《[三国同人] 香草门庭》 第1章 [无cp向] 《(三国同人)[三国]香草门庭》作者:青山见晓【完结+番外】 文案: [文案一]: 荀,香草也,常比于名士美人。 荀柔一朝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颍川荀氏,放眼望去,周围全是老、中、青,各有特色的美人,顿感压力山大。 谁都不知道,将来美名传天下的荀柔,曾经有过一段日子,非常担心自己会拉低全家的颜值。 [文案二]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颍阴族地,诸荀集会,各言其志。 或曰:愿佐明主,匡扶汉室, 或曰:愿平乱锄奸,还天下太平, 时,唯慈明之子柔,静默无对。 众人催促,方才一笑曰:柔平生无大志,惟愿颍川荠麦青时,常与诸君同坐对饮。 此文男主性格,及塑料文言皆类于此。 食用注意: 1.无cp,亲情友情向,团宠,成长型,有轻微,轻微单箭头,问过编编后,改在纯爱类,但男主无回应,请注意!!! 2.参考《三国志》《世说新语》《三国演义》等书,人物ooc预警。 3.本人不是魏粉,曹公形象“乱世奸雄”不洗白,本文平行时空,平行时空,平行时空,重要的事说三遍。 4.玻璃心,请勿拍砖,请勿考据,平行时空,与历史无关。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正剧 主角:荀柔 ┃ 配角:颍川荀氏高富帅天团 ┃ 其它:无cp,单箭头不回应 一句话简介:和谐有爱大家庭。 立意:在曲折中前进,在迷茫中探索,坚定信念,以平等和谐友爱为人生价值。 第1章 穿越之初 暴雨倾盆, 泥沙如流, 不再疼痛,只余失血后的冰冷和麻木,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泥土腥气填满口鼻…… 然而,却有一丝不甘心手指扣进泥里,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头、挣扎 “呼呼哈……” 全身的桎梏突然消失,浊气吐出,新鲜的空气重新充盈,带来生机和活力。 得救了? 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光线微晃,头顶是陈旧的、布满灰尘的、不能分辨本色的粗布,被竹条撑起的半弧形棚顶。两壁是老旧的木板,移动摇晃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身下垫的茅草编织的席子蓬松柔软,但并不能改变它原始简陋的本质。 怎么回事? 他抬颈张望,一个螺髻横钗、交领右衽的古装少女,出现在视野当中。 十六七岁的少女,肤色白皙,容貌俏丽,屈膝跪坐,手上持着竹简,姿势优雅,像古画里的美人。 复古潮流兴起,他也曾在街上见过不少穿汉服女孩,却没有一个,如眼前少女一般,与自身气质贴合自然。 “阿弟醒了。”少女侧过头来展颜一笑,秀眉如新月弯弯。 阿弟? “喝水吗?” 古怪的语调,明明并没有相关方言的记忆,他却奇异的听懂了。 荀柔眨眨眼睛,自死里逃生和美颜冲击中回过神。 少女担忧的眉心微皱,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露出迷惑的神色,倾身探手,竟一把将他从被中抱起,低下额头与他相贴,“发热已解……莫非梦惊?” 秀美容颜贴过来,在眼前放大,荀柔吓得一惊,连忙伸手她,却再次被眼前的小手惊得一呆。 从几层袖中伸出的小短手,白嫩生生的像水萝卜,五根手指又细又短,被他控制着反复张开又合拢。 他低下头,这小短腿,这……开裆裤是几个意思? 这不是他的身体! 做梦,抑或是? “……阿姊?”试探着开口,是奇怪的口音。 “怎么,”小姐姐偏偏头,“被噩梦吓着了?” 荀柔连忙摇头,摇到一半顿住,缓缓点了一点。 他需要时间观察。 视线往前,透过车前窗,前面顶着角细尾巴的灰色动物是牛? 灰牛旁,宽肩阔背、土黄衣衫,青布扎腰,穿着草鞋的人,挥着细鞭,让他一眼觉得是男性,头上却顶着一个土黄布包发髻。 若说小姐姐只是汉服爱好者,那前面这位又作何解释? “嗤”小姐姐见他神色呆呆,忍俊不禁,摸摸他的头,“如此啊。”她想了一想,回身从角落的陶罐掏出一个东西,荀柔还未看清,便被塞了一口! 又冰又涩的味道,顿时从舌尖一直透心口,冰得他一哆嗦。 这要是梦,也被酸醒了。 “阿弟清醒了?” “醒了,醒了!” 荀柔连连点头,透过激出的眼泪花,看见漂亮小姐姐手上握着半个青桔,表情关切,眼角弯弯,目光晶亮。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在玩我。 “阿弟忘矣?昨日,弟见人贩桔,定是要买,大人以为,此时并非新桔成熟之期,恐怕味酸,你却不听,大人无法,五钱买下三个桔子,结果,你尝了一瓣再不肯吃。” 听她提起,荀柔居然恍惚生出印象,似乎真有这回事。 “果然酸。”小姐姐自己塞了一瓣,皱了皱鼻子,冲他一笑,“如何?嬉笑片刻,足以忘忧,无论梦里发生什么,都忘了吧。” …不是逗我玩吗? “好了,是阿姐不对,”小姐姐欠了欠身,亲切的凑近他,脸对脸笑盈盈道,“阿善就原谅我吧?” 第2章 阿善?和他小名一样? “……好。”看在你这么诚(好)心(看)的份上。 “阿弟在南郡出生,这才第一次此回乡,”小姐姐将他一揽到窗前,指向外面,“现已至颍阴县了,早前过界亭时阿弟未醒,甚是可惜,现在不想看看家乡吗?” 颍阴?家乡? 荀柔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是蔓延到天际的翠绿麦田! 大,即是宽广、是壮阔、是丰饶,是震撼人心。 广阔的平原,与天相接,一望无际,天空中云海翻腾,云涛之下,田垄阡陌纵横,春风吹卷,翠色的幼生麦苗随着风摇摆,翻涌成浪。 他不自觉的伸直了身体。 多年生活在一亩三分菜花地,都能炒成网红的城市,荀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田野了。 这样的景色,以及幼时的乡间生活,许多年只在梦中重逢。 “颍川大禹故居,凤凰数次翔集于此,”小姐姐揽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带笑,悦耳动听,透着骄傲,“京畿之外,本郡人口第一,繁盛不逊于京师,文风鼎盛,亦不逊于京师,千里沃野,千倾良田,可种五谷,可蓄六畜,正是佳祥之地。我们荀氏自大汉立朝以来,世居于此,已历十三代矣。” 颍川、颍阴、荀氏、汉。 荀。 汉。 荀柔又默了一遍重点。 穿越这回事,对现代人早已不算新鲜事,各种穿越网文百花齐放,甚至能分出流派。 要再大惊小怪的别扭三五章,似乎很没必要,还会显得不够淡定。 方才所听到的地名、朝代、姓氏,似乎表明他还在地球上,大概穿越成了自家祖宗。 大汉四百年,<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西汉二百一,东汉一百九,但是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是在献帝退位,东汉终结前,倒数三十年。 有汉已来十三代……掐指算来,文景之治已然远去,汉武扬威也看不着,光武中兴也过了…倒是很有可能体验东汉末年,三国乱世套餐…… 荀柔原地呆立。 不会这么倒霉吧? “想什么呢?”小姐姐亲昵揉揉他的脑袋,“又发呆。” 想,现在距离董卓进京倒计时还有多久。 “女郎。”牛车停下来,一个青衣少年出现车前,躬身一揖。 小姐姐瞬间收敛了嬉笑的表情,端正坐姿,“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 大人?荀柔向前凑了凑,被姐姐一把抱住不能乱动。 “主公让我来问女郎,小郎君可醒了?”少年恭敬揖手,“若是醒来,就一道用朝食。” 朝食?吃饭? 一说还真有点饿,荀柔摸摸微瘪的肚子。 “是,烦请禀告大人,阿弟已醒,我们即刻就至。”小姐姐一边答着,一边熟练的给荀柔裹上一层外衣。 早春微风拂面,驰道两旁是细茸茸的青草斜坡,坡外两面田野,阡陌纵横,田间点缀着桑竹和矮屋,田与坡地之间是春冰初破的清渠,细水潺潺,波光粼粼,映着天光云影徘徊其中。 这清淡的田园风光,实在不似乱世将临。 荀柔被姐姐抱下车,左右顾望,怀疑自己或许算错。 方才的少年,将一张白茅草席铺展在斜坡上,用石头镇住,又往渠中汲水,架在炉上生起火来。 一个中年男子,攀着车前悬挂的绥绳,从容下车,就席跪坐,抬眸神色温煦向荀柔两人望来。 青色帻巾,石青的广袖直裾,颌下微须,容貌清雅,长眉宣朗,风姿翩翩。 眼前的帅叔,不仅有气质还有神颜,放在后世,绝对是叔圈男神,一个抬眸秒杀一片。 帅叔是谁?……难道是他爹? 荀柔跟着小姐姐,脱鞋上席,学着她的动作,跪下俯首,一头埋下去,衣服太厚,重心不稳,居然咕噜一个前滚翻,滚过去了。 四肢展开,仰面朝天,荀柔脑中涌出无数记忆的碎片。 神色憔悴的妇人卧于榻上,似乎对他低语什么… 天地间一片的白,周围都是哭声,他被抱着向一口棺材行礼,心中似乎隐隐察觉,放声大哭。 时间过去,白色越减越少,他渐渐认识了周围的几个人,长着胡子的是父亲荀爽,喜欢给他举高高的是兄长荀棐,给他新衣服的是阿姊荀采,还有田伯、田婶、田孟、田仲。 去年草叶枯黄时,家中有几天挂满红色,然后就多了个嫂嫂,会给他糖吃。 大家都叫他的乳名阿善,只有姐姐生气的时候,会叫他的大名荀柔。 记忆中,宅院寂静,只有土墙和灰瓦屋舍,这一次还是阿善小朋友,出生以来最远出行,前几日小朋友有些风寒发烧,已经退烧,却不知怎么让他穿过来。 家中祖父喜欢讲古,荀柔小时候听过不少老荀家光辉历史荀爽,难道是汉末硕儒(超级学霸)荀慈明? 真是东汉末年吗? “阿善何以神色恹恹?莫非前番风寒未愈?”荀爽问道。 “今日不曾发热,想是因为今晨做了噩梦,还未清醒。”荀采神色端正,温柔淑女,很有迷惑性。 “吾儿梦见何物?” “……梦见好大的土山压在身上,故而惊醒。”荀柔垂眸片刻回答。 地面的凉气,隔着草席依然背后一片冷沁,有些粗糙的手掌抚在额头上,大而温暖,和记忆中重叠,让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亲近。 第3章 上辈子六亲缘寡,纵有朋友,但也不免在某时某刻突觉孤独,如今却父母兄姊都有全了。 两处记忆纠缠,搅在一起,难以分辨,让他有些恍惚。 幼童的记忆虽细碎,却都是鲜活生动。 与面前一切,目舌口鼻耳,所触所听所见,五识五感完全契合,恍惚中,反倒现代的二十余载,光怪陆离,如同梦幻。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生? “地为坤,体性柔而和于万物,与吾儿之名正相应,应是吉兆,阿善勿惧。”荀爽神色越发温和。 “唯。”荀柔撑起来,因衣服厚重动使得动作稍显笨拙,“多谢大人。” 荀爽再次伸手摸摸他的头,慈爱含笑,“吾儿知礼。” 荀柔不由露出一个傻笑。 不管如何,有亲爹的感觉真好。 朝食置备好,摆在面前。 出行途中,一切从简,大人们是干饼就腌菜,到荀柔这里,为了照顾小孩脾胃弱,饼被掰碎在水里泡成糊状。 面对从气味到外观都像刷墙石灰水的早饭,荀柔无奈的闭了闭眼。 阿善小朋友的记忆告诉他,这时候的食物本来如此。 羊肉泡馍、宋嫂鱼羹、西湖牛肉羹……闭着眼睛催眠自己,把食物填进喉咙。 别人穿越,都是舌尖上的古代,他却是原生态套餐,就……挺励志? 【荀柔幼时夜梦土山压身,告于其父,父爽异之,以为当负天下,然以柔年幼,未发也。《酉阳杂俎。卷二十。梦兆》】 第2章 悄悄归家 车行辘辘,春风轻拂,荀爽背窗,靠着车壁,捧着竹简,悠闲的借天光读书。 荀柔望着窗外,很想认真思考一下未来发展,然而抵不过身体本能,在摇晃的牛车中睡过去。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被子,荀爽读书姿势一丝未改,专心致志,一看就让人知道,必须是个好学霸。 嗯,亲爹真好看。 “来。”荀爽将竹简放在膝上,向他招招手。 荀柔推开被子,飞快蹭过去,“大人在看什么?” 淡黄的竹简以绳线编结,字迹墨色极深,字体方且扁,一横三折,恨不得折成波浪,笔尾宽如燕尾,正是所谓汉隶的特点。 竹简上字距匀称,字体庄严典雅,就是没有标点,一眼望去,仍然宛如天书。 荀爽低头看了小儿子一眼,含笑道,“《春秋》。” “《春秋》?讲故事的书?”荀柔露出一个纯真无辜的傻笑。 郑伯克段于鄢?他只学过这个。 “不错,”荀爽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莞尔,“确是故事。” “大人,是什么故事?”荀柔扯住荀爽的袖子晃了晃,心里扬起不可名状的愉快满足。 荀爽稍稍迟疑,将竹简递到荀柔面前,一字一指慢慢念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此乃,鲁隐公十一年故事。” ……荀柔呆呆看着眼前竹简。 他和亲爹之间,必有一人,对“故事”一词存在很深的误解。 很深很深的误解。 “懂否?” 懂了吗? 荀柔抬头,对上鼓励的眼神,艰难的咽了咽唾沫亲爹你可真看得起我。 《春秋》,那是两千年后还让学者秃头的东西,他一个理科生,哪搞过这个。 然而,原来的阿善小朋友……文言水平还真不差,至少不比他差。 不可以给小朋友丢脸。 荀柔鼓起勇气望向竹简: 隐公十一年,公元…谁知道。 反正,隐公当鲁国国君的第十一年,春天,鲁国来了两个侯(哥俩是谁,他不认识); 夏天,隐公和郑伯相会(是克段于鄢那个郑伯吗?); 秋天,隐公和齐侯,又有郑伯一起去许地(上流社会也团建?), 冬天,十一月,隐公,嗯,死了。 这一年,隐公真够忙的。 “嗯……隐公秋时入许,为何到冬天突然薨逝?”秋天还组团旅游,冬天就死了,莫不是累死的吧。 荀爽抚了抚胡子,点头给他一个盲生你发现华点的眼神,“左传有言,冬十一月,隐公斋戒于齐地,住寪氏族中,十一月壬辰日,鲁国大臣羽父使刺客杀隐公,推罪寪族,立隐公之弟桓公。不书葬者,未成丧礼也。” 这…就改朝换代了? 大概是他受惊的小表情太明显,荀爽笑了一笑,缓缓解释道:“隐公庶,桓公为嫡。惠公薨逝时,桓公年幼,隐公摄政。 “至桓公长成,羽父见隐公,请杀桓公,以求大宰之位,隐公心怀退让,未答应,羽父惧隐公将此事告知桓公,反向桓公诋毁隐公,与之谋而杀之,而推罪寪氏。” 知道了。 鲁隐公想学周公,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当他是鳌拜,其中有个小人开始相当遏必隆,没拍成马屁,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韦小宝。 所以说,历来权臣不能更近一步,就是全家完蛋,就算本人没篡位的意思,也得顾忌担心家里。 亲爹哎,这是什么黑暗故事。 古人真是比韦小宝还黑。 “好人不长命。” 亲兄弟哎,一点活路都不留。 第4章 咚 “哎呦!”荀柔双手抱头。 “胡言乱语。”荀爽手握竹简,板起脸。 “儿言有何错?”这故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荀柔委屈了,他居然觉得委屈,难道真的被身体同化了? 荀爽放下竹简,抱过小儿子,伸手揉揉他的脑门,“隐公虽怀让心,却不识奸佞,终至身死,是有善而无智也。”他神色微沉,叹了口气,“世之衰矣,小人在朝,邢狱不明,智者见险,当投以远害……念及父母兄弟,与时俯仰,不亦可乎。”[1] 这脑洞扯得够远,荀柔看亲爹神色惆怅,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想起哪个“不愿与时俯仰”的亲友。 想到东汉末年历史,荀柔也忍不住叹气。 这艹旦的世界!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东汉的崩溃也不是。 自天选之子刘秀,立朝东汉,三代之后,小皇帝代代早夭,皇权在宦官和外戚争斗之中,失去了威严,大汉王朝,在经历四百年沉浮曲折后,终于夕阳落幕,再之后诸侯争霸,天下三分,又最终归一。 生在这个时代,是不幸的,然而他们荀家,却恰恰在这东汉末年乱世之中,绽放出一片璀璨星光,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 他不愿看亲爹继续愁眉苦脸,拽了拽他的大袖子,“大人放心,我和阿兄阿姐,一定相互扶持,与时俯仰。” 虽然没有wifi,没有电脑,没有美食,但小命还是很宝贵的。 不知道现在准备船,全家乘桴浮于海,还来不来得及?他家几个老祖宗才华盖世,要匡扶天下,他就不了,没那本事。 小儿声音软糯,一本正经的安慰,显得尤为可爱,荀爽纵使满心愁绪,此时也不由一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与时俯仰罢了,你既对春秋有兴趣,今日就来学两段。” 什么?我什么时候对《春秋》感兴趣? 说是学两段,结果两段之后又两段,直把荀柔学得欲生欲死。 他不敢给阿善小朋友拖后腿,只能打点精神,全神贯注努力上进,把忧国忧民抛在脑后。 课程足足上了一个时辰,荀爽终于放过他,换讲《诗》作为消遣。 没错,大佬的意思,不解字句,随便背诵两段《诗经》,那是消遣。 从“文王在上”到“棠棣之华”,又到“公侯干城”,接受了一通汉代思想文化教育,吃哺食的时候,荀柔满眼金星,甚至没心思吐槽晚饭。 夕阳西下,众鸟归林,天色暗淡下来。 按照往日惯例,这个时候,该找农家投宿,若是寻不着,就只能在牛车上休息一晚。 不过今日显然不同以往。牛车趁夜色前行,月光不够明亮,荀爽下车,手举火把领路。 荀柔探在门边,突然看到远处一点火光,火光渐渐从一点变成一片,又从一片分离成一只只火把。 “前面可是慈明公车驾?”说话的人在火把群中,声音清朗干脆,年纪似乎不大。 “正是。”赶车的田仲扬声应答。 火把摇了摇,隐隐喧嚣,迎了过来。靠近了,荀柔才发现,领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玄衣少年,身后跟着几个举火的仆从。 少年骑马未擎火把,近前后,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往后一甩,快步来到荀爽面前,深深一揖,“侄儿荀衍见过慈明叔父,叔父一路辛苦。” 荀衍?这位祖宗好像出演过三国志? 荀爽含笑将他扶起,“许久不见,衍儿竟长大了,明朗轩昂,果然吾家子弟。” 荀衍唇角飞快的翘了一翘,又正经的板直,下意识挺胸抬头,扶了扶腰上佩剑,朗声道,“家父知叔父今日当归,特命衍在此等候,请叔父随我一起。” 他的面容被火把照亮,荀柔油然叹息,又一个帅哥,剑眉星目,双眸炯明,颜值诚然足以出道。 他们荀家,能成为天下名族,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荀爽温和点头,将荀柔推上前,“阿善,这是你十一兄,快来见礼。” “十一兄。”荀柔抬头仰望,咧开嘴笑。 “二十二弟?阿善?”荀衍低头,只觉眼前一亮。 好一只雪白可爱的糯米团,眼睛乌亮溜圆像会说话,一点也不怕生,笑起来露出碎米粒的小牙,让人想捧在手心上。 他弯腰伸手,一把将荀柔捞起来。 荀柔正沉浸在自己神奇的排行里,猝不及防,连忙搂住堂兄的脖子。 抱着软乎乎的小堂弟,荀衍忍不住逗弄,“阿善的善,是善哉的善,还是大善的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余心之所善,九死不悔’。”荀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才全身一僵,心都停跳一拍,这是上辈子的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屈原大夫的《离骚》啊,”荀衍没注意他的表情,看向荀爽,“阉寺造祸,叔父受委冤屈了。” 咦?荀柔愣了一愣。 荀爽摇摇头,摸摸荀柔的脸,“当初顺口一言,不想被他记住了,常言道,小儿善学人语,今日方知。” “先前就听闻小弟聪慧,”荀衍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未想竟能过耳不忘。” “十一兄过誉。”荀柔被当小孩对待,一边就觉得脸红,一边又有种时空错乱的奇异兴奋。 这可是他家上史书的祖宗,还这么友善又帅。 第5章 虽然亲爹也青史留名,也很帅,但因为是亲爹,反而没这种感觉。 一个举火的青年走到荀衍身边低声道,“三郎,时候不早了……” “……啊,对,”荀衍将荀柔放下,又向荀爽一拱手,“叔父请入车内,其余让我来应付。” 应付?荀柔眉头一动。 牛车再次上路,不一会儿就见到高耸围墙。 墙上两座像方形灯塔的建筑,是为汉阙,两阙中间横梁连接,其下是门,其上横额隐约有字,荀柔眯起眼睛,于暗淡的火光中,辨出是三个汉隶大字“高阳里”。 荀爽抱住他,退入车内,荀衍使从人前去应门。 高阳里的门监,也就是守门人,是个发髻扎得稀疏的老头,他打开门,眯着眼睛望向端坐牛车上的荀衍,“荀小郎君今日行猎归来得也太晚了,这时候,那些獐子野鸡,恐怕也都睡了吧。” 坐在车前的荀衍的背影笔直,声音镇定,“我今日走得远些,贪看春日晚景,才回来迟了,劳烦久候。” “不劳烦,不劳烦,”罗老摆摆手,连连点头,“今年风调雨顺,花啊树啊,长得都好,荀小郎君好生看了,定能作得好辞章。” 车厢内,荀柔睁大眼睛,心跳砰砰,不明缘由回趟家,怎么像谍战剧似得? 荀爽以为他害怕,拍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抚,“阿善勿惧。” 门监没听见车中声音,也没有起疑,寒暄两句放行,牛车驶进里巷,身后响起落栓的声音。 里中道路似乎并不宽敞,窗口与高低起伏的围墙和户门相近,牛车越了两重门,这才在一扇木门前才停下来。 【……建宁初年,爽遭党锢,隐于海上,积十余年,世人不知其所之。《东汉书。荀钟陈郭列传。卷六十》】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荀爽给李膺的书信。 话说《左传》其实不适合给小盆友启蒙,很容易影响三观(比如说王莽童鞋)。 第3章 荀家三若 树叶上的晨露渐晞,太阳升过屋檐鱼鳞排列的青瓦,又升过庭中槐树的枝梢,树上鸟雀清鸣,与里中阵阵诵书声应和。 荀柔抱着树干,探头望向开敞的中堂。 堂中三足的铜盆贮满了炭烧得正旺,平整光滑的青砖铺地,放着木质三寸高的坐榻,榻上铺了绣花的方垫,半人高的铜鹤灯台安放在屋内四角。 端庄又古雅的宅院,不是他家,是二伯父荀绲家。 祖父荀淑八个儿子中,荀绲伯父行二,字仲慈,为荀家二龙,大伯父早逝,荀绲伯父就是他们一支的长者。 伯父官做得最大,举孝廉,先后历任尚书郎和济南相,半年前,才以老病辞官归家。 尚书郎就是内阁秘书,而济南相则是二千石高官,大概等于副省级,这职位将来曹老板正好也干,可以说颇有缘分。 荀爽今天穿着靛青深衣,月白衣缘在席边舒展,端坐如松,全不似往日闲散。 与他对坐的儒服老者,须发斑白,儒雅温文,姿仪翩翩,连皱纹都带着文气,正是二伯父荀绲。 伯父下首侍坐的两个清秀少年,容貌略有相似,是两位堂兄,昨日见过的十一兄荀衍,以及十六兄荀谌。 伯父本人很厉害,但他有三个更厉害的儿子。 荀衍在官渡之战后,替曹操镇守邺城,发觉高干叛乱;荀谌凭三寸不烂之舌,为袁绍说下整个冀州;至于荀彧德行兼备,名重天下,冰清玉洁,瑰姿奇表,总之,吸引迷弟无数的男神,大汉尚书令荀令君。 <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宋朝迷弟裴松之,因为三国志没夸荀彧颜值,耿耿于怀,特地不惜篇幅,记载祢衡事迹和当时人夸赞的话,为后世留下宝贵历史资料。(臣松之以本传不称彧容貌,故载典略与衡传以见之) 此时的男神,年方九岁,尚未束巾,长发垂髫,一身雪青色深衣,腰系玉佩,眉色疏淡,目若星子,肤色洁白剔透,宛然如玉,已经是个十分好看的小哥哥。 “二十二弟想进去听大人们谈话?”荀彧温声问。 “可以吗?”荀柔回过头。 不会被赶出来吧? “自无不可。”荀彧浅浅一笑,轻轻招手,“随我来。” 荀柔连忙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袖子,“阿兄,以后叫我阿善吧。”二十二弟太多二了。 童子睁着圆圆的眼睛仰头望来,眼瞳清澈明亮,荀彧不由莞尔,手腕一转,牵住他,“好。” 绕过一段围墙,来到一间瓦屋,一靠近荀柔就闻到屋内飘出的香气,头上不由升起大大的问号厨房? 只见堂兄取了一只陶罐,在水缸中汲了水,带他到屋檐下,低声嘱咐,“伸出手来。” 荀柔乖乖伸手。 水瓢倾斜,水淅淅沥沥浇下,从手腕到手背在到手指,细致的冲淋过一遍,水落在顺着檐口一排的青石板上,流入石板下的排水沟渠。 荀彧又自袖中掏出一块白色绢帕,拉过荀柔的小手,替他擦干。 丝帛触感柔软,带着一丝好闻的香气,荀柔忍不住笑。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怎么?”荀彧垂头望来,容颜在阳光下越显白皙,眼瞳清湛有神。 “没什么,”荀柔仰头,“阿兄真好。”(看) 荀彧微微抿唇,颔首露出一丝赧然,低头舀水净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随我来吧。” 第6章 厨房之内,木柴整齐的堆在墙角,靠窗有土灶三口,多层的架子上摆着陶器、漆器的盘盏,有些承装了洗净的食材,房梁上挂着肉干和鱼干,正是东汉时候的厨房。 这厨房的高度,对他的身高还挺友好。 一个头巾裹髻的女子跪坐砧板前,正捉刀切菜,回头来看见他们,眼神一转,冲他们一笑,梨涡微现,也不等荀彧开口,指了指放在矮几上的案盘,“婢子正担心不能及时送去堂上,彧郎君恰好就来了。” “请让我为大人送去。”荀彧道。 女子点头,“多谢彧郎君。” 荀柔凑过去。 黑漆红纹云脚漆案里,放着一碟切成条的米糕、一碟圆圆的芝麻饼,两盏琥珀色清澄的液体,不像茶水,闻着有些香甜。 荀彧拿起一块糕递给他,“尚未到朝食,阿善若是饿了,先吃糕吧。” …他不是因为饿…不,其实还是有点饿……算了,放弃解释,荀柔拿起糕咬了一口。 米粉磨得很细,米香浓郁回甘,大概加了糯米,黏韧清香的口感有点像粽子。 等等,他真不是来开饭的,“阿兄?” 荀彧微微一笑,端起漆案,“如此即可,我们走吧。” 荀柔跟着他回到前院,走上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熟练且自然,荀令君,原来是这样的荀令君。 堂上几人听见动静,一道向门口瞧过来,却见一高一矮,两个童子相携而来。 捧案在前的童子灵秀通雅,行步沉稳,案上水盏都纹丝不动,身后三尺小童雪白可爱,一手举着半块米糕,步子虽小却迈得欢实,唇角上翘,天然带笑,一看即让人欢喜。 年长的童子先走到门口,回头耐心等待落后的小童,待小白团子笨拙的爬上台阶,来到身边,这才一道上堂。 幼子举止具是一派自然可爱,望之足以解忧,荀绲与荀爽不由相顾一笑。 荀衍起身上前,接过食案,将盘盏摆在两位大人面前,年少的荀谌看向荀柔,对他眨眨眼,笑着伸手点了一点自己唇角右下。 荀柔赶紧拿手一抹唇角的残渣,紧张的观察了一下两位大人态度,悄悄挪到荀爽旁边坐下。 荀爽含笑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颈后轻轻一拍。 “…丘县君颇慕荀氏家风,岸亭亭长为刘氏子弟,阿弟归家之事,族中里中亦不会多言,”荀绲继续着话题,“只是,毕竟小心为好,见过县君、亭长,再见过太丘公,看他老人家如何说。” …什么意思?荀柔眨眨眼睛。 “诸事劳兄长费心。”荀爽恭敬道。 “兄弟之间,何须客气,”荀绲道,“今春疫厉,汉水上下尤甚,常青怎么没随你回来?” 荀柔记得,常青是他哥荀棐的字,虽然哥哥娶了嫂嫂,不同他们一起住…但是,有疫病? “常青娶妻涅阳张氏,已入叶县为吏。”荀爽道,“疫厉横行,百姓疾苦,正当他为国效力之时。” “涅阳张氏…”荀绲皱眉凝思片刻,“我记得何伯求曾评议一个汝南张氏子弟,思精、韵不致高,后当为医,莫非是那一家?” “所娶正是仲景之妹,”荀爽点头,“阿善幼年尝病,我求医于张伯祖,仲景从伯祖学医,怀仁慈之心,天赋卓绝,医术已高于其师。” “张氏…。仲景,张仲景?!”荀柔一惊。 “要叫兄长,不可无礼。”荀爽警告的在他额上一拍。 “是。”荀柔连忙低头。 在小朋友的记忆中,张家阿兄是个瘦高温和的青年,但每次见他,都不是好事,身体难受,还要喝很苦的药,故而,虽然这位张家阿兄给他糖吃,还是很难喜欢他。 然而,这个青年居然是医圣张仲景?他家亲戚都这么牛逼吗? “如此说来,这位仲景贤侄欲为良医?”荀绲探身问道。 荀爽低头回答,“张氏历仕郡县,仲景治《尚书》,治病行医,仁德传颂乡里,这一二年,即望举孝廉入仕。” “如此,朝廷又添一贤臣也。”荀绲抚须,点点头,“天子日渐长大,聪慧圣明,去岁天子元服,听闻今年有意更改年号,想来建宁之乱,党锢之祸,迟早要消弭,天下复将安平。” 党人?党锢! 荀柔一拍额头,难怪他们回家像做贼,汉末这么重要的事件,他居然忘了。 党,旧指乡党,结党朋比,攻击异己,不算是什么好词,但在东汉末年,党人却拥有特别的含义,指对当时政局黑暗、宦官专权不满,而团结在一起的士人群体。 党锢,则是指将党人打入黑名单,禁止出仕做官。 东汉末期党锢一共两次,发生在桓帝和灵帝时期,两次党锢,本身其实有很大不同。 第一次在桓帝时。 东汉末年,小皇帝早夭,皇位频繁更替,由于小皇帝常常不是太后亲子,于是来自太后的外戚势力,和皇帝支持的宦官势力之间,一直进行着残酷激烈的争斗。 汉桓帝刘志,原只是汉室旁系宗亲,9岁被当时外戚梁冀推上皇位,当一个没有感情的盖章机器。 刘志不甘心于此,在宦官帮助下,发动宫廷政变,除掉梁冀及其党羽。 分封功臣,五个出力最多的宦官一起被封侯,时称“五侯”。 此后,宦官集团在皇帝纵容宠爱下,日益骄矜、揽权造祸,卖官鬻爵,不按正常程序给家里的亲戚朋友安排官职,中官子弟贪财好权,骄横肆意,多行非法,欺压百姓,引起了士人群体的不满,造成士人和宦官之间的激烈冲突。 第7章 士人官员,遇到宦官子弟及阿附者犯法,判刑时就重加一等,甚至越权诛杀,而宦官们由于和皇帝关系亲近,则能直接影响皇帝的判断和命令,从而排除异己。 冲突不断扩大激烈,物议越来越多,最终酝酿成社会事件。 汉桓帝眼看事态扩展,陷入失控,快刀斩乱麻,一刀切,将相关二百余士人并作党人,逮捕魁首,并其余人终身禁止为官。 其实从整体来看,第一次党锢的影响不算大,波及范围不广,大部分党人虽然不能做官,但还活得好好的,并在第二次党锢事件里活蹦乱跳。 但第二次,情形完全不同。 第4章 党锢始末 荀柔啃了一口米糕。 第二次党锢,发生在汉灵帝继位不久。 如果说第一次党锢,算半社会事件,第二次党锢,完全就是政治事件了。 它的开端是建宁元年的九月政变。 汉桓帝死于36岁,没有亲生儿子,皇后窦氏从汉室宗亲中,过继十二岁的解渎亭侯刘宏为新君,也就是后来的汉灵帝。 窦家挑中刘宏,也是颇费心机,刘宏十二岁,既不容易夭折,也还不会亲政娶妻。 刘宏登基后,窦太后之兄窦武成为大将军掌握大权,但窦武并不放心。刘宏和窦家,实际没有亲缘关系,有梁冀的前车之鉴,他要未雨绸缪,于是决定铲除宦官。 然而,和梁翼的命运相同,窦武最后也被宦官反杀了。 为保证行动的合法性,窦武提交诛杀宦官的奏章给妹妹窦太后,但在窦太后犹豫间,奏章被宦官看见。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九月,宦官们先下手为强,忽悠了小皇帝,拿了皇帝印玺,调遣不明真相的北军五校尉,以谋逆之罪干掉窦武。 窦家自己选的小皇帝,才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所以这一次,宦官说了算。 窦太后被幽禁,窦家被杀完,参与谋划的官员士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自此,从延熹九年开始的,宦官与士大夫之间的争斗,以宦官的胜利而告终。 胜利之后,宦官决定继续扩大战果,不仅参与政变的士人,连曾经与他们作对的,第一次党锢名单上的士人,也再一次遭到清洗抓捕。 荀家当时在朝中的荀翌、荀昙,参与窦武之事,一个党锢入狱,一个囚禁中死,他伯父荀绲告老回乡,也难说是否受此影响。 而他爹荀爽,也在这次的党锢的名单上。 他爹与“天下楷模”李元礼交好,这位老先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破过鲜卑,威震过辽东,履正清平,贞高绝俗,正直刚烈,虽然未参与建宁政变,但实在是个令宦官闻之变色的人物,在第二次党锢中被牵连,拷打而死。 至于他爹,后汉书记载爽遭党锢,隐于海上,或遁入南滨,以注书为事,积十余年,遂成硕儒。 就在荀柔回忆知识点时,堂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是,”荀爽垂眸,声音一低,“则去岁天下大赦,何以特下诏令唯党人不赦?阿兄又为何称病归乡?天子元服,二月,河东地震;三月,日有食;四月大疫;五月雨雹,山水暴出,”他沉重的闭了闭眼,叹息道,“天显灾异如此,天下将乱矣。” 不能迷信啊,亲爹。 “曾参病重时,召见门人弟子,叫他们查看他的手足,‘启予手,启予足《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慈明以为,曾子此言何意?” 伯父语气和缓,荀柔却见他爹骤然失色。 堂中一静,伯父不开口,只静静看着父亲。 荀柔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吃糕,悄悄捉住他爹的衣摆。 荀爽双手触席,低头回答,“…曾子一生敬慎戒惧,唯恐毁伤身体,以伤父母先人之德。” “慈明啊,”荀绲长叹道,“你可知,听闻伯脩他们参与建宁之事,我是如何担心你涉足其中? “伯脩没于狱中,元智虽回家来,却也因先前狱中拷虐,不久病逝于家,失此二贤,族之中莫不惨然。 “你我亲为兄弟,兄长早没,父亲去时,你们几个,都嘱托与我,尤其是你,自小在诸兄弟中天资最高,大人对你寄予厚望,若你出事,我将来如何见父亲于九泉之下?” 荀爽连忙稽首顿拜,“让兄长忧心,是爽之过也。” 荀柔见对面荀衍三兄弟,也稽首拜倒,连忙手忙脚乱的一头磕在地上。 “谨慎啊谨慎,《诗》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次,虽是宦官乱政,但你能得以身免,是仰赖亲友相助,以后要更加谨慎言行才是。” “唯。”荀爽恭敬再拜,“谨受教,我再不敢妄行,让兄长担忧。” 荀柔有点懵。 他爹好几十岁的人,在兄长面前只能“唯唯”而已,竟连辩解都不敢。 这就是封建大家长的威严吗?……有点吓人。 “好了,”荀绲缓缓叹了口气,“其实你所言也无错,小人充盈于朝,去岁种种征兆,颇为不祥,阉寺之祸,流毒诸夏,天子不悟,社稷危矣。” “中官虽气焰高张,然盛极必衰,烈火烹油,终不得久,待以时机,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荀爽连忙宽解兄长。 算起来,东汉末的宦官,最后还真是自毙的,他爹这预言很准啊。 荀绲抚须点头,见荀柔手上举着半块米糕,雪白小脸上写满严肃的点头,忍不住逗一逗,调节心情,“孺子亦知党锢之为祸乎?” 第8章 荀柔吓得糕差点掉了还随堂提问? 回答当然是要回答的,认真想了想,他终于从脑仁里抠出句子,“我听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党锢之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 将庞大的士人团体推到对立,显然是个昏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后来,不少谋士各寻其主,各自打算。 回答完毕,荀柔赶紧低头把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把嘴堵住。 别问了,再问就是夏商周秦西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荀绲哑然,继而一笑,看向荀爽,“阿善一向聪慧如此?” 荀爽微微一笑,将面前的盏推给儿子,以手叩席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兄长以为这回答妙否?” 这么骄傲吗?荀绲点头,含笑道,“不错,此子日后定胜其父。” “有子如此,夫复何憾。”胜就胜吧,荀爽悠悠的抚了一把胡须。 荀柔默默捧起漆碗,琥珀色的液体竟是蜜水,甜中带着槐花香气,他一边咕嘟咕嘟,一边感慨他爹心情转换得真快。 这时,仆从堂前禀告,朝食准备妥当,荀绲点头,浅色曲裾的侍女列队而入,摆起桌案和食案。 荀柔被荀彧小哥哥带领,和他一席并坐。 伯父家朝食的档次,看来高于他家,有盘有碗,有肉有菜,虽然绿呼呼的茱萸酱,还吃不惯,不过蔬菜本味十足,烤肉很香,米饭带点糠皮,是后世高价的绿色粗粮。 荀柔捧着碗扒饭,不妨一只秀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把他吃完烤肉的碟子,摆回原本的位置。 过一会儿,那只手又伸过来,把荀柔刚才顺手放在左边的汤碗摆回右侧。 这就没法忽略了,“阿兄?” “进食之礼,当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荀彧伸手指点,顺手将他的其他食器摆得更整齐。[1] 进食的礼仪,汤羹放在右手,烤肉放在外侧,醋或酱放在内侧… “吃饭这么多规矩?”荀柔发出灵魂探问。 荀彧点点头,“士人君子,行止当以礼,不以礼则不动,”他看荀柔露出沉痛的表情,宽和一笑,“阿善不必担忧,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学得很快。当年,也是兄长们耐心教我,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温柔、坚持、真诚、鼓励,还这么好看… 荀柔一边在心里叨念着都是套路,一边却不由自主点头,“请阿兄日后多多教导。” …… 朝食过,荀柔又被领到堂外洗手。 正当他十分乖巧的伸手,让温柔的荀彧小哥帮忙擦干,头顶的冲天辫,突然被人薅了一把。 就…不是一般的摸摸头,是让人头顶发麻的,浑身过电的一撸。 荀柔怒而抬头,脑袋上方,十六哥荀谌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阿善小小年纪,竟都知道得道者多助了~”明明普通一句夸奖,中二变声期的公鸭嗓,就很挑衅。 本来被摸头不算什么的,毕竟冲天辫这种存在,连他自己日常都忍不住想薅。 但这位少年,你的态度未免太嚣张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先前上堂,他根本不是提醒他抹嘴,就是笑话他吃东西像漏瓢! 一瞬间,盯着那只还没收到回去的手,荀柔一股热血上头。 荀衍为亲弟的顽劣行为羞愧,二十二弟如此天真单纯可爱的小朋友,显然没遇见过这样的捉弄,看上去,都惊呆了。 “谌弟”他剑眉一皱,觉得弟弟今天过分了。 而正在这时 “天真、可爱、被惊呆”的荀柔小朋友,原地跳起,张嘴一口。 “嗷~”荀谌惊呼一声。 荀柔飞快转身躲到荀彧身后,捉住他的袖子,“阿兄救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他自己都惊讶。 自己这么幼稚吗? 荀彧迟疑了一瞬,还是可靠的上前一步,不赞同的看向兄长,“阿兄,不要捉弄小弟取乐。” 谁玩谁啊,受伤的是他好吗,荀谌揉着手腹诽,他瞟向弟弟身后,小堂弟捏着他弟的袖子,谨慎又紧张的偷偷向他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先凶气一瞪,然后紧张的又往荀彧身后藏了藏。 荀谌失笑,小堂弟眼光好,这么小就会找靠山了。 “阿弟说得是。”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果断认输,掏出一块糖,表示和解,“给阿善赔罪。” 荀柔从荀彧身后探头,认真确认真的是糖,不是恶作剧玩具,这才伸手接过,“……原谅你。” 见他又伸手好像要摸毛,再次机警的缩回堂兄身后,认真严肃警告,“不准你摸。” 堂上的笑声很爽朗,显然大人们看戏看得愉快。 站在一旁的荀衍,恍惚从石化中醒来。 他左右看看,顿时意识到四弟和阿善小堂弟,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他……还是不做评判了,不过 “四弟,今日你随我练剑。” 弟弟太闲,是他做兄长的没尽到责任,从今天起他一定会好好、教导。 【柔幼时,随父爽漂泊在外,即归家,与堂兄衍、谌、彧恣爱友善,嬉戏无间,阖门廱和,乡人皆慕荀氏家风。《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礼记》 第9章 小剧场: 荀。冲天辫。三寸丁。柔(叉腰指天):说吧,我是不是超凶的! 荀衍、荀彧、荀谌(严肃鼓掌):没错,超凶、超凶的! 荀爽遭遇党锢,史书没写具体原因,也并没有表示他和九月政变有直接联系,私以为大概就是发了点不当言论,再加上朋友圈比较危险。 这位大佬年轻的时候,还挺潇洒的。举孝廉进京,到中央朝廷去拜见天子,抬手一封奏疏,把皇帝到当朝大臣的私生活指责了个遍,然后拍屁股走人。 看历史记载,还挺颠覆我对荀彧和当时颍阴荀氏印象,绝不是书读傻了的儒生,就还挺…灵活的,但又不是油滑,而是大义不屈,行事务实,这个分寸,在荀令君身上,尤其体现。 世说新语两条记载他们那一辈的事,一条是荀爽曾和袁闳(袁绍的叔父)聊天,对方问颍川有什么厉害人物,荀爽直接就是我兄弟啊就一点不做作呢。 另一条,就是陈群全家到他们家来做客,这一条是假的,但可以看出,当时人对荀家人印象,就挺团结兄友弟恭那种,和袁术袁绍一家人打成狗脑子的,完全不同。 第5章 天机勿泄 荀柔眼睁睁看着荀谌被荀衍拖走,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变化,在刚才发生。 两位大人走下堂来,在门口穿上鞋履,荀柔嗒嗒蹭到亲爹身边。 荀爽将一顶竹编的斗笠扣在头上,低头温和道,“乖乖待在伯父家里。” 怎么肥事? 荀柔顾不得欣赏他爹帅气的江湖风造型,扯住他的衣摆,“阿爹?” 他爹不会将他卸载过后,继续隐匿逃跑吧? “为父会尽快回来,给阿善带糖饼,可好?”荀爽弯下腰来,耐心叮嘱,“阿善跟着十八兄,勿要淘气,乖乖听话。” “大人去哪,带上阿善可以吗?”荀彧小哥当监护人虽然很棒,但亲爹还是亲爹。 孺子依恋,荀爽神色更加柔和慈爱,他抚着荀柔的背,“阿父去拜见县尊,哺食前一定回来,阿善勿惧。” “……唯。”县长说见就见,还挺牛的哦。 不对,他爹不是被通缉吗? 荀柔把糖含进嘴里,看着亲爹和伯父走出大门,被小堂兄牵往后院。 伯父家中围墙数重,屋舍绵延,种满桑树、榆树和槐树,颇有几分庭院深深之感。 荀柔被荀彧领到他的屋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 这时候的人熏香,很多是生活需要。 城市少,大家分散住在乡野,农田环绕,听上去很田园风情,但不可避免,要和蚊子、蜘蛛、蜈蚣、壁虎之类同居。 尤其是隐士们呐,什么独自在深山老林隐居,晚上要点灯,真是招整座山的蚊子来聚餐的信号。 所以,如果不想一掀开被子,发现里面跳出一只呱呱,或者一抖衣服全是虫眼,熏香很有必要。 但荀令留香,名载史册,那和一般的熏香当然不同。 “阿善?”荀彧回头,见荀柔站在门口,抽着鼻子使劲闻,不由疑惑,“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阿兄的屋子好香,很好闻。”荀柔连连摇头。 荀彧微微一笑,“叔父刚归家,想是还不及熏香,阿弟若是喜欢,彧送些香丸给你,只是焚香需点火,阿弟要请长者帮助。” 拥有了男神同款熏香,荀柔一本满足,脱了鞋,随着他进屋。 东面的房间,显然是书房。 木质书案,整齐摆着香炉、灯座、砚台、毛笔、书刀,书案背后书架上堆着累累的竹简,上一层放着七弦琴和棋枰,靠墙边的架子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 干净整齐,没有玩具。 荀柔在屋里蹦跶了一圈,转到桌前打量桌上的石砚,墨色的砚台,刻着一丛兰草,了了数刀,花叶扶苏,神韵兼备,让他忍不住伸手。 荀彧没阻止他乱窜乱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棋枰和棋笥,在窗牖下摆好,召唤他过去,“阿善。” “是?” 光透窗而入,形成丝丝缕缕的光束,尘埃在光线中浮动,打造出如梦如幻的背景,荀彧跪坐在棋枰旁,发顶和纤长的眼睫被阳光涂了一层金粉,容颜白皙剔透,像玉雕的人。 荀柔不由自主的就蹭过去了。 “阿弟年幼,指力尚弱,不便操琴,且以围棋为乐。”荀彧将装白子的棋笥推到他面前,“叔父教过阿善弈棋吗?” 荀柔摇头。 亲爹以《诗经》消遣,小男神以弈棋为乐,真是同款学霸消遣方式。 荀彧轻轻点头,仔细讲解,“此为棋枰,此为棋笥,是围棋器具。围棋是帝尧所作,纵横经纬十七线,合二百八十九道,三尺之局间,为战斗之场,阿弟且试投子。” 摸了一枚白子,荀柔偷望荀彧一眼,将之放在棋盘格子中央不知道为什么,但皮一下就很开心。 “阿弟错矣,当放在经纬交错之处。”荀彧用手指轻轻点过棋盘上的节点,取了一枚黑子放在天元,神色温和耐心,“当如这般,明白吗?” 荀柔被他一看,顿时涌起心虚,连忙点头,“明白,明白了。” “棋子所占之地为城,纵横之线是交通道路,一城如能道路通达则活,如四面被围,则生机绝灭,为对方占领,围棋之争,亦如两兵交争,得势众者为佳,占地多者取胜,”荀彧拾起荀柔捣乱的白子,放在掌心中,托给他,“阿善再试试。” 第10章 手掌如玉,白子放在掌心之中,更显温润光泽。 荀柔心下一动,伸手捏住棋子,抬头看比棋子更温润的兄长,“阿兄。” 荀彧探问的凝眸看来,眸中浮光跃金。 “你日后”别跟曹老板混。 话才出口,还未到关键处,荀柔陡然觉得头晕了一下。 吧嗒 一滴血落在棋盘上。 他伸手一摸,果然鼻子下面是湿热的液体。 巧合还是…… “曹” “阿弟,快住口!” 好吧,鼻管里的陡然加剧的热流证实,还真不是巧合。 这种防止剧透的方式,还能更好吗?荀柔朝天翻了个白眼。 …… 布条堵住鼻子,血也止住,荀柔仰面朝天,十分生无可恋。 亲爹和伯父不在家,伯母、亲姐,另两个堂兄全都闻讯而来,围观他出鼻血的囧样。 荀彧小哥表情十分愧疚。 “阿善一岁余,常有鼻衄(鼻血),”荀采认真的检查了一番,用轻松的口气对众人道,“伯祖先生看过,说没什么大事,小儿体热,偶然饮食不谐,就会如此。这一回,想来是近来旅途中饮食不佳。”她向荀彧道,“与十八弟并不相干。” 荀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唯。”荀彧低头应答,表情严肃,仍未释然,但对上荀柔睁大的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弯了弯唇角。 荀柔蜷了蜷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一个圆润的东西。 方才从堂兄手里接过的那枚白子,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已攥得温热。 …… 亲爹flag不倒,吃过哺食后不久,带着糖饼回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他和伯父的神色,今天行程想来算是顺利。 归家仍然是等到天色暗淡,荀爽抱起荀柔,沿着里中小路前行,荀采跟在他身旁,提灯照路。 此时家家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早早关门闭户,里道昏暗,沿路几乎没有遇见什么行人。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归家的途中,他们还真遇见了一个人。 光线幽暗,对方并没有带照明器具,却缓步从容。 远远发现他们,便顿步避于路旁,等到双方走近,彼此认得清面容,对方躬腰长揖行礼,“攸见过慈明公,姑妈,小叔父。” 攸?荀柔一眨眼。 荀爽停下步来,将荀柔放下,望着少年稍加思索,“你是…公达?” “是。”少年青色的直裾边缘绣着云纹,头上青帻束发,鬓发如墨,被火光照亮的五官柔和秀美,双眉纤长,低头敛眸间,温良恭谨得近于腼腆羞怯。 荀攸,公达?是他知道的那个荀公达吗? “为何这样晚才归家?”荀爽问道。 “攸从衢叔父学经,叔父见天时已迟,慈爱留饭,故而晚归。”少年垂头回话,声音低柔恭敬。 荀柔一仰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双瞳漆黑,目光深邃,恭敬端正,但就离腼腆害羞…就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远。 大概也没想到会和他望个正着,少年薄唇抿了抿,又埋了埋头,轻声道,“……小叔父。” “你好呀。” 对哦,荀攸是荀彧的族侄来着,所以,真是那个荀攸了?十三岁就察言观色发现杀人犯,后来又刺杀董卓、水灌下邳城、画策奇谋十二的荀军师,原来这么可爱吗? 稚子仰头好奇张望,头上顶着茸茸的短髻,眼睛睁圆,好像狸奴,荀攸手指动了动,从袖里掏出之前衢叔父塞给他的糖,递过去,“送给小叔父。” 荀柔眨眨眼睛,他该说“谢谢贤侄”吗? “谢谢。”荀柔双手接过。 还是算了,太不要脸。 “小叔父客气。”荀攸弯了弯唇角,表情乖巧又温良。 荀柔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飘开,目光不经意瞥过他的耳畔,不由一愣。 被灯火映得透亮的纤薄的右耳廓处,有细细一条白色伤痕,隐隐约约并不清晰。 他不由想起《魏书》记载的一件旧事。 荀攸父亲早卒,从小依于伯父荀衢,荀衢性格有些粗枝大叶,在荀攸七八岁的时候,荀衢曾酒醉,误伤了他的耳朵,于是荀攸出入之间,常躲避遮掩,不愿让伯父发现,直到伤好。 他自己的七八岁…这辈子还没到,不过上辈子,大概是在爬树捉鸟,下河抓虾吧。 毕竟只是道中偶遇,彼此都想尽早归家。荀爽同荀攸只寒暄了几句,勉励他努力学习,就此分别。 荀柔被父亲抱着,走过几步,忍不住扭头回望。 荀攸未走,仍站在道旁目送,大概没想到他会回头,微微一愣,再温文一笑,低头作揖。 青衫落落,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但旧时痕迹仍在,大概一如失孤的幼年,总会留下点什么。 有匪君子,如珪如璧,但谁又知道,温润如玉的君子,又是如何被天地造化琢磨而成。 【柔既友兄弟,又与从子攸相交特善,不论辈分,叙年齿而已,攸亦知名,其事见本传。季汉书。卷十。荀柔本纪】 第6章 穿越必备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滴人~” “咯咯哒~”头顶红冠的大公鸡,从鸡埘的缝隙探出头来,好奇的看着蹲得和他一样高的人类幼崽。 第11章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荀柔换了右手支脸,晃动手中的锭子打着节拍。[1] “噗嗤”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荀柔寻声抬头,墙头上趴着一个青衫少年,单手抱着一只蹴鞠,笑得和今天的太阳一样灿烂,正是中二少年荀谌。 “阿善在训鸡?”荀谌笑问,“这只鸡他不听话吗?” 小白团子满脸苦大仇深的念叨,真是太有喜感了。 荀柔迟疑的看向围墙他记得,他家隔壁是三伯父荀靖家,伯父已没,住的是伯父之子,七堂兄荀宜。 蓝衫直裾,如空谷幽兰,高冷俊美的堂兄,曾面无表情的递过他一包糖,当时的姿势神态,好比递的是十本暑假作业,让他记忆深刻。 “十六兄。”荀柔站起来,跺了跺蹲麻的小短腿,“你怎么在七兄家的墙上?” “哦,”荀谌回头看了背后一眼,“我在院中蹴鞠,不小心落到七兄家,过来拿正好想到七兄邻左是你,叔父不在,我想你在家里定是无聊,就来瞧你一眼。” 他说着,翻越院墙,落在鸡埘中。 顿时好一阵鸡翅狂舞,鸡毛满天,鸡屎铺地。 田伯听见动静,往这边探看,见是荀氏族中郎君,躬身行礼后,又回门口去。 “多谢十六兄挂念。”明明只有咬一口的交情,没想到十六兄居然还惦记他,不得不说,这让荀柔有点感动。 荀谌一笑,以迅雷之势,伸手揉了一把荀柔的冲天揪,在荀柔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评价道,“阿善的发楸,真是比彧弟还软。” “…我要送七兄一只黄犬看家护院。” “七兄喜静,不喜欢黄犬的,”荀谌嘻嘻一笑,成功把荀柔气成河豚,伸手一指,“你手中拿的是何物?” 木质的长棒,两头略尖,中间微鼓,似拉长的枣核状,打磨的光滑,显然不是随地捡的树枝。 ……荀柔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纺车的锭子,再抬头看一眼荀谌,犹豫道,“十六兄,现在有时间吗?” 荀谌了然一笑,蹲下来和荀柔持平,托着下巴悠悠道,“阿善以为我有、还是没有?” 荀柔看一眼荀谌,考虑一下能帮忙的人选,删删减减,不得不低头,“…我以为有。” “哈哈哈!”荀谌大笑三声,一把将荀柔抱起来,“阿善,你真好玩。” 荀柔扁扁嘴。 别问,问就是憋屈。 揉揉他的脑袋,荀谌自信满满,“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是纸鸢飞到树上,把竹简弄散,还是把琴弦弄断了?” “差不多吧。”荀柔忍辱负重。 他伸手指路,将荀谌带到堂屋,指向织机旁一堆木头和绳索,“请兄长帮帮忙。” “这是什么?”荀谌好奇的问。 “纺车。”荀柔回答。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见了一圈族里亲戚,亲爹就又出门了。 阿姐在织机和纺车前忙个不休,不搭理他,荀柔被关在家里,闲得十分无聊。 这人啊,一旦闲下来,就容易瞎琢磨。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琢磨着,怎么也要发挥一下穿越的优势,改造一下生活,进而改造一下世界。 他最先想到的是厨房。 对于厨房,他是瞻望良久。如今已有铁锅、有橐龠(风箱),也有蒸、炒、炖、烤各种烹饪手法,但菜品比较单一,各大菜系还没有相互交通,作为一个曾经的吃货,荀柔认为,自己有能力为丰富东汉人民的饮食,贡献一份力量。 然而,在收获糕点和糖块之后,他提出的美好意见惨遭无视,并被认定捣乱,让姐姐荀采亲自提溜出厨房。 被荀采吸取教训,栓在身边后,他没有气馁,很快注意到他姐的纺车。 现在使用的是手摇式纺车,一手转轮一手操作,一次只能纺线一锭,不仅慢,且单手操作很不方便,一根麻纺完,要停下来,将下一根接上才能继续。 荀柔灵机一闪,想到曾经的考点宋朝黄道婆改良纺织技术,发明脚踏式五锭纺车。 脚踏、五锭、纺车,就凭两个关键词,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 决定是它了! 他不是机械专业,也不知道脚踏五锭纺车什么样子,但按照道理,这种技术改良,原理不会超出高中力学的知识范围。 闲着也是闲着嘛。围着纺车研究了好几天,被他姐劝退无数次后,终于在荀采被烦得要暴起之前,他搞懂了纺车的工作原理。 纺车,简单来说,就是通过轮轴转动,将动物或者植物纤维束拉长成线的纺织工具。 手摇改成脚踏,不难,只需要将手摇柄,变成偏心轴,轴上搭一根力臂,做一个简单脚架,就可以通过脚踩的方式,将轮子转起来。 但怎么从单个锭子,改成五个,他就有点搞不明白。 他向阿姐申请,想要研究一下,然而,这么伟大又跨时代的技术创新,这么简单又无害的要求,却惨遭无情拒绝。 他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于是,趁荀采有事出门,荀柔就上手了。 荀谌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叹为观止。 原来这堆垃圾是纺车? “告辞~”将小团子往地上一放,荀谌就想撤退。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浪,他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第12章 “十六兄!”荀柔岂能放过他,“你答应我的。” “可我不会啊。”荀谌想扯回衣摆,又不敢太使劲伤着小朋友,就很纠结。 “我会,阿兄照着我说的做就可以。”荀柔抓紧不撒手,“很简单的!” 都上了贼船,岂能容他跑?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倒时候他就完啦。 “荀谌!你是不是翻墙到慈明叔父家了?还不快给我出来!”门外一声怒喝。 荀柔抬头,只见十六兄对他讪讪一笑。 大门打开,荀衍手扶剑柄冲进来。 “果然,你”荀衍冲到一半,陡然看见被挡住的荀柔。 他话音一住,抬起的脚原地悬了一息,步子下落时,已经收敛了雷霆气势,步速陡然拉长三拍,点尘不惊,拔到一半的剑鞘又别了回去。 “阿善,”荀衍眉毛还拧着,艰难对荀柔一笑,“谌弟欺负你了吗?” 从表情看,他似乎已经忘了某人的惊艳一咬。 他身后,荀彧给开门的田伯拱手一礼,又对荀柔颔首点点头。 “没有,”荀柔仰起脸,“十一兄,十六兄方才答应给我帮忙。” “是吗?”荀衍又和善一笑。 我答应了吗?荀谌顺着荀柔的示意,望了一眼他哥腰间长剑,识时务的点头,“…是。” “好罢,”荀衍的手松开剑柄,“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人多力量大,荀柔点点头,立即为他展示纺车残骸。 …… “…家中仆御(车夫)程伯似会修理木器。”荀彧在兄长的沉默中,缓缓开口。 “不用,”没那么时间啦,荀柔飞快迈着小短腿上前,“这根是转轴,这几根是转轮,用绳线交叉缠绕,这边几根拼成架子,这是手柄,再用这两根木头连接,就完成了。” “果真?”荀衍犹豫。 “这么简单?”荀谌好奇。 荀彧默默凝视,感到触及知识盲区。 荀柔笃定的点头,挨个送上祈求的目光,“对,就这么简单,以兄长之才,不过小小纺车,定不在话下。” 他拆的时候,其实只是想把锭子拆下来看看,并没有想拆得这么碎,然而……追求真理的道路是曲折的(雾),都是纺车先动的手(大雾),总之,等他拆完才发现,他小人家手小,力气更小,搬都搬不动……就悲剧了。 “还是找程伯来看看吧……”荀衍目光没有移开碎片,还有些迟疑。 “阿善方才所言,颇有章法,”荀彧在小朋友哀求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走上前,“未不可一试” “不用,”荀谌越过他,挽起袖子,“我们俩来吧,阿兄,要是修不好,再寻程伯吧阿善,这根木头是哪里的?” “这算修吗……”荀衍抽抽嘴角,觉得自己已经放弃治疗,“你放下,这是支架,那根才是转轴…” 积木嘛,大家都懂得,基建的热情,那是刻在人类的基因里的。荀柔指引准确,荀衍和荀谌兄弟两人,愉快的投入拼拼乐的世界里。 寻到木匠归来的荀采,无奈看着屋里的男孩们。 “快快,这两端接起来,快好了。”她小弟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纺车锭子指挥,十分意气风发。 “这样?”荀绲伯父家的十一弟荀衍、十六弟荀谌,挽起袖子,全情投入。 十八弟荀彧虽只站在一旁,但半身微倾,乌亮的眼瞳好奇的注视。 四个人,一个都没发现她回来,当真专注得很。 “完成!万岁!”只见荀柔抬手欢呼。 “似乎,”荀彧仔细观察,不确定的蹙眉,“与阿娘的纺车有些不同。” “哦,对了,还有这个锭子,”荀柔被他提醒,想起来将手上的锭子递过去,“十一兄,装这里。” 纺车顺利还原,阿姐还没回来,完美过关,荀柔窃喜,这就是有兄弟的感觉啊。 “谢谢十一兄,谢谢十六兄,谢谢十八兄,”他的声音甜到谄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日后愿为兄长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我看是招灾惹祸吧。”荀采冷冷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引用《国际歌》歌词。 第7章 伯姬之仪 声音一出,屋里的四个男孩子都吓得一僵。 荀衍三兄弟回身,低头拱手,屏息行礼,“八姊。” 荀采对他们笑了一笑,温柔的点头回礼,然后提起荀柔一顿搓,把冲天辫揉得全是炸毛,“还救命之恩?怎么,阿姊还能要你性命?嗯?” 这个嗯,就很有灵魂。 三位堂兄,动作一致缩了缩脖子。 “我错啦,”荀柔乖乖任揉,小脸写满真诚,拉着荀采的袖子,一心一意卖萌,“让阿姊生气,就是我的过错,阿姊生气,就是我性命相关的大事。” “…巧言令色,胡言乱语。”荀采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然而,小弟还是需要教育的。 她不作回答,晾着他,转头请木匠来看纺车是否装好。 “伯伯,”荀柔凑过去。 “小人不敢,”木匠连忙弯腰拱手,“小郎君有话请讲。” 荀柔眨了眨眼,指着纺车手柄,“如果在此处接一长枝,再加一个脚架,可以将纺车改成踩踏式吗?” “……这,小人不知。”木匠师傅朴实的脸写满迷茫,“这如何加脚架?” 第13章 “就是这里到这里,这个高度……啊”荀柔双手还在笔画,整个人却陡然间离地,顿时紧张的划拉四肢挣扎,“阿姊” “你老实点吧,”荀采把他拎到一边,“今日之事,我定要告诉大人。” 荀柔闭嘴。 改造世界的过程,真是充满崎岖困难。 “阿善给你们添麻烦了。”荀采见弟弟老实了,缓下脸色,转身向荀衍三兄弟,露出温和淑女的微笑,“实在抱歉。” “不敢。”荀衍连声拱手还礼,“兄弟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你们这样满身灰尘,不好回家,请稍坐休息,”荀采上下打量了他们一回,转头向外,“田嫂,请烧温汤,再打些水来给几位小郎君擦洗。” 候在门外的妇人低头应诺。 “不用,不用,”荀衍连忙摆手拒绝告辞,“我们回家再洗,回家再洗也一样。” 亲姐教弟弟,天经地义,他一点都不想围观。 “是是。”荀谌连声附和,迅速跟上。 不是不讲义气,是敌方强大,就不无畏牺牲了。 荀彧落在兄长之后,忍不住回头,露出不忍之色。 荀采一笑,又揉了一把荀柔的炸毛,“十八弟不用担心,大人一向宠爱阿善,不会过分责罚他。” 荀彧有些赧然的抿抿嘴,乖巧的垂首一揖,转身随兄长离开。 别走啊……眼看着阿姊将木匠师傅也打发了,只剩他们两个人,荀柔顿感慌张,觉得风吹屁屁有点凉。 荀采回头,看见荀柔两手背在身后,已经一路退后,贴到屏风,顿时气笑了,“现在知道错了?” “是是。”荀柔连忙真诚点头,“阿姊,我错了。” 主观意识必须服从客观条件,他以后一定吸取教训,再接再厉。 “真是…”一边说什么老实认罚,一边双手护着后臀,目光漂移寻找撤退路线,荀采居高临下,把他的小眼神、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简直要被他笑死,泄愤的拉过来,把头毛搓得更加凌乱,“等我出门以后,你这样怎么行?” “阿姊要出门?去哪?”荀柔顶着一头乱毛,仰头好奇。 “啪”荀采脸上一红,眉心一抽,羞恼成怒,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管我去哪。” 不…不能问的吗?荀柔双手捂着额头,满脸懵逼。 “…阿姊,总是要嫁人啊,”小孩迷茫委屈的表情,让荀采心底一软,将他到怀里,伸手轻揉拍红的额头,耐下心来,语重心长道,“姐姐出嫁以后,家里只有你和父亲,你要听话,要孝顺父亲,不要淘气惹父亲生气,知道吗?” “嫁…嫁人?”荀柔惊呆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 “谁跟你说这些,”荀采轻哼一声,顿了一顿,才低声道,“…也就月间了。” 月间…那就是一个月以内? 所以,堂屋里越堆越多的木器家具以及布帛,是为姐姐准备的嫁妆? 父亲之所以在被通缉期间回家,其实是为让姐姐从族中出嫁? 阿姊荀采,是他穿越之来,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 他不知道在外人眼中,姐姐是什么样子。也许大多数外人面前,她温柔幽雅,柔顺恭敬,但荀柔知道,姐姐不是,或者说,她不只有像标准淑女模板的一面。 会拿酸橘子捉弄人,会在他清晨赖床的时候,一张凉毛巾拍在他脸上,会在他吃多了糕点,吃不下正餐时,关心又生气,也会在他弄坏纺车后,气急败坏的举起笤帚,最后却又挥不下来。 这样的姐姐,就要嫁人了? “什么样的人?”荀柔拉住她的袖口,“我见过吗?” 如果洞房花烛第一次见面,对面是个猪头,岂不悲催。 “别乱问,”荀采抢回自己的袖子,红着脸没好气道,“总之,最近家中很忙,你要老实听话,不要再惹祸,知道吗?” “那一个月…也太快了吧。”小说里,古代婚礼准备不都是一年半载吗? “快什么快,女子十五不嫁征收五算,你替我出?”荀采冲他一挑眉。 “啊?” “啊什么啊,”荀采一伸手把他的嘴捏拢,“如今一人口赋百二十钱,一百钱能买一石米,五算能买六石米了,你长这么大,挣过一石吗?” 所以口赋就是人头税,女子十五岁不嫁就要交五倍税?硬核催婚,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是,他家作为在逃……他家难道还按时纳税?这么遵纪守法,模范标兵吗? …… 天色暗淡,油灯昏黄,灯芯在风中跳跃,印在竹屏风,摇出明暗的影子。 荀柔经历了一个鸡飞狗跳的白天,就着说话声,靠着荀爽昏昏欲睡。 荀采瞧了他一眼,放低声音,继续将这些日家中之事,详细禀告父亲。 荀爽且笑且叹,一日应酬之劳,顿觉全消,低头看了一眼头一点一点的小儿子,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瓷白粉致的小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显得乖巧又可爱,一点也想象不出淘气的样子。 他抬袖盖在荀柔脸上,遮住烛光。 “阿弟聪慧,”荀采也是一笑,低声道,“但在家中,尽往灶台织房中来,恐不相宜。” “阿蕙所虑甚是,”荀爽点点头,“工匠之事,非我荀家子弟之业。”他轻捻胡须,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温和的问道,“这几日如何?你的亲事准备,我托付给二嫂,不知如今可还有什么需要?” 第14章 “都很妥当。伯母慈爱,准备用心,也教导我许多。”荀采垂下头,脸色微红,含糊道。 “如此甚好,”荀爽看出她羞涩,毕竟父亲不是母亲,在这种事上,不好同女儿多谈,“嫂夫人名门之后,你多向她请教。” “唯。” “日后离家,你也要勤修经史。女子读书,明理知义,守礼中节,无论在哪,都会受人尊敬,免于轻辱。宋伯姬遇火,知必为灾,然伯母不来,则不下堂,遂焚于灰,《春秋》高之,详记其事,青史留名,正是女子学习的典范。”[1] “儿谨记。”荀采认真恭谨的稽首。 “什么?”荀柔使劲揉了揉眼睛,他好像听到他爹提春秋这本《黑暗故事集》?伯姬是谁,什么于归? “阿弟困了,我抱他回屋睡觉吧。” “让他在这边睡,以前不也如此?不碍事。”荀爽摆摆手,抱起荀柔放在床上,抖开被子给他盖好,见小孩迅速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团成一团,不由一笑。 “南阳阴氏,天下名族,阴瑜虽不是嫡枝,也并非豪富,但自来有孝名,性情柔和,与我儿才德堪配,定当举案齐眉,和成佳偶。” 荀采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脸上飞红。 “阴氏豪族,规矩与我们家定有许多不同,当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侍上以敬顺,带下以温柔。《易》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小事不行,或至大祸,儿当以之自勉。”荀爽回身自书架取下一卷竹简,“我书成一卷,你日后多多诵读,定能补益缺漏,常有进益。” “多谢父亲。”荀采俯身稽首再拜,上手捧住竹简。 女儿容貌已与妻六七分仿佛,秀长颀美,姿容合仪,聪颖灵慧,荀爽凝视着她低伏的身影,在她发髻上轻轻一抚,叹息道,“昔日,阿蕙(荀采乳名)只有阿善这般高,捉着我的革带(腰带)要糖,那时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一转眼,吾女已亭亭矣。” 荀采抬头,灯火摇曳中,父亲发间银丝微光,眉宇间是担忧的褶痕,再次埋首,声音添了哽咽,“阿弟年小,尚不能侍奉尊前,儿离家后,父亲要自己保重身体,夏炎冬寒,谨慎衣食,多加餐饭……” 这一晚,荀柔睡得和往日一样香甜。 直到许久后,他才在《左传》中读到宋伯姬的故事。 鲁国的公主,嫁给宋国的主君,虽然身份高贵,夫妻却并不和谐。十年后夫婿死去,没有孩子的伯姬,沉默在异乡守寡度日。 直到许多年后,有一天,宋国皇宫发生大火。 火势蔓延到伯姬生活的楼阁,周围的人劝她避火,伯姬却说,妇人的礼仪,保母和傅母不在身边,夜里不能下堂。 然而傅母最后也没有来,于是伯姬终于葬身火中。 伯姬凭此一死,名扬天下。诸侯们无不悲痛,相会于澶渊,同出资助丧,仿佛这是很了不得的天下大事。 但于伯姬,也许她早已盼望着这场大火,送她回家。 【先时,荀爽之女将适阴氏,爽作《女诫》一卷以教之,后,悔怒而焚毁之,书故不存。《艺文类聚。二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1]:借鉴荀爽的《女诫》。 第8章 榆钱当食 初春的风,吹面不寒,清爽怡人。 中庭的大榆树,有成人合抱粗,向四周伸展着枝干,新生的小叶在枝稍簇簇成群。 陶渊明《归园田居》里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就是指榆树和柳树的树荫大,适合乘凉,而桃李颜色鲜艳,适合观赏。 不过,比起好几个月后的树荫,荀柔眼中的,是此时挂在树枝上的一串串的榆钱。 鲜嫩的榆钱,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娇嫩的黄绿色,贴着树枝生长,像挂在枝头的一串串茸茸的、绿色的霜花,看得他眼馋。 生榆钱已经足够鲜甜,汁水尽后,越嚼越香,当小零食吃,是不错的选择,若是拌上玉米面上锅蒸,滋味别具一格,简单一些,直接放入滚水中抄一抄,做成鲜绿的榆钱叶片儿汤,什么都不加,也清香怡人,十分适口。 “看什么呢?” 头顶的冲天辫又被撸了,这公鸭嗓,荀柔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荀谌,“看榆钱。” 也不知阿姊同亲爹说了什么,荀柔在纺车事件过后第二天,就被送到二伯家托管,每天吃糕吃糖,围观三个学龄青少年的苦逼学习生涯。 哪个年代的学生都不容易,现代有语数外史地政物化生,这个时代也有礼乐射御书数。 荀柔围观了几天,深切的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忧虑。 现代学生,寒假暑假,各种节日,加上周末,其实有小半年。 这年头,却没有这等待遇。虽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但冬学三九,夏学三伏。 再加上家中长辈就是老师,真是随时随地、不分场合都是学习和考试,吃个饭消食的时候,就是口试现场。 配合气氛,来背个《小雅。宾之初筵》?礼记当中,关于宴会礼仪都有些什么内容?或者,大家玩个君子之争,比试射箭? 他爹如果是想让他提前感受学习氛围,不得不说,真的很成功了。 “哦?”公鸭嗓,天然带着讨打气质,“听说南面传来的什么佛教,佛子就是在树下感悟,从此就剃了光头,阿善莫非也悟出些什么?” 荀柔直接忽略他的打趣,“谌兄一定会爬树吧。” 第15章 中二少年岂能不会爬树? 荀谌一扬眉,“干什么?” “榆钱味道鲜甜,非常好吃,”荀柔安利道,“现在正是最佳时机,错过可惜呀。” “你吃过榆树叶?”荀谌惊讶了一下,露出同情神色,“榆树叶好吃吗?” “是榆钱,”荀柔实在读不懂少年丰富的内心,指了指树梢,“榆树新鲜的嫩叶,此时正当季。” “叔父……哦,我是说,你们之前,”荀谌小心谨慎的斟字酌句,“……常吃榆叶?” “也没有、”荀柔顿了一顿,“经常。” “阿兄,”荀谌忍不住回头向荀衍道,“不想,叔父在外,竟然这样艰难” 难吗?荀柔眨眨眼。 如果指他爹宅在家,每天喝点小酒,发个长叹,写个书,定时有人送来米面蔬果,这叫难的话,他们家大概过得挺难。 “别说,”荀衍一掌拍在荀谌后背,转而低头看着荀柔,满脸温柔如水,和蔼可亲,“阿善喜欢榆叶?” 虽然阿兄的表情有点渗人,但荀柔还是点点头。 “那为兄给你摘来,”荀衍在他头顶一拍,将佩剑和配玉取下,将下摆塞进腰带。 榆树表皮粗糙,但是树干笔直,亭中这颗,又生得高越屋顶,然而,根本难不住荀衍。 荀柔只是稍微愣了一愣,就看见堂兄,双手一攀,双脚一夹一蹬,灵活配合,一转眼间,就爬了一丈。 “……小心。” 救命!虽然不恰当,但刚刚堂兄爬树的背影,太灵活了,好像猴子! 真是向着稳重君子努力的十一兄荀衍,不是十六兄假扮的吗? 在荀柔心里,十一兄荀衍,是个向着稳重可靠君子形象,努力的标准上进好少年。 爬树……原来君子也可以多才多艺的。 “没事。”荀衍低头对荀柔轻松的笑了笑,面孔被阳光照得灿烂,和前些天爬墙头的荀谌,颇有几分神似。 他攀住一根树杈,双手吊住树干,往横里吊了几步,一探手折下一根生嫩的树枝,俊气潇洒的跳下树来。 “榆叶虽然可食,但并非菜蔬,家中有鲜笋、菘菜,阿善不要多食,日后,也不要再啃榆树叶了。”荀衍将树枝递给他,伸手理好衣服,瞬间又是个风姿翩翩的美少年。 荀柔举着榆树枝,这才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不是,我没饿得啃树叶……” 榆树叶、枝、树皮都可食用,荒年百姓拿此充饥,称之为救命树……但他真不是。 “不是就好,”荀谌点点头,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这东西怎么吃?煮着吃?蘸酢或酱吗?” 荀柔计较了一下身高,最终放弃了塞他一嘴,捋下几片叶子,踮起脚,递给荀衍,“阿兄,尝尝。” 荀衍稍微迟疑,接了过去,谨慎小心放进嘴里。 荀柔转身递向荀彧,又有点犹豫,小哥挺爱干净的,“我还是洗洗……” “不必。”荀彧温温一笑,并没有一丝嫌弃,伸手拈了一片小叶。 “树叶子有什么好吃的,”荀谌一边嘟囔,一边不等荀柔让他,自己伸手抓住枝稍,从下往上,捋了一把叶子塞进嘴里。 荀柔晃了晃,差点被他提起来。 “……嗯?颇有回甘,并无涩味。”荀谌惊讶的又捋了一把,瞬间不长的树枝秃了一半。 荀衍沉稳的点点头。 荀柔望向荀彧。 “甘香回甜,别有风味。”小堂弟期待的表情太明显,荀彧微笑着点头。 “我就说嘛。”荀柔顿时得意到叉腰。 连小哥都喜欢,就很得意了,毕竟,小哥的品味可是很高的。 这天哺食的桌案上,添了一道新菜榆钱饭。 九成榆钱揉进一成面粉,入屉上锅,也不必太长时间,锅中水沸滚一时,就可以出锅,此时榆钱颜色未变,清甜的汁液,却已经渗入面之中。 原版榆钱饭用的玉米面,还要等一千五百年。 但这时候的小麦粉,由于打磨工艺粗糙,面粉筋度不高,颗粒感十足,口感只比玉米面粉差点甜味,不过,正好季节的榆钱足够鲜甜,足够弥补。 榆钱饭,得到全体一致好评,自此加入了荀家的菜谱。 伯父和亲爹,就着榆钱饭,就荒年的民生问题,作了一通讨论。 包括如何赈灾,如何应对各种灾害,如何安抚百姓,如何防止小人作乱……总之,内容一点不虚,全是干货。 荀柔对着榆钱饭,为穿越以来,终于成功“苏”出了第一道“创意”,心里悄悄鼓掌。 也不知,是不是这顿榆钱饭的功劳,第二天,两位年长的堂兄,邀请他去观看他们的蹴鞠赛。 高阳里除了荀氏,还有别的几姓人家,虽然荀氏卓绝,但少年人同里长大,相互往来,彼此相识,许多少年还拜了荀氏的老师。 荀柔跟着两位堂兄,出了荀氏族地外的一道院门这道门,除了回来的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跨出。 门外是好大一棵桑树,枝叶繁茂如云盖,枝上长满了细小的花序,再过不久,就会开出白花,再结出甜甜的桑葚。 桑树周围一片空地,往前一条里道直延伸到里门,里道两边是齐整的围墙屋舍,大概有六七十户,高阳里高高的墙垣边,露出墙外葱茏的桑树的树梢。 这是富裕丰饶的乡里,才有的景象。 第16章 桑树边的空地,就是少年们蹴鞠的赛场。 所谓蹴鞠,蹴就是踢的意思,鞠就是“以皮革为囊,实以毛发”制成的球。 据说蹴鞠戏是由黄帝所作。黄帝打败蚩尤,用东西充塞他的“胃”制成鞠,让人用东西投射,多中者得赏,显然是一种淳朴原始的军事行为。 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谁也不清楚。 但从战国时期,蹴鞠就已经变成百姓的娱乐,到了两汉,更是成了“康庄逐驰,穷巷蹋鞠”的大众游戏。 不过,荀柔真没听说,蹴鞠原来是这么“激烈”! 正常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像花式足球,有各种漂亮的技巧。 但实际上,蹴鞠的规矩比后来的足球简单多了,玩起来的难度却超过想象。 一边有三个球门,每个球门比足球球门小得多。 除了不能伤人,不能拿球跑,所有一切冲撞偷袭,全都合理! 只见一人带球往前,横斜里飞出一条扫堂腿拦截,旁边带球者的队友连忙甩出一个横肘。 扫堂腿反勾,一意带踢球的人,同队队友前来帮忙,拦腰紧抱住敌方一人,阻断执球队的救援。 敌方再扑出一员大将,直取目标鞠球,带球之人一急之下,将球扑在身下,瞬间两人完成叠罗汉的基础,两边队友快速聚集,打成一团。 顿时,黄沙漫天,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荀柔围观得神魂颠倒,神情恍惚,神经错乱。 听说汉风刚健朴实,果然是刚健朴实。 赛事焦灼,周围人群呼喊着助威,十六兄不知如何从打得热闹的人堆中悄悄带球脱身。 在中门守卫面前虚晃一枪,一脚把球敲进右边球门。 围观群众大声喝彩,混战的少年们这才后知后觉。 在欢呼声中,裁判荀衍,宣布进球有效,点评刚才各种犯规,将违规过重的罚下场。 望着眼前沙尘滚滚,荀柔有点明白,自己跟着两位堂兄出门时,荀彧小哥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谁家小孩?”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荀柔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居然多了个人。 第9章 天下有疾 荀柔仰头好一只泥猴子,满脸泥灰,就能看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泥猴子的年纪,大概在兄长荀衍与荀谌之间。身材粗壮,笑嘻嘻的凑过来,揣着手蹲在他旁边,“长得真好看。” 掏了掏袖子,掏出一只压扁的草蚱蜢,拎在手上抖抖,“送你玩儿,叫什么名字?哪家的?说了请你吃糖。” 荀柔看对方友善,看着土厚三层的玩具,犹豫要不要伸手,不伸手的话,是不是有点伤人自尊。 “我家的。”处理完赛场冲突的荀衍,一转头看人逗自家小孩,顿时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把将荀柔捞过去。 “哦,怪不得,”少年一笑,脸上簌簌的落灰,“这么漂亮的小孩,一个人放这儿,你也不怕被人偷去。” “你当阿善是你家傻弟弟,不会喊啊?” “阿善,原来你叫阿善?”少年伸手,来摸荀柔的头,语气酸溜溜的,“你们荀家的小孩,怎么都长得这么好看?哎,不对啊,我记得你家荀彧,不止这么小点?” 什么叫不止这么小点? “你老眼昏花?谁说这是我五弟?”荀衍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你家有老六了?我怎么没听说?”少年道,“我还以为”他故意停顿。 “以为甚?” 泥猴子冲他扬扬下巴,用仿佛彼此心知的语气道,“你那位小叔家的呀?” “不知所谓。”荀衍回了一句,随口转移话题,“李尔那小子今天怎么没来,往常蹴鞠,不是他最是积极?” “哦,”泥猴子眼神顿时一变,抬起的手也垂下去,“他小弟没了,来不了。” “怎么回事?”荀衍浓眉一皱。 荀柔听得心里也是一跳。 没了……是他知道的意思吗? “李骞,你今日是怯战不成?”刚刚把自己罚下场的荀谌,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大笑着走过来,按住少年肩膀,把他往后带了一步,“躲到这里来。” “还有什么,”泥猴子李骞没精打采道,“小儿半夜惊风罢,抽了一晚,早上急忙往县里找了巫医来,巫医看了一眼,就说没救转身就走,昨天抱出去埋了。李尔他娘从前天开始哭,哭了两天了,李尔在家里安慰他娘呢,连学都没去。” 荀谌脸上的表情霎时一收,不由得望向兄长,见兄长也是眉头一皱。 然后两人又一起望向荀柔,都失去了玩的兴趣。 “你们没见过李尔他弟吧,也就这么大,”李骞指了指荀柔,“生得白净雪团似的……从小族里都说,不像我们李家的人,怕是留不住吧……他妈小心宝贝像什么似的,就没敢让他出过门,就这样,还是没留住……” “三岁的小儿本就难养成,谁家都一样……前几天还见过,还问桑实什么时候熟……哎,他家这两天都哭,大家听着都不好受。” 年岁不大的少年,说着生死,仿佛已经习惯,叹息中透着无奈。 “天时已迟,”荀衍趁他说话空档,一把捞起荀柔,“我们该归家了。” “正是。”荀谌连忙附和。 “我也回家,”李骞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一脸没意思,“再去看看李尔那小子。” 第17章 所谓惊风,是后来脑膜炎一类的疾病,这类疾病发病很急,若不及时医治,就是在后世也很危险。 其实,除此之外,伤风感冒、毒虫咬伤、甚至只是木刺伤了皮肤,在这个年代,都可能致命,有人根据文献统计,在离东汉八百年后的北宋,皇室之中孩童的夭折率高达45%。在良好条件,以及更先进医术下,儿童夭折率都如此高,更不必想这时候了。 荀柔知道,除了兄长荀棐,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亲哥,荀衍堂兄行三却是家中老大,因为他曾经还有过两个哥哥。他们同辈的长兄荀悦,字仲豫,仲为第二,也是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未及序齿的大哥。 死亡如此轻易,以至于人们只能看淡……这是一个,人们还在为生存而奋力挣扎的年代。 荀柔忍不住抱紧了荀衍的脖子。 …… “去哪顽皮了?怎么这么脏?”荀采从盆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拍在荀柔的头上,一通使劲的揉。 荀柔被揉得低头,“我没玩,就看了一会儿阿兄他们蹴鞠。” 他哪知道居然这么大的动静,就在旁边看着,都是半身的土。 “那不该靠得太近。”荀采将热水兑了,用伸手试了试温度,用水瓢淋上去,故意吓他,“你这脑袋就才鞠那么大,人家一不注意,说不定把你当鞠踢了” “阿姊,今天李家阿兄,问我是谁家孩子,”荀柔心里对李骞道了个歉,“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什么事?”荀采嘲笑一声,在他头上拍了一掌,握住荀柔的几根头毛,挤了挤水,突然觉得不对,眉头一皱,“等等,你去哪看的蹴鞠?怎么还遇见李家的人?” “就是……”荀柔顿了顿,发现自己给自己上了套,强制转移话题,“阿姊,你说会不会有人去告官啊?” “你去里中了?李家才”荀采顿了一顿,“你都不说一声就出去了?” “阿姊,大家都知道,父亲回来了?”他们家逃的是不是有点硬核。 荀采眉头皱一皱,将葛巾盖在荀柔的头上,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来,一边给他擦头,一边道,“你现在还未念书,不懂道理,但你要知道,郡中、县中、里中,父亲大人品行高洁,心存大义,直言谏上,均是忠心虑国,并未做错什么。 “如今虽然宦官当权,蒙蔽天子,为世之蠹害,但天下还有忠义之士,丘县令、杨太守还有辛太守,都是明智之士,不愿听命宦官乱命,具庇护我家。” “里中诸姓,都是淳朴良善的人家,与我家邻居多年,相互帮助、相互了解,知道父亲品行高洁,都绝不会做出违背道义之事。” “况且,我荀氏并非任其宰割之辈,袁司空、杨太尉俱与我家交好,愿为我家张目,天子纵使为天子,也要顾及民意,不可随意妄为,只待时日,父亲定能无罪而赦。” “无论你在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必害怕。” 荀柔叹为观止。 从后世观点来看,他姐这番话,简直太有水平了。 宦官把持政权,排除异己,地方豪强对抗中央,自恃无恐,士人把控天下口舌,相互之间勾结,关系盘根错节……咳咳……总之可以说,除了不涉及边防外族政策,几乎是把东汉末重重弊端,尤其是后两项。 所以,他们家,也荣幸的在东汉末年风云中,占一席之地。 曹老板也好,大备备也好,都一度努力的想要把这乱七八糟的天下理一理,但都未曾真正成功。 人们总说天下大势,天下大势,然而真正的天下大势,最广众的百姓,最强大的力量,还在被遗忘忽视的角落。 百姓从来不过是利益、是筹码、是炮灰、是一千、一万的数字。 这片土地,从养活五千万人到四亿,花费了一千五百年,而从两亿到能养活十六亿,却只是区区一百年。 这才是“人”的力量。 国家的安宁,炎黄血脉昌盛,凭借的从不是一个人,一个勇者,一个英雄。 国家,是国与家,国人共担之,国人共有之。 这个道理,荀柔明白,但他更清楚,要所有兔子都明白这个道理,还需要两千年。 他做不成英雄,也不想当疯子。 “好了,”荀采把原地发呆的荀柔拎出浴盆,“来穿好衣服本来想过两天在给你,现在好了……这几天你可别穿脏了。” 荀柔回过神来,就看到面前摆着一套新衣。 完全按照玄端礼服的样子,做出的幼童版,上衣下裳,外为黑色丝质礼服,缁衪纁裳,还有刺绣敝膝,内是白绢中单,还有一条宽腰带,除了花纹进行修改,其他几乎完全按正式礼服的样子做成。 “阿姊……”荀柔望着衣服细致的针线,实在没想到,婚期将近的姐姐,竟为他做了一件新衣。 作为一个伪儿童,荀柔一直特别理解,在他现在的年纪捡旧衣服穿,毕竟他很快就会长到一米八,现在的衣服,穿不了多久,的确不必浪费。 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新衣服。 况且,这件衣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终于不再坦荡荡了! 虽然节操掉着掉着也习惯了,但是偶尔还是后臀有点凉风嗖嗖。 “好了,快试试合不合身,”荀采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你都这么大了,阿姊走前总得让你穿一回新衣服。” 第18章 荀柔伸手抱住姐姐,将头埋进姐姐的怀里。 有些话,到了时候反而说不出。 这个时代,女子出嫁是什么样子,荀柔想象不出,但从书里看的、故事里听说的,自来都是艰难。 “阿姊,”荀柔忍不住抬头,“若是姐夫实在不好,你就回家来。” “胡说什么,”荀采拍他一下,“都不盼着你阿姊好啊?” “不是不是,”荀柔连忙道,“我当然希望阿姊你将来好好的,长命百岁,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安喜乐。” “这还差不多。”荀采嗔他一眼。 少女含羞带嗔,有种天然的娇憨。 荀柔突然明白,自古小舅子对姐夫的天然敌意,带走姐姐的,就是敌人! 转眼,日子溜得飞快。 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正是卜算得好婚期。 第10章 燕燕于飞 出于某种众所周知“掩耳盗铃”的原因,荀采出嫁之礼,在荀绲家举行。 荀柔一早被前几日归家的兄长拎起来,穿了新衣服,带到伯父家。 吉时未到,荀氏族人陆续前来,阿姊在后堂,由族中的嫂嫂和堂姐们陪伴,堂上全是大大小小、风仪翩翩的荀氏美男。 荀柔穿行之间,收获无数摸头杀和各种糖、糕、小玩具,心情十分复杂,总之,平时很得意的事,突然就没那么高兴了。 “阿妹说你如今淘气,我原还未信,”突然荀柔被人从背后抱起,“真是一时没看好,就到处乱跑。” “阿兄!” 这个突然出现,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将他举高高的帅哥,正是他两天前从叶县赶回家,为妹妹送嫁的,荀柔的亲兄长荀棐。现任叶县县尉,两百石,疑似靠老婆关系入编的公务员。 荀棐举着荀柔颠了颠,“阿善胖了不少。” ……请别用这么欢快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话,他哪里有胖,他只是穿得比较多。 “阿兄,我送阿姊的纺车,装好了吗?” “装好了,装好了,”荀棐道,“你从昨天就问好几遍,谁还能忘?” 他就是怕阿姊嫌弃嘛,毕竟纺车的颜值……有点丑。 是的,荀柔终于在荀采成亲前,在二伯母以及堂兄们的帮助和支持下,将纺车成功改好,虽然主要动手的是伯父家木匠程伯脚踏、五锭,和历史上真实脚踏五锭纺车是不是一样,他不知道,但完成作品的过程中,荀柔终于明白,为什么到一千多年后,手摇纺车还没有被淘汰了。 和可以放在桌上操作,小巧的,适合携带的手摇式相比,脚踏纺车,有点庞大笨重。 为了不浪费脚踩的做功,脚踏是纺车的纺轮部分,半径比手摇式大了三倍,还要加上一个脚架,就这一个东西,就能装一架车。 至于锭子,纺车就算装十个锭子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人的手只有五根手指,只有四根指缝夹住纺线,所以当阿姊一脸好笑的问他,自己如何操控第五个锭子时,他只能一脸茫然,纺线是技术活,别说五个锭子,他一个的都不会,之所以装五个,那是因为他学过啊,至于这东西怎么操作,他连实物都没见过,全凭想象,当然只能歇菜。 不过最后,第五个锭子,荀采还是保留下来,作为备用,预留到哪个锭子若是坏了,就可以让这只先代替着用,勉强给荀采挽尊。 总之,虽然有点小问题,不过新式纺车,的确比原来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四五倍,也能算是瑕不掩瑜。 …… 辰初吉时到,宾客列席,四辆漆色纯黑,由数十黑衣仆从跟着,准时出现在伯父家门前。 荀柔将出炉的姐夫,穿着一身黑,从车上下来。 一身玄端礼服,头戴进贤冠的荀爽出迎于门外,神色肃穆的两拜行礼。 青年从仆从手中接过大雁,单手擎着对他而言艰难的重负,再拜还礼,礼毕,两边从仆的上前扶持他起身,帮忙捧雁,青年才再次恭敬作揖,被请进屋。 要怎么形容,他这位新任姐夫呢?荀柔托着下巴。 荀家子都习君子六艺,他亲兄荀棐能开五石弓,堂兄荀衍剑走游龙,荀谌马术精湛,连荀彧这样的年纪,已经开始学习射箭,每回里中蹴鞠游戏,族中许多少年热烈参加。 这让他产生错觉,以为汉末士人,都是文武双全这一款。 也许啊,放在别处,白胖圆润的阴姐夫,也会被认为是端庄持重伟青年,但掉进诸荀之间那就是白鹤群中混进了一只胖白兔,兰草丛中长出一朵圆绣球,水晶糯米糍里掉进了一个白馒头…… 就画风很不对劲。 白馒头,啊不,未来姐夫,对荀柔温吞敦厚一笑,让仆从奉上礼物纯金的十二生肖玩偶,每枚三寸,精巧逼真。 荀柔身旁,他的亲兄长荀棐得了一把宝剑,虽然“含金量”比不上十二生肖,但那剑身上如同秋水一般的波纹,不识货如他,也知道这把剑价值不菲。 所谓,君子固穷,安平乐道。 作为名门望族的荀氏,经济状况相当一般,多数族人仅维持在吃得起饭的水准。纵使如伯父荀绲,曾经的两千石,生活中也无甚奢侈之处。 显然,阴氏走的不是一条路线。 阴氏发迹于东汉初,和东汉皇帝刘秀是老乡,原本大概就是土地主,赶上王莽,天下大乱,阶级重排,族中淑女阴丽华成了皇后,其子成了下一任皇帝,族中兄弟也因为跟着刘秀打天下而封侯。 第19章 然而之后发展并不如意。 外甥皇帝性格严肃,不优待舅家,好不容易再出个皇后,又搞出巫蛊被废,天下人物,常常查无此姓,就显得没落。 但一百年后,东汉建国功臣之家,邓氏、窦氏、梁氏、马氏等全都成为了历史,阴氏却反而太太平平的安享富贵。 荀柔再次打量这位姐夫。 所谓“无礼不行”,故而各种场合礼仪齐备,自有严整礼仪,连动作细节,对答之词,都一一列举,只要认真学过,在公众场合的表现,大家都差不多。 但仔细观察,每个人的个性,也不是完全不露痕迹。 至少,在荀柔眼前的这位未来姐夫阴瑜的性情,就显露的明明白白。 这是一个生长于优渥的环境中的青年,严密的保护和严格的教育,让青年成长得温和、敦厚、单纯、善良,讨人喜欢。 但这样胖白兔一样的姐夫,能在将要来临的乱世中,保护姐姐吗? 环佩叮咚,大红嫁衣,严妆打扮的荀采,跟随伯母钟氏,在族中姐妹的陪伴下,步履翩跹,缓缓入堂。 盛装丽服的阿姊,肤色雪白,红唇鲜丽,美得浓艳,如桃李春华,朝霞灿烂,灼人眼眸。让人忍不住的遐想,如此肃穆却已如此美丽,如果笑起来,会是如何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荀柔发现,在荀采出现瞬间,阴瑜无法控制的以目光追随着她。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阿姊高兴,他必须承认,这会儿,他有点酸。 未来夫君热烈的目光,让荀采微微低头,原本端庄肃然的神态,忍不住一丝露出少女的娇羞,触席的手臂微微颤抖,却还维持住肃穆庄重,在赞者的颂声中俯身跪拜。 荀爽坐于正席,注视着女儿俯身拜下,复起,再拜,缓缓开口。 “明当许嫁,配适君子,竭节从理,事如依恃。昏定晨省,和颜悦色,正身洁行,以为顺妇。”[1] 铜爵中的酒液被举起,在杯中晃了晃,又归于平稳下来。 忍住了要出口的叹息,所有心意化为祝福,“百叶之祉,婚姻九族,女子于归,云胡不喜。宜尔室家,琴瑟相谐。祥叶螽麟,昌于厥后。” “唯。”荀采再拜。 从今往后,她就要离开父亲、兄弟、族亲,去往全然陌生的新地,去过全然陌生的生活。 她是明白父亲苦心的。 当年,他们见过太多慷慨激昂、才华横溢的士人学子,但这些士人们,在建宁元年的九月,用鲜血染红了洛阳城。 他们虽然逃出来,却在很长一段时日里,仍然不时听到许多消息,亲友或下狱或死去,母亲在整日紧张惶恐中生下小弟,不久去世。 再之后,父亲变了很多。 荀采垂下眼眸,跟随未来的丈夫走下堂、跨出大门,来到阴家的马车前 “……请小心。” 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荀采抬眸望去,对方局促的冲她微笑,伸出手臂让她凭扶,目光真诚中透着紧张。 她别开眼眸,或许,她对未来,可以有更多一点的期待? 女子随夫婿离开,父亲只能在堂上远望,不可相送,好在对其余的人,并没有这样的要求。 荀柔随着堂兄们来到门口,围观了最后的驾车仪式。 阴瑜在仆从的协助下,执绥亲自为荀采驾车,车轮行过三匝(轮子转过三圈),再下车来,改乘另一辆。 阴家的马车安静的来,又安静的离去,没有热闹喧嚷,只有肃穆庄重。 短短两刻钟,陌生的男子,带走了姐姐,从此与他相隔百里,再难相见。 荀柔追出两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想要再对姐姐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不久前学过的诗篇,蓦然涌上心头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族中众兄渐渐加入,这一日《邶风。燕燕》在高阳里上空飘起,远送族中远嫁的姑娘。 荀柔突然在这一刻,感到这首古诗的真意。 那些句子,好像原本就刻在心里,刻在血脉里,刻在灵魂中,像澄清了湖水,清晰的、纯粹的显露出最简单的、直白的、真实的情绪。 我们不说舍不得。 我们说亲爱的姐妹,愿你如燕燕高飞。 你的身姿翩跹飞翔,你的声音悠扬低昂。 我远送到原野,送到路的尽头,送到南方,终于再也望不见你的模样。 回忆你的情意深重,回忆你的贤淑温良,过去先人对你惦念记挂,我也对你永远不忘。 【季汉年间,汝颍之间,女子出嫁,其兄弟歌《诗》相送。或曰自荀氏始,熹平间,荀柔之姊荀采归阴氏,时柔年三岁,歌《燕燕》相送,其音切切,去随三里,闻者无不掩泣叹息,时人竞相模仿,遂成乡俗。《东汉春秋。卷三》】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也是荀爽女诫中的内容。 关于《邶风。燕燕》历来两种说法,卫国国君送妹远嫁,或者卫庄姜送归妾。我读过之后,倾向于第一种,觉得感情更贴切一些。 第20章 如果用第二种说法,在最后一句解释上,总感觉有点奇怪。 第11章 方士襄楷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马车之中,一名叫襄楷的方士坐于阴瑜下首,捋须点头赞许,“果然是荀氏家风,三岁小童能诵《诗经》,当真名不虚传。” “荀氏诗礼之家,荀卿之后,天下望族,本让人祈仰。”阴瑜圆脸微粉,含蓄道,“不过,阿善亦聪慧非常,不是寻常孩童。” 襄楷悠悠的看向他,用过来人的语气,含笑道,“其弟如此,其姊风采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这几日看来要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 阴瑜忍不住羞涩的低了低头,“荀氏女郎,端庄娴雅,我甚敬之。” “君家那位小舅子,今日一诗,于众添一桩轶事,对公子嘛……这是要公子勿得忘记,夫人有娘家人,要小心尊重啊。”襄楷笑道。 “阿弟聪明可爱,又重情义,我诚心待之,阿弟必明白我的心意,会诚心对待我。至于夫人……”阴瑜说着发现自己被对方带得说错称呼,不由脸一红,“至于荀氏女郎,我本当礼敬之。” “公子纯良敦厚。”襄楷赞了一句,“某亦要多谢公子,让楷得以一观荀氏风采……”他声音低下去,“实在令人惊喜。” 阴瑜只当他是知音,连连点头,忍不住说心里话,“瑜也深有此感,每次见到慈明公,便如见清风明月,欲想要亲近,又怕自己学识浅陋,贻笑大方之家。” “荀公既择公子为婿,定是喜欢公子的,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楷所言,”襄楷眼睛一眯,“是公子那位小舅子。那位小公子,实乃非常之人。” “阿弟的确自幼聪慧非常。”阴瑜赞同道。 襄楷知道他不懂,微微一笑。 璇玑入命,死而复生。 师父说的竟是真的,世上真的有璇玑入命之人。 他手指在袖中蜷紧,深深一呼吸,压下心中的激动,故作神秘的含笑摇了摇头,又道:“公子如今百邪皆消,又正值新婚燕尔,在下也是时候告辞了。” “上师要走?”阴瑜立即露出不舍,“是瑜有何处款待不周?上师是瑜救命恩人,还请稍许瑜报答一二。” “公子笃行仁孝,心思纯粹,故黄天庇佑,楷不敢称功劳。”襄楷收敛玩笑之色,挺腰坐正,脸色一肃,显出庄严之色,“我曾发下重誓,渡化万方,解救天下苦厄,如今已耽误许多时日,公子不必再多言。” 阴瑜见对方去意已决,也不敢耽误仙师的修行,只能道,“那,不知可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公子日后要常诵《太平经》,心意坚诚,多行善事,可保一世顺遂,福泽子孙。”襄楷往阴瑜的脸上一拂而过,眼眸一垂,双手收在袖子里,“至于其他……恕在下不敢泄露天机。”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阴瑜连忙道,“有上师这句话,足矣。” 另一辆马车中,荀采正小心的用袖口沾去眼泪,避免花了妆容,言不由衷,“真是……这时候,还如此顽皮,怎么让人放心……” “荀小公子,舍不得女郎,如此姐弟情深,奴婢真是羡慕不来呢。”婢女梨涡一笑,从袖中掏出手绢来,膝行至荀采身旁。 她原是仲慈公府中厨上的女婢,荀氏女郎出嫁少人陪伴,就将她选上来。 阴氏的婢女相互看看,不管心中如何,也你一言我一问的奉承起来 “小公子聪慧。”“长得真漂亮。”“正是,将来定能做官。” “他不过一个顽童,哪能看出以后……”荀采还含着泪,却忍不住轻笑一声,又接着叹了口气,“要能有彧堂弟一半沉稳,我就放心了。” …… 荀采念叨着的荀柔,正同她心目中阿弟的榜样荀彧坐在一席。 兄长护送着阿姐走了,父亲要招呼客人,荀柔落单,又一次被荀彧认领监护。 荀家的宴会,从中午开始,齐聚一堂的诸荀今日都身着礼服玄端,腰间宽带,广袖高冠,或配剑或佩玉,具是端方雅正。 桌案虽然仍然是分食,饭菜的确比往日更加丰富。林林总总十几个餐碟,有时鲜、腌鱼、烤鸡肉、猪肉脯……还有荀柔“创造”的榆钱饭,主食是汤饼。 所谓汤饼,就是面片汤。 如今水稻还只在江南水乡才能种植,黄河以北大多以小麦和大豆为食,小麦的打磨技术尚不成熟,耗费工力,如今日这般需要精细面粉才能做出的面片,在他家也不能算日常。 不过,他的食案与周围人有不同,他有只碗明显就不一样。 荀柔忍不住的探头去看旁边荀彧的食案。 浅口平坦、带着双耳的食器,十分别致,食器内的液体,上部澄清下部有一点白色浑浊。 宴席开始,祝寿时大家都举这只盏,所以荀柔知道这一定是酒汉代的酒,他还没尝过呢。 “阿善想尝一尝醴酿?”荀彧立即注意到他的视线。 嗯?醪糟?那就不算酒了。 荀柔连忙点头,“可以吗?” 荀彧微微犹豫,用桌上的木勺舀了一勺递给他,解释道,“阿善年幼不可多饮。” 荀柔张嘴叼住勺子,勺中的液体被他一吸,落进嘴里,味道是略熟悉的淡淡回甜,但还没等他品出滋味,浅浅一勺就已经落下喉咙,一点香醇的味道升起。 第21章 味道淡淡的就像糖水,真的就是很正常的醪糟嘛。 荀柔咋咋嘴巴,捉住荀彧的袖子,“阿兄,再给我一点。” 小朋友刚才哭过,眼圈和鼻头都是红的,眼睫湿漉漉的,显得十分可怜,荀彧一时心软,又给他舀了三勺,再不肯给。 酒食半酣,年轻一辈的荀家少年们,便开始出席表演,或拔剑起舞,或击节而歌,待荀谌表演了蹴鞠戏,荀衍将作剑舞,荀彧携琴,为兄长伴乐。 踏飒流星,翩然惊鸿,剑耀烛光。 琴曲铮铮,清越如泉,和乐且湛。 剑舞很秀,引得满堂瞩目,荀柔的目光,却不小心就移向旁边案上的醴酿,方才一点点,实在不够尝出滋味。 荀彧小哥的盏空了,仆从没有来再斟,旁边桌荀谌哥的盏却是满的。 此时,荀谌正专心致志敲着节拍,他桌上的那盏,离荀柔只有一伸手的距离。 荀柔探过去,将盏挪到身旁,小心的四周观望了一圈。 这一盏同荀彧给他的没什么不同,他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味道来,又看了一眼旁边专心喝彩的堂兄。 他就尝一点,嗯,这个甜度要淡一点……再尝,好像要香一点……再……没……没有了? 荀柔双手捧着耳杯,仰九十度,盏里已经倒得不剩一滴。 “君、幸、食。”盏底原来是这三个字。 把杯盏倒回来放回桌上,他晃晃晕乎乎的脑袋,觉得眼眶、脸颊和额头都微微发烫,有种虚飘的感觉,头脑中仿佛生出云雾缭绕,翩翩然。 ……糟……糟糕了……曾经有过的经验,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不是度数高一点…… 就算是心底生起的不妙,此时他却像被莫名的托着,轻飘飘的,想要认真思考,认真应对,都没办法郑重起来。 双手捧住发烫的脸,荀柔很想严肃认真的反省,但就是没有办法集中注意。 堂兄荀衍的剑,陡然千变万化,无数幻影,如漫天暴雨梨花,已然变成特效加持的武林高手,倾身弹瑟的小哥荀彧,则蒹葭苍苍,在水一方,朦胧的伊人。 剑势一收,曲声一住,满堂喝彩,显然表演完了。 接下来……接下来,该到我了……荀柔模糊的想着。 “阿善?” 在荀谌诧异的呼唤中,双手撑着食案站起来,脚步有些不稳当的走向堂中。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 还有什么?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行,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还有什么? 还有枯木败草,马蹄踏破,烽火连城,天下大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梦耶?真耶? 白色星星闪烁,一颗、两颗,然后白光一片。 荀柔眨眨眼睛,发现天光已亮,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尤其是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温柔好看的荀彧小哥哥,在晨光之中,仿佛加了十二倍的滤镜一样漂亮得简直发光。 这个早晨的美满程度,可以再加二十分。 “头疼吗?”荀彧小哥哥真是人美心善,好关心他。 荀柔抱着脑袋摇摇,只是觉得今天的世界有点朦胧,好像真的开了滤镜……怎么回事?他的床怎么可能这么干净,还香香的? “头晕?” “这……是阿兄你的床?”他昨天晚上睡了荀彧小哥的床?啊啊啊,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阿弟昨日后来睡过去了,”荀彧委婉道,“于是就留宿家中。” 荀柔记忆慢慢回笼…… 文王……棠棣……关雎……隐公十一年…… 为什么大家都笑得这么开心?连二伯父,亲爹,还有荀彧小哥居然都在笑?还有人鼓掌?! 十六兄居然还说什么再来一首? 他自己当时骄傲个什么劲?后来……后来还说什么了?没有,他好像拉着荀彧的袖子哭来着……为啥哭得那么伤心? 是阿善!昨天一定是原本的小朋友回来了,不是他! ……屁嘞,就是他自己犯傻……居然还想推锅给小朋友,他太无耻了! 啊啊啊 荀柔扑在被子一阵翻腾,十分不想面对现实。 “我昨天……是不是像傻瓜?” “没噗”荀彧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对上露出真情实感绝望的小堂弟,他连忙找回作兄长的友悌,摆正态度安慰道,“没有,没有,大家都很高兴,觉得阿善念会很多诗,很了不起。” 荀柔抬头:你以为我没看见你笑了吗…… 孺子睁着清澈乌溜的眼睛,头发散乱,殷红嘴嘟起,像偶然落在庭院中的稚鸟,有种天然的可爱。 荀彧微微一笑,伸手帮他解开缠绕的发绳,拿了梳子,轻轻的帮他梳顺头发,“阿善天真可爱,大家都很喜欢,绝不是取笑你的,不要伤心啦。” ……好吧,就当他信了。 被顺毛的荀柔,如此催眠自己。 第12章 长啸当歌 吃过桑葚,又有桃杏,槐树从刚回高阳里时的空枝,花开花落,已叶浓成荫。 第22章 先前,新野阴家来人,带来书信和阴家的礼物。 礼物看上去也很用心,除了笔墨、玉饰、布帛之类,甚至还有特意送给荀柔的玩器,延续了送嫁当日的土豪风格。 信都写在绢帛上,阿姊信中写已拜过阴家宗庙,长辈们慈爱,族中妯娌守礼亲切,夫君温柔体贴,日常生活琐事都有人打理,一切顺心安稳,望家中放心。 阴姐夫以及阴家长辈的信,则主要客气的夸奖一番阿姊,表示对新妇满意,感谢荀家教养好女。 不管将来日子如何,至少眼下,看起来是个好头。 五月中,朝廷果然颁布了改元诏令,改建宁为熹平,旧称作废,今年改称熹平元年。桓帝当年所封宦官五侯,最后一个,高乡侯侯览就在这新旧之交,被弹劾论罪,自杀于家中。 这到底是士人的反扑,还是宦官内部斗争,荀柔无从知晓,反正灵帝再次下诏大赦天下,唯不赦党人。 作为一个三尺高的小朋友,朝廷上的事和他没有关系,只是亲爹出门,他被放到伯父家托管。 作为旁听生,他行动自由,有蜜水、糖糕、水果款待,不用像三位堂兄一样苦逼学习,堂兄们下课,还带他一起玩耍,十一兄带他骑马,十六兄陪他蹴鞠,荀彧小哥哥手把手教他书法……总之,小日子十分美好。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吃饱过后,缓慢上升的血糖,让人慵懒的眯起眼睛。 如果,耳边还回荡着悠扬缓和,不徐不疾的诵书,喁喁的蝉鸣声,就像催眠曲,身边再坐着一个沉静貌美的同学,若有若无的暖香飘浮过来,萦绕在周围…… 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像这只阿善一样,摊开肚皮,睡得香甜,直到 高亢的尖啸从远方传来,山呼海啸,带来灵魂的颤抖。 荀柔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的从被卷中扑腾出来,挂着半截薄毯,冲出屋外,“起火了?地震了?天塌了?人猿泰山出现了?” “哈哈哈~”前庭中练箭的荀谌手中的长弓跌落,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荀衍举着手中的长剑,在笑与不笑中艰难挣扎了片刻,然后一剑鞘拍在亲弟弟的臀部。 “嗷~”笑到一半的荀谌原地起跳,乐极生悲。 “阿善勿惧,这是仲豫大兄长啸。”荀彧追上来,按住荀柔的肩膀。 荀柔惊魂未定的环顾周围,除了耳边回荡的海豚音,一切好像都很和平,什么也没发生。 “长……长笑?” 记忆中,颀长修伟,气质清绝如白鹤的仲豫大兄,竟然会有这等爱好?荀柔忍不住瞪大眼睛。 荀谌再次哈哈大笑。 “是啸咏,”荀彧解释道,“《说文》中道,啸,吹声也。《诗》中也有’不我过,其啸也歌‘之句。啸声发与心胸,传于四野。仲豫大兄之啸,五韵具备,如长风荡涤心怀,实在真名士也!” 哦,是长啸当歌啊。 这门传统艺术,据称是一种特殊歌咏方式,没有曲调歌词,固定模式,只任啸者随心所欲,畅吐心声,不过在两千年后已经失传,如今有幸得遇,荀柔赶紧支起耳朵。 认真听,啸声虽然音调很高,却并不尖锐刺耳,带着神奇的音韵,如长风荡阔平原,让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抱歉,他编不下去了。 虽然大兄的啸声并不刺耳,但他也听不出啥啥心声胸臆,老实说,他唯一的真实感受就是大兄调门真高,中气真足,听起来是能长命百岁的苗子。 直到啸声停止。 槐树枝叶在风中婆娑,发出沙沙响声,宛如天籁,里中一阵鸡鸣狗吠,都听上去十分清秀。 他可算终于重回人间了。 “阿善以为如何?”荀谌笑着走过来躬下腰,问话中带着一点诱哄,“大兄的长啸,可是郡县知名哟。” “不知道十六兄有什么知名才艺?”想笑话他没审美?没门。 “嗯,将来阿善定能以辩才名。”荀谌煞有介事点点头。 荀柔正要同他争辩,身后传来“咔咔”卷竹简之声,荀彧小哥收拾了几卷竹简,抱在怀里,走出屋来。 “阿兄要出门?”荀柔仰头。 荀彧站定,点点头,“近来所学颇有疑处,想去寻大兄解惑,”犹豫片刻,又问,“阿善可要与我同去?” “要。”荀柔伸手拉住他的袖摆, 经过海豚音洗礼,荀柔对长相俊美飘逸的仲豫大兄,添了十二分的好奇。 “阿兄,很喜欢大兄?”在路上,荀柔忍不住问。 小哥虽然表情未变,但脚步轻快,整个人的气场都活泼了呢。 荀彧停步,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大兄学识渊博,有过目不忘之能,于经义研精极锐,如高山深渊,仰之弥高,望之弥深,我远不能及,阿善日后若有疑问,可多多向大兄请教,定能常有进益。” “……好。” 原来未来全民偶像,也有当迷弟的时候。 仲豫大兄,名荀悦,是荀柔他们这一支的大哥,届已冠礼,仲豫乃是他的字。 这位兄长也是荀家留名史册的学霸,美姿容,性沉静,十二岁能解春秋,纂写《汉纪》三十卷,被誉为“辞约事详,辩论多美”。 不过,历史里不会记载仲豫大兄的长啸,也不会记载仲豫大兄会劈柴。 兄嫂亲自替他们开门,向嫂嫂道谢后,荀柔跟着堂兄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匝匝”声的来源。 第23章 文华灿烂,白鹤飘逸的仲豫大兄,正赤着上身,在院中劈柴。 汗水浸湿墨色发鬓,染湿玄羽般的长睫,从棱角分明的脸颊边淌下,顺着修长的脖颈、坚实的肩膀、劲健的手臂流下,最后滴落,渗入泥地。 斧头举起、劈下,干脆利落。 比他脖子还粗的木柴,瞬间从中一分两半。 “十八弟,阿善,你们来了?”荀悦弯腰捡起柴木,丢进劈好的柴堆中,起身回过头来一笑。 被汗水打湿的眉眼越发璀璨,迸发出纯粹的、健康的、明朗的美。 荀柔忍不住冒出星星眼来这也太帅了! “大兄。”“仲豫大兄,彧近来于书中有许多不解之处,想要请教兄长。” 荀悦点点头,从容拍拍手上的尘土,“你们先进屋坐,我去换身衣服来。” “大兄风仪真绝。”荀柔望着荀悦的背影,忍不住道。 荀彧默默点头,给了他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大兄家堂屋简朴到了极致,唯一架竹柜累累竹简为屏,一张茅席铺地而已,嫂嫂拿来垫子给他们坐下,又端来温汤和米糕招待。 竹柜上堆满竹简,有些连接的绳索,颜色与竹简相差许多,引人瞩目,大概是旧绳翻断后重编的新索。 所谓韦编三绝,也并非孔圣人专属。 就是吧…荀柔挪了挪屁屁,大兄家的茅席有些起刺,对他日常的穿着不太友好。 耳边响起木屐声声,片时间,荀悦着青衣直裾,披雪白鹤氅翩然而至,荀柔顿时忘了不太友好的坐垫,满眼星星看向兄长。 劈柴的大兄很帅很有形,身着长衫的大兄,美就得像仙鹤,荀柔跟着荀彧起身行礼,默默的摸了一把自己的朝天辫,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拥有同款造型。 “坐。”荀悦温和一笑,伸手示意,自己也跪坐下来,“十八弟有何疑问,我们一同探讨如何?” “是有疑难请教大兄。”荀彧揖礼,“是关于论语,弟反复诵读,亦不得解。” “请说。” 荀彧再次作揖,方才问道,“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此段,彧实感疑惑。若如叶公之语,自然父子之义尽矣,但若如孔子之言,则又置国之律法于何?” 咦?正拿米糕的荀柔,手上一顿,这段他居然知道。 这是论语里的一个故事。讲得是有个叫叶公的人和孔子聊天,叶公向孔子吹嘘,自己国家风气淳朴,就算是当爹的偷了羊,他的儿子也会去告发他。 叶公这样说,大概就是想得到一点赞同。然而,他遇见了孔子这个世纪大杠精。 孔子说,俺们家乡风气,对淳朴的理解,那不一样。遇见这种事,父亲要为儿子遮掩,儿子要为父亲遮掩,这才是正直。 总之,就很杠。 荀悦认真听了荀彧的疑惑,点点头,“我亦常思考夫子之意,如今略有所悟,同十八弟探讨。《尚书》云:立爱惟亲,立敬为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伊尹教太甲治国,以亲孝为本。《大学》谓: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将齐家至于治国之先。 他顿了一顿,留下时间让荀彧思考,这才继续 “人之初,父母教养而后成人,父母恩义,重于泰山,不念其恩,为不义不孝。 “不义不孝之人,岂能尽忠国家?对父母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岂能有仁爱之心? “父子之情,乃是天理,乌鸟尚知反哺,人却做出背人情违天理之事,岂能称得上直躬?夫子之意,甚为深远。” “……可……若是,岂不有伤国法?”荀彧蹙眉。 “国朝立法,乃是为劝善惩恶,约束天下黎民百姓,若天下清平,百姓遵正道、守仁义、尚道德,国家大治,难道还需要严令刑罚?”荀悦恳切道,“故太上德化,其次教化,再次律法威之。为了推行律令而伤害道德仁义,乃是舍本逐末啊。” 荀彧恍然,恭敬俯首,“多谢大兄指点,彧受教了。” ……嗯。 荀柔左右看看,跟着荀彧低头,“多谢大兄指教。” 他如今学习了礼仪,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跟小哥一道伏拜。 “阿善可是有话要说?”荀悦看出他的犹豫,温和转向他道。 荀彧小哥也转过头来,眼神露出一丝询问。 “若大家都像孔子说的那样,丢羊的人,岂不倒霉?”荀柔小心翼翼的道,“这也是孔子说的直躬吗?” 作者有话要说: 荀悦字仲豫,其父早卒。年十二,能说《春秋》。性沉静,美姿容,尤好著述。灵帝时阉官用权,士多退身穷处,悦乃托疾隐居,时人莫之识,唯从弟荀彧特称敬焉。后汉书 其父攘羊,算是论语中经典论段,就……挺有意思。 第13章 其子证之 荀悦被反驳,并不生气,仍然神色温和,他略倾身向荀柔的方向,“那么,阿善更赞同叶公?” “也不是。”荀柔收到鼓励,坐直身道,“可以私下多赔给人家吗?” 他知道叶公家乡这样处事方法,社会风气不好。 所以,补偿损失,庭外和解,行不? 荀悦失笑,点点头,“嗯……如此,似亦不失为好办法。” 第24章 荀彧亦露出一丝浅笑。 “大兄,我哪里说错了吗?” 兄长不会给他来一句“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吧,这就有点迂腐了。 “可以告诉为兄,你是所思为何?”荀悦温声问道。 “恩义要讲,儿子将父亲告官,显然无情无义,但公序公德,也要讲,大家都只以自己的家为家,只顾自己,天下会出问题吧?”荀柔未与荀悦相交,不知道这位大兄性情如何,会不会觉得他说圣人坏话大逆不道,他悄悄牵住荀彧的袖子。 小哥哥微笑点头鼓励,于是荀柔继续道,“父子相隐不过是小义,但偷盗就是偷盗,拿别人成全自己,这岂能能算仁德?” 将自己、家族置于国家之前,难道不正是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的根由? “嗯……”小孩倔强又紧张的表情,让荀悦正色,他原本只当小堂弟年幼懵懂,才说出童言稚语,但一番听来,却颇有可以深思之处,显然能听懂他们先前议论。 如此,就不能只当他做懵懂孩童敷衍。 他认真想了想,含笑点头道,“阿善所说,正是君子之道。《礼记》中有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孟子亦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圣教人以孝,是要让人先学孝道,然后推己及人,仁爱天下。阿善能想到这些,将来定能成为兼济天下的君子” 荀悦含笑颔首,拱手长揖,“方才失礼于君子,悦当向阿弟赔罪。” “彧亦受教。”荀彧也含笑抬手对荀柔拱拱手。 “……兄长们不必。”荀柔不好意思的牵起堂兄的袖摆挡住脸。 就这……他就君子了……堂兄们对他,是不是有什么神奇滤镜啊。 荀悦莞尔一笑,继续道,“春秋之时,各国国法不同,鲁国崇诗书教化,使民懂礼仪,知忠孝仁义之道,故乡俗之中,父子相隐。叶公治楚国,以严刑律法,偷盗则墨字其面,如若家人不揭举,则一家连坐,故楚国之人则多子为父证,论语中此段,是孔子与叶公论治国之法。” ……你们讨论的不是理想国哲学形而上,而是执政方针?所以,不是偷羊问题,是人治和法治对比? 告辞。 “阿善方才所言,是君子正道,”荀悦耐心徇徇教导,“不过,世有君子、有小人、有中人,君子只需动之以情,小错即能改过,小人无德,唯刑罚使之畏惧,此上下之分不移,其于的人,属中人之资,介乎二者之间,为政者,若能引中人纳君子之途,则世间安定,天下太平;若是昏君当世,政局隳坏,人心背离,中人堕入小人之道,则天下大乱,民不能安,这正是天下治乱之道。” “鲁国、楚国据说春秋之大国,鲁国之政,楚国之政,若是阿善你,选择哪一种呢?” 荀悦此时的表情,像极了在课堂上鼓励学生作附加题的老师。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楚国都能占一席之地,从这个角度来说,鲁国似乎比不上楚国,但就事论事,严法伤人情,宽纵则盗贼不尽……嗯……他一个小屁民,为什么要考这么难的问题?咱还是回来原题干吧。 “……不如这样,如果父亲有罪,由儿子检举,但其子自愿分其罪责,则其父之罪递以减一等,奖励做父亲的教养好儿子,正直且孝顺。其子则充役一次,既全父子之情,又全国法,如何?” 现代司法尚且有血缘回避程序,此时不比现代,小孩生下来吃的、穿的、用的甚至将来的教育、未来工作,全依靠父母,在汉代,未成年儿童还要交人头税,这笔钱,也是父母所出。 在这种情况下,明知道父亲被告后罪刑很重,还能主动去告官,风气至此,可以说全无人情,但如孔子所说,故意隐瞒,以国家论,危害当然也很大。 “若是,儿子不愿检举呢?”荀悦笑着问道。 “嗯……如果父亲有罪,父子相隐,被人揭发,父子具以偷盗罪论刑……其子之罪减刑一等。虽然孝道值得倡导,但偷盗之罪,仍然应受惩罚。”荀柔认真想了想道,“这样可以吗?” “嗯,”荀悦点点头,不回答可以还是不可,继续问道,“若是其子不愿为其分罪呢?” “如果父亲有罪,儿子检举,不愿分其罪责,”荀柔渐渐说嗨,仿佛自己真成了程序员,出口成宪那种,“当父亲的自然当以其罪论行,做儿子的亦违孝道,论罪一等……嗯……输作城旦舂。” 这种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叉烧,贡献给国家算了。 输作城旦舂……荀悦忍住笑,小堂弟大概是不知才在哪听说过城旦舂,这就用上了,世上的法令哪有这样的。 他眼睫一瞬,微笑看向荀彧,“彧弟以为如何?” “第一等不如换成,其子可以身代之?”荀彧稍稍思考回答。 荀悦含笑点头。 “那做这人的儿子,岂不是倒霉?”道德绑架啊。 荀柔胆子这会儿大起来,他是看出来,大兄的脾气、涵养也很好,不会轻易生气。 荀悦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却不知,该不该解释清楚,或者荀柔是否能够明白。 荀彧接声解释,“时人重名,子代父罪,乃是义节之举,当为世范。” 哦,荀柔恍然。 举孝廉举孝子、举廉吏。 这年头,要想当官,不是靠父母,就是靠名声,那些一心要青云直上的人,当然会愿意受点苦来赚取名声。 第25章 子代父罪,这不是孝子又是什么?就算一时受罚,还可以钱赎罪,还有大赦天下,相比起来,这笔生意可以作。 ……不得不说,荀彧小哥作的补充,从宏观上,符合时下风气,抓住主要矛盾,若是分数能实体化,小哥哥头上大概会冒出+100分。 但是,他还是有点不爽,毕竟……毕竟这样的事情,大概不只是一道题。 这是交换,社会风气,民间风俗,真能改善吗?其实,连他自己方才所说,都不过是一时之选,是用巧而已。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荀悦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揉荀柔的冲天辫,安慰他道,“阿善能想到这些,将来定能成为能吏,造福一方,再做到司徒之位,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设置邢狱啦。” 小堂弟的表情生动活泼,眼睛清亮,很讨人喜欢呐。 “正是如此,阿善当以此勉励。”荀彧浅笑点头,为他添满杯,“怀天下之志,将来做个道德君子,以德行教化万民。” 嘿嘿,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压力很大呀。荀柔被两位兄长成功顺毛,脸红低头。 荀悦同荀彧相视一笑,答疑继续,荀柔再没碰到能听懂的题干,很快将注意力转移。 面前小木碟里,摆着四块米糕,每个只有他的掌心大,极其细腻,捏成五瓣梅花,中间细细刻出花蕊,精致得让人不舍得入口。 他拿起米糕正欣赏,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向后扯了扯,不由转过头去。 一个白嫩嫩的小萝卜头,顶着一小戳的黄毛,又细又嫩的小手捉着他的袖子,笑得天真无邪,“阿兄~” “哎~”有点可爱怎么办? 难怪大家都喜欢捋他的朝天辫,这种发型真是自带萌点。 “哈哈,”正在为荀彧解答的荀悦哈哈一笑,侧过头来,“阿贤,当叫叔父。” “阿……阿叔?”小朋友眨了眨懵懂的眼睛。 嘎嘎,没想到吧,荀柔对满脸迷茫阿义小朋友得意一笑,虽然看上去也就大那么一点点,但是呢,他的辈分就是挺高。 “过来。”荀悦向儿子招招手。 “阿叔……”阿贤小朋友十分不给亲爹面子,仍然扯了扯荀柔的袖子,笑得唇角口水晶莹。 荀柔看看笑得流口水的小朋友,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米糕,觉得破了案。不过,都做叔叔了,当然要大方,他伸手将米糕递过去,“给嗷~” 荀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被、啃、了。 他居然被啃了。 阿贤小朋友没有啃糕,而是一口咬住他的手。 “松口!”说疼也不疼,就是感觉小牙在手背上磨磨得发痒,然后整个手都湿乎乎黏答答的。 “呜呜……”小朋友睁大懵懂如小鹿的眼睛,双手抓紧着荀柔的手,就不松口。 这是被当成泡椒凤爪还是红烧猪蹄了? 耳边听着大兄爽朗的笑声,在荀彧小哥帮助下,好不容易拯救了自己的荀柔,望着口水淋漓,印着四个圆润牙印的手背十分呆滞。 “……阿叔?”小朋友伸手拽住荀柔的袖子,一脸无辜。 没有! 没有叔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其父攘羊,算是论语里经典论段,本身比较复杂。 荀柔的说法不论罪刑,和古代律法是不太一样,所以仲豫大兄是在哄他的啦。毕竟是小说不是社论,所以正文就不展开来细论了。 有位大佬说过:具体事情具体,东汉时代整个社会环境和现在肯定很不相同,所以就算要治理,方式也不能照搬现代的呀。 孔子崇尚用道德治理,在宏观上不算错,但是有些细节还很值得商榷。法治在那个时代,基础不足,也没法做到司法公正,所以保持社会稳定,对人自我约束的要求比现在更高,所谓君子慎独,就是这个道理。 当时很多东西放到现在可能很难接受,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其实是可以解释的。 有为法学大佬说过:法律规定对应的是一般人,而不是理性人,因为人类本身就不存在绝对理性。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量刑区间的存在。 连现代社会,法律也是允许血缘回避的(不是助纣为虐哦)。在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下,这种做法违背人情的程度比现代更严重。 法律本身的作用是工具,工具是为达到目的存在的,不是为了一定要用他存在的,如果社会真的能达到理想的“天下为公”,那么这种工具是否正在使用,还是只是摆在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孔子一套理论失败了,只是即使失败,却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对吧?。 第14章 半年大瓜 汉代的年号更改十分频繁随意,有时一年都过去一半,突然说改就改,让荀柔很为将来学习历史的同学,洒一把同情眼泪。 连年不顺,灵帝今年将建宁改元熹平,大概是想转一转运气,但老天并没给他面子,下半年日子相当精彩。 六月,被幽禁在云台的窦太后死了,引发了一场关于葬礼的朝堂争议,作为“造反”大将军窦武的妹妹,窦太后本人却是清白无暇,是桓帝亲封的皇后,没有什么过错。 朝堂公卿想以皇后礼仪葬之,是项庄舞剑要为陈(蕃)、窦(武)平反。 宦官争以贵人礼葬窦氏,也是默契在心绝不让士人翻身。 第26章 皇帝左右看看,活了稀泥,封窦太后为桓思皇后、葬帝陵,却对窦家定为恶逆。 七月,有人在朱雀阙上题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不敢言。”[1]。 宦官让司隶校尉刘猛追查,刘猛同情诸生,办事不利,被免官入罪,改御史中丞段熲为司隶校尉。 段熲上任,立即大肆逮捕太学诸生千余人,惹得洛阳震动。 可惜这位曾威震羌氐的大将军,就这样失足权门,成了奸宦走狗帮凶,将在史册留下不太光彩记录。 十月,渤海王刘悝被诬陷谋反。皇帝并未相信,复诏为渤海王,但之后,宦官王甫向刘悝索贿不成,再次将之诬为大逆不道,司隶校尉段熲出面将之下狱,刘悝畏惧,全家自杀。 十一月,会稽人许生自称“越王”聚众造反,不久后被扬州刺史和丹阳太守击破。 到最后一个月,鲜卑人终于也来凑了一把热闹,寇掠并州。 适时,鲜卑已接连数年入关寇掠,原本以为今年已尽不会来,不曾想,鲜卑虽然迟到,但并没有缺席,依然擦线报到。 以上,如此精彩的半年时政,全部来自荀柔报道。 汉代虽然没有新闻联播,但时事传播的速度一点不慢,每每有大事发生,诸荀就会聚集到二伯家激情讨论、指点江山。 荀柔被亲爹裹挟夹带,作为吉祥物放置在现场,和其他小吉祥物一起,接受教育熏陶。 不过和其他全情投入的小吉祥物相比,荀柔是带着吃瓜心态的。 他很难对朝堂上诸公为礼法的坚持,以及学生不好好念书,夜半乱涂乱画的精神感动,至于渤海王,会稽人造反,更是远在天边,毫无感情。 唯有最后鲜卑入侵,稍微给他带来点感慨,无力阻挡北方草原民族侵袭,向来是中原王朝没落的标志,接下来的历史阶段,会带来新一轮的民族融合。 所谓欧洲战场,内战打着打着就成了外战分裂了; 种花家的战场,外战打着打着就成了内战融合了。 总之,荀柔从西瓜吃到薯蓣,脆桃吃到红枣,天气转寒,几场薄雪之后,这一年到了除夕。 除夕终岁,其日当祭祖。 …… 天色未晓,天上飘着雪花,一乘一乘精致马车,驶过青石板道,在阴氏祠堂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个衣着鲜丽的男女。 正旦祭祖乃是大事,纵使平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贵人,今日也不得不守时来到宗庙。 只是这些人中,许多神色昏昏,甚或带着宿醉,下车时还不清醒,被冷风寒雪一冻,都连忙裹紧衣服。 男子忙不迭钻入祠堂,屋里暖和,女子却只能裹紧披风,在祠堂外的风雪里等候,由于天寒,不由得露出瑟缩之态。 荀采身处其中,一身青衫、一根银簪,不改姝色,端庄优雅,自然显得十分突出。 一位裹着羊裘的少女见她虽衣着朴素,却气度出众,不由升起好奇,向身旁人打听。 “…哦,那位呀,”回答妇人顺着她的指点,一眼望过去,顿时扯了扯嘴角,“那是阴十三的媳妇荀氏。” “荀氏?颍川荀氏?”少女忍不住惊讶。 “还有哪个荀氏?诗礼大家出身,前些日子,念什么诗经,狐裘以朝,说她家无官爵,不应僭越,引得族长都夸她。”妇人酸不溜秋的揪紧衣领,还觉得冷风直灌,“如今你看,今年都不敢穿裘来祭祖,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咒她呢。” “为何如此,荀娘子所言无差啊,”少女皱皱眉。 管她说对说错,谁让老娘受了罪了? 妇人正要开骂,不妨想起少女身份,咽下口中粗话,“她话说得漂亮,可没想过她婆婆和她嫂嫂,人家可对她关怀备至,如今也得跟我们一样在风里雪里受着,连件裘衣也不敢穿,这也是他们诗礼人家的孝道?” 旁边另一个裹着三层锦袍的妇人,得了共鸣,又见别人先开口,也忍不住抄着手蹭过来,“她算什么贤妇,连婆母送去伺候她夫君的侍女都打发了,自己又不能生!看她婆母忍得几时!” 话还没完,另个妇人狠狠拍她一下,使了个眼色。 锦袍妇人顺着一瞥,这才想起,面前少女的亲爹,阴家如今的族长阴修,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这位要生气…锦衣妇人低头抬起袖子挡住脸,连忙溜走。 少女悄悄看向荀采,并没注意溜走的妇人,颍川荀氏她听父亲提起过许多次,如今一见,才知天下竟有如此风仪雅正,令人心折。 她正鼓起勇气,想要上前结交,屋内的祝祷之声一停,祭祀结束了。 族长阴修同阴瑜说着话,从祠堂内出来。 阴瑜一出祠堂,便忍不住向妇人所在望去,荀采风姿卓绝,果然一眼就望个正着。 荀采侍立在婆母身边,察觉他的目光,微微蹙眉,连忙对他摇头示意。 阴瑜这才赶紧收回视线。 阴修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笑得和蔼可亲,“这几日若是有暇,带你夫人一道来家中坐坐。你岳父是当世大儒,你妻弟四岁,已有“失羊者何辜”“大义小义”之辩,此等才华、聪颖,寻常人自不能及。但你当从而学之,为我族栋梁,不要辜负大父的期望啊。” “是。”阴瑜并未察觉称呼中亲近之意,在诸阴各色复杂的目光中,于车前恭敬拜倒,“谨遵叔父教诲。” 第27章 阴母受了一众羡慕嫉妒的瞩目,很得意当初自己的眼光,她被小儿子和儿媳扶上马车,还想招儿子上去说道,却见他已转身,有扶荀氏,并随后上了荀氏的马车。 她的长媳乔氏一直在她身后站着,见婆母连眼神的不看自己,眉梢一挑,没意思得也转头回自己马车。 “今天很冷吧?”行驶的马车上,阴瑜握住荀采的手关切道,“今天祠堂里点着火都冻得人发抖,你在外面,恐怕是更冷。” “我还好。”荀采心里一甜,抬眸望向阴瑜,却见他冻得脸颊和嘴唇都一片青白,忙抽出手来,从车上放的小木箱中取出手炉和酒。 手炉中的炭已经燃尽,酒却还有点余温。 她把酒递给阴瑜,又从箱中取出起先多备的炭,放进手炉中点起来。 温热的酒液流过胸腹,顿时让身体温暖,阴瑜忍不住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荀采含羞垂头,低头用铁钳拨动手炉的炭火,让之仔细烧透,“方才叔父说了什么?” 阴瑜立刻高兴道,“方才叔父向我夸奖阿弟呀。” “啊?”荀采不由抬头。 阴瑜是幼子,成亲后同她一般叫荀柔阿弟。 “阿弟与令族兄论’其父攘羊‘,有’失羊者何辜‘“小义不及大义”的词论,连族叔都听闻了,方才叔父还要我向阿弟学习,”阴瑜笑道,“只是阿弟这般天才,我却如何都赶不及的。” 荀采将手炉盖好,递给阴瑜,“晏子曾言: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家先祖也曾言,为学之道,功在不舍。曾子并非孔子最聪明的学生,却能传下孔子学说,正是因为曾子笃行纯粹,一直努力精进的缘故。郎君亦不可轻言放弃,有负叔父厚望。” “知道了。”阴瑜连她的手一起拢住放在膝上,认真点点头。 荀采缓缓抽回手,轻轻道,“只是六经六艺之外,则孝武皇帝所言乱国之政者,却要少看些。” “哎,”阴瑜立即听出她意有所指,“《太平经》绝非乱国之言,我曾跟你说过许多次的,此书出于曲阳之水,乃是天授神书,况若非襄上师,我几不命存,此正是效验。” “夫君病愈,托赖医者之功,”荀采忍不住高声道,“方士枉呈口舌,用些邪门歪道骗人,这样的事乡间不知多少,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话音至此,荀采顿时住口。 夫妻至今,阴瑜对她温柔体贴,她时时谨记父亲所说,也是真心想做一个贤妇,这些日子以来,她委婉劝说许多次,始终不能让阴瑜改正,今日竟急得过头。 她自悔失言,既害怕阴瑜生气,又觉得这样的书本来就不该看,自己没错不愿道歉,但如此说话,实违逆妇人柔顺之道。 她又急又怕又悔又忧,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连忙偏开头,“巫祝为本朝禁忌,多少人,因此为小人所害,累及亲族,夫君竟不能引以为戒吗?” 阴瑜见过荀采端庄、娇媚、温柔、羞涩…各种模样,还第一次见她哭。顿时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夫人别哭,夫人别哭。” 荀采挣了挣肩膀,很不好意思的偏头不看阴瑜。她绝非那种以眼泪要宠的做作女子,今日却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 “是瑜错了,还请夫人莫哭。”阴瑜不知她所想,只慌乱安慰着,揽紧她的肩膀,“那书……我、我不再看就是。” “……果真?”荀采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一边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微妙欣喜,缓缓抬起头。 “千真万确。”阴瑜见她虽然还泪眼朦胧,却到底没再哭,连忙点头,举起袖子要给她擦脸。 这怎么行,脸上还有妆呢,荀采连忙躲开,自己拿出手帕。 “可不是,”阴瑜被她拒绝,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软和和地道,“我对你说话,哪一次不作数,书房里那两个侍婢,我都打发了嘛。” 荀采有些高兴,又觉得不好,柔肠百结,“我何时让你打发了?你这样,岂不是让人家说我不贤?” “连叔父都夸你,哪有人胡说?”阴瑜见她眼睫盈盈,雪白肌肤泛起淡淡红晕,越看越爱,忍不住凑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资治通鉴》。。 第15章 元日拜贺 “噼啪、噼里啪啦…” 爆竹声中一岁除。 整个高阳里,一大早被四处炸响的爆竹声唤醒。 荀柔裹紧被子,闭着眼睛,忍耐又忍耐,最后还是只能一把掀开,揉着眼睛出门。 昨日除夕祭祖,他在荀母郭氏墓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这位夫人逝于建宁二年夏六月,阿善出生才几个月,对她的记忆极其微薄,只剩面目模糊的榻上身影,和莫名难受的嚎啕大哭。 “小郎君怎么出来了?”田仲放完了爆竹,一转头看荀柔穿着单衣,站在门边,连忙跑过去,拎他进屋,一把将外衣裹他身上,“快将衣服穿好,要得了风寒,可要吃药的!” 荀柔打着呵欠,把手怼进袖子里,“仲兄,新年好。” 这个冬天似乎不如往年寒冷,雪敷衍的飘了几天,就没有了。 昨天郊外祭祀,路见新种的冬小麦冒芽,可能是没有被冬雪压过,小麦苗稀稀疏疏,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新年好,新年好。”田仲一边帮他系衣服,一边连声道,“小郎君今年诛邪不侵,百病不起。” 第28章 “仲兄也是。”荀柔抬手拆开冲天辫,两手上举尝试着把睡散的小辫捋顺。。 “别动!”田仲帮他系好衣带,见他乱七八糟的缠发绳,一把拉开他的手,帮他扎头辫,“慈明公起来好一会儿了,小郎君要快些,这是你第一次在家过年呢,待会儿去仲慈公那里拜贺,可不能失礼。” 说来不好意思,听说堂兄家做儿子的都要早起,在门外恭候父母起床,第一时间送上问候,就他爹放他睡到自然醒。 “放…哈啊…放心。”荀柔打了大大的呵欠。 他一直很给家里撑面子的。 田仲笑而不语,转身端来盥洗清水,擦牙粗盐,荀柔五分钟搞定,整了整衣服,神清气爽,往正堂拜见亲爹。 荀爽戴上玄冠,穿起玄端礼服,一身清爽肃穆,沉稳内敛,帅得一匹,见他进来,便对他招招手。 “大人,昨夜安睡可好?”荀柔规规矩矩在席跪拜稽首。 “很好,”荀爽点点头,“吾儿昨夜睡眠如何?” “儿睡得很好,一夜无梦,”荀柔再拜,“今日元日,新年之首,愿祝大人百病不侵,万事顺遂。” 荀爽展颜一笑,清风朗朗,指了指案上冒着热气的碗,“快来吃了鸡子,我们一道去你二伯父家贺岁。” 陶碗里放了糖,汤色带琥珀色,卧着一只雪白的荷包蛋,蛋白滑嫩,用筷子一戳就微微晃动,一口咬下去还流黄,总之就很香甜。 荀爽趁荀柔吃着,用朱砂笔在荀柔眉心上点了一点。 “大人?”额头上一凉,荀柔捧着碗茫然抬头,看他爹正收笔。 “百邪不侵。”荀爽祝福道。 “哦,多谢大人。”荀柔连忙放下碗筷回答。 荀爽笑笑,顺着他头顶、后脑勺、肩颈到后背捋了一把,“年增一岁,要更懂事呀。” 吃完鸡子,往二伯父家拜年。 正走到门口,一滴红色的液体,几乎擦着他的面门滴下。 好悬,好悬! 荀柔连忙后跳一步,一抬头,和门梁上的大公鸡头来了个深情对望。 头顶大红冠的鸡头还在滴血,双眼睁圆,被人用五彩丝绦缠得花哨,可以说相当死不瞑目。 阿米豆腐。 “这是驱百鬼,”荀爽揉揉他的脑袋,“在外头不方便,先前过年没弄这些,阿善还是第一回见吧,不要怕。” 怕是不怕,就是有点惊悚。 这会儿工夫,三位堂兄已一道前来迎接。 洁白如玉的荀彧小哥哥,额上一点鲜红的朱砂,一身纯黑曲裾,春温一笑,真是好看出新境界。 接着便是拜贺。 正值新年,在郡内就职的叔伯兄长们都回家。 前几日已经见过面,作为一个场面人,荀柔依礼拜见,落落大方,毫不怯场,获得一致好评。 正当他志得意满之时,椒柏酒环节,居然给他出了意外。 椒柏,就是花椒和侧柏,旧时以为两物是仙药,能延年益寿,解毒避瘟。 正日进椒柏酒,惯例自幼者始,长者最后。 荀柔往下年纪的小朋友,都不参与这一环节,故他当第一个饮。 酒被送到面前,荀柔双手捧住盏,一低头,好家伙,好浓的花椒冲着脸就来了,鼻子顿时又麻又痒。 “啊、啊、”他忍了忍,就没忍住“啊欠!” 一个惊天震地的喷嚏喷出,酒洒了一大半,他小脑袋使劲一晃悠,小辫差点都飞起。 “哈哈哈~” 满屋美男欢畅大笑,很赏心悦目,如果被笑的人不是他,那就更好了。 人美心善荀彧小哥笑意盈盈,掏出丝帕递给他。 荀柔接过手帕,闭上眼睛擦脸。 别问。 问就是丢人。 就在这欢乐一刻,一个灰衣仆从躬身快步上堂,跪下低头拜一拜,“主公,唐家来人,送来年礼。” 气氛一顿,霎时鸦雀无声。 唐家? “哪个唐家…啊”荀柔听到身后一个堂兄低声询问,又自己连忙掩了口。 有点奇怪。 元日各家团聚,今天跑到别人家送礼,就有点奇怪。 还有这唐家又是那位? 他眨眨眼睛,发现身旁的荀彧下垂交叠的指尖,被捏得失了血色。 “唐家怎么这时候跑来?”八叔荀旉皱眉,嫌弃道,“当真不知礼数。” “幼慈。”七叔荀肃扯扯他的袖子,让他安静,又向兄长道,“二兄,唐氏突然如此举动,不知何意,当问清楚才好。” 荀绲皱眉点点头,向仆从道,“送礼的是何人?可说了什么?” “是唐氏族人,自称主公子侄。”仆从又拜了一拜,“说…说他们唐家和荀家既是亲家,前两年疏于走动,十分歉疚,所以今年特备上年礼前来拜见。” “好厚的脸皮!”八叔荀旉拍案而起,“我家重义,当初不曾退婚,他们却无声无息,好几年,如今是听说何伯求称赞彧侄’王佐之才‘,又上赶来?二兄,我看还是退” 仆从吓得伏倒在地。 “幼慈!”荀爽一声喝止他,“唐衡已死,唐氏失孤,若是我家退婚,这是失义!你多大的人了?当着满堂子侄辈,还这样说话!” 荀旉噤口,知道失言,老实低头认错,“是我失言,多谢慈明兄教导,还望二兄勿怪。” 第29章 荀绲摇摇头。 荀爽又道,“唐家让侄辈前来,其实不错,免去许多麻烦,如今请他进来,对方如何不论,且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失礼。” “慈明叔父说的是,父亲,便由我去接待唐家人吧。”荀衍上前一步拱手请命。 荀绲稍稍犹豫,然后点头,“无论如何,不可失礼。” “是。” “彧…”荀彧正要说话,荀谌手臂绕过旁边十七兄,按住他的肩膀,将椒柏酒强硬塞到他面前,“到你了,哪让你这个年纪招待客人,还有我呢,我和三兄同去,保证万无一失。” 荀彧绷紧唇角,双手接过碗来,仰首一饮而尽,再抬头看向兄长。 “啊哈哈,爽快、爽快!”荀谌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眼神左转右转,不敢对视,正巧转到荀柔,顿时又生主意,“我看阿善刚才打喷嚏,现在脸有点红,许是着凉了,阿弟你带他加件衣服,免得风寒哈,啊,是不是有点冷啊,阿善?” 荀谌和蔼的拍拍荀柔的肩膀。 “……是啊。” 十六兄,你眼皮飞得要抽筋,真的觉得阿兄看不见吗? 荀彧眼神与兄长交错,稍许片刻,缓缓垂眸,低声答应了。 他们离开正堂时,屋中气氛似乎已经恢复,但那些笑声,不再一个个落地生根,仿佛轻飘飘浮起来,脚下够不着地。 今冬雪少,淅淅沥沥化了渗进泥土,凝结成块,又冷又硬又滑,荀彧领着他往后院去时,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脚,幸好扶住了身旁树干,才没滑倒。 屋里点起火盆,香炉燃起,侍女找出一件旧鹤氅,给荀柔系上,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低头看看一身的羽毛,荀柔臭美的转了一圈,想象自己像只美美的仙鹤,结果一不小心被拖地的下摆绊倒。 一直垂眸静立的荀彧,惊了一惊,长睫刹时惊飞,恍然回神,就看见小堂弟滚成一只胖鹅,连忙凑去解救他,“没事吧?” 穿得这么厚,底盘又这么矮,当然没事。 荀柔看他可算回神,心里算松了半口气。 “回去吧。”荀彧微微一笑,温和道。 “再待会儿嘛,”荀柔低头拉着鹤氅看,“阿兄的屋里更暖和,我们等吃饭的时候回去。” 他已经想起唐氏是谁了。 桓帝朝,权倾一时的五侯之一中常侍唐衡,想将养女嫁给汝南傅公明,被拒绝后,又找上他家,伯父不敢拒绝,许以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阿兄。 唐衡贪暴,若活到现在,少不得和侯览一个下场,他们家可以就此解除婚约。然而唐衡毕竟病死了,死前没有论罪,唐氏成了孤女,反而再无法解除这门婚事有失仁义。 家里从没人提起,他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件事,但这门婚事如何尴尬,方才堂中情形,已足可窥见,他不想让阿兄这时候再回堂上。 荀彧含笑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迟迟不归,长辈们会担心。” 荀柔眼睛一转,“阿兄,你教教我,好不好?阿姊写信来,我想自己写回信给她。” 荀彧蹙了蹙眉。 “阿兄我们不回去吧。”也许他们不回去,大家都松一口气。 伯父晦涩的目光,曾在唐氏这个词出现时,瞬间落在堂兄,又一霎移开。之后无论在八叔、七叔说话,还是父亲劝解,无论多少人目光,隐晦又克制的看向堂兄,伯父都不再看这个最小的儿子一眼。 仿佛只要这样做,无论唐家、还是婚约,都不再与他聪慧的小儿子有关。 幼童皱紧眉担忧发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失笑,又让人叹气,荀彧终于露出一丝艰涩自嘲,摸摸他的头,“可是我还不够好,所以,连阿善都为我担忧吗?” 第16章 君子如彧 荀柔愣了愣,他没有想到堂兄是这样想的。 惊讶过后,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不怨天,不尤人,自强不息,他的兄长本来就是君子,而也正因为此,他才会成为将来名重天下、海内咸服的荀令君。 世上有完美无瑕之人吗? 《陶庵梦忆》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荀柔很遗憾,写下这句话的张岱,不得有幸见到他的兄长。 然而,这太累了。 他知道完美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能百折不挠,“非正道不用心”、“不以私欲挠意”、“备九德、不二其过”……如果他不是荀彧的堂弟,他大概能像别人一样,用崇敬的、敬畏的、看圣人一样的仰望他,但作为亲人,他希望他的兄长不必那样完美,不必做得那样好,可以有脾气,可以闹别扭,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但他知道兄长并不这样想。 荀彧不会这样想。 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执着和理想,若是能简单改变,那便不配称为执着和理想。 “阿兄,你很好很好,将来一定会成为天下称赞仰慕的人。” 这桩婚事,的确不曾影响他,实际上,千百年后,无数女子羡慕着,想要成为唐氏。 年幼堂弟神情坚信笃定,言语固然稚嫩,却殷殷其意,让荀彧心中微暖。 他伸手摸摸荀柔、柔软的发顶,“抱歉,让阿善为我担心了。” 荀柔飞快摇头,摇得冲天辫飞起。 “回去吧,”荀彧温和道,“我们明天再给采姊写信,如何?” 第30章 荀柔犹豫了片刻,一跺脚道,“…阿兄,我们去看看那个唐家的客人,怎么样?” 与其去堂上,不如去见唐家人,既然荀彧想去见,迟早总要见,也并不怕去见,不如就此见一见,又有何不可? 荀彧露出一丝惊诧,低头沉思片刻,抬起眼眸点头,眼中慢慢沁出温暖的笑意,“好,今日让阿善为兄费心了。” 荀柔就……就低头脸红。 不知何时,天上缓缓开始飘雪,无声白了屋檐。 荀彧牵住行走笨拙的小堂弟,这一次走得很稳当。 荀衍和荀谌接待唐家人的地方在一间偏室。 窗口没有挂下竹帘,稍远一些也看见屋内的情景。 两位堂兄南面与另一个陌生人对坐,那位显然就是唐家来的代表。 五官不难看,甚至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整个人只有两个字平庸。 就算没有荀家人这样出色的相貌,也至少该有他姐夫那样温厚清澈的气质,然而这个唐氏族人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姿态卑微的躬腰,大概丢在人群里,也会想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唐家难道只有这样的人? 荀柔忍不住抬头看向荀彧,却见兄长神色淡定,甚至在屋内的荀衍兄弟两发现他们的时候,回以微微一笑,从容的带着他进屋。 唐家子似乎一眼认出荀彧,惶恐的站起来,气度远不如不到他年纪一半的荀彧,“见过荀公子。” “见过唐君。”荀彧仪态端正地作揖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唐姓青年连连摆手。 虽然这个唐君看上去实在普通,但今天的谈话,大概算得好事。 唐氏女所在的唐家,和颍川名门堰县唐氏,竟原本同宗,颍川唐氏领头人物唐珍,如今官至九卿之一的太常。 唐衡得势时,虽然对外暴横贪婪,但对同为族亲的唐珍等人,还是颇为提携关照,唐衡一死,家族败落,族中便想借这一份香火情,往附宗族,于是来找荀家帮忙搭桥。 对荀家而言,此事如果成了,荀彧未来的妻族,便不再是“腌宦遗丑”,而是仕宦名门,纵使还会有议论,但比现在定好许多。 “虽然我们与唐氏并无往来,但舅舅家却和他们有交情,”荀谌兴奋地望向荀彧,“这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二伯母钟氏,出生颍川钟家,与唐氏同县,相互定有往来。 “君子有成人之美,”荀彧点头,神色并无荀谌那般兴奋,一如往常温和平淡,“兄长说的正是。” 堂兄不曾为娶宦官养女为妻怨艾,也不为联姻九卿高门欢欣。 荀柔知道,有些人一生不平凡,是早已注定的。 …… 春风吹暖,万物复苏,草木萌芽,一场雨,一晚上,很快蔚然成气候。荀爽以为春草这般自由生长颇有野趣,故任其肆意发展,霸占前庭后院。 一只毛团一样的小灰兔子,无忧无虑的在院子里蹦跶着觅食,三瓣嘴嚼动起来,十分得劲。 这是一位族兄送给荀柔的生辰礼物。 他生辰是惊蛰。这时候小孩不兴过生日,但亲友之间,有时也会送点小礼物表示心意。族兄在野外猎得一窝兔子,正巧到了他的生日,于是就将最小的一只送给他玩。 荀柔一边看着兔子,一边拿树枝在地面鬼画。 此时算虚岁,所以生日之后,他就是五岁的小朋友,亲爹捏了捏他白嫩的小手表示,长大了可以宰、呸,可以开学。 按说,这样国家级学霸来教他一个幼儿园年纪的小朋友,他应该倍感荣幸,然而汉代启蒙教科书,真的实在令人发指。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先圣写识字启蒙读本,其中最为著名的《仓颉篇》,乃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是荀家启蒙教材,至于内容…放一段给大家感受一下 “颤觭赢骫奊左右慠悍骄倨诛罚赀耐……” 好了,这还只是普通版,他还要学篆书版本。 总之,李斯丞相肯定忘记他自己小时候,笔都握不住还要画画的苦逼了。 听说另一套蒙学读物《急就章》要简单得多,属于大众教材,但谁让他爹看不上?其实来点“上大人孔乙己”他也不在意的嘛。 别说在竹简上写小字,就是给他现在这样大的院子,他也没法把这些字给画清楚……等等,他刚才写的啥? “小郎君要练字,不如用石板?”田伯和蔼的看着他问道。 荀柔在二伯父家见过三个堂兄用石板练字。 竹简制作复杂成本高,日常消耗不起,伯父家用的就是打磨平整的石板,毛笔蘸清水写字。 “家里也有吗?” “郎君当年习字的石板还在,”田伯笑道很朴实,“近来闲得无事,我就把它翻出来,打磨了一下,还能用,我给小郎君拿来?” “多谢田伯。”荀柔连忙拱手道谢。 田家是这时代所谓的世仆,田伯当年就是他父亲的书童,能写能算、能御车的高级人才,现在、负责管家兼职看门,田嫂负责内院,田家长子田孟如今正跟随他兄长,田仲则除了给他爹当书童,还负责照看他,两家的关系已远不是雇佣主仆这样简单。 “不必,不必。”田伯摆摆手,“只是小郎君在此一个人,切不可出门,万不可自己开门出去。” 为表示郑重,最后一句重复两遍。 第31章 “我知道的。”荀柔乖巧的点头,目送田伯离开。 他当然知道。 今年新年伊始,关中河东地区又有大疫,虽隔了伏牛山与嵩山山脉,不曾在豫州境内肆虐,但颍川郡中,也出现时疫。 得病之人,多是高烧,寒战、上吐下泻、便血,听上去很像疟疾。 近来听说县中,也死了人,这种时候,孩子是最让人担忧的,大人身体好,抗一抗或许还能抗过去,小儿却更易夭折,故而各家都将孩子看管起来,不让出门。 里中近来读书声渐稀,也是因为到荀家来念书的学童,不再来上学的缘故。 大兄家的小阿贤,也得了病。 昨天他和二伯家的三个堂兄一起去看他,小朋友蜷在榻上小小一团,本来就瘦小,如今更像小萝卜头了,脸烧得通红,嘴唇却苍白,干得起皮,但是因为肚子痛,连水都不想喝,耷着眼皮,十分没精神。 往日见面,言笑晏晏、温柔和蔼的嫂嫂憔悴许多,荀悦大兄也愁眉不展,但也都不让他们多呆,只看过一眼,就让他们快快归家,大概也是怕他们被传染。 荀柔想起,小朋友居然还记得他,迷迷糊糊、委委屈屈的拉着他,唤阿叔、肚痛,心里也十分难受。 他请父亲写信给张仲景,想请他帮忙,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生命脆弱而艰难,纵使他拥有两千年的知识储备,却对此完全没有办法,等等 荀柔望向正在觅食的兔子。 拥有大花园的兔子,学会了挑食的毛病,一尺高的一根野草,被一口啃断伏倒,但似乎因为味道不好,被兔子啃了两口,就弃于身后。 那根野草,中间一支青绿主干,分出无数细枝,细枝又分小枝,枝上叶片细碎,像绿色的满天星。 在乡间长大的他,自然认得这种植物。 荀柔猛然站起来。 他竟然忘了。 他怎能忘了。 一千八百年后,如果,你在种花家,做民意调查,问种花家传统医学最广为人知的一种“青蒿素”,大概会是个点赞超级多的答案。 黄花蒿学名青蒿,虽然和其他青色的“蒿”傻傻不分,但却是提炼抗疟圣药青蒿素的植物来源。 第17章 青蒿制饼 据评估,青蒿素的发明,至少拯救了两千万人的性命。 青蒿是治疟疾的特效药,纵使他判断有误,时疫并非疟疾,青蒿也能清热退烧、治疗泻下,他小时候若是在春季发烧,爷爷就在山上荒地找些新鲜青蒿回来,煎水给他喝,一两剂就能见效。 荀柔两步跑上去,拾起被兔子啃倒的草茎。 一凑近,青蒿特有的浓烈独特的香味扑鼻而至。 青蒿味道不太好,连兔子都不吃,简直送不出去。 他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周,看向兔子啃得正香的贴地绿植,不由眼前一亮跑过去。 双手捉住兔子的尾巴,费劲的往后拔开,露出的野草正和他想得一样。 贴地生长,被啃得一半的、油绿肥嫩,形状漂亮的叶子,正是他想要找的蒲公英。 这种植物亦有清热解毒、抗病毒、抗感染的作用,虽不特别对症,但也不会起反作用。 这种野菜,因为具有养生保健作用,开始出现在现代人的餐桌上。 不过,在一些人为了长寿,将它煮水炖肉,对着一锅味道奇怪的菜汤炖肉,艰难下咽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拿来做饺子,才是蒲公英的正确烹饪姿势! 来自大自然馈赠的鲜嫩绿植,混合半肥半瘦的猪肉,加上一点点盐、一点生姜末,经过充分搅拌,奇妙的融合在一起。 用柔软的饺子皮踏踏实实的一包,上锅蒸上一刻钟就能好。 蒲公英的鲜嫩清爽,和肉汁的香甜,配合得完美无缺,既不会油腻,也再无野菜的涩口感,一口咬下,汁水充裕,奇异的香气和鲜嫩的口感,在口腔中充盈,带来令人愉悦的满足。 荀柔想起那味道,很没骨气的咽了咽口水。 “多谢!”为转移注意,他一把捧起兔子,rua了一遍。 兔子呆呆愣愣的望向夺食过后不跑、还要侵犯它的庞然大物,蹦跶着小短腿想逃走,却力有未逮,只能被一把捉去,揉得一身毛都散乱、东倒西歪。 揉就揉吧,小兔子他没办法反抗,只好躺平任搓,但这个庞然大物,居然始乱终弃,将它揉得全身乱毛,就丢弃一旁了。 呆呆坐了一会儿的灰兔君,只能像遇见渣男的可怜小女孩,自己扑腾着后腿,理顺身上毛毛,挠一挠痒痒的耳朵,重拾一颗破碎的小心脏。 荀柔采挖青蒿和蒲公英时,负责照看的田伯并没阻止,还贴心的给递上他一只小竹篮和小木铲。 荀爽一向不多管束他,就连学习,都没让他向伯父家三个堂兄那样苦逼学习,而是顺其自然,故而在确认他挖的两种野菜没毒后,便随他“玩”去。 荀柔采了半篮子,在田嫂帮忙下,将青蒿和蒲公英洗净、沥水,又请田嫂加些油脂裹一裹免得出水过多影响口感,再加入肉丁、鸡蛋和盐搅拌均匀。 家里的面粉不够细,做不了饺子皮,没有老面发酵,也不能做包子,荀柔只能遗憾的勉勉强强做成馅饼。 不过成品就还是棒棒的。 一边被馅饼内的汁水烫得直缩舌头,荀柔一边又忍不住大口。 第32章 粗糙的面饼内表面浸透了汤汁,变得柔软,外面却又很脆硬。 空气中弥漫着香气,味道中带着一点青蒿特有的苦味,但肉真是野菜的最好伴侣,只要沾上肉香,蔬菜的涩味和苦味,都变成了一种非日常的特殊风味。 实在的说,比不上后来的茯苓包子、薄皮饺子和烧麦,但是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点后世美味点心的影子。 相信初次吃到馅饼的小朋友,一定会感到惊艳无比。 “雪白鲜翠,清香袭人,”荀爽尝了一只,含笑道,“阿善如何想到以野草入菜?” 因为吃过啊。 “因为我看见兔子很喜爱啃食这两种野草,所以认为这两种、野草,味道一定很鲜美。”荀柔很机智的回答。 “看来我儿在庖厨之事上,真是颇有天赋。”荀爽失笑摇摇头。 “大人,”荀柔连忙仰起头,“趁热的时候,可以送一些给阿贤吗?” “阿善是因为阿贤,才想做的这道菜?”荀爽颇为惊奇道。 “……是。”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被说出来,就很不好意思。 荀爽顿时欢喜,“吾儿之举,犹胜孔文举让梨。” 倒是不必和孔融那倒霉蛋相比。 “大人,”荀柔拉住父亲的袖子,拽着摇了摇,祭出无往不胜的撒娇大法,“我可以送去给阿贤吗?” “让田仲送去,”荀爽犹豫后拒绝,未免打击他又安慰道,“我附书一封,讲清前因后果,让阿贤知道你的心意,可好?” “……那就不用了。” 就羞耻。 隐隐的哭声,低低徘徊在耳边。 云雾缭绕的茫茫间,是悲伤垂泪的面容,堂兄们在大兄和嫂嫂身边低声安慰节哀。 榻上白麻盖着的小小起伏,若一个错眼就会略过。 一转眼,场景已经转换。 青草的山坡上,一座小土丘孤零零的,无字无碑,无依无靠。 早夭的孩童,连名字都没取,不入祖坟,无祭祀,亦无丧礼,只静静的埋下,归于厚土…… “小郎君,小郎君?” 荀柔被推搡了几下,猛然睁开眼睛,惊悚的发现,田仲鼻子周围好多小麻子……好像芝麻饼。 “什、什么事?” 阿姊出嫁后,他爹一向是任他睡到自然醒的。 想起梦里的场景,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是张家郎君来了,”田仲转身从铜盆里捞起葛巾,拧干转过来给他擦脸,“快快起来,主公唤您去见面。” “张家……”荀柔松了半口气,打了个呵欠,打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张家…仲景……阿兄?” “正是张氏二郎。”田仲把荀柔睡歪的发楸重新绑好,“张家郎君都从悦郎君那里回来了。” “这么快?”从南阳涅阳到颍川颍阴,来回路程不止五天呀。 “哪里快?这都巳时了。”田仲端起铜盆,催促道,“小郎君还是快些吧。” 五天自然不够从涅阳到颍阴,所以张仲景并非接到书信赶来,而是恰巧在颍川游历行医,顺道来高阳里来拜访,听说有时疫,也不拘礼节,连忙去荀悦家看病了。 荀柔到前院的时候,张机正在堂上同荀爽说话,年轻的面孔上稳重的蓄了点须,容貌比之荀家人稍显平淡点,但小麦色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还挺有型。 荀柔连忙跑进屋内,热情道,“仲景阿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姓张名机,字仲景的某未来医圣,顿时受宠若惊,“阿善,许久不见。” 漂亮乖巧的小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小可爱对他十分抗拒,就很令人沮丧,今日小朋友突然对他如此亲近,张机连忙从左边袖子摸到右边袖子。 全都摸空后,他这才想起,随身带的糖,刚才已经都给另一个小朋友了。 就有点尴尬。 “阿兄别来无恙,”面对金灿灿的医圣,荀柔拿出自己十二分的欢迎,“这一年来,我很想念仲景兄。” 张机掩饰性的一震衣摆,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十分“自然”的摸摸荀柔的发顶,发现没被拒绝,愉快的眯了眯眼睛,“阿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阿兄的气色也很好,”荀柔连忙问道,“阿贤的病情怎么样?” “还好,病症比许多年长者轻,”张机撸到毛,心情愉快,“我向阿善保证,只要他认真吃药,就一定能好起来。” 荀柔大大松了口气。 “阿善如今比先前活泼许多。”张机向荀爽道。 “他虽生在南阳,但毕竟这里才是故里,归来后,族中同辈兄弟许多,也不似先前没人一道玩耍。”荀爽慈爱的看了荀柔一眼,“就是比从前顽皮,一个不注意,就看不住。” “我给他看看脉象,”张机得到荀爽点头,转向荀柔,“阿善把手腕伸出来一下。” 未来医圣,亲自诊脉,这是什么,这就是排面! 荀柔立即伸手,“劳烦阿兄。” 先摸右腕,再摸左腕,对面医圣的眉头动了动,表情有些奇怪,荀柔不由有点紧张,“有……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吃啥啥香啊。 “无事,”张机摇摇头,“阿善脉象很有力,很健康乖,张嘴让我看看。” “啊”荀柔连忙张大嘴巴。 张仲景伸手掰着他的牙仔细看。 第33章 “如何?”荀爽关切问道。 “的确康健许多,脉象平和有力,”张机接过田仲递上的葛巾擦了擦手,笑着问道,“不知最近阿善是否常食饴糖?” 荀柔隐约察觉一丝丝不祥。 “族亲友善,他一个小孩,喜欢到处乱逛,长辈碰见他,都拿糖给他吃。”荀爽笑得似乎很无奈。 荀柔看向他爹,明明是他人见人爱,大家都喜欢,才送他糖的。 张机理解的点点头,他刚才其实也想投喂来着,“饴糖虽有补脾益气,润肺止咳之效,然而也不能食之过多,容易致人脾胃湿滞,体肥身弱,以及牙病,”他停了停,再次伸出手摸向荀柔的脑袋,用庆幸的语气道,“我方才仔细查看的阿善的牙齿,幸而还未出现牙病,但长此以往也不能一直心存侥幸……” 正撸着毛呢,突然手下一空,张机转头一看,小可爱没有了,只给他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怎、怎么回事?他伸着手,无辜茫然的眨了一下眼睛。 第18章 糖糕减肥 我凭本事得的糖,凭啥不能吃? 荀柔在后院疯狂转圈,要不看在是未来金大腿,他一定跳起来踢他膝盖。 没有电脑、没有暖气、没有小说,日子已经够艰难了,他吃点糖甜一甜怎么了! “小郎君?”田仲望着荀柔迷惑行为,“小郎君今日这般,有些失礼。” 飞速旋转后,荀柔cpu终于冷却了一点,再次想起张机的话,发现第二个华点:“仲兄,你刚才听到了吗?” “什么?”田仲疑惑。 “仲景阿兄说了一个特别可怕的字!” “什么?”田仲持续疑惑,“是说牙病?小郎君勿惧,张郎君方才看过,说你并没有牙病啊。” “他说我肥!”荀柔跳脚。 仲兄怎么就没注意重点。 他就是穿的多一点嘛等等…… 他捏捏脸,又捏捏肚子,惊恐的发现,自己肚皮上真的有小肥肉,好像能捏起来了? 一戳一跳圆滚滚,极有弹性的白肚皮他……真的胖了? 荀柔咽了咽唾沫,望向田仲,“仲兄,我胖了吗?” 一想到,自己将来站在众兄弟间,成为画风不一致的那个,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郎君说什么呀?”田仲顿时失笑,“如今才正好,先前小郎君瘦弱多病,主公总是担忧,如今小郎君长好了许多,这才放心。小孩就要……”在荀柔恐慌的目光中,他咽下了某个形容词。“这样讨大人喜欢,圆润可爱。” 田仲绞尽脑子安慰道。 骗人!荀彧小哥就很纤瘦,也很让长辈喜欢。他们家小孩没有胖子,但就都很可爱! “怎么会胖的呢?”他明明一心向荀彧小哥学习。 荀柔随手掏出荷包,拿了块梅花糖放进嘴里。 去年秋天,他糖罐子塞满了,突发奇想,薅了七兄荀宜家的桂花,腌渍做桂花糖。 一颗一颗虽然有点不成形,但的确带上了桂花香气,送给大家都很喜欢。 族里许多阿姊嫂嫂得了灵感,做出各种桂花糖、梅花糖、兰花糖、山茶花糖…大家喜欢找他品鉴,然后顺便送他一些。 还有路上遇见啊,去人家家做客呀,去找小朋友玩啊,长辈们就会顺手投喂一点点。 然而最近,为了逃避学习,荀柔经常出门游荡,哪里有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 ……他将来不会成为他家唯一的胖子吧? 减肥,必须减肥。 荀柔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小糖罐从柜子上搬下来。 罐子里装着大颗小颗、各家配方不同的糖,就算他和堂兄侄子们分享,也总是不断生长。 他狠心绝情一闭眼,搬起罐子走进厨房。 从今天开始,他要对糖断舍离! 厨房里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朝食,灶上的陶甑里蒸着米饭,另一口灶上煮着肉羹,然后将切碎的新鲜藿菜洒进羹中。 “小郎君,快离远些,免得火烧着你。”田婶在围裙上一擦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从灶边拉开。 荀柔意识到给人添了乱,讪讪退出。 厨房后面的另一间屋是他家粮仓,几个大缸里放着小麦、高梁、稻谷和豆子。 人食五谷,所谓五谷,就是“稻、黍、稷、麦、菽”。这时候的菜,左右就是腌菜、肉干、咸鱼和酱汤,主食的品种却比后来丰富,饭都有好多种稻米蒸的是米饭,麦子蒸的是麦饭,豆子蒸的是豆饭,高梁蒸的是粟饭,统统都是饭。 其中,“菽”也就是豆子,由于豆苗、豆叶都可食用,加上豆科植物根部产生氮元素,能肥田,豆科植物的生长要求低,产量较之稻、麦更高,种得多,平日吃时候也比较多。 豆子不是纯色的,看上去品种杂乱,五颜六色,十分斑斓,盖因为种植技术还有待发展,农人种豆比较自由奔放,多不加甄别,一把洒进田里。 荀柔此时看见豆子,想的却不是日常干脆废牙的豆饭,而是一道点心,一道方法步骤简单到让人难以相信的点心。 吃过朝食,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大计。 从一大盆的干豆子里,挑选出颗粒饱满圆润的大豆子。加上足够的水,泡上半日,再加水使劲煮,一直煮到吸饱水分的豆子膨胀将表皮撑破为止。 接下来,将豆子沥出,放进石臼里捣、捣、捣……荀柔双手握住对他宛若哑铃的石杵,面部表情逐渐狰狞。 第34章 “……小郎君,不如我来帮你吧。”阿善小郎君累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还非要坚持自己捣豆泥的行为,把田仲“感动得不轻”。 “不用,”荀柔摇头,虽然现在两个胳膊都十分酸爽,但他正好运动减肥嘛。 想想他爹、他哥、他大堂兄,他家的基因是很优良的,只要他努力锻炼,一定能拥有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完美身材。 豆子终于在努力下捣成泥状,连荀柔贡献出他的糖罐,豆泥和糖一起倒进锅里,然后小火慢炒。 吸饱了水的豆子,虽然捣成泥,含水量仍然很高,糖在水和温度的作用下缓慢融化,随着搅拌和豆泥混合在一起。 香香甜甜的香味,渐渐从锅里溢出,锅里的清豆泥渐渐变成粘稠的糊状要是再加点油脂就能做成豆沙。 不过,荀柔不做豆沙。 豆泥煮得差不多了,就将之舀出来放进浅底的盏中。 亏得他家盘盏不少,这才全部装下。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将盘盏放进木桶,然后吊进井水中,放置一个晚上。 初春虽然大地回暖,但是地下的井水还带着一点寒冬冰雪的凉意。 第二天清晨,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的荀柔早早起来,兴致匆匆的请田伯将桶提上来。 豆糕已经凝固成形,成微深的枣褐色,虽然没有原版豌豆黄那样浅黄明亮的颜色,但表面凝脂一般的柔润光泽。 小心切成菱形的小方块,摆上一片藿香叶作装饰,就很有排面。 用箸小心夹起一块,以两条胳膊为代价做出来的豆糕,口感细腻无比,甜甜的、沙沙的、清凉凉、入口融化,没有一点残渣。 亲爹和未来医圣兄都很满意,荀柔捏了捏自己两边胳膊,觉得肌肉正在生长,也很满意。 做好的豆糕能久放,按照惯例,荀柔请田婶将豆糕都切块摆盘,然后挨家送去,让大家都尝尝他的“新发明”。 顺便,一次性就将糖用完,就可以避免自己再嘴馋…荀柔小心翼翼的从荷包里捻出一块桂花糖,奖励自己的机智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一点点糖了,一定要小心品尝。 然而,现实走向不如预期……嗯,不、不用、唔……好吃……不用了谢谢,不、不是不喜欢阿姊的甜糕,喜欢,嗯……好甜……够了……不,他就想苗条一点,为什么这么艰难? 别笑,别笑了,他是认真的啊! 荀谌双手将荀柔抱起来,颠了颠,夸张睁大眼睛,惊讶道,“真的长胖好多,都赶上家里的猪崽了,今年过年我们宰来吃吧,肉都被腌得甜甜的,正好。” 荀柔睁大眼睛,十六兄,你的兄弟情呢? “所以,新鲜刺莓做的甜糕,阿善不想吃?”荀谌表示,他本人就是兄弟情深的代言,“清甜可口,过了这时节,可要等明年了哦。” “……要。”所以,还是运动减肥吧,荀柔走到荀衍面前,“十一兄能教我练剑吗?” “这……阿善再长大些再学好吗?”荀衍艰难的低头看了一眼软嫩的小堂弟,这会被剑压倒吧,“阿兄带你骑马去?” 也可以。 荀柔正要点头,突然听到熟悉的长啸。 气息悠长的啸声,愉悦的荡漾在春日的风里,如拨云见日,春水破冰,春风十里,让人忍不住跟着长长出一口气,郁气全消。 荀柔望了望天空,回头来还有些不确定,“这是仲豫大兄吗?” 这一次,他居然能听懂一点意思了。 荀彧先前在廊下鼓瑟,此时放下瑟,展颜一笑,也如春风十里,“正是,看来阿义的病定是好了,我们一道去探望吧。” “好,” 荀柔连连点头。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的感觉,感官似乎变得敏锐,他闻到空气中带着泥土味道,带着浓墨的味道,带着笔刀刮后竹子的味道,带着炭火烧着后的烟气,这些味道,随着呼吸进入肺泡,融入血液,然后输送全身,浸入肌肉皮肤细胞。 很多东西,无声无息完成了侵蚀。 清澈湛蓝,白云翻滚的晴朗天空;鱼鳞排列深灰瓦,万岁未央的屋檐瓦当;抬梁穿斗,地基三阶三尺的堂宇;翠荫浓盖,高逾屋檐的桑榆;晴空飞过的大雁,嗈嗈而鸣;还有……很好很好很好的堂兄们。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穿越回来,也不知道在将来,如同洪流卷席整片神州的战乱中,自己的命运如何,但这一刻,他分明意识到,他将确确实实的在这里生活,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步选择,都真实存在。 无所谓志向,无所谓作为,即使什么都没有,这里仍然是他的未来,他的生活。 第19章 清明郊游 时疫的阴霾已从颍川褪去,张仲景也在治好阿贤后准备回家,荀柔借着可爱外表,扒着人家裤腿,要求保持联络,远程传授基础医术和药学知识。 张机甚是惊喜,连声答应他还以为荀柔真不理他了。 于是皆大欢喜。 转眼便是清明。 作为春天里倒数第二个节气,清明最早作为标定农事活动而存在。 此时太阳来到黄道15度,北斗斗柄转至东南,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一片生机蓬勃。 所谓清明,是清风朗润,春和景明。 如此时节正适合踏春郊游。 至于大家熟悉的扫墓活动,此时还没有。 第35章 两个月前正月里,刚祭拜祖宗,祈求保佑,这么快再去打扰,就是自家人,祖宗也烦你。 高阳里的诸荀趁此春光,也一道相约出游。 或架车,或骑马,或着丝履,或着木屐,或褒衣博带,或胡服劲装,或提着美酒,或拎着儿女,总之这一日有闲暇的,全都出动了。 田地里的麦苗坚强的挣扎起来,比先前初春时伶仃可怜的样子好许多,疏疏落落的开始抽穗。 路边的野草茂盛起来,蒲公英、醴肠、大蓟、地丁开出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茵草地,驰道两边,杨柳摇摆枝条,柳絮飘飞,给画面来点特效。 今日出门踏青的不只他们一家,逶迤的车队在途中相遇,致意问候又各自前行,田埂上,穿着短褐的农民夫妇,牵着牛,牛背上两个小童,都顶着野草编的花环,和声唱着歌谣。 荀柔凑在牛车窗口看,冷不丁一个东西落在头上,翠绿的门帘挡住视野,一条车前草的长穗一直垂下,正垂到鼻尖,蹭得发痒。 “送你一个,别看人家的。”公鸭嗓已经过度到磁性低音。 不得不说,这低沉迷人的嗓音,和他中二谌哥真不贴。 荀柔一只手扶着车壁,一只将头上的花环取下,果不其然,这就是在两根拧在一起的柳条,缝隙间硬塞进野草野花,花草被蹂躏过后,都蔫兮兮的垂下,也就勉强能称为花环,还是看在他堂兄心意的加分上。 他抬起头,窗外的荀谌,骑在一匹棕黄色小马上,小马踏着碎步,走得悠闲。 “十六兄。” “拿去戴,不用谢。”荀谌潇洒摆手。 “……好吧。”荀柔捏着花环,乖巧回答。 “一个看不住,就跑得没影,”黄骠马蹄哒哒小跑过来,年轻的荀衍脸上是超越年纪的操心,“再如此,你就别骑马回车里去啊,是阿善啊。” “十一兄。”荀柔将花环递过去,“这是十六兄做的。” “谢谢,不用,你自己戴吧。”荀衍在马上对荀柔温和一笑。 “阿兄,我们来比比,谁先到前面那株槐树,如何?”荀谌趁着他和荀柔说话,一打马溜得飞快。 “喂,你给我慢点!”荀衍一急,来不及继续和荀柔说话,一打马追上去。 …啊。 荀柔手还没收回,眼前两个人就扬起一阵灰尘,跑个没影。 就最讨厌超车了,他一手捂住口鼻,无奈收回花环……算了,还是挽救一下吧。 出高阳里一直往北,行十数里就是潠水,水边一座野狐亭,亭畔桃花林,正是芳草鲜美,落英芳菲。 牛车与马车在林边停驻,随行的仆从很快在花林中摆好毡席,众人各将带来的糕点、酒水拿出来,一同享用。 正准备着,一个仆从自花林另一边来,原来颍阴县令邱赐,今日也带着家人,到潠水边来游春。 荀绲正表示要亲自前去拜见,丘县令就带着一群家人过来。 这位一县之尊,容貌朴实,皮肤微黑,,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半白,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打补丁的青衫,在伯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十分谦谨,还唤两个儿子上前拜见。 又特意将荀彧和荀柔叫到面前,一番称赞,什么神童、璧玉、凤雏之类,荀柔知道这个时候笑就完事,好好做个完美吉祥物。 邱县令走后,长辈们终于坐下来悠闲聊天,小孩子们则各自分散游戏,有人带了秋千系在树干上,有人带了蹴鞠就在花下玩起技巧、 荀柔左右蹿了一圈,三下五下竟钻出了林子,到了潠水边。 这条灌溉颍阴的河流,清澈见底,流速缓慢,看上去并不深,阳光照耀下,河底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晶莹光润,衬出旁边飞快窜过的小鱼。 一群小鲫鱼,只有两三寸长,身形像梭子,尾巴一摆,溅出水花,活蹦乱跳的,看上去很适合烧烤。 正在他蹲在河边,对着鲜鱼流口水,突然听到头上传来咔嚓声。一抬头,头顶上一根花枝折了,向他砸来。 来不及躲开,荀柔连忙抬手护脸。 预料的花枝并没有砸落在他身上,只听见又是咔嚓一声。他移开手,头顶上方横着一根九节竹杖,及时挡住了下坠的枝干。 握着竹杖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广袖长袍的中年男子,瘦得颧骨支棱起来,握着竹杖的手指也像是细竹竿似的骨节分明。 荀柔记得他,方才就跟在县令身后。 “小公子没事吧?”男子瘦得让人惊悚,声音却十分轻柔温软,仿佛带着某种音律。他对荀柔伸出另一只依然瘦得皮包骨的手,将他扶起来。 “多谢相救。”荀柔望了一眼跌落在不远的花枝,借着行礼,往后退了一步。 “荀小公子勿惧,在下方士襄楷,方才在下跟在丘县尊身后,不知公子是否记得。”男子扶了抚垂到胸前的长须,扶杖笑了笑,一笑之下,就冲淡了他容貌自带的突兀,仿佛温和宽厚的长者。 荀柔当然记得,但花枝的坠落,实在凑巧得让他不得不心疑,“多谢襄君相救,您既然在县尊身边,为何又到这里来?” 襄楷含笑道,“在下只想见一见公子,绝无他意,公子勿惧。” 他有什么好见的?荀柔一眨眼睛。 “荀小公子如此年纪,读论语就说出’失羊者何辜‘这样的言论,实在让人惊叹好奇。”襄楷含笑道。 第36章 饿……如果是想围观神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没想到,仲豫大兄居然把那天他们关于“其父攘羊”的讨论宣传出去,还写了篇文章,搞得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就“神童”了。 “这……就是长者抬爱。”荀柔连忙摆手,“说着玩,说着玩。” 神童什么的,很羞耻啊。 “听说公子还改良了纺车,借足之力,功效较先前五倍?” 这……也传出去了? “做着玩,做着玩。” “那么,荀小公子以野菜制饼,为堂侄逆天续命,恐怕不是玩耍了吧。”襄楷不徐不疾道。 什…什么! 荀柔差点炸毛。 工匠技艺在他家不受重视,只觉得是小孩爱玩, 念书有天赋,在他们家属正常操作,并不会觉得奇怪, 但青蒿饼治疟疾……没法解释。 镇静镇静,坦白从宽,老底揭穿,抗拒从严,平安过年。 “道长大概听错了,治好小侄阿贤的是仲景阿兄。”荀柔镇定道。 “公子可知天命?”襄楷微微一笑,“人之有命,如星之有轨,天数既定,不可违背。令堂侄凶月出生,苗而不秀,命中有此死劫,微君,何能转煞为安?” “那按你这说法,阿贤可已经违背天命啦。”明明是我大种花家医术神奇好不好。 “那是因为小公子…”襄楷话说半截,神秘一笑,“我可以问公子一个问题吗?” 这个转折,太生硬了吧。 “我可以拒绝吗?” 襄楷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若是现在河中有一名落水之人,公子心知,若是不救,此人就会溺水而亡,可若是救之,自己却有溺水之危,公子还愿意救他呢?” 荀柔仰头看着眼前的“巨人”,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襄君不能救之?” 襄楷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个古怪笑容,举步走向潠水方向,“若是落水之人,就是在下呢?” 好家伙,这是要给他现场直播? 眼看对方真的直愣愣的踩到水岸边,下一步就要踩下去,荀柔吓得连忙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不要冲动啊!有什么想不开,可以再想想!世界很美好的!我不会游泳啊!这个水很深的!我以高考物理满分发誓,跳下去真的捞不起来了!” 这是什么硬核问题! “淹死很痛苦的!不要搞事啊啊啊” 快来个人啊,他一个人承受不来。 仰头的童子,容貌精致,但满脸焦急,满头大汗,急得头上歪扭的花环都要掉了。 襄楷蓦地仰头大笑,简直笑出眼泪来。 这是被刺激大发了,还是本来就精神异常? 荀柔小心翼翼道,“你要有什么难事,可以说说,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忙,但说出来可能会好一点?” “我就想问方才那个问题,”襄楷的嗓子因为方才的大笑犹带嘶哑,仿佛添了一丝鬼气,“荀公子你,愿意不惜性命,拯救溺水之人吗?” 第20章 太平经书 荀柔舔舔因焦急而干燥的嘴唇,“我能救得了吗?” 襄楷一笑,“公子,这个只能问你自己。” “所以说,我也很可能救不了,然后就搭进去了,对吧?” “没错。” 荀柔想了想,“那我能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溺水吗?” 襄楷垂眸,眼中划过一道阴影,“如果说,他是咎由自取呢?” “那我为什么还要救?既是他自己的原因,我就算能救他一次,难道还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荀柔一推,放开他,退后两步,“世上如果有一种人,无法救,那就是自己找死的人。” “…为什么要救?荀小公子这就是你的答案?” 眼看襄楷对潠水又产生浓厚的兴趣,嘴上说着不救,荀柔还是忍不住扯住他衣服下摆,“你再想想?其实没那么过不去吧,说不定过过就好了?” 别在他面前啊喂。 “若是,真的就没法呢?” “……”荀柔还不至于以为,这世界是一片乐土,“您要有什么困难……我这里还有点糖糕,”他将荷包里的小零食全倒出来,几块糖糕外裹了一层半透明的米纸防止粘连,这也是他近期的“发明”,已经在族里推而广之,“吃点甜的,心情大概能好一点?”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别的他也帮不上忙。 襄楷愣了一愣,实在出乎意料。 摊开的小手还不到他胸口,堆着两块一寸见方的棕红糖糕,都裹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透明的东西,像昆虫半透明的翅膀。 “外面也可以吃,你尝尝看。”荀柔补充道,“你吃块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童子努力又真挚的表情,很打动人,襄楷一挑眉,拿过了一块。 “这是我从前看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王子,每当他听到别人悲惨遭遇的时候,就会感叹’这如何受得了‘,直到有一天,王子的国家灭亡,王子沦为了乞丐,尝尽世间困难,听旁人感慨’这如何受得了‘,他却明白,人活着再多的苦,都能受,并且必须受得了。” “我也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故事中的王子,之所以忍受一切,并非因为他怕死,而是他知道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有转机。” “果真?”襄楷低声问他。 “我不能骗你,我也不知,”荀柔想了想,“但人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前进的道路。” 第37章 “抱歉,”襄楷一笑,退后远离水岸,“我不该吓小公子,一个玩笑而已。” 真的只是玩笑吗? 荀柔觉得,自己对情绪感知挺准的。 “再吃点糖吧。” 襄楷一笑,将九节杖往臂弯一揽,空出手取剩下的糖糕,从袖中掏出一卷白色绢帛,放在荀柔手中,“公子的故事很动人糖也很好吃,此物就作为谢礼,赠与公子吧。” 嗯?难道金手指来了? 荀柔心跳一下子澎湃了是九阳神功能还是九阴真经,要是易筋经他也不挑,勉勉强强。 “家师于吉于曲洋泉水上得《太平清领要经》百七十卷,其中外篇一百传于民间,中卷六十七篇,为符咒之术,能治病除厄,我已传于弟子冀州张角……” 等等……谁? “上卷三篇为观气之术,仰观俯察,可知前后五百年之天下大势,将人间山川草木、风雷水火皆收为用,逆天改命,匡扶天下。家师言非吾所能学,让我交与有缘之人,公子璇玑入命,天授之才,见到公子第一眼,我便知道,公子就是我要找的有缘人。” 荀柔手一抖,帛书掉了,被襄楷半道接住,“小公子还请小心。” 不用观气,他也能预知五百年,他还能背年代表呢。 太平道这么早就出现了?张角居然和于吉梦幻联动?这是什么神仙组合? “你…你找错人了。”荀柔小嗓子都颤了。 “如今天下疾苦,公子既为族中小侄担忧,岂不闻,天下之大,尚有父母生子不举……哎,如今风移事异,人伦罔绝,正是崩乱之兆…不过公子有仁爱之心,当能回天转日,还九州安宁。” 一开始,荀柔并没听明白生子不举是什么意思,然而很快他反应过来。 “咯、噔。”他清晰的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敲击了一下,而这一下,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先帝时,就有荧惑犯帝星,白虎行中天,如今更有青蛇现帝座,大风折亭木,河东地裂,”襄楷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以星相告之;若不能改,则出怪异警惧之;犹不能悟,则亡败至矣。今天下灾异连年,民生日苦,天子犹然不悟,枉兴刑狱,党锢善类,亲佞而远贤,大汉危矣。” “道长所言生子不举”后面神神叨叨的话,荀柔根本没听。 “小民无知且无德,不愿养儿耗占粮食,汝南地处中国,近于京畿,犹有此等恶俗,实教化不行,而民风残恶。” 毛骨悚然,胆寒发竖。 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小民无知无德、是民风残恶吗? 汝颍并称,两郡相邻,具在豫州,是天下富饶之地,出名士,重教化,常与颍川相较,却出现这样的事。 这也算名士之乡吗?这天下其他地方又是什么样子? 是地狱吗?难道是地狱吗? 襄楷将帛书递出,“习此书后,公子当代天宣化,救世济民,勿生贪念,若凭此为恶,当得报应,公子切记” “小叔父?”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如磬,十分动听。 荀柔连忙转头。 只见一人低头拨开低垂的花枝,从林中转出。 青衫广袖,佩玉无暇,眉目清润,头戴玄冠,冠上应时的插着一截青绿柳枝,衬着桃花如雨纷飞的背景,宛如画中之人。 正是荀攸,荀公达。 “小叔父为何独立水边?”斯人眼眸一点如漆,幽邃中透着关切。 独立? 荀柔在转回头去,方才站在他身前的人,已全然不见踪影。 “方才此处还有人?”荀攸走到他身旁,眉头因担忧微蹙。 “……刚才跟着丘令见过面的方士,名叫襄楷,来这里找我,”荀柔犹豫了一瞬,实话直说,“拉着我说话,还说…天下要不好了,公达一来,他就不见了。” 荀攸眉头蹙了蹙,缓缓蹲下来,与荀柔平视,轻声问,“那方士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如今许多地方百姓贫困,生子不举,是崩乱的先兆。”荀柔说不出刚才听到时,心底如何惶恐,“连汝南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大概这一刻,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东汉真的病入膏肓。 不是那种形而上的哲学评论,不是看过几篇文献的随意指点,一个社会、一个世界,出现至此之恶相,它的灭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方士所说,大抵是汝南新息县旧事,”荀攸声音温温凉凉,不徐不疾,亦同望来的目光,如凉月清流,“先帝之时,本郡贾伟节为新息长,见当地百姓穷困,有生子不举的恶俗,便严令禁止,将之与杀人并罪,数年之间,养子者千数,百姓教子女:贾父所长。生男名贾子,生女名贾女。贾君以此名举于世,天下称之。” 但……但是……百姓绝然不是因为灭绝人性,才生子不举的啊。 那是自己都生存艰难,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不得已。 荀柔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口。 一声轻叹。 温热的手心盖下来,覆在他的前额。 眼前一暗,却又有淡淡的暖意,从荀攸的掌心传递过来。 和往常族兄伯父们一样温暖抚摸,似乎又有点说不出的不同,让心情很静很静。 荀柔抬头,荀攸在他面前蹲下来,神色仍然平和幽深,仿佛有些了然,又有些怜惜,他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是说了很多。 第38章 “归否?”荀攸轻声问道。 “…嗯。”荀柔轻轻点头。 密不透风的屋室,膏烛浓烈的香味、病人身体散发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刺鼻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 短促艰难的喘息声,不时传出,带着不祥的停顿。 阴瑜苍白而浮肿的面容,眼神却在烛火下透出奇怪的光芒,望着屋顶,“……是我不虔诚……有今日之灾……黄天恕罪……恕罪……救命……赦我死罪……” 烛火明灭着,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荀采握着丝巾的手,止不住颤抖,明明眼泪已经在这几日已经流尽,但此时眼底干涩刺痛,竟又渐渐有液体自眼底涌出。 她错了吗? 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是因为她不让夫君念诵《太平经》,所以才有今日之灾…… “阿蕙……阿蕙……”病人浮肿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竟还能清清楚楚的显露情意,“我……这这辈子,最为得意之事,便是得你为妻……原想白首同穴,不想,竟要就此离别……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荀采握紧他的手,眼中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在锦被上形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深红印记,如同泣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第21章 骋以骐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正宾陈纪神情庄重地望着跪拜的荀衍。 “字汝休若。” “谨受命。” 荀衍以手加额,肃然拜下,结束了整个冠礼仪式。 清明过后不久,伯父为十一堂兄荀衍举行冠礼,并如历史一般取字“休若”。 荀衍的衍,即是水朝大海奔腾不休,而休若的休,则是止息停止,一个奔流,一个停留,正反相合,正暗含儒家中庸之道。 正宾许县陈纪陈元方,正是发明“九品官人法”陈群的亲爹,也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中,言辞犀利的小朋友元方。 当然如今人家不是小朋友了,虽党锢在家,却是闻名郡中的高士。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都是颍川大姓,陈、韩、钟、祭、唐、刘,不是衣冠仕宦就是皇室宗亲,可惜先前来信,要来冠礼的姐夫阴瑜,不知是什么事耽误了,并没有来。 荀柔看见伯父为宾客相互介绍,自然将唐衡家那支前来族人,介绍给唐太常之弟,不免怀疑这一场冠礼举行的时期微妙。 冠礼结束之后,堂兄便准备出门游学。 这个时候士族青年,十七八岁行冠礼,再出门游学,是一种风气。 不仅增长见识,也是向外展现才学,提升名望。在查举制度下,没有过硬的背景,就要有非常的名声,才有能出仕为官。 荀家固然是名门望族,入仕不算太难,但只是做个案牍劳形的小吏,显然不符合堂兄的人生规划和族中的期望,所以需要宣扬自我才华价值,以提高入仕档次。 能举孝廉自然最好,但征辟入郡中为吏,还是在县中为吏,当然不同;成为主簿、上计、五官椽这样掌事官吏,或者书记、文书这样的小吏,也有很大差别。 荀家家风向来热心时政,有兼济天下之心怀。 便如荀悦大兄,至今不受征辟,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觉得时局浑浊,难有作为,他喜好著述,文章少言经意,多为褒贬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 堂兄出门游学,族中相熟兄弟,都同至高阳里阙下相送。 原本折柳送别,离情依依,左边一首“行行重行行”,右边一首“黄鹄一远别”,连荀柔在旁,都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结果突然一个族兄吟了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好家伙,大家顿时笑倒一片。 荀衍也朗然大笑。 他自幼熟读诗书、习剑法、熟读六经、精研骑射,等得就是终一日离开家门,鹏程万里,一展所学。 “诸君勿复相送,我去也!” 荀柔望着他不同往日老成风格,潇洒上马,扬鞭而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虽然心知离别在所难免,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不久就是谷雨,连绵几日下雨天后,墙角和屋檐犄角旮旯里,悄悄长出一丛丛绿茸茸的青苔,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长出丝丝缕缕的小白蘑菇。 这些青苔和蘑菇,虽然看着可爱,但放任不管,却对木头屋子、黄泥墙面都有腐蚀作用。 在雨季布谷鸟声声叫唤中,田伯拿起铲子,满院巡视,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堆。 长成大兔子的小灰,一脸憨憨凑上去啃,呆呆嚼了一会儿,大概是不合口味,又蹦跶去别处。 老爹在屋里发奋著述,荀柔坐在屋檐边,膝前放着石板,百无聊赖画着《仓颉篇》不知所云的字句。抬头见翠绿的青苔和雪白的小伞盖放在一起,十分清新悦目,他心思一动,把石板丢到一边。 从厨房里拿出椭圆的浅口耳杯,在杯底垫一层碎石,洒上浸过水的泥土,再铺上青苔种上小白蘑。左看右看,还差点意思,他又回自己屋子,把自己最近玩捏的泥偶,挑了一只兔子放在上面。 小小的一盏,看着就可爱,荀柔多做了几只,尝试不同造型,送给亲近的几家。最后剩下两盏,他想了想,往北向族兄荀衢家走去。 第39章 他记得,荀攸正从这位族兄念书。去年刚回高阳里时,他被放在二伯父家托管过一阵,阿姊晚上来接他回家,碰到过好几回荀攸从那边归家。 整个高阳里,这位族兄家五层高、彩绘精巧的楼阁,是最高、最显眼的建筑,有时楼中还会飘传出乐曲,在端庄朴实风格的高阳里,实在称得上独树一帜。 上次送豌豆黄,各家都以食物、玩具回礼,只有这位族兄回了一只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匣中放还他的漆盘,盘中放一枝新蕊半吐的粉靥带露的杏花。 走近宅院,还未进门,便有阵阵花香袭人。 不稍片刻,一身素丝直裾的荀攸快步迎来,将他请入院中。 前庭桃李零落纷飞,东墙满架蔷薇却开得正好,雪白嫣红二色,在阳光下盛放,爬满如渔网斜编的竹架。 顶着这样的压力,荀柔仍然打开提盒,捧出耳杯,可以说很自信了。 荀攸微微惊讶,轻手接过,置于掌上,仔细观赏片刻,点头称赞,“精致玲珑,清新可玩,颇为风雅。” “那送给你玩,”荀柔特别高兴,大手一挥,“浇水应该能活几天,等枯萎掉,你再把杯子还我就行。” 这种耳杯,他就给他爹剩了一只喝酒,其他全祸祸了,要不回收,家里来客人,都得找隔壁借餐具。 荀攸单手托着耳杯,微微一笑,“攸多谢小叔父。” “公达,这小子是何人?”随着拖沓地脚步声渐近,一只修长的手,拍了拍荀柔的肩膀,伴随着含糊的声音。 “回叔父,这是荀柔从叔。”荀攸恭敬的回答。 “唔……”浓烈的酒气从荀柔脸庞擦过,身后人弯下腰来,脸凑到他面前,狭长的眼角边皱纹如鱼尾展开,深棕色的眼瞳水雾迷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是阿善啊。” “衢兄。”荀柔拱拱手。 大早上的就喝成这样,真的好吗? “阿善所来何事?”荀衢眨了眨眼睛,躬着腰大头朝下的动作,让他有点晕,于是直接岔着腿蹲下,“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吗?阿善上次制得糯米纸很好,就是名字直白,不够风雅,不如改名蝉翼纸如何?” 他打了一个酒嗝,颧骨处红晕更盛。 不要吧。 糯米纸一听就知道能吃,蝉翼纸鬼知道是干什么的啊。 “不是吃食,”颜值高真是占便宜,他居然觉得这个大龄族兄,醉酒的样子有点萌,“我无聊做了个小东西,想送给族兄。” “……嗯?”荀衢凑近耳杯,“……唔……不错……清新秀丽,不俗、不俗……”他晃晃脑袋,将手中酒壶凑到荀柔唇边,用哥俩好的语气道,“来尝尝好酒。” 酒壶在荀柔嘴巴上磕了磕,酒液晃荡,香气飘出来,果然是好酒。 “叔父,”荀攸伸手握住酒壶,往外拉开,“小叔父年幼,不宜饮酒。” “……嗯,是小了点,”荀衢迷糊的看着荀柔想了想,醉醺醺的点点头,“等、等十年,我们兄弟一同畅饮。” 虽然辈分是没问题,但看看比亲爹年纪都大的族兄,以及已经及冠的大侄子,就很微妙。 荀柔摆出堂兄荀彧“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的稳重脸,“醉酒伤身,衢兄还是少饮为妙。” 这么喝下去,他担心老族兄等不到与他畅饮那一天。 荀衢哈哈一笑,“小阿善,还不知酒的好处呢。”他拍拍荀柔的肩膀,就要借力起身,荀柔哪承得住他的力气,被按得一趔趄,幸而旁边荀攸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荀衢手臂,将他拉起来。 “小叔父,无恙?” “还好还好。”荀柔忍住了揉肩膀的冲动,“衢兄不如将好酒都先留着,等将来我长大,再共饮,如何?” 荀衢扶着荀攸的肩膀,站得摇摇晃晃,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荀柔被他盯得紧张,只觉目光亮得很是灼人,仿佛能一眼将他那点小心思穿透。 荀衢却突然靠着荀攸,仰头大笑。笑过之后,扯着他的袖子,跌跌撞撞来到蔷薇花墙边,伸手一指“武帝曾言,此花犹胜佳人笑,阿善以为如何?” 荀柔想了想道,“花好看,人也好看,各尽其妍,不必相比。” 汉武帝那是美人看太多,所以不如花稀罕。 荀衢再次大笑,伸手摘下一截花枝,插在荀柔的冲天辫上,“小弟将来定是美人,以此为谢礼,花与美人相宜。” ……手不疼啊?还美人呢。荀柔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使劲往头上望,只想知道自己现在的造型。 “对了,伯旗怎还不来见长辈?”荀衢向侍从招招手,“去叫伯旗来拜见。” “阿兄今日一早去田庄,走时还向叔父禀告过的,叔父忘了?”荀攸提醒道。 荀衢闭眼,摇着头想了会儿,才一点头,“嗯……仿佛如此……是如此。” 伯旗……那是堂兄你亲儿子啊堂兄,荀柔无力吐槽,心里可怜摊上这样不靠谱长辈的荀祈和荀攸。 “既然如此……公达替我招待阿善,”荀衢向荀攸摆摆手,不等回答,转身向着花林中去。 “是。”荀攸对着他的背影恭敬的拱手行礼后,这才向荀柔一展广袖,引导道,“小叔父请。” “好。”其实没准备留下做客的荀柔,只好点点头。 他正要随荀攸着走,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如击缶般深沉之音,震得人心底随之一颤,随着歌声扬起 第40章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咚 又是一声瓮罐类的打击声。 那歌声伴随节拍,仿佛要钻进人心里。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咚 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无以为家 作者有话要说: 长铗归来出自《战国策。齐策四》冯谖 冠礼辞来自《礼记》 第22章 尴尬聊天 所谓长铗即长剑。 这首歌出自《战国策》。 齐人冯谖为孟尝君门客,多年不得见用,以长铗诗自名,孟尝君闻其诗,赐其车马饮食,仍然不重用。 直到后来,孟尝君找门客去封地代为收债,众人都不愿去,选了冯谖。冯谖这一去,就缔造了留名千古的成语“狡兔三窟”,为孟尝君铺就一生富贵无忧。 这首诗,唱得是冯谖早年怀才不遇的愤懑无奈。 族伯父荀昙、荀翌,遭遇延熹的九月政变先后亡故,作为荀昙伯父之子,荀衢党锢在家,再不得出仕。荀柔先见庭院闲逸,又见族兄狂醉,却没想到,看上去逍遥自在的族兄,心中在意的。 荀柔忍不住抬头去看荀攸,作为荀衢子侄,公达一定非常清楚。 荀攸正细心摘下插在他发顶的蔷薇花,小心没扯到缠绕的头发,然后递给荀柔,“小叔父要这枝花吗?” “要。”荀柔抬起头问,“听说这种花很好活,只要将花枝埋进土里,就会自己生出根须,这枝我带回去,可以种在我家院子里吗?” “当然,叔父送给小叔父,这枝花,便任由小叔父处置。” “公达,党锢迟早一定会解除的。”这话虽然没头没尾,但他相信荀攸知道他的意思。 “我定会将小叔父的话,转告叔父。”荀攸唇角缓缓扬起,温和浅笑,“小叔父请随我来。” 无论幼年所居父亲友人的庄园,还是高阳里的自己家,以及所去过的族亲家宅,所见的宅院都庄正古朴、乔木深深,如同汉隶的厚重,然荀衢兄的家却全然不同,亭台楼阁,轻灵妩媚,柳绿花娇,似行草的飞扬。 穿过缦回的檐廊间,沿着屈曲石道走过清池,来到临水亭榭。四面临风的六角亭内放着坐榻,榻上镂空的铜炉燃着袅袅沉香,仆从送上新鲜的水果、琥珀色的蜜水和雪白的羊酪。 这招待水平……原谅荀柔没见识,总之就很高。 荀攸安安静静跪坐在他对面,看向他的目光并不急迫,只轻轻的停在他身上,等他把每种糕点水果都尝试了一遍,正犹豫准备要告辞,恰好开口,“听闻小叔父近来开蒙念书?” “……是,是啊。”荀柔尴尬的挠挠发烫的脸颊,回忆这两个月的进度。 就一本一千字的识字课本,都还差点没念完。 就丢人。 “近来,听闻慈明公在家中著述文章,”荀攸自自然然的改变话题,“不知,可否有机会见识一二?” 他爹在家写的文章?额……荀柔再次露出古怪表情。 注书,就是在深奥古书上,添上个人理解注释,使之更易读懂。 《易经》是一部神书,当然需要一点注释帮忙,但他有点怀疑,他爹将注释当成心灵日记在写了。 去年侯览议罪自杀,灵帝改元,族中聊起这消息第二天,他爹注“临卦”知临,大君之宜。五者帝位,大君为二也,宜升上居,吉。 荀柔琢磨着,这意思不就是太好啦,天子终于杀了揽权的阉党啦,天子聪明啦,天要变啦,国家前途光明,大吉大利啦。 之后没多久,宦官指使段熲大肆捕捉抨击时政的太学生,族中议论此事,多为义愤填膺,他爹当日注“萃卦”此本否卦,见灭迁移,以喻夏桀殷纣,赍资涕,未安上也。 完啦,本来就是不卦象不好,天子还听信谗言,简直就是夏桀殷纣一样的昏君啦,国家就要完蛋啦。 这要让人知道,他爹参与谈话时表现得沉静内敛、长者风范,转过背就激情开麦,有损他爹的形象啊。 “家父近来注释《易传》,十分深奥,我还看不懂。”荀柔摸着自己的冲天辫,就有那么一点心虚。 他有点担心,许多年后,拿着他爹《易传》解读的学生们,会被这神奇的大起大落、情绪波折伤害到。 两番皆挫,荀攸仍然不徐不急,抛出下一个话题,“小叔父方才说,蔷薇插地即活,不知出于何书?” ……额,是渡妈百科。 “这个……” 正犹豫该如何回答,一个仆从急步来到水榭,身后跟着田仲。 荀柔偷偷松了口气。 “何事?”荀攸问。 仆从再拜,“是慈明公派人来唤柔公子速速归家。” 荀柔一愣,田仲才回去,就被他爹派出来了? 田仲连忙向他行礼,“小郎君,是阴家来人,先生让我快些唤你回去。” “……哦,好。” 阴家?是阿姊有什么事吗? 察觉出田仲焦急得厉害,荀柔也不由得慌张起来,下榻穿鞋的时候,没站稳差点扑出去,幸好荀攸在身后捞住他。 “小心。” “嗯嗯,我回家去了,公达不用相送,不用客气……”荀柔胡乱的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趟跑回家,只见父亲皱紧眉坐在堂上,堂中跪倒的陌生男仆,腰间系着一条白色麻布腰带。 第41章 荀柔脚底瞬间都软了,差点跪倒,“父亲?” 难道姐姐出事了? 荀爽转过头看向他,皱着眉摇摇头,叹了口气,“是你姐夫公衍,先前得了时疫,已于十日前亡故了。” 他一说完,跪在堂下的陌生男仆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虽然很不应该,但荀柔听到出事的不是阿姊,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接着才是出乎意料茫然。 先前堂兄冠礼,阴瑜还说过要来,最后却没来,荀柔虽然可惜,但也没多想,却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就传来这样的消息。 遗憾叹息在茫然过后,慢慢涌上来,不太深刻,就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让人难受,却又有些茫茫然,不够切心,又好像什么从身上撕下来,痛了一下,接着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惊蛰,他生日时,阴瑜还送祝贺信来,措辞精细,并未因为他的年纪而敷衍。 那时候,他还以为,等长大过后,或者再过几年,他们总会再见,作为姐夫,阴瑜得讨好他,他可以游学的时候去,在新野横行过市,非常嚣张。 但现在都遗憾得空掉了。 尊不临卑,他爹不能亲自前往,他们家代表多半是他哥,但不知道族中是否会派人前去祭拜,如果要去,能不能带他一起,不管怎么说,作为小舅子,他应该去最后见见这位姐夫。 相信,阴瑜也曾经期待过与他的见面。 另外,他的姐姐荀采……荀柔克制了,没在阴家下人面前,向他爹问姐姐怎么办。 阿姊成亲不过一年,同阴瑜也没有孩子,没有理由留在阴家,所以,应该可以接回家来的吧? 荀爽摇摇头,“夫妻一体,你阿姊当居夫丧三年。” “那阿姊也可以归家,在家中守丧嘛。”荀柔立即道。 他无所谓的啊。 荀爽有些意动,但最终没有直接答应,“……这还要看你阿姊自己的意思。” 阿姊的意思? 荀柔跑去二伯父家,请荀彧帮忙,写了两封信,一封安慰阿姊,另一封信算是写给阴瑜。 他爹到底没答应让他随队去新野,荀柔也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和前姐夫最后聊一次。 他自信满满的将信交给前去祭奠的族兄,并请他顺便帮忙接姐姐回来,毕竟这么远,来去一趟,挺不方便的。 - 灵堂搭建起来,张挂上白幡,上好的棺木摆在中央,烟熏火燎的燃起盆,整个屋子都是浓烈香料的味道,但走进棺木,还是能闻到一丝腐败味。 后堂中,荀采将将苏醒过来。 她这几天常常昼夜颠倒,守着灵常哭昏过去,醒来就又到灵前去,此时已实在不得支撑,躺在铺席上,直愣愣的睁着眼睛,脸色苍白,神色恍惚。 从荀家随她嫁来的侍女阿香,捧着一碗煮得绵软的米粥,喂到她唇边,低声劝到,“女郎,且吃一口吧。” 荀采仿佛没有听见,或者说,此时的她,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带走了生机。 “女郎,且吃一口吧,若是慈明公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得多担忧啊,还有阿善小公子,”阿香蹙着眉,低声道,“现在荀家也该已经知道,不几日就会来人,说不定小公子会来呢。” 荀采眼睫缓缓颤了颤,眼神微微挣扎,就在这时,长嫂乔氏扶着阴母冲了进来。 阴母见她躺在地上,顿时怒火滔天,“你这贱妇!这时候居然敢躺下!”她扑跌下去,一把扯住荀采,“你害死了我儿子,你居然还敢躺着!” “害……害死……” “主母,”阿香连忙在旁边跪下,她也不敢去拉扯阴母,只能连连扣头,扣得额头一片通红,“女郎是悲伤过度以致昏厥,绝非有意失礼,主母,女郎许久未食了,还请主母怜惜,还请主母怜惜。” [是我不诚……有今日之灾……我不诚……] [黄天恕罪……救命……] “是……”荀采低声喃喃,无神的重复,“是我害死夫君……是我……” “我的儿啊,都是这个不贤的妇人害了你呀,”阴母一边拍打荀采,一边自己也伤心得大哭,“你到死都只想着她,她害你连个子嗣都没留下,你怎么不想想你娘啊……” “快快荀”阴瑜的兄长阴璨自外间转进来,一眼看见垂头低泣的荀采,“这是怎么?” 荀采如今虽然形容憔悴,但一身孝衣,不施脂粉,楚楚可怜,着实让人忍不住又惊艳又怜惜。 乔氏掐了阴璨一把,表情和善的看向夫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哦……哦……”阴璨连忙回神,低下头道,“荀家来人了,想请弟妹前去见面,说如果方便等阿弟下葬,想带弟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两篇卦辞来自荀爽《易传》,但注解是我瞎编的,不过我之前查询的相关研究论文里,关于荀爽易传内容,很多学者认为的确存在矛盾之处。 唐家这个关系,历史上写得含含糊糊,反正就平行时空了嘛。 第23章 上有天灾 荀柔原以为很快就会看到阿姊回来,但他数着日子,等到族兄回来的队伍,却并没有看到阿姊的身影。 族兄愧疚的对他表示,阿姊自己想要在阴家守丧。 荀柔不由得把视线投向父亲。 荀爽神情满满遗憾,却还要口中称道,“夫妻之义正当如此,阿蕙能有此心,我亦感欣慰,如此才不枉夫人对她的自幼教导。” 第42章 ……好吧。 毕竟阴瑜人挺好的,对他如此,对姐姐似乎也不错,姐姐念着情意,想要为他服丧三年,按这时代的礼仪,好像也挺应该。毕竟他们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纵使此生没有白首以共,但相送一程也是情谊。 虽然有些惋惜,但荀柔还是理解姐姐此时的选择。 三年,并不算长。 这一年的五月,司隶校尉段熲,用五千钱从灵帝手中买得三公之一的太尉,自此当朝天子开启了新的生财之路。 汉代的国库,一向因为军费开支比较困难。 自东汉光武帝以来,废除了前汉兵役制,改为募兵制,甚至雇佣外族士兵帮忙作战,军费开支比西汉更甚。 又因为小冰河季到来,自然灾害频繁,租赋不足,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得不通过卖出官爵,来缓解国家经济问题,如前孝桓皇帝就是如此。 但如灵帝这般,直接将官职之首的三公开卖,却还是第一次。 东汉的三公,固然已由于刘秀当初的政策,消弱权利,成为每次天灾来临,圣明天子的替罪羊、消耗品,但本身仍然具有很高的政治影响力,并且还能开府征辟官员,笼络人才。 汉代重孝义,官吏受到上官提拔,一定要感念恩义的。 这样的职位,被皇帝堂而皇之卖出,不得不说天下震惊。 之后在七月,太常卿唐珍跟着段熲,有学有样成为司徒,由于唐氏一支的归宗,他们家竟然因为这样的方式,联姻了三公之族,与其说幸运倒不如说荒唐可笑。 不过唐珍的司空之位,并没有坐得太久,第二年秋天,洛水溢出是为凶兆,不久之后,司空唐珍因此坐免。 再转一年,熹平四年三月,天子之前下诏,令诸儒勘正五经文字的工作完成,自此确立官方版本,以及思想统一,暂时结束时了有汉以来,各个学派之间的争执。 天子令蔡邕书写,并命人将之制碑立于太学门外,而这,就是日后闻名的熹平石刻。 碑成之后,许多士人儒生蜂拥入京,抄刻经文,辩论经义,成为一时文化盛况。 不过,同样是这一年,七郡大水,三辅螟灾,就连颍川,粮食也从一百钱三石,长到三百钱一石,一时间千里饿殍,万里赤地,民生凋敝,哀鸿遍野。 …… 金秋十月,瓜果正熟。 两年前种下的栗子树,如今已有一仗多高,叶冠飘落之季,正是栗子丰收之时。 像刺猬一样的栗壳成熟爆开,露出栗子紫褐色油润表皮,摇动树干,一颗颗栗子便簌簌的落下一地。 “啊阿善小心!我要掉下来了!”已经接近及冠年纪的荀谌,站在栗子树上摇动树枝,不小心脚下一滑,一脸惊慌失措的攀住身旁的树枝,仿佛马上就要坠地。 已经从冲天辫过度成妹妹头的荀柔,抱着竹筐,弯腰捡着地上的栗子,头都不抬,口中敷衍,“十六兄自己小心,落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荀谌单手一勾紧树干,在树上稳稳当当的吊住,慌张表情一收,“真没意思,阿善都不会上当了。” “真是抱歉啊,”荀柔直起腰,向他翻个白眼,“只是,十六兄每次都要玩一回,在下实在不至于愚鲁到这种地步。” 自从小时候有一次,荀谌真的差点从桑树摔下来,荀柔想也没想跑上去,准备自我牺牲接住他之后,这位堂兄就乐此不疲的玩这种假摔游戏。 荀柔当时真是眼泪都差点吓出来,结果嘞,荀谌居然抱稳树干过后狂笑。 真是把他气“死”了! “阿兄,十六兄老是捉弄我,你一定要帮我告诉伯父。”荀柔回过头,气呼呼的告状。 荀彧跪坐廊下,正在看竹简,闻言抬起头来温和一笑,他如今年纪渐长,从漂亮童子长成俊秀少年,头发不再垂下,而是用巾帕束起。 青色缣巾结发,露出刀裁般漂亮的鬓角,墨发如丝,愈衬得容颜如玉。 清风吹过,温香迎人,却并不浓烈,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他这一笑,笑得荀柔没脾气,也不再理会荀谌,蹭过去看他在读什么书。 “是崔寔崔令君的《论政》。”荀彧将竹简侧过去些,好让荀柔看得更清楚,“幼慈叔父从别处抄录了,送回家来,父亲也觉得此文很好,已命我抄写一份留存,这一份正准备过两日送给慈明叔父。” 正处于变声期的荀彧声音有些沙哑,但由于语速和声调缓和,并不难听,反而由于声音低柔,让人不由得更加仔细聆听。 “……哦,”虽然荀彧的字端正秀丽,但没有标点的竹简,还是很眼晕,“阿兄,这篇文讲得是什么?” 既然被称为好文章,他爹之后肯定要让他看,看了还要考,不如让他提前抄一下他家优等生的答案。 荀彧轻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一点了然的笑意,却也并不生气,“我先说一遍大略,阿善过后还是要自己看呀。” “好的,好的。”荀柔连连点头。 “尚书令此文,切中时弊,言辩确当,当值得一读,文中指出如今时政之弊,政令懈怠,风俗凋敝,高门奢侈,百姓无继,旧法日弛,当更以新法,更论即肉刑” “砰砰砰”荀彧话未说完,被急促激烈的敲门声打断。 守门的仆从忙上前开门,身着皂衣、腰夸长刀的小吏出现在门后,一见此人,荀柔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位县衙小吏程某,每次来高阳里都为一件事。 第43章 “你们说着,我来接待,”荀谌飞快顺着树干滑下来,将衣衫一整,走到门口,又是一个风姿翩翩的俊俏郎君。 小吏认识荀谌,对他抱拳,拱手一礼,“荀郎君。” 荀谌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庄特体,文质彬彬回了一礼,“程君,不知所来何事?” “县尊有令,命小人前来收算赋。请问,可还要像先前一般,荀氏诸户算赋和口赋,君家一并交纳?” “正是,还请稍待。”荀谌一口答应,招了仆从去取钱来。 小吏顿时松了口气,“还是君家明理,今年许多地方遭了灾,天子仁慈,免其赋税,这钱自然只能从没遭灾的地方收,咱们颍川是大郡,人口多,摊派得多些也是应该,那些小民却一点不知朝廷的难处,只知道抱怨推诿。” 荀柔动了动眉梢,忍住将要露出的厌恶表情。 上一位丘县令不说多爱民如子,但也算是清廉方正,他调任后,颍阴来了新县令李君,这位县令原本是商人,贿赂张让侄儿,披上官皮,上任以来,劝农修狱一件不做,每个月准时挨家挨户收一次钱。 算赋和口赋,就是人头税,十四岁以上叫算赋一百二十钱,三岁到十四岁叫口钱二十三钱,这个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按标准的五口之家算,一个小儿四个大人,是五百零三钱,如颍川这样丰饶之地,寻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但前提是,他按照国家规定年取一次。 荀柔才知道,人头税居然是按次收算! 一次五百零三钱不算多,但一年十二个月,一家就要六千多钱,别说里中其他人家,就是荀氏族中,也不是家家都交得出。 别看如今由于虫灾,粮价上涨,实际上种粮的百姓,却无一分受惠。 商税极高,种田有田租,入市卖粮有入市钱,卖了粮食还有商业税,百姓一家才几十亩地,能有多少粮,这些税都交不起,只能将粮食卖给商人。 但日常苛捐杂税也很多,不仅要交口算,还要交田租,訾算(也就是家产税),力税(劳役税),刍藁税(供应国家及州郡牛马的税)……还有郡中的各种捐赋。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压去坐牢或者服重役,几乎难以活命。 同住高阳里的李姓一族,有一家就由于交不足口算钱,家长被捉去县衙牢狱,李氏全族凑钱才将之赎出,结果由于在狱中受刑,回家没几天就病死了。 当时,荀家还送了一份钱去助丧。 到这时,荀柔才见识到,什么叫封建官僚制度下的官商勾结,商人们与官吏勾结好,专挑这些时候来收粮,百姓就算知道贱卖,却也毫无办法,还是只能勒紧裤腰带,将口粮都省出卖给商人。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诗中所述,原来并不是夸张。 这位李县令所招的这群役吏,许多轻骠游侠之辈,也就是这年头的流氓,是一点不顾忌,有时候半夜闯入人家,惊得鸡犬不宁。 二伯父正因为如此,才商量说,族中的赋税直接从他家这里一次交齐,免得这群小吏四处惊扰,各家过后再将钱送来就是,至于有的人家实在交不出,伯父当然也不会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应付,但这样的县令在上,着实让人见着就烦。 最近他听族中在议论,准备助这位县令“高升”,不再做临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张温是“自己人”,操作起来难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县令,还有下一个,皇帝手里的大县之令,明码标价卖三百万钱,下一个买了官来的,又能是什么人? 这个世界,并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阳里,俱是温良躬俭,一脉温情。而如今看起来坚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阳里,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牢固。 前路在何处,荀柔还没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了。 第24章 轻骠典韦 仆从捧了钱箱送来,荀谌亲自捧给程吏,又额外备上一份辛苦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家名门望族,在三公九卿面前怡然不惧,对这些小吏却要小心。 只是有的时候,倒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君家爽快,我是放心的,就不必数了,”程吏颠了颠,满意的将自己那份一抄进袖子,捧过匣子,正转身要走,脚下顿了顿,又回过头来,“对了,春节将至,寇盗将起,县君近来命我等四处巡察,挨家逐户检查是否窝藏罪犯,君家若是无事,最好少出外行走,以免误伤。” 嗯?窝藏罪犯? 荀柔忍不住想起,宅在家里每天写心情日记的亲爹。 别人注六经,想的都是当初孔老夫子怎么想的,研究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写,只有他爹学霸任性,借着人家孔子的文章,随便发表心情说说,因为写得太好,居然还挺受追捧。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爹的画像至今被张挂在颍川各处县衙乡亭,供人瞻仰。 荀彧抬手覆在他手上,神色关切,无声安抚。 荀柔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 “多谢程君提醒,我家定尽告族中,不给县令添乱。”荀谌礼貌得将程吏礼送出门,转身大步走过来,“我看这位李县令,哪里是巡视贼寇,就是想再捞一把钱,耍耍威风。” “当然了,”他随意的在檐廊坐下来,伸手拍拍荀柔的头顶,“不过,他再如何,也耍弄不到我们家头上来。” 第44章 “正是,阿善不必担忧,”荀彧温和道。 荀柔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忧。 虽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起他爹荀爽,但……就还真紧张不起来。 他爹每年热情参加上巳节颍水祓禊,与颍川士人热烈讲经辩难,兴趣来了出门访个友,并且仿佛全天下都知道他“藏匿”在家,一年总有几个外地名士前来拜访,他家还按数上税,就……很有东汉特色的“藏匿”。 “只是不知,这次又有多少百姓受害。”荀彧蹙眉叹息一声。 显然,这是县令又一次对百姓的欺压盘剥。县吏出动御寇不要钱吗?到里中巡查不要钱吗?若是不给,随意罗织罪名,诬为盗贼同伙,甚至就将百姓充做盗贼,以为政绩,都有可能。 “他若是见好就收,便罢了,若是再如此横行无忌,也不怕如那富春令李永,被人杀破满门?”荀谌轻蔑一笑,“我颍阴未必没有陈留典韦那般义士,阿善对吧?” 他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抬抬下巴。 荀柔想了想,点头。 这李县令够坏出油了,要是被宰,绝对全县人民拍手称快。 至于陈留典韦,这位未来的曹操第一贴身保镖,在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代猛人,出名任侠了。 就在今年初,他代襄邑刘氏,向富春县令李永报仇。 李既为县令,身边自然守卫森严,典韦一人驾车,带上鸡肉和美酒,假装上门拜访的客人骗开大门,门一开,直接冲进去,拔出匕首杀死李令及其妻子,然后从容后退,等回到车边,从车上取出藏匿戟,举着戟经过整个市集,大步离去。 追他的有上百人,却没有一个敢靠近,最终让他走脱,由是州郡震惊,官府虽然张挂缉拿,却根本一点没用。 民间俱以为义士,豪强竟相结交,游侠引为表率,典韦意思意思藏了,也没人去搜查逮捕。 荀柔认为,如今复仇之风盛行,是社会制度即将崩塌前,报复性回弹。 不能说这样的风气,对社会没有暂时安抚稳定的意义。然而,破窗原理提示,人们一但接受了突破界限的行为,事情只会向着更糟糕,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阿兄。”荀彧不赞成得看荀谌一眼,正色道,“如今轻骠之气泛滥,常有人逞一时之气,动辄破家杀人,以私仇结怨,至于子孙相报,终至灭门之事发生。 世人不加紧醒,却妄称之豪健,追逐效仿,使人心浮动,百姓不安,乃是今时弊病,正应止之,端正风气,尊文教以安百姓,重法典以免造乱,岂能助长气焰,况且还这样教阿善。” “好好,是我错啦。”荀谌亲手倒了一盏水,嬉皮笑脸的递给荀彧,“喝水,喝水。” 荀彧无奈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双手接过盏,“谢过阿兄。” “不客气,不客气。”荀谌嘿嘿一笑。 “咚、咚、咚” 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来人,头戴竹笠,身着袴褶,腰悬长剑,足下木屐,牵着一匹乌蹄踏雪,走进前庭,看上去也像个游侠打扮。 他将头上竹笠一扬,儒雅浅笑,“再见君家兄弟,依然兰枝玉树,使人眼前一明,神清气爽。” “伯求先生!”荀彧连忙站起来,迎接上去。 “荀彧小郎君,又见面了。”何颙何伯求对他点头一笑,又对躬身施礼的荀谌点点头,低头看向荀柔,“小阿善又长高了,可还记得我?” “何伯求先生。”荀柔深沉的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他就是对荀彧夸出,如宿命般“王佐之器”那位士族领袖。 一看到他,荀柔就回忆起那天,听见那句出口“君为王佐之器”时,从脊背到大脑再到头皮,宛如电流突然蹿过而发麻颤栗感。 仿佛他亲眼见证宿命契约的形成。 他的兄长,在三国诸侯中,选中了当时实力弱小、只是袁绍小弟的曹操,并始终相信他可以结束乱世烽烟,拯救黎民。 而最终强大起来,得到三分天下有二的曹操,却放弃了初心理想,最终走上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旧路,让荀彧终以忧薨。 王佐之器,王佐永远只是王佐,先有王,才有佐,如松萝以附乔木。 王不为王,秉忠贞而守谦退的王佐,除了让自己干净死去,还能如何? “所以我并不是坏人,小阿善不必将你阿兄的袖子扯得这样紧啊。”何颙笑道。 荀柔一回神,连忙松开荀彧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袖子,“对不起,阿兄。” “无事,”荀彧温和摇头。 当年,到高阳里来访友的何颙,路上遇见荀彧,向他询问道路,见他气质容貌不凡,便与之交谈起来,他们在里中大榆树下对答,这一聊,聊到晚霞布满西天。 何颙回过神来,夸赞这个让他欣谈忘时的童子“王佐之器”。 此话传出后,年幼垂髫的荀彧,扬名州郡之间,让人们从此另眼相看。 而那天的故事,其实还有后一半。 去荀悦家投喂阿贤小朋友的荀柔,临近晚饭匆匆归家,正巧路过,听到了那句载入史册的“王佐之器”。 根本想都没来得及想,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荀柔冲上去,挡在荀彧和何颙之间。 “你是何人?”荀柔张开双臂,勇敢得像一个被教得很乖巧认真的小朋友,“大人教导,不能随意同外乡人说话。” 第45章 十里不同音,出生南阳的何颙,的确说得一口异乡方言。 “阿善!”荀彧被他突然出现一惊,连忙弯下腰,对何颙拱手长揖道歉,“舍弟年幼不知,何公气度高世,天下之望,还望勿同舍弟计较。” 说完,他又拉住荀柔低声道,“这是天下名士,何颙何伯求先生,不是什么坏人,阿善不要如此。” 何颙笑着摇摇头,他自然看得出,荀彧与其担心他生气,不如说担心小弟被斥责,从小传出不尊长者的名声。 他认识袁本初,知道袁家兄弟私下的龌龊,袁公路为弟,嫉妒比他宽厚得人心的兄长,常常出言讥讽,使得袁本初时常苦恼不已。 不过,眼前这对兄弟之间,显然大不相同。 何颙看向个子不到他胸口,仰着头雪白小脸认真严肃写满拒绝的小朋友,将抄着的手从袖中抽出,摸了一把他的冲天辫,“阿善?汝父莫非荀家六龙,慈明公?” “嘎?”荀柔睁大眼睛。 居然认识他? 何颙忍不住逗他,“阿善看我,难道像个坏人吗?” “坏人与否,不会写在脸上。”荀柔满脸哲学式深沉。 自己和这位天下名士,可能有点相性不好。 好像还是这家伙吧,拉着他大侄子荀攸去刺杀董卓,把荀攸坑到监狱里了。 如同所有护短不讲道理的长辈,荀柔坚信,一定是外面的坏孩子,带坏他们家温良可爱的大侄子。 “哈哈,”何颙一点不气,还哈哈笑起来,笑完认真点头,“说得不错,人心险恶,的确该注意。” 何颙大人大量不计较,自己就成了不懂事的小人。 关于重回童年,荀柔最憋屈的一点就是,谁路过就想伸手逗一逗,就像他脸上写着“来逗”两个字一样。 有时候就很气。 “阿善,今日怎么如此失礼?”荀彧语气已经带上一点严厉。 “阿兄,何必要为人之佐?大丈夫行事,自作主张,不是更自在吗?”荀柔道,“啊,对了,孔子还说过呢,君子不器,所以说明这个器是不大好啊。” 明明有些生气,荀彧此时还是忍不住失笑,读书半懂不懂,却自由发挥、自成道理,果然是堂弟的风格,他才意识到,小堂弟竟是故意捣乱。 “阿善理解错了,”他温声道,“伯求先生这是在赞誉我呢,只是这般过誉,彧确实当之不起。” “哪里当不起,”荀柔立即道,“阿兄一定能比他说的更厉害。” 炒了曹老板拉到,下个一定更乖。 “原来,你听见了我方才说的话?”何颙笑开来,“所以,小阿善以为王佐之器,不是好话,这才跑过来捣乱?” 荀柔运了运气,在堂兄的催促的目光下,心一横,抬头挺胸,“没错!” “那阿善以为如何才算好语?”何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问道。 话说……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第25章 伯父威武 “不知仲慈先生是否在家?”逗过小朋友,何颙恢复正经向荀谌两兄弟问。 “在家,”荀彧长揖一礼,“请先生随我来。” 荀彧领着何颙往后堂去见荀绲,荀谌和荀柔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不点通,嘴角翘了翘,拎起他悄悄跟上。 何颙先讲如今的新鲜事,什么天子让狗带冠上朝,把公卿们气得够呛,什么天子开了果游馆,在后宫天体沐浴,彻底解放天性,什么天子玩嗨了不想上朝,就让宦官在陛阶之上发号命令,什么天子称张让为父,赵忠为母,封十常侍,宠待逾越礼制。 “近来,宦官气焰滔天,依附之人,具在高位,忠贞正直,便受罢黜,若是稍进铮谏,就至杀生之祸,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再无正直敢言之士矣。” 何颙慷慨陈词,伯父轻咳两声,点点头,“何公所言甚是。” “我近来交的小友袁本初,出生高门,救急济困,有匡扶社稷之志,欲申大义于天下。” “……嗯,”伯父继续淡然道,“袁氏四世三公,果然为天下表率。” “我此次前来,便是受本初之托,欲结交颍川郡中英杰,引以为援,共图大事。” “何公高义,绲深为佩服。”伯父似模似样地感叹了一声,“我家同本郡中衣冠人家,倒是略有几分交情,君若不弃,绲愿代书信几封,稍尽绵薄之力,不知君意下如何?” 荀柔忍不住望向荀谌,得到一个点头信号,知道自己感觉没错。 他家伯父就是在敷衍推诿。 何颙自己就是天下名士,只是想同颍川士人认识认识,根本不必找中间人,直接上门,无论到哪家去,纵使不倒履相迎,也是宴饮上坐,招族中子弟前来拜见。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交情,而是鼎力支持,正确站队。 拜谢了荀绲,又客气寒暄了几句,何颙表示自己想去见见老朋友荀爽,出来招来荀柔,让他带路。 儒服、袴褶,平静、激昂,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只是这回,窗外偷听的人只有荀柔。 田伯看他脚尖垫得辛苦,找来胡凳给他站着。 和伯父委婉拒绝不同,他爹居然毫不犹豫,爽快答应。 “……所以父亲又准备出门。”荀柔委委屈屈,半真半假向堂兄们抱怨,“何伯求……先生一来,父亲就答应他。这都要冬天了,最近又那么不太平。” 第46章 汉灵帝这样的人,要是只是几个已经远离朝堂的儒生,苦口婆心说几句话,写几篇佶屈聱牙的文章就能劝回,他就不配做历史上,排的上号的昏君。 前车之鉴犹在,他觉得,何颙的计划十分不可。 但真是理由不能说,他对刘家天下没什么感情,不愿意亲爹冒风险做无用之功。 而且他爹对何颙简直热情,昨天晚上还秉烛夜谈,又因为荀柔总跑去打扰他们说话,居然把他赶出家门。 他什么也不能说。 说就是委屈。 荀彧坐他身边,先前一直耐心听他嘟囔抱怨,此时抬手温和的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但从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很赞同他的想法。 “如此说来,伯父很欣赏何伯求了?”荀谌有兴趣道。 这位兄长,你是站哪边的?荀柔狠狠盯住他,惹得对面荀谌哈哈大笑,“阿善放心,伯父出门,你就到我们家来吃饭,要晚上害怕,可以找阿兄陪你睡,哈哈哈” 荀柔运气,正准备反驳,堂屋中的伯父突然召唤,“阿善,到屋里来。” 犹如突然被班主任召唤,荀柔顿时后背一挺,眼神一空,茫然看向荀谌,得到同样的一脸茫然。 荀彧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愣,荀柔只能怀着懵懂紧张的心情站起来,起步脚下还有点发飘,同手同脚两步。 不过这回荀谌可没嘲笑他了,甚至表情僵硬帮他一起紧张。 “伯父。”荀柔进屋,在榻前端正下拜。 屋内光线有些暗,伯父穿着靛蓝细纹的直裾,须发灿白,背微弓着,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着展开的竹简,和气地向他招招手,“近前来。” “是。”荀柔膝行上前,在距离三尺左右停下来。 伯父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他心里一直记得,头天回家,他爹就被训得抬不起头的场景。 “你向来聪慧,”荀绲容色蔼然温和,“所以,伯父便不将你当无知童子,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昨日我与汝父,对何公所求之事,态度完全不同?” 荀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是。” 他爹一向很尊重伯父,平时也不像热血青年,突然这么叛逆,也是很奇怪。 “建宁之祸,慈明从洛阳出逃,多赖何伯求出力,所以他去找慈明,慈明一定会答应帮忙。”荀绲道,“昨日何伯求开口时,我就知道,最后一定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爹之前欠了人情,才答应的?伯父也知道他爹会因此答应?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逻辑没理顺? “不明白?” “……是。” “不知慈明可曾对你讲过我家旧事。我们荀氏是皇帝轩辕氏后裔;先祖荀子,乃是春秋战国之时的儒学大家,明王道,述礼乐,教化天下; “你的祖父,以品行高洁著称,决狱平准天下咸服,称为“神君”,在梁冀当政之时,直言上谏,被梁冀所忌,而辞官归家,去世之时,百姓致哀,两县立祠,如今颍阴县中,祠堂犹在,香火不断。 “我的从兄,你的族父荀翌荀伯条,当年列“八俊”之一,世之英才,正身急恶,因谋诛宦官,枉死狱中; “我辈兄弟,你的诸位伯父,在州郡为官,俱谨慎正直,清正不阿,绝不屈附权宦,才有如今荀氏为天下尊重。”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荀家之清望,绝非无缘无故而得来的,你明白吗?” 荀柔眨眨眼睛,点头,“是。” “你将来长大之后,为官为吏,在外行走,亦要时刻谨记,你是荀家子弟,不能堕我家门。”伯父语气中带上一分郑重。 “唯。”荀柔低下头,终于体会到他爹当初的感觉。 “何伯求正直慷慨之士,天下亦疾阉寺之患久矣,这样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忙。”荀绲缓了口气,“只是该怎么帮,却不简单。” 荀柔连忙倒上一碗水,双手递上,“请伯父教诲。” 荀绲接过盏,慢慢喝了一口,“如今权宦当朝,正是气焰高帜之时,天下诸姓俱避其锋芒,刚直贤士见黜,袁氏居于高位,又欲举大事,我们不可不谨慎小心以对。” “伯父的意思,袁氏不是为了匡扶社稷,而是有自己的打算?”荀柔想了想道。 “袁家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桓帝之时,袁家与中常侍袁赦叙为宗亲,以为内外,袁氏贵宠于世,甚是奢富,如今天子登基之后,旧五侯之族俱没,桓帝旧臣尽弃,袁氏却仍有九卿之位。 “袁氏诸子二十余人,的确以袁本初,袁公路最为知名,然其长兄袁基亦有才名,封安国亭侯,乃是袁氏未来宗长,亦亲近宦官。”荀绲说道此处摇摇头。 “袁本初其人,倒是听说气度高宏,喜欢名士……只是一切为时尚早。子曰: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袁家自有打算,袁本初自然也有打算。姑且待之,姑且观之而已。” 嗯,袁绍不是老袁家继承人?袁家还和宦官有关系,不是士族领袖吗? 关键是,原来这年头不是一个人慷慨激昂,大家纳头就拜的嘛。 “不明白?” “是。既然知道袁家有自家打算,为何还要让父亲答应何伯求呢?” 荀绲又喝了一口水,对他和蔼微笑,“不要急,你如今不明白,将来渐渐长大,自会明悟,不必着急。” 第47章 如果一直不能明悟呢? 好吧,这是傻话。 荀氏固然天下名门,但也并非每个荀家子弟都能成才,实际上,无论在哪,平庸者才是大多数。 伯父同他说这么多话,自然不只是因为他是侄儿,实际上他们这一辈一排排,数量已经奔三了。 如果他只是普通族人,将来伯父大概也不会再找他说这样的话了。 荀绲见他若有所思,而并不着急开口,心里有些满意,“那天县吏来家,我听说你也在,当是听到他的话。” 荀柔点头。 “如今李惟行事如此,”伯父这是连县令都不愿叫了,“你父亲正好趁此事,出门去避一避,两厢便宜,你父亲可以多走几处,颍川各家自有打算,何伯求所愿虽难,倒不是不能达成。” 伯父连结果都预料到了? 也对,颍川诸姓,心愿如何,伯父肯定比何颙更清楚,一个人能否被说服,归根到底是自家打算,绝非只为口舌或是一时灵光。 荀柔点点头。 “昨日,我同何伯求所言,有一句确实乃是肺腑之言,”荀绲叹一声感叹,摸摸他的头道,“我如今年已耳顺,年已衰朽,余年可望,我荀氏的将来,俱在你们兄弟身上啦。” “伯父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荀柔立即俯首道。 “父亲!”堂外的荀谌二人,也连忙在阶前下拜。 荀绲摆摆手,“不要如此,人生于世,如同草木,终有凋零,自然之理。当年,我兄弟八人,才名传见郡中,为乡人羡慕,如今你们天资如此,是天欲兴我荀氏,你们当相互扶助,兄弟相亲。” “伯父……”荀柔抬起头。 如此近的距离,他仿佛突然发现,比起三年前,他方归家之日,伯父真的老了许多。背脊弓起,皱纹更密,脸上生出了褐色的斑点,看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发髻也比之前稀疏。 “还望伯父保重身体。”他忍不住再次道。 “好了好了,”荀绲笑了一笑,“这次出门,我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去。” 荀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父亲待人真诚,性情直率,你呢,聪慧机灵,有你在他身边,他行事也会稳重些。你也借此机会认识认识我们颍川士人,等回来,伯父要听你评议诸姓人物。” “另外,你先前不是催促,所想接你阿姊回家来吗?” 荀柔连忙点头,十分期盼的望过去,“可以吗?” 自阿姊守丧,他们和阴家就断了消息,阿兄去过几次,阿姊都以丧家不见外客拒绝。 “如今阴氏守丧期过,我与阴家通过信,他家已经同意让阿蕙回家。”随着荀柔眼睛睁圆,荀绲微微一笑。“你这次正好顺道去接你阿姊回来。不过,不要着急启程,你方才说的也不错,秋冬之季,临近年关,盗寇横行,我准备觅一位壮士,护送你们一程。” “小公子近来要出门远行吧。” 荀柔一回屋,就看到一位不速之客,盘腿坐在他的书案前,随意翻看他的竹简,如同在自己地盘一样自在。 就很离谱。 “你怎么又来!”他无奈的冲天翻了个白眼,自从三年前清明节认识这家伙,对方就不时前来造访,虽然荀柔感谢他从不走门,没留下高阳里荀氏和太平道牵扯的证据, 但总是说民生疾苦,就……让人心烦。 “小公子上次绘制的双动橐龠图,”襄楷仍然一副皮包骨头的惊悚脸,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小公子不想知道是否造出吗?” “要说就说,不要那么多废话。”任是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不请自来,不尊重人隐私的家伙,也很难有好脸色。 橐龠就是风箱,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发明出,但因为一直是单向运作,原理类似气囊,只能一吸一呼,吸进一次空气,然后挤压吐出,出气断续,无法均匀,所以造成火候无法掌控。 双动活sai风箱,是在前一种上进行的改良,据说最早发明于唐朝,通过分隔出左右两室,分别连接上下两个出气口,在抽杆推拉动作时,两面都做功,两面都能出气,可以续均匀的提供空气,维持火炉温度。 其工作模式,和心态结构,都类似人类心脏,就是左室动,左室动完右室动,右室动完又接左室这样,唯一差别就是心脏一进一出,这个是两边都出。 荀柔也是隐约想起,上辈子在老家,烧灶用木头风箱吹起,希望造出这个东西,能够做出完美炒菜,在火焰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菜总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焦掉。 他还是希望,这辈子能吃到回锅肉这种讲究火候的菜,毕竟五花肉要炒着吃才香嘛。 但因为当时正好伯父家事情多,会做木工的程伯也就很忙,荀柔不好再去辛苦人家,就想先放着过段时间再说,没想到就被这家伙翻出来,拿去了。 “小公子所制双动橐龠,已经造出,果然好用,”襄楷对着荀柔的臭脸,一副逆来顺受好脾气的样子,“尤其是用在炒钢之时,控火十分精准。” 荀柔就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家伙为何要炼钢,一点也不。 “何颙来颍川之前,曾入巴蜀,联络永昌太守曹鸾,又有人已在京中说动天子,”襄楷继续道,“此次或许真会解除党锢,你家果然不愿参与,求个名声吗?” “若此事真成了,是何伯求与袁氏的功劳,我家不占他们便宜。”这家伙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第48章 “所以,”襄楷道,“小公子与你伯父一般,不看好此事?” “我可没这么说。”开玩笑,灵帝都卖官了,当然不想清流士人再起来,再把官位占了,他还拿什么卖? 襄楷笑得整张脸扭曲,“可小公子态度不是如此吗?天下若亡,公子亦溺水中,莫非公子以为可以作壁上观?” 这是又犯病了?荀柔无奈叹气,“前车殷鉴,我不知道袁家与之有何差别。” 他最近琢磨了伯父关于袁家的介绍,越想越觉得,袁绍做的事,与其说为党锢伸冤,不如说给袁家洗白,从结果看,还真洗得挺清白。 像他,如果不是穿越一回被科普,可不知道袁家和张让等宦官关系亲近,还以为什么刚正不阿的东汉栋梁呢。 “那公子以为,天子如何才会解除党锢?”襄楷狭长的眼睛一眯。 当然是逼不得已。 但荀柔不说。 开玩笑,把黄巾起义说提前怎么办?以这家伙的疯批可能还真做得出来。 “那个还没完成。”荀柔指指他手中的竹简,转移话题,“你拿去恐怕做不成。” “这张图似是农具?”襄楷一笑,指着上面粗糙的图道。 那是他近来尝试的曲辕犁半成品,但他才不会对这家伙承认,“不是。” “是什么?形状有些奇怪?莫非是犁?”襄楷显然对农具颇有研究。 “这个真还没完成,”荀柔见他一副要塞进袖子里的动作,连忙上前阻止。 他就记得改变力臂方向,大概画出来才知道离谱,还得再研究。 “好罢,”襄楷一脸遗憾的放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灰布袋,“前些日子,有个北方马贩送我此物,我常来麻烦公子,这个算是谢礼。” “不用了,不用客气。”自从经历《太平经》,荀柔如今一听他说谢礼就心里发憷,连忙摆手拒绝。 “哦?”襄楷道,“这可是上好的人参,据有经验老农说,这东西至少有上百” “……谢谢。” 真香。 荀柔一把夺过来打开看,竟然是指长的人参,只是可惜根须不知是挖采方法,还是后来处理不精心,明显断了许多。 人参自古以来就是贵药,《神农本草经》将之列为上品第一,它生长在长白山脉茂林之中,不仅娇小不起眼,还喜欢独美,一枝人参附近绝不不会再生一枝,就算有经验的药农,要找采到也全凭运气,珍贵得令人发指。 和其价值相称的是其功效,自古以来第一吊命神药可不是吹的。 族中还没听说哪家,存有此物。 荀柔抬头望向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襄楷,“你怎么知道永昌的事?” 永昌远离中原,在大理以西,在这时代几乎就是穷乡僻壤代名词。 “我云游四方,认得几个永昌的商人,小公子想做什么?” 可恶,这家伙居然这么了解他。 荀柔淡定眨眨眼,“我听说,永昌有种植物,和人参相似,其枝年生一节,每一节上生叶七枚,生至三节成熟,名曰三七,其花果皆似人参而更繁,其根坚硬,如铜皮铁骨,却是疗伤止血之圣药。” “唔……”襄楷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荀柔,捂住嘴无声笑了片刻,却并没问荀柔一个小童,如何知道千里之外的事。 “多谢。”他最后低声道。 数天之后,荀柔在荀绲家,见到了伯父为他家聘请的临时保镖。 他缓缓抬头,这小腿,也就比他腰粗,这腰身,也就差不多他身长,这个头,也就是坐着,也差点把他看得仰头仰翻过去。 对方对他友善咧嘴一笑,就满脸虬髯,十分狰狞。 “这位陈留壮士典韦,有志节任侠,勇武过人,这次请他来保护你们一程,定能无恙。”伯父一脸温良,云淡风轻。 伯父,你这么厉害的吗,伯父? 虽然颍阴和陈留也就相距两百公里,但人家还是会觉得我们金手指开得太大啦! 第26章 荀采阴家 填金描彩的精致沉香木漆案,长三尺阔二尺厚一寸,下有两对云足,已是实足的分量,再摆上盘盏,力量稍微小一些的女子都拿不起来,荀采却已经举了足足两刻钟。 已是入秋添衣的时节,她却仍然穿着单衣,汗水浸透衣衫几乎贴在身上,消瘦得显出背后肩胛骨轮廓。 时间实在太久,手臂终于支撑不住得颤抖起来。 “哎呀,小心些,”站在阴母身边服侍的长媳乔氏娇声道,“若是晃洒了,岂不是浪费你一片孝心?” 荀采低着头,咬了咬唇,强撑住手臂保持平稳。 她寅时不到就起来做朝食,到这时还一口未进,汗水顺着鬓角流下,背后却一阵阵凉得惊栗,手臂虽然维持平衡,却轻微的颤抖,却无法克制。 乔氏捧着汤盏,低头看她,似乎好心得道,“弟妹你毕竟是名门娇养的贵女,你若实在撑不住,换女婢来算了,这摇摇晃晃的,婆母如何安心吃饭?” “侍奉婆母乃是儿之本分,不敢委于他人,”荀柔竭力撑住食案,“儿会小心的。” 阴母原本对她宽和,是看在她能做儿子的助力,又读过书,能在族长面前露脸,如今再听她这样说话,就止不住生气,“做不好就滚,巧言令色,说得好听,做事却样样不行。我老了,无法弯腰取食,需得让人捧一捧案,你自己说愿意,如今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若是我子尚在,哪还需要你来?” 第49章 “是儿之错,”喉中血腥气蔓延,荀采往上举了举案,“夫君去世,儿当替他尽孝,儿行事粗陋,望婆母见谅。” “你还敢提我儿?”阴母怒火顿时点燃,“若非你,若非你这丧门星,我儿何至早丧!” “当初上师说诚心念经、逢凶化吉你书念得多,看不起我子,处处要显得你高明,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举头三尺有神明啊,黄天看不过眼了,降下罪过你说,上天怎么就不劈死你,反而害了我儿?你说” 阴母越说越激动,抓住荀采的发髻,“你这妖妇你这毒妇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儿!” 荀采被她拽得一偏,头皮撕疼,却不躲避,顾不得自己,仍然双手托举着的金漆食案。 “你们荀氏天下名门,我当初为我儿娶你,当你是贤惠妇人,子曰诗云念得一堆,结果我呸!连个婢女都容不得,竟让我儿子断子绝孙!” 荀采在阴母的咒骂中全身止不住,如秋叶般颤抖颤抖起来,眼神逐渐空洞凄惶。 她有时也在想,当初是不是自己做错,如果,如果留下那两个女婢,如今夫君就能留下血脉。 “我儿如此优秀、孝顺、才华、聪慧,远近皆名,连族长都称赞他,说他是阴家最有前途的后辈,都是你” “毁在你手里了我的儿啊”阴母捶胸顿足,那是她最喜欢,让她骄傲,让她在族中扬眉吐气的小儿子啊! 荀采垂眸,眼中全然失去神采,一滴一滴麻木的掉下泪珠。 “你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长久在咸涩眼泪和干涸之间来回的眼角,承受不住裂开,鲜血染红泪滴,滚落下来,如同泣血。 食案终于再也稳不住,汤粥荡洒出,顺着案边,浇在荀采头上。 “哎,倒底还是洒了,”一直作壁上观的乔氏,用手帕掩了掩嘴角,娇滴滴得上来,“这可如何是好,这席可是今年新换的,弟妹你一向节俭,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不满?”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阴母眼中恶光闪烁,“我看还是将你撵回家去,免得人家还以为我虐待媳妇。” 荀采听见这一句,顿时过电般全身剧烈一颤,抬起头来,满脸惊惶失措,眼泪狼藉,她却再顾不得,举着案膝行向前,连连哀求,“不要婆母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撵我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好生做事您不要赶我走” 她形容狼狈,却全然顾不得,只不断哀求,话音到后来带上哭腔哀嚎。 乔氏适时得上前,扶着阴母退开,“弟妹一向聪慧,怎么这样说话,这要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家如何虐待了你呢。” 当初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不将她放在眼里的荀氏,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不,不是,婆母待儿一向很好,是儿,是儿愚鲁蠢笨。”荀采深深埋下头,“还请婆母见谅。” “这话怎么好说。”乔氏就跟不拿帕子擦嘴,就不会说话似的,“弟妹你可是出身名门,怎么会愚鲁,一向可是口齿伶俐,聪慧过人的呀。” 荀采突然一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平平一眼,竟看得乔氏不由自主后退,才重重低下头,“儿枉受父母教诲,愚鲁不堪,然……夫君已去,”她似乎又要颤抖,却终止住,“夫君已去,儿当替他在婆母身前尽孝,终身不违,以报夫君恩义。” 她不是疯了吗! 乔氏为自己竟被她吓到,气得几乎拿不稳手中丝帕,“婆母,你看这……” “行了,行了,”阴母皱紧眉,露出嫌弃又不耐烦的表情,却骂不下去,“还不快去换了这身,还是大家之女,女子的德容言功,你占哪一条?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是,”荀采连连埋头,触及雪白的芒席,“谢婆母宽谅,儿去去就来,请婆母稍待,待儿换过衣衫再来堂上伺候。” “快去,快去。”阴母挥挥手。 望着荀采躬着腰,脚步蹒跚的离开,乔氏眼眸一转,“说得倒是好听,婆母,我可听说,荀家写信来,要接她回去,族长已经答应了呢。” 她悄悄的打量阴母的表情。 “她敢!”阴母一掌拍在身旁凭几上,抿紧嘴角,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显得深,方才落下的怒火,又烧起来,“我儿一辈子对她念念不忘,她要敢忘恩负义?回荀家?回荀家去再嫁吗?想都不要想!” “只是,如此阿弟的香火……啊,”乔氏表情越发柔软,“我家阿良倒是可以兼祧,将来第二子过继给叔父” “不用,”阴母一口打断她,“我已经同族里说了,就今年祭祖之时,从族中挑小儿过继来。” 死老太婆! 乔氏眼神瞬间一厉,又飞快掩过去,柔声道,“这抱养的,哪有阿良来得亲,况且荀氏这般,怎堪为母。” “我意已决,孩子我会抱来亲自教,绝不让荀氏接近。”阴母又转向她道,“还有你,你要是有功夫,该好生照管阿良,十几岁了,连《急就章》都背不出,粗笨又不知努力,比他叔父当年差远了,将来如何出去做官?” 阴瑜也算聪明会念书?乔氏心底冷笑,也就和这家里的酒囊饭袋比,况且,还不是已经死得透透的。 她儿子要念书做什么,她婆母还当阴家是当年呢,也不看看,这些年族里谋得的,都是些什么职位,一个百石蔷夫都能争得头破血流。 第50章 家里一百倾地,他儿子这辈子都吃不完,难道还要为了区区斗食小吏,整日奔忙“夙夜在公”、“案牍劳形”? “阿良自然比不过阿弟,”乔氏奉承道,“婆母本来就比儿媳高明,儿媳啊,看着儿子就下不了心管教。” “做母亲得都舍不得,但再舍不得也不得不舍……” 在乔氏暗翻白眼中,阴母回忆起自己最为光辉的岁月。 …… “女郎!”荀采一出堂,阿香便连忙迎上去扶住她,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食案,带她回屋。 大概是举得久了,手指和肌肉都僵硬住,食案被取走,荀采双手手指仍然维持着抓握的姿势,无法动弹,她耐烦不得,双手彼此相扣,使劲拉开自己的手指,连声道,“你帮我打水来清洗一番,我还要去堂前侍奉。” 这样硬拉,会拉坏的呀! 阿香连忙将案放下,过来拉住她僵硬的手,慢慢搓揉活血。 “不用按,一会儿就好,快些去给我打水来,若是晚了,又让婆母等我!” 阿香见她全然不顾自己,心下暗叹,耐心温柔劝道,“您一早没吃东西,我从厨房取了些饼来,用热水泡软了,您快随我回去吃些。” “我说了不用!”荀采顿时控制不住烦躁,不耐地提高声音,一句说完才缓了神,疲惫的按了按额头,柔下声音来,“你给我打水来吧,早间婆母要按揉腰间,否则腰背一天都不舒服,这是正事,吃东西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的。” 阿香突然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荀采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抱歉,我不是对你发火,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奴婢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女郎,”阿香垂泣道,“若是,慈明公与阿善小郎君知道女郎如今这般辛苦,定然会十分担忧伤怀。” “我违背庭训,有失家声,”荀采低头拒绝,“此生岂还敢再见父亲兄弟你快去吧,打水来,我梳洗过再去堂上伺候。” 阿香有些担忧,但她毕竟只是下人,如何拗得过荀采,被再次催促,只好低头答应了,出门提水。 只是,她心中暗暗期盼,慈明公快些派人来接女郎归家。 荀家来信有意接回荀采之事,阿香是听族长家女婢说起的。 这本来正常,阴瑜去世,荀采为其守丧三年,已算情深义重,如今荀家要接,阴氏族中完全没有理由阻止。 这本是好事,但因女郎如今的态度,她却始终犹豫没有告诉她。 第27章 陈家钟家 先前的党锢之祸,让颍川许多士大夫禁锢归家,其中与荀家关系最近的当数许县陈氏,长社钟氏以及舞阳韩氏。 这三家与荀家自祖辈交好,结为姻亲,几乎可以称为自家人。 其中,陈家所在许县,离颍阴最近,不过二三十里,半日路程,成为此次荀爽带着何颙拜访的第一站。 此时秋收已过,西风渐起,本显得寥落,但走进陈家庭院,迎面一株挂满红果的大柿子树,满目斑斓灿烂,让人心生欢喜。 大概是看他喜欢,前来迎接的陈谌介绍,这是他父亲陈寔多年前种下,柿子清甜不涩,如果他愿意,待会儿就可以尝尝。 荀柔连连点头。 这时代,前庭之树,有时候能代表一家气象。 伯父堂前种槐,堂兄荀宜堂前桂花,族兄荀衢堂前桃李,里中许多人家堂前树桑,或取意向或取用途。 柿子树却不同,既无深刻内涵,也非经济作物,只是每到深秋,其他树叶枯黄,它的树叶却红黄斑斓,与鲜红橙黄的柿果相映难分,别有一番气象。 陈寔便是《世说新语》之中频频出镜的陈太丘。 太丘是县名。 时有万户以上大县称令,万户以下小县称长,陈寔曾任太丘长,颇有政绩,故世人以陈太丘尊称。 与荀氏不同,许县陈家并没有悠久可溯的历史。 陈寔年轻的时候,陈家还只是普通寒薄门第,他本人也非家中长子,因此不继承家业,出外谋生,先在县衙中充杂役,后为亭佐小吏。 在任亭佐之期,陈寔得到学习机会,十分勤勉刻苦,被县令邓邵听闻。县令召他对答,发现他不是寻常人物,便推荐他去太学念书。 这是陈家第一次改变门第的契机。 当时的洛阳太学,还是东汉第一名校,老师俱是博学鸿儒,学生多为名门之后,只接受推荐入学,毕业后前景远大,旁人听到太学生都会高看一眼。 在太学期间,陈寔结交了陈藩、李膺等名士,回家之后辗转历任郡都邮、闻喜令,太丘长,司徒掾,事业踏踏实实,缓步上升,直到遭遇党锢去官归家。 大概是由于出身,陈寔行事与时下许多士大夫不同,更委婉宽怀,谦谨圆滑。 他当初从太学归乡,拒绝县中征辟,后来县中出现杀人案,县吏杨某不知出于何等原因,诬陷他,抓捕他下狱,拷虐近死。 后来陈寔征辟为郡中督邮,杨吏听闻胆战心惊,害怕他报复,但陈寔并无此意,不仅如此,还特意密托许县县令,要礼召杨吏,以安其心。 且不说杀人事件微妙之处,陈寔此举以德报怨,宽容大度,顿时引得远近叹服,从此郡中尊之为有德长者。 再比如一件事。 权宦张让出生颍川,其母去世,颍川全郡士族俱无人致礼,只有陈寔前往吊唁问丧,后来党锢,陈寔虽也被牵连不再做官,但张家仍然记他人情,颍川许多人家托赖他回护,比如说他爹安安稳稳“藏匿”在自家,就有太丘公在其中帮忙。 第51章 陈寔广结善缘,温厚待人,行事多类于此。 陈先妻早亡,大抵在他任都邮前后,荀淑将族女嫁与他为妻,故而虽然从年纪上,陈寔算是荀柔祖父一辈,但从亲戚关系算,却算父辈。 这话主要表示,陈群作为陈寔之孙子,虽然就比荀柔小一岁,却要对他执子侄之礼。 这位未来发明了“九品官人法”,让世家贵族感谢他十八辈祖宗,在《世说新语》中宛如圣人化生的陈群,现在还是个生得很严肃的小朋友。 看见眼前端庄严肃、礼仪周全的小朋友,一边行礼,一边眼神里露出憋屈忍耐,就让人很欢快,“贤侄不必多礼~” 嘎嘎嘎,荀柔爽得翻天,心底开满杯壁无耻的小花花。 大概是看出他的得意,陈群表情更气了,就差鼓成河豚。 荀爽在儿子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让他收敛点,得到一个标准的垂眉低头,也就不再管他,继续尽责在何颙和陈寔两边和稀泥。 方才看见庭院里别具一格的柿子树,荀柔就预感,何颙这次可能不能成。 果不其然。 何伯求一身正气,慷慨陈词,壮怀激烈。 忠厚长者太丘公,唯唯好好,温和平淡。 他爹左边赞同两句何颙,右边又附和两句陈寔,明明事情没有搞成,还让气氛始终维持在宾主尽欢状态,凭一己之力carry全场。 荀柔头一次,亲眼见到亲爹调节气氛的本事。 荀爽不时引经据典,让大家往经辩上引一引,升华主题,深挖内涵。 太丘公不以诗书见长,基础不如他,何伯求看样子,也离开书本搞事业好多年。于是,他爹一开口,两人都得反应一会儿,自然思路就给打乱。 慷慨的激昂不起来,缓慢的只能更加缓慢。 荀柔暗笑,他爹能把六经玩到飞起的学霸,真是现场给人展现什么叫不学诗,无以言。 书没读好,真是无言以对。 他正顾着偷笑,过了一会才觉得有什么奇怪,顺着感觉望过去,就看见对面陈群小朋友“死死”盯着他。 ……这又怎么了?荀柔茫然的眨眨眼睛,想了想,作为长辈,还是要展现风度,于是对陈群小侄友好一笑,捧起柿子大啃一口,身体力行展现对陈家待客的赞许。 噫,表情难看得像便秘,这可是他自家的柿子啊。 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陈群皱紧眉头,伸出圆润短胖的手指,指了指衣襟。 荀柔低头,右衽,没裹错边,腰带、衣带都栓得好好的呀? 对面脸皱得跟小老头似的小朋友,再次、狠狠的点了点自己衣襟的系绳。 荀柔努力带入第三视角,就……难道是蝴蝶结两边系得不对称? 他低头重新鼓捣一遍,再抬头看对面,小朋友傲娇的瞟了他一眼,恭谨上前给长辈添水,并理所当然得到一顿赞赏。 何颙更直接夸赞:“君家兴盛正在此子。” “有事弟子服其劳,这都是群该做的。”陈群小朋友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低头谦虚,就不再给荀柔一个眼神。 好的,看来是猜对了。 这天的晚饭,让荀柔许久以后还记忆犹新。 虽然陈老伯很和蔼,陈纪、陈谌两位老哥很文雅,伯母和嫂嫂们都很亲切,但他每一次举著,每一次端碗,都感到旁边,宛如游标卡尺一样目光扫过来,卡他动作有没有标准到位。 恍然间,荀柔觉得自己是个工厂成型铸件,被人翻过去覆过来的检查,到底是否能合格出厂。 幸好在家时,他被荀彧小哥认认真真、手把手教导过,居然没给找到一点漏洞。 于是饭后,荀柔接收到隔壁投来的满意目光,终于绿灯验证通过。 在大人们闲聊之际,陈群终于改变先前屏蔽状态,煞有介事地同他寒暄,严肃问候家中亲友,并问及念书的进度。发现荀柔念书进度,居然快过他后,小朋友的态度,又柔和了一点,把自己读书时的困惑处,拿出来讨论。 荀柔一路从无语、到紧张、到无奈、再到忍笑,实在没想到未来三朝大佬,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画风。 就……像干大事的人呢。 哈哈哈! 离开陈家,他们前往长社钟家,钟家是二伯母的娘家,自然也和他家十分亲近。 有“楷书鼻祖”之称的钟繇钟元常如今还是个文艺青年,和他大侄子荀攸关系好,所以知道他这很正常。 但,居然还知道他小名叫阿善,这就不正常了。 大侄子怎么跟人聊他的? 不是当面都叫小叔父的吗? 荀柔抬头看看年纪老大,已经成年,友好递糕给他的钟繇,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踢他膝盖。 在很早以前,他曾经有个愿望,有朝一日见到钟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他一顿再说。 历史记载,钟繇是大侄子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身家相托的那种,结果说好要记述荀公达画策十二呢? 十六年呐,整整十六年,他都有功夫生出个钟会来,却没时间写文章,让他大侄子荀攸的奇谋画策就此失传。 当时他就决定,这种鸽子,该炖来吃掉! 但他实在错估了形势,荀攸比他大十二岁,钟繇比荀攸还大六岁,他还是小朋友,钟繇居然已经那么大只了…… 和陈家一样,钟家也拒绝投入袁家阵营,钟繇的叔父钟瑜,甚至委婉表示,何伯求先生天下名士,何必屈身袁氏之下,失足权门,不免可惜。 第52章 带着何伯求先生两战两败,亲爹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拿出了杀手锏,不是,是选择了下一个,绝对不会坑的目的地阳翟。 阳翟,是东汉颍川治所,相当于如今省会,是颍川著姓聚居之地。有颍川郭氏、杜氏,胡氏、辛氏、赵氏……。 颍川郭氏和杜氏,都开有名声在外的私学,广收门徒,学生多时,甚至达到几千人。 可以说,在阳翟天上随便掉下一个砖头,砸到的十有八九不是名门,就是名门的学生 尤其是在洛阳太学日益没落的如今,颍川名士群聚,私学林立,不止教授经义,也教授律令等经世致用的学问,更使人趋之若鹜。 这些学生不止有颍川本地人,还有自豫州其他郡、荆州、司隶三辅、青州、冀州等地慕名远来,多也是名门子弟,姓氏响当当。 总之,相信到了阳翟,何伯求先生怎么都不会无功而返。 第28章 颍川赵氏 荀柔去过颍阴县城,见过砖石垒砌的坚实城墙,如棋盘方正笔直的街道,以及每逢赶集之日热闹的市坊。这几日,又经过了人口繁盛的许县,以及城池坚固的长社,但这些,都无法同阳翟相比。 还未见到阳翟城墙,已经先感到阳翟的人气。 驰道上行驶的轺车和辎车渐渐多起来,胡服的游侠儿骑马飞驰、相互追逐,褒衣博带的儒生配着长剑、衣着锦绣的商人驱赶车马、短褐草鞋的黔首负着柴火……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待走近,高大雄伟的城墙外,宽阔沟深的护城河环绕,城门之上崇楼高耸,城门两侧双阙对峙,一队披甲执锐的门卒分列城门两边,对进出的行人车辆一一验看。 虽然就结果来说,他爹和何颙两个通缉“犯”随便编了假名,就光明正大进城,但至少乌黑的盔甲和闪着银光的长矛尖,看上去还是能唬人。 进了阳翟城,行人更加密集,街道繁华热闹,大道上并非市坊,两边沿街竟开了食肆和酒楼,旗帜招展下有胡姬当垆,荀柔探出身去看,差点被糊一脸。 “小郎君当心。”典韦伸手,一把将探出车门的荀柔拎起来,直接一甩抗在肩上,哈哈一笑,“这般看得更清楚些。” “哇”荀柔连忙抱住他的头。 典韦肩膀宽厚,又身材高大,坐在他肩上,荀柔甚至比辎车的棚顶都高,来往人群尽在眼底,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享受到久违的高处清新空气“多谢典叔。” 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他对典韦的印象停留在曹操“古之恶来”的评价上。 不过几日相处,这位比他大十五岁的健壮青年,虽然外表凶了点,长得着急了点,其实豪爽、直率,脾气不坏,很好相处。 据他自己说,之所以干帮人寻仇、做保镖这些活,主要也是不得已“俺生来饭量就大,越是年长越是能吃,家里那点地,实在不够养活,幸好还有些力气,出来寻些活计干。” 荀柔表示理解。 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吃饭用桶的人。 “不用客气。”典韦爽快笑道,将荀柔往里推了推,“俺在家也常这样带小弟,只是小弟没有小郎君乖巧,老是扭来动去,有回在路上,闹得俺实在心烦了,把他扒下来打屁股。” ……后臀尖凉飕飕的呢。 虽然明知典韦不是那个意思,荀柔还是觉得到威胁。 毕竟这体型差距,就有那么大。 “不过小郎君这般,干干净净、香香软软,便是驮上一天,倒也不累。” 就……“谢谢夸奖?” “俺不是夸奖,俺说的是大实话。” “啊呀”、“哎”、“小心” 不远处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惊呼。 “出什么事了?”荀爽探出车来问道。 荀柔顺着声音望去。 长街尽头出现一队穿甲的卫士,手执长戟粗鲁地将行人推搡向两边,也不管人是不是被推倒。 卫士之后又出现骑士,身着铠甲,手握斧钺,骑士之后,是八匹骏马拉的大车,珍饰奢华。 车的四柱不知是铜还是金,在阳光下灿烂耀眼。 车后高高举起的旗帜上书着一个醒目的“赵”字。 “仿佛有贵人出行。”车夫禀告。 “如此,且避于路边。”荀爽皱皱眉头。 车夫连忙应声,拉着马往路边躲避,刚刚将马在一家店家门前停稳,车队便从他们旁边走过。 比荀柔还高的车轮,发出沉重的吱嘎声,从他们身旁缓缓驶过。 荀柔已被典韦从肩上摘下来,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那金碧辉煌的马车。 檀香木做车辂,车柱嵌着五色宝石,青色丝绢帷幔金线绣出华丽图案,不过是用来遮挡阳光,富贵奢华得让人窒息。 车中贵人半掩,白皙丰腴,厚厚脂粉涂抹得看不清面目。 荀柔猝不及防的想起,曾经路过的乡野,衣衫褴褛、皮肤肮脏的农夫,面有饥色,瘦骨嶙峋,眼神荒茫麻木。 他闭了闭眼睛,将那一幕强硬的从脑海中赶出。 当他再睁眼时,不知是否是错觉,那青色丝绢帷帐后,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目光从他身上移过。 马车之后亦有骑士和步卒随从,一队人马簇拥着大车浩浩荡荡离去。 “金车大辂,如此显赫,”何颙在车中叹息一声,“这个赵氏莫非是平氏君家?” 第53章 金车大辂,是权阶象征,乃是九锡之一,非有钱就能享受得起。 “还能是哪一家?”一个刚刚差点扑到的年轻儒生,扶着他们的车壁站稳,他望了一眼车中的荀爽、何颙二人,又望了一眼荀柔,“诸位不是阳翟人吧?” “是,我们前来寻亲。”荀爽答道。 “哦,”儒生点点头,又瞟了一眼荀柔,“这阳翟城里,有两家最不能得罪,宁愿得罪府君,也不能得罪这两家人你们可知?” “还请赐教。”荀爽直起身,揖手道。 “不敢,不敢,”儒生摆摆手,“一家乃是当今天子乳母赵家,天子重孝,封其乳母赵娆’平氏君‘,对其言听计从,宠幸非常;另一家便是中常侍张让的张家,张让如今却被天子看重,权倾一时。方才那车中所坐之人,若是我猜得不差,应是赵氏之妹。” “这赵氏横行阳翟,你们在城中行走,要小心些啊。”儒生又小声叮嘱道,“若是家中有女眷,更要小心,若被赵家看上,强抢了去送进宫里,恐怕一辈子都不得见了。” 虽然没有女眷随行,但荀爽还是再次拱手向他道谢。 “纵使天子重孝,也未免太过。”儒生走后,何颙皱眉道。 “不过私恩,非礼而行,”荀爽冷声道,“何以当孝。” ……他爹最近跟何伯求混,是不是有点激情澎湃? “父亲,我们现在要就要去外祖家吗?”荀柔打断道。 阳翟县中,郭氏、辛氏、胡氏俱与荀家结亲,但郭氏,乃是荀柔母亲的娘家,他们到阳翟,再没道理先去别家的。 “你外祖家现下无人,”荀爽道,“今日去拜会郭太尉,一会儿见了人,你要主动拜见,行大礼,不可失仪,可知道?” “是。”行吧,不就是磕一个嘛,他也习惯了。 现在正好是饭点,为免有蹭饭嫌疑,荀爽嘱咐完他,让车夫先找食肆,吃过饭再上门。 此时的食肆,和未来的饭馆子,区别并不大,只是没有座椅,进入店中,是分开的一块块席秤,一席之上放一张矮几张垫子,算是一座,各座分开,互不打扰。 各店中小儿见他们一行穿着儒服,孩童衣着整洁,又有数位随从,便将他们引上二楼,寻僻静的位置。 食材只是普通,但火候味道做得都不差,牡丹酱加了茱萸很辛香,绿色无污染跑山鸡肉质柔韧不柴,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肉汁丰富,荀柔就着牡丹酱烤鸡肉,吃了一大碗麦饭。 吃饱后,他左右看看,典韦和随行田仲等人还在埋头苦吃,父亲和何颙吃过饭,要了一坛店家自酿,正边饮边聊,他听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跑到窗户边看世相。 阳翟县中,固不及现代都市人口稠密,却超过荀柔原本想象,入耳各种南腔北调,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还能看见胡服剃发、邋里邋遢的异族,与之相比,颍阴完全是闭塞的乡下地方,远没有这么多流动人口。 居住当然还是颍阴好,安静清幽,但偶尔到阳翟这样的地方来,看看热闹也很不错。 “这位女郎,为何伊人独立,莫非心事无寄,可愿述与嘉听?” 就在荀柔支着手肘,望着窗下车水马龙,一只小胖手突然出现在面前,手上还捏着一根白生翠绿的芹菜。 哈? 荀柔回头。 一个比他略低两三寸的垂髫童子,微黑小圆脸,双眸清亮,眼角有一颗清晰的泪痣,身着小号枣色直裾,捏着一根蔫兮兮的芹菜,扯着半边嘴角,笑得就很……怎么形容?就是如果再长大点,敢这样对人闺女笑,会被对方亲爹用笤帚暴打。 “硕人其颀,肤如凝脂~颜如舜华,螓首蛾眉~清婉扬兮,实劳我心~” 男童拖着调子酸不拉几的念完诗,拱手对荀柔笑出一对酒窝,“在下郭嘉,敢问女郎姓名?家住何处?可许配人家?” 荀柔眨眨眼睛,有点懵……啊?……女郎?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他现在因为意外而懵逼,来不及出现别的情绪,就很茫然……他被认成女孩子了? 荀柔低下头。 没错啊。 因为今天第一次去郭家,他还专门穿了玄端正服。 颜色庄重深沉,怎么看这都不像女装。 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并且好大声。 除了典韦,就只有亲爹,真是亲生的看,旁边何伯求先生笑得谨慎多了! “父亲!”亲爹怎么能这样! 荀爽笑着向他招招手,对一脸委屈的荀柔,摸摸头以表示安慰,“好了好了,说清楚就是,我们阿善的确是容貌漂亮,不过是小郎君。” “什么?”对面郭嘉顿时花容失色,“你长成这样居然是男的?我不相信!” “我长成哪样?!” 荀柔终于度过了懵逼阶段,找到了感觉,捏紧拳头,转头怒目而视。 就算你就是未来那个郭乌鸦,今天我也要揍你! 第29章 颍川郭嘉 “回来!不许无礼。”临窗一座的老者,这时开口斥了一声。 老先生身形瘦削,墨蓝葵纹锦袍整齐得不见褶皱,平上帻帽两边帻巾垂下,将头发遮得一点不露,脸上皱纹深刻,脸色黑如锅底,端然正坐,背挺得笔直,看上去不太好惹。 他这一打岔,荀柔气也不好出,只能平静的对郭嘉点点头,“没错,我是男的。” 第54章 郭嘉脸色变了变,神色古怪的打量他,看得荀柔面色平静的再次举起拳,这才眉毛一挑,咚咚咚跑回去,“叔祖父,佳人难得嘛,我刚才还为遇见未来媳妇,这等人生大事,不免有点着急嘛。” “荒唐!”老者又斥了一声。 “子曰: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也。”郭嘉摇头晃脑,“您自己早就有媳妇儿,不担心,但侄孙这不是着急嘛,早点生出小从孙来,也好孝敬您呀。” 好家伙,这年纪,又是诗经又是论语,书读得还挺多,就读得太多了。 老头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荀柔正怀疑,再看,老先生依然是一张正直严肃脸,根本没变。 他抬手对荀爽二人行礼,“侄孙顽劣,让二位贤者笑话。” “不敢,”荀爽和何颙一道起身回礼。 “爽见过郭太尉。”亲爹一揖到底,郑重其事。 嗯? 郭太尉? 居然就这么巧,他们竟就在食肆里碰见今天他们准备去拜访的boss。 郭太尉是前前……前任太尉,如今已经下野还家,成为一个经不住侄孙央求,带他出门下馆子的老头子。 东汉时期的三公,一向是天灾消耗品,东汉以前,凡遇天灾,皇帝要斋戒沐浴向他的天老子请罪,表示是儿子不乖,儿子干得不好,感谢您的教训。 但这一来二去的,遇到这种小冰河纪,老天总是降下天罚,这一般老百姓也得心里嘀咕,这皇帝干得多差,上天怎么老是惩罚、惩罚个没完。 所以,光武帝刘秀想出了个好主意,他让三公替皇帝背锅,天降罪过,就是三公没辅佐好,撤一个下个更乖。 从桓灵时期开始,天灾人祸发作频繁,三公被消耗得格外剧烈,郭太尉也是这么下课的。 灵帝新上任时,朝中许多大佬在建宁初那场灾变中拼没了,廷尉郭僖就给提溜起来当太尉,没多久,就毫无意外的因为灾异被免。 真是无妄之灾。 太尉说起来是全国军事长官,但兵不归他带,将不归他任命,他只负责顾问和监督,说是顾问,郭太尉又没有带兵经验,又没有守卫过边疆,这职位实实在在和他没关系。 但谁让当初孔子有一句“君子不器”呢?这个君子吧,得什么都厉害,什么都能干,就算你郭家世代廷尉,就算你是搞法律出身的,就算你没带兵打过仗,让你干太尉,你也得干。 等到该背锅,就背锅滚蛋。 郭家以律令起家,家传称小杜律,以区别于酷烈的杜律,更注重量刑适宜,从东汉初,郭家就出廷尉,至今已经整整出了六个皇帝才第十一个呢可以说廷尉府,几乎就是郭氏家门。 结果一朝升官,眼瞅着就背锅下台了。 当然,下了台还是前太尉。大户人家,门都修得比他家高阔三分。到门口下车,立即有仆从开门相迎。 进入大门左侧,靠围墙边,是直接用梁柱支撑的一间大棚屋,涂地铺席,屋间上坐一个青年正在授课,下坐百十诸生,有端正坐听,有握着竹简飞笔急书,也有听见动静,转头探望。 这间屋靠门边的屋,就是塾,所谓私塾授课,就由此来。 来郭家上学的诸生,就没有不认识郭太尉的,此时纷纷拜见行礼。 “当”授课的青年敲响身旁小钟,示意下课,自己起身迎上来,只见目光全场一扫,连荀柔都光顾过,然后向郭僖和何颙二人恭敬行礼,“图见过叔祖,见过二位长者。” 图……大耳朵图,呸,嗯郭图?三国演义里忒狡猾的家伙?除了那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是个精神小伙。 “今日是你授课?”郭僖一脸平静问道。 “鸿兄今日出外访友,”郭图恭敬老实的回答,“便让图代课一日。” 郭僖点点头,“辛苦你了,日后让他给你补回来。” “不敢,”郭图继续恭敬道,“我与鸿兄乃是同族兄弟,帮一帮忙是应该的,岂能再提回报?” 大概是历史滤镜,明明是兄弟友爱的台词,荀柔就觉得忒虚伪真兄友弟恭,开始就没必要提人家嘛。 郭太尉看了郭图一眼,在荀柔猜测他要说什么的时候,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然后从容自他身边走过。? 荀柔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有点忍不住想笑。 上茶的时候,遇见高段位长辈,惨遭社会毒打,这是怎样的喜剧,他都有点同情郭图了。 郭图倒还沉得住气,神色不变,待郭僖带着荀爽二人走过,还躬身弯腰行礼。 倒是何颙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莫非是郭图郭公则?” “不敢当,”郭图神色姿态越显恭谦,“正是小可。” “郭氏贤才,何其多也。”何颙赞叹。 “先生谬赞。”郭图弯腰更深了一些。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这欢喜涕零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夸张? 还真不是夸张,郭图顺理成章加入队伍,并收获了族弟郭嘉一个回头吐舌鬼脸杀。 到这时候,荀柔终于确认,郭图刚才那番是表演艺术了。 这会儿伸手对郭嘉摸头杀的郭图,眼神表情,真情实意,完全和刚才形成鲜明对比。 郭嘉再对郭图皱了皱鼻子,发现荀柔看过来,毫不含糊的对他也来了一个,显然意识到他不是女孩子过后,行为方式有了质的翻转。 第55章 真是可喜可贺。 正堂就坐,倒上温汤浊酒,何颙对郭太尉恭恭敬敬表明来意。 郭太尉也不含糊,干脆利落表示,这件事老夫不参与,但郭氏族中后辈子弟,有人愿意为国家出力,他也支持。 和陈氏,钟氏和荀氏相比,郭家真是世家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郭太尉自己虽然赋闲,家中子侄仍有在朝中,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家里其他人想入股哪家公司,想上那条船,他都不管,随便何颙凭本事拉人。 比方说,等郭太尉说完,就开始激情开口,表示欣赏袁绍精神,愿为国家尽力的郭图,显然就是愿者上钩。 荀柔不太关心袁绍,他现在比较关心,到底为啥自己会被当成女孩子。 水池子里倒影出的脸,荀柔左看右看,自己不说多男子汉气概吧,毕竟年纪是小了点,但……像女孩子吗? 明明清秀的一张脸嘛,不要脸的说,他觉得自己和堂兄荀彧明明是同款风格,虽然是差一点,也算美男子嘛。 “果然还是那郭嘉眼瞎,对吧?典叔,你当时就没认错啊。” 他们在郭太尉家住下,次日一早,父亲就被何颙和郭图拉走,给郭家求学的诸生当客座教授,荀柔就一个人了。 郭太尉提供的住所,是个独立的院子,和他家差不多大,有花园池塘景致,但打理得太好,就有点无聊但凡这红松下头,掉落几枚松塔呢? 他已经开始想念高阳里了,这天气清爽,他去骚扰一下隔壁七兄、听听荀彧小哥念书弹琴、跟荀谌阿兄爬树骑马、或者跟大侄子一起钓鱼、还有投喂小阿贤多好。 或者他们干脆先接了阿姊,回来再继续帮何颙先生? 不是,话说,他长得女气吗?穿着男装都让人怀疑那种? 嗯……典叔咋不说话? 荀柔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典叔的回答,忍不住抬头,“我长得和荀彧阿兄是不是有点像?” 典韦想想肃白端庄一张脸的荀彧,望着眼前白净鲜亮得跟春花似的小脸,对上闪闪亮的眼神,沉默了。 “典叔?” “头回见你的时候,你穿男装的,俺还以为大户人家习惯如此,俺也不好问。”典韦露出战术性憨厚笑脸。 啥……啥意思啊? 荀柔忍不住瞪大眼睛。 这一生气,红脸的小模样就更秀美了,典韦于是不敢多话了。 “哈哈,我就说,你就是长得像女郎嘛。” 总有一些人,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趴墙。 荀柔闻声望去,郭嘉攀着一个罗汉松趴上墙头。 “别生气,别生气,夸你好看呀,”郭嘉翻过墙来,被典韦接了一把,“多谢出去玩吗?” “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荀柔十分高贵冷艳傲娇拒绝。 “看胡姬跳舞啊。市里最近新开了家酒肆,有个很漂亮的胡姬会跳旋舞、还会弹琵琶,那里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味道和一般酒不一样,你没尝过吧?” 郭嘉眼睛贼亮贼亮的,简直连眼下那颗痣都被点亮了,勾着小唇角,劝说得十分卖力,“过不久你就走了,这要回去,人家问起你出来见过什么世面,你啥都不知道,岂不是很没面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浪过以后不后悔。 噗通、噗通 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琵琶声声摧舞步,长袖飞旋急回雪。 荀柔刚随郭嘉进店,便看到胡姬舞蹈跳到一曲高朝,伴着琵琶和鼓点,锦绣长裙飞快旋转,宛如盛开的鲜花,艳且绚烂。 “彩、彩、彩” 喝彩声接连不断,五铢金钱如雨纷纷撒入场中。 这场面,荀柔的确没见过。 郭嘉像是常客,熟练招呼小二要二楼栏杆边的好位置,让上干果、葡萄酒,然后扯着荀柔的袖子把他拉上楼。 荀柔原本也专注看舞,只是吃了东西后,忽感胃肠不适,只好问了店家,穿过天井,往后院茅房。 这年只要有条件,茅厕都单独修院,厕院还养猪,荀柔眼瞅着一只黑猪从眼前嗤嗤跑过,觉得这厕所就很刺激。 当然更刺激的再后面。 他一开门,迎面一人走来,堆了满脸笑“小女郎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父亲正找你呢。” ……啊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bs体) pbc提问:我还是很男子气概的,对吧?上图上图lz荀柔 典韦:……大哥不会,楼下来。 荀衍:……不会+1 荀谌: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荀彧:男子容貌端正即可,品行才华为重,阿善不必执着外表。 郭嘉:楼上你们太虚伪了,都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我来楼主你约酒不,我们慢慢聊? 第30章 兄长休若 荀柔愣了一愣,脸皮不由一抽,好家伙,这是拐子的啊。 这要放在两千年后,死刑绝对没话说。 他眼神一扫,厕所周围安静无声,光能听到猪在哼唧,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团伙作案。他抬起头,仔细瞅了瞅眼前这家伙,这才发现眼熟,竟是昨天跟在赵氏车边的人。 长得人摸狗样……呸呸……狗狗比他可爱多了。 他压了压嗓子,放轻声音,“父亲在哪?” 这赵家竟真干盗卖人口的营生,果然有恃无恐吗? 第56章 昨天那个好心儒生怎么说的……嗯……咳,眼疾、这阳翟城里居然公然传播眼疾! “哎,女郎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胡列没想到如此顺利,顿时心里一阵狂喜乱舞,只绝得自己聪明绝顶,一个人要独得功劳了。 他实在没想到,出来看个歌舞,能有这样的运气,正好碰上昨日夫人看上的丫头。 这丫头生得好啊,就像宝玉明珠似的,在人群里一眼让人看见,就挪不开眼。 夫人当时就瞅准了,就想带回去,只是车里夫人那远方侄儿怕事儿,一说那小丫头身后壮汉不好惹,又说可能是名门之后,要招物议,不如慢慢计划。 要他说,计划什么,一看就不是阳翟人,抢了就走废多少事?天天只知道计划,一点不知道天下大势,也不知道为主人分忧。 如今形势多艰难啊,陛下宠爱宦官奉上的何姬,被她迷昏了头,一个屠夫出身的何进都得赐官位,对那何姬言听计从,却日渐将他们家忘记脑后。 就前些日子,有一处庄田平氏君看好了,正准备请天子赐下,何妃明知道,故意赶先一步,谄媚天子,说这样好的地方,当奉献太后,以表陛下孝心。 这不是故意给平氏君难堪嘛。 本朝以孝为本,太后是天子的妈,平氏君难道不是奶大天子?对太后当孝,对平氏君不当孝吗? 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阉党祸乱,就是妖女误国啊。 他原本听夫人说什么:阉竖小人,蒙蔽天子,谗言媚上,祸国殃民,以前还不懂,这回之后可真正懂了。 只是据说那何姬长得特别漂亮,还会妖法,夫人寻了好多美人进宫,都不曾将天子引回征途,这回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虽然年纪小了点,但真漂亮啊。 他也见过世面,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丫头,那小脸白得、眼珠子黑得,看你一眼,简直让人发晕,都不知道长大得成什么样子。 听说前朝赵皇后、卫皇后,都是因为小时候太漂亮了,被公主夫人们看中收养,养大后敬献给天子,才当上皇后的。 他没见过那两位贵人多漂亮,但以他胡列来看,这丫头,能成。 这要是成了,天子怎么也得给夫人家再封个侯啊。 至于他,得个太守来当当就可以了。 方才一起吃饭的傻货,都还在前头吃着呢,他都带着这丫头回去领赏了。 等等,其实……看着走在旁边,姿势特别好看,抬头看他小嘴唇微微一弯,就让人说不出喜欢的小女郎,胡列突然就不想将她带回去了。 他一向比周围那些家伙聪明,他们拿了月钱,买酒吃肉,爽快了事,那就是一辈子服侍人的货,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省下来钱来,到庠学念书,这叫什么……对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就是那鸿鹄,将来就要飞在天上。 他记得学里那老头讲过一个故事,前汉了不得的大将军卫青,原来只是个马夫,就是因为妹妹做了皇后,才当上大将军,还娶了公主,他要是…… 胡列强压下飞快跳动的心脏,他怎么能这么聪明,想出如此绝世好主意! 镇定,镇定点,他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荀柔看身边这家伙露出莫名傻笑,还同手同脚,不由得眼角抽搐,对手演员演技不专心,要假装没看见,实在太难为人了。 “……阿善?!” 嗯?握着袖中匕首的右手一顿,这声音有点耳熟? 荀柔抬头,不远,站在酒肆门口,一脸惊讶的家伙,不是他休若堂兄吗? “十一兄~”他顿时不理会身旁傻瓜犯罪分子,对堂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张开手臂迎去,“好久不啊” 荀柔眼前一暗,绸缎袖子直接呼了一脸,接着双脚离地,身体一横,飞速后退。 这家伙居然如此胆大,直接当街抢人。 腰上箍着跟手臂,压得胃疼,一颠一颠,视线都乱了,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荀柔也有些慌张着急,飞快从袖中一把抽出匕首,也不及调整位置,就这么反手扎下去 “啊” 别误会,这就是歹徒在惨叫。 差点大头朝下的荀柔,被迅速赶上的荀衍一把抱住,回头一看歹徒已痛得躬成虾米,双手紧捂的位置……有点尴尬,哈哈哈。 就……请下半辈子做个好人吧。 “怎么回事?”荀衍看了看痛得滚倒在地的家伙,“你怎么一个人在市里?叔父呢?” “你家小妹?偷跑出来玩?”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慢一步跟过来,“这人当街抢孩子?” “……我是男孩子,谢谢。”荀柔飞快转过头去。 这阳翟县果然有眼疾病源。 “啊哈哈哈……”被盯得头皮发麻的辛毗干笑几声,“是我眼疾,眼疾。” 荀衍掰过荀柔的脸,不许他逃避,一脸严肃,“到底怎么回事?你如何会在此处?” “十一兄好久不见啊。”荀柔连忙亲近的搂住堂兄的脖子。 虽然有转移话题的成分,但堂兄出外游学,过年才回家,有大半年没见面,的确挺想念的。 荀衍呼噜呼噜他的头毛,见小堂弟如此亲近,严肃脸实在摆不起来,“没事吧?” “没有没有。”荀柔连忙摇头,可能地上那家伙,问题比较严重。 “这个家伙为何要抓你?” 第57章 荀柔犹豫了一瞬,是否将此人是赵氏家人说出,“此人刚才想要拐骗我,说要引我去见父亲,当时周围没有人,我担心他强抢,就假意配合,幸好在街市上遇见兄长,否则……总之,我们将他送去官府吧。” 他过几天走,荀衍却还要在阳翟求学,如今这样显眼了,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吧。 围观群众并不知胡列身份,听荀柔这话有道理,便有几个见义勇为的青年,上前准备帮忙。 “……你……你是男孩?”躺在地上的胡列,抬起沾血的手指,颤巍巍的指向荀柔。 讲真,这是被误会以来,唯一让荀柔高兴的一回。 “是啊。”他使劲一点头,要是能把这家伙气死,那就天下大吉了。 “你怎么方才不说!”胡列气急败坏,差点都忘了疼,要挣扎起来。 这还怪我咯? “你怎么会是男孩!”胡列发出灵魂的撕喊,“那我岂不是当不成大将军了!” 大将军? 荀柔可不懂他曲折的脑洞,“十一兄,送官之前我能再揍他一顿吗?”这种豪门家仆,说不定官府畏权势,会被直接释放哎,这种事近几年也不是没发生过。 “我胡列如此聪明,居然栽在一个小子手里!苍天不仁,苍天不仁啊!燕雀安之鸿鹄之志,燕雀安之鸿鹄之志哉!” 荀柔看着他悲愤哭嚎,一时无语,就还挺有志气? “胡列,莫非是赵家那个” “什么?”“赵家?”“哪个赵家?”“还有哪个赵家?”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认出,这人是赵氏家奴,顿时引起一阵喧哗。 虽然口中道着赵家跋扈,人群下意识后退一圈,方才想要上前的几人,相互对望着,逡巡不敢再上前。 就这么畏惧吗?荀柔心里有些打鼓,他过去听过长辈们讲,有哪个哪个忠贞之士,就因为说了几句宦官坏话,甚至就是没送钱给对方,就被报复,甚至死全家。 这些完全靠着皇帝起势的特权阶级,和东汉一般官僚体系是不同的。 “我来帮忙。”一位背着长弓的青年越众而出,走上来帮忙抓住赵氏家奴的手臂。 “我们也来。”辛毗回望了一眼同伴。 “好。”“不过是赵氏。” 与荀衍同行的几个朋伴相互一看,他们多是名门子弟,到阳翟来游学,一个赵氏的家奴,倒是不放在眼里。 “没问题吧?”荀柔犹豫道。 其实他已经惩罚过了。 “……没事,”荀衍皱了皱眉,又对他笑笑,将荀柔一把递到辛毗身上,辛毗没得准备,一顿手忙脚乱,差点把荀柔给摔了,好容易才抱稳当。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荀衍举步上前,他先谢过无名青年的帮忙,走到胡列旁边,朗声道:“今日请大家做个鉴证。此人当街欲对我弟行凶,又诱拐小弟在前,恶行昭彰,俱在光天化日之下” 荀衍一把抽出佩剑,礼貌示意青年退开些。 宝剑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银光,照进正在自抱自涕,嚎着苍天的胡列的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睛,抬手挡光,突然明白过来。 “”巨大的惊恐,让他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尖利嘶嚎,他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根本没有起大任何作用,“” “我今日不斩之,何当为兄”荀衍冷冷地注视着胡列,双手举起剑。 “十一兄不必”荀柔急忙从辛毗身上跳下来,却已阻止不及。 杀猪般惨烈嘶嚎,戛然而止。 长剑斩下头颅,滚出去转了几圈向上不动,赤血飞溅,洒了一地。 “若有官府查问,就让他来找我荀衍荀休若,诸位可别说错了。” 堂兄字字铿锵,若金石凿响,转回头来,颌下沾了一点血痕,却换颜温和一笑,对怔忡的望向他的荀柔道,“阿弟勿惧,兄已除了恶人。” 第31章 郡中传名 众里先是一片寂静,很快有人反应过来,疾声高呼 死人了! 群情哗然,有人害怕悄悄溜走,有人偷偷不知何方报信,离得最近的青年眼睛闪亮的望向荀衍,敬畏地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荀柔定了定神走过去。 地上流了一摊的血,那赵氏家奴已头身分离,瞪大眼睛咽气。 他嘴唇颤了颤,小腿肚有些发软,却没有闭眼回避。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就在刚才,荀柔明白那赵氏家奴最后嚎的是什么了。 “ma”这个人类最先学会的音节,在众多语言中,总是代表相同意义。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没想过后果,不以为然,并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收到反抗。 敢当街抢人,却在兄长提起剑时,恐惧得连逃跑都忘记。 读过书,却连最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希望,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对着那首级,无声的默了一句,他上前蹲下来,将还插在其小腹的匕首拔出。 随着匕首抽出,又一股血从刺口涌出。 剑是好剑,薄而锐利,打磨得极细腻,剑面上能映出人影,荀柔挥手一甩,沾上的血就大半洒落下来,剩下的则被他全擦在赵氏家奴的衣服上。 这把匕首,是出门之前荀衢送他的,让他路上防身。 这一路都只用它剖鱼和切饼,他原本以为,最后不会用到它在正途上。 第58章 最后一次认真凝视那张并不出众的脸,荀柔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扬声道:“我刺伤此人在先,此人重伤过后,无法反抗,才被我兄斩杀,若是有罪,我应该当首责。 “姓名荀柔,如今还未取字,请大家记住为我作证。” 童音高且清亮,很有穿透力,竟盖过人群的熙攘。 堂兄教了他一课。 “勿惧” 荀衍以最直接的手段,打破了他原本息事宁人的心态,直到那之后,荀柔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惧”了。 胆小怕事,竟连一个豪族家奴都怕,明明是对方罪过,他却因为怕被报复,畏首畏尾,失去勇气。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畏惧,他将来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胡说八道,”荀衍已插剑回鞘,神色一片轻松,走到他身旁,顺手在他头上一拍,语气却带一点愉快,“你年不及八岁,说什么论罪。” 荀柔看他下颌上的血点还在,就很扎眼。 找了两边袖子,确认自己没有带手帕,他只好拎起袖子,踮脚伸直手臂要给他哥擦脸,“反正此事要论案,就不能撇下我。” 闹市杀人,当弃市。但若对方行凶在先,防卫反杀,则不应入罪。 如何判决,却要看官府断案。 “不至于此,不至于啊,”辛毗也道,“这赵氏家仆,当街行凶,大家都看见的,贤昆仲反击杀之,何罪之有。” “赵氏张扬跋扈,擅威作福,连家仆都敢当街抢人,如今既被君家兄弟反杀,实在罪有应得,就算到天子面前,也不能颠倒黑白。”荀衍另一个友人道。 “我愿为贤兄弟作证,是那人欲行凶在先,咎由自取。” 方才唯一上来相助的青年高声道。 “我等亦愿作证。”“正是。” 还围观的众人见有人领头,也纷纷助言。 时下风气淳朴刚健,人多慕豪侠,又荀衍兄弟二人,长者朗肃幼者可爱,兄弟手足情深,更让人增添好感。 赵氏本就豪奢,常常招摇过市,专横跋扈,门下健仆仗着赵家势力,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此时见赵家恶仆被杀,许多人都心中称快。 “多谢诸位仗义直言。”荀衍谢过周围众人,见荀柔还扯着他的腰带,垫脚固执伸手,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好了。” “没好!”更花了好吗? 荀衍还要拒绝,对上荀柔执拗的小眼神,撇开脸,却又稍稍弯下腰,身体力行的展现口嫌体直,“无所谓,别忙说吧,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就你一个人?” 他在家就是兄长,荀柔从小常在他家来玩,管教堂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语气非常自然。 “……还没谢过那位义士。”荀柔擦干净血迹,眼睛一转,跑向旁边青年,仰头拱手,“多谢。” “不客气,”青年连连摆手,对上清澈的乌瞳,腼腆得脸红,“小公子,镇定果敢,我没帮上什么忙。” 荀衍无奈看了一眼荀柔的背影,若不是被这小子缠着,他早就跟人家致谢了好吗? “多谢相助,方才没来得及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勿要见怪。” 深揖一礼。 “不必,不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在下波才,小字伯谦,今日得见二位荀氏郎君,是在下的荣幸,此事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千万不必客气。” “已经多有劳烦,不敢再让公子受牵连。”荀衍彬彬有礼地拒绝,“在下虽出于一时义愤行事,却绝非枉顾国法之徒,廷前断案,自有分辨。” 对方显然是阳翟本地人,却非名门,荀衍并不想牵连他。 “乾坤朗朗,是非公道,清浊分明,”荀柔道,“府君定能秉公执法。” “说得好!乾坤朗朗,是非分明,君家有二子如此,兄有果敢勇义,而弟心怀清明,果然家风清正,至德可师,令人仰望,令人羡慕。” 随着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郭僖携着荀爽款步而来,身后跟着郭图、何颙,在后面耸立则着典韦。 荀爽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下心,瞪他一眼,表示过后算账。 介于他爹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就……不是很怕。 郭嘉走在郭僖旁边,在他看过来时,做了个鬼脸。 难怪外面这么热闹都没见他,看来刚才回去通风报信了。 郭僖他扫过一眼现场,看见毙命的胡列,眉头都没皱,就扫过去,落在荀衍荀柔两兄弟身上。 被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盯着,荀柔觉得自己就跟在照x光似的,经脉肉皮骨都给一寸寸的犁了一遍,这才明白什么叫威严赫赫,好歹没被看得低头。 郭太尉看完收了神通,向荀爽道,“此事当传为佳话,以为兄弟友悌之典范,君家有子如此,何愁不兴,我愿为君家张帜。” 荀爽恭敬道谢。 周围人群神色欢喜,坏人受首,好人平安,看上去似乎皆大欢喜,他们亲眼目睹这一幕,亦足慰矣。 荀柔在欢喜的人群中,心里却没有多高兴。 这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很少时候,才会出现正义,但就这一点点光,足以让善良单纯的百姓得到安抚,以为世道并没有那么坏,希望还是有的。 但他们不知道,他说话底气,还有郭太尉帮忙,并非因为公道正义,因为他们兄友弟恭,甚至不是因为太守张温、太尉郭僖的人品,只是因为他姓荀而已。 第59章 果然到了太守府,别说被抓,大家假模假样客气几句,张太守当场表扬荀柔两兄弟,称他们“兄弟友悌,贞义果敢”,还说要在郡中传扬此事,以为楷模,之后更是设宴招待,并迅速请来不少阳翟高门名士。 太守府的晚宴,丰盛已极,葡萄很甜,莲藕很脆,烤肉很香,歌舞也很有意思。 但荀柔作为一个敬陪末座的小朋友,却总是被cue,惨遭各路大叔摸头调戏,身边的堂兄,自己都应付得艰难,自然没空解救他,最后只好躲到亲爹身旁。 亲爹喝了一点小酒,已经忘了要找他算账,将桌前的葡萄推到他面前。 “听闻荀公有一女,颇有才名,某知阳翟有一位君子,才堪与配,只不知荀公肯割爱否?”座中一位阳翟名士忽道。 哈?荀柔一惊。 荀爽原本有些醉意,顿时也被这一句惊醒,他知道因为今日之事,让人看中他家想要联姻,他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哪家贤俊?小女粗陋,不堪奉承,只怕高攀不起?” 女儿迟早还要嫁人,今日这样情况,提出的人选定不会差。 那阳翟名士看了一眼上座的郭僖,“郭公有族孙名奕,才名著郡,在郡府任职,某与之相识,知其温和仁厚,为谦虚谨慎的君子,配得上君家令名。” 荀爽越发踌躇。 这个人选,不是说不好,简直可以说太好了。 显然是郭家的意思。 郭氏出贤才,但族人也并非各个英杰,郭奕不是最出众的,但却最合适女儿。他本人荀爽见过,老成持重,温和谦退,如今为郡中主记,得太守信任。 并且年纪也合适三十岁,丧妻数年。 如果郭公提出的人选是郭图、或者其孙郭鸿,他当然会拒绝,只当对方开玩笑,但郭奕……显然郭家很有诚意的。 “吾女尚在阴家,亲事之事,恐怕暂时无法应承。”荀爽思度了又思度,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有将话说死。 “君家名族,”阳翟名士点头表示理解,“婚姻大事,自当谨慎。” …… “可以让阿姊自己决定吗?”晚宴后,荀柔给父亲奉上解酒蜜水。 他看得出,这个郭奕似乎不错,父亲才犹豫,不想回绝,但阿姊才要回家,又让她嫁人吗? 荀爽端起碗,又放下,觉得他在说傻话,“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你阿姊自己怎么能做决定?” “那若是阿姊不喜欢呢?” 荀爽也犹豫了,如今女儿新寡,的确得多考虑她的心情,更慎重些,“……若是阿蕙实在不喜欢,那便也罢了……” “多谢大人!”荀柔脸上一喜,他就知道亲爹开明。 数天后,阴家堂上 “我儿已许郭氏,与你家再无瓜葛!”荀爽面色一片铁青,望着惊慌的阴氏众人,“勿复再言!” 第32章 人命如草 锦缎贴墙,绒毯扑地,椒兰芬芳,奢华酴醾。 赵夫人斜倚绣榻,尝着美酒,入目雕梁锦绣,耳边丝竹声声,却神色郁闷,向旁边人道,“你当初想法极好,太后是天子亲母,占了天时;张让他们近身伺候,占了地利;我们赵氏若不想败落,需得联络士族,抬升名声,以得人和。那天本来你看出那丫头……” 说到此处赵夫人忍不住露出牙疼的表情,“看出那小儿出身不凡,将我拦下哪知道,转头胡列那蠢才就做出这样的事,得罪了荀氏,还让人知道了他是我赵家人,你说荀家会不会报复我们?”赵夫人皱皱眉,“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坐于赵夫人下首少年,眼睫狭长,容貌清瘦,穿着布衣,与遍身罗琦、身肥丰腴的赵夫人大为不同,他低头对着杯中美酒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才抬头换了诚恳的表情。 “姨母放心,荀氏向来小心谨慎,又不是阳翟人,只因一个下奴行凶就与我们家作对,如此不智之举,是不会做的。 “荀氏重在名望,而非势利,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就算我们不能与之交好,也最好不要得罪,您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人刺杀吧?” 若非他家唯有这门远方亲戚,因恰好成了天子乳母而得权势,成为他唯一可用进身之阶,他才不会费心费力为一群贪婪蠢货谋划。 连家中仆从都管不住,她赵眉儿难道多聪明? “夫啊……我的夫啊……” 远处隐隐传来哭嚎。 赵夫人正欲饮酒,闻此顿感不悦,正待发问,便见有下仆自外院匆匆进来。 “怎么回事?” “胡列之妻王氏,在门外哭泣,说家无余财,无钱葬夫,还说她家如今上有生病婆母,下有襁褓小儿,实在过不下去,想求见夫人……”仆从跪地,照原话回答。 “见什么见?”赵夫人正烦胡列坏了计划,听见他更厌恶冒火,“赶走赶走,要哭到别处哭去,没钱就丢出城随便挖坑埋了,同我来说做什么?我没追究他都够了,还敢上门要钱!” 仆从领命出门,哭声一会儿就消失了,少年又陪着便宜姨妈喝了一会儿酒,开解了半晌,这才脱身。 他走出内院,大大的吐出一口浊气,正待离开,却见几个健仆拖着什么从远处过来,很快来到他身边。 见是主家人,健仆停下来,撒了手,向他见礼。 拖着的东西,松了手就倒在地上,少年这才看清竟是三个人,一个老妇,一个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小女孩,老妇和女孩都闭着眼,头歪向一边,看不出什么,但中年妇人却还睁着眼睛,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60章 “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何,少年心头咯噔一声。 “哦,这是胡列老婆王氏和他老娘、闺女,王氏刚刚勒死了婆母和亲闺女,自己也吊死了,如今我们只得费点劲,给拖出城去。” 少年愣了一愣,望着地上失去性命的小女孩,第一次觉得,自己投奔赵氏原来是个错误。 - 晚宴后不久,赵家送来丰厚的致歉礼,他爹礼貌客气接受道歉,然后拒绝了礼物。 荀柔被看管,失去独自出门的权利,不过前有堂兄带他出门,后能围观罚抄六经的郭嘉,小日子还是很愉快。 何颙借着太守府晚宴,打开了阳翟人才市场,结识了包括辛毗、辛评兄弟在内的许多望族名士。 阳翟和颍川其他地方不同,这座城中聚居了太多名门,竞争激烈,严重内卷,家族帮助少,对家中子弟约束也不多。 辛毗、郭图这一批年轻人,风华正茂,正书生意气,欲挥斥方遒,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自然容易受吸引。 他们带着何颙走进的,也是这样一个交际圈,众人虽不至于立即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但既然有共同理想愿望,互相有个联络,结交个朋友还是可以。 接下来到是互利互惠、合作共赢;借势攀登、青云直上;还是竭忠尽智、肝脑涂地,就要看袁绍的个人魅力。 他爹彻底解放,功成身退,作准备前往南阳。 荀柔回忆伯父当初的话,不由怀疑这个行进路线,其实是他爹和伯父商量好的? 如果一开始就带何颙到阳翟城,先认识郭氏、辛氏,难道结果会不同吗?陈氏、钟氏不会轻易答应,阳翟士族却有人跃跃欲试,此之砒霜,彼之蜜糖,何颙外来者不知,伯父和父亲心里恐怕都很清楚。 如今,既能向何颙展现真诚努力先去拜访的都是自家近亲好友,又能表现出艰难屡次被拒绝,最后还能让何颙达成所愿结交志趣相投阳翟名士。 就……还挺巧妙? 总之,当他们离开阳翟前往新野时,何颙前来送行表现得感情深重,折柳相送,洒酒相祝,这才依依不舍的道别。 “此次离颍川之后,我便北归洛阳,将来阿善若到洛阳,一定来见我。”同荀爽叙完别,何颙对荀柔道。 “……好。”荀柔实在无法对一个友好宽和的长者,一直维持横眉竖眼。 不怪我方太软弱,实在是敌方太强大。 新野在南阳郡南部,南阳则在颍川西南。 和一马平川的颍川不同,南阳四面环山,坐于盆地之中,易守而难攻,他们要去新野,得先绕过鲁山,一路上靠典韦吓退几波山贼。 荀柔回忆起当年归家,明显感觉到天下逐渐动乱起来。 叶县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路过先去看他哥荀棐。 几年不见,他哥已然拖家带口儿女双全。 软软嫩嫩的小侄儿小侄女相当可爱,给颗糖就任你随便rua,笑着摊开小肚皮那种,还会主动凑上来,送上奶乎乎的亲亲,荀柔呆了几天,差点不想走。 临别那天,还和小侄子上演执手相看,场面一度非常感人。 过了叶县往新野,路途平坦通畅,他们没在路上耽搁看风景,一路直奔新野县城。 “晚辈荀柔,拜见伯母。” 数日后,阴氏大宅中,荀柔耐着性子,对阴母完成初见的稽首礼,目光忍不住频频望向她身后。 站在阴母身后的阿姊,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单薄如同一片枯叶,一直垂着头,在他行拜礼时,也始终没有抬起,沉默得像阴母身后的一片影子。 “不必多礼。”阴母挂着恰到好微笑,点点头,然后自然转向身后,“阿蕙,你也来拜见拜见你父亲,你们也有许多年不见,又疏于问候,正当向你父亲道歉致礼。” 什么意思?荀柔皱皱眉,阴母这话听上去,怎么像他们和阿姊是外人似的? “是。”荀采细声细气的答应了一声,从阴母身后缓缓碎步上前,似羞怯般头也不抬,伏地稽首,低声道,“儿拜见父亲,父亲一路辛苦,家遭丧事,闭门静守不好传递消息,久疏问候,还望父亲勿怪。” 原本见到女儿十分欣喜的荀爽,缓缓收敛脸上的表情。 他原有许多话,但看到如今态度谦卑中透着客气的女儿,却说不出来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 “是。”荀采低头恭敬的再拜行礼,又缓缓退回阴母身后,在不言语。 堂中气氛一时凝固得像灌了水泥。 荀柔犹豫了一瞬,最终对荀采的担心压倒一切,他不顾礼仪,快步走到阿姊近前,“阿姊,不认得我了?” 荀采受惊似的一抖,退后一步,别过脸去。 怎么回事! 走近一看,荀柔顿时一惊。 曾经秀美的面庞,全然失去了光泽,憔悴不堪,乌发变得干枯,唇色淡得看不出一点血色,而那双明亮的、清澈的、偶尔闪过狡黠的眼睛,眼眶凹陷,眼眸深沉没有神采,仿佛照不进一丝光亮。 “阿姊?” 荀采目光躲躲闪闪,局促的绷了绷唇角,这才轻声道,“阿善?你长大许多。” “阿姊,”荀柔回过神来,一蹦过去,伸手一把抱住阿姊,几乎嚎起来,“他们欺负你了?” 怎么瘦了这么多? “阿善!”荀爽沉声。 第61章 虽然他心中亦疑惑且气愤,但到底如何,却不能就此定论,他询问的看向阴母,眼神中已带上怀疑。 “阿姊,他们欺负你,不给你饭吃吗?” 他刚刚经历了一次东汉特色的复仇,现在捏着袖子里的匕首,觉得手有点痒。 他不是没听说过这时代婆婆虐待儿媳的事,甚至有虐待致死的事,但他记得阴家待他姐姐不错的呀,况且,他的姐姐,可不是孤独无依的,整个荀氏在她背后,阴家竟然还敢这么对她? “你、你不要如此”荀采紧张道,“你都大了别” “我还没满七岁呢!”荀柔大声道。 “这个……”阴母似乎为难的看了这边一眼,又向荀爽道,“荀公,你看这” “阿善,还不过来。”荀爽语气中带上严肃。 荀柔面上犹犹豫豫,好半天才放手,其实心里也早明白,就算从年纪上,不用避讳,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抱着姐姐。 他走到父亲身边坐下,破罐子破摔,也不再讲什么礼貌,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阴母他就听听看,她到底要如何解释? 第33章 请君自爆 “……这有什么好说……”阴母垂下眼睛,“阿蕙自我儿去后,日渐憔悴,我们多方劝导,还是没办法,”她手指在膝上动了动,叹了口气,“他们夫妻情深,我是身为人母,倒也不如她。我也明白她如今感受,当年先夫去时,我也是如天塌下来,若非有大郎二郎,当初也几乎过不下去,但如今……哎,他们当初感情深笃,只可惜没有个孩子,阿蕙也好有个寄托。” 荀柔发现,阴母身后的荀采身体颤抖了一下,不由皱眉。 “的确可惜,不过事已至此,再想也徒之奈何,不如让阿姊换个环境,远离伤心地,或许会好些?” 他也不知阴母说的是真是假,但再将姐姐留在这里,他可不放心。 阴家不在新野县中,而在城外修筑堡坞,聚族而居。 据说这座堡坞自王莽时修建,将近两百年历史。 他坐在马车上,一路随父亲进入堡坞,沿途触目所见,耳边所听,俱是异俗异音,就连这里人的穿着,都和颍阴微妙区别。 想到当初姐姐初嫁,独自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举目四望,无依无靠,还必须让自己将这些陌生男女老少,立即当做亲人一样,他突然觉得,过去想得还是简单了。 “正是如此,”荀爽抚着须,看向阴母,“夫人以为如何?” 阴母还未说话,她身后的荀采突然开口,“我已立誓为阴郎君守义,奉养婆母终父亲自幼教我以孝义,如今女儿正践行此道,还望父亲成全。” 阴母叹了口气,“三年过去,你还这般想啊。” 荀柔连忙拉了拉亲爹的袖子,不能答应啊。 他姐这才多少岁,怎么听着像出家了却残生的意思? 三年了,他必须怀疑,阴母所谓的劝导。 “你如今才多大,说就此终生?”荀爽眉头一皱,沉声道,“我还没死呢!你与阴瑜缘分已尽,当初留你在阴家替他守丧,已是仁至义尽,如今再留,是何道理?随我回家,自有计较。” 过了,过了,荀柔连忙再拉拉他爹的袖子。 荀爽出口后亦觉失言,只是听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哪个做父亲的会不生气?好生养大女儿,难道是为了让她如此作践自己? 阴母觑向下决心带走女儿的荀爽,又瞟了一眼荀采,略浑浊的眼睛一转,“阿蕙此处不需你伺候,你先退下,我同荀公再说一会儿说话。” “请父亲您就成全我吧。”荀采望向父亲,神色凄凄。 “此事不容商量,”荀爽道,“你先随我回去就是,将来我自会安排。” “还不快下去,”阴母加重催促的语气,这才让荀采低头应诺一声,犹犹豫豫出堂离去。 荀柔看着姐姐消瘦单薄的背影。 姐姐竟这样不愿回家吗? “荀公你也看见了,”阴母叹息无奈道,“其实我儿既去,按说当初便该送阿蕙大归,荀家人当初来,也问过她,只是她坚持要留下来为我儿守孝,这几年,我也不是没说过,让她回去……” 阴母一脸真诚恳切,“你们要接她回去,我绝无拒绝之理,阿蕙毕竟还青春年少,就此埋没一生,我也不忍心,你们要不在家留几天,我也帮忙再好好劝一劝她。” “哎……”荀爽也叹息一声,若说听了阴母的话,一点不感动当然不是,但难道真让女儿这样过一生? “如此多谢了。” …… “典叔,你觉得阴老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吗?”荀柔问典韦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 父亲相信阴母的话,今天找阴家族长商量阿姊归家的事了。 他却觉得,这个阴伯母长相刻薄,不刻意作笑时,脸上肌肉都板下去,法令纹明显,显出凶相来。 “阿姊也不知道哪去了。”荀柔托着腮,他还想找姐姐聊聊,结果到处也找不到。 “这个……”典韦挠挠头,想了想,“你们大户人家的事,俺也不明白,你阿姐有没有什么陪嫁女婢,找来问问?” “……嗯,应该有的。”只是当年他啥都不懂,是个光知道傻吃的憨憨,不过,“问问就知道。” 事情接下来发展,更不对劲了,打扫书房的阴家女婢竟告诉他,随姐姐陪嫁过来的阿香,前几日嫁人出去了。 第62章 “嫁人?嫁了什么人?”荀柔连忙追问。 “是个路过的外地客商,”女婢道,“去往何处我就不知了。” “谢谢。”不是他多疑,这未免太巧了。 “疯婆子家弟弟,喂,疯婆子家弟弟!” 就在这时候,一个缺门牙的小胖子,从窗口冒出头。 荀柔一抬头,对方突然愣住,脸一下通红,趴着窗口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只听到外面“噗通”一声,接着便是一串跑远的足音。 “刚……刚才是阿良小郎君。”女婢满脸紧张无措的捏紧胸前衣领。 “谁?” 这是来讨打? “是大郎君的公子,这间书房便是他的,只是平时小郎君很少来荀小公子,千万别说刚才那些是我说的。” “好好。”荀柔虽然觉得对方也没说什么,但还是一口答应,“就连我父亲都不说。” “是是,多谢,多谢。”女婢大概是害怕,跑得飞快。 她一走,荀柔再也忍不住,拔出匕首一刀砍在书架上。 “典叔,你听到刚才那家伙怎么称呼阿姊吗?” 典韦皱皱眉,点头,“那小子的确可恶无礼。” “小孩说话都是学大人,”他该冷静一下,再冷静一下,“咔”书架再次遭殃。“刚才就应该逮住他的!”荀柔将匕首插回鞘中,“我们现在去找他。” “好。”自从之前在阳翟发生那事,典韦就一直负责照管荀柔,走哪跟哪,贴身保管。 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才走出门,刚才那个阿良居然又回来了。 “你……真是疯……真是二嫂的阿弟?”小胖子脸上微红,扒着门,好奇的打量他,带着一点想要靠近的试探。 “你是谁?”荀柔抬眼看他。 好家伙,竟还敢回来。 “我是这家少主人,你叫我阿良便是,”小胖子又打量他一眼,仿佛确认他无害,顿时没心没肺的凑上来,“你是荀家的?来我家玩吗?我带你一起啊。” “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叫我阿姊?” 阿良打量他,见他似乎没生气,顿时松了口气,随口道,“我娘就这么叫的,我娘说她冬天淋冷水,夏天钻厨房,大半夜不睡觉,一天子曰诗云读傻了,还上赶着被阿婆打骂,这不是疯子傻子是什么?我娘还说,让我离她远点,免得被她疯病传染了。” 打、骂? “我要接阿姊回家。” “嗨,不可能的,”小胖子挥挥手,“阿婆才不会让那疯……让你阿姊回家呢。” “为什么?”荀柔眨眨眼睛。 “你阿姊走了,我二叔不就孤零一个了吗?”小胖子理所当然道,“阿婆说了,二叔那么喜欢她,她就该给二叔守着,哪天死了哪天算完。” “……是嘛?”荀柔缓缓挑起眉梢。 “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在我家玩几天吧,你阿姊已经嫁到我们家,你还管她干什么?啊你怎么打人!”阿良捂着右脸,顿时惊怒。 荀柔转了转拳头,对他笑笑,嚣张的扬扬下巴,“就打了,你要怎么样?你敢打回来吗?” 他觉得,自己不用再费力去找线索了。 阿良愣了一会儿,看他仍然笑得十分好看,气居然消了,有点扭捏,“你你要道歉,我就” 荀柔为难无奈的看他一眼,只能再出一拳,“你是傻瓜?” 这次,阿良终于怒气冲冲大叫一声,挥拳扑上来。 看见自家小主人被打,匆忙想要报信的仆从,一回头,就被一条粗胳膊拦住。 “就在这儿带着。”典韦一边关注旁边打架的形势,一边不慌不忙道。 小儿最不会撒谎,况且这又是个心无城府的憨货,被揍得满地打滚后,乖乖保证自首并做证人。 荀柔原本以为,可能还需要费点口舌,让亲爹明白姐姐的处境,没想到才走过正堂,就听到里面说话声,“……你爹接你回去成亲,可好了,可怜我儿,此后孤零零一个了…… “当初他为了你,连子嗣也不要,临去临去,谁都不念,老娘都不念,就独念你,想着不能和你一辈子了…… “日后你埋在别家坟里,他却连个伴都没有…… “你可真对得起我儿啊,他年纪轻轻就去了,是谁的缘故,你心里自己清楚……” 说好的劝他阿姐回家呢? 荀柔深深憋住这口气,向阿良道,“听清楚了吗?” “……婆母勿虑,我已誓不相违,此生定不负” 阿良连连点头,挂着鼻涕眼泪,“我……我就说过嘛啊你又打啊打我” “打的就是你。”他又不能进去打老的,只好先打打小的。 “阿善!” 伴随着阿姊一声尖叫,和正好归来的亲爹一声惊唤,荀柔不慌不忙的站请来,理了理衣袖,环顾一周。 先对惊疑不定的阴母咧嘴一笑,“真巧啊。”然后看向姐姐,“阿姊听说过一句话吗?发誓存在,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打脸真香,否则就毫无灵魂,阿姊不如也试试吧?” 第34章 口舌之争 说是三堂会审,其实也审不起来。 熊孩子阿良鼻青脸肿,门牙从缺了一颗变成只剩一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自爆。 阴母和乔氏在族长之弟,代理族务的阴恪注视下,不敢说话,坐立不安的旁听。 “小儿说胡话,”最后阴母扯扯嘴角,强力挽尊道,“荀公岂能当真,我一向待阿蕙如亲闺女一般” 第63章 “啊、啊。” 荀柔于是痛快的提起两拳,给阿良揍出一对清晰对称的熊猫眼,把阴母的话打断。 “你干什么”乔氏顿时尖叫。先前没看见,现在亲眼看见儿子被打,简直想冲上去给荀柔两巴掌。 “他既诽谤他阿婆和他亲娘,又侮辱我阿姊,我这两拳,一拳是为阿姊,一拳是替您揍的,有问题吗?” 真当他们是傻子,随便糊弄两句就能过去? “你”乔氏又急又怒。 随荀爽前来,替兄代理族务,围观现场的阴恪,此时恨不得昏过去。 他要是早上没起床就好了,他就不该睁眼! 荀家女在阴家替夫守孝,却被婆母折磨,还放话要磨死她,他们家还想不想到豫州谋职?还要不要士林中的名声? “荀公,抱歉,实在抱歉,当是我之错,我管族不严,”阴恪连连低头道歉,当机立断,“我定修书兄长,请示他再严办此事,阴瑜既去,荀家女郎当回归本族” “我不许!”阴母猛然一锤桌,“她害死我儿,岂能一走了之!” “什么?”众人震惊。 “你胡说。”荀柔反应飞快。 阴母这是什么德行,要是真的,他姐安还有命? “瑜侄乃因时疫而亡,族中可是请过医者的。”阴恪连忙提醒她。 “当初仙师说过,只要我儿长诵《太平经》,便可保之长命无虞,”阴母梗起脖子,“若不是,她非说那是邪道,不许我儿再看,以致惹得黄天震怒,使我儿遭此横祸?”她狂怒道,“我儿死了,她竟然还要大归,还要嫁人?做梦!她生是我家媳,死是我儿的鬼!”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居然说得出口,荀柔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却没想到,荀采听闻全身颤抖着,埋下头去,“是……是我害死了夫君……我……” “荒唐!荒唐!荒唐!”荀爽拍案而起,“谁说我女还是你家媳妇,我女已许嫁郭氏,日后同你家再无瓜葛!” “父亲”荀采惊慌失措抬头。 “无复再言!还不快随我离开阿善?” “来了来了。”荀柔哒哒跑过去,发现姐姐还没动,又转身去,“阿姊啊,典叔!” 只见荀采抬头,望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突然起身向旁边梁柱撞去。 典韦先前立在门外,听得荀柔召唤,立即反应过来。 虽然离得远,但毕竟腿长跑得快,堪堪在荀采触柱前,拉住她的袖子,他也不敢多拉扯,只一连声,“女郎,你别想不开,别想不开。” 荀采被他拉着,还要撞去,被迟一步赶过来的荀爽一把抱住,又气又怒,“你疯了!这是干什么!” “让我死父亲你就让我死吧”荀采撇开头流泪,不敢看向父亲。 荀爽终于忍不住扬起手,勃然大怒,“什么邪魔外道、装神弄鬼?无知妇人愚信巫蛊,你也是吗?你自幼所学,就是这般?” 荀采被打得脸一偏,突然转过头来,尖声道,“是您教我的伯姬之仪守礼中节遂焚于灰是您教我的” 阿姊…… 满脸癫狂,眼神中透出偏执,丝毫不顾忌仪表……姐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眼眶发热,鼻腔中酸涩感直往上翻,荀柔闭了闭眼睛,扯住暴怒中荀爽的袖子,“父亲,您先别生气阿姊一定病了” 荀爽自然看出女儿不对,顿时再次怒瞪一眼阴母,脸色铁青的拖抱住荀采,就往外走去,“人呢?车马牵出,我们即刻就走。” “荀公、慢行。”阴恪一路追上来,就这样走,荀家和他们家可就结仇了啊,“此事我们着实不知,实在万分愧歉,万分愧歉。” 荀爽不理他,一路扯着呼唤着不愿走的女儿,脸色越来越冷。 马车很快来,但更快聚来围拢的,是许多看热闹的人。 “你们荀家的家教就是这样?嫁出去的女儿还不让婆母使唤,你家女儿是公主吗?”见他们就此要走,阴母竟追至庭院高喊,“荀采,你这样走了,对得起我儿吗?你学得什么诗书,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女不嫁二夫都不懂?我儿到死都念着你,你还想大归,你还想嫁人,你都不怕我儿梦里来找你” “典叔,你能把他家门拆了吗?”荀柔环顾一圈围观群众,皱了皱眉。 阴母故意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说话,父亲就算带走阿姊,阿姊还有什么名声。 “没问题。”典韦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爽快一口答应。 都不用拿工具,他两手扳住一边门板,咔嚓两声就给拆下来,又如此拆下另一边,直接把门摔倒阴母面前。 迎面飞来两块门板,虽然最后没有拍在脸上,还是吓得阴母差点闭气。 先声夺人结束,荀柔冲阴母抬抬下巴,突然一笑,叉着腰,童音又高又亮,“你再骂,我就不拆你家,我找人,我找媒人,给你做媒了。” “什么?” 不只阴母,就是周围吃瓜群众,也是一愣。 “张口成亲,闭口嫁人,我看阴伯母你是想嫁人成亲了吧?”荀柔高声道,“我知道伯母不好意思直说,既然如此,不如这样,伯母你继续骂,你骂多少句,我就给你找几个怎么样? “千万别不好意思,想要找几个,伯母我给你数着?” 围观族人顿时一哄而笑。 阴母这般年纪了,这话众人一听当然就当个笑话,由小孩子说出来,喜剧效果翻倍。 第64章 “你你!”阴母气得满脸通红,差点仰过去,“你不怕报应” 荀柔抬眸,他背对观众,却与她正面相对,那张漂亮得没有瑕疵的脸,全没有话语中的活泼,琉璃棋子一样的眼睛,透出一股狠意。 他当然可以打她,拆了她的家,痛快一回,出这了这口气,可姐姐怎么办? 无论对姐姐,还是对荀家,都半点益处都没有。 归根到底,这时代,新妇被婆家折磨都不算新鲜事,替夫守贞的事不多,但社会道德提倡这个,反倒是他今天要是做了什么,却会影响家里的名声。 周围人觉得这话好笑、猎奇,不由自主转移注意,不再关心荀采离开的细节,但他知道,这的确是很锐利的武器。 他本不想拿这种事转移视线,女子生于世,比男子更不容易,但当阴母拿女子名节当武器害人时,就不能怪别人以此回敬。 “报应?对,报应。”他垂下眼眸,瓷白可爱的小脸上,纤长眼睫毛刷出一片冷冽阴影,再抬眸,指着堂中,无声开口,但只看姿势,阴母就能读出意思,“堂中那个,就是你家报应。” 无能、自私、愚蠢,还恶毒得浑然天成的小东西,再过十年,不,只要再过五年,就够成他家报应了。 “不,必须是你家的报应。” …… “阿善还不快上车来,徒费什么口舌?”荀爽没有批评,冷淡的向阴恪道,“阴公必不相送,在下告辞。” “哎哎,”阴恪只好躬腰还礼,“女郎的嫁妆,我们这几日就点好数,全部送回。” “说到这个,”荀柔站在车边,“我阿姊当初还有一位陪嫁女婢,名叫阿香,据说前几日,被你家无故送人,她是我们荀家的人,还请阴公一道找回来。” “可以,可以。”阴恪连连点头,他是不敢小看荀柔了。 “叔父。”一个清秀的少女,快步穿过人群走来,“我听说阿蕙姊要走了,还来得及吧。” 她身后一个清瘦的青年女子,一来直奔马车边,“女郎,你没事吧。” 荀柔瞧她有些眼熟,想了想,才记起,是他刚归家时,在伯父家厨房遇见的那个,给荀彧小哥哥指引盘盏的姑娘。 “阿香,你……你不是……”方才一直挣扎的荀采,神色突然一愣,呆呆的看着女子,“你……对不起,婆母向我要你,我没想到她竟……” “没事,没事的,”阿香柔声道,“阴十七娘救了奴婢,奴婢知道您不是有意的,慈明公和阿善小郎君来了便好了,您就可以回家了。” 荀采一把握住她的手,掉着眼泪却直摇头。 “没事,没关系,”阿香站在车边,低声和她说话,“您别害怕。” “我也是偶然在市中遇见贩人,”阴十三娘站在车边解释道,“发觉这个婢女有些眼熟,一问果然是阿蕙姊身边的女郎。” “叔父今天真是多谢你了。”阴恪松了一大口气,向侄女拱手行礼。 有了这件事缓和,至少两族不必相仇了。 “不敢。”阴十三娘连忙屈膝还礼,目光一转,正看见望过来的荀柔,小童精致得如同画中人,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欢,“你是阿蕙姊的弟弟?” “多谢你。”荀柔点点头。 这个少女的出现,让他意识到,阴母只是阴母,至少阴氏,全族并非都是恶人。 阿香若被卖掉,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都想不出。 阴十三娘笑笑,从身上摘下玉佩,“不客气,初次见面,此物送给你做见面之礼吧。” “我没有可以当回礼的东西。”荀柔没接,他们是同辈,赠礼要交换,白玉玲珑,一看就很贵重。 “其实,这是我送阿蕙姊的,我快出嫁了,以后大概不能再见阿蕙姊,想要送给阿蕙姊留个念想。”阴十三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也要嫁人了啊…… 这就不好推了。 荀柔想了想,从袖子拔出匕首,递给她,“这个送你吧,女子在世,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第35章 家事国事 “……一开始还好,女郎性情直率,阴郎君脾气好,两人和和美美,女郎指点阴郎君经义,使他大有进益,也得族中看中。 “后来,阴郎君卖了老夫人送过去的两个女婢,老夫人就有些不高兴,再不准女郎去书房,又说女郎懒惫,让每日织绢一匹,” “这也不算什么,女郎勤勉恭顺,毫无怨言,谁知老夫人又总让女婢去给阴郎君送酒食,长者赐不敢辞,有次晚上酒醉,就在书房休息,夜里发热,谁都不知,清早才发现。” “疾医来就说是时疫,阴氏族中知道,将屋子封了,女郎衣不解带的照顾,结果过了十几天,阴郎君还是不行了,疾医说他体质太弱,连药性都抗不过……” “阴郎君去后,老夫人就把怨气发在女郎身上,总是提起阴郎君,说他对女郎好,女郎害死他…还让总女郎做粗活重活,女郎哪做过那些,做不好就受责打……还每次都要女郎哭着承认是自己害死阴郎君,承认自己什么都不好,才肯罢休…… “……后来女郎渐渐就不大说话……也不愿见人……夜里有时候不睡,坐到天明……小郎君写来的信也不看,封进箱子里……” 秋夜微凉而干燥,阴恪大概是为了弥补,让下人照顾得忒周到,这时节就在屋中烧了火盆,荀柔就被热醒了。 第65章 天色完全黑着,看不出时间,口干舌燥的喝了一盏水,他就想起阿香的话。 四下安静,只有远处零星蛙鸣,周围树木和庭院模糊一片,分不清边界,他顺着回廊,凭着记忆,想去看看姐姐。 转过檐角,昏黄光芒透过半透明云母窗口,照亮一小片黑夜。 白天阴恪请来疾医开了安神药,姐姐当时服药就睡了啊。 睡醒了? 荀柔探头往里望。 灯火有些暗,荀采低头坐在榻上,手中握着一把银剪,看不出在干什么。 “阿姊,你睡醒了?这样暗,别做针线了吧。” 荀采一抖,猛的一抬头,苍白的一张脸,眼中慌乱惊恐的看过来,她看看站在门口的弟弟,突然一咬唇,扬起手中的剪刀。! 荀柔从没发现,自己跑得这么慢。 每一步抬起都那么费劲,跨出去那么艰难,几步距离那么远,就好像永远都跑不到。 而银剪的尖端那么快,甚至在油灯摇曳光线下,划出一道耀眼的流星光芒。 可能只是一瞬间,又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当一切尘埃落定,荀柔喘着气,低头看见姐姐眼睛里映出自己的样子,彼此都睁大眼睛,都是一样苍白惶恐,兵荒马乱。 “铛”银剪跌落,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声。 感官,随着这一声落地回来。 心跳、呼吸,也随着这一声恢复。 荀柔这才发觉肩胛靠上一点的地方,有点疼,撕裂开的,随着神经扩散开,真的刺啦刺啦疼起来了。 “阿善……”荀采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手维持着握剪的手势半举着,想触碰他,又不敢,由于瘦下去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惊恐的睁着,乌亮的瞳孔扩大,像幽深的黑洞,“阿善……你……我” 牙齿碰撞出“咯咯”声,她全身不可遏制的颤抖着。 “不,没事,我还活着,”荀柔动了动肩膀,感觉虽然痛,但还好,于是低头抱住荀采,“不怕,不怕,我知道,阿姊不是故意的……” “疼……不疼……?” 荀采克制着颤抖,想去看他背上的伤,被荀柔抱紧,“姐夫去世不是阿姊的错,和经文也没有关系。” “阴伯母太坏了,明知不是阿姊的错,却只想转移自己的痛苦,所以故意伤害阿姊。” “父亲虽然那样说,但不是那样想的,我们都只希望阿姊过更顺利,更美满一些。” “你伤得怎么样……流血了……要上药……要叫殇医来……”荀采仿佛没听见似的,哆哆嗦嗦的叨念道。 但荀柔知道,她都听见了,一清二楚。 “对于存在亿万斯年的天而言,人类的寿命不过转瞬,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都没有区别,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存一瞥,这对天来讲,是不存在的惩罚,单独个体的人类实在太渺小,太没有意义。” “一部经书对天,能有什么用处?天下有那么多东西,山川、草木、虫兽、还有人,而人只占有很小、很小的部分,人歌颂天,天不会高兴,人诅咒天,天也不会生气,因为这对它,毫无意义,还不如一阵风,能吹开浮云遮挡的视线。” “如果一本经就能让人长寿,始皇、武帝,早就得道飞升了,而事实上,没有人能逃过生老病死,而人死后,也终究不过归于黄土,融在一处,谁也不需要陪,谁也陪不了谁,谁也不会孤单。” 荀采无力的闭上眼睛。 “阿姊,姐夫去世,不过是时疫而去的众生之一而已。” “你不要说了!” “阿姊,其实你心中都清楚,甚至知道阴伯母所为一切,只是为了伤害你,你那样聪明,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对吧?”荀柔按住她,将额头和她轻轻相触,就像他最初记忆里,荀采做的一样。 这个姿势,猝不及防的出现,让荀采表情瞬间空白。 旧日那些明亮的、鲜活的记忆,争先恐后的妄图翻涌上来,然而越是清晰,越是触目惊心。 她当然不是不明白,不是看不出恶意,只是…… 荀柔与那双浮出痛苦神色的眼神相对,有点遗憾自己没有多一只手,能摸摸荀采的头,“姐姐瘦了许多,阴伯母太可恶了,知道借口很可笑,还是想用这种方式伤害阿姊。但她也很可怜,做错事,没有人阻止她,放任她绝望心死,歇斯底里、自我毁灭,大家最后只会指责她,嘲笑她,愚弄她,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真相。” “但阿姊和她不一样阿姊如果做错了,我会拉住你。”荀柔盯着她重复道,“我会拉住你,阿姊。” 荀采抬起眼眸,莫名的看向他。 “哪怕你心甘情愿、一意孤行、毫不在乎、执迷不悟,我也会伸手抓住你,死死抓住,哪怕让你不高兴,让你不舒服,哪怕你不愿意,也会拼命伸手抓住你,不会让你走上不对的路,亲人都是这样,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姐夫已经死了,阿姊却还是要活下去。” 荀采忍不住撇开头。 “不止要活着,还要珍惜并认真的过日子。”荀柔抬手掰正她的脸,固执的与她对视,“我知道,阿姊很难过,伤心,觉得失去一切希望,但这不对,不能因为太痛苦,就想用死来逃避,即使坚持不下去,也要咬牙坚持。 荀采嘴唇颤了颤。 第66章 “还有阿香姊姊,阿姊,阿香姊随你嫁到阴家,照顾你、帮助你,你原本应该保护她,但你没有,如果她被卖掉。” 澄澈的液体在荀采眼底渐渐聚集,从眼角滑入发鬓,她表情颤抖着,挣扎着,眼泪越来越多,清澈的流下去。 “阿姊,你不能这样死。” “宋伯姬结束了,因为世上再没有什么意义,让她坚持下去,阴伯母也已经结束了,她的心已经死了,阿姊和他们不一样,阿姊还活着。” “我不允许阿姊就这样结束,阿姊自幼学习、努力长大、心中理想,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束吗? 不可以,我不许。” “……你……怎么这么……霸道……” 被惊醒的众人,步履匆匆赶来。 翻覆交叠的足音,越来越近,荀柔支棱起来,“不过,那个郭奕就算了……” 那是和阴瑜一类人,其实,根本不适合他的姐姐。 一滴血花,溅开在荀采脸颊上,然后顺着脸边,横着滑落下去。 荀采眼神的惊恐,从一种变成另一种。 就……天干物燥,小心鼻血。 荀柔一抽嘴角,为啥他每次高光总是打断? 被亲爹从背后架着胳膊扯起来,他一边扑腾拿袖子擦鼻血,一边道,“父亲,我没事,没事,就衣服破阿姊给我缝的时候,一不小心缝错了,你不要怪她,是油灯质量不好,光线太暗了……还有,阿姊暂时不想嫁人,你不要答应郭家” “闭嘴,还不快去止血!” “父亲快答应我。”荀柔拿袖子横着一抹,扯住亲爹的袖子就干嚎,“不答应我就不去” 血糊半脸的风采,让荀爽霎时脑海一片空白,忘记刚才所有想法和情绪,从没见过如此硬核拒婚,他看了一眼女儿,叹了口气,“还不快去把血止住,把脸洗干净,你阿姊刚归家,成亲这等事,自然还要从长计较,郭家的确不好让人家一直等。” “好耶!”荀柔一跳三尺,“我就知道父亲最好。” 荀爽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的疼,儿子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比方说……脑子? …… “哇,疼疼疼,”被按倒在榻上,被殇医上药的荀柔,被典韦按住两边胳膊,就像只砧板上的鱼,使命的扑腾,不时哭爹喊娘。 大半夜被叫起床,为他处理背上伤口的殇医,满头是汗的折腾一刻钟,终于处理完伤口。 “我儿伤情如何?”荀爽请教道。 “应该没什么事。” “……是否需要修养几日?”荀采小声问道。 殇医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那大概需要停留多久?” “这个……最多十天,结痂怎么都该落了吧。”殇医对溺爱孩子的家长,如此为难的说道。 …… “哈哈哈!”荀谌仰天大笑,“十天就落痂,你就是蹭破点皮嘛,居然还哭,有没有出息。” “很疼的。”荀柔反驳,强调道,“锐器,那可是锐器!” 秋天衣服穿得厚,要刺穿真的不太容易,况且最后一刻,姐姐还收了力,所以当时背上伤口,就划了一条血线,还不如当天他鼻血流得多,就是乌青了好多天。 当然,对外只说他淘气把衣服划破了,又怕麻烦不脱下来,让姐姐就那样缝,结果一不小心就被划伤。 “银器能有多硬。”真当他不懂啊? 荀彧制止的看了兄长一眼,让他不要在继续嘲笑堂弟,摸摸荀柔的头发,“近来有外地商人,贩河东枣来,新鲜脆甜,阿善要吃吗?” “要。” …… “我们男子汉,就是流汗流血不流泪,虽然这么长的伤口,但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对着前来探望他的大名荀颢,小名阿贤的侄儿,荀柔又是这样说的。 “阿叔威武。”单纯的荀颢小朋友,毫不怀疑,点头相信,并满脸敬佩,奉上自己的甜糕。 …… “……你说着阴氏这是不是可恶,居然不想放阿姊走。所以,我就说了,你再骂,再骂我就找给你找媒人,把你嫁了……”对着大侄子,荀柔吐槽得十分痛快。 荀攸不怎么开口,但倾听态度专业,又不会跟他讲大道理,就让人很有倾吐欲望。 “如此,小叔父能接了姑母归来,也算圆满解决,”荀攸点点头,递上礼物,“这是叔父让我带给小叔父的佳酿,一会儿我拿去给慈明公。” 所以,就只是拿给他看一眼呗。 等人都走了,荀采才自里屋出来,无声的收拾了壶盏,也不说话,就默默离开。 荀柔对她这样的状况也很叹气,姐姐虽然回来,虽然看上去也没有再自毁倾向,每日却待在房中纺线、织布、制衣,很少说话,也不怎么愿意见人。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没事就跟她唠叨。 “人活着就只能向前看,我曾经给别人讲过一个乞丐王子的故事,吧啦吧啦……” “今日念书,念到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饿了七天,好不容易颜回找点米来,他居然还有心情和颜回讨论饭里有灰,这种精神就很值得我们学习,巴拉巴拉……” “最近天气好,我们去潠水边走走,吧啦吧啦……” 荀采有时候回应两句,有时候不说话,空口相声说久了,好像口条利索了一点,阿姊也不赶他走,他没事就过来唠嘛,也不知道姐姐听了多少,反正唠叨着日子也过下去了。 第67章 就在荀柔几乎忘记,去年何伯求来颍川干什么的时候,天子放下了一个惊天大屁,震动天下。 他将上书请求解除党锢的永昌太守曹鸾槛车至京,并送槐里狱掠杀。 同时下诏州郡,再次查考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如有在位之人,悉数免官禁锢,爰及五属。 此诏一下,已经被天子搞得神经麻木的士族,还是再次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来自《资治通鉴。汉纪四十九》 爰及五属:牵涉到五服内亲人。五服就是古代服丧的五种等级,差不多就是沾亲带故一点点的,都涉及其中。 第36章 襄楷再见 天子这道诏令,几乎将高阳里荀氏一网打尽。 幸而此时官制,地方长官拥有部分选择属僚的权利,并不需向中央报备,如他兄长在内,地方百石小吏,若是受当地长官赏识,还可以干下去,挣一分禄米。 但对于自幼所学,以兼济天下为心的诸荀来说,这就是一道沉重打击,就算未曾去职的族人,将来只能为人役吏驱使,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如今距当年建宁政变,已近七年,当年尚可言天子年幼不知,可现在呢…… 连荀爽在家,也曾对荀柔吐出过迟疑,去年他们未曾支持何颙,是否做错了? “我以为不会,”荀柔和他爹的看法完全相反,“如今天子自登基以来,从未因为物议而改变,而是恰恰相反,越是反抗,越是镇压,先前不是吗?只为一句谶语,便杀了那么多人。” 他刚刚提到的谶语,是前段时间出现的民谣 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 粱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 民谣中的河间姹女,便是灵帝母亲董太后。董太后母凭子贵,成为太后,和汉灵帝一道卖官、一道揽钱,贪婪无度,被民间所厌,因成此歌。 歌谣在京畿以及三辅地区流传,天子震怒,下令批捕造谣传播者,根本不顾民怨沸腾。 “当初京中也只凭一句流言,便大肆批捕洛阳学子,虽然是宦官指使,天子不也默认了吗?这一次,袁家自己或许也心存疑虑,才推曹君出来试探,”荀柔跪坐笔直,看向父亲,“否则,虽然我等未许之,郭图他们可是和何伯求相谈甚欢啊。” “哎,可惜朝中又失一铮臣矣。”荀爽叹息,他心里何尝不知。 此事最可惜的自然是曹鸾,但他为何在此时,突然甘冒风险出头,其中恐怕也可能有什么缘故。 “说来,党锢之中有刘景升公哎。”荀柔见他爹一脸消沉,想了想道。 党锢名单以当初“三君”“八俊”“八顾”“八厨”之类称号为蓝本,再加上诸如他爹这样,存在感强的士族大儒,刘表位列八俊,也在党锢名单上,如今逃亡在外。 但他还有个身份,就是汉室宗亲,还是关系比较近的那种,这位是真“皇叔”,和天子血缘在五服之类。 “父亲,您说当初天子下诏时,有没有想到,他自己也是五属之列?”荀柔凑过去问他爹。 就很皮。 荀爽瞪他,卷起竹简拍在他脑门上,“近来越发放肆,今日不背完《治安策》不准吃饭。” ……不,这不是他想象的结果。 荀柔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粱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哈哈,好个,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 荀柔满脸无奈望着屋中喝醉的道人,“襄君,你怎么又来了?” 看襄楷醉得厉害,他连忙转回身,出去看门外,确定无人,薅了一把屋后阴蔽处的薄荷叶,再回屋来,就冷水兑了一盏,递出去。 “这个,”襄楷从袖中摸出一小只布袋,丢在桌上,“看是不是你所说三七。” 荀柔一提,就感到手重,打开看,果然是几块铁疙瘩似的三七,托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 “不错,此物研细磨粉,便是金创良药。”他十分自然的找竹匣收起来。 “是曹鸾给的。”襄楷撑着桌面,没对他的动作发表意见,“日后还不知怎么再寻。” “啊?” “天子怒令槛车至京,拷虐后,再送槐里狱掠杀,永昌至京师二千余里,京师再转槐里数百里,你可知,天子为何将之非要送去槐里?” “不知。”荀柔摇头。 槐里属于右扶风郡,是京畿周围三辅之一,和京师、云南永昌都挨不着,的确多此一举。 “因为槐里令曹全,与曹鸾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荀柔不由一愣。 “曹全弃官而去,但有和用?当初曹鸾致书于我,问及此事,我闻袁氏欲以此善天下士人,以为可为,便劝他答应,谁知竟至于此!袁氏欺人太甚!天子为何如此无情?”襄楷将薄荷水一仰而尽,伏案大哭,“悔不听你当初所言!” “哎哎,”荀柔慌张急措,连忙拿毛毯一把罩他头上,食指树在唇边,“嘘噤声,噤声。” 他爹平时读书专注,两耳不闻窗外,又隔得远些,但他姐现在回家来,和他这屋挨得可近。 襄楷埋头,哭声的确小了。 “那个,”荀柔挠挠头,想了一个消息,勉强当做安慰,“我听说袁隗最近被免职了。” “天下已至如此,你何以无动于衷?”襄楷抬头,不可思议的看他。 第68章 “你忘了,这次天子下诏,党锢爰及五属,”荀柔抬头,指了指自己,“我就是。” “我所指并非此意,你明白的。”襄楷挑眉。 荀柔吐了口气,知道这家伙一向不会善罢甘休,把手中竹简往桌上一放,“否则,你想让我如何?或者,我也问襄君一个问题吧,你以为的匡扶天下是什么?” “百姓安业,天下太平,如何?” “好大的口气。”荀柔轻笑,“怎么才算安业,至今之世,有全天下都吃得起饭,不饿死人的时代?至于是太平,你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太平吗?太平之先,人心要平,可人心如何能平。” 人心,凭什么平?就凭孔夫子憧憬的“天子南面恭己而已”?一个皇帝,就凭着南面恭己,就得天下供奉,这样的好事,当然天下共逐,人心不能平。 “天子如此行事,天下人……确实心不能平。”襄楷抬头望着屋梁,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心不能平,天丧大汉,天丧大汉” 又犯病了? “天子,秦皇一统六国,建阿房宫;高祖靖宁天下,建长乐宫、未央宫;光武帝安定乱世,建南宫与北宫;这些和百姓唯一的关系,便是征发民夫,什么时候有百姓安业,天下太平?就是高祖再世,留侯重生,真的能改变什么?” “天不兴汉,亦不亡汉。兴汉的是天下战乱,百姓思安;亡汉的是刘氏失道,百姓离心。但天家总会失道,夏氏、殷氏、姬氏、赢氏,如今到刘氏了,往复轮回,如此而已。” “你……”襄楷愣愣的看着他。 荀柔吐槽完,不给他发表意见,立即转移话题,“你徒弟张角以前去过阴家?” “阴家?啊,是了,你阿姊嫁了阴瑜,”襄楷道,“当初我还在车中,亲眼见他接亲,小公子高歌《燕燕》,情意切切,令人难忘。” “是你告诉阴瑜,念那狗屁《太平经》能长命百岁的?”荀柔霍然站起来。 “他果然是死了,”襄楷感慨一声,“当初我见他时,便知他寿数不多,送他《太平经》徒作安慰,果然天命如此。” “你明知根本没用,却还是告诉阴瑜,只要颂念经文,就可长生?” “否则,我怎好脱身?阴君实在殷切热情,我也是没办法,”襄楷道,“可若是谁念经,黄天都保其长安,天哪管得过来?小公子若是愿学,倒也许有延年之效。令姊合有此劫,天数难改啊。” 荀柔拳头都握紧了,忍了忍,平静伸手指向门口,“滚出去,不许再来。” 襄楷的确没有责任义务,保护他姐姐,可他来过这么多次,明知阿姊的情况,却从来连提醒都未有。 “何以至此?”襄楷一愣,意识到他这次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以为,他们在有些时候,还是有默契的。 “你若不走,我就喊贼人来了,”荀柔,“虽然典叔家去,但你也大可以试一试,我高阳里诸君的长剑锋利否。” “……难道,是你因为你阿姊?”襄楷想了想。 “别让我喊人。” “哎,你阿姊合该有此一劫,”襄楷连忙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如今死劫已过,未来再无滞碍,你大可放心。” “我实话告诉你,天子怎么样,我不关心,天下如何,我管不了,但我家的事,就是我的事,这里,”荀柔指了指地面,“就归我管。你明知我姊遇险,却不告知我,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襄楷被他突然爆发出来的气势一惊,竟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才反应过来,眯了眯眼睛,“你出门一趟,变化不小。” 荀柔跟进两步,“你真的不走?” “阿善?”门外传来一声轻问,“你在同谁说话?” 荀柔原地抖了一个激灵,顿时手慌脚乱,眼神转了一圈,给襄楷一指榻底下,连连伸手推他,“阿姊,我、我在背书啊,大人说我背不完《治安策》,不给饭吃,我正背着呢惟今事势……快躲起来……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快……可为长太息者六” “大人何时不给你饭吃了,”荀采轻轻走进来,“不过是督促你用功罢。” “是,是,”荀柔强忍着望梁上看的想法,“是我不恭敬,我不该胡说八道。” “这么热?”荀采奇怪的看他,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发热了?” “不是,没有,”荀柔连忙摸了一把头上冷汗,“还好,不是很热,七月流火嘛,其实也没那么热了。” 荀采看他一副神不守舍,叹气道,“哎,你若实在不想背,便算了,近来党锢之事,你也听到的,族中多有议论,大人心中担忧,所以才催促你,你多体谅些。” “明白,明白。” “我再替你做一件夏衣吧,近来你又长高了些。” “不用了。”荀柔立即将襄楷放到一边,握住姐姐的手,“阿姊不用忙,我衣服够穿了,都快换厚衣服了,明年再做吧。” 好不容易劝住阿姊,他大大松了口气,对从房梁上跳下来的襄楷,无力挥挥手,“快走,你真的不必再来了。” “小公子若实在在意,我愿为你阿姊之事道歉。” “你不要再来,就是对我最大的道歉。”荀柔如此回答。 “……好。”襄楷终于答应。 荀柔抬头看了看他,垂眸犹豫片刻,从竹简下抽出一张绢帛,“这是我根据计算画出的曲辕犁,按说应该还能再改良,但我大概没办法尝试,你拿去试试吧,如果不行就算了就当临别赠礼。” 第69章 “多谢。”襄楷望了一眼那张图纸,站好,端正躬腰长揖一礼,“我不会再来打扰小公子了。” 他果然信守诺言,很多年也没在高阳里出现。 第37章 标点句读 高阳里荀氏族地,前所未有的繁荣起来。 除夕祭祖,玄衣博带的荀氏族人,将宗庙塞得满满当当,后排晚辈甚至得站到门槛之外的庭院中。 众人肃穆而立,荀柔却能察觉出一丝,与往常不同气氛,焦灼、浮躁、无望…… 主祭依然是二伯父荀绲,一切流程也依然如旧,诵读祭文、献礼、上香、再拜…… 众人齐齐拜倒,又缓缓起身。 檀香青烟如缕,缓缓升散于宗庙高深穹顶之上,第一次希望祖宗真能保佑他们这一回。 祭毕,二伯在四伯扶持下缓缓站起。 自诏令下达,半年之间,二伯父越发苍老,须发渐稀,行动也渐老迈迟缓,方才肃拜过后,竟难以独自起身了。 他回身环顾堂中或迷惘,或伤怀,或愤懑的同族,沉声道,“圣天子再逐党人,我听闻诸君近来对朝廷、对天子愤懑在怀,多有怨言,是吗?” 在一阵沉默过后,八叔荀旉开口,“兄长,非是我等心怀怨怼,实在是这次天子诏令,令人不能心服。” “大家都是这样想?诸君可想过天子为何有此诏令?”荀绲再次环视全族。 “何为臣道?忠、顺、恭、敬。”他重重道,“数年过去,臣子犹有怨怼、耿耿于心,天子难道能够心安?这难道是为臣之道吗?” “先祖有言:儒者,人主用则宜本朝,不用,则退编百姓无所怨,必为顺下也。”荀绲一个一个望过去,看得众人低头,“君子安平乐道,虽穷困冻馁,亦不堕邪道,持社稷大义,存道于心,纵居穷檐漏屋,人亦贵之。” “不怨天、不由人,躬省自身,以仁为己任,居朝则美政,居乡则美俗,而得天下重。自今以往,吾其修德矣,修身矣,养吾仁矣。” 众人齐声应和。 荀柔有些走神,这是无可奈何的政治妥协。 他家既不可能参加黄巾造反,就得在这世道生存。天子不喜欢忤逆之臣,所以荀家就得表现得恭敬、温驯,表示一切服从组织安排,绝无异心。 只顺从还不行,还得养望自励,要让人“自贵”,让人不得不用。 他不安的望向左右,一时间心里划过许多纷乱的念头。 旁边荀彧扯扯他的袖子,不赞同地摇摇头。 “荀彧。”荀绲在前面沉沉唤了一声。 荀柔惊慌地瞪大眼,他他他连累优等生堂兄了。 “是。”荀彧肃然出列。 “你听明白了吗?” “是。” “说来听听吧。” “是,”荀彧再拜,抬起头,声音清朗,坚定不移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死而后矣。” ……死而后已……果然是堂兄的答案。 “荀柔?” “是。”荀柔迅速回神。 “此事你也听闻,”荀绲道,“有什么想说,就说吧。” 荀柔正想顺口抄一下优等生答案,却忽然察觉一丝异样。 满屋长辈们,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沉默地、耐心地、等待着、审视着、期待着、看着他。 家族未来、国家社稷、江山百姓……他该说什么? 这一瞬间,头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字也吐不出。 真是糟糕,如果这是一场面试,他大概已经被淘汰。 荀柔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他认真拜了两拜,“鹤鸣于九皋,其声、当闻于天。” (鹤在深林中鸣唱,声音却要直上九天。) …… 新年伊始,原太守张温升任司隶校尉,颍川郡迎来新太守杨彪。 这位太守出生弘农杨氏,其父杨赐是天子刘宏的老师,属于士人之中,少数受刘宏待见的人物。 颍川是上郡,在天子明码标价,公平公正,童叟无欺,自然是十分昂贵的,杨彪几乎是如今最好的太守人选。 弘农杨氏不缺钱,他们要的是政绩养望,是世代公卿,是青云直上,所以他们不会从百姓身上找补回来。 太守初来乍到,很快处理完一波政事,便招颍川本地名门才俊前去。 荀家应命前往的是荀柔和堂兄荀彧。 “此乃家父所作《句读新编》,”装饰雅丽的太守府中,荀柔双手将文章高高举起,“今日盛会,愿献与杨府君,以助府君宣文教之用。” 容色昳丽的童子,展颜一笑,皓齿朱唇,极尽鲜妍,顿时让远道而来的太守惊艳。 “句读新编?”年轻的太守容貌方正,抚着短须,对着容颜悦目的垂髫童子,语气也不自觉得温柔,“慈明公近来在研究童蒙之学么?” 荀柔再拜起身,“我幼学之时,常困于句读,便自作符号,标志句段之间,以便阅览。 “家父见后,以为大有益于文教,便潜心研究自上古春秋至今之句读符号,弃其杂秽繁琐,编成字符一套。一共五种,其符一目了然,简单易行,容易记忆,标志于文章之间,减蒙童初学句读之难,亦可避免书传之中错意、误解。” “好笑,”杨太守身后一名中年儒生,一口河东话道,“原听说,荀慈明乃是颍川大儒,经学大家,没想到竟研究童蒙之学。 第70章 “《礼记》有云:一年离经辩志。童子入学一年,便可分句读,哪还需画蛇添足,志于文中?府君诏令,颍川荀氏,竟以两个未冠童子赴宴,又献什么句读之术,分明是荀家,看不起府君,有意嘲讽!” “听闻你是荀家神童,三岁能辩《论语》,原不过一个困于句读的童子,竟还敢在大堂之上言及文教,实在可笑可笑。” 他说完,大笑三声,以示轻蔑。 不过,他独自笑完,整个宴席陷入一片沉静。 无人应和,就是尴尬。 “句读之学,看似简单,却越精研越发现其学问深难。同一句话,句读不同,其文意则大相径庭。”荀柔在这一片沉寂之中,徐徐开口,“贤君子若不知,我试举一例,便能分明。 “家父读《左传》常惜其句读之不传,以致于今,文意多有争议。如《左传。哀公十七年》一篇: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 荀柔不歇气的背完,大大喘一口气,脸色微露赧然,引得一片和善笑意。 他向众人颔首致歉,这才向儒生道,“此句,不知君子如何句读?” “这有何难?”儒生冷笑道,“慈明公连这样简单的文句也不知?实在让人大失所望。听好,此处句读当是: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 荀柔耐心听完,点点头,“时下却有此等读法,但家父以为,此句或可读作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 “所谓方羊,则屈夫子之《招魂》彷徉无所倚,喻之不安,所谓裔焉大国,即临边之大国,君子之读,则衡流而方羊裔焉,此句作何解释?” “……这,这繇词之言,常意不明,”儒生吞吞吐吐道,“何必字字皆有实意,此二字,或只为语气之词,也未可知。” 他一说完,便听到堂中某处传来一声嗤笑,顿时脸色涨红。 “君子所言正是啊,”荀柔非常理解的点点头,诚恳道,“若是当初便有句读标志,如今在堂上,君子就不必与我一小童有此之争,不是吗?” “这,你”儒生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荀柔出战告捷,也不追着打,微微一笑,充分体现出名门荀氏应有的礼仪涵养,“府君乃是弘农杨氏,有经学传家,定深知句读常有难辩之处,口传之间,谬误颇多,若能对经书句读,勘定验校,进行统一,实乃文化之盛事,后世之典范。” 已练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杨彪,此时也不由呼吸急促。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固然,用荀氏句读标识,会为荀家扬名,但他若能主持盛会,将各家异端统一,那么日后读书人学经,都得以他杨氏句读为范! 杨彪从前自觉洛阳乃是天下之中央,九州之仰望,英秀聪明,莫不在彼,如今才知,竟小觑天下。 好一份大礼。 荀柔一见他神色,便知事成,忍不住望向堂兄,得到一个微笑点头,顿时心满意足,开始朗声颂念他爹的文章 “圣人之教,以蒙童始,蒙童之学,以句读先,故知句读之用” 所谓句读,就是断句,语绝为句,语顿为读。 早在战国时期,龟甲纂字,就已文段句读标识,但由于数量少,且不成体系,没有推广。 如今荀柔其实已习惯文章不加标点,但想起当初艰难适应期,他顿时想起标点符号这枚神器。 绕过如今正激烈的古文和新文两派之争,看上去只是不起眼的创新,却是一片未开发的原始之地,从此之后,开宗立派,在此学问上,他家说了算。 还能帮助苦逼学童,降低阅读和学习门槛。 普通识得几个字的百姓,不能算读书人。句读之学,需要先生口传,若无教授,就算买得书,也无法自己学习明白经书文意。 而,有了标点,文章越来越接近说话,让人更易明白。 “……故曰以利万民。” 荀柔念完最后一句,再次微笑着向杨彪行礼。 是否真的能达成效果,他也不清楚,但这是一颗火种,种下去,至少会有希望。 第38章 春秋决狱 献礼过后,宴席重新开张。 杨太守温和可亲,见荀家二子俱年少未冠,还特意嘱咐替他们换上马酪。 葡萄酒被撤,望着银碗承装的白色液体,荀柔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兄长,这才鼓起勇气,端起来喝了一口。 东汉版豆汁,暗黑料理不分年代,你值得拥有。 荀彧神色不改,谢过府君,一饮而尽,看得他惊心。 “阿兄,我二人最年少,该挨个去拜见各位贤士吧。”荀柔赶忙道。 要在家里,这一杯,他哥能喝一年。 荀彧镇定的点点头,没有开口,可能也是有点上头。 说是拜见贤士,不如说拜见长辈诸兄,堂中之人,大半彼此认得,纵有个别不认识,也听过对方名号,如今一见,正好对上人。 荀氏兄弟二人,一文雅沉着,一笑容可掬,自然没有人不喜。 如果要比好感度,大概荀柔荀彧刷到好感,比太守本人还高。 毕竟,大家都很乐意投喂阿善小朋友,但绝没人会想去投喂太守啊。(大雾) “从今以后,荀氏当为文宗。”辛毗由于有衍哥这层关系,两边时常来往,与他们说话颇为随意。 第71章 “过誉,过誉。”荀柔小得意一笑。 大家亲朋好友,就没必要装模作样了。 “郑康成比慈明公,逊此一子也。”辛毗一语双关,含笑递给他一枚冬枣。 荀柔双手接过,嘿嘿一笑。 郑玄郑康成公和他爹,都是大儒,都注六经,所以自然有那么点学术争议。 郑玄附和流行(谶纬命理学说),拿诗经论语贴玄学解释,增加流量,所以影响更大。 但句读难道真的与句意无关吗? 《论语》有一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郑玄: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很少说利,赞许命和仁) 亲爹: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很少说利和命,赞许仁) 荀柔无条件站亲爹,况且,亲爹本来就更有道理,孔子就不喜欢说命,人家可自强不息了。 他爹没收那么多徒弟,也不蹭热点,但不是还有他这个儿子嘛。 句读的确是枚利器。 “大家共襄盛事啊。” 颍川士人受党锢影响严重,都需要增加影响,避免门第衰落,况且,也不能将此事全让给弘农杨氏主宰了呀。 所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这的确是有利教化之事,宴后,纪当拜访令尊。”临席陈纪道。 “是,”荀柔又是灿烂一笑,殷勤把盏,“我家定当扫榻以待。” “颍川之中,果然朋党盘结,”随杨彪前来的河东卫固,也就是方才说话的儒生,看着席间一切,端着杯低声对杨彪道,“一童子尚与诸姓相亲,府君治颍当谨慎小心啊。” 杨彪满面笑意迎着前来敬酒的士人,轻轻一点头表示知道。 他是太守,前来治理颍川,固然要与郡中士族交好,但也不能让人骑到头上,否则,恐怕反要被这些才智傲人的颍川士人看不起。 “咚咚咚” 这时,郡守府外传来重重的击鼓声。 那鼓声实在是又急又响,听上去就像有满腹委屈。 不一会儿,门吏就来报,说是有人告儿子忤逆,殴打父亲。 席中的阳翟县令,顿时尴尬的避席谢罪。 治理地方看的不是破案率,而是犯罪率,汉以孝治天下,犯罪最严重的一种,就是不孝。 判起来很简单,子殴父当枭首,但治下出现不孝罪,阳翟令很崩溃,有这种案子发生,说明他教化不行这位是汝南名门子弟,也是到颍川来刷政绩的。 但就荀柔看,这位县令的确是无妄之灾,混蛋是随机出现的,他碰上只能算倒霉。 “原来听说颍川重教化,文风盛行,没想到竟也出这样的事。”卫固意有所指,“如此,经书再多,不能教育百姓,又有何用。” “彧以为,此案或有隐情,还请明府详查。” 荀彧拱手,朗声上前。 “父亲亲自前来状告,还能有什么隐情?”卫固表现得很不屑。 不行啊,这就是典型的要被打脸的反派,荀柔摇头,虽然他也不懂这还能有什么隐情,但他彧哥说有,那肯定有。 果然,荀彧从容道,“音为心声,听音可知人心意。此人鼓音变徵,沉而不促,怒意隐而杀意重。父告其子,多一时挟盛怒而行,纵为子伤,终有不忍。绝无杀意重于怒意之理。故彧以为,此案或有隐情,也未可知。” 满堂俱寂。 毫无夸张得说,就是满堂俱寂。 荀柔环顾四周,相当得意,得意非凡,骄傲得一匹,就好像镇惊全场的是他本人。 还有谁! 就说,还有谁! “……可……可笑,”卫固艰难道,“听音辩意,世间岂有这等奇事,吾未曾听闻。” 荀柔此时,真是很能体贴对方心情。 谁能想到,他居然被他们兄弟二刷?一天被连刷两次,真是可悲可泣,小说里都不敢这么写。 “卫君不信,大可以将人请上堂来,大家一见分明嘛。”他很善解人意道。 不得不说,荀彧听音辨意,的确引人好奇。 这种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居然还就是。 此案一共涉及三人。 告状之人路仁嘉,是被告青年莫虚疑的亲生父亲,被告青年“疑”也的确打了他,但问题是,“疑”从小就被“嘉”卖给了莫无病,所以本人并不知情。 而今日青年“疑”之所以殴打“嘉”,是因为“嘉”与其养父“无病”争执,把“无病”打了,青年是为父报仇,这才打回去。 荀柔听完几人按个陈述,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桌上的芝麻饼。 “虽然如此,”卫固居然又支棱起来,“其二人确是父子关系。子殴父死罪,人理灭绝!若是就此放过,恐怕有伤德化。” “上官圣明。”路仁嘉当即伏地高呼。 另两人,相视一眼,顿时抱头痛哭。 莫无病抱着养子,哭得情真意切、肝肠寸断,和露出得意洋洋的路仁嘉,真是形成鲜明对比。 荀柔一咬唇,站起来大声道,“其人故生子,而不能养育,送于他人,是已与之义绝。《诗》曰: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莫君之父为人所殴,莫君替父报仇,并无过错,他若不殴路仁嘉,那才是不孝之行。 “而这位路仁嘉卖其子,已失人情,如今又诬其子,欲制置死罪,其性凶顽,灭绝人性。贾公之治新息,曾言生子不举,当以杀人罪论,小子以为,若不论以杀人,至少当论以诬告。” 第72章 把亲儿子卖了就算了,明知道子殴父是枭首的罪名,却一心要致之死地,这种爹真是不惩治他,荀柔都生气。 “多谢小公子仗义执言。”莫无病连忙对荀柔稽首,“多谢小公子。” “不用,不用。”荀柔连忙躲道他哥身后。 卫固道,“小子岂能妄议邢狱,况律书当无此论。” “明府,舍弟之言绝非妄断,而是依据前朝董仲舒所作《春秋决狱》而来。”荀彧道。 “哦,且试言之。”虽然也想压一压颍川士人气焰,但杨彪从人情想,并不想判这个儿子。 “《春秋决狱》中有一案与此相似,其子被弃,养与别家,不知生父,一日与生父饮酒,生父曰:汝是我子。其子怒而杖之,其父忿告县尉。董君断之曰:生而不养,于义已决,虽杖之,不应坐罪。舍弟所言,正应于此。” “诀狱之事,在于生死,明决狱,方能使百姓信服,董君所谓,政之末也,正是如此。必本其事而原其志,探意而立情。志邪者,纵未成,亦当入罪,以为警示,还请府君明察。” 荀彧说完,向杨彪再拜,扯了一把小弟,归席还坐。 董仲舒这个名字,在别朝可能没这么好使,但在汉代,却是权威。 别的且不说,董氏《春秋决狱》一书,的确比后来许多封建朝代的断案更人性化,讲究每个案子,按照其不同人情而分别量刑。 就如方才堂兄所提的案子,儿子自幼被弃养,不知生父,因为一些原因打了他,按照董仲舒来断,父亲弃养,两人之间的关系断绝,不能再要求儿子履行法律人伦职责,故而胡说被打,那就是活该。 这和后世的宪法是相适应的,但其后一些封建朝代,却认为被弃的儿子,亦必须对生父维持孝道,反不如汉代公正合理。 卫固自然再无话可说,杨彪也真是心平气和,人家连《春秋决狱》都读过了,真是输得一点不冤。 他当堂决断,莫氏父子无罪,路仁嘉则以诬告罪,杖二十,在乱棍逐出,并告示百姓。 “常闻小郎君为’王佐之器‘,今日一见果然非凡。”杨彪举盏,“今日之言,当为吾师,请与共饮。” 虽然已经心平气和,就还是有点酸。 【杨彪初治颍川,闻彧与柔之才,招之应对。柔陈以句读符号之便,教化之用,彧对以狱断之要,皆侃侃而谈,言辞损益,引经据典,满座哑然,彪言以为师,由是,俱以神童知名郡中。】 第39章 光和五年 “蒿里茫茫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秋风中哀歌悲切,白布飘荡,一抔一抔黄土纷纷铲落,渐渐将棺椁掩埋。 光和五年,二月,大疫,遍及诸州,国不能止。 至秋,这已是荀氏族中,今年举行的第五次葬礼。 也是荀柔自穿越来此,遇见的第三次大疫。 第一次他尚且是梳冲天辫的孺子;第二次他是刚开始留发垂髫的小童;如今,他已是束发帻巾的少年。 去年的蝗灾,天子不能治,以致七州缟素,饿殍载道。 大灾之后,又是大疫。 疫病蔓延下,高阳里一片惨白,人们凄哀以目,连三五岁的童子都知道,不能在别家出殡之日,笑闹嬉戏。 荀柔抬头望着族地茫茫的坟丘,心中也一片茫茫。 哀戚吗? 仿佛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冲淡。 麻木吗? 却还没有。 乌鸦停在远处的墓碑上,呀呀叫了两声,又扑了扑翅膀飞走。 荀柔盯着那只鸟,耳边是兄嫂哀哭声,还有族中妇人低声絮絮的安慰。 他与族兄来往不多,但也记得其人性情疏朗爱笑,家贫却并无悲苦之色,田间归来啸歌载道,采撷野果佐食,路遇里中小孩,就摘一枝投喂,往往还未走到家门,就送得两手空空,其人却不在意,大笑而已。 至今后,是再见不到了。 数月来,高阳里丧事频频,让他梦里都常飘着白麻,全是些熟悉的身影,偶尔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真是梦。 “阿善?” 低声关切,如初阳沁人,荀柔侧过脸,微仰头,墨色长睫微微眨了眨,望向身边的堂兄荀彧,“听闻兄嫂丧礼之后,便要随其亲族归家。” 这几年他也有长高,但还是不及堂兄远矣。 兄嫂的亲兄弟们与荀氏族中兄弟一道,低声喊着号子,抬起青灰的石碑,在坟前树立起。 碑上寥寥数行,记述族兄一生。 荀彧轻轻颔首,束发白布绳垂落在墨色鬓边,“的确如此。” “恢兄向来放达,若是泉下有知,想来心中也会欣慰。” 清仪雅重的青年低下头。 少年堂弟的眼眸明若琉璃,直炽有光,如同先任颍川太守何遂高所赞,见之如云开日现,灿若朝阳。 “虽不中礼,却合人情,未为不可。”荀彧微微弯了弯唇,此事虽则族中答应,却也未尝没有非议,“阿弟推己及人,真君子也。” 荀柔被堂兄夸得顿时脸上一红。 “阿叔,东仓里王君前来,说家中老母生病,想请阿叔出诊。” 数年过去,咬着荀柔的手不放的娃娃,长成濯濯青柳的秀美少年。 阿贤小朋友,仲豫兄取名荀颢。 第73章 颢,光明盛大也。 大兄可谓是寄望深重。 小少年悄悄凑过来,踮起脚凑在荀柔耳边低语。 荀柔神色一变。 这几年,他是读过几本医书,随姻兄张仲景学了些医术,自知水平不精,原只帮乡里看些小病。 只是此时寻常医工,许多连医家经典都没读过,靠着家中传承的几个偏方,半医半巫,半治半骗。有此同行承托,他居然也在本地小有名气,不时临近里县都有人上门来请。 都是些黔首百姓,无多钱财请名医看诊,他若是不去,多半只能托以巫术,求之上天,他心中不忍,只要有时间,便都答应下来。 只是今日… “你让他先归家,我未时便至。”荀柔捻着指尖数了数时辰。 “是。” “救命之事,岂可耽误。”荀爽回过身来,干脆道,“早去早回。” 荀彧颔首赞同,“叔父所言甚是,阿善不必担忧,若有人问起,我代你解释便是。” “是,父亲。”既然亲爹发话,自然不能违抗,荀柔应了父亲,又转身向堂兄,“多谢阿兄。” 荀爽望着幼子,叹了口气,叮嘱道,“出外小心…少与人私言,敬慎守礼。” “…是。” 荀柔听出父亲深意,嘴角忍不住抽搐。 被人堵在屋里求婚这种事,他也不想。 少女们彪悍热情,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这种行为他其实愿意给对方鼓掌来着。 “我陪阿叔去。”荀颢道,“我回去牵马拿医箱来。” “如此多谢阿贤。”荀爽点头。 “叔祖放心,我一定将阿叔平安带回!” “…你与王君说一声,让他先行,我们稍后便至。”荀柔只得补充叮嘱。 自上次事件过后,他出门看诊被要求要带小朋友随行,以应万全,在这件事上,他被剥夺发言权。 “阿叔放心。”荀颢一点头,转头就跑。 荀柔望着他飞快的背影,低声辞了父兄,悄悄走出族地。 族地之外是田野。 今年既有大疫,又有旱情,即使本地推广水车,但田中麦苗,仍比往年明显稀疏枯瘦,据有经验的农户称,能有常年三成便是运气。 要战胜天旱,只有挖渠引水,但工程巨大,如今的颍川太守文苑,不会答应。 荀柔弯腰捻起一枝麦穗观察,忽然一股热气喷在脸侧,他一转头,就对上一双纯洁乖巧湿润的大眼睛。 “唏~” 这匹浑身如墨,唯四蹄雪白,刚刚三岁的少年马,是去年徐州豪商糜家,送来的礼物。 自五年前,他好不容易寻着模糊的记忆制出竹纸,最近几年,每年他家制出的竹纸,有一半被糜氏贩去北方。 与时下别家纸相比,荀氏竹纸玉白柔韧轻薄,托墨不易晕染,很得士族喜欢。 糜家独得北方市场,不时就来讨好一下,总担心被人夺了生意。 不过这匹好马,落到他手中,他又不怎么会训,任其自然生长,大概在爱马之人看来,是暴殄天物了吧。 名曰踏雪的马儿扬头,亲昵的蹭了蹭,伸出舌头就要舔。 “好了,好了。”荀柔连忙拉住缰绳避开,又拍了拍马头让之安静,再从阿贤手中接过银簪,摘下白布条,重新束发。 毕竟要去别人家中,带着丧,就不太合适。 “阿叔,这个。”等他换好发簪,荀颢又从背上取下竹笠递过去。 荀柔沉沉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竹笠一眼,这才拿过来扣在头上。 再转身,一跃上马,一抖缰绳,一夹马腹,黑马不必鞭摧,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阿叔等等我啊。”荀颢连忙唤道。 踏雪是良驹,撒开蹄子跑,他这匹驽马可赶不上。 颍阴县整个也并不大,东仓里离高阳里不过五六里,不需半个时辰,一路田地均甚稀疏,看得人心中担忧。 “公子,可是到王富家去看病?”头发花白的里监门,认得荀家叔侄,远远便从门中迎出,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还算干净整洁,但咧嘴一笑,就露出脏污发黑,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 营养不足引起的牙质不佳,牙病、牙齿过早脱落在寻常黔首中不少,甚至不以为是病,也没法医治。 荀柔下马,拱手还礼,“正是,王君可已归家?” “已回,方才就驾车回了,”里监门将驼背弯得更深,热情道,“回来有一刻了我来为公子牵马领路。” “多谢,不必劳烦,”荀柔轻轻摇头,“我认得路。” “……哦,也也是,公子记性好,自然认得。”里监门连忙点头附和,脸上却不免露出一点遗憾。 东仓里比高阳里破败贫穷,里中道路狭窄,路面凹凸不平,屋檐围墙更低,几乎不必伸长脖子,都能看到临道的院子里情景。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朽后,特殊的潮湿陈朽臭味。 几乎家家户户,院中都有黄泥砌池,中分两半,一池浑浊,一池灰白。浑浊者是旧储净水,灰白者乃是石灰水。 池边还有一个半人高灶台。 这些俱为制作草纸所备。 从蔡伦之后,造纸术仍在持续改良,至东汉桓灵二帝时,已有质地细密,适应书写的左伯纸。 但左伯纸用桑皮和麻料,桑树还好,麻却是自古以来为我国制衣最广泛材料。 第74章 虽说用旧麻破布…但这时候哪来许多旧麻破布,大多黔首百姓,制衣尚不足,许多都要将衣物穿至朽烂为止。 故而,纵使改良,左伯纸仍然工艺复杂,造价昂贵,不利于普及。 荀柔知道,后来纸张兴起,产量上升,价格下降,盖是由廉价竹子取代了麻,成为新的造纸主要原料之故。 所以,在得到太守杨彪支持后,他借此时先进制纸工艺,再加上记忆,实验过后,复原出竹纸。 然而,最上等的竹纸制作仍然很难,工序复杂、技术难度大,不适合大规模生产,他再次简化工序,研出质量稍次的竹纸和草纸。 草纸顾名思义,原料以草本植物,来源广泛,纤维柔软,降低软化纤维的难度,只需在石灰水中浸泡几日,再经过蒸煮打浆数道工序,即可成纸。 耗时短,工艺简单。 只是草纸柔软易烂,不易保存,厚薄不均,书写晕染。 不过,拿来糊窗,比木板透气透光,并且还有别的用处,比如说解救他饱经厕筹摧残的臀部。 总之,草纸成本低,售价低,比竹纸推广更快。 颍阴附近人家,从荀氏学得此技,添一分收益。 恰好造纸需时常接触石灰,石灰水灭菌杀虫,故颍阴县中疫病,比别处轻得许多。 随着他们进里,有些低矮阴暗的屋舍房门口,噗噗的冒出一个个脑袋,颜色暗沉的脸上,一双双眼睛却十分明亮,目光如炬的看过来。 荀柔压了压竹笠的边沿,一低头,旁边不知那户抛出来一枝紫色苜蓿花,落在他脚前。 接着就像打开了开关,沿路不时有花草落在他周围。 听到动静的王富也出门观望,原本愁苦的表情,在看到牵马而来的身影后,顿时转为惊喜。 他跑步迎上去,躬下腰,连连拱手作揖,“公子?公子来何速也!我方才向李家还车,正想去里门等候公子,未想公子已至,多谢公子,辛苦公子!” 【柔少有巧思,见简牍不便,左伯纸贵,以竹、枯草为纸二种。其竹纸洁白如雪,莹润如玉,为士人所贵,称荀氏玉纸。草纸虽质地软烂,然价贱,百姓亦能为,广行于民间,大有化于风气。光和中,灾异连年,百姓穷困,十室九空,颍阴中人独以纸富,得免。又悯农事辛劳,为龙骨水车、曲辕犁并起陂塘。又尝行医乡里,救人病厄。颍川全郡仰之仁德,呼为公子。其郡中称公子者,即柔也。 又少有姿仪,音容兼美,与从兄彧并称“连璧”,每行市中,观者如堵。】 第40章 太平道人 东仓里,所以取名,乃因旧时,光武帝刘秀与王莽昆阳之战前,在此筑过粮仓。 后来,百姓以为吉兆,以此为名,必能比岁丰登。 可惜如今刘秀这位天命之子的庇护已不再。 灰色短褐,破旧布履,脸色蜡黄,颧骨高凸。 人至中年的王富,竟与他这个尚在成长的少年不过一般高。 说来或许让人不信,但这确是,此时过得去,能吃得起饭的人家。 “王君,。”荀柔拱手还礼,“病人在何处,现在可方便看诊?” 能别站在外面说话好吗,他现在整个背都要被人用目光煮熟了。 “方便,自然方遍,就在家中,”王富连忙摆手,上前帮忙牵马,“请公子随我来。” 荀柔点点头,随王君入门。 王家院子正中,也正如许多人家都有的黄泥水池、土灶以及堆砌的潮湿的干草秸秆。 然而,屋中传来时高时低、含糊古怪的声音,却让他脚步一顿。 “这是?” 王富神色顿时一变,惊慌又尴尬,他连忙放开缰绳,低头拍拍手,不敢看公子,抬步往屋里冲,“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将那道人赶走。” “道人?”荀柔眉头一蹙。 “是,是那太平道人非要进门,我阻拦不住,这才…”王富低声说着,含胸弓背,不敢抬头,“我也想在公子来之前,便将那人赶走,只是、只是公子来得太速…看见公子来,我又一时欣喜,竟忘记……” “那太平道符术,并无神通,不过骗人之术,阿叔数次说与你等,你为何还要如此!”荀颢薄怒道,“太平道称信则病愈,你欲信太平道吗?” “我绝不敢,”王富连忙道,“公子救我儿性命,又教我等挣钱,我明知公子不喜,还让太平道入家门,还请公子恕罪。” 他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荀柔就一头磕下去。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荀柔伸手拉他起来,“你去请那位道人离去吧……我换了衣服就去看病人。” 自疫疾横行以来,太平道的活动日渐频繁,传播广泛,信众也越来越多。 高阳里至颍阴县,因为荀柔本人,几次公开反对太平道,才使得其触角始终未曾伸进来,但他亦心知,在别处,太平道早已泛滥。 这也是社会规律,当世俗的国家和政府,无法为百姓带来安全感,走投无路的人们,总会转向宗教,以期获得心理安慰。 百姓对这个国家,正渐渐失去信心。 太平道,已势不可挡。 “好好,”王富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 门正好在这时打开。 走出来的道人,年纪也就三十余,容貌柔和,未留胡须,一身灰布道袍,一手执着一根显眼的九节杖,另一手着两张符纸。 第75章 他望了一眼王富,也不知是否听见院中对话,垂下眸,声音温和客气,“作法已毕,这两张符纸你们拿去,待会儿烧了给令堂服下,再诚心向我师思过即可病愈。” “哎…”王富又瞥了一眼荀柔,向那太平道人挥挥手,“你走吧,我先前说过,我家不信道,不信的,你非要进来,哎呀,反正,赶紧走吧。” “我早就说,阿父不要让人进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扒着门露出头顶总角,“公子都说那是骗人的!” 他旁边,又冒出个穿开裆裤的小豆丁,含着手指点头,“阿兄说得对。” “去,去。”王富对两个拆台的倒霉孩子挥挥手。 荀柔望过去,在亲爹呵斥下不为所动的熊孩子,嗖一下蹿到门后,留下一声响亮,“公子好。” 豆丁想向里挤,却没挤进去,双手捂住通红的脸,背过身去,露出一个开裆、白屁屁的背影。 “荀公子,”道人提杖走上来。 “你要做什么?”荀颢上前一步,挡在荀柔前面。 道人向他友善一笑,这才开口,“早闻公子风姿绝世,今日得见,果然不似凡尘中人,这位小荀公子,护亲心切,令人佩服,不过在下不会对公子不利,还请放心。” 阿贤小朋友一愣,顿时脸上一红。 作为礼貌温和的荀家小郎,对方要凶狠厉害,尚能抗住压力、坚韧不屈,但对方一旦真诚友好礼貌,他就支棱不起来了,甚至下意识愧疚自己不够礼貌。 荀柔感觉到小侄子猫爪子都缩了,不由感叹到底缺点历练。 “上师若想传道,还请往别处去,颍川并不适宜。” 屋门口的小脑袋又冒出来,小豆丁也转过身来,把指缝隙得老大。 “公子对太平道可有什么误会?我等并非恶徒,不过行游天下,施术救人,以为修道,并无违法之处。” “我不与你争论,”荀柔摘下斗笠,“你等既行游四方,那我只请你们离开此地,如此而已。” 反对巫术迷信,不是一朝一夕,他才不与他们争论,更为之扬名。 “大贤良师早闻公子之名,知道公子才华经天,心怀仁爱,一直想与公子结交,”道人依旧神色恳切,“我此次前来,便携有上师手书一封,想求见公子。不想在此相遇,真乃天赐缘分。” 如果此时此日,这句话在别处说,就是有些豪强公卿家子弟,也会激情沸腾,欣喜上头。 大贤良师张角,那是全国级名人,传说其医术极其高明,几近于神仙,每日找他治病解救的人,能把巨鹿县城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豪强富商,甚至不远千里,前往冀州,死在路途中、或者等待中的,就有不下千数。 除了部分儒家士人不太买他的账,连灵帝都看过名为《太平要术》的太平经外卷,也称赞写得好。 按后世的说法,此时的大贤良师张角,堪比当红巨星,而荀柔现在,最多算个还没出道的小练习生。 巨星亲自表示贴贴,小练习生不说诚惶诚恐,至少该感恩戴德。 但荀柔拒绝得极为坚决。 他本人对太平道,并没有什么好恶,但此时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到,王家门口此时已经长满脑袋和耳朵。 明知道对方最后会失败,他至少希望自己的表态,能减少一些牺牲者。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这是孔夫子所说,我深以为然。我也请你家上师,适可而止,勿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误人误己。” “妖道休在此蛊惑人心,”荀颢大声道,“还不速速离去。” “妖言,都是妖言。”“没错,公子都说了,误人误己呢。”“孔圣人都不说,他们也敢乱说,就是妖道。” “快走,快走!”外头看热闹的人,都喊起来,王富连忙上前,推着道人出门。 道人皱了皱眉,望向荀柔,见少年背他而立,叹了口气,行礼后,失望离去。 “等一等,”在他即将出门时,荀柔开口,对回头期待望来的太平道人提醒道,“道长回去之后,最好用艾叶煎水,清洗一遍。” “……多谢公子提醒。”道人神色复杂的再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别。 “妖道,快滚!” “快滚!” 外间一串喊声,脚步声踉跄了一下,然后渐远渐悄。 他方才不回头,就是怕自己一时露出不忍来,再节外生枝。 太平道,不可能取胜,这是历史告诉他的结果。 民意是会被影响的。 所以,勿再多想。 荀柔告诫自己。 单衣长袍、头巾、口罩,荀颢一样样取出,两人穿戴妥当,这才一起进屋,两个门口的小朋友,挨挨蹭蹭跟着后面,被荀柔温声劝出去。 病人的情况,比他想象得好,并非疫疾,只是寻常风寒高热,他提起笔写了药方,递给王富,又嘱咐他用凉水帮病人物理降温,就算完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王富老实奉上三枚五铢钱。 别问他为什么要收钱,问就是魅力太大,他还不想被累死话说,他当初为啥想不开学医?和他彧哥一样,当个宅男不香吗? “公子,”王富的大儿子王顺,犹豫着走过来,“最近有太平道人,似乎到处打探公子之事,公子要多加小心。” 第76章 “是方才那人?” “似乎不是,”王顺偷偷上瞥,脸上不住发烧,手指捏着衣角,“我是听乡学同窗讲,是另外几人,年岁都不相同,还有胡子。” 荀柔不由皱眉,停下来,“你仔细讲一讲。” …… 由于耽搁了一时,天色也已经暗下来。 里门关闭,还是请门监帮忙打开。 在等他们一路加快马速,到高阳里时,天也已经完全黑下来,远远一排火把,沿着围墙巡行。 如今四处贼寇渐多,高阳里又是远近闻名的富庶,里中所有弱冠以上五十以下男子,俱编成队,日夜巡逻守卫。 “前方止步。” 收到指令,荀柔两人俱下马来,原地等巡逻队走来。 彼在明,而己在暗,对面尚未看清,荀柔已认出领头之人,高唤一声,“十一兄。” 堂兄荀衍前两年归家成亲后,便留在高阳里,同兄弟们一道读书,帮助处理族中事务。 “阿善?”荀衍将手中火把举高,大步走过来,一连声轻责已脱口而出,“你这是从哪回来,为何这时候才归家?夜行怎未举火?” “一不小心就忘记时辰。”荀柔乖巧道。 “如今周围正乱,郡中前些日子,才传商人为贼寇所害,”荀衍道,“你岂可如此不小心。” “是。”荀柔一低头。 “夜间骑马赶路也不知道照个火。” “是。”荀柔再低头。 “你还带着阿贤,这岂是长辈举止?” “十一兄,我尚未哺食,腹中饥饿甚急。”荀柔声音软软,眉眼低垂,长睫在瓷白的面容洒落下影子。 “……那还不快回家去。”荀衍一顿,训不下去了。 “是,是,”荀柔连忙讨好一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当真繁花烂锦,雪艳花明,晃得看着他长大的荀衍都是一恍惚。 “还不快归家,让叔父担忧。” 虽然是个堂弟,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怎么回事? “十一兄今夜辛苦,辛苦。”荀柔见他皱眉,以为还要被训,赶忙一拉小侄子跑掉。 那背影着实轻快。 荀衍摇头,失笑叹了口气。 “行矣!”回身按剑,荀休若又是英武威严的荀休若,而非在堂弟面前,撑不过三句的十一兄了。 “…是!” 第41章 灯火可亲 谢过为他们开门的高阳里门监,荀柔先送小侄归家。 一进门,荀柔先让仆从拿来艾草,给他们前前后后熏一遍。 荀悦披着鹤氅,自屋中迎出,“今日可还顺利?为何归家甚晚?阿贤今日实该驾车。” 荀颢乖乖躬身领训,“大人说的是,我思虑不周。” “大兄对阿贤太严厉啦,”荀柔抗议,“他还小,是我顾虑不周。” 荀悦站在檐下微微一笑,“谁让你总对这些不经心,出门总需得有个人仔细。” 荀柔嘴角一抽。 …声东击西,他哥套路真是太深了。 “大兄别再训斥我了,方才在里外碰见十一兄,已被他训过一顿,一事不烦二主,也不该受二训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荀悦失笑摇头,“对了,近来你常往外跑,学问恐怕有所生疏,明日你来我家,我正与文若同参《春秋》,你也一道来学习。” “明、明日?我需去别庄看看。”荀柔垂死挣扎。 为了临水便利,荀家新建别庄在潠水边,造纸等工事都放在别庄,自高阳里来去需半日光景。 “明日典君来高阳里,”荀悦显然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别庄事务,你大可直接问他就是。” 连年灾荒,如典韦这样桶级饭量,自然就挨不住,听闻荀家这几年的名声,拖家带口前来投奔,正好荀氏别庄孤悬在外,需要守备,便请他坐镇。 只是,典韦一点点文化,还是这几年在荀家耳读目染,故而管理之务,由荀家一位族叔负责。 荀柔本来也不参与管理,只想问问大概情况,典韦就够了。 只是… 他还想推脱,荀悦又恰到好处开口,“此事我已同叔父说过,叔父同意了,叔父还道,他自己总忍不下心管教你,如今正好,都交给我最近这段日子,若非有要事,你不许出外游荡,就在家老实念书。” 话都被堵完了,荀柔只能垂头丧气,长揖一礼,拖着声气道,“是小弟明白” “明日卯……”对上堂弟祈求的眼神,荀悦还是心软了一些,叹了口气,“辰时二刻过来罢。” 辰时二刻就是七点半,那七点以前就得起床,懒觉看来是睡不成。 呜呼哀哉。 “阿叔,明日一早,我就去叫你,定不会让你迟到。”荀颢积极道。 “……那,叔真是谢谢你。”在大兄含笑神色中,荀柔重重点头道谢。 领取了学习任务,他扯着马,步履沉重的走出大兄家门,转过弯,远远就看见自家门前,亮着一点灯火。 那灯火,在寂寂长夜之中,暖融融的亮着,让人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他心里一跳,加快步子,果然看到阿姊站在风中等他。 荀采一身青衫绿裙,提着一盏风灯,灯火微摇,照出如菡萏出水般清丽的容颜,如漆的眼眸探望着前方,柳眉微蹙,染着担忧的神色。 “阿姊。”荀柔再次加快步伐,又在离姐姐三步远处顿住。 第77章 “这么晚!”荀采嗔道。 眼看那细柳长眉就要竖起,荀柔连忙作揖,“阿姊,我正腹中饥饿,不知家中可有留饭没有?” 他一松手,踏雪踩着碎步奔向荀采。 “还知道晚了没饭吃?”荀采一边抚摸亲昵蹭来的马儿,一边口中不饶。 “踏雪也饿了,”荀柔赶紧又道,“家里还有吃的吧。” “进来吧,”荀采无奈的又瞪他一眼,转身进门,“烧好的水都快凉了,你先去洗洗,再到正堂吃饭,大人一直等你回来用过的衣服都在哪?” “大人还未就寝啊?”荀柔讪讪道,“阿姊,我可以自己洗。” “你未归家,大人岂能不担心?”荀采回头斥他一句,又道,“何时你自己洗过?你自己定的许多规矩,能记得住?你自己洗,我怕你得洗到天明都在这里面?” 她从马上拎下医箱,干脆问。 没……没法反驳。 “……是,多谢阿姊。” 洗澡,更衣,荀柔也懒得再穿袜子,哦,该叫足衣,他也懒得再穿足衣,踩上木屐就来到前堂。 星月暗淡,堂中也不甚明亮,父亲靠着一盏幽暗的油灯,握着竹简在看,好像根本没注意他进来,等他堂下拜见,这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细细望了望他,语气平和道,“吾儿归来。” “是。”荀柔低头再行礼,“让父亲担忧,是儿之过。” “谁说我在等你,”荀爽回他一句,接着又道,“我儿今日为何晚归?” 荀柔于是将今日在王家遇见的事告诉父亲。 知道太平道开始在颍川活动越发频繁,他心就被提起,只是在兄长和侄儿面前,不敢表现。 他不记得太平道黄巾起事具体时间,但还记得那句有名的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明年就是甲子,但且不说他只是未冠童子,位卑言轻,实际上,并非没有人注意到太平道的扩张。 灵帝最敬重的老师杨赐,还有汉宗室刘陶等好几位重臣,都曾向天子表达过对太平道的警惕,甚至杨赐还曾经上书献策,如何对其温和分化,避免成势。 但灵帝不听。 甚至认为他们危言耸听,贬斥了好几位大臣。 至于地方上…… “天子不省,”荀爽将竹简慢慢卷起,“如今黄巾在多个州郡泛滥,若不能禁,恐生祸患啊。” “正是。”荀柔连连点头。 田仲将食几和食案搬上来,一碗粟米饭,一碟腌菜,一碟肉脯,一碗汤,都冒着热气,食物香气一下子将就将胃口打开,他这时候才感觉自己的确是饿了。 “你先进饭,”荀爽又将竹简拿起来,“吃过再说。” 荀柔不提筷子,而是站起来,从屋角竹架上取下两盏铜灯台,执勺添了灯油,用火石点燃。 “夜里看书颇费眼力,父亲总是忘记多点几盏灯。” 荀爽唇角翘了翘,口是心非的伸手拨开儿子,“我目力未衰,哪就至如此,何必靡费,行了,去吧,快去吃饭。” “我家现在,也不缺这几分灯油钱。”荀柔说完,端起碗来,吃得飞快,荀爽也不看竹简了,就着灯望着。 就这般吃饭不顾礼仪,竟不让人觉得粗鲁,只觉得风流天成、天真自然,灯火摇曳下,更有灿然之色,儿子生得容貌出众,作父亲的自然该高兴,但生得太好,也不免添些担忧。 “父亲?”荀柔扒完饭,一抬头就看见亲爹对着他发呆。 “从明日起,你就去仲豫那读书,”荀爽道,“文太守再派车架来,我便替你回绝。” 荀柔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大兄之前的话,原来是应在这里。 他先大松了一口气,又连忙放下碗筷,坐正回答,“是,我方才送阿贤回去,仲豫大兄已经告诉我了。” “你年纪尚小,亲事还不必着急,文太守家千金与你并不合适。”荀爽担心儿子不愿意。 “文家千金与我毫无关系。”荀柔连忙摇头。 不到十年,文太守,已是杨彪之后第三任太守了。 杨彪在颍川太守任上只做了一年多,荀柔都没来得及看到他流口水的儿子杨修,表现出三国第一聪明人的风采,就转到隔壁南阳郡当太守去。 表面上是平迁,毕竟南阳也是不错的地方。实际上是他在颍川刷功绩,刷得人眼红,被后台比他还硬的家伙挤走。 这个背景靠山很硬的家伙,叫何进。 其人本不过杀猪匠之子,也未显露超过常人的天资,但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异母妹妹,这位何妹妹在灵帝三千后宫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生下灵帝第一个没有幼年夭折的儿子。 于是,何进只陪灵帝听了两天课,就晋升杨赐的学生,看中颍川就挤掉杨赐亲儿子,成了颍川太守。 何进当颍川太守后,态度很好,做足了礼贤下士,对本地士族十分尊敬,曾亲自到高阳里来拜见诸荀。 他本人能力才华,虽不如杨彪,但对荀柔建陂塘、立水车等的建议,全然接受,两年时间在颍川修筑不少工事,也没太欺压百姓。 两年以后,何妃成了何皇后,何进成了皇帝正式大舅子,携功绩升官进京,成了司隶校尉,颍川迎来了第三任太守。 太守姓文,本人文化程度高,熟读六经,兼通诸子,好黄老之学,最喜欢……开会。 第78章 是的,没错,就是开会。 他经常召集颍川士族名士到太守府,共同研讨学术问题,发生疫病或者天灾,也会召集士族学子,集思广益讨论,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 循环以上步骤。 这位看上去很勤勉的太守,就是在看上去很勤勉,除了宴会啥都没干。 开始,荀柔还曾向他进言,结果很快发现,他就算当场作出傻瓜攻略,太守也不会行动。 只会在一个月后,再派车到高阳里来,再请荀家人去阳翟,再开同样的会,再在会上表示颍川人民艰苦,希望大家提出意见建议。 没错,颍川人民真是太艰苦了,竟然碰到这样一个太守。 他每次冒着“枪林弹雨”进阳翟城,难道就是为了坐着开会? 会后文太守还要大摆宴席,招待“辛苦献策”的英才,荀柔经常被cue,点名作诗作赋,以展现神童风采。 每到这时,他都感觉自己就是伤仲永故事里那个仲永,被太守“日扳环谒于邑人”,关键是,人家仲永是被亲爹展示,怎么说那也是亲爹,文太守跟他荀柔有什么关系? 且随着年纪渐涨,他缺乏文人浪漫,诗赋越来越显示出不够水平,文太守便每每劝诫他好生读书。 讲道理,这年头文化人的标准里,并没有要会写诗赋,司马相如、杨雄这样的辞赋家,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很一般的。 这样的太守,荀柔就算努力尝试,请他稍微留意一下太平道,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最近,麻烦更大,有一次荀柔席间出来更衣,竟然在花园里“偶遇”大他两岁的文家千金,不久文太守便向荀家透露想要结亲的意思。 救命! 他除了不想成亲,对文女郎本人没有任何意见,但对文女郎的爹,有很大的意见! 能听见亲爹这一句话,荀柔觉得他又活过来了,“多谢大人,正好太守也提点我读书,我便在家读书好了。” 荀爽看着如释重负的儿子,不由莞尔一笑,“有时觉得你长大了,有时候又觉得你还小,哎,出门在外,谨身慎行,要谨记。” “是。” 少年露出委屈之色,惹得堂上大人再次大笑起来。 第42章 天若有情 “哈”荀柔大大一个呵欠,把湿凉的葛巾拍在脸上,“嘶~天都没亮,学生太辛苦了……” 俊美容颜,眼角沁着泪花,显得十分委屈,即使每天都看见,还是会让人心有触动。 端着铜盆的田仲,踟蹰了一下,才道,“女郎早就起了。” “我哪能和阿姊比。”荀柔咸鱼得明明白白。 “小郎君,二十二郎君”灰衣仆从飞跑进来,一时间急得喊出旧称。 荀柔刚回高阳里时,年岁最小,如今可早不是了。 “我家主公晕倒了,”仆从飞快道,“您快来看看吧!” “二伯父?” 仆从喘着气说不出话,拼命点头。 荀柔顿时洗漱都顾不及了。 伯父近来年事已高,身体日渐衰弱,时常卧病不起。 荀柔虽然吐槽堂兄荀彧宅男,也知堂兄是在家侍疾。 赶到伯父家,三位堂兄都在屋中陪侍,此时也不必再顾礼仪,双方点头过便算问好,荀柔凑上前去查诊。 伯父背后垫了被褥,斜躺在床,脸色蜡黄,眼睛一会儿闭起,一会儿睁开,眉头紧锁,显然正难受。 他看见荀柔过来,抬抬手。 “伯父。”荀柔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 “阿善,来了啊……呃……”荀绲皱起眉。 荀柔忙将他扶起身,旁边荀谌端来铜盆,接住秽物。 吐过之后,荀绲神色更加萎靡,没有力气,荀柔扶伯父缓缓躺下,接过荀彧递来的巾帕替他擦脸和胡子,然后诊察病情。 一番诊断过后,他缓了缓神色,“诸位兄长无虑,伯父并非是什么大病症,只是风眩,盖因颈后血脉不甚通畅,晨起之时骤急,血不归经,老年人常有此症。” “不是中风?”荀衍问道。 “我以为不是,”荀柔摇头,要来纸笔写下天麻钩藤汤方,“几服药应该能缓解,兄长们放心吧。” 按现代说法,这就是老年人常见的脑供血不足,多由颈椎问题引起的,如果能来个天麻或者丹参输液,很快就能缓解,这年头没有输液,但中医也有中医的办法,荀柔没点亮银针技能,艾灸也还可以。 已经制好的艾柱点燃,靠近穴位一到二寸之间,缓慢上下移动,至皮肤微红发烫,却不至烫伤。 自肾腧穴往上,经厥阴、肩井、大椎、风池……直到头顶百会,每个穴位,都耐心灸上半刻钟。 他的诊断没错,灸到头顶穴位时,伯父已经疲惫的睡着了。 荀柔自己也松了口气,他方才看起来信心满满,是不欲堂兄们太过担忧,其实心里也没底。 毕竟如今没有许多检测手段,看病就凭医书和经验,再自觉准确,也很难保证没有意外。 眩晕发作时,人很难入睡,此时伯父能睡着,说明症状已经缓解。 这一通折腾完,天也大亮了。 “今日多亏阿善。”荀衍拱手施礼,大大松了一口气,“若非你,我们还不知如何是好。” “十一兄这样说话,也太见外了吧。”荀柔撇嘴,“我难道不是伯父的子侄吗?” 第79章 “正是,阿兄怎么说话的,”荀谌顺手一怼他哥,被他哥条件反射一记眼刀,立即认怂,怂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占理的呀,不怕,“本来就是文若,你带阿善去梳洗一下阿善也吃过朝食再走吧。” 荀彧在一旁微微一笑,心情也随着放松,“正该如此。” 仆从自箱笼中找出荀彧少年时的衣服,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无论裙裾还是袖口都没有磨损,除了颜色褪了一些,从靛蓝变成天蓝,就像崭新的一样。 大概是一直封闭放着,衣袂芬芳扑鼻,荀柔一穿上身,觉得自己都被染香了。 “怎么?”荀彧见他神色变化,“若不合适,我让田君将你的衣服送来。” “不用不用,”荀柔连忙道,“我只是太荣幸了,陈群要是知道,得嫉妒’死‘我。” 他至今还记得,知道堂兄加冠礼上,他为“赞冠”,陈群嫉妒得眼睛发红的样子。 他们两个年岁相当,两家又近,本来家里大概希望两人成为好友,但遗憾的是,陈群和他看不对眼,却异常崇拜他兄长荀彧。 由于他作为阿弟,总是在堂兄处,受到特殊优待,而使得陈群越发看他不顺眼。 不过,再嫉妒也办法。 荀彧摇头,“说的什么话……头发再梳一下。” “哦,好的,”早上没来得及梳头,都忘记了,“阿兄,你的发簪也借我用一下呗。” “好,”荀彧捧来木匣,“请随意,我也许久未用了。” 匣中几只簪子都形状简洁,并无花饰,荀柔随便挑了一支,一贯固定住发髻。 伸手捏一捏,头顶一团的发揪,“要是能剪短,省多少事。” 每次洗头晾干都要半天有没有?难怪大家都喜欢带帻巾,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 “又胡言乱语,”荀彧轻斥他一句,伸手替他将簪戴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都记不得?” 荀柔乖乖站好,抬眸看向堂兄,荀彧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端正的态度,就是现在帮他整理发髻,也神色一样专注,纤长微翘的睫毛,一根根细数分明,一双琥珀色眼眸,清湛得仿佛透明,只是眉间忧虑却始终不能放下。 广袖拂过荀柔面前,带着轻盈香气,与他身上的衣香,不能分明。 “好了。”荀彧退后一步,见堂弟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怎么?” “阿兄真好。”(看) 哎,他是不是老说这句话? 荀彧唇角弯了弯,“行了,走吧。” 荀柔犹豫了片刻,从医箱下拿出一支小木匣,递给他。 “这是什么?”荀彧接过打开,不由一愣。 匣中放着一根极好的山参,一打开就能闻道药香扑面,他还第一次见这样大的人参。 “阿兄,不是我不愿拿出,只是,人参虽是灵药,却不好随意使用,”荀彧听着他的话,缓缓抬起头,“若是我恰好不在,请疾医来也需要时间。” 有些话,因为亲人,才更不好说。 今日虽然只是风眩之症,但伯父的身体的确很虚弱了,人年岁渐长,有些事终究无法避免。 十一兄也好,十六兄也好,他也想说得大家都明白,但又不敢。 人参虽然好,也如他所说,不是随便使用的,尤其是身体虚弱的老人,但什么时候才用,实话实说,将人参给他们,他有一点不太放心。 见荀彧眼中渐渐浮起悲色,荀柔连忙抓住他的手,“我不是说伯父会如何,怎么说一年之间,总还不会有变化,只是我担心自己正好出外,家中寻疾医有要时间,怕耽误伯父病情。” “彧明白。”荀彧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点点头,“阿善的意思,彧明白的,多谢。” “先吃几幅药看看,”荀柔道,“也许会好些,今日这样情况,我看得也未必准。” “好,”荀彧将匣子收起来,随口道,“这样的人参,恐怕不好寻见?” “是啊,”荀柔克制住撇头的冲动,僵硬道,“这是我一位友人所赠,当时我也不知道它如此贵重。” 于是,荀彧点点头,没有再问。 大兄的课,当然上不成了,荀柔吃过朝食回家,典韦已经来了,不仅他自己来,还带来一个人,“这个商人自阳翟来,说想同荀家做生意,俺说荀家不做生意,他又说认得公子你,想来见一面,有事相求,俺就带他来了。” “在下波才,见过公子。”对面青年高大健劲,拱手施礼,大气朗然。 “是你?”荀柔想起他,正是数年前在阳翟街头,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一边回礼,一边奇怪道,“有什么事?” “不知可否单独与公子相谈?” “……好。” “如今天子昏庸,奸臣当道,官府无能,而使民不聊生,我师欲正平天下,救百姓于水火,知公子仁德爱民,愿同公子共图大事!” 在荀柔震惊之中,波才单膝跪地,铿锵道。 第43章 黄巾将至 单膝跪地的青年,是汉代最崇尚的类型,文武兼通,器宇轩昂,但他眼中绽放的光芒,却想要推翻这个造就他的朝代。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荀柔后退一步,沉声道,“就凭你所说,就是诛族死罪。” “熹平六年,大旱,族中饿死过半,光和二年大疫,家母亡故,光和五年大疫,家父亦亡,族中凋零殆尽,唯吾与舍弟波连。” 第80章 ……啊。 “公子不必如此,我二人如今得黄天庇佑,定能兴我家门啊,我亦要感谢公子,公子无私,授造纸之法,方使我有今日。”波才拱手道。 “你说这个,是想让我后悔过去所为吗?” “如今天子无道,宠幸奸宦,戕害忠良,群臣阿附宦官以为贵,贤臣良士却党锢在家,为天子所忌,如荀氏满门忠贞,却只能拘于乡里,才华志向不得施展,公子,难道没有丝毫不平吗? “你既知我家满门忠良,就不该来诱说我。”荀柔道。 “公子自幼聪颖过人,难道还看不出吗?天下苦汉久矣,昏主在上,群阉为恶,三公尸位素餐,群臣争附阉寺,地方官吏,如狼似虎,灾患连年,无以赈抚,致使百姓民不聊生。” 波才跪于地下,仰首望向荀柔,神情激烈,“而汉天子,在做什么?他还在为修西园,加天下田税,如此昏聩无道!” 荀柔呼吸一滞,眼神微动。 “我师张角,行医民间,救苦济困,活民无数,而得百姓爱戴,十余年间,得三十六方信众,数百万人,皆忠信仰赖,侍之如师如父。如今汉主之势,犹弱于暴秦,而我师之威,更重于汉高祖。 “天地气运将变,明岁正值甲子,苍天将死,黄天当立,正是天命汉亡,而吾道兴也。一但起事,必天下响应,百姓赢粮而景从,天地旋转,乾坤变幻,正在当前啊。” “若是你们当真有如此自信,又何必来找我,”荀柔神色已敛,望着眼前狂热的太平道信徒,“全颍川都知道,我荀柔最忌太平道。” “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师当然知道,”波才眼中透出自信自得,“公子所制的曲辕犁、龙骨水车、风箱、水动石磨等物,俱在冀州,为我师推而广之,我师常言,公子有天授之才,仁爱之心,正是《太平经》中所称世之大贤,是我同道之人,若能与公子携手,必能实现天下太平盛世。” 荀柔绷紧唇角。他难道不知道襄楷当初拿走的图纸去何处了吗? 不,他一直知道,但他仍然愿意了。 当图纸递出去的时候,他想得很简单,他只是想,如果可以,不要死那么多人。 在这个时代,农业技术推广非常之难。 百姓没有学识,而有学识的士大夫们,却又不屑于农事。 能想象吗,直到东汉中期,南方的扬州,才在当时太守教导下,知道可以用牛代替人力耕地。 哪怕,能少死一个也好啊,当时他只是这样想。 “天下皆知,颍川郡繁华,常有商人往来,光凭这些,你们不足以要挟到我。”荀柔静了片刻道。 “我不知,公子为何对我太平道误会甚深,”波才恳切道,“我师所为,不过顺应天道民心而已,对公子亦有推诚之心,绝无要挟之意,只以为公子有同志之意,愿于公子共谋大事。” “你为何不回答我方才之问?”荀柔问道。 波才神色一僵。 “你先站起来。” 波才一愣。 “站起来,不要跪着。” 荀柔抬头看着,站起来比他高许多的青年,“我来替你说,因为颍川位于司隶东南,越过颍川郡西北部嵩高山,就是洛阳八关之一的轩辕关,取轩辕关之后,距洛阳不过数十里,近在咫尺,一马平川。” 荀柔轻轻一眨眼道,“自轩辕关北上,是最便捷的一条道路,你们想要直抵洛阳。哦,恐怕你们不需要取关,关内有接应之人?” 如仙人一般盛艳容颜,如仙乐一般动听声音,却说出让他心惊肉跳,背脊发凉的话来。 波才死死盯着荀柔,“公子以为不妥吗?” 荀柔微微一笑,轻轻道,“但你们颍川郡中发展得并不顺利啊。嗯,”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点点头,“因为我。” “我们可以从别处调集曲部来,”波才道,“本地,也并非没有教众。” “你们不可能成功的。”荀柔摇摇头。 太粗糙了。 果然太粗糙了。 不得不说,波才难怪能如此年轻,为张角看重。 他方要发怒,闭了闭眼,却忍住了,“为何?公子以为,我辈中有贪生怕死之人吗?” 荀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何颍川郡太平道发展得少吗?” “这里不是没有人偷偷供奉太平道,”荀柔很清楚,他无奈的勾起嘴角,“因为这里的百姓,日子竟还能过下去。” 没有抛家舍业,别离家族的勇气,百姓是不会造反的。 他对黄巾起义的感官一直很复杂。 就算这时代,全天下人都说黄巾军是反贼,就算这个认知,甚至会再延续一千五百年,甚至更久,可他知道不是,或者说,至少不能这样简单的定义他们。 真正看见大汉山河日下,民不聊生的惨境之后,他钦佩他们的勇气。 但黄巾军不可能成功。 不只因为历史这样写。 原因实在太多了,乌合之众,孱弱之民,天时地利人和,连人和都做不到。 除了忠诚的信徒,他们什么都没有,甚至将普通百姓推向对立,这样的起义怎么会有结果。 他绝不会带着整个荀家给太平道陪葬。 “公子不愿救百姓于水火吗?”波才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 “若是你真心存仁爱,”荀柔看着他,说出的话足够真诚,“就不要让那些信任你的人,跟着你死。” 第81章 荀柔看得出,波才是一个,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但他并不该凭着自己的想法,就决定别人的命运。 跟随张角起义的百姓中,真的都是英勇无畏之人吗?他们都真的想要跟着大贤良师造反吗?他们之中,恐怕有许多,没有学过如何安排自己,只是被动的,被裹挟着,被推向死地。 波才狠狠瞪向他。 死死握紧拳头。 眼眶一点一点红得浸血。 然后,又慢慢松开手。 他声音很轻,和方才刻意压低声音不同,这一次,好像失去力气一样轻,“我原以为,公子和那些高高在上、只顾自己、不将百姓看在眼中的士大夫,是不同的。” 荀柔的指尖,猝不及防的抽动了一下。 “公子说得没错,只要能活下去,就没有人想造反,”波才轻声道,“公子见过颍川这些,还能活下去的人,但见过冀北那些,已经置于死地的百姓吗?” 荀柔沉默着。 “我明白了,”波才道,“今日之事,还请公子不要告诉别人。”波才自嘲一笑,对荀柔深深一揖,转身背对他离开,“我这就走,公子袖中之物,就不必拿出来了。” 荀柔愣了愣,就在对方要走出门时,突然开口,“谋成于密,而败于泄……咳……” 他连忙捂住鼻子,这都不行?这不就是个名言警句吗? 波才回头,他赶忙转身,现在的样子,未免太损害形象了。 “多谢公子提醒。”波才对着他的背影,再次一礼。 荀柔背着他点了点头。 身后脚步越来越远,鼻血也很快止住了,他抬起袖,露出握在手中的小巧弓弩。 弓弩制造精细,射程只有十步,一次只能装一支箭,弹出去的力道和距离,他随便拿把剑捅出去,都比这个强。 由于实在太没用,又很费工夫,最后一共只做了两三只,也就是自家留着玩。 他低头注视着弩箭磨得锋利的尖端。 还能再见到这个人吗?他不知,但他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物,也算英雄。 在记忆之中,光和六年的秋冬,过得格外的快,一转眼就是新年。 正月还未过去,位于洛阳铜驼大街的司空府前,满头是汗的青年,神色充满惊惧、紧张,又带着兴奋的对司空府门吏道 “巨鹿唐周,出告太平道张角谋逆,宦官封谞、徐奉等人约为内应,将于三月甲子日起事,攻打洛阳!” 石破天惊的消息,惊破了在后宫寻欢作乐的汉天子,天下升平的美梦。 第44章 黄巾起义 收到太平道即将叛乱的消息,洛阳朝廷前所未有快速运转起来。 根据唐周的泄密,洛阳城中太平道徒,立即被抓捕诛杀。潜入城中的洛阳太平道渠帅马元义,被执车裂之刑。 同时,天子的诏令下达州郡,严查太平道徒众,可以不必审讯,直接就地处决。 消息传到高阳里时,荀柔正巡视田间。 去年大旱,颍川郡中虽靠着密布的水系,勉强保住一半收成,而自新年以来,天象显示,今年的旱情似乎亦难以避免。 “阿叔,太平道、太平道果然要造反!”一个清秀的荀家少年飞马来报。 由于紧张激动,他一时没有控制住声音,被周围正在劳作的农夫听见。 “啊呀,反了!”“公子一定早就知道太平道要反。”“会不会打到这里来?” 农夫们惊讶地彼此相顾。 虽然近年来,每隔一两年总能听说造反,但太平道毕竟和那些凶人不同。 道士们看上去温良和善,就算被逐赶,也从不生气,反而让打骂的人,不好意思。 居然造反?原来竟是妖道,蛊惑人心。 会打来吗? 处于中原腹地的淳朴农夫,对打仗毫无概念,相顾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害怕。 “阿叔果然有先见之明,早知那太平道心怀不轨。”少年眼中透着钦佩,“太守府吏已传来消息,称天子下令,要清查州郡太平道徒,族中正要议论此事,让我来唤阿叔回去。” 荀柔轻轻拍去手上泥土,直起身来,一振衣袖,点点头,“知道啦。” 来了。 就像一只始终悬而不决的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今年还能有收成吗?一旦事起,颍阴会变成战场吗?还有,本地是否也会有人前往依附? 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神色却丝毫未变,牵了栓在田边的踏雪,轻巧一跃上马,回过头来,“回去吧。” “是。”族侄连忙点头。 正因消息,心情浮躁紧张的农夫,望着渐远的背影,彼此相顾,突然一人笑起来,“有公子在,我们还怕啥?” “没错,太平道哪会到这里来。”“我们这里又没有太平道。” 另几人附和着,放松下来,继续低头清理田边沟渠。 但,他们家公子也没经历过打仗啊。 一路归里,荀柔正心情杂乱,恰在里门口,遇见正从门里出来的荀衍和荀彧。 二人亦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几个家中健仆,俱身着劲装胡服,腰间悬剑,背后背弓,全幅武装。 一看就是要走远路。 “阿兄。”荀柔在马上拱手行礼,“你们这是要去阳翟?” “正是,府君相召,”荀衍爽快道,“这次我和文若同去,你留在家中。” 第82章 “太危险了,”荀柔的心一下提起,“阳翟城中不缺贤士,阿兄你们不要去,派个人前去打探消息就是行了吧。” 也许有人会以为,既然朝廷提前觉察,太平道根本反不起来,但荀柔知道,现实完全相反,灵帝清查太平道消息传开,颍川郡中太平道徒,随时都可能骤然发难。 尤其是,阳翟临近嵩山和轩辕关,波才本人又是阳翟人,熟悉当地,所以起事极有可能从那里开始。 荀衍耐下心向他解释,“如今局势不明,我们去听一听太守府的应对之策,才好回来协助县里。” “可是……”荀柔想起去年见过那个,坚毅果断的青年。 按说,起事要等到张角消息之后,但…… “阿善以为,颍川太平道必反吗?” 荀柔一瞬望过去。 荀彧清衫澹淡,神色温和,看上去不过随口一问。 荀柔却不敢丝毫松懈,他硬着头皮道,“我的确这样认为,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呜~一句谎话,说得他好心虚。 荀彧点点头,“我会向太守,转达阿善之言。” 这就还要去了? “阿兄” “我亦赞同阿善所言,以为太平道必反,”荀彧平静道,“如此正当告知府君,请他早做准备,以免百姓遭难。” 他哥都这样说了,就没法反驳。 “如此,我与两位兄长同去。” “阿善还是留在家中,协助长辈们作好御寇准备吧。”荀衍道,“族中需要作的准备也有许多,长辈们年纪渐长,不要让他们辛劳,你和友若一起,多分担一些。” “那……二位兄长千万小心保重。”荀柔极不情愿的把马让开。 “你在家中,亦当小心行事,照顾长辈,安抚族中小辈,亦是重任。”荀衍安抚他。 “……是。”知道大势已去,荀柔还是担心。 “当心太平道徒。” 荀柔再次望向堂兄荀彧,兄长神色自然关切,言语殷殷,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颍阴县中,恐怕也有太平道徒,只是身份隐秘,你要小心。” “……是。” 他哥知道什么,知道什么,知道什么吗? 但他哥就不说,并给他留下一个策马扬鞭的帅气背影。 里中气氛还平静着,别姓人家的小童,在里道上追逐嬉戏,见荀柔牵马走过,围上来欢笑着问好。 这些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 花上一点时间,哄了小朋友,把荷包里的糖散干净,荀柔才终于脱身。 一跨过荀氏垣墙,气氛顿时严肃许多,归家就被姐姐告知,父亲已前往二伯父家,让他回来过后,自行前去。 “……冀州虽然有千里之遥,但汝南、南阳俱与颍川相邻,以眼下所知情况看,太平道原本谋划,是自周边同时起事,里应外合,再从关隘潜入,直接控制洛阳。” 荀攸端正跪坐于堂中下出,侃侃而谈,只依据零星消息,竟也将太平道计划分析得一清二楚。 荀柔悄悄移到亲爹身后,向周围长辈们无声行礼,然后跪好。 “如今虽然事泄,但必不会束手就擒,恐怕还是会起事。他们如果知道北军、南军之威势,就会仍然会如前番准备行事,妄图叩关,直攻洛阳,因为一旦北军整备军马出动,太平道未必能抵御一击。” 荀攸目光扫过来,顿了一顿,轻轻颔首,又继续道,“故而,颍川郡中太平道势力不足,一旦起事,汝南、陈留等地的太平道,恐怕会向本地转移。” “本地太平道,开始会一心北进攻占阳翟、长社等要地,未必会牵涉颍阴,但若是陈留、汝南等地太平道前来,却极可能会从本地经过,因此不得不防。” 说完,荀攸恭敬再拜,回到叔父荀衢身后。 族中长辈们赞同他之所言,接着便商量防备之策。 清点族中存粮和武备,全族转至颍阴县城中,并将别庄之中宾客也一道招回。 高阳里毕竟在外,城墙不丰,也无险可守,并不利于防守。 与刘氏等县中大姓沟通,协助县令清查县中太平道徒,修筑防御工事,族中子弟整编成队,也要参与巡守。 一但出现状况,要共同御寇,上战场杀敌。 哪怕心有准备,听到“杀敌”,荀柔还是忍不住握紧拳。 乱世,真的就要来了吗…… “此事,是否也要通知县中其余各里,都聚到城中?”在长辈们商议完后,荀柔低声道。 颍阴分散城外的里,不只有高阳里,来有六七处,不管怎么说,人多力量大嘛。 “此事,恐怕需要请县令决断。”荀悦端坐在席,温和的提醒他。 说聚于城里,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总不能让人没住处,也没有食物,这些都得县令同意,统一安排。 “是我考虑不周。”荀柔连忙低头。 “阿善所言倒也算提醒,与家中相交好友当通知一声,”荀绲咳嗽一声,低沉缓缓道,“临近几家,陈氏、钟氏,都当告知。许县破败,不堪御敌,若是陈家愿意,就将他们请到本县来,更加安全。” 荀谌在父亲身后,连忙奉上水盏。 荀柔握了握拳,又道,“今年天子大概会减地方租赋,是否可以减免今年族中门下佃户的田租。” 第83章 他家因为有了竹纸收益,田租一向定得低些,不过如今这样情况,今年恐怕不会有收成,又要让人家效死,不如大方一些。 “文若走前,也提过这个。”荀谌道。 “可,”荀绲将盏放在面前,没有喝,环视众人,“太平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迟早定会覆灭,准备周全,谨慎沉着应对便是,切不可未战先怯,先慌乱阵脚。” 伯父是族中大长辈,他说的话自然一锤定音,众人一起低头应诺。 受到背叛,机密泄露的张角,不能再等三月甲子的吉日,在二月间,引众围攻巨鹿郡太守府,抓住太守,当众祭天。 张角自号“天公将军”,其弟张宝号“地公将军”,张梁号“人公将军”,众道徒以黄巾裹头以为标志,在冀州起事。 在族中议事两日后,张角叛乱的消息传到颍阴。 正同大侄子一道清点粮草的荀柔,与荀攸对视一眼,当即脱口而出,“起事的信号来了。” 两位堂兄都还未回来! 第45章 太守无为 “张角等人固然可恨,但仍是我大汉子民,不过是愚夫愚妇未受教化,不识天下之分,”如果荀柔在此,大概会对文太守这话表示一点赞同,当然赞同的也只是这前半句而已。 因为太守接下的话是如此,“有子曰:为人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好作乱者未知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只需向之宣讲《孝经》,教之礼仪,明君臣父子上下之分,则乱自平矣。” 堂中正席上坐的文太守,未着朝服,一身细纹深衣,端是儒雅。 他抚着一把梳理整齐的美髯,对着满堂被他唤来,商议处理太平道造反事宜的颍川才俊们,一派从容镇定、胸有成竹之姿。 “以诸位之才学,教导百姓必然足够,各归乡里之后,多向百姓传教圣人之学,则百姓之心自定,颍川境内无忧矣。” 饶是荀彧,听到太守之言,也觉得自己的涵养还磨砺得不够。 崩溃。 阿善时常会冒出些古怪用词,他从前只觉有趣,此时竟觉得,果然十分贴切。 他现在的感觉就十分崩溃。 颍川自然不缺贤士,钟元常、辛佐治等,都与他们一样,认为太平道多半还是要反的,希望府君迅速下令,提前做好应对。 但太守却以为他们过于担忧,认为“天子诏令如雷霆,太平道必然望风而倒。”“无为而治,教化为本。”“要治太平道,只需一本《孝经》。” 这是何等迂腐? 但郡中兵权全在太守一人,若太守不点头下令,郡中兵马就无法出动。 “听闻颍阴县中,几无太平道行径,正是因为荀氏兄友弟恭,仁孝之行,教化传及县中,”太守赞赏的看向堂中的荀氏兄弟,“子谓里仁为本,正是君家这般,可惜令弟未来,否则倒可让他讲一讲,如何善教百姓,在此之行,君家是我之师。” 太守表现得越是谦虚、夸奖,在堂上的荀家两兄弟越觉得如坐针毡。 “……多谢太守夸奖。”荀衍硬着头皮,抬手致谢,感受满堂各种意义的目光,怀疑自己前来是个错误,这种时候该让阿善自己来。 这是简直是他受到过的,最令人尴尬的赞赏。 他们为什么要来,为了听太守胡说八道? 作中之人,神色各异,辛毗辛评相视一眼,郭嘉不知做了什么,被旁边郭图使劲按住肩膀,郭图一边按着堂弟肩膀,一边笑脸对着荀家兄弟点头。 杜畿一脸老实相,他身边的陈纪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 与族弟并席的韩馥,紧张得皱紧眉头,左看右看,犹豫半晌,还是没有说话。 作为本郡五官椽,方才向太守提议御寇,却得到上面这一番话教训的钟繇,气得脸色都青了,天子下令清查不能说错,但太平道被逼到这一步,显然是必反的。 颍川中太平道行事不比别处,隐蔽许多,到底有多少人,计划如何,他们全不知晓,对方却可能通过太守毫无顾忌的行事,知道官府意思,必先攻取阳翟!阳翟若失,则太平道得势! 此时再不准备,等到对方骤然发难,为时晚矣。 “府君如此行事,若是颍川中太平道果然反了,府君想过后果吗?”他据理力争道,“天子诏令峻切,必是太平道之势非同小可,若是因太守怠慢而招致贼患蔓延,则百姓当如何?” “我如此行事正是为了百姓,别处教化不行,太平道徒众,本郡与他郡不同,必无此患,”文太守又自信又自得的抚着胡子,“又是齐编,又是筑城,百姓岂不受趋使之劳,若是太平道不起,又当如何?元常还年轻,为官者当爱惜民力啊。” 别的不说,这位太守涵养第一等,就是不容易生气,难怪当初在洛阳品评人物,被称为“雅量高致”。 “你”这话说得,倒成了他钟繇要让百姓劳苦了? “好了,”文太守安抚他道,“太平道之事,按我说的办,让郡中各县官吏往县中巡查,宣教文化,安抚百姓勿要惊惧。”他停下想了一想,“张贴安民告示,让百姓不要被妖道蛊惑。” 文恺点点头,觉得自己想得十分周到了。 “太守英明,太守爱惜百姓,我等不如,敬佩,敬佩。”唐家青年尬笑着,拉住钟繇回坐。 第84章 他其实也觉得太守说得不错,太平道在颍川不成气候,打不起来,但看这些比他才华出众的贤士,都如临大敌之态,他心里也担忧害怕,只想开完会赶回家,让家里组织防备。 太平道不来当然好,但若是来了,就有备无患嘛,他家又不用节用爱民。 众人自堂中出来,大半表情僵硬,荀彧放眼望去,觉得大家都在崩溃。 “平日便算了,”荀衍忍不住向弟弟抱怨,“如今正临大事,他还这般……这般……” 他一时间,想不出一个客气一点的词形容。 满脑都是:昏庸、愚昧、无知…… “傻,”郭嘉甩着袖子走过来,不客气道。 “你说话谨慎些。”郭图从他身后追上。 郭嘉一撇眼,倒也没再继续,“回家,回家。” “反啦,反啦!”正在这时,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外面冲进院子。 众人据是一愣。 “廷尉府下人方才自洛阳来,说洛阳收到消息,张角、张角已经在冀州起事啦,杀了巨鹿太守李修祭天,还以黄巾为标志,自号黄巾军!” 众人彼此相视。 “各地太平道起事,就在眼前。”郭嘉脸色顿时一沉。 此时各方消息难通,尤其是在这种特殊时期,彼此各有时间差,故而洛阳竟比颍川更早得到消息。 先前约定时间泄露,张角仓促发难,但要联系各方不易,所以对方一上来就做个大的,显然是想通过这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来通知各部了。 “你们赶紧归家,”钟繇眉头皱紧,“再晚恐怕走不了。我现在就进去通报府君这个消息,这回他就算不愿准备,也不行!” 辛毗兄弟和郭图俱在郡中任职,此时也一同附和。 毕竟他们家就在阳翟,若是城破,家族必然招难。 平日里附和太守是因为那是上官,要守上下之分,况上官把持着下属的升迁之道,故而不可僭越,但此时,自然顾不得这么多。 事已至此,话也不必多说,大家各自匆忙别过。 才出城不久,荀彧就敏锐察觉有视线随行,轻轻瞥去,却见田埂上有十余个骑着马,背弓挂剑,似出城打猎的青年游侠,目光却始终追着他们。 此时回城,恐怕就不能再出来,他悄悄目视兄长。 荀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按住腰上佩剑,示意明白。 两人仍作未查之状,随行的青年却不如他们沉得住气,渐渐围拢靠近。 荀衍停下马,拔出佩剑,喝道,“止步。” 身后宾客亦随他拔出剑来。 对面游侠并不被他们气势畏惧,一人打马上前,其余具举弓搭箭指向他们。 那人抬了抬满脸胡子的下巴,傲然道,“你们是哪个县的,报上名来?” 声音竟十分年轻。 荀彧与荀衍具不开口,身后宾客首领道,“我家主公乃是颍阴荀氏,你有是何人?欲意何为?” “什么?颍阴荀氏?”对面青年顿时变色。 “你们真是颍阴荀氏?”他犹豫得左右看看,提着马鞭指着荀衍道,“你叫荀彧?”又指着荀彧道,“你叫荀柔?不是个小矮子吗?”他打量荀彧,低声嘟囔,“不像啊?” 荀氏兄弟对视一眼,认错人了? 青年又望了神色淡然的荀彧一眼,觉得对方的确像很多女人都喜欢的小白脸,对手下一挥手让人收了弓箭,自己也打马让开一边。 见荀家两兄弟不动,青年像被人强按了头,一脸暴躁拱手弯腰,毫无感情的念道,“荀君贤名,有仁德施与百姓,吾等敬服,请君自便。” 荀衍看了一眼弟弟。 是个人都能发现对面有问题,但他们两边人数相当,打起来死伤难免,且未必能取胜。 “我若是让人回城报信,”荀彧沉着开口,“君等可要阻拦?” “正是,”青年道,“但我兄……但首领有令,绝不伤荀家人,君家宾客生死不论,某等却绝不会对二位荀公子动手,亦请二位公子不要为难某等。” “故,我等若要回城,君亦不阻拦吧。”荀彧又客气的道。 青年大概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顿时一愣,“你……不回颍阴?为啥要回去?” “兄长我回转阳翟城,你带他们”荀彧迅速道。 “文若!”荀衍反应很快,立即打断他,斩钉截铁道,“你回家去让家中派人通知各家,我回城!” “好啊,原来你们要回城报信!”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提剑上前阻拦,荀衍双手举剑,与之相抗。 “铛” 精铁相撞蹦出一丝火星。 荀衍心下凛然,对方武器锐利,且力气壮大,幸而方才没直接拼杀,否则胜负当真难料。 荀彧抿紧唇,扯住缰绳后退,趁此间隙一言不发,拨转马头,干脆果断一扬马鞭便往回去。 “文若!”荀衍大声唤道。 却没叫回一向听话的弟弟。 被人喊成小堂弟,所以就连脾气都学阿善了吗? “你不许走”青年一边与荀衍打斗,一边亦高扬声音大喊。 随他一道的游侠,有人举箭犹豫要射,立即被荀家宾客所阻,错过时机,荀彧已出弓射之程。 与荀衍缠斗的青年波连,此时心情如果要用两个字形容,那大概也是崩溃! 第85章 …… 荀柔无论怎么说,都没将自己成功塞进,去接两位堂兄的队伍,等到半夜,却只见休若兄长一人归来。 他彧哥呢?那么大只香香的彧哥呢? 还有,这是啥玩意儿?他望着底下被绑成蝉蛹的青年。 第46章 颍阴阳翟 被绑来的青年自称波连,荀柔稍微回忆一下,记起来,当初波才来见他,提过有这个弟弟。 荀衍手臂受伤,和其他受伤的随从,被劝去治伤,长辈和兄长们准备防御去了,荀柔和大侄子荀攸一道审波连。 青年看见荀柔第一眼,就高喊一声,“你才是小矮子荀柔。” 由此,奠定了他接下来的悲惨命运。 他才不矮,他还在长个好吗?他现在比曹老板都高了(七尺:约一米六)! 其实也不怎么需要审。波连小青年是个憨憨,随便几句就炸出来了。 波才果然是颍川太平道渠帅,昨晚,不,是前晚,就接到张角起事的消息,昨日一早就布人守在四个城门口,专挑出城报信的士族子弟抓住。 靠这一波,如果顺利,可以兵不血刃拿下几个大县;又或者,至少让那些士族花钱吐血。 他就运气不巧,偏遇见兄长千万叮嘱,不要伤害的荀家人。 荀柔动动手指,陈家、韩家、祭家、唐家、赵家……就不知道有几家被抓。 都是各家精英,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多半会给钱赎人所以,菠菜兄竟还很有商业头脑。 或许波才也知道自家兄弟不靠谱,并没有告诉他其他计划,只说今夜就要在阳翟起事。 现在就算去救,也注定不及了。 “公达,”走出关押波连的囚室,荀柔顿时露出担忧的神色,“族里可能派人去阳翟吗?” 但这句话,他没在大庭广众下问,独自归来的荀衍也没问。 颍阴是小县,加上迁进来的乡野里民,现在也才两万,青壮不过五千,一半还是没拿过兵器的驯良百姓。 这两天,城中光纠察太平道,都几乎人手不足,更不必说派出兵马支援阳翟。 外面已经因为确定太平道起义的消息嘈杂起来。 这里几乎没有人经历过战争,不过凭借猜测和书本经验摸索,经验永远不够,准备也永远不够。 “小叔父也不必太过担忧,”只有荀攸,仿佛永远镇定沉着,不徐不疾,“阳翟城中有三千府兵,豪族众多,各家健奴宾客奴婢无数,既有文若叔父提前示警,不会让太平道得手。”这时候,普通百姓已难信任,但豪族大姓一定会坚持反抗,“况且,文若叔父回城之时,心中也定有注意。” “是,”荀柔闭了闭眼,“阿兄比我靠谱多了,一定不会出事。只要黄巾没有一开始直接占领阳翟城,就不算太危险,阳翟城高池深,府库中存粮兵甲俱多,就算围城,也能坚持一年半载。” 荀攸看了一眼他疲惫的神色,缓了缓声音关切道,“如今时辰还早,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小叔父不如回去歇息一会儿,明日再向长辈们报告消息。” “多谢关心,”只是他睡不着啊,荀柔吐了口气,“算了,我再去看看十一兄吧。” 越临大事,越要镇定,说是这样,可没法镇定,就是没办法。 他家兄长陷在阳翟呢,至少明天午后,颍阴才能得到消息,这还是在通讯没有阻断的情况下。 荀衍果然也没有睡,兄嫂出来迎接他,眼眶微红,让他差点不好意思的退出门。 不过,兄长即时唤住他。 “阿兄。”荀柔进屋后,先伏拜行礼。 “好了,起来吧,你来我这里,哪需如此多礼。”荀衍披着衣服,一只胳膊上裹着白绢,除了有些疲惫,气色还好,伤势应该不太严重。 荀柔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见兄长坐在榻边,表情平静,顿时觉得,不会全族上下,就他自己沉不住气吧,“我这是担心打扰了兄长,只好先请罪。” 荀衍无奈摇摇头,“今晚谁能睡得着,你有话就说吧。” 其实也什么好说,不过将原本的猜测确认而已,荀柔将从波连处知道的,都给堂兄说了一遍。 荀衍听完,沉默许久,平静道,“知道了。” “兄长放心,我和公达都以为,文若阿兄提前通知府君,阳翟城应该还是安全的。”荀柔顿了一顿,跪直起身,将手覆在堂兄手上,认真道,“我们定会接文若回来。” …… 屋内燃着沉香,袅袅白烟缓缓升腾,带来一室沉静。 文太守独自坐在上席,神色萎靡,木若呆鸡,双眼熬得赤红,连美髯都失去光泽,每当听见外面剧烈撞门一声,便浑身一抖。 战事已起,满城鸡鸣狗吠,人叫马嘶,间或惨叫,兵刃碰撞,不时便见远处升起黑烟或火起。 郡兵一部分派出去镇压城中叛乱,一部分则守在太守府外,太守府如今是镇压城中叛乱的中枢,阳翟的存粮和兵刃又都在此处,故而既是太平道攻打重点。 “郭……郭公,陈……陈公,那太平道贼……贼人,不会打进来吧?”虽然已知道,自己数天不作为以使颍川乱起,少不得被治失职之罪,但那都是以后,文太守现在怀疑,自己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 陈纪正在闭目养神,昨天太守府议事结束,他同众人寒暄了一会儿,还没出城就遇见策马回来的荀彧,恰好躲过一劫。 第86章 此时听文太守问话,缓缓抬头,“太守放心,吾亦略习剑术,愿与太守并肩而战。” 文太守被他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底一虚,就像心中最隐秘处被扒开,也不敢回答他,瑟缩回去。 “啪!”一枚棋子敲在棋盘上。 虽然再次被天子征招,却不想再当背锅侠的郭僖,对着眼前的棋盘,唔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文太守,然后轻松愉快道,“你又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郭嘉一阵抓耳挠腮,眼睛不断望向外面的火光,“祖父我想” 辛毗、杜袭等人,都归家去组织人手与太平道徒厮杀,只有他们几个待在这里。 “不行。”郭僖干脆拒绝,并提醒他道,“今天你输给我三盘了。” “您这,”郭嘉无语,知道不可能出去观战,只好翻起一个白眼,“您不觉得胜之不武吗?” “要沉住气,”郭僖抬头看他,一板正经,“你该学一学文若。” 跪坐旁边观看的荀彧,歉然一笑,拱手施礼道,“郭公过誉了。” “今日阳翟不失,皆君之力,城中诸姓都欠你一道人情,”郭僖沉着看向他,“再多赞誉也不为过。” 荀彧连忙道,“彧不过恰逢其事,不敢居功。” “有何不敢,”郭僖道,“当仁者不让,敢为天下先。知退为退,一般聪明人就能做到,知进为进,这才是智者。” “彧受教。”荀彧稽首顿拜。 郭僖望着他沉静的表情一会儿,转过头,“再来一盘。” “还来?”郭嘉怪叫,“您不怕待会儿门破了?” “不会。”郭僖笃定道。 “怎么不会?”郭嘉嘴硬,“其众广势大,未必会输。” “声音渐弱。”荀彧说着,望向堂外。 外面的呼和声、兵戈交击,已渐渐平息。 太平道徒多为寻常百姓,与训练有素的郡兵不能相比,故而趁夜骤然发难,以期打官府一个措手不及,一但失去先机,被消灭不过是时间而已。 堂中诸人都随他一道,向外看去。 天边已然泛白,几点晨星若隐若现,漫漫长夜终于要过去……亦或只是一个开始。 …… 战争已经到来。 荀柔站在颍阴县城的城墙上,二月的晨风带着凉意,深呼吸一口便觉得寒彻肺腑,让疲惫的精神因此一震。 从天色微亮,城外就渐渐出现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许多惶惶不安,依着颍阴城墙才三三两两,坐下歇口气。 据说昨天夜里,许县太平道起事,攻打县衙,焚烧官寺,到处劫掠杀人。 百姓们害怕,什么都顾不得,就逃跑出来。 “果然是恶贼,凶顽成性。”陈群从荀柔身后冒出头来,眉头紧锁。 荀柔回头。 “怎么?”陈群昂首,一振衣袖,做出一副恰巧路过的姿势。 荀柔点点头,“你说得对。” 陈群的父亲陈纪至今未归,陈氏家贫,出门不过一二仆役驱车服侍,估计已经被成功绑架,故而陈群此时焦躁不安,荀柔是很能理解的,对方能够克制着,不要求荀氏立即帮忙救父,已经很了不起了。 其实想也知道,太平道人手不足,起事头晚,肯定得有计划的控制豪族和官吏,百姓不过是没遇见过这种事,一害怕就跑出来了。 但逃跑过后,问题却严重了。 “你不会想放他们进来吧。”陈群皱紧眉道,“你可要想清楚,这些人中,未必没有太平道徒潜藏。” “我知道,”荀柔点头,他当然知道不能开门,“他们现在不是黄巾,许多人以后也会是。” 附近几县都知,颍阴最富,若是不能坚守,城中百姓定会遭殃。 但不放进来,很快城外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流民,就算城中救济,也不能太多。 这些仓皇出逃,无家可归,无物果腹的流民,不想饿死,最后恐怕很多都只能被黄巾裹挟同流,而荒谬之处在于,本来是黄巾的出现,才使他们一无所有。 荀柔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陈家的柿子树。 战乱要来了。 “按那波连所言,”荀柔道,“他们不会伤害被抓士人,许县已失,应该很快就能收到他们要赎金的消息。” 陈群神色怔忡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嗯。” 第47章 黄巾至县 阳翟的黄巾最终没有占领城池,而在次日白昼来临之时退出城去。 颍阴收到消息已经临近傍晚。 由于前主簿,太守家远房侄儿,一听到太平道消息就跑了。 堂兄荀彧被征辟为郡主簿,彻底不回来了。 与堂兄信件一道送来的,是关于天子下达的解除党锢,赦免党人的诏令。 听到诏令,诸荀群集激动,伯父激动得热泪盈眶。 但荀柔知道真相,灵帝根本不是因为国难当头,需要士人施展才华,而是担心党人禁锢生怨,投向太平道怀抱而已。 不过,这些年来,族中的压力不可谓不大,士族如果失去晋升之资,和寻常百姓并无分别,迟早泯然众人,如今解除党锢,不管原因为何,的确都值得高兴。 城外郊野聚集的百姓已有数百,人们从慌乱中回过神来,也不敢归家,依着颍阴城墙歇下来。 黄昏之时,人们燃起一堆堆柴火,城中商量后,送出一些粮食,炊烟起来,一碗水煮豆粥,给人带来片刻安宁。 第87章 颍阴的丁勇操练,进行最后一次击鼓冲锋,然后列队回城。 荀柔从未见过如此惨不忍睹的军容。 从前,他对大汉健儿的想象是“虽远必诛”、“燕然未勒”、“传檄如羽”、“箭矢如林”,但现实残酷打破他的想象。 县中只有刘家与荀家两家大姓,子弟和徒附宾客,学过刀兵武艺,能读旗语鼓号,识进退纵横,其余乡野百姓,全无规矩,自由散漫,行事拖沓……许多站直并腿挺胸收腹都不会,各个挺肚勾腰低头,不分左右也大有人在。 或者再退后一点,哥几个,咱能不同手同脚吗? 荀柔头一次见荀衢老哥和县尉一起训练壮丁,当时就差点裂开,一个击鼓则进,鸣金收兵,有人推搡,有人摔倒,有人不辨方向,有人横冲直撞,这还是在大家都认真训练的前提下。 让这样的百姓上阵,真的可以吗? 要不先区分左右,再练练齐步走? 没想到他随口一说,荀衢想了想,居然采纳了他练习齐步走的建议,用鼓点训练丁勇列队齐步前进,还夸他有练兵潜力。 “你既对此有兴趣,”荀衢道,“明日一道来练兵吧,老算什么辎重粮草,人都算傻了。” 老哥,你还记得你儿子、你侄子现在都在搞后勤吗? 总之,当大家大概练到中学生运动会开幕式水准,黄巾就来了。 这一天近午,颍阴城前阔野,被看不出数的人群覆盖,男女老少,茫茫多一片,不断自远处奔来。 他们头戴黄巾,手握着五花八门的武器,衣衫褴褛,瘦弱不堪,散乱五章,毫无军纪,但从他们眼神中,荀柔却感到一种气势,一种暗藏汹涌、却有焚天灭地勇气的气势。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群中一人奔走着高喊。 顿时群情响应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高喊的人极力以致声音撕裂。 跟随之众,高举兵器,拼命如发泄般嘶吼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春寒料峭,城墙上的人们,却仿佛感到如炽烈火焰灼面而来。 这难道就是宗教式狂热? 精神的力量,竟将一群温驯百姓,变得如野兽般凶猛。 中情烈烈,不能用言语表达,荀柔迎着遍野的黄巾军,闻到风吹送来的腥气。 他耳边灵敏,听见有零星武器掉落的声音,忍不住有些担忧。 “小叔父?”荀攸惊怒的看向他,“你怎么在此?” 能让大侄子变色,也算他本事大啊,荀柔苦中作乐。 “我跟着衢兄上来的。”荀柔毫不犹豫出卖了他老哥哥,又低声道,“黄巾气势正汹,城中勇士训练未足,恐怕不可与之争锋。” 不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城中这群丁勇,遇见气势正盛的黄巾,只有溃逃的份。 人怎么能和凶兽相较? “小叔父所言不错,黄巾乘势而来,正是气焰嚣张之时,不必与之争锋,城中兵粮充足,只需固守稍时,其势必衰。”荀攸沉着道,“倒时候,雷霆一击,必能破敌。” ……要打起来了吗?真的要打起来了?荀柔忍不住握住佩剑,无论想过多少次,他都无法产生即将战斗的实感,战争是什么样子?战场是什么样子?没有经历过之前,他大脑中一片空白。 气氛越来越焦灼,就在此时,城外的呼和之声,在靠近城墙前,停止下来。 “请荀公子登楼一见。” 嗯? 这会儿找熟人,是不是有点奇葩? 荀柔眨眨眼睛,好奇的正想冒头出去看,被荀攸一把按住。 外面等了一等,又高喊道,“请荀柔公子登楼一见。” 咳?找他的? 荀柔抬头,又被大侄子面无表情的按回去。 “荀柔公子不必害怕,我并无歹意,只想见公子一面。”那个声音还在道,“只要见过公子,我等就会离去。”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荀攸也没办法阻止了。 荀柔心怀忐忑的靠近城墙边,“你有什么话说?” 城墙下站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对方连盾牌都不举,坦然站在城上弓射范围之内。 “公子勿惧,在下何仪,前年曾得疫病,受公子救命之恩,至今铭记肺腑,不敢忘记。”那男子拱手道,“吾等兴义师,是为除国贼奸臣,还天下太平清白,而非伤害无辜,颍阴有公子这般大贤,我等岂能攻城杀伤?此废仁义之道,我道不为也。” 荀柔仿佛记得见过他,但又不确定,一时间也不知道说啥。 该说他们被宗教毒害太深,还是谢谢? 何仪竟然是真心的。 他竟然是真心的! 黄巾居然是这样的? 怎么有这么荒唐搞笑的事? 但它居然真的发生了! “何君若是就此罢休,尚有生路,不要再继续误人误己。”最后,他只好劝说一句。 “我师知公子之仁德在心,而慕公子之才,每每不得见公子,对我等长叹惋惜。”何仪道,“日后公子见到吾师,当知我师绝无私心,只愿救世济民,替天行道如此而已。” 说完他一挥手,当真带头往远处去。 什么叫日后见到?谁要见张角了?这话听着太奇怪了。 荀柔只觉得对方留下这句话,就是要将他架火上烤,背后种种视线如芒在背,让他不敢回头。 第88章 大家会相信他吗?回忆自己过去种种行径,一时竟觉得到处都是漏洞。 “典兄,你能一戟扔中这个贼头脑袋吗?”这时候,他听见背后荀谌低声同典韦说道。 “唔……不行,戟是用来砍的,不是用来扔的,且也太远了。”典韦想了想认真道。 “咻” 一支长箭自身后射出,带着尾音,从荀柔耳边略过,直指城下,瞬间如流星飞驰而过,竟精准得直抵何仪头顶,将发髻一箭射穿,黄巾随之而落。 “友若你武艺得练啊,”荀衢一笑,甩着袖子,几步走上前,将荀柔按着肩膀往后一丢,“尔等反贼,若是畏威,自行离开,我等不追败卒,竟敢言天地道义,何其可笑!若是要战,便来战就是!” 也不知是为了方才承诺,还是真被荀衢所吓,何仪捡起头巾,竟不发一言,继续奔跑离开。 【光和七年,黄巾贼起,攻没郡县,至颍阴,柔至城上,贼见之,顿首拜于城下曰:有贤士于此,不敢犯也。于是自去。颍阴一县得全。】 第48章 人世变换 战斗虽然比预计晚一些,但最终还是来了。 不是每一次路过颍阴的黄巾军,都刚刚打劫完县城,拥有充足的粮草和装备,从陈留郡、陈郡或者更远一些地方,迁徙到颍阴的黄巾,也并没有受过荀柔的恩德。 战争使得土地变得更加贫瘠,颍阴附近渐渐荒芜。 浩荡而来黄巾,渐渐变得越来越瘦,目光变得越来越贪婪凶狠。 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也聚集在一起,在走投无路中变成匪类,打家劫舍,扫荡乡野。 颍阴城中的人们,也渐渐变化,那些曾经看见黄巾就害怕得掉落兵器的温良庄稼汉,如果没有在战斗中死去,如今一定能面不改色的将长刀劈出,任热血飞溅到自己的脸上。 他们必须保护这座城,他们必须保护自己。 “忍住。”荀柔手上抱着布,将火盆中烧红的木炭拿出。 他面前,躺在地上满面血污的青年,口中塞着布条,被荀颢压紧手臂。 木炭降落在断臂的前端,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皮肉烧焦的味道很快散发出来。 青年疼得满头大汗,两额青筋暴起,口中呜呜,拼命挣扎,面上污垢,被汗水冲一道道痕迹,却由于被压得死紧,根本无法动弹。 这并非酷刑,只是止血手段。 高压的确有利于进步,荀柔在第一次黄巾攻城后,就成功的蒸馏出浓度更高的白酒。 但当使用起来才发现,那一点点艰难蒸馏出的酒精,用来清创消毒,远远不够。 如今这样的卫生条件下,要让伤口不感染极其艰难。 最后,木炭炙烤竟然是比酒精,更有利于存活的方法。 烤焦过后的伤口不再流血,含有鞣质的草木灰本身就能止血灭菌,不太炎热的春天,伤口包扎起来,还不太容易发炎,荀柔暂时已无法去想,到了夏天会变成什么样。 在过去他遇见过,最多只开出最便宜的药,也买不起的病人,那时候,他一般记下过后让人悄悄送去。 但原来比那更困难的是,没有药了。 什么也没有。 颍阴只是小县,城里只有一家小小的药铺,常用的一些品种很快就用完。 附近荒野的草根,都全被流民吃光,他有时候会趁着战隙,带着人走远一些,看能不能寻到藿香、柴胡、荆芥、蒲公英之类常见药材。 他不能告诉受伤的人,只能多喝开水,听天由命,于是只能在烧水的锅里,加上一把草木灰或者柴胡,伪装成这是一碗药。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现在所为和张角到底有什么区别,张角在施用符水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无可奈何。 他们期盼的、充满希望的、信任的望着你,认为你一定能够提供帮助,即使你不能,他们也绝不会怪你,只会觉得是自己命不够好。 然而,作为医者心里却清楚,很多时候能帮忙的,十分有限。 烧过止血的伤口,用煮过的麻布裹起来,等待身体自己修复成功,或者失败。 在这里,失败只有一个结果死亡。 士卒精疲力竭的躺倒,向他致谢。 荀柔沉默的点头,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不知是昨日还是今晨起来,看东西的时候,视线蒙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昨日守城之战,他也曾出阵营地,他还记得,第一个迎面而来的少年,并不比他大多少,眼神狂热,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冲上城墙,手中刺出的长枪,被血污浸得乌黑。 当他手中长剑,吻过少年脖颈,对面那双眼睛中的火焰终于熄灭了,凝固于最茫然无助的神情,向后倾倒。 荀柔突然惶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已如此熟练的出剑,收割一条性命,长剑挥出已不需要思考。 在与同类的厮杀之中,生命变得如此易碎,不是在眼前,而是在人心。 “阿叔?”荀颢关心的看着他,“你累了吗?不如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荀柔摇摇头,伸手揉揉眼睛,在小侄儿惊慌的眼神中,眼角滑出一滴眼泪来。 “阿叔?” “无事。”他摇摇头,看着指尖上那一滴泛红的水迹。 视野已然清明,他才忆起,当时少年的热血,曾有一滴溅在眉睫,他手上握着剑,于是没来得及擦去。 第89章 无论开始是因为什么,这场起义已将越来越多的人,变得不再像人,这才是乱世的开始。 战争以前,先乱的总是人心。 “继续吧。”荀柔向他微微一笑,年少的阿贤还未上过战场,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天能尽量能晚一天到来。 他们走出病室,正看到阿姊荀采和几个妇人,抬着一只烧开水的大锅走过来,开水被倒进院中的水缸,升腾起一片白雾茫茫。 “阿姊。”“阿姑。” 叔侄两人连忙上前行礼。 “嗯,”荀采简单点点头,脸上露出放松愉悦的表情,带来一个好消息,“方才文若送信来,说朝廷以何进为大将军,兵分三路,任北中郎将卢植伐张角,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进兵颍川,如今右中郎将朱儁已带三万精兵抵达阳翟,贼乱定然很快会平息了。” 荀柔愣了一愣,这才注意到院中众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显然消息一来,县令便让人传令全城,鼓舞士气。 “的确是好消息。”他点点头。 颍川全境此时已战事糜烂,朝廷的军队前来,的确可以给所有临近崩溃边缘的县城,一些心理安慰。 “朝廷来得真快,算起来,今年还来得及种上一回豆。”一个妇人带着欢喜的烦恼着,轻快的算计着,“家里的地也不知被那帮恶贼糟蹋成什么样子,大热天翻地可折腾人。” 荀柔神情一晃。 对,其实才四月,刚刚入夏。 仅仅两个月时间,原来这样漫长。 让人习惯了挥剑出血,习惯了残肢断臂,习惯了腥臭的空气,习惯了疲惫躺下一秒入睡,习惯了在战斗间隙,争分夺秒做着准备,但永远永远都不够。 “文若的信在伯父家中,”荀采一笑,“你忙完手中事,就早些回家,也换一身衣服。” “……是。”荀柔连忙回过神来。 “另有,按你之前所言之法,豆子果然发芽。但此物能吃吗?田嫂可不敢做。” “果真?当然可以吃!”荀柔振作精神,积极道,“我来,晚上我来做吧阿贤,晚上哺食添菜,你记得到我家来取。” 从去年冬天,几乎都没吃过几次鲜菜,每天都腌菜、腌菜、腌菜,就很痛苦。 “阿叔要亲手做菜?”荀颢立即捧场得表示高兴期待,“多谢阿叔。” “你说如何做就行。”荀采嫌弃得明明白白,“别把田嫂这几日辛苦都糟践了。” 不,他明明不是厨房杀手,只是以前不会使用道具而已。 “……那我可以同田婶一道。”荀柔怂怂的坚持。 “好,快回去吧。”荀采无奈点头,不是很明白弟弟对厨房的执着,书里不是明明白白君子远庖厨吗? 有了动力,荀柔立即精神许多。 因为先前他向县令阐述过,环境可能产生疫病的严重性,城中道路除了有些血污,有些不明液体,还不算很脏。走过一户户人家都在忙碌着,看见他纷纷停手,向他问好,都挂着喜气洋洋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大军就会出现,让颍阴重新恢复安宁。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还未开门,先听见读书。 荀柔脚步一顿,心由是一静。 他在门口站了站,让许多虚浮的想法沉静下来,这才推门而入。 庭中树下铺着席,父亲向门跪坐,正教族中小童念书。 诸荀都在外忙碌,往日各家自教小儿,如今也没有功夫。 但不读书不行,于是父亲荀爽便肩负起园丁之责,将荀家这许多小花,都移栽到家里来了。 “父亲。”荀柔趋前问好。 一只只小白团子,都规规矩矩正坐端庄,扬起稚嫩小脸,睁着乌亮眼睛向他望来,有些学过礼仪,便一本正经拱手长揖 “叔父。”“叔祖。” 就很可爱,缺门牙也缺得很可爱。 荀柔向他们展颜一笑,一个小团子突然抬起手来,遮住熟透的脸。 “好。”荀爽认真看了儿子一眼,也无虚话,“清洗一番,换身衣服再走。” 荀柔垂头应诺,退到后院,谢过田婶帮忙,自己从井中打上一桶水来盥洗,换过衣裳,径直往伯父家去。 堂兄荀衍协助荀衢城防,不在家中,只有大概也同他一般,接到消息回来的荀谌。 “伯父,友若兄。” 荀柔上前施礼。 荀绲缓缓点点头,荀谌开口,“你也听到消息了?” “是。” “文若说,府君有意要再招族中兄弟入府,你可想去?” 第49章 府君阴脩 啊? 荀柔茫然眨眨眼睛。 “是我未说明白,”荀谌道,“文太守已去职,新任太守是随朱儁同来的南阳阴脩。” 南阳阴氏? 荀柔忍不住皱眉。 他知道阴家并非都是阴母那样的人,但若可以,还是不想同这家再有来往。 “阴府君至,仍以文若为主簿,又欲举公达为孝廉,数次向文若说与我族姻亲相近,想提携我族子弟。” 孝廉? 他不由低了低头。 比起财货,这的确更难以拒绝。 如今党锢方解,颍川等着出仕的士人如过江之鲤,均翘首以盼,阴脩说出这话,与他家结交诚意可谓十足了。 第90章 “但是,阿姊已同阴瑜义绝,不能还算阴家人吧?”荀柔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道,“文若阿兄的意思呢?” 家中真要为出仕,与阴氏重修旧好,他可以理解,况且阴脩本人也无错,就是心里有点别扭,就像,被……背叛了一样。 “文若同阴府君说,如今就说这为时尚早,贼寇未靖,就算上举也是秋后之事,况且采姊的确不算阴家人了。”荀谌忍不住拊掌而笑,“哎呀,好了好了,可算笑了。” “友若兄你”荀柔嘴角一抿,瞪起眼睛。 这么逗他有意思吗? 他忍不住看伯父,伯父维持着荀家长辈惯有的态度,作壁上观,吃瓜看戏,就很悠闲。 所以,真要严肃认真谈话,伯父哪会让友若兄来,他这也实在关心则乱。 “莫气,莫气,采姊在阴家之事,族中未尝不含义愤,既然大归,再与阴氏无关,岂能再认作阴家妇。”荀谌抬手摸摸他的头,被荀柔一掌拍开,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嗯,就凭他让阿善这般生气,也不会答应。” “不是生气,”荀柔压住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道,“如今婆母虐待新妇之事屡见不鲜,但这绝非礼法应当,乃是不慈,我族行为世范,当崇礼以纠此不正之风。” 荀谌忍不住痛苦面具,“别学文若说话。” “阿兄认为,我所说哪里不对?”荀柔坐姿端正,一脸乖巧。 “……这是文若来信,”荀谌甘拜下风,将信纸递给他。 雪白的竹纸上,果然是荀彧端正挺秀的字迹。 和没正经的荀友若相比,信如其人,温温彧彧,宽和亲切,还在信中宽慰他,让他不用担心。 可以说是兄长典范了。 不过,荀柔看了信,也明白为何要让他去阳翟。 之前阿姊的事,可以说全然与阴脩无关,如此示好,他家若是直白拒绝,未免失礼人前。 不过,似乎兄长不是很欣赏这位府君的样子。 “你近来每日辛苦,正好出去走走。”荀谌道,“不是一直想去阳翟见文若吗?” 对啊,他去阳翟就能见到阿兄了! “这样就欢喜?”荀谌调侃他,“方才还不高兴呢。” “伯父,我这就下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荀柔蔑他一眼,向荀绲俯首行礼道别。 “去吧,”荀绲声音低哑吃力,“路途当心,请典君护你同去。” 他眼瞳有些浑浊,但眼神仍然庄严有力。 荀柔再拜离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有仆从端着汤药往堂中送去,经过他身边,低头行礼。 荀柔颔首致意,心中总有些担忧,伯父这段时日操心,一日比一日显出老态,但伯父为荀氏一族费尽心力,并不是希望他们只安守宅院,而是盼望他们建功立业,为门楣添彩。 所以,伯父哪怕生病,也决不许两位堂兄唤文若阿兄回来。 这其中,并无对错,只是取舍,只要是取舍,便终究有遗憾之处。 阳翟同颍阴相距几十里,就算一路顺利,也要近一天时间,荀柔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带上一队护卫出城。 此时本时春耕正忙时,往日遍野麦苗豆苗葱葱郁郁,却都不见,沿途全是田地荒芜,村郭破败,人烟稀少。 他们在路途中遇见一个里落,停下饮食,却发现整个里中,只剩零星几个老年男子苟得性命,一看见外来有人,就害怕得发抖。 甚至白日天光,路途中竟遇一小伙盗匪上来打劫。 这不是荀柔从前见过的颍阴。 他至今还记得,初醒之日,那蔓延至天边的青翠麦田,如此丰饶富足,让他心魂俱震。 但如今却都没有了。 当他到达阳翟城,日头已经偏西。 门口守卫全没有他上次来时,那样自得悠闲而漫不经心,利箭的锋刃随时对着城外,护城河上的吊桥收起来,也不见当初行人来往的热闹之景。。 守城的小将,他没有见过,先一脸严肃问过他们身份,但还是谨慎的等到荀彧匆匆赶来确认过后,才将桥放下,让他们一行入城。 “久等了吧?”荀彧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该早些出来等你。” “这两个月,阿兄一个人在阳翟,一定十分辛苦。” 虽然兄长玄衣长冠,玉润冰清,笑容温煦,荀柔看见他,还是忍不住脑补兄长这一个月吃的许多苦。 他哥怎么会考虑不周,肯定是工作实在太繁重,脱不了身嘛。 哎,他哥身上都没有之前香了。 “我从家中还带了兄长常用的香料来。” “你这是将家搬来了啊。”清爽的声音由远及近,郭嘉绕过他,走到车前,啧啧摇头,“你嫌我家苛待文若啊。” “府君没有为兄长安排官舍吗?”荀柔顿时眉头一皱。 郡主簿虽只是三百石史,但位卑权重,按现代算,就是郡府办公室主任,负责一切杂项事务,乃是郡君副手,怎么也该安排一处二三进大院官舍,以及官婢下吏服侍。 “太守当然安排,”郭嘉扬起下巴轻蔑一笑,“阴太守恨不得让文若住到太守府里呢。” 果然奇怪。 荀柔抬眸目向兄长。 荀彧浅浅一笑,“是郭公怜惜,让彧借住,阿善先随我去安置休息,我还有一些公务尚未处理,晚些我们再叙,如何?” 第91章 “何必这样麻烦,”郭嘉道,“我带他去放行李,还怕走错地方吗?” “是啊,是啊,兄长既然公务繁忙,就不必再为我费心了,郭家我去过许多次,自己都能找到地方。”他也来阳翟好多次了啊。 大概真的事情非常多,荀彧稍稍犹豫,便点头匆匆告辞。 荀柔望着他玄衣清瘦的背影,再次确认,阴脩不是人,是压榨劳动力的周扒皮,他哥这也太辛苦了。 “行啦,都走了还看,”郭嘉抬手在他面前挥挥,“都看十几年还不腻啊。” “这位阴府君,到底是什么人啊?”到底是不是人啊? 一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郭嘉,这会儿却突然神秘一笑,卖起关子,“明日你去拜见,自然就知道。” …… “贤侄果然俊彩风流,让人一见忘俗,有凤凰之姿。” 被阴脩热情握手的荀柔,强按住嘴角抽搐,“府君过誉,过誉。” “我先前在洛阳述职,便听大将军说起贤侄,只可惜你我两家有姻亲之交,却始终未见过贤侄一面,甚是遗憾啊。” 所以是因为他认识大将军何进? 荀柔悄然看向兄长。 两兄弟自有默契,荀彧几不可闻垂了垂眸,肯定他的想法。 其实聊起天来,阴脩倒比前太守让人愉快得多,显然是个有多年治理地方经验的能吏,但荀柔昨天就听说,阴脩将兄长的主簿,和公达的孝廉作为结交荀氏的筹码。 却直接任张让族弟张礼为主记,举张仲为方正。 至于整个郡府大吏,宛如分猪肉,如辛氏兄弟这般,门第稍微差一点的,都没分上。 只有钟、荀、杜、郭、韩等郡中第一等著姓,和张氏。 按待遇,他家分了两块,还得谢谢明府提拔。 只是,阴脩一口提到何进,荀柔当即明白,对方为何举公达为孝廉。 先前何进为太守时,就十分欣赏公达,常请他参赞郡中事务,如今党锢全解,何进又成了大将军,阴脩估计是认为公达迟早要被何进征辟,青云直上,这才想先卖这个人情。 “阿善所言不错。”宴席之后,荀柔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荀彧,果然得到赞同。 所以,荀柔今天委婉表示,自家姐姐大归,他们同阴家只一般朋友关系,并不会影响荀氏的前途。 只是,这位太守一边想拉拢士族,一边又提拔张氏,想两头都占,未免想得太好些。 况且,此次太平道起事,有宦官内应,如今党锢解除,天子又要依靠士族替他守卫江山,正是士族向宦官发起攻击的时机,荀柔相信,能看到这点的不只自己。 “由此可见,洛阳之中,形势未明。”荀彧沉吟片刻,轻叹一声,“天子之意,实难预料。” “其实,天子从来姿态分明,不是吗?”灵帝到死,都打压士人,依赖宦官,这还有什么可说,“阿兄,你不如给我讲讲,如今朝廷军队和黄巾之间,战事如何吧?” 荀彧轻轻一点头。 方来颍川,由右中郎将朱儁带领的军队,不时地理,与黄巾之间,只能说互有往来,并无胜负,不过,堂兄却对朝廷军队很有信心。 这种信心绝不是盲目的,而是因为他曾亲见黄巾攻城,又见过朝廷军锋锐,才作下的判断。 而事实的确如此,不久之后,左中郎将皇甫嵩至,与朱儁合兵一处,定下火攻之计,在长社,也就是钟繇老家,大败波才。 这一场胜利,是整个黄巾起义被镇压的转折点。 第50章 两难之择 长社,春秋时,旧属郑国,因此地社庙内树木暴长,而得名。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黄巾在长社城外,依草结营,皇甫嵩于是定下趁夜火攻之计。 是夕,连上天都在助他,起了大风,火势蔓延,将黄巾营寨烧得干净。 自此,曾在颍川声势浩大、称雄一时,甚至和朝廷军队打得不落下风的颍川黄巾军,一夜之间竟完全崩溃了。 波才收拢残部逃走。 大概是由于失去了兵粮器械,在长社之战失败之后不久,波才冒险攻打阳翟,又一次被朝廷军队所破。 在这次战斗失败过后,波才神秘消失。 就像在长社失败后,波才明知阳翟难打,却还选择再攻此城一样,因为这里是他最熟悉、最了解的地方。 所以当他消失,也无影无踪,再难以寻找。 但他的亲弟波连还在,一直被关在颍阴的大牢之中。 …… “这么早开饭啦?” 牢门打开,波连头都不抬,手上抓着自己衣服下摆,看得专注。 “啪”一只跳蚤被捏死,冒气一缕淡淡烟雾。 脆声在空荡荡的牢狱中回荡。 颍川县衙牢狱中大多数犯人,在黄巾攻城时被临时赦免,提上战场。而守城之战,不存在俘虏,所以这里数月来,只关波连一人。 幸好,荀柔还记得让人每天给他送饭,这才避免今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饿死尸体。 但很难说,什么都不知道,被饿死在牢房中,还是活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哪一个对这个青年更加残忍。 荀柔一时间沉默下来。 典韦已经习惯了他最近时不时的发呆,也不催促。 他们身后的裨将,乃是田农出生,对于士人心怀敬畏,以为他在想什么严肃的国家大事,一点不敢出声,生怕打扰。 第92章 裨将身后兵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安静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久久没有听到餐盒落地,波连抬起头来。 他看见荀柔先是一愣,又望向他身后几人,被关押的这段时日,到底让他改变了些直愣的性格,他隐隐察觉不对,贴住后墙,满脸胡须未曾打理,只露出一双甲壳虫一样乌亮的眼睛,试探道,“是我哥让人来赎我了?” “公子,此人就是波才之弟吧?”裨将不理他,向荀柔拱手问道。 荀柔心下叹息,点点头,“正是。” “那我就将他带走了。”裨将再次拱手。 “将军不必如此多礼,”荀柔垂眸,“路上小心。” “不敢,不敢。”裨将连连躬腰,只觉得荀家这位小公子,果然如传闻中所说一般,真是神仙人物,“多谢公子关怀。” 他向后一挥手,两个士卒上前,一左一右将波连提起来。 青年开始奋力挣脱,将两人迸开,冲向牢门,“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站在门边的典韦,一把抓住他,将他两条手臂提起来,并在一起,对士卒沉声道,“小心点。” 士卒们赶忙上前用绳索绑人,其中一个抬手给了波连一拳,打得他脸偏,“老实点。赎人?美死你!蛾贼都败了,你就等着受死吧。” 只要想起在战斗中失去的袍泽兄弟,士卒们就对这些反贼没有一丝好感。 “蛾贼?什么蛾贼?”青年拼命往上蹦着挣扎,只是这次士卒们已经先有准备,一人从他身后腿窝狠狠踢了一脚,另一个一拳打中他的下巴。 “什么败了?我哥呢?我哥怎么样了?”波连不顾疼痛,仍然大喊大叫,奋力挣扎,两个士卒竟制不住他。 典韦看不过去,眉头一皱,上前按着波连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 “此贼好生凶悍。”裨将道,“幸亏当初公子将他抓住,否则又添一悍匪。” “小矮子!荀柔!荀柔你告诉我,我哥呢?我哥怎么样了?”青年的脸在污垢地面蹭得变形,自己却毫不在意大喊,“你快告诉我!” 屋内一静,裨将露出尴尬的表情,勉强自己张口,“此等无礼之人说话,公子不必理会。” “你兄长现在还活着。”荀柔这次没生气。 迎接青年的未来会是哪一种?严讯逼供、作为诱饵还是被枭首示众,或者三者一个一个来。 “真的?”波连顿时一口气松下,不动了。 庆幸欢喜渐渐浮上眼睛,眼中渐渐泛起梦幻神采,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已再无所谓。 “是。”荀柔点头肯定的回答。 他有些同情波连,但很快,三天之后,他发现真需要同情的是他自己。 …… 移动、颠簸、摇晃,晕眩。 疾驰的马蹄声,伴随着响亮的鞭哨。 荀柔醒过来,谨慎得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睁开眼睛。 防身武器被搜走了。 车厢内空气浑浊,天气炎热,杂糅了鲜血、汗液、泥土、腐败的蛋白质等混合的腥气在车厢内蒸腾战争的气味。 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一道轻一些的呼吸,都离他并不远。 记忆中,回闪过昏厥之前的片段。 只是个平常的下午,颍川大股的黄巾被消灭。 近日没有战事,已经有胆大的农夫,趁着白天出城去侍弄田地,把豆子点在干裂的土壤下,祈求它能够发芽,带来一点收成。 城中的气氛比先前轻松,连荀氏族中也商量着什么时候回高阳里。 一个老伯跑来找他,说他家邻居在战事中受伤,今天有些不好了,家里又再没别人,请他去看看。 战争中失去亲人很正常,邻里之间相互帮助也很正常,荀柔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 然后,一进屋,他就被打晕了。 随着回忆,后脑勺应景的开始火辣辣的疼,而且疼痛范围,明显是杠似的一道。 谁能想到,颍阴城中竟还有太平道徒?一个普通、不起眼的小老头,在交战数月之中,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他到底是进入三国乱世,还是碟中谍? 荀柔睁开眼睛,有暗淡的光,不知道是即将天黑,还是…… “公子最好不要打别的主意,”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如今已至陈留国境内,离颍阴至少有一百里了。” 一百里?这就一晚上过去了? 荀柔按着后脑勺慢慢坐起来,不慢不行,马车跑得快,颠得就厉害,让人坐不稳,而这一动,身后就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转头一看,呼吸顿时停滞,“阿贤!” 小侄子蜷缩着,闭着眼睛,脸色有些白,荀柔心底一颤,缓缓伸手探向他颈侧。 “他还活着,”那个声音又道,“实在抱歉,我本来只想请公子一人,未想竟被这位荀氏小公子发现,只好请他一道。” 荀柔寻声望去。 那人黑瘦虚弱,眼眶凹陷,靠着车壁,伸着两条腿,一身衣服肮脏破烂,胸口处衣襟敞开,露出脏兮兮的绷带,绷带边缘瘦出一条一条肋骨的痕迹。 如果不是亲眼再见,他不会相信,这是他去年见过的那个,健壮挺拔,意气昂扬的青年。 但 “你们要做什么?”荀柔压住怒气,扶住荀颢的肩膀,将他揽在怀中,“我家与阿贤家俱财货不丰,付不起波君的赎金,恐怕要让君失望了。” 第93章 “我只是想请公子去为一人治病,方才就说过,这位小公子只是意外。”波才说话倒和从前一般客气,只是有些中气不足,“路途遥远,请公子见谅。” “这个病人,不会在冀州巨鹿吧?”荀柔眼眸垂下,手探过荀颢后颈,摸到一处,小侄子难受得唤了一声,却还没醒。 波才眼中顿时亮出一道光,甚至凭着这股力量坐起来,“上师所言不错,公子果然非常之人。” “我若能早知今日,当初岂会放走你?”若换作现在的自己,那时定会杀了波才,早绝后患。 他先前就听说,波才颇有带兵才能又能服众,若是他早死,说不定颍川黄巾真不至于扩散到后来的地步。 “公子仁善,”波才微微一笑,“我的确该谢谢公子。” 荀柔将小侄子抱住,以免他再随车颠簸碰到伤口,“我原以为,波君至少会感到愧疚,没想到我看错了,当初你若死了,就不会有长社之战。” 波才当初那句话,可谓诛心。 “你认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咳、咳……”波才被他一语激怒,结果才说了一句,便扯动胸前伤口,倒下去。 “阿兄?阿兄你没事吧?”外面波连担忧大喊,“停车,快停车!” “没事,”波才提高声音,哑着嗓子道,“不要停下,继续赶路。” 荀柔趁机望向车外,除了他所坐的马车,同路竟还有十余人骑马,都没戴黄巾,看上去像寻常悍匪,其中竟还有弓箭手。 至于路为什么这么颠,他们当然不能走官道,田间小路坑坑洼洼,又赶得飞快,可不颠得人飞起。 “公子千万不要起别的心思,与我们同路的,具是已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士,且吕长箭法精湛,能百步穿杨之能。”波才意有所指,“公子读书明理,当识时务,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这位荀氏小公子顾虑吧?”! 居然威胁他! 不止威胁他,还鄙视他的武力值! 他他他……还真被威胁了。 四野兵荒马乱,他难道还能带着小侄子奔命? 但为张角看病? 荀柔低下头,拳头握紧又松开,若是被人知道,荀氏一族将受覆灭之灾。 他自己可以一命相抵,简单干脆,但有阿贤在……他一定得想办法。 第51章 人生如寄 “阿叔!”荀颢乍然惊醒,猛地挣起来。 “勿惧。”荀柔一把揽紧他,心下松了口气,“阿贤,我在,我在这里。” 醒过来,问题就不算太大。 “阿叔,你没被他们抓走啊。”荀颢先一喜,四下茫然一顾,眉头渐渐皱紧,“不对,这、这是何处?” “头疼不疼?有没有眩晕?恶心想吐?还想不想睡?眼睛、耳朵有没有问题?动动手脚,给我看看?”荀柔按住他肩膀,一连声道。 “不疼嘶!”荀颢正要摇头,被按到后脑勺的包,顿时不由自主抽了口气。 “公子放心,兄弟们下手有分寸的。”波才插口。 “关你屁事!”荀柔怒吼他一句,又回转来,脸色一软,温声关心荀颢,“你现在有何不适之处吗?” 写小说呢?动不动就一棒子打晕,伤到神经,真的可能造成瘫痪的! 荀颢被他温文尔雅叔父陡然一句脏话,惊得睁大眼,再对上他灿若流霞的容颜,就有点晕。 错觉,一定是错觉。 叔父怎么会说粗话,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头晕?”荀柔察觉他眼神发懵,连忙问道。 “还好,不晕。”荀颢说完,才发现自己还赖在叔父怀里,顿时脸一红,连忙挣扎起来坐好,“……我,失礼了。” 果然,刚才他就是还没睡醒。 小侄子端正坐好,双手乖乖摆在膝上,仪态标准,就是有点小呆。 荀柔按住他,担心他下一秒会被颠飞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吧,仲豫大兄在家这是把孩子逼得太狠了吧? 好吧,至少手脚灵活,身体是没大问题。 “无事就好。”放心点点头,他转脸向波才道,“这时辰该朝食了,停下来歇一会儿。” “公子真是不客气。”波才失笑摇头,并不生气。 只要荀柔不想逃跑,些许要求,不算什么。 毕竟是名门公子,骄矜些理所当然,这实在比他见过的所有名门子弟,都要平易近人了。 “宗继,”他对外吩咐道,“寻处水源,大家停下来休息片刻。” “阿叔,他们真的抓了你呀。”荀颢小声道。 “别怕,没事的。”他一定会平安将阿贤带回家。 波连在外面应了一声,声音里都透着欢快,显然是有兄长在身边,回复二傻本性,一点都不需要遮掩。 荀柔很不高兴。 谁没有哥啊,要不是被他们捉来,他也可以这么没心没肺,好吗? 所以停车下来,对着波连从渠中打上来的清水,他立即表示不满,“水要烧沸,生水易致病,这都不懂吗?” “哪来那么多毛病?”波连嘟囔一声,“爱喝不喝。” “以前自然没有,溪水清冽,泉水甘甜,但如今兵荒马乱,到处死人,谁知这水上源,有没有脏东西。”荀柔挑眉,一半科普,一半内涵。 波才装聋作哑,低头专心啃饼。 巴掌大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饼,他啃得像了不得的美味。 第94章 波连想了想,居然认真点头,老实点柴烧火,把水烧起来,“好吧,你说的有理。” 荀柔其实有点头晕,不想吃东西,等着水烧好,就着开水慢慢拿饼磨牙,一边思量之后如何行事。 驾车的老汉,先在一边自己摆弄许久,过了一会儿慢慢蹭过来,递出两枚箬叶包起的黍饭,“公子大概不惯豆饼,这是烤好的黍饭,是老汉自家带来的,还请公子尝尝。” “不必,严伯年长,黍饭更好克化,还是您自己留着吃吧。”荀柔客气笑笑,捏着硬得可以砸人的饼,“我和阿贤,还挺习惯食豆的。” “是,”荀颢毫不犹豫跟进。 老汉顿时露出惶恐又愧疚的表情,手足都在颤抖,霎时可怜。 荀柔并不理会他,若是波才等人,还能理解为立场不同,可是他呢?他是颍阴县人,而且荀柔还记得,自己分明还替他儿子看过诊。 老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直接穿过他的头颅。 负责警戒的壮汉尖啸着报警,“敌袭” 一群破烂肮脏的男子,手中拿着各式武器,呼和着奔过来,为首一人身上挂着一串骷髅,手中提着弓箭。 荀柔护着小侄子后退,让出空间给几个“身经百战”的壮士们发挥,他现在连武器都没有,完全弱鸡,绝不逞强。 “阿叔,我们悄悄逃走吧。”荀颢偷看着两方厮杀,低声指了指旁边拴住的马。 荀柔眼眸垂了垂,抬起来看着尚留天真的阿贤,轻声道,“听说过人相食吗?” “自然,”荀颢点点头,突然一愣,睁大眼睛。 听过和知道,永远是两回事。 荀柔怜惜地摸摸他的头,这甚至不是战争,只是生存,“若只我二人,遇见这般劫匪,你想会如何?” 这个世界,远比高阳里看见的还要恶且凶险,而阿贤终于还是得面对这些了。 战斗结束的很快。 波才手下的确身经百战,没有吹牛,对方虽然有神射手,但还是被打退,留下几具尸体。 几人并未追赶,波连领头,熟练迅速的掩埋严伯。 “把这几人也埋起来。”荀柔指着劫匪道。 “凭什么呀?”波连不满,“要来你来。” “那就把他们烧掉。”荀柔很好商量道。 先前他总是顾虑太多,踟蹰不前,但既然出来了,对着这些人,自然不必顾虑那么多,如今九州俱乱,死人盈野,明年恐怕要有大疫,处理几个,未必起多大作用,但能少一点就是一点吧。 这句浅浅淡淡的话,却让黄巾众人俱是一惊,波连甚至露出看大魔王的目光,“你你你” 他们虽然也战场杀人,但也不至于,杀人过后还灭迹,就有点吓人。 “阿叔,我来吧。”荀颢先回过神,他是听说过先前这样处理尸体,拣了一根烧着的柴火,去处理尸体。 “公子此举可有什么道理?”波才走到荀柔身边。 “你以为人露于荒野,被野兽所食或者其他人所食好,埋于地下,受千万虫咬,与蛇鼠共室好,还是直接干干净净的归于泥土好?”荀柔侧眸看向他,仿佛带着戏谑又有挑衅。 波才低头想了片刻,竟含笑点头赞同,“还是公子想得透彻,宗继你把严伯也烧掉吧,也免得他死后还遭虫蛇啃咬。” 波连瞪了一眼荀柔,又看了一眼他哥,乖乖将已掩埋的严伯刨出来。 “严伯他并非太平道徒,”波才低声道,“是当初他儿子死了,他欲投河,正好我路过救起。知道他是颍阴人,便资助了他一些钱财,不怕公子知道,当时我想的便是要挟恩求报,只是,没想到这个恩情还得如此大,更未曾想他因此而死。” 荀柔望着沾满泥的尸体,又记起一些事,他的确救活了严伯的儿子,让他没有死于疫病,但第二年,那个青年,却在郡中服役修理城墙时,被小吏催逼,摔下墙去。 原来,知道和明白是两回事,对他也一样。 “那又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荀柔抬头看着荒野,这里太静了。 “公子放心,我们绝不吃人。”波才郑重道。 荀柔看向他,心下了然,对方显然并未放松警惕。 “不过,公子所言甚有道理,”波才洒然一笑,“若我有一日死了,公子又恰好在,便替我执一把火吧。” …… 七八日后,他们到达了冀州巨鹿郡广宗。 这是一片位处太行山以东,由黄河与漳水冲积出的平原,水源丰富,土地丰饶,林木繁盛,位于巨鹿县北。 自卢植带兵到冀州,已与黄巾数次交战,黄巾且战且退,如今退守此地。 广宗城高池深,太平道经营已久,城中团结,卢植数攻不下,只好按捺心情,制作器械筹备攻城。 荀柔在路上祈祷很多次,期望这位大备备的老师,能比历史上牛一点,如果能在他到达广宗前,就把黄巾消灭,那就万事大吉了。 可惜现实不以意志为转移,他到的时候,不止卢植没有攻下广宗城,还因为不愿贿赂宦官,被派来监军的小黄门诬告,说他消极怠工(固垒息军),灵帝大怒,让押解进京(槛车征之),然后换董卓当前线总指挥。 处于朝廷军交接班之际,他们竟很容易就入了广宗城。 “嘻嘻”“看,有车来。” 第95章 “小心点,被马踩着。”“不怕,有天公将军保护我们。” 车中荀柔闻声,不由一惊,竟然有孩童声音。 且不只一个,还是好多孩童的声音。 自离颍阴这段时日,他没有见到过一个孩童,所过乡野僻里,到处都是破败残垣,只剩惊惶的成年男女,只有沟壑中有失去生命的弃婴。 然而在这交战围城之地,竟然有孩童的声音,还如此天真活泼,这甚至美好梦幻到让人觉得诡异。 荀柔伸手安抚住紧张的荀颢。 不必着急,广宗城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请公子在此下车。” 马车在广宗城县寺前停下,波才率先下,再将车绥递向他。 荀柔点点头,抓住绳索,在下车前,却先抬望了一眼。 第52章 广宗城内 入眼的广宗,竟是一座特别、特别正常的城池。 黄土地面扬尘却也平整,连绵屋舍破旧却也未倒,屋顶上积了黄土,围墙上种一把葱花,忙碌的妇女衣衫打满补丁却干净整洁,光屁股孩童虽瘦小却活泼灵动。 这就像一个,男人们都下田或出工后,寻常的乡里。 黄巾起义前,不,是要更早,在他刚回高阳里时,寻常乡里的场景。 那时候的人们,也为生活忙碌,也有琐事烦恼,也会农事辛劳,但这些都是浅浅的,只睡一觉,就一拂即去,留下纯澈透明的本质,安定、平淡、踏实的寻常烟火。 可这样的场景,放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同空中楼阁,你凝视着他虚幻的美丽,摇摇欲坠的根基,不知道是否希望它支撑得更久一些。 “公子以为,广宗比颍阴如何?”波才满意于他的震撼,笑道。 荀柔没有回答,缓缓从车上走下。 不远处的几个小豆丁,不畏生人,围到车边来,不远不近,含着手指,睁大眼睛好奇望向荀柔,有点想再靠近,又似乎不好意思。 “若论现在,却有不如。”荀柔诚实回答。 他永远不可能如太平道,编织童话般谎言让人相信沉迷,直到楼阁坍塌的那一日。 颍阴是战地,大家团结起来求生,如此而已。 “不能长久,何必相较。”荀颢看不得波才向叔父炫耀的模样,径直戳破。 “你胡说!”波连挺身向前。 “一旦朝廷大军攻来,汝等便如土鸡瓦狗,顷刻见灭。”荀颢道。 “你”波连忍不住提起拳头。 围观小童,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却还是害怕的逃散开。 “阿贤。”荀柔轻声喝住小侄,“慎言。”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并不是来戳破这个梦的人。 “是,我错了。”被小叔一唤,荀颢乖乖低头认错,站到他身后。 “宗继,公子秘密前来,你勿要在此张扬。”这边,波才也按下亲弟,请荀氏叔侄如内。 “这门口连个通秉之人都无?”荀颢左右一看,竟无门童,甚觉奇怪。 “城中备战,实在抽不出人手。” “你们不至于将五尺以上童子,都送进军营了吧?”荀柔忆起一路所见孩童,陡然察觉最大也不过五六岁。 波才回避的侧了侧头,低声道,“请。” 绕开前衙,穿过围墙,便是后院。 还未到张角住处,荀柔再次看见小孩。 后院大概是黄巾占领后改造过,庭中不见树木,中间一片全种黄豆,植株比成人略高,打理得好,枝叶繁密,豆荚密密坠在叶腋,颜色尚青,有几个总角童子在周围打闹,阳光照在他们天真灿烂的笑容上。 荀柔凝望过去。 “平时大门敞开,大贤良师也不禁孩童进来,渐渐就变成这样。”波才尴尬解释道。 他觑了一眼荀柔神色,那双清潋眼眸,平静无波,越发让他看不分明,不由忐忑。 当初抓他的时候,来不及多想,再无他法,如今引至此处,才不由担心。 一路上,荀小郎还不时露出忍耐,或者与阿弟他们冲突,年长者却一派随遇而安,只少言语,实在让人猜不出他心中如何。 “前面便是我师住处。” 波才摇摇头。 多想无益,大贤良师的病,至今已偷寻过好几位医者,也祭祝祈祷,施遍手段,却怎么样都没办法,只越发严重,如今只希望这位荀公子,真有传说中神仙手段,改天逆命的本事。 荀柔随他步入堂中。 这间属于县令的屋舍,有五间大小,开阔的正堂中没有一丝装点,显得空旷,隔开卧室与大堂的描金漆绘大屏风,大概是这间屋唯一的装饰。 屏风之后,传来说话之声。 一个男子语速轻快道,“我已说过,君之病,深在肺腑针药难及,当须刳割涤荡,剜去坏处,如今再虚延时日,可就来不及了。” 嗯?荀柔眉睫微微一动,外科医生? “狗屁!”另一人声如洪钟,“俺没听说过治病要开膛破肚的,那不就是个死吗?你老实点,否则别怪俺拳头。” “三弟,”第三个声音道,“不许对先生无礼。” 这个声音分明无力,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律,让荀柔仿若相识。 “你们烧符咒,懂什么医术,”这位医生显然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立即顶撞道,“他肝脾里长了包块,不取更生,长满全身,早晚脏腑全都给撑坏,倒时候想治都治不了!” 第96章 “先生之术,有几成把握。”第三个声音轻轻问道。 “九成!” 两个字,砸地有声。 “若有那一成,我便立即死于先生刀下,可是?” “我虽说九成,不过是防万一,但你若再不治,便是三月也活不过去。” “我若是让先生诊治,便可完全病愈吗?” “你此病症非由外因,乃是七情内生,若是割去再长便无办法,不过再活个一年半载没问题。” 显然,这位医者其实并没有十足信心。 “兄长,我们还是等颍川神使来,先生说他很高明的,让他为兄长祓除,祈福祷过,定能痊愈。” 啥玩意?神使? 不会指他吧? 不是,他们不是请他来看病,而是搞封建迷信的? “愚蠢,愚蠢至极,你兄长病在肝脾之间,不图医治,竟寻巫术,这是找死!你找的什么人?颍川的?你让他来同我对峙!什么巫医神术,都是骗人之勾当,诈人钱财、谋财害命、罪不可恕……” 里面医者气到跳脚骂街,外面的荀柔按住侄子,气定神闲,并且有点想笑。 这医者就算不是华佗,也很值得结交。 不过,波才千里迢迢将他抓来,是让他施展神术?荀柔抬头一瞥。 “我不会那什么祝术,是不是可以走了?”荀柔偏了偏头。 波才没敢看他,直接上前一步,隔着屏风拱手行礼,打断里面医者喝骂:“老师,我是伯谦,我将颍川荀公子请来了。” 屋内声音一静。 “什么?”“颍川荀氏?”第三个声音,也就是张角,以及医者同时惊讶了一声。 随后,一个身材高大健壮、头上绑着黄巾,穿得像猎户的男子绕过屏风出来。 他一眼看见荀柔,登时惊得双眼铜铃大,往后退了一步,撞得身后屏风一晃,才向波连道,“颍、颍川荀家公子是、是女郎?” 荀柔冷冷瞪他一眼,居然瞪得他颧上飞红,反手抓住背后屏风后仰。 艹! “回人公将军,”波才顿了一顿,“这位的确是荀氏公子。”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使劲。 所以,这个傻瓜竟是张角三弟张梁? 波才话音未落,屏风后又钻出个人来,青衣缣巾竟是个中年儒生,“这分明是个男童子,什么眼神你是颍川荀氏?”那儒生不客气道,“你便是他们所言神使?你们荀氏不是最恶太平道吗?” 嗯,荀柔眼睛一眨……他这算是被内涵了吗,算吗? 算了吧。 “柔也是正糊涂,只是被抓来,也没办法。”他从容一振衣袖,长揖施礼,“在下颍川荀柔,不知长者尊姓大名。” 他声音清朗,显然不是女声。 张梁愣了一愣,松了口气,脸上顿时露出惊喜,松开可怜的屏风,上前拍波才的肩膀,“好好,好小子,有你的。” “多谢,将军夸奖。”波才道。 “你是荀柔?你习医术?”儒生望着荀柔雅正的姿仪,脸色缓了一些,嘴上去不饶人,“我听闻过你的事迹,处方不过平庸,却被吹捧太过,况你自己便心血亏虚,不能自医,有怎么医治旁人?” “什么?阿叔你病了?”荀颢未学过医术,不太懂他所说,但一听到有“心”,当即觉得问题严重,不由拉住他。 荀柔一笑,拍怕阿贤的手安抚他,又对中年医者道,“先生何必吓我,这世上活着,谁人心中能毫无块垒?” 这世道,谁人能没点心事。 对面儒生又看了他一眼,端正姿态回礼,“谯郡华旉,表字元华。” “元华先生。” 好家伙,竟真是华佗! 第53章 病室交谈 “荀公子。” 这间屋的主人,终于最后一个出来了。 荀柔还未看清他的面目,对面已折下腰,郑重的长揖一礼致歉,“未想他们竟私自将公子请来,是我管教无方,还望公子宽宥还不向公子请罪?” 他声音不高,却颇有威严,话一出口,张梁与波才当即伏地,向荀柔请罪了。 “既然是错,张君能放我们归家吗?”荀柔看也不看跪地二人,神色平静的望着眼前的张角。 如今名声赫赫,令人如雷贯耳的大贤良师,竟只个其貌不扬,个头中等,病弱瘦削的中年汉子,大概会让很多人大失所望。 然而他的确是张角。 让整个大汉为之颤栗的黄巾起义令页袖。 张角缓缓直起身,拒绝了亲弟和学生搀扶,温和一笑,“我虽久慕公子风仪,却未想到,会与公子在这般情景下相见。” 他的衣衫似乎才打理过,没有一丝褶皱,稀疏斑白的头发,用黄巾束得一丝不苟。 凝视荀柔的目光温和目光不偏不移,专注温和,维持着真诚的姿态,再次深揖,“还请公子恕罪。” 荀柔于是不再说话。 张角与他相对而立,望着眼前沉默的少年,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反应,只好无奈开口,“可否请公子单独一叙?” “不行!”荀颢立即上前一步,激烈反对,“谁知你意欲何为?阿叔,听说太平道人会使妖法,不可相信。” “小公子放心,”张角苦笑道,“我如今连行动都艰难,岂能做出对公子不利之事?若是公子实在不放心,”他向荀柔道,“可择一武器防身。” 第97章 “好,”荀柔点点头,“请与我一柄长剑。” “阿叔”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他不会对我如何待会儿出去,你跟着元华先生。”荀柔叮嘱道。 “叔父……”“什么?” 华佗差点蹦起来,“与我什么关系?” “此处,我能信任的只有先生,”荀柔恭恭敬敬向他一礼,恳求道,“先生只需让阿贤跟随左右即可,若有杂事,但请吩咐使唤无妨。” 若是可以,他也并不想麻烦他人,但这里的人未必会做什么,但万分之一可能,他也不想尝试。 “……好吧。”华佗露出勉强的表情点点头,然后神情一转,挑衅道,“此人之病,非寻常药石能医,以我之见,唯有破腹割去患处,方能有治愈之望,你若有什么别的手段,大可施为。” …… 华佗要不说,荀柔都差点忘记,自己是被请来看病的了。 “去吧。”他一推小侄肩膀。 “阿叔,你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啊。”荀颢心中一万个不放心,再三叮嘱。但长辈决定,不容置喙,故心中再担忧,也只好听从。 “借长剑一柄。”荀柔并不知小侄子给他贴了战五渣标签,走到波才面前,伸出手,“方才你老师答应过了。” 青年叹息一声,卸下随身佩剑,“还望公子勿怪,我等实在万不得已,绝无伤害公子之意。” 荀柔接过佩剑,拔出来一观,见那长剑之上,层层锻纹如波涛,知此乃百炼钢所铸利剑,满意点点头。 “始吾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夫子之言,伯谦兄以为如何?” 波才被他辞锋一挫,只得苦笑一声,躬身告退。 闲杂人等鱼贯而出,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越发显得窗外一阵阵孩童打闹欢快。 张角请荀柔入室,亲自取来席垫铺好,缓缓席地坐下,伸手邀请。 他行动迟缓艰难,额头见汗,显然正受病痛之苦。 “你若是身体不适,请上榻就是。”荀柔道。 “大贤当面,不敢失礼。”张角欠身,“未备水饮,请勿怪罪。” 他的礼仪姿势,以荀柔眼光,很难算标准,但自见面以来的态度,未免太过恭谦。 “张君屡言勿怪,然我被君俘来,在君瓮中,又如何敢怪?如何能怪?”不当着小侄子的面,荀柔语气比先前刻薄。 “公子心中不平,我自知之,若能稍释君意,但言无妨,只是无法放公子离开。”张角恳切道。 荀柔抬头看他,眉梢一挑,“送小侄归家也可?” 张角再次歉然一笑,“我原本奇怪公子为何愿肯来,见到荀小公子方知,故而也不能放归小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利剑寒光一闪,已搁在张角颈侧,声音仍然温和,“你果然不怕我杀了你?” “公子也听见方才元华先生所言,在下不过余三五月寿数,而公子今日杀了在下,却走不出广宗城,以三五月光阴,换公子叔侄二人,以公子之智,必不为也。”张角有气无力道。 荀柔轻轻一笑,剑冰凉的贴张角颈侧,似乎下一刻就会划下,“我们或许可以试试,你真舍得死吗?” 真要比谁没下限吗? 张角观他神色,终是不敢小觑,况且也本不愿与他为敌,“我说话之处,若是得罪公子,还请公子大人大量,手下留情。” 剑归还鞘,被荀柔再次放回桌上。 张角这才又道,“公子虽非我请来,然如今至此,宁不为天命乎?” “我自来不信天命。” 张角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公子来此,见我城中如何。” “想听真话?” “但请直言。” 荀柔点点头,不客气道,“假。” 此时,窗外正洒下一串孩童笑声。 张角等了又等,“只此一字?” “这一字还不够吗?” “但只要我们胜了,便是真的。”张角按住席边,望着荀柔道。 “直到今日,张君犹以为你们能取胜?”荀柔姿态端正挺直,说话不徐不疾。 与人谈话之时,无论心中如何,都不可急躁失措,这是他自幼所受教育,就像荀颢绝不会违长辈之令一样。 “公子是否见过,在路上走着就倒毙的饿殍?见过病困老者,失去最后相伴的耕牛,无奈自杀?见过被百姓刮采得连草籽都不剩的荒野?见过饿极吃土腹胀死去的孩童?自我从师习得《太平经》,多年行走乡野,为百姓治病,见过太多饱受折磨,最后死去的百姓。” 荀柔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睛里也有火焰,不同于波才等人焚天炽烈,却缓慢而沉重的燃烧。 “天子不道,宦官横行,豪强欺压,官吏无为,百姓终年劳作而不能糊口,饿死道途而无人收敛,有冤屈而无从告诉,公子告诉我,这样的大汉为何不该亡?凭什么不亡?天弃大汉,民心所愿!” “时至今日,你还以为自己所行正义吗?”荀柔沉声道,“如今正因为你们,百姓无法正常生活,盗匪暴民趁势而起,各地官吏强征壮丁,搜刮百姓余粮,以为战备……” 还有,那些野心之辈,都在趁此机会壮大。 刘焉一道上书,复刺史为州牧,总督全州军政,被灵帝在批准,从此正式开启了汉末诸侯割据势力的崛起。 第98章 “那公子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张角注视着他,“我等原只想攻取官舍,杀贪官酷吏,取官仓钱粮,然公子口中百姓却助纣为虐。” “这些百姓为汉室欺压,不思反抗,纵死不怨,却反将刀兵对向我等,我欲黄天之下,无饥馁,无不平,无欺压,无残害,而他们,却维护着欲置他们死地的汉室,如此愚昧不悟,我有什么办法?若要杀汉官,只能先杀汉民,再无它法。” “公子,你家不曾受得汉家恩惠,对汉帝忠心上谏,却反遭禁锢,”张角看着他,目光透出不解,“为何毫无怨言,依然帮助汉室稳固江山?” 荀柔突然感受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颤栗,让他几乎忍不住真的颤抖。 他无法形容这种玄妙的感受,却仿佛看到跨越千年,许多相似的身影。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差一点向对面初次遇见的人,敞开心扉,来一场灵魂对话,将他许多一定会被成为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言论与张角对谈。 但飞快的,他克制住了。 他从不寻求认同理解。 况且,他们并不一样。 太平道,是一个极具排他性的宗教组织,从一开始,从张角告诉人们,只有诚心向他叩拜悔过,才能病愈,否则就会死之时,就注定这绝非一个良性的宗教团体。 甚至不远如太平天国。 为何士大夫们总是站在起义反面,其实很简单,野心家是少数,大多数正常人想要安稳。 “天下兴亡,百姓皆受苦难,唯安定一途,方能保全。”荀柔平静的望向他,“无论如何,你不该拿谎言,欺骗百姓,让他们以为黄天真的会助他们成功。” “大旱,大疫,黄河水患,哪一次不减二三成人口,你以为他们还能有幸躲过几次灾疫?有几人能在辛劳、贫穷、疾病,为人驱使中再艰难活过三年、五年、十年?” 张角额头汗水越密,浸湿黄巾,他的身体正承受巨大的痛苦,眼中却越透出温良悲悯。 “既然如此,如今这般又有什么不好?” 第54章 千里明月 荀柔闭了闭眼睛。 “你太自负了。” “汉帝被称为天子,但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并非上天之子,你称为大贤良师,真将自己当做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吗?” “大汉再没落,能定羌于凉州,拒鲜卑于幽并,犹有百战之将,有安民之臣,各地庠学建立,开童蒙之寐,而你呢? “不教而杀为之虐! “黄巾起时声势浩荡,勇猛忘命,每与朝廷之兵相交,却败如山倒,为何?盖因不习武艺,不懂旗号,不知规矩。 “波伯谦也算是将才,能与朱儁相持,却有长社之败,为何?盖因一朝掌兵,未习兵法,不识地利。 “黄巾占领地方,百姓却起而相抗,为何?盖因不能治理,不能安民,只知收刮钱财比之贪腐官吏尚不如,百姓畏逾官府。 “你自言大汉失民之望,然黄巾比大汉又如何?难道你们就得到民心了吗?这里百姓之所以安定,其实并非因为你的谎言,而是你们劫掠了全冀州的官仓! “你至今竟犹引以为傲? 我是民,颍川百姓是民,各地反抗黄巾之民亦是民,镇压黄巾之兵卒亦是民,如此多不从君者,张君何还敢自称正义,顺应民心?” 暑夜闷热,荀柔半夜热醒,伸手一抹,满额头都是汗,脑中全是白日里不欢而散的谈话。 从来道理朴实,谁都知道,“得民者得天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身于其中,却往往不识庐山。 他记得张角最后露出的慌乱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坏人。 平心而论,张角是好人,比三国时,为自己野心置百姓不顾的诸侯好。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他这般,甘冒性命危险,前往疫病横行之地施药救人。 大汉朝廷没做的事,他做了。 所以,他整臂一呼,能得天下云集响应。 但他的才智不足以成就他的妄想,黄巾一开始,就有严重问题。 这段历史,在史书中简略,他记得不多,但大概张角一死,失去精神领袖的黄巾众人,便再无力与朝廷相持。 月光穿过窗牖照进室来。 “……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阿叔……” 荀柔一惊,转头,临榻的小侄睡得很熟,四肢摊开,薄衾全掀在地上,单衣也掀起来,月光透进来,正照在他白肚皮上。 他口中模模糊糊的喃喃自语,不时将脸皱成白包子,很艰难的样子,显然今日颇受了一番教育。 他去找阿贤时,华佗正将阿贤念叨得他眼冒金星,不过一见他来,倒是解放了阿贤,跑来捉住他,要商讨张角的奇症。 荀柔哪知道这个?且不说他根本没有给张角看病,就他的医术,离华佗张机这一等神医差远了,所以只好恭维附和一番,总算给放走。 轻手轻脚过去,将衣服翻下来给阿贤盖好,望着这张肖似兄长的容颜,一口叹息溢出。 仲豫大兄要是知道,阿贤被带着去学医了,也不知道是否会生气,觉得不务正业? 毕竟,正途是经史,医工还是工匠技艺,未有将来“不为良相就为良医”的社会地位。 想起家中兄弟,荀柔唇角就忍不住一敛。 第99章 战事之中,有人突然不见,并不奇怪,但他与阿贤在城中消失,不知家里会怎样想,父亲、阿姊、兄弟叔伯们…… 荀柔走到窗边坐下,双手抱膝,天上明月一轮,半晕半明,不知千里之外,所见明月,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他可以带阿贤回家的。 没问题。 夏天,天亮得很早,蒙蒙亮时,窗外就隐隐传来远处的呼和声,有点像是在训练兵勇。 昨日进城之时,他只得隐隐一瞥。 广宗城不算大,军营设在城东、北两面,都依墙而建,大概为了省一道围墙。 军帐错落,不算整备,但也粗有模样。 这些是黄巾中最精锐、最忠诚的队伍,甚至能与卢植相持。 这位作为刘备老师出名的中郎将,是典型的汉朝式文人,上阵能杀敌,下马能写书,曾有丰富了平叛经验,就这样,一照面居然没有将初次上战场的黄巾打败,由此可见冀州黄巾的凶悍。 不过,卢植走前,一直修筑工事器械,在广宗城南,推土为山,已垒起一座山丘,如今的朝廷军队便靠着山丘建营。 荀柔一边在院中燃柴烧水,一边拿木炭在地上笔画。 “你在干啥呢?”派来看守他们的少年,操着一口北地口音,好奇凑过来。 少年与他年岁相仿,容貌相比一般常年劳作的太平道徒,显得白净些,两道浓眉很是精神。 荀柔一笑,顺手在地上勾了一枝兰草。 长枝横斜,花叶扶疏。 就成一体。 近年,随着竹纸推广,书画顺时得到发展,家中便有兄弟颇好此技,说不定将来就先曹不兴成为国画鼻祖了。他上辈少年班学书画底子还有点,还被这位族兄引以为知己,邀请去欣赏大作。 少年皱紧眉,仔细端详,突然一拍手掌,看着他兴奋道,“你这是葱苗?我没说错吧?” 葱苗 葱 正被雷得三花聚顶、神情恍惚,就听见少年又道,“你这葱花画得不对啊。” 可不是嘛。 荀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解释自己画得不是葱苗,还是该直接道歉,表示自己五谷不分画错了。 “你是不是没见过葱苗啊?”少年看看他白嫩的脸,又看看他捉着炭条,白得简直透明发光的手指,蹲着步子又靠近些。 “我要下麦了。”荀柔转身拿起旁边的麻袋,抓了几把下进水里,在少年连声呼多的背景音中,又故意放了两把,这才用勺子搅拌防止黏底。 院子没有厨房,他自己也不放心离阿贤太远,早饭将就吃麦粥。 “你这放得太多了。”少年心痛的望着水面,“一会儿定会黏在锅上的。” “阿叔,”一觉醒来便听见院中动静,又见隔床荀柔不见,荀颢匆匆绑上衣服出来,红着脸羞愧道,“我起晚了。” 啊啊啊,他太不应该了。 “不晚,还未到卯时呢。”荀柔往火里添一把柴。 “我来,我来吧。”荀颢仍然坚持接过烧火任务,一心弥补自己睡过头的错误。 荀柔拗不过,只好退开让他。 “哎,你想不想看看葱花什么样?”荀柔退后站起,少年又凑过来,故作神秘的挑起两道浓眉,眼中透着殷切。 “我能出去?”荀柔轻轻一挑眉,唇角微微翘起。 真好看呐。 少年直直看着他,都不愿意摇头,错了眼,“上师说不行。” “既然如此,那还怎么看?” “我可以让我弟阿生带进来。”少年方才就想得这个主意,“院子里经常有小童来玩耍,让他们叫我弟来就是了。” 荀柔眼睫轻轻一颤,“那多谢你。” 的确要谢的,他真是竟忘记了,此处可是有能随意出入的人群的。 “不谢,不谢,”少年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我叫廖化,你,嗯,公子叫什么名字?” 荀柔眼睫陡然一掀,差点翻出白眼,破坏自己优雅形象。 “公子?” 好家伙,这是什么运气? 咳,不对,说不定重名呢。 “对了,我还有个字,是前几天一个念过书的大叔教的,叫元俭,大叔说,取字就是大人,可以娶老婆了,嘿嘿。” “我叫荀柔,”克制着唇角抽搐,望着和自己身高仿佛,笑得一脸傻样的廖化,他彻底木然了,“……尚未取字。” 对着经历曲折送到面前的葱苗,荀柔只好认真的画了一支,没想到小童们好奇,都呼啦啦围拢过来。 他年纪还不算成人,在家又常带小辈玩耍,再加上记性好,几天就和整个广宗城的孩童混熟,知道了不少城中情况。 广宗城中,果然没有表面上祥和安宁,死了丈夫的妇人带着孩子过得还好,因为会受到一点特别照顾。 反而家中男子若是在战场上,受重伤在家,一家辛劳却全妇女身上。 而女性一向比男子们更现实,不易蒙骗,他们有的本人并非深信太平道,只是不得已跟着家中丈夫。 在荀柔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利用这些。 张角派了人来请他前去。 “黄天果然庇佑我们,”张角望着他道,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兴奋,“方才舍弟来信,说他在下曲阳,击败了西凉铁骑。” 第55章 论迹论心 荀柔很能理解张角此时的兴奋。 第100章 光武以来,裁撤军队,中央撤掉南军,北军八尉减至五尉,地方兵力也改州兵为郡兵,分散兵力,唯有边军,为抵抗外族入侵,还在不断扩张。 按照道理来讲,中央北军五尉,拱卫京师,是国家最精锐的部队,但实际上,大家基本默认还是边军更能打。 毕竟前者,这些年不是抓动嘴皮子多过动手的太学生,就是沉默认命,胡子一大把的老大人,后者却需要和外族拼死拼活。 其中,凉州地区日常和各个羌族部落相爱相杀,和匈奴,不相爱只相杀,和鲜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弯成蚊香,生存环境复杂到,一度让出生中原地区的朝廷大佬们怀疑人生,想将凉州划分出去不管。 所以,在这样环境下存活的的凉州军,在中原,那真是自带传奇光环。 比如,此次平叛的主力皇甫嵩。就是一位来自凉州的大佬,他本来是到京城叙职,结果被抓壮丁派来平叛。 朱儁说起来也是烈烈威名的武将,但和这位大佬比起来,战功就差了一大截。 所以差点赢朱儁的波才,在遇到皇甫嵩过后,简直被打到怀疑人生。 而皇甫嵩之后在对黄巾作战期间,也是连战连捷,攻无不克,俨然一代偶像,黄巾克星。 不过,颍川毕竟地理位置重要。 卢植因故被免,皇甫嵩还在扫荡颍川抽不身,同样来自西凉、战斗经验丰富的董卓,于是被朝廷寄予厚望,被派到冀州成为前线第一指挥。 在他来之时,黄巾军恐怕是胆寒心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董卓耍了个滑头,弃广宗城不打,转向张角之弟“地公将军”张宝囤守的下曲阳,当时大概是想捡软柿子,避免卢植覆辙,准备先立功站稳脚跟,但没想到,他居然输了,虽然只是小负,但毕竟输了。 而对于心惊胆战备战的黄巾来说,这场胜利足够鼓舞人心。 城外练兵的张梁和波才,都被张角叫回来,一同高兴庆祝。 荀柔挺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激动心情。 这就好比一个学渣,嘴上再不承认,但多少还是知道自己渣,突然居然考赢班里学霸! 就难以置信吧。 但……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本来是进攻方?守着巨鹿郡北面几个县,难道能帮他们实现理想,统一天下吗? “公子一点不觉得高兴吗?”数日不见,张角的病显然又重了一分,只是现在喜色冲淡病色,竟是红光满面,“公子前些日子所说,的确是金玉良言,让某受益匪浅,深思后,近日亦在军中教授兵法,旗鼓之号,训练众人,颇见成效。” “……嗯,你高兴就好?” 不是荀柔看他们不起,他亲眼见过训练壮丁,还亲身尝试过学习兵法。 感想就是,这玩意真不是随便就能学成,否则你以为曹老板是怎么成为三国霸主的? “我今日欲在城中施治,公子愿与我一道吗?” 张角含笑邀请。 “兄长,你要保重身体啊。”张梁想要阻止。 “不碍事,”张角摇摇头,“也好几日未出去,众人久不见我,恐心中不安荀公子这些日子,对广宗城布局街巷颇有好奇,不想亲眼一见吗?” 荀柔抬眼看他,“张君不惧自己病情暴露,我又有什么可担心。” 作为上天所派,精通术法,能御风雨雷电的大贤良师,张角自然是不能生病,不止不能生病,还必须身体强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才行。 别看一天到晚有小童在院中出入,张角的病情,其实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日常以修炼悟道作为借口,关闭房门,就连日常看守荀柔他们的廖化都不清楚。 荀柔没必要拿这种事威胁,自然就闭口不谈,只是此时说来刺刺对方。 至于他打探广宗城布局,也从没遮掩,就光明正大的好奇,猜张角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打算。 波才被赶回营地,将下曲阳得胜的消息告诉徒众,以此安心。 张角邀荀柔相陪,在其弟张梁的护卫下,走出府门。 城中的道路,他已然熟悉,城中各家,他也识得大半,一路与徒众亲切交谈。广宗城中,太平道狂热信徒占多数,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 而作为大贤良师的张角,始终维持着亲切温和的态度,尽量与更多的人交谈,他很耐心,很温和,很宽容,很理解,自然认真的关心着日常琐事,是否缺少什么,有没有吃饱、家中老人身体如何、家中小孩有没有淘气…… 被关心的人,无不感动流涕,热泪盈眶,甚至有人激动得五体投地。 他们真心崇拜他、仰望他,将他当做心灵导师,精神安慰、引路明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如何蜡黄,身形如何消瘦,头发已然斑白,他们将他当做天神,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 这是一场足够成功的安抚,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身处狂热人群中的荀柔,第一次感到这种场景的力量。 人们在一个群体之中,很容易被周围人的情绪和心情感染,变得激动、热血、盲目、迷失自己,而即使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但还是被热烈嘈杂的人群,影响到心跳加速,感觉自己肾上腺素正疯狂上升,就像是在战场之中。 他们缓缓走过街道,来到一户人家,这家正好有个战斗中失去一只手、卧病在床的男主人,一个见到他们局促畏缩的女主人,和一个不到五尺的小朋友。 第101章 ……嗯。 荀柔表示,就稍微有点没创意。 小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乖巧的问好,高兴地想凑到荀柔身边,却被母亲拉住带向一旁。 张角拄着九节杖,拒绝张梁代他“施法”,亲自为男子做法,并当场手绘符咒,烧灰入水。 “你可反省到,自己近来犯了什么过错?”张角道。 屋门外围着,墙头上趴着,院子里站着,全是乌泱泱的人在围观。 男子艰难以一手撑地,向着张角磕头,“弟子想不出。” “对父母尽孝否,对妻儿关爱否,对朋友尽义否,与周邻和睦否……”张角也不生气,一句一句地念,“……心中可动过邪念” 念到这一句,男子轻轻动了一动。 “人心有想,有欲,有怨,则生黑气,气生则人之五蕴不顺,故而生病。”张角道。 “弟子、弟子并非嫉妒邻居,从营中带肉食归家,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再上阵”在张角平静地注视下,男子勉强说道此处,突然一头磕下,“不,弟子说谎了。弟子不忿,当初弟子比他勇武,杀敌更多,他却至今有肉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 张角点头,叹息道,“妒生怨,怨生黑气,你今日之病,皆是由此啊。” 男子连连磕头谢罪。 “弟子错了,弟子不该……” “邻里当要和睦,他人有得,当为之高兴,你的邻居上阵杀敌,纵不如你勇武,但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杀敌要耗损精血,故营中五日肉食。而归家之后,则可静心修炼,食肉多欲,难以精进,故而我才立下这样规矩。” 男子满脸羞愧难当,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地上,几乎把地面黄土都震起,“是弟子不识大贤良师的苦心,弟子大错,弟子万错……” “今日你能诚心谢罪,一切业障俱消,日后不可再作此想。” 男子捧着碗,喝得真心诚意,喝完过后,仿佛真得病好了一般,整个人精神都不一样了。 这家之后,张角又依次前往别户有病人家,生病的男女老少都有,磕头认出的罪过也千奇百怪,比如偷了隔壁一根菜,藏了小伙伴的玩具,看见隔壁家媳妇漂亮,捡了别人掉在路上的钱…… 偷东西的责令偿还,藏了东西要求退回,心思不正批评指正,捡的钱拿出来,让失主自己来认领。 比起狂热的出场,“治病”过程更加润物无声,直指人心。 从清早到傍晚日落,张角几乎挨个造访了全广宗家中有病人的人家,耐心、细心、不厌其烦、宽容劝诫,未必每一件事都公平公正,但的确已尽其所能,竭尽全力。 让荀柔差点忘记,他也是个病人。 城中的气氛空前淳朴美好,积极向上、治安无忧,人们挂着愉快幸福的笑,再无忧虑烦恼。 而一回到屋中,张角就倒在榻上,不再掩饰面容疼到扭曲的表情,蜷曲着抽搐,直到华佗端来稀释的麻沸散,又用银针替他镇痛。 荀柔看着他渐渐松弛平静麻木的脸,心中第一次对他油然而生的敬佩。 这真的不过是一个资质、才华、外表、出生都平凡,甚至平庸的人,远不够完美,但亦有坚韧、仁爱、不屈之灵魂。 荀柔对他生气、不解、难以赞同的,是他本来就无法体会、明白、做到的东西,是过分强求的东西。 他也许没有走对路,但他自己根本无法知道。 而自己,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观史为鉴,享受着无数张角这样的人堆砌起来的经验,却高高在上的表示,这竟然只是一面铜镜子,一点也不清晰。 他们不是一条路上之人,但他自己的路,又在何处? 第56章 内廷阴谋 七州战势如火,黄巾与朝廷军队拼杀正激烈壮怀,皇宫之中,中常侍赵忠、张让等,被称为“十常侍”的宦官首领,也经历了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就在方才,天子将侍中张钧和豫州刺史王允的上书,出示给他们看。 侍中张钧上书直言:黄巾造反,全因十常侍乱政,杀之悬首示众以谢天下,则乱当自解。 王允上书中则说,在颍川败退的黄巾帐中,发现张让等与之勾结的书信。 赵忠和张让几乎立即意识到,天子对此并非全无怀疑,否则不会将书信都拿给他们看。 于是,两人立即灵机一动,一句辩解都不说,带着剩下几个十常侍直接免冠去履,痛哭扣头请罪,并表示愿捐出全部家产以助军资。 他们又赌对了天子的心思。 走在离开北宫的道路上,十常侍之一的中常侍段珪恭维道,“今日,还是张常侍和大长秋反应敏捷,否则,我等俱死矣。” 大长秋赵忠有些得意道,“这世上,还有谁比咱更了解天子?那些士人只当解除党锢就能抖起来,殊不知,天子最讨厌他们一天到晚跳得高,给他找麻烦。” “别急着得意,”中常侍张让将头冠取下来,拿在手中,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党锢解除,会发生如今之事,岂不是意料之中。” “哼,”赵忠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仗着天子,如今要用他们平定反贼,只要等一日,天下大定,这些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再回去窝着。” “你也知道,他们是仗着天子如今要用他们,他们自然也知道,这会儿他们就是说废话,天子也得忍耐听一听。”张让一抖官服,薄如蝉翼的纱衣便扬起波澜。 第102章 “那咱们就这么等着?”十常侍中又一个高望愤愤道,“这岂不是太窝囊。” “自然不能,”赵忠道,“我们既然能料理了吕强,自然也料理得他们,王子师既然敢污蔑张常侍,想来张常侍如今定然已有计策了吧。” 他冲张让皮笑肉不笑的一扬头。 “大长秋这是什么话,”张让道,“王子师现在是豫州刺史,正是紧要时候,你明知天子此时不会动他,还撺掇我去碰,未免太失同僚之情了吧?我等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我被天子厌弃,让那些士大夫看到机会,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 “那张常侍又有什么主意?”赵忠道。 “你知我是颍川人,所以颍川的消息,的确比你们多晓得几分。”张让道,“王子师碰不得,但颍川这些士人,天子恐怕未必会护着他们。” “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 “我知道一个消息,颍川荀家那位神童,近来失踪了。”张让道,“在颍川反贼退败之时,他突然失踪,自然从贼去了。” “就是作句读,造竹纸,得天子私下夸赞那个?”赵忠皱眉,“这怎么可能?不是说他最恶太平道吗?” 这话,不好编啊。 “谁知道真假?之前还说颍川太平道徒少,结果呢?”张让道,“颍川郡中还不是有这么多太平道徒。听说,那反贼无法无天,禽兽不如,见城拔城,为何偏偏就过颍阴不入?” 那些士大夫不是最喜欢骂他们颠掉黑白吗?他就颠倒,又如何。 “听闻荀氏在颍川颇有威望。”赵忠到底还是有些怕颍川士人,实在名声太大了。 “他比当初张元节如何?张元节当初可算名满天下,一朝论罪,却只敢仓皇而逃。”张让成竹在胸,一弹长冠,“就算颍川士人果然愿意相助,这岂不是更好,张元节所过之处,破家败门,连孔氏都不能幸免,何况颍川中人,比孔氏远不如吧。” “不错,”赵忠道,“若颍川中人都出手相助,天子看见这些人都与他作对,说不定再党锢个十年也未可知。” 荀彧将玄色官服收好,换了青色深衣絇履,上告父亲一声,便步行向六叔荀绲家去。 颍川尚未完全平定,但荀氏却已归高阳里。 黄巾过后,四处都需整理修缮,有的人家连围墙都被推倒,此时正当成荫之树木,也大抵被砍去烧柴,望不到了。 这条前往伯父家的里道,也尚未填平。 许多叔伯堂兄们,在党锢解除后,被征辟出仕离开,如今高阳里的沉静,让他不由回忆起幼时。 待到叔父门前,他整整衣衫,这才上前扣门。 为他开门的是自幼熟识的田伯,对着他勉强收起愁苦的表情,躬身请荀彧入内,“彧郎君,请进。” “彧自郡府归来,愿拜见叔父,还请田伯通秉一声。” “郎君客气,还请入院中稍等。” 田伯转身离去,荀彧立于院中等候,忽然感到衣摆下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竟是堂弟自幼所养的灰兔。 他倒是不知,原来兔子的寿命这样长的。 “小灰?”他记得堂弟给兔子取得这个名字,一直很爱惜的样子,当时请族兄给这只兔子找媳妇。 兔子灰蓬蓬一大团,撞到他脚边,听到名字也不抬头,呆呆的,拿长耳朵直蹭他的衣摆。 堂弟小时候,也总悄悄蹭到他身边,轻轻拽住他的袖子,被发现,就仰起脸对他一笑,露出很高兴的样子。 不过堂弟幼时总是很活泼,又率直坦荡,还特别喜欢吃糖糕,怎么吃都不腻,所以大家都喜欢赠糕给他,就喜欢看他欢喜道谢的可爱模样。 田伯很快回返,请他登堂。 荀彧走到门前,一丝不苟屈身下拜,以额触地,“荀彧拜见叔父。” “文若不必多礼,起来吧。”荀爽的声音不如往日明朗,显得滞涩而疲惫。 荀彧恭谨再拜,这才屈步入内。 “叔父近来身体可好?” 荀爽端坐堂上,案前放着书简,一身玄端正服,头戴章甫冠,表情淡然。 听完他说话,却反应了一会儿,凝了凝神,这才点点头,“你沐休归来,怎么不在家中好好休息。” “正要禀告叔父,侄儿这些时日,陡居郡中要职,心中忐忑难安,又深知不足以胜任,如今已经辞官归家了。” 荀爽心知他是受儿子牵连,但荀彧不说,他也不好这样说,他闭了闭眼睛,“外面的流言我都知道,为族中计,当如何便如何,你们不必顾虑。” 他才说完,荀彧便听见细碎的衣衫摩挲声,接着就见堂姊荀采端着案进来。 荀采低头见礼,将温汤摆在他面前,“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荀彧连忙端正拱手还礼,“阿姊客气。” 堂姊自大归之后,便少出门,也许久未见。 荀采送过水饮,便无声在下首跪坐下来。 “叔父,”荀彧温声道,“族中俱知阿善必不会从贼,我与兄长们相议,俱怀疑此乃宦官阴谋,大家除了担忧之外,再无其他,家父是叔父心中忧虑过度,以致伤身,故遣侄儿前来拜见。” 荀爽终于叹了口气,“连累你们了。” “侄儿辞官,”荀彧姿态越发温恭,“一则是为方才所言,自觉不能胜任,再一则,父亲年老,侄儿早就想归家侍奉。之前战事正急,如今颍川大局已定,侄儿便正好趁势请辞,太守亦颇有挽留之意,但听侄儿归心已定,也只好不再多言。” 第103章 “至于阿善,他向来机敏过人,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能应对,定能平安归来彧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想请叔父应允。” “请讲。” “听说阿善藏书中有兵法之类,彧想借书一观,不知可否。” 他刚说完,田伯便又至堂下,“主公,攸郎君前来,说先前小郎君曾许借他一卷小郎君自己注的《春秋》,不知现在是否还能借给他。” 荀彧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然。 荀爽看看堂中荀彧,又向外望了望,又叹了口气,脸上皱纹都深了,“你去告诉公达,让他自取便是,你也一般,你们都去吧,他的东西都带回来了,你们自己去找就是。” “还请叔父保重,阿善绝非从贼之人,定会平安归来的。”荀彧再拜,这才退出堂中。 第57章 天下缟素 荀柔书房中的东西,都是直接从颍阴县搬回的,用大大小小的竹箱装着,塞了满满一屋。 荀彧和荀攸都来过,自然都还记得主人在时书房乱而有序的样子,各自心中感慨一番,默契了各选了一个方向开始翻找。 荀采悄无声息的进来,端来一只炭盆,悄然站立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天文、气象、山川、草木、食谱、各种不知用途的图纸,书卷上用朱砂批了注释,大多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大概许多人都很难相信,一个未冠少年,竟博学至此。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画着奇怪符号,以及…… 【朱轮尽长街,鞍马照尘寰。借问谁家宴?天子幸西园。翠盖并金辂,车中俱公卿。尊罍由嫌小,葡萄未镇冰。 歌吹难尽兴,丽服厌俗熏。归来铜驼道,峨峨皆高门。东家击钟磬,西家吹笙芋。侍郎堂中坐,向儿讲玄真。 是岁天下旱,七州人食人。】 阿善一笔字,飘扬轻逸,总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不将世事放在眼里,然而这首诗…… “是岁天下旱,七州人食人。”荀彧无声的重复着最后一句。 带着奇怪符号的纸张,已经全被烧掉。 这样的诗,若是真让人看见,恐怕是会被诬为怨望的。 但拿着竹纸,他却不舍将之像方才那些怪异符数一般烧去。 他想要相信,堂弟会平安归来,但如今局势若此,倘若阿善果然是为太平道所虏去…… 荀彧又读了一遍,唇角绷紧,终于决定将这首诗留下来,他抬眸一眼,不由一愣,却见族侄正做着同样之事。 荀攸未想他会这时候看过来,亦是一惊。 荀彧走过去,“可以借我一观吗?” 荀攸幽深的眼瞳,望向这个比他尚小六岁的族叔,眼眸一垂,将手中文章递过去,“请。” 荀彧一眼扫去,眉心顿时紧锁 “……或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然天子不耕不稼,不织不衣,何来俸禄可馈于人?官吏、兵卒之俸禄,实则皆出于百姓,却言代天子牧民,而将百姓驱役如牛马……” 这真是……真是…… 他抬头,看向荀攸,对方神色谦恭的垂首。 “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方才若是被他看到,现在已然投入火中了。 同为一族,他自然也认识荀公达,知道对方颇有才名,得如今大将军何进看重,阿善与之亲善,只是他往日与之并无私交,却不知对方竟同阿善一般……大胆。 “叔父以为,这篇文章不好吗?” 荀彧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是故,若想要百姓满意之官吏,当许百姓选择与拒绝之权利,若想制百姓满意之律令,当需百姓制定与修改之权利,《礼》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 他缓缓摇头,将文章递回去。 荀攸干脆,一垂眸,将手中一张《论吏治》直接塞进袖中,“多谢叔父。” 荀彧忍不住抿抿唇,叮嘱,“小心放好。” “叔父放心。”荀攸拱手施礼,依然恭敬。 荀彧不知是否该叹气,阿善竟写出这样的文章。他并未拿给人看,是否自己也觉得大逆不道?然而,他若是真能这样想,又如何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除了这篇,是否还有这样的文章,只是并未留在这里。 - “孟德以为,近来之流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中郎将皇甫嵩,一边带着一众将领巡视营寨,一边用状似随意的口气问道。 “回中郎将,”将领中一人拱手道,“此事在下不敢妄言,不过,以在下之见,荀氏名门,忠贞体国,听说那位小郎君,有神童之名,仁爱百姓,在颍川深孚众望,似不会做出这等背国之事。” 这位青年将领,在一众高大的将领中,略显短小,但容貌雄壮,双目炯炯,却有不同于旁人的气势。 “深孚众望,”皇甫嵩笑了两声,“此流言一出,颍川竟隐隐有不稳之象,孟德此言当真准确。” 曹操再次拱手,“不敢当。” 他眼前不由闪过在阳翟曾见过那个,仪态高雅、清通秀美的荀氏青年。 与这样人物并称的荀家双璧另一位,会是从贼之人吗? “你以为如今该当如何?”皇甫嵩又问道。 “颍川地处要冲,守洛阳门户,卑将以为,再谨慎亦不为过。”曹操朗声答道。 “不错,”皇甫嵩点点头,“颍川将定,所俘之蛾贼将其领首之人甄别出,斩首示众,其余原地坑杀,勿留余孽,也正好以此震慑百姓,免得再出乱子。” 第104章 “得令。”众将齐声应命。 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沉重的鼓点伴着苍凉的号角,在战场上空震荡,激起每一个人心头的热血,鼓励着士卒们奋勇拼杀。 箭矢与长矛如雨,在空中划出细密的弧线,让人分辨不清。 荀柔站在城楼之上,俯望着广宗城外宽阔的原野,绵延数里的战场,俱收眼底。 此时,在广宗城南,以卢植当初堆砌的土丘为中心,赤红的汉军旗帜,与鲜黄的黄巾旗帜交汇在一起,宛如一片波涛汹涌起伏的大海。 原本整齐的阵线,早就在战斗中彼此啃得犬牙交错。 骑着战马的西凉骑兵,红黑甲,手执长戟大刀,在战阵中冲突向前,铁蹄与刀剑之下,不时飞溅出鲜血。 他们身边是或执盾掩护,或执长矛冲突,或执弓箭飞射,或执长刀劈砍,也都身着红黑甲,训练有素的汉军正规归军队。 他们身后,巨大的床弩射出一支支巨箭,将射中的黄巾钉死在地面。 而与他们交战的黄巾,只有极少数穿着半幅群甲或护身甲,大多不过一件单衣,甚至有的袒着上身,他们各自拿着趁手的武器,远不如汉军整备严明,却比之更加悍勇不顾。 他们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以血肉之驱迎上锋锐的刀剑以及铁蹄。 荀柔远远见到一个黄巾力士,迎上马蹄,嘶吼着带着马上的骑兵一同滚倒,瞬间同时被踩踏成泥。 也见到执刀的勇士,独自冲进了汉军之中,砍杀数人之后,无后续支援而在剑戟中倒下。 看见已重伤黄巾,满身是血,仍然高喊着口号前进,仿佛根本没有痛觉的战争机器。 荀柔渐渐分不清那些鲜红的人影,到底是朝廷军队,还是鲜血淋漓的黄巾。 所有人都在搏命厮杀,无数人倒下,却又更多人奋勇向前。 而这,荀柔心中明白,只是一次为争夺阵地的普通战斗而已。 原来,颍阴的守城之战,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原来他过去所见,根本不算真正的战场。 荀柔手扶在城墙壁上,眼前只剩下一片鲜红,如海洋一般开阔的鲜红,烈火与鲜血,在这一刻,是一样的东西。 耳边是无数喊杀声的汇聚,唯有沉重的鼓点,轰隆轰隆,一下一下敲在人心最深处。 终于,天色渐渐暗下来,汉军显出疲惫的颓势。 尖锐的鸣金急促的敲响,汉军缓缓退后,全然退出土丘占领范围。 城楼上也敲响鸣钟,告诫杀红眼睛的黄巾勿再追击。 这场战斗终以黄巾,占领战略阵地而结束。 黄巾欢呼着,聚集在城墙之下。 张角大声念着咒语,然后将大把大把先准备好的黄色符纸扬下去。 “今晚,营中庆祝,公子愿意一道来吗?”张角邀请道。 荀柔此时正望着远处,汉军如潮水退去,那片平原已全然不再是最开始的样子,地上倒伏着无数躯体、撕裂的旗帜、折断的兵器,细碎的看不清的无数东西,鲜血已将整片土地染成赤红。 远处的清河,蜿蜒而去,细细的一条,反射着晚霞光辉,璀璨晶莹如同一条钻石项链,美得不真实。 他收回目光,向张角点点头,一挑眉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化用白居易的《轻肥》,大家看个意思就行,反正也不是律诗。 第58章 识心有术 营中欢宴,坐在上首的张角,接受着众人献酒,脸色潮红。 唯有荀柔看出,张角已是强弩之末。今日在城墙上站了一天,已经极为不易,到此是还能说话喝酒,不得不说,这样的毅力的确超乎寻常,令人大为敬佩。 荀柔坐在角落,谁也不认识,也并无结交众人的打算,端着碗,又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这酒兑得跟水也差不多,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入口略涩,就跟带了血似的说不定,还真的带血。 “公子,”波才上前敬他,将碗高过头顶,“近来可好?” 大概是愧疚,近来数次相见,对方都是这样谦卑的样子,就算他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也全然不怒,很是唾面自干。 荀柔抬眸,眼瞳映着火焰,往他身后一瞟,“你兄弟呢?” 比起这家伙,还是他一根筋的弟弟,更讨人喜欢。 波才愣了愣,没想到对方会提起,一时竟生犹豫,“他、今日未参加宴会。” 荀柔一挑眉。 波才左右一看,确认并无人注意,终于捏紧了碗边,下决心,“宗继今日战场上受伤,此时无法起身,不知可否请公子为他看一看?” 他是副帅,又是张角得意弟子,找别人医治亲弟,传出去很影响军心……然而,那毕竟是他的亲兄弟,自开宴起,他就心中记挂,心神不宁。 “自无不可,”荀柔一笑,“不过,你老师就在此,你何不去寻他烧张符水,给你兄弟治病?” 波才眼眸一黯,低头致歉,“是,我打搅了公子。” “行啦,”荀柔自座中站起来,“看来,大贤良师倒比你兄弟重要,当初你为了张角,能不管不顾,如今为你兄弟,却低个头都不愿,宗继也真是可怜,遇见你这样的兄长。” 他一路出帐,波才一路卑微地跟在他身后,直到出了帐,这才低声道,“老师身系重大,非只一家一族之事,乃是数十万百姓之精神所在,万万不能有损失,我们、我与舍弟都不过一介寻常白衣,当初舍业跟随老师,便已知道,迟早一朝,不免亡于阵前。” 第105章 他自然不是不疼爱弟弟,但兄弟只是他自己的兄弟。 “将公子带到此地,我已万分愧疚,却不敢再多劳烦。” 荀柔脚步一顿,眼眸微垂,一瞬间,或者一刻钟,他转过头来,声音冰冷,“那你还让我救他做什么?只为再多杀几个人吗?” 波才一愣。 他们身处于仍然热闹的人群之中,所有人都在狂欢之中,释放还在沸腾的热血,激烈的情绪,以及重生的庆幸。 荀柔眼中朦胧暗昧的情绪一瞬而过,留下清澈的冰冷,仿佛直透他的心胸。 “你真的还记得,自己为何抛家舍业至此吗?” “我……”波才张了张嘴。 “走吧,”荀柔并不等他的答案,露出仿佛不耐烦的神色,“波连在何处?” “……请这边。” 帐中无灯,但帐外的篝火足够明亮,荀柔随波才入内,就看见光着膀子,趴在草席上的青年,对方正满口碎碎念叨,精神倒还不错。 “……不知道今天有肉没……嘶……肯定有酒……疼疼……这么疼啊……哥还没回来……要饿死了……哎……真疼……” 纵使荀柔此时,也忍不住一笑。 伤口已经用布条包扎起来。 黄巾的医疗系统,大概是如今最充裕的军医系统。 张角是“大医”起家,徒弟几千人,都是随他学医的,不是学造反的,故而黄巾营中,治病效果如何不提,一但受伤得到治疗是能保证的。 至于成效……两千年后的英国足球,还有“神奇的海绵”呢,对这类职业人士,实不必抱太大希望。 且作为对比,对面汉军之中,军医体系尚未建立,虽然也有医工,但人数极少,服务对象是大大小小的将领们,兵勇属于被忽视的群体,得不到医治是常态之事。 “如何?”波才把着灯台照亮,忍不住开口。 “还好,”荀柔用波才搬来的酒洗手,熟练的解开包扎,用手指拨开伤口,查看肌肉和血管破损,“在战场之上,被敌人背后劈中,还能留得性命,算这小子命大运气好。” 此位仁兄伤在肩背,大概是被刀剑之类劈砍,好在对方大概力气不足,他骨头又硬,兵器在肩膀卡了一下,故而除了肩伤较深,后背伤口更像划过去的。 波才松了口气。 “不过,”荀柔话音一转,“他应该不能再上阵了。” “什么?”波连一下子蹭起来,“哎,疼疼疼” 荀柔一只手就将他按趴,十分冷酷的指着断开的肌腱,“此处断裂,难再受力,张弓还是挥刀都会影响,所以当然不能再上阵,这还得恢复良好。” 这年月,因为伤口发炎,得热证死掉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他活动活动手指,对立在旁边,也看不出是悲是喜的波才,命令道,“帮我找针线来,要不尽快缝起来,你弟弟这只手,将来连葱都拎不起。” 哎呀,他好久没有缝合伤口,手都有点生了。 波才定了定神,连忙应声出去找针线。 “再带一坛酒来!”荀柔又补充了一句。 脖颈毕竟靠近大动脉,不能用碳烤。不过,什么办法,在没有无菌条件的环境下,挺不过的可能都很高。 “不知你们平日用的针粗细如何?”等待道具期间,荀柔随口和波连聊天。 波连转头向壁,不想理他。 他不回答,荀柔也不说话了,结果憋了一会儿,还是波连忍不住开口,闷声道,“我果然再无法张弓挥剑了么?” “所以,你明白自己不是铜皮铁骨、刀剑不入吧?”荀柔道。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波连一下子,怒气冲冲转过头来。 暗淡灯火下,少年眉眼盈盈,“嗯?这可是你们老大自己说的。” 波连一下子给憋得说不出话,望着笑得得意的家伙,竟没法生气,“你故意的。” “你该庆幸,”荀柔神色一淡,“你还活着,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真的十分幸运。” 波连看着他,先是一脸迷惑,接着不知想起什么,直憨的神情渐渐敛去,眼睫下垂,竟显得沉静,“我无所谓,就跟着我哥,我哥去哪,我就去哪。” 荀柔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果然是幸运的家伙。” 一个人能找到一个坚定走下去的人生目标,比大多数只能迷茫探索中,迷失方向的家伙,真是幸运多了。 波才拿来酒和针线,荀柔先用酒给波连冲洗伤口,又把针在火上烤透,穿线缝合,幸运大锦鲤疼得叽叽哇哇大叫,一个劲的扑腾,被他哥死死按住。 “别动,”荀柔还吓他,“针要是穿错了,还得退回,多扎几针。” “伯谦?”脚步声缓缓入内,来人声音温和,“宗继伤情如何?” 波才顿时尴尬紧张得差点弹起来,“……老师……我……” “勿动。”荀柔头也不回,沉声道,“现在,这里是我的病人,按我说的做,让你们大贤良师再等等。” “我……” “勿动!!” …… 波才果然僵硬得一动不动。 身后的张角替他答了一声,“好。” “你若是站不住,便自己坐下。”荀柔依然头也不抬。 “好。”张角替自己答了一声。 房间安静下来,连刚才大闹大叫的波连都不出声,针线穿过皮肉,吱嘎之声,清晰可闻。 第106章 荀柔从容不迫,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一剪刀剪断余线。 据说,外科大夫是有特殊的打结方式的,但他只会他姐教的缝衣服那种。 “好了,”荀柔最后望一眼宛如蚯蚓的缝合线,毫无愧疚的向波才道,“你这针得磨了。” 波才连扑待爬起来,呆了一呆,这才在弟弟的席边,五体投地,真心诚意跪拜下来,“多谢公子大恩,也代我弟多谢公子。” 方才,他真是经历了人生,相当艰难的一刻钟。 “你看,你弟是今天就拉回城里,还是准备再等等?”荀柔望了一眼他满脑门的汗,问道。 “宗继伤势颇重?”张角关心道。 “命应该能保住,就是以后磨针大概都难。”荀柔道。 张角叹了一声,“如此,岂能留他在营中辛苦?还是回城修养吧。” “多谢老师,”波才几乎立即开口应下。 然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有私心的。 荀柔站在一旁,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回到城中住处,荀颢已经紧张得迎来,见叔父无恙,这才大松一口气,他和荀柔目光一对,却没说别的,“天时已晚,我已将水烧好,叔父快些随我去洗漱,好早点休息。” “荀公子,还请留步,”被波才搀扶下车的张角回身道,“今日不知可否再请公子一叙。” “今日天时已晚,明早再说。”荀柔干脆拒绝。 张角抬眸凝望了他,“我还以为,今夜公子会离开。” “那你的确猜错了。”荀柔微微一笑,领着荀颢率先进了广宗城县衙。 第59章 真假之间 “阿叔,听闻今日战况激烈凶险,大军几次进攻,险些到了城下,实在太危险了!” 荀柔向担忧的荀颢一笑,“不必担心,我只为验证一事华佗先生出城了?” “是。”荀颢一点头,谨慎地望向周围,“阿叔说的不错,战事方定,黄巾初胜,得志意满,正是最疏忽大意之时,又开城门亲人相会,华佗先生借着劳军送酒食的队伍,混出城去,极为顺利。” 张角又不用华佗的手术方案,又担心他泄密,将他关在县衙,没事只能熬麻沸散,早就把这个喜欢到处跑的老先生郁闷坏了。 只是广宗城中道徒彼此熟悉,守门者多为老者,日常不必凭借,只需一看人就知道是否可疑,是否熟识。 今日四门之中,东门几个守卒,与城外营中黄巾兵勇有亲之人俱多,正是心中慌乱不定之时,黄巾毕竟不是正规士卒,这种时候守备最弱,只要一点类似于现代魔术中使用的,转移注意焦点的小手段,就有可乘之机。 况且,当时正处黄昏将暗,视线幽晦,最易遮掩身影。 荀柔初来第一日,向张角夸口,可以杀了他然后带着阿贤从容出城,绝非毫无依据。只是当时他对城中一切不知,暂时做不到而已。 信息、永远是信息,是一切行动根据。 做到今日之万无一失,从容不迫,自然是先要对黄巾的性质、生活和行为规律、广宗城防、各城门情况、以及城中几位首领都有充足了解。 成功的逃脱只能悄无声息,并且留下足够时间从容消失, 毕竟,华佗老先生也不是武林侠客,不可能在平原上,和快马骑士展开追击战。 “我其实希望,你同他一道走。”荀柔神情复杂地望向他。 他自己不走,自然是因为已经决定做点什么,但阿贤实在不必留在这里陪他冒险。 “阿叔想做什么,岂能没有帮手?”荀颢轻松道。 荀柔于是又看了他一眼,唇角带起几分笑意,“那你说,我想做什么?” 荀颢垂眸沉思,长睫碎影洒落在白皙的两颊,荀柔不着急,耐心站在旁边等着。 过了一会儿,荀颢才抬眸,“时也,运也,既然至此……总不能空手而归阿叔,我说得可对?” 荀柔望向他那双眼睛,似蒙障渐开,竟露出金石一般坚硬的内质。 他回忆起他自幼,以及这段时日表现,荀颢虽然偶尔一两句不周全,偶尔不冷静,却始终未露出害怕任何时候。 “阿贤,你的志向是什么?” 荀颢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就转移了。他静了一静,低声开口道,“曾祖父当年以断案公平而称’神君‘,文若叔父与阿叔都曾论刑名事,传赞郡中,我也想学断案诀狱,父亲说,当初阿叔论’其父攘羊‘之时,我也在……”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可惜就记不清了。” 荀柔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阿贤说他和荀彧论刑名,只的是他说“其父攘羊”以及阿兄“闻鼓识人”,这……要怎么说? 人看事物的角度,当真是各有不同。与其说阿贤因为他们才对断案感兴趣,不如说,阿贤本来就对此感兴趣,才会从这样角度理解。 “不错,不错,”荀柔含笑点头,“我们阿贤心细又公正,想来将来做廷尉,定能断案如神。” 正好,郭嘉那小子也不想接家里的班,可算是两全其美。 荀颢被小叔夸得脸红,正要说话,就见波才又气又急的快步走来,他为多想,一下挡在荀柔面前。 荀柔心下转过无奈,阿贤还不够稳重,这姿势就有那么点不打自招。 “是你送走了华佗?”波才怒道。 “谁?元华先生?”荀柔无辜的看向他,“先生走了?何时的事?” 第107章 波才怒气稍敛,看看荀颢,又看看他,“你当真不知?” 荀柔委实镇定,至于另一个荀家公子,经常都是一副防狼的样子,他虽然疑惑,但心底不想怀疑他们。 荀柔没有回答,而是提醒他,“是你师父又不好了,这才发现先生不在?” 现状的确不是追究这事的时候,波才连忙点头,“烦请公子帮忙!” “好说好说,”荀柔点头。 “阿叔,我随你一起。”荀颢立即跟上来。 荀柔望了他一眼,没有如先前一般拒绝,轻轻一点头,对上他故作严肃的兴奋眼神,轻声道了一句“慎言、三思”,这才迈步出门。 荀柔到的时候,张角正疼得全身发抖。 方才还看得过去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青黄似鬼。 他倒在榻上,已经呼气多,进气少,满头都是汗,几如雨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居然还能忍着不出声,的确是不得不让人敬佩他的毅力。 “如今要配麻沸散来不及了,这银针止痛的手段,我还是这些日子跟华佗先生学的,”荀柔凑近仔细看了看,“若是技术不佳,还叫张君担待。” 张角竭力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却还是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华佗的医箱太显眼,没有带走,正好借来用用,荀柔这手针法,也的确不如人家,忙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看着好点。 张角缓着气,呼吸都弱了,疲惫的望着荀柔,“公子难怪不走,是我猜错了。” 荀柔看着他,又是一笑,“你现在还是猜错了。” “不是你?” “是我。”和方才的含糊不同,此时荀柔大方承认了。 “你”想起方才自己的信任,甚至还为误会对方感到愤怒,波才顿时又气又急。 与他相比,荀柔镇定得多,“今日胜利,你们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他看向波才,“你明日可以一数,黄巾营中还剩多少人。” “朝廷之兵,源源不绝,而黄巾每战必损,越战越难,人越来越少,今日之胜,你们还能再胜几次?颍川将定,皇甫嵩将至,朝廷兵众,只要如南阳宛城,围城而战,你们扪心自问,纵使明白他们会如此,你们有办法赢吗? 波才呼吸一滞,突然又想起荀柔之前那句话你真的还记得,自己为何抛家舍业至此吗? “今日几乎是最好逃脱之机,你自己也明白,说不定下一次,再下一次,朝廷军再至,便不是今日这般。”荀柔似乎没有注意他,而是看着张角,“董卓已经输了两阵,他若是不想如卢植一般下场,下一次会同你拼命。你见过拼命的凉州军吗?” 张角呼吸都顿了。 “我也没见过。”荀柔轻轻一笑,“我不走,却放元华先生走,张君以为,我是要拿捏你?不,因为华佗先生,比我、比你、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更要紧。” 他眼中的光芒张角不明白,但却仿佛被摄住了灵魂,他很疲惫,疲惫得几乎无法思考,但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楔进心里。 为什么?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你已经病入膏肓,你死在这里,最终不过是史书中,皇甫等辈的功勋;如果城破我还在这里,我会让自己死得灰都不剩,绝不会让我族蒙羞,而他,”荀柔指了指波才,“他大概会是史书缝里都找不到的人。” “但元华先生,他注定是会照耀史册的人。 “他活着,要救更多人,要更精研医术,要将本事传承下去。”荀柔并不知原本历史,或者另一个时空中,华佗是否被请来为张角治病,最后成功离开,但他并不想赌这个可能,这里会越来越乱,战事会越来越凶险,危险会时刻到来。 “若是真有苍天、黄天在上,这便是元华先生的天命所在咳咳”荀柔一把捂住口鼻。 果然血势汹涌。 “阿叔!”阿贤震惊得睁大眼,被荀柔一手血按住。 “你”张角陡然睁大狭长的眼睛。 荀柔随手擦掉唇边的血,不留反应的时间之后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想,随便他们怎么想。 “对付骑卒,其实,我可以帮你一点忙。制作拒马太浪费,有一种更简单方法,你听说过壕沟吗?” 如果此战之胜,能让董卓进中枢,成为尸位素餐的堂官,从此远离凉州兵马,他现在就开始准备,半个月内让这座城池崩溃。 但不行。 荀柔清楚,凉州要反了,就在这一二年间,董卓一定会被选派镇压,所以,黄巾的确会败,但一定不能败在董卓手里。 除此之外,他自然还有一点别的打算,就像小侄说的,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不是? 第60章 战斗将至 夜过中宵,广宗城里两个最要紧的人物,都不太好过。 张角那样自然已经习惯了。黄巾军最后一败,与他病逝不无关系,这几个月,黄巾一路消耗,却毫无进展,虽然账面上看与朝廷军队你来我往,不分胜负,但其实是一点点蚕食殆尽。 他们只要不能打出去,继续扩大地方,最后只能被消灭。 荀柔是意外,他原本没意识到这句话要紧,但说出口那句话瞬间,整个大脑一空,心跳停止,血液凝固,肌肉失去控制,直到下一刻血涌出来。 那时候,他根本没意识到血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 第108章 只是因为,之前正在说话,声带咽喉正处于这个状态,噎在嗓眼里,不由自主咳嗽出声。 他表现得一点事都没有,但确确实实感觉到,那一刻血液逆涌,瞬间几乎死过去的滋味。 警告。 这一回来得尤为凶猛。 甚至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冥冥中有感觉,如果当初他对荀彧说出曹老板,可能当时就暴毙而亡了。 “阿叔,你真的没事吗?”荀颢十分担忧。 “没事,”他借着安抚的动作,在阿贤手上撑了一下。 然后神色如常的坐下来,就着席上的经纬线,给波才讲壕沟。 战壕似乎是火器时代才大量使用的。 由于大量使用杀伤性大、灵活不足、只能直线伤害的武器,而对应产生的,用于遮挡隐蔽的战争工具。 在以步卒为主,近距离格斗的东汉,荀柔还没见过。 寻常攻城之战,城池被围城,城中人龟缩城内,别说挖沟,就是出城都不敢。攻城方更不可能吃饱撑着,干这种自找麻烦的事。 两军对垒,则更不必废这工夫。 战壕,几乎是为如今的黄巾量身定做。 “寻常攻守之战,攻守之势先定,守城有护城河以及围墙足够,但你们不同,城中住不下这么多人,需得在城外结营,故少依凭,防御工事,次次修造,也消耗不起。故而需要一点别的办法。” 他在席上缓缓勾出一个“壕”。 波才低头看着他沾血的手指,在灯光中越剔透得让人心惊。 “这个东西,有两种使用方式,都尤其针对骑兵,一则,掘出沟渠,插上竹木等物,洒上浮土,道道设伏,待骑兵过时,马蹄陷下,可瞬间令敌自乱,趁此出击,必多杀伤,只是此法费力,一战即毁,颇耗劳力。” 荀柔缓了口气,“另一种方法,挖深沟五尺,选悍勇无畏之士伏于其中,待战马驰至,以刀斧斩马足腹,骑兵摔马,又下深坑,绝难自存。此法亦可对步卒,攻其下盘,避无可避。” “兵法之中高下之势,常言当取高而临下,然物极必反,极低之势,亦可化为地利之便。”荀柔抬头,笑意若隐若现,“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董卓极可能要上重兵,搏命一战,若要准备,可要趁早才行。” 整个广宗城忙碌起来,按照荀柔画下的图纸,修造前后五重的深沟。 壕沟蜿蜒盘曲,相互勾连,不当让人一目而尽…… 当前壁前凹,而后方斜切,可尽量躲避射来的弓矢…… 入沟之人,需熟悉前后,若对方令士卒下沟追逐,当相互接应,围而剿之…… 沟中留备浮土,以免火攻…… 纵使做好一切准备,当再次站在城楼之上,荀柔还是感到明显的紧张。 这一仗,的确和上次的规模完全不同。 放眼望去,几乎沿着地平线密布的兵士,仿佛无穷无尽,玄色的铠甲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趁着本来就晦暗的天空,越发杀气森森,赤色的旗帜在风中烈烈招展,如同黑暗之中一团团火焰。 再往后,隐约能看到井栏、长梯之类攻城之器。 千数的骑兵,头戴兜鍪,跨着战马,在队伍最前列,特别威武雄壮。 “公子果然猜对了,”张角身着黄色道袍,手持九节杖,站在城墙之上,他转头向荀柔道,“董卓要在各路兵马前立威,就要让西凉骑兵率先立功。” 对面高高树起的大纛,在层层兵卒之后,荀柔只能看见那个赤旗上的“董”,看不到战车上是不是又个大胖子。 他压了下头上的斗笠,“所以,重创西凉骑兵才是今日的关键。为了出其不意,今日你的表演先憋着。” 一次没有开场表演的黄巾之战,如果取得胜利,不知能否带来些什么不同。 …… 隔阵相对的董卓,同样看不清广宗城楼上的人影。 他眯起小眼睛,注视着不同以往的广宗城门。 应该列阵在前的黄巾不见踪影,高立在城上的人,似乎也对列阵在前的朝廷军队毫无反应,城门前一片坦途,竟似无人守卫,仿佛诱惑着人长驱直入。 “明公,”与铠甲兜鍪的董卓同车的,是一个头戴高冠的青年儒士,狭长的眼睛眼尾微挑,露出狐狸一般神态,“贼寇今日这般,恐怕有什么计谋,当小心为上啊。” “嗤”相近之处,一声冷笑。 儒士回头一看,却是个全身披挂的青年将领,将领见他望过来,不避不让,高傲地又冷哼一声,“若是畏战便直说。” “公孙将军,”儒士好脾气地拱拱手,“将军英雄了得,自然不会畏战,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蛾贼向来狡猾,今日这般,恐怕暗中埋伏,还是小心为上。” “此地平原,广宗城门就在眼前,周围土丘一座,最多能埋伏万把人,还能在什么地方暗中埋伏?”公孙瓒朗声大笑,眼含轻蔑,“我看你这是在蛾贼前输怕了。” 他声音极为洪亮,气势纠纠,一笑之下,竟引得大纛附近几个幽州系将领,都笑起来。 其中公孙瓒身后不远,一个红脸小将和一个满脸虬髯的小将笑得格外大声,只他们身前一人,微含笑意,到底没笑得那样夸张。 “你若是怕了,”公孙瓒高声道,“我来做前锋,攻破了广宗城,你再同你家主公随后入内,怎么样?” 第109章 而另一边,冀州本地新任州牧,虽然未笑,却神色莫测,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 儒士心知此处将领,原本都是跟着卢植前来,多为幽州人,对明公上位就是心存不满,如今明公两败于黄巾,这些人就更是不服。 如今也的确骑虎难下。 明公贿赂宫中宦官,才得成为主帅,未明情况贸然出击,未想蛾贼竟比鲜卑人更难对付,弄得狼狈。若要从长计议,又怕军心不稳,北宫责怪,可若持续如此…… 比起李儒,董卓当然更清楚如今情势,但他毕竟是做能主帅之人,此时一抬手,“区区蛾贼岂能劳动公孙司马樊稠何在?” “是。”一名小将应声下马到董卓面前。 “你引一千骑兵为先锋,冲城!” “是!” 苍凉的角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雄浑的鼓点。 “出阵!出阵!出阵!” 皮盾敲击这剑锋,汉军气势恢宏。 玄甲骑兵在将领带领向城下冲来,隆隆的马蹄,震动大地。 第61章 战火无情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 十、 五铛! 城楼上的黄钟终于被敲响。 一根爆竹从城楼扔下,噼噼啪啪响得热烈。 藏在壕沟中的黄巾力士,一掀头顶洒了浮土的木板,将手中的长刀挥出。 奔马被突然开膛破肚或斩断四蹄,痛苦的长嘶着,倒下去,马上的骑兵直到摔倒,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从地底钻出的利刃杀死。 远站在战场边的人们,只看到陡然出现的变化,看到突然从地底冒出的尖刀,以及冲锋在前的战士死去。 士兵中,一阵不安的喧哗。 仿佛间,许多人想起黄巾的传说据说张角能够呼风唤雨,招引风雷,死人以生,杀人以死。 “对面定是挖了深沟,将人藏在地下。”这个时候,李儒反而是最快反应的那个,他连忙道,“明公,当让人弃马,再令步卒出阵!” “即刻弃马!”董卓高喊一声,眼中露出一抹凶狠,这些骑兵全是他一手带起的部队,他自己的家底,一下损失了数百,简直让他心痛至极。 不过,下马的骑兵,失去作为骑兵的冲击和灵活,又第一次遇见位置这样低的敌人,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对战,直接穿过壕沟取城墙,恐被人直接斩断双脚,若是下沟与人对战,又陷入敌人包围之内。 董卓见情况不妙,看了看周围神色已同开始不同的众将,“反贼使出如此奸诈手段,简直视诸君无物!若是不能克敌制胜,此战过后,大家都要为天下耻笑!” 不得不说,幸好今日在此的,包括新任冀州刺史,都是勇猛刚强、高傲不逊之人,听完董卓之言,都露出杀意。 董卓左右一看,见气势已起,一把拔出佩剑,指向前方,“众将听令,下马全力冲击,克敌便在今日!” 黑压压的大军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流,撞向广宗城墙。 于此同时,从山丘之后,从围墙后,杀出两支黄巾逆流而上,斜峭的穿插进大军之中,回身包围冲刺再前的西凉兵卒。 “朝廷大军看上去来势凶猛,实际上却各自为政,相互不依,并不团结协作,”在战前,荀柔这样告诉波才,“尤其是董卓本人,虽被任命主帅,却是远来客将,和本地守将,幽州众将相互必然不谐,当然,纵使不协,所带来的机会也极其微妙。” 战斗终于打响。 这是一场比上次更为激烈凶猛的战斗,鲜血飞溅上旗帜,黑压压的杀意,压向广宗城,又被一道道黄色波涛阻拦。荀柔望向对面后排,那里一队队监军,将妄想逃出战场的兵卒销毁。 而前方,从城楼上看,宛如蝼蚁一般数不清的人,正在浴血厮杀,用尽一切手段,消灭自己的同类,他们眼中赤红染血,手中的兵刃撕裂着眼前的血肉之躯。 杀、杀、杀 无论再多计策,再多准备,再多辅助办法,落到战场上,仍然只是这一个字。 只有前进、不断前进、直到死亡。 原本挖了好几天的壕沟,如今已被尸体填满,人群中不断有人倒下,折断刀剑后,还在继续用身体搏杀。 这一切,这数万人的生死之战,最后落在史官笔尖还会剩下多少? 城楼上守军,多是黄巾中能弯弓射箭的好手,除了他左边迎风凹造型的张角,和右边拿嘴帮着张弓的波连。 荀柔望向阵中。 书着“董”字的大纛从后阵渐渐向前不断推进,越来越向前,他凝视着那面大旗,从人群中分辨出不同的身影。 “弓给我。”荀柔伸出右手。 “干什么?”波连一边把弓递给他,一边道,“难道你还会使” 他睁大眼睛,眼看着荀柔,将长弓张满,那惊讶不压于看到林黛玉倒拔杨柳如果他知道谁是林黛玉的话。 人有些远,荀柔只能看到一点胡子,连身材高低胖瘦都看不出。 “你要射谁?不会是主将吧?这么远,你能看得清吗……” “闭嘴!” 荀柔瞄准着,心里正踌躇,一面是机会难得,一面是董卓若死局势到底多少改变,一面又知道自己射中可能不高,一面又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还要考虑风速、箭速、以及对方移动。 被波连一闹,真是满脑门的官司,一怒之下,竟不再多想,松开了弓弦。 第110章 “铮”弓弦荡开。 离弦长箭如流星带着风,呼啸着城下战场而去。 “……不是吧”波连肩膀撞在墙垛上,也顾不得疼,将脖子老长伸出墙外,眼看那箭,竟真的直奔大纛下将军的脑门。 然而,下一刻战场上的将军陡然警觉,抬起手中剑将射来的箭斩落。 “哎……”波连遗憾得长长叹出声,仿佛刚才那一箭是自己射出。 荀柔射出一箭后,就退回望楼檐下,他比波连更早意识到这一箭无效,倒不是很遗憾。 董卓毕竟是在刀剑中活下来的百战之将,若真是这样就能将之杀死,那未免太过容易。 他手上没带韘,方才全然临时起意,手指上被弓弦勒出血痕,此时按着就有些刺痛。 战场拼杀不休,尸横片野,浓溅的鲜血仿佛要将天地都染红,让人怀疑会战斗得剩下一个最后胜利者。 然而就在这时,在烈风中,荀柔从浓重血腥中闻到一点别样的、清新的腥气。 一滴水打在竹笠上,然后又是一滴、一滴,越来越密。 荀柔抬头望向天空。 乌云遮蔽天空,黑压压的沉下来,顷刻间大雨如注。 他回头,檐下的张角犹豫着,汗水浸湿鬓角,向他望过来,眼神幽晦不明,“今日多亏公子。” “还不鸣金收兵?”荀柔蹙眉,只觉得对方神情,突然变得莫名古怪。 “果然璇玑入命,非寻常人可比。”张角赞叹着,眼神越发难辨,“今日非公子之力,广宗城破矣。” 那倒未必。 “我说过,我不信命你还不敲钲吗?” 璇玑入命是啥?他好像听过这个词? 张角闭了闭眼睛,屋檐落下的雨水,已经溅湿了他的衣摆,“我不能。公子亦知,黄巾唯以气势取胜,气势一泻就完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先鸣金收兵。” “你”这次荀柔眉头锁紧了,“如今这般,还要如此吗?” “让汉军先敲,”张角靠紧望楼的梁柱,荀柔看出他明显克制不住,他却还坚持着,声音带着颤抖道,“如果公子先前对汉军分析无误,那他们一定会先顶不住收兵。”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急促的金鼓,被大雨声一掩,隐隐约约不甚分明。 这一回,张角没有邀请荀柔参加胜利后的庆祝,之后的两场战斗,也没有再请荀柔观战,当然,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在上城楼。 张角彻底病倒了,不再请荀柔医治,而是另外找人按照麻沸散制方煎药。 荀柔并不介意,白天和对他产生好奇的波连兄,以及来造访的小朋友愉快玩耍,晚上将董仲舒《春秋决狱》的篇章讲给阿贤,廖化作为看守,蹭了一个旁听位,每天满怀期待的听故事。 城中气氛在逐渐变化,战斗的胜利,并不能消减人们日渐增加的焦虑。 荀柔猜,外面没有好消息传来,所以近来城中什么消息都没有,但这种与世隔绝之感,会更加重担忧。他们虽然不断取胜,但困守孤城,没有援兵,没有发展,看不见前方活路。 当波才在人声欢闹中,走进这处院落,就看到这个出生名门的公子,毫不在意的盘腿坐在地上,满脸笑意,无忧无虑,带着孩子们编竹子玩,他弟弟也坐在旁边,看上去竟兴致盎然。 整个城中,似乎只有这一角还如此欢乐。 但这是真的吗?波才产生一种,一如当初荀柔刚入广宗城时的感觉这怎么可能? 他先只是觉得不对,等反映过来,才意识到这些孩子竟然说的是“雅言”。 这种洛阳“官话”,就算许多边地出生官员,都未必会说,然而这些孩子许多竟都说得很漂亮,他们父母知道吗?若是知道……是了,若是知道,那些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从未去过洛阳徒众,难道会不高兴吗?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公子,”他压下心中惊骇,走到荀柔旁边,拱手行礼。 “阿兄。”波连烫了屁股似的跳起来,“我、我” 荀柔扬起头看波才,目光在他脸上一过,拍拍衣服站起来,“有事?” 波才沉沉地、沉沉地看着他,许久,才似下定决心般道,“可否请公子解一步说话。” 第62章 必死可杀 天气转寒。 冀州位于黄河以北,广宗的纬度比颍阴高不止一度。七月某一天,寒意突然到来,只几天时间就从热烈的夏变成寒风凛冽的冬天,几乎让人回不过神来。 院子里的豆荚已经被收拾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在寒风中不时抖落下几片枯萎干脆的叶子。 波才的声音就像寒风一样干涩,“公子,我等果然从开始便注定会败吗?” 荀柔无声地回望他。 “黄天之世,果然不存?天下小民注定被官府、被豪族欺压吗?” “你后悔吗?”荀柔问他。 “在颍川逃过长社之火,从阳翟的刀兵下跟随我至此的兄弟,已经死伤殆尽,也许我会死在下一次与汉军交锋之时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波才疲惫而无望地荀柔道,“我听说书上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公子就同那圣人一般呢。难道,天生小民,就是同牛马一般,就是为了奴役、驱使、戕害,忍受饥寒,而不允许反抗吗?我只想知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第111章 荀柔望向他,波才从一开始,便和许多因为笃行太平道法术而成张角学生,因为逃避天灾、饥寒、重税、死亡的流民不同,他也是张角的学生,他也为生存挣扎,但他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同。 这因为这一点不同,他现在站在这里。 “自然不是。”荀柔望着波才,他数次地暗示引导,现在终于奏效,“其实你们可以有很多机会。” “诚然,冀州是天下中心,但紧邻洛阳,在此处起兵,必然引起朝廷全力镇压。如果一开始,张角没有选择这里,而是选择扬州或者交州起兵,你们不必这样早直面中央精锐北军五尉。” “如果半年前,当初告密者被发觉时,你们不一心攻击洛阳,那么守住太行山和济水两线,就能保有冀州,并向青州、徐州发展近来边地不稳,只要你们不攻击中央,朝廷不会下决心派出幽州、凉州的骑兵。” “如果你们不是各自为战,而是统一战略,相互协作,就不会被朝廷分而败之。如果你们稍加训练,学会各种器械,你们不会败得那么彻底。 “如果你们不急着占领城池后抢掠,而能放粮救济,约法三章,那么就不会激起百姓反抗,甚至能连为一体。” 太平天国如何兴起?耕者有其田。 这几乎对百姓无可救药的吸引力。 “如果不是张角病了,不再有进取心力,至少你们不会如现在这般坐困孤城,日销月减。” 这个词,另波才浑身一颤。 “甚至,如果你们能再忍一忍,不着急着在甲子年起事……”一二年间,凉州要乱,倒时候朝廷一只手压在凉州,就没办法如现在这般集全国之力,覆灭黄巾。 “这世间绝非一切注定,当你们反抗朝廷之时,你们拥有胜利的可能,无论这条路多难,但只有迈出脚的人,才有后来,即使如今你们失败,却也并不代表,后来者不会成功。” “你若是心有不甘,听到这话,是不是会舒坦一些?”荀柔故意道。 但立刻,他发现波才居然哭了。 这个比他高一头的壮汉,在他面前哭得声泪俱下。 对波才来讲,如果荀柔没有出现,他会和自己许多同袍一般,骁勇无畏地战斗到最后一刻,以为在为自己的志向而奋斗,以为自己就如汉朝廷对他们的称呼“蛾贼”一样,是在绝望中扑火的飞蛾。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的志向,难道就是带着兄弟们一起赴死? 每一次战斗,即使胜利,也毫无希望,周围熟悉的乡党,跟随他的兄弟,信任他的袍泽,不断有人死去。 他看不到希望,就以为眼前绝境就是天地造就,他们被天罗地网,天生就低人一等,要承受苦难的命运。他们在无望中挣扎,死前却期待的望向他,希望他能替他们看到将来的黄天之世。 但黄天之世到底在哪? “公子,我等已死无日,亦不足惜。”波才跪下来,埋下头,将头磕在泥中,“还望公子将来成圣人之道,救天下黎民百姓于困苦。” 荀柔没有感动,只是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死,你想袍泽也还未死尽,如今你已全然放弃性命,也弃他们的性命了?” 波才猛然抬头,“公子的意思是?” “广宗西南是大陆泽,此地水流蜿蜒复杂,泽中小岛林立,又通绛水,朔流可至太行山脉,既是险地又是生机。” “然而、然而,老师病重,必不能行……” “你当初对我说,张角干系千万人性命,故而比你的性命和你兄弟性命更重?而如今”荀柔未尽之意俱在不言之中。 “我话已至此,君且自思量。”荀柔向他轻轻一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当波才犹豫着,没有将此事告诉张角,亦未对他怒目以向时,荀柔便知道,已经成功一半。 张角病重不起,已无法控制城中人心惶惶,又或者,他就算如今还能起身,也不可能再用言语安慰众人。 当他选择困守城池,虚构出世外桃源,麻痹自己和众人之时,今日之状况已然注定。 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要得这民心,从来不简单。 城中越来越多孩子学会了洛阳“雅言”,在又一次击败董卓后,黄巾残余众卒,退守城中。 进展尚不明显,但一切正在缓慢发酵。 董卓数次大败,屡攻不克,终于比原本历史还早半个月,被槛车送往京城议罪,皇甫嵩被任命为新统帅,同时卢植又在士人支持帮助下,重新回到战场。 然而,就在这时,波才带来新消息,却为荀柔带来一个,对他来说,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几乎晕眩中听着 “阉党告公子勾结我等,传至朝廷,据说天子都已经知道了。” 荀柔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神中透出凶狠杀意,“宦官如何知道?你当初带走我之时,说过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战乱中失踪死亡太多了,根本无足轻重,怎么到他就是勾结黄巾,还上传朝廷之中?他不过是一个未及冠的白身少年! 波才被他撞得竟站不稳后退,连忙举起右手,“我可以对黄天发誓,此事绝不非因我等,按照回报,此流言传出时,公子刚入广宗。至于到底为何如此,只听说传得沸沸扬扬。”他低头道,“如今颍川消息不通,但也未听见天子下诏,最有可能,荀氏为保全,已将公子除籍。” 第112章 荀柔面容一僵。 不是因为被除籍,而是他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宫中宦官的一道射向士族的箭。 这次黄巾起事,多与宫中勾结,天子又要用士人和豪族平乱,不得不在宦官之事上,妥协让步,但宦官本身并不是省油灯,他们自己并不想被士族完全击败,他们要借他反击! 宦官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真的在这里。 如果他被除籍,真能为荀氏躲过这一灾,他根本不在乎,但宦官直指士族,岂能如此简单就放弃。 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的问题,他甚至不能死,因为只要他不出现,一切的构陷就会有理由和借口。 同时,他也不能就此回去。因为他回去,等待在前的只有廷狱,而一旦陷入其中,只剩下被动挨打。 该怎么办? 波才看着荀柔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曾经将他当做天上的仙人,而如今仙人终于落入凡尘。 “事已至此,公子不能回去,不如加入我们如何?公子同我们一道走。公子当初一道壕沟,便废董仲颖一千骑兵,有公子之智,将来我们未尝没有反败为胜之机……” 荀柔猛然抬头,“现在有多少人愿意走?” 波才愣了愣,连忙回答,“只有三、三五百人,我未明说,不过还有些人” “皇甫嵩已携大军至此,”荀柔慢慢捏紧手指关节,“你们没有时间了。” “许能再救” 荀柔抬眸,眼中一闪而过水光,“我救他们,谁来救我!” “公子不如同我们一道走吧。”波才诚挚道。 荀柔退后一步,“八月三十,记住。未免发现,你不要再来了走吧。” “公子想要如何?” “不愿走的人,”荀柔表情温柔沉静,又变回那个令他仰望的仙人,“我来帮忙赶他们走,如何?” 中平元年八月三十日,是夕大风,广宗城内大火。 第63章 广宗城破 广宗是座坚城。 它之所以坚实,并不是因为它城墙有多高,护城河有多深,守卫军有多精锐,而是因为这是黄巾军的心脏,大贤良师张角就在这里。 这里黄巾比别处更凶残顽抗,更加难缠。 重回前线的卢植这样向皇甫嵩介绍。 其实根本不必他讲,这座城能抗住董仲颖数次攻击,而始终屹立不倒,给朝廷军队带来巨大伤亡,皇甫嵩怎么会不清楚。 当初在颍川黄巾是什么样,他亲眼见过。 他甚至一度被波才带着黄巾,围困在长社,若非对方果然不识兵法,让他有了可乘之机,战局现在如何还很难说。 黄巾当然不可能胜利,但皇甫嵩还是做好了要围城数月,慢慢吞噬它的准备,他甚至算好,在明年春耕前,他一定能拿下这座城池。 就在这时,他们迎来了转机。 他望着眼前的孩子。 的确还只是个孩子,在皇甫嵩眼中,十四岁的荀颢,是个瘦弱、幼小的孩子。 颍川荀氏。 少年站在他面前,衣衫单薄狼狈、饿得面黄肌瘦、但身板挺得笔直,如一颗压不弯的幼松。 那个,此时已天下扬名的荀氏神童,竟然真的被黄巾虏到这里。 “他们想让叔父为他们制造守城之器,叔父不愿,他们便将我们关起来,”荀颢神色镇定坦然,带着骄傲,“但他们岂能关得住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发现许多颍川百姓也被裹挟到此,便十分担忧他们,取得联络沟通后,我们终于摸清城中守备,今日会在城中举火为号,打开城门,只请将军准备好,倒时候入城便是。” 少年拿出一片写在白衣上的信,信上墨色淋漓,是一篇文章,短短数百字,既述被虏之忧愤愧疚,又讲如何联络沟通颍川的百姓,表示他们都是良家子,入过学堂,学过礼教君臣之道,被待至此并非自愿,如今将功赎罪,希望将军能赦他们不得已从贼之过,最后则将今日内应起事,时间地点讲述清楚。 信背面,则画了一张**图纸,称此弩比同样大小的现有**,至少能增一倍之距。 皇甫嵩从信中抬头,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站在他面前,有紧张担忧却没有害怕,只飞快的将整座城的布局一一道来。 “……前些日,叔父借机向张角献策说可以在城下,挖出深沟以应对骑兵,并记下沟壑位置,这数日,大家从附近屋中挖出通道,直通墙下沟壑,我便是从沟中逃出。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察觉,”少年忧心如焚的样子,丝毫不假,“今夜入城中,还请将军能派人先入县寺救我叔父。” “若是被黄巾知道,今夜之事是叔父一手策划,恐怕叔父会有性命之忧,又则,这里天气寒凉,我们衣食不足,叔父照顾我,自己却受寒生病了。” 可怜。 皇甫嵩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又看了一眼荀颢,已经全然相信了他的话。 这恐怕是一封绝笔。 那位聪明绝伦的荀氏公子,大概已经探知如今朝中纷争。 他既果然在黄巾之中,纵使不是自愿,如今也只能用鲜血洗清家族名誉。 眼前这位小少年,显然还全然不知。 无论是他,还是信中所写颍川百姓,都被托付给他们了。 皇甫嵩和卢植对视一眼,让人将荀颢带下去休息饮食,不由得对未曾谋面的荀氏公子,带上一点敬意。 第113章 皇甫嵩招来众将,简单讲了今夜入城和内应之事,当然,绝笔只是他的猜测,也就不必说,只说到时候若围攻县衙,能顺便救出荀家公子,就尽量救一救。 尽人事,听天命吧。 …… 夕阳将坠,将天边染得如血一样红,仿佛要最后拼尽全力,艳惊天下一回。 波才前来辞行的时候,荀柔就盯着那天边的红云看不够,脸上似乎也染了天空的颜色,“你最好天一黑就走,这时候对面也在埋锅造饭,根本不会注意,至于城中,就算发现,如今也管不了了。” “公子真的不随我们走吗?”波才忍不住道。 “虽然朝廷不知道你活着,未必还会追究,不过你最好还是少露面,让你弟把胡子剃了顶在前面。”荀柔不答,“有识之士都知道,天下要乱了,你们若只想苟命,可以留在太行山间,若是想要有一番作为,就去北面并州。与朝廷兵马厮杀有什么意义?守住国门,抵御外族,保护一方百姓,是你能做的事,不要浪费你的用兵天赋,也不要疏忽大意。” “孙子兵法说: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这是为将者危亡之关键,你如今跨过这道生死之线,将来一定干出一番事业。不过你要记住,无论你的志向是什么,不要再依靠别人。 “合作可以,但留着你的忠诚,给你心中的道义。” 波才嘴唇颤了颤,再次在荀柔面前跪下来,“多谢公子教诲,波才必此生不忘。” “好了,你带着人走吧,不要回头。” 波才站起来点点头,“我同荀小公子告别一下吧?” “不必,”荀柔摇头,“他昨天夜里噩梦,白日里浑浑噩噩,我让他早些睡了。” 波才不疑有它,点点头,最后拱手道别,“如此,公子保重,希望日后再见。” 荀柔送走他,返身回屋。 廖化紧张地跟着他,说话也是端正雅言,“公子,我们真的不会被朝廷杀头,真的能救大家吗?” “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荀柔脚下有点飘,也不着急,一步一步都踩实了走。 做戏做全套,他从波才处得知消息,就开始节食,大概也由此身体有点虚,就伤风感冒。吃药也没必要,一挨就到今天,反正今天就结束了。 “倒时候,城中起火,城门一开,大家自然都往外跑,至于能跑出多少,只能看命,”他一字一字咬得艰难,“你到时候就带着那些人家还有那几个孩子,看准我跟你讲过的将官这类人物,上去求救就是,就按我教你们的说。” “那,公子你也得快些,到时候要是火真燃起来,到处都会塌的。”廖化很有经验的担心道。 荀柔慢慢点头,“你这就去做准备吧,然后等一等,等到月亮到头顶上,你们再动手。” 等廖化也走了,荀柔在榻边坐下来,脱下这里妇人送的布衣,换了当初当初阿姊给他做的深衣。 夏衣用的是葛布,染了浅青月牙色,穿在身上清凉,头脑一清,让他能够有足够精神思考。 里应外合,帮朝廷军队破城,还不足以作为证据,让他从这次构陷中逃脱,所以,就这样吧,死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稍微有点遗憾,不能回家。 还有, 他拔出剑看了一眼这竟是别人家的剑。 剑换鞘中,荀柔跪坐窗边,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丝火光。 要开始了吗? 他握住剑,想要在等一等,等稳妥确定再说。 “你搞什么鬼?伯谦去哪了?” 荀柔豁然睁开眼睛。 眼前高大虬髯,胡子拉碴,眼睛熬得通红的青年竟是张梁。 他怎么会这样快! 荀柔正要拔剑,却被张梁一把抓住,“你做什么?” “去见我兄!” 哦,是该给张角一个交代。 “你放开,我自己可以走。”荀柔挣脱他,瞬间晕眩地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才站直,他理了理衣襟,当头道,“走吧。” 城中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 火光一处接着一处燃起,蔓延开,连成片。 “怎么回事?”如果开始的火光只是因为秋燥,那如今显然并非如此,张梁有些着急,见荀柔还是慢慢跟在后面,顿时一急,一把扯住他,飞快往张角屋去。 屋中除了榻上的张角,只有一个照顾的老头。 “阿兄,”张梁将荀柔带到,急匆匆道,“城中好似失火了,我去看看,待会儿在回来。” “不急。”张角轻声道。 “啊?”张梁愣了一下,又连忙道,“阿兄,我看城中火势有些严重,得赶紧组织” “不用了。” “……是。”张梁茫然着退后。 “这一场火,荀公子蓄谋已久了吧。”张角轻声道。 荀柔此时什么也不怕了,甚至无所谓反派死于话多,他很平和淡定,“不错,此时四面城门大概都已经开了。” 他只让阿贤告诉皇甫嵩,会开西门,实际上四面城门全都会打开,从别的门的出逃百姓,有机会在夜色遮掩中,逃过追兵。 “你说什么?”张梁扬起拳头。 “阿弟!”张角抬高声音阻止他,“你退后。” “阿兄” “退后。”张角重复道。 第114章 张梁不甘愿的后退。 “那公子为何不走?公子若是想走,是能逃出去的。”张角似自语又似对荀柔道。 荀柔不语。 张角望着屋梁,继续喃喃道,“襄师当初教我时讲,习太平经,当存救世宣化之心,若是萌生异心,必获恶果。我刚起事时,上师又来劝我说,我若为此,将受恶报……那时候,我没想到啊,恶报真的来了,还来得这样快。” “我只是不甘,只是无法看着那些伸手向我求救之人,就在眼前死了……” “兄长,兄长……”张梁扑在兄长榻前抓住他的手,哭得满脸横泪,“阿兄,你没错,没错。” 张角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似先前模糊,而变得坚定清晰,“阿弟,如今事败,我们兄弟一个也跑不掉的,你找人去告诉你二兄一声,让他不要再无谓牺牲,你现在带着愿意拼命的兄弟,去拦一拦汉军,让愿意跑的人能跑得远些,我带他们败了,的确不该再带他们死,快去,待会儿来不及了。” “……是。”张梁在兄长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下,拿袖子横着擦了一把眼泪,爬起来冲出去。 他没有对张角说保重。 “公子,”张角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我知道公子为何不走了。” 荀柔对他轻轻一笑,在他榻前跪坐下来,“波才都知道的事,你当然知道。” “我真羡慕公子啊……”张角望着他,“公子出生高贵,气质高雅,又聪慧过人,只要想做的事情,没有不能做成功,而我……我永远望尘莫及。” “但我会和你一样,都死在这里。”荀柔轻声道。 张角闭闭眼睛,又睁开,“不,公子可以活下去,公子一定要活下去,只有你能改变这天地!” 荀柔一愣。 “我送公子一件礼物,可以助公子脱困。”张角看着他,轻声道,“只是需要公子自己来取。” 他在荀柔怔忡的目光中,缓缓闭上眼,将头转回去,“我真是、非常、非常羡慕公子啊……” 第64章 张角 利刃就立在张角颈侧,荀柔双手握紧剑柄,还是觉得汗水湿得拿不住。 站在角落里的老人,低声哀声呜咽。 荀柔注视着张角的病容,终于举起长剑。 剑奋力斩下瞬间,张角突然怒目圆睁,“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鲜血四溅,张角的表情,永远停留在最后的愤怒不甘。 “呼呼” 荀柔身体一软,将剑间抵在榻上,闭着眼睛喘息,头疼得像斧劈裂开。 这只是开始,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还需要更多准备,更充足的准备。当初实在不该懒了一下,放任感冒,以至于现在一思考就脑袋疼。 他歇息片刻,攒了力气,抬头看向惊慌的老人,轻声道,“老人家不走吗?再一会儿,朝廷军队就要来啦。” “外头人乱糟糟,老朽活到这把年纪,哪还跑得动”老人还要说什么,释然的表情突然变成惊慌。 “宗继误会,公子小” “小贼安敢!” 老者一个“心”还未说完,荀柔就感到一瞬透心凉,低头一看,半截刀刃从胸口前出来。 哦,还不是透心凉,是透肺凉他被捅肺了。 “宗继,误会误会啊!”老人顿足慌忙道,“这是大贤良师自己决定的,不怪公子啊。” “……公、公子,荀公子?”背后之人声音不可谓不熟悉。 荀柔瞬间感到,体内长刀一抖。 “拿稳,勿动。”他没法回头,只能咬牙道。 “大贤良师、荀公子、这”身后的人剧烈呼吸着,情绪激动,“这是、怎么回事?” “哎,大贤良师自知已无生机,便自愿送给公子……”老伯颠颠得走过来,“哎哎,这……这可如何是好……这伤势……可如何是好……” “真、真的?我、我……” 荀柔咬紧牙关,疼得满头是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当,但还是竭力稳住脚跟,不伤口二次伤害,“我、还没、死。” 捅肺不是捅心,血又还没漫上来,显然并未伤及要害。 “我、我深负公子,必以命相抵!” 抵个屁。 他今日本已决意赴死,到这一步,却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他不仅不能死,他还要好好活着。 他要回家。 张角一生理想志愿颠覆天地,而他,只想回家,拼尽全力回家。 血漫上咽喉,呼吸都是血腥,这时候,疼痛反而是好事,疼,说明他还活着,还没到必死。 “扶着我,”荀柔没时间跟他闲话,一把抓住旁边老伯稳住身体,沉声吩咐,“把刀、慢慢、拔出来……” “可、可以吗?” “按说还可以,”老伯此时也镇定下来,“此处未伤到要害,宗继,你刀别抖,抽出来再说。” 利刃缓缓抽离身体,荀柔脚下定不住,差点跪下去,好在老伯看着衰朽,到还有把力气,竟扶住他没倒,又将他扶到张角躺着的榻边。 疼痛一阵漫上一层,此时却已经顾不了了。 “帮我把银针拿来。”荀柔向老伯伸手。 外面厮杀声远远近近,这会儿他实在分辨不出,但朝廷军队迟早要杀到这里,仓促冲出去的张梁,根本不可能抵挡太久。 几针扎下去,暂时止住血,荀柔这才有功夫看向愧疚得要自杀的波连,“你怎么、还在?” 第115章 “我哥神神叨叨地说可以偷跑,我就就……”波连看了一眼荀柔,“东西忘拿,悄悄回来,见城中火起,心里担心就回来,正好听到这里有动静,我还以为、以为……”八尺高的大汉,轰然跪下,这个面对千军万马亦能奋勇拼杀的汉子,此时惶恐无措得像孩子。 荀柔背靠榻便,缓缓抽气,从袖中掏出一根手指长细竹管,哆哆嗦嗦打开,将三七粉末抖在伤口上。 药粉沾着皮肉疼得他直哆嗦。 “就这样、帮我、扎住。”他带着心疼,向老伯道,“从我这、这件衣摆上撕。” 这位老先生以前也是个医工,据说治死了个人,被对方家人追打讨要赔偿,在家乡待不下去,就成了流民,张角后来用他替换自己,也不是完全胡来。 老先生加入黄巾过后,病看得少,处理伤却是熟手,交给他没问题。 “你走。” 荀柔都不知道该不该怪波连,这小子自己跑回来,看来是想带他一道走,但搞成现在这样……他是波才的亲弟弟,若是被抓住,根本没有周转机会,肯定是要砍头的。 “你、你不会死吧……”波连紧张无措得急红眼睛,在旁边杵着,却帮不上忙。 “宗继快走吧,你在这里,公子说不清的,”老头一边动手飞快,一边条理清晰地劝道,“黄天已死,你跟着兄长奔命去吧,若是将来你也活着,再回报公子。” “公子要是死了,”波连最后终于郑重道,“我一定拿这条性命相抵,我说到做到,我会回来的。” “滚。”什么反派台词。 波连终于滚了。 他能否成功逃出,荀柔心里没底,波才顾念大局,大概不会回来找他,而他自己现在也已经顾不及。 “这样吧。”老人手脚飞快的将伤口裹好,“这要绑得太整齐,要引人怀疑了,公子这伤,伤得也算巧,看着凶险,倒也还没伤着要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盼着公子,此后逢凶化吉。” 老人说得其实不错,受伤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算坏事。 荀柔望着老者,《道德经》,这是个读书之人,通达且有智慧,却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 “多谢。”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撑着剑站起来的工夫,老头扯了床单裹住张角的头。 “公子,荀公子,”老头递上布裹,他脸上交叠的皱纹,如同斑驳的树皮,眼睛浑浊,“公子说过这天下要乱了,天下乱起来,这小民……还有活路吗?” 他问着这句话,站在原处,目送荀柔离开。 “路……”鲜血滴落,沿着前进的方向,“总是走出来的。” 擎着长槊的校尉,带着亲卫,突破张梁带领的黄巾,拍马冲入城池。四处都是火焰,横槊所过,溅出一片腥风血雨,胯下战马突然嘶鸣一声,身后突然一静,校尉迎头望去,顿时明白身后为何如此。 赤黄烈火之中,少年缓缓迈出广宗县衙大门。 他一手执着带血长剑,一手提着正滴着血的布包,白衣脏污得很,染了血和炭灰,然而这一切,仿佛都为了衬出那张容颜。 在火光摇曳中,少年的容颜如白雪一般艳,最净最晶莹的雪,净白到极处,生出颠倒人心魄的瑰丽妖曳。 这是真的存在的人,抑或只是虚幻。 荀柔走到不知姓名的将领马前,惹得周围亲卫一阵躁动,犹豫着用长矛护卫主将,却在他缓步上前时,后退着武器,虚张声势地喊,“止步。” “张角伏诛,首级在此。”荀柔声音低哑。 马上校尉一翻身从马上下来,只比荀柔略高一点,他亲自上前拿起那布包,掀开。脸色枯黄的头颅,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竟将个别胆小的兵士骇得退后。 “不知君是何人?”校尉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少年的眉目与某位初识故人却有一二相似。 “颍阴荀柔。” 第65章 蹈水 “阿叔,药好了。”荀颢跪在床边,递上药盏。 荀柔侧躺床上,左手接过,撑起半身,仰首一饮而尽。 银针止血只能一时,况且他还正烧得糊涂,将张角首级交给皇甫嵩,就基本躺平了。 这年月愿意从军的医工,水准不能要求太高,好在营中条件不错,药材还是备得齐,他就让阿贤代笔写了药方,送去抓药。 风中送来阵阵哭声,凄凄哀哀,就像扯着一点心尖,让人疼又不致死,荀柔垂眸,知道这是黄巾众人听得张角已死的消息,垂眸接过清水漱口。 忽然帐外的声音变得喧嚷。 不是炸营或者战斗的声音,而像许多人吵嚷着大声说话。 荀柔望向帐外,“怎么回事?” 荀颢放下案出帐查看,片刻一脸复杂的回来,“黄巾……贼听闻张角已死的消息,俱奔西面漳河。不知道是谁说起,说漳河水入黄河,黄河沟通黄天,入黄河就可永久追随大贤良师,再不受世间劳苦。” …… 凛冽秋风浸透水汽,像一把柔韧冰冷的刮刀,切过脸边鬓角,顺着呼吸腔道,一点一点刮下直刮得肺腑寒彻。 哭声,嚎泣,嘶吼。 一声声绝望又悲愤。 天色已经透出微光,远处绵延一线的河堤上,无数人影,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强力壮的青年、有荆钗布衣的妇女,还有孩子,懵懂幼稚的孩子。 第116章 那么多的人,一眼望不尽的人,自主走上堤岸,然后消失。 有的孩子还在懵懂年纪,却被父母裹挟着,坠入冰冷的河水中。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还有人在向天述说着不甘。 有人抱石入水,却也有人落水后拼命挣扎,吵嚷声、颂经声、孩童哭喊求救声,尖锐得刺破天空,但最后都被奔流的漳河吞没。 他们为什么不跑? 他们中许多人明明可以跑掉的。冀州民生凋敝,只要今日躲过朝廷兵马追击,躲进山野、躲进荒宅、摘掉头上的黄巾,他们就是普通百姓,就不必在战争中失去性命。 他们,为什么不跑? 荀柔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腰弯下去。 肺部的伤口,就像从内部裂开,鲜血从破裂血管中争先恐后上涌,堵得满口都是血腥。 荀颢担忧紧张地扶稳他,“阿叔?没事吧?” 荀柔向他摆摆手,想表示无事,却还咳得说不出话来。 一件乌黑皮氅,递到他面前,“水边风寒,荀君衣衫太单薄了,不如暂披此稍御风寒。” “多谢。”荀颢连忙单手接过大氅,腾不出手行礼,只好向这位突然出现的黑衣将官颔首致谢。 带着温热的氅衣覆在身上,荀柔果然渐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身来,他抬起头,借着幽微的天光,注视着眼前的将领。 黑衣玄甲,长须短髭,身长七尺,英武不凡,一双浓眉下,细目炯炯有神。 正是当初他携张角首级遇见的军将汉末群雄角逐,三分天下的中原霸主,此此官拜骑都尉,从皇甫嵩东征的曹操,曹孟德。 “多谢都尉。”荀柔缓缓长揖,声音由带喑哑。 “不必,不必多礼,”曹操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来,“我在颍川时,与君兄长荀文若相见,甚为钦佩,今日再见君,当知荀氏名门,果然不虚传。” 荀柔几乎被他双臂力气提起来,退后半步再次行礼,晕眩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惭愧惭愧。” “小郎君伤重有兼抱恙,何不在帐中休息?” “听闻黄……听闻太平道众相从投河,就来看看。”荀柔扶着侄儿站稳。 曹操也回首望了望堤上人影,“妖道张角,蛊惑人心至此,实在让人深叹,” 他能说一句“蛊惑人心”已算官场中少数清明人士,比大多数以为黄巾就该万死的官僚好许多。 然而…… “此处着实寒冷,”荀柔低声道。 “的确如此,”曹操道,“君不如早归?” “广宗城破,皇甫军侯下一步就要去下曲阳了吧?”荀柔闭了闭眼。 曹操点头,“正是,清理战场不过数日,便拔寨起营。荀君杀张角有功,军侯上奏天子,君可留营中修养,稍等些时日,定有天子封赏。若要归家,颍川路途遥远,恐怕未必安全。” 荀柔垂眸一笑,“我也不好留广宗,对吧。” 不知那些逃跑的黄巾,是否会恨他入骨。 至于封赏? 曹操站得端正,向荀柔拱手下礼,“非君之力,要破广宗城,不知还要死伤多少士卒。能毕功于一役,减将士死伤,荀公子不愧仁善之名。” 荀柔低头还礼,“都尉客气,我愿留军中,再助军侯破城。” 他最后回望一眼滔滔漳水,虚渺摇晃的视野中,那白茫茫的水花,就像浮在天空,让他仰望。 他们为何不跑? 世如洪水,民徂何往? 军营之后俘虏营很快被抓捕的黄巾填满,他们像羊群一样赶进围栏,挨挤作一团,只有方寸空间。 每天只有一点食物维持生机,便溺都在那方寸之内,不断有受伤或者生病的人死去,很快那片区域就让人难以靠近。 廖化等人因为开城有功,倒没和其他黄巾放到一处,只是被暂时关押起来,荀柔让侄儿每天给他们送些食水过去,荀颢回来告诉他,后营每天只有清澈见底的豆粥,每天都要抬人出去,砍掉脑袋,把身体丢出营外。 荀柔想了许久,向皇甫嵩建议,将死去的人烧掉,以免造成疫病。 广宗城破得彻底,处理了大头,皇甫嵩留下后军,带着大部队前往下曲阳,荀柔也随行其中。 这座城与广宗虽同属巨鹿郡,但一北一南,相距三百里,与广宗不同,下曲阳附近水流更加丰富,下有渠水,上有滋水和卫水相交,期间分布着细密的水渠。 张宝也正是依靠这些河流,阻击了来自凉州的董卓。 荀柔方至,便见下曲阳城下亦挖深壕,忍不住叹了口气,向皇甫嵩建议,趁夜中将深壕与附近水流挖通。 河水倒灌沟渠,将来不及逃出的黄巾军淹没,深壕又可通城中,引上流滋水灌城可迫城中人出逃或者出战。 这一仗打得并不难。 张角的死,对于黄巾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本就是靠着一口气作战,然而大贤良师都死了,黄天之世再无希望,黄巾的气势在最初还有悲愤加成,但很快当汉军突破第一层防线后,便迅速崩溃了。 这一仗,皇甫嵩足足俘获了十万人。 荀柔没有去观战。 他本来就不喜欢厮杀,加上风寒和受伤,始终没有痊愈,更以此有了借口。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归家。 荀颢前去领回“颍川被俘百姓”,荀柔在屋中慢慢收拾着东西,却突然听到巨大的喧嚣哗然之声。 第117章 那声音骤然响起,声浪如潮,入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荀柔疾步走出帐外,顺着声音走过去,然后被眼前光景震慑得无法动弹。 好大、好大的土坑。 四周垒着高土。 好多人男女老少,哭喊着被推搡入坑,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挣扎着攀着土壁要爬出,却被守在坑边的士卒一刀砍下去。 坑杀。 竟然坑杀。 “惊扰到荀公子了?”耳边是北地的口音。 荀柔一回头,身边站了一个手臂长过膝盖的青年将领,青年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一手挎在腰间剑上,既不显得过分严肃,又不至于散漫无礼,十分亲切近人。 他曾带着两个兄弟来探病,于是,荀柔认识了这位汉室宗亲。 “刘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他心底存着最后的逃避。 “黄巾贼人太多,无法安置。”刘备道,“皇甫将军只好将他们就地处决。” “叔父。”荀颢穿过士卒,领着一群人过来。 其中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童子少年,除此之外几个妇人和残疾的男子。 在黄土被士卒齐推如坑的轰然之中,他们跪下来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望着他们真挚地、劫后余生的表情,荀柔咽下口中血腥。 第66章 今我来归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滚滚雪浪翻涌咆哮。 长堤上,瘦骨嶙峋中年方士,临风飞扬起灰色袍袖,与斑驳灰败的鬓角相当。 他将瓶中酒水尽洒进水中,仰头望着漫天碎玉的星子。 在这般繁星之间,璇玑北斗依然是最耀眼的存在。 “杀人者人恒杀之,活人者人恒救之,动异心者,当得报应。”方士将淘瓶弃入河中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渡河而死,其奈公何!”(1) “这天下,将还有多少蹈水而死之人啊” 癫狂又绝望的笑声,从方士口中传出,在波涛之间覆灭。 “救不回了,这溺水之人,已经救不回了” …… “阿叔,你伤病未愈,医工说最好歇息些时日,我们还是此留些时日再走吧?”荀颢低声劝道,“都乡侯不是也说,已经上奏天子为阿叔表功吗?说不定天子的赏赐很快就会来了。” 荀柔摇头,感到跪在帐中角落的几个少年紧张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们都看见坑杀,都看见汉军取首级装满一辆辆小车,知道这是要送往洛阳城请功求赏。劫后余生黄巾少年,并不想再军营中久待,只盼望他能早早带他们走,但这话也不敢说。 他们都吓住了。 荀柔本来只想教导他们一些礼仪规矩,让他们轮换着一班一两个,帮忙做些事,没想到他们都愿在帐中轮值,也不想回自己帐里休息,以至于让他不得不规定上限人数。 就不为他们,荀柔也要回家的。 “没关系,天子若当真有赏赐,颍阴比此地离洛阳更近,天使来去岂不更方便?”荀柔手指蜷起抵住唇边轻咳两声,“若天子要征我入狱,至少,我还能见父亲兄长们一面。” 咳嗽震动肺部的伤,隐隐的疼。 荀颢连忙端来温汤给他,“岂会至此?阿叔杀了张角,又出计帮都乡侯攻破下曲阳,天子怎么会这般没有道理?” 荀柔抿了抿颜色淡薄的唇,意识到自己不该将烦躁的心情述与小侄。 只是坑杀和京观连连入梦,搅得他睡不好。 皇甫嵩不是恶人,甚至称得上与人为善,在颍川之时,朱儁战事不利,而他大破黄巾,他却愿意将功劳分一半与朱儁,两人一同封侯。 坑杀是因为无法安置,朝廷也担心黄巾众降而复叛,而取头为京观是为其他将士请功,灵帝敛财,在军费上亦不愿多与,甚至拖欠鲜卑等外族兵卒的俸禄粮草,至于对于本国士卒也并没好多少。 前翻需得将士用命,出西园所屯钱财,如今仗打完了,却未必愿意再拿出前来封赏抚恤。兵卒用命,这一年的拼命,总不能落得惨淡,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若真是凶人,他这里的数十人,也无法留下性命。 黄巾起义,造成豫州冀州破败,朝廷镇压,再一次伤及百姓,这场战争耗费资源,哪里有什么胜利,不过是又祸害了一番。 董卓入京、群雄并起、天下三分、晋统江山,世家风流,这些英雄风光下,全是百姓累累白骨,无论是战争还是统一,百姓永远是最大的输家。 “我只是玩笑而已,”他淡淡笑了一下,“在晚一些,就要下雪了,路上更不好走,我们早些启程为好。” 回家、回家、回家……除了回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荀颢怔忡了一瞬,眼神也暗淡下来,“阿叔,我也想家,只是、又不敢想。” “嗯。”荀柔轻轻摸摸他的头,明白他的心情。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荀公子,”守帐已换了要随他同回颍川的少年,他动作不熟练的向荀柔一礼,“那个刘将军又来了。” 所谓“那个刘将军”,自然指得是最近常来的刘备。 将军这个称呼当然是尊称,实际上刘备虽然姓刘,早三百年的确和天子是一家,但他家早在西汉武帝时期,就已经失了爵位。汉时分封宗亲天下,随便哪个郡,都能找出这么一支姓姓刘的,所以,这个姓也就比普通百姓好上一点,也并未给刘备带来多少政治优势。 第118章 如果直观一些比较曹操打小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风评不好,但一满二十岁,就有重臣司马防,推举为孝廉,除洛阳北部尉这个。手握军权含金量十足的京官。 他兄长荀彧,少有才名传于郡中,二十岁,逢党锢解除,被郡太守征辟为县中大吏主簿之职,到二十六岁被举孝廉,入京做清要守宫令。 而刘备,母亲织鞋贩履供他入卢植门下,卢植出征黄巾,他自带人马相从,二十四岁,出生入死以军功才得一个安喜县尉同样的职务,荀柔亲兄长二十岁,凭娶涅阳张氏,就得到了,而南阳郡和中山国,在分量上并不能同等而语。 最近这段时间,荀柔切身体会到未来昭烈皇帝的坚韧这家伙刷他好感度,实在非常有毅力了 “快请进来。”他站起来相迎,行动间稍扯到伤处,微微蹙了蹙眉。 “荀公子客气了,”刘备大步上前,却来执手将他携至榻边,一脸真诚正直,温言细语,“公子为国负伤,何该好生歇息,端坐便是,备来探望,岂能再劳君子,真乃备之过错。” 他身后照例跟着两个兄弟,刘备与荀柔对坐,关羽同张飞却立在刘备身后。 刘备温语,兄弟两人却肃穆,却更衬得刘备气势威严。 所谓威德并施正是这般。 荀柔望了望,现在二十多岁的刘备,的确比他见过的几个两千石颍川太守更有威势。他忍不住对比曹操,曹将军却不必如此费心造势,只站在那里,本人就是仕宦人家金字招牌。 “刘将军折煞我。”荀柔客气道,“还请这两位将军也入坐。” 跪坐帐角的少年,连忙端了两座席过来放好。 关羽点头,一捋美髯,昂然入座,旁边张飞却端正回了一礼,这才在刘备身后坐下。 荀颢上前,给三人倒上温汤。 刘备端起盏饮了一口,感叹,“公子简朴。” 他身后张飞却道,“饮这温汤有什么意思,我那有上好的中山冬酿,送来共饮如何?还有昨日得的野雉,也让人整治了来。” 中山冬酿是中山郡的名酒,荀柔忍不住看他一眼,还真是巧,若是历史未变,此次刘备除安喜尉,正是隔壁中山国安喜县。 “三弟,”刘备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荀柔,见他侧过头捂唇清咳,连忙阻止了张飞,“荀公子身体不适,正要好生休息,我们来探病,岂能在让主人劳累招待?”待荀柔止住咳嗽,这才又道,“听闻公子将归?” 荀柔抬手轻轻敲了敲案,“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年终将近,天将雪,人莫不思归啊。”(2) 刘备点头叹了一声,“公子所言正是,大丈夫故当立志,然而家中亲长亦难免挂怀,我从卢师就学,也经年未曾归家,也不知家中母亲如何。” 他说得感情真切,眼中深情款款,但显然同许多“大丈夫”一般,想念只是想念,更何况此时他正立军功,眼看将要步上仕途,也只是感慨而已。 关羽昂然高声道,“丈夫当行千里以求功名,上报国家,下安百姓,岂能困于儿女情长,而为守宅奴,无用于天下。” “二弟。岂能失礼君子之前。”刘备唤住他,连声向荀柔致歉,表示关羽并非针对他的意思。 荀柔抬眼,对上那张枣红色的脸,垂眸一笑,关羽就是在针对他,或者说,针对他所代表的士人群体,嗯,还是针对他。 刘备礼贤下士的态度,在他这里碰壁,让这位兄弟心生不满了。 “刘将军不必如此,”荀柔温声道,“将军如今军功傍身,正是鲲鹏欲飞之时,柔却不改说这样丧气话不知将军将往何处去?” “天子诏令已下,备除中山安喜县尉,公子若是将来有暇,可来此一游。” 果然是安喜尉啊,只是就怕我有时候去,你已经滚蛋啦。 “县尉乃是县中要职,掌一县安危,如今冀州新定,百姓不安,正需将军这样仁勇兼善之人,方可稳定民心。” 刘备脸上忍不住露出些喜色,“不知公子可有教我?” 好家伙,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荀柔沉吟片刻,实在记不得刘备怒鞭都邮,到底是当县尉多久的事,但……至少也要过了春耕吧。 “为官之事,柔不敢妄言,不过今次冀州却有几件事,十分要紧。” “还请公子详细道来。”刘备连忙道。 “第一,便是流民,今年经战乱流民必多,若能好生安置,必是一大政绩,第二,便是盗匪,亦是因战乱,冀州必盗匪横行,冬日缺粮,恐怕会袭掠小县,第三,便是春耕,今年收成已废,来年需借粮种,百姓才能耕作,第四” 荀柔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一声。 “第四,却是疫病,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刘、咳、刘将军当早做准备,让百姓少食生水生食,勿在野地便溺,若有石灰,可使人涂于墙上,洒于屋外。”他看了一眼张飞,“也少打猎,野外动物,许多以腐肉为食,身上带病,可传染给人。” 张将军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 荀柔也不知道刘备能做得多少,只望他真的像历史上所说,是个仁爱百姓的好人。 “公子一言,实令备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心中通明。”刘备向荀柔再拜行礼,再一通表白,希望将来能得书信来往。 荀柔只好避席以谢,最后终于疲惫得将三兄弟送走。 第119章 好在曹操没有也来这一通,只是听说他要走,几句干脆利落的辞行,并表示自己亦得济南相之职。 这个职位,荀柔的伯父荀绲当年干过,所以当真算是有缘。 当然,态度是干脆,曹操却备了一车礼物,可以说这也是非常真情实感。 离家时走了八天,归家距离更远,还是只走了八天。 将小侄送归家,与大兄彼此都默契的不多寒暄,荀柔快步走进家门。 家中看上去一切与从前并无差别,父亲端坐堂中看书,淡淡点头,“回来了。” 荀柔趋步上前,俯身下拜,只觉精神一散,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注释: (1)古乐府诗 (2)《诗经。小雅。采薇》 第67章 病中杂事 “……郁结……忧劳……伤口……”有谁嗡嗡说话,“……凶险……” 河水滔滔,无数身躯在其中沉浮…… 土坑之内,伸出无数沾满泥土的手臂…… 无数陌生的面孔,男女老少,瘦黄的脸,凹陷眼眶,乱蓬蓬的头发,那些面孔旋转着、明灭着、紧紧挤在一起迫近,压得喘不过气。 好疼,不知道出处的疼,就像整个身躯都着了火、通上电,疼得发麻,疼得没有着落,动都动不得……冷,虚空的冷,热量都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淌出去,只剩下空的、虚浮、无力,几乎要坍塌,轻轻坠深渊去。 他疲惫得想睡。 睡着就好了,不必再面对那些脸,但总有点什么,冥冥之中的牵挂,扯着一根线,不放他睡着。 热源从口中灌进,但好苦,好苦啊。 为什么温暖的东西,要这么苦、这么奇怪、这么难吃,他都够难受了……但呕都呕不出来。 他忍不住委屈的低声啜泣,但哭起来又更疼,疼得他只好止住哭,但还是疼,呼吸都觉得疼,他明明放得好轻好轻了,还是疼。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父亲……阿兄……阿姊……阿兄…… 你们都去哪了? 都不要他了吗?都不要阿善了吗? 面前黑暗中的脸,变成了山丘,茂密幽深,仰首难测,遮天蔽日的山林,湿淋淋下着雨,空气中全是草腥气。 他就站在那里,脚定在地下,眼睁睁看着灰黄的浊流,翻卷树木砂石,迎面扑上来,将他完全淹没。 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挣扎,拼命将手臂伸出去,抓刨一切泥土,无视身上痛楚,拼命挣扎。 他不能死,他有家人有牵挂,他想回家,不可以 “呼呼呼” 胸口疼痛辣呼呼的,又像有个洞在往里灌着凉气。 抓心挠肺的疼,真的是抓心挠肺的在疼,不过疼着疼着好像能习惯了。 荀柔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像才和恶龙搏斗一场,全身疲惫得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放得轻轻。 跪坐床边的青年,倾身探来,伸出手轻贴荀柔额角,幽玄深邃的眼瞳关切凝视,“叔父醒了?” “……公达?” “嗯。”荀攸轻应起身,“我去唤张君来。” “公达。”荀柔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荀攸回身来,“小叔父?” “无、无事。” 看来是真的。 他的确回家了。 荀攸顿步,向旁边侍立的童子道,“去请张令来,再去通告慈明公,说小叔父已醒来。” 童子拱手施礼的动作,有些不伦不类,但脚步却飞快,立即出门去了,荀攸回转身来,依旧在床边坐下来。 荀柔疲惫的闭闭眼睛,又睁开,明明才睡醒来,却累得大脑都没法动,全搅糊成一团。 “叔父至今已昏迷五日。仲景先生在父城为令,听闻,连夜赶来,”荀攸取葛巾给他擦去额上冷汗,缓缓道,“先生说叔父病在忧劳,多思少眠,不欲饮食,金疮久不能愈,心虚内弱不能抵御风寒,由是寒结于内。” 心虚……嗯……心虚。 荀柔听着大侄子一本正经报诊断,的确心虚,总觉得在受教训。 “阿贤已将这数月之事告知,叔父深通医术,却为何如此不惜自身,以至于此?”荀攸眉心深结,又是担忧又是后怕。 呜呜呜,别骂,别骂了,再骂都傻了,在反省,有在认真反省了。 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侄子,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荀柔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有点“厉害”。 “公达,何时来的?”荀柔小心翼翼道。 喉咙泛起鹅毛搔过的痒意,他忍不住咳嗽,又因带着伤口震动,只能压着声,一点一点的咳。 少年姿容甚丽,脸色苍白,更衬得眸中漆黑,长睫如墨,眼角一点清润,亮到让人触目惊心,却让荀攸想起先前他瘦小一团,紧闭眼睛,呼吸微弱,唇边和胸口都沁着血的样子。 “攸巳时前来探望,正巧叔父醒来。”他无声叹息,伸手轻轻抚过荀柔背后,掌下却能摸到起伏的胛骨,“醒来便好。” 荀攸话才说完,急促的脚步便至,转眼比十年前成熟了好多的张仲景就已经走到了。 张仲景身后,多年不见的亲哥扶着父亲,身后还跟着姐姐荀采。。 他姐那眼睛,说不是大哭一个时辰,都不能肿成这样。 荀柔心里顿时泛起愧意,垂眸不敢看,“父亲,阿姊,阿兄。” 第120章 “回来就好。”阿兄不是十年前的阿兄了,留了短髭和一点胡须,说话简洁,看上去有点威严。 荀攸起身,将席让给张仲景。 “有劳仲景阿兄。” 张仲景的胡子也比以前长了好多,几乎坠至胸口,还像荀柔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何算劳烦?”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张机表示一定要少思静养,尤其是疮口迸裂过,若是再不能养好,可能会留下痼疾。所以最好卧床。 “食糖宽心。”张机递糖,就像当他还是当年的小朋友,“不要怕苦,好生吃药才能好。” 荀柔被摸毛,摸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这个……真是好多年没被顺毛了。 他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族中兄弟们连翻前来探望,倒也不多停留,说几句就让他好好修养。 也不知是不是吃的药的关系,荀柔每天能睡八个时辰,在家不能随性而为,像在外的时候独断,醒来也不敢起来活动,只能躺在床上,不是等吃饭,就是等吃药,宛如一条已经失去梦想的咸鱼,还是不能翻身的那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迎来两个史上最强牢头。 他亲哥,把他十岁的小侄儿荀欷、小侄女荀襄,给放在他屋里看守他。 此举真不可谓不毒。 他连吃药都不敢稍有推脱,因为他早熟的两个小侄居然会哄他! “阿叔,药吃了病就好了,可以和我们一起玩。”“阿叔,乖乖,吃了药就能吃糖了。” 想看书,他们能念给他听, 有信件来,他们能帮他写回信,还会注明他病了,这是代笔, 想起来活动,他们能给他按手按脚,帮忙活动,就是不给起身。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他真是……谢谢他亲哥,一并感谢他自家十八代祖宗。 以至于他带回来的几十个人,都没法同家中商量,只听说暂时被送到别庄教导规矩,帮忙做事,其中廖化因为个子高,身体健朗灵活,被典韦领取,加入巡守小队,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也被挑去学棍棒武术,不管怎么说,荀家教育系统,肯定比他们在黄巾时,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强。 规矩礼仪的确要学,荀柔也确实怕了两个牢头,只好老实养病。 “阿稷、阿音将来一定大有出息。”荀柔委婉向兄长表示抗议。 荀棐摸着胡子,一脸自得,“如此多谢阿善吉言了。” 看他如此悲惨,荀攸毫无同情,并表示下次再来看他,会带上三岁的儿子荀缉,让他学习大父,吃药干脆利落的坚韧不拔。 简直没有人能相信,荀柔这一个多月是怎么挨过来的。 腊月中,他终于得到沐休前来帮他看诊的张仲景的点头,表示可以起来活动。 那一刻,让他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来之不易,几乎热泪盈眶。 能起床之后第一件事,荀柔便前往二伯父家。 这段时间,无论是荀衍、荀谌还是荀彧三位堂兄,前来看他都是来去匆匆,神色忧虑难解,荀柔知道这是为二伯父。 伯父比父亲年长十余,如今年事已高,近来已常常昏睡不起,他如今一旦能起身,自当立即前往拜见。 第68章 品评天下 腊月天寒,朔风凛凛,彤云细雪。 荀柔病后畏寒,穿了厚实氅衣,走出门,还是被地上积雪冻土沁得脚下一凉,迎着冷风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好在大家住得近,身上还没凉透,就到了伯父家。 门房一边将他请入,一边便有仆从进去禀告。 不片刻,一身墨灰直裾,仪容温雅的荀彧已快步迎出来。 “阿兄。”荀柔长揖行礼。 荀彧伸手扶他起来,细细端详,“不必多礼阿善已无恙?” 香气袭来,恰如三月春兰,荀柔扬起头,“饶兄长担忧,柔已无大碍,归家至今尚未拜见伯父,实在失礼至极。” 荀彧凝视他消瘦许多的面容,却没说什么,执住他的手,带他往后院去,“大人亦挂念阿善。” 荀柔不可避免再次涌起愧疚。 他归家至今,谁也没问他关于黄巾之事。他屋子被搜查过,但竟然也没查出什么来。他还听说,先前父亲病过一场,兄长辞去吏职归家来,族中寻他们数月,一直都没放弃。 归家之后,外面风霜雪雨,暗淘诡谲也一并被族中遮挡在外,让他能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修养。比如,他就听说豫州刺史王允就曾派人来探病,他没见到,朝中光禄大夫杨赐也曾派人前来,他也没见到。 他听说过后,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 灵帝不知道出于什么打算,至今没有对他下旨,但无论从他自己,还是家族来看,这个时候,天子真的将他忘了,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这些人,想让他入局。 杨赐为他说话自然感谢,但他并不想被人当做卒子,摆上棋盘,族中也是如此。 他是被保护着的,自归家之后,他时时刻刻感受到。 “阿弟不必如此,”荀彧眉眼温润,立在阶前,伸手替荀柔拍去发上落雪,“阿弟归来,我们都很高兴,大人听闻你来,也很高兴。” “还不快些进屋来,不冷啊?”荀谌从屋内迎出来。 “友若兄。”荀柔再次行礼。 第121章 “快些进来,你大病初愈,还是要少受风寒,注意调养。”荀谌招招手,“大人刚服过药,正在屋中等你呢。” “是。”荀柔在廊下脱履,去了氅衣,低头下拜。 “行了。”荀谌等他行了礼,携手带他进屋内。 屋内点了好几个火盆,虽另放了水盘在侧,还是显得干燥烘热。 荀绲披衣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重褥,身上搭着被子,见荀柔进屋,对他微微点头。旁边荀衍正将空药盏交给下人,对他点点头致意。 荀柔鼻中一酸,俯身拜下去,“伯父。” 伯父已苍老至此。 “起,起来。”荀绲道。 “是。” “进前来。”荀绲又道。 荀柔又应了一声,膝行到床边,“伯父。” 荀绲在荀衍搀扶下吃力坐起来,低头细细看他片刻,低声道,“瘦了。” “儿让族中诸父挂忧,实为不孝,”荀柔俯身道。 “你一向心中清明,我就不训诫你了。”荀绲缓缓道。 荀柔眼泪瞬间忍不住,“儿,儿愚鲁糊涂,伯父但有教训,自当恭身受教,还望伯父不吝教诲。” “起来,”荀绲抬了抬手,“地上凉。” 旁边荀谌过来将他扶起,拿了垫子来给他。 “你斩张角首级,水淹下曲阳之事,我也听闻。”荀绲缓缓道,“过去郡中都传你是’神童‘,文太守、何太守都想招你入郡,家中阻拦,不想你早入官场。” “大人爱护,柔心中明白。” “如今你有这样功绩,却不能在当童子看。”荀绲缓了缓气,又道,“你去过皇甫军侯营寨,见过朝中英豪,以为诸人如何?” “军侯宽厚爱人,沉稳有度,深孚重望,”荀柔想了想,“只惜出生边郡,在朝中无援,听说如今又任冀州牧……” 谁能想到,皇甫嵩这样在外威风赫赫的将军,在朝中就像狗一样,被灵帝有事则用,无事就逐,最后还要向董卓摇尾乞怜,才能留得性命? 他数次被罢,朝中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和已经槛车入洛,却还是被保下来的卢植,形成鲜明对比,这并非因为皇甫嵩为人不够好,实际上,他一直努力向中原士人靠近,一直施恩分功,最后却什么都得到。 “你不看好?”荀衍眉头一皱。 荀彧讶然,“冀州如今情形已糜烂至斯?” “边将为中原地区州牧,本朝几乎未见,天子不得已用之,然皇甫军侯毕竟是凉州人。”荀柔低声道,“冀州虽受兵燹之灾,受灾最重的是百姓,许多地方豪族拒堡坞以守,并未伤及。但他们未必愿意帮忙。” 否则等袁绍、曹老板入主冀州时,那些有钱有势,族谱几百年的大族是从哪里冒出?如果这些人愿意帮忙安抚百姓,冀州绝不至于成为后来满地土匪流氓最多的地方。 恐怕这些人还想着,正好借此脱离中央控制。 荀彧轻轻叹了一声。 荀绲点点头,“不错,你可见过卢子干?其人如何?” “卢公不似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荀柔回忆起在军帐之中见到了卢植,“原本就是由卢公进冀州,故其帐中多乡党,然其人却事以皇甫军侯为先,并不相争,退起一步之位。柔亦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牢狱之灾。” 在黄巾乱过后,卢植的确不再像他前半生那样刚强犯上,倒是真的。 “诸将如何?其中可有英才特出之辈?” 荀柔忍不住垂眸,实在是……先得答案再做题。 “骑都尉曹操,年不及而立,何伯求先生曾称之能安天下,其人容貌寻常,却吞吐豪气,雄武非常,可当得天下之帅。” “辽东长史公孙瓒,貌壮而声宏,有文武之才,顽悍勇猛,然自恃才高,可据地自守,有人杰之姿,却无包揽天下之胸怀,未必能久。” “其余诸将,多是听从效命之辈,”荀柔顿了一顿,“唯又一人,有非常之姿,虽不过从公孙瓒为军司马,却不甘为下,名曰刘备。” “哦?” “阿善认为此人将来可成大器?”荀谌好奇道。 “此人出身刘氏,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不过在武帝时,便以酎金失爵,家贫,由叔父资之学于卢公。” “卢公学生?”荀衍微惊。 比之已经血统遥远的刘姓,卢植学生这个身份,显然更有意义。时下师徒关系密切,有近与父母,如果卢植愿意推荐刘备,显然对他的仕途很有帮助。 “似乎并不亲近,黄巾乱起,其人自聚众随追随卢公。”不是卢植亲点哒。 “此人莫非有什么过人之处?”荀谌笑问,“颇费阿善口舌。” “其人善与人相交,在军中左右逢源。”刘备这点真是非常厉害,“公孙瓒性傲,却能与之交好。并结交有二人,其一急躁,其二倨傲,皆有过人勇武,而不善为下。他人不能有此二人,而刘备能用之,知其人必有非常之志,又有非常之能。” “白身招揽豪侠之士,”荀彧直接信任了荀柔的判断,“其人所图必不止于一县之地……许不止于一郡。” “嗯,数次来我帐中,倾节相交。”荀柔犹豫了一下又道。 “哈哈,”荀谌顿时笑开,“这位刘君想要招揽阿弟吗?那他眼光颇好。” 荀衍、荀彧亦莞尔。 绝不是嘲笑,但荀柔毕竟还是少年,未曾出仕嘛。 第122章 “阿善看好此人?”荀绲微笑道。 荀柔想了想,“其人无家世,便需以品行,行事更得小心谨慎。只是……此人善在御人,嗯,以我私心,愿意与之交友。” 刘备最大的长处就是适合当官,在务实上欠缺,荀柔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外人管理。 荀绲莞尔,阿善说这个刘备“不甘人下”,却没发现,他自己也是如此。 “不屈于人,只从于道,唯心所善,九死不悔,方为君子。”荀绲缓缓道,“阿善当初这般回答何公吧?” 荀柔脸上一红,这都好多年了,“是,童年稚语,不想伯父还记得。” “如今则何?” 呼吸一滞,荀柔忍不住垂眸。 火盆中木炭烧得噼啪作响。 他缓缓望向伯父,轻声道,“我心依然。” “所从为何?” “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他轻声道。(1) 荀绲身体疲惫,精神却振奋,他望着眼前恭顺的少年,蔼然笑道,“好好,有子如此,我族无忧矣。你年虽少,却已立志,便算长成,旬日便加冠吧。” 荀柔愣了愣,连忙俯首应命,“唯。” 【柔既诛张角,与皇甫嵩等相见,已而归家,族中问之。对曰:太尉曹操英雄气概,天下之帅;幽州牧公孙瓒文武双全,一时人杰,不能保身;昭烈侯刘备非常之姿,善在御人,必不为人下,其余人等,不足一观。 后,其言皆效,方知其识人至此。王粲。《季汉英雄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诗经。棠棣, 第69章 拒地自守? 走出温暖的内室,朔风夹着大雪铺面而来。 被寒气一激,荀柔就忍不住低声咳嗽,荀彧眉心一蹙,将氅衣披在他肩上。 “多谢阿兄。”荀柔抬头道谢。 荀彧摇头,“你既尚未痊愈,回家后便好生休息,早日病愈,以免再让尊长担忧。” “是。”荀柔两门点头。 荀彧见他随行的只是个青衣童子,便唤了家中健仆撑伞送他归家,又细心叮嘱他天寒路滑,脚下小心。 此时的伞,以布或动物皮制成,为了撑起重量,支撑的竹木也粗,质量沉重,力气小一些就扛不起……嗯……倒可以做油纸伞试试,记下,记下来。 他正回忆着不知哪里能找到桐树,远处前来送伞的队伍稍显庞大。 前面是三个妇人,容貌清秀,衣着亦时荀氏族中妇人打扮,布衣木钗,淡妆朴素,行止具中礼仪,几乎看不出太多分别,其中为首者荀柔倒是见过,乃是堂兄荀衍妻子郭氏。 他常出入二伯父家,与这位嫂嫂也经常相见,并不陌生。 荀柔和荀彧一道低头行礼,心中却猜测出另外两人的身份。 对面三人亦相向回礼。 郭氏上前一步,再次行礼道,“二十二叔归家至今,还未与我两位妯娌见面,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入堂上,彼此正式见个礼相认一遭,如何?” 荀柔愣了愣,倒没想到荀谌荀彧这段时日就成亲了。 此时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他连忙点头,“嫂嫂说的是。” 正堂之中,荀柔先后与两位新嫂嫂,依次见过礼。 荀谌夫人是父城宣氏,荀彧夫人堰县唐氏,都是黄巾乱前就已定下的亲,并无什么意外。 唐夫人按说比堂兄大十岁,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荀柔并未细看她的脸,但也并不觉得她年岁很大,且举止并不与其他仕族女子有何不同。 她与堂兄之间,看上去也是堂兄更成熟些,彼此态度相敬如宾,客气有礼。 荀柔心底叹了一声,知道这就够了。 这时候,夫妻成亲,就是如此。 哪怕真的换个人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夫妻情谊,多是在一起后工作、生活、抚育等事宜上,慢慢培养起来的。 然而,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惆怅。 他以后也要沿着兄长们的道路吗? 寒雪簌簌,地上已经积了许多,一步一步踩上去发出吱嘎声响。 荀柔为了不再想这件事,便思考起伯父给他的考题。 “若果真天下将乱,你以为,我族当如何应对?” 囤积粮草,聚众自保,军功为上,这是一贯做法,但似乎都不适合他家。 首先,囤积粮草、聚众收敛人心,第一需要是钱,而问题是颍川固然位处中原,土地丰饶,适合种粮食,但却无盐铁渔运之利,海运之利和外国通商,也就是说,如果他家不准备学其他豪族,压榨百姓贱买百姓土地,将平民变成佃户,那就基本上告别了暴富的第一阶段靠倒卖资源迅速敛聚。 粮草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囤太多,他家没有充足的武力,就可能引来恶贼,而招揽武士,又要回到钱的问题上。 聚众……灵帝才被黄巾敲打一通,再加上宦官,大家都不是傻瓜,没有恰当时机,很容易被发现,毕竟颍川离京师太近啦。 至于军功,现在自然可以让族中子弟向这放心努力,但短时间崛起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家在军中无人啊,靠将来到凉州、幽州等边隘用命去赚取,也不太容易。 他此次见识了皇甫嵩的大军,已经确切体会到,那种自幼习弓马军户或者边关子弟,和他家水平的巨大差距。 第123章 打个比方,他自幼习射,受伤前,立射、不骑马,能张二石弓,这是荀家年轻人普遍水准,力量强一些,如他亲哥和堂兄荀衍能开三石,这都是很厉害了,比一般步卒强很多。但人家五十多岁的皇甫嵩老爷子,现在还能开五石弓。 他家出儒将可能,但真的到刀戟见红,在军阵之中将领对阵搏杀,勇武肯定是不如,就基本上是给人家送菜。 但,这三点又不可以不有。 钱可以赚,但可能不够暴富,民心也可以揽,但要做得恰当事宜,最后,如果族中子弟,有人愿意从军,自然可以往何颙处去,再图军功,但风险也大。 依照灵帝过往行事,他本人对士族掌握兵权,很忌惮,后期组建的西园八校尉,没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士族子弟。 所以,家中前途究竟在何方? 他们难道只能像原本历史,在乱世之中,如飘絮一般,依附与诸侯豪强,然后被人主宰命运吗? 荀柔大半夜不睡,打开地图,把天下十三州从这头找到那头,终于找了两个地方。 “徐州广陵郡,族父昙曾在此任职,颇有令名,至今任有沟通,此地临扬州,扬州有丹阳兵闻名天下,募之可得安稳,”将来陶恭祖就是依仗丹阳兵啊,“即使扬州再叛乱了,也不必担心。” “还有青州东莱郡,三面环海,战乱不易侵袭,有鱼盐之利,又可与幽州、三韩交通贸易。”幽州有马,东莱又有盐,都不用担心养马问题。 “家中这些年存钱之数,也能够一年太守了,且此二地临海,均可借地利之便,赚够来年资费,大可不必盘剥百姓。家长以为如何?可择一处,为吾族之根基。” 只要家里愿意,他可以负责每年赚够钱啊。 两个郡都拿下,那是不可能,但至少要搞到一个嘛。 第二天,荀柔兴匆匆的带着地图前往伯父家。 “西园买官?”荀衍顿时皱眉。 荀彧也忍不住露出讶然。 总之,他们真是谁都没想到,荀柔会剑走偏锋,思考出这样一个结果来,颍川毗邻洛阳,大家心中所向,都在中枢,却没想他会逆道而行。 这未免……太出乎意料。 “广陵郡离颍川更近些,东莱郡略远,不过东莱地更偏僻,可能会便宜点。”他是更心水东莱啦。 所谓天高皇帝远,正是这样的地方。治一地之民,安一地百姓,无论天下风云变幻如何,都离不开人、地、钱、粮四项,在颍川这样行事,连天子都会来垂问,但如果将之变成职责所在,那就是另一回事。 荀绲沉思了片刻,倒没说他买官破坏荀氏清名,只是摇摇头,“何至于如此?大将军虽然鲁直,然并无不堪,天子虽如此,但威严任在,况且已有二位皇子。” 乱,可能会乱,这是这时候人普遍悲观的想法,但就是最聪明的贤者,估计也很难会想到,战乱将整整持续一甲子,两度改朝换代,还能同时有三个皇帝。 “就不算这次黄……太平道之乱,近年来,四边反叛之事,也较先前更多,究其根源,乃是天子敛财无度,而不顾百姓生死,且至今毫无悔改之意,张角作乱,天下响应,瞬间便是百万之众,这些人中,实在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然,朝廷威严仍在,一年之间,如此大势寇贼便被平复了。”荀衍道。 荀柔垂眸,“然,天下并未安宁。” 杀掉黄巾,事情就结束了,不,远远没有。 屋中顿时一静。 “宦官不除,天下难平。”荀彧低声叹息。 “天子不会允许。” “大将军何进,”荀绲缓缓道,“颇善我家,亦有诛宦官之意,天子固然先前有敛财,但此次诛杀反贼,能尽出西园钱财和马匹,不吝粮草,显然并非昏聩之君……”他顿了顿,“估望观之。” 荀柔知道,伯父虽然没有完全拒绝,却暂时也并没有选择迁移的打算。 族中仍然倾向于扶住一个朝中栋梁,支撑起汉家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一个僻地太守,是不足以拥有说话权利的,而如果他家要在边地出任太守,治理地方,几乎要举族之力。 从颍川迁移到陌生之地,从头经营,这需要动力,足够的动力。 荀柔并不着急,相信近两年的局势,会说服伯父以及族中长辈。 就在家中准备好他的冠礼,等着吉期,好像已经忘记他的灵帝,却突然派下使者,招他上京。 这天寒地冻的。 亲哥迅速领着两个牢头前来表示,“阿弟,你再病一病吧。” 父亲没有说话,显然默认这种限制人身自由的行为。 荀柔于是又躺了,可是,天子这回似乎执着起来,竟第二次派出人来,并随行了御医和兵卒。 行吧。 这就没办法了,荀柔于是“只能”从床上起来,和受何进征辟的荀攸,一道启程了。 第70章 天下之病 自洛阳至颍阴,只需过一道轩辕关,天气好时,疾驰奔走不过三五日。 然而如今,却正直腊月寒冬,天下大雪,地面堆积,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荀攸此时赴何进邀请,可以说全无必要,但他还是选了这时候和他一道上京。 “何必如此。”亭舍内,荀柔坐在床边烤着火,露出无奈的表情。 第124章 亭兼有驿的作用,可供来往之人休息,昨日他们已过阳翟,只是今日风雪大,行路艰难,又风雪迷眼,实在没法走到阳城,只好早早在路过的阳亭休息下来。 亭长等人听说是公车征招,将后院最好的几间屋舍收拾出来,只是还很阴暗潮湿。 “如今恰近年关,盗贼横行,随天使入京,可保安泰。”荀攸将手怀在袖中,一本正经道。 “哎……”荀柔欲言又止,也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默了片刻,只好记在心里,“待会儿让人温些酒来,公达饮些暖身,”他一笑道,“这钱,由我这个做叔父的来出。” 他自己没有饮酒的习惯,但有荀衢熏陶,又加时下风气如此,荀攸是颇能饮的。 荀攸淡淡看他一眼,眼中沁出笑意,竟还站起来,郑重其事长揖一礼,“如此,攸谢过叔父。” 荀氏叔侄二人正说笑间,突然有人掀开门帘闯入进来。 回头一看,赤帻皂袍,却是本亭亭父。 “打扰二位贵人,”亭父手上端着食案,谦卑的躬着腰,“这是亭中准备饭食,还有粗酒,还请贵人勿要嫌弃。” “我们算什么贵人,”荀柔笑道,“在下姓荀,我们叔侄到此,受了君等照顾,正该感谢君等才是。” 也不知亭中日常伙食就是如此:豆羹、干饼、腌菜、苴酱竟还有一碟风干的肉脯。 实在过于丰盛。 亭父轻轻瞥了他一眼,复又更低头,连声道,“小子不敢,不敢,能见到贵人,是俺们的荣幸,就是饭食粗糙,也不知贵人是否习惯。” 他躬身将食案安放在席边,拿起酒壶,“我来替二位温酒吧。” 荀柔捂唇轻咳一声,点头礼貌道,“有劳。” 亭父依旧躬着身,跪坐到案边,用长钳夹住壶,放到火上温热,“听闻贵人被天子征招,定然是很有学问吧。” “学问谈不上,读过几篇文章。”荀柔含笑,“亭父知礼,必也曾入学念书。” 亭父自嘲一笑,“我家贫寒,哪得入学,不过是先君在时,教过几本识字读本,能记名字而已。” “看来君亦有家传。” “先祖传医,代代心口相传,只是祖父早亡,到先父一辈就断了传承,家里无田产,先父只好凭着祖上名声行医养活,后来治死了人就跑了,只是留下我与家母,被人追骂,又被人欺侮。” 荀柔听着似曾相识的故事,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想了想,最后还是只叹了一声,“医工百家之术,盖因习者不通文墨,不得记载,却有许多失传了。” 这样故事,在这个时代下,本不稀奇。 “贵人以为,这等微末之技,亦当耗废笔墨吗?”亭父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他长得一张平凡朴实的脸,半脸胡须,上半张脸被炭火映红,只眼角处一条弯曲像蜈蚣的疤痕,被照得鲜红,显得狰狞。 “这怎么算耗费笔墨,正因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书,医术才能代代相传下去啊酒要沸了。” 亭父一惊,手上一抖,酒水却洒了几点在手上,他却不顾,连忙将壶提出火上,再连声道歉。 “不必,不必,”荀柔摆摆手,“酒本来就容易沸。” 亭父再次躬身致歉,拿起壶,为两人斟上酒。 舍外,寒风呼啸,将挂在窗上的竹帘都掀起来,吹进几片白雪。 “二位贵人,”他见荀柔还坐在床边不动,露出迷惑的表情,“还不进膳吗?” 他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一阵刀剑交加的声音,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典韦的呼和之声。 亭父神色一变,陡然将手中酒向二人洒去,同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架住了荀攸劈出的长剑。 室内空间狭窄,又有许多器具,荀柔没拔剑,抓起炉上铁钳夹了一块炭,向对方丢过去。 炭火烧得通红,温度极高,对面人防住荀攸的剑,也没手再来阻拦,只好用抓着酒壶的手相抵。 陶瓶吃不住力,碎片飞溅,木炭力量未止,打在对面之人的手上到未及要害。 那人忍住疼,趁着罅隙奔逃向屋外。 却被突然出现的典韦堵了个正着。 短匕如蛇尾灵活刺出,匕上闪动着不祥的乌光。 “典叔小心,刀上有毒!”荀柔喊了一声,又一把拽住,莫名就热血上头,提着剑还要上前的大侄子,“公达。” 谁不知道谁啊,荀攸比他还宅,武力就是强体健身水平自从见识了真正的军营和黄巾精锐,荀柔真是眼光大涨。 “知道。”典韦干脆应了一声,双手短戟挥出,不再留力气,怒喝道,“好贼子!竟使如此卑鄙手段!看俺一戟!” 此人行动颇为灵活,竟能与典韦缠斗数招,突然,对方伸手向怀中。 “典叔!”荀柔急忙又喊了一声。 典韦自然也看出对方动作,立即放弃原本想活捉的想法,重戟下去将那人脑袋像西瓜一样拍开。 噫……打码打码 “公子,你们没事吧?”典韦拎着戟走进来。 他身材魁梧,一进屋顿时让这小屋子拥挤满当。 荀柔看向荀攸,待对方点头,他这才向典韦道,“我们都无事,其他贼人都如何?可有抓住活口?” “都不经打,”典韦不屑道,“后头那亭长吓得尿裤子,跪地求饶,现下让伍将军带着人捆了去审问。” 第125章 荀柔忍不住挽起笑靥,“是典叔勇武非常,将人吓住了。” 只要稍稍带入一向当时场景,他觉得,就能理解这些人为何会吓得直接跪下。 “那也是他们胆量不足。”典韦将两把戟一手拿了,“公子是如何发现这里人有问题?” “不是我,是公达先发现的。”荀柔并不居功。 走到那倒下的贼人面前,扒拉出他的手,却见他竟握了一手石灰。石灰入眼,沾着眼泪就会起化学反应,腐蚀性极强,这手段可以说相当毒辣。 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温和无害,最后问出小民是否还有活路的老人。 是或不是,已无从知道。 “此人实行动自然,伪装得几无破绽,恐怕在这里已颇有时候。”到亭中犴牢之中,对着护送他们入洛阳的裨将军伍琼,荀攸先施一礼,然后才轻声解释道,“但此处并未养马,却备下充足的马料。屋内清扫得如此干净,走道上积雪厚重却无人打理。最关键一点,此人不过是个亭父,亭长却对他隐隐露出畏惧,但观此人说话行事,却毫无威严,甚是卑下。” “演技太好,也是破绽。”荀柔叹息摇头。 这就是对手演员接不住戏的尴尬啊他都这样了,周围人还害怕他,就很没道理,让人容易出戏。 “原来如此,”伍将军恍然大悟,对荀氏叔侄露出钦佩,“两位郎君真是识人入微,若非二位,我等今日恐葬身贼寇之手。 要不是他,这位将军其实不用天寒地冻的奔波来着。 荀柔尴尬的低了低头。 “这些贼寇已交代,其人原本聚为山贼,劫掠乡里,只是今年颍川战乱,附近许多乡里也是十室九空,就算剩下些许人口,今年一年没有收成,也根本劫不到什么,尤其是入冬以后,连山中打猎也打不到,于是那贼首便想出这样歹毒之计,将这此亭中亭长以下役吏全部杀死,伪装成亭吏,打劫过往官员客商。” “所以,那个亭长果然是真的亭长?难怪许久都无人发现。”荀柔问。 “正是,”伍琼点头,无奈摇头,“亭长被挟持,若是不从,便不止自己,全家都要丢掉性命,只好答应了贼头,为他们掩盖,周围百姓被他们杀怕了,根本不敢报官。” 他说完,那被绑在狱中的亭长,便铛铛磕起头来,“还请诸位大人饶命啊,我并非故意从贼的,我知道错了,还请恕罪,万望恕罪。” “荀家公子,公子,你一向最有仁德的,我真是没有办法,若不如此,便是全家不保,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幼女,我怎么让他们死于贼子刀下?”那亭长哀求道,“还请公子救我一命吧。” “那些被你们杀掉的人在什么地方?”荀柔看着他,神色悲悯。 然而只这平平一句,却让亭长霎时变了脸色,颤了颤嘴唇说不出话。 荀柔转身,走出犴牢。 一走出门,就忍不住扶着梁干咳。 荀攸一手扶着他,一边伸手替他顺背。 “公达,”荀柔抓紧身边的梁柱,轻声道,“你觉得,这附近乡里,真的只是因为畏惧,所以不敢报官吗?” 荀攸没有回答,只伸手将他按向自己肩膀。 第71章 都城雒阳 阳亭的盗贼被一洗而空,雪停过后,伍琼让兵卒前往阳城县报告,此亭附近的乡里百姓,由三老带领备了礼物前来致谢。 面对这群惶恐激动、面黄肌瘦的百姓,荀柔到底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在生存威胁当前,任何人可以要求自己,却不该苛求旁人,如果要怪,不如怪将世道变至如此的天子、内宦、豪强和官僚士大夫这些人。 一路严寒难行,餐风饮雪,荀柔毕竟伤病初愈,毫不意外被严寒击倒。 随队的御医吉平,可算派上用场,只是途中少药,又无法好好休息,商量过后,就决定与其道中前后踟蹰,不如加快行程,快些到洛阳。 自颍阴经阳翟,朔颍水过阳城,入轩辕关,洛阳便近在眼前。 哦,这座城市,在这个时候叫做雒阳。 音同字不同。 至于名字改来改去,说法不一,其中最权威的一种,便是五行之说。 最初,在西周初年,此地为周朝雒邑,周公在此修建城池,镇压东面叛乱,后来平王东迁,此地成为新都,名为“雒阳”。 其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始皇以周居火德,而秦代之,故为水德,将这座城改名“洛阳”。到了东汉,刘秀又以为汉尚火德,作为陪都的洛阳,名字太水,又把“洛阳”改为“雒阳”。 这个说法有多权威呢,这是魏文帝曹丕说的,他说着这个话,又又把“雒阳”该成“洛阳”了。 再之后,“洛阳”这个名字,就飘飘摇摇流传至后世。 雒阳名字会被改来改去,自然因为它特殊的地理位置。 南面洛水,过洛水、伊水,与嵩山鲁山相对而望;北靠邙山,山虽不高,却后枕黄河天堑,南面西俱崤山、函谷之险,东面则是伏牛山脉天然屏障。 保有险阻的同时,洛阳并不封闭,有洛水、伊水、谷水、瀍水、黄河,五水绕城,通达天下,实在得天独厚,天下无双。 荀氏叔侄抵达雒阳这一日,正好风静雪晴,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荀柔裹着厚实的氅衣,凑到车门前,仰望这座如同水晶世界的坚实城池,只觉得白雪城池宛若浮在云间,美则美矣,就是有点眼晕。 第126章 他们自宣平门入,守门的士卒虽然冻得脸色通红,还是认认真真核对了符书放他们通行。 他们方至驿馆,便有大将军府长史王谦前来迎接。 这位容貌不显,身形瘦小的长史,说话客气,先向荀氏叔侄表示欢迎,又荀柔路上生病一事,已报宫中,入宫拜见之事暂缓。 大将军十分关切,已让他安排好住处,请荀氏二位安置,荀攸也是,不必着急前去报道,安置好再说。 今日事务繁忙,大将军无法前来,十分惭愧,改日有暇会亲自到访再见故人。 说到此处,王谦忍不住再次打量荀柔,这颗早已闻名的荀氏宝璧明珠。 少年病中脸色苍白,却不减丽色,鬓发玄墨,长睫一瞬,眼眸光色潋滟,摄人心魂。 他眉梢微动,不由想起宦官诬陷时,大将军如何不顾众人劝阻向天子进言,又如何再三表示要亲自拜访,不顾尊卑之别,心中对荀柔之感,先减薄几分,有汉以来,分桃断袖之事,屡见于笔墨,却都不是什么好事。 “有劳长史。”荀柔行礼如仪。 荀氏十几年的礼仪熏陶,使他姿仪端正,从容自然,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表示友好。 此时心中想的只是,何遂高将军真是大方的好朋友。 少年眉眼微弯,浅笑温雅,宛如三月春风,温煦得恰好,王谦望着眼前不够端庄,甚至可以苛责称为轻佻,却又诚挚笑颜,却不由自主缓和神情,怎么也无法挑剔责备。 “还请荀郎君登车,随我前往住处安置。” “长史请。” 虽说“随”之安置,但当然不需王谦亲自指路,自有何家下仆赶车,至于伍琼等也由王谦安排人陪他们去尚书台消任务,他们属于正式领命令办差,归来当然需要到相关单位复命。 上车过后,按照惯例,不熟的人,彼此考较一下学问,然后就熟了,所以王谦一路询问荀柔各种经书解意,顺便发挥一下哲学思辨,在他标准答案下,拊掌感叹,“荀君果然不愧为神童,学识广博,才思敏捷,谦也不及。” “长史谬赞。”荀柔往氅衣里缩了缩,怀疑王谦正让马车环游雒阳。 其实,颍川别的不说,几家士族历史悠久又很重学问,手中绝版书简,连皇帝都未必有,当然就学识广博咯。不过,他更清楚,就这阅读量,放到现代,根本不能打,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荀君可知天子为何招你入京?”王谦忽然正色问道。 “还请长史赐教。”终于要说正题了? “赐教言不上,我有一言,荀君权作路途消遣。”王谦侃侃,“天子见太平道之乱,思贤人而除天下党人禁锢,这一年之中,天下被禁锢之士大夫,多被启用征辟,施为地方,这才有短短时日太平道之乱,就得以平定,这都要仰赖天子的圣明聪颖。” ……行吧。 “长史说的是。” “天子欲招荀君觐见,亦是听闻荀君在冀州之壮举,”王谦再此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荀柔风吹都倒的小身板,“荀君年未弱冠,即得见天颜,此乃万分荣幸之事,当谢天恩。” “是。” 他也没想自己到能见到活的汉灵帝,当初觉得,有朝一日,能见到活的汉献帝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这位长史说话,怎么就没个重点? “当初党锢之时,天子年纪尚小,为宦官挟持,如今党禁大开,正是诸贤士用命之时。”王谦继续道,“君先诛张角,又定下曲阳城,此等功劳,就连天子也心中震动,但张让等人先前称荀君未及冠,不过童子,以此阻止天子受官。” “这话也也并无过错。”荀柔点点头。 这是两汉以来的习俗,只要没加冠,就不能入仕。不过也巧,若不是天子这时候征招,过了正旦,族中就准备择吉日给他加冠来着。 “故而天子也无话可说,只是大将军以为,荀君之功劳才华,不该如此埋没,在天子面前力争,夸赞荀君,才有这一次召见。”王谦道。 好的,他收回好朋友,何遂高,真心诚意感谢他全家十八代祖宗,真心的。 荀柔把冻僵的指尖缩回袖子里。 “多谢大将军美意,只是不知大将军想将我如何安排?” 王谦再次往向眼前端正而坐的秀美少年,见对方始终温温煦煦,眼神清正,宠辱不惊,终于郑重礼了官服绶带,向荀柔端正一礼,“公子年未弱冠,却已名传海内,让人侧目,在下先前一直疑心公子名不副实,故出言试探,还请恕罪。” “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 这就试探完了?也没问什么关键嘛。这是雒阳风气如此,还是这位长史自己性格? “公子可知,何皇后之子,天子嫡长皇子辩,自幼长于宫外方士家中……”王谦端正坐起来,认真讲解。 于是,荀柔终于明白何进为什么将他搞到京城来。 何进的前半生,可以算是躺赢的模板。 他本人只是屠夫长子,后母妹妹入宫受宠成为皇后,于是成为外戚,水涨船高,青云直上,拜得名师,官至二千石。 然后又正好遇到黄巾,提前封了大将军这职位一般封太后娘家人的,但汉灵帝不走寻常路,没封给他舅,而是给了大舅子。 接着三个猛人属下,一路高奏凯歌,不到一年就把黄巾平了,于是虽然没干啥,但何进很自然分了一半功劳,在京师之中,成为天子之下第一人。 第127章 但现在他已封无可封,人生巅峰,保持不下滑,唯一仰仗的是他亲外甥刘辩。 但这位皇子吧,因为从小被天子养在方士家,如今十二岁了,文化程度不行,行为举止也不太能看,急需要一个能够补救的老师。 何进帐下人能人不少,但他就想到荀柔了。 且荀柔年纪还未弱冠,荀氏家风清正,刚刚党锢结束吧,谁也不依附,陪在皇子身边,不会引起天子联想。 当然,长史大人原话,要义正言辞得多。 何进不敢用袁绍等人,恐怕也是怕这些大家族,直接摘他家桃子,荀柔心里补充,哦,对了,他也未必想教出一个多有能力的天子。 看来,何进比当年长进不少。 “为王子之师,需郑重以待,我还需谨慎考虑。”自马车上下来,荀柔对王谦道。 此时,王谦对荀柔的态度,却全然不同,这样一步通天的机会放在眼前,少年居然还能郑重考虑,当真不是汲汲营营之辈,荀家果然风气清高,绝非凡俗。 “公子,先前在下以貌取人,”他一个激动长揖道,“还当公子乃是幸进之流,如今方之是错。” ……王长史真是珍稀生物,性格单纯直白至此。 雒阳的公卿,不至于都是这等风格吧。 “王长史,不知京中何处寻医?”大概是看不下去,荀攸一拱手,恭敬问道。 “是我疏忽,公子尚在病中,”王谦连忙道,“我即可派人请医工来为公子诊治。” 总之,就这样,荀柔带着大侄子,拎包入住了何大将军分配的住处,开始京城生活。 第72章 客居雒阳 飞雪漫天,层林尽白,靠近山旁的小木屋内,烧着柴火,将窗外飞雪都映红。 “连” “燕” “连” “……燕?” “是连!”波连半披着衣服,使劲挠着脑壳,恨不能把头挠秃。 “燕。”对面的布衣老者,身材瘦小,皮肤微黑,脸上许多皱纹,然腰背却板正,眼睛黑白清明,头上花白头发缵了一大把髻,发量足以让京师洛阳的老大人们羡慕嫉妒。 他脸上乐呵呵地笑着,并不以波连燥动脾气为意,神色颇为包容,看得波连想怒又无奈。 他倒是知道,自己姓氏特别,不好告诉人,这时候平民人家,有时候名字也叫一个字,所以他就将自己的名告诉对方,但这小老头是哪来的口音,无论怎么就学不会,总叫他“燕”,这不是丫头的名字嘛,他堂堂男子汉,被这么叫不要面子呀。 要不是,要不是看在对方救过自己,哼! 波连一边把自己憋个半死,一边认真看着火堆老实加柴,直把那柴当敌人,拨得噼啪作响。 “过了冬来,你伤就能好啦,”老者和蔼道,“倒时候,你把前面地开了,种粮食、攒钱、娶老婆、生娃,就在这儿安生,过过日子吧,也别老想着去什么并州啦,那边冷得很,打仗可凶,死人死得厉害呢。” “我得去找我哥!”波连毫不犹豫道,完了又紧张问道,“这个伤真的能治啊?” 小矮子荀柔当初可说治不好,他医术应该还可以吧,他们可废老牛鼻子力气把他给带回去。 “没问题。”老者一摆手,自信道,“以前有个被熊瞎子拍断手筋,俺都治好了,这可是俺家祖传秘方,俺家祖祖辈辈,就靠着这一手,这也是打仗,你这要是前年来,”老者高傲的轻哼一声,“你想找俺治,都排不上呢。” 波连忙点头不跌,“还是您老厉害,真是厉害。” 哼,庸医,小矮子果然是个庸医,将来在见着嘲死他,一天神神秘秘的,结果就是个庸医嘛,治病连个山野打猎老头的赶不上。 数百里外,某庸医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 荀攸走到窗边,就要将云母窗关上。 “别,别关,”荀柔连忙阻止,“我并不觉寒冷,屋中有炭盆,关窗太气闷了。” 何大将军送房子附赠男女仆从,体贴非常,荀柔十分感动然后客气请人出去,只留下典韦门口守候。 荀攸回转身来,伸手贴贴他额头,关切道,“叔父气闷?” “只是有些头晕,”荀柔老实道。 “那叔父先歇息,攸就在此守候,待医工来,再唤醒叔父。” 那荀攸该多无聊啊。 “公达以为,王长史所言如何?”何府被褥也不知内填何物,既软且轻,舒适宜人。 “叔父是指皇子辩,还是天子召见之事?”荀攸不徐不疾问道。 荀柔睁开眼睛,“公达可听说过一句话。” 荀攸凝望过来。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尔。”荀柔笑得眼睫弯弯,病中眼中湿润,似浮了一层水膜。 荀攸随他莞尔一笑。 “何大将军岂能左右天子,至于辩皇子之师,洛阳之中,文德兼备的长者,何其多也。”何大将军当然真心,但真心之中,也藏了他自己的盘算。 “叔父何必妄自菲薄,”荀攸道,“以叔父才德,教导皇子,也并无不可,族中童子,叔父不也常常教导吗?” “这么说也是,这位皇子,多半不如咱们家小孩。”荀柔沉着脸点头,才一点完,自己就崩不住笑了。 荀攸摇头失笑。 雒阳医工水平不错,比他这个半吊子好多了,三五天他便恢复健康,又活蹦乱跳,一早就拿起剑来到院中。 第128章 何家下仆很勤勉,院中青石板上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远处翠竹摇曳,衬着屋檐上一点薄雪,很是雅致。 荀柔执剑,作了一个起势。 刺、劈、撩、抹 挂、斩、挑、架 肌肉蜷曲了数月,都僵硬,活动起来酸爽,隐隐牵扯到伤口,也撕扯着疼,他却并未停止。 用进废退。 他受伤之后,影响右手活动,以至于握笔手抖,但不练回来,总不能手抖一辈子,再一辈子都不动武。 这天下要乱,就是族中,他也再三向伯父表示请少年童子们多用心习武,就算不上战场,也不能看着匪徒来了,只会“镇定从容”吧。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傻。 廊下很快悄悄围了很多人。 “公达,”荀柔剑势收起,准备休息片刻,一眼望见围观群众里的荀攸。 广袖深衣的荀攸,就似一竿生在墙角的翠竹。 “小叔父,”荀攸上前一揖。 “公达也疏忽武艺许久,”荀柔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温习一下如何?” 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 “敢不从命。”荀攸一脸沉静答应,“容攸回屋换件衣裳。” 荀柔忍不住一笑,看破他平静表象下的不情愿,一挥手,“快去快回。” 他回到廊下休息,忽而感到身后动静,机警地脚步一动,同时回头。 一件雪白狐裘跌落在地,伸着手的少女神色诧然,与他目光一对,瞬间涨红脸,慌张跪下,“婢子冒犯,请公子恕罪。” “不必,起来吧。”荀柔弯腰拾起狐裘,递给对方,“这是哪来的?我记得,公达已命人将府中库房东西封存?” 金百斤,锦缎百匹,还有各色金玉装饰,还体贴准备了一队十人歌舞伎,在到达第二天,荀攸征得他同意就将库房入册封箱封库,歌舞伎更直接退给何大将军了。 “是、是大将军命人昨日送来的,”少女仍然跪在地上回答道,“大将军听说先前那些俗物,二位公子都不喜欢,便又命长史重新置备了送来。” 荀柔忍不住蹙眉。 他记得何进在颍川时,并没有这么奢侈。 当然何遂高如何行事,同他荀柔没有关系,“快起来吧,地上冰凉,这回来的东西,你去造册找间屋子放好。” “可是……” “哈哈,阿善清简依然。” 随着皮靴咄咄脚步之声,荀柔回头,只见胖成过去两个的何进走在最前,身后文士兵甲簇拥,赫赫烈烈、意气风发出现面前。 “何大将军。”荀柔心里叹了一声,躬身行礼,“柔近已年长,还请将军不要在这般唤我了。” 院中站的仆从,簌簌俯身跪地。 “此乃亲近之意,”何进上前扶起他的手臂,见荀柔神色不动,一笑道,“君既不愿,我日后不这样叫便是。听闻你生病,早欲前来探望,只是如今将近年关,琐事繁杂,直到今日才抽出空暇。” 原来你也知道将近年关? “看来卿已病愈?” 他还没说要跟何进干呢,卿都叫上了? “拜见大将军。” “还”没换好衣裳的荀攸,依然穿着方才的典雅广袖深衣回来了。 “公达,”何进满脸笑意,热情道,“我日夜延颈望君,如今可算再见了。” “不敢。”荀攸在外人面前,简直惜字如金。 “公达仍一派持重少言。”何进似很理解他似,点头笑道。 荀柔垂眸含笑,“却是将军,威仪烈烈,远胜当年。” 何进先忍不住大笑,继而收敛成微微含蓄笑意,“阿善如今亦胜当年。” “请堂上安坐。”好的,还是熟悉配方,何进比过去强点,但并没有更聪明灵敏,“王长史请。” 荀柔向何进身后跟随的王谦含笑施礼。 “公子也请。” 王谦亲见何进与荀柔相处,终于完全踏实了。 入堂之后,仆从奉来热酒,依次倒上。 何进不急喝酒,先将同来的另一位文士介绍给荀家叔侄,“主簿陈琳,陈孔璋。” 好的呢,荀柔面色含笑,同大侄子一同向这位文学家致意建安七子之汉末第一喷子。 最出名的大作《为袁绍檄豫州文》,其中透露的曹家黑历史,为后世学者研究曹老板留下宝贵历史资料。 陈主簿先还了礼,环顾堂中,十分温和道,“荀君以为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如何?” “听闻庄生入雕陵之樊而忘真,见栗林虞人而不庭。” 庄子在栗林里玩得正嗨,恰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心中竦栗,意识到自己入乡随俗忘记本真,于是丢掉弹弓跑掉,守林虞人不懂他,见他随意乱扔垃圾,就追着他骂,至使庄子郁闷三个月,关在屋子里,不走出庭院。 好吧,关于入乡随俗,孔夫子比较鼓励,和庄子就正好相反。 不过,反正这就当辩经嘛。 “公子果然博学机辩。”果然,陈琳并未质疑他一个荀氏儒家传人,居然用庄子作答,就安稳坐回去了。 交锋这一轮,何进这才开口,他此来除了看望二荀,主要是亲自来聘请荀柔给刘辩补课,并解释前后因果。 望着他自信的表情,荀柔回忆起当年,何进在颍川时,对荀家多有照顾,本着良心,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孔子曰中庸,老聃曰无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天下之理,将军封无可封,已至绝地,尚不自知?” 第129章 这盆冷水,也不知道原本历史上是谁给他泼的? 第73章 汉孝灵帝 何进一头冷汗,满脸惊恐的带着王谦和陈琳走了。 荀柔没给他出主意,推托以方才进京,不了解雒阳情况。 这当然也是实话。 固然,荀氏居颍川,对雒阳种种消息十分灵通,但十余年未曾涉足此地,和他爹那一辈当初随意来去、总领风流,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不过,从何进诚惶诚恐的态度,荀柔还是察觉到一点东西。 “先前听闻天子并非昏聩无智之辈,如今看来,大概不是虚言。” 汉灵帝如果当真好糊弄,何进绝不会这样害怕。 荀攸沉默点头。 “公达以为,天子究竟是什么人?”荀柔望着摆在面前的酒盏,“他若是被宦官哄骗,最多不过就是傻,宦官哄得他,别人自然也哄得,但若他果然心有城府…”这才可怕。 “无论如何,小叔父前去觐见,需千万谨慎小心,保重自己为要。”荀攸眉头微皱担忧道。 汉灵帝是一个怎样的人? 跟着小黄门,走在北宫西园道路上,荀柔仍然在想这个问题。 这是一处漂亮的园林,位于洛阳北宫细面,地面铺着光滑的青石板,屋檐被清理得不见一点雪迹。也不知如何做的,整个园中树林茂盛一如夏天,林木之上,锦缎扎花几可以假乱真,穿着轻薄的漂亮宫女,不断从荀柔身边经过,或有大胆的女子,好奇望来,对他嫣然一笑。 荀柔目不斜视,随着小黄门,走过溪水细流,上行缓坡,来到一处竹园,一座精致小亭,就立在竹园坡沿,与雄伟的北宫德阳殿遥遥相望。 而汉朝倒数第二位天子,就在亭中。 荀柔垂眸,稽首下拜。 “免礼吧,”对面一个声音中气不足,“进前来。” “唯。”荀柔依然没有抬头,起身之后,缓步进入亭。 “抬起头来。” “唯。” 这可是你说的。 荀柔眉梢一动,然后直接抬头。 与他心中猜测全然不同,汉灵帝刘宏看上去颇为俊秀,面白圆润,却并不胖,身着常服襜褕,斜躺在长椅上,体态风流。 只是,那双眼睛目光轻浮无着,大而无光。 “不错,不错。”刘宏凑近看他,目光新奇惊叹,“不愧为荀家宝璧明珠,不过,依朕之见,君之容貌更似朝升之芙蕖,花烂映发,令人颠倒。” “陛下圣明。” 别误会,这马屁不是荀柔拍的,而是恭敬侍立在天子身后的宦官。 此人大抵是这亭中官位最高之人,除他之外,尚有宦者宫女数人,俱屏息敛目悄然侍立,唯有此人,却敢在刘宏未询问时开口,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地位。 自然,就其蝉冠玄衣,腰悬绶带配印,也绝非寻常宦者,大概是十常侍之中一人。 荀柔沉默不语。 刘宏长相和目光都并不显猥琐,带着对他颜值单纯欣赏,就像在欣赏一幅画,或者一件精美花瓶。 但只要想到这人是谁,就很难让人对他产生任何哪怕一丝好感。 “不要拘束,”刘宏没理拍马屁的宦官,随意摆摆手,拍拍身下躺椅,“这是按照君之图纸,命工匠所造之床,果然十分舒适。” 荀柔无声行了一礼。 他房间当初被查,他是知道的,却不知竟然送进宫里了。 “君有大才,理当有坐,听说你们儒门重礼,大抵是不敢坐此物,”刘宏很体贴道,“来人,拿垫子来,赐坐。” 身后的宫女立即无声上前,摆上席垫。 荀柔垂眸再次依礼拜谢,敛衣入席,一触方知,垫席竟是温热的。 “今日招你前来是有几件事,先从第一件开始吧,”刘宏说到此处,也不管荀柔一头雾水,向身后宦官再一挥手。 宦官领会,躬身应诺,走出亭来到坡边,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黄旗,对着对面德阳殿迎风挥了挥。 荀柔还未明白缘由,便看见对面德阳殿房顶飘出一片五彩斑斓的东西,接着“砰”的一声,东西便直直坠落,一个奇怪的身影,跌在数丈之外。 跌落停顿之后,荀柔才发现,那片五彩斑斓竟是一张布,口申咛声从其下传出,还在伴随蠕动挣扎。 彩布极大,形入长翼,分明是 “怎么回事?”刘宏问。 他声音并不怎么生气,只是平平常常。 随侍的宦官却像犯了大错,匍匐在地,连声哀求告饶,声音凄凄切切,好不可怜。 在他哀切声里,几个身体强健宦者上前解下东汉版滑翔翼检查,又有人上前检查操作者,那操作者身形瘦小如孩童,竟是个侏儒。 宦者验后回报,操作之人先前饮水,体态过重,以致飞翼不能承载,中骨折断了。 “既然如此,便不是张常侍之过。”刘宏温和点头,甚至安慰,“张常侍不必自责。” “陛下仁慈,陛下仁慈。”那名宦官,即是张让磕头,抬起头一脸感动坏的表情。 “还有没有?”刘宏又问道。 “有,有的。”张让连忙答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对面屋顶一挥旗帜。 这一次,竟成功了。 长约一丈的飞翼,在天空伸展,短暂停留,且不是直接坠落,而是倾斜滑落坠地。 第130章 自然,同现代滑翔翼还是不同,但放到这个时代,真造出来,荀柔已经很惊讶了。 他当初只是画着玩而已。 “哎,”刘宏向荀柔道,“这飞翼精妙非凡,但不知为何始终不能飞起来,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物,本来只能如此。” 真实的滑翔翼当然可以滑翔,但需要更精密的设计,以及承载技术的轻且坚韧的金属,不是只有竹子作骨架的东汉能够达到的技术。 “原来如此啊,”刘宏点点头,有些无趣的叹了口气。 操作失败的侏儒已被抬走,不知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荀柔眼眸一瞬,看向刘宏,短暂相处之中,他似乎已窥见一点这位大汉至尊的性格。 “君所图之物,有些无趣,有些有趣,”刘宏道,“还望君日后能多造些有趣之物。” 荀柔垂眸,再次静默回礼。 “听闻君辩才卓绝,”刘宏直到这时,才从躺椅上直起身来,“今日怎么不说话?” “……陛下并非与我争辩之人,柔自然无话可辩。” “哦?”刘宏脸上露出一丝兴趣,让站在他身后的张让登时心中一跳。 “我曾闻,太平道人造反具因宦官,君曾在广宗城中,又曾见过张角,以君之见,反贼果然因深恨宦官,以致造反吗?” 张让嘴角绷紧,忍不住瞥向荀柔。 “陛下当听说反贼旗号,宦官哪能称为天?”在这点上,张角可比许多士大夫看得清楚,或者说,许多士大夫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这话倒是不错,”刘宏点点头,感慨道,“所以,反贼不满的是朕,朕作为天子,竟被百姓怨恨啊。” 他话才一出,张让便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十分动情,“陛下,那些不过是愚夫愚妇,无法无天,目无君父,岂能明白天子圣明,陛下大军到处那反贼便如土鸡瓦狗,已然崩溃,陛下万勿再为那等无伤怀。” “朕明白张常侍忠心为朕,”刘宏摆摆手,又向荀柔道,“外面传言,汉室陵迟,江河日落,大乱将起,果然如此吗?” “战乱之后必有大疫,”荀柔道,“盖因人死露于旷野,腐坏而生毒物,明年或有大疫,此也算大乱将起吧。” “哦,还有这回事?”刘宏不走心的感叹一声,“君既通医术,这话大抵是对的,张常侍往尚书台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传召各地官员,注意疫病。” “是。”张让夸张的五体投地,“陛下心存百姓,实乃仁爱之君。” 在荀柔眼中,这位神奇的十常侍之首,如果放在后世,大概很适合演舞台剧,动作声音,充分体现人物当前情绪,由于整体风格都是如此,竟然奇异的和谐。 “仁爱?”刘宏细细咀嚼这个词一遍。 “正是,”张让热泪盈眶,“陛下仁德昭彰,无时无刻不忘天下百姓,如此德行,便只有尧舜之君,方可相比。” 刘宏笑了笑,饶有兴趣看向荀柔,“君家也以为朕仁爱吗?” 亭中安静,静得,荀柔能听见宫墙外,雒阳外,千里之外呼啸着的风声。 “这世上,哪有不背后说人之人,哪有人不为人背后说道。陛下不以仁爱之君自诩,也并不计较身外之名,自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罢。”他声音轻柔地回答。 一片静谧,唯有竹林婆娑,刘宏以掌拍打着身下躺椅,大笑之声,仿佛要震得整个宫室动摇。 他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听闻那张角能呼风唤雨,操控雷电,不知是否属实?” “亦有传闻张角为天降圣人,不是也已经死了吗?” “果真死了?” “是。” “好好!不意,寰宇之中,竟有君这等妙人!”他笑完向荀柔道,“这天下如何,难道朕心中不明白吗?太平道造反,难道是朕之过吗?若天要亡汉,我又能如何?若天不亡汉,我亦不必如何。” 是,你说的都对。 荀柔默默行礼。 “君今日策对得宜,深得朕意,又有斩杀张角之功,为童子郎,拜……侍中,日后可以此宫中行走。” 好家伙,二千石? “谢陛下,陛下查过在下,当知在下家贫,族中亦贫,无财买官。” “这倒是,朕忘了。”刘宏点点头,“不过,君以破反贼军功封官,今年不必入官钱,明年再给就是。” “……谢陛下。” “对了,”就在荀柔正要以礼拜退时,刘宏突然道,“你跟何进说,他想让你教导辩,朕同意了。” 第74章 来时,领路的不过是个小黄门,离开之时,刘宏却命张让亲自相送,前后规格差别,不可谓不大。 “恭喜荀侍中,日后同殿为臣,共奉天子,还望侍中日后多加关照。” 天子命他亲自相送,无论心里怎么想,张让此时都笑得一脸真诚亲切。 谁能想到,一个未冠少年,不过朝觐一次,居然就得了陛下青眼?童子郎尚无所谓,但侍中,固然无实权,却是天子亲近,才加封此官,以示荣宠。 过去只有刘氏宗亲和少数几位高官,才有此殊荣,加封侍中,也意味着天子表示,这不是他们随便能动的人。 难道真因为容颜? 张让心里嘀咕,他们是否也该给天子找几个少年? 毕竟,老刘家历代毛病,读过史书都知道,天子过去虽未显现,但备不住也想尝尝鲜,别样滋味呢? 第131章 “客气,不敢。”荀柔冷淡欠身。 自幼教养已足够让他哪怕下一刻真要掏出刀捅向对面,也能礼仪周全对话应答。 张让长得并不难看,面白文秀,虽然年岁不小了,但精神旺健,眼神灵活,也难怪方才做出那些夸张姿势,能哄住汉灵帝。 不过,这也是汉灵帝愿意给他哄。 事实上,荀柔已意识到,对于汉灵帝,无论他、张让等人、朝廷公卿们、天下百姓,在他心里大概和这宫中摆设、花草并无分别。 唯一不同的是,有的让他心情好,有的让他心情不好,心情好就给块骨头,心情不好就不爱搭理,仅此而已。 “荀侍中至雒阳,一直不曾出门,这次得官,当宴请同僚吧,不知在下可否觍颜讨一张席帖?” 张让的声音居然也很好,并不是电视里那样尖利刺耳,而是低柔。 “抱歉得很,如今将近年关,在下得准备祭祖,恐怕让张常侍失望了。” “啊,是老奴疏忽,”张让心中一恨,脸上依然诚挚亲切,“再过些时候,就是正月,我在宅中设宴,到那时不知侍中可愿前来?” “正月之间,正是冗事烦杂,如今恐怕不好先定下,倒时候再说。”荀柔依然不冷不热敷衍。 张让涵养了得,竟仍然笑脸相迎,“荀侍中顾虑却有道理,倒时候我会派人提早送上请帖,若是侍中无事,还请赏光。” 所以,为啥那么多人会被宦官算计?其人已惯于忍耐和侍奉,就这表情,这模样,谁会想到对方心里已经记了一笔,将来可能会发作? 荀柔忍不住仔细端详这位千古留名的张常侍。 “荀侍中?”张让被他看得心底发毛。 荀柔正要说话,忽觉脚边被碰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枚精致的花锦鞠球。 远处匆匆跑来几个宦官,一见二人,先向张让磕头。 “这是怎么啦?”张让笑得和蔼,“我记得,你们伺候皇子协?不在南宫呆着,如何跑到这里来?” “殿下正在园中蹴鞠,”小宦官连忙道,“鞠滚到此处来了。” “那要小心啊。”张让温和叮嘱道,“我这里还有陛下差使,便不去拜见,你替我向皇子致歉一声。” “是。”小宦官连忙伏身应诺。 “荀侍中请。”张让温文尔雅道。 “好。”荀柔颔首。 风度姿仪亦是完美无缺。 站在坡上一个小童,睁大眼睛,望着荀柔的背影,“你们看见了吗?” “什么,殿下?”周围侍从连忙躬身围过来。 “那是仙人吗?”小童眨眨眼睛。 “听说是荀侍中。”捡鞠的小宦官连忙机灵道。 “荀侍中?”小童继续眼巴巴望着,因为树木遮掩,连忙移动脚步,仍然望着,直到荀柔最后一片青色衣角也终于消失于宫门,“…这世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吗?” … 入宫走了一圈,出仕身份有了,还白得了个侍中,论起来只能算祸福相依。 童子郎,同举孝廉一样,属于出仕身份,也是唯一一种,未成年出仕的途径。只是,孝廉常有,而童子郎不常有,孝廉按人口比例选拔,童子郎则需特别推荐,通过特殊考试,才能授与当然,天子金口玉言,荀柔的考试就免了。 东汉有史记载的童子郎,比“神童”还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有了这个,宦官们之前声称荀柔未冠,不能授官就不成立。 侍中这个官,就很微妙了,位两千石,按天子明码标价,值一千万钱。 然而,侍中是个加官,类似于“许宫中行走”,并没有实权,就…没人买,属于天子附赠服务,比如说一亿钱买了三公,就给加个侍中显得尊贵好看,天子荣宠这样子。 但,这个官位对于荀柔来说,就…“已经如此便罢,明年不续就是。” 这要是个县令,他都愿意,就侍中,他去续费,想花钱陪刘宏聊天? 噫,不要。 荀攸看着他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由莞尔,“无论如何,亦是两千石,如叔父这般年纪,汉之以来,宗室之外,未之有也。” 汉代官场还有一个默认规矩,那就是,爵位可以降,官职不可以。 当过两千石,便不会再降到千石,工作不好,最多滚蛋回家。 汉代许多官员,被辞退许多回,甚至狱中一轮游,只要好好活着、熬住了,就能步步高升,正因为此。 侍中不如何,但如果哪天卖官活动停止,荀柔再要入仕为官,那就是二千石起步,在中枢则是九卿,中枢以外,则是太守一级,再往下的位置,就放不下他了。 若非刘宏任性,又岂能出这样荒唐之事? 然而,这又真的只是任性吗? 大将军固然秩万石,但大将军府,除了军职这等何进也动不得的官职,将军府长史,也不过千石而已。 何进用不起他了。 这样大手笔,拿二千石高官试探,也就是手握天下的皇帝,才能做得出。 显然,这个时候,汉灵帝还并没有换储君的打算,他只是想在何进与士族之间,埋点东西,减少将来大将军独霸朝纲的可能。 “公达,以你之见,大将军还会让我教导皇子吗?”荀柔用火钳拨弄火堆里的薯芋,玩笑一般说道。 虽然没有烤红薯,也没有烤芋头,但咱大吃货国的薯蓣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烤起来也是又面又香。 第132章 荀攸垂眸,神情似专注的盯着火中的薯芋。 何进既然征辟他来,自然要给他官职,如今他也是三百石的大将军府曹掾了。 只是日常事务并未交到他手中,主要负责何进需要时给他出主意,相当于顾问,“大将军尚在犹豫,暂时无暇顾及,正为叔父上次所言之事困恼。”说道此处,荀攸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哦,”荀柔恍然,他自己差点忘记了,“大将军准备怎么做?” “大将军欲再邀海内名士入幕。” “啪”的一声,一段被炭火烤得乌黑的薯蓣,列开一道缝隙,露出绵白细粉的内瓤,荀柔连忙夹起,放进荀攸的盘子。 “都有些什么人?” 荀攸欠身致谢,“叔父不能猜出来?” “嗯…海内名士?”荀柔又从火中捡出一段熟透的,“偃武修文,这该是王长史他们给出的主意吧。” 荀攸点点头。 “行,”荀柔用箸撕开焦黑的薯芋表皮,露出雪白内瓤,自语道,“这些人,永远不会走最正确的路,学都学不会。” 他不止一次四处告诉,不止一次写来往书信之中,明年将有大疫,今年已耽误一年耕作,明年要注意春耕,然而几乎没有人真的去做。 先是腊月中,这一年只剩下十来天,灵帝突然下诏,将本年改元中平,以显示国家无事天下太平。 接着,大概为了打脸刘宏改元,没几天,眼看就要除夕,凉州反了。 羌人推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及金城太守,挟持金城郡人边章、韩遂,集数万骑兵,一路杀向关中,眼看,就是想在西安过除夕。 于是,天下再次震动。 第75章 满座衣冠 西凉起兵造反,消息传到雒阳之时,荀柔正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参加宴席。 可能有人劝过何进,又或者何大将军自己想通,总之,何进已无对荀柔骤得两千石侍中的芥蒂。 本来,荀柔若真要仗着颍川士族与未来帝师身份与何进相抗,少说也还要十年。在此之前且不说变数许多,就是真的,现在大家也是合作期。 何进出身低微,亦自知才华不过中人,并不能引人拜服,一向以来都以胸怀宽广、性情豪爽、善于纳谏示人,也以此招揽各方英才为之所用。 若仅仅因为荀柔得了侍中,就疏远戒备,显然会影响他一贯形象,尤其在士人之中的好感。 他人可不会往深远出想。 总之,天子任命士族出身的荀柔为侍中,这至少让大家认为,这是一个天子正在变好,逐渐减少对宦官仰仗的信号哪怕荀柔如今才十五。 所以,今日大将军府设宴,荀柔成为了宴席主角。 何进请来京城中高官、豪门子弟,亲自一一为荀柔引荐,可以说做足了颜面。 “这位是” “哎,”坐在席间,形容富态的中年人摆摆手,笑呵呵道,“何将军不必劳烦,在下认识荀侍中之时,侍中还是未及五尺的小童嘞,只是不知侍中是否还记得我,若是记得,到雒阳为何不至我家。” “张司空说笑了。”荀柔施礼,“司空贵为三公,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柔一介微末,岂敢上门打扰。” 张温颇为受用的抚了抚胡子,端起盏,“奉公为国,乃是分内之事,岂敢言劳累。” 可不是嘛,几千万钱都花了,不好生体验,岂不浪费? “司空真是国之栋梁。”荀柔也端起自备米汤。 这年头酒液浑浊,味道又淡,真是比后世好造假多了。 “先前司空府中还有人议论,以为荀侍中少年显贵,未免年轻气盛,”张温道,“我当时便驳斥之,必无此事,侍中自幼礼仪端谨,从无失礼之处,且性情沉静,绝非轻浮之辈。” “谢司空替我说话。” 这莫不是无中生友系列之无中生人。 “嗯,”张温继续道,“你少年得官,乃是天子一手提拔,当忠心体国,方能报答天子大恩。” “多谢司空教导。” “这位是”何进介绍下一位。 “何大将军忘记了,”席上中年笑道,“我可是在将军之前做颍川太守,岂能不识颍川神童?” “哎呀,”何进连忙笑着,一拍额头,“正是,正是,是我疏忽忘记了,哈哈。” “哈哈,许多年过去,大将军一时忘记也正常。”杨彪笑得颇有风度。 “哈哈哈。”何进也笑得潇洒。 “见过文先公。”荀柔眼见二人对笑,差点替他们尴尬。 颍川太守任满,入京为司隶校尉,这是先前惯例,然而杨彪却中途转任隔壁南阳太守,又以永乐少府入雒阳,又为太仆… 所谓永乐少府,就是掌管太后所居永乐宫的官吏,负责工作伺候太后日常。 而太仆虽为九卿,作用则是掌管天子舆马,就是孙大圣当初当的那弼马温。 杨彪要是普通士族出身,这样升迁路径就算了,他家到现在,可也是三世三公,他父亲杨赐更是天子老师,却因为升迁与何进重叠,一路被碾压。 各种滋味,大概只有杨文先自己清楚。 “当初见荀君,皎皎童子,聪颖卓异,我便知君必非常人,”杨彪道,“日后与君同殿为臣,当勠力同心,共奉天子。” “杨太仆所言极是。” 第133章 别说,看见两鬓微斑的杨彪,荀柔才终于有自己弯道超车的实感。 九卿也是二千石啊。 杨家与他家过去合作愉快,他家标点符号,使两家在士林赚了不少名声,他家竹纸在河东地区销售,承包给弘农杨氏,在荀柔被黄巾抓去后,杨彪之父还曾为他辩解,但从今往后,却不知两家关系将会如何。 他自己当然不会成为下一个“何进”,但杨家会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了。 “下一位” “不必,”对面的中年也摆手,朗声笑道,“哈哈,何大将军不必介绍,我与其家通好,于阿善还是童子时便认识啦你至雒阳也许久,果然是不愿来登我家门吗?” “岂敢岂敢。”荀柔也换了更亲切的语气,“伯求先生不是向来漂泊江湖吗?来往不定,我哪知道先生在不在家中?” “你就是不愿与我这个老头亲近,我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何颙笑道,“当初知你不凡,却没想到,果然一飞冲天了。” “伯求先生,天下之望,何必说此酸词,让人怀疑您的度量?”荀柔笑道。 何颙一笑,站起来,上前拉住荀柔的袖子,又向何进道,“大将军辛苦许久啦,我与本初他们也相熟,便由我来做这介绍之人吧。” “劳烦伯求先生。”何进恭敬行礼。 何颙此时虽只是白身,但以其名望,却完全担得何进这一礼,不过侧身稍避而已。 司空张温亲至,太傅杨赐遣其子杨彪前来,太尉邓盛行事低调谨慎,不与人相接,不曾赴宴,而代表朝中最后一位大佬袁隗前赴宴的,正是袁绍袁本初。 这位将来的河北霸主,看上去三十余岁,身材颀长,容貌端庄,美髯垂胸,头戴高冠,身着儒服,腰上左挂佩剑,右悬香囊玉佩。 荀氏族中亦多注重仪表,但同袁本初兄相比,都还差一些庄重仪式感。 只见其人,深深看一眼荀柔,右脚退后,再从席上起身,一震衣袖,扶一把腰间佩剑,然后再弯腰长揖,“见过荀侍中。” “不敢。”虽然袁绍不过是六百石将军府掾,但人家可是四世三公,海内名士。 和宦海浮沉的杨彪不同,袁绍之前只做过一任县长,便在家守孝六年,先守了父丧,又补了母丧,接着觉得局势黑暗,在雒阳隐居自守,如今才被何进请出山。 虽然吧,咱也不知道,在雒阳隐居是个什么路数,但袁本初说是在隐居,那就隐居嘛。 “侍中先有造句读标志、制竹纸以宣文治,后又杀张角、淹下曲阳以得武功,如今天下安定,亦赖君一分。如此文武兼备,绍早仰大名,恨不相逢,今日一见,方之名不虚传。” “客气,客气。” “如今天下已定,反贼已灭,正当诛杀宦官,匡扶社稷,”袁绍用低沉激动、有节奏的声音道,“天下危难,百姓不安,黄巾贼起,正因彼辈,横行暴敛,肆意妄为祸害百姓,又阿谀奉承,矫饰言辞蒙蔽天子,若阉患不除,则天下不得永安!” 袁绍此话一出,荀柔倒还稳得住,堂中却有数声抽气以及杯盏翻倒的声音。 诛杀宦官之声,虽始终不绝,但这堂中官员,能自言同宦官毫无交道的那是没有,毕竟西园买官,虽然是天子亲自坐镇的买卖,但刘宏也不会亲自和买官之人谈生意。 当然,这坐中自然也有众位清白名士,其中孔融孔文举与刘表刘景升,最为激动应和。 “诛杀宦官!”“清君侧!” 一条条被袖子捂得白生生的手臂,就这样举起来,眼看好好将军府宴,要变成**誓约现场。 然而,不答应不行,除非他想背弃自家立场,没看到何进都表示了吗?这就是政治正确啊。 荀柔眨眨眼睛,张嘴正要开口。 “报”外面陡然冲进来一个玄甲兵卒,单腿跪倒,“禀报大将军,凉州反了!杀护羌校尉泠征并金城太守陈懿,以举骑兵十万杀向关中,长安令向雒阳告急!” “啊”堂中众人顿时露出慌张神色,数人举着手臂,就这样尴尬的停在半空。 “这” “羌人无义,犯上作乱,自光武以来常有,”这时候袁绍竟最快回过神来,按剑昂然道,“虽看似声势浩大,却远不如汉军训练有素,一旦攻城不下,其粮草不继,不久必散,大将军不必担忧,以我之见,其必不能久。” 何进点点头,“本初所言有理。” “将军总领天下兵马,既得消息,当即刻面见天子,以安天子之心。”袁绍又道。 “本初所言有理。”何进又点点头,深吸两口气,“正是,我当即刻入宫快备马!” “大将军,”荀柔连忙捉住何进的袖子。 “啊,”何进回过头,“今日之宴本为荀侍中得官庆祝,可惜遇见战事,不得不中断,改日事毕,再请侍中饮酒。” 荀柔无奈,叹了口气,“大将军,以为我是不知轻重之人吗?此时临近年关,羌人习俗不同鲜卑等族,与我等汉人无异,骤然反叛,恐有缘由,纵使朝廷要派兵,也得将事情先后搞清楚才是,或许能减省些功夫。” “又,我等呼之皆为羌族,然其人自以为各不相同,需得问清楚,到底是哪一支反叛,或哪几支反叛,是否有汉人参与。” “正是,正是,”何进连连点头,“荀侍中所言甚是。” 第134章 何进更换官袍去宫中,剩下人自然也就原地解散,荀柔找到整场宴席几乎不说话,存在感极低的大侄子,准备一道归家。 正抬头,却见袁绍站在面前。 “侍中竟知兵事?” “不过纸上谈兵,不敢妄称告辞。” 他这都算知兵? 好吧,比起袁绍本人,的确算。 第76章 尸位素餐 肃穆,庄严。 高逾三丈,广阔数丈的德阳殿中,公卿百官列席而坐,各执笏板,纷纷讨论着凉州进犯之事。 或曰凉州数次反叛,朝廷履施仁德,实彼族少仁义,当举大军出征,以武威使之畏惧。 或曰凉州之乱,不过疥癣,其劫掠周边,必招民怨,朝廷只需出精锐一支,破其气势,则本地之百姓当纷涌而起,以应王师。 或曰造反之辈为乌合之众,朝廷只需守住函谷关,其人不能破关,其势自然散去。 这几个,其实都还算靠谱的提议,至少提出这些提议的公卿,知道凉州在哪,研读过几本史书。 又有大司农曹嵩、太仆卿杨彪等上奏,仓中无粮,府库空虚,厩中缺马,难以支持。 另外的,诸如要抄录《孝经》万卷,传教于羌胡之辈,使之明上下之份。又或者派天子下书斥责,彼辈必畏惧天威,伏拜自悔。更有者,提出诛杀宦官,必令天下振奋,乱自平矣。 是的,在这种军事战略商讨大会上,在列坐之人,至少是六百石中枢显贵高官之时。 居然还有人说出诛杀宦官,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可以说完全展现世界的参差不齐和物种多样性。 然而环顾一圈,千石以上公卿,竟无一人出自凉州,亦无一人任职边地,可以说,造成这种结果,也并不奇怪了。 荀柔将玉笏横在膝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估计着,给他排席位的人也是绞尽脑汁,一个青葱少年,居于一片宦海浮沉多年的白发苍苍之上,必然会有人心不能平。 在此之前,也不止一次听见有人称他幸进。 荀柔换位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很能理解这种酸柠檬的心情。 与他同席的是时任廷尉的崔烈。 这位廷尉大人,出身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一样的老牌士族,性情温和,姿仪壮美,热爱经学,是为名士,排席之人大概是估计着,就凭着这儒家名士风度,对方也不能太难为他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初次参加朝议,列队入殿之前,对于脱剑去履等礼仪,崔公对他,很展现一番关爱态度。 虽然,荀柔横看竖看,这位崔公也不像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好相处总是好的嘛。 然而现在,荀柔觉得,他宁愿遇到一个酸柠檬同席。 “启禀陛下,《左传》有云: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自光武以来,朝廷对边郡屡施恩义文教,然其人却往往降而复叛,不念天子恩情,如今中原大乱方定,民生凋敝,正当修养生息之时,一旦开启战端,必加赋敛,则百姓难支啊。 对方说道此处,甚至动情得泪光闪闪。 “故,臣以为,不如暂弃凉州。”崔烈双手高举玉笏,“还望陛下,以生民为念。” 放弃凉州,以生民为念。 以生民为念。 为念。 念。 天啊。 荀柔忍不住转头看向其人,发现对方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脸色红润,神色激昂,手中笏板甚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 殿中公卿,大概也都被雷得不轻,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听闻荀侍中仁爱之名,必不愿再起兵祸,害及百姓吧。” 可怕。 窒息。 他为什么要在这? 非要如此吗?第一次就来这么刺激吗? 感受到周围聚焦于此的目光,荀柔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原地消失。 “陛下!”突然殿中末位有人昂然而起,杀气腾腾,“臣请诛廷尉,以安天下。” 谢谢。 可以的话,荀柔想现在站起来,给对方鞠躬感谢。 … “…廷尉崔烈以为当弃凉州,则议郎傅燮当堂勃然斥之,以为其言当诛。并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家籓卫,为抗匈奴之右,舍之则是以资左衽之虏。此言不可为不切中关窍。” “柔窃以为,凉州之道,非止为抗匈奴,亦为沟通西域之要道,既为贸易之途,又可联络西域小国,以限制匈奴、鲜卑。 又,纵无此等理由,此为吾国之土,有吾国百姓居之,当寸土必争,绝无弃之之理。” 荀柔顿了顿笔,又往下写道。 “傅君,字南容,北地灵州人,举孝廉出身,忠诚为国,有将帅之才,而心怀仁义,黄巾之时屡有建功,昔年判羌曾受其恩化…” 过去,族中消息,多靠族中长辈在朝中亲友,或游学在外的族人。如今他既在雒阳,雒阳消息自然就当由他负责。 荀柔林林总总写了几大张,将近来所见所闻所感,俱详细记录,并将自己见解亦附在每段事件之后。 “朝堂之上,唯傅议郎之下数人,为边地人士,其余公卿之辈,皆出河北中原,未见凉州风土,不识其天时地理人和之数,而妄议之,想当然耳,所言多缪,当引以为戒。” “又战事,则必以” 第135章 “天子亦垂询于我,柔不敢妄议此事,奏先前具书之防疫陈条四则。凉州战乱故震动天下,然今春之大疫,方为中原之首患,其条并附文后,请代陈阴府君。 “族中兄弟,亦当小心,常以石灰水涂墙,遍洒里中道路,饮水必沸,稍入食盐,勿以其繁琐废之。” “睽违日久,颇思故园,愿知族中近况如何,长辈安否,甚念。” 写完,将笔放入洗盆,荀柔扁扁嘴,又忍住了。 “公达。” 荀攸正磨墨,闻言抬起头。 “你看我这封信,可还有遗漏之处?” “…”荀攸沉默数息,才轻声道,“小叔父为何不写,司徒张温请你举荐将才之事。” “唔。”荀柔低头,“兵者,死生之地,我…实有私心。” 与其说举荐,不如说张温是想借此拉拢他,或者荀氏,出征平叛是迟早之事,叛乱会被平定,也是众人公论,跟着去可以捞功劳。 张温有意争取这次西征主帅之位。 上次黄巾平叛,让何进几乎白得功劳仗是皇甫嵩等人打的,武器、钱粮、马匹是皇帝本人,心里滴着血从西园里出的,前线将领任免也是刘宏亲自下的。 而何进这个大帅,就在洛阳城外设帐,靠着手下统筹全军后勤,就躺得了功劳,黄巾过后,何进声望上升一个台阶,具体表现就是,袁绍这样的名士,都加入其麾下。 这等白得的好处,显然让人眼红的。 而以如今情势看,天子以及何进本人,都不想再让其当这次的元帅。 于是张温心动了,他并不想只做个三月宰相,正四处活动,想要取得主帅位置。 荀柔早知,自家缺在兵力,却对着送上门的机会犹豫了。 都说那啥啥里出政权,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亲眼见过战场残酷,刀剑无眼,族中并无非常勇武,天生就当将军的人,他又如何能狠下心来,让族中兄弟以性命搏取前程。 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战争之中,死伤往往只是字数,一千、一万、数万,数万分之…一而已。 他家于军中毫无根基,和曹操那等,上阵自带数十亲卫和兄弟之人,完全不同纵横在杀场时,他们没有足够安全的保护。 荀攸望向犹是少年的小叔父。 荀柔才是二千石侍中,荀家数代第一个位列中枢之人,才是做出决断之人。 “此事,容我在考虑考虑。”荀柔抬手扶住额际,“如今钱粮皆不足,朝廷必不会很快发兵的。” 荀攸低头,欠了欠身,不再多话。 他知道,荀柔心中应该很明白,放弃这次机会的弊端,尤其在人心得失上。 “公子,”府中侍从走到门外禀告,“方才外间来报,南宫大火终于熄灭了。” 荀柔一挑眉,与荀攸对视一眼,“这倒是,真的还有可写的了。” 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汉灵帝,真是当天下是游戏。 【中平元年二月,雒阳南宫大火,半月乃熄。天子税天下田亩增十钱。先时,黄巾方定,天子以皇甫嵩为冀州牧,嵩奏请冀州一年田租,以安饥民,天子从之。诏令出,冀州黑山贼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 第77章 雕版印刷 西园之内,刘宏依旧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 和两个月前相比,其人无甚变化,依旧一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荀柔望了他一眼,便垂眸不再看他,将手中图纸呈递出去。 “这是莫非是君新制之物?”刘宏一边看,一边坐起身来,不由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来。 “此乃雕版印刷之术,选木质细密耐磨之料,阳文雕刻,涂墨其上,覆以竹纸,便可须弥复印千万张书卷,其详细制作使用之法,臣已明白附于图侧。” 荀柔说完,便垂眸端坐,等汉灵帝自己将图纸看完。 今日随侍帝侧的宦官段珪,只见陛下眼中露出精彩连连,察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要知道,焚烧南宫,帮皇帝聚敛钱财,那是他们十常侍商量了好久,才想出的应对之策。 自黄巾之乱过后,他们也明显察觉陛下对他们,大不如从前,幸好张常侍点出,为应对黄巾贼人陛下尽出私库,必然心中郁闷。 只要在这般做后,想陛下请罪时,说这是为了募集军资,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定然不会追究,并且心中一定会念得他们。 就算这件事做下来,得罪天下人,也无所谓。 因为关键就是圣心。 那些喊打喊杀的武夫,那些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们,根本不足为惧。他们十常侍所持也唯有圣心,所持唯有,全天下只有他们十常侍,才独懂圣心! 可,若不止他们能明白天子的心思呢? 下一刻,天子直接从他座椅上站起来。 这让段珪心中危机感,再次上升。 “卿莫非果是天星转世不成?”刘宏激动几步走到荀柔席前,弯腰拉住他的手臂,想直接把他拉起来。 但显然,早被酒色浸酥的皇帝,哪拉得起荀柔,自己一躬腰,都差点站不稳。 “陛下小心呐!”段珪连忙上前,展现出张让一脉相承的舞台剧身段和台词。 天星转世?怎么这奇怪说辞这么耳熟? 荀柔强忍着恶心,伸手扶住刘宏,免得他真的摔倒在面前,“陛下小心。” 第136章 好家伙,这一身软塌塌的肥肉,腻得让他想立刻洗手。 他倒是不意外刘宏的激动。 嬉戏玩乐固然腐蚀他的意志,但正所谓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吃喝玩乐,正是这位皇帝的真实写照。 他自然看得出地方豪强威胁中央政权,也看得出士族垄断官吏选拔。 纵观刘宏过去,造熹平石刻,建鸿都门学,甚至任用宦官亲信,都想要增加中央集权和皇室权威。 虽然,都失败了。 所以,刘宏当然知道,印制图书,会对社会带来如何深远的影响。 自然,荀柔也明白,甚至比他更明白。 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才是唐代开启科举考试,这种新型选拔公务员方式的基础。 他之所以送给汉灵帝,一则是实在看不下去,对方一再在百姓身上薅羊毛,二则雕版所需工程并不小,尤其废工匠,要推行天下,还是只有汉灵帝能做到。 “君若早生二十年,”刘宏直起身,突然仰头长叹,“我二人君臣携手,天下何至于此。” 谢谢,他要早生二十年,一定拿毕生积蓄买杀手,把刘宏干掉。换个更傻的皇帝,说不定对天下还好点。 “听闻陛下文辞歌赋皆嘉,有此技亦可将御宝遍传公卿欣赏,”薅有钱人去好不好,别难为百姓了。 刘宏听了他这话,非但未露欢喜,反而神色微敛,居高临下盯着他,“卿也觉得朕田亩加赋十钱过多吗?” “此事不在钱之多寡。”荀柔平静答道,“昔有骡马身负重担,其主人路见鲜花一枝,采之置于马背,则马重死矣。主人不解:花枝之重不过几分,岂能压死骡马?马自语之:非花枝之重,实负荷已极,纵加一分亦不可为。” “唔,”刘宏露出思索,片刻点点头,神色稍解,微微一笑道,“君此例,颇有周庄之风。” 荀柔无声致了一礼。 “可这天下,难道果拿不出这修宫钱?”刘宏道,“就前两日,崔烈拿五百万钱欲买司徒。”他懒懒坐回椅子上,“纵使冀州,哪处郡县拿不出几千万钱?” 是哦,地方豪族的确有钱,但官府却未必摧收,反而更可能将这些赋敛加更在百姓头上。 “我已命皇甫嵩为冀州牧,总领冀州军政,然其人却治理不利。冀州作乱,难到还要怪朕吗?” 好的哦,你天子自己都干不掉地方豪强,居然让人家边地出身皇甫嵩去干。 “陛下许之以重任,”刘宏身后,段珪激情澎湃,“其人却毫无作为,辜负圣恩,其” 刘宏轻轻一瞥段珪,表情轻蔑,打断他,“好了,皇甫义真虽治冀不利,但毕竟曾是打败黄巾之功臣,你们近来总提起他,不过是嫉恨他上书赵忠家奢华无度之事嘛。” “奴婢不敢,绝无此事。”段珪大惊失色,连忙伏地,惊惶求饶。 “嗯,不过,以此番看来,其人的确只适合战事,不适合治理地方。”刘宏淡淡道,“就让他去打北宫伯玉吧,若是此次其能平乱,你们就无复再言了。” “是是。”段珪连忙道。 折腾了这一出,刘宏露出疲倦的神色,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君献上此图,可要什么赏赐?” “并无。” “哦?君不求任何赏赐?”刘宏在扶手上支着手臂托着腮道。 “若非要说,臣请陛下刊印书册之时,使用我父亲所制句读标志。” “哦,不错,”刘宏露出一点恍然,“君家的确制作过一套句读标志,嗯,标志的确方便,我原本想让公卿上书用此,”他冷笑一声,“可惜朝中那些士大夫却死活不愿,还道什么有失文德。 “行,此时朕准了。对了,你们荀家不是勘校过一套带句读的六经吗?此次,刊印便以你们所堪校之书为本。” 段珪顿时露出震惊之色天子宠幸此人至此! 荀柔愣了愣,低头伏拜,“谢陛下。” “对了,听闻你对何进说,让其将辩送至你府中,才愿教授,可有此事?” “是,”荀柔一脸正色道,“我家儒门,向来不与此等异类相接。” 由于早年宫中皇子连续夭折,刘宏便将刘辩送往方士史子渺家寄养,如今并未送回宫中。 刘宏意味不明的轻轻笑了一笑,“何遂高答应了?” “是。” “听闻你教导刘辩之法,与俗凡颇有些不同?” “既然要让臣来教,臣自然以臣的办法,这也是何大将军答应的。” 刘宏一笑,“致知在格物,治国至此而始?辩竟能在数次课后,便知《大学》之道,确赖君之力也。君且如此教来便是。” … 冀州情形自皇甫嵩调走后,持续恶化,几十个大小山贼集团,少则几百人,多则数万人,各自盘踞,又相互攻伐。自然的,官府早就无法控制,唯有北面中原国尚好一些,刘备给他来信,称其已安抚住本地百姓,抵御了几波外寇,其两位结义弟弟勇武非常,屡建功劳,又表示亲切,随信附上他三弟张翼德为荀柔绘制的小像。 总之,其信中雄心壮志已跃然纸上,隐隐约约有表露出希望得他推荐的意思。 荀柔看完信,投桃报李回给他一个消息,西面将有战事,天子手上没钱,三公都换了个遍,大概很快会轮到各地方州郡,如果有办法,最好现在开始筹措点钱,否则现在的位置都不保。 第137章 他自己是准备做满一年滚蛋的,所以就不必别指望他了。 “荀侍中,”府中侍从照例只能在屋外报告,“皇子辩已至。” “……行,公达呢?”荀柔将书信一卷,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衫。 “荀掾今日往大将军府上去了。”侍从恭敬道。 “啊,是我忘记了,”荀柔恍然,点点头道,“好,你请他进来。” 片刻,一个身着锦绣的九岁童子,乖乖巧巧跟着侍从走进来。 “见过先生。”刘辩看见荀柔,眼神一亮,伸直手臂,两掌交叠,态度端正长揖一礼。 他长得眉目清秀,只是不熟礼仪,又没有自信,动作僵硬得很。 荀柔没有点评他粗糙的姿势,只是动作标准的还了他一礼,“殿下有礼了。” 刘辩脸上顿时不由一红。 “好了,”荀柔温和一笑,欠身一挥,“殿下随我来。” “这便是先前,我与殿下共同所作龙骨水车。” 荀柔指着已经安装在后院水池边水车道。 刘辩脸上一红,鼓起勇气,低声道,“我并未出力,全是先生所做。” 荀柔赞许点点头,含笑侧眸望来,“皇子有诚实品德,甚是难得。” 望着他秀美俊丽的侧颜,刘辩脸上更红了,啜了啜嘴唇没说出话。 史家人自来不敢同他说话,陛下又对他不喜,只有先生如此温和亲切…还好看。 荀柔没有逼他,“我与皇子共同绘制水车图纸,并讲解其比例尺,请皇子归家之后,指点匠人再作一只百分之一大小水车,不知可作成?” 刘辩点点头,想起荀柔先前所教,连忙开口道,“是,做成了。” “可曾带来?” “我、我见阿弟实在喜欢,就送给他了。”刘辩低头,“未曾完成课业,还请先生责罚。” 荀柔心里诧异,面上微笑不变,“可是皇子协?” 虽然有史记载,不过刘辩刘协这两兄弟,能在何皇后与董太后争权之间,还能兄弟情深,却是让人感到惊讶。 “是。”刘辩老实点头。 “既然如此,便没关系,”荀柔浅浅一笑,“诗经之中,有一篇名为《棠棣》,正是赞颂兄弟之情……” 他借此之机,给刘辩讲了《棠棣》,又让他逐句背出来,诗篇并不长,不过两刻钟就学完。 于是,接下来才开始今日正题。 这座宅邸的后院花园,被荀柔完全修平,除了水池,变成一片白地,地里已经灌了一大半。 他先教刘辩如何用水车引水灌田,又命下人送来秧苗,接下来便脱去丝履,将衣摆系于腰间,在周围之人惊呼之中,赤脚踩进泥里。 第78章 皇权 “谷分五种曰:麻、菽、麦、稷、黍。稻不在其中,乃因其为南方之物。然五谷均需头年下种,次年收割,如今是来不及了,我便托家中寻来南方稻种,已育为秧苗,请殿下同我一道试试,若则顺利,八九月间便有收获。” 荀柔微微一笑,慢慢将袖子折叠着捋起来。 他今日并未穿广袖襜褕,只着寻常小袖布衣,但垂落下去,仍然容易被弄脏的。 “是是。” 污泥之上那一片肌肤,溅了泥点,却越发白得灼眼,刘辩目光微闪,脸颊飞红,不敢看他,差点履都忘了脱,就直接跳下去了。 插秧比育种简单的多,只要有耐心,有恒心,有体力就足够。 “子曰:吾不如老农,却并非夫子全不知农事,盖夫子又曾有言,君子不器,即君子什么事都当明白一些,况且皇子乃是宗室,更应知百姓稼穑之难。” 荀柔将粘成一片的秧苗,从靠边处分出三枝,插进泥中,先给刘辩作了示范,又分出三枚递给他。 “小心,轻一些,慢慢来。” 刘辩感受到贴近的体温,先生的温度是凉的,气息是凉的,手指也是,玉一样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将那颗秧苗插入泥中。 他没有察觉,平日里碰都不愿碰的黏腻、肮脏的泥土,只感觉到那只手,轻柔的握住他。 先生身上的香淡淡的,和他平日闻到的浓烈檀香龙脑全然不同。 就在他想要再深呼吸,辨认那香的味道,先生已经离开。 这年从春天到盛夏,再到秋燥,三个月余时间,荀柔带着刘辩,从插苗、除草、捉虫、施肥、灌水,一步一步,最后到稻穗金黄的垂下头。 在栽种休息的时间,荀柔将六经著名篇章,按照内容相似,编成主题,相互串联起来教给刘辩。 除了种稻,他还带着刘辩养了一只狸花猫,这只东汉田园猫祖宗,和后世大橘有点不同,更像只小老虎。 并且一度让荀柔担心,这就是一只老虎,幸好它并没有到超长过他手臂长。 到这时候,无论宫中还是何进,再没有对荀柔的教课水平有任何质疑。 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刘辩除了晒得有点黑,从一个不识礼数、不通书本、呆了吧唧的傻小子,变成气质沉稳,能谈论经文,除了字写得不行,但已经拿得出手见人的皇子。 当然,实际上 “其一,若听不懂对方所说,双目注视其人,于其停顿之处颔首,足以。” “其二,若有人请问,不会对方问题,于天子,则直言不知,于其他人,则曰:此问甚难,请问君以为如何。待其人作答,再如其一之行则可。” 第138章 “其三,若欲言己之打算想法,则无论对方打断、疑问、插话,则可目视之,静待其说完,继续未尽之言即可,不必解释、理会。” “除此之外,保持沉默,不要在公开场合发表明确意见。” 以上四条,足以应付刘辩所有正式场合,对外交流。 这年头,沉默寡言并不是坏事,毕竟子曾经曰过嘛: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 而照顾过狸花猫,干农活和手工,让刘辩速成灵活干练,重复劳动磨砺他的耐心和忍耐,并增强他的体魄。 而一个人行动灵敏,哪怕不说话也会让人产生,他聪明的认知。 刘宏说他儿子轻佻无行,于是荀柔就用最重的东西压住他生命。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更沉,如此而已。 “先生,全都要割掉吗?”刘辩望着田中稻穗,满眼不舍。 这毕竟是先生和他这几个月辛苦种出来的。 “正是,谷物种之以为食。”荀柔道,“此处近一亩,民间一亩收八石可谓良田,收五石可称中田,收三石为下田,今日先收割,晒两日,三日后再打谷,且看能收多少粮食,如何?” “是。”刘辩看着满田稻穗,不由有些兴奋。 等收至一半,他又在田中寻见一根一茎两穗的稻穗,更加高兴了。 “先生,此乃祥瑞!”刘辩将稻穗举到荀柔面前,献宝似道。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是吗?” 一茎两枝的稻穗,两枝都营养不足,长得并不饱满。 刘辩望了望他的表情,在袖中握了握手,暗暗给自己鼓劲,“近来,先生有些郁郁,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告知于辩?” 荀柔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垂眸片刻,突然目光一抬,“你想知道?” “是。”刘辩毫不犹豫答应。 “好,将这里收完,我们便出门。” “出门?”刘辩惊讶。 “正是。” 荀柔并未让人驾车,让人取来斗笠,不需换下田的衣衫,只带了两个随行青年,连典韦都因为太有辨识而被他留在府中。 直接带着刘辩,绕过可能被人认出的铜驼大街,走穿小路,绕道北宫西门。 “这…这是什么味道?”刘辩闻到一股特别浓烈的臭味,难闻得让他想呕吐。 这臭味,是他至今生命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于是臭得无法形容,只觉得比史家茅厕都要臭好多倍。 “闻到了?” 他回头,看他兰枝玉树,清尘不染的先生,眉心微锁,似有不适。 “先生你怎么了?”刘辩连忙扶住荀柔的手臂,“可是身体不适?我们回去吧。” 这段时日相处让他知道,先生身体不好,是时常生病吃药的。 荀柔摇摇头,“皇子可之这里是何处?” “……嗯,”刘辩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思索回答,“这里是雒阳秽物堆积之处吗?” “秽物?”荀柔眸光微转,手捂住唇边,仿佛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此言也有道理随我前去看看吧。” 刘辩又望了一眼他的脸色,点头,“是。” 这是一片杂乱、污秽、肮脏、臭气熏天的地方。 一片广场一样的空地,横七竖八堆积了比人还高的木堆和石堆,地上都是一滩一滩的污水。 木头又粗又长,有刘辩记忆中宫殿梁柱那样粗,比梁柱还长,有些木头被雨浸过,边缘朽烂或者鼓胀。 在这些木石之间,躺着一些很脏很瘦的人,就像在臭泥里滚过,连脸都脏得看不出五官,头发也糟乱,衣服破烂,就那样毫无礼仪的,伸直张开腿躺着。 “这里?”刘辩忍不住转头,迷惑的看向先生。 “嘘”荀柔竖起食指在唇间,“这里是北宫西门,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是。” 荀柔眉间闪过一丝无奈,这孩子始终改不掉腼腆低头的习惯,就显得不够大气。 他们到的时候刚好,并没等多久,关闭的宫门就缓缓打开… …… 方才入秋,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头上晴空一片,炽烈的太阳光,如同千万金针,如暴雨梨花持续输出。 铺地的青砖被晒得滚烫,几乎可以煮熟鸡蛋,烫得膝盖火辣辣的疼。 厚重高耸的宫墙阻隔了风。 荀柔穿着一身玄色官服,跪在北宫门前。 自清早被宣入宫到现在,在没有垫子,晒得像铁板烧一样的石板道上,已经跪了将近三个时辰。 黑色吸热,古人诚不我欺,他苦中作乐地想,就现在这身衣服,被引燃起来,他都不觉得奇怪。 头顶晒得要冒烟,嘴唇干得要蜕皮,后背炙烤得要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肉香。 青砖地面、周围宫墙渐渐活过来,缓缓起伏、摇晃、忽近忽远,似有水迹,光影远远近近,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沉入黑暗。 “荀侍中,”一双宫中皂靴出现在他面前,声音带着笑意,“陛下有请。” 荀柔闭闭眼睛,咬了一下舌尖,缓缓站起身来。 张让望着他从容的姿态,虽有些诧异,然还是心底冷哼一声。 “请。” 荀柔克制得轻轻一点头,没让这一下完全失了重心,让自己向前栽下去。 “卿果然是天然丽色。”依旧躺在竹林小亭的刘宏,欣赏的望着荀柔容颜,“先前见卿,虽肤色皎洁,然少欠血色,如今正当好,面如三月桃花艳张常侍你以为呢?” 第139章 “陛下所言甚是。”张让躬着腰,含笑也望了荀柔一眼,“荀侍中这般花容月貌,全靠陛下手段,如今便是那赵飞燕,恐怕也要相形见绌了。” 刘宏是故意的,荀柔清楚,他刻意点出张让,就是想折辱他。 亭中角落摆着两座冰盆,盆后两个宫女执着羽扇将凉气扇出。 清风一来,并没有带来清爽,而是后脑勺阳明经脉,顿时突突跳疼,背后竹林凉意浸得背后生寒。 荀柔将微微颤抖的指尖,收在广袖中,端正跪坐好。 他知道自己可以倒下示弱。 刘宏绝不是想要他死,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因为他带皇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南宫大火,不只是为了筹措军资,也是为刘宏敛财,为修建这座宫殿,刘宏不止要求加天下田亩十钱,还要求各地送来木材和石料。 宦官采买材料,强折贱买,仅得算本价十分之一,地方官吏只好拿着十分之一的钱,再在京师中找宦官指定商家购买。 这些材木根本用不得这么多,宦官于是各种推脱不受,将之全都堆积在宫门外,让其腐烂,如此又有理由将之减价或退回,让其再再重买过来。 荀柔那天带刘辩去看的,就是宦官如何盘剥,如何颐指气使的强买折价,如何将前来的官员逼迫得欲哭无泪,如何将运送的百姓驱使如牛马。 那些千里迢迢,自费车马运送的官吏,那些被州府抽调劳役的百姓,就是当日烂泥里的人。 而现在,刘宏因此惩治他,用的宦官给他出的主意。 甚至,荀柔怀疑,对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没有直接下旨申斥,是对他宠幸有加,网开一面,甚至等着他能如以往默契,认错俯首道歉。 但他不想。 克制、克制、克制。 死在这里,因为这样的原因,太不值得。 他告诫自己。 后来刘宏说了什么,张让又说了什么,荀柔再没有注意。 他端坐在那里,垂眸安静,一动不动,就像一副静美画像,周围一切纷扰都隔着云雾,离他远去。 刘宏无趣的让他离开,张让阴阳怪气一路嘲讽他失宠,都没有激起他任何情绪。 当他走出宫门,一眼就望见焦急上前迎接他的荀攸。 然而,这时候,荀柔却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那高耸的宫墙一眼。 第79章 天下人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头你这要公然抗税,是和朝廷作对!待我回去向县令报告,定要诛灭你等啊!” 小吏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胸前穿过的利器,“你、你们” 矛尖一下抽出,鲜血喷溅,小吏倒下,鲜血从身下流出。 他身后几个小吏,吓得直哆嗦,有人机灵正要跑,被人一棍子敲破了头。 发斑白,身材瘦小精干的老猎人,握着沾血的长矛,望着倒下血泊中的县衙小吏,眼睛都直了。 但很快,他神情镇定下来,转过身对身后衣衫褴褛的人群道,“我等在这山岭之间,好不容易种出一点粮食,若是被官吏索去,今冬就只能饿死,所以,咱们的粮食,绝不能给官府。” “没错!”顿时人群有人附和,“绝不能给他们拿去!” “对,这又不是田,凭什么交税!” 这里的人,有因为天子加赋税逃离农田的农夫,有去年战役中死里逃生的黄巾,也有逃避战场的士兵,有逃避劳役的百工,有豪强被奴役得忍受不了的佃户,他们都因为逃避奴役和死亡威胁,才偷跑到这里。 “老头你…”莫名改名叫褚燕的波连有点懵。 这个姓是老猎户张牛角他外甥家的姓,只是他女儿一家早就在战乱之中死光了,就给波连用了。 他是没想到,收留他心善的大叔,怎么突然就杀人了。 他本来开春就要北上去找兄长,由于朝廷增收赋税,许多人避难跑到太行山脚下。 收留他的张牛角,为人仗义豪爽,有一手治疗跌打伤的手段,一不小心就不少人聚集到这里。 张牛角管不来人,死活不让他走。 正好这些逃民之中,又夹杂了些去年黄巾战败后,跑出来的道众,颍川来的何仪他们,居然也还活着,大家于是推举大叔当首领,他当了副首领,负责管这一大帮人。 管这么大一帮人吃饭,波连想起当初荀柔给讲的山耕梯田,没想到真就给种出来了。 他本来想着,这山里不归朝廷管,不用交赋,种得不如家里,但这么多也够他们吃了,但没想到本地的县令,竟派人来收税,还被老头给捅死了。 “牛角大叔。”一个容貌憨厚,粗布短褐的中年人,一肘打断波连,“牛角大叔所言不错,本来皇甫冀州说不收赋税,结果不止要收,还要加收,就算我们逃到山里,都躲避不开,这是要将人往死里逼啊!” 这中年正是当初黄巾中逃脱的一员,他走向一个磕头求饶的小吏,一刀结果了其人。 接着,人群中又有几人冲出来,将剩下几个也打杀了。 “正是,就算要死,咱也要当个饱死鬼,不想当饿死鬼。” “不当饿死鬼!”“对,不当饿死鬼!” “…这话也太难听了。”波连挠挠头。 张牛角立着矛,看向他,“贤侄以为如何?” 第140章 “嗯,这喊口号,得有气势吧,”波连道,“这不当饿死鬼,太难听了,我可喊不出来。” “那你觉得如何?”张牛角沉稳问道。 “就…”波连突然灵机一动,“就黄天当立,天下太平怎么样?” 这么久都没听到他哥的消息,他这会儿看来走不成,不如让他哥来找他啊?他哥可是大贤良师弟子,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来找他的。 “……黄天当立…这…” 众人彼此相望,去年黄巾被杀头,他们可都是看见的。 “好,就用太平道旧号!”最后还是张牛角下定决心,杀掉那个小吏,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纵横山野的老猎户,举起他不满伤疤的手臂,“黄天当立,天下太平!” 砍树,填平,犁地,偷得种子,挑水灌田…他们农具少,拿手刨出来这么一点地,辛苦数月种出的粮,不过刚刚够糊口,却被官府瞧上了。 他不过,就是想好好活着。 “当初,逃出的黄巾不少,如果都聚来,咱们就不怕那些官兵打来了!”波连越想越觉得主意好,他把活着的大家都找回来,就能还像广宗城时候,过那样的日子,就很好了。 要再把荀小子也找来就好了,他最有主意,又懂得特别多。 “好!”人群中,过去黄巾众最先相应,举起手臂或者手中武器。 “黄天当立,天下太平!” 剩余人等,彼此相望,越来越多的人相应 “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 啪嗒、啪嗒…黑子、白子,交替落在棋盘。 又一枚黑子清脆落下。 荀柔玉白的指尖捏着白棋,翻转犹豫。 他抬眼看向对面,郭嘉捏着扇柄,冲他嘿嘿一笑。 就很欠。 白子缓缓移到棋盘上,正要落下,就在要碰到棋盘前一瞬间,忽然往旁边横移两格。 “哎…”眼看对方要落陷阱,却没落,郭嘉顿时失望。 对此,荀柔也仰头对他笑一笑,以作回应,“承让。” 俯趴竹榻,未着上衣,仅仅一单青色薄衾轻覆。 他现在的造型,按照礼仪来说,不太雅观。 不过,郭嘉嘛,大家都这么熟了,就没必要客气。 “谁说我就输了。”对面皮肤微黑的十四岁少年,颇不服气,“还没下完呢。” “你兵行险着,在此做套,要诱我上钩,斩我大龙,被我识破,”荀柔哼哼,“如今,除了这一角之地,你其余棋势都薄,中盘全都让给我,就算关子之时,我送你十子,你也赢不得,还不认输吗?” 郭嘉轻哼一声,一把抓了棋子,“再来。” “好。”荀柔转向旁边,“公达,你帮他记得,今天郭嘉三比一,已经输给我第三盘了,一盘一万钱,他家有的是钱,看我给你赢个太守回来。” 荀攸沉静点头,“好。” “你这是羡慕鸿兄得了廷尉,你自己只是个侍中,还失宠没用了吧。”郭嘉一边与他斗嘴,一边分棋,又一把把放回棋笥。 “我何必羡慕,若非名士崔威考不愿再做廷尉,想当司徒,出了一千万钱,鸿兄还要等上许久呢。不过,这朝廷主官,其实也没意思。”就是花钱。 荀柔琢磨着,既然郭鸿当上廷尉,不知能不能把小侄子给塞去当个掾吏?这个便宜,就是…岁数确实小了点。 “对了,”郭嘉凑近好奇道,“当初崔烈果真在朝议上说,要放弃凉州,不当派兵平叛?” “不错,”荀柔点头。 郭嘉满脸嫌弃地摇头,“朝中公卿,竟愚蠢至此,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你若在这雒阳多待些时日,什么事都不会奇怪。”荀柔在棋笥中随手一抓,闭在掌下。 郭嘉盯着他的手,思索片刻,“双。” 手掌展开,露出一枚白子。 两人各在对角星位布下棋子,荀柔捻起白子,在右上自己白子旁“立”。 郭嘉眉稍一挑,下了一步小飞,“你棋风变得如此小心?受教训了?” “我这是不急不躁。”荀柔悠悠一笑,又落下一枚子,“否则,方才如何发现你的陷阱?” 他的确曾经疑惑于京中人士的逢迎,但至少一直能意识到,对方并非因为他的才华都没有共同语言,哪能相互欣赏。 郭嘉也对他一笑,“先前你在京中名声大噪,都传回颍川,可至我来,你这门可罗雀,连条鬼影子都没有对了,那位当庭反驳崔烈的傅议郎,在何处?这般人物,嘉倒想去见上一见。” 荀柔落下一子,神色微敛,“天子下令南容兄出任汉阳太守,他上月启程,不在京中了。” “汉阳太守?”郭嘉微惊,“这…” 荀柔无声点头。 汉阳郡属凉州,也就是说,现在傅燮的治区完全在叛军手里,他得先帮忙打回来,才能上任。 “傅南容在征讨黄巾时,曾上书诛杀宦官,以平民怨。”他忍不住摇头。 “禀告侍中,皇子辩来了。”府中侍从匆匆而来,在廊下急声道。 屋中几人相互望了一眼。 “请皇子正堂稍坐。”荀柔撑起来,薄衾滑落,露出背上一片鲜烂颜色,皮肤破得斑驳,整个背部没有一块完好,就像腐烂成片的桃花瓣。 第141章 “嘶”郭嘉虽然不是第一回见,还是忍不住替他抽一口冷气,“不是说,不让你教了吗?” 荀攸伸手拿起榻沿上单衣,为他披在身上。 荀柔将手伸进袖子里,伸开手臂站直,剩下的只好请大侄子代劳,“我如何得知你可想瞧一眼位皇子?” 不会吧,他这样都还让教课,真是打工人没人权啊? “可以?”郭嘉顿时跃跃欲试。 “有何不可,”荀柔道,“正堂都有屏风,你在屏风后躲着看就是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偷看。” “知我者,荀君也。” 正堂之内,放了冰鉴凉意幽幽。 “听闻先生有恙,学生特来拜访。”刘辩见荀柔缓步入堂,连忙起身相迎。 “我现在不是你先生了,皇子不必如此。”荀柔摇头,以看上去优雅,实则缓慢忍耐的姿势落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怀。”刘辩忙道。 “你那日回家过后,向天子禀告当日情形,请陛下惩治那些宦官?” “…是,”刘辩露出惶然,“是,是陛下问起,我不敢隐瞒,难道是因此,陛下才不让先生在教导我吗?” 荀柔心里叹了口气,他倒是宁愿刘辩自己正义感爆棚,仗义执言,不过这样…也好。 “并非如此,是陛下,原有意让我随车骑将军张温西征。” “原来如此。”刘辩大松了一口气。 荀柔摆起微笑,不一会儿便将这位皇子送走。 “望之不似人君。”郭嘉从屏风后转出来,毫不客气道。 荀柔一笑,扶着荀攸的手臂慢慢站起来,“毕竟姓刘嘛。” 如郭嘉这般离经叛道,亦开口便是君,本国的民主之路,还真是漫长得很呢。 第80章 清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今日,张温大军开拔,在雒阳城外,举行誓师,荀柔还在养伤,没有前去围观。但他居所在城东南面,故宴居在家也能听见城外动静。 “声势浩大啊。”荀柔抬头南望。 背上伤渐渐结痂,他躺不住,这会儿坐在堂前檐下,一边乘凉一边打磨手工。 曾经向他示意,让他推荐人入军中的张温,在他被罚跪北宫之后,就没有消息。 荀柔认真反省,意识到自己先前,还是受了京城轻浮气影响,竟真的想靠张温这样的家伙走捷径。 张温懂个“屁”兵。 其人出身南阳,由曹操他爷爷曹腾举进,既有宦官关系,又属读书士族,为人圆滑,左右逢源,一路青云直上,一直都在中原腹地做太平官,靠输财西园得司徒。 自知根基不稳当,才谋向西的平叛主帅。 都说,观人观友,荀柔真是被抓军权冲昏头,才会想同这样的人结交。 灵帝选他,也不是为他会打仗,否则就算不想用皇甫嵩,至少也可以用卢植,就是不想再给何进增加势力而已。 刘宏给他的队伍里,配了两个顶尖人物,一个是在黄巾之乱中脱颖而出的孙坚,一个是对战羌族丰富经验的董卓,他们都有自己的精英队伍,就凭这二人,张温只要不是猪,就能顶住。 但跟着这种蹭经验主将,去蹭一波经验值,不会有任何意义,他们家又不是为仕途去蹭经验的纨绔贵族子弟。 一根根竹条都被打磨得光润,荀柔又拿起牛角小段打磨成钉。 “北军五校,如今虽被宦官把持大半,军纪有所废弛,但任不失为汉军精英,家中子弟若能入此处,从底层做起,实践书中用兵掌兵之法,定能崭露头角。” 别想一步登天了,踏踏实实来吧。 “大将军处恐不愿意。”荀攸倒了一盏水,递给荀柔。 何进未必愿意推荐他家入军职。 “我再找找别的办法。” 眼见对方端着盏就不放下,荀柔只好放下手工,接过。 “侍中,方才有人送了封信来。”侍从俯身,双手奉上信匣。 荀攸取来,递给他。 信是曹操所写,与其先前初为济南相,意气风发,见当地弊病而欲除之不同,写得既凄且苦,伤怀非常,文末甚至还具诗一首。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释衔不如雨。” 唔…先是身世凄苦,娘死爹不爱,再言志向不伸,再叹前路茫茫,如果光看诗,曹操真是一个宛如屈原大夫一般,满腹委屈。 不过,结合现实,荀柔也明白,彼突然如此愁怨委屈的缘由。 就在不久之前,曹操的亲爹曹嵩,花了足足一亿钱,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 这石破天惊的一亿钱,让其在东汉官场,瞬间火成顶流。 而就在这之前,曹操在济南展开反腐倡廉运动,一口气罢免了一堆,因为买官,而实则无能昏庸的官吏。 他爹这一亿钱出来,曹操这济南相,瞬间就当不下去了。 按照西园规矩,虽然大家都要出钱,并且明码标价,每个人买官钱还是不一样,有才华的,可以在标价上打折,相反如果才能不相称的,价格自然暴涨。 崔烈才买的三公,花了五百万钱,曹操他爹曹嵩花费是他的二十倍,两者一对比,他得多没本事啊。 第142章 曹操还是要面子的,况且,父亲如此拆台,他哪还有威信,只能满腹戚戚苦苦的辞官了。 还不能明说,只能偷偷在诗里写,“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他娘去世早,没有孟母三迁很正常,他爹还活着,他庭前经过却都不得理会,听上去的确可怜。 不过嘛…他当初五彩棒杀宦官蹇硕叔父,他爹要真不理他,他大概已经可以死一死了,更不用说后来还当议郎,又出任顿丘令,都得罪宦官,去职,后来又起来做了北军骑都尉。 文人写的诗,也就能看看,当真,是不能当真的。 他这一封信来,倒是让荀柔想起,家中子弟入北军,可以找他嘛,曹操曾在北军之中任职,推荐几个基层军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信寄出去,荀柔还有另外事情要做。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刘宏捏着十二枝骨素绢折扇,缓缓念着上面的字,然后又翻过另一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 “陛下博学。”荀柔垂眸微微一笑。 刘宏欣赏的望着他,叹道,“荀侍中该多笑笑,君之一笑得值千金。赵常侍记着,荀侍中明年官钱,亦免。” “若此,则众女将妒余之娥眉了。”荀柔浅笑道。 刘宏在赵忠惊讶之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过,把玩着扇子,折起又展开,“此物名曰折扇?” “是,”荀柔点头,“折之配于腰间,展之则以为扇,故曰折扇。” “君之巧思,果然不少。”刘宏道,“这扇上的字,也是侍中所写?这字凝神透劲,风骨峥嵘啊。” “不敢。”荀柔欠身。 “有何不敢,”刘宏懒懒一笑道,“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何为非义,何为非善?侍中心中不能平啊。” “陛下纵不念己身,尤不念年幼皇子吗?”荀柔抬头,不避不转直直望向刘宏。 “放肆,你”赵忠怒喝一声。 刘宏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声音透出危险,“侍中也要劝诫寡人?” “如今天下如何,陛下自当比臣更为清楚,”荀柔低头一礼,“臣只愿陛下,行事之时,心中念故亲情,将以何样子天下,遗与皇子,如此而已。” …秋风吹过竹林,摇得满地竹影凌乱。 良久,刘宏方才道,“朕知道了,侍中乃是良臣。” 荀柔肃然行礼。 “侍中可愿随张司徒西征?”刘宏敲着躺椅扶手。 “臣自幼体弱,恐不能胜任军职,还望陛下见谅。” 刘宏望着他,一时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放松,“既然如此,便罢了,日后,皇子还是由侍中继续教导吧赵常侍,你来送侍中出宫。” 荀柔听出刘宏语气改变,俯身拜谢。 知道自己已然过关。 “是。” 赵忠垂着眼,心中闪过一丝杀意,张让竟然说对了,这家伙当真不简单。 至今还没有士人,在得罪天子过后,还能挽回天子心意。 他甚至不曾伏地求饶。 赵忠书也读过,也知道荀柔扇上两句话的意思,一句是“谁人不是以忠义而见用,谁人不是因仁善而被信服。”另一句则是“长路漫漫,上下寻求。” 他可一点看不出,这话是怎么就改变陛下态度的。 对方,难道比他们还要了解天子? 荀柔随赵忠再次走出西园。 刘宏真的不喜欢忠义、仁善之人吗?他只是不愿当面被人揭破,他统治下的大汉,确确实实正在走向衰落而已。 其实,如果用普通人眼光来看他,实在很容易明白。 刘宏的性格,是一个普通人的性格,和大多数人一样好面子,不喜欢道歉,并会恼羞成怒。 这就是一个度。 如此而已。 “你就是荀侍中?” 荀柔出宫的路上,遇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大眼睛小孩。 长得挺萌,就比他荀家小朋友,差那么一点。 “见过皇子。” “你果然像阿兄说的一般聪明,”小朋友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子?你见过我吗?” “…宫中,可不会有别的孩童。”若有兴致时,他大概也是愿意,逗逗这样大方可爱的孩童的。 刘协睁大眼睛,见他远去,忍不住有些委屈。 荀侍中,不喜欢他吗? 然而,那纤细的身影,只翩然远去,没有给他答案。 荀柔被赵忠亲自送出宫门的消息,几乎一夜就飞遍京城,送来的宴贴瞬间又多起来。 “扇子都制好了?”荀柔问糜家商铺在京城的管家。 “是,”中年管家姓糜,正是家主糜竺信赖之人,他心里担忧,说话却小心,“只是这个,今年暑气将消…” 他都不敢提定价一千钱太高,怕惹得这位“祖宗”生气。 “放心吧。” 荀柔淡淡一笑,隔壁脚盆贵族,天天拿折扇,难道是为了扇风吗? 然后, 坚持每次参加宴席,都把扇子拿在手中,全方位360度展现。 在寒露将临,大侄子终于在荀柔喷嚏里,忍无可忍的夺下他扇子之时,他们足足卖出五千把。 “雒阳人果然富贵。”端着姜汤的荀柔,摇头叹息,“一把扇,工本不过一百钱,售一千钱,一个多月卖出五千把,净得四百五十万钱,差点就值一个太守了。” 第143章 荀攸无声望他一眼。 小叔父,到底知不知道,如今买折扇的多为各家女眷? “今年过年,我想归家一趟,公达可要同我一起?”荀柔放下碗,琢磨着,项羽那句名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如今他可阔气,和糜家说好对半,净两百万钱,可以在京中买点好东西,回家见亲人了~ 就在这时,一封急来信件,顿时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伯父病重,速归! 第81章 兄弟 如这般,急让人送信来,显然伯父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荀柔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竟一时茫然无措,“公达,我…我入京时,伯父还好好的,嘱咐我在京中行事小心…” “仲慈公未必至此。”荀攸低声宽慰。 荀柔眨了一眨眼睛,“你说得对,”他深呼吸一遍,“我即刻就走,今日时辰还早,明日一早我就能出关,天黑前,定能到家,这京中” 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当然都比不过伯父重要。 “我随叔父同归。”荀攸连忙道。 见荀柔这般焦急失措,他哪放心荀柔一个人赶路。 “不,”荀柔镇定下来,思维恢复,“你先留在京中,或许只是虚惊一场。” “叔父若不放心京中,不如现在我们就写信,叔父写信给尚书台告假,我写给大将军,如何?就算即刻启程,也要让人准备好路上食水,也喂饱马才行。” 哪是他不放心京中… “也罢,”荀柔点头,知道自己不让公达放心,此时也顾不得争辩,“现在就让他们准备行礼、食水,两刻钟后准备齐全,这两日昼夜不休,不停鞍休息了,一人备两马…不,三匹马,路上轮换。” 荀攸知道他如此,心里叹息一声,答应了。 就如荀柔所估计,当日启程,一夜不停,在次日天亮之前不久,到达轩辕关,休息片刻,开关之后,又一路疾驰,当真在第三天天亮之前,就赶到高阳里。 守卫大门的荀家族亲,被他吓了一跳,“阿…阿善?” 荀柔到家,一望族亲神色,再望里中动静,心中松下大半,“愔兄。” 这位族兄与他虽不同支,却也颇有令名闻于郡县。 荀愔点头,将里门打开,“回来也好。” 他话不多,但意思却也明了。 荀柔点头回应,心中侥幸却去终是没有了,“公达,咱们就此各自归家吧?” 他估计自己盥洗一下,天就该亮了,他就可以去拜见伯父。 “好。”荀攸干脆点头。 敲开家门,不片刻,父亲、兄长、阿姊、嫂嫂全都起来了。 两厢见礼完毕,荀爽上下打量着又瘦了许多的儿子,望着他一如幼时孺慕神情,想像他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头,却最后只点点头,“长高许多。” “是。”荀柔心中酸涩,“长高两寸。” “你回来得正好,”荀爽道,“我已同二兄商量过,由二兄为你加冠,就这几日,你已为官,要低调行事,不宴请宾客了。” 荀柔微愣了一愣,连忙点头,“是。” 荀爽再次上下看看他,“去盥洗吧。” “好。” “我带阿弟去,”荀棐道。 “不用了。”荀柔连忙摇头,“我自己去就是。” “如何,”荀棐挑眉,“入京一年,当上侍中,就对兄长如此生份了?” “我哪敢!”荀柔吓差点跳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请吧,荀侍中?”荀棐站起来,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兄,请勿再如此唤我。”这瞬间,他两只脚都抠出一间皇宫了。 才走到柴房,荀柔就感到有人拎住了他命运的后颈。 “阿…阿兄…” 荀棐扯着他后领,皱紧眉头,“你这背后怎么回事?” “…就晒的。”荀柔忍不住紧张。 柴房在荀柔归家时,就开始烧水,此时已经将两大锅水烧热了。 “我记得,侍中是文官?”荀棐道。 “阿兄记得不错。”荀柔连忙恭维。 “说,怎么回事?” “就…多晒了一会儿,都好得差不多了。”荀柔怂怂的道,“阿兄,你看,我急着盥洗,待会儿得去看伯父呢,你先出去可好?” “既然着急,阿兄帮啊。” 荀棐毫不退让的说出让荀柔心惊肉跳的话。 “岂、岂敢劳烦兄长。” “怎么,难道要我将你侄儿唤起来,帮你洗吗?” 让十岁侄子看着他洗澡,他…他还是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于是,荀柔颤着手,终于还是在他兄长面前溜光。 荀棐转到他背后。 然后,荀柔就听到重重的吐气声。 顿时差点吓得逃跑。 他背上,准确的说,已经接近灼伤,又耽误了点时候,所以皮肤就和里衣粘黏了,此时一部分痂脱落,再加上晒伤好的慢,颜色沉淀成暗红色,看着有点壮观。 到这会儿,荀棐反而没再问什么了,“还在上药吗?” 他将热水兑了,拿起旁边架子上的葛巾。 听着他温柔下来的声音,荀柔又不好意思了,“兄长不必担忧,伤得不重,就是看着吓人,我、我自己可以。” 荀棐仔细的弟弟背上的伤。 他姻兄是张机颇好医术,如今又正好在颍川任职,时常来往,他也略懂一点医术,的确看出都是表皮伤,也稍稍松了口气。 第144章 看他实在不自在,也不再难为他,将葛巾递给他,转身出去。 …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兄弟具在,咸加尔服…”荀衍坐在床头,撑起病弱的荀绲。 荀柔垂首,跪在床前,由荀彧替他着冠。 伯父容颜病瘦枯槁,须发惨白失去光泽,然而他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仍然有力。 荀柔听着他一字一字,艰难的将每一个字念得清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永受保之,字曰 含光。” “…谨受命。”荀柔伏拜。 荀绲慢慢缓了缓气,“…受冠即成人,”他声音虚弱下去,“含光,可还记得你所言之志?” 荀柔闭了闭眼,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荀绲点点头,“你很好。” 眼睑慢慢垂下。 跪坐在旁的荀谌连忙端药上前,轻声道,“大人,服过药在睡吧。” 荀绲没有动,也没有回应,荀衍向弟弟点点头,将父亲扶得稍微躺下一些,荀谌执勺撬开他的唇,将药一点点喂进去。 荀彧领着他出了内寝,到堂中,目光温蕴,“大人为你取字之意,你明白吗?” “是要我修德谨慎吧。”荀柔回答。 荀彧摇摇头,缓缓道,“坤则至柔,其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 这是周易坤卦。 这未免也太…… 荀柔低头,抓住膝上衣摆,“伯父,如此厚望,我岂敢…” “阿弟,你非无才华,亦非无志向,何以时时裹足不敢向前?”荀彧声音温柔,一如同往日为他讲授文章,“你到底因何而犹豫?” “我……” “你心中到底有何顾虑?”荀彧眉心微蹙。 荀柔缓缓出了一口气,“兄长以为,剜肉补疮和釜底抽薪,到底哪一个对天下更好呢?” 荀彧忍不住皱紧眉,“你这是何意。” “弟尝读书,书中有一国如大舟之将沉,朝中宰相天才横溢,自谓修补匠,选贤用能,补国之阙,其存一世,则其国不亡,及其死,其国为人所灭,此人尝使天下太平。 “又有一人,破陈俗,除旧弊,石破天惊,翻天覆地,以战止战,亦尝得天下太平。前者易得,而后者难得,前者若败,不过一时兴衰,后者若败,则天下无宁日。” 荀柔说道此处,突然住嘴,自嘲一笑,“我这都胡言乱语什么了…阿兄,其实非是我犹豫,只是如今形势将乱,这天下变数太多,人力所能为止三分。中原弊病已显露,大乱将起,已无人可以阻挡,兄长姑且观之。” 他站起来,仿佛从容的就要离开。 荀彧却在此时,突然开口,也是石破天惊,“含光旧日结识太平道人,便是为想要釜底抽薪吗?” 荀柔惊在原地。 他以为,以荀彧之体贴不会问出来。 “并、并非我要私通太平道人,只是巧合认识而已。”他连忙道。 “其人乱国,”荀彧深深地望向他,“阿弟心中应当明白。” “是。”荀柔低头。 他知道,堂兄所言无错。 非止以汉室立场,而是黄巾之祸,确实戕害百姓,破坏建设,遗毒深重。 … 满目惨白,哭声哀哀。 荀柔垂首,引导着吊唁宾客入室。 陈群跟在父亲身后,见他神色憔悴,低声道了一句节哀。 荀柔摇摇头,带他们前往荀绲棺椁前。 三位堂兄为丧主,此时正哀戚难当,要在堂中答谢宾客,他与伯父家关系亲近,便随着族中兄弟们帮忙照料丧事,接引宾客。 伯父在他归家之后第三日去世了,伯父在日,便如荀家定海针、磐石底,只要他在,总是让人心中有着依靠,如今伯父一去,不止他,荀柔能察觉出整个荀氏族中,都显露出一种,不知所措茫然的茫然。 如今,仿佛大家一下子都失去了方向,心中惶惶不能安。 就在这种不安定的气氛之中,大将军遣使来吊唁。 第82章 京城来人 身高寻常,容貌寻常,气质也淳朴寻常的大将军府王长史,落进荀氏族地,那就是越发显得朴实无华。 此时,荀绲已然下葬。 其人在荀柔以及三位堂兄陪同下,在墓前祭拜,态度倒真的算上恭谦诚挚,肃穆端敬。 因此,结束祭拜,王长史提出想同荀柔聊一聊,荀柔也就点头答应,带他去家中稍坐。 “荀侍中果真品行高洁,家中竟清寒至此。”王长史坐下第一句,便是如此。 荀柔眼角微垂,心底微嘲。 如王谦这般雒阳城中谦谦君子,竟都以为荀家这样的宅院清寒,实在不由人不感到嘲讽。 他抬眸正要开口,却看见门边长出两个小脑袋。 他家侄儿侄女,不当牢头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头上顶着总角,双手捂住了嘴,却捂不得两双灵动精怪的大眼睛。 荀柔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家中简陋,还望长史勿要嫌弃。” “岂敢,荀氏清廉忠贞,正是我辈之楷模。”王谦拱手,一脸真诚。 荀柔伸手在席前轻轻一点,往门外一瞟,这才继续同这位王长史寒暄。 照过往经历,这位王长史说话,很喜欢兜圈,不先车轱辘话说上三里地,是不会进入正题的。 第145章 果然,待荀欷带着妹妹荀襄,捧案进来,王长史还在一路夸荀氏家风,夸他今日所见,夸荀柔他老祖宗。 荀欷端正着脸,郑重将两盏清水摆上。 知道的,这是两盏清水,不知道的,或以为是什么金贵琼浆呢。 “见过叔父,见过这位客人。”荀欷、荀襄俯首拜见。 “起来吧。”荀柔忍着笑,轻轻在身侧叩指,“坐。” 荀欷抬眸瞧了一眼小叔,到底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笑脸,靠着小叔坐下。 王长史正说得口渴,便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当然只是温水,人家正在守孝呢。 他端着盏,就看见对面一大二小,三双漂亮眼睛盯着他,手定了定,硬是将一盏水像喝酒一样喝尽,这才将盏放下来。 “……多谢。”王谦犹豫的望向荀柔,又望了望两个孩童。 他这还有正事要说呢? “不客气。”荀柔微微一笑。 仿佛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 “客人若还需再饮,”荀欷板着小脸道,“欷去奉来。” 话虽如此,但显然打算坐地生根。 …行。 待客之时,不用仆从,以家中子侄辈陪侍,也是家风淳朴。 考虑到胃里满满一盏水,王谦终于不再绕圈,直接开口,“侍中可知,前些日子天子以讨张角之功,封了中常侍张让等十二人为列侯。” 嗯,中常侍,就是十常侍,而十常侍有十二人,这是常识。 这十二位宫中宦官,在黄巾被灭将近一年后,竟然因讨伐黄巾封侯,这件事嘛…好像也不太让人奇怪。 荀柔点点头,对身旁两个小侄,惊讶却忍住没有出声表示满意。 “侍中难道不觉愤怒吗?”王谦等了等,就等得他这般淡定点头,顿时不淡定了,“赏罚乃是为政之柄,妄行赏罚,则国之威信无存。爵以封功,张让等人,何曾有功于讨伐张角?天子竟以此封之,岂不为天下所笑!” 那你敢笑吗? 荀柔点点头,“王长史所言不错,不知何大将军将如何应对?” 他此言一出,王谦的义愤填膺顿时化作苦笑,“大将军还能如何?公子先前说大将军如今是水满则溢,大将军自然只能小心谨慎,保全自身。” 他一时竟忘情,竟用旧称。 “公子还不知吧,前些日子,车骑将军张温方才退了西凉叛军,天子便迫不及待,将他车骑将军除了,给了赵忠,仍然让他当回司空去。原本,黄巾叛乱时,查出宦官与之相通,天子震怒,十常侍收敛许多,如今却又气焰高涨起来,随意构陷官吏,先豫州刺史王允,尚书刘陶等人,俱因直陈宦官之弊,而身陷囹圄。” “张伯慎竟有此为将之能?”荀柔惊讶。 这才多久,张温就打赢了?难道是他看错了也记错了? 王谦一愣,他重点是这个吗?他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吧。” “不知,张车骑是如何取胜?”荀柔认真询问道。 身旁两个小朋友见此,也连忙端正坐姿,准备倾听。 “先时,张司空与叛军相持于美阳,连战未克。”王谦缓缓道。 荀柔点头,这语言艺术,啧啧,都被打到关中三辅地了,还只是“连战未克”。 “不久,天降威德,夜雨流星,长十余丈,坠叛军营中,时夜驴马其鸣,叛军自知悖逆,不为天地所容,故而溃散而去。” ……? 荀柔缓缓头顶打出一个问号。 他想向王谦打听一些细节,然而,这位大将军府长史,显然不通兵事,说得不清不楚。 “不知侍中准备何时归京?”王谦被问得一脸懵逼,差点忘记自己前来目的,此时记起来,连忙回归正题。 这位王长史果然是要到最后,才说出关键。 “如今,宦官跋扈,把控内廷,阻塞言路,先前黄巾之时,曾直指宦官之祸者,均被构陷入狱,大将军切盼侍中早日归京,共同商议援救众臣。”王谦说完,俯身就是一拜。 感到衣角被旁边拽住,荀柔嘴角微微一翘,安抚的拍拍小朋友的头。 “本朝以孝为先,我伯父方去,我为子侄,当守丧一年,王长史不觉得,今日之言,甚是不当?” 一年? 王谦一愣。 话虽无错,五服皆亲,但其时守丧多为父母而已。毕竟,大家若真比照五服内守丧,那家族繁盛,岂不是可能守一辈子? 他原本以为此行是很简单的。 “侍中,如今国之危难之时” “原本,守丧之家,如君这般外客,都不当见的。”荀柔一脸平淡。 这算什么国之危难,傅南容上书除宦官,至少文章里还写不少干货,这些一天除了诛宦官,想不起别事的士大夫,和党同伐异也差不多了。 黄巾之乱时,王允为豫州刺史,声称从波连等宅中搜出张让等私通太平道的书信。 宫中宦官有人信太平道,不奇怪。 但张让? 未入京见过此人,他都心存怀疑,见过之后,更加确信。 张让这样热心俗世之人,怎么可能信太平道,还跟着造反?他图什么? 张角可从来没宣扬过能断肢再生。 “你们若当真想救人,其实也简单,”荀柔端水送客,“大将军破费点就是了。” 第146章 到现在,他们难道还没摸清天子的套路吗?乖一点,交钱免灾什么灾都能免。 何进岂是真的想救这些人。 … 将王谦送出门,荀襄拽着荀柔的袖摆,“小叔真的不走吗?” 荀柔被自家侄女拽得一歪,连忙点头,“不走,我不走。” 小姑娘绽出一个笑脸,手松开荀柔的衣袖,“真好。” 他家小姑娘,真是天生神力,荀柔拉了拉袖子,摸摸小姑娘的头,“小襄儿,你力气是不是又大了?” 他刚才居然差点给拽倒。 荀柔绝不承认是自己衰。 “没错,”荀欷插口道,“阿妹如今能开两石弓,一次射五十箭。” “…很好,不错。”望着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荀柔沉默了。 他是不是吐槽过他家武力值不够来着? “喜欢习武吗?” 荀襄慢慢低下头。 “不喜就罢了。”荀柔摸摸她,“没关系。” “不是,”荀欷连忙道,“阿妹喜欢习武,阿妹很喜欢射箭。” 嗯? 荀柔用面对王长史多一百倍的耐心,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来,“怎么了?喜欢,还是不喜欢?” 虽然因为是女子,在外人面前缄默少言,她不是羞涩不敢言的小姑娘,此时表现未免有些奇怪。 “我…我想学阿叔。”荀襄小声道。 第83章 荀采 小姑娘用又真诚又期待的眼睛望着他,说出的话还那么甜。 荀柔心都要化了。 “最喜欢阿叔,是不是?”他伸手团出小姑娘。 荀襄红着脸,羞涩的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在荀柔颊边亲了一下。 太可爱了,怎么办? 荀柔红了半张脸,一抬头就看见似笑非笑的阿姊,以及小姑娘的亲妈。 嗯…咳。 他连忙站起来,弯下腰长揖,“嫂嫂,阿姊。” 大嫂张氏浅浅一笑,“如阿弟这般,脾气好、长得也好的郎君,当然得女郎喜欢,我们阿音眼光好,知道她阿叔是最好的。” “……大嫂,您这样说,弟无地自容了。”荀柔一张脸顿时红透。 他家大嫂张氏,出自名门之家,是能让家中最优秀的族子,凭喜好学医的名门,一向豁达宽和。 不过,好像也不用宽和到这个地步。 张氏适可而止,掩唇而笑。 “那位大将军府长史,这样快就走了?”荀采问。 “王长史应是还要去见公达,邀他一道入京的。” “公达要回去吗?”荀采颦眉,“听闻,近来天子将几位大臣下狱。” 荀柔点头,“公达与我不同,乃大将军府吏,丧期只有三月,若何进果然相招,他不能不去。以公达之智与谨慎,如今雒中现状,还不必担忧他的安全。” 外面已经刀剑相对,洛阳还只是温水煮青蛙,大侄子一般情况下,还是不容易热血上头的。 荀采忍不住叹了口气,望向已经比她还高的亲弟,“那你为何不能如公达一般让人放心?” “阿姊,我” 荀采抬手阻止他的话,“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我并非说你不好,公达也辛勤王事。 “阿善,你自幼聪颖,远超于寻常人,大家都夸赞你。然观你过去行事,于进退之间,失据之处,非只一端,轻行而无章,心乱而不定,故而,你离家去京,家里十分担忧。” 进退失据、轻行无章、心乱不定…呜呜呜,别刀了,这太准了吧。 他原来以为,自己外在形象很高大的。 两边袖子都被拉住,一低头,两边小朋友同情的望着他。 就算听不明白,他们也看出小叔是被姑母训斥了。 “这次你归家后,比往日少了浮躁之气,我既欣慰,又明白,必然是在京中受了委屈。”荀采轻轻一笑。 “你既为男子,如今也越来越大,又已行过冠,将来必然越走越远,就是如今,阿姊、家中都已经护不到你了,将来只能靠你自己。” “幸而,如今委屈都受了,便要引以为戒,孔子所谓’不二过‘,你自幼熟读经书,又如此聪慧,当明白的吧。” 阿姊神色温柔,眉目沉静,一脉清透静慧,默默流淌。 荀柔望着她,恍惚发现,已许久未关注阿姊。 他的阿姊,也在经受委屈之后,在生活砥砺之中,终于走出来。 他相信,她能够走出来。 他一直相信的。 “今日方知,家有大贤,”他恭恭敬敬的向姐姐长揖,心中欢喜,“多谢赐教。阿姊之言,使我茅塞顿开,日后必时刻铭记在心。” “好了,起来吧。”荀采浅浅一笑,“餐食俱已备齐,你还不送去给堂兄他们?如今时辰不早了,早去早回,晚些时候,我还有事与你说。” “好。” “阿娘,我想随阿叔一道去。”荀襄望着母亲,声音软软。 “我也想随阿叔一道。”荀欷扯着荀柔另一边袖子,向母亲道。 “好吧,”嫂嫂点头,“你们要记得带阿叔回来,路上小心。” 荀柔无奈看了嫂嫂一眼,张氏轻笑,“这都是夫君嘱托,还望阿弟勿怪。” 很好,自己就是食物链底端,没问题。 走出高阳里,穿过一段田亩,前方便是荀氏墓地。 第147章 荀柔远远就望见自己参与搭建的低矮的草庐。 三位堂兄已决定三年孝期,要倚墓而居,守在伯父墓旁。 这间草屋,墙壁不以泥封,全以木石茅草,不置陈设,因为要“寝苫枕块”,即睡芒席,枕土块。 虽《礼》中是这样要求,不过荀家墓地与高阳里相距不远,每日往来也很容易,连族中都并非都全都自守严苛如此。 但三位堂兄既已决定,荀柔也无言劝说。 况且,他们心情哀痛,他又如何不能理解。 远远望见那处丘土,伯父沉睡之地,荀柔神色也默默黯下来,丧礼之时,那种哀痛酸涩的心情,似乎又上心头来。 他记得伯父许多话和神情,然而,在记忆最深的,还是幼年之时,他靠在小哥哥荀彧身边,睡意朦胧之迹,耳边悠扬起伏的经书。 那是他的童年。 他尚且如此,三位堂兄心情只会更甚。 “阿叔?”“阿叔。” 荀襄、荀欷童音清澈,将他思绪唤了回来。 他眨眨眼睛,将眼中湿意尽去。 故去的人,已经故去,活着的还要前行,这才是所谓家族传承延续。 “阿善来了。” 荀衍最先听见动静,出来迎接。 他身穿着粗麻的斩衰之服,手执苴杖,面容消瘦许多。 “休若兄长。” “阿兄又忘记,如今当叫阿善含光了。”荀谌比他后一步出来,对荀柔点点头。 再他之身后的荀彧,瘦得厉害,穿着并不贴身的丧服,显得形销骨立。 “含光。”荀彧眉眼轻轻带起一丝温度。 荀柔垂眸,“节哀”“勿损”这样的话,荀彧自然比他记得更清楚,轻飘飘的说出口,哪又有什么分量。 他只伸手握住他的小哥哥,那双带着笔刀茧和箭茧的手,真的瘦得太多了。 “休若阿叔、友若阿叔,文若阿叔。”荀欷和荀襄放下食盒,一道行礼。 “乖。”荀谌伸手摸摸两个小朋友,“又随你家阿叔一道来啊。” 先往墓前祭拜,再归庐中。 荀柔将带来的,加了牛乳的五谷粥,从食盒中取出。 依《礼》他们如今只食粥,不食酒肉,不食盐、菜。 “替我们谢谢采姊,劳烦你又辛苦一遭。”荀衍温和道。 “哪里劳烦,”荀柔道,“家中也是如此饮食,不过加一勺水而已,我每日也本来就要来祭拜伯父的。” 如今主食就这几样,不是干饭干饼就是稀粥。 “早上前来拜祭那位长史已去?”荀谌问。 荀柔点头,“守丧之家,不好留客,他来有话便说,说完自然就走了。” 荀衍与荀谌对望一眼,他们如何不知这位长史,是为堂弟而来,然荀柔既然称守丧之家,显然对方无论有什么目的,都已拒绝。 “公达,丧期短,大概不久就会归京。”荀柔说着,又把王谦告诉他关于十常侍封侯,赵忠拜车骑将军,张温退凉州叛军之事,结合他知道其他消息,一一道来。 “如此,大将军处境颇为艰难。”荀谌道。 “也未必然,”荀柔解释道,“天子虽重宦官,但除非下定决心要废皇子辩,否则不会废何进…其实,京中情势再如何,我以为如今并不重要。 “凉州叛军虽退未散,其首领仍能聚众,不久恐怕就会卷土重来。今年天子,为修南宫,加天下田赋,又加劳役,天下苦之,又要兴乱。 “颍川虽还太平,但南阳与陈留,俱有将乱之兆,家中还是要再做准备…若是再有战乱,颍川这般太平之地,赋敛必重,恐怕也未必能安。” “已至这般地步?”荀彧低声道。 “未雨绸缪,总要先做准备。”荀柔神色不变。 “好。”荀衍干脆点头,俊美眉宇消瘦得凌厉,“家中、族中之事,多托赖含光,若有需要,我家中从人,尽可调遣。” “族中近来多颇不心安,需得安抚,”荀彧轻声补充,“此事唯弟所能,且勉力为之。” “是,弟必不负所托。”荀柔躬身下拜。 事已说完,饭还是要吃的。 荀柔摸着碗边微凉了,便让荀欷荀襄在周围拾些柴,烧起土灶将粥加热起来,再陪三位兄长食毕,这才收拾东西回家。 “文若,”荀柔走后,荀谌望向弟弟,“你与阿善,可是有什么不谐?” 他先前还说兄长称呼不对,此时自己都又忘记了。 “并无。”荀彧轻摇摇头。 荀谌张了张口,最后没有再问。 无论是荀彧还是荀柔,他们若真是要藏心不言,他知道,是问不出结果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荀谌最后只这般道。 “阿兄这是何意,”荀彧抬头,眉目平和,“我们自然是兄弟。” … “…所以,那些孩子,你从冀州带回来的,如今已有一年,你到底是何打算?” 荀采直截了当问道,“你带他们回来,并不是为了给家里添人口吧。” 第84章 世范 自然不是。 虽然并未刻意选择,但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洛阳雅言,规范礼仪行为,这些孩子绝非庸人,其父母能脱离疯狂热烈的宗教气氛,也绝非短视毫无心算之父母。 他们如今大多成了孤儿,被荀家收养,但荀柔从未想过将他们变成家中的奴仆佃户。 第148章 若只是想找干活的人,他当初何必费这么多功夫。 刻意控制下,仅有的五个成年男子,都是受伤残疾,被分配看门守院之类边缘活计。八个妇人拥有本民族勤劳朴实的传统美德,都在族中找到干活的地方。 除此之外,四十余少年男女,都站在他面前。 说是男女,其实只有五个女孩子,大多都是男孩,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五六岁。平时随守卫操练,做些跑腿洗衣扫洒等杂活,也帮着农时下地。 原本暂时这样安排,让他们先安定踏实下来,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顺便在荀家气氛下熏陶礼仪和组织纪律。没想到阿姊却放在心上,知道他交过他们一些字和礼仪,便三不五时教一教他们。 所以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干净、整齐、识礼规矩的少年和孩童。 他真得好好感谢阿姊。 虽说也偶尔教一教荀家孩子,但这些孩童,荀柔准备换一个教法。他愿称之为实践教学2.0版,区别于,教刘辩的1.0版花架子。 天寒没有食蔬,他带着这群学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磨豆做豆腐。 豆腐这种美食,早在两百年前西汉,就被发明出来,但由于制作工艺复杂,或者说,东汉时期的民间,还没有多余的劳动资源浪费在加工食物,仅使之更美味上,故而还只是上流社会食物,未得到普及。 所以,当他说起,大多数孩子,并不知道豆腐是什么。 “这是一种美味的豆制食物,雪白细腻,绵滑如脂,轻白如雪,食之如有肉味。”荀柔抱着软软的小侄女荀襄,身边侄儿荀欷抱着,他家颐养天年的老兔子,嚼干草嚼得目空一切。 他哥和嫂嫂也是心大,居然将两个小侄也丢给他。 一声清晰响亮的吸口水声,在孩子群中响起。 荀柔微微一笑,用笔沾了墨,捏着荀襄的手,在木板上写下“豆腐”二字,然后将板竖起来。 “此物三百年前,由前汉淮南王发明。其人在炼丹之时,不甚将石膏粉倒入豆浆,水中凝结出如雾如花的白色丝絮。淮南王以为这是豆浆腐坏,没想到这种白色絮物,绵软可口,大出所料。他惊讶之后,也觉得有趣凑巧,故以豆腐名之。” “大家应都见过,家中若有肉,当悬于梁上,置于通风之处,若将肉堆积在室内,置之于地,则肉必坏烂,腐之一字,其意正是变坏变烂。” “然字意如此,豆腐二字,连在一处,却绝非腐坏之意,成为一个好词。” “淮南王制仙丹不成,误打误撞,制出美食,的确巧合。然虽名巧合,非其人也未必有此成。 门口冒出一个,荀氏特有的清秀可爱的小脑袋。 荀柔看了一眼,又望向一院子懵懂眼神,微微一笑,“有人,若碍于陈见,见豆浆凝絮,以为腐坏,就不细心观察,则不能发现其并未腐坏酸败,若观察之后,不加好奇之心、探索之心,不大胆尝试,则不知其美味。若尝试之后,不落笔记录为文,则后世不可知。” 簌簌。 又伸出两只脑袋。 “圣人有言格物在先,方能致知,致知之要在于诚意,正心不移方能诚意。学以格物为始,今日格物则从制作豆腐开始吧。” 荀柔终于忍住笑,向外面的小蘑菇头招招手。 于是 门后一拖一拽,礼仪端方的走出三个小豆丁。 当然,真的仪态端庄的小朋友,是不会这样探头,也不会呼啦啦跑过来。 荀柔摸摸领头的小朋友,他有一双肖似其父的幽黑双瞳,脸颊却圆润,组合在一起,有种乖巧呆萌的可爱。 正是亲爹已然包袱款款去往雒阳,如今成为留守儿童的荀缉。 “叔祖。”荀缉乖乖行礼,抬起头来,“是祖父让我来的。” 他口中祖父,正是荀攸的叔父荀衢,荀攸自幼由其养大,与亲父子无疑。 荀衢当年喜欢喝得醉醺醺唱《长铗归来》,家中如何劝导都不愿少饮,如今开了党锢,他却多病缠身,家里如何也不让他出仕,他亲儿子荀祈,为了防止亲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被郡中征辟都不敢去,就守家里。 “叔祖。”他身旁的荀仹,小小圆脸腼腆绯红,偷偷打量荀柔,乃是荀祈之子。 “阿叔。”最后一个,却是他家隔壁七兄荀宜的小儿子荀铮,小朋友顶着一张肖似其父,仙气飘飘的脸蛋,却得了这么一个,一敲一响,铁骨铮铮的名字。 他宜兄,果然是不走寻常路。 来都来了,自然要招待,荀柔让小朋友自己去拿一只盏,给他们一人倒一盏蜜水,除此之外,就和其他孩童一样的待遇,有活帮忙一起。 院中闲置已久的石磨,用清水冲洗干净,显露出灰白细腻的本色。 此时北方多用碾,这石磨还是荀柔小时候,向父亲撒娇,找行商专门带回来的。 只是家里人少,也没有那么多劳动力资源挥霍,连麦子都直接煮粥做饭,而少磨粉,这座石磨自然更长久不使用了。 豆子是昨天荀柔先泡上的,此时已经饱满。 年幼孩子将已经泡涨的大豆,一勺一勺舀入石磨上口,少年们轮换着推磨盘,谁也没偷懒,都动作飞快,让荀柔不得不时常提醒他们动作慢一些。 在少年们推磨之时,荀柔并没闲着,推磨和倒豆子都是重复劳动,并不费脑,他以淮南王为端,随口将汉景帝、汉武帝前后历史大事,讲故事一般道来。 第149章 重点自然是主父偃,桑弘羊,东方朔,卫青等寒门出身大臣。 他们本身代表着汉武时社会政治、经济、杂学以及军事的重要部分。 西汉贫寒出生的高官并不少,固然因为开国功臣,多被刘邦吕雉这对夫妻杀死,也是因为当时基础教育实施好。百姓家子弟,能靠读书、本事出头,百姓自然愿意送其子入学。 翻开史书,西汉出身普通人家的三公九卿,恐怕比唐朝还多。 但到了东汉时期,寻常出身的公卿,反而减少了。云台二十八将,就是二十八个掌握资源的大族,再加上其他跟刘秀打江山的大姓,有钱人家生得多,三公加九卿,统共才十二个,他们自己都不够分。 内卷,这就是红果果东汉内卷。 豆浆磨了两只桶,今天足够,荀柔喊停,“接下来,来几个有力气的,用粗布过滤豆浆,将豆渣留在布上,尽量将浆液挤出。” 他低头向荀襄,“阿音也去帮忙,好吗?” “好。”荀襄乖巧点点头,然后很实在地抱住木桶。 “小心”廖化正要提醒小姑娘,桶中重量不轻,就见她一把将木桶抱了起来。 ……嗯。 “快,快来与我牵布。”廖化连忙转头向同伴喊,又见荀欷也快步上来帮忙。 廖化似乎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哗啦”豆浆倾倒下来。 “倒慢一点。”荀柔指点道。 “好的。”荀襄乖巧的答着,将桶往回端一些,旁边愣愣站着的几个小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帮忙。 太自然了,一切太自然了,荀家的小童和他们一起舀豆子,荀家的姑娘能端起木桶,荀家的少年同他们并肩劳作,这难道是真的吗。 廖化忍不住去看,坐在屋檐边,摸着兔子,含笑望着一切的荀公子。 淡黄、酥松的豆渣,被留在粗布上,凑近一闻就有淡淡豆香味。 扯着粗布的一个少年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塞完之后,一抬头,却正见荀柔将他看得正着,顿时露出惊慌害怕的表情,哆嗦着就要给他跪下。 如果荀柔要培养科学家,这时候就该教育他科学的行动严谨,不能没有充分保护措施随意尝试,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味道如何?”荀柔含笑问。 少年眼中惊慌,噎了满嘴,摇摇头。 “无妨,”荀柔声音温和,“你虽是无令而行,然此亦怪我不曾讲明规矩,既未明规矩,就不算有错,不过今日之后,凡有上令在此,谁人都不可任意妄行,若不听命行事,则要受惩罚,大家可听明白?” “明白。”荀欷笑嘻嘻的第一个回答。 除他之外,几个荀家子弟,都毫无犹豫,荀缉甚至拱手正礼一揖。 有他们作示范,其他孩子也零零落落的喊出“明白。” “豆中浆去,所剩为豆渣,此物也可食用,”荀柔不急着规矩,“待晚饭时蒸熟,大家也尝一尝味道。” 接下来就是煮豆浆,打浮末,取豆皮。 急火糊锅,这个过程也需慢慢来,于是煮着豆浆,荀柔又将可食用豆子品种,需如何种植,以及祭祀之中豆子的用法挨着讲了一遍。 “记载制作豆腐的书中说,入石膏稍许则凝成絮,却未明言该入多少,今日我们便来试出,豆腐该放多少石膏合适。” 十只木盆依次放好,每盆中倒入一样多的豆浆,以木勺为石膏计量,每盆依次递增,搅拌,然后以木板盖好静置。 最后,最少三盆豆腐都不成型,中间几盆由嫩到老,口感不同,最后两盆则发黑发苦,不能吃。 荀柔将兔子放到一边,在檐下铺开白纸,让荀欷执笔,教他如何写实验报告,“题目写,以不同剂量石膏点豆腐之实验结果报告,接下来依次为实验目的,实验过程、实验结果,所谓目的,就是今日实验之目的所在。 “旧书中,不能尽言豆腐制作之法,则世间制作此物,从前无准绳规矩,今日我们试出之豆腐制法,明定石膏比例标准,则当成为世之范式,后人可依次例而行。” 荀柔没用什么深奥词句,故而这句话,这里所有大小少年童子,自然全都能听懂了。 听懂了,自然一片哗然。 “世之范式?” “以后的人,都要照我们来?” “这不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吗?” 荀欷也惊讶抬头,“阿叔?” “这有何奇怪,有巢氏为巢,人方知以此避禽兽虫蛇,燧人氏造火,人方知以此化腥,仓颉造字之前,世上并无字,孔圣在日,诸侯各封其国,圣人也未必能知天下有一日,为郡县之制。” “大学中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人如此,为此天下亦如此。为一分,便有一分新,虽小事,亦为可也,谁人都当得这天下第一之人,谁人都能为天下之范。” 【为天下之先者,当天下之范,人人尽可为之,人人尽可为圣人也。《实践范式》荀柔】 第85章 教学 制作豆腐只算引言,之后课程才正式开始。 准确、标准、严谨、简洁。 这是荀柔希望他们达到的第一步。 所以,数学是必须的。 他让学生们发豆芽、麦芽,用王莽发明的游标卡尺,测算不同水分下,发芽的概率以及每日生长高度。 第150章 加法口诀和乘法口诀背起来容易,但数字要在重复使用中,才能熟练,至少重复一百遍才能形成条件反射。 不止数学,学生们分成七八人小组,每次课后提交记录报告。 有固定模板,标准用语,不需要丰富词汇修饰,这种文章并不难,学会之后,将来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可以此为模板,写出简洁明确、条理分明、内容实在的公文。 最开始,连荀欷所写记录,也会被他一次次反驳,将其中不明确、表述繁复,重新写来,如今已干净漂亮简洁得很像样子。 荀家小孩每人交一份,外来的学生们一组上交一份,荀家小孩用毛笔书写报告,外来孩童虽然识得些字,却只用树枝在沙盘上笔画过,故而用削细的炭条书写,但他们每天要另上交毛笔大字一页。 在课堂上,荀家孩子和冀州来的孩子,一样学,一样做事,但不在课堂之外,荀柔并不展现所谓“一视同仁”。 课堂频率隔天一次,期间,荀家小童归家随父母学习君子六艺,冀州来的孩子,要随武士操练,帮忙做杂事,不能休息。 不公平吗? 看上去的确是。 但现实本来就是如此。 荀家小孩有父母族亲,饮食无忧,他们是他的子侄晚辈,他不可能不待他们更亲善。 冀州带回的孩子,许多的父母都战事中死去,他家为其供应饮食衣服,为其缴纳赋税。 世家豪族培养孤儿,是要他们长大过后做家族的奴隶,用无底线的忠诚,和唯一最珍贵的生命回报的。 但荀柔并不想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并不准备恩养他们。 他让他们称呼他“先生”,而非“主公”。 他们的身份是平民,是普通人,拥有自己的户籍和身份、拥有自由,在他们成人之后,他们也许会帮他做事,但他会用俸禄,平等交换他们的劳动和能力。 他带他们回来,想让他们拥有独立之人格。靠能力生存,为理想奋斗,对国家忠诚,他们要做星星之火,要散成满天星。 他第一次做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但他会努力。 道理说上一百遍,不如做一遍,但有些书,还是不得不学。 初学之时,荀柔最讨厌背书,但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背书是必须的。 “不学诗书,无以言”。 “子曰、诗云”是社交门槛、是仕途敲门砖,不会这些,在这个时候,甚至不能称为会说话。 于是,《论语》《尚书》《诗经》……被荀柔大刀阔斧的删减,将其中没什么用的部分裁掉,只留下用以交流和励志为核心的部分,称之为《六经速成精简2.0版》。 比起刘辩,只有“学而”《文王》之类,用来撑场面的1.0版,新版保留更多类似“管仲为仁”之类,带有辨证思想的内容。 当然,该删的,还是要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个字到底是“汝”还是,还真就是用的“女”,孔夫子是否搞歧视?是否地图炮?是否当时情境下,有特殊意义?这种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经学专家研究好了。 他家学生就不必学了。 好笑,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正经人谁讨论这个? 所以,当小侄女拿着原版找他,满脸懵懂委屈,荀柔只告诉她一件事,“谁若在你面前说这句话,不必同他争辩,直接打他出气就好了。气出过,必不放在心上,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这种拿性别说事的人,一定没有本事,打了痛快完事,都不用担心将来报复。 不过,每次见到小侄女,荀柔就有点甜蜜的烦恼。 小襄儿天生力气,身体灵活,喜欢运动,天赋绝佳。 不说空前绝后吧,怎么也是天下难寻。 如今,请了堂兄家最好的武师,也就是当初教他们兄弟的那一位,荀柔自己学时,觉得很好,现在轮到侄女就觉得不足了。 自家小孩这么好的天赋,不说将来用不用,但就不能平白浪费和所有傻瓜家长一样,家中孩子有天赋爱好,荀柔恨不得给宝贝侄女找天下最好的师父。 问题是,荀家真没有这方面资源。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认识的武功高人,也不管人家收不收徒弟。 皇甫嵩在槐里太远,为人又有点迂,曹操武力值一般,刘备双股剑,主要凭蛮力吧,况且他那胳膊也是天赋异禀学不来,张飞、关羽武力值尚可,脾气太糟糕,不适合当老师……要是当初孙坚也被调到冀州前线就好了,孙文台将军各方面还勉强够看。 对了,如今对方在哪……嗯,叛军虽退未散,张温屯兵美阳,孙坚还在其帐下,随时准备和韩遂等人开干……好像没有时间……要不还是先写封信过去问问,占个名额啥的? 就在荀柔“丧心病狂”,真要给孙坚写信之时,廖化跑来报告,冀州褚燕来访。 荀柔不由眉头一皱,他自归家以后,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亲友不提,前来自然是为吊唁,其余大多是些想走捷径的儒生、才子。 他开始没反应过来,见到名贴,不知来意,就请进门,结果对方张口闭口大谈天下大势,大谈阉党误国,大谈“举贤”之要,把他烦得饭都不想吃。此后只要不认识的人来,他都直接闭门谢客。 “你去同那位褚君说,我守丧在家,不见外客,请他见谅。”谁啊,都不认识。 第151章 荀柔再次提起笔。 该如何称呼孙坚好? “孙司马”是不是有点正式?文台兄?又没见过,第一次通信,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文台先生,这个…… 廖化未动。 荀柔提着笔,想着如何同孙坚拉关系,想了好一会儿,一回头见他还站在一旁,这才发现不寻常,“还有何事?” “先生,”廖化轻声道,“我观那人似曾相识。” 与他相识?那岂不是……荀柔转头。 “是。”廖化轻轻一点头,然后又问,“先生,真的不见那人吗?”他犹豫一瞬,轻声道,“我记得当初公子认得他的。” 认得?那就是化名了。 “你观他形状如何?” “其人赭衣帻巾,衣着整齐,面色红润,带了五名随行,俱携武器,骑马而来,在高阳里外等候。” “彼衣食俱足,守礼恭敬。”既然如此,便是混出身份,不用担心了。 “是。” “……那,请他进来。” 他来看看,才过一年,谁就混得这么好……了 “……褚、燕?” 他放心得太早了。 这个胡子剃光,年轻俊朗,身材高大的家伙分明是“竟是……你?” 他自然还记得对方是通缉犯,没直接喊出名字来。 这家伙还活着啊。 荀柔不得不承认,再见到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不过,这点高兴很快没有了。 对面青年咧开嘴笑了一笑,还是一如既往欠扁,伸出手来哥俩好的拍拍他肩膀,“没错,正是我小矮子你长高不少嘛。” “我不矮了!”他已经七尺四,超过平均身高,而且他还会再长的! 青年点点头,“嗯,就比我还差点儿。” 荀柔举起剑。 “哎哎,我错了,在下错了。”青年,也就波连,想起自己来意,连忙摆手,“我来寻你,是有要事,还请你赐教。” “这就是你人帮忙的态度?”荀柔轻哼一声。 “……嗯,也是。”波连想了想,点点头,毫不犹豫弯腰拱手长揖,“荀公子,你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又特别有主意,我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才只好来打扰公子。” 说着,俯身叩首,“还请公子相助。” 第86章 根基 天气严寒,北风凛凛,屋里炭火烧得通红,空气干燥得烘热。 荀柔让廖化给波连上一盏水。 要不是亲耳所闻,荀柔都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离奇经历。 出逃迷路,勿入山岭,遇到老猎人,就治伤臂。守着猎人木屋,一年时间聚众上万,在山岭开出梯田。官府强来收税,众人一怒,成功起义。官府围剿,原本就只是无奈反击,攻打县城,居然一举成功,把赵国中丘县占领了。 当地大户主动送出家中酒肉钱粮供给,但毕竟只是临近山麓的偏僻小城,大户也没多少钱,不久自觉供应不起,主动联络相邻柏人县亲友,当带路党帮忙,顺利把柏人县也拿下了。 就如此,还没过年,彼辈就顺利占领两县。 当然,若一帆风顺,波连不会来寻他,来此,自然是遇见麻烦。 “咕噜咕噜,”对面青年仰头喝了干净,拿袖子横着一擦嘴,“哈~你这都没有酒啊。” 荀柔平静看了他一眼。 “波……褚兄,”廖化连忙道,“先生伯父故去,如今还在丧期,不能饮酒。” “哦,”波连呆了一呆,缓缓地轻轻地放下盏,“嗯……那个,节哀。” 荀柔敛容颔首。 波连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小心望着他,“荀小……公子,你以为我们该如何是好?那姓王的说,开春雪化以后,赵王刘豫定会派兵前来攻打,我们最好先作打算,最好趁着官府及注意,往东面巨鹿郡迁移,攻打廮陶,还说廮陶乃是巨鹿治所,十分富裕,就算打不过,也从常山郡撤退回太行山,官府不得跨郡追赶,必无问题……” 荀柔端起面前水盏饮了一口,对他攻击官府行为接受良好,“你以为如何?” “我和张大叔都不想打,太行山生活挺好,但手下兄弟们认为他说的有理,都觉得县中生活好,不想再回山上。”波连苦恼的挠头。 荀柔点头,“我建议你回去,诛杀建议之人。” “啊?”波连愣了一愣,茫然抬头,“为何?” 还是二十余岁青年啊。 “你过去被你兄长,护得太好了。”荀柔叹了口气,“眼前再明显不过,那位中丘王君,在算计你们。” “什么?”波连那双甲壳虫似黑亮小眼睛,顿时瞪圆了。 荀柔简直要同情他了,他光听说都觉得不对,他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攻打廮陶这样的主意,实在蠢透了。”荀柔手指沾沾水,抬头一看廖化还在,想了想,向他招招手,“你也来看。” “是,先生。”如今,廖化对只比他大几个月的荀柔,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行山脉,自东北向西南走向,主要为冀州与并州分野,西为并州,东为冀州,其山脉绵长,自古有八百里太行之称,在冀州之境内,自北向南为中山国、常山郡,赵国,魏郡。” 若他们果然依凭太行山活动,官府想逮都逮不着,正是因为那个王君所说,按汉律,官府不得擅自跨郡出兵,况且入山? 第152章 当初我兔在太行山跟秃子打游击,那叫一个精彩。 嘿,就是逮不着,就是玩。 “中丘隶属赵国靠近太行山,在赵国北面,柏人是赵国最北端。而赵国治所邯郸,则在郡国最南,两者相隔甚远。你们占领其县,而久不被郡兵所剿,是因为如今冀州盗贼横行,郡兵精锐必须留在邯郸,守卫国都。” “况且,你们若转头遁入山岭,他能追进山里吗?所以,除非你们一路向南,攻打邯郸,否则,只占两个边县,不太过分,赵王未必会出兵的。 “不,”荀柔顿了一顿,“是必定不会出兵。如今冀州到处都在造反,去年,黄巾造反的时候,安平王、甘陵王,就是被本地百姓所执,前车之鉴,他岂敢把兵都派出去?” “然而巨鹿郡不同,”荀柔画了巨鹿地形,“巨鹿虽临四郡,却位于平原,廮陶临近与赵国边界,为其治所,你们若要攻取,巨鹿太守必尽出郡兵相抗,又其境内水泽遍布,彼方有船必占地利,只需扼守要道,便退无可退,其人所谓往常山郡退行,完全是一派胡言。”他伸手往上一指,“若往常山败退,元氏县乃是必经之路,此地乃是常山郡治所!” 跨远路追击固然艰难,但送上门来,难到还能放他们通行? “砰” 波连双手在桌上一拍,瞪大眼睛怒道,“竟是如此!” “轻些,”荀柔心疼他的案。 这可是他自幼所用之物。 “若只有攻打廮陶这个主意,那王君不过是个烂狗头军师。但若再论其人之前后,却不止要如此。” “先生,对方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廖化忍不住插口道。 “巨鹿郡,乍看地理位置优越,与四郡相交,却远离太行山脉,也就远离了你们的根基,你们若是倾巢出动,没有后方依仗,也没有山岭可食。”根据地没有啦,就得全靠抢劫生活。 “若是留人山中,则两厢分散,只要对方掐断你们之间通信,山中一支固然被灭,而出战之人,亦为流寇。” “无论你们赢与不赢,都会失去背后依仗,然后不得不依靠对方,为其人所用。”荀柔轻轻一笑,“对方是否常与你们称兄道弟?常广施恩惠给你的兄弟?是否常与你们饮酒食肉作乐? “以你观之,你手下兄弟知道什么道理,凭什么支持攻打廮陶?那可是巨鹿治所,城高池深,岂是说攻打,就攻打下来?” “以我猜测,彼必然见众人勇武,你与你大叔二人,心无大志,手下之人又各有来处,并非一心,便想取而代之,得此众人之势,而为其己用。” 人口就是资源啊,这点倒是清楚,若非对方又狠又毒,他都未必想提醒波连。 “好贼子,岂敢如此欺人!”波连拍案而起,伸手拔出剑,就要冲出去。 那气势就跟要直接坐火箭回冀州,把姓王的杀了一样。 荀柔静静垂眸,“此人不过是寻常狡黠之辈,你若是因此发怒,大可不必,事出如此,其根由在你自己身上,你尚未明白吗?” 波连摆着大怒扬剑的姿势,卡住了。 “你坐下来元俭,你去外面,舀一碗雪进来,给这家伙降降心中火气。”荀柔轻轻一笑。 “唯。”廖化行礼,果然拿碗出去舀雪进屋来。 波连站着,荀柔低头望着自己的指尖,心底划过无数计算。 雪被端进来。 他轻轻一眨眼,抬头其头来,“行了,坐下吧。说方才说,此事根由在你身上,你是否很不服气?” 波连要走不走,到底记得自己今日是来讨主意的,终于又一屁股坐下。 “那是什么人?中丘大姓,没有你们,他家便是当地第一,说不定县令都要看他家颜色,却对你们毕恭毕敬,送上酒肉,尽出家财,任凭取乐,还一心为你们打算,可能吗?他对你们会毫无恨意吗?” “对于当地百姓,只要你们不比官府更过分,便不会反对你们,但对于当地大姓望族,除非你们能给他们带来,比官府更大利益,否则心中一定会恨你们。对方对你们,唯有利用之意,你们与他们,从来不在同一条路上。” 他盯着波连,慢慢地一字一字咬清楚道,“你们绝不可能在同一条路上。” 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波连却只觉得被火辣辣的蛰了一下。 “就算没有王君,但只要豪族还在,就会有李君、赵君、或者其他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有这么多人流民、没有身份无法安居,若做出不改变,只会再次不断被人利用。” 就像未来各个黄巾部落一般。 他们最早只是为了生存,最后却不得不逐渐沦为走狗,到死,都不会被人同情。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波连脸色都变了。 无法安居……他心里明白,对方说得极对,说到他的心里,他还有如今不知漂泊何方的兄长,已经没有家了。 当初离开之时,甚是潇洒,但在外这许多时日,他已经感受到没有着落的不安。 不止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手下很多兄弟,都感到不安,他们许多还带有妻儿,却随着漂泊,无法停止,不知道何时、何处才能扎下根。 “朝廷暂时顾不上你们,所以,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给你,还有你的兄弟们,一个安居之处。” 波连睁大眼睛看向荀柔,下一刻俯身跪拜。“还请公子赐教。” 第153章 “既然已得二处县城,何不就在彼处落地生根?”放在膝上的两手,指尖缓缓扣在一起。 波连抬头,浓眉皱紧,张开口,又顿了一顿才沉声道,“还请赐教。” “你与你大叔,各为一县之令,将县中家有仆役上百数之族,一举扑杀之,五十之族,收其家财,”荀柔轻轻呼吸,“放其奴婢,许以户籍,以户口分粮食田亩,以此清算全境户口,部众与百姓同分田亩,将其户籍落在此二地,剩余金钱收县库,将库中之数,公之于众,不以私用。赏罚分明,不以私意,决狱公平,不由私心。” “如此,则二地,为君之根矣。” 第87章 天下震动 波连来时,荀柔没有去迎,走时也没有出屋相送。 透过窗牗,望着离去的背影,他只是将身上氅衣裹紧些。 对方会怎么做?会怎么选? 在张角黄巾之时,起义如此容易,遍地开花,未尝没有各地士族豪门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他们也确实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进一步土地兼并,更多的奴隶。 但若波连决绝的处置大族,未来对他造成压力的,将不再是官府,而是东汉末年,比朝廷更可怕的东西。 冀州是黄巾势力最大的地方,从张角起义开始,之后十余年间几乎未曾间断,但当未来,袁绍入主冀州之时,这里的仍然遍地豪门大姓,似乎并未受到一点影响。 这就是豪族。 荀氏,没有这样的能量,他所见的颍川士族也都没有,所以,荀柔甚至无法准确估测对方的实力,更不知道,波连能否顶住。 然而,若是彼不能顶住,这支黄巾,将会与其他黄巾一样命运,最终沦为大族的养分而已。 这年除夕,族中祭祀如往常并无不同,只是主祭之人换成了他父亲荀爽。 褒衣博带,高冠麻履,玉佩锵锵,长剑三尺。 荀柔在伏拜之间,望着前面父亲的背影,竟觉得与旧时伯父仿若重叠,一时间心绪万端。 他的位置,从门口往前挪了一整排,这是因为族中老一辈,正在逐渐凋零。 他们,真的已经长大了。 祭祀结束,他也跟着三位堂兄去了草庐前些日子有风雪,他有点担心这个草棚的质量。 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梁柱倒是没压塌,墙壁有点透风,草棚顶上雪扫得干净。 “放心了?”荀谌拍着他肩膀,轻轻一笑,“阿善如今果然长成大人,都能照顾兄长了。” “友若兄,若是不想被我照顾,便照顾好自己吧。”荀柔一脸正经,如是回答。 “含光,你在家中设塾授课之事做得极好。”荀彧温声道。 “啊,是。”荀柔连忙回身,有点小紧张,又有点受宠若惊。 堂兄真是好久没夸过他了。 荀彧望着身高越发与自己逼近的堂弟,对方还像小时候,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忍不住莞尔,“不必如此,族中都夸赞你教授得很好,还有堂兄抱怨,说你既然要授课,也该在族里说一声,怎么一声不吭就开课,等他们知道,都错过好些。” 荀柔耳朵发烫,“我怕做得不好。” “要注意身体,”荀彧温声道,“你前些日子又病了?” “小恙,轻染风寒,今年冷嘛阿兄,你们这里炭火可够用?” “足够,”荀彧道,“你既然已立志向,当更知惜身才是。” 荀柔抬头,与他琥珀色清澈眼眸对望,心中微微酸涩,“弟知矣。” 待他走后,荀衍望着背影道,“有生人到高阳里拜访含光之事,说好文若你来问,今日为何又不问了?” 荀彧回望兄长,一语双关,“含光已字。” 有字成人,人有其志。 荀衍愣了愣,片刻才失笑开口,“你说的对,有时候看到含光,我还总当他是旧时及腰高的孩童,却忘记他已经成人。” “还是如今族中唯一二千石。”荀谌声音总是仿佛带着笑意。 荀衍至此却忍不住皱眉担忧,“早知会背媚上佞幸,当初还不如让他借病避开征招。” 一时进,一时退,一时惩罚如雷霆,一时又下赐御赏,雒阳早有各种传言。 他们当然相信自家堂弟品行,但阿善容貌如此,近来宦官又为天子进了好些俊美少年,外人总有相信流言。 就连颍川士族,也有人写信来指责,让他们保持荀家忠贞正直的品格,勿要谄媚逢迎,败坏了家族名声,但他们又岂知荀柔在雒阳处境。 “天子有诏,谁人能避?不过是小事,一些小人的嫉妒之心罢了。”荀谌轻哼一声。 荀柔在雒阳时,时常写信回族里,将京中之事,详细道来,他如今对朝廷公卿德行,可算是多有了解。 “雒阳何曾有小事。”荀彧垂眸,“不过,含光必然清楚其中缘由,他既然不说,定是自有处置的。” 新年伊始,由于族中仍然在守孝,庆祝活动自然取消了。 大侄子的信不时传来,也多是雒阳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唯一算是大事的,大概就是袁绍被何进推荐做侍御史。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大将军府掾吏,这样的位置,怎么配得上天下楷模的袁本初? 侍御史为御史大夫下属,其职可以直接弹劾朝臣,属于俸禄不高,却很紧要的岗位。 不过,新任袁御史既然早有领头诛宦之意,先前在席上又那么情绪激昂,他会弹劾宦官吗? 第154章 荀柔轻笑。 这个时候,何进将他推荐上去,未必没有讨好袁氏,借袁氏之力的意思。 荀攸的信比他人更可爱。 他在信中表示,袁绍当上侍御史后突然想起,袁家竟有几个子弟在大师郑玄那里读书,而郑玄这样的大儒被征招,定能体现大将军之气度。 所以,何进最开始想请郑玄来做皇子辩老师,许久都找不到人牵线搭桥,不得不放弃,只能怪袁本初记性不好咯。 荀柔放下信,却往族地去。 雒阳城中,【史侯】、【董侯】之争,原来此时竟已经开始了。 族兄们定会对这个消息有兴趣。 所谓【史侯】【董侯】,是如今默认对皇子刘辩、刘协之称。 刘辩自幼寄养在方士史家,刘协被董太后抱养,两人具未被分封,许多人不敢直呼其名,就以此借带听上去就跟【不能提名字的人】似的。 堂兄荀衍很不解,奇怪皇子辩竟被逼迫到这份上,毕竟他既是嫡出又是长子,按说应该稳当,出现这种事,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大抵又是天子权衡之术吧。”荀柔自己也有些不明白。 无论朝廷公卿,还是内宦,都没有人对刘辩继承权有疑议,除了皇帝自己和他妈董太后。 但董太后不止前朝无势力,本人家族也全都扶不起,她就是想,也没办法换人。 如果他此时在雒阳,或许还能从刘宏处,看出缘由,如今离得这么远,他是很难理解刘宏脑回路了。 堂兄们守孝艰苦,他就是来和大家分享个瓜。 留下一地问号,他就跑了。 还挺快乐。 中平二年,就在这样暗潮起伏中开始。 二月雪化,正当荀柔带着学生们出行,从造纸术第一步认识竹子开始时,刘宏的南宫终于历时一年过后,修建完成,与此同时,宫中书馆第一批雕版刻印的七经书卷,各三千册,一下子被推出市场。 以竹纸为底,墨书其上,字迹工整清晰,全无错字修改,三千余本全都一体为漂亮的蔡邕书法,字间注以荀氏句读。 整个雒阳都疯了。 …… 荀柔没想到刘宏还记得他,让人专门送了一套到颍阴来,哦不,叫做赐下一套。 拿在手中,浓墨味道扑面而来,由于是在太过浓重,甚至很难用墨香来形容。 封皮没有染色,只是在中间工整的写上书名,内页做成蝴蝶卷式,有竹简那么宽,也就是有a4纸那么大。 字体自然漂亮,刘宏也信守承诺除了《公羊传》,其余六经,全用荀家句读。 之所以没有《公羊传》,是因为荀氏是古文派,《春秋》主要按照《左传》学,《公羊传》人家另有传人的。 当然,同现代印刷相比,质量很糟糕了,边线有渗墨,也有些地方字很糊,整个页面也不够干净。 但比起熹平石刻,印刷出来的统一版本,显然更有作用。 这时候,书籍还全靠传抄,一本书最少几万字,有错漏之处就很正常,但比错漏更重要的是,实际上现在所谓读书人,有很多连官方勘定的七经都没有学完。 不是不愿学,是根本没有。 有人敝帚自珍是存在的,但更多的情况是,可能整座县城大户,集不齐一整套七经,如《诗经》,可能只是残卷,而并非全册全册诗经竹简,能堆满整整一书架。 这时候书籍,就是这样珍贵的存在。 所以,如荀氏这样,历史悠久的家族,才即使数代没有朝廷重臣,仍然不会被人轻视。 因为荀家在漫长历史中,真的存积下很多很多书。 当然,其实荀家的藏书里,错字漏字也是少不了的。 “这全是蔡邕抄录的?”“天子难道让蔡公抄了一年?”“还有句读,这是天子要推行句读之意吗?” 这是族中传阅时,发生的议论。 等议论得差不多,荀爽才告诉众人,同样的书在雒阳出了三千套,完全一模一样的。 议论的地点,是荀柔家前庭。 他家没有伯父荀绲家那么大的屋子,也就只能在院子里。 不过这年头大家很朴实,非常理解的自带席垫,铺在泥地上,就跪坐下来,对招待条件略差,全无怨言。 三千套?就是蔡邕抄一辈子也抄不完,天子得找多少人抄录?这样的大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出来? 因为,这不是抄的,是印的啊。 至于怎么印的? 印章是如何使用,这书就是如何印出。 荀柔微笑着为众人演示。 所以……所以……由于太过震惊,大家甚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样的书卷出现,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其价几何?”荀祈问出了关键。 “主要是底版木料花费,印得份数越多,其价越便宜,所耗时间也是如此,印的份数越多,每一份所耗时间越短,”荀柔作答,“但雕版会有损害,天子这次只出三千册,大概就是这一次雕版只能印出这么多。” 这时候人工费是几乎不算钱的,但雕版的确需要好一点的木头。 刘宏的书做的太大了,一页需要很多工时,但若是不小心损害,一整张就都不能用。 但即使如此,半年时间印出整整二万一千套书,每套都分四五六……十一二卷,也是非常非常可怕的数字。大概就是,能把现存全套七经的总数,直接往上翻一翻。 第155章 果然,这样的规模,除了政府工程,私人绝无法做到。 当荀柔带着书,给荀衍三位堂兄看时,荀彧问出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子要如何处置这些书。” 第88章 轻重 处置。 的确是重点。 世界第一,三千册,国家勘定,标准无错七经,哪怕是一部经书,得到的人家,也可以当传家宝了。 不过让他没想过,刘宏在这件事上,居然称得上大方。 他下令,三千册书,先分天下一百零三郡,每郡一套,置于郡守府中,郡中之人均可取阅,若有损害,则郡太守与损害之人,共担罪责。 最后地方上操作结果如何不提,能下诏如此,可以说刘宏的确是个皇帝没错。 接着赐太学三套、鸿都门学五套、宫中留五十套,当然,其余售卖就是题中应有,定价也确实贵十万钱一本。 其中最长的诗经,可是有十本,就是一百万钱。 看着摆在家里的几十本书,他再次忍不住兴起将之换太守的想法,虽然,心里清楚,家里是绝不可能让他卖了换钱的。 自家这一套,大概是宫里留的五十套之一,除了他家,刘宏还赐下几套,多是大儒和近臣。 很微妙的,何进没有,不过宦官们也没有,于是,朝廷大臣也就无人为何进说话了。 一则,现在能坐在朝堂上,没有被排挤出去的公卿,都是聪明圆滑之人,再没有敢违背天子之意的,二则,何进不过屠夫出身,这些士族大臣,依靠何进对抗宦官,心底未必真的看得起他,并不将他当做读书人。 雒阳城中再次暗潮翻涌,荀柔这次站得远,倒是看得清楚。 “这般正说明,天子现在并没有改换继承人之意。”荀柔温声向诸荀阐述自己的观点,“他不想何进和士族走得太近。” 刘宏并不想要一个,和士族走得太近的顾命大臣。 但荀柔相信,大将军府的士族,绝不会这样告诉何进。 而事实就是,袁氏不止为何进带去了郑玄,还有已故经学大家马融族孙,继承其学说,如今亦是经学大师的马日磾。 听说郑玄本人是并不想入京的,但作为一介老儒生,他抗不过有理说不清的兵卒,就被裹挟进京了,到了京城过后,却宽容大量的原谅何进,让自己的学生,入大将军府帮忙。 大概是天子特意赐下的经书作用,何进也再次派人来请荀柔归京。 不过,郑玄虽然有门生三千,却未抵过何进派去的兵卒,荀家虽然只有一百人,对方却绝不敢强迫他。 来使客气表示请求,还带来皇子刘辩亲笔书信,信中刘辩表示,自己在家中开田灌水,会认真种田,希望能早日见到先生。 荀柔原本准备敷衍几句,看对方态度诚恳,还是把近来给学生上课的教程,带了一份给他。 这些教案记录,没有他上课时口述部分,主要是各种物理实验和实践,打发时间很好,刘宏要真的对此感兴趣,自己研究成物理学家或者化学家,那就和淮南王刘安一样,不务正业是真不务正业,却能流芳千古。 雒阳这些利益权势纷争,他不想掺和。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 跳出雒阳,跳出短暂的利益得失,其实很容易看出,此时雒阳城中这些争斗,实在毫无意义。 天气暖和起来,天子才修好南宫,又要修玉堂殿;江夏兵赵慈造反,杀南阳太守秦颉;天上出现日食,车骑将军赵忠罢免,荆州刺史王敏讨伐赵慈,平叛斩首。 这次造反事件,就连荀柔听闻,都感觉疲了。 最近,三不五时就有人造反一回,很难再让人激动得起来。 他所关注的是刘宏蓄财,铸造铜人、铜钟,并铸造四出文钱。 颍川离进雒阳,自然很快就看到四出文钱。 名曰“四出文”,是指钱币背后有四条斜纹,由穿孔到斜角。 但其值仍然是五铢钱。 此时的钱,并不分面值,只有一种,自汉武帝至今,一直都是五铢,这枚钱倒是足重的,没有偷工减料。 荀柔将一枚新钱平放摊在手上,向学生们展示,“可有人知,天子铸币用意为何?” 学生们相互顾视,倒是今日有空,前来旁听的的堂兄荀悦,闻此与他微微一笑。 “叔父,可是管子之谓轻重之术?”在安静片刻过后,荀铮犹豫着开口。 荀柔不由眼中一亮,望过去,“铮儿可知,何为轻重之术?” 这个问题,他开始是有心理准备,无人回答,没想到他家小朋友还有人念过管子关键还真的懂了。 荀铮顶着通红的仙人脸,“就……就是钱币之轻重,若是物重,则钱轻,若是钱重,则物轻。” “所言不错,正切要旨。”荀柔点头,小朋友顿时露出一个,不那么仙人,但很可爱的笑脸。 荀柔于是忍不住摸摸小可爱,望了一圈仍然茫然的学生,“近来,粮价上涨之事,大家可知?” 这回有不少学生点头了。 “原本百姓有一百钱,能得三石粮,如今一百钱只能得一石。天子铸币,则使天下钱币增多。 “设若原本天下有一百万钱,天子铸一百万钱,出之于民,则原本百姓手中有一百钱,可以变成两百。虽一百钱仍只得一石,但百姓手中有两百钱,亦可买二石粮。 第156章 “二石粮固然不能如三石粮一般吃饱,然至少不至于饿死。” 说白了,就是如今物价上涨,刘宏为平物价,则铸造钱币,以妄借金钱贬值,赶上通货膨胀。 但是可能吗? “钱币只是铜,铜不能为衣不能为食,若要为衣食,则需以钱换得布匹与粮。故而,所谓钱之轻重,必须依之于物。” “来。”荀柔环顾一圈,招来听得满脸茫然的荀欷,“一百钱一石粮,十钱为多少?” “……一升?”由于太过简单,荀欷忍不住犹豫,说完小心的看向叔父。 “好,”荀柔微微一笑,“你去装一升粮来与我。” 这个很简单,不一会儿荀欷就用木斗装了一升麦来。 “好,我如今以这十钱,买你手中一升麦,可以吗?” “叔父拿去就是,”荀欷连忙将麦放在荀柔面前,“哪还用钱。” “那怎么行,”荀柔将十钱递给荀欷,“拿好。” “……唯。”小少年只好慢慢接过钱去。 荀柔唇角一勾,笑容顿时变得狡黠,“好了,现在你需要向我买粮,买得多少,哺食就有多少吃。” “……啊?”荀欷目光一呆。 这是什么操作? “若是没有买着,今天哺食,你就只好饿肚子了哦。”荀柔笑着向他眨眨眼睛,补充道。 “那……”荀欷垂头一看手中钱币,抬起头,“那我就以这十钱,向阿叔买一升粮。” “那不行,外面盐价长了一倍,我家盐不够吃,”荀柔轻哼一声,“现在一石粮我要卖二百钱了,你这只有十钱,只够半斗,要二十钱才有一斗粮,反正你若是不买,就饿肚子,我不卖你,还能卖给别人。” “……这……”荀欷望着满脸笑的得意的叔父,想了一会儿才道,“叔父的意思是,天子铸钱,虽然想要平抑粮价,但因为粮食只有这些,大家手中虽然多了钱,但仍然买不到粮食……欷说得可对?” “没错!”荀柔浮夸的表情收起来,换上真诚赞许,“如今粮价上涨,究其根本,是种田卖粮之农少,则市中粮少,市中粮少,则钱多者得之。如今出钱平价,粮未见多,则价愈将贵矣。” 荀柔此言一出,荀悦叹气一声,院中群童少年们也都忍不住紧张骚动起来。 他们之中,并不是都能听懂先前轻重之论,但粮食会越来越贵,他们却听明白的。 荀家多不富裕,而自冀州来的孩子,更多是在幼时有挨饿的经历,自然知道粮价上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今日只是上课,不是为了忧国忧民,所以荀柔等到群童安静些,便继续道,“大家可知,旧年若是粮食不足,粮价上涨,官府是如何应对。” “出平准仓粮入市以赈。”荀棐曾在叶县为吏,荀欷跟他在任上长大,对这些是很清楚的。 平准仓是自西汉开启的官方粮仓,粮价便宜,则多买粮囤积,以减少市中粮食增加粮价,粮价高涨,则出官仓粮食入市,降低粮价,避免百姓买不起。 “不错,”荀柔再次点头,“这才是管子所谓,轻重之术,物轻则使之重,物重则轻之。然而,先前战乱,又数年灾疫,官仓之中无粮,已无力为此。若要粮价下降,大家可能想到办法?” “叔祖,只要粮食变多,粮价就会降低,对吧?”留守儿童荀缉仰着头答道。 “的确,只是粮食当如何便多呢?”荀柔又问 荀缉眨眨眼睛,满脸呆萌,显示此题超纲,cpu无法运转。 “如今,天下田亩不足啊,临郡汝南,百姓田不足五十亩,不足以输租税。”荀悦道,“而富人专田逾限,甚过于公侯,富人之田越多,则天下之田越少,其囤粮以坐价,其心可诛。” “大兄,冀州百姓逃田者众,并非无田可种,乃是去年天子加田税所致。”是皇帝的高税,将他们赶跑的。 “这也确实。”荀悦点点头,“然而,天子加税不过一年,若以往常观之,富人买田逾限,才是根由。” “若非天下重税,百姓如何不得已卖田?”荀柔忍不住同他争论起来。 “吏治隳堕,宦官族众临民敛财,”荀悦脾气很好的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叹气,“含光所言不错。”他想了想道,“官吏自然当治理,不过论富人侵田之事,若能以耕田勿有,再伺吏治之清,或许可以含光可是要上书?” 上啥书啊,说了都是白给。 “不,”荀柔连忙道,“只是家中讨论而已,朝中公卿之中,非无能人,天子如此,必然早有定论。” 不过,大兄为了拒绝承认粮食不足因为天子,竟然能想出土地国有(耕田勿有),也是很拼了。 第89章 中平四年 “以太行山之旷远,界多轻悍,日则寇匪横行,夜则狼犬哮吠,行者不能安,时有赵国中山张牛角、褚燕叔侄,素性忠勇,显于当地,除匪平乱,安于百姓。 故封张牛角为平难将军,褚燕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岁举孝廉、记吏至京。敇曰,中平四年七月辛酉。” 波连抬头望向宣读天子诏令的使者,其人身后卫士手持旄节,牛尾在风中飘荡,直到这时,他还像在做梦,满脸茫然的大叔回过头来看他,显然正和他一样懵圈。 这……这……这……真的成了? 第157章 他和张大叔都是官了? “君欲就此以据数县旋踵,虽耕作安命,却常怀惶惶之心,恐逐归山岭?”这是去年夏,他在对方指点下,真当起县令之后,再前往高阳里拜见荀公子时,对方的话。 “公子何以教我?”数次指点,波连当时已经对荀柔十分信服。 况且,对方正说到他心中隐忧。 按照之后数次书信来往,对方的指点,波连杀了城中大户,安抚百姓,均分田亩,开府库为共有,又将兄弟们裁撤出精锐,留在山岭之中训练,以抵御流匪以及以“报复”为名的豪族和官府攻击。 同时,又联络周围郡县中,拉一批、打一批大族,并相互交通,以府库之物,买盐与布帛,分配百姓。 外部攻击数次被击退过后,流匪和流民便渐渐向他们聚集,荀柔又教他将流匪分散,流民聚集安定,分发粮种,颁布命令不许偷盗杀人,以及种种规定。 以太行山为线,在附近又建起四座小城,后来常山郡房子县,杀了县令来投,加起来他们就有五个县了。 人越来越多,自数万以致将近三十万人。 从交换货物的士族那里听说,由于他们人渐渐多起来,冀州官府有上书请朝廷派兵平匪的动向,他就有点慌张。 新城之中流民也慌张。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安顿,能自给自足,种田吃饱饭,若是官府过来剿灭……数年前,朝廷剿灭黄巾的阵势好多人还记得。 必要时自然要反抗,不能让朝廷破坏了现在的好日子,破坏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园,但……在能吃饱、能安稳的情况下,谁也不想打。 甚至有人悄悄来问,他们可不可交税,听说周围县令都是买来的,他们也花点钱,买个官可不可以。 “上书天子,称愿为天子平河北山谷之匪患,讨要官职。”容貌昳丽的少年,神色从容轻巧的吐出,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什么?”波连的下巴就差点被惊掉了。 “放心,天子一定会答应的。”荀柔手中执着竹扇,轻抵在下颌上,微微一笑。 于是,波连鬼使神差的答应了这个,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的建议。 等回到冀州一说,没想到大叔竟一听之下,连忙点头,不止大叔如此,其他四个当了“县令”的兄弟,竟有三个点头赞同。 大家都觉得,如果能稳稳当当的很好。 这几年,他们钱也挣得不算少,翻过太行山,相邻并州住了很多南匈奴,这些外族人,果然如荀公子所说,什么都不懂,不懂种地、没有盐巴、衣服也是一匹布往身上披,什么都要,只是有点不讲道德。 荀公子就教他们要在半山腰上建市,不能在平地上,再以青壮勇武之士威慑之,如果对方意向不对,就先下手为强。 总之,他们现在不缺钱,给朝廷交一点也没问题。 但荀公子说不用上交,只要向天子保证,愿意为之清洗太行山一带叛匪就行。居然真的没问题,天子就同意了,甚至都没说,要他们干到什么地步。 波连总觉得心底有什么碎了一地。 瞪他,瞪他,还在瞪他…… 使者望向波连那双浓眉之下,杀气腾腾的眼睛,一阵胆颤,要不是官服宽大,都能让人看到他下面抖得像筛子一样的腿。 对方向天子上书请降,应该不会对他如何,但一想到这是一个杀人不讲缘由的家伙,他怎么都不敢放心。 要不是一时大意,他怎么会接这样的差使! “今晚设宴,不知天使可愿与我们同醉?”在茫然过后,醒过来的张牛角,欢欣鼓舞邀请道。 他当了几十年良民,才当两年的反贼,当然还良民心里踏实。 不过,在仪态翩翩、胡子翩翩的使者眼中,这张笑脸就是阴险得很,不会对方就是这样满面笑容,就把屈县令杀掉的? “不必了,”使者抖抖胡子,抖抖腿,脸上风轻云淡,“在下要赶回雒阳向天子复命,尔等既被招安,当辛勤王事,不要辜负天子信任。” “一定,一定。”张牛角笑得一脸憨厚。 一转头,等使者走了,赶忙让波连去颍川找荀公子,这几年,他们已经养成习惯,听公子指点。 这是高人神仙啊。 让他除了仰望佩服跟从以外,再没有别的想法。 “带上诏书,”张牛角仿佛没看见身后有些人渴望的表情,“这诏书上写可以举孝廉,还有记吏,你去请教公子,该如何处置,他可有需要。” 波连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举孝廉,也知道孝廉资格珍贵,不过对于大叔这个选择,他丝毫没有异议,或者甚至说,他也认为,将之交给荀柔决定,是本应如此。 …… “咻” “啊” 荀柔霎时惊醒,按住冒出冷汗的额头。 做梦梦见有人在面前一箭穿心,还挺惊悚的,哪怕是陌生人。 沙沙的雨声,以及狂风抽打着树枝,夏天之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就让人感到凉爽。 荀柔平静心情躺着,缓缓的让空气充盈胸口,又吐出来,宽解雨天气压低,闷气带来的眩晕。 自从前几年那次大病过后,他身体的确不如从前健康,雨天气压低,对他的呼吸系统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背后有点出汗过后的湿凉,待会儿他需要起来,将衣服换掉,否则按照近年来的经验,很容易生病。但躺在床上,全身沉重发麻,就不想动。 第158章 天有一点亮,隐隐约约在雨声里仿佛有人声,大概是家中仆从起来了。 待一会儿阿姊大概就会起来了,家中就数阿姊起床最早。 父亲近来起床时辰,似乎也比从前早许多。 荀柔闭眼呼吸,气沉丹田,终于一鼓作气起来。 头重脚轻的失重感,差点让他重新倒回去,好在他也已经习惯,一把抓稳床沿。 重新找回重心,掀起薄衾,缓缓起床,换下浸了汗水的中衣,穿上浅青缝掖,对着铜镜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最后带上玄色发冠,走出房门。 “先生,你都起来了。”扎髻的少年沿着屋檐下趋步而来,殷勤上前行礼。 荀柔轻轻一点头,下雨就不上课,这个规矩是早定下的,不过冀州这些少年,有些被分配到家中做事,他也是有几个书童的人了。 “父亲可起了?” 隔着雨声,少年只觉得先生的声音低哑发虚,像是要融化在雨中,“主公尚未起来,郎君、女君、小郎君都还没起。先生可要现在盥洗?我去打水来。” 荀柔再次点头,言简意赅,“好。” 洗漱后,时辰还没到,只要点起灯,坐下看一会儿书。 向父亲问早之时,亲哥不免提起他今天起得太早,“我记得,含光小时候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如今竟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果然长大了。” 荀棐含笑打趣弟弟。 引得荀欷、荀襄也睁大眼睛,好奇的看他。 “我何曾睡到日上三竿,断案可要讲证据。”荀柔抵死不认,看向两个小侄,“阿叔给你们讲过,事不目见耳闻,则不可臆断其有无,你们见过阿叔睡懒觉吗?” 怎么能在小可爱面前,败坏他的形象? “没有。”荀欷毫不犹豫。 荀襄犹豫的望了一眼亲爹,然后点头,“我也没见过。” 荀柔挑衅的向荀棐抬抬下巴。 荀爽含笑静静看着,也不参与。 “前几天才觉得你长大了,今天又还像童子一样,”荀棐笑道,“啊,还不是童子,阿音都不会这样耍赖,你这样,谁家看得上啊?” 啊?荀柔眨眨眼睛。 没反应过来。 “你如今年纪,也当娶亲了,你在雒阳可认识哪家女郎吗?若是有,可要早些说出。”荀棐道。 娶、娶亲?! “阿……阿兄,我、我这还太早吧。”荀柔少有的张口结舌起来。 “你自己忘记自己什么年纪?哪里还早?”荀棐惊讶道。 嗯……嗯……他仿佛今年十八了? 不对,十八岁哪里大了,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好吗。 “这个……总之,我暂时不考虑婚事。”荀柔含含糊糊的垂头。 他要是来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爹会不会把他打死? 他表情毫无羞涩之意,显然是真不想成亲,荀棐原本不过是试探加打趣,此时不由得正经起来,“为何?” 为何? 荀柔抿抿唇。 他要怎样教他的孩子? 他能告诉他,这个世界可以和平、安宁、没有战争, 所有人生而平等、没有差别, 正义公正或许会迟到,但一定会来, 他能吗? 他能告诉他,可以相信世间美德验证,可以努力造就生活,可以自由选择爱情, 他能吗? 他能告诉他,不必匍匐在任何人脚下,不必屈服于任何势力,不必担忧灾害疫病侵袭, 他的国家,会保护他,会爱他, 但,他能吗? 他见过那个世界,但不会再见到。 他并不后悔来到这个时间,但如果可以,他想可以少让,哪怕一个小生命,在这里出现,为生存挣扎。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果然不想成亲?”荀爽问道。 荀柔回过神来,望向父亲,抿了抿唇,点点头。 第90章 父亲 “阿弟,你……不会喜欢雒阳哪家,不能聘来的贵女吧?”荀棐如何都想不出,自家弟弟,竟然不想成亲? “当然不是,”荀柔满腔心绪,被兄长这句冲得七零八落,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你……”他亲弟弟,颍阴万千少女心中第一的夫婿人选?听说雒阳许多贵女也心许他?他竟然不想成亲? “你想清楚了?”荀爽道。 “是。”荀柔端正的垂眸低头。 细颈低下,眼睑下垂,背脊却挺得笔直,嘴唇抿紧。 荀爽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幼子心性倔强,斩钉截铁说出,必然是想过的。 哪怕他并不知道理由,但他相信,这个理由对于儿子来说,一定很重要。 他不会说,让他再想一想,也不会说,你还小不明白,他知道,幼子一定已经想过,一定想得很明白。 他也相信幼子的品性。 绝非因其他缘故。 他是可以要求、命令。 如果他这样做,他知道,最终儿子一定会妥协,但作为父亲,又如何忍心,逼迫自己的孩子,做他真的不愿做的事。 荀爽眼前闪过两年前,荀柔重病危旦之时的样子。 他的幼子啊,在很小时候,便显露出不同,让他有时候都会忘记儿子的年纪,但那时候躺在榻上,小小一团,轻轻呜咽,分明还是个孩子。 第159章 最终,荀爽叹了口气,“也罢,此事容后再议。” 呼 虽然听上去就像死缓,但缓一缓,就有生路了嘛。 荀柔心底长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翘起唇角,露出喜色,偷偷看父亲的表情。 “欢喜了?”荀爽神色不动。 “不敢。”荀柔没想到父亲会同意。 这个决定,完全可以说,离经叛道,他没想到父亲这样开明的答应了。 “我并非同意,”荀爽提醒他,“只是,如今的确并无适合人选。你当明白,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并非出于私意。” “是。”荀柔非常恭敬的行礼。 他当然早已明白这个时代的规则。 他其实本可以用一些借口,如兄长所说一般,喜欢上不能娶的女郎,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先拖下去,但他不想对父亲和兄长撒谎。 他的确不想成亲,不是一时。 荀棐仍然难以置信,回屋拉着夫人一同分析,“家里谁不是到了年纪就成亲,怎么会有不想成亲这样的想法?” 张芸看着与常日不同,分外幼稚执着的夫君,忍不住掩唇微笑,笑过也认真陪他分析,“小叔心性单纯,小小年纪就参与族中事务,还要教学生,平时也没有人对他说这些,大抵未曾想过成亲之事吧。” 他弟果然被教得太好了?不懂男女之事? 荀棐眉毛拧起,然后点头,“说得有道理。” …… 朝食过后,荀柔回屋。 虽然今日不必授课,但也并非就可以休息。 案上放着昨日荀攸从雒阳的来信,他今天要写回信给他。 书童在一旁关注他的行动,立即伶俐得上前研墨。 沉香木砚中注了水,墨条点入,缓缓研开。 荀柔望着信,继续沉思。 刘宏竟果然由于腾不出手收拾冀州乱像,又或者也是嫌麻烦,将波连封了平难中郎将,直接将太行山分给他管了。 在此时,将军是不常置的官位。 一般分两种,一种如张温所封车骑将军,曹操的梦中情职征西将军,这是万石、二千石官职,而另一种,就是杂号将军,如张飞等人曾经得的,这就是一个尊称统称,并不是官职,本身职位低,甚至没有明确带兵数量,带一千人可以称将军,带五百人也可以称将军。 都是战时临时受封,打完仗,就会取消。 而常置武官是两种,校尉和中郎将。 校尉二千石,中郎将比二千石,前者是北军,征战四方,后者职责主要护卫京师,且中郎将,有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统帅拱卫天子的亲信部队。 这个平难中郎将,听着威风,实则还是编制外。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过,能从刘宏手里讨到薪水,八百里太行山才是实在的。 对于刘宏,那是不能收归己用的废地,但对于无家可归的流民,那就是桃园仙境,人间乐土。 荀柔从没管理过这么多人,更别提是隔空遥控,还不走这时的正常路,所能参考的,只是念书时候历史、政治课上,蜻蜓点水提到的一点东西。 还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程。 每次波连写信来,他都要绞尽脑汁,想上两天才敢下笔,生怕一点没好,就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实际上,这两年中,也并非没有走弯路。 流民之中,有文化念过书的极少,以至于当波连他们需要搭建官府时,渗入了太多别有心思的士族,差一点就翻船。 但排除一部分别有用心的人物过后,他们又有另外的问题,实在是文盲太多,账目至今一塌糊涂,大家偶尔过得也相当糊涂。 也就是对比出的幸福感,再加上荀柔每次强调,让波连一定要把兵勇抓在手里,否则这么乱七八糟的团体,早就完蛋。 不过,现在波连洗白招安,少了被攻击的理由,也就多了一道安稳因素。 荀柔闭上眼睛。 隐隐疼痛,还是有一点胸闷,憋气的感觉带来轻微眩晕,让人难集中注意力。 书童徐和磨墨的手都轻了,偷偷望向闭眼沉思的先生,满眼倾仰敬畏,不敢打扰。 荀棐就是这时,拿着书卷走进来。 他掀起门口半卷的竹帘,一抬头就忍不住皱眉,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荀柔就睁开眼睛望过来。 纤长的睫毛如同飞出的浓丽眼线,装饰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瞳,唇角自然翘起,弯出愉快的弧度。 果然是错觉,荀棐将方才阿弟一瞬间的苍白从脑海中删除,步入屋中,“在忙什么?” “在给公达写信。”荀柔打起精神来。 荀棐却仔细的打量弟弟,一笑起来有点稚气啊,不像文若那样沉稳,果然还是没长大么? “你那雒阳的店铺,又赚了多少?” 士人不该与民争利的,但备不住他弟的理由充分,说服了族里。为政一方是需要懂账的,店铺虽然是小帐,同一县一郡的账目不能比,但先学一学,知道账目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些什么规矩、漏洞、周展之处,将来不容易被人蒙骗,也不容易过分苛责。 说得好有道理,又的确有前车之鉴。 于是,他们就真的在雒阳东市买了一间铺,卖一些他弟平日和学生们琢磨出来的东西,族里的少年还有他收的学生,大于十二岁的,大小年龄搭配几人一起,到雒阳去,见世面管铺子。 第160章 荀攸作为年长者,在雒阳负责安排照顾。 至于效果,每年居然能收上百万钱,尤其是夏天冰饮,获利未免太丰了,哪怕雒阳别家也学会制冰的手段,仍然每月有十万钱收益。 把族中都惊了一跳。 “……阿兄想做太守吗?”荀柔望了一眼信,指尖在案上磨了磨,轻声问道。 “啊?”这是哪一出。 “冀州常山郡这个地方,阿兄以为如何?”荀柔摊开荀攸的信,“天子封了平难中郎将,纵横冀州的太行山匪,很快就会平的,常山郡是个不错的地方,阿兄以为呢?” “买官?”荀棐有些犹豫,倒不是说排斥,如今天下人都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星%月只是……“为何是常山?” 荀柔忍不住顾望周围,向前倾身,低声道,“阿兄,我同新任平难中郎将有些交情,今年秋,带学生出游,便欲至彼处。” 说完,他微微低头,向兄长腼腆一笑。 荀棐眼睛都瞪大了。 他虽然不认识这位平难中郎将,但他至少知道对方是什么出身。 这是什么危险人物!阿善为什么会认识! 荀棐头脑中疯狂咆哮,眼看就要狂暴。 他正要开口,就见阿弟突然“咦”了一声,“阿兄,你带了书来给我?” 荀棐顿时一憋,对上亲弟带着好奇探来的眼神,头脑中思绪分成两半,剧烈争斗起来。 一边想问荀柔他如何认识这等危险人物,一边又为阿弟人生大事殚精竭虑。 他怒瞪荀柔,心知他是故意转移话题,但这一下打岔,方才激动情绪顿时消解许多。 不管过去如何,既然天子已经亲封,那平难中郎将的身份,当然没有问题了。 荀棐对着弟弟一张笑脸,冷静又冷静,终于把手中书卷递出,“你如今的年纪,也该看看这些书。” 荀柔微蹙眉头,莫名的接过,他家还有他没看过的书? “……阴阳……之道……夫女之胜男,犹水之灭火啪!”抄本合拢。 ……居然还真有。 荀柔尴尬得要死,要不是礼仪刻进骨子里了,他现在真的很想撞墙。 “这是……自然之道,阿弟不必如此。若是看完,我那里还有,若有何处不明,也可以来问我。” 阿善果然不懂,脸红得都不敢看人,荀棐自觉找到问题关键。 “阿兄,我们还是来说平难中郎将吧。”能不能好,能不能好? 呜呜,求你。 我们来说正事吧。 在被兄长“教导”半月后,荀柔提前带着学生出门游学了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这一次方向,正是冀州。 第91章 路遇子龙 “常山郡在冀州西北麓,为高祖所置,因依于北岳恒山,故名为恒山郡,后文帝继,为避帝之名’恒‘故改名为常山郡。 “所谓滹沱河,司马迁《史记》中称为恶沱,而《山海经》则名之曰滹池。滹者,呼啸也,沱,滂沱也。至于为何以此名之,咳咳,大家见眼前之景,想来不必我再多言。” 河流湍急,千堆滚雪,有种拍岸碎石,要将一切击溃的凶猛。 荀柔被带着水汽的冷风扑脸,呛咳了几声,觉得老子李耳写《道德经》时,定是没见过这样的河流,否则定不会认为水是天下至柔之物。 还柔呢,天下凶兵也不为过。 “此河发于并州雁门郡戍夫山一带,先经夏屋山、句注山向西,自原平县再折向东,横穿太行,自上俯冲而下,水积高势,故而如此汹涌。此地心之引力,万事万物皆受此力,欲上则必抗其力,欲下则受惠于此,先前在家时,我们有一课曾专门讲过。” 无论常山还是滹沱河,都是军事要地,在历史上也留下不少痕迹,荀柔在河岸边一路缓缓讲完,放学生们自行组队,或绘制山川地图,或观察水势,查验清浊。 当然,也有如荀铮一般,天生对地理少点天赋,走到野外就不分东西,地图就看不明白,那只能原地生火烧水,准备饮食。 荀柔说了半天话,坐下休息,侧眸向旁看去。 从方才起,就有两个青年一直牵马跟着他们。 两人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容貌端正英气,身材高大劲健,穿着不恶,腰悬佩剑,器宇轩昂,大抵是附近的富家骄子,没事凑热闹。 所以先前典韦表示此二人有武艺时,荀柔并没着急让他将人赶走。 此时课也上完了,两人却还不走,不止不走,还向他迎过来。 “我等本地乡民,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本地尚有如此旧事,深感君子教诲。”两人说话文质彬彬,脱履就席,伏拜致谢,“愿奉鲜梨一囊,虽只微末之物,聊表谢意。” “二位郎君客气,”荀柔还礼,接受礼物,一笑道,“听闻真定梨闻名天下,我方才所说不过寻章摘句而已,两厢比较,倒是我赚得多了。” 他这般随意态度,顿时让两人也不由放松许多,起身来相视一笑。 “在下常山真定县赵云,表字子龙,这是我好友,夏侯兰,表字君衡,敢问先生姓名?” 荀柔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巧。 他一路沿太行山往上,走到常山郡,若说一点不想围观一下赵云那是不可能。 但这样随意遇见,实在太巧。 “在下颍阴荀柔,表字含光。这位是我之家人,陈留典韦。” 第161章 “君莫非斩首逆贼张角之人否?”赵云与夏侯兰表现得比他更惊讶。 “……惭愧。”有些事,过了很久,还让人记忆深刻,对荀柔来说,就是当初斩首张角。 “却不知大德当面,实在有失礼,我等冀州之民,当谢君恩,还请君受我一拜。”赵云与夏侯兰对视一眼,再次俯身拜下。 这就夸张了,荀柔只好起身,将两人托起来,“不敢当子龙与君衡之谢,在下……说来惭愧,被其人所虏,奋力一搏,出逃而已,并不值得夸耀。” 素衣的青年,姿容美貌,气质雅重从容,此时露出羞涩之意,却又如此谦虚,更让人生出好感。 “全赖荀君之力,战事如此迅速结束,否则。冀州百姓尚不知还要被逆贼祸害几时。”赵云按剑而坐,坐姿恭敬端正。 “逆贼作乱之时,抄掠临郡中山,常山本地亦有小丛反贼来此,其行事可谓凶悍。”夏侯兰好奇道,“那张角必也是凶暴非常吧?” 荀柔微微一笑,“那大抵让君衡失望了,张角本人武功并不出众。” 夏侯兰露出惊诧表情。 “听说其人是以巫觋符水,蛊惑于人,并无武略也不奇怪。”赵云点头,看向荀柔表情却更为欣赏,“若是旁人有此功绩,必然夸耀四方,君名举海内,却谦退如此,果然是贤德君子。” 荀柔已经习惯,这年头的人动不动就是彩虹屁,只是再次表示谦虚客气,不必尊称,请用表字平辈称呼。 水已烧开,荀铮倒水奉前。 荀柔拿了一枚梨给他,又向赵云夏侯兰二人道歉,表示招待不周,没有酒水。 当然,这就是惯例的客气。 他的学生们年纪偏小,他是不让他们饮酒的,最多就是族中宴会一盏应景,他自己过去也是如此,近来才开禁,不过他本来对酒就无可、无不可,并没有什么爱好。 队伍中唯典韦好酒,但要为护卫安全,平时也就吃饭时,在店中喝一些。 “这有何难,”赵云豪爽道,“我家就在附近,家中常备美酒,如蒙不弃,愿尽地主之谊。” 喝酒结交赵云,还是就此别过,这简直不必选。 “岂敢,固所愿尔,只是众学生尚未完成功课,不知可否稍待片刻。” “闻荀氏乃颍川名族,不知含光带学生来此为何?”夏侯兰问道。 “自然是游学,”荀柔含笑答道,“冀州居域中之地,有山川之壮,河泽之丽,东望渤海,又有如沙丘这般历史遗迹,学者若不能遍行天下,至少当至此处一游。否则皓首穷经,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天下之大,不知世事复杂,人心各异。” 夏侯兰连连点头。 作为冀州人,听到这样的赞美,当然再没有不高兴的。 “方才听……含光所讲,滹沱之汹,乃是因为地中有引力为之?这是何理?”赵云感兴趣的问道。 荀柔拿起一枚梨,“我若是松手,子龙以为,此梨将会如何?” “当是滚落于地。”赵云并未因为问题简单而轻乎,而是神色端正的回答。 “不错,可子龙以为,其为何会落地?” “自然是梨自有重。” “既然有重,为何我放于地面,此果并不下陷?”荀柔将梨子放下。 “地载万物,自然是因为地自承之。” 荀柔拎起梨柄,“如此,为何梨又不落?” “此为君之力也。” “托与手中,提于手中,梨故不落,盖因托与举之力同也,地亦如此,因有力而可承之。” 赵云想了想,点头。 “力若增加,”荀柔拎着梨提起来,“梨则动矣,不动者,自然是有力与之冲抵。” “这……” 荀柔将梨再次放平于地,横着推动,“有力必有动,不动者,”他从上向下推,“则有力相承也。” “如何见得?” “若力有过之,”荀柔指向旁边河流,两边疏松土壤被水流冲击,不时崩裂,“则不能承之,水击土破,足以见也。” 赵云露出恍然之色,“果然如此。地之承物,并非能承万物,不能则崩。” 后面公式就不说了,向赵云科普万有引力,感觉爽透。 等一会儿学生们归来,赵云和夏侯兰望着其绘制的详细地貌图,再次感到惊讶,以他二人常居于此所知,这份地图画得太好了,河流宽窄,山川高低坡形,还有草木遮盖,俱在图中。 几张图纸,虽各自都偶有疏漏,却大体并无差错,另外有学生以河中泥沙计数清浊,则不必再论。 这些学生年长也不过近于弱冠,年幼不过十三四岁,竟已有此等才能,实在令人惊叹。 荀柔让学生过后再自己相互参详讨论,先跟着两人去蹭饭吃。 赵云性情显然也是爽朗一挂,至其家中,径直带了荀柔去见兄嫂,他兄长看上去就像个普通老实人,长得也还眉目清秀,但和其弟还是有一些差别,不过态度却很豪爽。 命人杀鸡宰猪,备上美酒。 荀柔自然愿意同赵云打好关系,对方似乎也愿同他结交,于是宴饮之中,宾主可谓尽欢。 “好壮士!”夏侯兰一拍桌案。 别误会,当然不是说荀柔,而是典韦。 只见他抱着酒坛,仰头一饮而尽,脸色不变。 “典君爽快!”赵云也露出惊喜之叹。 第162章 “这算什么,俺能饮十坛,君等酒量如何?”典韦大概也有点醉,说话那是相当睥睨天下。 “我亦能饮十坛。”夏侯兰高声道。 时人以能饮为豪壮,很快三人就痛快自在的喝到一起。 荀柔见他们喝得痛快,也很痛快的放下盏,此时酒度数不高,他现在也不像小时候一碗倒,但多喝水也胀腹啊。 他环视一周,确定学生们都还乖,没有喝多,于是继续同赵云之兄赵遁随意闲扯。 赵循原本有些怯,不知该同这出生名族、长得过分好看的荀君说什么,但聊起来才发现,荀君真是温和可亲,平易近人,他说着说着就敞开了。 “……荀君若是早些来,可以看见咱这里满院梨花盛开……本地别的没有,就这梨子出名……阿弟自幼喜食梨,这么多年,咱都厌了,他都不厌……咱不是自夸,我阿弟真是特别出众,英雄少年,县尊都夸他,是龙马,将来能一飞冲天……哎,你拍我做甚,咱又没说错……”赵循稀里糊涂望妻子道。 荀柔非常礼貌克制的向赵云的嫂嫂点点头,再看赵循眼神迷离,显然喝高了。 那边喝热闹的三人,又说着说着要出去比试武艺。 荀柔一听,自然要跟着去看热闹。 三人先较射箭,荀柔叫上几个武艺略出的学生,也去参与一角,凑凑热闹。 当然,就结果来说,他们真是凑热闹而已。 典韦射箭寻常,就是力气大,能张五石弓,十中六七,荀柔与学生们,也真是重在参与,虽能中十之八九吧,但多只是二石弓。 就看着不起眼的赵循都开三石,十射十中。赵云和夏侯兰则都是开五石弓,左右齐射,还能玩出花样,什么后一箭追击前一箭什么的,真是让荀柔打开眼界。 据赵循声称,可惜饮酒不能骑马,否则还有更多玩法。 荀柔真的可惜,这次到冀州实在太远了,又风餐露宿,他到底还是没敢让荀襄跟着一起。 玩过射箭过后,这才是比兵器。 荀柔很有自知之明的带着学生后退瞻仰。 典韦拿出他的双戟,夏侯兰则是长矛,而赵云则是一杆银光闪闪的亮银木仓。 三人相斗,都不以杀伤为要,相互攻斗,反而更精彩。 夏侯兰长矛先被典韦一戟斩断,退出战场,便剩下典韦与赵云二人相持。 荀柔也看不懂,只觉得赵云出木仓银光点点,挽出万点梨花,如同滚雪一般河水,滔滔不绝,典韦则以力破巧,如同山岳稳重不动。 “不知子龙师承何人?”荀柔移步夏侯兰身边问道。 “是他先君。” “哦,”赵云亲爹啊,“那不知他如今可收学生?” “啊?这我可未曾听说。” 荀柔点点头,那就是没有了,嗯……他哥要是能来常山郡上任,倒可能请他教侄女。 他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往来也不知多少招,典韦大喝一声,荡开银木仓,自己也后退一步。 “典君好力气!”赵云一声赞道。 “赵君你这般木仓法,俺还没见过第二个!”典韦也夸赞,“俺好久没有这般痛快啦!” 两人相互对视,俱看出对方真诚坦然,相视大笑。 第92章 公卿议事 十月初一,凛冬将至 新建的南宫德阳殿,金碧辉煌,耸立的梁柱新漆味道还未散去。 三公九卿,百官群寮分席就坐,手持笏板,其集于此,商议全国大事。 上首御座照例是空的,只有十常侍在阶下立着,天子刘宏很少出现在政堂,朝议让内宦代为主持,如今,大概全天下人都习惯了。 尚书起身奏事原本已接受朝廷征发,前往幽州平“二张”叛乱的南匈奴部,走到并州与冀州相邻的太原郡箕城附近,突然哗变,其下属屠各胡部与右部,合谋杀死南匈奴单于羌渠,在太原、上党等郡劫掠,又杀并州刺史张懿。 羌渠之子於夫罗被余部立为新单于,於夫罗单于向朝廷上书,请派兵助其平定匈奴内乱。 这……这个…… 本来是让其出兵,帮忙平定幽州反贼,结果兵还没出,平叛队伍就出问题,这就很尴尬。 “大家以为此事当如何应对?”由于凉州再次反叛,进攻关中而被罢免,又再次因为“钞”能力跻身三公的张温,坐得笔直傲然,此时昂首环顾,同周围温温徇徇的公卿相比,其人果然颇有精勇之姿。 张温正心中窃喜。 幽州叛乱,是他被罢后,取代他的皇甫嵩搞出的问题。 皇甫嵩一上任,就向朝廷请命,从幽州招募乌桓骑兵对抗凉州叛匪。 当时泰山太守张举与乌桓人交好,向皇甫嵩自荐,助其招募来三千乌桓骑兵,结果皇甫嵩转头就任命涿县县令公孙瓒为统领,带领骑兵。 张举做了白功不满,于是联络中山相张纯,乌丸大人丘力居,一同起兵造反,还自封为帝。 这才是“二张”之乱的根源。 至于,招募来的乌桓骑兵,更是因为朝廷钱粮未给足,半路跑掉大半。 张温私下与僚属议论,都以为,若非皇甫嵩此时陈仓已被叛军所围,天子说不定会下诏将他槛车入京来。 “并州上党郡已临近京畿,”一名郎官道,“朝廷应出兵相助,以免其势滋蔓。” 第163章 “你这话说得轻巧,且不说朝中何处能派出兵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府库空虚,如何调得出钱粮?”大司农大声道。 “绍以为,并州一向战乱不平,却并无要紧,其与京畿相隔黄河天堑,且北地匈奴人不识水性,朝廷只需派出少量精锐,遏住黄河狭口,其兵必不能南下。”侍御史袁绍见大将军何进露出紧张神色,连忙挺身发言。 “袁御史所言不错,”何进大松了口气。 袁绍眼底划过一抹轻蔑,再举笏朗声道,“南匈奴不过蛮夷,平叛稍缓则可,臣下以为,如今急要乃在幽州,张举公然称帝,实乃蔑视朝廷,不除之,则朝廷之威严何在?” 大司农等人,悄悄看袁绍一眼,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司徒袁隗,没像反驳无名郎官一般反驳他。 “依吾之见,不如就派公孙瓒前往平叛,其是幽州本地人,熟识地理,又是皇甫将军赞颂的勇武之士,必有过人之处。”张温抚过胡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仍然大义凛然。 袁绍和公孙瓒,他一个都不喜欢,都不想让他们如愿。 袁绍脸色微僵。 他说此话,自然是想自己去。 出征不是成为外官,平叛之后会归京,必能官升一等。 他如今已四旬,却还只是小小侍御史,未免太难看。 “若用公孙瓒,则兵马钱粮又从何而来?”何进此时连忙开口。 袁本初先前就同他商议过,既然陛下不再让他掌兵,他们不如另辟蹊径,如今天下正是用武之时,他们这些大将军府故吏,却可以出去执掌兵权。 殿中由是一静。 此处百官,谁家中都是千万家资,但说到钱,谁也不接话头。 自黄巾之乱后,天子也学“聪明”了,太仓是国库,少府是天子私库,过去太仓空虚,少府有钱,反贼来时,天子也只好捏着鼻子,出少府之财,以资军用,以致天子也穷了,想出二月烧南宫的办法来加税收钱。 如今,卖官、卖书多得的钱,天子就不再放在少府,而是存在宦官家里,凉州叛乱持续了好几年,官库中,真是存钱殆尽。 过了一会儿,才有三百石、六百石官吏开口,乱嚷嚷的说些不着边际的办法,坐在上首的大佬们,除了驳斥,就集体沉默。 最后也只有一个从冀州、青州、徐州调粮的主意,看上去还算可行。 总之,不知是有意无意,无人提起空缺的并州刺史之位。 十常侍抄了议事纪要,送往内廷请天子过目。此等要事,自然需要盖天子印章,才能执行。 自然,到底最后是否天子本人盖章,则朝廷公卿就无从得知了。 濯龙园中,刘宏没骨头似的躺在椅中,打着呵欠听张让呈报朝议结果。 待听到张温推荐公孙瓒时,才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 “嗯……就这样办吧……等等”刘宏有气无力的打了个呵欠,打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既然没人,那就征调平难中郎将去协助公孙瓒好了,再以宗正刘虞为幽州刺史。” “是,陛下。幽州如今战乱,刺史便以一千万钱如何?” 天子当然不会信任公孙瓒,至于刘虞,宗正是刘氏宗亲之位,一向不必买官钱,但幽州刺史就不同了。 “刘虞就……算了。”刘宏犹豫片刻,摆摆手,“他若是能替朕守住幽州,也就足够,你们专门拟旨一封给他。” 张让忍不住露出惊讶,自天子卖官以来,除了侍中,这特例才是第二回。 但他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磕头领命,“是,奴必然其深领陛下之恩。” “并州刺史死了吧?”刘宏不管他心中波澜壮阔,继续趁着精神把事情处理完。 “正是。” “先前不是有个出钱想做冀州刺史的丁建阳?” “确有此人。” “让他去做并州刺史,少算他一千万。” “是,奴记下了。”张让连忙应承记下。 刘宏一脸无趣的挥挥手,“下去吧对了,荀柔回乡守孝有多久了?”他一皱眉。 张让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却还是回答,“有二年了。” 刘宏点点头,“等他孝期满,早点招回来,这雒阳,太无趣了。” 张让连声答应。 陛下既然忘记其人孝期不过一年,他自然不会提醒。 …… “你舔一下,是什么味道?” “咸……咸的。” “你呢?你也舔一下。” “是咸的。” 荀柔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坐在中丘县衙堂上,“你二人都说这是自己的,一人道这布袋装粮,一人道这布袋装盐,如今这口袋既是咸的,其中所装之物,便明了了,此物归李甲所有,赵仲先有偷盗,又以狡词,判罚粮一石与李甲,再挖城沟三月,可有异议?” “多谢大人。” “……无。” 荀欷奋笔疾书,毛笔落在竹简上,几乎飞出残影。 “好了,下一个案子。” 与他对坐,另一个少年,将将停笔,将前面一件案子写明,就听道荀柔开口,连忙换了一件新竹简展开,舔笔恭候。 从天亮到夕阳西下。 纵使荀柔尽量简短说话,也累得无力,挥手表示,今天先到这里。 “吧嗒” 荀欷原向将手中笔轻轻搁下,哪知手指却不听使唤,一松就拿不稳,让笔滚落书案。 第164章 不过这一声却不是他。 荀欷回头,却见那位同窗手悬半空,半握做捻笔之势,只是笔,却也落在桌上了。 他二人虽然都同叔父学习,对方却非荀家人,平日也不在一组,并不相熟,只是在同学之中,书法略嘉,被叔父点名来写文书。 如今二人周围堆满竹简,都手僵臂酸,以至于毛笔跌落,荀欷忍不住与之相视一笑,心里不由升起亲近之感。 “辛苦你们了。”荀柔坐在上首,围观两人美好的革命情谊产生,微微一笑。 “叔父才是。”“先生辛苦。”荀欷二人连忙道。 若未经历,他们岂知,原来一县之中,有这么多政务,千头万绪。 此处又官吏不足,许多事务无司职之人,全无记录,亦无规程。 “叔父。”荀铮一身灰尘,身后跟着几个同窗,也各个满面尘灰,一人抱着一卷竹简进来。 “不用拜礼,坐下说,兵库都计数完毕?” “是。”荀铮犹豫了一下,实在疲惫难当,最终原地跪坐下来,长揖一礼道,“库中之物当有折损,如今有箭矢十万二千余,二石硬弓两千张,百炼……” “不急,待平难将军等人归来再说。”荀柔对他们一笑,“你们也辛苦了。” 荀铮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此处账目实在杂乱,多有错漏,但大抵并未亏少,县中之群吏虽能力不足,却都还算清廉。” 荀柔含笑点头,扶着案起身。 在荀铮背后,波连大步流星跨进府门,对荀柔拱手拜礼,“辛苦公子。” 他身后尚跟着数人,如今对这年轻貌美的公子,已无人不服气。 荀柔欠身颔首,“你若是愿留在府中共事,这些事务,便用不得这许多时间。” 波连表情一僵,“也是公子说的,天寒将雪,需先做准备,我这几日带人在县中各处检查,尤其是孤贫之家,以免房屋被冬雪压塌,实在没有时间这几日,辛苦公子。” 他连连作揖。 一想到每天成堆的竹简,就整个头皮发麻。 他们如今现在任职的官吏,是按荀柔先前所论,由众人推举,不识字的占多。 公子先前构建的官府各司衙很齐备,但大家实在做不到那么细致,更无法留下文档记录。 波连自己知道都是一团乱,所以更不想碰。 “今日有人在山上猎得一只獐子,”波连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库中有中山国王家送来的美酒,公子可愿与我等一醉方休?” 他话音才落,便听见外面急促的马蹄声,不片刻就有一壮士疾步入门来。 “大事不好了,天子征发我们去幽州打仗!大帅接到消息,不知该如何是好,让大家一同去商议对策。” 第93章 草屋议事 诏书写得简单,大抵就是张举、张纯乌桓人在幽州造反称帝,命平难将军、平难中郎将帅众,从辽东长史公孙瓒讨逆。 至于旁的,钱粮车马,兵器补给,升官发财,啥都没说。 荀柔捏着诏书,怀疑刘宏就是在骗傻子,至于被骗之人是不是傻,会不会上当,他也就那么一试,反正……朝廷也没别的兵可派了。 这个屹立东方的东汉王朝,终于走向失控,无可挽回向着崩溃的失控。 他望着诏书上鲜红的印章,刘宏如今,仍然还能一如当初,高高在上,自以为悠闲自得的掌控一切吗? “这大冬天的,幽州比咱这更冷,还打什么仗啊?” “能打的都走了,谁看家啊,现在土匪那么多。” “哪去打仗哦,好不容易过两年安生日子。” 各位县长七嘴八舌,都两个字“不行”。 他们都是此地百姓推举出,也都是老实人,让他们带头下田,帮孤寡劳作,送个温暖啥的,没二话说,但说起打仗,那就是不要,不要。 “大丈夫行事,当为国效力,岂能畏难。” “说不定还能再封几个官当当。” 说这话的两人,则负责山上部队的小帅,都很豪气,大冷天穿着布衫,看上去就彪形体壮,单衣下绷出两膀腱子肉来。 这世上,安于温饱,苟命求安是大多数。 但同样,任何时候都不缺雄心勃勃之辈,向往着光荣、义气、鲜血、功勋,对着广阔世界跃跃欲试,要在历史之中留下一脚。 荀柔很早提醒波才,将愿意横刀跃马的狂徒和想要安稳度日之百姓分开。 今日议会争执,正是应此而来。 吵嚷了一刻钟也没结果,张牛角眉头皱紧,难以决断,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波连。 波连也是满脸茫然。 “要是不打,天子会将大帅的将军收去吗?”这是角度别出一格的狗头军师。 屋中于是一静,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荀柔。 “公子,”张牛角转过头来,眼角皱纹聚拢,露出一个恭敬恳切的表情,“不知公子以为,我们该不该去啊?” 荀柔抬眸,看了他一眼。 张牛角实在是个容貌朴实,气质朴实的老猎人,不过他第一次见对方的时候,还是惊了一跳。 毕竟谁曾经在梦里看到陌生人被穿心,然后又见到真人,发现对方真实存在,都会觉得惊悚。 他扫过众人。 这些日子常打交道的各位县令,看过来的神色都很诚恳,带兵的两个小帅,却露出些许不以为意的轻视。 第165章 “诸君可知,如今幽州作乱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还用说,刚才都说明了嘛,就是二张张纯、张举。”名叫罗季的小帅道。 荀柔摇摇头,“这二人看似为首领,其率下却并无汉人军队,而是辽东乌桓人。即使这二人为官时,乌桓人仍然要么随匈奴人,要么随鲜卑人,寇我国之边境,诸君以为,乌桓人会听从此二人命令吗?” 无论是叫嚣着要报国恩的小帅,还是求稳的县令们,都露出愤怒之色。 两汉之时,人民血性沸腾,许多人听着“虽远必诛”、“燕山石勒”长大,听到连年劫掠的北方少数民族,就情绪高涨。 “乌桓人性格凶悍,好勇斗狠,如今与其说二张与之勾连,不如说其族借二张汉族之名,对中原心怀不轨。” 鲜卑、匈奴、乌桓,没有一个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毫无野心。 听说这道诏书之时,荀柔头脑中瞬间浮现出四个字“五胡乱华”。 那是整个历史上的至暗时刻。 固然,到一百年后的五胡乱华,乌桓族不复存在,已经成为历史,但其族却深深渗入其中乌桓本是鲜卑同族,由春秋战国之时的东胡,一分为二,不过几百年分开,其语言甚至都同鲜卑没有分别。 曹操在柳城大败乌桓,其后,乌桓一部分内迁中原,一部分融入鲜卑,一部分融入匈奴,而后二者,尤其是鲜卑,正是五胡乱华的主角。 学者称那一时段为中原陆沉。 荀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中原大势,分分合合,王朝替换,如浮云遥过,但这段被铁蹄践踏的屈辱历史,却始终铭记。 屋中众人相互对视。 只是叛乱不太想出征的人,此时也变了神色。 “与二张联合之人,是乌桓首领丘力居,其族人称之为乌丸大人,那才是乌桓真正的首领。” 荀柔不记得历史上二张的结局,想来不会是什么善终,毕竟后来和袁绍联姻结盟,又被曹操击破的只有乌桓而已。 “如今虽然其人还只在幽州,但其所谓在肥如屯兵,其实是正在召集各个部族集中,待其整备齐全,极可能南下。冀州与幽州毗邻只有水阻,但冬日天寒水冻,就会结冰,如此河流便无法再阻挡乌桓人的铁蹄。” “既然如此,我等当举义,与公孙长史一同对抗乌桓人。”小帅黄邵忍不住大声道。 “既然如此,我等便响应征招,从六城选拔勇武之民,北上协助公孙长史。”张牛角望了一眼众人道,“公子以为如何?” “那今年年末与南匈奴人的互市,怎么办?”有人提出问题。 “互市是什么时候?”荀柔问道。 “便是十五日后,”波连回答,“不过翻过太行山需要七八日,如果要去,现在就要做准备才行。” “与他们交换的是马匹与牛羊?”荀柔问。 “是,是附近士族送来的盐,还有我们自己织的布还有一些粮食和他们交换。”波连道。 荀柔端坐着,指尖在袖中摩挲。 他记得就这几年,南匈奴也要造反了…… “记得对方部族的位置吗?” 波连点头。 “听说南匈奴也常在并州劫掠,还曾想要抢劫?” 波连重重,重重点头。 “若非兄弟们勇武用命,对方根本不想交换,只想抢劫。” 嗯,理由真是很充分了。 “此次出征与你们先前这些战斗不同,需要准备各种东西,另外,天子既然征招,亦可以此为理由,在附近常山、中山以及赵国招募勇士,一同北上。” “南匈奴人既然能劫我们,我们自然亦可反劫之,”荀柔虽只坐偏席,却语气铿锵,锋芒乍出,“便以一月为期,山上二部以精锐五千,随行翻越太行,先以互市,放松对方精神,再趁其不备,劫一笔军费,为此次出征所用。” 刘宏不给钱,那就另外找办法。 他不等众人惊叹完,继续道,“剩余人等,在周围郡县招募兵勇,明言同往北上抗敌,如此,有此补充,也不必惧怕山匪趁防备空虚前来劫寨。” “而北上之时,亦可留些后防,也不必担心兵员不足了。” 他竟还记得安排营寨后续,众人终于叹服。 “另外,最好先写信给公孙瓒,改上平难将军和中郎将印章,告诉他你们会代为募集冀州兵勇,让他可以少花功夫,只用派人往青州、徐州去就是。这件事,需要一名勇武且机变之士,”荀柔对着面露难色的张牛角道,“我可以提供一个人选。” “如此安排,诸君可有异议?若没有,便照此安排,如何?” …… “将至互市之期,我们……” “如雄鹰威壮的须卜骨都单于,必不像羌渠一般,为汉人的走狗,他将带领我们草原的勇士,踏过汉人的尸骨,铁蹄所致处,都是我们的草原!” 第94章 张牛角拜服 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松柏高耸,遮天蔽日,光线晦暗。 光线自树缝渗下,众人在高逾腰跨的杂草丛中,艰难跋涉。 前方领路之人,握着长杆在草丛中扫过,驱赶虫蛇,在一片看不出区别的树木上辨析先前的标记,又在标记出在次刻印加深。 野草被分开,板车之上,麻布覆裹得严严实实,载着沉甸甸的货物。 第166章 车前驽马勤勤恳恳埋头向前,车后一人两手把着车杆,一掌控方向,一根布带两端缠住车驾,套在肩膀上避免手滑。 山路崎岖又多树木遮挡,若非这种改装过后的独轮车,要将货物自冀州跨越太行山送到并州,这路上恐怕都要累死人畜。 随队的荀柔,裹紧沾染了草露和汁液的披风,用帕子捂住口鼻,阻挡寒湿空气入侵肺部,抬脚将靴从一个下陷的草窝中拔出,感觉刚才不是踩进草丛,而是踩进了泥里,贴腿的布料湿得冰凉,脚下也重了一分。 在他身边护卫照顾的青年,伸手扶住他。 作为全队武力值低点,他已经很自觉被所有人照顾了。拒绝坐板车让人推着走,已经用尽他全部任性。 天色渐渐暗下来,光线越发晦暗,林中渐渐腾起水雾,让人辨不清方向。 这样的情况不宜继续前行,众人在草丛之中先砍后烧出一大片空地,休息饮食。 翻山越岭这一路上,其实并不算太劳累。 因为光线所限,避免迷途,每日行进的时间大概只有五六个时辰,并不很长,但阴冷的空气,还有神秘的丛林,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是很大的挑战。 “吧嗒”像一滴露水,从高空落在头顶布帛滑落到披风兜帽前缘。 他一抬手,摸到一个冰冷滑腻的东西,连忙抓着兜帽使劲一抖。 一只黑色的蚂蟥,在空中划出弧线坠落进草丛中,没有踪影。 丛林并不安静,也并不安全。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远远近近的虎吼、狼嚎、猿啸,淅淅沥沥蛇类穿行草地,以及各种鸟类和昆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砍柴、生火、烧水、埋锅造饭,也有各队队率清点本队之人是否走失。 张牛角提着酒囊,走到荀柔旁边。 “烧水还有些时候,公子先饮些酒暖身吧。” “是我原来想得简单,”荀柔接过酒囊,看向这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若非大叔,翻越太行山恐怕要折损好多人了。” 没有亲自走过,他也想不到,原来这年代翻越大山是这么难的事。 古来以山脉为屏障,的确是自有道理。 人数越多安全性越高,但五千人这样庞大的队伍,每日行路速度也不快,竟然每天都会减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张牛角连连摇头,“我也就这点本事,和公子相比差远了,若非公子,我们现在恐怕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大叔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真的一手一脚建起家园,是你们自己。”荀柔抬头看他,“我是真心佩服大叔的,勤劳、善良、真诚、朴实,这都是很好的品德,非常难能可贵。” 张牛角这下都忍不住脸红了,他连忙摆手,“公子太夸奖啦,我也没做啥,都是按公子所言行事,还是公子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厉害,做的都是大事,懂得都是大道理。” “道理不分大小,世上什么道理都相通,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种树的道理,大叔愿意听一听吗?” “请讲,请讲。”张牛角连忙殷勤道。 荀柔于是将中学语文课本中,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背给张牛角听。 唐代文人很喜欢写普通百姓来言说道理,这些故事中人,是真是假很难分辨,但这种方式的确深入浅出,将道理说得谁都能明白。 张牛角听完,果然连连点头,“若官吏都能如此,咱小民日子就好过多了。” 荀柔微微一笑,这位天子亲赐的平难将军,掌管着数十万人,仍然当自己是寻常小民,有些士人不过读过几本书,毫无才能,也未曾为官,却能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这样的对比,未免让人觉得好笑。 “这个故事讲得是成平之日,为官之道,而今天下不宁,大叔能靖守一方,比这更加让人钦佩的。” “当不得,当不得。”张牛角再次连忙摆手,他手掌顿了一顿,神色端正严肃起来,“我们所做不过是为了活命,按公子所言的,是勤劳辛苦,但也是应该。 “但公子不是,公子年纪轻轻就做大官,根本不必理我们这些贱民,帮我们做这些对公子来说,并无半分好处,还可能被天子怀疑,这次更是亲身前来,公子仁义,我等难道就是忘恩负义之徒?” 张牛角身材瘦小,两鬓斑白,平常看上去并不起眼,这时候挺直脊背,高声凛然,方才显出峥嵘昂扬义气。 荀柔被他神色一摄,心底对其人添了郑重。 他敛了衣袖,从对其长揖一礼,“是我看轻义士。” 方才还神气赳赳的张牛角慌忙伸手扶住,“这可如何当得。” 荀柔礼毕起身,对这位庶民出生的平难将军微微一笑,“将军方才有一眼却错了。” “啊?” “我所为并非没有半点好处,这些也并非同我没有关系。” “啊?”张牛角满脸茫然。 “天下若乱,天下百姓都会流离失所,胡人入侵,中原之民都会性命难存,九州起烽烟,则赋敛征招俱重。这些如何同我没有关系?”荀柔郑重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军是小民,我也是小民,吾家吾族,吾之亲友,俱在其中,只要是生活在此朝此地之人,都是汉民,无论任何事,九州四海之内不安,都会波及于其身。”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兴亡,匹夫皆受之。我等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俱为炎黄血脉,公等怎会同我没有关系?胡人来犯需有人抵挡,天下涤荡需众人匹夫同复安定,助公等怎会对我毫无好处?” 第167章 张牛角双瞳阔张,惊吓得呆愣原地。 对方所言,让他想起少年之时,仰望赞叹过的星空,那么空阔,那么浩大,看不到边际,所能看见的,是无数星辰悬挂。 而这些星辰,此时就扑面而来,仿佛全都环绕着他旋转,远远近近,不知其数……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却感到他们仿佛和自己,突然有了某种隐秘的连系。 这样广阔之视野胸怀,并非他所有,而是眼前青年。 “故而,将军不必对我抱有歉意,我之所为,”荀柔抬头望向分辨不出天与树之边界的头顶上方,“亦是为己。” 一个学生端着食水过来,将其奉在荀柔面前,“先生请用膳。” 荀柔点点头正接过碗。 旁边张牛角突然噗通给他跪下,“某未曾读书,却闻唯有圣人能视天下无私心,视百姓同亲友,以人之疾苦为己之疾苦,今日方知圣贤至此,某虽不敏,自今之后,愿效君命,至死不悔。” “大叔不必如此。”荀柔把碗又换给学生,弯腰将张牛角扶起来,“愿与君相携扶持,同求生路,如是而已。” …… 右衽皮袄,头发披散,全身带着金银饰品的匈奴武士,在一个会匈奴文的军士陪同下,挨着捡点推车上的货物。 另一边,汉人翻译则陪着张牛角等人看匈奴人带来的牛羊马匹。 汉人翻译身后跟着匈奴武士监督,整个人夹在两边人中,卑躬屈膝,缩得几乎看不到。 荀柔站在一边围观,深切怀疑那个捡点货物的匈奴人,到底会不会数数。 不一会儿,匈奴人查看一圈,回到首领旁边,低声用匈奴语叽里呱啦一通。 然后,荀柔就见首领,表情变得愤怒,其人前一步大声哔哔,“%&*#%&” “他说的什么?”他问汉人翻译。 “须卜骨都单于质问,这次的货物里为什么没有粮食?对方有埋伏,快走。”翻译飞快低声加了一句,惹得身后监督的匈奴人怀疑的看过来。 “哦,”荀柔点点头,脸色不变,“你告诉他,因为中原打仗,粮食都被天子征走了。” 翻译抬头,焦急望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只能转头向对方转达。 “&*&%##%”首领拔出刀来。 “他又说什么?” 翻译满脸无奈,叹了口气,“须卜骨都单于说,你们欺骗了英雄的匈奴人,要受到惩罚,你” “行了,”荀柔一笑,拍了一下翻译肩膀,在对面惊愣的瞬间,拔出佩剑,扬扬下巴,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行了,萝卜须,少废话,不服来战” “物归原主。”长剑一甩,丢进翻译怀里。 第95章 初次交锋 “铛” 镶嵌着金银宝石的弯刀,与长剑撞在一起,迸溅出火星。 挥刀的匈奴武士这才突然发现,带头投降、懦弱胆小的汉人翻译,原来身形高大魁梧,有不输给他力量。 下一刻,匈奴人眼中不过犬狗的中原人,突然全都各个抄起武器。 南匈奴首领大喊一声,又是一顿叽里咕噜的咆哮,同时拔出武器带头冲上前。 “那个萝卜须在说什么?”荀柔问。 “不是萝卜须,是须卜萝呸,”被他带跑的翻译,也就是数年不见,沧桑不少的黄巾渠帅波才,波伯谦挥动宝剑抵挡攻击,“还能说什么,就是骂人。” “他自己不守武德,不好怪别人先下手为强的吧。”荀柔终于摸到一把长刀,握在手里挥了挥。 虽然和剑长得很像,但好像拿起来不太一样……算了,不管,随便吧。 不过也用不着他下场,几个士卒已经第一时间将他围在中间。 虽然与预计不同,但事已至此,幸好他们也先做了一手准备。 “凭你们打不过!”波才百忙之中,腾出口气来,“他们早准备今天要抢你们的,这里不算,后面还有伏有几百人,听见喊杀,要随时冲上来,而且他们营寨只有数里。” 打斗开始,南匈奴人很快找回了节奏纵使,从东汉初就迁徙到并州北部,纵使与汉民杂居上百年,其族丝毫没有丢掉原本嗜血凶悍的本性。 高喊着,既疯狂又凶猛。 “什么?居然还有埋伏,太狡猾了!”荀柔躲避着对面射来的箭,从场面看,打土匪的平难部队,和劫掠的南匈奴相比,武力值还是相差不少,才对一回合,虽然军心未溃,却抵挡得并不轻松,不能打斗下去再增伤亡,直接下一步,“后退,往山上撤,货物先退!” 他命令一出,身旁守卫中传令兵,立即高声传达,再往外围也有传令者,高声将他所说传出。 拼杀的众人相互掩护,向周围退开。 “别管货了!先退吧。”波才都要求他了,虽然看着汉人这边比往常多带人来,但这次匈奴选上来的可都是最英勇的武士,他们这二百人,拼不过的! 而且,这才几百人,用得着一遍一遍传令吗? 嗯……人是不是比刚才多了? 波才发现,明明两三人一车,在拼命推走货物,竟还有足够的人,在同匈奴人作战厮杀。 “那怎么行,”荀柔回了他一句,又道,“传令,大家小心埋伏,尽量不要让敌人跑脱。” 如果真的跑掉,就算了。 对面过后,他不得不承认,单兵作战他们不如匈奴,即使对方还没上马。过去是匈奴人并未下狠心,还要继续生意,否则……当然,如果真的打杀抢劫,后来应对当然又不同,他不也是记着史书里,南匈奴在众多北方民族里,相对好打交道嘛。 第168章 谁跑脱?在战斗之中稍一分心,差点被砍中的波才迟钝地想。 很快,他听到哗哗大水冲过的声音。 哪来的大水? 兵势如水。 数千兵卒从林中穿行而过,征袍拂过密生的野草,衣服布料与草茎摩挲作响,正是他方才所听见的大水声。 “风紧,扯呼扯他一把” “什”波才感到自己后颈、胳膊、背上衣服被人抓住,往后扯,本来就站不稳,双腿还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两脚。 他后仰倒下去的时候,耳边全是身上衣服布料不堪重负,撕裂的悲鸣。 “蹦”“铮” 有如弹弦声,林间突然崩起无数条麻绳,将匈奴团队分割开,与此同时,听到号令,汉人兵卒都灵敏退开。 不是只有匈奴人才选精锐,他们一开始推货物出场的,也是选出反应最灵敏之人。 林中无数箭矢如雨下。 波才背上脑后全砸进泥浆里,黏湿冰凉,感到皮肤直接触到粗丝一般的草叶和黏稠的泥糊,满鼻都是草腥气。 他都这样,还不放过。 “你喊一下对面,就说投降不杀。”荀柔蹲下来在他旁边道。 波才望着已经长成青年的荀氏公子,对方此时的姿态,就跟一般蹲田坎的农夫一般,可以说全无优雅风度,若不是长得好看…… “快点。”对方拍拍他的肩膀,蹙眉催促。 “……投降不杀。” 战局到这一步,胜负已经分晓。 投降者,用没被砍断的麻绳,串起来。 这种平民部队就有这样好处,队伍中有过去杀过猪的屠户,会打套猪的绳扣,可以说任谁随便怎么都挣脱不开。 “扒干净,扒干净了啊。”荀柔提醒着,“头、耳朵、脖、腰、脚下,都别放过,游牧之族,经常更换居住地点,习惯所有家财随身携带的。” 裹一件兵卒好心提供的披风,波才蹲在角落,风干脑后的泥浆,望着眼前场景,耳边听到的回应声都很欢快,实在让他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你没事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他旁边蹲下来,有些歉意的搓手,“方才情况危急,我就踹了你一下。” “……没事。”波才转过头来,缓缓摇头,他当然知道好歹,“多谢相救,”他顿了一顿,指向旁边,“那个” 方才在人群中看到荀柔的时候,他下巴都要惊掉了,他记得和南匈奴互市的是太行山匪。 “那是荀公子啊。”老头答道。 所以,对方最后还是落草为寇了? “你方才说,他们营寨离此不远?”荀柔走过来问道。 “是,”波才点头,“半月前,天子征南匈奴助幽州平叛,南匈奴行至上党郡时发生内乱,其屠个胡部与左部杀了匈奴王羌渠,羌渠之子於夫罗带部众南逃,匈奴其余部四散,在并州各处烧杀抢掠。 “须卜骨都这一支行至太原郡,其族有人记得互市之期,心生贪婪,于是就想抢劫一笔。” “原来南匈奴已反。”荀柔终于明白,刘宏为什么征招张牛角等人,原来他是真无兵可用。 波才点头,神色黯然,叹了口气,越发显得沧桑,“西河郡太守刑纪与并州刺史张懿俱死,这两个消息是确切的,至于其他……如今朔方、五原、云中、上郡等地都已糜烂,不通消息,其中官员或逃或死或从匈奴,都不得知了。” 朔方、五原、云中,谁能想到,这些曾经在两汉留下无数传说,威赫北方之地,到魏朝之时,会成为历史。 荀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并州地图,自此三郡向南上郡以及西河一线,正是丰饶而盛产马匹的河套平原。 乱华的五胡,便是以此为根基壮大。 “那事之后,我等依公子计北上并州,刑太守是好人,愿意安置流民,于是我等改名更姓,在西河郡落户安家,没想到却被须……卜骨都部落劫掠,杀了太守,”波才咬牙,“我心知抵挡不得,便向之投降,先保住兄弟们性命,不想此族随后北掠上党,又想起正好是南匈奴与你们互市之时,故而……” 就想抢一锤子。 荀柔点头。 “不知公子为何会随太行山……众?” “哦,”荀柔眉梢轻挑,抬掌示意他看张牛角,“你还不知吧,这一位是天子亲封平难将军,主掌太行山谷事。” 这……这…… 波才瞠目结舌。 “另外,不知你是否听说平难中郎将褚燕?” 波才愣愣的点头,又摇头。 他只听说太行山匪首褚燕,没听说过平难中郎将褚燕。 “那是你弟,”荀柔一脸看戏的笑容,“我就说,他一定比你出息吧。” “你就是燕说的兄长啊!”张牛角上来,“没想到你还活着,燕子一直惦记你,说想来找人。” “他活得好便好,”波才点点头,却并未露出多少高兴,而是目光急切望向荀柔,“既然如此,公子你们前来,可是为平并州之乱?” 荀柔犹豫了一瞬,终于摇摇头,“我们只有五千人,且多为步卒。” 波才呼吸一紧,使劲得一握拳,“那公子可知,并州如今当会何去何从?” 纵使并非他之过,荀柔还是微微低头避开对方炽烈目光,心中生出愧意,“听闻你还有兄弟被须卜骨都所俘,其部俘虏的汉民多吗?” 第169章 “有二千七百余。”波才道。 荀柔望了他一眼,听出他显然已是其中首领人物,“我们现在要去袭营,你可愿意带路?” 波才抬手抹了一把脸,“没问题。其族留在部落之中近有万人,不过有不少是妇孺,其勇武之士大抵三千五,都能骑射,若是正面冲突,恐怕不易。” “那等到天黑如何?”虽只一照面,但见识了匈奴人的战力,荀柔不敢不小心。 波才想了想,“如此,那我先潜回营寨,联络被俘汉民作乱,半夜举火为号,公子让人冲入营中,与我等内外夹击。” “好。”荀柔干脆点头。 未避免被发现,只荀柔和张牛角等数人先随波才去辨认地方,等天暗过后,再缓慢进军。 反正相距其实也就十余里。 “此坡过后就是营寨。” 并州东面多为起伏丘陵,只是坡势较缓,荀柔轻轻探出头,果然看见几乎近在咫尺的匈奴帐篷。 “我就回去了。” 荀柔点头,“万事小心,若见事不好,提前举火,不要硬撑。” 波才缓缓点头。 第96章 波才定志 篝火欲灭将灭,在寒风之中飘摇。 晨光初萌中,须卜族营寨显现出一片隳颓之态。 嘶鸣一夜的马匹牛羊,已没有力气,半残半倒的帐篷,隐隐有几缕灰烟被风吹起。 黑夜掩盖的鲜血与厮杀,此时都暴露出行迹。 满地都是倒伏的匈奴和百姓,满地都是溅洒的鲜血。 焚烧了敌人,掩埋下亲人,劫后余生者麻木的眼神中,带着伤痕和悲伤,发出死里逃生的幸叹。 活下来了,他们终于活下来了。 “你有什么打算?”荀柔问波才,这个沧桑很多的青年,面容还未老去,鬓边已有白发。 波才回首环顾着营寨废墟,“当初城破,刑太守战死,我度城中之势,不能与匈奴抗衡,故劝说朋辈同乡,与我一道投降。” “那是我做过最错的决定。我们虽然活下来,却活得不如牲畜每日都有人被凌虐而死,每日都有人不堪受辱而死。” “这段日子,我曾想过许多次,自己何至于此。后来才想起,公子其实很早就曾经说,让我不要依靠任何人。 “在过去,我依靠老师,老师生病,便无用处,到并州,我又依于提拔我的刑太守,想过安生日子,匈奴突然而来,太守中流矢而亡,霎时城破,我又寄希望匈奴人心善,能放过我们。” “然而,当初老师生病,我若能领众北上,入青州幽州等地,黄巾或许便不会困守广宗,被朝廷所灭;在西河之时,太守战亡,我若能领众守城,奋起一搏,匈奴一击不中,或许就会远遁他处,众人便不会被掳。” 波才深深呼吸,看向荀柔,目光明亮坚定,“我要回到西河郡。这些年,许多兄弟们在此落户成家,娶妻生子,我的户籍也在彼处。朝廷若是派兵来援,我便为其援助,若是不能,我们自己也要守卫家园。” “不想去见你弟?”荀柔微微一笑。 “知道宗衍如今很好,我意已足。他年岁亦长,本来就要分家,他已落户在彼,我也决定安定于此,如今四处战乱不息,百姓罹难,正是我辈挺身而出之时,至于我们兄弟二人,来日方长,自有相见之期这话,还请公子替我转达。” 荀柔点点头。 波才再望了他一眼,双膝跪地,“公子点我迷津,救我性命,如此恩义加于我,我如今白身一人,不敢妄称报答,异日必有报于君前。” 咚、咚、咚。 额头触地,是沉重的三声。 “不必如此,”荀柔叹了口气,继而微笑,“如今,我们或许可以聊一聊并州。” …… 牛羊、粮食、马匹、金银,虽然各种物件也分了一些给波才作启动资金,但剩下之数,仍然称得上丰盛。 若不是记得一月之期,荀柔都不想走了。 果然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原谅他没见过世面。 讲真,草原民族最好的习惯就是,全身家当真的就挂在全身。 热爱夸耀勇武,节衣缩食都要披挂金银彰显身份,就连用具都是铜的。 “虽然脏了点,但洗洗应该能卖出去。”荀柔把着莲瓣纹长颈铜酒壶仔细打量。 带回去可以让爱好艺术的族兄看看,修精致点,放到京城定能卖上价钱。 此时,满眼印着金钱光辉的荀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数日之后,在中丘县等着他的人是谁。 “……襄儿?” 他眼睛出问题了?为什么看到小侄女在冀州、赵国、中丘县、县衙前庭,跟赵云学木仓? 那个姿颜雄伟的家伙,把一杆银枪舞出花来的家伙,是常山赵子龙,没错吧? “叔父。”银枪一收,荀襄握着枪杆,拱手一礼。 “含光公子。” “子龙兄不必如此客气,”荀柔还礼,再向荀襄,“你怎么来了此处?” “自然是随我一道。” 实在平地一声雷,荀柔像卡住的机器人,一格一卡抬起头。 玄衣长冠,俊朗无双的亲哥,就立在衙堂阶前,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叔父。”荀棐身后,侄儿荀欷缩了缩脖子。 荀柔下意识随了他的动作,“阿……阿兄,你怎么找到此处?” 第170章 “难怪你先前曾说,要买常山太守。”荀棐眯了眯眼,“我若是不来,岂知荀公子在此的威名?更不知,你还准备北上幽州抗击乌桓?侍中都不够,你这是要当将军?” 他原本以为荀柔只是“认识”平难中郎将,没想到居然这么熟? “贤昆仲相聚,定有许多话要说,云就不打扰了,告辞。”已经成年的赵云,想起了曾被亲兄支配的恐惧这世上有一种危险,叫兄长觉得危险。 虽然如今兄长已管不住他,但人往往需要一生才能治愈童年阴影。 “……子龙……”留下来吃个饭啊。 荀柔张了张嘴,望着绝然而去的背影,然后回头看下张牛角等人。 “我等自有去处,”小帅罗季大声道,“公子放心,我等自去寻铮小公子安置财货,不打扰公子兄弟团聚了。” “正是,”张牛角也连忙道,“公子不必着急,慢慢叙旧,大家也要各自归家,城中宴飨安排在明日。” 他们连门都没进,就直接转身走掉,很快人声就随着牛羊马匹的声音远去。 “还不随我进来。”荀棐向弟弟招招手,“不冷啊?” 时近年底,当然冷了。 荀柔磨蹭了一下,还是乖乖跟进屋。 荀棐打发一双儿女离开,在县令桌案前坐下,拿起柴枝翻起火盆下还未熄灭的木炭,吹火加柴让火重新升起来。 做完这些,回过头一看,见弟弟还立在堂中,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还呆立在堂上,你这是要当原告还是被告?” “自然是……被告。”荀柔低头小声道。 这时候居然又乖起来,真是……荀棐无奈吐了口气,“过来烤火,穿得这样单薄,你又想得风寒?” 荀柔连忙蹭过去,对他哥灿烂一笑,在对面跪坐下来,“阿兄。” “……你带学生远游冀州,就是为了来此地吗?”眼不见心不软,荀棐转过头。 “并非全是为此,冀州毕竟是天下之中,游学此地,自然大有裨益。”荀柔连忙道。 “有何裨益?”荀棐转过头来,“你手握着巨鹿田氏、广平沮氏、魏郡审氏等几家冀州名族拜帖,却一家都不去拜访,若非父亲先前向几家去信,希望各家关照于你,我们还不知道,你一家都没去,这么多日子全无踪影消息家中都以为你又出意外,被人绑架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乖得跟家里兔子一样的弟弟,居然胆子这么大。 荀柔很不好意,“是我让父兄担心了。” 他也不能给家中说,他到这里来啊。 “还是文若猜中你在此,我去哪里找你?”荀棐望着弟弟冻得青白的指尖,忍不住就握住,“到北疆去挖你回来?” “是……文若猜到的啊……”明知道荀彧不在,荀柔还是下意识瞟向门口,就……有点想逃走。 荀棐捏着他的手一顿揉,“你还敢随其众翻太行山!八百里太行无人之地,何等危险,你可知道?” 要发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发作哪一条。 最后出口的,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条了。 荀柔果断乖巧低头,“现在知道了,我错了。我先向兄长请罪,回家过后,再向父亲请罪。” 虽然,他跟学生们说,在此处所做之事不能告诉别人,但荀棐是荀欷亲爹,亲爹要问,儿子不能不回答。 弟弟认错态度良好,此时乖乖坐着,比先前又清瘦许多,让人有火都发不出来。 “你为何带学生到此处来?” 这是荀棐如何想不明白的事,他弟为什么要跟这些人玩? “就……实习、实习,”荀柔悄悄看向兄长,一双手都缩进袖子里,“此地草创未就,官吏不足,识字之人也不多,县衙管理混乱无章,百姓来源复杂,连口音都七七八八,正是最适合积累治理地方经验。” 等经历过这里,无论到什么地方为官,都没问题。 “……好吧,”荀棐继续捏着荀柔的手,却觉得仿佛怎么都不回暖,“那你说,你为何想要北上幽州?你如今……武艺荒废到何等地步,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便不说别的,以你的骑术,你能在雪地之中奔驰?” 荀柔抬眸,知道兄长是担心他身体。 “阿兄,”他倾身向前,“如今天下四处皆乱,尤其是我此次前去并州,所见皆是被外族杀掠后的残迹,我们族中兄弟习文多于习武,颍川又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若是有贼寇袭击,便很难自保,如此我便想” 荀棐眉头一紧,“你想借此掌握兵权?想要买常山太守也是如此?” 荀柔轻轻、轻轻点头。 沉默、沉默、 “何不直说!”荀棐抬起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弟弟前额,“你要一个人把事情都做了?族中兄弟们还做什么?” “这不是,我家不以武力见长嘛。”荀柔按住脑门,对兄长讨好一笑。 “你这是看不起兄长我?”荀棐轻哼一声,“我代你去幽州。” “……阿兄,以你之骑术,能在雪地之中奔驰?”荀柔他哥方才的问题还给他,“幽州大雪,和家里可不一样,厚逾数尺哦,我好歹有二千石,大概有点照顾。” …… 淳朴的儒生,不应该说谎。 “所以……”荀柔道。 “不行就是不行。”荀棐干脆拒绝,并略恼羞成怒的再拍亲弟脑门,“要为国效力,岂能没有办法你先随我归家,看父亲如何处置你!” 第171章 ……不,不会的吧。荀柔吞了吞唾沫。 你猜?荀棐挑眉。 第97章 依依相别 归家之时,黄河北岸已是银装素裹,颍川才飘起初雪。 随荀柔游历的冀州童子少年,除了年纪尚小,此次未跟随外出的,一半留在并州,一半留在冀州。 留在并州的,以廖化为首,武略更强,留在冀州的,则以内政见长。 至于荀家子弟,则全部带回家,其工作分配,得问其父母,他不能决定。 此外,荀柔还留下加法、乘法口诀,以及他改编的《三字经》汉代版。。 作为启蒙读物,《三字经》的出现,可以说是古代启蒙教育,里程碑式的进展,其初作者已不可考,成文后经历无数饱学之士,不断改编完善。 其精简的三字一句,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同时又涵盖了丰富的内容,甚至被称为“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 比此时公认最为浅显的《急就章》,还要简单易懂,还要容易背诵,还要“急救”。 荀柔尤其赞叹其完美的篇章结构,开篇“人之初,性本善”段,是劝学为人大道理,“首孝悌,次见闻”段,是天地人间生活常识,“为学者,必有初”段,是各家经典总结,“经子通,读诸史”段,是历史系表,“口而诵,心而惟”段,再次以历史上刻苦学习典故,来激励学童。 由于时代早,三字经里许多典故,此时还未生成,不过有了结构框架和句子模式,往里塞内容并不难,自然,他也夹带不少“私货”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联” “格物要,当实践,他人言,未足信, 考其实,求真理” “欲言理,求公义,官庶同,众安定” “世间事,有正反,正有弊,反有当, 既对立,又相依,取舍间,当扬弃” 再如“一人难,众则易,星星火,可燎原,蝼蚁数,能馈堤” 都是在从并州回冀州的路上改成的。 先前就说,山中道路难行,大家晚上歇得早,正好又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没事干,正好张牛角又向他请教,荀柔一想,一头羊是赶,一群也是赶,于是就顺便开了短期班。 众人之中,有些一点文化基础都无,正好三字经朗朗上口,如同歌谣,学起来有趣味,白天赶路不用动脑,他正好编排句子,大家没事也唱一唱,加深记忆。到晚上吃过饭,篝火一升再次开讲。 “人之为学,乃是明理,明理之用,是知可为不可为,”上马车前,荀柔最后向张牛角交代,“如今六城修备,百姓安定,日后必然更多流民百姓,闻名而至,人越多,若想治之,就越难,当学河川导流水,非涓滴之水治之,而是令百姓明白道理,能辩道理,知道自己当如何,为何要如此,唯此方可避乱。” 这理论,若是让许多士大夫嗤之以鼻,毕竟小民当顺,能听命足以牧之,要让众人都明理、知所为,那岂能做到。 不过,张牛角不清楚,所以郑重点头答应。 “……公子,不知何时再来。”他拉住马车辔缰,目光切切望向登车的荀柔,“我还有许多疑问,想向公子请教。” 在他身后相从有许多百姓。 有些是先前刚来,四处巡览时所见过百姓,有些是他曾亲自断过案的百姓,更多人先前未曾见过荀柔,也根本不知他姓名,却只因听说此地安定生活,俱是公子所计,赶来相送……嗯……可能也未必全是感恩群众…… 左边青衣少女抛来的几颗板栗,右边束髻女子丢来的一朵蘑菇,荀柔左右躲避,飞快坐进车里,这才稍觉安全。就在这时候,一条咸鱼从车窗飘入,准确的落在他衣摆前。 ……真是民风淳朴。 捏着咸鱼尾巴提起,荀柔向窗外寻人,身材相当高挑,可能比他还高的猎装女子,健康肤色笑容,露出雪白牙齿,还保持投掷姿势。 失策。 三字经里怎么都忘了加基本国策,妇女能顶半边天。 要改进。 “我并非全知全能,君等也不必妄自菲薄,六城能有如今,是君等功劳,更是本地所有百姓共同努力之结果,事有不绝,则集思广益,众人之智,必有胜于个人。此言,愿与君共勉。” 荀柔向他拱手长揖一礼。 “若为学问,书信亦可往来,相互参详讨论。” …… “拜见父亲”回到家中的荀柔,第一时间往堂上见亲爹。 “六经及左传各抄录一遍,”荀爽端坐正席,“抄完之前,不准出房,咳,出家门。” 不心软,果然一点不心软。 荀柔的请罪,一个字没说出口,就被亲爹堵住,只能哀怨抬头望了一眼,低头应诺,“唯。” 呜呼,好狠。 六经加左传……够他抄半年。 “好了,现在将你这段时日所为,以及如何认识平难将军等人,全部道来。”亲爹铁面无私。 “唯。”荀柔再次稽首,“此事,说来话长。” “好啊,为父并不着急,你从头讲来就是。”荀爽将书卷在桌上轻轻一磕。 “……唯。”荀柔老实坐好。 …… “现在就随我去取竹纸?天子所赐那六部经书,如今都被族中借去,家里只有左传,你不如先抄这本?”从堂上退下来,再次惨遭来自亲兄的攻击。 第172章 “阿叔。”荀襄同情的拉住叔父的袖子。 七部书里,就左传最长了。 “回来之后,襄儿又没有习武的先生了。”荀柔看到她,又忍不住可惜。 赵云多合适啊,可惜人家建功立业去了。 “赵叔已教我练习之法,”荀襄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软软的颤,“习武之道,唯有勤练苦练,赵叔自己就只是小时候跟随父亲学过一些,后来全凭自己努力,我也可以。” “是的,没错,我们襄儿一定能成为将军。”荀柔立即点头。 抄书是必须抄书的,躲不掉。 领了一厚叠纸,抱着大捆竹简回屋,荀柔决定尽快完成任务,结果归家第四日,抄书大业就暂停了。 堂兄荀彧来访。 第98章 荀彧来访 荀彧来时,荀柔正伸手从窗口,接小侄儿递进屋的糖糕。 糖糕就是加了饴糖馅的馒头。 这玩意也是前几年,带学生时做出来的。 虽然老面有了,由于细磨面粉还是很麻烦耗费人工,做的次数并不多,是很珍惜的点心。 至于,明明可以出屋,却偏要从窗口接糕点……我们暂且就当是叔侄俩的趣味吧。 总之,黑衣玄冠的郎君,被仆从领至荀柔屋前,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一个满脸同情,“阿叔抄书辛苦。”一个满脸感动,“还是欷儿有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关着没饭吃,其实这斯一个时辰前才吃了朝食。 “……文若阿兄。”荀柔捏着碟子,一时进退不得。 沉稳的步伐,颀长的身材,徐徐香气迎人,就是让人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听闻阿弟被叔父禁闭在家,彧特来探望。”荀彧微微一笑,容色如玉,心底轻叹。 漂亮的青年,缣巾束髻,满脸“糟糕,被发现了”的无措,未学得一点庄重沉稳,稚气得一塌糊涂,却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见过彧叔。”荀欷规规矩矩,一脸端正,长揖行礼。 荀彧轻轻颔首,“阿稷不必多礼。” “我就告退了。”荀欷再次禀告,得到允许,这才沉稳缓慢的离开。 不过,耳朵很灵光的荀柔,清楚的听到小侄儿转过屋角后,瞬间轻快灵巧不少的脚步。 跑得很快,真有前途。 感到堂兄落在点心上的目光,荀柔一紧张,条件反射般将手缩回屋内,然后对自己此地无银的愚蠢行为,露出卒不忍视的表情。 “兄长可要进屋来?” ……他在说啥? “我是说,我这就出来迎接兄长。” “不必了,”荀彧含笑摆了摆手,隔窗同他说话,“我自己进屋就是。” 然后,果然自己绕到门口,走进屋。 这要再愣着,他就真傻了。 荀柔连忙从榻上下来,从屋角拿了席垫,铺在榻另一边。 “兄长请坐。” 荀彧点头谢过,提裾就榻,上席端坐。 案上几张竹纸散落,纸上墨书筋骨俱全,棱角分明,他执起一张,“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臧僖伯谏曰……含光这是在抄录左传?” 荀彧一边问,一边将顺序洒乱的纸张依次叠起。 “……是啊。”荀柔露出一点尴尬。 当初决定好要快速抄完的,结果,一抄文章就很困,第四天才抄到鲁隐公第五年,按这个速度,他光抄左传都能抄到夏天。 “阿兄要尝一尝糖糕吗?”他下榻,端起碟走到火盆边,“此物稍微一烤,表皮微焦,内里绵软,糖芯半融,别有滋味,兄长试过吗?” “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昔年太丘公曾劝梁上君子,而一县无复盗贼,如今阿弟能劝得黄巾众人,投效朝廷,安冀州一州之地,亦足称善矣。” 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出自左氏另一本著作《国语》。 虽然意识到兄长在冀州黄巾之事上的误解,但荀柔瞬间不挣扎放弃解释,“兄长过誉。” 节操与和好孰重?当然是和好。 他将烤得两面焦黄的糖糕,端回榻上,“阿兄请用。” 荀彧失笑摇头,拿起一枚,“你当何时再赴洛阳?” “赴洛阳?”荀柔眨眨眼睛,“当初天子以冀州之事,说好免官钱一年,虽然后来又减一年,但如今也到期了。” 他都没续费,侍中当然飞啦~ 荀彧眉心一蹙。 “阿兄不必替我可惜,”荀柔讨好的将碟子,往对面推了推,忍不住道,“侍中就是陪天子说话,在朝中毫无用处……要我说,这就是无用的官职,还空耗钱粮。” 虽然要花二千万买官,但朝廷还是要发二千石俸禄的,二千石俸禄虽不值二千万钱,毕竟还是钱嘛,另外还有官服印玺绶带,都是朝廷发放。 至于为何如此曲折,自然是俸禄由朝廷发,买官钱直接给西园。 刘宏在朝廷和自家两面,算得很清楚的。 “侍中匡弼天子,岂能说无用。”荀彧眉头蹙得更紧。 “阿兄是让我学刘陶、王允吗?”荀柔顿时一脸委屈看向他。 荀彧一滞。 刘陶直谏,下狱而死;王允下狱,依多方搭救才得出囹圄。 天下皆知天子昏庸,为宦官所蔽,他自然不会想让堂弟去送死。 “你一向不是本事很大,既然连黄巾都劝得,怎么就劝不得天子了?” 第173章 大抵也是因为和解了,荀彧说话也随意些,露出些许先前压在心底的怒气。 与谋逆之辈来往,是何等危险之事,他心中隐约确定,却一直压着并不问,但堂弟竟也不说,又说出那等釜底抽薪之话! 他何尝不担忧。 荀柔感受到兄长的怒气,瞬间埋头,可以说动作十分熟练,“我错了。” “……可是叔父罚你抄录左传?” “是。”所以,有个特别聪明的兄长,就是有这样被戳破的苦恼。 “抄一抄左传也好,其文记事,其中许多言行不谨而致祸之故事,你的确要再学一学。” “知道了。” 呜呜呜,用不用这样,文质彬彬、行止端庄的文若阿兄,竟然也是老阴阳人嘛。 作者有话要说: 荀文若:我不问,你当阿弟的就不说?好气! 第99章 再入雒阳 “《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天象所见,不利宦官,黄门、常侍等族灭有期。”瘦骨嶙峋的方士,满头飘蓬白发,满脸皱纹,却全无暮气,陈词激情慷慨,“合肥侯皇室帝胄,身份高贵,王刺史忠义果敢,另有数名忠贞之君子,与我等共同谋事,君等既为义兵,岂可不共襄此……” 然而他的昂扬情绪,并未传递给听他说话之人。 位于柏人县下,北部新城官署之内,日常负责接待的两个小吏,一边尽力在外人面前维持微笑,一边艰难的相互瞟眼打官司。 “这家伙说的嘛玩意儿?” “俺也不懂啊,待会儿问徐主簿?他跟着公子有学问的嘛。” “对,对,主簿学问大。” 啥子书曰,天象根本听不懂。只是,恰好主簿去城中为新来安置百姓入户去了,故而只好硬着头皮接待。 “这位老人家,你说的问题,十分有意义,我们会如实向上官转达,”待襄楷一停下来,其中一人就立即用背书一样语气道,“不知君暂居何处,请留下姓名地址,以及问题,待有结果我们定会第一时间通知。” 这是当初公子写的“官吏”常用语第二十条,专门用于各种问题暂时处理不了的情况。 白发方士行走四方数十年,如何看不出对方的敷衍,这种要造反的事情,他怎么能落在字上。 “不亦为天命如此?”他低声喃喃,又重重叹了口气,也不提笔,就转身走了。 “哎,”见他要走,一名小吏连忙热心道,“老人家若是不便写字,我等可以代劳。” 方士头也不回,摇摇稀疏的发髻,突然边走边放声而歌,“于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哎”小吏再要唤他,人出门转不见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 “那个方士是不是……”一人指指脑袋。 毕竟是个老人家,他有点不好直言。 另一人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听他唱的,不知道为啥,就有点难受。” “……我也是。” 中平五年,发生在冀州西北小城之事,荀柔并不知道。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天气转暖,庭中树木又抽新芽,花蕾绽放。 他正坐在屋檐下抄书,几个学生则陪同他一起,练字的练字,作功课的完成功课。 天下各处叛乱,盗贼四起,各种原因,中下层官吏保质期缩短,需求量增加,于是,荀家入仕人数陡增,堂兄荀衍去年出孝之后,得举孝廉,被征辟为豫州从事,到沛郡谯县上任,开春之后,荀谌荀彧也再出仕颍川郡府为吏。 这些都是俸食不高,不够天子买卖级别,却权重,属于官府之中实在干活的位置。 除此之外,兄长荀棐终于找到机会,投到皇甫嵩帐下。 此时陈仓围已解,贼寇退回凉州,但仍然没有散去,天子担心其再翻覆,令皇甫嵩暂且在此屯兵驻守。 军功是蹭不到,不过皇甫嵩乃是兵法大家,先随之学习一下带兵练兵经验也是不错,而且正好不打仗,也安全。 倒是荀柔咸鱼在家了。 一举飞升到二千石,这一级别,就没有不花钱的官。 他有心想要去并州看看,两处不通音讯,至今他只收到一回波才来信,告知他并州情形。 依对方所说,如今并州不只有不听话四处乱窜的南匈奴,还有觑着空就南下的鲜卑,甚至还有个别趁火打劫的羌氐部落,汉民数量已经极少。 新刺史丁原,有心做事,招揽不少并州本地豪杰人物,其主簿吕布、从事张辽等人也都武力过人,只可惜兵少又缺乏后备,故而只能依凭长城,退守雁门郡、太原郡一线,稳定住几个汉民聚集多的郡县,至于荀柔先前给他强调的河套平原,真是无力复克。 不过,好在现在胡人自己在内斗,至少暂时不会有胡族能守住河套平原的沃土,不至于引起某一支一族发展壮大之势。 至于他走之前让波才注意的轲比能,对方没听说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胡族名字和汉族不一样。 荀柔无奈挠头,并州以及北方诸胡,他记忆之中实在不多,好多还是穿越以后才知道的,就记得这个轲比能好像是北方霸主,但连对方是匈奴还是鲜卑,什么时候出头的,却记不清了。 为了治愈拖延症,尽快完成抄写任务,他跟学生坐在一处,取彼此互相监督,互相鼓励之意。 第174章 就很机智。 “笃笃笃。” 然而刚刚提笔,门口就是一串敲门声。 “呼吸开门。” 假装没看见荀欷捂嘴暗笑,荀柔搁下笔,抬头望去,不由惊喜,“公达?何时归来,怎么先前全无消息?” 一身玄色官服,绶带配印,深眸沉静,谦然内敛,不是荀攸,还能是谁。 “叔父,”荀攸长揖,“攸此次归来,是为公务。” “公务?” “正是,”荀攸缓步走进庭院,对起身向他行礼的荀缉、荀仹二人点头,向荀柔道,“天子责问,荀侍中丧期已过,为何还不归京侍奉圣驾,并命攸带车驾前来相迎,如今车驾随侍正在里外等候。” 院中众人都露出惊讶神情,包括荀柔自己。 “我还是侍中?” “天子并未罢免叔父慈明公。”荀攸再次长揖。 “父亲。”荀柔回头,见亲爹从堂屋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 “不知天子何故相招?”荀爽皱眉问。 荀攸摇头,“我亦不知。” 荀爽皱眉更深。 “父亲勿忧,”荀柔道,“天子既非派人槛车锁拿,想来并无怒意,我即刻入京就是。” “若无缘由,何以令公达来迎?”荀爽并未放心,让同族来接,显然携有逼迫之意,不与人拒绝机会。 况且,他虽然没见过这位天子,但对方为人看得出,其人绝非和善之辈,至今就连对其先生杨赐,都因其谏言,将之贬黜。 当初阿善在京中侍奉不到一年,怎么过了好几年,都还记得? “父亲,我们先回堂上坐下,”荀柔道,“再商议此事,如何?” “正是,”荀攸亦上前扶住荀爽另一边,“攸对此事略有猜测,只是还需向叔父印证。” 待入堂中,荀柔提壶先倒一盏水,递给荀攸,“一路辛苦。” “多谢小叔父。”荀攸双手接过,也不再多客气,一饮而尽。 “公达升官,怎么也未曾在信中说一声?”荀柔又给他倒一盏。 荀攸方才一盏已解渴,便也不急再饮,微微低首一笑,“叔父看得仔细,今年正月为何大将军举任黄门侍郎,还未来得及报与叔父。” 这个职位,相当于内外衔接,主要传递消息诏令。 “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荀爽缓缓想了想道,“只是,如今宦官把持内廷……” “慈明公说的正是,”荀攸道,“如攸一般官职者,多为内廷三台与外廷传书,只是天子常居北宫后宫,几不得面见。” 知道这位天子不理朝政多年是一回事,当真听说,又是另一回事。 荀爽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声,“那公达以为,此次天子召阿善入京是有何缘故?” “听闻叔父在冀州有故友?”荀攸含蓄道。 这……不都洗白了吗? “……是认得一两个。”大家都要来起他底吗? “叔父可知,先前天子欲北巡河间故宅,冀州刺史王芬上书称境内贼寇不止,要尽举郡兵扫除。天子答应后,太史夜观星象,道北方有赤气不利,天子故止北巡。未几,王芬突然自解绶印亡走。朝廷见疑,以槛车征之,其人逃至河间自杀而亡。” 短短数句,其中危机与杀机便令人不寒而栗。 刘宏真因天象罢行吗?王芬果然是稳不住自爆?还有,造反这种事,肯定不会一个人做,其背后还会挖出多少人来? “如今朝廷正令查之。” 荀爽神色悚然一惊,立即看向儿子,“如此,你不可入雒。” “父亲勿急,我去年赴冀州之事,朝廷不会知道。”荀柔连忙握住父亲的手,“天子若果然知道,必然也槛车来征我了。” “我如果现在真的跑了,那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哦,不对,现在好像还没有这个典故啊……哈哈哈……荀柔干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若是跑了,岂不就同王芬一般,让朝廷起疑?” “叔父曾去冀州?” “不错,”荀柔道,“不过放心,即使天子知道,也无碍,平难将军他们不会反,我自然没事。” 荀爽仍然十分不放心,但也深知此事和党锢之事不同,一但差池,会牵连全族。 “父亲放心,对于天子,儿尚称得几分了解,不会有事的。” ……果然无事。 “卿瞒朕瞒得好苦!”说着这样话的天子,仍然像一团棉花一样躺着。 身后站着的宦官,却不是荀柔见过的任何一人,而是个身着低级宦官红袍的年轻宦官。 “不知陛下所谓何事?”荀柔一脸茫然。 “卿明明与那黄巾勾结,竟敢以此邀功,实在胆大妄为,难道不怕下狱论罪?” “杀张角为真,破下曲阳也为真,臣不知何处隐瞒陛下,至于黄巾中人……”荀柔面上微微一笑,手敛在袖中还是忍不住紧张,“我记得陛下曾说过一句话,‘十常侍中固尝无一人善者否’,如是者,则黄巾之中,固尝无一人善者否?否则陛下岂会又招降其人?” 刘宏深深看向荀柔,许久大笑,“君实乃天下无双之妙人。” “谢陛下夸奖。” 第100章 观者如堵 “可惜,不得见卿昨日入城之盛况,朕深以为憾。” 荀柔表情一僵,瞬间回忆其被人群围观的现场。 第175章 刘宏大笑,“果然彼其子,美如玉,卿之颜色更甚少时。”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春光灿烂之时,雒阳城外水泽阡陌,岸芷汀兰,芳草鲜美,衬着远处巍峨的北邙山,其间则是巍巍翼翼,壮丽宏伟的雒阳城。 其磅礴之气势,让人仰望折服。 昨日,入城之时,他被景色所迷,还是旅游心态未缓过神来,一心想看看,这几年,雒阳是否有什么新变化,以至于,对城门内外喧嚣拥挤的人群车马,并未产生任何警惕。 突然呼声震天,他还被吓一跳。 摩肩接踵的人群,很快把轩车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刘宏所言“彼其子,美如玉”正是昨日百姓围车所歌之《汾沮洳》最后一句“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在那汾河弯弯,有人采着藚草,是我的心上人,他容颜如美玉。容颜如美玉,就是那些贵族也不能相比。 这首《诗经。魏风》中的名篇,荀柔自然学过,当时还觉得,这首诗朴实可爱这不就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的意思嘛。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几百个人围着唱这首告白曲,当场尴尬到脚趾能抠出整个北宫。 然而他的脸红、别扭并没有让人群散去,反而让周围人更兴奋高兴……还往车架上丢花和时令杏李,幸好轩车两边是帷幔,这才稍加遮挡。 “哎呀,脸红了脸红了。”“真好看。”“在哪,在哪?啊呀,真的!”“害羞了,害羞了!”…… 恍然间,荀柔觉得自己是动物园里的熊猫(嗯,必须不是猴子),从树架丰容上翻身摔了屁股墩,然后周围一群人喊好,再来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声不知道哪传来的高喊,“快来人呐,有人抢新娘子啦” 美男不常有,但抢新娘却更难见,犹豫过后,好奇心胜的雒阳百姓,哗啦啦分流跑掉了一大半。 “数年不见,含光,别来无恙啊。”从大黑马上一跃而下,身着文官黑袍,脚着武将皮靴,哈哈一笑竟显英雄气概,正是曹操,曹孟德。 荀柔不及下车,先在车上施礼,“多谢孟德兄相救。” “哦?”曹操眯眼一笑,一边伸手扶了他一把,“这从何说起啊?” “方才那一声,难道不是孟德兄使人所为?”荀柔下得车,向曹操拱手道谢,又向其同行的曹洪、夏侯渊等人见礼。 曹操浓眉一扬,“汝如何知之?” 因为我看过《世说新语》。 “若非孟德兄,还有何人有此机智?”荀柔回头看着荀攸也稳当下车,回过身来一笑。 当然原因还有很多,比如说,显然没看到办婚礼的,又哪来人抢新娘子? “今日方知,知我者,含光也。”曹操拉住荀柔的手,哈哈大笑向周围兄弟道。 “此乃我从子荀攸,荀公达,”荀柔一把扯住准备“隐身”的荀攸。 和曹操比颇有优势的身高,陷入一群肌肉猛男中,就有点被压迫感,不过曹操有兄弟,他也不是一个人。 “公达兄海内名士,吾岂能不识?”曹操连忙见礼。 “不敢。”荀攸谦虚谨慎,惜字如金。 曹操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对方第三个字。好在他一向洒脱,对方不说话,自己继续说起来,“今日重逢含光,又识名士,是我之幸,愿为东道,请二君同至府中,我为君二人接风洗尘如何?” 并不热衷社交活动的荀攸,望向他小叔父,“我当回尚书台汇报。” 虽然接的是小叔,但他这是公务哦。 “无妨,”同样不热衷社交活动的荀柔向他微笑,“公达汇报过后,迟来一步,想来孟德兄不会介意。” 难道要他一个人去赴宴?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介意,不介意,”曹操立即道,“公达先去尚书台便是,我让人陪同公达一道,待公务了结,为君引路。” 后路堵死,荀攸拱手道别,带车回宫。 “哗啦、哗啦。” 比手掌还高的金爵,曹操作为主人,亲自为二荀斟满。 “君等可知,今日之计,乃是出于一件旧事。”曹操举起手中酒爵。 当然知道。 “愿闻其详。”荀柔举杯致意。 曹操回席就坐,一抚长须,仰首回忆熊孩子时期光辉事迹,“某少年时,尝与袁本初任侠京中,观人婚礼,听闻新妇美貌,故欲见之,因潜入园中,夜呼偷贼,其青庐之人俱出,遂入庐中得见新妇。” 诸曹夏侯顿时放声大笑。 荀攸默默、默默看了一眼他小叔父。 荀柔举起杯和他碰了一碰,向曹操道,“此事必还有后续。” “不错,”曹操露出含笑难禁之态,“方出,为人发现,并出犬来追,我与本初兄一路奔逃,他一不小心就坠入枳棘从中,不能立出。 他顿了顿,诸曹夏侯十分捧场的伸长脖子,睁大眼睛。 曹洪忍不住道,“其后如何?” 曹操伸手一指,颇有说书风范,“我见人犬将至,便大唤一声:偷儿在此!本初兄顿时惊恐,一急之下,从中跃出,我们方得免难。” 诸曹夏侯再次大笑,各自碰杯畅饮,顿时一室之中成了欢乐的海洋。 曹操头一摆,手缓缓拂过茂密的长须,脸上微露得色,“含光以为,我此激将之计如何?” 第176章 “孟德兄深得激将之妙。”袁绍是不是人他不知,但曹操这是真狗,拿袁本初下酒,怎么就点那什么乳法那味道? 酒过三巡,诸曹夏侯那边已经喝嗨起来,曹操却执着杯到荀柔这一桌来,“含光明日将去拜见陛下?” “正是,”荀柔点头,原来还有正戏等着他? “陛下近来新提拔了一个宦官近侍,含光可听说了?”曹操与他对了一杯。 “不是十常侍之中人物?” 曹操摇头,“此人名曰蹇硕,虽只是个小黄门,据说颇又武略,得陛下宠信,行事跋扈嚣张,含光入宫侍驾,要当心此人。” “多谢提醒。” …… “蹇硕,你带荀侍中去玉堂殿去见辩。”刘宏又道,“卿既归来,皇儿依然交由卿,不过如今辩回宫来,日后卿每日午时,入宫来教之。” 荀柔没说话,他是没想到,刘宏竟会还让他教刘辩。 “是。”刘宏身后,身材高大的红袍宦官走出来,按剑跪地,声音洪亮的应了一声。 接着,其人行动利落地站起来,将手一摆,“荀侍中请。” 不同于一般宦官垂头卑顺的模样,蹇硕一手跨剑,昂首挺胸,大步流星。 荀柔先跟着走了几步,发现对方在加速,便不再顺着对方,继续按照自己的步速走,反正这宫廷虽大,但视线开阔,宫室不多,不至于跟丢。 蹇硕越走越快,见身旁之人渐渐跟不上,忍不住暗笑。 追吧,追在他屁股后面,等到了地方,看你还有什么名士风度。 他生得高,步子迈得大,平时是一向注意压着的,结果先前一次,他无意之间加快速度,让当时那个老大臣,追在后面头发都跑散。 原以为天子会怪罪,却没想到,天子问他是不是习过武。 天子问,那必须有。 ……等等。 蹇硕忽觉不对。 身后,未免太安静了。 “荀侍中!”他一回头,只见年轻漂亮的侍中与他相距有三丈远,步履悠悠然然一点不着急。 荀柔见他止步,仍旧不紧不慢,倒是蹇硕受不了荀柔的速度,倒转回来。 “荀侍中可知,此处为宫中,不是可以随意乱走之地,若是冲撞了贵人,侍中可只有一个脑袋。”蹇硕张口威胁。 “没错。”荀柔点头,“所以若是走失,在下会原路返回,不会乱走。” 返回,返回何处?天子面前? 蹇硕顿时一堵。 谁会这么干?谁敢这么干? 他看向毫无惧意的某人,显然,对方是真敢干得出来。 天子的确暗示纵容他戏弄士大夫,但一直未提他之职,也并未明言,他可不敢将自己和十常侍相比,以为天子真会护着他。 况且,眼前这位的光辉事迹,他可是听说过的。 对方带皇子去了不该去之处,却毫发无损,而皇子告知天子那件事后,那几个小黄门却都身首异处了。 “那还请荀侍中跟紧。”蹇硕道。 “跟不紧,”荀柔一脸无辜,“蹇君大步如流星,在下跟不紧。” 这真是外面传扬的,德行高洁,礼仪典范之人?这简直是无赖! 蹇硕正在运气,却不想刘辩早听说先生今日入宫,于是早早等候,后来天子之处消息传过去,却一直不见人影,便心里着急,亲自迎了出来。 “先生,”刘辩远远一见荀柔的身影,便激动得快步跑过来。 第101章 两位皇子 “先生”刘辩快步近前,突然一望愣住了。 荀柔挑眉,一整衣袖,拱手长揖,“见过皇子。” “先、先生,请免礼。”刘辩连忙回过神来,双手扶起,拉住他的袖子,就要往自己宫殿带,“久未相见,辩甚是想念,请先生随我入殿一叙。” 倒是荀柔还记得蹇硕,回过头,“劳烦。” 跪地拜见,却被皇子完全无视的蹇硕,埋了埋头,自是不敢埋怨皇子,对荀柔却更添忌恨,“侍中既已送至,某即回禀陛下。” 刘辩正要敷衍点头了数,荀柔却已将袖从他手中脱出,立于一旁。 “劳烦蹇黄门。”刘辩不得不沉了沉心神,耐心道。 “不敢,不敢。”蹇硕如此屈身退走。 “先生,”他一走,刘辩再次露出雀跃之色,眼神不离荀柔,“先生随我如殿中来。” “皇子先请。” “啊……是。”刘辩下意识挺了挺背,端正姿态。 宫中殿宇,自然比当初何进的宅院更宽敞,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宦官、宫女上前恭迎,刘辩挥挥手,众人便随侍列队在身后。 荀柔瞥了一眼。 “啊,是我忘记了,”刘辩时刻注意他的表情,立即道,“先生不喜欢有人随侍你们,不要再跟随了。” “皇后令我等侍奉殿下,不离左右,”领首宦官卑躬屈膝,“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我们。” 刘辩轻瞟向先生,荀柔神色不动,正好也想看看他如何处置。 刘辩又瞥了一眼,咬咬唇,一挥手道,“母后处,我自有解释,你们退下。” “这……”宦官露出为难之色。 “还不退下。”刘辩几次说不退其人,感到在先生面前丢脸失措,顿时急得提高声音。 “是、是。”宦官宫女们自然不敢与皇子相争,见其发怒,顿时如流水般退开。 第177章 刘辩回身,都不敢看荀柔了,“先、先生,请随我来。” “抬头。” “先、先生……”刘辩左右顾望,眼神闪烁,紧张得额头冒汗,就怕一抬头就看见荀柔失望的表情。 “皇子,请抬起头来。”荀柔重复一遍。 刘辩无法,只得怯怯抬头,“先生……”他神色一愣,荀柔并无责备之色,眉目温柔,向他一笑,“皇子还记得我之旧习,实在让臣感念颇深。” 刘辩不知怎么,心中想起蒹葭。 “只是,”荀柔话音一转,“皇子当视人以正目,行事从正道,稳重端庄、言语从容,方为君子之道。” 他就教了刘辩一套架子,这就丢一半了。 “不要慌张。” “……是。”刘辩定了定心神,缓缓拱手行礼,“谢先生教诲。” 荀柔点点头,“皇子先请。” 很好,还没忘完。 殿中窗牗,全部换下过去窄小的元宝格小窗孔,而是更接近后世的栅栏式窗棂,再贴以薄透纸张,大大提高采光效果,其微透泛黄的颜色,倒有些像油纸。 他上前,伸手一摸,细腻光滑,果然更像油纸了。 只是油纸需浸桐油,油桐树如今要往云贵山岭之中寻找,其作用尚未被发现,并无种植,荀柔至今还没找到,没想到宫中已经制出了。 “我知道纸张珍贵,托载学识,只是这种纸脆薄,远不如先生所制,不能用以书文,故只能用以糊窗。”刘辩道。 “不然,”荀柔摇头,“物成于世,必有其用,这纸薄而透光,的确适合贴窗使用,以增室内光明,就不知是如何制成。” “这……”刘辩一愣,立即道,“我让他们唤工匠来。” “不着急,”荀柔摆手,向刘辩微微一笑,“今日方与皇子再见,此事不急,先论功课吧。” “哦,好,”刘辩连连点头,“先生请随我来。” 金熏炉燃着沉香,味到重得一室沉闷,伴随着皇子毫无感情的背诵尚书,让荀柔闷得头昏,要喘不过气。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刘辩一篇禹贡背完,荀柔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望了一眼周围挂得密密的帷帐,大白天烟熏火燎的灯烛,终于明白,刘宏为什么老是喜欢在院里待着。 荀柔掩唇咳嗽一声,仍然觉得心胸不畅,“皇子可知此文章中意?” 刘辩点头,“卢公说,这是大禹所制九州贡法。” 荀柔皱眉,“那你讲一讲’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是什么贡法。” “……这……”刘辩嗫嚅一会儿,低下头,“我所学未精,愧对先生。” 不至于啊,卢植可是走过半个中国的人,怎么会连这一篇讲浚川治水,九州地理之文都解不清楚? 但一看刘辩垂头丧气,显然是真不明白,荀柔顿时有些茫然。 “我们去后院中讲吧,”再待下去,他要被闷晕过去了。 “好。”刘辩连忙点头,再没有不答应的。 名曰玉堂殿,实则前殿后宫,前有前庭,中有中庭,是很大一片区域。 绕过前殿,眼前场景竟让荀柔一愣。 此处中庭,并不像别处,或有流水、或有花木的景致,而是开出一片稻田,旁立水车,从一条曲水中引灌田地,此时水稻秧苗不过尺许,正是清翠。 虽然吧,明明有水灌田,还非要用水车,但…… “先生觉得今年我栽种的如何?”刘辩道,“去年地里生了许多虫子,稻谷还未结成被吃了一半,收得稻米也不好,不敢送给先生。” “都是你亲自打理的?” “阿弟也有帮忙。”刘辩忍不住脸红,先生还从未如此眼神看过他呢。 “……不错,不错。”荀柔心情有些复杂。 他所有学生中,刘辩算是教得最少,资质最差的一等,若说教导,其实既敷衍又谨慎,但不得不说,刘辩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垂下眼眸,心中激荡,就在这时,刘辩“啊”了一声,接着“铃铃”声,一个重重的东西撞到小腿,打断他的思绪。 幸而荀柔扶住身旁梁柱,这才没有倒地。 柔亮的黄白毛色,茸茸的可爱立耳,向天翘起的秀丽长尾,流水般完美线条的身躯…… “花奴。”刘辩唤道。 “喵~”花猫张嘴冲他吼了一声,在荀柔脚边盘旋一圈,找了个喜欢的位置,卧下来仰头叫唤。 荀柔轻笑,蹲下来伸手撸毛。 这猫三年来被伺候得好,毛光水滑,干干净净,肚子却软绵绵的一堆肥肉,摸着手感真是不错。 “阿兄。”快步跑来的总角小童,一仰头,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 身后跟着七八个躬腰跑得气喘的宦官。 小童大概也没想到此时有外人,脚步一顿,愣住,“……你是谁?” “下官荀柔,见过皇子。”只一照面,两位皇子“资质”高下立辨。 “这是我的先生,荀侍中。”刘辩连忙道。 “荀侍中。”刘协恍然,“可是我打扰了兄长上课?” “还未开始,”刘辩道,“阿弟不算打扰。” 荀柔摸摸猫,看着这皇家兄弟二人和谐对话。 待刘辩说到先生正要讲《禹贡》,刘协立即表示,自己也正学尚书,不知可否留下来一同听讲。 第178章 自然没什么不可。 所谓大禹治水,这篇禹贡所讲,正是讲大禹改道联通的河流,除此之外,就是那时的九州之地。 荀柔摘了根树枝,就在土地上画出文中的地形图,和水流变化。 不详细展开,只讲文中内容,都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荀先生讲授详细,协深得教诲,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日后不知可否再向先生请教?” “不敢。”刘协的确足够聪慧知礼,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童子,然…… 待荀柔出宫,天边已染出一片红。 宫门之外,有一人伫立,闭目等候。 “公达。”荀柔一惊。 荀攸一霎睁开眼睛,眸中幽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叔父,无恙否?” 荀柔嘴唇动了动,轻轻摇头,心中又酸又软,“无事,公达辛苦。” 许多因为今日之际遇,浮跃起来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归家否?”荀攸依然一脸沉静,神色不动。 “好。”荀柔重重点头。 第102章 溺水之人 火把摇曳,幽暗的廷尉大狱照出鬼魅一样的影子,莫名分不出的腥臭混作一团,比荀柔昨日在宫中所闻到的味道,十倍百倍令人窒息。 在这里,声音是很微弱的。 一间间牢室之中,锁着一个个幽魂,在晦暗的火光之中,看不清楚。 抬脚时粘滞之感,就像每一步都带起即将干涸的血肉。 “荀侍中请。”肤色黧黑,容貌方正的郭廷尉,亲自领路,解开尽头一间囚牢门锁。 “好,”荀柔垂眸颔首,跨过木栅,瞬间带起清脆的玉佩叮咚,出现在这里犹显得诡异。 身后蹇硕替他提着食盒,盒中御赐鸩酒,将送给这狱中之人。 天子一道诏令,请荀侍中监刑。 荀柔便只能一大清早,方用朝食,便赴廷尉府来。 一个老者,蓬乱白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看不清相貌,斜靠在囚室一角,一动不动,瘦得几乎与旁边的木栅相差无几。 蹇硕无声上前将食盒打开,取出耳杯和酒壶,将壶中浑浊酒浆倒入盏中,退到荀柔身边,“侍中请吧。” 荀柔忍不住皱眉。 整个过程,角落里的老者都毫无声息。 他不知对方何人,也不知为何事要被天子赐死,实际上以刘宏之昏庸傲慢,这个人,说不定,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士大夫而已。 郭鸿回头看了荀柔一眼,还当他年少心软,做不来这样的事,便自己上前一步,他正要开口,旁边蹇硕却先道,“天子有令,请荀侍中监刑。” 蹇硕看了荀柔一眼,目中透出轻蔑。 原以为如何,不过是一无胆书生。 “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一声,“天子赐御酒一盏,请君拜饮。” 老者从角落之中移出来,从残破的袖中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颤抖的捧起酒。 “……长者可还有遗愿未了?”荀柔忍不住道。 颤抖的手定住,老者良久缓缓抬起头来。 噗通、、 心脏漏跳一拍。 “吾将溺矣,”那人缓缓道,神色清明而悲悯,“请君天下为念。” 【小公子,愿不惜性命,救溺水之人否?】 “你” 襄楷捧酒拜倒,“多谢天子。” 一饮而尽。 鸩酒之毒,发作得极快。 老年方士很快颤抖着斜倒,口吐白沫眼睑流血,手脚在痉挛之中收紧。 一室俱静,唯闻其痛苦挣扎气喘之声,整整一刻钟,这种挣扎才终于完全解脱。 “罪人襄楷已死。”狱吏上前查验回报。 蹇硕由且不信,对着尸体踢了一脚,确认毫无反应,这才点头,“却是死透了。”他回过头来,“当初陛下见此人于先帝时上书,感念其才,数欲征之入朝,此人不就。 “却与冀州刺史王芬合谋,欲图造反,王芬事败后,其人心中惧怕,入京自首,天子仁慈,赐其全尸,又特命荀侍中为其监刑,可谓圣恩浩荡。” “久不见含光,请随我去静室稍叙?”郭鸿板着一张硬脸,说话不像是小叙,倒像要杀人。 “我现在得归家沐浴更衣,午时要进宫为皇子授课,两天后休沐,我再登门拜访鸿兄。” 荀柔自幼认识,当然不怕他,还深知其人得其祖父太尉郭僖公精髓,用最正经语气,说最气人的话。 被讨厌的蹇硕,深深运气,催眠自己早晚要将这些士人踩在脚下。 “荀侍中,天子还有口谕与你。” “请讲。”荀柔站直。 “望荀侍中勤心王事,勿负朕心。” “……是。” …… “你真是被吓病了?”郭嘉凑近榻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全是好奇、有趣、八卦。 “咳咳咳”荀柔张口就是一串咳嗽,直咳得埋下头去。 郭嘉见他果然病得厉害,吓了一跳,不由对自己八卦之心产生惭愧之意,一边伸手笨拙的在他背上拍拍,一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谢、咳、谢谢咳。”荀柔拿手帕擦了嘴,这才略觉不对。 低头一看,不由嘴角抽搐白绢帕上竟绣了几朵小花,怎么看怎么不像郭嘉本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拿着帕子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第179章 “啊,拿错了,”郭嘉表情微惊,“这是眉儿送我的放心,洗过的。”他对露出难看脸色的荀柔,十分潇洒一笑,将帕子一卷塞回袖子里,“你什么时候学得文若的洁癖?” 如此,只有送郭嘉一对白眼,请他自己体会。 郭嘉见他缓过劲了,啧啧两声,伸手挑起他下颌,“这白眼,翻得实在楚楚韵质,以我之见,南市楚姬之秋波媚眼,一个都不能及。” “你在雒阳游学,就认得几个舞姬?”荀柔一手拍开,伸手端过旁边案上摆放的盏。 郭嘉执壶替他斟满,露出得色,“可不是,如今雒阳城中何处舞姬最美,舞姿最妙,我是一清二楚。可惜含光你才来雒阳便生病,得等一阵子了。” “酒色伤身。” “要说袁绍眼光还是不错,”郭嘉假装没有听见,自己倒了一盏,“知道含光你是将来劲敌,故借势败你名声,噗”他一口喷出,满脸难忍,望着琥珀色清澈水盏,瞪大眼睛,“这不是酒?” “多新鲜,”荀柔早等着他这一下了,顿时乐不可支,“我在病中,岂能饮酒?这当然是药啊水在屋东角,你要漱口,自己去取,哈哈,咳咳咳” 所谓乐极生悲正是这般。 待他咳嗽止住,郭嘉也漱口回来,依旧坐在榻边,“哎,袁绍如此,你要如何应对?” “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荀柔斜他一眼,“不对。” “水欲静,风不止。”郭嘉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还是提醒他。 “风过后,水无痕。”荀柔掩唇低咳一声道。 郭嘉皱眉正要开口,荀柔却突然一笑,“二千石岁可举孝廉一名,奉孝好像还没有功名?” “你这是想当我恩主?”郭嘉挑眉。 “想到日后每次相见,奉孝得折腰先拜,如此场景,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荀柔一根手指抵着下颌,含笑道。 “我如今就能折腰拜见,还请侍中放过在下,在下不胜感激涕零。”郭嘉拱手长揖。 “也罢,既然如此,先放你一马,”荀柔忍俊不禁。 “对了,”郭嘉眼睛一转,“你去廷尉府那日,说过要拜访鸿兄,可是?” “失言之过,还请奉孝代传。”荀柔拱手。 “哪用如此客气,鸿兄自然知晓,你家也派人来说过,”郭嘉道,“兄长是想问,你可有事要同他说?” “果然是廷尉,”荀柔点头,“我家有一小侄,甚好律令,《小杜律》、《杜律》、《春秋决狱》等文俱研读过,想入廷尉府为朝廷效力。” 郭嘉一笑,“好罢,此事只能等你病愈,自己向鸿兄推举,我就不多言了。” 一番打闹,又说了些闲话,郭嘉见他神色疲惫,便起身告辞。 待郭嘉走后,荀柔一觉睡至掌灯,醒时,荀攸已经归家,在雒阳游学的荀家子弟,也都纷纷归来。 哺食过后,荀攸将一卷文书递来,“这是我拜托元常所抄录的宫中留卷,攸以为叔父或许想要一观。” 荀柔一愣,将纸卷展开,入目便是钟繇漂亮的楷书 延熹九年,襄楷诣阙上疏曰:臣闻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杀无罪,诛贤者,祸及三世……所以重人命……顷数十岁以来,州郡玩习…… 书奏不省,十余日又上书曰……黄门常侍……陛下爱待,兼倍常宠…… 从拳拳之心的忠谏,到绝望、造反、赐死…… 原来溺水将亡之人,襄楷所指,真的是他自己。 荀柔垂下手中书卷,而自己终未能救得他。 作者有话要说: 襄楷上书引自《后汉书》 第103章 将军何进 “天子西园设军,竟以小黄门蹇硕为元帅,置众将之上,连大将军都要受之节制,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望大将军早做打算,勿使其人得势!” 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大堂之内,右坐首席,相貌堂堂的袁本初,跪立拱手,慷慨陈词,情绪激昂。 其感染力,让他身旁的曹操双目放光,不断点头。 与他对面的荀柔随众点头,心里却十分郁闷。 他好不容易病好,又成了社畜家教,每日要上班打卡,好容易五日才得一天假期,却不能在家休息。 夏日炎炎,正是好眠之时,硬要在这里听他们搞宫斗。 大侄子官位太低,不能与他同席,隔壁上首坐着一身正气凛凛,也热气沸腾的卢植卢尚书。 他才不能忍好吗? 浓眉短髯,身材伟壮,腰带十围,金印紫绶的大将军何进,一拳锤在案上,郁怒满面,“天子令蹇硕掌西园军,竟又提拔太后之侄董重为骠骑将军,其人当初便以贪婪无度,横行杀人免官,天子竟欲倚重其人,难道真当欲立董侯?天子莫非病糊涂了?” 是的,刘宏生病了,还不是偶感风寒这样的小病,而是缠绵不愈的大病。 宫中竭力掩盖,但这种事,又如何掩盖得住?如今已成雒阳朝廷之中,公开秘密。 天子病情如何,尚不得详情,但东汉皇帝向来短寿,刘宏如今年过三十,已超越平均线,不免让人产生联想。 这也是为什么何进已受了好几年委屈,此时却再坐不住的原因。 “皇子辩乃是正宫嫡长,沉稳持重,心情温和,有仁君之相,纵使天子,亦不能废之令立。”卢植肃正铿锵,“三公九卿,满朝大臣纵以死谏,也绝不能容此不道之事。” 第180章 荀柔神色略不自然。 卢尚书教了刘辩三年,教得好好的,被他一来就夺了工作,幸而其人大度,否则得要和他撕一回。 得了卢植许诺,何进神色稍缓,“朝中尚卢公这样忠义之臣,实在朝廷之大幸。”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以一介小黄门,凌众将之上,如此轻辱国之干臣,未免不当,吾等当劝之才是。”袁绍又道。 先前封赵忠为车骑将军,到底未曾临将领兵,后来没当多久赵忠就被撤下,未尝没有众将不服的缘故,但天子设西园校尉,却并非如此。 西园八校尉,蹇硕先为上军校尉领军一部,再为元帅统帅八军,可谓将军权抓在掌中。 “本初有何计谋,还且道来。”何进连忙道。 袁绍先一抚胡须,“如今天下滋乱,绍常忧心,年初之时尝往拜见董扶,董公称,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什么?”“这可是真?” 董扶乃是京中最有名的方士,东汉之时,信谶纬之术的士大夫不少,堂中众人闻此,许多相互顾望,神色慌张。 “《太公六韬》曰,天子讲兵事,则可以威厌四方。”袁绍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大将军可大发四方之兵,再向天子进言,在京中讲武。” “……什么……这……这怎么可以?”何进神色一惊,向后仰身,这这这不成了兵谏吗? 荀柔眼眸飞快扫过堂中,见有人惊慌、有人激动、有人镇定,显然袁绍不是自己一个人想出的主意。 “……果真可行?”在极度惊讶惶恐过后,终究权利的向往战胜一切,何进犹犹豫豫,遮遮掩掩缓缓问道。 “不止可行,还要快行!”袁绍道,“此举一为镇压凶气,二为镇压陛下身边宵小之辈,三也为向天子展示下情,再说如今天下四处乱起,也正可以此彰显国朝威严。有此四利于天下百姓,难道还不应当吗?” 何进目中溢彩连连,握拳挥臂,一垂定音,“好,就依本初之言” “慢!”荀柔到底没忍住开口,“此事不可行。” 众人引目向视。 荀柔心中叹一口气。 他原本准备今日是来当木头的。 何进以及袁绍等人请他来,也是让他来当木头的。 他作为未来天子的先生,得刘辩依赖,又是士人,又与何进有旧,又有族侄属于何进阵营,不管袁绍如何想,如何忌惮,如何私下手段,都不得不请他来此,以表示大家立场相同。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天子抬他起来,就是要让他在士人中施展影响,避免何进将来以大将军独霸朝纲。 话又说回来,在刘辩登上皇帝之位前,他与何进在众人眼中,又属于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他如今在此地,处境说来很尴尬,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人从各个角度解读。 但,有些话,荀柔实在不得不说。 “如今,在并州,南匈奴之乱未平,白波军又起;在幽州,二张乌桓之乱未解;在荆州,江陵叛乱未息;在益州,蜀中黄巾作乱;汉中,张鲁占据,朝廷不能用兵;在青州,黄巾又起,再加上凉州叛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半个天下处于战乱。若将各地兵马招至京中,则各地太守刺史,如何守土安民?” 袁绍向何进献计,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可行性极高,对何进毫无害处。 何进本就是天下之大将军,可以征发天下兵马,忌惮蹇硕,是因为其人统领禁军,守卫京城,天下之兵,远水不能救近渴。 但只要这样干,就能用天下的兵力来威慑京中,禁军再厉害,人数却很有限。 但这个高明,这个好,只是对何进,只是对皇位而已。 荀柔能做的,只是陈说利害,除非何进自己不干放弃,就连如今的刘宏也阻止不了这是势,何进势已成了。 然而,若真说毫无害处,当然也不是。 从大势上,这是又一次,将这天下推向诸侯起势,军阀割据之结局。 从百姓,生于东汉末年,就是他们最大的不幸。 荀柔低头轻咳一声,掩住喉中痒意,“大将军将来秉朝,助天子治理天下,欲治天下,先有德昭行海内,布仁施惠,天下咸服,而后再明赏罚,以武德威之。周公逐成王,而为圣人,伊尹行废立之事,犹为天下重,盖因得百姓之心,只要能得百姓之心,则何事不能成?” 真的,不能减少一点点对百姓之伤害?不能用正确的办法获得民心? 依历史来算,刘宏如今已不可能换人,也已经没有时间换人,等他一死,这些宦官根本无法掀起风浪,他们一定要搞这种无用争斗? 何进不由有些动容。 他旧随天子时,也跟杨赐念圣贤书,何尝不慕圣贤,如何不想成为周公、伊尹那样,名垂千古的人物。 “荀侍中此言未免妇人之仁,”袁绍抬手,“大将军有定黄巾之功,如何没有德行于百姓?如今阉党为患,内害贤臣,外欺百姓,不除之,天下如何能安?招各地兵马入京布武,不过数月而已,又能造成什么大患?其失则小,而其得之大,以此观之,愿大将军当机立断。” 何进只沉吟片刻,便点点头,“本初所言甚是。” 荀柔心底一叹,却也并不意外,只是惆怅而已。 一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不赞同袁绍之言这是“失小得大”。 第181章 袁绍之话竟还未完,“听闻荀侍中之兄长亦在军中效力,大将军可使之往冀州募兵,冀州并无兵祸,荀侍中大可放心。” 其人眉眼含笑,仿佛十分友好,其实就很欠扁。 荀柔唇角一抿,兄长在皇甫将军帐下做事,官职低微,如果按其所说进京,何进至少得给个骑都尉,但袁绍这是示好吗?分明挑衅。 “说得正是,便以荀侍中之兄为骑都尉,”何进却实实在在是示好之意,“往冀州募兵三千,侍中以为如何?” “侍中无此职责,”荀柔从席上站起来,怀疑自己来参加此会,根本就是一种错误,其作用还不如给两个皇子上课。 “大将军若要下令,请自为之,在下稍感不适,欲自归家,还请大将军与诸君见谅。” 第104章 京城布武 “叔父。” “公达,”荀柔回头看跟出来的大侄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他一走,荀攸当然不可能还安坐堂中。 荀攸依然一副沉静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何进身居上位,唯知利己而不见天下,其气小若是,不能图大事,非吾之君也,与叔父何干。” 荀柔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未曾想到,公达也有说出刻薄话的一天。” “方才开口,我其实未尝不知,大将军不会听从,只是环视一堂,当时在场之人,大概也只有我好说出这些话。”他回眸去看荀攸,“明知无用,明知让人不喜欢,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公达你说是吧。” 荀攸平静看他一眼。 “是。”语气真是说不出的敷衍。 嗯,认真的敷衍。 荀柔又是一笑,方才在堂中的确郁闷,但话说完,尽力了也就没什么好气,“这是天子都阻止不得的事,我自然也没有办法,但话若是留在心里,我今天夜里就睡不好觉,不如说出去搅乱别人。” 堂中不是没有仁善之人,就算当堂不曾附和他,过后回家可能也睡不好。 与其将失眠留给自己,不如送给别人是的,他就是这么大公无私滴人。 马车等在门口,御者正同别家聊天,见他们中道出来,十分镇定从容的上前迎接,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看着荀柔长大的田仲,对他可能搞出各种幺蛾子,早就习以为常。 “含光~公达~慢行” 二荀正要上车,却听身后有人高喊。 荀柔眼眸微微睁大,回过头来,却见曹操竟然追了出来。 “孟德兄。”您是几个意思? “含光,公达。”曹操拱手,“还请留步。” “孟德兄,我身体不适,欲归家休息了。”您要中夜难眠,可以作诗一首抒发感情。 “今日方知,我与衮衮诸公皆目光短浅之辈,”曹操一时激动,拉住荀柔的手,“为含光心怀天下,在下心中甚愧。” 身高已经超过曹孟德,但力气却远不如人家,荀柔手抽不回来,坚强的露出一脸笑容,“孟德兄过誉了,我只是近来常听说这些,有些担忧。” 曹操点头,松了手,“含光身体不适,自当多休息,操改日在登门拜访。” 归家之后,回到房间,荀柔就在案前坐下来。 他今天本来计划,有好几封信要写,虽然浪费半日时间,要做的事还是要完成。 不过既然说了不适,就是不适,信写到一半,荀颢就端着一碗还冒热气的药进来,表示这是公达兄吩咐的。 “替我谢谢公达。”荀柔将药一饮而尽,然后往嘴里塞了一把杏脯。 所以,荀公达今天还是不爽了吧,绝对绝对肯定不爽了。 阅兵讲武之事,果然连天子都无法阻止。 很快何进派出张辽、刘备等人各地募兵,再征来孙坚等有武略闻名的官员进京。 事已至此,身体已渐衰的刘宏,只能向他从没看在眼里的大将军何进妥协,同意亲自出面。 他们本来就不是敌人,在将来,他还要靠何遂高支持他的儿子坐稳皇位。 雒阳城外平乐观前,很快建起两座高坛,中者为大坛,起十二重五彩华盖,十丈高,东北侧为小坛,九重华盖,九丈高。 九月霜降之时。 两坛之前,步兵、骑兵数万人结营为阵,陈兵观览。 刘宏亲自出临军前,伫于大华盖之下,何进伫于小华盖之下,两人共同阅兵。 荀柔作为天子近臣,与其他数名官吏同得恩典,有幸同观阅兵。 按站位算,刘宏自然c位,何进算是a位,他们几个嘛……大概就是移动布景板吧。 不过就在荀柔真的以为,大家做一回布景板,就能散会回家吃饭之时,天子刘宏开口了:“诸位卿家以为,今日吾朝军威盛否?” 剩、特别剩。 荀柔只想赶快完事过后,去见亲哥。 为了准备仪式,所有参演兵官都得驻扎城外营帐,每日操练,今日可算是要完事了,他可不就等着领人嘛。 然而,站在寒风之中的同事,却并不是都像他一般积极准备下班。 讨虏校尉盖勋上前一步,朗声道,“臣闻‘先王燿德不观兵’。今寇在远而设近陈,非昭天子武威,只黩武而已。” “君言大善!”黩武的天子一把握住盖校尉双手,激动得大声道,“恨与君相见晚,群臣之中无一人耳。” 第182章 黩武的大将军默默看来一眼,在身后袁绍拉扯下,仰首转过头去。 他已大获全胜。 今日一过,他便重掌天下兵马大权,蹇硕方才带着他本部人马,从坛前经过接受检阅,其嚣张气焰已然全无。 刘宏此举毫无作用,就是……恶心人罢了。 “臣闻,”盖勋这两个字一出,荀柔就觉肝儿颤,生出不好预感,“京中亦有贤臣谏止此事。” “是朕不能用矣。”刘宏今日配合得就像个好啊捧哏。 谢谢了您二位。 感到周围隐秘的视线,荀柔将眼眸一垂,学起他大侄子荀攸大智若愚、恭谦退让的姿态俗称装傻。 他不接话,故事自然进行不下去。 天子又身披胄甲手执兵器,骑马绕行部营三周,自封无上将军,这才作完劲,下诏让何进总领全军,然后领着盖勋回宫。 荀柔随众俯身拜辞,等天子身影终于远远消失,长长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盖勋的话,以及大坛小坛规模,皆取自《后汉书》 第105章 声射校尉 在阅兵仪式上大出风头,其事迹甚至极可能载入史册的讨虏校尉盖勋,不过几日,就骑马到雒阳的荀府拜访。 “上甚聪颖,但为左右所蔽,君深蒙圣恩,为何终无一言,枉负天子信任?”盖勋目光灼灼。 深蒙圣恩……说得就像他自己愿意来京似的。 “校尉既知天子聪颖,又何言为左右所蔽?”荀柔望向他,“君可识傅南容?” “当然!”盖勋道,“傅太守乃是忠贞之士,曾上书天子惩治宦官。” “如今何在?”荀柔问。 盖勋神色微动,“侍中何意?” 荀柔扯了扯嘴角。 那个在朝议之上凛冽正气,直斥崔烈的傅燮傅南容,已经死了。 在朝议之后不久,就被京中士族以及宦官联手排挤,出任汉阳太守,汉阳临近凉州叛军,果不久韩遂等至,凉州刺史耿鄙弃逃,傅燮独守汉阳,终力战而死。 他本不用死。 当时攻城的羌族首领慕他仁义,先使人说之,后又愿放他离开,但傅燮拒绝,宁愿战死军前。 他是为了忠义吗? 荀柔收到消息之时想的却是,又有一个汉朝忠诚将领,在绝望中自毁而亡。 “正是如此,当诛杀宦官以敬在天英灵!”盖勋高声道。 荀柔很敬佩他的勇气,同时深感汉朝气数未尽,天子的名头仍然好用,即使其人已如此让天下人不满,但还是能忽悠住这种才至京城,读过书的边地将领。 他低了低头,“校尉昨日去过见大将军,或是袁本初,他们如何说?” “侍中何意?”盖勋陡惊,眉头一皱,“袁本初曾言君必不从,莫非君与大将军有隙乎?如今之时,天下纷乱,正当我等勠力同心以报朝廷。” “盖校尉读兵书,当知知己知彼之道,君久不在雒,恐未知京中之事,无论要诛宦官还是辅佐天子,不如先观此地行事,再为图之。”不要被刘宏两句甜言蜜语就哄骗住了啊。 盖勋顿时怒冲冲站起来,“原闻荀氏名门,忠贞为国,不想竟也不过如此。” “我知君心中不悦,但也不能如此随意诬陷,”荀柔也站起来,“什么叫不过如此?说清楚!” 这地图炮打的。 “只因私下龌龊,便不顾大局,”盖勋道,“还要我如何说?” “私下龌龊,袁本初这样跟你说的?”荀柔冷哼一声,“他可说着龌龊如何而起?” 盖勋顿了一顿,“无论如何,此时当以大局为重。” “好,说大局,”荀柔点头,“如今四边俱乱,难道不是他袁本初向大将军谏言,征招四周兵马?七国大水,旧年朝中至少还会下令见免税赋,派人修筑河堤,如今无人管只吵嚷宦官。这也叫顾全大局吗? “雒阳之中人,如此说话,我还无话可说,但盖校尉来自边地,昨日在阅兵之时,校尉又如何说天子的?我这样说吧,如今天子在一日,君就无可奈何。” “你” “我方才说,让君先静观事态,绝非推脱之词,你先好好看看吧,圣人道,听其言观其行,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要冲动。”荀柔弯起唇,微微一笑,就差把“你被人忽悠了”,六个大字怼在盖勋脸上。 盖校尉脸色铁青,挥袖而去。 荀柔神色不动,站起身走向门口的兄长,“阿兄何来?” “方才那位校尉这般离去,可否妥当?”荀棐挑眉。 荀柔垂眸,终于忍不住气哼哼,“幸其人是这时候说话,在早两年,他如今坟头都长草了。这话他以为袁绍说的,曹操说的,别人也说的?” “可你也不必如此,”荀棐好笑的看向弟弟,“你旧年在颍川之时,不是颇善交友吗?怎么如今到了雒阳却成这样?与袁本初不和,又与这位新来校尉不善?” “他说荀氏不过如此,阿兄,我不想与他善交。” 荀棐忍不住又笑,托起手中信匣,“文若来信。” “文若阿兄?”荀柔接过信匣打开,只看一眼顿时露出喜色 荀彧来信言辞颇简,只言一事他为颍川太守举为孝廉,不日将赴洛阳。 按信中所书时日,堂兄来京不过这几日间! “又高兴了?”荀棐轻笑。 第183章 “文若说他被郡中举孝廉,即将入京来,我如何不高兴?”荀柔一挑眉。 “那就好,”荀棐道,“我还想,我去北军,让谁来管你,正好文若就来了。” “北军?” “声射校尉,”荀棐颠颠手中诏书,见弟弟露出古怪表情,“怎么?这有什么不妥?这可是二千石。” “兄长可知,在你之前的声射校尉是谁?是马日磾,经学大家马融之孙。”荀柔也没卖关子,“北军如今大不如前了。” 不是说经学士族不能出武将,只是马日磾本人,就是个文士,虽然这个文士如今继续升职,当太尉了。 在黄巾之时,英勇精锐的北军五校,如今已沦为勋贵子弟的跳板,早已废弛,再如曹操这般有武略的将领,都被编入新的西园八校,他都想象不出,给他哥剩下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放心,”荀棐伸手按住弟弟肩膀,“你不是说当掌些兵权吗?这正是机会,要知道,虎贲营亦由声射校尉掌管,不过我并无军功,天子为何如此受职?” “大概……”荀柔用手抵着下颌,“这是奖励我同大将军关系断绝吧。” 他不是没有让荀攸去试探买太守,却被拒绝,当时他们便知道刘宏之意,至于兄长在皇甫嵩处,不过低位小将,刘宏先前不曾知晓。 “如此,为兄必好生训练兵马,不负天子厚望了。”荀棐挑唇一笑。 知道荀彧就在这一二日间到,荀柔便向宫中告病假,等待在家。 不过堂兄还未来,却有一个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物登门。 “荀君,经年不见,风采更甚往昔。” “刘君。”荀柔拱手,“阅兵之日,君雄姿特出,出众之远矣。” 面白少须,大耳长臂,令人一见称异,正是先因鞭打都邮辞官,又随毌丘毅丹阳募兵而至雒阳的刘备,刘玄德。 “当年一见,备即知君为少年英杰,数年未见,荀君果已登高位。”刘备端起酒盏,“备在此敬君一盏。” “不敢,”荀柔颔首致意,双手举起酒盏,又向刘备身后二人敬道,“与君同饮。” 张飞连忙端起酒来,他旁边的关羽却眯起眼睛,瞟了一眼,轻哼一声,别过脸。 “云长~”刘备低低哄一声。 关羽又看一眼荀柔,这才单手举盏示意,“嗯。” “关将军对在下有何不满?”荀柔挑眉放下酒盏。 “并、无。” 好家伙,这两个字简直硬得跟板砖一样。 “云长失仪,望君勿怪。”刘备见荀柔脸色不悦,当即替兄弟谢罪,“备自罚三杯。” 这般情谊。 荀柔自己也有兄弟,不由触动,神色缓下来,“久不闻刘君消息,若非平乐观讲武之复见,不知君至雒阳。” 刘备顿时一声长叹。 “……刘君为何长叹?” “当初备至安喜县为吏,一如君言,内抚百姓,外拒贼寇,百姓俱安,谁知次年,督邮巡县至,备欲求见,其人不通,却索财物,吾哪有财物与之,一怒之下缚之,鞭之二百,解了绶印,系其颈上便弃官而去。 “先前听闻大将军使都尉毌丘毅去丹阳募兵,便与同往,又至京师,然阅兵之后,却不见用,蹉跎至今。如今天下四处浮乱,备欲扫平叛乱匡扶社稷,报效天子,却投路无门,心中甚苦。” 求官啊。 荀柔点点头。 其实自从他入京以后,来家中投名帖的人就不少,他却一个都没见,为此还被传傲慢的名声。 不过,所谓债多不愁,虱子多不咬,他在雒阳士林名声一直不是太好,各种奇葩言论,包括以色侍君,名不副实,金玉其表之类。 反正荀家在市中开的铺子,每年赚的钱都会拿出一部分,冬天在城外施粥,民间名声不错,不会有人路上仍他臭鸡蛋,如此也就够了。 “不知,玄德准备了多少钱财。” 别人就算了,既然是熟人,那咱就不来虚的。 “什么!”这下张飞也瞪大眼睛了,“你要索贿!” “不是我,”荀柔叹了口气,“天子卖官,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张兄没听说吗?” “我却听闻,荀侍中从未付过买官钱。”关羽道。 “说得好,”荀柔点头,“皇子授课自午时开始,我近来身体不好时常请假,关兄若想做我这职位,今日正可入宫为皇子授课。” “含光勿怒,”刘备连忙道,“我等并非此意,只是我财力微薄,囊中羞涩,只有五十金来,实在不足,还请含光还转。” 的确连个县令都买不了。 荀柔抬眸看向一脸真诚的刘备。 乱世之中,挺身而出,又果能安定百姓,这有多难得,他现在已能体会,不说满朝公卿,就是他自己,所想也先是自己家人。 至于诸侯纷争中,能想到百姓的,放眼天下,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个刘备,没有第二个了。 “君先前只做过县吏?” 刘备点点头。 荀柔垂眸,目光微转,想起了没送出去的孝廉资格。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法,我可举君为孝廉,若过考核选为郎官,则不需钱财。” 唯一就是,他们从此有举主的关系,连平辈都不算了。 刘备先是一愣,缓缓睁大眼睛,满脸激动向他跪拜,“多谢侍中提携之恩,备铭感肺腑。” 第184章 行吧。 第106章 荀彧至雒 时已竟冬,一夜北风呼啸,早起见白霜生满阶前。 午时过后,哒哒的马蹄,沿着两面高门大户、夯土围墙的里道驰过,在一户门前停止。 御者扯住缰绳,停稳马匹,请主人下车。 伸手掀起帷帘,荀彧点头谢过御者,正待下车,却听吱呀一声,户门从里打开。 他扶着车辕抬头,只见披着靛青氅衣的俊美青年,自门内快步走出,来到车前。 “阿兄,一路辛苦。” 青年向他伸出手臂,向他抬头一笑,眉目隽丽,宛然生花。 “含光。” 荀彧一时都不知该笑还是叹气。 纵使兄弟,二千石侍中在车前侍奉他下车,阿善真是……一如往昔。 不好拒绝堂弟好意,荀彧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听闻弟每日午时入宫侍讲,今日怎在家中?” “阿兄你衣衫如此单薄,不冷吗?”荀柔飞快转移话题,将手炉递过去。 荀彧看着他长大,哪里不知他在敷衍,他摆摆手,没有接手炉,“教导皇子乃是重责,岂可如此轻忽。” “是我错了。”荀柔抬眸望着比他高两寸余的兄长,眼睛眨眨全是诚恳,“明天我一定按时上值,今日已经告假,阿兄就请既往不咎吧。” 说完,再奉上乖巧奉上手炉,引兄长入内。 如今,荀氏在雒阳聚居的这座小院,并不是何进当初送的那处。 实际上,荀柔当初住进去,并没想过要住长久,只是后来这样那样事情,又要教皇子,故而才没有换住处。 待他和荀攸归去颍阴,荀攸独自再来雒阳时,就拒绝了何进再安排住房,自己在雒阳东北租小院居住,再后来荀柔让学生入雒,在南市开铺做生意练习算学,让荀攸帮忙安排,大家商量后,就在城南买了一个大点的院子。 前院之中种满修竹,此时虽然西风渐紧,但庭前却翠竹千竿摇曳,蔚然可观。 荀柔领着堂兄绕过前堂,穿过草木半枯却打理整齐的中庭,到宅院最里角落一处,他自己的居所。 这间一明两暗的三间室前,却不似别处规整。 尺寸之间,一眼望去,矮树夹杂着些参差草木,临近台阶边,几茎木茎伶仃半枯,顶着几团黄白,既不似花也不像果,倒似蚕茧。 实在乱七八糟。 荀彧看着忍不住蹙了蹙眉。 “兄长,可猜一猜这是何草木?”荀柔轻笑,挑眉露出狡黠。 荀彧侧眸看他一眼,知道他说此话,是有缘故,故仔细看那株半枯的植物,细细沉吟,“此花实白似如蚕茧?非《尚书》所谓岛夷卉服,厥篚织贝者乎?” “……兄长博学多闻,实令柔佩服得五体投地。”荀柔叹服,拱手长揖。 卉服,就是用花作的衣服,织贝,则是织物如贝,由于棉花种植尚未普及,出现之地又在夷岛(海南岛),《尚书》以此形容棉质之衣物。 另外,此时由于“棉”尚未在中原普及,就连天子西园中种植,也只以为观赏,而不识其用途,所以连这个字现在都还没有。 但他哥居然能从浩瀚典籍之中想到此句,能猜出来,真是什么神仙。 “行啦,”荀彧忍不住轻轻一笑,伸手拉他起来,“弟在家种植此物,不忘百姓寒苦,兄还有何话可说,进屋吧,叔父与采姊俱有书信让彧带来,含光不想一睹为快吗?” ……再次转移话题被拆穿了。 不过,兄长既然不计较,那就过关,荀柔连忙应了,将兄长领进屋。 信中不过家常事,看过信,荀柔便同兄长说起雒阳如今形势。 荀彧不时提问几句,他也一径都说完,见兄长不时或沉吟或点头,心里不免有点惴惴不安。 不过,堂兄最终也并为表露责备之意,只点头表示知道,他最后可是松了口气,“兄长受举,明日将赴公府试?” 按照规矩,被察举的孝廉,需要通过考试合格才能授官。 荀彧轻轻颔首。 “诸生试家法,文吏试笺奏,”荀柔笑问,“兄长是要试家法,还是笺奏?” 家法指经书,笺奏是公文,两者只需才加一科考试通过便足。 他家既有家传,他哥又曾经做过郡吏通公文,显然两边随便哪个都没问题,但两者升迁路线却不相同。 若是前者,则多留在中央为郎官,将来迁升路线则往三台,若是后者,则多出外地方为令、长,迁升则是太守、刺史。 他心里当然想让兄长出任,但他也知道堂兄心中是自有主意的。 果然,荀彧毫不犹豫直接道,“欲试《春秋》。” 那就是经书了。 堂兄心中已有决断,荀柔自然也无话可说。 次日,荀彧便往尚书台拜谒,这一次先是审核资料,确定人是否有冒名顶替等情况,然后便要等着安排考试。 这一等,时间就可长可短了。 若是找到关系,那当然就能尽快安排,如果没有,那就得等尚书台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络太学博士,再确定时间,那就有得等。 到这时候,荀柔这才发现,自己两入雒阳,都没结交什么人脉,倒是由于和袁绍关系不好,可能在士人之中不太友好…… 不过 “嗯,钟元常、郭玄则(廷尉郭鸿)、曹孟德……”其实他家认识的人,还是挺多,嗯,还是够用的。 第185章 荀彧摇头轻笑,表示这件事不需要阿弟费心。 很快,荀柔发现,兄长虽未到过雒阳,虽与雒阳诸姓不熟,虽还没入仕为官,但兄长真的不需要他帮忙,相反,在荀彧到达雒阳之后一个月,他的人际关系得到极大改观。 其标志性动态便是,他居然再次和何进大将军、贤士袁本初,同坐一堂参加宴饮了。 虽然大家是面子情,只是表面上和好,但,他们本来也就需要这样一点表面情就够了,难道还要手拉手去茅厕说小话吗? 荀柔先前一直以为,他从大将军府负气离开过后,得要到刘宏真的变成为汉灵帝以后,才能和何进大将军再坐到一起了。 与此同时,整个荀氏在雒阳风评,得到了质的提升。 那些神奇、莫名、乱七八糟,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居然默默消失了。 啊! 必须再说一次,堂兄是什么神仙! 第107章 寒冬凛冽 天寒凛凛,瑞雪纷纷。 一丛马蹄扬起飞雪,在荀家宅院门前勒马停驻。 为首青年,白面短须,仪表堂堂,一跃下马,脱去遮雪披风,在门前认真整理一番衣冠,上前扣门。 “在下孝廉受高唐尉刘备,特来拜谢荀侍中提举之恩。” …… 将羊肉在在雪天冻得半硬,再以刨子一刨,便是纤薄透光出薄片,放入沸腾高汤之中一荡,微微卷曲,入口细绵,鲜嫩无比。 冬天,自然最适合涮火锅。 此时虽然还没有红辣椒,但山珍熬汤,也是极为鲜美。 自从去年荀氏铺子里卖铜炭炉,不过两年,火锅就已经风靡京城。 “刘备?”荀柔举著的手一顿。 好不容易来一个休息日,天寒飘雪,大家聚在一起涮火锅,他又吃不成了? “……请他到我居所向见。” 他长叹一声,接过荀攸递来的斗篷披在身上,抄近来先回自己屋中。 “备拜见荀侍中。” 才将室中炭火升起,刘备便至,一进屋俯身稽首,执大礼相拜。 他身后关张二人,亦得随之拜倒。 “玄德请起。”荀柔上前扶刘备起来。 “今番多谢侍中提携,备已授官青州平原郡高唐令,不日将启程赴任,特来拜别。”刘备顺着荀柔的手起身来,仰头道。 荀柔点头收手,回席就坐,“如此,玄德亦为一县之长矣,如今青州黄巾正乱,正是玄德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之地。” 所谓求仁得仁,彼之砒霜,此之蜜糖,也只有刘备再加关张二人相随,才敢到青州这种乱地上任,也难怪他授官如此之快,要知道,因为临近年关,朝中事务繁琐,郎官职位又冗余,他哥荀彧现在都还在等待授官之中。 刘备连连点头,“侍中所言,正切备之心意,青州与备之族地相邻,此地黄巾造乱,备忧心如焚,如是禀告,本拟为尉,被保为令职,如今得官,当即刻启程,前往救之。” 荀柔微笑,“原本我想劝君天寒路难,稍待春风,不过想来玄德是不愿久等了。” 刘备至此时忍不住也一笑,“我已与兄弟商议,轻车简行,正可到高唐县与百姓共度除夕。” 他二十岁立志,消磨至今,方得一地,虽知有种种之难,但自授官,也忍不住心中激荡,甚至一刻也不想耽搁。 “此番深蒙君恩,备感激肺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在得相见。” “自有相见之日。” 荀柔再次微笑,见他送至门口。 若是刘备知道他离去之后雒阳将发生之事,不知会感到庆幸还是可惜? 有人得意,自然有人失意。 不久之前,才慷慨激昂,要诛宦官,要匡助天子的盖勋,被如今任司隶校尉的张温举为京兆尹,在天子本人的应允下上任。 京兆尹这个职位,虽然好听,实则这个“京”指的却是西京长安。 也就是说,这位信誓旦旦的盖校尉,被排挤出了雒阳,甚至是在他满怀忠贞的天子,亲允之下。 荀柔当日入宫为皇子授课,入宫之时,正逢盖勋站在宫门之外,一脸失魂落魄。 “盖元固竟还守在这里。”迎他入宫的小黄门,见他似乎感兴趣,连忙低声道来。 原来诏令至盖勋家中,其人却不愿接旨,偏要跑到宫门来求见天子。 “啊……”荀柔轻叹。 “天子岂是他说见就见的。”小黄门讥诮,“这些边地的蛮子,张口就是喊打喊杀,毫不知礼,荀侍中这样的谦谦君子,自然同他不一样。” 荀柔摇摇头,向其人走过去。 “盖君家车驾未至?柔今方入宫,车马暂且不用,送君归家如何?” 若依先前,他固然没有幸灾乐祸,对其人也毫无同情,但自从堂兄入雒,极力扭转了他的名声,他就不好再破罐子破摔,浪费他哥心力了。 盖勋抬头见翩然而来的俊美青年,先是面上一羞,但见其人神色温和,并无耻笑之意,长叹一口气,拱手道谢,“悔不听君言,而至于此。” “凉州纷乱未息,君去西京,定有作为,不比在雒中蹉跎?”盖勋这样直肠子的边将,就不适合陷在雒阳这样的泥潭,“当初柔谏君蛰伏,乃是一时之计,实以长久论,西京亦是用武之地,君何必如此颓废。” “我并非不知,亦并非畏险畏难,只是……”只是天子这样做,未免寒他一颗真心。 第186章 荀柔点头,不就是觉得被背叛了嘛。 但是在刘宏这样的人身上寄托希望……稍微有点蠢哦。 他一脸诚恳,将盖勋送上马车,嘱咐御者送之归家,“盖君忠贞一片,我亦感怀,君在西京为天子效力,只要做出功绩,我定为君表于天子之前,天子定能知君之忠诚。” 盖勋愁肠满结,一脸幽怨的离开了。 然而,他不过是宦官反击的开胃菜而已。 张让等向天子谏言,请大将军往关中拒西凉叛军。 刘宏答应了,赐何进兵车百乘,虎贲斧钺,让其出兵。 这釜底抽薪之计一出,何进顿时傻眼,天子连仪仗都赐下,他又岂能不行,然而他若去长安,雒阳这边一但有变,则赶之不及。 “如此奈何?” 大将军连忙递送请帖,邀众人当夜便前往商议。 荀柔这次机灵,一开始拉住堂兄荀彧同席。 依礼众人以官位尊卑列坐,但堂兄如今未曾授官那就是名士,名士不受此礼仪约束。 “大将军若不接诏书,便是抗命,若接诏书,将兵而行,与西凉叛军交战,期年未必能归,倒时候雒阳恐生变矣。”坐中智士逢纪,为何大将军现况做了总结。 何进连连以锤敲桌,“阉患何其可恶!吾恨不能立诛之,生啖其肉。” 他倒是谨慎小心,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敢不说天子,就是口味略重。 “宦官固然可恶,但大将军宜先解此难,”袁绍挺身,环顾中堂,当是俯视天下豪气纵横,“如今天子病重,大将军岂能不坐镇雒阳,我以为可暂行缓兵之计。” “计将安出?”何进急切道。 “大将军不如以兵力不足为由,遣人往四处募兵,只缓缓而行。”袁绍看了荀柔一眼,见其不动,心下忍不住还是松了口气。 他却不知,荀柔还松了口气呢。 何大将军想到办法,不会去前线,前军总指挥将领就是皇甫嵩,再加上如今当了京兆的盖勋,两人都是百战之将,定能阻止叛军西进,或者至少这两人是最优之解。 但何进要去了,他随行这一大屋子文吏……想想袁绍在官渡后来是怎么败的。 “大将军不如分多路人马各地募兵,先命几部前往相助,称后军在徐行,如何?”感到旁边堂兄轻触,荀柔只得开口。 何进不由露出惊喜,连忙点头,“侍中补充得正是。” 荀柔抿唇。 第108章 兄长撑腰 刘宏将何进一军,何进虽然成功避闪,心中仍然不平。 与帐下谋臣商议,招并州刺史丁原入雒,以之为执金吾。 此职位负责守卫京师安全,与蹇硕之职务高度重叠,其排挤之意已昭然若揭。 荀柔这次更不言语,五年前,刘宏稍稍提携宦官,何进便只能偃武修文,退避三舍,深恐见疑,如今羽翼丰满,胆气也涨起来,几次和刘宏掰起手腕。 还掰赢了。 中平六年,春风吹绿,大地回春之时,丁建阳进京了。 以此,显然让众人越发明白,天子刘宏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 丁原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还有一千兵马,以及一个身材高大到显眼,皮肤如异族雪白,高鼻深目,神情骄傲,背上长戟醒目的年轻将领。 荀柔在何进府中见到吕布之时,也大吃一惊。 都说名将人杰各有异相,一眼看去就不同寻常,荀柔过去见过的人物不少,但真称得上异相的,似乎还没有,只是略出常人而已,但当吕布随着丁原出现,他才真正见识何为异相。 这家伙,就只平平站着,就让人觉得威慑力十足,真对面是一头猛虎,随时要暴起伤人。 “丁兄身后何人?”袁绍感到威胁,下意识握紧佩剑,挺身跪起。 “啊,这是并州主簿吕布,吕奉先,随我入雒为吏,近才拜为骑都尉。”丁原矜持的对袁绍拱拱手。 “未想,并州主簿亦有如此雄壮之姿。”无论心中如何,袁绍此时都得做出欣赏之态,“并州民风勇健,果然名不虚传。” 主簿是文职,但也是一州掌管最信任最亲近之人,除了处理掌管,还负责随侍左右,吕布显然不像文官,自然是负责后者。 何进坐在上首抚须,很满意吕布带来的效果。 这些年,他仰仗袁家之处颇多,对袁绍言听计从,但作为大将军,他也并非没有积攒自己的人马。 荀柔与身旁堂兄交换一眼。 不久之前,没有被瞎指挥荼毒的皇甫嵩,再一次打赢了西凉叛军,这次战斗虽然皇甫嵩是主功,同样在前线效力的董卓也有苦劳,且他比皇甫嵩会做人,与雒阳联络不断,何进将丁原招入雒阳,转头袁绍就让董卓以功封了并州刺史。 这事,袁绍大概没有跟何进报备,两人之间就生了一点嫌隙,不至于散伙,但大将军显然想要别一别苗头,如今袁绍退让,何进倒也没继续追击。 吕布在此,不能在堂上说话,却作为一个存在感爆棚的背景,让堂中众人心中凛然。 今日众人商议的主题是,天子情况究竟如何。 自新年过后,宫门长关,政令少出,就是这回何进招丁原入雒,宫中也无消息,这般不上不下,就是何进以为胜券在握,心中也不免忐忑。 毕竟本朝以来,宦官绝地反击的次数,简直太多了。 第187章 “不知侍中可有宫中消息?” “自新年后,我便未曾进宫侍讲,天子如何我也知。” “侍中果然不知?”袁绍道,“为何我却曾听说,张让以其侄张至往侍中家拜见?” 荀柔挑眸望他一眼,“此事,莫非是本初兄伯父袁太尉告诉兄的?” “侍中何意!”袁绍眉间怒气一闪。 “袁兄以为,宫内宦官是愿皇子辩继位,还是皇子协继位?”荀柔自不惧他。 “如今天子病重,”一道清越声音自荀柔旁发出,将众人注意引去,“宦官之中必生乱心,大将军受社稷之重,当谨慎小心,以防其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荀彧神色肃穆庄严,拱手长揖。 何进神色微变,连忙点头,“多谢文若提醒。” 会议结束,荀柔期期艾艾跟着堂兄,“今日之事,是袁本初先起头。” 落后一步的荀公达,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瞬间垂下眼眸。 “我何曾说什么。”荀彧温和的看他一眼,看得荀柔越发讪讪。 不一会儿,便有逢纪上前,先是躬身长揖,“荀侍中,本初公方才绝无他意,只是如今宫中消息不通,心中焦急,想以此得些消息,侍中若觉冒犯,还请见谅。 “如今大乱将至,我等正当辅佐大将军一同安定社稷,还望荀侍中看在大局当前,勿必宽怀。” 不是,大家堂堂正正吵架,怎么就成他心胸狭窄? 荀柔正要开口 “舍弟年少,说话率直,未曾有私意,就事论事而已,还望逢君转告本初公。”荀彧拱手施礼,态度温和。 荀柔心满意足的乖了。 不过,有句话就说来巧。 前一天才在何进处被问起天子身体状况,荀柔第二天就亲眼见到了刘宏。 一个衰败、气息奄奄、同时却并不甘愿的刘宏。 第109章 天子托孤 东风吹绿日初长,桃李争春绿柳黄。 西园春景依如往年,就中之人心情大为不同。 荀柔跟随小黄门,一路经过阳光灿烂的春花、春草、春水、春树,再一头扎进昏暗密闭的宫室之中。 膏烛和天光作用下,室内光线并不算按,但屋中宦官晦暗面容,以及死气沉沉的气氛,却将一室渲染得如同悬疑惊悚片里的鬼屋。 躺在宽大龙床之上的刘宏,低沉的喘息着,四肢浮肿,腹部隆起,如同一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 依礼制,天子生病,先有太医令进药,若病更深,则公卿朝臣轮流问候起居,再不愈,由太尉告请南郊,再不愈,则由司徒、司空依次告拜宗庙、五岳、四渎…… 这些流程,刘宏已经全部走完,然后宦官就紧守宫门,不再让外朝臣子入内。 幸好刘宏久不上朝,朝中大臣自我管理能力极强,朝中政务,也不需劳烦天子,故而这几个月来,朝廷继续运转,倒也没有太严重影响。 算起来,就他一个因为不再进宫授课放了大假。 心中想着,荀柔并没耽误行礼,弹袖提衣,跪下伏拜,“见过陛下。” “卿且进前来。”刘宏声音沉沉。 “是。”虽然未唤起身,但荀柔自我管理能力也很强,故而不必人叫,自己就起身来,走到床边。 才一靠近,荀柔便闻到一股甜腻腐烂的味道,像熟过头的苹果或者西瓜,齁得人作呕。 “多日不见,卿依旧光彩照人。” 荀柔一扯嘴角,“陛下谬赞。” “听说,丁建阳已入京?” “不错。” 刘宏呼出一口气,缓缓道,“天下之士,皆欲从大将军乎?” 这话怎么答? 荀柔立在旁想了想,干脆不回答了。 刘宏不是觉得自己聪明吗?这种问题他心中难道没有答案。 “卿向来能言,为何不答?”刘宏催促。 “不过想起盖元固、傅南容。”你自己不干人事,还怪人家?忠心不都给你自己撵走的? “朕似听说,盖卿与荀卿似有嫌隙?今日又为其不平了?”刘宏轻轻笑了一声,“的确,荀卿向来与朝中公卿不同。 “忠贞之士啊……” 荀柔抬眼一望,总觉得刘宏大脑不至于糊到这等地步……也未必,将他召入雒阳,给他儿子上课的,不就是刘宏本人吗? “说来有趣,朝中忠臣,向来张口诛杀宦官,荀卿却从无此言。” 说什么,知道你抬举宦官制衡朝臣,绝不会自断手臂,他为什么要自讨没趣? 刘宏掀起浮肿的眼皮,看向沉默而立的青年,渐渐收起虚浮的表情,“卿以为,天下为何反乱如此?” “太史公曰:今亡已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柔以为,差可相比,民不畏死,故天下乱耳。” 司马迁在陈涉世家中,写的这一句话,未不可说千古之至理名言,人被逼到绝地,或许有默默从死者,但也绝不会缺少醒过来,想打破这间密闭铁屋之人。 “放肆!”蹇硕挺剑大声道。 荀柔面无表情回望过去。 还未等他开口,蹇硕旁边的张让就拉住其人,急声道,“御前安敢如此。” “退下吧,”刘宏无力的摆摆手,“今日能出此肺腑之言,唯忠诚之士,”他叹了口气,“满朝大臣,托言忠诚,不过自图名尔,朕心中如何不知,唯卿能深体朕心。” 第188章 荀柔愣了愣,忍不住生出犹豫。 自己过去言行,难道真将刘宏忽悠住了? 不过以理解刘宏心思论,这句话或许也不算夸张?众人都想国家如何,只有他,在第一次面见刘宏,就见其人让人自房顶摔下,而毫无同情之时便知,刘宏眼中的世界,显然和天下众生不同。 百姓黔首图生存,朝廷公卿争权势,而对于刘宏来说,天下、权利,这些天经地义是他所有。 某位太后曾说过极其直白的一句话:宁予外邦,不予家奴。 这才是封建统治者的真心话。 相比起来,刘宏显得还更有觉悟。 不过话又说回来,某末朝在社会制度上,是几乎倒退原始社会,汉朝天子还没到敢称朝中公卿是“家奴”的程度。 没有人“深体朕心”,当然是因为,没有人会以刘宏天子的角度,来理解他的行为。 荀柔从来不说宦官,因为对于刘宏,宦官是他必不可少的翅膀,作为深居宫中的皇帝,他需要依赖宦官的力量在控制天下,制衡外戚和士大夫,他绝不可能除之,说了没用。 荀柔低了低头,以表谦虚。 “朕亦读《史记》,卿之所言,如何不知,朕亦不愿如此,”刘宏叹了口气,“早年朕亦广告天下,上书陈事,可那些士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诛宦官、诛宦官、还是诛宦官,否则便言宫中事,光武修北宫南宫,高祖筑未央宫,为何无人说话,朕不过稍修缮住处,便有无数谏言。” “就仿佛只要朕无享受,这天下就会太平,他们自己家中难道不是仆从侍婢成群,奢侈丽服?何进当初不过一介屠夫之子,如今高厦广宇,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如何众人便毫无意见?”刘宏看向荀柔,“侍中你说,天下至此,难道真是因朕一人奢侈?” “自然不是。” 刘宏换了口气,“朕这些年,刻石经,印经书,建门学,平黄巾,平西凉,不可谓不尽心,这些人却只盯着朕之私事,于国朝之事,毫无用处……但为何这些人名重天下,朕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荀柔注视着重病的天子,其人浮肿黧黑的面庞上满是不甘。 或者说,终于,当生命将终,刘宏终于承认,他自己根本无法像以为的那样,掌控天下,翻云覆雨。 是他不够聪明吗? 荀柔在心中问。 其实刘宏所作之事,串联起来,很可以看出,对方想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豪强之意,其中开鸿都门学,招天子门生,此举不可谓不妙。 早年有天灾,刘宏也曾下令安抚,疫病之时让使者布施草药,甚至罢掉士族出生的宋皇后,而让平民出生何氏为皇后。 以封建帝王角度来看,刘宏的方针并没有走错,他就算懒一些,贪婪一些,奢侈一些,但还没有到达夏桀、商纣、周幽王的档次,甚至在许多事上颇有手段,但为何最后结果却完全相反? 难道真的只因为汉朝积弊日久? “荀卿可知,为何如此?”刘宏问。 “臣也不知。”荀柔垂眸,他是真的不明白,最根源的问题在何处。 古之帝王,就没有一个是经书里那样,相信其人不好色、不奢侈、无私心、无幸臣、不擅杀、无以私废公,那是傻瓜,如这样说来,刘宏到底败在哪里? 荀柔过去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刘宏失望的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没苛求,转而说起别的事,“如今天下至此,非寻常之人能理之,侍中以为二位皇子谁可当之。” 荀柔呼吸一滞。 对方语气平平,但他绝不敢将此句,真的当做其人随便一语。 他打起精神,“陛下说出此言,意有所指啊。” 刘辩嫡长子,将刘协与之并言,天子之意图已明显。 “荀卿直言就是,朕听闻皇子协亦曾得卿授课,卿当知其聪颖有胜其兄多矣。”刘宏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荀柔暗暗深呼吸,定了定神,沉声道,“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刘宏猛一抬头,与荀柔四目相对,片刻缓缓道,“荀卿如何看待袁氏?” 荀柔垂眸,眼睫一瞬,“私心过重。” “如之奈何?”刘宏继续追问。 “使袁氏族人,俱锢留京中?” “好!好!”刘宏使劲拍床板,“襄氏果不欺我!卿果然璇玑入命,有佐世之才!” 什么? 荀柔眉心一蹙。 “还请陛下明示。” 刘宏露出’本人在大气层‘的微笑,“襄氏有观星之术,当初黄巾初败,便来雒阳,以性命担保,称君为天降之星,璇玑入命,当佐天下,必不为乱。 “朕原本不以为然,其人便与朕打赌,说他自己夜观星象,知自己当死于中平五年四月,若时至不死,朕在处置,若死,则其先前说称璇玑入命,必为真。” “朕于是起了好奇,召卿进京,不想确实惊喜,去年襄氏自投,并揭发王芬等人,朕本不欲杀之,其人却自请求死,便为实现其所预言之事。”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没明白他的逻辑所在。 不过不明白无所谓,刘宏让人拿来经书一卷,让他好生研读。 荀柔捧着白绢。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从刘宏手里拿过的东西《太平经内卷》 第189章 “何进与皇后虽承诺过不伤幼子,可朕不能相信,母后亦不足相信,荀侍中,日后卿且同蹇硕等共力,同保朕之二子及汉室江山。” 两个皇子,从屏风之后牵手出来,年长的刘辩固然神色感动难耐,年幼刘协睁大眼睛望来,满脸沮丧失望。 “待朕去后,宫中托与常侍与蹇硕,宫外便托付于荀侍中,辩儿,你继位之时,便在大殿之中封荀侍中为太傅,可记住?” “是,孩儿记得。” 第110章 何为治乱 手中握着襄楷所留下《太平经内卷》,荀柔没有理会想要和他交好的宦官,脚步几乎带着踉跄走出宫门。 早在再次入雒,他就已经准备放弃这里。 雒中形势复杂,满地公卿士族,从权势、财货来算,哪一个都比他荀氏有钱有权有势。 比起陷在泥泽之中,寸步难行,雒阳之外才是荀氏用武之地。 而在雒阳这一年,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加深他这般想法。 这些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又争又夺,彼此打成狗脑子的公卿,这些士大夫,他从心底不想跟这些人歪缠。 这些人都不知道,很快他们争夺的东西,都会被边地来的野蛮人,他们根本看不起的莽夫,打得稀巴烂。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能阻止董卓入京,到现在却不敢如此想了。 就在不久之前,董卓拒绝了袁氏举荐他的并州刺史,不,准确说是,董卓已经两次拒绝朝廷诏令。 在去年,董卓与皇甫嵩在与凉州交战前线,相互战略不同,曾一度争执。 将帅不和,是用兵大忌,朝廷便征招董卓为少府,这个二千石九卿之一职位,负责皇帝私人财产,大有油水,但董卓却拒绝了。 称“凉州未灭,此臣发奋效命之秋,吏士念恩思报,各遮臣车,未得即路。” 凉州没有灭,是我效命之时,又有佐吏士卒感念我的恩德,遮拦我的车架,让我不能离开。 那时候雒阳之中,已经意识到其人不听指挥,但对方手掌亲兵,都是从凉州跟随其人,雒阳之中无人能制之,不敢轻动,再加上其弟董旻在京中活动,厚贿袁氏以及中常侍张让,此事便就此放下。 今年开春,皇甫嵩和董卓击败韩遂部队,雒阳乘此机会,再加上袁绍也有意示好,让董卓当并州牧,只是要其将所掌兵马留属皇甫嵩,董卓再次拒绝。 称“掌戎多年,士卒大小,恋臣蓄养之恩”,想带着自己的部下,留在边地。 这封奏疏颇有图穷匕见、携军自重之意,但袁氏却听信了董卓之弟的鬼话,认为对方曾经做过袁氏故吏,会一直听从袁家指挥,手中握一支亲兵,对袁氏也是好事。 但现在,就算荀柔去说,这里的人,这雒阳之中傲然的士大夫,谁又能相信,董卓区区边僻之将,将来会做出那样大不韪之事? 至于违抗君令。 当刘宏将公卿当狗屁一样放了近二十年后,他的话也早就被大家当狗屁了。 甚至,可能根本是他逻辑颠倒,董卓先让他弟说服袁氏,然后再来违抗君令,也都可能。 袁家绝不会相信他是为大局着想。 所以,荀柔曾想,冀州、青州、并州,无论哪一处,他都能为家族找到栖身之地,再之后要如何,他们可以从容商议,他家这么多聪明人,难道还找不出办法? 至于京中,他当然会先教刘辩,然后一个足够有卖相,识时务,怂且老实,又不懂政务的皇帝,只要他自己稳住,足可以保全性命。 只要活着,才可以说以后。 他本来这样计划。 但现在,他必须留在这里。 奇异的情绪,激荡满怀。 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恐惧,莫名满腔热血,难以遏制的在血管中冲荡回声。 这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三公亦可为傀儡,并不是坐上那超秩位置,他就拥有权利。 这雒阳之中,有多少人愿意听从一个年不过二十岁的青年的命令?他能调动军队吗?他说的话,有人会听吗? 而如果他不愿俯首,便将会是董卓掌权路上最大畔脚石。 与此同时,无论如何,他的确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触碰最高权利的机会。 一个能做点什么,更多做一点什么的机会。 光线一寸一寸暗下,整个居室沉浸入黑暗,温度一寸一寸下落。 荀柔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想清一些事情,很多事情。 “嗤、嗤” 两声打火石敲击出火星。 案上灯台点燃,一点火光,映出托灯盏的铜雁,圆胖身躯,也映在荀彧沉静的、琥珀色的、清澈的眼眸之中。 “阿兄?” 荀柔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天已完全黑了,长时间不动,自己全身僵得像根木头。 “你让人不许打扰,但将至子时,一日不疏食饮水,不觉饥饿吗?” 食案放在面前,黍饭、时蔬和一碗鲫鱼汤,是标准的雒中饮食,食物味道随着热气升腾,荀柔这才感觉到饿了。 “多谢兄长关怀。” 荀彧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走。 “阿兄,”才端起碗的荀柔,连忙开口,“今日天子问我天下何以至此,我当时却未答出。” 荀彧回身,眉心微蹙,“你岂可私泄禁中之事。” 第190章 “我今日闭门谢客,兄长必为我阻拦不少人了,明日、后日必然还会有许多人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况且,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不也曾经私下议论过吗?” 荀彧定定看了堂弟一眼,“含光若要长谈,还是先用饭吧。” 荀柔连忙冲他一笑,端起碗来干饭。 荀彧执起灯台,将屋中其余几盏灯都引燃点亮,又在屋角寻到水器,在对面坐下来。 荀柔吸溜的飞快,一会儿就将盘盏清空,放下碗,“都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这分分合合,总有根由,又有人说天子有德行,以为天下典范,则国朝兴盛,但我们都念史书,齐桓公好色而乱伦,晋文公气狭而不义,就论好色之事,汉武帝三千宫女,也会比如今雒阳更少,汉景帝曾因棋盘小戏,怒杀吴王太子,不能说是友悌之人,至于高祖…… 荀柔微微一笑。 “若论重礼,则春秋之鲁国为最,然其国衰落,是不争之实。若是论爱民,则秦国向来重役重法,最终却逐鹿中原,天下归一,然其又并未得六国之民心。” 这话,如果拿出去说,立即会被人说为大逆不道,但荀彧向来讲以理服人,竟耐心听完了。 “我今日想了一天,实在没想出当今天子,在私人之事上,比这些天子差了多少。若真要论差,只是其手段不及而已。” 荀彧深深皱眉,“含光此言未免偏激。” “再说本朝之积弊,固然有强干弱枝之势,亦有中官之患,但光武之时,光武帝却能压住这强干,之后又有明章之治,故而说积弊,也不能算吧。” 哪有十全十美的政治体系,不都是在不完美之中,保持平衡吗? 平衡被打破就称积弊,实际上不过是后世君主的借口而已。 真的有不可逆转的积弊吗?从废墟上重建,会比将房子重新装修更容易? 荀柔没法告诉荀彧,将来一千年以后,会出现一个开国皇帝,把开国功臣杀得七七八八,但却并没有动摇国本,那是最庞大的利益群体,但朱元璋就杀了,还震住了。 真的有爱民如子的皇帝吗?所谓唐太宗,真的爱民如亲子吗? 汉灵帝步步至此,只因为他根本就在纸上谈兵。 刻石碑、想要打破知识垄断,可真正贫民子弟,生存尚且艰难,怎么可能跋涉至雒阳。 印经书,传州郡许百姓借阅,然郡守怕书籍损坏追责,根本不借外人。 鸿都门学养天子门生,想打破士人舆论掌控,只识篆刻,书法的艺术生根本无此能力。 还有铸钱、遏制党人,甚至刘宏想要压制何进,最后都失败了。 他躲在深宫,自以为可以操控天下,但世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世人不是提线木偶。 但是、但是,想通如此,为何他仍然心不能平? “然而,”荀柔望着兄长,眼神澄澈而难过,“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就能拥有天下,作众生的主人。 如今天下至此,不是这位天子种种享受破坏、不体恤百姓,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也不喜欢这个事实。” 第111章 并州空虚 中平六年二月,皇甫嵩大破王国、韩遂大军于陈仓。 三月,幽州牧刘虞与乌桓、鲜卑等联军和解,重金购得张纯斩之,平定了幽州。 四月,丙午,日有食,太尉马日磾免,以刘虞为太尉。 刘虞进京之日,荀柔恰好接到自冀州来信。 幽州既平,冀州前去支援的平难将军部,也就回家乡去,只有当初在冀州招募的勇士,有一些本就想为国效力,又被公孙瓒赏识,便继续留在幽州。 这其中,便有常山郡青年,赵云赵子龙。 其人勇武过人,很得公孙瓒赏识,被留在其身边成为亲兵。 当然,这只是添头,这封信主要所写,是这次“平定”幽州的经过。 最初是很顺利的,波连亲自带兵,一路北上在属国石门与公孙瓒汇合,大破二张及乌桓丘力居,追回被乌桓人掠去的汉民男女。 之后,公孙瓒与他们一路东进,却走得太深入了,粮草、补给、消息俱断绝,差点在管子城被围。 等好不容易重新取得联络,却听说,刘虞已遣使者结交乌桓诸王,与乌桓结为友好,决定在边地开互市,重金购买回二张,不久之后,张举头被送回,张纯则活着绑回,再被斩首。 波连信中有些灰心丧气,明明卫国而战,最后却只得狼狈突围,又草草收场,这样的结局,实在让他很不是滋味。 但荀柔看信,却读出这位新上任太尉的“骚操作”。 波连尚懵懂,似乎连公孙瓒也没明白,大军行驶在外,刘虞不再即时提供情报与粮草,才是彼被围之根由。 深入?辽西郡再往北的乐浪都仍是本国之土地,又没走到外国去,算什么深入? 换句话说,刘虞的功绩,就是“献祭”公孙瓒等人而来。 至于互市,显然是骗不懂实务的朝廷公卿和天子。 提问,在不用花钱,就能轻松抢得物资的情况下,乌桓为何要选择互市交换? 唯一答案是对方给得太多了。 刘虞与其说“平定”幽州,不如说,以绥靖政策与乌桓和解。 第191章 其人显然以为,外族入侵是可以忍耐的,而二张称帝,挑战刘氏正朔,才是必不能忍。 这与边将公孙瓒一心驱逐外族,建立功业,显然相佐。 不过,这就不是波连操心的事了。 荀柔回信,让其安抚好这段时日,前来投靠的流民百姓,流民已成流民,便已经打破了自身第一道下限,且对这世间积累很强的怨怒,一但不能使之安定,就会变成贼寇,烧杀抢掠,扰乱社会稳定,进一步恶化局势。 而且,他们稳定下来,生产出的基本生活资料,也可以支援在并州的波才。 丁原入并州后,收揽了并州将才,然后派出张辽和张杨入雒,给何进帮忙,自己被升迁执金吾又带走吕布,以及精锐,可以说,整个并州最顶级的武略将领都带走了。 接任的董卓又拒绝上任,以至于,如今并州完全没有首领。 西河太守崔均乃是博陵崔氏,修文德少武略,虽为一镇之太守,却常以缣巾广袖……嗯,就是比战五高一些,战六的渣渣。 其余太守,比之勇义更不足,不是逃官就是闭城自守。 幸而其本地百姓,尚武又多勇毅之辈,波才这才团结了一些人守卫家乡。 这也是汉时政策不足之处,由于不能在本地任主官,故各地县令以上,都是异乡人,家不在此地,自然与本地并无休戚与共之心,一但敌至,自然保身逃命为上…… 荀柔刚把信交给使者送走,便有宫中来使急请。 “现下、此时,入宫?” 天色将昏,宫将闭,此时却来招他入宫,显然有些奇怪。 “正是。”前来的小黄门,将身体伏得更低一些,越发显得谦卑,“天子急诏,还请侍中即刻登车。” “天子为何”话至此处,荀棐陡然一顿。 他平时在城外练兵,今日恰巧休沐在家,但也并非与世隔绝不通消息。 十日之前,天上日食,公卿按礼仪入宫救日,未能见到天子。 荀柔蹙紧眉心,从座中起身来。 刘宏真的要死了? “等等敢问,天子还诏何人?”荀彧听得消息从外走来,唤住他,拱手徐徐而问。 “并、并未再招他人。”小黄门面上慌张一闪而过。 嗯?荀柔神色一动。 “弟未可入内。”荀彧神色一肃,“此必有诈。” 荀棐对内廷事所知不多,但见中官神色,也感到其中古怪,拔剑而出,直指其人,“你受何人指使?从实招来!” 同样随荀棐归来的典韦,低喝一声,配合他威慑来人。 小黄门先一抬头看见雪亮的剑尖,又感到身后有人,转头就见一彪形壮汉,神情凶悍,顿时吓得差点晕过去。 “奴、奴,真的只是受天子指使,只是、只是,受尚未即位的未来、未来天子之命啊”他吓得发颤,满头汗流淋漓,最后直接崩溃的坐到地上。 屋中三人俱相顾彼此,都露出惊诧。 刘宏已死了?什么时候? “宫中为何不曾发丧?”荀棐厉声道。 “这……这……”小黄门眼珠转得飞快。 “老实回答!”典韦抓住他肩膀提起来一抖。 “典叔,勿追迫过急。”见其人脸色蜡黄,神色惶恐欲死,荀柔连忙道。 别给吓死了。 典韦浓眉一皱,将人丢回地上,嫌弃的拍拍手,“还不快说。” 小黄门吓得汗水长流,抬头仰望荀柔,“侍中,奴真未说谎,是、是将即位的皇长子,命奴前来请侍中入宫的。” “勿顾左右,快说,为何宫中不发丧?” 长剑递去颈侧,他哥这几个月受部队熏陶,真是越发雷厉风行。 “这等事,这等事都是太后还有张常侍、蹇校尉他们决定的,这奴如何能知道啊!” 太后、张让、蹇硕…… 自上次被招入宫后,十常侍、朝廷公卿、太后董家、董卓之弟、还有何家、大将军府都曾来找过他,多具厚礼,为了避免麻烦,荀柔已经称病闭门许久了。 太后加宦官,今日这组合,看着有点意思。 “不可去。”荀棐道。 “确实不可去,”荀彧点头,按住堂弟肩膀,沉声道,“礼制,天子登遐,当由皇后出面,诏三公典丧事,如今恐不当时,入宫之后,事未可知也。” 荀柔虽觉得对方此时不会对他如何,但犹豫一瞬,还是从兄长所言,“好,叫人去唤公达回来。” 荀攸为黄门侍郎,此时在宫中上值。 荀彧点头,“再使人去大将军府通告一声,”他神色一顿,“不,未免生变,还是我立即前去。” “文若阿兄,”荀柔连忙道,“路上小心!请典叔同往!” 他知道此时两边正处微妙之时,也明白荀彧亲自前往的原因,故而不曾阻拦。 “公子放心。”典韦虽然还未明白前后,但当即拍胸口答应。 荀彧点头,即刻带着典韦就走。 几乎瘫倒于地的小黄门,陡然抬头,露出比方才更惊恐的表情,“你、你们竟真要通知大将军!” 荀柔望他一眼,突然一笑。 刘宏真的以为,一个太傅便会让他同何进决裂,甚至愿同他们联合将之杀掉? 有些事,看透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第112章 一夜之间 第192章 夜色渐深,南宫嘉德殿,内外燃起无数灯烛,照亮窗牗。 刘辩满目红肿,神情木然,瞪着殿门,眼泪从眼角边滑落就未曾停过,不是抽噎一声,刘协依在他身边,紧紧拽着刘辩的袖子,也红肿大眼睛,他一时看殿门口,一时望向焦急的太后,向来早熟的童子,露出正当年纪的恐惧惊惶。 一身金玉锦绣的董太后,保养得宜的面容几乎没有皱纹,眼睛却随年纪浑浊发黄,画得细如柳叶的眉皱在一起,“人怎么还不来?再去打探消息!” “这……”蹇硕撅腰拱手,脸上露出难色,“就怕走漏消息,让……”他伸手指了指南面椒房殿,“那边知道。” 董太后望向窗外天色,重重一哼,“算了,要来早来了,皇儿刚去,托孤之臣便如此” “咚!”金玉装饰的凭几被她一把推倒,“原本想送他一场富贵,进如此不识抬举!” 刘辩抖了一抖,包着眼泪偷望祖母,感到旁边的弟弟倚得更近些,伸手将他搂紧。 与其说是在安慰弟弟,不如说因为心中慌乱无措,抓住唯一同命相连的兄弟,以此**。 这段时日,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宫中行事不明,祖母时常同母亲争吵,又将父皇接到自己宫中。 有一回,他还听见祖母向父亲哭喊,要父亲下诏让弟弟继承皇位,说,若让他继承皇位,自己一定会被何氏兄妹逼死。 他很想告诉祖母,自己可以保护她,母后也不会杀她,但对上祖母凶怒的眼神,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不明白如今形势,心里十分害怕,想要见先生却张常侍他们却不许,直到父亲晏驾,他再一次提出相见先生,原本未抱希望,没想到却突然轻易允许。 这突然而来的奇怪变化,甚至让刘辩生出后悔。 先生教过他的:事出反常,必然有妖。 可到底是什么,他却一点不清楚。 他又期待先生来,却又害怕张常侍他们加害先生,又伤心父亲逝世,又不知所措。 他……好像要做天子了……是不是如此?先生说天子,要当天下表率,还要仁爱百姓,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父亲让先生做太傅,就是天子的老师,是不是以后,他只要继续听先生教导就可以? 南宫之中,一处幽蔽密室,烛光隐隐。 “荀柔不来,恐怕事情已泄,”坐在首位的张让,低声道,“我们还要早做打算。” 赵忠忍不住不忿,“孺子果然不经事,我们想抬举他,都抬不起来!” 段珪一时不忿,也是一时怨怒,“天子信了谣传,说他是什么天将璇玑,其实不过是个病弱儒生,还教皇子种什么稻,若不是嘴巧,讨了天子心思,否则岂有道理,让这样的人为托孤之臣?也是天子走了眼。” “现在说这何用!”张让敲了敲桌,集中众人注意,“现在我们要想好对策,这里是宫中,”他三白眼一挑,戾气纵横,“等何进入宫祭拜,先宰了何进,皇子辩既然喜欢这个荀含光,就给未来天子留着,讨个好,反正这样的人,也好拿捏。” “若是杀不得何进,该如何?”十常侍中与何家颇有亲善的郭胜,低声问道。 “将事推到蹇硕头上就是,”赵忠冷哼一声,“他同董太后密谋,却不先告我等,今日之事,若成则我等得之,不成则败之一人。” 室内密谋,室外亦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潜出,将消息传递。 这一晚,不止宫中热闹,四处灯烛不灭,宫外也是车马如龙,将雒阳城中夜禁当成笑话。 大将军府中灯火辉煌,公卿满座。 天子已死,宫中秘不发丧的消息,已经传递给坐中所有人。 天时已不早,众人却全无睡意。 “若非荀太傅之言,我竟蒙在鼓里,”何进看向荀柔的神色,可算是一年以来,最为亲善的一回,“还请众位各畅所言,宦官如此大逆不道,我该如何应对?” “如今之计,大将军当先正君位,而后再图奸佞。”曹操道。 “按礼,天子登遐,则皇后诏三公典丧事,百官入宫哭丧,羽林、虎贲宿卫宫中,北军五校绕宫屯兵,”袁绍徐道,“大将军可招北军及众将,围守宫门,再诏百官,逼之开宫门发丧。只是入宫则需白衣免冠,不可携带武器,大将军本人,则不宜轻入宫省,恐为其人所害。” 他才说完,正巧有人来报,其人悄声传递消息,告诉何进,宦官们准备趁他入宫之时将他诛杀。 何进一听,大为惶恐,“孟德、本初所言甚是,”他连连点头,环顾堂中,最后看向荀柔,“荀太傅乃是太子之师,又是礼仪之典范,领群臣入宫之事,非君不能为也。” 这两声太傅提前叫的……可以说,就很实诚了。 不过何进此人,的确实诚,一向比刘宏讲信用,肯听劝,所以也才拥有如今,汉末第一阵容。 “明日一早,我便令北宫以及众将入城,太傅亲领百官入宫,在天子灵前请太子登位即礼。” 荀柔抬眸,正看见对面袁本初未掩藏好的失望,跪立向何进拱手,“何必等候明日,天子既丧,礼当应时,早正君位则安天下。” 等什么等,这都几点了,回去睡也睡不成,不如连夜把事情办完,大家心里都踏实。 “含光所言正是,”曹操应援道,“此时宫中宦官亦必不曾想到,应对无措,早正君位,则可少生事端。” 第193章 何进一愣,又连忙点头,“孟德说得也对,便如此吧。” 敲鼓鸣金声惊醒沉睡中的人们,灯火骤然点亮了整个雒阳。 【天子大行】 百姓在更者高唱中,朦胧醒过来,鸡鸣狗吠之声响起,伴着人们惶恐的哭喊。 全城热浪反袭紧闭的宫门。 宦官终于无法,将宫门打开,让公卿百官以及虎贲、羽林军进入宫内。 众人先白衣免冠哭一场,再换玄色朝服,在灵前请刘辩继承天子位,接着大家再再换了白衣,继续哭丧仪式。 整个过程之中,除了最开始刘辩一见荀柔,就哭喊了一声先生之外,也没再出乱。 丧礼毕,众人再换吉服,反还宫庐,向新君进贺礼。 新任天子立于陛上,缓缓道,“太后进太皇太后,皇后进皇太后,以皇弟为渤海王,特以其年少许留京中,及冠之后赴国。以侍中荀柔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同参尚书事,嗯,三公以下俱各上封事,各畅胸臆,勿有隐言,以伤朕心。” 刘辩神情肃穆,礼仪庄重严整,虽然年纪尚小,但这卖相着实不算差,并没有先帝所谓“轻佻无形”,令百官之中许多人,长松了一口气。 在每次换服之间,都要在静室紧急给刘辩作培训,并兼鼓励安慰的荀柔,也长长松了口气,正准备随众出宫。 却在袁绍等人羡慕忌惮,以及荀攸等人担忧的神色中,被新即位的天子给留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天子灵前即位的礼仪,尤其只衣服换来换去,都是《后汉书。礼仪》之中的内容,不是我瞎编的: 1。登遐,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 (皇帝死,百官丧服入宫。) 2。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 (立天子,百官换吉服。) 3。群臣百官罢,入成丧服如礼。 (继位仪式结束,再换丧服。) 4.皇帝、皇后以下皆去粗服,服大红,还宫反庐,立主如礼。 (礼毕后,再换衣服) 5.群臣皆吉服从会如仪。 (丧礼结束,群臣穿吉服开朝会。) 第113章 家国天下 “先生。”朝服冕旒,赤舄絇屦的新任天子,红肿着眼睛,含着一包泪望着年轻俊美的太傅,“先生,父皇逝世,我……我当如何是好。” 年轻太傅虽也劳累半夜,但却全无狼狈憔悴之态,玄衣梁冠,清淡从容,眸如星辰清亮,眼角微微泛红,雪白肤色衬得如同一抹朝霞清艳。 刘辩心中说不出滋味,不由伸手,一动之下,冠冕上旒珠乱撞,噼啪清脆作响。 “太傅。”年幼的新任渤海王,深深弯腰长揖,“请太傅救我和祖母性命。” 荀柔疲惫的眨了眨眼睛,低咳一声,清通了喉中刺痒,“陛下、渤海王,二君可知,这冕服之意。” 又是哭丧、又是给刘辩培训,还滴水不沾,他声音不免有些沙哑。 刘辩与刘协愣愣望来。 “伏羲作冕服,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以地制宜,故衣法天为玄色,裳以地为黄色,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十二种纹章,黼黻絺绣,以五采施于五色作服,可通神明之德,状类万物之情。” “不要着急,”他声音低柔和缓,如同吟诵,从容不迫,正适抚慰人心,“坐下来。” 他先看向刘协,他需得承认,这位历史上的汉献帝,在心性、资质上,远高于他的兄长。 但历史证明,刘协的才能,并不足以在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寥落之时,重整河山。 历史中,何进清缴了董太后家,但并未伤害刘协,但出于此境中的刘协,此时还只是一个聪慧的孩童,又如何知道将来? “放心,”荀柔安慰他,“何进此时大权在握,所依仗乃是礼法和皇权,渤海王谦退孝悌,他不敢将你如何。” 刘宏血脉的确只有眼前二位皇子,但刘宏自己就是入继的宗室,和他一样姓刘的多得很。 何进心里应该清楚,袁绍看上去对他忠心耿耿,实际上要是他敢乱来,被逮到把柄,四世三公门生满天下的袁氏协同公卿们,另废立新君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何进为何愿意拉拢他,手下人马一大半是袁氏门生,若是真的完全依赖袁氏,他迟早会变成袁家傀儡。 “可是祖母……”刘协秀细的眉头纂在一起,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复杂神情。 “太皇太后若是什么都不做,自然也能颐养天年。”荀柔表情耐心的敷衍。 西园卖官董太后参了一脚,宦官们在外侵占民田、霸凌百姓,董太后以及董家也一样,在雒阳呆的这不少时日,董家那些欺男霸女,胡作为非的事,不知听过多少。 放在后世,他们一家子全判死刑,完全合情合理,无论出于任何原因,荀柔都想捞她。 相比起来,过去何家还想升级,做事情收敛老实得多。 刘协欲言又止,显然也知道,养大自己的祖母是个战斗机,否则他非嫡非长,根本不可能成为皇位候选人。 他从未觊觎过兄长之位,也知道祖母如此行事,有些不妥,但他自幼无母,祖母抚养他长大…… “还请太傅,保住祖母性命。”刘协将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 年少孩童眷恋亲情,无法公正的看世界,若是不能正确指引,常人无所谓,他却毕竟姓刘。 第194章 “我听说,西园卖官之财,有一半入太后私库,自先帝登基以来,董家田园,在河东及雒阳城外,复增万倾不止。” “十余年前,民间就有歌谣: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无论朝中还是民间,不直董氏已久了。” 这也是何进杀董氏,却未引起天下动荡的原因之一。 伏跪在地的刘协瑟缩了一下。 “你不必害怕,孔圣人都说过: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自此,唯有亡羊补牢,”荀柔指尖捻着袖口,“为今之计,只有董太后自己能救自己,如其不再与宦官勾结,愿打开库门,以财救济百姓,再将这些年抢夺之田分给百姓,从今往后,简素宽怀,慈爱善下,再使人诵之’功德‘,何氏就算想要动她,也怕激起民怨了。” “这……”可能吗? 刘协仰起头。 “渤海王,纵使天子都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夏桀、商纣不德则国灭身死,”荀柔伸手将刘协拉起来,“《战国策》中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反之亦然,渤海王你如今是太皇太后最亲近之人,欲孝侍太皇太后,则当耐心规劝之,方是为子为孙之道。” 刘协抵不过荀柔的力气,被他拉了起来,“可是,太皇太后如何能听从?” 事若能成,对百姓也算好事,但他又未见过董太后,“渤海王与太皇太后最为亲善,自然知道该怎么说服,臣就不多言了。” 如果不成,刘协至少能见一见慈眉善目的祖母,真实的、自私的、冷血的一面。 “阿弟放心,”刘辩热心道,“我也愿意同阿弟一起劝太皇太后。” 到底只是孩子,有长在富贵深宫,对财物全无概念,刘协虽然觉得任务艰难,但也只是觉得,他抿了抿唇,郑重点了点头。 “多谢兄长和太傅。”心中一松的刘协,对兄长和荀柔抿出一个微笑。 不得不说,刘家经过四百年基因改造,子孙大多都很能看得过去,刘协这一笑,颇显得精致可爱。 荀柔心中对董太后并不看好,但还是耐心安慰了刘协几句,让宫人送他回自己宫殿休息。 如此,殿中只剩下他和刘辩二人。 少年的天子脸上虽还带泪痕,但经过方才缓冲,心情稍稍平定下来。 “今日多亏先生,”刘辩眼睛晶亮望向荀柔,十四岁少年,看着比他九岁弟弟还显天真,“将来还要请先生多多教导于我。” 荀柔心底感叹,但也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出的一分力。 “陛下,如今并非可以松懈之时,”看看你爹给你留的江山吧,地狱级难度真不是说说而已,“如今不过一切刚刚开始。” “请先生教我。”刘辩恭敬行礼,仍然带着单纯表情,一点都没意识到前途艰难。 “按例,下一次大朝,就会由大将军上书,改年号,定先帝谥号,以及请陛下大赦天下,”荀柔气力渐消,声音越发低哑,“到时候,请天子亲口提两件事。” “什么事?”刘辩不由得倾近身。 “一件,是免今年一年百姓赋税,咳,”荀柔清了清嗓子,“另一件,便是重振太学,臣这几日会将陈条写好,陛下先背下来,到时候即使不能全部背出,能说出几条,过后再补充也可以陛下?” 只有几个月性命了,这时候还发呆! 不会真到董卓入京,他还把刘辩捞不回来吧? 先生的眼睫真长,眼睛真好看,皮肤真白……刘辩忍不住走神,瞬间被唤回来,连忙点头,“我都听明白了,先生放心。” 行。 先这么着。 接下来才是他今天来之前,就准备好的。 荀柔从袖中掏出一卷奏章,“请陛下封黄门侍郎荀攸为冀州常山郡太守,拜孝廉荀彧为尚书郎,封声射校尉荀棐为青州乐安郡太守,许其带本部兵马前往平叛。” “此中,确有臣之私意,但臣可以保证,我所举荐之人,才能都足以胜任其职,平定一方,恪尽职守,忠贞爱民。” 今日继位典礼,由太尉亲自将传国玉玺递给刘辩,这玩意现在就在殿里,再被收起来就拿不着了。 知道董卓要来,还可能祸乱颍川,他自然要先把全族搬走,知道大侄子看着沉稳,实则是热血沸腾好青年,自然要先安排他出京。 堂兄……他现在要敢给堂兄安排个县令,荀文若恐怕敢弃官给他看。 所以,先留堂兄一个,将来再安排也容易。 至于他自己……荀柔自嘲一笑。 无论成败,他都不能走的,在刘宏让他成为太傅之日起,他就不可以逃走。 荀氏,岂能出一个“深受皇恩”,却丢弃天子的太傅? 他的战场,就在这里。 第114章 武冠鹖尾 走出德阳殿,荀柔袖着盖了传国玉玺的书卷,被炽烈的阳光耀得眯起眼睛。 德阳殿陛阶高两丈(接近五米),位于北宫之端,整个雒阳皇宫中心,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宫殿。 背后是北宫,天子居所,往南,经过复道,通往南宫,也就是整个汉朝行政中心。 复道上有顶檐,两侧有高墙,中路狭窄不见天光,一共三条,中间御道供天子车架,两侧则为群臣与宫人走步,两厢十步设一卫士,两侧有门,可谓易守难攻,将皇宫分为南北两半。 第195章 复道中守卫的禁军由蹇硕统领,也难怪今日何进不敢入宫。 就这样的通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怕再多侍卫也不顶用,当初刘宏即位,太傅陈藩带领太学生冲击内宫,就是被这样一条条复道所阻,最终失败。 不说何进,就今日,荀柔独自走这条路出北宫,心里也忍不住忐忑,总觉得两边沉沉头盔下,那一双双眼睛窥视着不怀好意,随时可能拔刀砍过来。 按照道理,杀他对宦官来说毫无好处,还会带来危机,但他摆了蹇硕一道,破坏对方计划,换在对方角度一想,愤怒冲动未必是不可能的。 嗯…… “想什么呢?这是不想出宫了?” “阿兄?” 听闻熟悉的嗓音,荀柔抬起头。 兄长荀棐不知何时出现在通道外侧,身着赤袍,头戴武将鹖冠,冠上耸立两根鹖毛。 和鸡的尾羽相比,鹖鸟毛根白端黑,长度外形却很相仿。 大概是太疲惫了,荀柔望着那两根随风微摆的毛,思维没法收束,发散飘忽,想起一个传言。 武将冠鹖毛,以示同鹖鸟一般凶猛又忠诚,但因为这种鸟真的十分迅捷凶猛,所以捕捉相当不易,偶尔、不时、经常这种材料就会短缺。 当鹖毛不够的时候,工匠们会悄悄将鸡毛漂白染色、修剪成形,伪装成鹖毛,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而武将如果发现头冠上的羽毛颜色,随时间褪去变色,就知道是造假。 但考虑到,如果找去会被人知道,自己曾经顶着鸡毛行走,大家都宁愿悄悄自己把毛染回去……所以,他哥也会关起门,悄悄拿毛笔,给帽子上的毛毛染色吗? “想什么呢?”荀棐摆了摆头,冠上羽毛随之摇摆。 荀柔摇头,眨了眨眼睛,“就是有些困。” 他什么时候把文书拿给兄长看?还未在尚书台备份,还是等明天上班,走完程序,生米煮成熟饭再给他们吧。 他承认,他是有点怂了。 “那就快些归家!”荀棐一伸手臂,环过他肩膀,一使劲揽着他走,路上还在南宫内,找人要了一袋水,一把拍在他手上,言简意赅,“饮水。” 他哥真的被军营影响了哎。 不知道为什么,偷偷关起门在屋里拯救帽子的形象,比刚才清晰好多。 荀柔困顿的眨眨眼睛。 …… 睡着了。 荀攸感到肩膀上一重,侧过头去。 被时人赞誉为“灿若明珠”的容颜,近在咫尺,就靠在他肩膀上,睡得人事不知,一副毫无城府的单纯模样。 方才一见,就眼神闪烁,一眼就让人知道,他之前一定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黄门侍郎有掌侍从左右,关通内外之职,所以送太傅归府,也算不失本职,故而他就利用职责之便,送阿善回家。 本来同车,他是想听听阿善说殿中与天子的对答。 阿善向来习惯有这样的习惯,刚遇见的事,就算不问,也会忍不住对家里人说,文若数次劝他勿泄禁中语,阿善还是忍不住。 好在只会对他们几人说,如此,文若只好转而来委婉告诫他们。 不过今日大概真的是累了,站在前排,又封了太傅,众目睽睽,一点偷懒余地都没有,上车过后,坐着耷着眼睛,就开始点头瞌睡,然后真的就睡着了。 太傅啊。 天子之师。 真是一点都不像。 阖目沉睡的样子,苍白得失血色,只是个痼疾体弱多病的青年。 纵使聪明又如何,纵使天资非常又如何。 荀攸伸手,轻轻将水囊从荀柔垂下的手中取下,盖好放到一边。 幸好已经喝掉大半,方才才没有倒洒出来。 竟有这么孩子气的太傅?毫无威严,心软仁善,如何服人? 本来心无大志,却还担了挽救汉室的重责。 天下至此,真的还能挽救吗? …… 等到家门口,荀柔才被大侄子轻轻推醒。 他模模糊糊抬手擦了擦嘴角,不敢看荀攸肩膀,就怕看到某种奇怪的水迹。 这个姿势,压着侧脸,就真的很容易流口水嘛,他也不是故意的。 “叔父两日辛劳,今已至家,便好生休息,攸还要回宫中守职,就此暂别。” 大侄子一身玄色官袍,拱手行礼,还是一副深沉收敛、严肃端庄的样子,看不出压没压到肩膀。 他站着,眨了眨眼睛,迟钝的思考了一会儿,“你等一等。” 厨房剩的馒头,再加上新做的桃酱,东西包成一包,荀柔郑重的递给荀攸,“公达,这几日宫中必然乱事不少,守卫上值之人又多,饮食定然顾不上。”吃当然能吃饱,但这么多人,做饭肯定潦草得很,大侄子和他哥都得住在宫里,就很辛苦。 “还有什么想吃,我再进宫时,给你带去。” 将东西放在车辕上,荀攸又转过身来行礼,幽深眼眸中略过一丝笑意,“多谢小叔父。” 此时还能记得这些小事,想来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没什么想吃的?”荀柔追问。 “小叔父自己保重就是,宫中不会怠慢于我的。” 荀柔看他眼中笑意,顿时恍然。 对了。 他现在可是上公,天子之师,还受如今天子仰赖,宫中是天下最势力的地方,怎么会在此时怠慢荀氏? 第196章 “……那你路上小心。” “是,”荀攸再施礼,“叔父保重,好生休息。” …… 沿路上,荀柔曾瞧见城中慌乱景象,然荀氏的仆从,将家门一开,却让他心中一静。 宅中此时已四处张挂白布,布置停当。 荀彧端坐在前堂檐下执卷。 堂前绿竹猗猗,青年一身青衣无纹,连腰间常带的玉佩也摘下,只细碎竹影衬着玉色容颜,沉静澹然,有懔懔宗仰之气度。 就让人心中杂乱尽去,只想静静坐在他身边。 想来围在他周围,跪坐读书的荀氏其他子弟,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 “兄长。”荀柔上前行礼。 荀彧放下竹简,起身还礼,关切道,“一切安否?” “兄长放心。”荀柔点头,又上前一步。 “你先去休息,”荀彧往他脸上望了一眼,“有什么话,等起来再说。” “……是。” 再三得到提醒,荀柔心知现在实在不是可以生病的时候,回屋过后连忙给自己开方,先作预防,请家里人帮忙买药,然后倒头睡下。 这一睡,便从天光大亮直接睡过一夜。 然而,就在他沉睡时,却也有许多人,睡不着觉。 第115章 宫中众生 天子大丧,雒阳城中缟素,街市一空,家家关门闭户,一点小小响动,都仿佛放大数倍,听在人边不由得惊心。 就算是如今,升格成第一外戚的何大将军府,召集众人议事,也不免等到天晚之后,还格外放低声音。 早早被请至的曹操,环顾堂中,发现竟无荀氏,甚至连太傅荀含光席位都未曾设,不由暗自惊心。 天子方才即位,文武之争难道此时便要开始? 天色已暗,堂中燃着烛火,摇曳之中,将坐在席案之后,何进威壮的身影半明半暗。 “先帝大丧,新帝即位,如今形势,诸君以为吾当如何行事?” “中官在内宫经营日久,胶固内外,”袁绍朗声开口,仍然第一个发言,“如今天子新立,大将军当清扫宦官,为国家除患!” 他自然知道何进之意,以他来看,荀柔将来固然是威胁,但眼前尚未成势。 况且,如今正是诛杀宦官最好时机,若由他等诛杀宦官,纵使荀含光为太傅,也得在朝中退避他袁氏三舍之地。 何进顿了一顿,没有说话。 曹操悄窥其颜色,看出其人心中犹豫未决。 与袁绍早数十年定下,尽诛宦官之宏图不同,何进先是贿赂中官进妹入宫,后又多与十常侍中人来往,其幼妹更嫁张让义子为父,素敬惮之,虽外收名士,其对内之交通也从未断绝。 “如今天子年幼,大将军秉政辅国,掌握大势,为天下之望。”曹操能看得出何进犹豫,袁绍自然也看得出,他怎能让何进在此时退缩,“士人皆翘首以盼,愿大将军诛杀宦官,以正乾坤!” “所谓势者,得之难而失之易也,愿大将军明鉴。” 何进呼吸一滞。 这是威胁。 这些年他依靠士人对抗天子,便是彼此心有默契,将来他要与之共辅天下,尤其是他手下,多由袁氏所荐,为袁家故吏门生,他若是不从,这些人会向他,还是向袁氏,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此事,恐怕还要与太傅商议……”这时候何进倒想起荀含光了。 “再有,”袁绍似未听到他后一句,又道,“如今长乐太后尚在,与宦官专通奸利,旧日曾谁天子里渤海王,又素善小黄门蹇硕” 何进再次呼吸一滞。 “其人手握禁军,掌控宫闱,天子新立,社稷未稳,大将军若不早图,恐为后患。”袁绍重重道。 这一条,竟果然说道他心底。 蹇硕竟然敢胆大包天,谋害于他,以至于天子登基这样的大事,他都不敢入宫,着实可恨。 定下决心,何进点头沉声道,“宦官妄图颠倒社稷,罪不容恕,谁敢与我讨贼?” “绍愿领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尽诛宦官,扫清朝廷,以安天下!”袁绍精神一震,跪立请命。 “嗯……”何进抚须犹豫,倒没再提太傅。 “大将军不可!” 何进还未开口,曹操急道,“阉竖为官,自古便有,非一朝一夕之事,其守卫禁中,把守要害,根深蒂固,势力迁延,岂是一夕便能覆灭?若事不协,则泄矣,恐为其人所害,望大将军三思。” 何进神色一凛,随着曹操所说,背生凉意。 他想起了当初的窦武和陈藩。 其人也掌天下之兵,不可谓无势,却一夕之间为宦官所害,窦氏满门俱灭。 “孟德所言极是,”他连忙道,说完又对神色不忿的袁绍摆摆手,“本初,非我不肯,欲诛宦官,尚需徐徐图之,不过,某也并非不与作为……”何进大脑以出生以来最快速度搅动起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主意,“先前北军及虎贲、羽林诸营迫宫,以使宦官不得不推立天子,如今,亦以本初与你弟,虎贲中郎将袁公路,领南宫众守将,先定前朝,再徐图宦官,本初以为如何?” 说完,何进自己先悄悄吐了口气,又忍不住暗自得意起来,这主意不止推脱诛杀宦官之事,又安抚了袁氏,且有袁氏在南宫之中,又得制衡荀氏,可谓一石三鸟,深得制衡之道。 第197章 看来,他也并非一定要依靠袁氏或荀氏的嘛。 袁绍眉头一皱,“这” “我已心有决断,本初无复再言。”何进摆摆手,“本初先扫清南宫,余事容后在议。” “……是。”袁绍不情不愿,但还是拱手领命,坐回席上。 所谓心有灵犀,北宫密室之中,所商议之事,也正与何进相同。 十二位“十常侍”们,已确定事泄,准备卖蹇硕一波。 其人刚刚派人传来书信,说什么何进唯一忌惮就是自己,唯有自己掌握兵权,大家才能安稳,要与他们共同进退云云。 张让对信嗤笑,显然读取其人事败过后,焦急惶恐之态,与众人商定,正好作为投名状,呈递给何太后。 蹇硕本来就不是他们一伙,靠天子起势后,又转过来看不起他们,将其丢出去,先灭了何进这一波火,再从舞阳君(何进后母),何苗(何进之弟)以及张让之媳入手,多方恳求何皇后。 他们可与蹇硕不同,张让与何家结有姻亲的,郭胜更曾救过何后,当初王美人生下刘协,何后忌惮将之鸩杀,先皇不满,差点就废后,幸而郭胜等人为之求情,这才保住后位,何家可不能一点不念旧情。 况且彼后宫妇人,若要得权势,还是得依靠他们。 今日他们可听说了,天子继位之时,何太后欲临朝,却被百官公卿所阻,以为天子既有先帝所封太傅辅佐,便不需再由母后上前朝。 况且……还有董氏在…… “……这天下将来如何,未为可知也,且走着瞧。”张让哼了一声,阴恻恻道,“说不得我张让还能为三朝长老,载入史册,留名千古呢。” …… “天子方即位,便不思母后耶!” 张让等正议的何太后,此时柳眉倒竖,凤眼怒视,正冲儿子发火。 今日大典之上,为公卿所阻已足让她心中不忿,至天子回宫,她不过欲让儿子增封亲兄何苗二千户,儿子却说要同太傅商议过后才能定! “太傅、太傅,天子不知汝为何人之子耶?非何家,哪有你之今日?不过封你舅舅,便推三阻四,这便是你的孝道吗?” 本朝以孝治天下,此话可以说极重了。 新任了天子的刘辩,如此,也只得跪下向母亲请罪,答应了增加舅舅的封户。 此事,先生并未给他提过,大概是不要紧吧。 跪地听母亲训诫,汗流脊背的刘辩,在惊慌中请罪着,如此作想。 二千户,听上去,也并不算多。 同时另一边,刘协同兄长,可谓一对难兄难弟。 他也正被养大他的董太后训斥。 刘协原只是小心试探劝告,却反得了太后怒骂。 不过董太后与刘协毕竟隔了一层,说骂一通过后,又拉住刘协细细解释:“这宫中,得意与失意之间,相差有九重天,当此时更不可露怯,否则便要被人踩在脚下。” “不要害怕,本宫之侄骠骑将军董重尚在京中,手亦握重兵,这宫中宦官,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小人,如今还不是称败的时候,”董太后昏黄的老眼微眯,“你也从那位太傅学过一段时日,可听闻颍川中人:好仕宦,多朋党,朝中颍川人众,你以为其人在朝中之势,比袁氏如何?” “祖……祖母……”刘协惊慌的睁大眼睛,“荀先生……太傅,不会答应的。” “他为何不答应,”董太后望着刘协温声道,“我也可许之太傅之位,还可以无袁氏掣肘,如此,谁会不答应?” 第116章 丧礼之论 荀柔是在一阵嘈杂之中醒来的。 天光大亮,长睡一宿过后,他并未感到沉眠过后疲惫舒缓,反而是久睡带来的晕眩混沌,扶着头从榻上起来,只觉得右脑后侧,有根筋一条一条的疼。 他起身穿衣束发,自幼照顾,并随他入京的田仲听见响动,进屋来,“小郎君醒了?睡得可好?” 田仲仍还用着旧时称呼。 “仲兄?”荀柔正束衣带,抬起头来,“是仲兄在外间守候我吗?” 由于负责府中车马,他记得对方还挺忙的。 “药昨日便煎好,但见小郎君睡得熟,彧郎君便说不唤起来,让小郎君先好好休息,睡一觉好了,现在小郎君既然醒来,我现在去将药热好,端过来吧。”田仲看着他长大,一听他不直言回答,就明白意思。 “外间发生何事,如此吵嚷?”虽然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是董太后之侄,条侯董重来家中拜访,彧郎君前堂招待,其人声壮多语,故而显得吵,是他吵醒小郎君了?”田仲上前帮忙束发。 “今日来拜访?”荀柔毫不顾忌形象的将俊脸皱成一团。 他是不相信对方没有缘由来访,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宫中董太后。 不过,如此,他的确最好不去,免得亲耳听到对方掉廉耻的话,还非要应个结果。 “正是,”田仲点头,“守门的程伯都不好说小郎君不在家。” 可不是嘛,董重能不顾礼仪大早上来堵门,但他这时候有什么理由出门? 前面吵嚷声渐悄,大概是堂兄将董重送走了。 盥洗的水和药盏一起被送来,田仲将葛巾浸水递来,“雒阳真是还不如我们颍川,公卿百官开口都是仁义道德,自己行事却不遵礼仪。” 第198章 这一句显然是憋了许久,颇有些不吐不快。 “外戚之势是陈弊啊。”荀柔仰头,把葛巾覆在脸上,并不想去看旁边那碗飘着诡异味道的药。 纵观封建王朝史,就没有哪朝没有外戚作乱的,最多就是轻重区别。 “正如此,当为天子遴选良家淑女,以为后宫之德。”如磬清越的声音,自门外飘入。 “阿兄。”脸上葛巾一把拿掉,荀柔回头。 “这也是你为太傅,当尽之职责。”一身青裾的荀彧自门而入。 “天子年岁尚小,且又在孝中,先守孝三年再议不迟。”刘辩从头到脚,能拿出去说,并符合天子身份的有点,只能是礼仪了。 荀柔一向不屑于此,但此时也不得不拿礼仪这个“宝器”出来,给刘辩做依靠。 故而先前独自相对时,他再四提醒刘辩,一定要在此事上谨慎。 刘辩身边不止有宫女,还有以良家子选入宫中的姬妾,其中一位唐姬,算起来还是荀彧妻子唐氏的同族妹妹,其亲生父亲更是一郡太守,绝非寻常宫女子。 “天子身担社稷,守孝三年虽为孝道,但天下如何?”荀彧蹙眉,“古来并无此旧例。” “正应天子身担社稷,才当为天下表率,”当初孔子重制礼仪,未曾没有将这些君主也关进笼子的意思,“方才仲兄说了一句,极有道理的话,这雒阳城中公卿,口称仁义道德,却不遵礼,己所不能,却要他人遵循,既非道理,如何服众,又凭什么令百姓遵循?” “难道要三年不行朝议?” “孝道要守,事,自然也要做,”荀柔扬起眉,“丧服置于朝服之下,悼于心中,既为天子,岂能因私心废天下事?” 荀彧眉眼一惊,霎时间便想到如此后果。 天子既为表率,有如此从权之例在,那朝臣公卿以下…… “若依此行事,则守孝不存矣。”他沉声道。 荀柔不言语。 “你有意如此。”荀彧笃定道。 堂弟自幼聪慧,岂能不明白到这样做的后果。 “正是。”荀柔对上堂兄目光,咬牙点点头,“子曰,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则守孝之时,不作宴饮,不奏音乐,不为夫妻之事,睡前祭拜,心中持丧,不为可也?” 他心里也打鼓。 虽然他已为适应此时价值道德观,将这个提议改善许多,但仍然不知,兄长能否接受这种挑战旧俗之事。 荀彧沉吟不语。 荀柔唇畔一挑,又道,“阿兄亦明白,这朝中公卿守孝,非为心伤,只图名望而已,废之有何不可?若心中悼念,则不必置期,若无悼念之意,守丧十年,徒邀名尔。” 比如说,当初说好要解党锢,杀宦官的袁绍,就在曹鸾上书解除党锢,反被天子论罪杀死后,迅速选择为他生父守孝,这还不够,还又为出生时,就故去的亲妈,再守三年。 “你以为朝廷公卿,俱是以此邀名?”荀彧声音转冷。 田仲顿感屋中气氛不对,一瞥旁边,将药盏端道荀柔面前,“小郎君,药要凉了。” 吃药堵住嘴吧。 “兄长入京数月所见,难道不是如此吗?”荀柔端着碗,闻着味道就觉得脑后又一跳一跳的疼,不免焦躁得提高声音。 田仲顿时一个露出绝望的表情。 然而,荀彧此时却缓和下来,他叹了口气。 “世人岂能求全。”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伸手抚了抚,只比之略矮两寸的堂弟的头,“阿善,如今为太傅,便再不可同过去一般,狷介任性。宰予昼寝,仲由性燥,孔子能教之,此方为包揽天下之胸怀。若以小贬大,以大恶细,则如何能容人,如何能用人,如何能为事?宽严当有法度,况其人非无一处之善者?” 被堂兄顺毛,荀柔低头端起碗,咕嘟咕嘟闷下去。 “至于更改天子守孝礼仪之事” 荀柔瞬间抬头。 “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不当,阿善你必招满朝攻诘,”荀彧仍然缓缓道,“我先写信归家,问一问仲豫大兄,大兄博学广识,在礼仪典籍之上,深有造诣,若大兄也以为可以,再论不迟。” “如今先帝尚在停灵,不必急于一时。” “阿兄,”荀柔声音软下来,“阿兄你之意,是赞同此事了?” 荀彧点头,“三年之礼,每至天下有变,则只能从权弃之,以其难守,况百姓求生艰难,往往不能守之,如此反不利教化,如此亦或可免每至战乱,则礼仪不存。” 荀柔忍不住眼中透出雀跃。 他哥比他以为的还要开明啊。 “只是,不可骤然提出,待我先写信问过大兄再说吧。” “知道,知道。”荀柔连连点头。 “再有,日后且不可再如过去一般,待朝中大臣与大将军。”荀彧再嘱咐道。 “好,心胸宽广,没问题。”也对,他要不放宽心又怎么样,又不能把他们都免了,所以还是要从教育制度开始改良。 就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第117章 太学之论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进取的,而非隐退的。 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利实的,而非虚文的。 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荀柔驻笔。 第199章 望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 竹简的长度,居然十分适合。 当他深切思考,希望雒阳太学,成为什么模样时,下笔几乎不受控制的写下这一段,**先生对新青年的期望。 整个大汉,太学是最高学府,造就的是走在时代顶端的人物,或许唯有这样的品格,才足够引领国家。 然而…… 他提笔,先抹去了对这个时代过于先锋的“保守”和“隐退”两句。 顿了一顿,又无奈抹去了“自主,而非奴隶”。 就算真的想解除奴隶制度,也不可能从太学这样的地方入手。 犹豫片刻,他又闭眼抹去了“务实”。 这个世界文盲太多,雒阳太学为天下最高学府,无论哪一种学问,都需要保留和传承。 真是…… “世界”和“科学”。 望着剩下两句,苦笑声溢出喉咙。 将这样两句,送给如今的太学,不说别人,就是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像疯了。 他默默从屋角拖来铜盆,将几根竹简丢进去,淋上灯油、点燃。 火焰顺着竹子表面的液体蔓延,很快便听到竹子燃烧发出的噼啪作响。 最终将会变成一团灰。 他扑倒在榻上,转脸望着那团火焰。 火焰中,仿佛有无数身影和面容,苍白的、怒目的、激昂的、麻木的……最后都消失了。 有一瞬间,他也想消失。 每次入雒阳城,他都有一种被粘液包裹的窒息,甩不掉,又破不出,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水里,偶尔不管不顾的想要跳起来,但下一刻理智和自制就会回来。 有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又没有那么确定。 董卓会来吧?董卓会来吗? 历史会改变吧?历史能改变吗?即使改变,又能怎么样? 没有不死之人,没有不灭之朝,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封建王朝复兴,就算没有五胡乱华,一个朝代灭亡,一个朝代兴起,仍然有人会唱“恨生于帝王家”,百姓却受着奴役,被当成蝼蚁和牛马,血流成河,没有一句话。 看大势的人,站在云端上,纤尘不染。 没有人比他更绝望。 既然让他到这里,为何又要让他看到过光明。 不要再想了。 不可能。 不是时机。 看不到的,不是早就清楚吗? 荀柔闭了闭眼睛,定下心,将突如其来的情绪平复。 整冠,正衣袂,汲鞋出门,他一路快步,沿着门口开满白花的草棉小径,走到前面荀彧的屋舍边。 窗棂撑开,阳光满室,堂兄坐在窗下案边书写,素袍帻巾,眉目清润。 “含光?”荀彧听见动静,抬头望来,清浅一笑。 荀柔脚步一顿,心情缓缓落定。 将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全都抛在脑后。 当务之急,他要在短短三个月中,做出一点成果来。 “阿兄,我想同阿兄商议,重整太学事宜。” 荀彧微微一愣,继而起身,“这是大事,需得与朝中君子共同商议才是。” “我是想先写出一份章程,在大朝议之时讨论,”荀柔绕到门口,走进屋,在席前去履,“何大将军总帅天下兵马,以为征伐,至宦官以及董太后,都是后宫之事,我亦不便插手,但朝中群臣,总不能就望着大将军,看着后宫争斗,闲坐上观。 “如今正趁着新君即位,四方观望之时,先新文艺,以为安抚,不是正好吗?” 他顺势握住兄长的手。 “含光所言正是,”荀彧点头,感觉手被堂弟握得极紧,却并未挣扎,只是目光温和的望过去,“自桓帝依始,太学隳堕,学生零落,名声见败,若天子果能重兴文学,以敦教化,自然是好事,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别说为难之处,他心里就没数。 他就是想出来见见家人,堂兄、阿兄、大侄子,谁都好,他需要一点力量。 “既是治学之处,”荀柔顿了一顿,还是放开手,斟酌道,“我以为,还是与国事分开为好,这些年学风不整,未尝不是士子将此当做进身之阶,而不专心为学,而是趋奉为朝臣的博士之故。” 他渐说渐顺,“重臣为师,又在学中挑选学生,提携入朝,以成其私人,此私心私分不可涨也。况朝中众臣,公务繁杂,本就无心深研学问,更遑论教授学生了。” “如此恐不易?”荀彧微微蹙眉,“以经学大家被辟入朝者颇多,以备天子咨询,非吏臣,公务并不繁冗。” 荀柔想了想,凑到堂兄耳边,如此这般说出自己方才想法,“……阿兄以为可行?” “这……”荀彧垂眸望来,目光通透,“含光主意已定?” “阿兄以为如何?” “因势利导,未为不可,只是太学祭酒之职,需得谨慎。”荀彧沉吟片刻道。 “嗯……”荀柔有点不想接。 荀彧抬眸一望,已然明了,“看来含光心中已明,最适合人选是郑公。” 是啊,他不想亲爹到雒阳来,可不是只有郑玄了嘛。 这位大儒,早几年被袁氏请到京城来给何进撑腰,其意义大概就是汉初,孝惠帝刘盈为太子时,请得的“商山四皓”。 郑玄向来识时务,来既来了,就好好当吉祥物,从不在正事上发言,只教导学生,偶尔参加何家宴会,表示存在感。 第200章 就是吧……“未曾与其人相交。” 文无第一,但对于和亲爹别过苗头的郑玄,他就有那么一点别扭。 “可与大将军商议。”荀彧堵住他的借口。 “……是。” 半个月后,南宫崇德殿中 公卿次第俱席而坐,手捧玉笏,参加新任天子的第一次大朝议。 虽然朝议已移至南宫,但出于安全考虑,大将军何进依然没有出席。 继他不临大丧,不临陪丧,不送山陵过后,不临朝议,似乎也并不奇怪。 于是荀柔居首,与太尉袁隗同席,主持议事。 按照惯例,朝议先上大诏,先帝谥号已定为“孝灵帝”。 乱而不损为之灵。 字面看“乱而不损”,还不算太恶,但大家都明白,汉灵帝占便宜在,亲儿子成功继承皇位,国家没亡在他手里。 算啦,好歹没亡国。 朝廷公卿看在新帝脸面上,挑了这么一个“阴阳怪气”“懂的都懂”的谥号。 比起后世还是有底线的多,没搞出嘉靖“英毅神圣宣文广武”这种恶心东西。 所以,别说新任天子,就是何太后,以及太皇太后,对此也是一语不发,大概心里未尝不清楚,先帝刘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之后便是宣布新君继位,该年号光熹,大赦天下,在这个时候,天子称要免天下一年之税。 此话一出,当然满殿颂圣。 少府和大司农也没多话,太傅已代表天子向他们承诺过了,要输西园之财入国库填补亏空,虽然现在还没拿到,但以如今大将军逼迫形势来看,也未为久也。 既然以天子之名誉保证,新任这位,诚信还没破灭,也就只能姑且信之。 接着天子又宣布第二件事,要重整太学。 ““太学者,有教于国者也,自秦乱后,经典废绝,自高祖收天下之书籍,集天下之贤士……”” 雒阳太学,过去乃是东汉第一学府,是学术经典之所在,拥有对学术的最高解释权。但自从桓帝党锢开始,数次打压,数次消磨,如今的确远不如当初之盛,要重整自然是好事。 刘辩一条条无错的背出五十条新校规,下诏个州县选聪慧青年才俊入学,然后,“……自桓帝以来,久不整理,则典籍杂乱,有轶散、颠倒、虫蛀、模糊之处,又有竹简笨重且载字少,不宜翻阅,令众博士各携学生,整理学中典策文章,补漏勘定,重新誊抄,以兴文德……” 这就是荀柔的办法。 干活。 勘定整理典籍,也是正事,也十分适合太学,工作起来懒散颓废之风,就没有了,爱好学习的士子,会踊跃加入,滥竽充数者,按照规矩,就会被淘汰出局。 至于诸位在朝的博士,爱好研究学问的,就去做学问,若是想在朝廷有作为,补辍经典耗时耗力,自己就会想办法免除。 否则定时会报工作进度,羞也要把这些好面子的士大夫羞死。 同时,国家养着这么多干吃饭的“参谋”,也该让这些人活动活动了。 当然,他还有私心。 对能否克住董卓,改变历史,他并没有太多底气,那至少要想办法要保住典籍传承。 汉代虽非百家争鸣,但库存典籍之中,却有许多后世遗失的经典。 董卓造逆断绝的,是天下学问。 汉末这一场浩劫,比秦末战乱对学术传承的打击更大。 荀柔不知,后世之人,越发文弱,越发学术单一,独尊儒术是否与此有关。 毕竟,其他学派许多经典在汉末消失,唯有士人精研的儒学经典多得保全,民间缺乏争论,思想越发禁锢,又越发被统治者固化。 “拜大儒郑玄郑成康公为太学祭酒,总领此事,”刘辩语速刻板道,“望郑公勿负朕心。” “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虽然早已得到消息,但白发苍苍的郑玄,还是激动得眼泪花花,在殿中拜下。 第118章 朝上争议 雒阳南宫崇德殿内,郑玄中气十足、激昂慷慨的颂圣之声,在深阔高邃的殿宇上方,雕梁画栋之间盘旋回响。 效果有如立体音响。 坐在重阶御座之上的新帝,透过十二冕旒的珠帘,低头望着那颤颤巍巍的身影,不自在的动了动。 珠帘一摇,将视野晃得凌乱,刘辩正想要上手摆弄,但这动静,让垂眸跪坐在群臣右首的年轻太傅,轻轻抬眸望来。 少帝刚抬起的手,又悄悄放下去,“郑公请起,太学与重整典籍之事,托付与君,但有疑虑,郑公可与太傅商议行事众卿可还有事要议?” “陛下。”年轻的太傅举起手中玉笏,手指与洁白玉笏几难分明。 在一众白发斑驳,形容老朽的公卿中,容颜瑰丽著世的太傅,濯濯生光,令人侧目。 “先生请讲。”刘辩连忙抬手。 “青州高唐尉刘备,宗室之后,上任以来,清缴黄巾,抚民有功,请迁为平原国都尉。” “准奏。” 同席袁隗转头望来一眼,未开口又转过去。 刘备乃是荀含光本人所举,青州又是战地,一个都尉而已,就是再加上先前荀家两个太守,何大将军也都答应了。 就算为先帝驾崩之时,荀含光的倒戈。 “辽东长史公孙瓒,坚毅勇武,尝追讨二张,大破乌桓,请以为乌桓校尉,安定北疆。” 第201章 “准” “慢!” 刘辩话未说完,在灵帝没后,太尉被袁隗所占,迁为司徒的刘虞扬袖,高声反驳,“臣以为不可!” 刘辩看看刘虞,又看看先生,珠帘晃动,遮住他不知所措的表情,“……这是为何?”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刘虞向年轻的天子举笏行礼,“臣久居幽州,知此地百姓与杂胡并居,适以安抚为主,公孙长史性烈直,若为乌桓校尉,恐北疆无宁日矣,陛下新继位,当以仁德宽怀示民,岂可大动干戈。” 在一片寂静之中,刘虞俯身叩拜,“兵者,凶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还请陛下三思啊。” “司徒请起,”刘辩连忙道,“不必行此大礼。” “司徒,在下听闻乌桓之族,以放牧为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处,人无信义,父子相残,残暴无情,若自食不足,便侵扰青州、幽州。”荀柔平声静气,以商议的口气道,“如此之族类,仅以仁德化之,恐怕不足。” “当舜之时,三苗依凭地利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许,曰:谕教未足。后,有苗氏果然请服。天下以为舜德。”刘虞驳道,“乌桓无文字,以其为化也,只要宣扬圣教,告以朝廷宽恩,则可安之。” 说完,他转向陛阶,“当初先帝命臣入京,为度己没后,继位之事,相争不定,如京陛下位定,臣自请北上幽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刘辩更惊得直接从座中站起。 “日后,还请陛下少兴兵事,温恤下情,劝督农桑,平准狱令。” “四境不宁,天灾常作,陛下要躬修己身,敬天爱民。” “又陛下年少,当广开言路,亲贤远佞,以为圣明。” 刘虞再拜,真诚恳切,满怀热切的望向少年天子,“如此,则我汉室社稷安定,天下归心,望陛下深查。” 年老的宗室长者,发鬓被冠盖遮得严实,看不出冠下是否已满头白发,但那皱纹苍老、黧黑朴实面容,饱含热泪与期翼的真挚表情,却也感动了少年的天子。 “司徒快快请起,”天子绕过御案,从阶上下来,将之扶起,“司徒之心,朕已深知。幽州之事,便依司徒所言,君北上之后,可自裁夺。” 荀柔垂眸,闭了闭眼。 纵使政见不同,刘虞之心让他佩服。 只是……其人与公孙瓒之争,终是无可避免吗? 内耗啊。 这是自古以来,先进的中原,却每每为北方侵袭的根由。 被天子亲手扶起的司徒刘虞,望向沉静垂眸,袍袖垂地的年轻太傅,“太傅年轻,未知边事,却出生名族,才名早著,忠纯为国,固非寻常,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 受了长者表扬,即使平级,荀柔也得敛袖欠身,恭敬致意。 “今日之事,固然未当,然青年义气,亦容体谅,”刘虞道,“日后,天下之事,事无大小,陛下亦可咨之,多与商议,必有裨益。” 这算什么,大棒加胡萝卜? “司徒所言正是,正是。”刘辩大出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十分赞同,“朕深得先生教诲,常觉有高山仰止之感,日后定时时勤问,不负司徒与先生之期望先生,可还有事要奏?” 荀柔心底一叹,再次举笏道,“西河都尉,善通兵事,数有战功,请以为上郡太守。” “准奏,准奏。”刘辩连忙点头,一口定下,生怕再有人阻止。 这一回,刘虞倒不干涉了。 上郡,如今几乎在匈奴人手里,他不知这位西河都尉,但荀含光此时举荐,他却相信绝非自丰。 他看了一眼,神色尚且懵懂的刘辩,心中忍不住叹息。 还是先帝眼光高妙,自前些日子,蹇硕被擒下狱而死,如今整个朝堂,唯一可能、敢与何氏相亢者,非为荀氏?其根基又着实浅薄,否则他岂会为一小儿张目? “陛下!”一小黄门惊慌失措的跑进殿中,跪倒在地,手指殿外,冷汗淋漓,张口结舌,吓得话都说不出。 “怎么回事?”刘虞皱眉怒道,“此乃议事之地,岂可随意闯入?还不快来人将之拿下” 小黄门露出一个似哭是笑,面部失控的表情,“车、车骑将军何苗请求上殿,有事启奏。” “请进来就是,”刘虞不耐烦道,“作何如此失态?” 很快,满殿朝臣便知,小黄门为何如此了。 “硁硁、硁硁、” 何苗身穿光明甲,甲上血迹未干,每走一步,沉重铠甲发出铿锵之声。 他在殿前拜倒,高声道,“陛下,永乐太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以其侄董重等抢掠州郡,辜较珍宝货赂,以为享乐。大将军命我等前往各家查抄,董重挥剑违抗,业已斩之。” 刘辩岂见过这样杀气腾腾模样,吓得倒退,“这、这又如何是好……” “永乐太后虽有如此之行,但毕竟是陛下祖母,臣以为,蕃后不得留京师,乃是旧制。莫不如请迁永乐太后回宫本国。”早有准备,就等着此刻的袁隗,双手举笏,注目天子,大声言道,“还请陛下圣裁。” 刘辩看看刘虞,又看了一眼荀柔,荀柔未动,刘虞却向他点点头。 回河间……刘辩模糊的想着,祖母大概就能留下性命,协弟也不用担心了,他向何苗缓缓一点头,“可。” 第202章 刘虞虽则方才点头,此时心底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除宦官蹇硕,如今又除太后董氏一族,何氏势大,将来该如何是好。 【初,后宫王美人有娠,生皇子协,为何后鸩杀,太后自养协,数劝帝立太子,何后恨之。 光熹元年,(董)重与大将军权势相害,(孝仁)太后又与何后相争,数言进不入陪丧,不送山陵,及何后鸩杀王美人之事。 故进与三公及弟车骑将军苗等奏太后卖官自丰,将迁之河间。奏可。何进举兵围骠骑府,董重免官自杀,旬日,后亦疾病暴崩于路,何氏由是显于朝堂。《东汉书。皇后纪第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刘虞引用故事,出于《说苑》,何氏除董氏改编自《后汉书》。 孝仁皇后永乐宫太后董太后,孝仁是尊号,永乐是殿名。 然后,记载现实有出入,就很正常。 第119章 何府晚宴 转眼初夏,大将军府内,槐花灼灼,柳条垂水。 耳畔笙芋鼓吹,案前美酒佳肴,身着艳红罗绮舞裙的美人,歌声如筝,纤腰如搦,长袖回雪,连翩骆驿,乍续乍绝。 “……纵轻躯以迅赴,若孤鹄之失群;振华袂以逶迤,若游龙之登云……”歌舞的女子顾盼睬睐,不时将妩媚眼波投向东向之席。 可惜,那几位年轻俊美的贵人,没有如殿中其余士大夫一般,陶醉于她歌舞之中。 他们不时侧身交谈,仿佛自成一方,与其余之人格格不入。 更让她挫败的是,那位让她一见便觉心魂震慑的公子,据说本朝以来最年少的太傅,似乎对她的歌舞全无兴趣,只兴致勃勃的同临席同伴言语。 “……携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嫔之素肘,形便娟以婵媛兮,若流风之靡草……”妖冶靡丽的歌吹,越发缠绵幽怨。 纵使过去许多年,荀柔偶尔还是会为此年月的开放尺度,小小震惊。 何大将军送来请帖,沐休之日,在其家办宴会,为他新征辟入京的名士边让,以及重归雒阳的老大夫蔡邕接风洗尘。 这是新帝继位后,何大将军第一次来邀请。 之前诛杀健硕,围攻董家,何进甚至都没告知。 故,虽有些不情不愿,荀柔还是来了。 结果一到大将军府,何进就摆起架子,一挥手,一张口,说话就是那味儿 “含光啊,今日乃是私宴,来着具是各方大贤名士,大家不论官职只叙长幼,不必拘礼,如何?” 都说论长幼了,还能算不拘礼? 看着其人昂首四十五度朝天的表情,荀柔点头,“自无不可。” 反正,比起多如过江之鲤的东汉名士,他对堂兄荀彧家两位新成员更感兴趣。 五日前,家中书信至雒,堂嫂唐氏,于五月甲申之日,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凑成一对好,只是雒阳内乱,城门关闭,家书过了一个月才送进来。 于是,这几日,荀柔一直处于兴奋与挫折交替状态。 一方面想到,虽然还没见过,但一定非常可爱的宝宝,想到两个幼儿圆润版堂兄,一脸笑得天真可爱流口水,就让他从内心生出诡异的兴奋,心中不止一次幻想,戳那两张白嫩嫩的小脸。 但另一方面,这个小姑娘,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陈群那个小胖子未来的老婆,荀柔就更更激动了,想立即回家,将陈小胖暴打一顿。 都那么老了。 怎么配得上他荀家水灵灵的小白菜? 然而,小宝贝他看不着,而如今在颍川家中侍奉祖父的陈群,却很可能参加宝宝满月礼,先他一步亲眼看到自家小白菜,就够不爽。 更不爽的是,他还得积极打掉堂兄将家小迁来雒阳的想法。 “如今雒阳风云正乱,阿兄再暂且按捺思念,过段时日再说吧。” 再等等,在等等他就想法给他哥调出雒阳去。 “含光所言甚是,彧再谨慎考虑考虑。”澈净通明的琥珀色眼瞳,溢出温和的笑意,荀彧好脾气的点点头。 “行了!”荀棐按住荀柔肩膀,将他连人带席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许他再骚扰堂弟,“文若为何考虑将家小搬来雒阳,还不是你这几日吵嚷想见,现下又这般,你还想如何?为难人?” 他将桌案上碎冰盘中的荔枝,一把全塞进弟弟手里,用食物堵嘴。 “我认真的。”荀柔抓住荔枝,低头仿佛对此物产生了浓厚兴趣。 入手沁凉带着冰水,麻麻赖赖的外壳有些刺手,果实半截都泛着未熟的青色,味道也并不够鲜甜,但这种水果,现在却是连宫中都没有的稀罕之物。 一桌冰盘里放几枚,整个宴席,都像泛了一层金光。 “既然雒阳风云要起,那你为何将我与公达遣去千里外?”荀棐似笑非笑,剑眉轻挑。 “……此处人多耳杂,我们回家再说。” 他能说,就是要送他们出去避祸吗? 当然不能。 将价值高于味道的荔枝放回冰盘,荀柔小心的从盘里挑出饱满圆润的葡萄,此物随张骞归国后,在本国种植逐渐成熟,虽然也是矜贵水果,但味道比荔枝要好得多。 “阿兄,将军府的葡萄味道鲜甜,尝一尝吧?文若阿兄请,公达请。”笑意嫣然的荀柔,认真的就像卖水果的。 明知是转移话题,但对亲弟弟一张笑脸,荀棐还是只能伸手接受。 第203章 荀攸一直沉默围观,此时也伸手过来,拿了一颗,“多谢小叔父。” 荀氏这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另一边歌舞完毕,众人正在覆射游戏。 今日的主角之一,边让边文礼,居于左侧首席,绛衣逢掖,玄冠长髯,端是名士风流。 只见他指着案上,一人手覆之物,笃定道,“会弁如星!” 众声喝彩。 冠上缺了美玉的文士将手移开,果然其掌下所藏是一枚饰冠美玉。 边让在欢笑之中,大笑着一盏饮尽。 “边君天授异才,聪慧贤智,若乃孔子之时,必是颜回、冉有这般高士,”同为席中主角的蔡邕,点头称赞,“其《章华赋》言辞虽丽,却发意深远,讽谏于内,足可见其心怀古今之事,有天下之才,大将军当回谋垂虑,展之力用,不使空耗其才也。” “正是正是,边君之《章华赋》实在令人三月不识肉味。” “此赋文华词藻可追相如!” “言辞虽丽,终以为正,文礼此赋立意高远,非常之人。” “嗯……”大将军在众目之下,缓缓点头。 轰 众人顿时热情激动。 “祝贺,当饮一盏。” “当饮!当三盏!” “不错,边君得大将军青眼,日后定当为天下肱骨,当饮三盏!” 在群贤哄闹之中,边让并不推辞的连饮三盏。 方才歌舞,正是边让得意之作《章华赋》。 由于流传甚广,荀柔也曾读过全篇。 所谓章华,即章华台,是春秋时,楚灵王穷全国之力所造之宏丽高台。 全赋用前百分之九十篇幅,描写楚灵王在章华台寻欢作乐,宴会上歌舞曼妙,女子动人,楚灵王爽得一匹,到最后一两百字,清晨起来,其人突然“幡然悔悟”。 前天晚上还“遗生而忘老”,醒来就“理国之须才,稼穑之艰难”。 转折真是一点都不生硬。 若无意外,此人本将成为汉末众多“名士”之中一员,写点歪词陈腔,湮灭在后汉书《文苑传》的小角落,只有研究历史专家才去瞅上一眼,不过嘛 “边君辞赋隽丽,实有逸才,请共饮一杯。” 赤袍官鹖,身高不显,浓眉美髯的武官,双手捧盏上前,说话铿锵,中气十足。 “好说,好说。”边让仰头,酒色醺醺,脸上坨红,抬手举起盏,大着舌头,“与君共饮,共饮。” 武官与文人,对饮一盏,彼此亮杯,具是一滴不剩,于是相顾一笑,彼此相交于心。 “豪爽,敢问姓名?”边让大声笑问。 “在下曹孟德,久闻边君大名。”曹操拱手抱拳。 “曹……曹……”边让眯起眼睛,显然认真在酒腌入味的大脑中翻找。 围观的荀柔啧啧感慨。 边让肯定想不到,让他留名后世的记忆点,不是他的词赋,而是眼前这个他想不起的人。 曹操杀边让,失意陈公台。 他之死,造成魏武征伐一生中重要挫折。 陈宫背刺,伙同吕布,在曹操攻打徐州之时,偷他的老家基业兖州,最后还是他彧哥给保下三座城。 所以你看,最后曹孟德怎么对他彧哥的 “文若阿兄。”曹老板是真的不行。 “含光?”荀彧侧眸,疑惑的看向突然抓住他袖口,却又什么不说的堂弟。 “听说何大将军欲辟边君,恐君不至,竟诡以军事,实为不易,”另一边,雒中名士正言笑晏晏,“边君何不敬大将军一盏?” “……不错。”边让实在没想起曹操,甩了甩头,举酒向何大将军,“大将军诛蹇硕、灭董氏,手段如雷霆,一举安社稷,实为天下人称颂,这一盏,当敬将军。” “呵呵,共饮,共饮。”何大将军的得意,显然并不只是针对荀含光,此时举盏同饮,醉眼半眯,真有点天下英雄尽入毂中的睥睨之态。 “如今,大将军正得大势,当趁此之机,一扫乾坤,清除阉患,匡扶社稷,抚定天下。”边让起身,广袖一挥,大声道。 “正是!” “边君所言有理!” 群贤纷纷。 “将军今则若为天下除患,拨正乾坤,”袁绍也趁机大声应援,“则名垂后世,虽周之申伯,亦不足道哉!” 好家伙,直接将汉灵帝比周幽王了。 不过别说,还挺贴切。 申伯外甥太子被废,申伯起兵造反,最后推了外甥上台,成为西周之末,东周之首的周平王就是将周朝东迁那个。 何进闭着眼睛,稍稍想了一想,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就猛得一拍桌案,“吾辈之责,正当诛杀宦官,以匡天下!” “大将军三思”曹操顿时一惊,连忙开口。 “啊!”醉醺醺的边让大喝一声,站起来,打断其即将出口的话,歪歪斜斜指着他,“你,姓曹!我记得了,你是宦官之后!” “……宦官。” “诛杀宦官!” “对,阉患奸恶!” 醉醺醺的贤士们,热血激情,举拳向天,场面一度混乱。 荀柔目光穿过划着醉拳的人群,望着何进桌上倾倒的酒盏,以及其人满脸红晕,满脸憨笑,十分怀疑对方酒醒过后,是否会后悔。 但即使后悔,也晚了。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荀柔摇摇头,“何遂高” 第204章 完蛋了。 第120章 人心可取 “昔王莽之乱,典籍残落,光武中兴,采求阙文,补缀漏逸,至迁还洛阳,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两,当时以为盛况。至今以来,典籍之数,已参倍于前,而多有杂乱,久未规整…… 夏日炎阳炽烈,却并未吓退热情的人群。 太学门前广场,被太阳晒得发烫。 上百儒服玄冠的士子,以及看热闹的雒阳居民,围着挂缣帛昭告的华表,将太学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站在前排的士子,正自告奋勇为众人宣读布告。 “今诏选天下学通行修,经中者以为博士,书法工整,志节清白,心细坚毅者入为诸生,讲习之余,共参旧籍,查补缺漏,更录整理……博士岁奉六百石,布百匹,诸生岁奉一百石,布三十匹……” 这份布告,竟是太学公开招聘博士和诸生的文书! 太学博士、学生,向来或地方推举,或是高官子弟,何曾许天下人随意报名? 竟如寻常庠学哦,还不同,还要通过策试。 但不过是策试而已。 自负才学的儒生并不在少数。 “果然按照告示所写,通过策试,便能入太学?”有人难以置信。 “不知这策试难不难?参补整理辟雍、兰台典籍,莫非只要入选,就能看到这两殿珍藏经典?”有人跃跃欲试。 “只要成为诸生,竟就百石有岁奉?”有人欢欣鼓舞。 “诸君,天子冲龄继位,先免赋税,知悯天下,再兴太学,修典籍,知文教之重,仁爱百姓,再兴教化,此圣君之相也!”儒生之中一人热烈道。 “正是。”“不错。”众人纷纷赞同。 “听闻,天子如今外着衮服视事,内着孝服守丧,不近女乐,心丧受孝,如此高行堪比虞舜。”这是知道内幕的士人。 “不错,听说先帝本不喜天子,更喜渤海王。”“对,我也听说过。”“小儿子嘛。”这是被董太后舆论影响,热爱小道消息的普通雒阳居民。 “天子是厚道人啊。”有人感叹。 “正是,正是。”众人点头。 “听说为守孝,这三年,连皇后都不娶了。”又有人道。 “哇”这是看热闹的路人。 作为路人甲,听到堂堂天子,为父守孝,竟连老婆都不娶,顿时露出毫不做作的惊叹表情。 “天子圣明!”一人高呼。 “天子圣明”一些人相和。 “天子圣明”更多人被激情影响,欢欣鼓舞。 “聪睿圣明,无过天子啊”一个老儒生在人群之中,眼泪花花,仰天长叹。 太学门内,高阙巍峨,峨冠博带的儒者们摇着折扇,坐于阁中,俯望门前胜景。 “民心可用,民心所归啊。”说话之人,正是新入太学为博士的老大夫蔡邕。 虽则何进将之征辟入朝,许以尚书、侍郎之位,但其一听说太学要整理辟雍和兰台之中所存典籍,立即抛弃何进,改投太学怀抱。 其人被众人激情感染,见手中折扇“啪”一声合拢,抬手挥起,如同指挥了一首交响乐。 年轻的太傅掩唇轻咳,长睫低垂,袖边朱红,称着肤色似更白一层,宛若傅粉。 同为辟雍典籍勾来的边让,手中扇子摇得飞起,心中哗啦啦流淌好多艳词丽句,恨不得面前摆了纸笔,让他纵情挥毫。 太傅没注意他,只探眸望向身旁的太学祭酒郑玄。 郑玄颔首,一手捻了捻长须,一手折扇轻摇。 只有他二人知道,这是安排好的。 起哄的人是郑玄的学生,主意……是荀柔捏着鼻子出的。 他要在几个月间,给刘辩搞出点名声来。 儒生,本就是最容易煽动、最喜欢发言的群体。 投桃报李,一条看似通天之道,已足以让其之热血沸腾。 不过郑老先生,深谙控制舆论之道,他一提话头,对方就悠然心会,还将场面搞到如此地步,不得不说,挺让他大跌眼镜的。 毕竟一开始,请这位老先生做太学祭酒,他并不愿意。 撇开多年的学术争论,就其人为迎合朝廷和风气,在六经注解中,夹杂谶纬,让荀柔对他初始印象不太好。 从原始自然崇拜,到神灵崇拜,再到唯物主义萌芽,拒绝宿命论,拒绝消极世界观,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才是先进思想。 作为一代学者巅峰,郑玄应该清楚这个道理。 然而接触过后,他竟发现,再没有人比郑玄更适合作如今的太学祭酒:包容、随和、专注学术,以及变通。 “日后,太学便托付给郑公了。”低头,长揖一礼,广袖垂落席间,“还请郑公多加费心。” “太傅放心,亦请陛下放心。”比起庙堂之上夸张表演,此时郑玄的对揖,姿势更为庄重真诚。 热闹也看了,郑祭酒学生的控场能力也见识了,荀柔起身,准备离开。 太学是郑祭酒的主场,他就是来旁观,这边既然诸事顺利,他还得赶回宫。 何进死磕宦官,两边暗潮汹涌,但这么大一个朝廷,治下十三州地,每天千头万绪的繁杂琐事,不能放着,等两边决一胜负之后再作处理。 今年赋税不收,但国库要清点,俸禄要分发,治安要维护,百姓要安抚,官员要安排,还有在长安驻守部队,大赦天下的章程,今年雨水还好,但各地、尤其是冀州黄河沿岸水渠要安排巡查,各地官员恭贺新帝的奏章以及贺礼,近来也陆续入京…… 第205章 想起尚书台内堆积如山的资料以及文书,他就感到前两日大将军宴会上饮酒吹风,而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有一根神经在跳斗牛舞。 但有人并不准备轻易让他走。 “听闻,让陛下衮服之下,白衣守孝,三年不立皇后,不作私乐,乃是太傅之意?” 荀柔顿步回身,看向安坐在席的议郎孔融,“天子愿守三年丧期,以为天下表率,又不欲以私意耽误正事,孔君以为不应当?” 戴孝上班之议,在上一次朝议时,被刘辩当众背诵,造成极大轰动。 作为理论根据,那篇极有说服力的论文,枪手不是他,是大兄荀悦。 荀彧替他写信回家咨询后,仲豫大兄就寄来这篇文章,有理有据,旁征博引,全是正言嘉论。 刘辩背诵过后,朝堂公卿震憾,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荀柔当机立断宣布进入下一议题,直接将之作成全场默认。 等众人回过神来,不免为“天子”表率带来的好处所摄,再加上文章完美无缺,找不到攻击点,也就犹犹豫豫,半推半就,真当做默认了。 毕竟,公卿百官也不想三年孝期耽误工作嘛。 今日被问起,还是第一次。 他稍稍提起兴趣。 “并非如此,天子仁孝两全自然令人佩服,”斑白长眉抖擞一下,孔融拱手道,“只是此举古来未有,非先王之道啊。” ……哦。 轻捉着衣袖的手,又放开了。 跌停。 “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每天要有新进步。 这话正是孔融他十八加二辈老祖宗孔夫子说的。 “学既如此,人亦如此。”他抬起手指,在铜制冰盘上轻轻一敲,铜盘被冰冻得紧实,一敲有如金玉脆响,“此物,”接着他目光落在孔融手中折扇上,“此物,先王之时亦未有也。” 满屋笑声轻快,充满愉快的空气,就连提问的孔融也笑起来。 “含光果然捷才。”蔡邕赞叹并发出邀请,“改日请来家中,共论经义。” 上班,上班。 “如此,柔先告辞。”荀柔微微一笑,再次拱手道别。 从阙楼下来,太学门前依然在热锅沸腾。 嘱咐车驾从太学旁门离开,勿要惊扰,荀柔坐进车内,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当初他还曾在堂兄面前说,釜底抽薪,破而后立,如今却成了为这破船奔波的修补匠了。 车驾入宫门,直行至尚书台下。 比起正殿,尚书台阶梯只有九级,荀柔登台入殿,殿中诸人已得消息,各出其室在门前等候,彼此行礼。 尚书台,原为少府下属之一,为首尚书令,下设六曹尚书,常侍曹负责中央的公卿,左、右二千石曹,共负责各地方郡国长官,南、北客曹负责外交,民曹负责所有上书奏章。其下设侍郎,处理各曹琐事。 所以……这不就把天下内外管完了嘛。 “太傅。”玄衣青年拱手相请,神态恭敬。 “阿……”荀柔到嘴边的称呼,在青年不温不愠的目光下,委屈改口,“荀侍郎。” “方才听闻,大将军请入拜见太后了。”一个尚书说着,期待的向他望来,显然想探听点内幕。 “……啊。”荀柔愣了一愣,在堂兄警示的目光之下,拱了拱手,“多谢告知。” “此乃禁中之事,谁人可得而知之?”尚书卢植耿直道。 “这”尚书顿露羞恼。 “好了,好了,”尚书令出来打圆场,“杨尚书年少戏言,卢尚书年长包涵,还归各室,还归各室。” 尚书台自有分工,需要荀柔上手处置的事不多,但需要看的资料文书却很庞杂。 他当侍中之时,只需要陪灵帝刘宏插科打诨,再给刘辩讲几篇文章,国家政务全未接触。 如今,落到他手上的文书,每一份却都是关乎天下民生的大事,决断只简短数语,却必须对相关领域有深入了解,否则稍有不慎,便会造成看得见的损失。 在荀柔围观太学招生,翻越资料、批改文书直到天黑,度过充实一天,何进也经历了心情跌宕起伏的一日。 “太后听信何苗与舞阳君,竟斥责于我,说我专杀左右,还说我杀宦官,是擅权以弱社稷!”入宫之时何进有多自信,出宫之时便有多愤懑委屈。 回到大将军府,他望着召集的众士,压制十余年,好不容易掌握大权,竟又处处掣肘的愤怒郁闷,在这一刻爆发,“杀蹇硕,诛董氏,哪一件不是我出力?我之所为,难道不都是为了天子,为了社稷安定?非我,岂有她之今日!” 袁绍与其亲近之士人各对视一眼,知道火候已足,于是拱手向何进道,“大将军,绍有一计,可解将军之难。 “大将军何不用灵帝之时旧例,招四方之将入京?” 【旧仪,父母丧,即去官归家,闭门守孝三年不闻世事,柔以为谬,谏于懿帝,帝方继位,深纳之,则外着衮服,内服斩衰,不私乐乐,如是三年,旧俗既改。】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个:何进和何皇后同父异母,和何苗同母异父,舞阳君是他后妈,何苗是舞阳君带进何家的。 第121章 生别离 雒阳城外,十里长亭,高树蝉鸣,绿柳浓荫。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望君珍重。” 第206章 亭前,瓮缸浊酒,勺倾耳杯,荀柔双手将盏,递于兄长面前,心中除了不舍,也有轻松。 荀棐数日来收拾行李、严整军队,一直有条不紊,为出发做着准备,却始终眉头不展,神情凛冽。 弟弟未明言,但显然认为雒中将有大变,这才催促他们离开。 他身后是原在雒中的诸荀,此次全都同他一道归家,或同往青州、或往冀州,雒中只剩荀柔和荀彧二人。 “青州北有乌桓、鲜卑之患,东有海盗横行,自古土地贫瘠,民生艰难,正是兄长与诸君用武之地,望勠力同心,共勤国事。” 假装未注意兄长那副,被他拖欠三年工资的不满表情,荀柔依次为众人斟上酒。 “谨受命。”荀氏众人举盏。 “百姓乃一国之本,当与之并力,勿与之相背,当与之同心,勿与之异心。”荀柔再为兄长斟满,“望兄长抚威并济,使干戈戢睦,百姓安宁。” 九州烽烟将起,只有自身实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他让兄长去青州,与其是为青州百姓,不如说也是为荀氏自己。 青州黄巾,不过是团结求生的百姓。 朝廷公卿看来,那是悍匪难除,荀柔却觉得,安抚他们并没有那么难。 他们之中,并没有坚定要造黄天世界的第二个张角。 厚厚的建议,装在竹匣里递出,“请兄长到青州之后再开,能用则用,不能则废,我未曾到过青州,唯以典籍文书参考,或有不适宜之处,望兄长自行斟酌。” “放心,”荀棐叹了口气,接过竹匣夹在臂下,感到手中沉甸甸的分量。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定不负你所托就是。” 在家懒散到,罚抄一卷《左传》都要磨蹭三四天的弟弟,如今每日公务忙到深夜,不知是何时竟写出这么多。 “公达,冀州常山,虽北临幽州,西临并州,却也有太行黄河之险,此民风彪悍,也有沃野之利,细心经营,足以为吾族安身,望君切为我转达于族中尊长,可迁族常山,勿在颍川久留。”荀柔抱瓮,来到荀攸面前。 “叔父放心。”荀攸双手奉盏。 酒液倾满,他也仰首一饮而尽。 “我也写了些建议,请公达自行斟酌。” “叔父放心。”荀攸双手接过,再重复道。 “家父年岁渐高,我却不能孝敬于尊前,如此不孝之行,已无可辩驳。”荀柔执酒再为众人斟满,盛夏日光实在太过炽烈,照得人眼睛炽疼,他闭了闭眼睛,“望诸君,以我为戒。” “胡说什么!”荀棐剑眉一怒,“大人何曾说过你不孝?” 正是因为不曾说过,才让他更感羞愧。 荀柔眼眸一垂,复扬起,“是我失言。请兄长勿怪,还望兄长保重,诸君保重。” 荀棐眉头狠狠皱了几下,终将耳杯推过去,“你与文若在雒,当谨慎小心,保身为重。” “是。” “阿叔,”荀颢牵住荀柔衣袖,“不若我暂且不回吧。” 荀柔微微弯起唇角,淡唇沾着水色,为荀颢倒上一勺,“你还要让钟氏女郎等你多久?” “阿叔……”荀颢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我倒是好奇,”郭嘉一身青衣,晃晃悠悠过来,“这雒阳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动乱?” 如今行路危险,他也随荀家车队一道回颍川去。 “何大将军总不会蠢到重演窦武、陈藩旧事吧。”他递出空杯。 荀柔为之斟满,冲他勾勾唇角。 谁能想到,比那有创意。 “奉孝慎言。”清香盈盈而至,使人暑意顿消。 玄衣青年执盏,翩然而来,神色澄明,容颜白玉,仿佛刚才并没有来者不拒的与族中兄弟喝了许多酒。 “文若,再同饮一盏?”郭嘉回首扬杯。 青年浅笑举盏,“敢不应命。” “奉孝成婚,我不能亲至,先在此相贺。”荀柔亦捧盏道。 “好说好说,”郭嘉懒洋洋一笑,挑起眉梢,眼角一颗泪痣在阳光下,简直闪闪发亮,“此次归去,嘉亦陷囹圄,唯含光独得潇洒矣。” 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仰头饮了一口,端是倜傥风流,“不如含光现在此处,以踏歌舞为贺如何?以弥补你身为嘉之挚友,却不来婚礼道贺之失。” 荀柔眼皮一翻,“不如何。” “好好美人,作此青白眼”他看荀柔张口欲言,立即给他斟满一盏,“罢,虽然不雅,倒是别有风情。” “……多谢夸奖。”被噎了一句的荀柔,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假笑,一饮而尽。 郭嘉自带的佳酿,清冽馥郁,一口下去,绵柔蕴劲,不像他过去所饮的酒。 “这是”他有些好奇。 “你先前不是说,或可以五谷为酿?”郭嘉道,“我让人试造几坛,去年酿成,一直埋在院中,前日才记起,没想到颇为可尝,让人蒸过三次,如何?” 荀柔点头,“好酒!” 郭嘉悠然自得一笑,给荀彧满盏,复提起坛向他示意,“就以此祝含光酒量大涨,异日再会,能与嘉痛快斗酒一场。” 荀柔失笑,只得捧盏靠近,免得洒去可惜,“好。” 还能再见吗? 这一次分别与以往全然不同。 兄长、公达、郭嘉、族中兄弟……荀柔一一望去,每一张面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忘记。 第207章 背后是城墙凤阙,高台殿宇,前方是黄尘远路,辙痕深深。 十八年。 他已深知,山水阻隔,千里路远。 山高水长,是真的关山难越,江汉难通。 “良辰不再至,离别在须臾。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荀柔举盏,笑意盈盈,“以此盈觞酒,与君结绸缪。” “好!”郭嘉举起酒盏,向荀氏兄弟道,“愿君及清时,策名在天衢!” 荀彧微微一笑,掩袖与之共仰而尽。 众人喝彩,顿时热烈起来。 荀攸执杯进前。 “愿君崇令德,相见再有期。” “好。”众人再此喝彩。 荀柔一愣,望着荀攸沉静一片的容色,手上一抖,差点将酒洒出来,他动了动唇,望着正嬉笑的人群,举酒饮尽,“时候不早了,趁现在热气未起,你们早些上路吧。” 众人在渐渐升起的赤阳下作别,兄长先行,前去整理军队。 何进最终没有同意让兄长将北军本部一万兵马全部带走,但三千披甲锐士、一千战马、足够兵甲以及五万石粮草,也已不能算不够厚道。 车队在扬起的黄沙中隐没,渐行渐远,化成远方茫茫的一点。 前程固然是一条艰辛之路,但却也是乱世之中一点生机。 如玉的手掌伸过来,触及额头,带来一阵清凉。 在手掌收回之时,荀柔下意识追逐了那一片凉意。 一动,就感觉到头重脚轻、轻微的晕眩,找不好平衡点,飘乎乎的。 不怕倒下去,反倒有点担心会飞起来。 “阿弟醉矣。”声音仿佛再耳边,又仿佛在远处。 熟悉的香气萦绕,很是安稳,他靠过去,“阿兄……今日……我心甚喜……” 他应该高兴的。 “何喜之有?”那声音轻轻问道。 “……脱得藩篱……都会好的……阿兄以为然否?” 他拉住身侧的袖子,那姿势和荀颢,可谓一脉相承。 “阿兄……你也会好的……” “阿兄……我好困……” “归家再睡。” 但他已经睡着了。 荀彧望着靠在肩膀上睡着的堂弟,失笑摇摇头,招来车驾。 不过几盏……竟醉到这般地步吗…… - 数日之后,正在一处偏殿,为刘辩授书的荀柔,收到消息,手握大军停驻三辅,未往并州赴任的董卓上了一道奏疏,吓晕了何太后 “中常侍张让等人,窃幸乘宠,浊乱海内。臣欲效赵鞅旧事,鸣钟鼓、兴甲兵至雒,以逐君侧之恶!” “吧嗒。” 刘辩手中书卷落地,神色顿生慌张。 “先生,这、这是何意?” “外将无诏,岂能入雒,”刘协此时正陪席在侧,安慰兄长道,“大将军必不会允许”话说道此处,他却也忍不住紧张望向荀柔,“当是如此对吧,太傅?” 年轻的太傅并不看他们,只以一贯低柔和缓的声音,问前来禀报的小黄门,“奏疏是何人所递?” “是……”小黄门小心觑着他看不出喜怒的容颜,“是大将军遣袁本初送来的。” 小道消息称,太傅和袁家不是很对付。 “知道了,”太傅神色不动,轻轻点头,“多谢。” “不敢。”小黄门依然匍匐在地。 “先生?”“太傅……” “太后有恙,二位当回宫侍奉,”荀柔声音仍然不徐不疾,“我即刻往大将军处问询此事。” 无论他怎么想,这时候都得代表皇帝走这一趟。 而此时大将军府,正在商议的也正是此事。 准确的说,荀柔眼见一个帽插鹖毛的赤袍中年男子,从大将军府邸怒气冲冲而出。 “曹校尉?” 那人头一抬起,正是典军校尉曹操。 “含光为董卓奏章而来?” “正是,”荀柔点头,自马车上下来,“陛下关切,让我前来询问。” 曹操浓眉皱了皱。 “看来,此问不妥。” 曹操先是苦笑,张了张口,却未出言,长叹一声,拱手道别,挥袖而去。 府中气氛果然不妥,荀柔一进正堂,就见卢植、郑太两位老大人,怒气冲冲,主簿陈琳皱眉叹气,而另一边,袁绍一系踌躇满志,唯何颙眉头微皱,显得忧心忡忡。 各方态度一目了然。 按律,大将军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何进对荀柔之问直言不讳,直道的确已发诏令招几路兵马入雒阳。 何进并未完全信任袁绍,除了董卓,还有丁原招来的并州兵马,桥瑁带来的河东兵卒,以及王匡招募的三河子弟。 然而正因如此,何进显然以为自己顾虑周全,很是坚定。 荀柔听完他所言,望了一眼满堂众人神色,未再加言语,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不久,他在尚书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侍御史郑太和尚书卢植。 “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若授以大事,必将恣凶欲,危及朝廷。”老先生郑太抚着胡子,叹了口气,端起案前酒盏,以此浇愁,“还望太傅再劝阻劝阻大将军。” “我曾董卓共事,其人凶悍难制,若招之入京,必生后患。”卢植亦道。 荀柔望着眼前水盏,良久才问出一个问题,一个看上去,与此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第208章 “不知,二位可知道,昔日董氏所占千顷良田,如今归了何人?” 在两位老臣不解的目光之中,他勾了勾唇角。 前几日,随丁原至雒阳的吕布,替他捎来波才来信,问他是否需要调兵来此,人虽不多,可以丁建阳部名义,随之入京,调来一千人。 荀柔不知波才如何与吕布认识,但已明确送去回绝的书信。 从昨日起,他唯一一个关键问题只是,如何才能让堂兄荀彧,理由充足、无可反驳、自然的离开雒阳城,如此而已。 第122章 私心公义 “阉竖为官,古今宜有,为世祖假之权宠方至于此。”前几日送走郑泰、卢植两位大佬,沐休又迎来治国能臣阶段的曹操,“欲治其罪,一狱吏足矣,如今事已宣露,吾见其必败。” 一把丰茂黑须的曹孟德,捧着酒盏,满脸苦恼,满腹忠肠,一顿吐槽,“乱天下者必何进!” “孟德兄眼光长远。”荀柔执勺为他添酒。 袁绍看到的是诛杀宦官带来的声望和权利真空,郑泰等人看到的是董卓狼子野心、欲侵霸朝堂,只有这位看出,这是天下要乱的征兆。 ……好吧,也未必。 听说当初袁绍他爹死了,全天下名门望族前往吊唁,孟德兄也说过,乱天下者必是袁本初。 说不定这就是曹某口头禅? 毕竟,眼下谁能想到宦官还真能把何进杀了? 即使袁绍,想到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坐收渔利。 “往日之乱在外,朝廷尚可平之,如今乱起腹心之内,”曹操长叹,“天子清明,却尚年幼,如今社稷不稳,天下将崩,却不知当何去何从。” 叹则叹已,曹老板也不是来求指导人生的,吐槽过、迷茫过,又收拾精神告辞离去,“大将军身系天下,我当再劝之。” “含光早知今日,故终不用族中兄弟。”青衣缣巾,长袖垂地,琥珀色眼瞳凝眸望来,如静水深流,神色不明。 夏日炎炎,大家不约而同没着那么整齐,端整严谨的荀文若,就格外鹤立出群。 虽然是问句,但堂兄此时出口,显然心中已有定论。 荀柔沉默了一下。 正值当龄,才学出众的族中子弟,全都留在雒阳,就是为协助他这个毫无副翼的太傅,他不是不知道。 大材小用让人管理一间小小商铺,如今又将人全送去青州那等僻地,大家始终毫无怨言,但心中恐怕未必没有疑惑。 “在天下人眼中,我受先帝厚爱,受如今天子信任,若不以死相报,恐怕就是不忠之臣,要受天下唾弃。” 和盖勋、傅燮这样的忠臣相比,他什么都没做,不过入宫陪刘宏唠嗑,给刘辩讲讲经文,却得到几乎无与伦比的宠爱和信任。 “然,”他抬头望向兄长,“这并不意味着,我便要遵从灵帝遗志,带着荀氏,带着颍川士族为之效死。” 刘宏看重他,因为他识时务,懂分寸,有底线,又圆滑。 屡屡加恩,是要他带着颍川士族在朝廷上制衡外戚,以及袁氏为首的汝南士族。 太傅,是唯一可以抗衡何太后礼教孝道的存在,朝廷之中,只有太傅能干涉天子诸多私事,比如:婚姻。 但同样,太傅虽为上公,却不能像三公一样开府,拥有私人班底,他如果想要得到实权,必须求助家族以及盟友支持。 但,他不愿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带着亲朋好友,为他冲锋陷阵,粉饰太平。 荀彧蹙了蹙眉,正待反驳,却又听他继续道,“况且,灵帝看错的人,不是我,是何遂高。大将军陡握兵权,杀伐果断,先灭蹇硕,后诸董氏,转眼掌握乾坤,我亦无可奈何。” 士人通过朝堂力量制衡天下,那是建立在天下安稳的前提之下,何进作为大将军没有做到第一步,他也没办法不是? 荀彧沉沉望了一眼堂弟平静的面容,“是无可奈何,还是私心?” 他实在未曾想到,堂弟竟然一年多前,就预料到如今之局势,却毫无作为,放纵至此。 “……是私心。” 槐树枝丫探出屋檐,下垂的白色花穗,在微风之中飘零在檐廊下铺设的木板上,碎碎点点。 荀柔伏在案上,轻微眩晕,横向视野,让他眼中的世界奇妙的与以往不同。 交织朦胧的视线中,堂兄青衣身影已看不见,春风三月的熏香却仍然在空气中缠绵。 将涵养如荀文若,气到拂袖而去,大概这世上也没几个人。 就……还挺有成就感。 轻笑一声,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点出纵横。 很多话,堂兄知道不必说。 他们受过一样的教育,读过一样的书,在同样的环境长大,他并没有不知形势,不辨黑白,所以,他们彼此知道,这的确是他做出的选择。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何进与宦官之争的末路,“算了,总之……还是抓紧吧……” 荀柔扶着案坐起来。 毕竟,光熹元年之夏,快要结束了。 …… 外将逼迫,令何太后屈服了,她终于在立秋之前,责退后宫宦官,以三郎署官入守宫庐。 大批士人官员进宫,重掌自桓帝时代失去的内宫政权。 按照历史,他堂兄荀彧正是在这一时期成为守宫令,秩六百石,负责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 第209章 听上去,六百石守宫令比四百石尚书台侍郎要高,但论实际职权,尚书台民曹负责上奏文书、天子诏令,而守宫令不过是库管而已。 当然,他如今关心的,自然不是荀文若的升职通道。 何进征招的外将,各自到达进驻之地。 这其间,还发生过一个插曲,董卓未停在何进安排的上林苑,而继续东进至渑池,宣召数止不听,又进河南。 于是何进派出侍郎种邵为使,往军前叱之,让其还军。 这次,董卓终于怂了,改驻夕阳亭,不再东进。 公卿们惊心于其人兵马众多,何进虽然按住了他,也未尝没有忐忑之意。 如此,再加上何太后退让,并何苗亲自登门劝说,何进诛杀宦官的积极性,一落千丈。 荀柔听说袁绍数次上门劝说,都没有再说动大将军。 若非廷尉府来消息,说袁绍以大将军名义,诏书州郡抓捕中官家属,他还以为,历史改变了。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传到尚书台。 颍川名士陈寔于七月甲申去世,终年八十四岁。 “请荀侍郎前往吊之,亦可稍为我致意。” 尚书台内商议,荀柔直接道。 这是他计划之外,但更合情合理。 陈寔是名士,去世朝廷是一定要派人去的,而这里没有一个人,比堂兄更合适。 “自然,此事非荀君不可。”尚书令连连点头,相当理解,“听闻太傅家与陈家有通家之谊?还请节哀。” 荀柔敛袖,颔首致谢。 多少年了? 好像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位长者,就是白发苍苍,和蔼温厚,就像过去每年,陈家都会寄一份给他的柿子干,恰到好处的亲近关怀。 没想到。 忽然,就走了。 堂兄沉默的揽裾起身,在殿中拜领任务,然后便转身出殿自去作准备。 望着他六亲不认的背影,荀柔眨眨眼睛,也扶案站起来,表示散会。 以朝廷名义前去吊唁,又要出行数百里,并不简单,要安排仪仗、车马、祭礼,关于规格,太仆寺听说也吵了一吵。 堂兄每日奔忙,荀柔如今虽然也住在尚书台,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他。 入夜之后,由于没准备为刘家节约灯烛,居舍内灯火通明,即使如此,荀柔也不得不躬腰凑近,才能看清地图上细小模糊、并被虫蛀的细节。 也许在真实之中,那会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或者幽闭的峡谷。 “荀太傅。”在宫女引导下入室,荀文若玄衣高冠,捧着书匣进屋,态度庄严肃穆得,好像与太傅只有上下级关系。 “阿兄,”荀柔抬头,略带惊喜。 他还以为,他哥在离开雒阳之前,都不会再给他一个眼神了。 荀彧公事公办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他原地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匣放在桌案上,犹豫片刻推过去,“这是自光武以来,诏令简表。” 荀柔看看书匣,又抬起头,望向满脸“与我无感”的堂兄,嘴唇飞快上翘,又顾及着堂兄感受,连忙压下去,他清了清嗓,将匣子打开。 “建武元年九月,宗室,封更始为淮阳王…… 二年三月,民事,大赦…… 三年七月,吏事,吏不满六百石……” 连看了两页,他眼睛都忍不瞪大。 这竟是一份自光武帝始,大诏的简报,不仅写明时间,更标明诏书类型,一目了然。 “阿兄这三月之间所书?”这就是学霸的光辉吗?太耀眼了吧! 望着厚厚一叠,近半尺高的纸张,荀柔惊叹了。 “读卷之时,顺手为之,或为可用。” “可用,可用,大为可用。”点头,点头。 天知道他每天从那些佶屈聱牙的文段之中寻找真意,有多艰难。 “如此,彧告退了。”荀彧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兄长稍待,”荀柔站起来,在旁边书架上翻了翻,翻出一份纸张,纸上墨字端正,洋洋洒洒好大一篇。 “我请蔡伯喈为太丘先生作了铭文,兄长回归颍川后,请待我篆刻立碑,立于太丘先生墓前。” 何进哪时死,荀柔记不清,但总在今年内,刻碑立碑,两三个月是要的,到时候雒阳乱起来,他哥也不必回来了。 荀彧深深望来一眼,“含光连此事也算定了?” “当然没有,”荀柔立即回答,他顿了一顿,心中明白堂兄之意,微微思索,抓住兄长的袖子,“阿兄随我来。” 荀彧未动。 “阿兄。”荀柔执着的又扯了扯袖子。 荀彧这次被他带回案前。 荀柔指着案上地图,“雒阳中的事,我无可奈何,但天下安稳,我总要尽力而为这是并州,南匈奴数年之前内乱,阿兄必然也心中清楚,如今丁建阳将并州精锐尽出,以使其州武备空虚,南匈奴各部作乱劫掠,民不聊生,前匈奴王羌渠之子於夫罗,欲向叛众复仇,恨之兵少,不敢北上,亦将成寇乱。 “我原想借此之机,招於夫罗内附,借之平定并州,只是这出使之人,却难选择。 “雒中名士固然才德者有之,但此地危险重重,贼寇数十,犬牙交错,非寻常之人所能为也。”他抬头看向荀彧,叹了口气,“我原想托付兄长。” “我请阿兄前往青州,以公达镇守冀州,幽州有公孙瓒暂时无碍,若能再定并州,北疆四州安定,以此数州骁勇,纵使雒阳一时之乱,北地兵至,自然瓦解,更有,并州临近凉州,两地均以骑兵著名,若平并州,或可以此为道路,西进凉州,则北方尽安矣。” 第210章 荀彧垂头望着地图,许久,抬头,“好,三日之内,我离京之前,会给你一个适合出使并州的人选。” 荀柔心惊胆战,不知堂兄是否相信了他这一番发言。 这的确是他原本的计划,但不知道为何,此时说来,竟忍不住的心虚。 三日后,望着递来的名字,他陷入更深的迷茫。 那张谏书,写得分明是: 荀谌。 第123章 两场告别 高冠革带,玄衣絇履,长剑在腰,骠马在侧。 高阳里外,年轻的荀氏子弟们,躬身长揖,正拜别尊长,身旁伴着妻女。 秋收后的原野上,长风浩荡,旌旗张扬,铁甲锐士列阵如山林。 高阳里内外,同里邻居,闻讯而来的周边里闾百姓,赶来相送。 “去吧。”身着儒服,须发斑白的荀爽,迎风而立,对年轻的族子们挥了挥手,玄色广袖在风中微扬。 他身后,犹剩十余男女,多为年长或幼小,端正的回礼如仪。 荀棐抿紧嘴,向父亲跪下去,叩首、再拜,起身后,分别与父亲身后的荀悦、荀衍对揖。 “常青放心,”荀衍直起身,眉宇间一片坚毅。 “拜托。”荀棐再揖。 “吉时已至,启程吧。”荀爽神色端肃催促。 “父亲。”荀欷飞快地将父亲的战马牵上前去。 这次他与妹妹荀襄亦将随父上任。 荀棐正想喊他沉稳些,一转念,想到要带他上战场,不能再学君子行步冉冉,又住了口,只严肃瞪他一眼,接过缰绳。 “荀公、荀公荀公慢行” 皂盖轺车疾驰而来,左侧朱幡被车速扬得飞起,幡下焦急的伸出一只手,袖子都急得褪到上臂,露出白胖胳膊在外使劲招摇。 马车在高阳里前停下来。 车还未停稳,就跳下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胖子,正是在颍阴扎了根,数年不挪窝的唐县令。 “荀公,听闻荀氏将举族迁居了?”唐县令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汗,一边紧张问道。 他个子不矮,却下意识弯腰欠身,整个人矮了荀爽一头。 荀棐与荀衍几乎默契的按剑皱眉。 “姻兄从何处听得谣言?”荀谌从他哥身后走出,将手搭在唐县令肩膀上,语气自然,“我荀氏自本朝以来,便居颍川,羁鸟尚念故地,我族岂能轻离家园。” “果……果然?我怎么、怎么听说……”唐县令将信将疑,吞吞吐吐。 “既是谣言,岂能相信?”荀谌哥俩好的拍拍唐县令敦实后背,感觉自己好像在拍一块豚肉,“常青被为青州安乐太守,此地,唐兄亦知,已为黄巾所占,郡县官员多逃,只好多带本族子弟前去相助,岂非应该?” “啊、应该、应该……”唐县令被他拍得连连点头,又赶紧向荀棐行礼。 “荀氏祭祀于此,世代族居,吾如今暂代族长之职,岂敢弃宗庙而去,”荀爽整袖行礼,“此乃无稽之谈,望君察之。” “……哦哦。”唐县令一脸恍然,回过神来不敢受礼,连忙拱手作揖还礼,“是在下不察,还望慈明公海涵。” “吉时将过,你带着人赶紧上路,勿耽误时辰。”荀爽眉目一挑,未继续与唐县令搭话,回身向长子催促。 “是。” “勿忘国恩,勿堕家名。”荀爽郑重道。 “……唯。”抬眸望了一眼父亲,荀棐再次深深弯腰一礼,回身踩蹬上马,拨马转向,振臂高呼,“出发” “是!” 命令被传下去,角鼓声依次鸣响惊飞燕雀,旗帜举起,整肃的队伍缓缓启程,留下烟尘滚滚的背影。 “壮哉!”唐县令大声赞叹,“君家子弟,能文能武,实乃国之干城!” “谬赞。”荀爽颔首,并不小心遥想当年。 夸奖兄弟们时用不着如此,到了小辈,尤其是其中还包括自己长子,纵使是他,也不免虚伪起来。 唐县令长长吐一口气,拍拍胸口,擦着头汗,张嘴滔滔,“君族为我一郡之首,陡闻荀氏迁移,一郡上下震动,不知何谓,太守震惊,垂询于我,我也不敢来问,这几天辗转不寐,食难下咽,革带两度移孔,以致家中妻妾俱担忧,咳” 意识到自己说过头,唐县令对着满脸笑意的荀友若,战术性轻咳一声,“也不知何人,因何目的,传出此等流言动摇本郡民心,着实可恶!” 诸荀相顾以目,都未答话。 唐县令浑然不觉,一边将丝帕揣进怀里,一边仍然絮叨,“……今日可算能睡个好觉。” “既然如此,唐兄早归家休息,”荀谌手感甚好的又拍了他两下,“我就不留了。” “好,友若说得甚是,我等不必客气。”唐县令点头,一边后退,一边连连致意,“留步,留步。” 荀谌从谏如流,当即止步,拱手与他完成道别仪式。 轺车来去匆匆,带走一个县令。 “……荀公,君家真的不迁走吧?”当了五十年同里邻居,须发皆白的李公,犹犹豫豫、期期艾艾上来问询,“可是雒阳有大事发生?是阿善来信吗?” “父亲!”李君皱紧眉,拽住他父亲布衣后肘,“荀公子如今可是太傅,怎能直呼乳名?贵人之事,勿要乱问,快随我家去。” “无妨,”荀爽抬手摆了摆,又环顾周围,拱手向四方致意,“我荀氏久居于此,多受同县邻里之恩义,纵天下有难,也绝无不会邻里自逃,况且如今天子清明,仁爱有德,减免赋税,已使四方叹服。” 第211章 对乡邻说辞,自然同县令、郡守不同。 荀氏向来有颇人望,众人听闻此言,俱被安慰,送行也送完,于是就渐渐散去。 然而,归家过后,荀爽与两个弟弟同坐,却也都忍不住皱起眉。 荀悦、荀衍、荀谌侍奉在侧,彼此也相顾无言。 荀柔的判断,他们一向都相信,正因如此,这次语焉不详,越发让人心中惊栗担忧。 只是,举族搬迁,又岂是简单一句话。 荀氏此时若举族搬迁,不仅整个颍川震荡,传到雒阳,又会有何等议论? 今日虽只有唐县令,但观望者又岂止有同县之民。 荀爽在席前轻轻一扣,语气果决,“我家既承国恩,又负郡望,无论天下如何有变,都无弃地而去之理!” “是。”众人应和。 “集合族中子弟、宾客,勤加操练,囤积粮草、制造箭只锐器,我再同郡中诸姓商议,各自备武,以应万全。”荀爽缓缓道。 “叔父,如今秋收已过,正是备寇之期,不如以备寇之名报于县令,尽选县中壮士,一同操练如何?”荀衍提议。 “嗯,”荀爽沉吟片刻,点点头,“郡中亦可如此,只是今年既免赋税,粮草便需由郡中诸姓同担。” “公达之处,又当如何?”荀爽八弟荀旉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一寂。 荀爽深深皱起眉,数息才张开口。 一身素白的荀攸,这时被仆从恭领而来。 他一言未发,在阶前拜下,众人却已明白。 荀爽动了动唇,终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 “啪嗒” 宫中惯用的百合香丸,在鎏金博山炉裂开,发出一声轻响,袅袅升起白烟,在室中弥漫。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荀柔惊了一霎,意识到自己不能沉默太久。 “阿兄所言甚是,谌兄善言辞、又通机变,的确是绝佳人选,此事我会与大将军商议,谌兄不在中枢,还需大将军调令才行。”他镇定道。 荀彧静静望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对。” “如今族中恐怕已经启程,家中无人,不方便,兄长去陈家吊唁,不如就在陈长文家落脚,他向来亲近兄长,兄长也多安慰他些许。” “好。” 堂兄越显得平静,荀柔心里越是慌得一匹。 他稳住心跳,“阿兄可……有什么要交代于我?” “愿君……崇明德,应时爱景光。”荀彧起身长揖,转身离去。 荀柔伸了伸手,望着堂兄背影走出门去,终于垂下去。 他方才,其实再对他哥试着说一次曹老板,但最后放弃了。 他能阻止吗? 阻止一个人的意志、思考、理想? 即使历史之中,荀彧至死,真的后悔吗? 况且,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别人? “呵呵……呵呵呵……” 他伏在桌上,捂住嘴,低声的笑……或者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滴答 有液体从指间滴落。 颜色鲜红。 第124章 雨中丘山 雒阳秋雨连绵数日,不见停歇,往颍川吊唁的队伍,却不能再耽误。 于是只能决定冒雨出行。 这一点倒合荀柔心意。 他实在记不得何进被宦官所杀的具体时间,随着这一年剩下时间渐少:何进历史任务,杀蹇硕、除董氏、招外兵全部完成,他心中焦虑与日俱增。 今日雨势较前几天略小,但整个天空仍然阴沉沉不似终局,反而像半场休息,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 雒水仿佛也感应到来自天空的力量,不安的在雨中澎湃动荡。 将要启程的人们,方才出城,已被秋雨沾湿衣裳,朱轮上滚满泥土,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就连高高举起的旄节,也似没精打采低垂下头。 这样的环境下,送别也只能简短而匆忙。 荀柔前些日子“微染风寒”,这几天断断续续咳嗽,一路送,一路被堂兄催促回城,到雒水畔只得止步。 仓促道别后,出行队伍很快融进雨中。 最后一点离情,还没有相互倾吐,就已来不及。 又或者,也许他们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 “太傅,风雨甚紧,可要回城?”护驾的小兵,抹了一把头盔前缘滴落脸上的雨水,凑在车窗边问道。 “走走。” “啊?现在?”年轻面容上露出惊诧,呆滞仰起脸、张大嘴。 雨水直接滴落进去。 荀柔伸手摸到袖中巾帕,却突然手下一顿,没将巾帕取出。 “啪” “少说废话!”梁姓小校走到小卒身后,重重一敲头盔,将他推开,凑到窗口,“太傅是想透透气吧,这几日一直呆在屋中,连我们这样的粗人也觉气闷,何况贵人太傅欲往雒水行,或往太学、三雍去?” 这两位,都是朝廷配给。 与之相应,还有他这一行,轩车一驾,二导二从,四辆从车,再加上成队的骑兵、步卒各十人,共组成太傅出行全幅仪仗。 不是他想如此兴师动众,而是他只要坐车出门,就得配齐全套,否则,反倒会被弹劾,以前甚至有倒霉蛋为此丢官的先例。 “就在附近里巷转转。”他耐心重复一次。 “这、这附近都是黔首陋巷,”这下,梁校尉也露出迟疑,“可无甚景致” 第212章 “太傅不如往西南面走?”一个兵卒凑上来,“听闻高顺将军,每日都在城南练兵,霖雨不避,十分勤苦。” “……南?高……顺?” “正是吕主簿帐下高顺将军,”兵卒见他似乎感兴趣,顿时情绪高昂起来,将自己听说的,也不管真假一口气全说出来,“其掌兵甚严,操练勤苦,但其能与部众同衣同食,故部众蹈死无怨,兵卒悍勇,非寻常可比。” “那便沿着里巷走,再往南面看看。” “是!”梁校尉对小兵递出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当即应诺,呼喊车驾转向东驰。 雒阳城,广义来说,并非只指那数丈砖石围墙护卫的横六里,竖九里的“九六城”,还要包括城外的“郭”。 城中面积小不够用,除了皇宫、官署、供居住的处所并不多,绝大多数平民,甚至包括太学、壅辟、雒阳三市这些建设,都在城门之外,周围充作保护的,只有护城河,以及里闾低矮的郭墙。 轩车銮铃清清,缓缓驶过狭窄巷道。 空气中有陈腐臭味,比旧时颍川造纸人家的味道还要闷人,让人窒息,让人怀疑这里空气中混合的成分。 窄小的院子、间杂着破败的瓦屋、和茅草搭顶的歪朽陋室。 光线,在进入巷口过后,就陡然昏暗。 未曾清理的、破败的、低矮的屋檐,只为天光留下窄窄缝隙,又几乎被轩车车盖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里巷的屋檐是幽晦的,墙壁是灰暗的,人们身上衣裳灰黑的,连脸色皮肤都暗淡脏污。 雨天之中的雒阳里巷,比他曾经所有见过的所有里闾,都要肮脏、幽暗、呆闷。 妇人抓着来不及收拾针线,拉着身边的小孩避到墙边。 衣着褴褛、不能蔽体的孩童,各个都瘦出下巴和颧骨,都有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些话,有些问题,不必出口,只要看一眼,就足够知道。 卫士们不耐烦的驱散,鼓起勇气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劳力的男子,听着车中一声一声低咳,彼此担忧相顾,又一齐望向梁校尉。 “太傅,可有不适?此处不便行车,不如回城?”梁肃紧张的凑到车窗前。 “……不必,”车中声音低哑,入耳却不知为何,让人忍不住脸红,“若是驱使不便,就雇几人来推行,”苍白修长的手伸出窗外,递出一只钱袋,“麻烦梁君安排。” 梁肃为难的往车中望了望,最后还是低头,将双手举过头顶,捧住钱袋,“是!” 吆喝声,争嚷声,孩童叫闹声,闹成一片,很快马车重新前进,吵闹声渐消,有人好奇询问,又被校尉喝止。 穿过三四个这样的里巷,再往外便是原野,正在操练的士卒呼和着,闷住的鼓声,在雨中怎么都敲不响亮。 一人得了五钱的汉子们,欢天喜地的在车前拜谢。 荀柔闷声不言,车外的梁校尉,便善解人意的替他将人喝走。 “那边就是高顺将军。”小兵指向朦胧的、高低起伏的阴影。 踩着梯自马车下来,雨水滴落,荀柔一边轻咳,一边眯起眼睛望向兵卒队列旁的土丘。 高顺选在此地训练,大抵是看中这一处山丘起伏,增加地形变化。 果然是这里。 “……先破张角于广宗,又斩张梁于下曲阳,嵩获首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于是余贼皆散。” 两度入雒,数出城南开阳门,他早知此地,却从没来过。 “什么?”梁校尉没听清,下意识倾耳过来,见他不答,又道,“此地看不分明,太傅不如上车,再前行一段?” 荀柔摇摇头,提起衣裾,踩着被泡软烂的泥泞向前。 高顺帐下的斥候二人,骑马而来。 前面年轻俊美的衣冠士人,以及高规格的仪仗,让他们顿时露出犹豫,彼此相望一眼,其中一人道,“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大胆,这是荀太傅!”梁校尉按剑怒喝。 斥候们大吃一惊,立即滚鞍下马,叩拜在泥里,“小人失礼,不知太傅大驾。” 两个斥候,一个碰了碰另一个胳膊,那人便转身往回跑,留下一人,跪着道,“还请太傅稍待,我们将军即可就来。” “君胄甲在身,不必如此。”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荀柔一滞,弯下腰伸手欲扶,“请起。” 斥候在他还未碰到鳞甲之前,灵活的一跃而起。 ……也罢。 两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高顺来得很快,这位在三国演义中以忠义著称的将军,在兜鍪之下,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穿着玄铁铠甲,行步间是金属甲片碰触的沉重声音。 每一步,在耳中,都重重的踩得踏实,就像将一根根楔,死死钉进泥土。 将军上来,抱拳拱手,“见过太傅,敢问太傅所来有何见教?” 敷衍的认真有礼。 “柔只是恰到此处,并非有意窥探将军练兵。” “不敢。”高顺再拱手,语气梆硬,眉宇却缓和稍许。 “将军可知那是何处?”荀柔摇指。 “知道。” “那……”那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听到自己道,“将军练兵辛苦,在下打扰了。” 数年过去,那里已真的已经只是一处土丘,就算剩下,也不过是一堆钙质而已。 第213章 不温不火寒暄几句,荀柔便找机会告辞。 高顺并未挽留,却也耐心十足、礼数完备的送他登车离去。 三天过后,天气放晴。 考虑到刘辩、刘协两个孩子,也在屋内闷了多日,荀柔带去弓箭,在乐成殿前阳台,指导两兄弟学习射箭。 学射先学拉弓。 也不知是不是耕作劳动增长了力气,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刘辩鼓了鼓劲,竟缓缓将弓张满。 “兄长威武!”刘协鼓掌喝彩。 刘辩脸上一红,手上力气顿时松了一半,就要将弓放下。 “站直!”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轻喝。 “脚与肩宽。” 左脚内侧一股力,将脚往外推开。 “箭与目齐。” 温热的身体自背后贴来,自外包裹住他的两只手,将弓重新举起。 刘辩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抖。 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人声鼎沸,嚣然大作。 “使力。”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刘辩瞬间忘记了世间一切声音。 “举高。” 那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缓缓将弓张至圆满 张让带领着宦官们,手执兵器,气势汹汹奔至殿前,正欲逆阶而上,却在抬头瞬间,骇然顿住。 那张弓,居高临下直指他的眉心,明明没有搭箭,却让他产生下一刻被一箭毙命的恐惧。 那个人,站在少年天子身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用不徐不疾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 “大将军毙已?” 【熹平元年,八月戊辰,中常侍张让、段珪杀大将军何进于南宫嘉德殿,又欲劫懿帝及合浦王,时柔在帝侧,知其杀进,怒斥不止,张让等惧惭,终不敢害。】 第125章 何进之死 久雨过后的晴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正在这样的好天气,何进得到宫中消息,张让等人终于屈服,要拜见他,请求和解。 他并未放松警惕,要求会面一定要在南宫进行袁本初之弟袁公路,性尚气侠,为虎贲中郎将,如今正宿卫南宫。 对方答应了,定在太后的长秋宫见面,届时太后也会在,如此他也能同妹妹、外甥见一见面。 宦官的屈服,令何进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数月来,他知道后母和何苗常常往宫中拜谒,但后宫之中仍有宦官心腹,府中群寮都劝他谨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身份重要,关乎社稷,自然越发小心。 但作为大将军,总不能一直不进宫吧,三五月还行,再长下去总会有人说道,况且,他还听闻,外甥如今对荀含光言听计从,他也需得去提个醒士人可用,却不可信,若论可靠,还得是他们自家人。 再者,外将停驻京外,他并非没有一点压力,其众每每索要粮草钱帛,其数量巨大,都让他盖章时,手都在颤抖。 约定之日,何进昂首端坐安车之内进入雒阳皇宫,路过宫门之时,还向行礼的宫门监矜持颔首。 永远压在头上的先帝死了,让他感到威胁的蹇硕、董氏也灭了,如今只剩下宦官……不,今日解决宦官过后,他得招何苗、还有何家族人到府中来,过去他们那些小伎俩,他都可以不在意,从今往后,他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何氏族长,谁才是何氏今日之功臣。 至于朝堂,荀含光、袁氏、杨氏……这些士人,也该知道进退,前车之鉴可够多的了。 安车一路行过宫道,在长秋宫前停止。 何进下车登阶而上,在殿门前解剑去履,听见殿中唱名,昂首跨入殿中,漫不经心的想,天子赐荀含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他为大将军,又是天子亲舅,自然更该受此恩赐……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光线陡然一暗。 何进猛得惊觉,抬头殿上哪见妹妹的身影,他转身冲向门口,使力推向关闭的殿门,然而殿门被从外顶住,他根本推不动。 “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身后,张让声音阴恻恻道,“今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1] 他没有 何进回转身。 满殿都是举着利刃,神色不善的宦官。 他背后踏实抵住殿门,张开欲辩。 一道阴风袭来,颈下一道剧痛,何进最后映入眼帘的一座倒立、魁梧、熟悉的身躯,以及旁边同样倒立、举着刀、喘着粗气、年轻的宦官。 啊……不是身躯倒立,而是 思维中断。 瞠目张口的头颅落地。 掌握天下兵马大权,乾坤之重的大将军何进,就这样,在雒阳皇宫之中,被一个小小黄门监一刀断头,一命呜呼。 簌簌的衣衫摩擦声,更多潜伏在阴暗中的宦官,向老鼠一样从长秋宫角落中涌出,瞬间挤满整个大殿。 他们都手中持着兵器,目光透着狰狞。 “此乃我等最后生机!要快!”张让目光亮得渗人,“天子与渤海王在乐城殿,我前去护驾,赵常侍” “我领一部去尚书台,让其在诏板上盖玺。”赵忠飞快道,举起手中诏书,这份诏书上,是要让亲近他们的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故少府许相为河南尹。 第214章 “小心行事!”张让叮嘱。 “自然。”赵忠点头,已提醒他,“荀含光侍讲帝侧。” 张让犹豫瞬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其人不如樊陵、许相可靠。”他最终决断道。 若非当初此人将先帝驾崩传出宫外,他们几乎可以颠倒乾坤。 “不错,”知其与自己心意相同,赵忠点头带人离去。 张让望着满殿宦官,头发花白,神色怒张,“建宁元年至今二十载已,当年之事,或有人未曾见闻,然当年之险与今日之危,未有不同,如今只要掌握天子,我等当可再受二十年富贵!诸位当与我奋力同心!” …… “大将军毙已?” 清泠泠的语气,纵使那张弓上没有搭箭,张让、以及其身后宦官,还是不由自主的,都停下脚步。 张让自脊背至脑后一道激灵,脑中一懵,汗顿时浸出。 泄密了?什么人泄密? 瞬间,他先想到的是赵忠,接着是关联密谋的每一个人。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 此时已到拼命之时,不管是谁,不管局势如何,现在只能向前,没有退路。 张让抬步举剑。 “张常侍是否在想,只要控制天子与渤海王,便可重演建宁元年之事。”阶上之人,卡着节奏,再次开口。 “是,又如何?”掌控宫廷数十载的宦官头领,一头花白发髻,身形已衰,但却仍然具有这时代独得刚健精勇之势,他死死盯住阶上之人,一挥手,让周围宦官向上冲。 “张常侍以为,今日与二十年前,有何异同?”弓放下,年轻俊美的太傅随手弃之于地。 “还等什么!”身后淅淅索索的声音,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张让不回头仍然盯着荀柔,再次举起刀怒喝道,“如今已至生死之迹,唯奋力一搏,我等方有一线生机!” “攻守易势啦。”荀柔不顾周围围拢的宦官,一手一个揽住刘辩两兄弟,“张常侍还未听闻?赵忠不在此处,是在攻打尚书台?” …… “以樊陵为司隶校尉,许相为河南尹?”卢植执着手中诏板,浓密的花白眉毛皱紧,望着陌生的黄门,“此等重任,岂能轻举?大将军何在?再请太傅前来,共为议论。” “何进谋反,已伏诛矣。”赵忠自外掷进人头。 人头在地上滚转,尚书台顿起喧哗。 卢植率先反应过来,抢过门前虎贲侍卫长戈,很快更多尚书郎反应过来,各出武器,冲出与宦官搏斗。 守卫尚书台的虎贲士卒,茫然望向被夺了兵器的百夫长。 这位百夫长,是荀棐任声射校尉时,担心弟弟被欺负,安排留任尚书台的亲信,方才卢植来夺兵器,他也不敢夺,只好送给人家。 这事出突然,他也给打懵了,不敢相信宦官真有这样的胆量。 ……卢尚书看样子,是个能主事的人。 百夫长飞快判断局势,拔出佩剑,冲到对方身边,机智提醒道,“宫中有变,卢尚书,我等得快些冲出重围,前去护驾。” 荀太傅要出事,他只好一死回报主君了。 “项君所言甚是!”卢植望了百夫长一眼,一戟刺杀了赵忠。 宫中虎贲并非都可信,但此人看上去倒是忠勇之士。 …… 皇宫虽大,但也空旷,况且如此人声喧嚷,岂能听不见? “他已无用,张君好自为谋吧。”荀柔轻轻一笑。 不提历史上卢植机警,新帝登基,他哥在宫里宿卫一个多月,给尚书台很布了些人手,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相信,赵忠不可能成功。 “张……张常侍,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况且,又是如此之境,有宦官期期艾艾望向张让,张让甚至听到后头有丢下兵器求饶之声。 张让眯起眼睛,望着那张被称为美玉明珠的俊美容颜,突然阴恻恻一笑,“太傅若果有安排,不如使出来,让在下见识。” “……” “太傅并无埋伏,不过是猜测,恐吓我等。”张让回过味来。 若此处真有伏兵,岂会至今毫无动静。 “张公大可以为如此。”荀柔沉着脸冷声道。 “好,那咱就带上太傅与两位贵人一起,倒让咱要看看,太傅到底有何安排走!” 赵忠废没废,他不管,他捉着天子,看那些朝臣敢把他们如何。 张让不是个死于话多的反派,在意识到事情不如预期,当机立断挟持天子退往北宫。 不过,尚书台追来的卢植等人也并不慢。 待张让等缚着三人,通过南北两宫相连的复道,卢植等人已经追至。 为天子通过的复道,不仅高架两阙之间,直接跨过宫墙,还通风透气,视线开阔,像有屋檐遮挡的天桥回廊。 卢植站在阁下,举起长戈,几乎递到复道上来,将抓着荀柔的段珪,吓了一跳。 荀柔被他一带,似乎也没站稳,踉跄一步。 就在段珪要再抓紧他时,突然感到手上尖锐一刺,下意识松了手。 于此同时,荀柔突然踢向身后抓着刘协的夏恽,在段珪松手、夏恽踉跄之际,将刘协推出了窗外。 降落在卢植胸口的刘协,惊魂未定的落地、抬头。 宦官挟持着兄长与太傅已跨过宫墙,进入北宫范围。 第215章 被拉扯得姿仪竟显露狼狈的太傅,似乎回头望了一眼。 是在望他吗? 刘协忍不住想对那远去的身影说,他已经无事了。 但,为何是他? 他仍然忍不住想问。 “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太傅在父皇面前所言。 太傅究竟如何看他?太傅真的将他视为王莽?若是如此,太傅,又为何救他? 天色将夕,渤海王刘协仰望复道,紧紧咬住下唇,精致秀气的面孔,被晚霞染红。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后汉书》 第126章 雒阳内外 兵戈之声,厮杀之声,呼和之声,直撞得天空云气动荡。 荀柔回首一望。 就算无人通秉,此时宫外,也该得到消息了吧。 半天夕阳烧得天地喧腾,不知激得多少热血如沸。 只是,与他无关。 “撞!” “嘿!” “咚!” “再撞!” “嘿哟!” “咚!” …… 何进大将吴匡,带领着部下士卒,惊恐、暴怒、孤注一掷,攻打皇宫正南面司马门。 大将军死了! 这等翻天覆地的消息,让吴匡差点从马上跌落,头脑中只剩下一句 休已! 不为朝局、天下、社稷,而是他自己。 是他护卫大将军至此,是他没有随侍入内,如今大将军死了,他有什么理由能活? 攻入宫中,杀尽宦官,为大将军报仇。 唯此,或许才能稍减罪名。 与他一道攻门的士卒们,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故奋力冲撞,用尽全力。 宫门仍被死死顶住。 与进攻者一样,守门的宦官与兵卒亦深知门破之后迎接他们的命运,因此拼命死守,寸步不退。 宫门前僵持之际,消息也渐渐传开,最先知道何进已死消息的是,虎贲中郎将袁术以及袁氏。 饶是袁绍,听到这样出乎意料的消息,也瞬间慌乱手脚。 “大将军死了?!” 他当初伪造文书,诏州县抓捕宦官家属,不过是想要逼迫何进,下决心诛杀宦官,就像当初以董卓上书要挟一般。 但他绝想不到,在如此不利之势下,宦官竟然还能反杀。 “有人见到大将军头颅。”前来禀报的虎贲卫在寒秋季节满头大汗。 “这……我们当如何是好?”太尉袁隗茫然又惊慌的左右环顾,“若是、若是让人知道” “天子如何?宫中还有什么消息?”袁绍握紧佩剑,定了定心神。 “不知,”虎贲卫慌乱摇头,“宫中四处杀乱,尚无天子消息。” “那还有什么可说,我们立即攻入皇宫,解救天子!”袁术拔剑挺身而起。 “……等等。” “都什么时候还等?”袁术激烈道,“你若不敢,吾自去便是!” “不,公路误会,”袁绍连忙道,他挥手让虎贲离开,这才道,“绍并非怕事,只是……若天子果然出事,我们又当如何?” 袁隗全身一颤,“宦官……那些阉人……难道敢……不……不可能……”他使劲摇头。 “此乃天赐良机!”袁绍压低声音,“我们为大将军报仇,再清除宦官,稳定社稷,扶新君继位,这雒阳之中,执掌乾坤,除我袁氏,还能有何人!” 说着他的声音激动颤抖。 “你的意思”袁术热血沸腾。 “我等俱知,何苗虽为大将军之弟,却与阉患亲近,数次为知求情,甚至此次大将军入宫,未尝不是受此人欺骗!”袁绍飞快道。 “不错,正是何苗假传太后命令,将大将军骗入宫中!”袁术立即接上。 兄弟俩这辈子,第一次如此默契。 “这消息必令吴匡等人知晓。”袁绍道。 “奉车都尉董旻与吴匡交好,可使告知。”袁术立即回答。 袁绍滞了一滞,才继续道,“既要清除宦官,往日阿附宦官之臣,当一并处置!樊陵、许相、夏牟、冯芳……叔父召集群公卿,将阉党当众斩杀!” “正可以此威慑众臣。”袁术忍不住大声附和。 袁隗面色苍白,望了望同样苍白的袁基,又望着这两个神色激动的兄弟。 “叔父,如此良机,岂可犹豫?”袁术大声道。 “荀含光”袁隗提醒道。 “荀氏向来识时务,倒不必”想起那个衣袂翩翩的美少年,袁术忍不住道。 他话未说完,就听袁绍沉沉的声音,“荀含光其人,首鼠两端,与宦官颇有来往,不可轻纵。” 袁隗脸色顿时又白一层,“什么,那可是荀氏” “然荀氏大义,其族名声当为之保全,”袁绍继续,“大将军亡故,城中乱起,总有人趁乱纵火劫掠。” 他望着张口欲言的族兄袁基,“若我袁氏兴起,兄长身侧岂缺美少年,何吝此一人?” “你”怎么知道。 袁基心中隐秘为族弟点破,神色顿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袁绍心底冷笑,族兄那点小心思瞒得外人,岂能瞒过族人?当面一句不敢说,但别苑中藏的什么,还道人不知? 就在袁绍兄弟各自商量安排,集结人马,曹操也在家中收到消息。 第216章 他望一眼案前诏令,又看一眼面前的青年校尉。 诏书令典军校尉曹操与廷尉郭鸿,即刻封锁十常侍家宅,收捕家人,待后论罪。 若有人阻碍、逃跑、作乱,当即处斩。 “太傅如何交代于你?” “太傅让卑下传召,再往警示太学祭酒,余者卑下不知。”梁肃脸色苍白。 太傅嘱托时,他真的未想到,所谓京中有乱,竟是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乱法。 “太傅现在何处?” “……宫中坐镇。”梁肃强作镇定。 又看了一眼汗流浃背,神色紧张的青年,曹操心下一哂,只为抓捕宦官家属,还是为了杀一儆百,稳定雒阳城?又或者……意指并非宦官? 只是作下布置之人,怎么未想到他自己? 他不由长叹一声,向皇宫方向郑重拱拱手,“必不负君之所托。” 反正要没有这道诏令,他此时已经得集齐人马去往宫门,自证清白,不如做点实事。。 “梁君还有命在身,自去便是,郭廷尉处我去说明来人,召集部众,备马!”曹操起身。 梁肃拱手一礼,无声退出曹府。 马被下属牵住停在门外,他翻身上马带着部下,再奔城外太学。 至太学之时,天色已暗,太学祭酒的大儒郑玄,亲自前来接见。 听完梁肃转述,再看完书信,郑玄沉着的表示明白,即刻命人关闭太学四门,宣令学生及博士均不得出,敲响金镛,召集诸生及博士中习武者,共同守卫。 “诸君勿行,”见梁肃等人欲走,郑玄招手唤住。 “郑公还有何吩咐?”梁肃恭恭敬敬道。 “荀太傅言,家中无人,不必守卫,让君等留在太学,协助守卫,事定再回。”郑玄微笑和蔼。 “然”他们是要去皇宫找太傅的。 梁肃露出为难。 “梁君勿忧,”郑玄抚着长须,了然微微一笑,“太傅既已作出安排,必自有道理,梁君安心听命便是。” “……是。”遵从命令,以及对荀柔的敬畏,让梁肃终于答应带着部从留下来。 两人尚不知,就算梁肃此时欲返回城中,也已不能了。 一个时辰前 何颙、郑太两个胡子一把的老先生,相对而坐,望着木匣中既属意料之外,又似意料之中的诏书,面面相觑。 郑太手中木匣、何颙手中门键,俱为荀柔十日前托嘱,两人信守承诺,非为雒阳大乱,并不打开。 原以为此令是为领兵至雒的外将,谁想外将未止,雒中却先乱起来。 但如今大将军骤逝,京中兵将无主,眼看局势要乱起来,两人这才报着最后一丝期望,打开木匣。 匣中果然是一份盖了印玺的诏书。 诏书命吕布为城门校尉,即刻关闭雒阳十二门,及三市,直至平乱过后,另行下诏方可开启,禁严之间,无诏出入城门者,斩。 “这吕布,随丁建阳至雒?”郑太抚着胡子犹豫。 “不错,确是并州人士,但已入雒数月。”何颙自然知道友人之意,这等时候,他们并不敢信任边地将领,况且其人与他们毫无交道,他捏紧拳头,“含光既将事付此人,其人,或有非凡之处。” 他不识吕布,却熟知荀含光。 事先准备下的诏书,以防万一,总不会是随意写的。 “荀太傅诏命如此,”郑太看得更开,“眼下,我等也不过作个传令之人。如今这局势,非一二人之力,太傅大概也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否则荀柔哪会自己都陷在宫里。 况且,这份诏书只能震慑外将和寻常百姓,对如今宫中之境,是毫无帮助的。 “主公,”何家仆从躬身入内,“袁太尉派人来请。” 郑太顿时眉间闪过一丝厌恶。 他始终不赞同袁绍招外将入京的计策,认为其心不纯。 何颙不由露出尴尬,“袁本初本心不错,只是行事急躁,事已至此,袁太尉召我等,大抵也是为商议对策。” “君自去便是,我白身一个,便不去参与你等朝议了,”郑太起身,扬扬手中诏书,“正好替太傅传旨。” “……如此也好。”何颙心知对袁氏看法,彼此不能说服,此时也不是争辩之机。 于是彼此揖让以礼,在门前分别登车,分道各去。 很快,这份诏书,便递到吕布手上。 “天子……竟知我吕奉先?”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于是在家磨弓磨剑磨铠甲的吕布,双手捧着诏书,瞪大眼睛,用梦呓般口吻,小心问着眼前衣冠优雅的公卿。 “荀太傅见校尉威猛,故举君于天子之前,委以重任。”纵使心中焦虑,纵使处于一群身材高大如墙的并州人中,郑太仍然神色温温,庄严肃然,“望君勿负皇恩,亦不负太傅举荐之恩。” “荀、荀、荀、太傅?” 他与那位太傅唯一的交集,只是自己凭借好友关系上门,表示帮忙过后,却被对方拒绝,他不敢多言,只好遗憾离去。 没想到,没想到,这才多久,对方竟将他举荐给天子。 城门校尉,二千石,可是与丁公的执金吾平级了! 他他他……难道,之前就是书中所谓考验?就同黄石公考验张良? 吕布拼命回忆自己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 第217章 这个激动要抽过去的家伙,真的能用?郑太仰头望着那实在称不上聪慧的脸,忍不住担忧。 “将军。”高顺以肘抵了抵吕布后腰提醒,心中也不由想起,那个在雨中苍白、俊美、优雅、清冷高贵的公卿。 吕布自激动中回过神来,连忙向郑太拍胸口保证,必不让一个匪类进入雒阳,不让一个恶匪在此作乱。 “敢问先生,”高顺客气上前,纵使尽量温和,仍然过分严肃的语气问道,“不知天子与太傅如今何在?” “自然坐镇宫中。”郑太以比梁肃平静、镇定、自然一百倍的语气回答。 第127章 何以致哀 暮色四合,黑夜已至。 室内无灯烛,唯窗外火光映照,得一方光明。 先前,张让因为刘协被救,激动起来给了他两下,接着也无暇顾及,将他和刘辩丢进玉堂殿,匆匆去组织北宫防御。 天黑之后,时辰难以辨析,从喊杀声大小猜测,宫外的袁绍以及何进旧部在薄暮十分就已攻破皇宫大门,至南宫朱雀门外。 如此,北宫被破,众宦官胁天子出逃,不过时间问题。 就不知城中一切安排是否顺利? 琉璃清眸被长睫低掩,一片晦涩。 荀柔低头轻咳两声,压住炽热翻腾的气血。 中平三年兴建的玉堂殿,高阔巍峨、金碧辉煌,但在幽暗之中,宽大的宫室四处漏风,钝钝的一阵一阵的秋寒萧瑟。 呼出的气息却炽热。 正反、清浊、忠逆、仁凶、善恶。 是什么? 这世间可有一切评判标准? 袁绍是忠?曹操是正?众朝臣公卿是仁?董卓是逆?吕布是恶?天下黄巾是反? 东汉若是一局棋,走到如今,已几乎陷于死地,根由并不在于历史上的董卓入京。 查举制、宦官、外戚、皇权、冗官、阶级分化、土地兼并、天灾人祸、中原边疆……太多太多,归根到底,在于天下民心、在于制度,在于何进绝不敢、也不可能尝试的改革。 在这个时代,坐在大将军这个位置,没有足够的才能和锐意进取就是原罪。 宦官杀不死他,何遂高也活不长。 他不救何进,也救不了何进。 但何进死后呢。 所谓群雄争霸、诸侯逐鹿、生民涂炭、百姓丧乱、众生其喑,然后进入中国历史中,黑暗时刻,魏晋南北朝,八王之乱,五胡乱华? 越生活于这个时代,越绝望于历史的惯性。 何进死不是偶然,宦官死不是偶然,汉末后军阀政治不是偶然,军政后阀阅世家政治也不是偶然,甚至由于世家政治引起的北方做大,少数民族入侵中原,也不是偶然。 因果相依,有的种子埋得很早。 改革还要**,是地狱级难度。 但谁拥有二千年后记忆,穿越而来,眼看神州大陆,沦入黑暗,都不会甘心。 成为太傅,到这个位置,坐望天下,似乎有那样一丝希望,让他舍不得放弃,想要尝试盘活这局棋。 世间棋局,没有尘埃不沾身的执棋者,当他执起棋子那一刻,自己也身落棋局之中。 现在城中乱吗?袁家是否会趁乱牟利?抓捕宦官家属,不知袁绍是否会想到?曹操占住大义,是否还会向袁绍退让?吕奉先能否守住城门? 他能否得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开始? 将发烫的手掌贴在沁凉的地面上,荀柔发觉思绪有点飘虚,重复着过去。 殿中嘈杂,是同被关进来的士族郎官,在不安议论。 他被吵得头疼。 能说点有用的吗?像没头苍蝇,嗡嗡嗡,嗡嗡嗡。 “先生,”衣袖被轻轻拽了拽,少年天子小心依偎过来,“外间声音似乎变小了。” 他细听了听,不由皱眉。 的确。 从喊杀声靠近,也有一两个时辰过去,如今声音竟渐低下去,没有开始那般斗志激昂。 这不应该。 历史上,皇宫被攻破了。 是不习夜战,还是,城中又有什么变故?又或者……袁绍真敢刘协在外,于是放弃刘辩? “……陛下勿惧,让等不敢伤害陛下。”荀柔思维有些迟滞,顿了一顿,才开口安慰,“天时已晚,陛下可要休息?殿中无床榻”他趁机将天子推开一些,脱下外袍,一抖展开,“天气寒凉,陛下请覆此衣御寒。” “先生。”刘辩拽住他的衣袖。 “臣在。” “先生勿虑,”黑暗中的声音带着哭腔,“若、若张让等徒欲以朕要挟天下,朕绝不相从。” 黑暗。 仍然是黑暗。 看不清此刻表情和眼神。 捏着他中衣的手,确确实实在颤抖。 殿中一阵低泣。 “臣等愿追随陛下。” 一阵风过,荀柔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他们方才都在商议些什么啊…… “先生?” “陛下在哭泣?”荀柔松开外袍,任其滑落,抓住少年天子的手。 潮湿且冰凉。 “并、并未。”声音着压着哭腔,死死拽住他的手。 这个孩子,原来并没有人们以为的懦弱。 在这个时候,荀柔不知是否该欣慰。 教得太成功了吗? “宦官不敢伤害陛下,渤海王在外,宦官伤害陛下,毫无意义。彼已至穷途末路,为子孙、家族、身后万年名声为计,纵身死,也会保陛下安危,绝不敢伤害陛下。” 第218章 “是……这样。”刘辩讪讪。 殿中一静。 “陛下有为天下舍命的决心,万民会铭感恩德的。” “……” “但,陛下是天子,天下之望,岂能凭义气行事。易弃己者,易弃人,这样的天子,天下人如何信之?” 他提高声音,也说给殿中年轻郎官,“高祖有白登之围,韩信有胯下之辱,不以此见笑天下,盖其自此发奋,有功于天下,窘迫旧事,反成逸文美谈。 “不过宦官而已,陛下将来所要面对的,岂止如此,天下之事岂止如此。” “……朕明白了。” “宫门破后,必有杀斗,难免误伤,也请诸君好自为谋。”荀柔扬声道。 我可求你们,千万愿意脱了裤子给人看,别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就丢掉性命。 轻微稀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片刻响起七零八落的声音。 “谢太傅指点。”“多谢太傅。” 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明白。 “天时已深,外面看样子暂时攻不进来,陛下不如歇息?”他捡起外袍,盖在刘辩肩上。 衣袍有些凉,淡淡香气笼罩,刘辩将脸埋进去,却听到先生压低地咳嗽声,复又感到不安起来。 “先生身体不适?” “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荀柔欠了欠身。 “我只是担心先生,”刘辩忍不住紧紧的捏紧衣角,“太傅于我,与旁人不同。” “臣不过偶感风寒,并不碍事。” “太傅,臣下” “你们商量着守夜。”荀柔干脆道。 对于未成年天子和成年郎官,尤其是这中间还有人年岁远高于他,他态度没那么客气。 太傅语气严厉,让刘辩都不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就慢慢睡过去,直到,不知过去多久,被推醒来。 天未亮,周围全是执火的宦官,烈烈火把映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刘辩害怕得扑到荀柔身上。 敞开的殿门外,一眼望出,就是连天的大火。 宫墙角的阙楼被点燃,高耸的阙楼,就像一束烽火,照亮天空。 四处都着了火,恢宏大殿,精致亭台,奇异花木,星星点点的火,还未蔓延,却触目破败。 慌乱奔走的男女,在火光与黑暗之间,看不清表情。 被推搡上轺车时,荀柔抬头看向天空。 曾经也有一个晚上,四处的火,激烈的喊杀,奔乱的人群,朦胧的月亮。 他从不相信命运、天数,但在这一刻,却突然怀疑起,真的有报应轮回。 没有时间废话,张让等人挟持荀柔和刘辩,自北宫北门突。 雒阳城北谷门外,是一条极短小道,穿过邙山通往黄河渡口小平津,只要到达渡口,就可以乘船北上渡过黄河。 从北宫北门到城北谷门,一路都是府库,静无人声。 城门守卫害怕天子被伤,被迫打开了城门。 一切似乎都显得顺利。 身后追兵未至,黄河出现在前方 “你输了。” 刘辩突然听见张让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抽出刀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串声音,飞快由远及近。 随着急促马蹄,竟杀出一队骑兵。 金甲长戟,一骑当先,深眸高鼻的俊美将军,背负长弓,神色肃杀,飞驰而至。 一戟杀过,落在后面的三五宦官,已洒血当场,倒地毙命。 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无从反应,周围十余人就被这群骑兵清理干净。 张让一惊,想抓身旁的天子,却被荀柔一挡,只抓住了他。 “勿要伤害先生!”刘辩急得飙出眼泪,去抓张让的手臂。 “都别动!”张让大喝一声,将刀贴近荀柔颈侧。 荀柔侧仰,避开命要。 ……大哥,那可是大动脉,这位置找得真准。 “朕、朕放你走,你”刘辩絮絮,话还未完。 就听吕布地洞山摇、山崩石裂、天将霹雳巨吼 “贼子安敢!” 好家伙! 荀柔感到颈侧微微一凉,然后些微刺痛,有液体,自脖颈一道滑下。 不过,别说张让,连他都震得,差点忘记准备要出口说的话。 “……张君,真不顾如今在廷尉狱中家人,以及颍川族人?” 这就是荀柔和张让的赌注。 没有这一赌,北宫将破时,他就差点被张让杀掉泄愤。 “你……你果真保证,我家人性命”张让望了一眼遍地尸体,纵使穷途末路,仍感到惊惶。 “朕保证”刘辩急切道。 “不,”荀柔打断他,“我只能保张家不会灭族。”按律不会杀光。 “陛下” “陛下可不能保你颍川族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张让再望了一眼满地同僚,缓缓收起刀。 无所谓伤感或者无奈,不过无路可走。 “臣死,陛下宜自保重。”白发苍苍,一辈子侍奉宫廷的宦官首领,自轺车步下,在刘辩面前徐徐拜下,仪态端庄款款走向黄河。 吕布没有动,并州兵卒都没有动,刘辩望着他的背影,甚至神色中带上伤感。 荀柔没有伤感、也没有停顿,他从车上跃下,拔出近侧侍卫的佩剑,一剑,毫不犹豫的挥出、斩下。 第219章 剑砍在颈骨,未能一剑斩断,卡在骨椎之间,张让惨叫一声,性命已绝,向前倒去。 荀柔没有丝毫迟疑,只镇定地、冷漠地、飞快地抽出长剑,无视飞溅的液体,在身躯倒地前,再次狠狠斩下。 这一次,张让头颅终于滚落尘土。 接着身躯倒地。 两次挥刃,让荀柔白色的中衣上溅满鲜血。 秋风吹起带血的衣角,长剑杵地,扶剑喘气,摇摇欲坠的青年,脸色苍白,眼角赤红,形容狼狈。 但此时,谁也不敢小觑他。 即使青年看上去如此单薄,病弱,仿佛风都能吹倒。 “咳咳咳,”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着青年,用沾血的手,捂着唇剧烈咳嗽。 “凭你也配……”荀柔剧烈的喘息,目光望向河面,“……脏黄河水。” 随着大部队追来的袁绍,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片寂静后。 “哈哈哈,原以为太傅是文弱之士,没想到剑法如此凌厉!”吕布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去,爽朗道,“人之颈骨最硬,布也曾被卡住,”他哥俩好的拍拍荀柔肩膀,“偶有失手,太傅不必挂怀。” 【大将军既死,袁绍进兵北宫,久不下,引火烧之。张让、段珪等困迫,遂将帝与太傅出谷门,奔小平津。城门校尉吕布率众追至,连斩数人,围帝驾。张让虑不得脱,欲投河死,柔引剑斩之,曰:勿脏河水。】 第128章 抚民剿匪 千里迢迢带来的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雪白竹纸,最上一张反扣过来,但墨透纸背,仍能看到纸上写满一排排端庄漂亮的墨字。 呼吸间,都是安乐郡充满咸鱼味的空气。荀棐心中感动,特意净手焚香,静定心神,这才轻轻拿起最上面一张。 翻过来一眼看去,顿时从大眼珠子到整张俊脸都僵住了 盐焗鸡:取六个月大鸡崽,去毛洗净,切寸宽小段,以盐裹之一个时辰,再以…… 这、这、这是啥玩意? 荀棐眼睛瞪大,翻覆看了两遍,这仍旧是一张奇怪的食谱而已。 ……等等,这菜能吃?不会咸齁了吗? “父亲?”荀欷小心翼翼,“叔父写了什么?” 荀棐一脸深沉,沉默不语,望了一眼匣中厚厚一叠,将“盐焗鸡”放下,拿起下一张,翻过来 咸水鸭:取十旬鸭之肥美者,去毛洗净,以粗盐搓之…… 纸重千钧,“簌簌”颤抖,他手“不堪重负”的放下“咸水鸭”,停了一停,缓缓拿起第三张。 这次,倒不完全是食谱了。 纸上三张图,一张形状诡怪如岩礁,一张细齿圆盘画满细纹,一张椭圆涂满青绿,名之:牡蛎、扇贝、鲍鱼。 图边注释,海边处处可得(多附岩石缝中),不用施火,撬开食肉,易饱腹,可充口粮,需注意,若气味腥臭则腐坏,不可再食。 ……好吧,既为添军粮,还勉强说的过去,荀棐看下去 其肉、色白如雪,味道鲜甜,滑嫩爽弹,或稍佐以甜酢(醋),别有风味…… “咕噜~” 他回过头,正对女儿荀襄乌黑的大眼睛。 “阿音?” “父亲。”荀襄身披轻甲,手握长木仓,神色端正,站立笔直,拱手一礼,“有何吩咐?” ……真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在咽口水? “这牡蛎、扇贝、鲍鱼三物,既为食物,不能轻疏,你带一队人,到海边寻找,拿些回来给你七叔辨认,若当真无毒可食,我们哺食就吃它。”荀棐将纸递过去。 “是。”荀襄神色不变,圆润脸庞写满正经,郑重拱手一礼,接过仔细阅读一遍,又递还给父亲。 目送女儿并不魁梧、却十分干练的身影离开,荀棐无奈叹了口气,“若非世道这般,阿音何必如此。” “听闻叔父说,凉州、蜀中,皆有女子武艺超群,纵横沙场,建立功业,近来阿妹比在家有精神,将来,说不定还封个将军,光耀家门!” 自颍川一路走来,世道比他当初随叔父游历时更为破败,他一路听说许多惨事,其中女子比男子经历更为凄楚,越发觉得他妹妹自幼习武,是件大好事。 那女儿还嫁不嫁人?! 荀棐怒瞪一眼儿子。 “……也罢,”很快,他自己松了口,作为父亲,岂能看不出女儿真心欢喜,“待阿音回来,你告诉她,她想在军中建女部之事,我答应她了。” “我代阿妹,多谢父亲!”荀欷眼睛顿时睁大,高兴抱拳行礼。 “……既建军部,当守军规,军令如山,我不会因为阿音是女子就宽宥她的,你告诉她,让她想清楚。” 其他事,还是由夫人操心吧。 逃避现实的放下手中这一张,荀棐翻起下一张。 这次纸上写的是以豆粮发芽之法,并注明,沿海土地含盐碱,不能种菜蔬,一定要至少隔日分豆芽给兵卒食用,以免士卒生坏疽病,减损兵力。 虽未听闻过,但这等事自然是不能开玩笑。 荀棐又细细看过一遍,将这张放在一旁,准备待会儿给负责军粮的族弟,又翻起下一张来。 “晒盐法?!” 他眉梢忍不住挑起,目光移过纸张逐渐瞪大。 这张纸上写的竟是在海边造梯池,以海水灌之,数日则可凝结成盐。 第220章 纸上详细描述如何制造梯形盐池,如何分盐池、卤池,如何收集成盐,步骤清楚,看上去就像真的。 可……这真的可能吗? 制盐如此容易?不用费柴火? 这未免太荒诞了! 他霍然从坐中站起。 人需食盐,牛马亦需食盐,盐自古以来价贵,以其物稀且废柴铁,春秋之时,齐国煮海为盐,战国之时,秦依凭关中盐池,后高祖于蜀中开盐井,并以此得富贵,却没听说过卤水不必煮的。 如今天下不如先前安稳,蜀中未定,关中备战,两处产盐之地均不安稳,粮价上涨,盐价却涨得更厉害,若果然晒海为盐,海水多少,无穷尽也! 饶是荀棐如今将近四十,经历大风大浪,也不由激动到眩晕。 难怪纵使青州,阿弟不选更靠内陆的济南,而选了更为偏僻的乐安郡只因此地临海! “大人?” “阿稷。” “在。”荀欷忙肃立应答。 “你小叔信中道,可造浅池,晒海为盐,你以为如何?” “晒海为盐?”荀欷初听,先觉懵逼,稍思索,脑海中就浮现出许多小叔带他们做的试验,他缓缓点了点头,“所谓煮海成盐,是因为海水中本来有盐,只是融在水中,若想得盐,则要将水除去,煮之使水化为气,则只剩于盐,日晒亦能有此效用。” 随着儿子用词逐渐伸向听不懂的领域,荀棐眉头渐渐皱拢,“果然?” “不错,此地风日较颍川更烈,水蒸腾必更剧烈,说不定,很快就能从海中分出盐来!” “好吧,”荀棐点点头,相信了他的判断,“你小叔在信中推荐你主持此事,你以为如何?” 一点星火从眼中迸出,荀欷兴奋得张开嘴,动了两下,都没发出声音。 父亲说的轻易,但他如何盐事干系重要,不下于粮草,如今父亲和叔父,却将这样重要之事交给他…… “你小叔道,海水晒出之盐为粗盐,虽然可用,却多有杂质,并有毒素,旧法净制,过于繁琐耗费,不能施惠于民,他自己不能,却相信你可以研出新法。”荀棐望着身长已过自己肩膀的长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我征你为安乐郡盐吏,秩四百石,负责本郡盐业,你可愿意?” “我……属下领命!必竭诚尽力,不负所托。”荀欷伏拜,手指蜷紧。 虽然从学叔父,他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小叔,他是“小侄”,而不是学生。 小叔会鼓励阿妹练武,会为荀铮细讲管子,会和荀缉讨论兵书,会与荀颢辩论律法,但对他努力背诵下的六经注释,却只是含笑点头,一些寻常赞扬。 那并不是真心赞扬,叔父对他,没有向看着阿妹还有堂兄弟们那样,充满赞许、期待的目光。 不被承认,也不被期待。 他沮丧过、迷茫过、失望过,直到有一次,叔父让他们寻找清洗血污的方式,他花了许多功夫,找了许多办法,书写时将这些办法分出类别,也由于分类,后来,他找到更多的办法。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将叔父的目光点亮。 他终于得到叔父承认,得授《淮南子》、《淮南万毕术》一些平时课中未讲授的篇章,却不明白这些有何用处。 叔父告诉他,继续深研,总有一日,他可以造福天下万民,那时候他都不敢相信。 如今,盐,也许是一个开始。 不,一定是他的开始。 儿女都离开堂室,荀棐继续往下翻看弟弟写给他的方略。 原以为晒盐法已经足够令人“惊心动魄”,没想到下一份更离谱“人工养殖珍珠?!” 粗粗扫过一遍,他就不由心惊肉跳的将纸飞快扣过来。 背后一层汗起。 这……和盐是不同的。 盐是活命之物,珍珠,却是杀人之刀,甚至若无足够依凭,有灭族之险……其利太厚,连他……都心生悸动,几乎难以自持。 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荀棐这张珍珠倒扣桌面,直接拿起下一张。 这张所写,是如何售盐的建议,接下来几张,亦是正事,也有造船,有海盗、三韩、乌桓、鲜卑、本地地理,所谓宫中新出的水密舱技术,在晒盐、养珠之后,似乎再让他心中波澜澎湃。 再下面,是几份书信和一份说明,信分别给平难中郎将张牛角、平原都尉刘备、幽州牧刘虞、辽东长史公孙瓒,说明自然是关于这几人。 “真是……”看到信中表示,平定黄巾不利,可以往平原郡找刘备帮忙,他忍不住失笑摇头,继续看下去,“……若公孙瓒与刘虞相背,请兄长调和,救公孙瓒一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可掌骑兵,威慑北疆之将,如今只有此人。” 皱了皱眉,荀棐拿起盒底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只有一个名字:“龚遂” 望着这个名字,他长长叹息一声。 再回望桌前堆起数叠文书,那些东西,莫名食谱,以及晒盐、养珠等等之法,甚至所谓海盗、三韩、外族、兵卒……所有,似乎都为这一个名字。 “真是……” 龚遂何人? 前汉,渤海太守。 时渤海岁饥,盗贼并起,无人擒制,宣帝选之为任,单车独行至郡,即罢捕盗贼吏,宣令,只要持锄钩田具,皆为良民,吏毋得问,唯持兵者乃为盗贼,于是,盗贼悉平,民安其业,遂令农桑,民皆积蓄,狱讼止息。 第221章 阿善当然不是要他,全如渤海太守一般,但显然与他先前所想不同,他弟并不是让他来大动兵戈的。 先以晒盐、养珠之利,再言本地贫瘠,再以周围局势之危,只是……若他果然以此授百姓养民,恐怕…… “一个安乐郡,放不下啊。” 晒盐、养珠,皆需人力,而养珠之利,非荀氏一族可保,必受三韩、海盗觊觎,阿弟不止要他诏抚青州黄巾,使之复为百姓,还要他与黄巾联合,施恩彼辈,以此二利富青州之地。 难吗?自然。 但谁人不想建立功业,谁不想济世安民,谁想战得尸横片野,两败俱伤? 荀棐胸口热血激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弟弟说服了。 他意识到,若成,此地将为荀氏万世根基。 …… “如今颍川各县多受劝说,在囤积粮草,修砺兵器,征招壮士,迁近原野里民。”荀衍跪坐端正,向族中长辈汇报,“只是,颍阴地势平坦,无险可持,若真有兵祸,恐怕难以守御,郡君也派人来劝说,让我族迁往阳翟。” “你以为如何?”荀爽反问他。 “我与兄弟们商议过,”荀衍恭敬道,“颍阴小城,并非要地,敌寇未必会倾力来攻,一但不成,则容易弃去,再则,颍阴百姓与我族一向相依,弃之亦为不义。” “正是此理。”荀爽点点头,又与身旁兄弟相视一笑,“这段时日,你们兄弟各处处置都十分妥当,日后也不必事事禀报,你们奔波在外,已实在劳累了。” “不敢。”荀衍欠了欠身。 “我们已经商议过,不必再言。”荀爽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态,“你也回去休息吧。” “唯。”恭敬的向长辈稽首行礼,荀衍这才扶着佩剑,退出屋堂。 他走出院外,就见四弟荀谌在外等候。 “可有雒阳消息?” 荀谌摇头,眉头皱紧,“叔父问起?” 荀衍摇头,“并未。叔父必也不想我们为难,若有含光消息,我们又岂会隐瞒不言?” “雒阳必有事发生,”缓缓而来的荀攸,一身玄衣,头戴白色缣巾,衣领出露出一线白麻,眼眸微垂,沉静肃然。 “何以见得?”荀衍皱眉,“阳翟并无消息。” “虽未闭关,已有五日,不曾见有自轩辕关出的商人。”荀攸缓缓道。 荀衍与荀谌相视一眼,俱是心底一跳。 “雒阳一定出事了!”荀谌压低声音。 “攸欲入京,报衢叔父丧事。”荀攸声音平平道,“叔父有遗讯告与二十二叔。” “这……”荀衍一时难断。 荀攸弯腰长揖一礼,并不等两人商议结果,起身过后,转身离开,显然心中已有决断。 “嗯,”对上兄长满脸为难,荀谌却很快露出轻松,“这样也好,再将此事写信告知文若一声,免得他在陈家都住得忘了,还让人以为他是陈长文的兄长。” “你真是”荀衍无奈,摇摇头,却少有的,不曾阻止。 雒阳中到底发生何事?他也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龚遂的事情,出自《汉书》,这位老先生当渤海郡守的时候,都七十多了,也是真的厉害,治民安盗之中,是对百姓心理的绝对理解。 (稍微注释一下:渤海在汉宣帝的时候,因为连连都穷,所以盗贼很多,刑事案案件很多,当时的二千石太守,都没有办法,然后皇帝选了龚遂。龚遂上任,当时郡府担心他的安全,发兵迎接,他却让这些人回去,一人一车到任。 立即罢免了专门抓捕盗贼的官吏,并且命令,只要拿起农具,就是百姓良民,官吏不得骚扰,只有拿着兵器的才是贼寇。于是,郡中就没有拿着兵器在外的人了,他再让百姓农耕种桑,大家都有了钱,连刑事案件都没有了。) 当然,这位大佬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用了好几年,才让渤海富有起来,但这种手段胆量心机,真的都相当了不得。 第129章 杀乱之后 赤红、粘稠、滚烫的河水,自面前奔腾而过,扑面而来的烘热,干燥、腥臭、浑浊,炙烤着每一寸露出的皮肤。 没有声音,没有一丝风。 陆地一片焦土,黑暗笼罩之下,唯天空一道赤色弦月。 视野中,河中远处浮着点点白色的东西,缓缓飘过来。 近了发现,沉浮在岩浆一样赤红河水中,是无数人的头颅。 苍白、消瘦、面无表情的男女老少,闭着眼睛,干净得不沾一丝河水,从远处飘来,从眼前飘过,又向着未明飘走。 是宁静,还是解脱? 心底一声嗤笑。 都不是,只是离开而已。 一道炽热的浪,将一个推近岸边。 那张脸,与其他似乎并无太大差别,苍白、眼窝凹陷、瘦得只剩一张皮裹着颅骨,断裂的颈处,整齐切口露出白色椎骨。 他莫名熟悉,弯下腰,想要看清楚。 下一刻,又一道浪来,将之推回了河中。 白色渐渐飘远,如同远海小船,点缀在水间,永远驰向远方,再不回头…… 一点尖锐的疼,突然出现。 血月、焦土、河水、苍白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 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 “吉……太医?” “荀太傅醒了?”银针泛着微芒,捏太医吉本粗糙的指尖,他长长松了口气,腰间六百石的铜印黑绶一晃,凑过来查看,“幸君今日醒来。” 第222章 眩晕、蒸热、喉中干刺不适,闭眼定了定神,荀柔哑声道,“吉公升官了?” 说来,他与这位太医真是颇有渊源,当初灵帝诏令入京,他推辞有病,就是这位吉太医奉命前来,这两年,他不时和太医署打交道,也多受这位太医关照。 “原太医令乃是张让之子张先,如今被禁,故,拜吉公为太医令,掌太医署事。”进贤高冠,玄色官服,跪坐一旁的中年文吏,亦佩六百石铜印黑绶,凤眸长眼,容貌清隽,神色关切,“含光,你已昏睡三日,吉公先前就道,今日若是不醒,恐有性命之忧,幸而今日总算醒来。” “元常兄?”荀柔轻咳着撑榻欲起。 来人是接替荀攸担任黄门侍郎的颍川长社钟繇,钟元常。 也是自幼认识的兄长。 “嘶”他忘记自己现在的刺猬造型了。 “小心!”钟繇连忙按住他,“与我还客气什么”扶他缓缓躺下,“陛下知君染恙,十分忧心,命人每日探望,我就接了这个差使,也正好来看看你,你家俱不在京中,我本该对你多加照拂。” “虽则醒来,”吉太医一边起针,一边嘱咐,“热度未退,旧患又发,太傅当好生修养。” “辛苦吉公,劳元常兄担忧。”荀柔眼眸垂了垂,向钟繇问,“这几日,不知雒中情况如何?” 钟繇长眉皱紧,摇了摇头,“不佳。” 说完,招来屋中侍从倒水。 “如何?” “含光可知,何苗已死?” “什么?何苗,死了?”荀柔惊得撑坐起来。 发热产生的眩晕,还是听到消息的眩晕,实在让人分不清楚。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在这种时候昏睡三天,已经十分要命,如今迎面又是这种消息,就算不晕也得晕了。 “大将军被宦官杀于宫中,袁绍袁术兄弟、尚书台及守军、大将军旧属吴匡、张璋等人攻入皇宫,救出太后,又宫省内,宦官退守北宫、关闭宫门,两厢僵持。” 荀柔点点头,到这里的事,他知道。 “车骑将军后闻,亦引兵至,吴匡等正攻朱雀门下,见其来,忽然大呼,称其与宦官通谋,杀害大将军,要为之报仇,于是大将军旧部与奉车都尉董旻,及两方麾下士吏,共攻杀之,弃尸苑中。” 荀柔呼吸一滞。 “何太后在朝上大哭,誓要杀之为兄弟报仇,朝中公卿议论纷纷,难以定论,吴匡、张璋等人惊惧,出奔董仲颖。” ……出奔董卓。 荀柔吐出一口气,头突突的疼。 右腿支棱起来,隔着被子,扶住额头的手肘一个支撑,“董卓进城了?” “尚未,虽有些公卿犹豫,但卢植等老臣俱请陛下坚辞。”钟繇神色并未轻松,“只是,丁原本为执金吾,只是应大将军之令屯兵黄河岸,拒之本无道理;董卓又道,听闻天子出奔,定要入城拜见,确定天子安危。两人俱带兵城外,离城不过十里。” “听闻今晨一早,丁原又派人叫门,想要入宫。” “为难不是丁原,他不足为惧,为难的是董仲颖。”荀柔低声咳嗽,感觉喉咙里都是火气,接过侍从奉上的水盏饮了一口。 “正是,”钟繇点头,“只是总不能请丁建阳入城,不许董仲颖,况且董卓又得吴匡、张璋等几千人马,兵临城下,天子欲遣卢植为使,前往斥退,只是……” “……董卓未易退也。”荀柔边饮边问,“城中,可还有别的事?” “有,”钟繇点头,“其一,大将军被杀当晚,太尉袁隗召集公卿至家中,当场斩杀亲近宦官的樊陵、许相。” “其二,袁绍与袁术等破宫之后,捕杀宦者,无长少皆杀之,如今宫中阉奴已尽。” “其三,天子被挟持之时,袁绍曾说,天子恐不测,未免社稷不稳,请渤海王登位之语。” “其四,典军校尉曹操与廷尉郭鸿围攻十常侍家,逮捕其族人,封其门庭。” “其五,昨日袁隗召集群臣朝会,外将之事并未议定,袁绍质问曹操抓捕之事,曹操拿出天子诏书。”钟繇看向荀柔。 “是我。” “荀太傅,”吉太医躬身上前,“药方我已令小徒往太医署取来,君商议朝政,太医署中亦有公务,在下先告辞,明日再来。” “吉公辛苦。”荀柔连忙坐正,欠身还礼。 “不敢。”吉本再拜告退。 待他退出门,钟繇才道,“果然,想必以吕奉先为城门校尉之令,也是出于君手。” 别说他,朝中公卿,听到此事,谁不明白。 “以防万一。如今袁家,恐怕也无心论罪于我。” 袁绍不管是急躁,还是心怀异志,说出那种话,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放心,陛下亲口承认此令确是他所下,袁家无可奈何。”钟繇扬眉,“况且,有识之士俱知,此事有幸赖君,城中尚能平稳,岂有降罪之理含光可知,原本有人趁乱要在城南放火抢劫,正被典军校尉撞见,这才免了一场人祸。” 这种时候,有人趁机作乱,也是再正常不过,荀柔点点头,并不奇怪。 “昨日朝堂上,亦有人道,虽不令董仲颖与丁建阳入城,但城门久闭,三市不开,恐怕也非长久之计,城外百姓也惶恐不安,况且还有太学。” “还有这等不怕死的?”荀柔一挑眉。 第223章 钟繇因他直白的话一顿,失笑摇头,“天子并未松口,卢子干亦当庭道,不如等他被董卓杀了,再开城门不迟。” “若是其人要钱粮,就从十常侍家中搬。”虽知董卓未必松口,但……若有一线希望呢…… 钟繇未语,荀柔闭着眼等了等,又睁开,“元常兄,还有难言之事?” 稍稍犹豫片刻,钟繇开口,“十常侍之众,数十年来,为国之蠹害,其家人横行作乱,侵略百姓,其罪难恕,何必再审。” 荀柔望过去,知道他还没说完。 “呈其首级,以可以此张朝廷之威,震慑外将。”钟繇正色道,“我已上谏天子,不止我,朝中数臣亦认为如此,陛下犹豫,你我皆知,却因君故。” “……直接全都诛杀吗?”荀柔闭了闭眼睛,觉得眼睑滚烫。 偶尔,他还是会对这时候的政治,感到不适。 “正是!”钟繇挺身铿锵道,“如今群情激奋,君何以踟蹰至此?” “即使审讯,结果也大抵如此吧。” “不错。” “……好。”荀柔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就不要赦卖为奴,全都给个干脆,十常侍首级,挂出城外,宣令百姓。” 能威慑董卓吗?能威慑厮杀大半生的董卓吗? 但至少,可以安抚百姓,收买民心吧。 收买民心。 他真是……到这等地步…… “对了,君以护驾之功,已封阳城侯,食邑五百户,雒阳城中,陛下亦赐下张让故居以为侯府,至于钱帛金币,俱已存侯府中,君且择日迁居。” 阳城,是颍川阳城;张让家,自然也是金碧辉煌,雒阳之中数一数二的院庭。 他如今二十余,于国有何功劳,竟有食邑?……何其荒唐。 “吕奉先呢?” “吕奉先封骑都尉,都亭侯,亦厚赐屋舍金银。” 都亭侯。 虚领亭侯之爵,没有食邑的意思。 “河南之内,可还有乡亭未封?” “你之意?” “如今正是用之之时,其封太薄……至于宅院,也将张让之宅让与他……”荀柔欲起,实在无力,只得作罢,“还请元常兄,代我上书。” “屋舍既可,”钟繇也不客气,到案前铺纸磨墨,“若要封地,则以并州,何必京畿?吕奉先可是并州人。” “是雒阳需要其人,不是其人依靠雒阳,若朝中议论……将阳城之封,置与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其人心生不满,倒向董卓,诸事休已。” 看过史书,荀柔真的很难相信吕布吕奉先的忠诚。 “这也对,”钟繇咬牙提笔,“其人毕竟来自并州,朝廷当需厚赐以结,固其心也。” 显然,他亦并不信任吕布,只是与荀柔缘由不同。 官样文章,钟繇写得比他还好,字迹更端庄漂亮,荀柔稍加浏览一遍,就在末尾落下名字。 “多谢元常兄,玷污元常兄好字。” 他这一笔,实在又无力又不稳,淋漓墨色,难看得很。 “你好生休息,我即刻进宫觐见陛下。”钟繇收起上书,立即起身,欲抬步前,又顿了一顿,“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拜托元常兄,恕不远送了。” 荀柔含糊的点点头,待钟繇身影走出房门,终于精疲力竭的再次昏睡过去。 …… “何苗……何进旧部……出奔……” 再次一觉醒来,头脑略清醒些,他琢磨起何苗被杀之事。 这是他未记得的事,甚至,至今他也不记得,历史之中是否如此。 实在,太过蹊跷。 在那等时候,所有人都在集中力量进攻禁省,吴匡这样的何进旧部,突然调转,去攻杀带兵前来的何苗何其莫名。 他们就没想过将来吗?何家太后尚在,何家的皇子还坐天下,况且,他们怎么想到这样的事?何进活着的时候,并未与何苗到水火不容之势啊。 比起钟繇等人还在努力,对于董卓入京,他却知道已无可挽回。 凭吴匡等人,董卓迟早能进城。 不起眼的小人物,有时候,却在关键之时,竟能起到致命的作用。 药盏端上,冒着味道苦涩难闻的气味,荀柔接过来,端在手中,却实在不想饮下。 何进旧部,攻杀何苗,这才是当时他在禁宫内,听到外面动静减少的原因……当时,在那样的时候,突然调转木仓头…… ……是袁绍……还是董卓……董卓……董卓当时,恐怕还未得到消息…… “啪” 木盏重重摔在地上,竟裂开来,倒洒满地棕色液体。 一拳狠狠的锤在榻边,他第一次胸中充满杀意。 “竖子,不足与谋!” 第130章 董卓入京 “咳咳咳……” 情绪带起的剧烈咳嗽,一时不能停止,荀柔一手捂住唇,一手撑住榻边,渐渐撑不住,埋下头去。 ……还有什么办法……此地……雒阳城中……足以威慑董卓的军队、能够拼命的军队……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必可靠……又岂能怪旁人…… 他……难道没有私心吗…… “公子息怒……” 端药的侍女,惊惧得伏地请罪。 “不……咳咳……与你……无关……咳” 第224章 “公子!”侍女比方才惊恐百倍的睁大眼睛,她……没看错吧……那是……血吗? 她慌忙膝行上前,伸手向前,想要做点什么。 “……下去!” 明明咳得喘不过气,手上沾着鲜血、带着颤抖,却推拒她的靠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玉娘一怔,眼睫很快盈起水液,缓缓收手,垂头叩首,退至屋角。 声音渐渐缓下来。 榻上的身影伏下去,年轻的太傅,眼睫合拢,气息轻微,玄鬓微乱,卧在榻上,仿佛细雪,纯净剔透得让人不敢触碰,无法触碰,仿佛下一刻要随风化去。 她明明就在屋里,却觉得,自己此时好像根本不存在。 将火盆中炭火翻转,烧得更透,又悄悄来到榻前,俯身收拾翻倒的药盏,将心思渐渐收起。 细微的响动,让荀柔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来。 翠色曲裾、乌发金篦,女子垂头俯身细细擦拭地面,凝神细致。 “抱歉。” 为他突然发火,也为给对方增加工作。 听到声音,玉娘惊讶的抬起头,“公子为何道歉?” “我不该如此。”他低声道。 玉娘愣了愣,年轻太傅清澈的眼瞳中透出诚恳,竟真的对她感到歉疚。 但望着那双眼睛,她心中不知为何更加酸涩。 “公子岂能向奴婢这样的人道歉公子可要饮水?奴去端来,还有公子……公子出了汗,最好换身衣裳,可要奴去取来,还有药,奴婢再去煎一盏来。”玉娘垂下头,抓着抹布的手拽进裙角。 “……劳烦。”荀柔轻轻点头。 “不敢。”女子低低的俯下身,匆匆从屋角水器中汲了半盏,垂着头高高举起。 荀柔缓缓撑起身,接过水盏,看着头也不敢抬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府中可还习惯?可还记得父母,可有归处?” “公子……太傅,奴无处可去,不要赶走奴!”女子惊慌得一颤,眼中泪花聚集,神色楚楚。 荀柔不由得犹豫,是否不该此时问出这个问题。 政治的杀斗争权夺利、激情荡漾,向来看不见背后的惨烈与伤害,尤其是对女子。 这个名叫玉娘的女子,曾在他初次入京时被何进随府院附赠,又在他离开后,被荀攸连同宅院一同还归。 再之后,在何府宴会上,女子和众多侍女一同伺候在何进身旁,额前垂发已经梳起,华服金饰,婉转奉承。 他以为,他们所有交集仅止于此,直到,宫乱平定后次日,女子出现在他家门前,拉住他的袖子,声称自己曾经与她有过露水之情。 女子目光惊慌求救,身后何家下仆恭敬的向他跪拜,说不敢打扰,问他女子所说是否有假。 他知道如果拒绝,女子会像大多数美貌女奴一样,逃不掉被卖的命运,甚或者,连这都不及。何进一死,何府势力倒塌,何府的女主人或许还能受到一些政治庇佑,但剩余的奴婢,却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女子眼中求生的欲望,打动了他,荀柔承认了,并尝试着回忆起了女子的名字玉娘。 “我并无他意,”荀柔看着手上沾的血,叹了口气,拿帕子擦拭起来,“只是你既已离开何府,便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程。” “……前程?” “你若是愿意在我府中做事,自然也可,我记得你会数术,”他记得当初这个姑娘负责管理府库,“我每月付你十石为俸,你看如何?” 他家账册一向简单,不过就是简单出入,礼物进出以及俸禄,族中兄弟们都会算数,谁有空就顺便记一记,以至于大家走了过后,这半个月,他无心照管,账目肯定是对不上了,也该重新整理一下。 “俸……俸禄?公子有令,吩咐玉娘便是……奴”玉娘攥紧袖子。 “主公,”前来通秉的侍从打断了玉娘的话,“何府派人来送礼。” “何府?”荀柔将手帕叠起放在一边,坐直,“哪个何府?” “是……前大将军府。”仆从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复又埋下头去,“有金钱一箱,金银丝线二十束,蜀锦二十匹,金灯一双,铜镜一双,猪牛羊各一双……” ……这都什么东西? “啊……” 他向惊呼的玉娘望过去。 女子被他一看,脸上飞红,捻着袖子垂下头。 荀柔突然反应过来,这份礼单,很像嫁妆,很丰厚的嫁妆。 “……金银首饰二匣,脂粉二匣。” 仆从念完礼单,恭敬的行了一礼,等待主人做决定。 这样的礼,若是往常,他不会收,但于当下…… 他原本以为,袁绍作为司隶校尉,在何进死后,没有董卓在侧,可以理所当然接手何进的政治遗产,作为何进遗物的何府,也该由他一并负责。 “你代我去见见何府来人,收下礼物,再备一份回礼,何家的礼你自己留下” 玉娘回望过来,目光渐渐晶亮。 “就做你将来嫁妆,你在何府侍奉多年,何家出一份嫁妆,也算应当。” 刚刚亮起来的期待,霎时熄灭,荀柔并非没有察觉,却假装不知。 既然没有然后,一开始就该不给希望。 雒阳城的前途,自己的未来,他尚无法知,更何况女子心思。 他不认为卢植能说服董卓。 第225章 城中有董旻,就算一二日看不清,多几日,城外的人也会了解这座天子之城,外强中干、金玉其外。 董卓不会一直驻扎城外,何进先前派出王匡、张辽、张杨三人各处募兵,随时可能回来,董卓不会等下去。 两天后,荀柔终于退烧,虽然还咳得厉害,却也能出席朝议。 董卓派出使者,向城中送来了吴匡、张璋几人的首级,以及一封情真意切、言辞感人的上书。 这份尚书深情问候天子、问候太后、问候渤海王,对雒阳城中发生的宦官叛乱表示十分愤慨以及担忧,听说天子夜奔出宫,他董卓非常关心天子安危,疾驰三百里前来驰援,至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夜相思成疾。 听说这几个叛将杀了车骑将军,他非常震怒,对于其行为表示严重谴责,杀之以慰车骑将军在天之灵。 信中还表示,如今皇宫毁坏,天子无法安住,这让他太担忧了。他以及他属下的将士,都想为天子效力,不,请务必让他为天子效力,无论砌砖凿石,还是铸台抬梁,他都愿意干,并且请一定让他见天子一面,这是他毕生唯一的请求。 虽被雒阳公卿当做边僻之人看不起,但董卓手下笔杆子的文章水平,并不输雒中名士。 当听说吴匡二人出奔,荀柔就知道,董卓入城挡不住,但他没想到,董仲颖比他想得还要狡猾,还要有政治头脑他选择了最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的办法。 有理有利有节。 吴匡等人的头,让这篇本来就情意款款的上书,增加了说服力。 当上书被郎官念出之时,有些感情充沛的公卿,甚至感动得当堂洒泪,何太后更是垂泪连连,当堂呼之忠臣。 以此为节点,部分公卿转变了立场,认为就算放董卓进城,也并无不妥。 理由也充分 将为国百战的忠臣一直拒之城外,尤其还是位边将,恐怕会寒军中之心,更进一步,可能会对大汉边境稳定,造成影响。 况且,董仲颖看上去,真的是忠臣啊。 卢植、曹操、张温几人的反驳,在庞大赞同群体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只碍于卢植与张温的政治地位,以及袁家今天安静如鸡,暂且僵持。 御座上的刘辩,在频频望他,但他此时却不能说话。 他也在犹豫。 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有朝廷下令,董卓就会乖乖走人,另一方面,公卿们的理由也并非不合理。 如今汉朝的问题,不只是雒阳城中。 王匡不说,张杨与张辽都是边将,当他们带着征招的军队回来,见此情况,真的会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 东汉朝廷一向蔑视边地之人,以为其粗犷无礼,这种做法,是很伤人的。历史上,张辽到底为何投到董卓麾下,他并不清楚。 经过何苗被杀,对待记忆中的历史,他必须添了一分谨慎。 最好的结果,刘辩在群臣劝诫下拒绝,但次一点,他也不能主动说出拒绝。 更何况在董卓入京已成定局,这时发出诏令,唯一的结果,让天下人看到,天子诏令如今已是一张废纸。 御前的争论,暂时没有结果,卢植却在朝议之后,上书辞官归家。 走之前,他来见荀柔,请他以朝廷的名义诏回皇甫嵩,算是最后为大汉朝廷尽一份力。 且不提皇甫嵩可否发挥超过历史的作用,又来不来得及赶来,撤走西面防线,凉州韩遂、汉中张鲁又该如何? 荀柔向这位,为汉室江山竭诚尽智的老人,问出这个问题。 卢植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沉默稽首一礼。 他走之后,荀柔继续写奏章《谏除宫刑书》。 何太后派人在城中四处宣令招人入宫任职,包吃包住,还有品阶,唯一问题就是要斩草除根。 他以如今雒阳城中未定,不宜再兴事端请天子下令暂停,但将之变成定例却不那么容易。 何太后恨他,这不是秘密,也并不奇怪。 成为太傅,他侵犯一部分何太后本该独拥的权利天子,阻止何太后辅政上朝,让她失去了许多可能得到的利益,如今又要再添一条了。 “太傅,”疾步而来的尚书令神色紧张担忧,“董仲颖进城了。” “咳……什么?这么快?” “听说是有太后的旨意,”尚书令皱眉,“昨日舞阳君入宫,恐怕正是为董卓说项,此事朝中无人得知,连尚书台也未接到诏令,这是乱命” “好,我知道了,”荀柔打断他,站起来,“我去觐见天子。” 此时,再论诏令合法性,完全是个笑话。 走出殿门,他突然望着秋阳笑起来。 在周围守卫、尚书、郎官惊恐的瞩目下,边咳边笑,笑得弯下腰。 ……其实也很好,对吧? 董卓……董卓真的就比这雒阳城中人,更凶恶更残暴更没有人性更让人恶心吗? 其实,也未必嘛…… 第131章 西凉董卓 董卓站在雒阳皇宫却非门前,仰望高台之上的皇宫第一殿却非殿。 赤色旌旗在秋风中高扬,玄色“汉”字,随风翻卷出不同形状。 玄甲红裳的兵卒,脸掩在兜鍪之后,执旗高举。 旗帜一路延伸向高台殿宇,宛如翻滚的血色云海,玄服冠冕的天子,就站在红云之上。 第226章 残垣断壁,半颓半毁的皇宫真相,似乎已被眼前恢宏气势掩盖。 几乎让人忘记,这是座数日之前才发生过宫乱、大火、破坏、杀斗的皇宫,就像让人忘记,就在几日前,小皇帝被宦官劫持、胁迫、仓皇出逃一样。 至于说几乎,是因为,有人忘记,但这个人,绝不是他董仲颖。 这些小伎俩对于身经百战、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他,都毫无用处。 铁甲皮靴、兜鍪重剑的重量,使每一步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那些看上去精悍,实则不过虚架子的执旗卫士,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没有丝毫迟滞。 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上,掠过沿阶而立的公卿百官,和他们温良端庄表像下鄙薄的目光。 这种目光,从他第一次到达雒阳,早已经看得习惯。 要忍耐。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已不是十六岁时,被呼作蛮人,就愤起杀之的少年羽林郎。也不是在袁氏门下为吏,被随意呼喝去来的掾吏,也不是屈奉宦官,只为一点上战机会的小将。 粗粝的手掌握在剑柄上,缓缓转了转。 “天子在上,斄乡侯领并州牧董卓,还不跪拜行礼!” 董卓侧过头去。 啊,身长伟貌,姿仪宏雅,即使夸刀而喝,亦是怒容庄肃,这样的仪容,自然是名门之子,关东士人之首,天下之望袁本初。 他停住脚步,抬头仰望天子,“臣此生未登天子之堂,今日有幸,得见君颜,胸怀激荡难抑,请天子谅臣心怀,准臣近前拜见。” 这样的距离,对他来说,只需抢两步,腰间这柄剑,就能刺中天子娇弱的喉咙。 小皇帝悄悄瞥向左方。 董卓随之瞥去。 风住。 心停跳一拍。 那一瞬间,他以为见到仙人。 霜雪为神,冰生玉骨。 轻裾随风,翩然将飞。 人,怎会有这样冰冷又清淡、审视又无情的目光。 神魂一摄,董卓飞快又定下心来。 雒阳皇宫之中,怎么可能有神仙。 紫绶金印进贤冠,玉貌花颜风流体,在一众老朽的公卿之间,这样的高位,这样的容貌,全天下当然只有一人。 年轻的太傅垂眸几不可见的一点头,姿态与众位公卿如出一辙的温良躬谨,姿仪端庄。 固然容颜炫目,但最初那摄人的一眼,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斄乡侯请上前。”小皇帝抬了抬手臂,倒是字正腔圆,“君千里而来,为国奔驰,朕甚是感动。” 金属铠甲重重响了一声,董卓抢上前两步单膝跪地,霎时眼泪淋漓,“臣在城外,见皇宫颓败,宫墙坍塌,朱雀阙为大火烧得焦黑,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受,担忧陛下安危。 “今日得见陛下无恙,老臣甚是欢欣。” 被金鳞铁甲包裹的魁伟身躯,即使跪下去,仍然几乎有刘辩一般高,那张饱经风霜、粗犷黝黑、虬髯蓬乱、老泪纵横的脸,顿时填满了刘辩整个视野。 刘辩顿了一顿,才从他如雷霆轰鸣的身音中回过神,“董公请起,董公忠诚,朕已心知。” “谢陛下!” 庞大身躯站起来,更像一座大山了,连影子都将他罩得严严实实。 刘辩转身走进大殿。 身后的视线,仍然如有实质跟随着他,让他后颈一阵发凉。 脱鞋、去履、朝拜,一套流程过后,便开朝议。 “宦官祸害百姓,流毒诸夏,如今又阴害大将军,挟持天子,动摇社稷,其罪罄竹难书……” 开阔的皇宫大殿之上,董卓声如洪钟,痛斥宦官种种恶行,震得整个高梁栋宇隆隆回响。 当他说到宦官“违反尊令,挟持天子,非人臣之道”云云,公卿中一人突然起身,“君既知尊令不当违,天子数诏却兵,君数言推诿,又与宦官何异!” 众人望去,却是也才得入城的执金吾丁原。 董卓回转身,昂首望了一眼对方,“丁公身为执金吾,不能守卫王室,至使国家播荡,宫室尽燔,天子为宦官所胁,何却兵之有?” “你”丁原羞怒语塞。 “陛下,丁建阳身为执金吾,却不能守卫天子,臣请罢之,以儆天下。”董卓回身抱拳一礼。 “朕”刘辩又忍不住瞥向太傅。 “丁公北守孟津乃是大将军之令,雒阳乱日,并不在城中,”议郎种拂起身拱手,不徐不疾道,“岂能以此罪之。” 董卓眼角一抽,顿了一顿,缓缓道,“君可是抚定凉州的司徒种暠之子,种颖伯乎?” “正是。”中年文官傲然拱手。 “君家亦有好子,卓曾会于军前,其于大军面前,巍然不惧。”董卓尽力在满脸胡子之下,露出一个明显又不失礼仪的笑脸,“果是家传。” 这位严肃端正的议郎,有个同样铁骨铮铮的儿子,先前他挺进雒阳,其人被大将军何进派来军中,当时,时机不对,他也心有顾虑,于是在其训斥之后,退军百里,改驻夕阳亭。 “不敢。”种拂拱了拱手,重新坐回席垫,袖起手,别开头,“犬子未曾劝退董君,是其过也,复有何言。” 董卓缓缓呼吸了一口气,竟然又忍住了,“君家风气刚正,在下一向佩服。”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脸皮如此之厚,种拂一愣,竟说不下去了。 第227章 于是,董卓提起之前上书所说,让麾下将士入城替天子重修宫室。 此言一出,公卿顿时议论纷出,大抵都是拒绝之意。 曹操一直旁觑董卓神情,见之数次隐忍,眼中凶意却越发显露,心中一凛,不由扬声开口,“董公,本朝以来,并无以兵将为力夫” “咳咳咳咳咳” 一串咳嗽声,打断他的话,也打断公卿众人议论,让众人皆安静下来。 倒不是说荀柔这个太傅的威望已到这般地步,而是无论满腹心计如何,当面看见这样的美人疾作,玉山欲倾之势,谁也忍不住不停下来,不心生关切担忧。 “来人,快传太医令来!”天子顿时惊慌道。 曹操自觉为其好友,又坐席不远,矮身来到荀柔身边,“我扶君出殿。” 荀柔摆摆手,缓了口气,止住咳嗽,“多谢孟德,不碍事”他声音犹带喑哑,“这几日,廷尉府从十常侍家中查抄出多少钱粮?” 郭鸿一愣,不明就里,却还是答道,“有粮食十万石,金钱五千万余,只是十常侍庄园府邸数众,又多在城外,尚未查抄完全。” “好,”荀柔点点头,“董公极其麾下将士,忠心朝廷,愿为天子效力,岂可薄待,俱当双俸以赏,我原本担心。” “含光!”曹操皱眉低呼。 “还请陛下应允。”他没看曹操,向刘辩一拜。 “……准。”刘辩艰难的、难以理解的,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董卓轰然拜倒。 …… “多谢方才太傅之言。” 朝议过后,荀柔照例被天子留下,“都是朕无能,太傅有恙,却还要上朝,不能休息。” “我还以为天子要问董卓之事。”荀柔含笑。 “这……”刘辩想了想,“北宫半毁,母后近来也常常催促,只是先生说过要爱惜民力,如今雒阳内乱方平,就征发役夫,我很不忍心,既然斄乡侯愿意,朕觉得也未为不可先生以为对吗? “朝中公卿都不愿斄乡侯入京,朕方才也有些疑惑,但想了想,觉得先生有先生的道理。斄乡侯虽看上去的确有些吓人,似乎并未有过分之举。先生也讲过,孟子说,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君在前,臣在后,君当先有为君之度,方得臣子之忠。所以,我、朕也赞同先生之言。” 荀柔陷入沉默。 “朕、我……说错了吗?”刘辩忐忑道。 “不,陛下所言,正是为君之道。”荀柔温声道,对目中露出雀跃的天子,微微一笑,“陛下有圣君之德,必能留名青史。” 走出殿外,笑意如冰雪消融,他面无表情的步下台阶。 如果刘辩不是刘宏之子,会是一个很好的少年,性情温和宽厚,如果在承平之时,做一个寻常人,会很快乐。 但,他毕竟生在刘家,刘家,是原罪。 “多谢太傅方才之言。” 一声雷霆轰隆,董卓竟还未离开,站在阶下等他。 “不必客气,”荀柔欠身拱手。 “不知太傅明日可有闲暇,卓听闻太傅博通经籍,兼善文史,想登门求教,不知可否。” “我久疏经文,在这些上面,恐怕难以指点董公。” 董卓怒容一显。 “含光!”只见曹操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还驾了辆轺车,“操送你一程。” “多谢,我正想如何出去。”荀柔连忙点头,转头向董卓告辞。 “方才在大殿之上,含光为何要应允董卓那厮?” 曹操一抖缰绳,马轻快的跑动起来。 “孟德,方才又为何突然出现?”荀柔微微一笑。 曹操一滞。 “你我心知肚明,其人野心勃勃,早有谋划,就算今日我不答应,难道太后会不答应吗?” 曹操不再说话,狠狠扬起马鞭。 荀柔紧紧抓住车栏。 曹孟德现在是不是枭雄,他不知道,但快车手绝对没问题。 才出了宫门,这马车开的,知道的这是两匹马,不知道还以为装了两个马达,开得忒刺激,发冠都要给他抖散了。 “吁”荀宅门前,曹操猛的一勒缰绳,两马高扬嘶蹄,尘土扬起一脸。 荀柔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发冠。 再见,他再也不坐曹操的车了。 他发誓。 走进庭院,听见门外马车远去,荀柔顿住步,对身后的侍从道,“今日让车夫入夜前喂马,让马布裹蹄口衔枚,戌时四刻我要出门。” “那是已入夜,恐路行不便,不知主公欲去何处?” “董家。” 第132章 与虎谋皮 “这雒阳如何欺人至此!” “我等来此难道就为受气?” “就连小吏也敢耻笑与我,实在可恶!” 雒阳董府内,凉州众将抱怨纷纷。 今日入城,让他们在城门口就下马一路步行,城里城外百姓聚集道边指指点点,他们听不多说什么,但都觉得义愤填膺。到了宫门,连宫中传旨小吏也敢嘲笑他们,让人拜来拜去,那些公卿更人话不说,最后还只许他们在宫门外等候。 “早晚将他们杀了,再不受那等鸟气!”牛辅作为董卓的女婿,在几个将领中喊得最响。 “咔嚓啪!” 一直沉默听言的董卓,突然站起身、拔出佩刀,将身旁置兵刃的兰錡架砍作两段,“住口。” 第228章 短暂的寂静过后 “我替大人杀之!” 牛辅浓眉一怒,离席而起,拔出刀,转身欲往外冲。 “哎,这是去何处?不可急躁,不可急躁啊。” 旁边一名文士连忙出席上前拉住他。 “文正,你这是做甚!”牛辅回头怒道,“不是你说只要进得城,便万事可为吗?荀含光那小子,竟敢侮辱大人,我去杀之,有何不可!” “杀不得,杀不得啊。颍川荀氏,天下名门,你若杀了他,明公这些年的筹谋委屈,可都白费了。”李儒拉住牛辅,向董旻使了个眼色,又向看不出喜怒的董卓劝道,“才入城中,大帅暂且忍耐片时,待大权在握,莫说是荀氏,就是天子又有何惧。” “正是,正是。”董旻在雒阳城经营多年,虽才干平平,却颇能识意,他抬手击了击掌,“大兄,我们兄弟许久不见,快来看看我为兄备下见面礼。” 顷刻间,环佩叮咚,碎步悉索。 靠近门口的樊稠才呼了一声“好香”,十个盛妆佳丽,便已袅袅婷婷,翩然而入,娇声拜倒堂下,“见过众位将军。” 被众女香粉一熏,华服金饰光彩一照,众将顿时都说不出话了。 很快,府中仆从又摆上食案,端上炙肉美酒。 “……哪来的?”董卓随手收了刀,负手身后,望向众女。 这些绝不会是寻常人家能养出的。 “车骑将军家姬妾,我挑了最好的送来,”董旻手臂一展,“大兄,尚可入眼否?” “大帅!”华雄已忍不住满怀期待的开口。 董卓神色不动,“方才谁说要杀人?我什么时候要杀人?” “大、大帅?”牛辅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自我起凉州,三十余年,征讨必克,百战百胜,非我一人之功,实赖众将齐力,然,这数十年间,财货之取、赏赐所得,我每分与众,未尝私纳,故窃以为,我未尝有负于诸君也。” “我之志,诸君当知,如今将及,要诸君助我明日,”他环顾屋中将领亲信,“你们都随我去修筑宫室,见到公卿不要多话,这些士人虽无用,不可轻视。” “大帅!” “大帅若要战场拼杀,我等必效死力,然”胡轸忍不住道。 “这是军令!” 董卓望向满脸不愿的众将,重重说完这一句,突然哈哈一笑,伸手将首位美姬搂进怀里,狠狠揉了一把,“诸君且不想明日,今日酒肉管够,大家先且尽兴!” 美姬被他粗糙的手掌刮得生疼,不由一颤,也不敢抱怨,泪光盈盈抬起头来,忍着让她窒息的腥气,露出满脸媚笑,“请、请将军怜惜奴。” 董卓捏着女子粉白娇嫩的下颌迫之仰首,女子含羞带怯、娇艳欲滴,的确是难得的美人,他脑中却不经意划过白日所见那荀太傅清泠泠、冰雪寒霜的容颜。 “怎么,不满意?”他尝了一口女子唇上香甜的胭脂,抬起头,见众将还在徘徊,揽着美人走下堂,随手抓住一个,丢给站在人群之后的中年文士,“文和,这个如何?先给你挑个好的,免得你又捡他们剩下的。” 文士一把接住美人,向董卓欠身行礼,“多谢大帅,诩却之不恭。” “好!” 众将哄堂大笑,满室空气再次活跃起来。 层云密布,月光幽晦。 雒阳城中闾巷寂静,仿佛已陷入沉睡。 自宫乱之后,这里的夜中就显得格外沉默。 因此,某个宅院中的欢笑作乐之声,隔着高墙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梁肃一边心里鄙夷西凉蛮人不讲究,一边犹豫为难的回头车中,“太傅,不如明日让人将董卓唤到家中?” “上前叫门。”车中声音平静。 “……是。” 董家宅院守卫亦是高鼻阔口、虬髯浓眉的凉州大汉,答应了一声,转头关了门进去禀告。 堂中此时已酒醉半酣,无论男女,满屋找不到一个衣衫完整的人了。 守卫忍不住瞥向那些雪白美艳的女子,差点忘记自己要说的话。 “大帅,外面来了个人,说他是太傅,前来拜访。” 樊稠正醉醺醺的同郭汜对酒,闻言当即向侍卫挥手,“这会儿大帅哪有心思见人,还不快赶啊!” 一只酒爵飞来,正打在额头,泼了他一脸。 他抬起头,正对上董卓锐利的目光,登时酒醒了一半,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肃静!”董卓重重一拍桌案,顿时满堂安静,才再向侍卫问道,“你方才说,何人来拜访?” “说是太傅。” 董卓一把推开偎在身边的美姬,豁然起身,“你没听错?” “应该……应该没错。”守卫忍不住犹豫。 他在雒阳好几年,基本上听得懂官话的,不至于,听错吧。 “这时候来做甚?”牛辅粗声抱怨,“既然杀不得,我看大人不如将他赶走,以报白日之辱。” “明公,”李儒连忙道,“荀含光夤夜前来,恐有要事,还是见一见为好。” “嗯。”董卓想了想,点点头,向醉醺醺的众将摆摆手,“今日就到此为止,散了你安排下去,”他向堂弟道,“让他们就在府中休息。” 众将被美人和府中仆从劝哄着,不甘不愿各自回房,自且不提,董卓整理衣裳,大步迎出门。 第229章 “荀太傅!不知大驾光临,卓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董卓迎至车边,伸出手,“让君久候了。” “咳咳,是柔不该深夜前来打扰。”扶着伸来的手臂,荀柔一边下车一边忍不住咳嗽。 这辈子,他这辈子到现在,没闻过这么窒息的味道。 就像有人往腌了多年的臭咸鱼上泼了整整一瓶的香粉,浓香腥臭混合在一起,足可以当生化武器。 “太傅要为国保重身体啊。”董卓情深义重道。 荀柔退后半步,低头拢了拢披风,抬头微微一笑,“我这是当年为黄巾所伤的旧疾,并不要紧,只是有点烦人说来,当初我在广宗城中,君在广宗城外,可惜未曾相识啊。” 这话颇有些推心置腹之意了,饶是董卓也忍不住有些受宠若惊,心生动荡。 “不错,若是当初大帅再多留半月,便可早识得太傅,其时,太傅少年英雄,斩杀张角,功震寰宇,实在令人闻之敬仰。”李儒跟在董卓身后道,“听闻张让亦是为太傅所杀,十常侍一并亡于刀兵,实在让天下之人弹冠相庆。” “阉寺乱政,由来已久,何止十常侍,春秋之时,有竖刁、伊戾,前汉之时,有弘恭、石显,至于本朝,宦官专用阉人,自郑众起而至于今日,其中之乱更不必说。” 方室僻静,金炉熏香,显然不是方才董卓玩乐之处,但荀柔也并不在意,他谢过侍女端上的酒浆,将自己所书《谏废宫刑表》递过去。 “阉人之为患也,盖其无德无功,仅以私宠,假人主之权。以无德之人,掌天下之权,其必乱可知也。上古无肉刑,春秋之时,立肉刑有四:墨、劓、刖、宫。先汉文帝时皆废止,唯宫刑于景帝之时再复。今阉人作乱,又尽被诛,正当废止之机。” “太傅所言不错,若太傅欲举,某愿为副。”董卓干脆道。 荀柔眼眸微微一扬,“董公新至雒阳,正当立言立德之时,何不首倡?” 董卓微微一愣,荀含光要将功德送给他?这……为何? “自古阍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女宫之戒,废之恐有不便。”李儒正色缓缓道,“太傅还需斟酌。” 董卓立即回过神来,现在虽因宦官作乱,宫中暂时未进阉人,但废止阉人,不止那些儒生,连后宫太后、汉室宗亲也会大力反对! 难怪荀含光自己不做,他不敢! 一个依附天子而得权的太傅,若招宗室反对,无异于自取灭亡。 原来……也不过如此。 董卓虬髯之下,嘴唇缓缓翘起。 荀柔似未注意面前二人变化,垂眸微微一笑,“董公入雒为何?富贵、名利、天下权?” 董卓想要权利,难道还能在宗室、在朝臣面前恭谦退让?别人都可,但出生西凉边陲,朝中无家族支持的董卓不可。 原本历史上,董卓为什么要废帝?难道真的因为刘协更贤明? 感受对面二人再次变化的呼吸和神色,他继续微笑,“听说董公有孙女未笄?天子未有婚姻。” “明公三思”感受到旁边董卓变得急促的呼吸,李儒连忙开口。 那可不是同个人作对。 荀含光为何不敢做,这要受多少攻讦,他们才到雒阳,又是被雒阳士人鄙薄的边将身份,如此大胆进言……想到后果,他额头上都忍不住出汗。 “此事,柔以为,非董公不能成也。”荀柔微微欠身。 “太傅所言极是,”一瞬间,董卓已果断做下决定,抱拳向天一鞠,“吾昔日见阉寺为患,辱慢天常,操擅亡命,未尝不愤毒于心!宫刑其既非天理,又无仁德,正当直谏天子,弃宫刑以报天下。” …… “荀氏果然名不虚传。”荀柔车马已去,董卓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暮色,眯了眯眼睛,“命人去查一查,荀太傅可有姐妹。” “明公是想”李儒犹豫道。 “夫人去世多年,旧年常在军中,倒也未觉,如今才觉得,家中无妇,无以托中馈。”董卓挺起将军肚,负手背后。 “大人所言不错,听闻荀氏女颇有贤名,想来必能托以家宅。”毕竟经历过风浪,李儒已从先前的惶恐震惊中缓过来,捻着须悠悠一笑。 【公元190年,季汉光熹元年,在太傅荀柔与前将军董卓的共同努力下,宫刑得以废除。 作为最后一个被废除的肉刑,宫刑的废除,具有非比先前的意义。从此之后,宫中所有宦官吏职均由士人担任(虽然在接下来的一千多年中,不断有皇帝想要恢复阉人宦官制度,但始终未能成功)。 宫刑的废除,是对内廷势力的又一次重构,皇帝再也无法通过直属内廷的阉人宦官,操纵朝政,也意味着皇权与士族之间的冲突矛盾更为直接激烈。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宫刑的废除,和阉人宦官的消失,对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某某著《中国古代刑罚变迁》种花家某家出版社.19xx年】 第133章 短暂和平 车马辚辚,在幽微的夜色中驰过闾巷。 车中之人闭目凝思,脑海中仍然是方才的对话。 除了突然而来,需要以此增加政治话语权和影响力的董卓,雒阳的公卿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支持他废除宫刑。 他们看不见好处,还要受到极大的压力。 “荀太傅有何所求?卓早闻,雒阳公卿畏吾如虎,拒不愿纳吾,宫变当日,以吕奉先守城门者,非君也?今何转侧?” 第230章 “柔以为,汉室江河日下,非有虎狼之勇,不能救,城门之拒,恰试君尔。” 这是他的真心话。 军队、谋士、智勇、谨慎、果决、刚毅、健壮。 当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董卓本人看上去并不缺少成为一个领袖的条件。 无论历史,还是此地,其人能从一个边塞小官之子,成为如今拥兵数万,雄霸京城的统帅,绝非只凭借运气。 虽还未亲眼见到,他却已经能感受到其人身上,区别于雒阳、区别于他过去所见所有人的侵略感与暴力感。 既然董卓已经以最终博弈胜利者的姿势,昂然挺进雒阳,那么,其人是否能以其侵略与暴力,打破历史的规律? 即使……即使牺牲些什么…… “与虎谋皮……与虎谋皮……可这偌大雒阳城,只有这一张皮啊……” 其实……早就、早就决定好了…… 不是吗。 马车在朱门前停驻,这是天子赐下的新宅。 前一次已经谦让过,再让未免让刘辩难做,荀柔便住了进来。 有人即刻在车后放下脚凳。 翠衣罗裳,鬓簪金钗,与粗褐脚凳并不相衬。 荀柔扶拭下车,道了一声谢,并不多看女子一眼,抬步跨入大门。 何家后来又送了一次礼来,他照例让玉娘自己收去作嫁妆,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再说也就没意思了。 “吕侯使人来告,说明日一早要出城狩猎,邀主公同往。”门监上前禀报。 荀柔脚步一顿,侧过头,眉梢一挑,“……吕奉先?” “是,正是长平侯。”门监矮身鞠礼而答。 啊……这真是…… 一时间,他竟形容不出。 的确,董卓既已入城,城门打开,吕布的重要任务也就随之结束了,他虽为城门校尉,也不必时刻守在城上,而董卓新入城,总要老实些日子,可以轻松一把。 吕侯如此知机变、识形势,甚至比这城中许多公卿更敏锐,的确有些出乎他意料。 就是这心情,转变得未免太快了点吧。 跟放风似的,一刻都等不得。 “太傅病体未愈,如今又秋风正急,”玉娘急忙道,“若病又加重,如何是好?还是拒绝了罢。” “明日的确不适,”荀柔抬头望向夜空,月亮为纤云掩映,薄云间透着光晕,朦朦胧胧,“明早再去回复吕侯,我就不去了,也让他明日不要出城。” “啊……这?”这可怎么说,虽说太傅是太傅,但这样直接命令,似乎还是不太好。 “清早若无碍,午后必然有雨,”荀柔一声轻笑,过分急切,就让人有种幸灾乐祸的愉悦,“若要出城,恐怕是赶不及回城了。” “落雨?” 众人望了望天,又敬畏的看来,毫无怀疑。 梁肃忍不住道,“太傅难道是神仙吗!” 神仙,是不可能是神仙的。 虽然听了劝告,但仍然忍不住出城,结果,果然淋了雨的吕布,活蹦乱跳的到太傅家探病。 老实在家,哪都没去的荀柔,却结实的受到秋寒袭击,一击命中。 眼前是十分不会看人眼色,大赞他“神机妙算”的家伙,身边还摆着一碗散发诡异味道的汤药,他真想直接眼不见为净,将两者一其扫地出门。 据说只有笨蛋不会感冒的。 荀柔只能如此在心里自我安慰。 》》》 雒阳城门开启,金市、马市、南市也开启,雒阳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繁华,更有甚,一口气增加了一万余高工资、高福利的西凉兵,城中繁华似乎更胜往昔。 酒馆、餐馆各家店铺生意都好起来,西凉兵虽外貌略异、不注意卫生、不通礼仪、满口方言也听不太懂,但花钱起钱来十分豪爽,让人又爱又恨。 连这些年学了荀家,逐渐兴起的冰饮店,本来天气渐寒,生意冷落,要换别的买卖,此时又迎来了当年的第二个旺季。 荀攸再入雒阳时,所见便是这样一片欣欣向荣。 仿佛大汉江山稳固,天下太平。 车过南市,随行族人以及仆从,都露出轻松的表情。 大概没事吧……说不定已经解决了……这西凉兵看上去也没那么凶恶啊……在天子脚下,他们也不敢如何嘛……也对也对…… 车中,荀攸与长子荀缉并坐,望向喧闹的街市,俱是无言。 荀柔搬去新居,宅中只留了一个看屋的老门监并扫撒二人,见主家有人来,俱上前见礼。 门监道,“既是太傅同族,在下这就去禀告。” “不必,”荀攸按下手,平静道,“先不必打扰。” 屋舍自有仆从收拾,荀攸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拜帖。 “父亲,”荀缉一边磨墨,一边慢慢开口,“我方才仿佛看见市中所贩之物,似如宫中款识。” 荀攸点点头。 雒阳此时之势,这一句足矣。 “叔祖”荀缉被父亲一道眼神制止,转了一道话头,“我是说,文若叔祖请父亲带的信” “他此时未必看得进去。” 荀含光心意,只看他搬去新宅,此举足矣。 “你也不可去打扰。”仿佛知道儿子心中所想,荀攸书写已毕,回头看过去。 荀缉眉头微微一动,低下头,“唯。” 》》 第231章 画栋朱梁,玉阶金柱,青砖铺地,栋宇高深。 雒阳南宫殿宇数十,纵使经历宫乱,整理过后,还是有那么一二三四间可用。 这日朝会,便是在宣德殿中举行。 “啊” 伴随殿外一声变了腔的惨叫,殿中一向端庄肃穆,公卿都忍不住惊恐失色。 不消片刻,衣裾染血的男子,垂着头被拖人进殿来,丢在天子面前,其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否还活着。 御座之上的天子刘辩抖得冠冕上旒珠乱撞。 董卓站立殿中,魁伟的身量显得相当威慑。 “还有谁人反对?”他睥睨公卿,一笑露出满口腥黄獠牙,“常听闻孔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日谁若再有言宫刑者,便先正身以行!” 众人齐喑,即使方才还激烈争辩者,此时都没了舌头。 今日上朝,董卓拿出一份上书,请求天子废除宫刑,一则怜悯百姓,一则避免十常侍之乱再次发生。 这道上书,就如同在湖心丢下一块巨石,顿使殿中朝臣群情沸腾。 诚然,即使是汉室宗亲,也不能坦白直言阉人在皇权集权中的作用,但反对者们,也认为自己理由充分。 理由有三,一则不用阉人守宫禁,将来可能混乱天子血脉;二则宫刑常常作为死刑的减刑宽赦,废除宫刑有失仁德,三,全面实施阉人宦官制度的是光武皇帝,圣君的谕令岂能说废就废。 况且,这种朝廷大政,岂是一个边鄙武将你能说的?修你的宫墙去吧! 争辩伴随着人身攻击,开始董卓忍了,他显然也做过许多功课,极力论述历代阉人乱政旧事,想要说服群臣。但很快,忍一忍二忍三,终于忍不住,遵从内心,暴力执法,让最新出场的这位切身体会了“圣人之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你那么喜欢宫刑,那就让你试试宫刑的感觉。 众臣怎么也未想到,先前还同他们理论的董卓,会突然暴怒,当场将朝臣拖出殿外执刑。 甚至许多人都来不及想,这里明明是皇宫大内,董卓为何能指挥守卫,如有臂使。 “吧嗒” 隔席一声脆响,荀柔皱了皱眉,抬眼望过去,只见卫尉张温的玉笏板跌落在地。 虽然笏板侥幸未碎,但张公对着满堂望来的目光,抖如筛糠,几遭没有将笏板拾起。 董卓轻蔑一笑,“卫尉殿前失仪,来人” “咳咳咳。”荀柔捂唇低咳,“张公两朝老臣,耳顺之年,犹思侍奉天子,纵一时失措,陛下宜当稍且宽宥,以示仁德。” 说起来,所谓卫尉,正是守卫宫禁之臣,居然被董卓一个外来者,在皇宫之内,天子之前如此威胁,真是……荒唐得让人想笑。 “是……是……些许小事,不必责备。”刘辩颤着声音,连连道。 董卓瞥了一眼太傅,又抬头望向天子,昂首问道,“陛下仁慈不知臣之上书,陛下许是不许?” “董卓!”袁绍怒喝而起,“你岂逼迫天子至此!” “袁本初,你也想试试腐刑之滋味吗?” 袁绍动了动嘴唇,若是刀斧加身,他必然不惧,然而…… 荀柔心底生出一种果然如此,又忍不住遗憾的情绪。 整个雒阳城,唯一可能在军事上与董卓抗衡的袁氏,到底还是不能。 “咚!咚!咚!” 伏地之人,忽然呜咽一声,以头抢地。 原来此人一直醒着,只是实在羞惭无言,方才装死。 董卓唇边溢出一缕得意之笑。 “够了。”曹操忍住怒开口,“董公莫非欲要此人自戕于大殿,自戕于天子之前!” “是孟德啊,”董卓缓了语气,“孟德所言甚有道理,来人将向郎中送去太医署,好生医治。” 事既缓了这一重,再议也不合适,只能宣布退朝,不了了之。 但废除宫刑之政,却被传了出去。 朝堂之外,修书修傻了的太学生、博士,以及寻常百姓,显然并不明白关于宫刑之内的博弈,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废除宫刑,一听便是仁政。 对于普通百姓,他们从没享受过法外开恩的减刑,自然不认为保留宫刑和天子仁德有什么关系。 况且,先前宫中宦官多么气焰嚣张,在雒阳城中百姓最为清楚,如果废除,那么这种人大概就没有了吧,百姓们抱着这样朴实的希望,民间甚至再次出现颂扬天子圣明的言论,仿佛新登基的少年天子,是举世无双的贤名陛下。 得知这些消息的荀攸,只是淡淡皱了皱眉。 而在董府之中,李儒却向董卓谏言,“荀含光非常之人,若不能得之,明公当早图。” “派去颍川的人,回来了吗?” “……尚未。” “那何必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荀柔:控制局面。(暂时) 第134章 醉吟子衿 夜色四合,雒阳城中,承平里内,犹有钟鼓歌吹,随风处处飘散。 缓歌曼舞,娇颜半遮,肴核美酒,觥筹交错。 今日宴席,荀柔请了三方人士,太学、尚书台、并州兵将,一方面是为支持废除宫刑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拉进几方关系。 董卓大闹朝议,太学书生和百姓议论、支持,最后天子同意下令废除,数日之间接连发生,令人难以招架,若说宗亲还有公卿,还看不出其中有他荀柔推动,未免太看不起人家智商。 第232章 宗室反应很快,以荀柔身体不佳为由,迅速给天子刘辩又塞了几个先生,只是再想要罢免他太傅之职时,遭到了来自天子本人以及尚书台的拒绝。 诏令不能通过天子同意,又不能在尚书台通过,自然也就不能执行。 只是天子身边,也添了其他声音,宗亲长老少府刘弘、持重老臣太尉袁隗、饱学大儒侍中蔡邕、圣人之后侍中孔融,一夕之间,各方势力突然发现,这小皇帝还能起到一点作用。 荀柔虽有太傅之衔,在这些长者面前,却也得执礼恭敬,当对方不讲理,只讲礼的时候,也只能忍耐。 他倒不担心这些人,担心的是他们背后的推手,刘宏不必说,但袁隗、蔡邕、孔融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他却看不清楚。 猜测实在太多,每个人心里都有利益、打算、权衡。 不过,好在他还有基本盘。 太学,现任祭酒郑玄是个大仙,心思通透、只想学问,当初袁绍、何进都想拉拢他、利用他,但郑大儒一直滑不溜手名气借给你,学生凭自愿,要想让他直接涉政,帮忙站台,那不用想。这点,正好让荀柔遂愿,作为一个学校,太学过去的政治气氛太过浓厚,是应该回归学校本职了。 尚书台,无论桓灵之时,还是何进主政,当公卿大臣们将目光聚焦政治斗争,唯有尚书台在兢兢业业埋头实务。他靠得当初堂兄荀彧与他私下品评,将如今背景身份或者能力不够可靠的换掉,选上人才,用的笨办法,凭回忆,启用当初文若和公达结交、称赞过的年轻吏员。 再来,就是必须寻求朝中政治依靠的并州军……作为边地来客,并州兵将骄傲又卑微,勇悍又游离,他们许多拥有异族血统,少读圣贤书,饱受异族侵扰,对汉朝归属感并不像中原人士那样强烈,丁原并不是并州人,也不是让并州人身心悦服的长官,历史上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 荀柔吸取教训,清楚知道,这群悍马不是只凭言辞就能笼络得住。 主位高坐的年轻太傅,笑脸亲切,一杯接着一杯,对敬酒来者不拒,在灯火辉映之中,眸中含露,双颊染霞,如珠玉璀璨,动人心神。 心中却想着每个人说的话,他们都想什么,都要什么,个人有个人利益,个人有个人期求。名声、财物、权利、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都有可以为之反叛的理由。 “太傅府中佳酿实在甘醇!” 他正想着,吕布就又一次端着爵走来。 魁伟的身量,完全将他笼罩在影子当中。 荀柔仰头,看清来人,扬起笑容,端酒樽与之对饮,覆杯翻转,以示干净。 原来着就算是佳酿了,他怎么从没觉得喝酒,是这么没意思。 “痛快!”吕布大笑,三杯为祝,饮毕又道,“听闻含光箭术精妙,我们比一比,以助酒兴如何?” 荀柔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并州众将,面上展开一笑,答应爽快,“既然比试,岂可无奖,府中近日得天子所赐十匹蜀锦,便看奉先赢不赢得归家与令夫人了。” 并州兵将本就善于骑射,玩起来也各种花样不少。 荀柔即使勉力,也远不能及,最后不止输了十匹蜀锦,还输去三匹良马,两大箱金钱和五瓮美酒,输得高顺都连连拉扯由喊着还要玩的吕布。 “不碍,”荀柔向他一笑,垂下有些痉挛的手臂,“近来并州士卒上下多受委屈,我心知之。” 不说别的,都是边地人外来户,凉州人拿着两倍粮饷、招摇过市,在并州兵士面前耀武扬威,又十分不守规矩,就这一点,恐怕并州上下许多人都心有不平。 高顺一惊。 “凉州人气横,吕侯与诸位将军,心念大局,为朝廷忍让,些许财物就算稍加补偿。” “军侯并非”高顺连忙解释。 “我知道,”荀柔点头,“奉先心中有气,但并非是冲我来,不过醉一醉,发一场也好,至于财物,高将军亦不必多想,并州上下,忠心朝廷,我虽然不能代天子行赏,但对诸君之忠义十分佩服,些微礼物,聊表寸心而已。” 他去握上吕布的手,这只手拥有他无可企及的力量,“并州久制匈奴,常遭丧乱,为**守门户,非一时一世之功也,乃千秋之功也,如今君等又赴雒阳,护天子而保社稷,非热血忠肠,忠义无双之士岂能为此?旧年雒阳公卿不念并州之功,而吾念之愿与君等共富贵,不知可否?” “太傅!”满脸通红的吕布,顿时眼含热泪,饱含深情的喷了荀柔一脸酒气,“布愿为君附翼,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过,这些东西,可不算送与奉先一人,”荀柔笑意盈盈,“高将军在此,也听的分明,可别让奉先一人独吞了,魏续等将军不在,我也有一份心意奉送。” “多谢太傅慷慨。”高顺终于拱手,他不曾饮酒,是整个并州将领中,最为清醒的一个,对荀柔这番话也听得最清楚。 时候不早,宴席在不久之后散去,剩下杯盘狼藉,满室残羹冷炙。 侍从们悄然无声的收拾残局,荀柔犹自,独坐在席中。 手还在抖,脸很烫,眼睑也很烫,思维却很清醒,只是累……很累啊……还不能睡……睡不着。 空荡荡的厅堂,让他莫名的委屈。 家里、家里的宴会,不是这样……散席过后的样子,他都没见过……他从没见过散席以后……每次他都很早就醉着睡着了……反正有人会管……现在没有了…… 第233章 荀柔嘴唇忍不住瘪了瘪,望着尚在收拾的仆从,眨眨眼睛,又把水都眨干。 他没想哭。 嗯。 他没醉。 嗯。 “叮” 收拾的仆从们抬起头。 一向礼仪端庄的年轻太傅,衣襟歪斜,露出脖颈,满脸红晕,摇头晃脑,抓着一根玉著,重重敲响案前的金爵 “主公?”仆从小声靠近,忍不住觑向那白得几乎泛光的皮肤。 谁……谁叫主公……好奇怪…… “叮叮” 荀柔不管他,晃了晃脑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文若、公达、父亲……兄弟……半月、一月,音讯全无……就算他不写信归家,他们、他们也不能写信来吗? “主公、主公,你手流血了!”仆从突然惊呼。 好吵。 “叮、叮、叮、叮。”荀柔闭起眼睛,玉箸敲得金爵脆响,“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是了。 文若生气了,公达也生气了……都生气……他如今酒量好,他们不知……他生病,他们也不知……他委屈,也不知……他……他也要生气……生气!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三月……他们……他们气这么久,三月……嗯……三月不见,如……九九八十一……八十一……”玉箸随手放下,金爵拂开,桌案贴在脸颊,沁凉得舒服,荀柔将脸向案上贴贴,“阿兄都气这么久了……” “太傅,高将军求见!” “高……高……谁?”清眉蹙紧,他艰难的挣扎着撑起来,眼睛酸涩得都睁不开。 仆从抬头望了一眼,眼睑半阖的荀太傅,有些犹豫,“是……高顺将军。” “高顺……高顺”这个名字就像密码,让他头脑猛然一清,迷茫朦胧一扫而空,方才宴席最后,他就察觉高顺欲言又止,本来是想坐着等一等,但好像还是醉过去了。 “快请进等等,”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衫,嗅了嗅。 他刚才是拿整罐酒泡澡了? “请他别室先坐,我去更衣,稍后就至。”荀柔扶桌起身,踉跄一步,被身旁仆从扶住。 重换衣裳、重整发髻,在往口里塞一枚丁香,往袖中放一枚香球。 高顺见到的荀含光,又是那个佩玉锵锵,温仪端庄的荀太傅了。 “太傅。” “候君久矣。”广袖轻展,香风袭人,荀柔轻提衣裾,对案坐下,“高将军方才席中,为何踟蹰?” 高顺没想到自己不过些微犹豫,已被对方看在眼中,心下一凛,郑重的在心底过了一遍,这才开口。 他还转来,确是为一个重要消息。 他与张辽略有私交,昨日得到张文远的书信,说已募齐兵马将归雒阳已在途中。 “文远尚不知大将军已故,如今回京,却不知他要归谁麾下。” 荀柔神色一蹙。 “高将军,请先快马派人加鞭送信与张文远,务必在董卓与丁原之前,向张将军说明京中形势,不要被人蒙蔽。” 雒阳城中一日一变,他也说不清,张辽回京时,又是什么样子,所能做的只是如此。 “多谢将军告知。”荀柔郑重长揖一礼。 但不管怎样,这个消息的确十分重要。 “不敢。” 仁德而怀下,宽度而果决。 高顺终于低下了头。 送走高顺,时已过半夜,荀柔却完全没有睡意。 张辽被丁原荐给何进,是何进的属下,如果按官别,只比吕布低半级,并不统属,如今何进已死,丁原是其旧主,董卓却挂着并州牧。 新兵是新兵,但也是五千人。 况且张辽回来,张杨还会远吗?还有亲附袁家的王匡、还有鲍信,也不知何时会至,他只能同董卓 “太傅!”有仆从慌乱冲进来,“向家、向家方才起火,左进有人惊醒查看,只见其家满门俱灭,却未见行凶之人。” 荀柔重重闭上眼睛,手指握紧。 指间一疼,伤口又裂开渗血。 向不是大姓,城中只有被董卓执了腐刑,又在太医署自尽的向郎中其家。 “……知道了。” 过了良久,荀柔才睁开眼睛,“……你叫醒梁肃,让他立即带一队人,先协助灭火,再帮忙收敛,明日一道城外下葬。” 无论是董卓,还是有人栽赃,荀柔已无心思考,他只清楚,此事只好息事宁人,否则连废除宫刑之议,都会再有反复。 董卓是否知道他会如此,才这样大胆,又或者,这真是谁在挑事、试探? 但无论如何,死去的人都无法找回公道。 哪怕早早预料这样一天,这一刻,他真切的感到无助与孤独。 “文若……公达……阿兄……你们都不在此……真是……太好了。” 荀柔伏下身,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桌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引《诗经。子衿》 第135章 颍川雒阳 寒风荡过颍川郡收割后的田垄,将尘土吹扬。 收获后的田野空荡荡,成了训练壮丁的操场。 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再加上天子下令不收赋税,颍川百姓都缓了口气,粮仓填满后,各县中招呼出青壮备寇操练,各家也心甘情愿的出人近年贼寇的确是多起来,颍川郡中富户遭殃的事,屡不绝耳。 第234章 颍阴万余户,上下搜罗了一千青壮,就在县城郊野训练。 一个多月操练,如今列队、进退都有模有样,但有骑兵驰过,还是会有人忍不住张望,不过一望,也就知道了,这是在郡中任都尉的荀家公子回家。 荀衍任职郡都尉有一二年,兵营建在阳翟以北,往常住在阳翟,一月甚或一季才回家一趟,如今却每至旬日修整,就会快马加鞭赶回颍阴。 颍阴城门卫远远就看到十余骑飙风卷土而来,转瞬众骑就来至城门。 为首将军将缰绳一拉,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止,其身后随从骑兵亦纷纷在城门前勒马停驻。 城门戍卫不由站直屏息。 “哈哈哈。”城头上传来几声朗笑,“兄长好威风。” 俊眉朗目的青年将军无奈仰起头,正看到城头笑得眉眼弯弯的亲兄弟。 “知道兄长今日当归,谌在此恭候多时。” 颍阴城楼并不算高,荀谌转身就下城楼来到城门前,在荀衍面前一揖。 族中子弟大半跟去青州,剩下多是老弱妇孺,大家商议过,都搬回颍阴城中居住,荀谌在县中任了职,照顾族中上下。 荀衍望着已经而立,却还是脾气不改的弟弟也是没话说,翻下马拱拱手,“劳弟久候听说六叔染恙,现在如何?” 他身后亲兵自然也都连忙抱拳拱手。 荀谌上前替兄长牵马,“已请过医工看诊,说是染了风寒,服药三剂,已无大碍,只需静心将养。” “叔父年岁已高,你多照顾些。”荀衍点点头,嘱咐。 “这是自然,”荀谌眉头紧了紧,“只是叔父心念含光兄长在阳翟,近来可有雒阳消息?” “并无,含光受封阳城侯,按理该派人去接管,但连阳城至今都无消息。”荀衍摇头。 雒阳其实传出的消息不断,如董卓入京,天子欲废宫刑,董卓上书欲为党人平反,但这些都是寻常表面上的消息,并不是他们兄弟想知道的,切中核心的消息。 雒阳城虽然重新打开,却仿佛笼罩在烟雾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他反问,“含光也没送信回来?” 荀谌也摇摇头。 宫变的消息传出来,董卓又进入雒阳,至此他们才看清,当初含光为何着急要迁族。 如今雒阳城就像一块烧红的木炭,城中三万不听朝廷号令,身经百战的凉州兵,谁也不知何时会燃起战火。 然而就不提雒阳城中如何,颍川与雒阳不过数百里,出了轩辕关又几乎一马平川,若是雒阳有变,颍川恐怕也会成为战地。 兄弟俩人相望一眼,都是担忧。 “哦,对了,”气氛有些沉闷,荀谌一挑眉,露出一抹戏谑,“雒阳消息传至,文若可算回来了。” 他没说的是,前些天看到小弟回来,他对着他足足笑了半刻钟,荀文若就端着一张端庄正气的脸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笑完为止。 荀衍回望过去,彼此自幼一道长大的兄弟,相互之间实在太了解了。 他郑重提醒,“荀友若,你是兄长。” 所以,取笑亲弟弟这种行为,是不应该。 荀谌对他哥一笑,“文若一向友悌,必不会上心。” 不管事情本身如何严重,两个自幼早慧的弟弟闹别扭这种事,就让人忍不住想笑。 颍阴城并不大,说话间他们已跨过里门。 让随行亲兵先行回家,荀衍随弟弟前往叔父家拜见。 荀彧先至,自屋中出来,恭迎兄长。 兄弟二人有一年未见,此时却不是叙话的时候。 先入后堂拜见叔父,荀谌说起一件正事。 前几日,有人异乡人悄悄来颍阴县打探荀家,不问别的事,专打探族中女子。 其人相貌穿着虽寻常,但口音却实在明显,一到县中就被发现,将之抓起来审问,结果一问,他们都惊讶了。 “董氏想与我族联姻?可笑!荒唐!”荀衍皱眉一怒。 董卓不说是乱臣贼子,也差不多,使尽奸计赖在雒阳不走,显然不是为了要给天子修围墙。 就退一步说,没有这些,董氏也从来不在他家结亲的名册上,那是什么人家?竟敢妄想他家女子!痴心妄想! 荀彧正待开口,外面传来木屐匝匝,青衣素簪的女子端着案进屋。 “见过七姊。”荀彧三兄弟连忙都站起来施礼。 “有劳七姊。”荀彧接过食案。 “不必客气。”荀采微微浅笑,眉目间有种淡烟轻拢的愁意,“我方才在廊下听见你们说话,这西凉董氏欲与我族联姻?” “阿姊放心,我族女儿岂能嫁给兵家子?”荀衍立即道。 “我并非此意,”荀采摇摇头,“雒阳中亦有望族,袁氏、杨氏根基深厚,崔氏、孔氏诗礼大家,我是想,为何其人偏要选我荀氏。”她顿了一顿,才轻声道,“先前便有传言说阿弟早与董氏勾连,如今……” “若真有其事,董卓哪需这般偷偷打探,传言必然非真!”荀谌立即道,“文若,你说可对?” 荀彧沉吟片刻,看向堂姊,“无论如何,含光的安危,阿姊与叔父暂且不必担忧。”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过了九月中的霜降,雒阳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一入十月,就落下第一场雪。 清晨透亮,雒阳城南,开阳门外南市门口,已聚集起一群农闲后的百姓。 第235章 不一会儿,铁甲赤裳的兵卒就压来一群男女,拖到市口的华表下。 雪白的丝绸单衣,纵使拖拽在泥中,也仍然闪烁着柔亮的光芒;蓬头垢面,冻得面色青白,却依然难掩他们不同于百姓,过分细白光润的肌肤。 最前面的是一个腰围雄伟的中年男子,蓬乱的胡须飘在圆滚滚的白肚皮上,他被两边兵卒挟着,拖到最前面,撇头回避着围观群众的指点。 超过五尺的男子,都被带到空地中央,一排排跪倒,惊恐发抖,涕泗横流,高声喊冤…… 围观的百姓,对着一群斯文扫地的贵人,又兴奋又紧张的议论纷纷。 监刑官见一切准备就绪,上前一步,高喊了一声肃静,展开帛书,一条一条历数罪状 阿附宦官,卖官鬻爵;侵占民田,欺男霸女; 为官昏聩,陷害贤良;偷逃税赋,压榨百姓; 不守礼制,衣食僭越…… 听到竟有这么多罪状,围观百姓顿时义愤填膺,方才喊冤之人渐渐熄了声音。 不一会儿,罪状诵完,一时刀斧齐下,人头滚滚,飞溅的血让前排的围观者惊呼着连连后退。 张家五尺以上男子全判斩首,剩余童子及女子则判城旦舂。 被绑着带到一边的女子,哭泣着要扑向自己的丈夫儿子,却被士卒拖拽着后退,锦绣的裙裾,向来只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翩然逶迤,此时却拽在泥里。 周围的百姓正欢欣鼓舞,连声颂圣,许久才渐渐散去。 楼阁之上,荀缉小心的望向沉默的父亲,不知再为谁辩解,“大人,张氏也算是罪有应得。” 一家又一家,这雒阳城中抄家灭门之事,已越来越频繁,官品也越来越大,如今曾任三公的张温,竟然也人头滚落市口,这真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砰砰,难以抑制。 那……可是三公啊。 荀攸双手抄在袖子里,没有说话。 若说卖官鬻爵,家族中占取民田,偷逃税赋都要判全族斩刑,那满朝之中,简直活不出几个,如今在朝的二千石上,能有几个没给灵帝送过金银,家中没有在饥荒年间压价购买民田?又或者其族所居之县,有多少强项令,敢登门去收税赋? 天空阴晦,重云欲雪。 “回吧。”他一甩袖,转身走下酒楼。 “唯。”荀缉连忙应诺,跟上去。 张氏被灭门,只是因为太有钱而已,但就算如此抄家灭门,这雒阳城,又还能再支撑几时? 他难道不知? …… 屋内点起火盆,空气就有些干,荀柔轻咳着裹紧狐氅,端起盏抿了一口,继续看手中董卓送来的上书。 这是一份为党人平反的上书。 党锢自桓灵二代起,至今也有三四十年,他的父亲、族叔父、族中亲友许多牵涉其中,中平元年黄巾起义时,灵帝曾下令赦免党人,但既是赦免,那便确是有罪的。 平反的意味则不同。 若当初党人并没有错,那么,错的又是谁? 荀柔无声一笑。 上书措辞朴实,无华丽辞藻,全以真情动人,上书署名斄乡侯董卓之后,空白一段,后面又有中书令黄琬等几个名字。 空的这一段,是特意留给他的。 不管各自阵营如何,外戚与宦官俱灭,剩下的士人必然对这次平反热烈欢迎,无人反对,说不得他就署名一笔,就留名青史了。 不过,这到底是安抚,还是求和? 先前张辽、张杨两支募兵将要归京,丁原与袁绍等人勾勾搭搭不太安稳,董卓得了消息,立即来请他合作。 他心里明白,表面看丁建阳手下有一两万兵马,加上袁氏、曹氏手中西园兵,像是有一战之力的样子,但实际上,丁原、袁绍、袁术、曹操等人单独拿出来不是董卓的对手,合在一起……就更不是董卓的对手了。 与其让董卓打一场,发现对面是枯枝败草,信心大增,还不如让他心中担着点忌惮。 他答应了合作,转头让吕布暗中放水,让丁原并未元气大伤,正好河东郡白波军势盛,他再下令让丁原北上剿匪,准备等张辽、张杨两部回来,也都给支过去。 他想的很好,这样丁原和张辽等部在黄河北,就算不过来,也能形成威慑之势,城中吕布的几千精兵,董卓被钳制,却不会真打起来,他要怕袁绍等背后趁虚而入,几方僵持着,雒阳才能安稳。 但他没想到董卓毕竟是枭雄,竟能赶在张辽等人募兵回来之前,令手下率骑兵三千悄悄出城,如雷霆闪电一般,在丁原北上途中偷袭,不仅灭了丁原二万兵马,竟直接杀死丁原,等荀柔发现雒阳的西凉兵马少了的时候,为时已晚! 幸好高顺、吕布暂时未生异心,他们与张辽、张杨毕竟曾经同僚,更加亲近,对两人回归路径更清楚,如此他才提前拦截住两人,令其不回雒阳直接北上。 河东正乱,但也是机会,青壮无依只能投军,他们可以继续在河东一带招募兵士,虽不如丁原的身份威慑,但只要他们在河东占着,董卓就要忌惮。 两人这一场过招,他是小败,但董卓也没有全胜。 不鱼死网破,合作就要继续。 荀柔提笔在上书上署名,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是公达在此,也许,他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第236章 将上书放在一侧,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指尖,打开案上的文书。 喧哗之声,由外至里,很快有尚书郎难掩惊讶的冲进来 “袁本初方才与董公大吵一架,悬节东门,已离雒阳而去。” 第136章 袁绍离京 袁本初跑了。 收到这个消息,荀柔像头顶被打了一闷棍。 打得也不算重,只是突然闷重了一下,还远没到眼花扑街的地步。 丁建阳死后,袁绍离开雒阳,大概也算理所当然。 出外募兵的另一路人马,鲍信、张超曾悄然入京又离开,他们走后他才得知,这一路是亲近袁绍的人马,对方离开,不管出于何等缘故,都说明袁绍已不再将重心放在雒阳。 他心底轻叹一声,连跪坐半日的腿脚也酸疼起来。 堂中,前来报讯的尚书还在等着他吩咐。 荀柔扶着案站起来,在席后抖擞抖擞,保持着语气淡定,仿佛袁绍逃跑只是见小事,“走便走了,司隶校尉一职,关系重大,请前将军前来一道商议。” 前将军,就是董卓。 他身上挂着并州牧,荀柔始终不放心,借他倡导废除宫刑的时机,给他换了个位置,这个官职听上去平平无奇,却是如今武人的最高职衔。 前后左右四将军,仅次于大将军,还在曹操梦想的镇西将军之上,如今大将军从缺(虽然可能也缺不了多久了),前将军董卓总督天下兵马。 而司隶校尉,属于军职体系。 既然绕不开,干脆直接了当,开门揖盗算了。 “唯。”尚书郎克制住惊慌和紧张,应诺领命。 最近董卓在雒阳城中杀人,显然给朝中官吏都带来很大的压力。 但压力,有时候,却可能变成权利。 当一个人知道,对方手中有刀,很少有人能不产生畏惧之心。 事实上,荀柔能清楚的感到,随着董卓杀人足够多,雒阳城中的权利正逐渐被对方掌握,曾经的鄙薄、轻蔑,都被畏惧取代。 畏威怀德,畏威在前,怀德在后。 事实上,纵观历史,最早的皇权,不正是由此而来? 当初,他为董卓支这一招,是为避免国库不支而致董军哗变,如历史中一般祸乱百姓,现实发展至此,荀柔有些无奈,但也没办法。 实际上,在经历黄巾之乱后,亲眼见识汉朝的军队,才知道军队抢掠百姓并非个例,而是约定俗成。君王朝的军队,和共和国的军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只是为了王朝稳固。 董卓固然横暴,但事实上,这个年代的军队,哪家都做过同样的事。没有钱,军队会反水,所以,在政治经济败坏的时局,所有将领都会默认兵卒可以出去打野。 都是没有信念的军队…… 屋内火盆烘得实在燥热,荀柔拉紧氅衣,步出殿宇透气。 今日天时还好,虽冷些,但天蓝如洗,澄澈漂亮,归雁嗈嗈,排成一字从头顶飞过。 南宫西侧,先前因为宫乱而被焚毁的殿宇前,只有零星两三个披甲之人在磨蹭,也没人监管,荀柔怀疑,他们甚至可能都不是董卓手下里的兵。 当初一旬修整城墙,如今两个月却修不好一间宫室,这其中缘由,不必明言都能让人心中透亮。 袁本初在雒阳时,他对其人横竖看不对眼,如今对方离开,他不得不承认,袁绍在雒阳,对董卓就是一柄头上悬的宝剑。 这把剑不够锋利,但未出鞘前,董卓并不知晓,他只能看见这把剑华丽的外表。 况且,读过圣贤书的人,有时候的确比董卓这样的人要有底线些。 他曾经一边嫌弃,一边又希望能和袁绍合作一二,如今袁绍跑了,算是彻底拉倒。 绍,布衣之雄,度其不能成大事。 这是记在史书上,他彧哥说的话。 荀柔在殿前守卫惊讶睁大眼睛注视下,在冰凉的石阶上坐下。 台阶宽平,他将腿落下两阶,膝盖还是支起来,但腿也没那么长,伸不到下一阶去,只好就让腿支棱起来。 也是这年代流行品评人物,文若这样不好八卦的端方君子,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评价。 打小他与兄弟们闲聊,休若兄爱憎分明,友若兄擅长阴阳怪气,文若坦荡直切,就公达坏得很,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只一脸老实望来一句“攸从叔父”…… 玩起来也一样,休若输赢坦荡,友若酌情耍花招,公达赢得悄无声息,只是文若从来不参与博双陆,玩游戏只玩特别烧脑的下棋,偶尔遇见来玩的郭奉孝,这家伙嘴最不停,永远学不会观棋不语,一定要指手画脚发表高见……虽然的确是高见…… 若是他们见到如今的董卓,又会怎么说? 啊…… 要有一杯酒就好了…… 他此时,真是很想来一杯酒。 袁绍跑了,丁原死了,他与董卓也没有了共同提防的敌人了……他还能再见他们吗…… “太傅!”方才的年轻尚书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太后在长秋宫招董侯去怒骂,臣正想进去禀告,渤海王就拉住臣,命臣回来寻太傅。” “太后?”虽然石阶沁凉,荀柔却坐着不想动。 “听说近来常有宫女失踪,太后以为……是时常出入宫廷的董” 尚书眼中透着惊慌。 第237章 仿佛知道了宫廷机密。 其实他用不着如此,反正百官都知道,董卓不止想当天子岳父,还想当天子继父。 历史上,董卓为了权势能毒杀何太后和刘辩,如今也可以为了权势笼络他们。 但宫女……的确有点麻烦。 荀柔不得不撑着膝盖站起来干活。 说起来宫女,也是灵帝时候遗留问题,灵帝好美女,只一次就在民间采选宫女三千,他爹年轻时候还上书指责过,递上去就跑,嘿,就是刺激。 总之,雒阳皇宫中女子实在有点多,每旬浣衣,雒水都被染红。 宫变那一天,谁都顾不上谁,就有许多宫女失踪,如今汉室皇权威信,在民间尚存,在能出入宫廷的人眼中,却已大打折扣,况且,官员入宫值守,有汉以来,向来是发宫女伺候的,还会按等级增加人数。 所以,这些宫女去了哪,是自己偷偷离开,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断言,也不好处理。 荀柔快步走到太后起居的千秋殿,天子刘辩和渤海王刘协,就像两个小可怜,脸色都冻得青白,站在殿外门口哆哆嗦嗦,见他上来慌忙上来见礼。 彼此见过礼,荀柔伸手解下氅衣给两人裹上,就听见殿内何太后向董卓要求,要他下令要将私藏宫女者全家斩首。 荀柔脸色顿时一变,殿中董卓不知是正中下怀,还是随意哄何氏,正满口应诺答应。 “请太后三思!”荀柔顾不得刘辩二人,冲进殿中。 殿中两人,向他望来神色各异。 “拜见太后。”荀柔撩起衣摆,跪地稽首。 “……太傅免礼。” 玄衣的俊美青年,霞明玉映,风姿翩翩,拜倒身前,饶是何太后对其人暗恨在心,此时也不由得缓了神色语气。 旁边的董卓却是眼睛一眯,接着满脸横肉挤出笑意,“太傅不经通传,突然闯入,莫非有什么军情要事?” 荀柔起身再拜,这才开口,“先帝数次民间采选,使天下骨肉分离,宫中城外,乾坤分异,阴阳不协,在朝廷内外早有非议,如今这这般处置,未免有失太后仁德。” “哦,本宫所闻异于君。”何太后抬起下巴,“本宫听闻,宫女被兵卒掳掠,故才有此一令,怎么,仁德惠播天下的荀太傅,竟不吝惜这些弱女子吗?” “柔惜人,更惜礼。”荀柔神色淡漠,“如今天子年少守孝,宫中陈妾数千,难免旷怨,久必生事,又,先帝多有所幸,未必都通记姓名,然亦是陛下庶母,天子不知,将来若是临幸了,又当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太后脸色一青。 “礼曰,天子娶十二,如今正趁此之机,将多余宫女子遣出宫去,将来再礼聘淑女,一则通旷怨,二则免是非,不亦可乎?” 太后并不回答。 她虽然已被说服,却并不想承认。 倒是旁边董卓,褐色眼瞳深深一敛,换了一副郑重表情,弯下环着玉带的十围宽腰,躬身一揖,“太傅所言甚是,还望太后深思荀太傅,”他甚至又向荀柔躬腰一礼,“卓思虑未周,多谢太傅周全。” 执行者摆明立场,何氏也没有办法,只好百无聊赖挥手让两人离开。 “太傅,果然比卓周全细致,在下实在佩服。”殿外,董卓客气道。 “董公不必妄自菲薄,如今却有一事,非董公不能,”荀柔回礼,“方才听闻袁本初弃官,如今司隶校尉一职空缺,恐怕还要董公举荐人才。” “哎,司隶校尉非同小可,某先回去参详参详,再来同太傅商议。”董卓眉目一悚,他才知道这个消息,但下意识已察觉,这事对自己并无害处……荀含光这是在向他示好? 荀柔看出对方面容,这才真正缓和下来。 他松了口气。 面对杀机浮动的笑脸,谁都会觉得亚历山大。 董卓辞别后,刘协嗫嚅着上前,“……敢问太傅,今日之事……若宫女真是被人掳去……” “阿弟少言,太傅如此必有道理。”刘辩拉住弟弟。 荀柔望着这对兄弟,神色不由柔和下来,“渤海王不如想想,此言一出,那些宫女的下场。” 刘协眼神微动,突然表情一僵,忍不住露出惊惧。 “明日是臣侍奉陛下及渤海王读书,便读《吕氏春秋。察微》一篇吧。”荀柔知道他明白了,欠身行礼,转身离去。 身后一声惊呼。 刘协踮起脚,悄声将自己所想告诉了兄长。 还有什么难以明白。 若真按何太后所言,那些藏匿宫女之人,除了毁尸灭迹,还有什么办法保全自身? 何太后是天真,但答应她的董卓,却一定知道结果。 回到宣室殿侧殿工作的荀柔,心中却久不能平静,虽然将氅衣给了刘氏兄弟,但他此时却并不感到冷。 他和董卓,彼此之间的忍耐,还能再有多久…… “来人,预备车马,”荀柔终于从座中站起来,“我要去白马寺。” 作者有话要说: 宫女这个梗,取自西晋王浚故事,当时发生八王之乱,王浚入京勤王,手下鲜卑兵掳掠妇女,他一怒之下,下令协藏者斩,结果却是,第二天(女子)沉于易水者八千。 第137章 北国风光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荀棐走出摆庆功酒的大帐,一仰头糊了一脸碎雪,顿时酒气一消。 第238章 其子荀欷跟在身后,忙将狐裘披在父亲肩上。 “风雪甚急,伯珪兄我们就此别过吧。”荀棐回头向公孙瓒道。 “此次大胜丘力居,一路将之赶过弹汗山,盖有常青相助,稍许风雪,岂能阻挡我与常青兄之情意?今日瓒定送君至青州境。”公孙瓒龙行虎步,大步走进风雪之中。 荀棐心底无奈,面上还要笑得比公孙伯珪还要爽快,“伯珪兄如此盛情,在下岂能不受,只是青州如今情境,伯珪亦知,棐实在心中难安,归心似箭矣。” “常青兄莫非看不起我公孙伯珪?”公孙瓒顿时脸色一变。 “公孙长史,误会本朝之意,”荀棐身后,安乐郡主记王修,风度翩翩的长揖一礼,“正因为与长史亲近,本朝才敢直言难处。” 王修,字叔治,青州北海营陵王氏。自幼丧母,有孝行,颇有才名,少时游学颍川,曾拜访高阳里。 荀棐到任乐安郡,便将他请来。 其人正直忠正有才能,又是青州本地人,荀棐自然要用他。 公孙瓒听完王修这一句,还转颜色,最后终只送至营门口。 营寨外,荀襄已将安乐郡五千兵马整队完毕,迎上来向父亲报告,除她之外,几个跟随前来的同族,也骑马迎上前来。 公孙瓒一见玄甲凛然的荀襄,就开口赞叹,“真君家虎女也!” “公孙伯父谬赞!”既然公孙瓒已开口,荀襄自然得上前拱手见礼。 公孙瓒摇摇头,向荀棐道,“若非续儿已娶,我真想聘令女为我儿妇,可惜余下诸子,俱不如意,配不上君家女公子。” 这公孙瓒有意他妹? 荀欷在亲爹身后瞪大眼,连连拿脚尖推他爹后跟,爹,这时候可不能再客气! “小女粗鄙,岂敢奉帚。”荀棐满脸无奈摇头,脚下生根钉进雪里。 被拒绝,公孙瓒倒不生气,毕竟是荀氏女,若是长子还能再坚持一下,其余诸子的确是拿不出手,今日就试言,不行也就算了。 好不容易辞别走脱,荀棐长长出一口气,觉得脸都冻木了。 这也就是亲弟了,敢给他哥发配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还给安排平衡扶助公孙瓒这种任务。 他向身旁的荀宜道,“六弟你以为,今日帐中宴饮,公孙伯珪以乌桓金环示我,果有不臣之意?” “未必。”荀宜垂首避雪,轻轻吐出两个字,皎若好女的面容一片清冷,乍一看神情与荀攸仿佛。 只是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就没有了。 荀棐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想了一想道,“也是,公孙瓒性情桀骜,却未必敢有反心你回去后,替我走一趟,去拜见刘幽州。” 他弟要扶公孙瓒,是要其人在幽州镇住边陲,抵挡鲜卑与乌桓入侵,他与荀宜等商议,要做到这件事,就不能撇开刘虞和公孙瓒的关系,也非只保住其人性命。 “平原相去更为合适。”荀宜不徐不疾轻轻道。 平原相刘备自然是刘氏同宗,但刘备又不是他们家人,能一样吗? “若元和你不去,那只好让铮儿与刘玄德一道去了。” 让你儿子去,你舍得吗? “亦可。”荀宜惜字如金,神色不动。 荀棐呼吸一滞。 行吧,他都请了刘玄德同路,如此还真没什么不合适的了。 他一仰头,望向上下莽莽茫茫一片肃杀的风景。 北疆的战场,与中原完全不同,是另一种肃杀,世代生活于此地的鲜卑、乌桓等族,要南下中原,妄图饮马黄河的野心,到了此地之后,他已全然理解,也终于明白阿弟为何始终对北方胡族,如此警惕。 他们无法消灭,也无法教化,只要剩有余孽,迟早就会卷土重来,今次一战,将乌桓与鲜卑赶出弹汗山,大概只能暂且让北疆安定,但至少这份捷报,能让含光在雒阳更加安稳。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太原王氏……在雒阳待过的荀棐十分明白,与这些在雒阳树大根深的豪族相比,荀氏的力量远远不足。 …… 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汉明帝下令,在雒阳城西雍门外修建了中国第一座佛教寺,即为白马寺。 白马,是为纪念随使者从西方驮回百卷佛经的白马。 “寺”则源于“鸿胪寺”,是为汉代接待外番使者的机构,也是随使者前来的印度高僧最早居住之处。 汉书中“诸官曹属之所,通呼为寺”,这个称呼在此时,还未具备后来通认的含义。 在此时的雒阳百姓眼中,这座番国官署,住着一群受钳刑剃光头,脸被拍扁,鼻子巨大,行为古怪、喜欢念咒的番人。 直到荀太傅近来常往参拜,坊间才渐起传言,原来那不是官署,而是供奉番神的庙。 而在太傅之后,朝中官吏及其妻女纷纷前往拜见,董将军的母亲池阳君与孙女渭阳君据说一次去,就献了一百金。 “这番神,难道还能管得我朝?”赵大将疑惑问向周围的邻居。 雒阳附近百姓,多以渔柴为业,大冬天不能捕鱼,下雪不得上山,只好凑在一起闲话疗饥。 “对呀。”“没错。”众人挤成一圈,也没觉得那么冷了,都缩着发抖,表示赞同。 “这有何难,”穿着纸衣的老儒生,挤紧身旁的人,“俱是神祗,自然互通有无,”他顿了一顿,想到一个绝妙比喻,“就如朝中贵人。” 第239章 “哦” 众人茅塞顿开。 如今朝中百官,文官归荀太傅,武官归董将军,荀太傅要动点武,得跟董将军打个招呼,董将军要想招个名士,要找荀太傅行个方便。 “那番神管不管娶媳妇?”一个年轻人忍不住举手问。 人堆轰然大笑。 这个说“张郎你想要媳妇,李老二家好闺女,你求李二去”; 那个说“这番神要应了,怕不是要给你个鬼脸番女,你要是不要……” 又一个说,“李老二眼光高呢,要将闺女送城里贵人家。” 年轻的张三被调侃得脸红,倒是干瘦干瘦李老二捻了捻稀疏的胡子,“前两日王太常府招女婢,那丫头侥幸得中了。” 众人顿时一阵热闹,乱哄哄的恭喜。 正说笑,一队跨马的西凉兵“哒哒”过来,说是要田猎,要几个人跟随去拾猎物。 西凉兵虽然脾气不好,但有钱又大方,几个人都不说笑了,连忙爬起来,争先恐后围上去,李老二干瘦,挤在最前面,怕自己年纪大,被刷掉,拼命说自己跑得快,眼睛好使,能看清三里外雪里的兔子。 深目虬髯的西凉队率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人群,倒也没将李老二剔掉,一挥马鞭许他们都去。 … “啪哒、啪嗒……” 马蹄扬起飞雪和泥土,在铺白一层的原野飞驰。 荀柔挥了两鞭,只觉呼入空气带着冰刀刮剌气道,寒风透骨身上氅衣就跟没有似的。一抬头,跑在前面的吕布已经撒欢,只能紧闭呼吸,夹紧马腹,勉强跟上去。 这种天气,合该待在屋里烤火,再小酌一杯,可惜他之前拒绝过一次吕布狩猎邀约,不好在再拒绝。 “咻” 一支长箭破空而出,在二里外绽开一小蓬血花。 吕布的小舅子魏续举起被射中的兔子回来。 箭穿过兔子右眼从后脑穿出,最大限度保留下这只兔子的皮毛,虽然只是兔子,但这样的箭法,还是引得诸将士卒一片叫好。 “荀兄尚无所得?”吕布勒着缰绳回转,一脸笑意。 猎来做什么?野生动物不能吃,不知道吗? 荀柔笑笑,“让诸君见笑” 他话未说完,突然长眉一蹙,望向东向。 短促惊叫,然后戛然而止,远处雪坡出现出现二三人影,短褐光脚,拼命奔跑,在白雪茫茫中,像一个个黑点。 突然一个黑点一顿,溅出一小蓬血花,却还在继续踉跄着往前。 很快,雪坡上翻过来十余骑士,他们大声欢闹,大声说着荀柔听不懂的话,为首一人兜鍪上红缨鲜明,挥矛向未倒下的人冲过去。 那是羌语。 虽然听不懂,荀柔却分辨得出。 “呼哧、呼哧……” 张生拼命奔跑,忘乎所有。 耳边只有风声,他听不到还有几人还在跑,也已无暇顾忌。 跑啊,跑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才有让自己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去。 突然,他仿佛背后被人使劲推了一掌,他脚步错了一步,却没有停下来看,继续向前跑去,只有快跑,才能活…… 身后的风声更尖锐刺耳了,他整张脸都恐惧得颤抖 长箭破空而至,第一箭不过击中头盔,第二箭准确的刺穿,下意识转过方向来的脸,第三箭射中骏马的大腿。 马吃痛得嘶鸣立起,那个将领捂着脸的将领摔翻下去。 跟随胡将的亲兵先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愣,接着很快回过神来,纷纷拔出佩刀,“并州” “一个不留。”荀柔比他们反应更快。 当他驰马接近,发现自己射中的竟是董卓爱将胡轸时,便已意识到今日不能善了。 箭既已出,已无回头。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头脑之中,瞬间已闪过决断。 人数相差不多,但胡轸所带不过亲兵,而与他同行的却是并州将领。 两方武力值差距明显,他甚至才说出命令,战斗就已经结束,凉州兵卒或愤怒或惊恐得倒下,但结束得又太快了些,“等”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血花溅地,从凉州兵追逐下活下来的百姓,却倒在了并州兵将的刀下。 “你怎”被怒气裹挟冲口而出二字后,荀柔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 高顺沉静的抬起头,刀上还在滴血,“不能留活口。” 荀柔定了定神,理智上知道对方行为才是对的,心中却有一团火烧得胸腔要裂开,心都要逃出来,“高将军所言正是,是柔思虑不周。” 百姓听见了他们的说话,看见了他们的容貌,没人能保证,他们不会将事情泄露。 况且事已至此,人已不能复生,他若指责高顺,只能在他注定要同董卓拼命之后,再同并州一系产生嫌隙。 今天真的只是巧合吗?荀柔忍不住怀疑。 并州人与凉州人积怨已久,吕布及并州诸将也绝非忍气吞声的性格,即使他刻意笼络,也深之不过是抱薪救火,若不能想出办法,迟早要爆发。 可吕布,有这样的本事,设计出这一场? 他闭了闭眼睛,觉得一切仿佛混乱的漩涡,他拼命的在其中挣扎,却越卷越深,越难收场。 他是错了吗? 今日,无论是与不是,都只能作当不是。 第240章 一切痕迹快速遮掩,就算将来有一日要同董卓兵刃相见也绝不是现在。 这天,他们继续狩猎到天色暗淡这才回城。 即使后半日,连吕布都没精打彩,收获欠缺。 一场谋杀悄无声息。 胡轸驻扎城外,其人又不守规矩,时常外出,其消失,短暂时日内,并未引起城中注意。 连老天都在帮忙,数日之间连降大雪,就算他们当时不周之处,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恰好,朝廷上下又被另一件事占据心神。 幽州传来消息 乌桓、鲜卑入寇幽、青二州,多所杀略,降虏校尉公孙瓒与安乐郡守荀棐追击,战于石门,又战与弹汗山,大破之,斩首千余,悉得其所略男女以还,虏遂远窜塞外。 此胜,乃是天子登基以来第一场大胜,也是数年以来,北地第一场大胜,这昭示着汉朝国力仍在,天子威慑仍在! 雒阳上下一片欢悦。 连荀柔也松了口气。 然而荀攸听闻后,却顿皱眉头,自坐中惊起 “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标注:本章第一句引自《沁园春。雪》 第138章 匪风发兮 天气严寒,荀太傅家大门外却很热闹,车马如龙。 挑担的小贩在一架架马车间穿行,高声叫卖热酒,丈宽的朱红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各家仆从、管家,拿着主家名帖,围着门监,想要将主家名帖和礼单先递进去。 七八个侍卫守在门后,防止有人冲进门来。 一个模样寻常的仆从将一张名帖递到门监手中。 门监神色一变,不一会儿府中负责侍卫的梁肃,亲自出来,将被挤在外侧的几人护送进府。 “他们为何就能进?”“徇私,你们徇私!”有人不满吵嚷。 “少胡说。”旁边有人认出方才进府的人,连忙拉住身边同伴,“那都是荀氏。” “咦,荀家,还有人在京中?” 不是说,太傅大公无私,荀氏全都被派去偏僻之地了吗? “……今日就到此处吧。” 玄裳的年轻太傅,轻咳着缓缓将竹简卷起,白皙的手掌,比案前玉砚还要剔透。 “谢先生赐教。”少年天子连忙端坐长揖,他身旁尚作童子装束的渤海王,则站立行礼。 荀柔起身还礼,携起书具离开。 见他要走,刘协轻轻用脚尖蹭蹭兄长的衣摆。 刘辩紧张得一下子站起来,“先生” “陛下有事?”太傅回转身。 “昨、昨日朝上争议明年税赋,”刘辩看了一眼刘协,在亲弟的鼓励下紧张开口,“先生不曾说话,不知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昨天的争辩啊…… 董卓以对汉中五斗米教用兵为由,想要开春就征收捐赋充作军资。 但用兵和先收税,两项却都遭到朝堂反对,激烈冲突间,董卓甚至当堂拔出佩刀威胁。 被其本人帮助“平反”,回到朝廷的党人们,就用这样质朴感人的方式,答谢董卓为他们重返朝堂作出的一切努力诸如一手诏书,一手刀斧,不给我干活就杀你全家之类…… 他昨日全程没有说话,就最后冲突过热,和了稀泥。 董卓与其说平乱,不如说,在北地之胜后,他只是想扩军。 南市街口铲薄几寸,鲜血还是深深渗入地下,原本欢呼热闹的百姓,也在西凉兵逐渐失控的暴行中噤若寒蝉。 这已渐渐变成一座危城。 明年雒阳朝廷又能收得几郡税赋? 整个雒阳城中,大概没人算过。 袁绍一定会反,也多半起于中原,道路被阻,青州、幽州就算愿意交税,都未必能送至京师,汉中已为五斗米教所得,凉州、并州都乱着,蜀中刘焉也没多少忠心,董卓因为朝中争斗头大,如历史上将不好动的宗室加党人代表刘表,封为荆州牧礼送出京,如此只剩下少量南方地区。 这一次董卓不会如愿,但钱嘛,总会有。 他回转来,又用了一个时辰给刘氏兄弟讲解了赋税相关知识,与其让他们在其他侍中官那里,学些胡说八道的,还是他自己来讲个清楚。 汉代税赋,除了固定的口赋(人头税)以及田税之外,名目还有许多,按地域、时代不同,临时增加的捐税也并不少见,各地征税数目要求也不相同。 东汉没有兵役,内地州郡还要出钱养国家募兵,东南交州等地,远离中原路途艰难,赋税数目也大不相同。 从国家角度,汉代的税收有人文主义关怀,因地制宜,实际上这种赋税方式,只滋长了地方豪强以及州郡长官的权利,让他们有机可乘,有空可专,以至枝强干弱。 “至于这次纳捐,并非不可,况且,”荀柔慢慢道,“那是董公。” 刘辩与刘协俱呼吸一滞。 “前将军掌军事。” 这句话补充仿若画蛇添足。 “太傅也不得与前将军争锋吗?”刘协问道。 “阿弟!”刘辩斥责打断他,“不可枉言,前将军上书并非毫无道理,岂有相争之语。” 荀柔向天子颔首致意,无声表示赞同。 他初教刘辩之时,只隐隐设想。 见到少年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刘辩的确不是天赋聪颖,才能出众的少年,那时候他只是想,将刘辩教得“像”一个,儒家眼中的优秀皇帝。 第241章 其实,不是很难。 懦弱(仁善)、妥协(温和),没有主见(善于纳谏),如果能再加上简朴、尊重,这简直就是被士族称颂的圣君。 士人把控天下口舌,这样的天子,会被塑造得名声极好,就如同明惠帝朱允炆仔细读过史书,会觉得这个皇帝做得多蠢啊,但即使很久以后,在大众的印象里,他仍然是悲情的,让人同情。 董卓不是朱棣,他不姓刘,况且在历史上,他也没敢走上最高的位置。 他那时只想看看,如果刘辩活着,在将来的乱世会带来什么变化。 直到在宫变那日,他发现刘辩比他当初希望的更加端方,更加肖似儒家“垂拱而治”的圣君。 这样的皇帝,也许更好…… “臣弟失言,多谢阿兄指教。”刘协乖乖低头答诺。 “阿弟不必如此。”面对向来比自己聪明的弟弟,刘辩露出局促之色,紧张的将刘协扶起。 荀柔围观了兄友弟恭的一幕,这才辞别,挑起帘,走出殿宇。 耳边一声轻呼。 幽长的走廊尽头,转出一个雪白狐裘的小少女。 苍白肤色,栗色卷发,峭鼻深眸,不同于中原女子的艳丽。 “渭阳君。”荀柔轻轻颔首。 董卓最宠爱的孙女。 狐裘下,少女一身红色胡服,鹿皮小靴带着欢悦快步奔来,身后二十余宫人穿着曲裾,踩着木屐,小碎步拼命跟上。 “荀太傅,竟在此遇见太傅,实在凑巧。”董白仰起头,苍白的皮肤下透出如霞的粉色,坦率又热情。 荀柔颔首。 “我来想看看陛下的狸奴。” 少女娇软的声音,带着天真。 渭阳君董白身后的傅姆都要晕过去了,未婚的少女怎么能离外姓男子这么近? 荀柔点点头,“今日课毕,渭阳君自去便是。” 董白入宫与刘氏兄弟作伴,是整个内廷的默契。 整个雒阳城都知道,只待天子出孝,渭阳君就将成为皇后。 “我近来同白马寺的大师学了一章佛经,大师夸我十分颖悟呢。”董白浅褐的眼瞳含着期待。 “女公子勤勉。”荀柔浅浅一笑。 少女顿时雀跃一笑,又忆起近来新学礼仪,连忙站立端正,“多谢太傅夸奖。” 荀柔再次告辞,玄衣颀长的身影消失,董白才回头,发现天子和渤海王站在身后殿门前,想是出来相送。 “陛下,渤海王。”她屈下膝,端正的行了一礼。 先前祖父就告诉她,天子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也很喜欢天子,陛下长得好看,性情温和、姿仪端庄,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刚来雒阳时,礼仪欠缺,也没有取笑,只是耐心教导。 少年天子清秀的容颜带着温和笑意,请她免礼,邀请她一道去看狸奴。 董白羞涩一笑,站起来,手指拽紧袖摆,心中生出莫名的情绪。 那种情绪,奇怪的让她高兴不起来,像有什么堵在心口,又像心里缺了什么,莫名想大哭一场。 等她回过神,渤海王已经离开了,只有天子还站在面前,静静的,温和的等着她。 “啊,陛下,臣女刚才失神了。”董白慌忙上前,“我们现在去看狸奴吧?” “好。”天子温和笑了笑,“时辰还早,不必着急。” …… 少年男女朦胧的情意,已经离开的青年太傅并不知晓,他只是恰好碰见,自宣德殿方向匆匆走来的曹操。 自董卓入京以后,除了朝堂之上,荀柔已经很少见到曹孟德了。 与他不时会在朝议上赞同董卓的政见不同,曹操显得有些沉默,即使董卓在朝中罗织罪名,打杀官吏,他也不曾开口为谁求情。 但有兵的就是大爷,再加上,也许董卓以为,宦官之后的曹操,不会像那些出生高贵的公卿那样看不起他,可以拉拢,为他请封骁骑校尉,府中宴席也时常邀请。 曹操并未像他一样,厚重官服外还要披着大氅,他穿得轻便,赤红的武官袍服,衣摆单薄的在寒风中飞扬,脚下虽然没有跑起来,但也健步如飞,寒冬腊月,跑得额头都出汗。 他抬起头,也看见了身后随着侍从的荀柔。 两人目光一对。 荀柔瞬间意识到不对。 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对面的曹操也一样停下来,彼此对望,都没有说话。 时间只一瞬,却像过了一刻钟,荀柔望了望天空,“今日傍晚,将有大雪,孟德兄若要去军营查看,当早些回城。” 曹操眼睛猛然瞪大一圈,连忙克制住,想撇头,刚刚转过一两度,又克制住,这时想起来,抬手抱拳拱手,声音已如常,“多谢太傅提醒。” 荀柔颔首以作回礼,率先提步,往尚书台去。 政务自然不少,但许多关于明年的都没意义了,他随意翻了翻,发现没什么要紧,正准备提起下班,这才听说,曹操被全国通缉,原因是行刺董公。 看来是成功逃跑了。 ……行吧,真是……据考证历史上没有献七星一回事呢,但刺杀董卓这种事,现在的曹操也不是做不出。 晚上多半会戒严,荀柔安抚了一下尚书台群吏,提早回家。 他算得颇准,刚到家门,就飘起雪花。 然而开门迎接他的,并非门监,而是荀缉。 第242章 “恭迎叔祖。” 荀柔既惊又怒且急,脚下一错,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扶着车柱,只觉得发晕,“阿平!你如何在此!你父亲呢?公达也回来了?他没去常山赴任?” 家里呢,没走吗?总不能都去青州吧? “衢叔父弃世,攸来奔丧。”荀攸恭敬在车前一揖。 荀柔这才注意,二人都着白衣。 他脚下一软,身体一偏,这回真是被荀攸扶住,才没摔下去。 “衢兄……我竟不知……”他按着荀攸的肩膀,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只说出一句,话一出口,竟又只是如此苍白。 “文若有信,托我带来。”荀攸并未久等他恢复,接着道。 第139章 既见君子 荀柔抬眸。 鹅雪纷飞,雪片就沾在眼睫上,很快就化了。 朦胧间,近在咫尺的的荀攸,只能看清一双幽深宁静的眼睛。 “公达……” 他怎么能……这时候说这个…… “小叔父。”荀攸退后一步,再次躬身作揖,双手捧上信匣,“文若之信在此处。” 这一次,已经长大的荀柔,已埋下头后,大侄子荀攸的表情。 心底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窜起来。 他环顾其他,同行的几个荀氏子弟都拱手埋下头,谁都不看他。 数月不见,他们……他们只同他说这些! “好。” 他猛的抿紧唇角,将自己挪下车,一把夺走荀攸手中信匣,谁也不看,迈着六亲不认的大步走进太傅府。 就让他看看,荀公达非要给他送来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荀缉眼看荀柔生气走了,忍不住偷偷瞥向父亲。 “数月不见,含光越发威严。”有人道。 “不错,实令人侧目。”另一人也感慨。 荀攸向儿子回望去,没说话,把荀缉看得低头,心里却一叹,知道今日恐怕不能有结果。 他转身进府,来至正堂。 雪天阴霾,天黑得早,正堂中点起繁枝铜灯,兰脂香膏氤氲满室,香得闷人。 荀柔将麻衣披在身上,发冠取下来系上白麻,在案前坐下。 门监将今日的拜帖和自荐文书一托盘送进来,被他直接放在一边。 荀彧的信匣被打开,厚厚一卷铺展开在案上。 信中没有一句寒暄,准确来说,这都不算是一封信。 这是一册诤谏,一篇策论,一份上书,一封君前奏对,仅此而已。 首先,荀彧写,中原不宁,北地用兵不宜,刘虞是宗室又是州牧,在幽州也素有威望,公孙瓒只是一郡长史却有兵权,本不该相争,但事已至此,两人继续抵角必会造成大祸,现阶段刘虞的安抚政策更适合幽州。 接着,董卓狼子野心必乱京师,他可以和袁氏、曹氏、杨氏等族联合,借用西园兵力限制董卓,大概也知道他和袁绍不对付,还推荐何伯求、许靖,意思自然是他们可以两方还转。 除此之外,还有刘氏宗室,比如益州牧刘焉,荀彧也在京城呆过,也听说过方士董扶说刘焉,益州有帝王气,刘焉就求了益州牧,也没天真的以为刘焉对天子忠心不二,而是认为陈说厉害,对方应当明白此乃大汉生死存亡之秋。 再后,他认为,并州汉民稀少,西河以北多为匈奴,当今之际,朝廷动荡,应当收缩并州战线,该将五原兵马稳固河东,而不是让其深入匈奴战乱之地,孤军在外。 最后作为总结,荀彧再三表示,只要天子安稳,就算天下动荡也是一时,可以“徐徐图之”,战乱迟早会结束。当务之急,先稳固京师,至于其他,无论他想如何,都当顾惜天下百姓。 文章写得很长,铺满整个案。 写时形势当然与如今不同。 但荀柔每看完一条,心就沉一分,血就凉一分,看完最后,满眼墨字乱飞,冲得他颤抖。 每一条都是打脸,荀彧全篇文章,把他的脸都扇肿了。 他不明白……阿兄不知道的……荀柔告诉自己。 除了他,没人知道二百年后的五胡乱华,没有人知道东西晋的世家危害,没有人知道三国之后,才是华夏的至暗黄昏……所有人……没有人知道…… 但是……顾惜百姓…… 难耐的酸涩委屈涌上来,他捏紧纸边。 阿兄以为他不顾百姓?他以为他要做什么? 数月间一切旧事在眼前飞舞盘旋,全是错乱的身影…… 他旁观何进被杀,冷看阉寺被灭,放任董卓入京,纵容掌得霸权,引其屠戮百官…… 被逼迫的,艰难的维持的局势,看上去仿佛不得已,被局势被迫推着走的背后,是他消极的,有意识的牵引,走上与历史相似的道路。 至于丁建阳的确出乎意料,但其人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他真的救不了何进吗? 但何进不死,中涓怎能灭亡? 董卓真的必入雒阳吗? 但董卓不来,怎么打破走到尽头的政体死局?怎么清理满朝腐朽、靠宦官上位、失了根骨,朽盘根错节的公卿百官? 剜肉补疮,还是釜底抽薪。 竭尽全力,他大概也能修修补补,就同当初灵帝任他为太傅时希望的,但那有什么用?再来一次“光武中兴”?狗屁中兴,最多就能“王与豪族共天下”,然后提前一百二十年衣冠南渡。 第243章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并,百姓继续被地方豪族和皇权两道剥削,直到出一个“陈胜”“刘邦”“项羽”,这些“陈胜、刘邦、项羽”还不定是哪国人。 只有彻底打烂打碎,将那些盘固的军阀诸侯豪族大家,彻底消灭,空余出势力可以填进大量军功起势的布衣,将整个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让百姓分配到好处和利益。 这个国家才能起死回生! 唯一需要固守的,只有北疆一线的胡族,只要守住北面,中原就算打成碎砖烂瓦,都没关系,所以,他将所有能布置的力量,都堆上去,连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如果牺牲掉一代人,就能彻底改变将要发生的数百年悲剧,应该如何选择? 他每时每刻都在动摇,每时每刻都在犹豫。 在这两个月中,他左右盘桓,想要反复横跳,朝堂上惨烈的嚎叫,城南市前冒着热气的鲜血,城外扑倒血泊,烧在烈火中的百姓,跳入雒水的妇女…… 他想闭上眼睛,但这一切还是都不断跳到眼前。 全都是他的孽债。 全部。 让步、强硬、彷徨、执拗、保护、放弃…… 他每天都在这几个词中轮回。 可宫乱那日,是他最后一次挣扎,然后失败了……事实证明,袁氏这些豪族,不足成事,即使在国家危亡之机,他们谋划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他只有一条路。 很早就已如此,只有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但……不是说,他不能委屈。 荀柔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叔祖……” 荀缉担心的抬头望去,叔祖的样子有些不好。 坐在主位的年轻太傅,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抓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爆起,雪白的皮肤变得宛若赤玉,眼角赤红得仿佛滴血,但眉心又低沉阴郁得像要杀人。 “公达,你也这样认为?”他声音低沉缓缓的说。 既然这时候将信给他,多半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荀攸沉默的望了荀柔一眼,终于拱手,决定再劝说一次,“并州” “啪!” 荀柔狠狠拍桌而起,身上披的麻衣跌落。伸手一挥,刚才捏在手中的半张纸被扯烂,端正秀美的字迹叠皱、撕裂、碎开,飘落地下。 “天下人如何说我都不在意,但文若岂能这样指责我!”他愤怒的望着荀攸,“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指责训斥,大义凛然,你们以为,我是胆怯畏惧、趋炎附势、兜揽权利、储心阴谋之人吗?!你们当我是甘龙,是吕不韦,”他声音一沉,“是王莽吗?” 惊吓的众人,几乎下意识俯身。 “就不能相信我吗?”荀柔眼眶滚烫。 荀攸仰首与他对望,冷静道,“攸绝无此意,只是并州匈奴原不足为惧” 他还说! “你知道什么,鲜噗” 沉静不动的眼神终于被惊讶代替,身体先于思维,已垮步上去,伸手扶住。 荀柔紧紧捂住口鼻,深深弯下腰,鲜血还是手腕指缝渗出。 不小心,刚才差点就出口了。 众人围上来,焦急的关切。 被全家包围关爱,这是他这段时间梦想的待遇,但背着人他敢唱《子衿》,真到这时候,叶公好龙的荀含光谁都不敢看。 怒气勃勃瞬间都飞了,冷静下来,或者不是冷静,而是在诸荀关切的目光中,他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窘迫不安。 天! 他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对公达、阿平还有众兄弟发火了?他还把文若给他的信撕了? “我无事。”荀柔小声道,“只是一时急火……” 他真的没感觉如何,就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又增加了一条。 荀公达沉着脸色不应,请一位族兄上前,与之一道将他扶进寝室床榻,命仆从打水来。 “就是冬日烤火干燥……”荀柔躺在床上,被众人围观相当不自在,只想把被子拉起来盖头。 “攸当回信以告慈明公。”荀攸拿葛巾给他擦拭血迹。 荀柔一哆嗦,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别!别告诉大人!我真的无事!” 荀攸不应,只捉着他的手继续,“印信在何处?” “我……”公达的脸色太吓人,荀柔鼓了鼓勇气,才怯怯的小声道,“我暂且不能告假。” 他要告假,雒阳局势真就控制不了了。 “现已宵禁,有太傅印信,方可出门寻医。” “……在案上。” 嘤嘤嘤,他错了。 第140章 可负天下? 天色已晚,外面又在飘雪,一众同族都留在府中,围着也没必要,就被安排去休息。 荀柔躺在床上,紧张的探头往屏风外望,荀攸就站在门口,向府中戍卫校尉梁肃低声询问。 大侄子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范,他望半天一点都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公达心如沉渊,岂能随意看破。”留守的族兄荀忱,跪坐在榻边,手握一卷竹简,含笑开口,“医工未至,含光不若先歇息片时?” 他端坐姿态,说话语速都寻常,但不知怎么就给人一种悠然懒散之感。 荀柔转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十七兄,你怎么也同来了?” 十七兄荀忱,八叔荀肃次子,比文若大一岁,比他大七岁,是个喜欢金石篆刻,书法绘画,远离世俗喧嚷的安静文艺宅男。 第244章 “家中大人都担忧含光,不放心你一人留雒阳,”荀忱微微一笑道,“只好遣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宅男来跑一趟。” 荀柔先是眉心一皱,接着忍不住眼睛睁大。 荀忱含笑继续道,“怎么,此语非出于弟乎?乇者托身,托身室中是以为宅,嗯~” 他悠悠一摇头,握着卷在掌上轻轻一敲,“颇为贴切。” 荀柔窘迫的轻咳一声,他也不是有意背后说人,这不是闲聊的时候,正好说到了嘛。 “兄长辛劳。”躺着和族兄说话终究有点不对劲,他撑坐起来,顿感背上一阵寒风,忍不住一缩。 “小心再染风寒。”荀忱伸手来拉过被子给他裹紧。 “多谢十七兄。”荀柔忍不住冲他一乐。 明知道族兄们不该来雒阳,也不免担忧颍川情景,但独自在雒阳艰难周旋数月,每天压力山大,又无人商量也无人安慰,再见亲人,怎么也没法忍住心里的欢腾。 现在整颗心都浮着,怎么扯都扯落不下去,什么正事都想不起。 ……这不行。 刚才小作一场,情绪失控,举止失据了。 他定了定神,提了个最醒神的话题,“族中还有多少人留在颍川?” 其实心里也有数,青州是战地,又千里迢迢,必不能将族人都迁去,族中老弱妇孺也有许多……长一辈的叔伯们,大多年岁都不小了,也不堪劳顿。 “同辈兄弟们不少去青州帮忙,族中也留了许多,”荀忱道,“慈明叔父没走,还有七叔,父亲……”他先数了一圈长辈,果然一个都没走。 “再有大兄,公衍……休若、友若,文若也回来了” 他一个个数,数得荀柔心一寸一寸提起来。 “文若未说什么?”荀柔忍不住打断他。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是荀彧提议迁族离开颍川?文若不可能看不清形势严峻。 “怎么?”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荀忱担忧的起身,“含光你身体有不适吗?” “休若在颍川训练兵士,”荀攸袖着手,绕过屏风,四平八稳的走进来,“族中已通知颍川各县,招集了青壮操练备寇。” 荀柔先是一愣,接着就反应过来。 ……是啊。 荀氏在颍川已非昔日。 不提族中许多兄弟在郡中任吏,就凭造纸、龙骨水车、兴助农业等事,这些年荀氏在颍川的影响力就是实实在在。说通知各县就通知各县,不知不觉,荀氏竟成盘踞一郡之大族。 他按下心中隐隐不安,摇摇头,“不够。” 不说颍川,就是加上豫州全境,也不足和董卓的西凉军抗衡。 “颍川之地,位处中原,地缓而民富,文兴而武废,百姓执耒则以自足,不以勇武为傲,若逢乱世,则为四战之地,受兵燹之灾,百姓离乱无以自保……” 荀柔心头一悸。 是他的错吗?颍川并不适合做为根基。 “事未至何以先怯?”荀攸皱起眉,神色顿显冷肃,“况且,当真兵戈兴起,我族虽无西凉兵之精悍,但占取地利,又有民心所向,亦有一战之力。” “若能避战,也不必……”荀柔连忙道。 “即当战,又如何?战则战矣,又有何惧!”荀攸深深皱起眉,“含光何如此低看本族子弟,以为皆为怯战之辈?” 他少有露出这样神情,将一旁荀忱吓得一惊,“公达?何以至此……” 荀柔动了动唇,他岂敢低看,休若、友若、文若阿兄,都是留名史册的文臣武将,文武才能,他都远不能及,他只是……只是怕自己带来的改变,会害了他们。 青年脸色都变了,露出惶然无措的神情,荀攸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宁,以至言语激烈。 当初将他们遣离雒阳,就当知含光的心意,只是…… 荀攸神色一改,在榻前稽首下拜,“攸失礼冒犯,望叔父恕罪。” “公达!”荀柔一慌,连忙伸手捞人,“这有什么请罪的,说来都是我考虑不周。” 既然无计施为,再说这种话的确不该。 “休若、文若在家,叔父何必担忧。”荀攸只觉握住的手一片冰凉,像握着一块寒冰,不由蹙眉。 小叔父何时能明白,他不能一直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他的同族和兄弟?大家顺意,是感念他的心意,但七尺丈夫,谁愿意一直被人当做无能的稚子? 他若一直不肯用…… 这时,荀缉带了太医回来。 荀柔一看是老熟人太医令吉本,不免有些惊讶。 荀缉这才解释道,路上碰见一位高校尉,听他解释,又看了太傅印信,就直接带他去太医令家。 吉本给他看过几次病,听闻呕血也有些紧张,连忙上前看脉。 说来说去也不过寻常,心肺脉弱,气血两虚,多思少食,旧疾未愈,又不曾好好休养…… 荀攸站在一旁,就看荀含光不时偷偷瞥来一眼,过片刻又瞥一眼,带着心虚,就跟做错事一般,却不在意太医令之言。 他心底终是一叹。 也罢,含光并不热衷功名,族务与天下之事,对他恐怕负担过重了…… 药方开好,府中就有药材,不一会儿就煎成。 荀攸接过仆从端来的药盏送进屋来。 大侄子的表情,就很吓人。 凶起来很吓人,突然变得这么温和也很吓人,也不再劝说并州、颍川之事。 第245章 荀柔端过冒着热气的药盏,心里没底。 “公达可听说,今日曹孟德行刺董卓未果,逃出雒阳了?”他小心的寻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题。 “雒阳恐有不宁,不如出城暂避?”荀攸轻声温和道,“阳城已为叔父食邑,不知叔父有何安排?” 阳城! 荀柔方才还犹豫如何安排公达他们,闻此顿时眼前一亮。 “公达你来做阳城侯长史吧?” 正好借此将他们全送出关。 “含光欲换文若前来?” 荀攸眼睛一眨不眨,将一碟蜜饯推过来。 ……被威胁了。 荀柔连忙拿起一枚蜜饯塞住嘴。 …… 灯火如昼的宣德殿中,董卓眯着眼睛,神色深幽。 堂下跪倒一个骨瘦如柴、发乱如草的黔首小民,神色惊惶,言语颠倒 “……好多狗追着我们,我和李老二他们跑,快跑……李老二被射中了……我也被射中了……他们都笑,我怕极了……” “一箭射过来……骑黑马的公子……一刀砍成两段……又来了好多人……把狗……把狗都杀了……杀了……”小民浑身颤抖,口水滴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珠乱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一个不留……我也死了……我死了……” “明公,幸得此人生得心偏,才未曾得死。”李儒托着一方盘,盘中一条皮革腰带,镶嵌明珠金玉,“既有此人,又有这条胡将军的腰带,将军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而这雒阳城中,敢杀胡将军”他拖长声音。 “嗯~?” “必然有人指使。”李儒将托盘放下,拱手长揖,凑近小声道,“此人所图非小,明公不可不防啊。” 董卓冷哼一声,“有话直说!” “我原本也怀疑西园校尉,但袁绍逃窜,只留曹操,今日曹孟德行刺,反倒让我坐实猜想,”李儒不再卖关子,“曹孟德既然敢行刺将军,那杀胡将军便无意义,唯有一人,表面附和明公,却心怀异志,阴谋” “砰”董卓重重一拍桌,“你有何证据?” “若非如此,以此人之能,又听闻其与曹孟德为旧交,今日竟未发现其异状,未免奇怪。” 董卓焦躁的站起来,在堂上来回走动,心中犹豫不定。 “……狗……狗要杀我……我要杀狗啊” “中原儒生从来看不起我等,”李儒碎碎道,“当初我就觉得” 嵌着七珠的宝刀锋利无比,一刀自头顶劈下,顿将满口胡话的疯汉砍倒,鲜血溅在织锦地毯。 李儒同时消了声。 “荀家,”董卓砍杀了疯汉,心中戾气稍解,沉声道,“荀含光是不是有个寡居的亲姊?” “明公?!”李儒顿时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董卓的选择。 “胡轸既死,此事到此为止。” 比起死了的胡轸,活着的、展现过本事的、被天子所重的荀含光,他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董卓盯着死去的人的眼睛。 里面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第141章 以酒酹地 次日,荀柔还是向宫中告假。 事假和病假,当有不同。 族中兄弟既来,又有族兄去世,他该在家祭拜招待,况且朝中近来也没什么要事。 董卓霸朝的消息渐渐传出,各地上书都不言正事,而多口诛笔伐,至于雒阳城中,敢和董仲颖当面顶气的,在袁绍走后已然不多,他每日进宫,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多,主要为了安抚内外人心。 袁绍出奔,杨氏退避,雒阳中士族惶惶不可终日,他看上去还能挡一二风雨,自然有人依附上来。 钱不是问题,有时候那些不起眼的小族送的礼,重得让他惊心,这还是董卓手下漏出来的,如袁氏四世三公积累多少财富,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他也算明白西凉兵如何敢劫掠官员家宅,实在钱帛动人心。 虽则是事假,但昨晚请了太医,一早宫中就送来赏赐,光禄大夫种拂亲来慰问,遇见他家中设祭,给荀衢也上了一柱香。 他走后,雒阳城中得到消息,源源不断上门送礼致意,不过最近来者不拒的太傅府,今日却门庭紧闭,谁都不见谁都不理。 太傅府内 昨日一场大雪,下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今日晴空无云,蓝得深邃苍凉,偶有一只云雀飞过。 屋檐不堪负重,倏尔落下一串碎雪,簌簌跌落,又将雪沫纷纷扬起。 庭院扫除过,积雪堆在周围,露出黝黑地面,庭前池塘前,整整齐齐摆上祭礼。 荀柔素衣单服,背风而立,面朝东南,倾酒酹地。 寒风猎猎,吹得衣袂振振飞扬。 “我将赴雒阳时,衢兄曾邀我同饮,可惜未能尽兴。” 当时荀衢已病得极重,还总叨念着饮酒,他只当寻常,拿旧话哄他,说等兄长病好了,他回来一定奉陪,却怎么说都不让人上酒。 族兄最后充满遗憾的表情,他并未记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知怎么分外清晰,就仿佛族兄早有预知,那一别就是永诀似的。 “叔父最后也是如此说。”荀攸奉上酒爵,“平生唯惜不曾与小叔父相对痛饮。” 荀柔端酒欲饮,被荀攸按住手,“叔父之意,凭生唯有此憾,亦算圆满。” 荀攸声音沉静。 第246章 荀柔垂眸。 族兄年轻时因党锢蹉跎半生,黄巾乱后终于解禁得到机会,却又因年轻时酗酒无度沉疴不起。 最后倒洒脱了。 “衢兄旷达。” 最后一杯,倾于地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此潇洒,但再见公达他们才发现,他还舍不得。 “不错。”荀攸点头。 荀柔侧眸,大侄子今天的话较往日要多啊。 手指弹过青铜杯壁,发出金属的清越声响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荀柔迎风吟唱,身后族中兄弟俱低声相和。 “长铗归来兮” 魂归来兮 …… 整张的雪白竹纸铺在案上,旁边烧红的铜炉沿上放着一碗浆糊。 毛笔在浆中蘸了蘸,均匀的涂在纸张上,再小心的将纸片碎屑黏上去。 府墙外熙熙攘攘的喧闹飘进来,荀柔并不在意,只专心致志的拿昨天撕碎的荀彧的来信做拼图游戏。 冷静下来后,他不是不能思考信中的提议。 文若的倾向很明显,天子所在是大义,如今他既在天子身边,当以稳固为主,只要天子稳固,纵使天下人心浮动,也无人敢僭越。 只是,他写的信的时候,恐怕形势还没到如今着地步,他未亲眼所见,也不会想到雒阳公卿袁氏、杨氏、张氏等大族会如此不堪一击。 而对荀柔来讲,即使这些豪强大族有能力将风雨飘摇的大汉朝支撑起来,他也不想走光武帝的老路。 门外传来徐徐脚步,荀柔抬起头。 这个时候,府中侍从不会来打扰。 果然,自屏风绕进来的,是端着案盘的荀攸。 盘中一盏一碟,盏中冒着白色热气,碟中放着几枚冬枣。 还没闻到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屏息。 终于,深褐色飘着苦涩味道的液体,被放在案前。 荀柔缓缓端起,脸色逐渐凝重。 荀攸探头望了一眼桌上拼了一半的信,轻声开口,“小叔父可需帮忙?” 荀柔却看向他领侧。 昨日是他一时没注意,大侄子襜褕之下分明是未曾修葺的粗麻斩衰之服。 “我昨日不该发怒,还请公达见谅。”昨天那一场,他之后都忘记道歉了。 “天气严寒,小叔父还请尽快服药。”荀攸恭声道。 ……请相信他,他并不是怕吃药,借故拖延。 算了。 荀柔深深呼吸一回,端起药一鼓作气灌下去。 “方才长平侯、王校尉遣家人来祭,”荀攸缓缓道,“虑此二人不同寻常公卿,攸让人接了礼。” “……嗯。”荀柔迅速往嘴里塞了一枚冬枣,鲜甜清脆,就是有点凉。 长平侯就是吕布。 当初荀柔想让天子在三辅给吕布一个封地,最后到底没成,退而求其次,封在上党郡的长平,封了一千户。 这个地方,被白波军和南匈奴占领,收入必然是没有,但它曾有一个响当当的主人,历史上第一任长平侯,是汉武帝的大将军卫青。 至于王校尉,是曾经的河南尹王允,这位老大人不知如何走通了董卓的路子,在袁绍出奔后,被任命为了司隶校尉。 自王校尉上任以来,雒阳周边的治安一落千丈,西凉军比袁绍之时更加招摇,不过王允本事不错,就这样竟又劝得吕布不曾引发几方冲突,也算是厉害人物。 荀攸又望了一眼案上的信,再望向他,却少见露出犹豫神色。 公达还要说并州吗?荀柔忍不住运气。 见他如此,荀攸不再多话,将药盏收起,准备端下去。 “公达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他要走,荀柔又忍不住开口了。 荀攸微微一愣,回过身来,见荀柔低头拿了一片碎纸往裂隙上怼,顿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正事重要。 他重新在案旁坐下来,“小叔父原意大抵是想以将军张辽一部,与五原太守互为犄角,以此二人稳定并州北部的南匈奴,可是?” “我知道五原郡靠北,与中原相隔,但五原郡有长城,以此为拒,占地利之势,兵马钱粮后也不必担心,必补给充足,难道还不够?五原、朔方、雁门、云中,都是我大汉之地,岂能让与匈奴?”原本不想生气,但说起边事,荀柔仍然忍不住激动,“我可以直说,我之所以舍刘虞而向公孙瓒,是因为公孙瓒会一心想为大汉夺回乐浪、辽东二郡,刘虞绝不会!” 荀攸不明白荀柔为何执着于人烟稀少的偏僻远地,但也心知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他缓了缓,等荀柔安静下来,这才平声静气的开口,“攸并非以为不该收服远郡,只是如今形势,小叔父可有想过?六叔父助公孙瓒大胜乌桓,远逐弹汗山固然可喜,然于并州,恐怕却会是祸患。” “……请细细道来。”荀柔心上一悬。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荀攸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 所谓连锁反应而已。 乌桓和鲜卑,不是电脑游戏上的阶段怪打赢就结束,而是庞大而坚韧,在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之间,挣扎生存的北方民族,就像历史上曹操在柳城大胜,几乎灭绝乌桓,这个民族的余脉却在鲜卑,在南匈奴之中留存下来。 乌桓和鲜卑部族向西驱逐,而整个长城北面,完全是匈奴人的草场,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们若要存活下去,会依附其族成为奴隶,匍匐在匈奴人的靴下。 第247章 而如此,匈奴就会壮大,不会满足于继续留在冰雪的北方,或者说,他们从来不会满足于寒冷的,草木稀疏的北方。 冬季和春季,是所有人都难捱的时候,也是匈奴一定要南下劫掠的时候,他们要同汉民争夺生存空间。 弓马娴熟、凶悍成性的乌桓,将成为南匈奴的先锋,想到这点,荀柔不得不生怵。 “匈奴也未必……”虽然统称匈奴,其实是十几个部族组成的联盟,彼此之间未必和谐。 “小叔父,于大汉,于社稷江山,如今,你不能败。”荀攸沉声道,“一但并州失利,董卓会逼迫到如何地步?” “还不止,”荀柔垂首,左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吕布、高顺等俱是并州人,一但并州失利,雒阳城中的并州兵卒,必然人心惶惶。” “文若所言,当先定中央,再图其他,攸以为善。朔方、云中五郡,在桓帝时就多为匈奴所据,叔父若想收复,不如等中原平定之后,再徐徐图之。” 可是…… 荀柔闭了闭眼睛,他亲眼见过沦为匈奴人奴隶的汉民,而如此他和曹魏,和司马氏又再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的确很难给并州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援。 波连的平难军可以给他的兄长提供一些粮草和武器,但如果匈奴真的和乌桓、鲜卑联合,他们是阻挡不住的,荀柔也不可能下命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挡,之后呢,中原战乱他又怎么办? 并州……还不够分量。 “……是我思虑不周,”他低声喃喃。 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得。 他明明将曾记得的战略全写下来,送给波才,结果他自己倒忘记了。 “我明日便派人北上,”既明确失误,当然立即改正,荀柔站起来,仰首书空,手指凭空描绘并州地貌,“让波才领五原郡汉民……迁移至黄河以南。”上党、西河是他能接受的底线,“沿途收拢百姓,勿使为匈奴所害。” 荀攸听完,欲言又止。 “公达?还有不妥?”荀柔立于案前,垂眸看向他。 荀攸这次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让小叔父放弃并州百姓不可能。 只希望,乌桓、鲜卑与匈奴没那么快联合到一处。 第142章 除夕岁首 跪、拜,再跪、再拜…… 寒冬岁末,除夕祭祀。 滞留雒阳的诸荀,在辈分最长的荀忱主持下进行岁终祭祀。 之前,荀忱有来问荀柔是否愿意主持祭礼,荀柔推辞后,他也就只好上阵了。 祭礼之后是飨宴,因为一半人在丧期,酒食便显得疏陋,好在双陆、围棋、猜枚这些游戏玩起来,宴会气氛还是很热闹的。 荀柔手气不好,在双陆棋上连输三盘,站起来退位让贤。 他一起身,就看见另一边围棋组,荀攸身旁立着荀缉,父子两一道围观,两人都穿着绛色深衣,双手拢在袖子里,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眼眸深邃的盯着棋盘。 平时他怎么没发现,这对父子这么像? 荀柔忍不住一笑,就见荀攸抬起头望这边看来一眼,踱步走过来,“现在将近二更,明日进宫朝贺,子时就要起来,小叔父不如回房稍事休息?” 一听到明天早起,荀柔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也好。”他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 大侄子是好心提醒,只是他回去未必能睡得着。 礼仪曰: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冬至放假、放大假。 所谓择吉辰而后省事,负责演算吉时的太史令,在他的暗示下(对方自己也十分乐意),就将吉时一直后拖,一杆子支到除夕,拖到不能再拖。 没办法,岁首大朝也是写进礼仪的。 在今天,他将将渡过了一个奢侈的二十天年假虽然除了能睡懒觉,他一天都没歇,还是觉得时间不够。 而现在的他,就像现代时空大假放完又面临考试的学生,预计的学习任务还没完成,所以既心虚又空虚又痛苦明天开学,要起一大大大早。 多早? 夜漏未尽七刻凌晨三点钟,他需要衣着整齐入宫朝拜。 也就是说,几乎一点就得起床。 并且接下来整个正月,都是各种祭祀典礼,经常需要昼夜颠倒,通宵达旦。 灵帝在位时,他头一次为官错过了正月,第二次遇见灵帝生病,躲过两回。 这一回,新君继位的新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除非袁绍提前打上来。 走出正堂,迎面寒风,冻得一哆嗦,瞬间全身的温度都被带走了,荀柔连忙将斗篷裹紧,虽将要入春,但冬寒还未销尽,风还是很硬,雪还没化完。 “还真是小冰河期啊……” 颍川的纬度与雒阳相差并不大,从他在这时代生活,似乎是一年比一年冷的。 “小叔父?”荀攸跟上来。 “我是说,今冬比历年都要冷啊。”踩在地面就像踩在冰上,荀柔却像一个拖延交作业的学生,走得特别缓慢。 荀攸点点头,“幸而将尽。” “是啊……”寒冷却和平的冬天,这就要过去了。 荀柔深深呼吸了一口最后的和平空气。 但作死的后果是,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第248章 这个冬天,他几乎一半都处在病弱的debuff状态,偶尔会恍惚感觉到人物板面在持续掉血。 “小叔父明日不如告假?”荀攸担忧道。 荀柔摇摇头,“明日是岁首。” 新年新气象,明日大朝,董卓要不干点啥,他都不相信。 这个事吧,真想想都很绝望。 话说回来,这种事大侄子定然清楚,以前都不会问出口…… “我欲让阿平送信回颍川,不知可否?”荀柔脚步一顿。 “自无不可,小叔父直接吩咐他便是。”荀攸毫不犹豫回答。 荀柔…… 他承认,他从来没看不明白大侄子。 “常山太守” “韩文节已赴任,”荀攸道,“其人素性恇怯,必不至令小叔父担忧。” 距荀攸任命常山太守,已将近五个月,按律官员超三个月不赴任,算作弃官,所以在雒阳见到公达之后,荀柔便知道,需要选出新任常山太守。 因为有平难将军那几万人,这个位置就有点特殊,况且他已写信过去,请对方在必要时候支援颍川,如此常山太守一职就更重要了。 他正斟酌,董卓却给了一个没有理由拒绝的人选颍川韩馥。 荀钟韩陈,颍川四长,在祖父一辈开始,相互结交联姻,韩馥出生颍川舞阳韩氏,虽然近来有些疏远,论起来还是通家之谊。 韩馥才能平庸,靠族中培养,一路做到御史中丞,与他也偶有来往,至少外人看来,他们是同气连枝的关系。 他看不出这是否是一场示好,直到公达提醒他,韩馥族兄韩韶,时任九卿之一的太常卿,与廷尉郭氏相互联姻。 所以,董卓想要分化颍川士族? 荀柔没有拒绝这个人选,也希望历史上下场凄惨的这位仁兄,能逃脱原来的命运。 但同时,他没有再为荀攸请官。 一方面,他觉得公达留在雒阳,有个相互商量的人很好,另一方面,他觉得雒阳危险,希望公达知难而退。 再则…… “公达,你究竟是何打算?”荀柔还是忍不住问出。 大侄子向来很有主意,若是不愿意,他根本无法自作安排。 荀攸望过来,露出些微笑意,“小叔父又是何打算,亦未曾告诉攸。” 被反将一军了。 荀柔泄气,老实回寝室躺平,闭眼睡觉几乎才一瞬间,再睁开就该起床洗漱出门。 星辰密布,夜风清冽,时辰未到,宫门外已停满车马,身着绛衣的百官在御阶前候满。 虽然宫门已开,却谁都没着急入宫。 不需时,前导后从数十人马簇拥下,一辆四马并驱,朱班轮、皂缯盖,悬着形如新月的黑幡的安车,缓缓碾过霜晨,在宫门停下来。 周围的公卿,呼啦啦一下围上去,向车上年轻的太傅寒暄见礼。 太傅于车上立见,一一向众人还礼,温语慰问一番,又与平阳侯吕布论了一回对方带来的玉璧。 话语不时,身后响起隆隆车马之声。 众人回首,夜色之中,黑马玄甲骑士执斧钺前导,金甲骑士举帜在后,一辆朱轮青盖,画幡金藻,四匹玄马所拉的金车缓缓而来。 公卿百官顿时噤声。 荀柔探望了一眼那辆比寻常安车大两倍的,装饰得辉煌的大辂金车,扶绥下车,心底摇头,“来者不善啊……” 片刻,假期间腰围见长的董卓,也踩着骑卒下车来。 重重的声音,待至其走进,荀柔才发现,对方官服之下,还穿了甲衣。 “太傅,请。”董卓展开油脂厚重的大手,站在却非门前,态度热情得就像招待客人。 荀柔点点头,抱着装有玉璧的木匣,跟随其后。 夜漏未尽七刻,钟鸣,奏乐。 公、侯献璧;二千石献羔羊; 千石、六百石献雁,四百石下献雉。 献礼完毕,二千石以上再入殿,叩拜呼万岁,天子赐酒,百官宴飨。 宴席毕,天子昭告天下:方春东作,敬始慎微,罪非殊死,皆须麦秋。[1] 荀柔在前排,虽然困得眼睛都要闭上,却还得强打精神。 以上这些,都是礼仪,所谓秋后论罪,是一个劳动力尚低的农业大国,不得已的妥协。 岁首的初诏过后,就是大朝,按礼,这样的时候,是百官拍天子马屁,天子再勉励百官的虚伪时间。 但今年有了董仲颖这位前将军,旧年的造作风气,被刚健朴实的军队作风取代。 他主要是一件事铸小钱。 去岁免赋税,朝中又反对他征收今年新税,但天下动荡,各地匪徒四起,需要用兵,朝廷却又这样困难,拿不出钱来,该怎么办呢? 那只能再铸小钱,以给军资。 至于铸造的铜哪里来? 自然是宫中那些动辄数百斤的铜人。 先帝横征暴敛,流毒百姓,强抢民财为己享乐,如今陛下仁爱百姓,自当纠先帝之错,将这些钱财还诸百姓。 荀柔不知谁给董卓出的这个主意,但显然,他现在完全清醒了。 自古以来,钱从来不是恒定价值之物,粮食、布帛才是,而有汉之后,再增加盐铁。 钱不过是指代,铜与金银兑换的概率,都在浮动,更别说其他。 “……中平三年,先帝铸四出文钱,而天下谷贵增倍,饿死者无数。”国家并没有那么多物资,只会通货膨胀好吗? 第249章 “勿说铸小钱,就是寻常铸钱,也需计与民间钱币之数之后,再小心斟酌数量,若铸小钱,必使天下大乱。” 董卓封他家几个侯爵,占几块地方,修几座堡坞,他都可以忍耐,百姓也可以忍耐,但铸钱,这是让天下崩坏的馊主意! 荀柔不得不打起精神,给这位没搞过经济的董将军,仔细讲解铸造小钱的种种危害。 他以为这就跟鹰酱印美币一样吗?咱现在是闭环经济,没有全世界买单,只有百姓买单,而且还只有京畿雒阳三辅一代的百姓买单。百姓根本买不起! “若如是,军费又将何出?”董卓并不着急,一番陈词将自己说得家徒四壁,将西凉军说得凄惨无比,为国效力却衣不能御寒,食不能果腹。 荀柔要不是亲眼见到董白和董母在白马寺佛会上,一次捐钱二十万,董军部将家属各个十万五万比着相互斗富,他可能就“信”了。 “将军不必着急,军需自然有,只是需从长计议。” “税赋需待秋后,太傅莫非敷衍于我?”董卓不悦摔袖。 “还请董公稍安勿躁。” “若是外寇杀至雒阳,城中却无守兵,倒时太傅可担待得起?” “若至那时,柔亦出城为战,死不旋踵!” 话赶话到这一步,董卓显然意识荀柔此次拒绝坚持,也就缓了语气表示可以再等一等,不过,还是表示,希望能在春种之后出兵汉中,为天子扫平五斗米教。 然而,就在荀柔以为对方暂时妥协之时,董卓却趁夜将宫中金马殿前两匹铜马运送出宫,围将作府,令工匠破铜马以铸小钱。 自然先有工匠不服,但在两个老工匠被杀之后,没有人再敢硬挺。 有了铜马,再有铜蟆,铜人,直到他要将朱雀阙铜雀熔铸,才有人冒死传来消息。 为时已晚。 小钱瞬间就被西凉兵,强买强卖流传出去了。 【熹平中,董卓用事,法令苛酷,爱憎淫刑,冤死者千数,后破铜人,更铸小钱,货轻而物贵,谷一斛数十万钱。】[2]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来自《后汉书。礼仪》 【2】来自《三国志。董卓传》 第143章 荀氏三若 “……国家逢乱,奸臣掌国,民不聊生,哀嚎遍地,如此种种,我等岂能旁观?当此之时,本初公欲与诸君共兴义师,扫清华夏,剿戮群凶,休若,你意如何?” 正堂之内,长须飘飘,面容清瘦,情绪高昂,端坐客位的文士,不是别人,正是荀衍游学阳翟之时结交的好友辛毗辛佐治。 此时若荀谌在场,大概会洒然一笑,再以玩笑的语气问不知本初公所谓的诸君都有哪些人,这群凶之人……袁本初算没算上他荀氏荀含光? 可惜荀友若于月前已从韩馥之邀远赴冀州,陪坐左右的,只有满脸肃杀的荀休若,和泰山崩前面色不改的荀文若。 “天下不靖,正当匡朝宁国,袁本初弃官奔走,动荡社稷,以何号令天下群雄?”荀衍皱紧眉给昔日好友斟了一勺酒,“佐治兄,你与我家旧交,如今却为袁氏客矣?” 他家自从荀柔入中枢,可是和中央朝廷绑在一起的。纵使如今董卓秉政,但只要一日他还将天子奉在御座,他们就得认。 “休若,天下至此,本初公亦是不忍,方才挺身而出。”辛毗忍不住端起温酒。 春寒料峭,饮了这一盏,他才觉得全身暖和起来。 “幽州、荆州、益州三地,尚无言语,中原却流言风起,”荀衍硬色,手上却又酌了一勺酒,“你与我,乃是通家之好,当知流言多有不实,袁绍兴兵作乱,我荀氏岂能从之?” 被他刀锋一般的语气刮了一遍,又望一眼面前冒着热气的酒盏,辛毗露出一丝苦笑,“休若啊,你的酒可真不好喝啊。” 他把酒盏端起,一饮而尽,叮一声搁在桌上。 “并非本初公欲乱天下,乃是天下苦汉久矣,你出颍川走走看看,九州乱像迭起,人心长草,再无复兴之念,大势已然如此。 “我当然知道含光绝非阿附从恶之辈,论起来,颍川之中,我辈之内,含光绝对是执牛耳的人物,我眼看他长大,常觉高山仰止,如见汪洋,难测其高,不知其深。”他说这话神色当真诚恳真切,“可即使是含光,不也为董卓所制吗? “说不得也是天数,汉室将尽矣,”说道此处,辛毗不由一顿,这话心里想,和说出口到底不同,忍不住找补一句,“此话非我所出,自二十年前,就常有如是言论,以贤家人物,岂能看不出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袁氏四世三公,礼贤下士,众心所望,而论当下,放眼望去,除本初公外,还有何人能荡平天下,重定乾坤?” “先前董卓大杀朝臣,含光未能阻止,中原大族难免有些怨言,荀氏遣使往释,再由本初公从中调解,大家共襄义举,岂不一好两便?” “此事重大,尚需族中商议。今日不能定论。” “这是自然。”辛毗连连点头,表示理解,“还请君家尽快决断,早作打算。” “不知,本初公已联合多少英豪?”荀衍又替他倒了一盏。 “……这……”辛毗稍稍犹豫,毕竟是旧时好友,他也十分希望促成此事,放低声音道,“王匡、桥瑁、鲍信、张超、曹操等十余位,各有兵马数万,俱已响应,尚有韩府君,刘使君,刘幽州等处尚未答复,少说也可聚得七八十万大军休若,此事你们当真要好好考虑啊。” 第250章 “……好。”荀衍慢了一拍,缓缓点头,拍拍辛毗肩膀,“佐治慢行,还请稍用餐饭,让衍略尽地主之谊。” “不必,我还需赶回复命,不能久留。”辛毗如何看不出此时荀衍心神不定,只是客气之语。 “那就不耽误佐治了。”荀衍并未挽留,只一路将辛毗送上马车,做足礼数,这才返回。 再回堂中,他一丝轻笑,“袁本初竟会派佐治回颍川作说客,佐治之才岂在口舌,他也太不会用人。” 辛毗作为朋友不可不谓推心置腹,但做说客就显得不太合格。 荀彧立于他身后,平静道,“其兄辛评性格方正,而郭图在颍川中人望有所不及,袁绍以辛君为使,并不奇怪。” “含光写信回来,说让族中按兵不动,莫非也是预算袁绍将欲起兵?”荀衍缓步堂中。 荀彧束手立在一旁,并不回答,过了片刻道,“袁氏盟会,弟请前往一行。” 荀衍回转身,大皱其眉,“这是为何?天子尚在,袁绍欲乱天下,在河东散布流言,扰乱人心,此等人岂能与之相属?” “辛佐治所言亦非并无道理”荀彧正作回答。 “袁绍怎么会派人到我家来?” 颀长修伟,身披鹤氅的荀悦快步自外间进屋。 “仲豫大兄。”“大兄。” 荀彧与兄长一道向荀悦行礼。 “究竟是怎么回事?”荀悦揖让还礼,“六叔父听得消息,令我前来问询。” “我本欲向叔父禀报,”荀彧恭敬道,“袁绍将欲起事,颍川地临雒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他请辛佐治为说客,欲与我家结盟。” 荀悦眉头顿时皱起来,“袁本初要谋逆?当速告知朝廷!” “大兄所言甚是。”荀彧垂头答应,“我与阿兄正商议此事。” 荀悦在屋内踱步思索,片时道,“袁绍不同与当初黄巾逆贼,其人四世三公,名播海内,稍有不慎,许有人将当年党锢之事相比,以致海内动荡,文若你写信之时,让含光务必小心谨慎,勿伤……天子明德。” “是。”若果只如大兄这般,事情就简单了。 荀悦又叮嘱了几句,都得荀彧点头答应,最后张了张口,长叹一声,匆匆回去报与荀爽。 自各种谣言传出,或道荀柔与董卓早有勾结,或道同流合污把持朝政、欺凌天子,或道阿附董卓,为其党羽,荀爽大病一场,之后就开门授课,讲以《论语》、《孝经》等忠孝之论。 作为大儒,还是国颁正版印刷六经的注释者,荀爽的招牌自然很硬,本来只教授荀氏族中及本县子弟,颍川郡及附近郡县的儒生听闻,却也都纷纷前来附学。 这还因为消息未曾传开,若是私塾再开数月,恐怕再远些州郡的儒生都会前来。 只是荀爽毕竟年岁已高,二子都不在身边,荀采女儿身有些事情也不方便,荀悦便随侍左右,为叔父助教,处理杂事。 “……文若,”眼看堂兄已离去,往日果决刚毅的荀休若,也忍不住露出踟躇,“你以为……袁氏是否有可能成事?” 刚才听到辛毗口中许多甚至执掌军权数年的人物,事关全族命运生死,他心下难免忐忑不安。 “袁绍,布衣之雄尔,外宽内忌,见小利而亡大义,能聚众而不能用人,见其出奔雒阳,知其人必不能成大事!” 无数次深惟重虑、反复思研,化为如今的沉定镇静。 荀彧轻轻揖礼,言语坚定,毫无犹豫。 荀衍缓缓吐出一口气,“也不知,袁本初聚得多少豪杰之士。” 撇开荀氏立场,袁绍举旗造反并非不能想象,或者说,早在二十年、三十年,朝廷威严败落,在父辈一代就有所察觉。 在黄巾之乱后,越来越多人怀着这样隐秘的紧张等待,望着愈加残破的江山,和摇摇欲坠的社稷。 并非所有人都期待战乱,只是不敢再相信朝廷还能复兴。 就是方才,恐怕堂兄也想问形势究竟到何等地步,但最终,不知什么缘故,到底没问出口。 “正因如此,当趁此之机,前往查看清楚。”荀彧道。 荀衍叹气一声,“看来文若你已下定决心。” 荀彧无声再拜。 “我原以为你更想去雒阳。”荀衍道。 “书信一封足矣,袁绍出奔,含光当知有此一日。” “也好,”荀衍想了想,“你也可以去见一见四弟,至今我不明白,他怎么就答应跟从韩馥。” “唯。”荀彧拜领。 千里之外,在常山郡的荀谌,也正陪着韩馥见来自袁绍的说客郭图。 两人互相阴阳怪气、打探一通,彼此都觉得正逢对手,旗鼓相当。 当然直到郭图离开,没得一句实在承诺。 不过,当初看见荀谌在此,他就明白今日不能得到结果,回去也足以交差也就够了有荀氏在侧,韩馥不倒向袁绍再正常不过。 不是他口舌不利,实在是对方抢占先机。 “友若词锋甚利,只是,”郭图到底有气,他向来持才,今日虽为形势所屈,但毕竟未能成功,“你家主君果然敢与本初公相抗?” “公则小心慢行。”荀谌笑容可掬将他礼送出门,却一句多话也无。 见他全无破绽,郭图自觉无趣,轻哼一声,登车而去。 荀谌送了人回到郡府堂中,果然见韩馥满地磨砖。 第251章 “友若,”韩馥见他,急忙走上前,“冀州、兖州、豫州、扬州……关东多郡已从袁绍,我若是不遂,恐为其所害……不如……不如我暂且答应下来……倒时候,少少出百十兵勇就是……”他越说声气越低,自己露出心虚。 荀谌看向眼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常山太守,未语先笑,“使君自料,专横豪强,倒行逆施,比于董卓如何?” “友若与我说笑,我虽不敏,却非董卓那般为恶不仁!”被如此作比,韩馥竟也未生气。 “使君以为,常山一郡,土地、人口、盐铁,比东郡、陈留等地,可有出众之处?” “……似不如也。”韩馥犹犹豫豫。 “既然如此,袁本初举大义,乃为灭董,当南下司隶走魏郡、陈留,为何要莫名北上常山?他果如此,不攻董卓而袭取常山,岂还有大义可说?” “况且,天子尚在,袁绍便阴结起兵,不过是谋反之徒,矫言而修饰,与贼寇何异?太守为天子所任,当代天子牧民,岂能跟从反贼?” 韩馥被他说的满脸通红,他本来就心虚,此时更觉智计不足,连忙抬袖掩面,想要逃走。 荀谌知道,今日必须完全打消韩馥的疑虑害怕,否则,对方毕竟才是常山太守,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 “再者,”他缓缓一笑,“使君莫非忘记,青州安乐郡守是我族兄,平原相刘备为我族弟推举,幽州牧与我家常有往来,若袁绍果然攻来,如此难道还不够保使君性命?” 第144章 两姓之好 韩馥接待袁绍使者郭图之际,青州乐安郡正在宴请客人。 东海糜氏,祖世货殖,赀产钜亿,与荀氏合作数年,彼此都很愉快。 褒衣博带,诗书礼乐的荀氏诸贤并不轻蔑商贾,所制玉纸等物却受天下追捧,可获利百倍,而今又更新添一项盐。 乐安郡土地贫瘠,却有鱼盐之利,盐是百姓生活必须之物,可谓生生不息。 蜀绣丽袍,金冠玉带的糜家主事糜竺,觥筹交错间,极尽奉承。 沿海盐利,能见到人并不少,但海边多贼盗,又有黄巾军纵横,让人望而却步。 他并不知荀棐以何等办法化解青州作乱,又如何在冬日柴草不丰的条件下,煮出盐来,他只需要知道,对方造出的盐,足与徐州如今全州产盐量媲美,这位正当壮年,出生名门的太守,的确很有本事,就足够。 糜竺身边,锦绣红裳,头上金簪的少女年芳十二,雪玉可爱的小脸圆润滚滚,崩得严肃,却红透了像桃花的花瓣。 来之前兄长说过,想趁此之机,将她嫁给乐安太守家的公子,她不知道趁什么机,但对面的荀氏少年郎真是端雅明秀,只是肤色微黑……在一众白皙的兄弟之间,别有一番气度呢…… 荀欷眼锋扫过窃笑的同堂兄弟,眉眼间刀光剑戟打过一通,到底独木难支,含恨惜败,只得收回目光,假装看不见众人戏谑目光,垂眸盯着眼前雪白的马酪。 乐安为于沿海湾口,虽冬日天寒,但风大水缓,照着叔父所说的办法晒出盐来,但他的任务,却没什么进展。 粗盐夹有泥土,成色不佳,味道咸苦,虽也可以卖,但还远不够叔父所言“洁如霜雪,其味纯净”。 他每天泡在海边盐场,一心完成叔父嘱托,若非今日宴席提前通知,他……并不想回来 嗷! 有人背刺! 荀欷抬头,正见父亲同糜竺一道望过来,赶忙振作端正,眼角瞟过隔壁的亲妹,手放在剑柄上。 其实荀棐同糜竺也没说什么,只是糜竺正一个劲的夸荀欷,少年英杰,温文尔雅,器宇不凡,谁家女儿嫁得这般优秀少年郎……顺便打听是否定亲,定得哪家贵女…… 荀欷尚未定亲,太守亲口说。 糜竺心跳了一下,却不敢妄想,只隐隐约约提出,他家妹妹柔顺乖巧,女红纯熟,容貌能看,不足奉宗庙,勉强可以侍奉衣冠。 柔顺乖巧老实忍耐,女红纯熟勤劳贞静,再加上容貌,就是一个标准的,让人放心的妾室。 糜竺说完,反思一遍,自以为没有缺漏,便望着荀棐,屏息等待他的决断。 他身边的糜贞紧张的抿紧红唇,手指将金线织就的蜀锦大袖捏出褶皱。 堂上主君静了一静,看了一眼紧张期待的糜竺,又克制的望了一眼他身边的小女孩,令小少女不自觉的挺了挺脊背。 “子仲你也太不精心了,令妹年纪尚幼,怎好随你在堂上饮酒。”荀棐端着酒,自然的嗔怪一句,“将令妹送去夫人那边如何?拙荆独在后堂,正是无聊,请令妹与她作伴可好。” “当然,当然,夫人愿意见舍妹,是舍妹的荣幸。” 太守没有答应,糜竺心底嘘一口气,有些失望,却不敢露于言表,只连忙叮嘱妹妹,让她小心奉承太守夫人。 “喏。” 糜贞点头答应,迷迷糊糊跟着侍女离开。 太守拒绝她了?是她刚才表现得不好吗? 糜竺望着妹妹离开,又打起精神,在席间认真奉承。 可惜至宴席终了,贩盐之事定下来,荀氏任同糜家合作,但妹妹的事,却未得到回复,大概是全然真的已经确实黄了。 糜竺忍不住又失望一回。 待被太守亲自送客到门口,糜竺想了又想,咬了咬牙,还是再次开口,“太守知我家行商青徐冀各州。” 第252章 荀棐微微一愣,点头,“不错?” “近来,不止冀州、徐州,”糜竺顿了一顿,“就连与君比邻的平原郡,也调兵频繁,太守可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他原本想进献了妹妹过后,作为两家关系更进一步的礼物,送给荀家的。 “哦?”荀棐眉梢一动,“我也得知,只是不知内情,不知子仲兄,何以教我?” 糜竺松了口气,既然对方已然觉察,那就不算他泄密。 “袁绍欲举义旗除董,陶徐州虽拒之,然……君家,当早做打算。” 烈风自胸口呼啸而过,一如海风激荡。 荀棐深呼吸,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向糜竺长揖一礼,“今次……多谢子仲兄。” 真是,要命的消息。 他一边庆幸,一边亦为自己未曾选错,心中宽慰。 马车上,糜竺询问小妹,方才在后室与太守夫人相处如何。 “太守夫人十分亲切,拿了许多好吃糕点和蜜水,走的时候,还送我一匣礼物呢。” “是什么?” “还没看过。”糜贞将匣子捧给兄长。 糜竺看得出,妹妹在后堂的确十分愉快,不由更有些遗憾,纵不是为家族,就依他本人而言,也十分希望促成这门亲事。 荀家门第高贵,子弟俱熟读诗书,文武双全,性情温雅,这样的人家,嫁过去日子不会太难。 可惜人家看不上他们这样的商贾,这样想着糜竺打开匣子,顿时哑然 匣中素绢衬布上,竟放着一对玉雁。 色泽温润,洁白无瑕。 …… 一枚、两枚、三枚…… 铜钱按大小,厚薄,在案上分成数堆,每一枚上,都或清晰、或模糊,印有“五铢”字样。 都是荀柔命人从市中搜罗来的。 这些钱币,有的肉眼可见制作精良,保存完好铜片厚实,印字清晰,外圆内方,轮廓完整。 但更多的却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的是被磨挫得脆薄将透,有的直径窄了一圈,有的内侧方孔阔了一轮,这种是曾被过去某位使用者偷了铜去。 另外,还有铜币,是制作时本来就工艺粗糙,质地薄脆,含铜不足。 但对比董卓所铸新钱,过去五铢差异的成色、质地、厚薄、完整问题统统都不算什么了。 荀柔将一枚董卓新钱放在食指端,缓缓举起来。 “厚薄、径直只唯旧币之半,字纹模糊,外无轮廓,未曾打磨……” 董卓新制之钱,不止大小只有过往钱币一半,制作工艺还极其粗糙。 他将一枚精良的五铢钱放在称重的衡器上,另一边没有放砝码,一枚一枚的加董卓新钱,直加到十枚,衡器才摇摇晃晃的勉强水平。 新钱之重,与原本五铢相比,竟差十倍之多。 “……太过分了……”荀柔望着摇摇欲坠的天平,轻声喃喃。 就算天赋异禀,失眠几天,他眼下也出现一对大大的黑眼圈。 “如今雒阳谷价已至数万钱,钱轻谷贵,百姓困顿,民怨沸腾,再不能止,恐将生变。”荀攸轻声道。 荀柔缓缓抬眸,“……不错。” 必须想出办法…… “初春之时,正是青黄不接,可往州郡借粮以为应急,只是叔父当知,此绝非长久之计。”荀攸沉声说着,膝行迫近。 “……是啊。”荀柔慢慢点头,货币经济啊,“公达……” “董卓私欲难禁,横行暴逆,上欺天子,下虐百姓,叔父还要与这样的筹谋吗?” 已过而立之年的文士,神色肃杀一片,露出霜刃寒色。 “公达!”荀柔危机雷达顿时爆表,猛得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他大侄子可重来不会无的放矢。 “你、你不会和什么人阴谋图诛董卓吧?”想起历史上某个记载,荀柔顿时脊背一栗。 荀攸不答,深沉如渊的眼眸平静望来,竟连衣袂也纹丝不动,只目光中透出一抹失望。 荀柔被那一道失望刺中了,强打起精神,“你们尚未定下时间吧?可否再等一等?时机未到……这绝非缓兵之计,只是如今城中董卓部从皆在,只要”他张口想要说,最后顿住了。 既说不出来,再吐一回血要挟公达? 他没脸做这种事。 闭了闭眼睛,他知道以刺杀风险,生死之论无法说服荀攸,公达比他更明白其中危险,更不畏生死。 荀柔再看向荀攸,耐下心劝阻,“公达并非冲动之人,当知如今董卓兵卒围城,凉州兵卒桀骜,不服管束,杀董卓一人,恐生兵变。” 荀攸不言。 显然他也早已想过这个危机,并仍然以为不如杀死董卓的利好。 “再等一等……还未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荀柔见还劝不住,按住荀攸的手,只好将还未完善的计划拿出来充数,“公达,这次先交给我吧,虽说不能完全将物价变回小钱之前,但……当能有些成效。” “叔父要怎么做?” “钱,”荀柔捻起一枚五铢币,“也是可有价的,金银尚可以斤论,铜钱为何不行?” 通货膨胀中,贬值的是百姓手里的钱,但若是百姓手中的钱,并未贬值呢? “铢”本是计重单位,但“五铢钱”却早非当初五铢铜的本值,变成纯粹的象征意义的“五铢钱”。 第253章 五铢之外,便是金银,并没有面值区分,东汉前叶制造精良,含铜高的五铢钱,与后期含铅多、含铜不足的五铢相比,虽然事实上更有价值,用的时候却以一样看待。 从前的五铢,差异并不算大,但董卓钱就“太值钱了”。 “叔父何意?”纵使智计百出的荀公达,面对经济学也是一片空白。 “若以一金论,则旧五铢一万钱可换一金,换作新钱将需五十万钱。” “这……董卓安肯?” “民间交易,百姓互市,董卓岂能管得着?”看不见的手嘛,“等他发现,也无法估计此端。” 袁绍应该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叔父将如何施为?”荀攸追问。 这次换荀柔没有回答。 他露出一点神秘微笑。 比起一心去商量刺杀董卓,他觉得,还是让大侄子将好奇心留在这件事上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荀棐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认为当时的场合,并不适合正式提亲,也不该和糜竺商议太轻贱女孩子了。 (2)阿善的办法并不能彻底解决通货膨胀,只是尽量减轻百姓损失,当然,向来政府针对通货膨胀的办法,都只是减轻一点损失。 第145章 董卓求娶 要平抑物价,也不能造成太大的民间动荡。 幸而去年算是风调雨顺,京畿附近又没收税,董卓被他引导主要抢劫对象是官吏,勉强还没把百姓逼到都活不下去。 和真实历史比,大概就是地狱十层和十八层的区别。 荀柔自嘲一笑,开始干活。 伴随正月第一缕春风,白马寺传出欲塑佛像的消息。 需以久近人身,久沾人气的铜钱造释迦牟尼前世之身,收民间随身携带一年以上之钱。 既是造铜像,那就要将钱融去,所以白马寺收铜钱,以称重计算,二十五斤铜换一斤金。 公式很正常,商户人家偷偷一算却沸腾了。 时下金价,大抵是一万钱一斤。 一钱重五铢,二十四钱重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二十五斤铜才七千余钱,就算如今币重略轻,也不过就是八千余,比市足低了二成。 既是称重,那什么钱都是一样用,但问题是,其他钱不管贴不贴身,总可以称超过一年,董卓新钱才造的,怎么都不可能有一年。 铜像最多不过几千斤,先到先得,商户要收旧五铢换金,十余日间,百姓手中的旧五铢价值非涨,甚至多有商户愿溢价换得,民间交易也都愿用旧币,而弃用新钱。 荀氏族中也没人见过这种操作,荀忱上下打量荀柔,惊讶赞叹。 “真是神鬼莫测之计,若非清楚乃含光所为,我是想都想不到,这算是算学吗,还是算货殖之道?仿若是一门新学问,倒与管子所论相仿。” 如今连最基本的经济学概念尚未形成,更别提市场和货币了,关于政治经济学,至今唯一一部指导性著作就是管子轻重篇。 荀攸却露忧思,“何来许多黄金?再能支持几日?” 他是猜测到白马寺与荀柔有关系,但就算加上往日那些前往参拜的官吏家属敬献,这样花钱能支撑多久? “黄金尚足,王子师昨日也送来两百斤金。”荀柔没有正面回答,“董卓之母尚以旧五铢换黄金。” “董卓手下非无能人。”荀攸看着他,“况若当真全不用新钱,百姓亦受侵害。” 既然有人发现,董卓迟早也会明白过来,而新钱已在民间流出,先前那些接受了新钱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公达,且再看着就是,”荀柔再次不答,伸手扶了扶案上一字排开的三只信匣,“你与十七兄真不回颍川去吗?” 从前到后,是十日之前的家信,三日之前的来自曹操,以及今日方送来的袁绍劝降信。 家里的信说,袁绍遣使者来结盟,为了尽量避免战争冲突,荀彧已经启程前去与会。 曹操的信说,相信他忠义之心,自己也要为匡扶朝廷安定社稷奋斗,赋诗一首,以抒发慷慨悲壮之情怀,最后请他照看一下家人。 袁绍的信中,先替他回忆了一下荀氏辉煌的历史“荀以十四世而忠贞为国”,又对他附逆感到痛心疾首“曾不念君父母兄弟”,最后劝他改恶向善,重新做人“内外响应共诛群凶”,充满了想给他当爹的向往。 “含光又非不知,比起我这个亲儿子,大人更喜欢你,”荀忱端着酒盏道,“担忧你一人在雒阳,务让我来照料,我要明知道会打仗,把你留在城里自己归家,我爹恐怕要对我施以大杖了。” “……岂至如此。”荀柔嘴角抽搐。 大哥,如此编排你自家亲爹,不好吧? “我近来勤练剑术,自以为有所得,”将酒一饮而尽,荀忱笑着玩笑道,“若真当兵临城下,当执剑为荀太傅护卫。” “……多谢十七兄爱护。”看出十七兄玩笑下的决心,荀柔明知不可能,还是将目光投向大侄子。 “公达……” “战事既起,何处太平,”荀攸平静回答,“雒阳与颍川,未有不同。” “……是啊。”荀柔心绪重重一沉。 一但烽火点燃,九州之内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荀氏如今可要与颍川共存亡了。 “……究竟要如何……”他过去谋划,是对,还是错? 第254章 …… 无论世间人物如何争斗,初春的风,尚带些许寒意,吹拂了山川大地,渐销了冰雪,颍川丰饶肥美的土地上麦苗悄然破土。 高阳里外,彪悍的西凉军队,沉默的伫立,这些浓眉深眸,高鼻卷髯的兵卒,纵使举手投足间,也显出寻常军队难以比拟的肃杀与威慑。 主将的段煨叉着腿坐在马扎上,身上只穿了细甲,头顶是临时搭起的篷障。 这障就搭在高阳里里门前的一颗桑树底下,桑树回绿,枝稍露出点点嫩芽。 这是他来到中原后才能看见的景色,若在闲暇时,他是很愿意凝神欣赏上一刻,但此时却心中焦虑,连手中,兵卒特意到颍阴县城买来的本地纯酿,也尝不出味道来。 他看向同郡的友人。 贾诩作为董公帐下少数通儒术察礼仪的文化人,与他一道派来为使,为董公本人提亲。 董公想联姻颍川荀氏,想将太傅荀含光变成自己的小舅子,天下望族荀氏变成自己姻亲这件事,作为属下,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荀含光究竟是个什么立场,他看不清楚,但荀氏看不上董公这一点,他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原本嘛,按照他们过往的习惯,董公想得到个女子,那是很容易的事,家里不愿意,抢回去就是。 但他也明白,贾文和说的对,这荀氏女,董公既然命人备齐厚礼一道,显然十分重视,况且,对方嫁了,将来是就是主母,他们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得好。 他们一路老老实实,遇见颍川兵马,也不与之冲突,以威慑为度,到了高阳里,奉上礼物,对方拒绝,他也按贾文和所言,并不强逼,就只是将高阳里围起来,每日上门求亲。 里中黔首要出入也不阻止,来荀氏求学的书生要离开也不阻止。 但眼看干围了三天,荀氏还是缩在里中,不时还能听见诵读诗书,这不免让他有些心急。 “文和,我们已照你之计,在此守候三日,若是荀氏打定主意不许,又该如何?纵使我们等得,董公也等不得。” “段将军说得是,”他身边,一身赭色儒服的贾诩,文质彬彬的点点头,缓声道,“若今日荀氏再不答应,入夜之后,就请将军放火。” 段煨顿时笑开,一拍贾诩的肩膀,“不错,文和兄此计甚妙就不知,”他复又皱起眉,“我只怕,荀氏会不会同那雒阳名族一般” “荀氏软弱退避,昔年联姻唐氏,今日必不至如此。”贾诩微微欠身,目光却凝向高阳里门,像是透过门能看见那个青衣素裳,沉静娟秀的女子。 第三日了,就让他看一看,这位出身名门荀氏的女子,到底能否做出正确决断。 若是死了,可就没意思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沿围墙边,苇草与黄杨木搭起荫蔽的敞轩,檐下荀氏孩童摇头晃脑背诵诗经,堂内,荀采俯身再拜向族中兄弟长辈。 “大人,诸兄,何以吝惜一女而取祸也?颍川比邻雒阳又无险阻,若战起两方以此角力,全郡百姓难以保全。” 荀采已换了一身红妆,鬓发如云,容貌清丽不减当年,唯眉目间再无当初惴惴之色,目光坚定,容光映照,耳边明铛熠熠生辉。 数年之间,荀爽苍老许多,须发皆白,额头起了数道皱纹,好在精神尚佳,往日以教授诗书为业,声名愈盛。 他长叹一声,有心不愿令女儿出嫁,却也知这已非一家之事,甚至不只是一族之事。 屏风之后的后堂,传来呜咽低泣之声,乃是族中妇人未嫁女子。 “诸亲何故哭泣,”荀采起身,昂首立于堂中,“我先嫁高门,后嫁侯府,董公当世人杰,足以荣身,已无憾已,不必作此哀戚之态,更令他人见笑。” 关闭数日的高阳里里门打开,段煨往大门瞟了一眼,又一眼,定住。 金簪玉饰,红衣灿烈,一众姿仪优雅的荀氏女,奉着一位仪态万方,盛妆娇艳的丽人,款款步出。 “敢问车在何处?”一名荀氏女上前问道。 段煨一时看得发愣,还未回身,身旁贾诩已起身,上前恭敬的荀采引上轩车,复又转身,“董公特意提起,请慈明公前往观礼。” “我弟便在雒阳,董公还怕无人观礼吗?”荀采撩起帷幔。 馨香袭人,贾诩欠身颔首,不抬头道,“女公子说的是,只是董公赤心一片,不能不请见慈明公一面,以全人伦孝道” “不必多言,”荀爽忍不住露出悲愤之色,将手中拐杖一杵,“我女出嫁,为父岂能不往观礼。” …… 族兄和公达都不愿走,荀柔琢磨了一下,觉得也行,将他们都塞进三台,雒阳城中若论什么地方最安全,也就是天子身边。 原本公达都能任二千石太守了,但中枢官员可以比地方官高,正好前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被董卓砍了,该位置在前汉属于二千石,为宰相之副二,本朝职能缩减变成与尚书台齐等的千石,也勉强算平调。 大家都有事做,也免得去干危险勾当。 董卓新钱渐在民间少用,荀柔找来可信的商户,要求他们交易时候收新钱,只要在交易当旧五铢百分之一,他就愿用五十比一兑旧五铢钱给他们。 这些商户投到他门下,为图庇佑,向来也有敬献,没成想还有这样好事,只要兑换,就能赚一倍,还能拿了五铢钱,又到白马寺兑金子,自然十分积极并且嘴紧。 第255章 如此物价摇摇晃晃、勉勉强强,竟真的稳定平衡下来。 但荀柔已无暇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当得知董卓派段煨贾诩二人,前往颍川迎娶荀采的消息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雒阳城门了。 第146章 父子再见 …… “太傅……” “荀君……” “含光……” 荀柔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看向围拢露出担忧的诸君,靠近身侧的两位尚书,甚至虚扶的伸出手。 怎么回事? 他今年二十二,不是九十二,还是,他看上去向经不住事,要气晕过去了? “请再说一遍。” 他平静的绕过席案,走到向前来报告的百夫长面前。 “镇远、镇远将军段煨领五百骑兵自轩辕关入关,”百夫长感到莫名畏惧,不由后退几步,又将身躬得深些,“持太傅之父与姊,将至开阳门,我家将军不知缘由,遣我禀报太傅。” “替我谢宋将军提醒。”荀柔施礼。 “不敢,不敢。”百夫长深深弯腰。 “宋将军与高将军还驻守城南?” “是。” 荀柔点点头,广袖一摆,回到案前,撩裾跪坐,提笔手书传符,书毕用印,“请二位将军,各遣五百步卒,”在尚书台尚书、侍郎纷纷劝说声中,继续道,“于开阳门外列阵。” “啊……”百夫长一愣,背后激起一层冷汗。 他以为自己就是传个话。 “怎么,我遣不得二位将军?”荀柔微微侧头,眸色深沉,递出一尺长的竹片。 “不,岂敢……”百夫长跪拜,双手接过,不敢看那如白玉剔透的手,“小人领命。” “荀太傅息怒……”、“太傅还请三思……”尚书侍郎们眼见兵卒拿了命令离开,再次围上来。 “诸君放心,”荀柔再次起身,在人群围拢之势中,走到兰錡架拿下佩剑,“柔自有分寸。” 他们以为自己气疯了? 呵,怎么可能! 荀柔活动了一下左手,方才蜷得太紧,手指有些僵,革带都解不开。 “太傅不如打探清楚,再做打算……”、“正是、正是……”能在雒阳中枢活到现在的官吏,无不是既识时务,又通机变,此时看太傅似乎怒急要同董卓硬刚,无不心惊胆战,担忧劝阻。 吾剑未尝不利! 荀柔全然将周围的话当蚊子嗡嗡,低头与革带斗争,终于“嘣” 革带绷断了。 堂中一静。 “十七兄也要阻止我吗?”荀柔抬起头来,望着身旁之人。 荀忱,十七兄,他很想挠头。 但能怎么办。 他只能默默解下自己的革带。 劝阻暴怒的族弟,这个艰巨的任务,还是留个公达吧。 浑身玄墨,四蹄雪白的骏马,伴着响亮清脆的空鞭,飞奔踏过长街,路中行客远远听到鞭响,无不急忙避让。 马蹄扬起尘土,荀柔咬紧牙关,紧紧盯着前方笔直,通往开阳门的道路。 董卓要做什么?要挟、威慑、威逼,摆布他?要用父亲和阿姊威胁他? 痴心妄想! 董仲颖以为,他真的害怕他吗?真的害怕西凉兵吗? 大不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而已。 砷砒,乌头,钩吻,水银,五石散,**…… 马上玄衣高冠的青年太傅,拉紧缰绳,将马拉得扬蹄立起,长嘘一声,在开阳门前停驻,溅起沙尘。 荀柔默默平静呼吸,一人一马,占住城门,紧紧望向缓缓行来的部队。 队列之中有一抹鲜丽的红色。 明亮红色的帷幔,装饰着兵卒包围之中的车架。 粗麻的缰绳被蜷进掌心,几乎将掌心的软肉磨出血。 ……董卓竟敢! 前行的部队停住,短暂的骚动过后,两骑一前一后小跑着迎上来,很快,两边已能看清彼此面容。 对面两人相貌皆异中原,当先的将军身着全甲,半脸短髭,环眼阔口,其后文吏一身儒服高冠,颌下短须,身材圆润。 荀柔默默按住腰间佩剑。 他认得这两个,是董卓属下的段煨与贾诩。 毒士贾诩……他也不惧! 踏雪感受到主人身上传来的戾气,长鸣一声。 段贾二人,皆身经百战,察觉对方煞气,俱控住缰绳,不再向前。 “小叔父……荀含光!”荀柔缰绳被从旁一把扯住,来人不及喘匀呼吸,急声低喝,“含光,不可!君不念叔父性命乎?” 荀柔缓缓转过头,煞气凛冽。 西凉二人不远,荀攸不便多说,只深深凝望过去,“小叔父,息怒。” 短促的一寸光阴,仿佛在此时停驻了片刻。 后面的步卒终于稀稀拉拉跑步随至,杵着仪仗兵器,靠着城墙喘气。 浓丽的长眉缓缓舒开,眉梢轻轻上挑,“公达在说什么,父亲与阿姊来雒阳,柔至城门相迎而已。” 荀攸知他已沉住气,松开缰绳,低头勒马后退两步。 荀柔轻轻摧马上前,行礼道,“段将军一路护送辛苦。” “不敢当。”段煨低头还礼,抬眼悄觑,见他翻身下马,便也下马来,“我来为太傅前导这一路,未敢怠慢慈明公与女公子半分,太傅放心。” 荀柔不答,先至父亲车前,整理衣裳,肃容,双膝及地,广袖一展,俯身稽首大礼,“拜见大人。” 第256章 “拜见慈明公。”荀攸紧随其后。 段煨惊得愣了一愣。 他向知士人重孝,但也少见这般。 “行了,起身吧,”荀爽掀起帷幔,面无表情,“公达也请起。” “唯。”荀柔从地上爬起来,父亲已又将帷幔放下去了。 他默不作声,向后面以红色锦缎装饰的轩车,再在车前长揖,“阿姊。” “阿弟消瘦许多,可是染恙?抑是忧劳?”锦缎后露出荀采秀美的容颜,秀眉如月,眸含秋水,粼粼微光。 荀柔眼眶一热。 “阿姊安心,”他低了低身,“一切无恙。”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他回转身,客气向段煨道,“车架稍后再还给府上,可否?” “……啊……”段煨一惊,“这……” 他得把这二位送到董公处,才算完事啊。 “怎么,段将军有什么不方便?”荀柔温温和和问。 “……实在,实在确有不便。”段煨低头避开,他并不想得罪太傅,“在下奉董公之命前往,实在不好交代啊。” “我迎接父亲与阿姊归家,段将军以为不该?”荀柔侧耳听见列步行走之声,“董公之处,柔自会解释。” 段煨正犹豫,却见远处两队步卒,皆披甲执锐,为首两人已近,俱身材高大魁梧,乃纠纠武将。 “段将军,行个方便?”耳边,又是荀太傅客气的询问。 “令家与军侯,乃结两姓之好”段煨还要挣扎,被贾诩踢了一脚后跟,断了话,改口,“啊,请太傅自便。” “多谢。”对面太傅还礼数周到的回礼。 待对方护送车架离去,段煨这才回身贾诩,“文和,方才为何阻止我,现下如此,该如何向董公交代?” “直言就是。”贾文和道,“将军入雒阳数月,朝中公卿,可再有如荀含光者,能与董公周旋,更令起意与之联姻?” “荀含光比将军更能揣摩董公心意。”贾诩捻须缓缓道,“将军若是不放心,不如寻一外任。” 他得找机会离开雒阳,这天,恐怕眼看就要变了。 …… 车架在荀府门前停驻。 荀柔谢过宋、高两位将军,许改日再叙,便上前侍奉父亲与阿姊下车,一路引到正堂。 荀爽虽受他侍奉,却一路不发一言,待至堂中坐下,再受他拜礼,这才缓缓开口,“你近日所为,实令为父失望。” “儿……知错。”荀柔一悚,俯首稽首。 失望…… 父亲说,对他失望…… 荀柔紧紧抿住唇,心里涌起也不知是委屈,失落,还是羞惭…… “董卓何许之人?暴横逆施,上欺天子,下害贤良,你受天恩,不图诛贼,岂能与之为伍!”荀爽责道。 “儿错了,父亲息怒。”荀柔叩首。 青年低头伏拜,一言不语,背后衣裳却露出清瘦的轮廓,荀采担忧的望他一眼,轻声劝解,“司徒丁宫,司空张温,不免刑戮,大人,阿弟在雒阳城,必已十分辛苦。” “古来已有三人成众,曾子杀人,流言岂能相信。” “你……”荀爽心软了。 经历过党锢之祸,他也知雒阳形势危急,知道幼子处境艰难。 流言不可信,但那些说幼子阿附董卓,为之爪牙之声,却缕缕不绝,传得到处都是。 而雒阳,又不时传出万石、二千石,被董卓满门俱灭的消息,让他想起建宁元年,那场天地变色的杀戮。 又忧又惧,惶惶惑惑,心绪难宁,欲书信令荀柔归家,但天子如此信重,他又岂能让儿子抉择忠孝两难,最后只能弃笔。 “……上前来。” 荀柔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听得这一句,瞬间眼泪落下。 他膝行上前,一只枯槁的手,缓缓拂过他头顶。 “……瘦矣。”苍老的声音微叹。 “忧虑乎?惧怖乎?辛劳乎?” “饮食不协乎?有恙未愈乎?” 荀柔将头伏在父亲膝上。 “《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荀爽抚着他,轻叹,“儿何能忘矣。” “……儿错矣,”荀柔纵容自己短暂的沉迷于此,再抬头,神色清明,“阿姊之婚事,恐要迟些时候,才能了断,”他看向姐姐,“还请阿姊,稍许忍耐片时。” …… “荀太傅求见。” 董卓方得了段煨回报,便听门外说荀柔上门。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请他进来。”他坐于席中,一动不动,抬首向下人示意。 满堂熏香缭绕,左右美女侍奉,董卓一身常服,靠在侍妾身上,望向大步走来,面带薄怒的荀柔。 “董公,这是何意?”不等董卓开口,对面青年又道,“我荀氏,名门望族,礼仪之家,董公欲娶我荀氏之女,既无媒妁,也无聘礼,莫非欺我家无人?” 嗯? 董卓坐直身。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这个典故指曾子的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第147章 推波助澜 董侯府内,一派纸醉金迷,红暖香销 董卓曾在宫中宿过一段时日,但宫规繁琐不得自由,太后何氏美则美矣,性子无趣,再加上朝中各种言论,他就又出来了,住进在张温旧宅。 第257章 与初入雒阳时的魁梧健壮相比,董卓已是一座横肥肉山,带着仿佛酒醺未醒的迷蒙的仰起头。 沉稳厚重的褒衣博带,却被眼前年轻太傅穿得纤腰如束,敝膝上白鹤绣纹翩然欲飞,在加上如冰雪剔透的容色,在锦绣氍毹间,仍旧是出尘不染,这等姿容,实在让人容易忘记,这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公侯。 董卓眯起浮肿而越显细小的眼睛,醉眼中精光仍是当初纵横大漠的悍利,在短暂的惊诧后,心底飞快权衡着真假。 李儒劝说,并非没有让他产生怀疑和警惕。 荀含光是否真心与他合作?他与胡轸之死,有没有关系?与铜钱推行受阻,有没有关系?与逃出雒阳的那些儒生文士……有没有关系? “太傅此话,出于真心?” 垂遮的帷幔后,靡靡郑声,奏着缠绵之曲,董卓双臂搂过两旁娇媚的侍婢,故意将手伸进侍女菲薄的衣衫中,也不知在如何,令得两女娇声低吟。 “董公匡扶社稷,家姊薄有才名,董公夫人已丧,家姊归家多年,欲结大义,成两姓之好,有何不可?”荀柔摊开双手,他声音不高,却恰好穿透乐声节奏空隙,字字清晰,“原本是一桩美事,董公何故逼迫,以使不协?” 董卓惊疑不定,面色不露,推开侍女,拱手道,“如此的确是某的错了。” “如今家姊心怀忧虑,不敢应命,还是柔再三陈说,这才稍稍回转,只说不合礼仪,不知董公意欲何为,家姊质纵使不堪,我荀氏女却绝不与人作妾。” “岂敢、岂敢,”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董卓都得起身致歉,“实不相瞒,某一介粗人,妄想高攀贵女,深恐君家不许,故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恕罪。” 帷幔后的乐工,适时的停止吹奏,董卓亲自斟满酒爵,绕过桌走到荀柔面前,躬身低头,将酒奉举过顶。 这番话,他早就准备好,要在对方前来兴师问罪之时威胁,没想对方出乎意料,倒真成谢罪。 精致青铜酒爵,雕刻有弦纹,爵中水液清波粼粼,既是赔罪,更是试探。 荀柔稳稳执起鋬耳,毫不犹豫,仰首一饮而尽。 “……咳咳。” 酒比寻常辛烈,他近来少饮,都有些不适应了。 “好酒。” 这不是用浊酒蒸馏制的白酒,是本土酒匠杰作,香醇辛烈且上头。 “好。”董卓拊掌,神色顿时热情许多,“是某不是,礼仪不够周全,日后定亲自向令姊赔罪。” 荀柔摆摆手,瞬间还是晕的,好在他来之前已做好准备,缓缓施了一礼,“柔今日前来,更有另一件要事。” 董卓知机,当即挥手遣退侍婢及仆从,亲近的执其手来到案边,倾身道,“请讲。” 荀柔提裾落座,伸手捋顺衣摆,展平敝膝,这才缓缓而言,“旧年已过,先帝之丧将至期年,天子年岁愈长,柔以为,陛下亲事着当准备了。” 纵以董卓之城府,听得此句亦神情耸动。 “君是何意?某也听闻,天子受君教诲,要为先帝守孝,此非君之论?” “天子大婚,国之大事,哪能临期再作准备?”荀柔双手敛于袖中,端正放于膝上,浅紫丝绢敝膝上雪白的鹤安静而优雅的仰首伫立,“再则,天子将已成人,却无人主持中馈,长使太后劬劳,有违孝道,也有些不适。吾之意,不若先定下婚约,请渭阳君暂摄后宫,贵人亦入宫先习礼仪,至除服之期,便行大礼,董公以为如何?” “……如此不违礼法?”董卓强自按捺,声音挤得尖细。 “本朝以孝治天下,自然以孝为先。”荀柔眉梢微微扬起。 “……不错,岂能再使太后辛劳。”董卓自坐中起身,背手在堂中转了个圈,这才稍解心中躁动。 士大夫那些蜚短流长,他岂不知。 日后,他若是外戚,便名正言顺掌管天下何进亦不过是一屠夫! “天子大婚的确要郑重,宫殿、礼仪、嫁妆都要提前准备……”董卓激动的搓手。 荀柔不急,侧过头,看着他发散兴奋。 饶是董卓这样的人,仍然会为皇后之位,外戚身份兴奋到难以自持。 这个时代,身份与名位真是深入人心。 董卓兴奋过一阵,又转回来,神情亲切,“君家门庭清正,荀氏女” 董家女不可能独占后宫,与其选别家,倒不如就荀氏。 “荀氏并无适龄女子,此次就不送女进宫了。”荀柔摆摆手,手指又落回膝上,双手十指尖正落在白鹤额定一点丹砂上,“倒是吕侯有一女,正当妙龄,可堪侍奉。” “……也好!”董卓喜色稍减荀含光果然狡猾,但他还是点头答应,“吕侯忠心赤胆,其女必能一心侍奉天子。” 年轻太傅揖礼告辞离去,翩翩衣袂如云,清脆金铃声自檐廊尽头响起,一身锦绣灿烂的小少女,抱着一只狸奴,急步跑来,“祖父。” 董卓转过身,露出慈爱的笑容,“阿白,今日怎么没进宫?” 小少女目光自堂中又往庭院转了一圈,却没看到相见的身影,轻咬了咬红唇,心底有些懊恼,“祖父,听说今日荀太傅来访,是为何事?” 董卓抬起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小少女的丫髻,“正是为我们阿白。” “我?”栗色的清瞳缓缓扬起,雪白的脸颊难抑制的泛起浅浅粉色。 第258章 “正是为我们阿白的亲事,”董卓含笑望着少女精致雪白的容颜,伸手拨了拨她乌发间灿烂的金铃,“荀太傅道,如今天子后宫无人打理,想让你们婚约定下,你入宫管理后宫,待天子除服就举行大婚之礼阿白要成亲了,祖父真是舍不得啊,只是这天底下,只有天子才堪配我们阿白,也只能如此了。” “呀!”浅粉的双颊顿时红云密布,少女羞的低下头,抱紧怀中的狸奴,发钗上金铃一阵脆响。 …… “……臣已与董公商议,至先帝期年后,请渭阳君先入宫,辅佐太后打理宫务,一直以母后管理天子后宫,着实也有些不便。” 与董卓说定后,荀柔立即驱车入宫觐见天子。 如今刘辩有几个先生,每日学习不辍,但听闻太傅求见,还是暂停课程,往正殿会见。 “……太傅说的是。”刘辩想了想,目光凝望荀柔,“多谢太傅为朕考虑得如此周全。” “不过,尚未大婚,陛下需稍微克制以礼。”荀柔听说渭阳君董白与刘氏兄弟关系十分和谐,而天子对其颇为体贴照顾,便不得不加上一句。 何太后不管,刘辩年纪到了,身边又颇有些宫女,有些事情隐隐传闻,只要没有孩子冒出来,大家也只作不知实在先帝不得人心。 “太傅放心,”刘辩点点头,“朕明白,渭阳君入宫帮忙,已是十分勉强,岂能再令其名声折损。” 荀柔喟然长叹一声,比起在董卓处的演戏,面对看着渐渐长大的天子,他有些感慨,“陛下长大了。” 不管哪个年代,说起婚事,都觉得人一下子成熟。 刘辩微感脸热,捏紧袖边,勉强克制住自己,“听闻太傅染恙,不知现在可好些?前些天宫中进了桔子,颇为鲜甜,我令人送去两筐,不知太傅觉得如何?” “多谢陛下赏赐,”荀柔端正的拜谢一礼,“先前已呈上谢表,想来陛下还未看见。” “不,不是,”刘辩连忙摆手,“朕看见了,只是见到太傅,想亲问一声。” “味道十分鲜美,多谢陛下。”天子显然还不知道,父亲和阿姊入雒之事,荀柔也不提,俯身拜退准备离去。 “……太傅这就要走了?”刘辩一愣。 “陛下尚在课中,令先生久候不宜,臣不敢耽误陛下学习。” “……先生,”刘辩望着眼前俊美却沉默太傅,“近来,朕常想念皇子之时,得与先生朝夕相对,先生也悠闲自在,不必为国事奔波操劳。” 荀柔无言以对。 他本可以教训刘辩,身为天子如此言辞不当,但数年相处,眼见天下即将大乱,身为天子的刘辩,必遭苦难,他又不忍心再说出这样堂皇之语。 “啊,朕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太傅如今实在辛苦。”倒是刘辩,见他不开口,自己连忙找补,“太傅放心,渭阳君天真活泼,朕十分喜欢,她入宫之后,朕以公主之礼待之,绝不会做出失礼之举。” 话至此说尽,荀柔再拜,自殿中退出。 天边晚霞徘徊,天心已见月影,仆从迎接荀柔上车,作御者助手的是随父亲阿姊一道入雒的田仲。 “小郎君归家否?” 曾经会笑话他总角梳得外斜的少年,已长成沉默而黧黑的青年,倒是旧时称呼不变。 “不急,再去一趟曹家。” 曹操刺杀董卓未遂,家都未回,就逃出雒阳,荀柔秉承能伸一手,就伸一手,保下了曹家人。曹嵩眷恋雒阳繁华,不想离京,如今却由不得他了。 曹操将随袁绍起事,曹嵩留在雒阳,实在说不定什么时候,董卓就忍不住将他砍了。 “……造反?” 荀柔说明了情况,外形和弥勒佛颇为相似的曹嵩,吓得就要仰倒。 “这……这可如何是好?”曹操小弟曹德扶着父亲,吓得缩紧脖子,双下巴挤得脖子两倍粗,自己也摇摇欲坠。 “以在下之意,请君家速速收拾细软,在下可送你们离开雒阳。” “好好,”曹德吓得六神无主,连连点头,看向亲爹,“父亲,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即回谯县。”曹嵩定了定神。 荀柔微微挑眉。 “……大人。” 但他还未说话,方才一直沉默跪坐一旁的女子,站起身,向曹嵩屈膝一礼,又向荀柔一礼,“此事,儿以为,不如再问问荀侯?荀君以为,我家当如何是好?” 女子容貌清丽,神情镇定,衣着朴素与曹嵩与曹德大不同,正是曹操正室夫人丁氏。 “先前不久听闻,君家族人曹邵于陈留募兵,豫州牧黄琬已杀之。”荀柔叹道。 曹家众人顿惊。 谯县在豫州,豫州牧杀他家族人,显然已摆明立场。 “以我之见,恐怕不好回谯县了。” “正是,正是。”曹德吓得连忙点头。 “那……那我们能往何处安生?”曹嵩惊惧,“听闻,听闻徐州太守陶谦颇有手段,徐州大治……我,我们往徐州吧荀君以为如何?” “未为不可只是,徐州距京师千里之遥,沿路兖州冀州等地,贼寇横行,恐有妨害。” “大人,荀君所言正是,徐州路途太过遥远,路中恐生不测。” 曹嵩也不是不明白,点点头,“可如此,我们又能往何处?” 荀柔在堂中踱了几步,沉思够了,这才开口,“若不见弃,颍川郡中有我族中父兄,或可照拂君家。” 第259章 “多谢,多谢。”曹德顿时大喜,当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上前抓住荀柔的手,“若能如此,实乃大善!” 曹嵩一时也无决断,想了想觉得不错,颍川离雒阳不远,不必长途跋涉,又能躲避董卓怒火,等战事结束,又可返回雒阳,便答应下来。 “多谢荀君大恩。” “伯父不必多礼。”荀柔被曹德抓得死紧,无法回礼,只能无奈一笑,“我与孟德至交,受他所托,自当尽力。” 这时候,连曹嵩也不相信,他家长子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啊。 …… 数日之后,袁绍联盟得知董白入宫的消息。 “不能再等了。”袁绍当即决定。 再等下去,董氏皇子都要生出来了。 “……平原郡刘备处,尚未回复。”同盟中有人道。 “刘备受荀含光之恩,恐怕是不会前来了。”郭图道。 “占卜吉时,设坛祭天,便即起事。”袁绍不愿再等。 【熹平二年二月,袁绍自表为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表袁术为后将军,鲍信为振威将军,曹操为奋武将军,与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众各数万,推绍为盟主,一同起兵。天下闻之,上下莫不为之震动。】[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根据《三国志》修改 关于袁绍举事的正义性,在当时也未必就众口一词。 其中几个证据就是,一,天下十三州,其中并州,凉州不算,益州、荆州、徐州、幽州、扬州等地,也就是说其实超过一大半的地方,都是没有参与的,二,刘虞作为汉室宗亲代表,拒绝了袁绍的拉拢,三,曹操族人曹邵在陈留募兵,被当时豫州牧黄琬杀了,黄琬后来被董卓招入京城后,是和王允联合灭董的,也就是说他也属于反董的部分,但他仍然认为曹邵的行为是作乱。 如果按汉朝的思维看,可能当时行为最正确的是王允,杀董卓的同时保天子。 以上 不知道说点啥,祝大家晚安,一夜好梦~ 第148章 狼烟动地 公元一九零年,汉熹平二年二月,陈留酸枣县,迎来了留名青史的高光时刻。 黄沙动地,旌旗烈烈,篝火熊熊,鼓角呜呜。 袁绍、袁术、曹操、孙坚等十二路诸侯,会盟于酸枣,立坛牺牲,歃血为盟,共讨董卓,誓扶社稷。 袁绍被当众推举为盟主,便整衣配剑,慨然登坛,手捧兵符将印,传视众人后,焚香举酒,仰首祭天。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作害,我等惧社稷沦丧,纠合义兵,并赴国难。 “车骑将军绍!” 侍从端来盛满鸡牛马血的铜盆,袁绍并指蘸取,缓缓抹过唇边 “后将军术!” 立于台前首位的袁术,有学有样,取血涂口。 “奋武将军操!” “兖州刺史岱! “河内太守匡! …… “长沙太守坚!”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 “有渝此盟,无克遗育……”郭嘉与众文士站在坛后,摇头晃脑跟着念诵,嘴角露出一丝轻笑向青衣素袍,容颜如玉的某人,笑道,“以文若观之,本初公此处可有好酒?” “奉孝。”郭图扯扯他的袖子。 袁绍想拉拢荀彧,又不放心,表面常请他往大帐商议,实则处处监视,尤其是雒阳传来荀柔力主董氏入宫的消息,荀彧在此的处境便更为尴尬。 “这有什么,”郭嘉目光往群士间一扫,“荀含光有其兄在安乐郡,荀文若有其兄掌颍川郡,二荀各有一地,算起来,难道不是颍川位置更紧要?” 关东名士微妙的骚动起来。 郭嘉笑向荀彧。 荀文若长身玉立,袍袖低垂,琥珀色的眼瞳,迎着阳光下越发清透。 他仿佛什么都为听见,只静静伫立,周围骚动的群士议论了片时,不知不觉压低声音,渐渐平息下去。 歃血誓毕,袁绍下坛,谦让一番,这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向大帐,路过旁观的士族时,十分客气的邀请一番,亲切的执住荀文若的广袖,定要拉他在身侧。 大帐之内酒食已备齐,乐工奏起《秦风。无衣》,兵士执小盾帐中起舞。 酒过数巡,气氛和乐,袁绍这才开口商议出兵,这话一出,满大帐欢声一静。 “诸位若有困难疑虑,一道说出。”袁绍见此只得道。 过了一会儿,同为袁氏的袁遗率先开口,表示自己兵卒方募,操练不足,尚需时日,另外军粮该早谁要? 他一开口,孔伷、桥瑁等人纷纷附和,表示兵卒还需操练,粮草十分吃紧,保土安民重要,至于董卓,自然要“准备齐全,徐徐图之”。 又有刘岱,心神坠坠询问盟主,是否已劝说刘虞。 他到此时才发现,起事的队伍中,就他一个姓刘,说好推为盟主的刘虞没来,连刘备都没来,思及弟弟刘繇当初劝说,他心中暗暗后悔,生起退避之心。 粮草何济,各出兵多少,马匹多少,该从何处攻击,是合兵,还是包围……种种问题,众说纷纭,诸侯谋臣,各有陈说,从天亮一直讨论到天黑。 直到曹操挺身而出,表示自己愿意率亲军为先锋,又有孙坚也开口表示愿打头阵,这才让场面稍微能看。 第260章 至此,袁绍看诸侯都露出疲态,仍各不相让,只好宣布散帐,明日再议。 商议虽未定,但酒食却饱足,各路诸侯各领属下散去,荀彧也自回帐休息。 挑灯、研墨、扑纸、舔笔,执笔在手,却久久不能落下。 “文若果然未睡,”帐缦挑起,郭嘉手提酒囊,广袖摇荡着走进来,“袁公军中之酒,甚美。” 荀彧起身相迎,“奉孝。” 郭嘉玩笑道,“这是写家书,还是传消息?” “今日多谢奉孝。”有些话,需要有人挑到明处,却又不能是自己。 “这有什么,嘉亦不愿颍川变作战场。只是,”郭嘉话风一转,“含光打定主意,留雒阳委曲求全,守着天子?” 荀彧不答。 郭嘉以掌拊案,“桓、灵二帝大失民心,汉室社稷将绝,若无董卓霸朝,天子雄才韬略,或可再兴有望,如今这般,他就是想再兴汉室,辅佐如今的天子又何能为?” “奉孝!” 郭嘉失望的长叹一声,背手身后,“文若,见今日诸人如何,袁氏、孔伷、桥瑁等辈,岂真心向汉? “奉孝,醉矣。” 冀州田氏、清河崔氏、河东卫氏,早已心背汉室,不成一方诸侯者,为何?” “不过欠一分雄视天下,包涵宇宙之气魄。” 郭嘉自问自答,仰首痛饮。 “杨彪、王允等辈尸立朝堂,禄禄之辈,俱不足道……看着吧,大乱将至,汉室颓堕,大争之世要来了。” “我原以为,含光不同,却是错看了…… “奉孝,醉矣!” 心中如沸,荀彧却神色不改,只扶住摇摇晃晃的郭嘉。 “我何曾醉……”郭嘉扯着荀彧的袖子站稳,“对了,有件事” “奉孝!”正巧郭图找来,一见即知族弟醉了,连忙向荀彧致歉,“失礼、失礼。” “奉孝一向不拘俗礼。” 荀彧摇摇头,协助郭图将郭嘉手臂扶到他肩上。 郭嘉仍拉住荀彧,“有商人道匈奴近来颇有异动……嘉也不知真假。” 荀彧神色微变。 郭嘉摆摆手,被郭图扶持离去。 这回……却有事可说了。 荀彧回到案前,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信给四兄。 雒阳情况不明,而常山郡有平难中郎将部众,他不知此处人马与五原太守关系如何,但却知道,此二处恐怕都来自当初张角黄巾,荀柔也十分相信此部与五原太守相互扶持、守望,不会背弃。 以如今局势看,若真有异动,也只有这一处能出兵救援。 他信还未写完,便又有人来访。 来者虬髯浓眉,身形健朗,正是今日表为奋武的曹操。 曹操一走入帐,便即表示,愿送荀彧离开。 荀彧不急回答,取了木碗,洗去浮土,斟上醴酿,奉至曹操面前,敬拜之后道,“多谢曹将军好意。” 这就是拒绝之意了,曹操了然,倒也不急着离开,端起盏饮了一口,说起昨日收到来信,多谢荀柔将他父亲和兄弟送出雒阳,送至颍川,承蒙荀氏照顾。 此话曹操说的是感激之情,荀彧却不能不明白其中猜忌之意,而就连他自己,也难断定,堂弟此举,到底是否有挟持以为人质的意思。 甚或,堂弟本意,便是以此要曹操保证他在袁绍同盟中的安全。 他心底叹了一声。 世乱人心,连含光也用起这样的手段了。 “曹将军放心,含光不会伤及无辜。” 就算他真的被袁绍一怒杀了,含光难道能让曹家人陪葬。 曹操端起盏有饮了一口,转而说起战事。 今日商议虽有些不协,但袁氏兄弟承诺了钱粮后备供给,又有数十万兵卒,兵数足是董卓十倍,只要能全力攻击关中显要,救出天子,再扫平寇乱,西定凉州,则天下可定,再整顿吏治,重回大汉辉煌。 见过今日诸侯各带的数万兵马,那覆盖山河的气势,令曹操正踌躇满志,深信自己参与的是一场伟大的战役,凭此能做出一番事业。 曹操许久不曾与人深谈,儿时好友袁绍,身边的曹氏、夏侯氏的兄弟,还有盟友,面对这些人,他或是心怀警惕,或有保留,或是知道对方无法明白。 但荀彧是很好的交谈对象,曹操说得兴起,吐露出许多军事畅想,展开地图一一指点,荀彧回应迅速而精准,显然也对军事颇有研究,在许多观点上,两人竟也颇为一致。 两人都以为,攻伐是为政之延续,战斗之中,当以攻心相佐,并都将粮草辎重看做一场战役的根本,胜负关键之处。 曹操且叹且喜,谈兴更甚,直到亲兵找到帐中来,这才发现,已过中夜。 “耽误文若休息,实在抱歉。”曹操致歉道。 “哪里,与将军一席谈,彧受益匪浅。”荀彧温声回礼。 曹操看不出他是真的受益,还是只是客气之词,只得再三致歉,这才告辞离开。 荀彧将他一路送出帐外,在回身,落座案前。 这一夜,他帐中的灯火,一直未曾熄灭。 在诸侯会盟酸枣之时,青州正进行战斗扫尾。 青州黄巾、黑山贼于毒、白绕,联合海寇,想要抢夺乐安的盐场。 然而,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战斗,却让贼寇们被打得措手不及,那些向来瘦弱的、贫穷的、饥饿无力的像羊群一样软弱的百姓,露出凶悍的力量,与他们拼尽生死。 第261章 几方势力都还未汇合,就被安乐丁勇打杀得满头血。 这是所有乐安百姓共有的盐,每一次卖出,州府取十分之五,余下每一个在盐场劳作者都能分得一份,同时,在年初,官府便通知全境百姓,去年盐税充足,今年不再征收口赋。 这是施惠所有乐安百姓的恩德,怎不令百姓感念,为之效死。 安乐郡丁勇的战斗力,不止令贼寇胆寒,也令前来相助的刘备暗暗心惊。 他随荀棐并立在盐场的哨楼上,望着微芒天色中厮杀的人。 其余地方的贼寇已经打败,唯剩下海滩这一片。 广袤的雪白全是盐,被分割成一片一片一亩大小的田,由于此地不便骑兵,全是步卒厮杀,鲜血溅在白地,越发显得战况激烈而凶猛。 当初,乐安太守荀棐欲作局歼灭海寇,邀他前来协助,他还曾心中煎熬,一面觉得这是应当之事,一面又想参加袁本初轰轰烈烈的讨董大军,干一番大业。 但他身为临海州郡之相,深之海寇对州郡百姓之害,犹豫过后,到底还是留下来,选择与荀太守一道剿匪。 如今看来,这竟是再明智不过。 若他当真带兵前往冀州,恐怕前脚刚走,后脚平原郡这块根基,就能被荀氏所夺去。 不多时,一名小将登上哨楼,单膝跪地,禀告战斗胜利,贼人诛灭。 “务必小心,不得让贼子走脱,危害乡里。”荀棐下令道。 “是,裨将这就带人往四处巡视,宣告百姓,让大家近日小心。”小将声音微有些干哑,却仍然让人一闻之下,知道是女声。 抬起头来,正是太守之女。 “虎父无犬女啊,”刘备忍不住带上无限羡慕嫉妒恨的语气,捋着颌下珍贵的几根宝贝短须感叹。 作者有话要说: [注]誓言来自《三国演义》 第149章 惧怖之心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 当联军在酸枣大帐之中,相互谦虚吹捧,其乐融融之时,讨董檄文与誓言传便九州。 雒阳皇宫,高逾二丈的嘉德殿前,燃起熊熊篝火。 火上架起一人高的青铜大鼎,鼎中滚沸有声。 天子染病不能上朝,殿中御案空置,御案之左又置一案,董卓头戴七道垂珠的冕旒,身着王侯衮服,盘腿而座。 血腥之气在整个大殿蔓延,一层重愈一层,殿中只听鼎沸水声,满座公卿低头屏息,瑟瑟发抖。 就在方才,数位关东名士,以及近来讨好董卓上位的文吏将官,被一个一个点着着名,拖将出去。 董卓现场就让人煮起火锅。 或许还有人心中彷徨疑惑,但没有人傻到在此时冒头质问原因。 被拖出之人,有张皇无措,有竭力挣扎,有慷慨昂然,有悲愤怒骂,但无论什么样的表现,最终却都难逃镬鼎,运尽命终的结局。 执刀的西凉人,没有为忠义者倾倒,也不曾对求饶者怜惜,就像屠夫面对猪羊,厨子面对食材那样冷漠镇定,殿中能听见的,只有富有节奏的刀切、落水的声音。 “咚、咚、咚……” 又过片时,两个力士,抬着一只巨大的铜釜进来,釜中之物,犹带血丝 董卓面孔掩在冕旒之后,令人看不清表情,他命人将肉端上一块,据案大嚼起来。 荀柔坐席紧靠御座,闭着眼睛都能听见董卓撕扯与咀嚼之声,鼻尖全是血腥之气,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当啷!”“叮!”“呕” 不知是谁的匕著第一个掉落,接着,殿中响起一片呕呃之声。 “咚” 与荀柔同席的袁隗,终于吓昏了,翻着白眼倒下去,荀柔来不及扶住,袁隗头冠跌落,露出白发苍苍。 左近的杨彪,露出神色惨淡的怜悯,却恶心得开不了口。 “袁氏谋反,诛灭全族。以儆效尤!”董卓冷冷开口,便有全幅武装的兵卒,上前将袁隗拖走。 袁隗的昏倒,成为整个宴会的终结,袁隗救了殿中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然而,在座公卿却很难对他产生感谢之意。 记忆还在,所有人都记得,就是如今“反董”的袁绍,将董卓引入雒阳城,然后自己逃走了。 用以威慑群臣的宴席散去,幸存者与亲族、好友相扶着起身,蹒跚走出大殿,谁都不敢多看殿前的铜鼎一眼。 一人脚下一软,没有站稳,竟从高台之上直接滚下去。 人的步速岂追的上,眼看那人滚至最下阶,伏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没有人说话,文吏的亲友,忧心忡忡的加快脚步跑到其身侧,惶顾四周,却不知该怎么办。 “驾我的车将他送去太医署吧。”荀柔叹了口气,他走在后面,但直到他走到阶下,人们都围在殿前,没有反应。 有资格在宫中坐车的公卿并不多,大多数看上去并没有比倒在地上的这位好多少。 他们并没有真的在城头生死搏杀过,也不曾见过尸首盈野的战场,更不曾亲历京观的建造过程。一辈子在朝堂之中修炼出应对云波诡谲,水下杀机的城府,面对董卓这样直接突破人类极限的行为,直接破防,实在很正常。 “谁要你这等奸贼示好!伍校尉之魂今当索尔方去!”一个年轻气盛的文吏指荀柔怒骂。 第262章 方才校尉伍琼被董卓点名之时,破口大骂,声称荀氏叔侄出卖义士,他死都不放过两人。 这话不清不楚,但并不妨碍众人各种解读。 “慎言!”落在后面的皇甫嵩老将军,快走几步下来。 在众官之中,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算是镇定。 根本不需皇甫嵩多说,那年轻文吏身旁友人,已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一把抱住他,捂住他的嘴,环顾左右,生怕下一刻就有西凉兵卒从四方冒出来。 “董君方受惊吓,失行狂悖,僭越上官,”小吏紧紧抱着友人,将之按倒在地,一起瑟瑟发抖,“死罪死罪!” “何事喧哗。”穿着盔甲的小将,领着一队兵卒跑步前来,“啊,荀太傅也在。” 小将找到一个认识面孔,上前抱拳行礼,露出一张干净年轻的脸,“不知发生何事?” 也不知是回过神,还是真的吓傻了,就在这时,脸被按在地面摩擦的董君,突然放声大哭。 “天也!曷其有极!” 天啊,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如此癫狂,何能为吏?”荀柔瞥了一眼小将,开口道,“公达,你领他二人去尚书台,录以病免去职。” “唯。”荀攸拱手受命。 “多谢太傅宽宥,太傅、太傅胸怀宽广……”文吏友人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连声致谢。 入仕之时的豪言壮语都忘了,比起继续提着脑袋做官,还是小命要紧。 荀攸与尚书台其他文吏,将两人和滚下台阶的倒霉蛋一起带走。 “多谢将军。”荀柔温言谢过热心工作的小张将军。 “不必,”小将摆摆手,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盔,“若是无事,在下便继续巡视了。” “将军请便。”荀柔客气颔首。 谁人知道呢,这位稍显腼腆的年轻小将,就是在历史中让曹老板翻车,丢了亲儿子和族弟,连自己都差点丢命的张绣。 张绣继续巡视,公卿们迅速散去,被董卓招回雒阳,任命为宫门卫的皇甫嵩叹了口气,“今日伍君之举,实在是惊极失措,其人曾随已故张公征讨凉州,立过战功,还望太傅看在其为国效力的份上,恕其妻子。” 荀柔双手拢在袖中,“董公今日之举,实为震慑群臣,免其与叛党勾连。” 董卓已不再寄希望能与儒生文吏们合作,而是以反人类的行为震慑朝中公卿。 皇甫嵩苍老的、松弛的、布满皱纹的脸,更加惨淡了。 他领兵百战,当然能听懂荀柔的意思。 董卓要打大仗,而大战之前,统帅将领为稳定后方,会使用任何极端的方式和手段只为胜利。 他不再说下去,只以沙哑无力的老人的声音,感谢当初被招入雒阳时,荀柔在董卓面前替他打的圆场。 ……其实,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荀柔凝视向皇甫嵩,有瞬间想问他,明知道雒阳已被董卓所控,他为什么要卸了军职,空身一人入雒阳来。 但在最后一瞬间,他忍住了。 这种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无论皇甫嵩如何战功勋著,如何用兵如神,当他做出选择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只能做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能被人指挥着走,再无从主宰自己的命运。 好在,至少是一枚还可以用的卒子。 荀柔没有再多说,准备告辞离开,正在这时,身后却有宫奴追赶上来,道董公请太傅回去议事。 议事之处换了偏殿,不必再对着满殿血腥,着实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议题干脆了当,如何阻挡叛军攻击。 其实也简单,雒阳周围历朝历代修建起八关,破关过后雒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只要守住八关,外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 其中北向,东向的几个关口是防御联军的重点,需要善战勇将,函谷关是后路出口,防备西凉马腾、韩遂趁火打劫,南面四关,则在机动,一方面募兵采粮,另一方面也防备南面刘表等人突然出击,需要信任得过。 最后,大将徐荣派往守汜水关,段煨守函谷,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在牛辅的领导下守南面四关,而北面孟津、小平津 董卓望向荀柔。 怪不得,这样机密的军事会议,董卓也要让他参加。 荀柔看向吕布,见他虽还未反应过来,却也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点了点头。 “并州军自北来,熟悉关中一带地理,小平津与孟津二关,还需拜托吕侯。” 董卓将自己的大部队派出去,当然不敢将并州军留在雒阳城中。 “若是需要,柔亦愿一同前往。” “含光为太傅,岂能轻离中枢,”虽然嘴上客气,但董卓在荀柔答应过后,表情肉眼可见的变轻松,“含光是先帝所聘的太傅,自当随在天子身边教导才是。” 不过,虽然这般,董卓还是安排了张济守孟津,让吕布守小平津关,两人互为犄角,自然也可为监视。 之后种种安排布置,不一而足,虽则急促,却也井井有条,并无慌乱,显示出西凉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一面。 事毕散席,董卓要设宴,荀柔推辞有高堂在上,要回家侍奉父亲,又被董卓连夸了几句孝顺等词,这才被放了告辞。 殿外,月亮已至中天,天空澄蓝,寥寥几点疏星。 侍卫高举火把,护卫他一路步下高台,荀攸照例在阶下轺车旁默然静候。 第263章 看见他,荀柔心中才缓缓落定。 抓着荀攸的手登上车后,车马驰出宫城,荀柔扶拭(围栏),抬头望向天上稀星。 今日大殿之上的一切,仍然如此清晰。 每个人面对恐惧的反应是不同的。 董卓今日在大殿之上的一切行动,除了为了要震慑群臣,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董卓自己恐怕都不愿面对的原因。 他怕了。 十倍的军队,士族的支持,董卓甚至没过主动出击,只是寄希望凭借关卡,守住手中方寸之地。 如果说历史之上,董卓之败,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注定。 而对荀柔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董卓终于要将雒阳的西凉兵将,派出去了。 “公达,”站在自家庭院中,荀柔看向荀攸,“并非是我告密。” 旁人家,他管不着,但荀攸住在这府中,他与哪些人来往,荀柔当然一清二楚,他不止清楚,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荀攸毫不犹豫。 “所以,伍君联络的西园军旧卒,你可知道详情。” 夜风习习,吹得广袖摇曳。 叔侄对望,荀柔静静的等待荀攸的回答。 公达,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第150章 我心则夷 打断荀氏叔侄沉默对视的,是来自董卓的使者。 使者送上两车礼物,一车是安抚荀柔的金银玉器,一车是送给荀采的锦帛首饰。使者谦卑的表示,董侯不会相信今日堂中的攀咬,请太傅放心,同时提醒他,两家联姻已经过了三礼了。 “董仲颖要为大将军了。”使者走后,荀柔主动换了话题。 “不错。”荀攸回答。 虽只是一个名目,但有与无还是有差别。 “袁绍举兵,董卓心生恐惧,必将、咳、必将迁都回长安。”荀柔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一则董卓出身凉州与羌人勾连,可为依靠,二则朝廷公卿多出关东,要断其联络,避免其人传递消息。” “三则,长安城池稳固,得关中地利,有山河之险,昔年张子房说高祖,以为凭之可当百万之众。” “今中原已乱,人心长草,势不可挡,避之锋芒,左守崤函,右定陇西、汉中张鲁不足为俱,巴、蜀之地刘焉虽有大志,却年齿已长,难成大事,自关中至巴蜀,则秦之故地,秦以之王天下,再凉州虽有马腾、韩遂,然其有二人,又岂能一心,此地商通西域,以此三处为根基,坐观东面诸侯称雄,待” 荀攸渐渐皱起眉。 环佩叮铃。 林木荫蔽的小径后,款款走来一个绿衣黄裙提着灯的窈窕淑女,只是表情不甚温柔。 “阿姊。”“姑母。” 淑女先是与荀攸回礼,转头杏眼怒瞪荀柔,“今日袁绍叛逆的消息传来,大人一直担忧等你归家,你不往后堂拜见,在此处为难公达?” “是,我这就去。”荀柔老实认错,转身去见亲爹。 荀采爽利转向荀攸,“公达可用饭?厨中备有汤饼。” 荀攸还在服丧中,只能素食。 “多谢姑母。”荀攸望了一眼荀柔背影,恭敬道谢,顿了一顿又道,“这几日,小叔父大抵也想素食清淡些。” 荀采稍愣了一愣,猜测大概朝中发生了什么,虽不明白,还是屈身以礼,“多谢公达提醒。” 荀攸低头回了礼,自回自屋去。 后堂,荀柔拜过父亲,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了袁绍等起义之事以及朝中部署。 荀爽知道袁绍四处结盟之事,此时也只能担忧怅然的叹了口气。 一方面,董卓霸朝,将朝廷搞到如今这地步,当然让人愤懑,另一方面,袁绍罔顾天子威严,伪造诏书,私自起兵,攻打都城,其中心思,让人不免深思。 “果然有十余州郡之长官,与那袁本初联盟?” “父亲勿虑,以儿之见,那联盟虽看似势大,实则未必能成事。”荀柔劝慰道。 “哦?”荀爽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观自春秋、秦汉旧事,所谓联盟,人心各异,无论胜败,不久当变。” “……周失其鼎,秦亡其鹿,如今,”荀爽再次扶案长叹,“又到汉家社稷?” 这种话,有过不知多少,真临到头,还是不免感慨。 “士心不亡,民心不亡,则汉不亡,如今尚不至此。”荀柔沉静恭顺的回答,“袁绍起兵,却不敢明言反汉,可知汉未亡矣。 “天子虽非天资出众之辈,却友孝恭谦,允执正中,不为外物所惑,品性无瑕,通习稼穑,异日或有德报。” “……当初,许不该让你来雒阳。” 荀柔一愣,忍不住抬头。 “功业、社稷,何如山林清静安闲。”荀爽目光渺渺,面色黯淡,越显衰老,“当初逃出雒阳,本想就此隐居,有你兄长顶立门户,你则随我读书,闲时树下论道,写得几卷文章,却不知如何至今日。 “你委屈难全,你兄长远隔千里,你阿姊又被董卓强娶。天下大乱,我已老迈,时日无多,尔等兄弟姊妹三人,却不知将来如何……” 荀爽看着幼子,满眼深深的担忧。 “父、父亲,何出此言……” 荀柔面对董卓、朝中百官尚游刃有余,此时却满心慌乱,惊惧难名,“荀子七十尚游列国,父亲定能百岁,儿、儿” 第264章 历史上,他的父亲,荀爽,没有活到王允成功诛杀董卓。 他紧紧抓住荀爽的衣角,“父亲若想见兄长,儿便派人将兄长请回,阿姊,儿也定不让阿姊受人欺辱,父亲宽心,请保重身体,勿作不祥之语……儿心中甚俱……” 究竟是什么缘故…… “唉,勿惧……勿惧……你已成年,如何再作此小儿之状。你兄长镇守一方岂能轻离,国之上公,岂能如此任性。”荀爽缓缓、缓缓的顺了一会儿毛,感到幼子心情平定,这才收手,“可进夕餐?饮食足毕,早些去洗漱安寝。” “唯。”荀柔伏拜行礼,举着袖子躬身退出屋。 必须提前诛杀董卓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回屋洗了脸,僮仆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就是面片汤,汤里还有几丝深绿色的荇菜。 ……荀柔其实不太想吃。 肠胃虽然饥渴难耐,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没那么容易忘。 他举著,闭着眼睛咽了一口,倒也吃得下去。 面食口感清爽,汤也是清汤,只有初生荇菜微青涩的味道。 要杀董卓,亦难亦易。 董卓本人便是骁勇之将,身经百战,气力过人,身边又环伺精悍亲兵。 历史上,董卓之死,是天时地利人和。 其人入长安,大起宫室,修建郿坞,囤积粮食,盘剥百姓,表示不成大业可以此毕老,却整日寻欢作乐,已无大志。 于此同时,为防关东联军,部将们却长期在外,镇守关隘,两下心意渐疏。 关中四面环险,易守难攻,但也在这几年折腾之中,丁勇不足,欲出关东,亦是难为,董卓愈老,心志愈平,心志消磨,而守备渐疏,再加上酒色,腐蚀了他的躯体,就算不是吕布,也能有他人,不过迟早。 历史已给出答案,原样抄不行,解题思路却很简单,但时间却不许。 众将都派出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荀柔一边吃着汤饼,一边将心中计划又勾改千百遍。 机会只有一次,一但错过,就再也不能。 次日再朝,董卓变了脸色,不再似昨日那般凶神模样,先是上表,请天子封他为大将军,好总督兵事,传话的侍郎,也不知有没有去见过天子,总之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称天子曰“可”。 事情于是就成了,当庭举行拜礼,董卓弯弯腰,就成了大将军,受百官朝贺。 接着,董卓便有理有据,有商有量,议起迁都长安。 “先前高祖都西京,历十一世,有光武中兴,如今复又十一世,按石苞室谶,宜当还都长安。” 不久被招为司空的故豫州牧黄琬,犹豫望了望噤口不言的诸卿,揣度着语气,举起笏板轻轻问道,“敢问大将军,这石苞室谶,出自何处啊?” 他,没听说过啊? “司空不知?”以六百石议郎堂皇独坐一席的李儒,笑容可掬,“这正是北邙山中石室里寻得的谶言,曰: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如斯难。” 这……什么啊? 不少饱读诗书的公卿,忍不住露出痛苦面具,心知着不过是一个借口,却也不敢应声。 “迁都改制,乃是天下大事,”大概是看今日董卓有些讲人话,杨彪忍不住开口,“昔日盘庚五迁,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如今无故迁都,恐怕百姓震动而生乱。” 黄琬跟道,“况且天下之间,动荡则易,安定却难,又则长安久未居住,宫殿败坏,不能卒复,望公三思啊。” “你二人,欲坏国家计耶!”董卓霎时变色,“关东贼起,汝二人欲与袁氏西行乎?” 这控诉可以说相当严重了。 杨彪脸色煞白,想起袁家满门今晨一早全被斩首,勉力道,“彪自向西,只不知天下何如。” “杨公之语,并无它意,只是此事郑重,当三思而行。”黄琬连忙找补,吓得满头冷汗淋漓。 “岂董公所欲为此?贼兵在侧,天子如何能安。”荀柔缓缓起身,向董卓拱手。 董卓脸色顿时转怒为喜,挥袖道,“正是,关中材木茂盛,杜陵便有千户瓦窑,至于百姓小民,若有前却,我令大军驱之,岂任自在!” 下朝过后,被救二人,自觉前来道谢。 从座前童子,到平起平坐的公卿,杨彪每每见到荀含光,总有些不自在,今日为其所救,也再没脾气了。 荀柔礼貌的与两人全礼,动作越发雍容端庄。 他今日善举,实因心情太好了。 大清早,上朝前,大侄子就将一卷帛书和一枚玉珏交给了他。 这显然任他施为的意思。 帛书中的名字,自然是与他们联盟的西园旧将,这些低级将领,没有曹操等人那样的豪气,只能委委屈屈的被董卓收编,又被西凉兵排挤。 然而,比起平民百姓中的义士游侠,他更愿意选择这样的人。 如果要类比,大概就是荆轲和秦舞阳之间的差距。 有这些人,再准备一些东西,最后就是时机,董卓身边最慌乱,兵卒最空虚的时机。 【光熹二年,大将军董卓,以关东军势盛,欲徙天子都长安,公卿皆不应,杨彪、黄琬说以盘庚旧事,卓怒欲杀人。柔曰:岂大将军欲为此耶?卓意稍解。时董卓用事,性情残忍不仁,瑕疵之隙必报,柔每于朝中委婉谏之,公卿百官受其恩者众矣。《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第265章 第151章 迁都长安 粮草、马匹、刀兵、器械、民夫…… 战争,从来不是容易的事。 雒阳北宫兵库司,储藏有天下最精良的兵器笔直柔韧的箭矢,柘木、鹿角、清漆的强弓,牛皮与铁片制成的厚实盾牌,雪亮沉重的铁剑与薄长纤韧的环首刀,长(枪)、矛、戈、戟……即使是制式武器,宫中所存的,也是最优秀的一批。 十间宏伟的仓库,储存足以武装十万人的武器。 武库在宫中,粮仓在城外,这其中藏着东汉光武帝微妙的心机。 司库看看纤细修美的青年太傅,又看看对面阔脸粗悍的西凉蛮子,委屈而愤恨瞪了西凉人一眼。 “武库的钥匙交给段将军了。” 十余枚沉甸甸的铜钥放在木匣中,被荀柔亲手托给段煨。 段煨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连声主动表示,日后荀太傅若有需要尽管来取,不用跟他客气。 武库一直被荀太傅攥在手中,数次敷衍搪塞董公,此次却突然主动提出,大战在即,换军中人掌管方便,唯一要求是指定他接手。 董公自然答应。 但接手武库就是接手后勤,在雒阳后勤安稳,还是镇守关隘争功,段煨未分明两边利害,只能俯首受命。 交接账册后,表情不满的司库,以及守卫兵卒,都被荀太傅干脆带走,这样大方的态度,令段煨放心之余,又莫名忐忑。 这其中,真的没有问题? 然而,荀含光头也不回,既没有拉拢,又无暗示,竟真的就这样走了。 段煨望着远去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将杂念排除脑海,招来兵卒盘点库存。 “太傅……”远离武库,司库丘君满脸不解,“真不必在刀兵上动手吗?” 荀柔摇头,“西凉兵卒身经百战,岂不懂刀兵,班门弄斧,反让其人生疑,况且……段煨此人已够多疑了。”他低声道。 “啊?”司库未听清,下意识反问。 “回家去吧,从今日起收拾行李,多带干粮、粮种,带上铁器,少带金银,若能寻得白矾,也可带上一些,路中取水置之其中,可除去水中秽物以免生病。” “……啊?” “跟随前队的车架,不要落到后面。”荀柔对着神色迟钝的青年,耐心嘱咐,“若有难处,可往荀氏车马处求助。” 丘君眉眼敛了敛,抿唇低首,露出回避。 于是荀柔明白,对方不好意思再与他家攀交情,越发温和道,“丘县君为政颍川,百姓安乐,德风如化,对我家也多有照顾,我儿时得令尊夸赞,也曾与丘兄及令兄见面,丘兄不必如此客气。” “……不敢,不敢。”丘君慢了半拍,拱手退避,连声答应着告辞。 荀柔在分别过后,依然想着这个人,以及他的家族。 无反抗灵帝昏庸之勇气,无奉钱买官的阿谀谄媚,也无惊艳天下的传世才华,儿时在颍阴为令的丘县君家族,就如这一时代寻常士族儒生文吏的一个缩影。 他们不能豁出去,不够锋芒,也非阀阅名门,在过去十余年中,在彷徨犹豫,挣扎退缩中,被悄然被遗忘,寥落下去。 灵帝死后,荀柔成为太傅,丘君拿拜帖投门,堂兄荀彧从一众名帖之中发现,再拿给他,提起旧年,也甚唏嘘。 丘县令同无数与之命运相似的儒生,原本还能凭踏实苦干,缓慢上升,甚至做到一方太守,却在时代的波涛中沉没下去。当灵帝死后,他们也已经老迈,没有机遇,再难得赏识,生活日渐困顿。 当年更加精心培养的长子已意外死去,只剩下不够聪明的次子。仰望旧年薄缘相交的荀太傅,能给次子一个机会。 丘二郎上门,则只求一门糊口的吏职,养活老父和妻儿。 其人带着羞愧,却又老实的坦诚自己才能平庸,君子六艺,不过学了书文,算数。 荀柔考察他,的确才华普通寻常,但这个时代,站在山上说话的人太多,埋首案牍的小吏反而太少了。 察举制度之下,不够有表现欲,不够耸人听闻,不够高谈阔论的人,很难脱颖而出,或者准确说,因为这个时代的选官制度,才造就出一批,不想埋头苦干,只想谈论国家大事的“人才”,这还不算那些依靠裙带关系,依靠名门身份入仕的草包。 “……辛勤为国,熟通细务的小吏,才是治理天下的根本。”荀柔向刘辩徐徐讲授道,“小吏不谈天下,不研经文,却踏实细务,或知风雨,或知粮种,或知车马耗费,或知盐铁为用,此等庶务,或许琐碎,然又何尝不是天下大势?” “知风雨,则知一年收成,丰年民安,灾年民乱;知粮种,则识地利,知山川平原,阴阳两面,水源何处;知车马,则能算彼此粮草损益。” “是,”带小冠,着玄色缝掖的刘辩端正跪坐,连连点头。 “陛下便是天下大势之趋,不必如袁绍等,战战兢兢,筹算谋划,计较厉害,只要能安定百姓,使之不受冻馁,不受欺侮,其必来归依。”荀柔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刘辩忍不住露出沮丧,“先生,外面都传,汉德已衰,汉室将亡了,连蔡公他们也说,袁绍宽仁有度,文武昭彰,中原百姓望之如圣,朕……朕不如之……” “外面,是何处?”荀柔正色,“蔡公在雒阳,何曾见过中原百姓拜望袁绍?况且,袁绍其人自称匡扶汉室,不在陛下身边,却兴兵中原,言行相佐,哪能称得上圣人?陛下为天子,竟惧怕一个小小叛军吗?” 第266章 刘辩先是一怯,继而低头露出紧张羞愧之色,“是,是朕想错了,怯懦了。” 荀柔缓和神色,“陛下不曾错,只是学得曾子三思之要。” 刘辩缓缓抬起头。 “陛下为天子,见国有叛臣,不是发怒,而是先思己过,这是明君的气度。”荀柔眉眼温和。 “……果真?”刘辩紧张的握紧拳。 “陛下正心直道,能体谅他人,善采谏言,这正是陛下不同于众人之处。” 刘辩的确也不够聪敏,但这时代,也已经有太多过分聪明的人。和曹操、袁绍、刘备这样的人相比,要什么样的聪明智慧,才能完全能凌驾其上,才能令这些人服气?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比。 只要足够能容人,能够承认他人的优秀,能让有能力的人公平竞争,承认他是胜利者,又让失败者不至于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稳住一个城,留一个根基,不成为完全的傀儡。 不走暗杀这样的小道,天子的身份,可以给他极好的政治优势,只要刘辩能维持如今的性格,会有足够多的有才之士,愿意向他奉献自己的才华。 那么,胜利者当然可以执掌天下,但只要刘辩能够稳住不拉跨,让胜利者第二代不能僭越登位,他就赢了。 而一个执宰政务,一个天下大义,这样制衡的形势,是他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最佳的结构。 荀柔倾身向前,以恭谦上谏之姿道,“天下之人,俱是汉朝之民,民有叛,缘由不外有三。一为百姓,二为豪杰,三为民贼。” “灾荒连年,瘟疫横行,父死母丧,妻离子散,家无余粮糊口,目无可慰之亲,当此之时,若见贵人金殿玉堂,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以酒肉喂豚犬,此人心中难道不会不平吗?若是百姓因此而反,乃百姓之反,此罪不在百姓,而在天子不养。天子不当罪之,而当愧谢天下。” “仍是灾荒疫病之年,仁德之士,见生民离乱,饿殍遍地,白骨露野,心中不忍,拍案而起,如是者,生平天下,安百姓,赈灾救死,扶弱济困之念,此为豪杰,仁心仁念,天子不能救天下,而彼救之,天子不能抚百姓,而彼抚之,如此之人,虽为叛,此罪不在豪杰,而在天子无能,天子当容其人,而用其才。” “见天子端居庙堂,威仪赫赫,执掌天下权柄,号令天下百姓,令天下臣服,见此心中不平,欲起而代之,兴兵动武,烽烟乱民,不念百姓,唯念权柄,此乃民贼。人心不足,横欲放纵,此天下之大罪,罪大恶极,天子当代天下讨之,以救百姓。” “百姓之心,在粮,在盐,在温饱之间,在安平,在不受欺辱,亦易亦难,请陛下务必审慎。”荀柔低身伏拜。 “朕明白了,”刘辩慌忙起身,“先生快快请起。” “以荀太傅之见,则董公是哪一种呢?”旁案的刘协童声清脆,却格外有一等气势。 “阿弟,慎言。”刘辩立即道,“勿要为难先生。” 荀柔缓缓坐起,并不着急,“此事就得由天子判断了。” “……唯。”刘协咬了咬唇。 “陛下将移驾西京,”小小插曲过去,荀柔继续上课,“这两日臣便为陛下讲一讲西京故事吧。” 刘辩有些疑惑犹豫,“太傅,不随同一道吗?” “是,臣要多留雒阳一段时日,迁取颍川百姓同往关中。” “颍川百姓?”刘辩对搬迁颍川百姓没什么概念,只是单纯好奇,“是太傅乡人吗?” “正是。”荀柔拜道,“臣之家人会跟随御驾之后同往,臣之家父年迈,还请陛下照拂。” “好,”刘辩连忙答应,已将前问抛诸脑后,郑重答道,“太傅放心,朕一定好生照顾。” 【(光熹)二年,二月乙亥,董卓烹杀校尉周宓、伍琼等,丙子,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夷其族。甲申,御史大夫黄琬、司空杨彪免。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颍川百姓百万户入关中,自留屯毕圭苑。壬辰,白虹贯日,徐荣与曹操遇成皋,与战,破之。《季汉书。懿帝纪第一》】[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改自《后汉书》 第152章 白虹贯日 “我不明白……为何硬要将颍川父老,千里迢迢赶去关中异地……” “关中乃汉兴之地,沃野千里,可养活百万户,比之颍川又有峰峻之险,乱世将至,此乃安守之处……百姓安土重迁,视线短浅,不知轻重,非常之时,只得用非常手段……” 在百姓哀嚎口申吟之中,他向堂兄的辩解,显得无力苍白。 从雒阳西面城楼上俯瞰,散乱的渺小的百姓身形,细小的,像匍匐的蝼蚁,在脚下,在广阔的平原,在大地上,绵延向无尽的远方,缓慢、缓慢蠕动。 扶老携幼的颍川百姓,衣衫褴褛,蓬首垢面,步履维艰,已与雒阳城同样仓惶而褴褛的百姓,汇到一起,在西凉兵卒的驱赶下,艰难跋涉向西。 没有力量,没有希望,没有抵抗,没有选择。 他们无辜不幸,生于乱世,遭受离乱、压迫、驱使、劫掠、生死…… “咳咳咳……” 风过带来烟火焚燎的黑色尘埃,呛得荀柔埋下头,扶着城墙,咳嗽不止。 董卓为驱赶百姓,也为百姓和臣属眷恋旧园,让兵卒在雒阳城放火烧城,皇宫、殿宇、城阙、官衙、民舍,两百年,一千年的旧城,被点燃起来。 第267章 空气焦燎,干烈,有摧枯拉朽的折断声,像下一刻就要整个崩塌,或者爆炸。 在风火中,整个雒阳城,飘飞着点点柳絮一般黑灰的尘屑,呼吸间全是干灼焦苦味道。 荀柔挥开手足无措欲的侍从,仰首天空。 晴空湛蓝,朗日孤悬,亘古不变。 在多雨的春季,它竟真的乖乖安静了五六日…… 忽而,日边微光一闪细亮如线穿过太阳,白日周围,以细锐光芒为径,膨起一圈细亮的彩虹弧光。 荀柔心底震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讶、疑惑、不安、怀疑……霎时涌上心头。 白虹贯日 难道……那书中所言真的…… “太傅?”侍从看向天空,只注意到日边有虹,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回头唤了一声莫名惊退的太傅。 难道真的有所谓天命…… 荀柔站直,收敛表情,仍然望向天空,心中怀疑和犹豫着。 衣甲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快速的踩着节奏上了城楼。 “回禀太傅,白马寺搜拣完毕。”梁肃单膝跪地,“收查金五百斤,钱六百万,两尊铜像各五百斤重,车马不足,不得搬运,还请太傅指示。” “知道了,”荀柔语气冷淡,“不是有那几个剃度的僧人吗?劈几根梁柱为担,让他们来抬。” 梁肃微惊,飞快的抬头看了太傅一眼,又埋下头领命,“喏!” “等等,”他正要走,又听到身后太傅道,“还是让僧人将铜像收拾干净,明日再随我抬去毕圭苑。” 可笑。 荀柔袖手身后,率先大步走下城楼。 自己方才也太可笑了。 不过偶然天象而已,就算是真的……那也必是吉兆! …… 仲春二月,汴水回温,温度怡人,空气湿润。 自陈留酸枣领兵而来的曹操,在此等惠风和畅之际,遭遇了驻守虎牢关的董将徐荣。 鼓角争鸣,马嘶金响,惊动左右山岳黄河。 英勇的武将,双手执一支长槊,神情烈烈,奋不顾身、浴血而战,一次一次举起手臂高声呼号着,向敌人发起冲锋。 在他身后,初上战场的新卒,被彪悍而精良的西凉兵冲杀的七零八落,湛新雪亮的刀兵成了敌人的战利品。 有人哀嚎,有人倒下,鲜血合成涓涓细流,沁染了水畔的芳草,一滴一滴沁入汴河。 曹操身边家将、亲兵、族子、亲友,在一次次冲撞中损失殆尽。 “阿兄!当心!” 曹洪替曹操挑开侧面刺来的长(枪),身侧执帅旗的亲兵,却在这一瞬被躲之不及的长刀,砍下马去。 大纛倒下的瞬间,惊慌恐惧的兵卒终于再不能维持,抱首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曹操猛然从厮杀中惊醒。 对面的敌军仍势如山海,身旁竟只剩几个族中子弟。 “我败了吗?” 他不甘的望向山岭遮掩后,隐现一角的虎牢关。 这是,他凭生第一次战败。 他挟势奔袭而来,原想趁敌军初守关卡,兵卒未齐,城门尚未修整加固,一举夺下虎牢关,却未想,对方那守将不过初至关卡,却不加固城关,布防兵卒,竟敢开关出逆三十里,在汴水畔设埋伏! 他未得先机,仓促应敌,甚至来不及排兵布阵就被杀乱。 散尽家财,辛苦募来的五千兵卒,首战竟就损失殆尽。 ……这就是西凉兵将的实力吗? 曹操心惊。 突然,日边闪过一道白光,如雪刃尖锐贯穿了太阳,一瞬破除万丈虹光。 “子廉!你可看见!”曹操惊叹着,方才败馁的失望霎时消失。 “什么?”曹洪长刀挥动厮杀着,回过头。 “白虹贯日啊!”曹操高声道,胸胆激荡,在即将被敌人包围前一刻,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回马扬鞭,“撤退!鸣金撤退!” 不过一战失利而已! …… “呦!”郭嘉提着酒壶,慢悠悠走到与荀彧并肩,左手搭在眼上望天,“这莫非是白虹贯日?” 他对着天象,仰首大口饮酒,直到呛得咳嗽,这才拿袖子抹抹嘴,“袁盟主这里,别的不提,酒却是好酒!” “酗酒伤身,少饮些吧。”荀彧温声道。 自董卓将颍川百姓与雒阳百姓一道迁往长安,他就越发沉默了。 “文若,你说这是凶兆,还是吉兆?”郭嘉并指指天,假装没听见劝诫,朗声道,“以我之见,当是吉兆。董卓竟将袁隗杀了,还要迁都长安,实在是愚蠢至极。若其据雒阳之险,东向以临天下,则为大患,如今却焚烧宫室,西迁关中,当知其人,外虽勇、心已怯,失天下之志,必无能为也!”他转头看荀彧,眉梢挑高,“怎么,文若之意不同?” 荀彧摇头,“董卓暴虐,必以乱终,只是……关中亦是龙兴之地,秦以之并六国,高祖因之成帝业,并非不能为。” “虽有雄关沃土,不得其人,又有何用?”郭嘉边饮边笑,双眸明亮,望向雒阳方向,“袁隗一死,袁本初这几日哭够了,也该动了说起来,这白虹贯日,莫不是指奋威将军曹孟德?今日,难道还真能让他拿下虎牢关?” 他一边问,一边自己回答,举酒向天,“惜哉,壮士!” 荀彧不言。 曹操仓促出兵,他也并不看好。 第268章 但这些日来看,讨董联盟之中诸侯各有打算,每日勾心斗角,又相互提防,并无多少匡扶汉室之心。袁绍为盟主,他本人领了冀州牧,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虽有讨贼之心,但诸侯虎视眈眈在侧,他却不敢将兵将派出,担心折损后稳不住局面,只得一面加紧招募兵卒,一面左右还转安抚,维持平衡。 曹操虽急躁,却比那些各怀心思的诸侯,要好得多。 若果然失利,也的确当得壮烈。 他垂下长睫,将颍川百姓也迁去关中,真是董卓之意?算时日,族中兄弟也都迁往长安了…… …… 长安城内,年久失修,屋瓦缺坏的未央宫大殿,此时乌泱泱坐满了人。 衣衫破败,面有菜色的文吏公卿,各个面怀忧思,围绕着刘辩兄弟俩人。 “白虹贯日,见于春者,政变常也,”王允满怀担忧之色,“宫墙破败,不足以为护卫,当命人省察内外,搜捕长安城中有作奸犯科,寇盗之徒,以免为害。” “正是、正是。”众朝臣俱连声附和。 “……这就不必了吧,”刘辩认真想了一会儿,犹豫片刻,缓缓道,“朕初至长安,不见安抚,反扰百姓,岂是道理。”他下意识望向左首,却见那席已换了新任太尉赵谦。 新太尉初次被天子垂询,顿生惊喜,连忙摆正姿态,凛然道,“白虹贯日乃是凶兆,陛下之安危,关系社稷,宜当审慎。至于百姓,陛下搜捕盗寇之徒,乃是安民爱民,怎么能算扰民呢?” 刘辩迟疑了,目光扫过群臣,想了想道,“御史大夫荀攸可在?” “回陛下,”御史台侍郎起身道,“荀大夫叔祖有疾,大夫告假,未曾来朝。” “啊?”刘辩微惊,“生病的可是大儒慈明公?” “是。” “病症如何?可有请医工诊治?”刘辩忙问。 “这……”侍郎哪知道上官家事,“想来,是有的。” “请太医令前往诊治,若有需要,尽取宫中。”刘辩下令道。 “唯。” …… “这……白虹贯日,也不知是凶是吉?” 长安城新置的宅院内,荀爽卧于榻上,也正担忧天现异象。 自雒阳至长安,这一路,他们虽不比百姓徒步,但荀爽毕竟年老体衰,又在不长时间内二次跋涉,难耐路途艰难,才至长安便卧病在床。 “攸以为,此非凶兆。”荀攸侍坐榻边,缓缓道,“《周礼》十煇之法,第七曰弥,白虹贯日,弥者,消也,必无咎。” “消弭……”荀爽未见开解,神色越发担忧。 荀采端着药盏,悄悄入内,无声的服侍父亲服下药。 服药后荀爽渐渐昏睡过去,荀攸与荀采一道悄悄退出屋。 “多谢相助。”荀采在廊下,屈膝致谢。 “姑母客气。”荀攸回礼。 荀采致谢过后,却并不离去,她抬头望了望左右,正色道,“公达,我有一问,还请直言相告。” “……唯。” “含光留在雒阳,是不是要寻机诛杀董卓?” 【(光熹二年,二月)癸巳,荀柔诛董卓。】 第153章 刺杀董卓 健壮却卑微的僧人,低着头,抬着装满金钱的沉重木箱,进入毕圭苑。 执守的西凉兵卒,目光落在一个个光头上,惊奇又鄙视。 这些僧人是汉人,却信了番教,剃光头发和胡须,只半肩披一张破布作衣裳,腰上一根麻绳捆住,变成现在这个怪模怪样。 然后,在迁都的时候,他们全被寺中“师傅”抛弃了。 僧人被监视着,抬箱子往里,等到最后两箱,最大两个箱子,却被风姿翩翩的荀太傅阻拦住,太傅道,他要将这两只箱子里的佛像,先给董公过目。 这仿佛是邀功。 前来安排的小吏没有阻止,他不明白佛像有什么好看,但年轻的太傅将成为董公的妻弟,这样亲密的关系,并非他们能够质疑。 况且,在所有人看来,董公从未反驳过荀太傅的面子,从未对其发怒,这是董公最亲信也难得到的待遇。 箱子被抬到大堂前,守卫的士卒尚未行动,荀柔已经主动解下佩剑。 第一次在雒阳被刺过后,董卓便加强了身边的守备,出行时要有数百兵卒护卫周围,府中也重重守备森严,除了极亲近之人,前来拜见者,都需要在门口解下兵刃。 其实,荀柔也可以算在亲近之列,但他一向谨慎自觉,每次主动解剑,以示无害坦然,即使董荀两家即将皆为姻亲,也时刻谨守安全距离,克制有礼,从不逾越。 正因如此,李儒数次劝说董卓杀了他,却始终未能如愿。 毕圭苑,乃是灵帝时期修建的别苑,如白璧一般精美绝伦。如今被砍光林木,踩杀芳草,只剩下光秃秃几座金碧辉煌的殿宇。 外间的兵卒、官吏、将士来回奔忙,为战争和迁都准备,董卓倒是悠闲的与妻妾作乐。毕圭苑正殿安乐堂中,传出丝竹歌舞之声。 荀柔立在殿门前等候,目光警告地扫过抬头张望的僧人,看得对方埋下头,这才垂首慢条斯理地整起衣袖。 他今日穿的纯白色,素绢上未染的丝绣出云纹。雒阳的灰烟飘飘扬扬,一不小心就沾染一身,不能拂拭,只能轻轻抖落。 空气焦灼得像有人举着火在附近燃烧。 第269章 真是极好天气。 很快,传令使出来,客气请太傅进殿。 荀柔温和礼貌的回礼,让传令使忍不住脸红。 两只巨大的木箱摇晃了一下,从箱角处洒下些许灰尘。 细碎的黑灰如漆屑,细细的飘落地上,形成两道淡淡的痕迹。 西凉宿卫并未注意,以为只是木箱放置过久,虫蛀腐朽落下的木屑,不以为意。 董卓对荀柔到来有些惊讶,却还是挥开身旁的婢女起身相迎,他并不相信那些外番传来的什么宗教,但他知道母亲和孙女都很喜欢。 关键自然不在铜像上,而是太傅的心意。 纯白细绢上微微闪动光泽,越发显出仙人风姿,董卓心底微妙,不由得想起从袁氏别院中抄出来的人……他走上前,口中称赞,说着回礼。 箱中躺着镀金的铜像,铜像人物长眉细目,栩栩如生,衣物褶皱如真实衣裳一般,周围垫着些黑灰碎屑,纵使他见过许多宝物,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尊铜像精致绝伦。 几个僧人打开箱子后,就退后到一边,荀柔款款走到他身边。 变故, 发生在一瞬。 几小段火炭掉进木箱中。 只有女子小指一节粗细的炭,一端带着将熄未熄的红,仿佛一不小心没有拿稳当,大多落进黑褐的灰堆中,只有一只不小心掉在外面。 “轰、轰” 两只木箱,烈火伴随着爆炸,发出巨响。 董卓在木炭掉落的瞬间反应过来,向后躲避,却还是被从未见过的变故一惊,双眼被明亮的火光灼得一盲。 荀柔不顾手臂被灼,抓住这瞬间,拔出缠在臂上的短剑,冷静精准的调节角度,再猛的刺出去。 剑被刺入董卓的左眼。 董卓剧痛的狂怒嘶吼,来不及拔出佩刀,在灰烟中也看不清形势,但凭借着战场拼杀中得到的经验,条件反射一样速度的挥出拳头,并以腰力,旋转着踢出一脚。 躲过脚下,躲不过胸口重重一击,荀柔却像感觉不到疼,紧紧伸手抓住董卓的发髻,不让自己被击退,死死把住剑,再一次压上所有力量,将剑深深的刺入进去。 守在门口的西凉兵卒,在呆愣过后,飞快反应过来,提着矛上来增援,扮做僧人的西园旧卒,将随身竹节中的火炭丢出,燃起火焰,徒手和守卫厮杀,用肉身阻拦援救。 时间,只是时间。 荀柔咬紧牙的将剑柄刺得更深。 剑间,进某个点上。 像刺破了一层薄薄的纸。 他感觉到了,董卓也感觉到了。 那是, 死亡。 董卓惊恐而暴怒的狂吼。 荀柔双手把住剑柄更深插下,再往右横切过去。 吼声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失去控制的身体带着荀柔向下倒去。 “咚!” 重重一声。 所有一切,发生在几息之间。 所有人,听到了这一声。 胜利光明,以及绝望深渊。 “董卓死了!”“我们杀死董卓了!” 有人高声欢呼,消息传给外面的同伴,再由同伴传到外面的世界去。 守卫绝望中,杀死了所有手无寸铁的“僧人”,而与此同时,殿宇在帷幔和席垫的疯狂助燃下,剧烈燃烧。 火。 没有人不害怕的火。 一条帷幔掉下来,阻挡了忠诚的侍卫突进,向刺杀主公者的报仇。 更多急忙涌来的西凉兵士,在呼喊声中难以置信的呆滞,然后开始六神无主的逃窜。 荀柔轻轻吐出一口气。 胸口,后背,四肢没有地方不疼,胸口一阵一阵闷疼、窒息,喘不上气,但他的心情却是放松而愉快的。 刺杀和诛杀,并不是一回事。 诛杀需要筹谋,是形势,只需要缓慢的稳定的前进,就能将对手逼进必死的境地,在这个过程中,哪怕有些微的失误,也可以补救,因为当形势达到、形成,杀死,不过只是早晚的区别。 但这需要漫长的时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行刺,却是另外一回事,看上去鲁莽而简单的刺杀,如果想要成功,反而需要无比精巧的计算和设计,不能有一丝差错和迟疑。 好处自然是,只需要一个恰好的时机,以及人,就够了。 董卓在被行刺过后,便十分小心,外出与在室,都有上百誓死效忠,拱卫的西凉亲兵,本人也拥有非比寻常的武力和敏锐。 能靠近董卓的人,本就不多,而让其能不够防备的,只有自己。 意识到只能亲自上手时,荀柔并没有感到害怕,实际上,就算不是必须亲手,他也宁愿亲自动手以确保董卓的死亡。 他知道人体构造,放弃普通人常识的要害心脏和咽喉。 不提此时短刃的锋利程度,心脏有肋骨,董卓的颈部那样粗,也很不容易找准血管。 只要一击不中,董卓与他的武力值差异,会让他没有第二次机会。 于是,只有眼睛。 在历史上,夏侯惇被箭射中后,能活着成为独眼夏侯,实在很有运气,如果射箭的人再有力一些,穿过某个致命点,就没有啖睛的妙谈。 有了目标,他仍然需要借助一些力量,获得一点时机,以确保万无一失。 **不制作成火炮或者子弹时,虽然也会爆炸,但并不能致命。 第270章 不能携带明火,只有简易烧红的火炭,甚至火炭也可能在携带途中熄灭。 他需要的是一击毙命,确定董卓死得不能再死,绝不可能再有一丝生机。 没有刺杀是万无一失的,但他必须万无一失,因为他没有退路。 他必须杀了董卓。 他成功了。 火焰顺着殿中的帷幔与苇席垫燃烧,爬上房梁。 荀柔回了一点力气,他动了动,想要挪开董卓,发现自己已无能为力。 鲜血从口唇漫出,他喘了一口气,侧头看向在躲在角落里的无辜女子,“快逃吧。” 无声的提醒。 身上的剧痛似乎渐渐消失。 火焰燃烧木材的噼啪声音,真是清脆。 荀柔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从董卓眼睛里拔出剑,割开他的喉咙,任由鲜血沁透衣裳。 段煨现在接到消息了吗?只需要这位多疑的将领,短暂的犹豫,董卓死去的消息,就会长翅膀一样飞出雒阳城。 讨董联军会迅速崩解掉,然后彼此杀斗,不会东顾远在关中的天子。 太学的书籍被王允带走一些,更多数被好好的深埋在地底。 皇甫嵩和吕布足以守崤函,抵挡董卓残部。 棉的种子,也被带走,将有机会在凉州生根发芽。 他紧喘了一口气,陷入更深一层窒息。 还有什么……还有…… ……父亲、阿姊、公达……顺利抵达长安了吗……父亲年迈,车马劳顿,不知道会不会生病……给兄长寄去的信,不知到达没有……还有仲豫阿兄、休若阿兄……风餐露宿,会受饥寒吗……一路这么多人,安全、卫生、饮食……他该多叮嘱几句的……还有……文若……友若……文若安全了……友若机警…也没事吧…董卓死了,大家该开心了…… 还有什么吗…… 眼前一层一层黑暗,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开始针刺一样疼…… 荀柔望着燃烧的屋顶,就这样吧……这就是死亡吗…… 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进刺客列传? 毕竟董卓……也是留名青史的人物啊…… 一滴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鬓间。 我自己哭过。 也就不必,再有谁为我哭了。 …… 夜幕四合。 经历了摔落战马,水边受困,误入歧途,曹操九死一生,带着伤破的手掌,骑着堂弟曹洪让给他的马,领着仅剩的数十残兵,借夜色甩脱了追兵,终于,活着、回到讨董联军的大营。 “诸君!”他向饮酒作乐的诸侯们高声疾呼,“董卓之罪,暴于四海,我等兴兵除奸救国,远近莫不响应,以此义动也,如今义兵迟疑不进,将失天下之望!” “诸君听我一言,向使诸君各据要津,北临孟津,西守成皋,据敖仓,再塞轩辕关,太谷,南进武关,震三辅,纵不与战,以为疑兵,示天下形势,再一鼓作气,诛杀逆贼,则克定也!” 浑身血污的将军,将满殿轻裘的豪杰吓了一跳,诸侯神色各异,彼此相顾,却无一人站出响应。 “将十余万众,言称张大义天下,却逡巡不敢西进,我窃为诸君耻之!” 曹操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中,终于全然失望,昂首扶剑,转身而去。 “诸君北面,我自向西!” “呼” 郭嘉仿佛惊吓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放下酒盏,转头望向同席的荀彧,双眸神采粲然,“文若,以为如何?” 荀文若敛眉,没有回答。 郭嘉扬眉嘿嘿一笑,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改日一道饮酒” 他话音未落,一个兵卒闯进来,神情恍惚 “雒、雒阳传来消息,董卓死了!” 满帐哗然! 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的荀文若,失手打翻了酒盏。 第154章 一夜过去 上党郡长平亭,正是战国时赫赫有名的长平之战发生之地,与西凉将张济驻守的小平津关,隔黄河对峙,相距不过百里。 三日前,数万人逶迤至此,驻扎在纵横山岭树木之间。 张济没有派人渡河侦查,只是加强了黄河狭口的防御。 于是中夜,便有人举着火把,在黄河岸边游荡观察,可惜夜色之中,隔岸只能看见点点营寨火光。 “董卓迁都,大将又分守周边关隘,此时正是雒阳最空虚时。” “你既与孟津守将吕布有旧,不如遣人与之约盟,同攻张济,一战将之拿下,再趁董卓尚未发觉,我率骑兵冲杀,攻入雒阳!” 说话的女声像被砂砾磨砺过,略显沙哑,内容却十足生猛火爆,几乎溅出火星。 跟随其身后的高大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哪有如此简单?且不提吕侯是否愿意与我联合,也不提我们如何渡河,雒阳尚有二万西凉兵卒,乃是董卓亲部,全是西凉军精锐中的精锐。” “你若惧怕,只联络吕布就是,我本来就只打算率本部兵马前去!”女子朗声道。 “我绝非怯退。”波才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荀氏这样温文尔雅的士族,怎么会培养出如此暴躁的女郎。 然而,这位暴躁的女郎,数日之前,着实从匈奴刀下救了他一命,加上荀太傅,他欠了荀家两命,于是也只能没脾气的跟随其身后。 第271章 “随我者虽有数万,但多是并州普通百姓,老弱妇孺,不习操练,又长途跋涉,饥渴虚弱,不堪驱使。若非先前女郎相救,连我都要成为匈奴人的俘虏,又如何能与之战,至少还需安顿数日,恢复精神再作打算吧。” “如今时机最好,待彼开始西撤,必令众将在左右翼聚拢,到时候勾连紧密,就再无机会。”荀襄仰首,眸光熠熠,“不需兵众,只需雒阳城生乱,袁氏联军必趁机大势攻城,牵制住董卓,雒阳城,城小门多,兵力必然分散,我以骑兵,只需数千,出其不意攻入城中,带出叔父就走。” “女郎,不可冲动,吕奉先此人,有小义却无大义,若是向他求助救命,其人或许还能帮忙,但事涉大局,他心中若有主张,却难说动……” “以义催之不可,则以利诱如何?”荀襄立即道,“乐安郡盐利万万钱,事若可成,我许之今年一年盐利,当值万金。”荀襄皱紧眉头,“吕布他为什么不愿?张济在此便是牵制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吕奉先堂堂将军,难道甘愿受人胁迫?” “……女郎,你又怎知这不是荀君的筹谋,要与董卓联合平定天下?不怕你的行事坏了含光君的筹谋?”波才长叹一声。 “董卓是何人,我叔父要天下,何需依靠他!”荀襄按剑铿然道,“我荀氏难道无人?” ……不是,姑娘,你重点错了……也不对……是他自己开的头…… 波才终于被怼得哑口无言。 “也罢,”他再次长叹,单膝跪地,拔出佩剑深深插入泥土,誓道,“那便请让我前去,无论含光君心意如何,我必誓死将他带出雒阳!” 其实,他也不曾相信荀君会屈身事董。 而如今,只要不是笨蛋,就能看出天地变了,他一个黄巾出身的出逃太守,对大汉朝的忠心实在有限,至于荀君……别人不知,他难道还不清楚,荀含光对大汉能有几分真心? “何用你” 荀襄话未说完,大河对岸的营寨忽然爆发出嘈杂喧哗。 “熄火!”波才连忙将荀襄拉倒,身后亲兵不必多说,都飞快熄灭火把,扑倒在地。 “怎么回事?”纵使知道对面必看不见,荀襄还是压低声音,“未见有人攻击啊。” “对面仿佛是炸营了。”有经验的老兵观察片刻道。 “炸营?”荀襄盯着对岸点亮起来的火把,若有所思。 对面兵卒吵嚷混乱了两三刻,营寨又渐渐重归于平静。 荀襄撇过头向波才,“与君打赌如何,襄以为,此必是雒阳出事的消息,令其生变。” 波才未答,荀襄又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唯。”定下心的波才,也不再纠结,干脆答应。 …… “董卓死了?” 千里之外的陈留酸枣,满殿诸侯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说不出话。 “怎么死的?”袁绍起身,大步来到兵卒面前。 负责巡守的斥候,从听到消息到现在,都还满眼恍惚,“……不、不清楚,仿佛听说,说,说,是荀太傅刺杀……” 温文尔雅、谦仁君子、玉璧明珠、掷果盈车…… 他所听说过的,和荀氏太傅有关系的词,没有哪一个词,和刺杀,能扯上关系。 实际上,那个恍然的,惊惧的,从城楼坠下的兵卒,自己,也完全不能相信。 谁敢相信? 就是整个袁氏联军大帐中,又谁敢相信? 董卓死了? 怎么死的?被刺杀而死。 被谁刺杀?荀氏含光。 这可能吗?那个荀太傅,荀含光? 那他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算什么? 难道要去向小皇帝请罪? 无论是听说荀柔大名,还是见过他的诸侯们,全都哑口无言,茫然无措的相顾,思维完全混乱了。 “请问,可有行刺之后,荀太傅的消息?”荀文若平静的问道。 “不、不知……” 兵卒愣愣的摇头。 谁还关心之后啊。 荀文若十分平静的道了谢,又坠着半截被酒泼湿的袖子,向袁绍请罪告辞。 “好好,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请同饮……”袁本初满口胡话。 荀彧再致了一声歉,这才神情平静的从帐中退出。 他平静的找来随同护卫,平静的收拾了行李,平静的让人牵来马匹,平静的准备伴着夜色走出联军营寨。 消息已传遍大营,他此时要走,也再无人阻拦。 “郎君,欲何之?” 郎君,要去何处? 护卫问道。 “雒阳。” …… 哒、哒、哒、哒…… 月夜之下,二十骑士向着黄河岸边的孟津营寨飞驰。 最外围营寨,守夜兵卒站在哨塔上远远望见,连忙大声呼止,吹响角号。 对面的奔马速度丝毫未减,直直冲到辕门。 士卒举着长兵器从门内刺出,仍然高声呼止。 “诏令!”为首身着皮甲的骑士,嗓音如黄鹂,竟是一名女子。 只见她将一封书简和一枚金印高高举起,大声道,“太傅之印在此,唤吕将军接令!” “……你是什么人?”兵卒纳闷的仰起头,明暗起伏的火炬照明中,竟是一张秀美精致的面容。 第272章 神色肃穆的女子,目光在火焰中闪过一丝水色,继而飞快不见了,“荀太傅之妹,荀光。” 【王子师不是什么磊落君子,他的话信不得。】 星空之下,俊美青年负手而立,修白如玉,身姿颀长。 女子惊恐的跪下伏拜,【我……公子,公子恕罪,公子恕罪,我……我并未说什么要紧事……】 【你是聪明女子,吕奉先虽为人傲慢,对女子却还有几分心软,只是以其品行,未必能有善终。】 【我……】女子惶恐的抬起头。 她才知道,自己这段日子躲着他,不出现,悄悄行事,竟都落进他眼中。 如此,在他眼中,自己成了什么样的人? 然而青年并未生气,甚至微笑着弯下腰,将她扶起,【我并未怪你,只是可惜。在这世上,这世上,女子若无这般为自己多做打算,柔韧而坚毅,就无法活下去。】 【我们做一个交易,我送你一个能保护自己的身份,你若愿意,有此身份,便可以嫁给吕奉先,若是不愿嫁,也可凭此存生保命,不必再屈身侍人,而你帮我做一件事。】 【是……什么事?】 【我请皇甫老将军陪你前往吕布营寨,你们要赶在两日之内,通过函谷关,杀掉守将樊稠,占住关口,防守西进的兵马。行军计谋,不必你费心。吕布性傲,必不愿听从皇甫将军之言,还请你从旁劝导,多多费心。】 【数日之内,雒阳将乱,定有人想攻向长安,挟持天子,若是如此,天下真的就再无希望了。】青年竟跪下来,对着她稽首一礼,【还请务必助柔一臂之力。】 【……唯。妾誓死,必令吕奉先守住……函谷。】 【云,飘而不定,不能常保。红日升东方,大道满霞光,此乃吉兆。日后,你便是我荀柔之妹,荀光。以此太傅之印为凭。】 云娘……荀光回想昨日,心底一颤。 她定下心神,下了马,望向自火光中走出的吕侯吕奉先。 …… 天光大亮,距离董卓被杀,已过一日。 整个雒阳方圆五十里都戒严了。 段煨一时犹豫怀疑,让董卓已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引得四方震动,更引得雒阳城内外哗变。 收编的西园兵,新募的本地役夫,还有少许尚未离开的民夫,甚至许多西凉兵卒,全都乱了,劫掠相杀。 而此时,段煨却根本无暇镇压。 荀含光不见了。 可以保全他性命的荀含光,居然就这么要命的,从毕圭苑消失不见了。 雒阳城南某间民居内。 几个女子一边惊恐的窥探着外面来往的兵卒,一边担忧的望着至今没有苏醒迹象的青年。 青年被伏置在席上,背上是斑驳的烧伤,脸色惨白,唇角不时沁出鲜血。 虽然幸运的未曾发烧,但青年的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 第155章 生与死 “从昨日起城里就乱,这一波一波的搜寻,我们还能躲得几时?”一个女子坐在屋角,不安的双臂抱住自己,“荀公子这般下去,也没救了。” 她往日娇媚的妆容,被黄土与煤灰掩盖,却掩不去惊惶无措的表情。 “刚才那些人一直高喊着段将军名号,说是请荀公子去,态度也客气,说不定还能替公子延请医工。”另一个女子也忍不住道。 “不可,”一直躲在窗下,时刻注意外间的女子回过头,“就算方才之人所言是真,那也是之前。荀君未伤,段煨当然愿意将他奉为上宾,或挟持分功,或向天子请降,均可有利,可荀君如此,段煨得之惧其死而天子迁怒降罪,恐怕会投向董卓余将。你们也见到,这城中搜捕的,不止段煨,还有忠于董卓之人,这些人恨不得杀荀君而后快。” “且不提荀君为太傅,一向仁义爱民,董卓骄横残暴,荀君杀董贼而救天下,”女子望向众女,沉声道,“也救了我们,纵不为大义,也当知救命之恩吧。” 众女沉默片刻,一人道,“可这般,如此奈何?” “……待夜,护之出去。”女子思索片刻低声道,“我知一人,或可以帮忙。” …… “……1949年10月1日……全新的共和国成立,昭示着人民终于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下解放出来,新生的独立、自主、民主、统一和富强的国家从此诞生,这是人民的伟大胜利,世界历史上的伟大胜利……” 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挥舞双臂,感情喷发,讲台下,学生们低着头瞌睡、手游、赶作业,毫无反应。 近代史这门大学公共必修课的课堂向来如此,大家从小学、初中、高中,一遍一遍的学,到大学竟然还是这些老掉牙的句子。 荀柔坐在窗户边,晒着太阳,懒洋洋的一手撑着脸,一手翻着书。 隔壁学校历史系任教的堂兄荀悦,坚定的将这本《江河万古》塞给他,保证有趣,对非专业人士友好。 他放在书包里一不小心就忘了,也是今天太无聊才想起,同样是历史内容,也就不能算他不认真学习。 与大多数这类书籍不同,这本书将历史文化的转折和发展,归于群体作用之中,而竭力淡化个体存在,观点很独特,但未免有点残酷。 杀人盈野,饿殍载道,流血漂橹,舍生成仁,惨烈的画面莫名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第273章 所有的战乱,都是资源的重组与在分配。 终究,个体努力毫无意义,只能被时代驱使,生灵挣扎与呐喊在历史中湮灭,唯有长江黄河万古千年…… 历史规律的确如此,但不能避免让他感到挫败不甘。 如果不是为改变,一切所学又有什么意义?一切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下课铃声,在这时候响起。 学生们顿时沸腾。 老教授冷冷一眼扫过,宣布学中期小论文,选择一个点描述国家从筚路蓝缕到取得胜利的进程,2000字以上,下周,电子版他要查重。 一时间,哀鸿片野。 王教授冷哼两声,像大胜将军,腆着肚,夹着电脑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荀柔收起书,走出教室。 教室之外落日熔金,扶柳依依,路边池塘,小荷初露,荷叶圆圆,正是暮春溶溶盛景。 同学们心里却只有心爱的鸡腿饭,飞驰而过。 荀柔路过食堂,望了一眼里面的人山人海,准备出去吃顿好的转换心情。 校门外是宽阔的马路,高耸的大厦大片落地窗反着天光云影,人行道旁的花坛里静静开着雪白玉簪,小学生打闹着追逐着路过,留下一串笑语。 夕阳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和平的慵懒迟钝,一切都世俗喧哗的恰到好处,让人仿佛融化其中,他慢慢的走,找到想吃的烤肉店,点了一人份特价套餐。 烤五花在铁板上滋滋冒着油花,春季限定的腌榆钱在青花盏里翠**人,甜酢汁清亮味道恰好,豌豆黄柔润回甜,乌梅汤清爽解腻,最后当然不能少一碗雪白晶莹香喷喷的大米饭。 荀柔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摸出手机对着烤肉拍照,制作九宫图发到微x。 老荀家的家族群,最新一条是亲爹荀爽发的链接惊!孔子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标明注明,是给某中小学生科普读物的文稿,希望大家给点意见。 荀柔点开:论“孔子诛少正卯”。 扫过一眼,文章全是大段结实的论述,直接滑动拇指到最下端结论:该事件是荀子托古讲的一个故事,以表达自己对为臣之道的看法。 …… 他爹,真的准备拿来这个做传统文化宣传?。 哪个正经人关心三千年前的老头?要是南子还……嗯……咳咳…… 荀柔点进亲爹朋友圈,文章已集结了九十九个赞,除了家里人,一串他爹手下学生灿烂的彩虹屁,每一个都认为,他爹这一篇文章深入浅出,哪怕三岁的小朋友也看的下去。 他一边唾弃这帮蒙蔽君上的佞臣,一边连忙占住第一百个赞,真诚评论:大人此文,生动有趣,旁征博引,今日早时风雨,必是因此惊动! 九十九个在前,真的很难翻出新意,但论真心,他绝对第一。 这些学生,还不都是为了答辩和期末成绩,他就不一样了,他是亲儿子滤镜,顶自家老爹,责无旁贷。 大概正是饭点,他更新的朋友圈很快被看到,微x滴滴响起来。 随商队出使星星国的堂兄荀谌,给他发来一张图片:白瓷盘中央一块带血丝的牛排,一坨土豆泥,一个圆面包,在加一碗奶油蘑菇汤。 注:昨天晚宴,黄豆流泪.jpg。 连菜叶子都没有啊,荀柔给他发去一个真诚摸摸头安慰。 荀谌:猫猫委屈.jpg 猫猫坚强.jpg 从堂兄开始,一条条消息开始往外蹦。 荀欷:香香.jpg 荀襄:吸溜.jpg 荀宜:这是学校旁边x家吧,还开着呢,我那会儿上学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这家,肉很新鲜,酱也特别好。 荀柔:对对! 荀心:小叔,我有一个毕生愿望……眼巴巴.jpg 荀襄:我也…… 小侄有愿望,当叔叔的自然要满足。 荀柔连忙:这家店有全家福套餐,后天就是周末,带你们来吃。 荀伈荀襄:谢谢小叔 猫猫抱拳.jpg 荀铮:谢谢小叔+3 猫猫抱拳.jpg 荀颢:谢谢小叔+4 …… …… 荀缉:谢谢叔祖+10 猫猫抱拳.jpg 队伍瞬间壮大,大家十分捧场。 荀柔成就感满满,迅速计算了一下奖学金余额就要答应,嫂嫂张蘅发出一张图:叼住小猫命运后颈.jpg够了啊!快去写作业!@荀襄@荀欷 含光你别惯他们,这不是几颗糖的事,要吃让他们自己赚奖学金@荀柔 没关系,他愿意啊!荀柔心中呐喊。 但他还来不及回复,瞬间,小猫猫全被各家大猫叼走了。 泪默。 荀采:叼住命运的后颈.jpg@荀柔 荀柔心底一跳:……阿姐? 他最近没干啥坏事啊?姐为啥叼他。 荀采发来私信消息:还周末烤肉,二伯前两天就说让去吃饭,文若世界巡演结束,隔离期满,休若也正好部队放假,你忘了? 荀柔恍然:啊对…… 荀彧鼓瑟,和国家古典乐团合作的世界巡演,圆满结束后,回国十四天隔离期明天就到了。 荀采:真是……文若走的时候你还嚷着要礼物。 荀柔:摸头,嘿嘿…… 荀采:公达下乡调研也快回来了,这个你没忘吧? 荀柔一恍惚,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土改还是新农合,总之公达下乡作调研好两个月了:嗯,没忘,说好回来约饭。 第274章 荀采:记得就好! 微x又在滴滴作响,荀柔看那叹号看的心虚,解释一句有消息,飞快逃离。 然而,老天就看他不顺眼,新消息正好来自荀彧。 荀柔看着鲜红的1,谨慎小心的,缓慢的伸出手指点进去:含光,听说你们学生会快要竞选,你准备如何了? ……学生会…… 荀柔莫名一阵恍惚,那几个字是……学生会吗?学校学生会快竞选了?好像…… 荀柔:我没想好 荀彧:? 荀柔:……学生会长好忙啊……听说要做好,周末都没时间回家。 荀彧:的确,学生会长和部长不一样。 荀柔和对面的堂兄相对沉默片刻,荀彧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对精致的袖口,黑白两个圆瓣沾在一起,有点像葫芦,但荀柔一看就知道这是两枚棋子。 荀彧:喜欢吗? 荀柔捏紧手机:喜欢。 荀彧:如果不想竞选,也没什么,周末想吃什么,我提前去预定? 荀柔:阿兄,你都不劝劝我啊…… 窗外夜色渐合,人群,车辆,玉簪,石板拼接的道路,渐渐淹没于夜色之中。 荀彧:想与不想,不在他人劝,从来,只在于你自己愿与不愿,不是吗? 荀柔抬起眼,头顶一盏灯照亮方寸,只有他面前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桌案,周围全都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连面前摆满美食的大理石桌,也缓缓沉入黑暗之中。 书包消失了。 手机也消失了。 黑暗渐渐从四肢淹没躯体。 抉择的时候到了。 沉下去,沉入温暖而舒适的梦,还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 “醒了,醒了!”娇软的嗓音带着兴奋,却连忙压低。 荀柔疲惫的睁开眼,看见一点茸茸的薪烛之光。 低矮的房舍,不平整的土墙,旧而硬的苇席,粗粝的衣衫,以及简陋的一切。 胸口闷疼,背上烧燎针刺一般的疼,四肢关窍骨骼都酸软无力的疼,疼得要死。 但他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不可改变吗?毫无意义吗? 一切,都在天地规则之中,结局注定,还是,只是受益的后来者,傲慢的自以为是? 他见证过奇迹发生,见证过世界上最伟大的胜利,见证过无数人惊呼的不可能。 但他似乎忘记了。 最重要的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万古江河》很好看,非常好,观点也很有意思,本人十星推荐,阿善只是在做梦,所以一切梦中都非常主观,非常意识流。 第156章 命悬一线 一枝薪烛,一点烛光,火焰茸茸。 荀柔眨了一眨眼睛,意识回笼,发现自己伏在一张矮榻的苇席上,烛火离他三尺,被握在一只纤白的手中。 “勿动,”肩膀被按住,激起一片刺麻的疼,略有些耳熟的苍老声音,中气十足,“你现在就吊着一口气了,老夫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可不是为了亲手给你送葬。” “……元华……咳咳……先生?”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荀柔艰难的喘了口气,疼得直冒冷汗,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疼,说明他确实还活着。 人,真的会惧死的。 在最后时刻,会不甘,会有牵挂,会想未尽之业,即使再艰难的活下去,也无法就此放手。 “说了让你勿动!”华佗清瘦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长眉灰白,眉心皱紧,满脸不悦,“虽说没死,但此地缺少草药,你背上烧伤,胸口骨裂,均只是简单包裹,而最要命的一处我问你,你肺上是否有旧伤?” 荀柔轻轻点头,轻咳了两声。 “内虚而外感风寒,再伤肺络,故时常发热,频频咳嗽,甚呕血? 荀柔再次乖巧的点了点头。 “不以清宣剂散除经络之寒,再徐徐温养,却以沉降之药镇咳,再急下大热之药为补,表症虽解,寒毒越深,肺腑旧伤溃烂!这是治病?这是治死!庸医!蠢货!这等材料,还敢给人看病,我” 华佗愤然起身,激情开麦,吐出一串荀柔快得听不清的词句,以步速来观,兴奋劲已接近坟头蹦迪。 荀柔疲惫的眨了眨眼睛,忍不住为自己莫名贴切的联想笑起来,却不小心带动伤口,只得连咳带喘,老实趴好。 “他……疯了?”这时一道男声惊道,“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这是一把极清越柔润的声音,仿若琴鸣,即使这样的话,听起来也让人不忍责备,只觉得年少娇宠不通世事,有些过分率性。 “孔君,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屏烛女子屈身下来,烛火照出一张干净的、清丽绝艳的少女的容颜,“奴婢貂蝉拜见太傅。” 少女柔柔的欠了欠身。 荀柔一愣。 少女转身倒了一盏水来。 水是温热的,入喉之后,不适之感似乎也有所减轻,荀柔勉强开口出声,“……你与王司空……是何关系?” 貂蝉猝不及防,露出惊异之色,连忙伸手扶住倾斜的木盏。 痕迹已露,董卓已死,况且对荀太傅已敬服十分,貂蝉心念微动,低首轻柔回答,“……奴幼时失孤,蒙王公恩养长大。” 王允的美人计竟是真的! 第275章 荀柔望着少女娇媚却带着稚气的脸庞,顿时心气上涌。 董卓是什么人! 十几岁的女孩子送去给他糟践! 王子师怎么做得出! 荀柔瞬间拳头都硬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女郎救命之恩,恕某如今不便,待来日,定当叩谢恩德。” 貂蝉侧过脸回避,“这如何使得” “不对,”华佗忽然转身,弯下腰来,露出疑惑,“老夫记得,你也习医术,寒凝当以温散,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何况你本就体虚,如何能用大补之剂?若非遇见我,你现在已经性命不保。”他重重皱眉。 嗯……荀柔瞬间目光一飘…… “哼,”华佗见过不受教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见他如此,哪不明白其中有问题,“你以为旧伤不能复,故行此虎狼之药,只图一时之快了吧。” 荀柔露出一抹标准的乖巧的微笑,一眨眼,眼睫上一滴汗珠坠落,他忍住喉中刺痒低声道,“在此……得遇元华先生……是柔,命不该绝。” 曾经犯过的傻,就不必再提了吧。 “算你明白,”华佗又哼了一声,“你这肺腑之伤,唯有剖开胸肺,割去腐坏,再以疮药洗涤,方能除之,如今这开胸除痈的手段,唯有老夫能为。 他却没说,自己原本已随百姓离开雒阳,听说荀柔刺杀了董卓,又因为担心,随一众欢喜奔家的百姓回来。 “把人剖开治病!这是什么治法?” 一声惊呼,脚步声一动,这屋中第三人,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 容貌姣好,衣着精致,这是个一看就倍受娇宠的少年郎。 貂蝉察言观色,当即低声向荀柔介绍,“这位孔君,是此屋主人,奴等逃出毕圭苑,无处可依,幸得孔君收留,也是孔君今日出外寻来华公。” “正是,都是我救的你。”少年撇过脸来,正与荀柔四目相对,愣了一愣,又打量了荀柔一眼,飞快别过脸去,继续向华佗道,“老头,你可知这个太傅,如今值五百金,若是被你一刀杀死,可就不值钱了。” “你看不起老夫的医术?”华佗顿时抬高声音。 “孔君,华公,还请轻声,虽然如今四下混乱,但也未免隔墙有耳。”貂蝉连忙提醒,又忙向荀柔解释,“……太傅恕罪,孔君只是言辞无状,绝非心意如此。” 荀柔浅笑着摇摇头,“孔君……于我救命之恩,我岂能不明白……” 于礼而言,他今日已笑过太多次,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微笑。 “我看,老头你还是先替这位太傅治一治脑子吧?”少年一眼瞥见他的笑意嚷起来。 “颍川荀柔,草字含光,幸见君子。”荀柔温和一笑,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在下孔桂,凉州天水人,见过荀太傅。”第一次被称为君子,少年嘴角一翘,继而想起方才自己所说,顿时脸上一红,摆正了姿势,抬手一揖。 “恕柔失礼。”荀柔垂眸,颔首回礼。 “不必,不必,你趴着吧,不必客气。”孔桂连忙摆摆手。 他行礼姿势标准,礼仪规矩却疏,衣着精致,屋舍却简陋,荀柔稍有些奇怪,在雒阳数年,他却没听说过这个少年,更没听说过天水也有孔氏后人。 疑惑一闪而过,荀柔喘了口气,掐住掌心,向貂蝉轻声问,“不知,自董卓死后……几日?城中……如何?” 貂蝉一愣,连忙道,“董卓死有四日,消息传出,有些百姓尚未离远,便又返回雒阳自家,西凉兵将分了两边,段将军将自家兵马封闭城门,一边搜寻太傅下落,还有一些西凉兵,打着为董卓报仇之名,四处抢掠百姓,其余却不能知。” 荀柔皱紧眉心,疼痛让他疲惫而难以集中精神。 他成功刺杀董卓,雒阳是段煨坐镇。 比起出生盗匪,由董卓一手提拔的李傕、郭汜等人,以及董卓的女婿牛辅、李儒,段煨出身武威郡名门,是凉州三明段熲族弟,段氏树大根深,这也意味着段煨想法,会与前两者不同。 这也是他当初让段煨留雒阳的原因之一。 段煨多疑且难断,再加上家族名誉,至少会在短时间内,会在天子和牛辅之间犹豫,而这短暂的犹豫,就能让董卓被杀的消息,远远传出雒阳城,从而影响天下局势。 他心中最完美的走向,吕布皇甫嵩成功取得函谷关,董卓余党与关东袁绍势力在东面相互绞杀,如此则可争取得一些时间。 取得函谷关并不难,樊稠不过持勇之将,时间差打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能奏效,董卓余党与袁绍势力打起来也不难,王允、杨彪等人深恶凉州军卒,也都不是蠢人,哪怕这些人请降,也当知道留之关东,雒阳城没留下多少物资,无论主动被动,这些人都只能与袁绍势力对战。 崤山函谷,可不像历史上贾诩让李傕郭汜冲击的长安城,况且他们在东,不在西,若是攻关,关东联军总有几个聪明人,能看到时机从背后攻击。 如此,朝廷至少能得一丝喘息。 他提拔了尚书台中几个有能力的青年,虽然不记得他们是否历史留名,但从能力,胆气,志向上,他们都十分出色,甚至出身也不算低。 一线重兴生机。 这般安排,他将之作为补偿。 因为,选择这样时机杀董,并不是为汉朝,也不是为天下。 第276章 那时候,他没想自己会活下来,甚至自以为从容,近乎欣喜的向往死亡后的安宁。 实在,太不负责了。 荀柔闭目凝思。 四天、四天…… 消息大概还没到长安,但应已传出关去,袁绍联军与董卓余将,当已经知道。 联军中,有野心勃勃的诸侯,也有心怀汉室忠臣,那么忠臣将领,定会趁机攻打……不知吕布是否已经拿下函谷……董卓手下十余大将,各自立场却有不同…… 他能做什么…… 突然,就像猛然崩断了线,荀柔思维中断,眉心一松,昏睡过去。 “你做什么?”孔桂惊诧的望向刚刚下针的华佗。 “没看他差点断气?”华佗无奈揭了针,望着榻上面色惨淡、呼吸微弱的青年,有些惋惜道,“老夫手中成药已用完,若是寻不得药草,怕也只能替他送葬一回。” “不会,”貂蝉摇摇头,“荀太傅定不会死的。” 她看得出,年轻的太傅,如此坚持而坚韧的活着,即使在自己病痛之间,仍然想着天下局势,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 “华公,烦请华公将所需药材画与我,我知道城中几处宅邸,或许还有药草。” …… 城西一处民宅之中,几个满脸脏污,衣不蔽体的乞丐,用几条莫名其妙的消息,交换得几块果腹的豆饼。 宅院中荀襄一身粗衣,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却难掩眉眼气势,她神情激动的踱步,“如今这时,还有什么人,能有心寻医!” “叔父一定受伤了!” “女郎冷静,或许只是富商呢?”波才连忙道。 “这时间,富商还敢寻医,这么不知死活?”荀襄反问。 外间纷纷扰扰,乱烟纵横,波才顿时哑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连忙道,“入夜后,我去探看。” “不是’我‘,”荀襄回头看他,“是我们。” 第157章 欢宴背后 “前汉萧丞相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孝经有言: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今迁都诸事已定,长安宫阙破败,宗庙门庭生棘,远不能慑天下,近不足奉太后,诸事之先,当征民夫修缮宫室……” 西都长安,未央宫前殿,新任司空王允双手持笏进言。 御座上的天子,不由犹豫。 若只说自己居住,劳民伤财,他当然不愿意,但王司空的两个理由:宗庙孝道,却不由不考虑。 透过冠冕珠帘,刘辩望向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立即,数位议郎以及司空属吏,接连起身附和。 “臣以为,天子之牧民也,在德不在威,”迁都前,被荀柔新提的尚书令袁涣连忙起身,“今以迁都,耽误农时,唯当以田亩农桑为要。” “宗庙毁坏,你身为人臣,怎能如此无动于衷?”一个议郎大声反驳。 “涣只担心,将来汉室宗庙社稷,连这等破败宫室,亦安放不得。”外貌文弱的尚书令,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犀利的话。 虽姓袁,年轻的尚书令,出自豫州陈郡,与袁绍没什么关系。荀柔在迁都前,特意礼送了前任尚书令离职,请他出任,正是因为此君性情。 “你大胆” “此事不过需三五瓦匠、泥水匠,再添一斤雄黄粉,”袁涣衣袖一敛,轻蔑道,“实不必大朝之上讨论。” “原来如此简单?”天子听到此处,已然放下心。 还有小臣要争议,王允却察觉天子心意,“尚书令所言诚乃忠言,老臣急切,思虑不周。” 他一退让,既显得忠心耿耿,又显得心胸开阔,还莫名有一点可怜。 “也不是,”天子下意识出口安慰,“司空忠心耿耿,朕心中明白。” “陛下信任老臣,老臣必竭诚尽智,虽死无憾。”王允伏拜叩首,然后毫无私心的向天子举荐贤臣 盖勋,先帝常嘉其忠勇,可为执金吾,守卫宫城安危。 种拂,名门望族,旧有政声,可以为太常,掌管礼仪宗庙。 崔烈,幽州名士,朝野俱闻,可为长安令,显善劝义以牧百姓。 …… 凡此之外,更有马日磾、陈纪、董承等等,或为先帝所重,或是知名天下,只是久久羁縻,未得重用。 方才已推拒了一回老司空的忠心,这些人也并未有不良旧迹,唯崔烈,先生讲过,此人的确是名士,只是先帝时买官太尉,故得世俗讥笑。 买官是父亲之过,他不能提,刘辩犹豫片刻,见朝中连荀氏所出的御史大夫,也没有说话,便点头答应下来。 除了这两件外,便是向四方派遣使者,昭告天子迁都,以及今年税赋等事,王允依次禀告,天子也都一一答应。 如此一番,议事结束散朝,时已过正午。 一早未曾开言的御史大夫荀攸,不徐不疾的走出大殿。 “方才殿中,君为何不出一言?董承,行事狡晦,贪财无忌,以财帛邀名,岂可担任少府之职?”袁涣从身后追上来,质问道。 “董君为先董太后之侄,出身宗室,替天子打理私库,想来天子也会放心。”荀攸揖手回答。 袁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既疑且怒,但对着一个向他行礼的二千石上官,也没办法,只得拂袖而去。 “公达,”兰台令荀忱等在后面,等袁涣离开后,这才慢慢踱上来,“去我舍中坐坐?” 第277章 “唯。”荀攸揖手,应了一声,请荀忱先行。 “今日袁令君朝堂一拒,恐要惹太后恼怒了。”荀忱摇摇头,他都听说,自来长安,太后何氏便抱怨频频。 “修殿亡国,”荀攸缓缓道,“袁令乃忠贞耿介之臣。” 荀忱一窒,“是我失言,含光果然识人。” 荀攸垂眸。 二人沉默行至兰台之所。 兰台为石砌楼阁,是未央宫中保存最好的殿宇,面积宽阔以存放典籍。 宫中其他地方,多已整理完毕,这里的工作却还只是开头。 满地到处堆得竹简书卷,书吏来去匆匆,灰头土脸。 荀攸无声打量周围,荀忱忍不住抱怨,“王子师令雒阳的文令律法都迁到长安来,废了大劲,但路上遗落许多,竹简散乱,前后缺失。等含光归来,说不定要责怨于我了。” 荀攸又是一默。 荀忱习惯他拙言,也就不再多话,将他引至自己官舍。 二人分别坐定,荀忱执壶倒了两盏醴酿,“公达可有含光的消息?过了崤函,关东消息全然不通,大人每日向我问询,我如何得知?你们一向交好,分别之日,可有商定?” 荀攸摇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掀起香炉上盖,将纸置于火中。 荀忱好奇的伸长脖颈,“荐休若兄为执金吾?唔,可惜,让王子师先了一步。”他端起盏向荀攸让酒,又八卦道,“今日王子师数次上谏,那董将王蒙都一言不发,难道真如传闻,其人为王允收买,两人连了宗?若真如此,他也不怕董卓之后找他算账?” 荀攸沉默,摇头不语。 “……公达这几日好生沉默。”荀忱终于绕不下去了,“果真有事?”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嘈杂扰攘之音,先只是远处的高嚷几声,接着便如水波风浪扩散,有百千人声,千万人声,俄而满城哗然大作,如飓风翻卷而来,一路冲上龙首山顶的未央宫,一道道声浪,几乎把殿顶掀翻。 荀忱冲到窗边,发现整个长安仿佛突然陷入疯狂。 有人相拥而泣,有人仰首流泪,有人涕泪俱下,无数人在呼喊,无数衣袂飞扬,无数冠戴被甩飞向天。 “这” 一个文吏闯乐进来,头冠外斜,衣带半落,衣襟扯开,满面泪痕,“死矣!死矣!” “谁?”荀忱下意识道。 “董卓啊!”文吏满含泪水的看过来,“董卓死了!” “啊董、董卓死了?”荀忱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失语,“……如何死的等等,公达?欲往何处?” 荀攸已行至门口,又转过身来,拱手一揖,“请宗实归家时,代攸回告我家及慈明公,攸今夜晚归。” “哦……唯。”荀忱还陷在董卓突然死掉的消息中,愣愣点了点头,一直目送荀攸冷静的离去,这才回头,“……所以,董卓怎么死的?” “听说……”文吏忍不住露出迟疑,“听说荀太傅亲自动手……君亦不知?” “什、什么?!” 在附属臣吏簇拥下,方归官舍的王允,也得到消息,一激动从座上站起来,“……董卓已死,荀太傅亲自动手?消息属实?” “这是从函谷关传来的消息,”汇报的小吏跪于地上,亦是神色激动难抑,“吕布得荀太傅命令,杀掉董将樊稠,已据守函谷关,想来消息属实。” “哈哈哈!” 王允双臂向天,大笑三声,当即抬步往外走去,“我要觐见陛下,现在就去!天不亡我大汉!哈哈,天不亡大汉!” 然而他却在殿前碰壁,宫人恭敬的表示,天子正在接见御史大夫,不许人打扰,今日恐怕都无暇再见司空。 受一盆冷水淋头,王允兴奋过头的大脑,终于再次冷静下来。 数日以来,在朝上荀氏处处避让,他原以为是怯懦心虚,没想到只是等待消息。 有此扶天之功,荀家要得势了。 …… 离开兰台的荀攸,独自穿过劫后余生,激烈狂欢的人群。 荀含光如意了。 荀攸心血沸涌,知该笑该哭。 小叔父,终于如意了。 他脚下越来越快,仿佛要将狂喜的人群,远远抛于身后。 “御史大夫?” 直到被殷勤迎来的宫人呼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天子起居的偏殿。 “臣荀攸觐见天子,请代禀告。”荀攸振袖揖礼。 “唯!”宫人欢快的应答,飞快入内禀告。 通传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当荀攸脱去鞋履走入殿中,天子已亲自迎至殿中。 “所以真的?太傅之所以留在雒阳,就是为亲自刺杀了董卓?” 荀攸敛眸,长揖拜见。 “不必多礼,”惊喜的天子携住荀攸,将他引至座边,“太傅诛董平乱,居功至伟,朕正同渤海王商议,如何嘉奖!朕欲以太傅为安平王,以颍川之地为封国,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荀攸再拜并不接此话,直接跪坐下来,“董卓虽死,天下未定,如今四境有戎狄作乱,山东诸侯欲动,巴蜀消息不通,非论功之日,望陛下审慎。太傅之意,乃是请陛下先屯田关中,使百姓修养生息,操练兵马,再扫平天下。 他开口就是正事,天子只好按捺激动,认真听来。 “汉中张鲁,并无大才,一战可平;凉州汉将羌王数十,唯韩遂、马腾最强,挑拨二人,可从容收复;益州牧刘焉据地不纳已有二年,可遣使责之,若其不来,再从汉中出兵;并州匈奴分为二首,可纳其弱者,以攻强族。” 第278章 “如此西得凉州通西域,南有益州汉中沃野,北有并州产马之地,携势可得荆州,至于山东群雄,只需一舌辩之士,左右挑拨,使之自斗不暇,致扫平大半天下,再从容定之即可。” 刘辩不明觉厉,频频点头,“太傅之论甚妙,便依此行事。” 荀攸动了动唇。 这个计划,其实并没有多么神妙,不过是当初秦灭六国,汉得天下的老路,唯一能让人惊叹的是,极有魄力的以退为进让出整个东都洛阳,以及将天子身份作用发挥到极致。 这需要一个足够英明,或者温和配合的君主。 含光,从几时,开始设计这个计划? “陛下陛下臣妾求见请陛下见妾一面” 殿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是渭阳君。”渤海王刘协小声道。 刘辩点点头,叹了口气。 “陛下请见妾一面” “渭阳君、渭阳君请勿如此!天子在接见重臣!不可入内!”守殿的宫人尽量阻止。 董白大概是见冲不进殿,在外间放声大哭。 刘辩又叹了一口气,嘱咐身旁宫侍将董白送回后宫,好生安抚,不要怠慢。 随着哭声渐渐远去,他又重新兴奋的打算起来太傅之姊,当封一个君吧,还有太傅父亲,也当封侯,太傅似乎还有一个兄长,也一并封侯…… “陛下,当务之急,应安定雒阳百姓,”荀攸不得不打断,“如今百姓尚未安定,突闻雒阳消息,必有欲逃归家者,需及时安抚之。” “嗯,好吧,此事就交给御史大夫。”刘辩点了点头,“不过,更重要之事,是准备迎接太傅,朕欲令百官郊迎十里,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荀攸唇角一绷,刘协连忙拉了拉刘辩的袖子。 “安抚百姓,乃是急务,请恕臣告退。” 荀攸俯首。 见他如此之急,刘辩连忙点头答应。 “陛下,方才如何频频提起太傅?”待荀攸走后,刘协才无奈道。 “太傅居功致深,朕欲重赏,难道不该?”刘辩不解。 “……至今之刺客,无论成功失败,得生者几无……消息不及太傅,恐怕……听闻御史大夫与太傅自幼亲密……”刘协抓紧袖子,垂眸敛去复杂的眼神,“非刘氏不得为王,臣原以为陛下是明白,这才说要封太傅……” “啊”刘辩因欣喜泛红的面容,霎时一片雪白。 …… 鸿雁嗈嗈,夕阳将落。 千里之外,雒阳城边,数日风餐露宿,艰难跋涉至此的荀彧,青色布衣在风尘中扬起。 满城丧乱,满目悲哀。 “含光怎会令城中如此……难道真的……” 不在了吗? 第158章 兄弟再见 自酸枣到雒阳,逆汜水,绕山岭,沿途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眼前见到的,只是一座混乱、无序、残破的雒阳。 随众奔回雒阳的百姓,惶然又盲目,四处打探来的消息真假难分。 但至少能知道三点,一,董卓确实已死;二,段煨并没有为之发丧;三,西凉诸将未回,而段煨驻守不动,却未控制雒阳。 这样一个雒阳,讨董联军要攻破,已是易如反掌,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讨董联军攻破它,也毫无意义,所以,接下来一定是山东诸侯内乱。 崤函天险难过,长安稳固,天子身边留到如今的俱是忠臣,再有关中千里沃土…… 荀彧望着夕阳之中残破的城墙。 “原来,这就是釜底抽薪……” 不过半载而已,他想不起当初离别之日,只记得仿佛满怀郁愤不解,再忆起却已是无言。 含光难道在那时,便已一步步算出今日? 闭了闭眼,荀彧命人取来纸笔,就着马背写下拜帖。 侍从相顾,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郎君,几日过去,含光君或已离雒阳?我们不如再打探打探消息?” 荀彧摇摇头,并不解释,“请送往段将军行营。” “唯。” 收到名帖之时,段煨正如困兽焦虑盘桓。 短短数日,原本梳理保养得漂亮的胡须,已被他自己扯得稀疏。 当初董卓一死,段煨先是一惊,继而确定真实过后立即反应,先将李儒抓起来,再四处寻找荀柔,以期第一时间请降。 但荀柔整个消失无踪,段煨惊恐之余,连忙四处送出消息,不仅有驻守八关各将,还向牛辅表示顺服,向朝廷的请降。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异志,他命人封存皇宫府库:粮草、车马、兵械、钱财,一样都不动,等投向哪方就给谁,以此可作为晋升之阶。 但现实却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数日过去,除了虎牢关的徐荣表示,也想投朝廷以外,他处都没有回应。 而荀柔也始终没有找到。 他如今已不寄望能找到荀含光,其人杀董之后,不控制雒阳,也不说降于他,而是悄然离开,已表示出心意,他不怕伏跪请罪,怕的是跪下过后,仍然不能保全性命。 甚至段煨猜想,此时对方说不定已拿下函谷关,正整备军队,防着他们攻关。 樊稠虽对董卓忠心耿耿,但其人心性急躁,绝非守城之将。 然而,回过头来,南面牛辅也至今没有回复,恐怕也是否怪他护卫不利,而致董公身死,如今他又连罪首都没捉到,李傕郭汜等人岂能不趁机攻讦,吞并他的军队还不算,说不得还要送性。 第279章 再来,吕布一去,北面空虚,就算徐荣能守住虎牢关,关东联军也不知何时就会攻入雒阳,界时,对方找不到董卓,说不定就会杀他祭旗。 段煨左思右想,也找不出活路,几乎想就趁着今晚夜色,自己带着亲卫卷了金银细软跑路…… 而就在此时,亲卫送来一张名帖。 雪白光鲜的竹纸,质地柔韧厚实,一笔字秀挺端庄。 “荀彧……荀文若……”段煨顿时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裳,“快快请他进!” 颀长秀美的青年款步入殿,来自堂前,长揖一礼,声音清冽,“拜见段将军。” 段煨连忙上前相扶,见其鬓发如墨,容色明净,修皙如玉,气质高华,一近身便有馥郁香气迎人,心中忍不住嘀咕,荀氏实在得天独厚,俱是香草美人。 “荀君莫非何伯求所赞王佐之才者乎?” “不敢。”荀彧退后半步,再行一礼,“彧唯一不情之请,望君成全,后定全身相报。” 荀彧,荀文若。 段煨心里再次倒腾了一下此人身份,顿时喜不自禁,真是老天怜他,“荀君客气,荀氏忠义,在下一向钦佩至极,但需相助,尽管说来。” …… 咚咚、咚咚。 夜色之中,少年轻轻敲门。 木门隙开,声音轻软,“这么快回来?一路顺利?” 少年只点了点头,并未开口,伸手推开门,正要入内,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已抢先从门隙间抢入。 “啊” 短促的惊呼被人迅速捂住,少女反应飞快,脚下后跺,张嘴要咬。 “女郎勿惧,我并非歹人。”身旁之人贴着耳边,语速飞快,虽沉哑却能听出女声,随着话音结束,已退开一步。 “干什么!”孔桂压低声音呵斥,“不是说好,等我解释后,你们再进来吗?” 华佗要找草药,他也不能看着貂蝉她们几个女子夜里出门,只好自己上,正巧遇见荀襄一行,一番解释,知道对方是荀家人,孔桂立即大喜,以后不用在担惊受怕了,立即将几人带回家。 “是我焦急。”被训斥的荀襄好脾气的道歉,脚步却已向前,“请问我叔父……荀太傅就在屋中吧。” “对,哎你”孔桂眼看她脚下加速,顾不得解释,只好连忙跟上去。 屋中灯火并不明亮,荀襄却一眼认出伏在榻上之人正是叔父。 她抢步上前,在榻边蹲下凑近,不由愣住。 荀柔脸颊消瘦下去,双眼紧闭,眉心微蹙,眼窝深陷,落下暗色的阴影,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干得起皮,微微张开,低沉喘、息。 仿佛察觉到什么,他抿了抿唇,皱了皱眉,却只轻咳了两声,并未清醒过来。 “什么事?”旁边小憩的华佗惊醒,一睁眼就看见榻旁蹲了个人。 荀襄无心理他,伸出手,小心的碰了碰叔父的脸颊。 指下温度似乎有些高,荀襄又试了试自己的脸…… “他确实在发热,”华佗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他运气还行,因为体弱,受了如此严重烧伤,却没发热,也算因祸得福,现在看来,还是不行了……” “什么不行!”荀襄怒而转头。 华佗见惯了各种无理取闹的家属,心平气和的摊开手,“这里只有一副银针,以他如今状况,不能泄热,再一泄,胸口那口气全得一起泄了。” “那……那如何是好?”荀襄一把抹掉眼泪,连忙问。 华佗望了一眼后进来的孔桂,“我先前所写草药可找全了?煎一剂应急。” “我只找到一些,也不认得,他们说是找得不少。”荀家人已来,孔桂算是卸了大包袱,随手将一包放在案上。 荀襄先前得到消息,白日就令人四处搜寻许多草药,此时兵卒一人一大包,全部排在地上。 华佗挨个看过去,全是乱七八糟一大堆,倒也没抱怨,借着光挨个捡点出可用的,凑了一份,让他们煎来试试。 荀襄此时才算镇定下来,郑重向华佗、孔桂、貂蝉等人依次行礼致谢。 “你也不必着急谢我,”华佗却道,“此方不过一时应急,挨日子罢,之后如何,还需你们自家斟酌。” “还请先生救命。”荀襄毫不犹豫跪下去。 “哎、哎,我并非这个意思。”华佗只好仔细解释。 首先,雒阳如今情况,肯定是没办法治疗修养,也没办法找齐药材,但荀柔现在也受不了跋涉颠簸,看能怎么个办法。 再一个还有肺痈之疾,不能根除,可能也就再拖二三年,还要忍受相当痛苦,但要治也没那么容易,首先他得把身体养好,否则无法承受治疗。 听得治疗手段,荀襄脸霎时白了,身体忍不住颤抖,最后好歹把话都咽下。 这都是以后的事。 她努力镇定了心神,拉着波才商议将叔父转移关中太远,周围却都是战地,左右寻找,却根本没有可以休息之处。 待药煎好端了上来,也并不好喂,被呛吐出一大半,还带着血丝,望着双目紧闭的叔父,荀襄端着空碗,第一次如此无助与恐惧。 一同守夜的貂蝉用葛巾轻轻擦拭了药渍,回过头来,见她神情怔忡的愣在一旁,“女郎?” 荀襄吸了一口气,放下碗,凑过去,“我来吧。” “女郎孝义,太傅定能知觉。”貂蝉退开一些,轻声宽慰。 第280章 果决英武的名门少女,却也有软弱之处,让她有些同情怜惜。 “……是。” 所以,叔父一定能好起来的,对吧? “什么?”守了一夜过后,耳边是出外打探的士卒带回的消息,荀襄几乎跳起来,“文若、文若叔父也在雒阳!” …… 诚然,荀柔觉得自己不算坏脾气,忍耐也还不错,但有人抓着自己的手,像捏面团一样揉来捏去,这未免还是有些过分了。 他愤怒的睁开眼,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怒火却一点点悄无声息。 因为正跟他手过不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兄荀文若。 一只手而已,送给阿兄玩一下,随便玩……待会儿就别训他了吧? 嗯,说定了。 荀柔兀自“说”定,仍然躺得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荀彧却抬头望来。 琥珀眼瞳紧紧的盯着他,一眨不眨,神色冷静的面无表情的许久,滴下一滴泪。 第159章 与君同袍 “阿兄……” 荀柔下意识伸手,想去捞那一滴泪,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荀彧冰霜满面,双手紧紧握住堂弟,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一时间,气氛有些过于沉闷。 “风雨既去……又见君子……我心、则夷……不知兄长、如何咳咳咳咳” 荀柔发誓,他绝不是有意卖惨,是真诚的想缓解一下气氛,奈何嗓子不给力,咳嗽带动胸肺,呼吸困难,全身无力他只剩趴着喘气。 荀彧眉心深蹙,坐起身抚着荀柔胸口替他顺气,亲手接过侍从端来的药盏,执勺送至他唇边。 荀柔顿时受宠若惊。 长大过后,就算兄弟之间,文若堂兄也谨克礼仪,保持上下之分,少有亲密之举,这个动作,在他记忆里,三岁以后就再没出现。 他低头饮药,口中麻木,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心下生出莫名忐忑,“阿兄……这是何处?” 地铺青砖,屏风彩绘,榻雕云足,低奢风格莫名有些眼熟,显然不是之前借宿的孔君家宅。 “……你自己府邸都认不出?”荀彧硬邦邦的回答。 “……啊……”一说起来,好像是他住了好几个月的屋子,荀柔小有些尴尬,“只是阿兄……咳咳……阿兄……如何来此?” 自他醒来,一直对此迷惑不解。 劫后余生再见亲人,他当然甚是欣喜,但设想中,堂兄收到消息,若还没有像历史后来那样欣赏曹操,可以向东找兄长荀棐,协助稳定北面,又或者向西直入关到长安,前往中枢朝廷。 如今雒阳只有段煨,天子西迁,此地失去战略地位,更有兵乱寇匪,已成鸡肋。 荀彧唇角瞬间绷紧。 若是兄长友若在此,或许轻松戏谑一句“来给你收尸”将事情一带过去,他却玩笑不出。 董卓,国之奸贼,扰乱社稷,戕害忠良,残虐百姓,多少忠义之士前仆后继,却只能舍生取义,堂弟杀之,普天同庆! 他应当赞赏他的忠义,钦佩他的勇气,欣慰他光耀门楣,然而,收到消息之时,他惊骇无措,悲戚难抑,竟全生不出一丝欢喜。 他该前往长安觐见天子,不该凭一时冲动来雒阳,不该以私心扰意……但他若是不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生死永诀…… 荀彧神色越发凛冽,手上一勺接着一勺,外人若见,恐怕得以为,这碗药里被他投毒。 荀柔偷偷觑着堂兄,见他执勺的手,关节都捏到发白,却仍旧隐忍不发,心里原本庆幸渐渐变得不是滋味,竟觉得,这还不如让兄长痛快训斥他一顿。 暗自唾弃自己有毛病,他轻轻抓着兄长的袖子扯了扯,“阿兄……我知错。” “匹夫之勇!”荀彧终于重重的将勺摔进碗里,“你,荀含光,你果然好一个釜底抽薪!兄弟间也瞒得一丝不露!蒙学《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岂想过叔父,想过兄弟?” 荀柔发现自己居然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上赶着找骂,被骂过后居然神清气爽的行为,实在是,羞耻又尴尬,而更令人尴尬的是,堂兄明显也发现了。 荀彧一口气出了,又没全出,堵得不上不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气自己叹出来,“你究竟独自谋划多久?为何不与兄弟商议?可曾考虑叔父年迈,如何忍受丧子之痛?就不怕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魂无所依?” “是兄长怜我……”意识到堂兄仿佛是专门来替他收尸的,荀柔立即要多乖巧有多老实。 他自己带入了一下自家兄弟有意找死,自己还偏不能忍心他曝尸荒野,怀着悲愤的心情,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往之收敛…… 嗯……艹,他只能想到一种植物,文若居然不想打他,简直太温柔了…… “阿兄,日后…我再不会如此。”荀柔扯着堂兄的袖口。 在怯懦中彷徨,在犹豫中退缩,在放纵中庸碌,为自己信仰,不曾有哪怕一次努力,最后心怀不甘却要故作洒脱……如今他真的清醒了。 “如此最好。”荀彧深深的注视他,缓缓点头,“元华先生道你的肺疾一直不愈,又误用寒药,恐难治疗,”说道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已传书家中,寻仲景兄前来。” 显然华佗的开胸之术,他哥是不太欣赏得来。 第281章 荀柔放松了心情,疲惫立即涌上来,他眨眨眼睛,已觉气弱,“阿兄,雒阳……咳咳……还是段煨……掌管?” 身上不适倒还能忍,这说话太忒废劲了。 “不必担心,段将军愿降,已将董卓尸首悬南门示众,开宣明告百姓。” 这就是投名状了,荀柔点点头。 荀彧替他理了理被子,将手掌覆在他眼睑上,轻声道,“你将段煨留于雒阳,难道不是正因深知其人?好生静养,勿要劳神,我请元华先生来看你。” “雒阳,并非久留…之地。”荀柔抓住荀彧之手,费力开口。 雒阳虽建八关,但有八处关要,已显示它易攻难守的地势,连董卓都正是因为分兵被他所趁,更何况北方还有匈奴,随时可能趁虚而入。 “山东诸侯暂时不会西来,百姓眷恋旧园不可急促,我已请人传信曹君” “不行!咳咳咳”这怕不要成“挟天子以令诸侯2.0”版!荀柔按住震疼的胸口,“曹孟德性情急暴,行事无忌,野心勃勃,与袁氏不异,岂能与之相谋!” “孟德兄虽随袁氏起事,却心向朝廷,盟誓之后,诸侯俱不愿出兵,相互推诿,唯其人独率本部攻打虎牢关,虽败尤不为耻!其人明达宽宏,雄才伟略,乃是超世之英杰,况且,”荀彧紧紧蹙眉,深深不解与不悦,“含光,孟德兄引你为挚友,对你坦荡无隐,言辞推崇,常有帮助,你怎会如此评价他?此岂为君子之道?” “我”从前不被理解的无奈,再次涌上心头,却令荀柔骤然警醒。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判断。就像当初,他一心以为何进必死,以为董卓定会入京,以为董卓得势不可阻挡……他以为得太多,做得太少,在已经相信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前提下行动,最后事情真的发生了,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不是自己没有尝试,而是本来不可改变。 归根到底,仍是胆怯。 曹操不是一日生出的野心,也不是一心想夺取帝位之人,那个位置,只以位置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历史上汉献帝,不过是个笑话。 他们追求的从来不只是胜利,不只是那个座位,甚至不只是那个位置代表的滔天的权势。 所以,以最终目标而论,他与曹操,他们其实应该算是对手的。 在这一刻,荀柔突然意识到许多,又明白了许多,那些过去浮在表面浅薄的一层下,是更深厚的,仿佛刻入炎黄血脉中的本能。 他们一直、一直的理想改造、改变、成就整个世界。 曹操是一个足以令人敬佩、以之为荣的对手,而他们的争斗,也许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更和平的方式进行。 荀柔缓缓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缓,他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孟德在虎牢关战败,仍有兵马?” “几近于无。”荀彧声音仍然沉肃,“不过,曹将军已往丹阳募兵。” “带了……多少钱?” “不多。” “丹阳兵,知钱,不知义,难成。”荀柔摇头,缓了口气,“阿音……带了多少人?” “一千骑兵,二千步卒。” “足以,以此……请曹将军为将……送百姓入关,如何?”荀柔向兄长问道。 荀彧在他方才问时,便已经明白堂弟之意,只是听见他如此打算,还是微微生出诧异。 “是我之错,阿兄,”荀柔一字一字,艰难的缓缓道,“还请日后,兄长一直如今日一般,直言我之过错。” 荀彧察觉出堂弟的不同寻常,微微蹙眉,没有开口。 “世无饥馑……国泰民安……天下大同,”荀柔顿了一顿,除了天下大同,他还没有找到,更准确,更清晰,更让此时代的人能够明白的词,形容自己的信仰理想,“阿兄,我以为……如此盛世……是可以期待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荀彧注视着堂弟,接着他念诵下去,那些他们幼时早已倒背如流的句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注】 “阿兄,此生……不能尽成之志向,”荀柔弯弯眼角,缓缓伸出手,“兄长,可愿与我偕行。” “岂曰无衣?”荀彧轻轻一笑,轻巧得仿佛不是往日沉稳的荀文若,他再次握住堂弟的手,“敢与君同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礼运大同篇。 史书上没有青梅煮酒,却有共论英雄,天下诸侯,曹操独许刘玄德。以我之理解,便是此章,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统天下,从来不是终点,所求也并非只是至高的位置和权利,而是要以自己的理念来创造出更好的世界。实际上,我以为,古来圣明之君,大抵是如此。 所以说,孙权在境界上,的确差了这二位一筹。 在赤壁过后,曹操有些改变,而其本人也又许多诟病,但不可否认,他直到最后没有称帝,没有走最后一步,也足以让人钦佩。 再来一句,曹家二代目,与亲爹,显然也有相当差距。 第160章 两面受敌 荀柔当即就想拉着堂兄商议当前形势,被荀彧强硬镇压,再加上身体不给力,还没等到华佗来看诊,就昏睡过去。 第282章 “有劳元华先生。”荀彧起身相迎,长揖一礼。 “不敢。”华佗还礼。 面对荀含光他可以嬉笑自若,但濯然清湛的荀文若,却总是令人下意识便肃然起敬,不敢轻亵。 “果然,脉象明显好转,虽然还是细弱,不再如先前那般危象。”华佗仔细验察后,回头望向跪坐身边松了一口气的公子,“荀君于含光,实在有胜过良药。” “岂敢,”荀彧倾身,“全赖先生之功,荀氏全族当谢先生大德。” 说完,双手相叠,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与荀氏而言,堂弟荀柔若失,非只玉柱摧折,他十分清楚,从许多年前起,含光已是族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存在。 “荀君多礼。”华佗颔首,坦然受了这一礼,等对方起身,他还是本着专业精神,向荀彧解释人之情志对身体状态的影响,顺口提到接下来的治疗阶段,后背烧伤需要处理,还有胸肺之疾。 “此事彧不能决,请先生勿怪。”荀彧认真听完,致谢过后,敛袖客气的推辞。 他很感谢这位医者,只是情志之说,未免有些道家玄学之相,而剖开胸肺治病之法,又太过惊世骇俗。 华佗暗哼一声。 “先生仁心,救了含光性命,彧铭感五内,只是脏腑乃是性命之要,不得不郑重以待。”荀彧再三致谢,诚挚解释。 他虽不敢十分相信,心中还是记下,到长安之后派人打探这位医者旧迹,以为不得已时万全准备。 “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华佗也知此等医术为人所惧,越是亲友亲爱,反而不敢尝试。只是敷药之时,盯着荀柔不时蹙眉忍痛的表情,心里不免还是哼哼唧唧荀含光这次欠他欠大了。 若不是当初黄巾那时候被他救过,自己早就拂袖离开,才不会留在这儿一直操心。 “参汤一次足矣,他脾胃虚弱,暂时就以粥汤为食,加以菜蔬,不可过饱……” 华佗一边心里叨叨,一边口中叨叨,可谓将一心二用,口不对心用到了极致。 荀柔这次昏睡的时长比之前大为缩短,再次醒来,还在当日,只是已入夜过后。 荀襄早得到消息归家,守在叔父身边,见他醒来,就扑上去嚎啕大哭。 荀柔吃力的抬起手,摸摸小姑娘的头顶,“阿音勿惧……勿惧……叔父没事了。” “阿叔……”差点面对亲长死亡的阴影,让已经在军旅之间打磨得成熟坚韧的少女,恐惧得几度接近崩溃。 会宠她哄她,会带着她玩耍,也会将她与兄长一视同仁教导,鼓励她奋斗事业的叔父,她一生最重要人,差一点,就因为她能力不够,而失去了。 少女按在榻边的手在颤抖。 荀柔轻轻握上去,摸到粗粝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表面,知道她这一年之中,吃了许多苦。 少女原本可以比现在过得更顺遂优渥,他也可以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但还是伸了一只手,将她推进残酷的时代洪流之中。 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所谓的、悠然的岁月静好,都是不存在的,一切早已明码标价,迟早需要奉还。 所以,他期望侄女能独立坚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诚然,她或许会活得比许多男子都要艰难,但荀柔相信,她将来一定不会后悔。 “别哭……你已是个将军……咳咳……要有威仪,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荀柔硬下心,没有继续安慰,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进退无措的高大男子,微微颔首。 波才走进屋,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在榻前拜倒,“拜见太傅。” 草原风沙,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打磨得沉默坚硬得如同岩石,荀柔不免反省当初自己决定,的确有些想当然。 “请、请起。”荀柔冲他摆摆手,掩口低头咳嗽数息,继续道,“波郡守辛苦。” 波才埋着头,羞愧得不敢抬起,“吾弟之过,罪当不恕。” 他早从弟弟那里知道当年的事,听说荀柔如今病重,皆系旧疾,已明白是当初亲弟那一剑。 “既往事,不当咎,”荀柔摇头,“请起罢。” “叔父,请先服药吧。”荀襄用袖子擦了眼泪,端过侍从手中药盏,奉与他面前。 荀柔按住榻,使了使力,没撑起来,也就放弃了,就着荀襄的手,慢慢将药饮尽,这回他倒是尝出一点参味,暗自先记在心里,缓了口气向波才问,“北方形势……白波、匈奴,如何?” 荀襄飞快回头。 波才同时收到叔侄两道目光,顿时亚历山大,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荀柔自然察觉侄女的动作,拍了拍荀襄,“阿音,文若……归未?” “……十七叔未归。”荀襄顶着叔父询问,只得低头老实回答,“段将军缺少文吏,十七叔被请去营中帮忙。” 哪里是缺少文吏,是段煨谨慎罢。 荀柔心下了然,“天色不早,雒阳正乱……你去,候一候文若。” “先前医工嘱咐,待叔父醒来,吃过药后,过一刻钟,要再稍进些粥食。” “我记住了。”荀柔点头,他如今一心想要尽快康复,当然会完全配合,“你去吧。” “可是”荀襄还要挣扎。 “去罢。”荀柔语气并不严厉,却也绝无还转。 “唯。”荀襄知道叔父这是将她支走,却不敢违背,只好怀着担忧领命离去。 第283章 “恕罪,”感谢跪坐习惯,荀柔才能以伏趴的姿势,稍微仰头就能看见对面的脸,“阿音有些失礼。” 虽然五原几乎算是丢失,但波才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太守,官职在侄女之上,阿音方才的举动,若换了寻常时候,一本弹劾跑不了。 波才摇摇头,并不在意,只埋头道,“非女郎,某已为匈奴所虏。太傅将某一介罪人,拔为一郡太守,如此知遇之恩,纵粉身无以为报,某却负君所托,不曾守住关要,退守又未曾依照太傅之令,胆怯避战,从上党退兵,以至只带出五万百姓,实深感惭愧无颜。”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旧事已然、如此,只论当下。” 看他说几个字就这么艰难的份上,咱少些套路,直接上正餐吧。 “……是。” 波才抿了抿唇,稍稍沉思,怀着忐忑准备开讲。 “……等等,端些水来。”荀柔向侍从道。 一盏温水端来,他却不饮,抬抬手再次示意波才开讲。 并州最北,以战国时赵国长城沿线,从西向东,分别为:朔方、五原、云中、雁门四郡,其中五原郡,一大半都位处长城之外,完全袒露于北方胡族目下。 虽然主要对手是匈奴,但除此之外,鲜卑,羌氐,乌桓等族,也时常侵扰。 从熹平六年,灵帝派夏育、田宴北征失败之后,除了东靠冀州的雁门郡,其他几郡的长城塞外,便再不得汉朝的掌控了。 从一开始,无论荀柔还是波才自己,也都只以长城为限,以避免长城内南匈奴,与塞外其余胡族联盟合并而阔张,为主要目的。 这年月的胡族,并没有荀柔想象中的那么能打,固然草原民族都是马背上生长,拥有比汉军更高超的骑术,但其配置落后也是不争之实。如今本来就还没出现双马镫,而草原上缺少物资,许多匈奴兵连马鞍和马辔都没有,更不必提盔甲。 匈奴兵比汉兵卒的优势,一直在于其来去自如的速度,不畏生死的豪气,以及单兵单人的作战独立。 疾如风,掠如火,突然出现,灵活包抄,侧面削剥,绕后,以及抢了就跑,让汉军望尘不及。 赵长城绵延数千里,多处年久失修,各处要塞也不可能随时准备充足,至少稍微不注意,便让其得手,劫掠人口粮草扬长而去。 胡族骑兵可以来去如风,安土重迁的汉族百姓,在这点上就要差许多。 不过,当初荀柔在广宗城,给黄巾所用的壕沟,对付董卓的西凉骑兵有效,对付并州杂胡也十分有效,还有荀柔抄送给波才的运动战十六字针言,也可用于敌人深入之后。 总的来说,在五原郡对抗外敌的战斗中,我方不输。 但并州如今面对的,却不只有关外胡族,还有脱离汉庭,却生活在长城以内的南匈奴部,自南匈奴内乱,老单于被杀,各部散在并州郡县。 这些被汉庭用军费养起来的匈奴族,如今也不会低下头去放牧耕田,而是更习惯于劫掠,就像是形成了规模的寇匪,还捉普通汉民为奴隶。 被一些部族拥立的新单于於夫罗,在董卓掌权期间,曾向朝廷求助希望收复这些部族,没有得到支持,遂转而与并州新起的白波军混在一起,形成了另一股匪势。 张辽等人虽然一直在河北地区与白波军作战,但由于其枝蔓甚多也只能追赶,并无法将之消灭。 波才退守途中,正是受到这股兵力的突袭,差点全军覆灭。 正巧赶到的荀襄,带骑兵从白波与南匈奴联军背后冲击,同时波才正面突围,两边夹击,这才让其害怕退走。 “我若是依太傅所言路线,走西河郡,而非东面的雁门、上党、上郡,或许能收拢更多百姓,也不至遇见白波军……”波才愧疚垂头。 荀柔摇摇头,手指蘸了水,在榻边木框上写下:时移势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吾不知,西河匈奴之势,君无错。”西河郡守崔钧都跑去随袁绍起兵了,波才如果真的按令走西河郡,恐怕如今已消失的无声无息。 张杨。 “如何?” 说话搭配写字,仿佛能节省一些力气。 “上党张太守颇有武略,募兵马数千。”波才回答。 荀柔点点头,手口并用,详问并州情形,甚及人情风俗。 过去是他大意,旧日灵帝朝时,他常听出生中原的公卿士大夫,对边事说出许多毫无常识的话,还曾暗自嘲笑,如今与波才细细相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上,与他们并无太大差别。 不过是信口开河比纸上谈兵而已。 不知道自己无知,是极其危险的,荀柔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暗自警醒,也霎时明白,为何历史上,三国诸侯都愿在中原争斗,谋士们能在此决胜千里之外,而曹老板北征乌桓,又为什么翻车。 地图不在面前,荀柔凭着记忆,勾画雒阳北面的各种势力分布,不由心惊。 白波军与於夫罗的活动范围,已越过黄河天堑,而南面牛辅等董卓余将,他也全然不知! 正好这时,荀彧偕同荀襄,翩然而入,后者手中托着一方食案。 荀柔顾不得,连忙望向荀彧,“南面牛辅,在何处?” 荀彧微微一愣,缓缓道,“你猜得了?今日方得消息,距雒阳一百里。” 第284章 第161章 恐吓段煨 一百里 是什么概念? 曹操手下最精锐的骑兵昼夜不息趋驰一百二十里, 刘备携民渡江前拖家带口一日走十余里, 一般刺候最大侦查范围为二十到三十里。 也就是说,三五日间,对方就会兵临城下。 “太快了……”荀柔心中一悚。 董氏诸将虽都在雒阳以南布守,却分散在四处关隘,相隔崇岭。收到消息,相互联络,达成一致,兵力聚拢,怎么也要将近一月。 况且,除了牛辅,李傕、郭汜等人,与徐荣、段煨、张济这些人出身不同,本就是土匪,听到这种消息,天子又已然迁入关中无懈可击,最有可能选择的,不是仓惶四散为匪吗? 他原本以为,最坏的消息不过是对方没有分散,而是聚拢团结到一处。 而以现在的速度看,几乎在收到董卓已死的消息那一刻,这个联盟就已飞快达成,中间顺利得几乎没有任何波折。 “我原以为对方纵使集结,至少也需月余,”荀彧的估计与荀柔相似,只因不曾见过这些人,推断相较大略,“不过,不必担心。段将军早已整备粮草辎重,随时可以启程。”他让开榻旁的位置,示意荀襄上前,神色镇定并手膝上,徐徐而道,“明日遍告百姓,雒阳将有战事,愿者随同离开,不愿者留下。时间虽紧迫些,但还能从容退走。” “至于徐荣将军,请他随行在后,如此兵分两路,相差些许时辰,彼此照应,亦可避免偷袭之危只是,等不得孟德兄。” 荀柔食不知味的享用侄女亲手递来的粥。 仓促逃离,定有许多百姓劝不走,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真能就此顺利西行入关么…… “贾诩……”荀柔低声喃喃。 纵使有做前估,他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含光以为今日之局,因由此人?”荀彧欠身低声询问。 荀柔点点头。 “此人才智非常!”荀彧感叹。 他没有与董卓手下打过交道,却信任堂弟的判断。 “只是,对方攻打雒阳有何用意?”荀襄执着勺,疑惑问,“难道要为董卓报仇?他们岂知叔父在此?” “未必是要攻打。”荀柔道。 “不错,对方并不知雒阳之境,不过以势威逼,贪图雒阳兵马、钱粮,”荀彧温声解释,“以我之见,彼欲劫掠雒阳,得粮草钱帛后,再寻他处据地自守而已。” 荀柔点点头,轻轻喟叹,“此为上计。” 比起俯首系颈,将性命寄托于对西凉人并不友善的朝中官员,不如就在关东这片已经散乱的大地上,寻一处为根基,等占住了地盘,真的要降,也可以从容找合适时机,和朝廷谈条件。 道理,想一想,其实也很容易明白。 但敢作下这样决定的人,绝非寻常之人,还要有翻江倒海、搅动风云的气魄。否则,段煨明明占据时机,为何犹豫不敢行动?张济又暧昧不明,占地踟躇? 谋士……谋士啊……看似沉敛,状似儒雅的外表,让人总是忘记,这也是一个迎着草原风沙粗粝长大的西凉汉子。 何止保命,在历史转折点中,这位毒士哪一次,不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他甚至怀疑,牛辅如今是否还有主事权,其人外强中干,根本不敢,反而李傕、郭汜两个亡命徒,会更愿意执行这个“刺激”的计划……说不定贾诩还给两人画了大饼,争夺天下之类,然后在心里悄悄将两人价格估好,再等寻个好的买家。 将自己放在对方的立场上,稍稍幻想,已令人心醉神迷。 无论历史还是如今,荀柔都没见过贾诩战场表现,但就眼下这一招,已是惊心动魄,而相通一切过后,他做下一个决定,“必须要战,不能逃跑,不可示弱,段氏未定!” 段煨降朝,是因为朝廷正朔的思想惯性,可若让他觉得汉朝已衰弱不堪,走到尽头呢?他真不会动摇? 况且他们带着百姓辎重,必然行走不快,随时有被对方追上的危险,到生死关头,段煨还能坚定选择朝廷?他和贾诩可是同乡。 有一个非常现实真相 “朝廷,于西凉兵将,毫无恩义。” 对于对方来说,权衡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如果让段煨觉得带来的利益不足,对方就会舍弃他们。 况且段煨手中还有一个筹码,一个重要的东西,显然对方并没有告诉文若……所以,就算要撤,也得打赢一场,让对方看到朝廷东山再起的能力和决心,再能从容撤退。 荀彧沉吟片刻,点点头,已被说服,眉心却缓缓蹙紧眉。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荀柔捉着堂兄的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放弃幻想吧,天下的人心已经离散了。 他们要做的,不是延续一个旧的王朝,而是要开创新的时代。 荀彧缓缓点头,眉心却仍然深敛,“以使者之言,对方至少有五万兵马,还驱使了十万百姓,然雒阳城池难守,百姓虽有数万,兵卒不过段煨一万步骑,阿音一千骑卒而已,就算在加上波太守的步卒,也远不及彼。” “但,有一个好消息。”荀柔一笑。 “嗯?”荀彧微愣。 荀柔轻咳了两声,微笑道,“不管,对方是否知晓,我在此处,他们、都不会想到,我们,会主动出击。” 第285章 就算贾文和算到他在城中,他所知道的荀含光,也并不会主动出战。 明明捂唇咳嗽不止,那双黑色玛瑙棋子般的眼眸,却在灯火下耀出明亮的光芒。 荀彧凝视着堂弟,这是他许久未曾见到的,少年时那样自信飞扬的眼神,而与那时不同,如今的青年,显然更沉厚踏实。 “我去请段将军过来,一道商议?” 荀柔止住咳嗽,点点头,“好。” “稍事休息,修养精神。”荀彧低声嘱咐。 荀柔弯弯唇角,向他点头,“唯。” 目送着文若快步离去,荀柔轻轻出吐了口气,觉得仿佛过了一关似的。 他相信,若是他今日没问,恐怕等再次醒来,已经在逃跑的马车上了,有些道理,堂兄并非不明白,只是因为他…… “还没有、信任啊……” “叔父放心,”荀襄捧来清水,“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住叔父与十七叔安全,倒时候我寸步不移在叔父身边,就算段煨生异心,也能带叔父冲出去。” 荀柔低头漱了口,浅笑着看向荀襄,“可,叔父更想看,阿音领兵打仗,驰骋疆场的英姿。” 荀襄脸色一红,羞赧的低下头。 “此战关键,或许,要在阿音、你身上。”荀柔轻咳着,目光温柔的拂照少女,将所有担忧埋在心底。 “是,末将必不辜负太傅期望。”荀襄回转身来,端正颜色,抱拳承诺。 “去请、元华先生来。” “是。” 荀彧归来很快,不止带来段煨,还有之前归来通报消息的使者。 此人是段煨同族,被其派出联络牛辅,只是尚未进入行营,就在路上碰上驱赶着大量百姓,前去汇合的李傕。 使者察觉不妙,悄悄潜伏观察了一日,很快发现大军在轩辕关聚集,向雒阳而来,一边命人悄悄跟随,一边快马加鞭日夜不休赶回禀告,甚至将马都累死了。 “君家,有忠义之士。”烛火映照中,荀柔倚几坐于榻上,点头轻声赞叹。 “论忠义,段氏岂敢与荀氏相比,实萤虫之与明珠也。”段煨谦虚的欠身。 缣巾儒服,博带佩玉,这位西凉军帅,打扮得实在比一般儒生还要地道。 刚才见面,段煨就已经演过一场,先真挚的赞颂荀柔为国除贼的忠义,然后再真心实意的关切他的伤情,最后英勇无畏的表示,无论敌人多么强大,自己一定不惜性命保护太傅安全。 “过去却不知,牛辅等人竟如此,从颍川、荆南驱赶来十万百姓,实在残忍不仁……”段煨喟叹着摇头,满脸无奈。 考虑到对方,此时必然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荀柔心平气和的听完了他的忠心表白,也委婉的表示了一点担忧,对方声势浩大,但既然来了,必有所求,段将军曾与之同僚,可了解对方性情,若是能用些城中物资与之谈判,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离开,放过城中百姓? 想起李傕郭汜等人往日的行事风格,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想得太美,对方看上的不止雒阳财帛,还有自己的精良兵马,段煨一下子正常许多。 “此等逆贼余党,穷凶极恶,奢欲难填,绝非一点小利能动心,”他摇摇头,思索片刻,咬牙道,“从轩辕关至雒阳,一马平川,无法设伏,只有城外雒水,稍可当之,还请太傅借出荀家的兵马,与我部亲兵一道,在雒水畔防御,勿使贼党渡河!” “太傅放心,西凉兵卒,一向不善水战,只要僵持些时日,彼方士气必弱,不久则散。”段煨拍着胸口道。 荀柔耐心听完其言,凝眸注视向这位西凉将军,不言不语。 段煨被他看得心底忐忑,“太傅……以为如何?” 荀柔眼睫一眨,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段将军,这等时候,怎么同柔,开起玩笑来了?” 数百里雒水,就是再加十倍兵力也守不住。 “啊……”段煨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耳边听到沉缓的脚步,脖颈感到危机的僵硬。 他瞥向右墙,只看到身后布了半墙的影子,眼角下垂,瞥见一只皮靴尖。 瞬间,他心中绕过无数猜测,这是试探?荀家女郎真的只带来一千骑兵?五原太守、五原太守难道一个人都没带? “波君,请坐下。”荀柔微微一笑,“你吓到段将军了。” “喏。”波才沉沉的应了一声,在段煨身旁坐下,金属胄甲重重的响了几声。 两人身量原本相似,但波才穿着全幅盔甲,而段煨自己竟只有一身布衣…… 段煨正懊恼于自己轻忽,就又听到明明低哑微弱,有气无力,却让他心生惧意的声音 “段将军勿惧,”荀柔缓缓道,“我替君引荐,这位是前五原太守,数战匈奴,尚有五万步卒,还在黄河以北,只是仓促之间,还未渡河,对了,我亦传信张文远,请他尽快往雒阳赶来,只是,恐怕要晚几日。” “……久仰,久仰。”段煨勉强对身旁粗糙虬髯的大汉拱手一笑。 他怎么忘记,对方手中,还有一只并州铁骑。 荀柔继续道,“请将军来,是为商议退敌之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等,唯,段将军熟知敌情,故,还请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段煨这回,实实在在低下头。 第162章 来何迟矣 雒阳城外十五里 第286章 据探子和抓住的几个百姓消息,城中一直混乱,段煨诸事不管,先是带兵在城中乱跑了几天,接着大概是回过神,带着本部兵马连日搜刮金银粮草,一张布都落下,把城南太学搜得干净,却至今对他们接近全无察觉。 李傕郭汜等人开怀大笑,接着便商量,先安营下寨,养精蓄锐,明日一早攻城,大干一场。 木耙围起一个个营寨,辕门口竖起不同姓氏的大旗,西凉兵卒用兵刃挑开粮袋,金黄未去壳的粟谷撒落在地,被捉来的,行商,匠人,农夫农妇,士族君子夫人,此时全无二致,冲到周围,拼命将和泥的麦一起塞进嘴里。 百夫长敲着梆,高声宣扬着前方粮草丰富的雒阳城,以及被无辜杀害的的忠良董公。 被捉来的百姓只匍匐在地,关心当下能不能再多吃到一粒粟米。 他们早已经明白,无论雒阳再富有,再多粮食,与他们都没有丝毫关系。 “一群豚犬!”百夫长暗恨一声,为自己白费的力气,一刀砍向抢粮食抢得最欢的农夫,在人群惊恐的惨叫声中,泄愤转身离去。 人群散开些许,躲开躺倒的躯体,和溢蔓的鲜血,过了一会儿,又在饥饿难耐中悄悄聚拢过去。 然而,粮食远远不够,很快,就算挖去一层土层,也找不到一粒粟。 有人不死心还在的翻找,更多人无力的,与幸存或,仍然不幸活着的亲友靠在一起,忍耐着饥饿,茫然的、麻木的望着不远处透出明亮灯火的大帐,不知明夕。 牛皮和绢帛制成奢华帐篷,是从荆南某个士族中搜罗出,虽已腌臜污秽得看不出原本典雅秀致的花纹,但就是比旧日行军的破帐宽敞精致,还有蝉纱小窗贴心透气。 兰膏明烛将帐内照亮如白昼,酒肉、汗臭、膏香混合成极其糟糕的味道。 李傕和郭汜争辩着应该由谁从正面的南门攻入雒阳。 从这个方向走,能比另一个人抢先进入皇宫,从而先一步夺取宫中的财物,不过,稍次一些的选择,西面的白马寺和金市,也可以翻找出一些财宝。 牛辅惊慌的看着两人争论,对方言语中,根本没将昔日同僚放在眼里,只大声的嘲讽段煨软弱拖沓,毫无男子血性。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并不段煨好多少。之所以留他到现在,就是两人为攻打雒阳找一个借口,待明日过后,自己就毫无用处,到时候…… 牛辅悄悄靠近一旁默不作声的贾诩,瞥了一眼仍在争执的二人,低声道,“文和,难道不担忧城中家眷?” 他知道,贾文和曾将家眷托付段煨照顾,如今却恰巧陷在城中了。 贾诩手握金爵,浅浅沾了沾唇,神色冷漠,并不回应牛辅的挑唆。 段煨的畏缩犹豫,并未超出他对这位老友的预计,与其拿他的家眷泄愤,段煨更可能留着他们,再最后祈求一条性命。 反而是堂中两个……他原本是想让他们捉来百姓,扩大军队,然而两人竟短视至此,多费些许粮草都舍不得,将这些人如鸡犬一般驱使,以至青壮饿死许多,这样一来,如何北渡黄河,与白波、匈奴、张辽周旋,拿下并州城池? 也罢,张文远倒也算沉稳有节,不是噬杀之辈……可惜……他实在没想到,荀含光竟是荆轲那种人物,图一时之勇…… 贾诩摇摇头,脑中滑过一道模糊的倩影……可惜啊…… 牛辅见贾诩不理会他,眼中闪过一丝羞愤,继而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淹没,悄悄缩到屋角,拼命想办法逃命。 争辩许久的李傕与郭汜,终于最后商量妥当,由郭汜进攻南门,李傕进攻西门,再请贾诩帅部守东门,至于最可能受到段煨冲击,又毫无油水的北门 李傕与郭汜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就交与牛将军了!还望将军一定杀死段煨,为董公报仇!” 牛辅无奈,只得低头答应。 分工停当,皆大欢喜,于是散帐。 李傕与郭汜各自挑了一个柳腰的士族美人,要在战前相干一场。 月亮渐移过中天,向西沉去,野兽的嘶吼、无意的吵闹、卑下的低喘,都早已悄悄隐去。 一天之中,沉睡最深的时候,虫蚁探出触角,在黑夜中淅索行动起来。 “找到了吗?” 比草虫喓喓更轻细的声音,极有谨慎精神的在军帐阴影里响起。 “将军放心。”另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 “小声、小声!”第一个声音一颤。 “是。” 两人答应着,三人包裹俱揭开,露出在月光下金光灿烂的珠宝。 “好,好。”第一个声音激动得颤抖,“有了这些财物,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快走、快走” 话音未完,牛辅便察觉到异常。 沉重的隆隆,将大地踏得震动起伏。 从瞌睡中惊醒的哨兵,揉了揉眼睛,一时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月夜之下,前方只有零星点点火把,庞大连成片的黑影笼罩,与其说是庞大的军队,不如说是一片低矮连绵的山脉,突然拔地而起,挡住前路。 有武器,在月光下闪出粼粼的银光。 “敌袭” 守夜的士兵终于确定,高声的呼喊起来。 但黑影来得太快,转瞬间,黑色战马嘶鸣着冲撞向木障,无数黑甲骑士从一个个营寨间穿梭而过,呼喊着难辨的言语,长刀横扫劈砍,推翻篝火,四处点燃。 第287章 很快整个营寨火光大盛。 李傕推开惊恐尖叫的美人,翻身下床,抓起床边宝刀,一刀先砍向无辜的少女。 尖叫声陡然消失,李傕已冲出帐外。 “李长”他高喊着亲卫长。 “将军!” “怎么回事?”被捉来得百姓,正盲目的慌乱逃窜,李傕手起刀落,一脚又将另一个乱跑的百姓踢倒,“停下!不得乱跑!” “卑下不知,”亲卫长抹着汗,随将军冲杀,“这不似段煨的人马。” 李傕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发泄愤怒的嘶吼,“自然不是段煨,这是并州人!是白波!不敢攻城,却敢来寻老子晦气!” 那并州土话喊得竟是“伏地者饶命,站立者死”,简直岂有此理! 他看得清楚,黑甲之士并不多,只是快,不知如何,在西面与北面用火焰燃成一堵墙,并不断向东驱赶,让士兵和黔首慌乱逃窜,这显然是土匪的做法,不敢攻城,不正面对峙,疾冲横杀,令人自乱,他们好跟在后面抢杀人头,占据财货。 “去和郭将军汇合,稳定军心!”李傕飞快决断,“白波不足惧,要镇压乱军,不能溃散,否则人为刀俎!” “是!” 汇合十分顺利,两处营寨一直在整个营寨最安全的中心,相互毗邻,而于此同时贾诩也带着亲卫飞快赶至。 都是百战之将,彼此不必多言,各自射杀近前呼喊最大声的百姓,再大声喝令军规,士兵先安稳下来,很快稳定的区域扩散开,黑甲果然不敢靠近,只在外围来去,点火呼和而已。 “牛辅何在?”李傕甩掉劈坏的刀,亲兵手中夺来一把。 “说不得跑了,管他作甚!”郭汜擦了一把汗,望着严重减员的部队,心头正在滴血。 “雒阳不可再往。”贾诩沉声。 他一时还辨不出这是段煨之能,还是恰好偶然,但今日损失过后,再攻城是不能了。 “还去什么雒阳,先向河东讨债!”郭汜大声怒回。 今日损失,实在惨痛。 然而,就随着他着一声吼,周围突然一静。 右后方的贾诩,露出与往常全不同的惊愕表情,眼睛里映出一道火光。 郭汜立即转身向东,正看见匪夷所思的一幕。 东面的天空,一颗鲜红的火星升到半空,突然炸了! “这……这是……” 中平二年,当年随董卓出征陈仓的凉州兵卒,都曾亲眼见,半夜,火星坠入气焰正盛的凉州叛军韩遂营地,之后韩遂转胜为败,被董公追杀得丢盔弃甲…… 啪、啪 接连着,又是一朵明亮的火星炸于空中。 纵使不知当年事的百姓,见到这般异相,岂能不吓得跪地求饶。 噗通、噗通、噗通…… 无数膝盖落地。 无数人磕头跪拜神迹,泪流满面,忏悔或哀求。 “这定是叔父号令。”荀襄望着东面天空。 星火已逝,天空恢复深邃之色,全然看不出方才的灿烂。 兵将在外,难从命令,叔父选了能夜视的,有勇武骑士五百人,令他们潜伏城中,等叛军前来,就制造混乱,以掩护老弱为主、移动缓慢的东面大军,以及同样以老弱为主,在西面形成合围之势另一只大军。 两只“军队”,为避免被探查,也为行军速度,提前一天,就从雒阳出发,往潜伏地点。 当时只说会以他们一定能看分明的方式,通知他们。 果然好分明的号令。 “定是,”波才点点头,“女郎,我们撤退吧。” 他不敢说,自己心里的震撼,能比这里跪拜的兵卒百姓轻多少。 “那边,定是李傕郭汜几人。”身着黑甲的荀襄,眯起眼睛,指向远处一点。 “是是,太傅道,令我等收到命令,即刻前往汇合。”波才连忙提醒。 “知道。”荀襄干脆回头,一扬鞭甩出几声脆响,以此为令,命全队撤退。 东面的天空,渐渐被无数火把照亮。 比先前更沉、更重、更稳、更实的步兵与车骑,缓缓而至。 同时,背后也渐渐火起,无数喊杀声,响彻天地。 火把照亮一面面逐渐推进的赤色黑字大旗。 “张”辽、“高”顺、“吕”布、“段”煨……以及 “荀……”贾诩望着被骑兵军将簇拥的战车。 伞盖之下,车中青年,跪坐端庄,锦绣红衣,不曾披甲,容颜白皙秀澈,在月光下越显皎洁,分明不似一军主帅。 然其身后,一面长五尺高三尺的大旗,正在东风中如猛虎张牙舞爪。 青年望来一眼,似乎隔着千军也望见他,接着便向身旁传令官低语一句。 贾诩陡然升起一丝不妙。 “太傅有言,”那传令官拖着嗓,声音刺破黑夜,“文和,来何迟矣” 第163章 海纳百川 一句话,简直比牛辅方才高明不止十倍。 贾诩却瞬间确定,对方有诈。 若真有数万大军,荀含光大可以雒阳、邙山为据,将这乌合之众杀得丢盔弃甲,根本不必如此费心费力,以言语口舌挑唆。 实际上,从对方出现开始,他就已经产生怀疑。 冒险夜行大军,还兵分两路,但凡读过两本兵书的外行都做不出,却偏偏出现在荀含光这个,弱冠之年,就被灵帝亲点为太傅,无论在何进掌权、还是在董卓掌权,都能游刃有余其间的聪明人身上。 第288章 还竟真唬住了人。 一瞬间,贾诩能想到许多可能,可惜的是,他明白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李傕郭汜两人蠢货。 察觉到身旁惊怒的视线,贾诩无声一叹,“罢了……” 就算度过今日危机,日后他贾文和也难逃被两人猜忌,荀含光这一招,走得看似危险,实则仿佛看透了他。 贾诩拔出配剑,在对方反应之前,反手刺向李傕的胸口。 相比起来,这个没那么蠢。 “噗嗤”一声。 宝剑没遇到什么阻碍,顺利的穿透血肉之躯。 “你咯咯……” 剑柄转动,伤口扩开,在丝绸雪白的中衣上开出鲜艳的红花,鲜血上涌,李傕徒劳的张大嘴,咫尺之间,甚至能清晰的看到血沫从喉咙涌出。 剑拔出,血飞溅。 庞大的身躯重重的向后倒下,将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两边的大军,适时的声援,敲击着武器鼓点,仍然敬业的使用并州话高喊,“伏地投降者生!” 欲奋发反抗的郭汜,飞快意识到势单力薄的状态,瞬间又缩了。 贾诩收剑,低头望着在暗影中扩散开的血迹,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乱世之中,再看似强横者,死去也只是瞬间,董卓死去时,与如今的李傕,也并不会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死人。 这个道理如此简单,却有那么自以为是的豪杰不明白,甚至……不如寻常兵卒。 凉州与并州相邻,总有些人听得懂喊话,兵刃掉落,更多膝盖跪下,有人示范,更多凉州兵丢下武器,低下头颅。 虽然一向不喜欢下跪磕头这个动作,但看着眼前矮下去一片,荀柔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谋划一次战役,虽然并没有太多兵火交锋,但数万人的性命压在身上,这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这不是策略游戏。 每一处安排,都会以真实的面貌呈现。 而所谓真实,就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盘算,任何计划都不可能指望像游戏一样,一丝不错的完成,在任何瞬间可能发生任何反应,而一个未曾设想的小问题,可能最后成为导致胜败的关键。 幸好他曾有幸在广宗城见识过黄巾与朝廷军队的作战,张角的黄巾、董卓的西凉兵、卢植的中央军,让他见识了多种作战风格。 幸好他有波才、段煨、还有荀襄这样有作战经验的将领作参谋。 以及,幸好他有堂兄、有荀襄、波才这样可以信赖又才能足够的同伴,将整个计划顺利执行,最后取得胜利。 这是许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的胜利。 也是他需要的一场胜利,对众人,对自己,做出的证明。 荀襄凑近车前,“叔父,战局已定,剩下事交十七叔,我先护送你回城吧。” 马车上的青年身形微微颤抖着,面色惨白一片,看不出一丝血色,冷汗侵湿鬓角,顺着脸颊淌下来,几乎像刚淋了一场雨。 荀柔克制的放缓呼吸,尽力控制住肌肉不要在痛觉刺激下痉挛得太厉害,“请贾文和来,随我同车归城。” “现在?”其人面不改色反手杀掉同盟,实在令荀襄心里发怵,“此人性情难定,实在危险,不如先看管起来,待叔父好些,再见他如何?” “愿赌,服输……客气一些。”荀柔借着与侄女说话,扶住车前栏杆,也就是所谓[拭],低下头喘了口气。 这个姿势并不会缓和疼痛,但至少能放松一点力气。 什么赌?什么时候赌的?谁赢谁输? 荀襄不明就里,却知道此时不是提问的时机,立即应命而去。 段煨以及掺杂在两路大军里的并州、青州兵卒,已在荀彧指挥下开始战后处置。 半明半暗的火把中,无论西凉兵,还是被胁迫来的百姓,大多人神情麻木而茫然,驯顺的跪在地上,等待命运。 荀襄匆忙路过,很快来到行营中心,唯一站立的西凉将领面前。 “贾公,太傅召见,请随我来。” 这分明是个女声。 被绑得双手背后的郭汜,猛地抬头。 贾文和从血迹顺滑的轮廓中抬眸,镇定而干脆的拱手应了个喏。 “请。”荀襄按着剑柄,飞快的打量了一眼看上去举止沉稳有节,仿佛中原文士的凉州将领,转身引路,听见身后脚步声毫不犹豫的跟上来。 “文和,文和,救我一命文和”郭汜在慢了半拍后反应过来,挣扎着对着两人背影高喊。 贾诩脚步不停。 到这种时候还看不出状况,这家伙蠢得实在清新脱俗,不知他们这位有仁爱之名的太傅,会不会因此,饶其一命。 荀襄眼角扫过身侧神色丝毫不变的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握紧剑柄。 若非全无人情,便是城府太深,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危险,实在…… 她嘴角一抿,再次提速。 贾诩目不斜视,脚步从容配合行进速度,仿佛没有察觉到方才的杀意。 两人沿着大军让出的道路,很快追上已缓缓回转的中军车驾。 荀襄焦急的望向护卫车旁的波才,得到对方轻轻摇头,不由眉心一蹙,深深呼吸一口气,转向贾诩低喝 “解剑!” “不必。”马车回转,车中青年,双手扶拭,挺直起身,目光炯炯与中年谋士对视,轻斥侄女,“不得无理。” 第289章 荀襄不甘愿的退后,贾诩放开捉着剑扣,双手交叠,端端正正的躬身长揖,“太傅别来无恙?” 荀柔忍不住一笑,抛开辉煌的战绩,贾文和这份淡定,足够令人佩服。 “恕在下不能相迎,请登车。”他缓缓伸手邀请。 贾诩再次揖手一礼,行至车后,抓住围栏,身手利落的一步跃上了马车。 御者拿着来不及摆放的足蹬,呆愣了片刻,这才将之收起。 跪坐车中,贾诩放眼展望周围,敛袖欠了欠身,“先以轻骑突击,乱敌之心,再以两路重军缓缓推进,威之以势,太傅虚实之计,妙在攻心,在下佩服。” “文和早已看穿,何必客气。”荀柔摇头,望了望他单衣上溅染的血迹,令仆从送来一领氅衣。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向来是主将拉拢下属的手段,贾诩欠身领受,说话似乎也自在了些,“难怪太傅要夜行。” 荀柔点头,“不得已。” 大白天一眼看穿,他还耍什么把戏。 “西面大军也是如此一般?”贾诩展臂向后排的老弱问道。 “不如。” 东面这支,有段煨凉州兵卒,有荀襄的青州精锐,再将雒阳百姓排在后方,而堂兄荀彧领的,只是一群从并州撤退回来的老弱残兵,唯一作用就是装相。 不是他舍不得分堂兄一些兵力,而是堂兄听完计划之后,坚持要将主力留给他,还一口气给了四个理由。 一,段煨未定,若是分兵在外,可能反覆。 二,东军行进更长,路线更危险,需要更精锐的部队,保证计划顺利, 三,本战目的,并非以厮杀打败敌军,而是以威吓,若敌未如所料投降,而是向西逃,主阵在东,若向西必为溃逃之卒,心中正惊惧,只需假作追击,放其离开, 四,若战术不成,敌军反击,则我军精锐集中一处,比分散更有利于作战。 全对。 于是荀柔被说服了,让堂兄独自带着并州老弱冒险,因为除了荀文若,雒阳城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能放心交付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任务。 “大军定是一开始便兵分两路,反而先锋一部,从城中来。”贾诩眯起眼睛。 “雒阳四周,全无地利。”荀柔点头,淡淡喟叹,“东路先发,西路次行。” 找一处能供数万人隐蔽伏击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所以从一开始,他带的东路就不曾潜伏,只是早两日从雒阳出发,费力错开敌人绕至后方,并不断派出刺侯探查。 另一面西路倒是不必担忧敌人刺侯,但此“大军”非彼大军,,要完成战术运动,也不得不多费时间,慢蜗牛先跑。 正好,也可以给敌人探子制造一种雒阳城中空虚之像。 “这中军第一排**手,莫非是太傅为诩所准备?若是在下稍加犹豫,此时已性命不保了吧?” 荀柔再次摇头,侧首看向他,声音轻柔,坦率道,“原本,并非如此。只是,突然一念,打了个赌,多了一句……” 他要布防的,自然是全部,当初设想,这样的乱国的逆贼,如果可能一个都不留,他曾经猜测,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杀掉乱世毒士贾文和机会。 聪明人,不必将话说透,便能明白。 贾诩镇定的表情,在这时,终于露出裂隙。 “刺啦” 荀襄抽出了佩剑。 “去随文若安置战俘。”荀柔撇头沉声道。 “……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荀襄垂下剑尖,低下头。 “认真学!”荀柔眉心一蹙。 “喏!”荀襄一激灵,这才连忙郑重抱拳回答。 “文和,不问赌约输赢如何?”目送侄女背影,荀柔将谈话继续。 “如何?”纵使意识到对方曾对自己起过杀心,贾诩在瞬间的惊诧过后,很快恢复表面的镇定。 “赢了。” “恭喜。”贾诩欠身毫无感情的附和,纵使这次作为赌注,赢出的是他自己的性命。 “世间之人,太上,欲至圣明,舍生取义者稀,下者,喜得乱世,成就声名者亦稀,其间众生,与世浮沉,各求生路。” 荀柔语速缓慢,好在听者很有耐心。 “仓廪足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守性命,才有余力惠他人。乱世之中,是非难辨。董卓、李傕、郭汜……袁绍之辈,乃喜趁天下之乱而自利者,我认为文和并非此辈中人,我赢了。” 他向着贾诩,轻轻微笑。 “欣喜非常。” 第164章 国之四民 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并不奇怪,若是几句话就能说服贾文和这样的人物,那他反而不敢相信。 现在对方沉默不语,至少说明,自己说出话,并不是拂面清风,至少对方有所触动。 他艰难的伸展了一下脊背,顿时感到整个背部,无数神经末稍瞬间被激活,形成一片全覆盖、有重叠、无缺漏的电网,“刺啦刺啦”断断续续的中低伏特试探,瞬间变成高压的大功率输出。 冷汗瞬间又出了一层。 肺部的毛病暂时尚能压制,背上的烧伤却实在磨人,关键是这种伤,不比金属锐器制造的伤口,只要控制不造成感染,致命性并不强,只是恢复期却更漫长。 按照华佗的意思,两三个月内,休想行动自如,至于伤口愈合结痂脱落完全恢复,没有半年绝不可能。 第290章 荀柔估算了一下行驶的距离,按住车板边缘,以比蜗牛还小心翼翼的速度,缓慢趴下。 虽然还是疼吧,但趴着多少要舒服点。 “失礼、见谅,”荀柔趴好,喘两口气,向望过来的贾诩点了点头,弯了弯唇角,“文和来看,我这般,与庄子笔下,涸辙之鲋,是否颇为神似?” 贾诩兜着手,看向没有丝毫仪态可言的荀氏明珠,一时间不知做出如何反应。 至今为止,这还是第一个,他完全揣测不出心思性格、行为动作的人就不再说几句了?……真的信任他了?怎么……就自在的躺下了? 他想了想,琢磨了又琢磨,这才不太确定的问,“荀太傅……口渴欲饮?” 嗯……涸辙之鲋……缺水、没毛病。 荀柔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被他一说,自己的确需要补充点水分。 “多谢文和,水罐在车右后。” 就这么不见外嘛…… 一旁护卫车驾侍卫目光灼灼注视着,贾诩一脸深沉庄重的回身,取下了挂在立柱上的陶罐。 “多谢,多谢。”低头咕嘟咕嘟灌了水,荀柔又艰难的趴回去,期间,再次牵动背部烧伤,嘶了好几口冷气。 “元华先生备的药,太傅真的不吃?”车旁的波才见他十分难受,开口问。 荀柔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华佗配方里添了麻沸散用于止疼,其中有风茄,会造成肢体麻痹、嗜睡以及幻觉,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其次,久服对大脑思维会造成严重危害。 开始用是不得已保命,但挨过最危险时期,他就不想再用了。 毕竟,也就剩这脑袋还值点儿,得好好珍惜。 也不知是不是太疲惫,又成功制敌一口气松懈,荀柔饮过水,趴了一会儿,就在摇晃颠簸的车中困得睡过去。 再醒来,一眼就是窗外暖橙色的阳光。 接着,就是跪坐在榻边,仍然还是昨日那一身,也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的贾诩。 他先瞬间感动了一下,然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口舌真有如此厉害……再,飞快想起了某个可能……已知:一,他亲口命令让某人跟随,二,睡去以前未曾安排某人,三,他曾向众人科普过某人的威力…… 所以……更可能是……就在这时候,他与警觉醒来的贾诩,四目相对了。 荀柔瞥向门边,看到两个披甲执锐的身影,“咳,文和……什么时辰?” 真让人在这干坐了一晚上……这,得罪大发了…… 睁开眼睛的贾文和,与闭着眼睛睡觉时差别并不太大,一样端庄深沉、面无表情,倒也看不出什么不满生气,十分平静的转头望了一眼屋角的刻漏,“申时过半。” 过、过下午四点,这都傍晚了啊…… “……咳……”荀柔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多谢文和,一直守在此处。” “欲饮乎?” 这语气……放弃挣扎了? “是该进哺食了吧……” 贾诩无声点了点头。 侍从很快端来温水、苴菜与粥糜,荀柔看了看,有点好意思,“文和可有饮食喜好,我令厨下做来。” “不必。府上仆从、侍婢多去城外帮忙,只留一二在此看守,厨下已无人了。” “哦……”荀柔抽着冷气撑起来,抖着手捏起勺,尴尬又有些奇怪,贾文和的语气气场……太和平了吧,“昨日,是柔安排不周,失礼怠慢,还望恕罪。” 贾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角瞥过滑落的被单,重伤如此却还是未曾独自逃生,真是……狭长的眼眸垂下,头轻轻点了点,执起勺,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自觉理亏,见对方不理会他,也低头开始艰难进食。 食毕,波才领着华佗进来看诊,华佗听他自己要求不必加麻沸散止疼,也全无所谓的答应,随手调整了配方,嘟嘟囔囔着还得他亲自上手煎药,得到道谢过后,才不紧不慢的走了。 “城外,情况如何?”荀柔看向波才。 “一切顺利。” “果然无事发生?” 不是他不相信堂兄,只是处理战俘,是战场的延续,况且敌我力量仍然悬殊,必须谨慎以待。 波才点点头,城外的安排,大抵与之前商议一般,先以最快速度,解除凉州兵的兵器铠甲、归拢战马,再烧火造饭,安抚情绪。 分饭的过程中,自然的将百姓、兵卒以及将官区别开来。 凉州兵也是饿了一宿,饥肠辘辘,用热水热饭安抚住情绪。 百夫长以上,因为听到可以获得更好待遇,也都自己站出来,底层兵卒,大多也糊里糊涂,又没有了上面的头狼,自然也安安分分。 波才想了想才又说了三件事,一件就是住在府中的貂蝉姑娘,听说城外的事,与和她一道的几个姑娘一起,出城帮忙去了。另一件,也是一道住进府中的少年孔桂,听说他们要去长安,问能否携他一道,送他回老家天水,第三件则是,牛辅找到了,对方并未逃走,只是混在普通兵卒里,一听校尉以上有肉吃,自己跳出来,如今已关押起来,等待处置。 “此外,还有”波才为难的望向贾诩。 “直说就是。”荀柔干脆道。 “荀别驾,还想问,贾君部下要如何安置?” 荀别驾……荀柔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这是堂兄,先前堂兄弃官了,别驾这个职位,还是段煨给安排的……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 第291章 贾诩的部下……放贾文和出去……他会跑吗? 他相信贾诩不是噬杀之辈,但并不确信对方会站自己啊。 ……也罢。 “请文和走一趟” “请随意处置。” 荀柔挑眉,看了一眼一同开口的贾诩,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还是,请文和走一趟若营中有事不决,”他转向波才,“也请荀别驾多向贾君咨询,西凉军中之事,还是原本营中之人,更为清楚。” 下层兵卒不知,但他却知道贾诩根本不是内应,只是阵前反水,现在对方又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将人放回去……若是稍加口舌挑动,那…… 波才犹豫着,最后却还是应下。 他虽然不信任这个凉州人,却十分信任荀太傅的眼光。 贾诩默默望向年轻的太傅,发现自己实在看不明白对方是真的聪明,还是过分愚蠢,只知道对方每次行为,都出乎意料。 心底无奈长叹一声,他站起身来,郑重地弯下腰长揖一礼,“太傅之胸襟气度,实在令在下佩服万分。” 广袖垂地。 “有一事,文和需注意,”荀柔目光只轻轻扫过,“凉州兵匪气当改,再有旧日行径抢掠百姓者,妄自作乱者,但诛不赦。” “另外,西凉兵卒缴械锁固之后,当众斩杀牛辅,悬首示众,以平民怨。” 若是先前,贾诩这样厉害的谋士,仿若效忠一般的话语姿态,他大概会激动万分,但现在,荀柔内心一片平静,并无多少波澜。 哪怕是昨天,他说出那一句话,向贾诩开诚布公于自己想法,也并非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而是完全如他自己所说,认为贾文和罪不至死,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如今,他已可以完全将贾诩当做一个,有才华,有抱负,有私欲的普通士族官僚来看待,并且,如果对方愿意继续为官,他也会以这样的态度,来给他安排适合的位置。 贾诩本人代表的,长久被中央朝廷,打压、排挤、忽视的凉州军功士族,一直以来,在抵御胡族入侵中原上,积极有为,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这些是他认为,可以团结的重要群体。 波才带着贾文和离开,荀柔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命人送来纸笔。 他终于明白,曾经一位伟大人物选集的第一篇,为什么是那一篇文章。 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最开始第一件事,是要清楚,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笔尖沾了墨,落在纸上,缓慢的只落下了一个题目。 《论国之四民》 第165章 矛盾与斗争 士、农、工、商,所谓四民,据说这种说法,最早出自管仲。 然而,管仲之世,还是贵族政治,民之所谓,是相对于王侯贵族而言。 直到秦朝一统天下,建立郡县制,以军功受爵打破世袭爵位垄断,再到西汉,又以恩赏天下的方式,降低爵位的价值。才使得社会逐渐去贵族化,以爵本位社会,变成官本位社会,贵族不再高高在上,社会阶层间流动性逐渐增大,民的身份和地位逐渐提高,成为真正的社会的支柱与根基。 春秋战国时期,小国寡民,对一个国家,士农工商四种已足以区分国人,但是对发展、大一统、社会结构更加复杂的汉朝来说,这样的区分就显得太过粗糙。 举士而言,读书取业者,荀氏、袁氏,以及同样以举孝廉路线的贾氏,都算是士族,但显然,三家不能同类而论,他们自身的欲望,对于世界的理解,对于政治的诉求,对于社会制度的理想,显然都完全不同。 同时,外戚、宦官势力的崛起,军功阶层的出现,也带来新的社会阶级分类。 提起笔来,才发现艰难,虽然有先贤的范例,但东汉末年,与清末民国时期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除了方法,几乎很难再得到借鉴。 他的才能远不如那位先贤,能用三四千字,就将复杂的社会剖析得简单又清晰。 荀柔一边思考一边落笔,续续断断,花了三天才完成自己最熟悉的“士”的部分,写满足足十页,写完只觉得通篇废话,啰嗦繁复,一时忍不住丢弃在地,将头埋进枕头。 别问,问就是自闭。 徇徇如玉的君子,款步而入,俯身拾起落在榻边散落的纸张,轻轻拍落沾染的尘埃,往似乎沉睡的堂弟望了一眼,犹豫片刻,轻轻在榻边跪坐下来,捧起文章迎着天光静阅。 荀柔听见脚步声时并未抬头,以为只是进屋打扫的仆从,直到对方在榻前落座,这才抬起头来,见堂兄正看着他之前写的东西,不由讪讪,“……阿兄,文稿僻陋,还是别看了吧。” 荀彧抬眸,将纸张叠齐捧至榻边放下,“未经应允,私阅文章,是彧无礼了。” “我并非此意,只是鄙作实在不堪……”荀柔连忙支起身,将文章递过去,“其实,迟早也是要与兄长看的,只是尚未完成,兄长既已看见,便请指教一二,我已思索数日,写出总是不如意。” “方才粗粗一见,彧只觉此文颇有深意,尚未细品,”荀彧双手接过,“含光此文,可是要细究四民之内,各自不同之处?” “不错,先哲言时之弊,多发于上,归于天子公卿,少见下情,若言,不过归于人之常情之类,泛泛而谈,不触根本,还又要说什么,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民如水而君如舟,”荀柔认真看向兄长,“以我观此,弊矣。” 第292章 “人处不同,何来常情,四边之情,首在抵御胡族,中原之民,关心风调雨顺,何其相异。知民之为水,当先通晓水性,天下之水性,岂能相同?本朝之弊,起于朝堂,发于民间,故民心渐背,若要解此结,当通民意,方可对症下药。” 荀彧皱眉沉思片刻,郑重道,“若是允许,还请借阅二日。” “闲时再看无妨。”荀柔连忙道,“兄长这几日辛苦,还是多多休息,这篇文稿就放于兄长处,不必着急。” 战后事宜全由堂兄统筹安排,堂兄又实诚,说借二日,必然二日,说不得为了给他看文章,今天晚上就要通宵。 “知道。”荀彧温和一笑,谢过关心,细致的将文稿叠起,放在身旁,显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不只是为了回来看堂弟一眼,“还有一事。” “请讲。”荀柔连忙端正态度。 “是阴氏。” 堂兄才说了这三个字,荀柔眉头就皱紧了。 “宛城李氏也为李傕所虏,其族人道李傕曾过新野,阴氏豪富过人,或为其族灭。”荀彧知道堂弟对阴家颇有龃龉,但毕竟曾为姻亲,中间故事,又不与外人得知,如今阴氏若果然族灭,堂弟不能不有所表示。 “啊……”虽然深恨阴氏当年伤害姐姐,但他也没想过,阴氏全族会因乱世兵祸而灭。 当年事后,两家便算绝交。 后来,阴脩在黄巾之后为颍川太守,讨好颍川士族,又不想得罪十常侍,首鼠两端,还颇为自得。 等灵帝死,何进当大将军,荀柔就私下讨了人情,正好,何进顺水把颍川当作支持的回报送给袁氏,袁氏安排孔伷当了太守,三方欢喜。 阴脩丢官后不死心,入京求职,四处专营,还递过拜帖到他门上,结果自然是拒绝,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听说过这家的消息。 没想到多年以后再闻,会是这样的消息。 荀柔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阴氏族中,还未见屋舍,便见宽广的田地,足足七百顷,有颍阴全县那么大,族中比屋连宇,堡坞超过颍阴县城,让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豪强,是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阿兄会说我昨日让阿音带去的军规军纪,认为太过苛刻呢。” “正当如此。”荀彧轻轻摇头,他当然知道堂弟在转移话题,不过这件事也确实重要,“凉州兵新俘,正是宣令规矩之时,只是,真要扳其旧习,绝非一日一时之功。段煨与贾诩处,我也照会过,两人均无异议,不必担心。” 荀柔点点头。 他知道自己写入军规的不得强抢百姓之类的内容,真要执行并不容易,不过,实在不行,他就只好抄袭一下历史上曹操那一出削发代首。 肉麻是肉麻了点,但是招数好用就行。 “含光,阴氏之事你若答应,我便遣人往新野一行,如此也不必再传信给叔父了。”荀彧含蓄提醒。 ……也是,传消息给他爹,姐姐也得知道,还不如他就处理了。 “……好罢,”荀柔点头,还气不平,又有点感慨,“战乱之中,人命如草,逝者已矣,往者不可追。” 就让阴氏,消失在历史沙尘之中吧。 荀彧微微含笑,“含光能不念旧恶,此诚君子之道。” “……阿兄,不要如此,我心实愧。”这是还将他当小孩哄啊。 荀彧笑而不语。 “对了,”荀柔想起一事,“曹孟德,可有消息?” 说来尴尬,现在他们多了五万人,仿佛似乎大概,不太需要曹操了。 “以行程算,”荀彧稍稍思索,“使者当已追上曹君,只是如今山东恐怕已然乱起,未知情况如何。” 这年月,最麻烦的问题就是信息不通。 所谓,十里之外无消息,几乎毫不夸张。 就比如此次他们与李傕郭汜之争,若非恰巧段家族人机敏,恐怕得等到兵临城下才能发现。 如今,他光知道山东讨董群雄定然会乱,但什么时候乱,到底乱成什么样,就一点也不知了。 “以文若之见,山东诸侯,如今会如何?” “刘岱与桥瑁相仇,袁氏兄弟不合也久,王匡性狭,待下无义,后必自乱,余者各有打算,相互之间必生杀斗,然以才能、贤佐、兵粮而较,此中,唯袁氏兄弟,或可称雄一时,余者不足为论。” 荀彧缓缓而道,显然早有思索。 堂兄太牛逼,居然真的将历史走向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那曹孟德如何?” “曹兄心向朝廷,与这些诸侯,岂能一概而论。”荀彧微露不悦。 “是我失言,失言。”荀柔连忙道歉。 荀彧没与他继续纠缠,只点点头起身理顺衣摆,“营中还有事,你在家中好生修养。” “辛苦兄长。” “职责所在。”荀彧拱手长揖一礼,取了文稿告辞。 荀柔伏在榻上,望向窗外日渐炽烈的太阳。 虽然有些直接,但堂兄还是能明白吧。 会如何选择? 他的文稿,写得有些繁冗,不够精炼,但认真读下来的聪明人,一定能看到里面埋的深坑。 矛盾。 即使,只在“士”之间,名望世族,学阀名门,边郡望族,以及地位更低微的寻常读书士人之家,彼此之间,最深切、最直接的欲望理想,是有矛盾的。 第293章 彼此之间,只有争斗,没有共赢,没有任何办法,能皆大欢喜。 而之后,再增加农、工、商,这种冲突矛盾就会变得更加激烈。 他虽然没有写出,但他相信,以堂兄的智慧,只要看明白这一部分,自然而然,就能明白剩下的,他还不能准确表述的部分的意思。 赢家通吃,败者失去一切,一切利益的争执,就是如此直白、残酷、简单。 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出选择。 然后,拥有共同利益者就是朋友,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而另一面,利益冲突者,没有任何情谊、没有任何妥协,就是敌人。 只有明确这一点,才能知道接下来该走的路。 堂兄必须想明白这一点,也必须在他们到达长安前,想明白这一点。 第166章 春信如风 春暖熏风南来,野草随风,在荒芜的田野与空旷无人的村落中,肆意的扩张领地。 人间消息却并不随风信飘散,反而由于动乱与四起的劫匪难以交通。 但至少有两条是已知的,朝廷西迁长安,以及,董卓确实被太傅荀柔成功刺杀了。 讨董联盟变成了一个笑话,诸侯尴尬的面面相觑,朝廷危机似乎解除了,可是要立即往长安拜见天子,称臣入奉吗? 心里总有些不情不愿。 未经朝廷,私自起兵,胆敢这样做的人,多少心中都有些想法,但到这一步,眼见危机解除,朝廷西迁,又该怎么办? 直到某天清晨,大家发现刘岱已然悄悄不见踪影,剩下的人瞬间恍然大悟,几天就走了干净,只剩下本地陈留太守张邈与盟主袁绍。 至于袁氏另一位,先前往扬州购粮募兵,也不知得到消息没有,但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张邈为郡中春耕耽误,各县巡视去,酸枣联盟行营,于是只剩下盟主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袁绍。对着空荡荡的营寨发了几天呆,袁绍也待不下去,与手下谋士将领商议,终于急急往冀州最靠南面的魏郡去。 虽然前任州牧“自愿”将印送给他,但各郡太守或有不服,再加上如今盗匪横行,无论如何,先要稳住基业,春耕耽误,还要主持补种,还要剿一剿山匪,能收多少粮食就得多少,不能完全荒废,否则他再家大业大,也养不起手下兵马。 “嘭!” 夜深无人时,袁绍到底忍不住拍案,他如何也想不通,整日病恹恹,看上去瘦怯胆小的荀含光,竟然轻易将董卓刺死了。 费心费力四下联络说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联盟,却成了笑话,还不如当初就留在京中,与荀含光合谋诛杀董卓算了。 说起来,曹孟德也曾行刺董卓,却是不能除患……待他募兵归来再见,可要好生嘲讽一番。 “看来是奉孝赌输了。” 酒壶捧起,清澈酒液倒入盏中。 芳草遍地,落英缤纷,纵使近来诸事不顺,曹操眼见如此春景,心中郁闷也是一舒。 他执起酒盏,仰首一饮,微醺之间顿时心意飘荡,“好酒!” “是好酒。”郭嘉亦一饮倾盏,大大咧咧的用袖口一抹唇边水迹,“文若既然不来,想是念着含光心意,西去长安了,可惜得此佳酿不能与之同饮。” 曹操长叹一声。 他比郭嘉还要可惜。 以郭嘉先前分析,荀彧对他颇有赞许之意,若不是那时消息,大概就要投到他帐下。不提对方年少就有“王佐”之名,就以先前相见,其才智气韵,早就令他倾心,若能得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可惜,对方去了雒阳,却不见东归,大概是入朝了。 想到荀文若,自然而然令他想起了荀家另一个让他惊才绝艳的青年,却就更令人惋惜。 他又倒了一盏,又叹了一声,“含光,酒量一向不佳。” 郭嘉洒然一笑,“这一盏,就够他醉了。” 曹操起身,将酒浇入土地。 郭嘉亦随起身,与他并肩而立,“翌日,若是祭嘉,明公却不得只这般小气,不够一坛酒,嘉且不依。” “奉孝何处此不祥之言。”曹操顿时心肝一颤,“可是身体又有不适?” 曹氏、夏侯氏两家加起来,就找不出一个文化人,郭嘉算是他起义以来,帐下第一个谋士。 “生死乃是寻常事,明公何必如此,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啊,这一句似乎也是含光从前说的。他既去刺杀董卓,也早将生死看淡。”郭嘉摆摆手。 幼年同伴这次行为,实令他无言,仰首苍天,竟生出生命无常之念。 曹操一时无话,他自己也曾尝试刺杀董卓,却无功而返,实在不知荀柔是如何做成,“荀氏忠义。” “文若既去长安,我等日后,倒也不必再担心家小了。”郭嘉笑道。 “也是。”曹操点点头,迎着吹面不寒的暖风,胸怀开敞,“丹阳精锐,名不虚传,以此五千精兵,定能荡平天下” 远处,夏侯惇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从芳草缓坡疾驰而来。 见礼过后,兵卒双手捧上一封帛书。 曹操打开,草草扫过,顿时神色一喜,“含光未死?文若请我前去相助?” “正是。”兵卒不是寻常兵卒,乃是荀家宾客,闻此连连点头,接着又连忙磕了一个,“主公道雒阳只有段煨将军稍许兵马,雒阳还有许多粮草兵械,担忧西行一路白波匪寇袭扰,想请将军护送一程,还望将军答应!” 第294章 “当啷!”这是瞬间因惊喜而呆若木鸡的郭某人,失手掉落了手中酒盏。 曹操回头一望,眼中亦是闪闪的笑意,回过身将人扶起来,“壮士一路辛苦,某即刻收拾营寨,明日寅时造饭,卯时便拔寨启程。” 被郭嘉称赞看淡生死的荀某人,此时正在自己给自己扎针。 三寸长的银针,又细又软,技巧不足,再加上病来皮松肉少,得下死力气,一针扎准穴位,还得捻一捻,可以说十分酸爽。 俘虏营中各种病患,华佗恰巧遇到一个疑难杂症,兴趣上头,就不怎么关心趴着慢慢修养的荀柔。 手术,是能尽量避免就尽量避免的,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荀柔自己懂得穴位,向华佗讨教了一下施针,自己就上手,调理一下经脉气血,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白手起家与改造,哪个更难,很难比较,但东汉至此积弊已多,各方各处都要改,眼前就是这几万西凉士卒。 从来向坏容易,向好艰难,跟着李傕郭汜的西凉兵,早被二人带得如匪寇一般,这样的人,绝不是他理想中的军队,但他既不能放了他们必然聚啸成匪,也不能丢给段煨这是考验人性,当然更不可能全部杀了,所以得自己吸收。 枪杆子里出政权,他既然想要改造大汉天下,本来也必须亲自掌控兵马。 将帅之中,倒也未必各个都需要勇武过人,先前放出烟花那两手,也算是帮他建立了一点高深神秘的人设,但即使是高人,也不能躺着训练兵卒。 面对老兵痞,他一个未曾练过兵的菜鸟,如何谨慎都不为,顶好能一路顺利到达长安后,再在老将的协助下完成整编和训练。 但如今俘虏期诸多事宜,他却没办法了。 这几日,他甚至都不能出去看看,就怕西洋镜被戳穿。 阿音时常回来,总说一切顺利,显然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文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了。 五万青壮,还有曾被他们欺压的十万百姓,纵使没有兵器,计划作得再周详,又怎会一点问题都不出。 “哗啦啦哗啦啦” 数余赤膊的青壮,浸泡在雒水之中,在工匠指挥下,用石板在水上搭建桥梁。 “嘿咻、嘿咻” 不远处,雒阳城墙上下,也有成百上千的青壮正在修葺,官道上每隔数步,就有青年三人一组,举着石杵在夯实道路。 以前驯化俘虏的方式,最简单就是饿着,空饿上几天,人没有力气,自然就不会惹事,荀柔不准备如此。 粮草尚且充裕,用不着虐待俘虏,但吃了饭,不能闲,闲生事端。 最好能做点不费脑的重复重劳力,将吃下去的热量消耗掉,再锻炼一下协作,打散原本形成的小团体。 波才带来的并州残民中有工匠,雒阳跑会来的百姓中,也有些手艺人,正好,邙山有石有土,可以就地取材。 于是,基建计划就轰轰烈烈展开。 修成什么样子不重要,重新训练出听从命令的思维逻辑,再将性格有问题的刺头挑出来才是重点。 把人驯服住了,这一路往长安,也会安全些。 计划没有问题,执行起来还是会有许多琐事,荀彧亲自往各处巡视,再回帐中处理细务,以及准备启程西行的各项事宜,待庶务稍减,这才趁隙,从袖中取出堂弟文章来。 孔子“微言大义”,孟子荀子“借喻作比”,古之圣贤文章,向来要人悟的,荀柔这一篇文章却写得直白,全无文采修饰,字句简单,只识字蒙童大概都能读懂,荀彧却并未轻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一遍读完,忍不住放下文章,忍不住喟然长叹。 晴空万里,一轮白日,竟全无一丝掩饰。 中原大族,世卿世禄,把持中枢;学门士族,姻亲勾结,名传天下;耕读小族,偶得机缘,不过下吏;边地儒生,纵得查举,任于僻边。 荀彧看着文中,将世家如何世代公卿,在天灾疫厉收并百姓田地,将平民逼作佃户,学门士族如何左右“民声”,垄断经文解释,以图己利,写得纤毫无隐,忍不住抬手揭开香炉顶盖,将纸张递于炉上。 手一伸出,便察觉温度不对,荀彧愣了愣,这才想起,因为浓重香气会引发堂弟肺疾,他近来都只在夜间休息前燃一把艾草驱除虫蚁,许久不曾燃香。 清秀的长眉紧蹙。 他当然知道堂弟写得无错,甚至极好,那些旧年在颍川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王佐之才、荀氏宝珠,荀家亦曾品评人物,当年旱灾之时,荀家也曾被农夫求过,送上田土、签下身契,这些事从百姓的角度去看,却是如此血肉淋漓。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甚至太好了! 他读来尚且心惊胆战,被那些俗儒所见,作为风浪之口的含光,仅凭这篇文章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含光,难道不知吗? 荀彧抿了抿唇,心中答案清楚。 堂弟自然知晓的,却还是写了。 他将文章铺展在案上,沉思许久,展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不能这样传扬出去,但就此荒废,也未免太可惜。 外间传来些微喧哗,荀彧将文章一掩,唤来外间侍卫,听闻只是女营小事,也就不再过问。 男女有别,堂弟一开始,便让阿音将营寨中女子单独设一处照管,倒也两厢方便。 第295章 “锃” 见血的刀归了鞘,荀襄瞪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众人,众人顿作鸟兽散去。 荀襄回身,见貂蝉已在安慰被取笑的少女。 她如今可知道叔父为何要将所有女子单列一营。 从西凉兵卒欺辱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子,却在这几日自尽而亡了十余人,或被父兄夫君寻上来却又被羞辱,或忍受不了营寨中的闲言碎语。 若是任其各自寻找亲人,或者仅仅不专门保护,都会死去更多。 她同情她们,却无法理解她们的脆弱,但叔父将这些女子交给她,想看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荀襄咬咬唇,缓步走上前。 女子们畏惧的悄悄退后,却又不敢真的逃走。 “从明日起,所有人卯时起来,随我操练!”荀襄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 叔父是对的,闲着生事,还是劳累了,什么都不必想。 千里之外,长安数日禁闭宫室,少女眼泪早已干涸,望着光线幽暗的,分辨不出时辰的窗棂,木然的张开嘴,将一枚金篦,往咽喉塞去。 【光熹二年,董卓孙女董氏入侍天子,后董卓见诛,董氏吞金而死,朝中议论,懿帝悯之,以贵人礼葬于渭水之滨。】 第167章 矛盾与统一 后宫女子死去,不过是卷过朝堂的一缕轻烟,若非其姓董,这件事甚至不会在士大夫口中提起。 这是董姓氏族最后一个人。 早在数日前,董卓死去的消息传到雒阳,就有人群冲入董氏几处府宅,将宅中董氏族子弟并老弱一并斫杀。董卓母亲年过九十,面对来势汹汹的人群,扶着拐杖逃到宅门,被围堵后哀求活命,终被一刀断首。 董白之死,昭示着曾经如飞鸟一鸣冲天的董姓氏族,霎时云散烟消,只在历史的只字片语留下淡淡几笔,供后人闲话。 刘辩淡淡叹息,宽容的让人将之以贵人礼葬在渭水之滨。 群臣中或有亲友被董卓所害,心怀愤懑未消,一时争辩两句,很快被同僚劝阻天子是仁慈之君,董氏已族,小小女子无关大局。 毕竟,大家的注意并不在这件事。 就在今早,第一缕朝晖映照进长安,城门打开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一骑飞马传来消息。 太傅荀柔,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招降了段煨、徐荣、张济、贾诩,打败了攻打雒阳的李傕、郭汜、牛辅,纳降了五万西凉兵。 消息实令人震惊,但遣来报信的使者口舌灵巧,将事情本末讲得清楚明白,容不得人不相信。 除了全然欣喜的天子和荀氏族人,朝中重臣王允、杨彪、盖勋等人之中,沉默的流淌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死人与活人是不同的。 董氏伏诛的欢欣已经过去,如今名望远胜董卓,羽翼丰满,挟大军归来,朝中无人能比肩的荀含光,还会是过去那个在朝堂上避让、谦退的荀含光吗? 况且…… “太傅此番诛杀逆贼,功全社稷,令臣高山仰止,远望不及,臣请以太傅为司徒。”司徒王允忽然伏拜叩请。 “……啊,这……”刘辩一愣,欣喜之色稍敛,“这如何能够?” 太傅这样的功劳,自然让他欢喜非常,他想给太傅封王封官,但王司徒忠心耿耿,他哪忍心让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退职? “纵陛下若是不允,”王允不起身道,“臣无颜再立朝堂。” “王司徒乃朝中柱石,岂能轻动,臣两为三公,却无益江山社稷,实在惭愧难当,”回过神来的司空杨彪连忙道,“还请陛下以荀太傅代臣司空之职。” “……这也……”刘辩也记得当初杨彪在董卓面前强争直言,内心虽并不可惜他,但杨司空才当了几天就又撸下去,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 三公让了两个,最后剩一个太尉赵谦尴尬的坐中间。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前两位,自己履历很不够看。太傅只有一个,只需要一个位置,自己要真的推辞,恐怕会成那个丢官的倒霉蛋。 但,赵谦左看国之柱石王子师,右看四世三公弘农杨文先,心知今天要是躲了,将来面对天下风议,自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咬咬牙也一头拜下去,“请荀太傅代臣以为太尉,荡平天下,还域内清平。” 上座的天子松了口气,倒还记得给赵太尉面子,没有当堂点头,只说容后再议。 赵谦满头热汗,双手捧出官印,高颂天子圣明,以表示诚心退避。 王允与杨彪缓缓起身,相互一视,彼此明心。 让官是真心,逼迫赵谦自然也是真心,看似三公位极人臣,却还有一个位置,更加危险总算没让天子封了荀含光为大将军。 三公彼此尚相制衡,大将军才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若赵谦真不愿让,他们也宁可一时舍去职位,只要不让荀柔为大将军,毕竟三公易罢,不过流云,大将军却是军职,天下正乱,正是用兵之时。 荀攸沉默的跪坐席间,神色并未像荀忱那般欢喜,只淡淡将殿中众人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片时散朝,赵谦与王允、杨彪好生在殿门作别,彼此友善含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心知日后自己族中子弟仕途能平坦一些。回家写下辞呈,递交官印,知道今生仕途就此为止,面对垂泪的老妻多少还是有些失落惆怅,但也无可奈何。 第296章 另一边,与前太尉赵谦作别后的王允,和杨彪碰了个头,然后去往御史台。 御史大夫荀公达,对其到访并不惊讶,礼仪周全的请王子师上座,命人送来水饮。 王允先客气的问候荀爽病情,又表达了一番对荀柔幸存的欢喜,见荀攸仍然一副沉闷的形容,知道对方一向如此,便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荀中丞以为如何?” “孔子圣明。” “昔年,我为豫州牧,与君家常有往来,自知荀氏谦谦君子之第,恪守人臣之道,然先帝不明君臣之理,”王允摇摇头,推心置腹,“使含光年少便登人臣之极,又才智聪慧,必多有功劳,将来封无可封,进无可进,如此于含光,与君家,绝非好事。” “小叔父必有主张,攸不敢妄言。”荀攸垂眸。 对方不乐教,王允自然不愉,“高祖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荀含光不守臣节,不怕为后世非议吗?” “王司徒高见,不若等见到太傅,当面对峙如何?”荀攸起身一揖。 这是送客之意,王允憋了一口气,但此处是宫中,他顾念着风度,怒不能发出,摔袖而去。 谒者仆射钟繇在殿角远远见王司徒含怒而出,在原地立了一立,等对方走远,这才进殿。 荀攸正要提笔书写,当即抬头,见是他,道了一声“请坐,稍待”,继续手下不停。 钟繇与他本是好友,不必拘礼,自己坐下,提壶倒了一盏甘酿,准备慢慢饮了等待。 却见荀攸飞快的几笔写完,接着便亲手封匣,叫来亲信立即送出,这才与他交谈,“何事?” “天子命卿准备仪仗,他要亲至郊迎含光。”钟繇放下盏, 荀攸抬眸,看了一眼好友。 “是我向陛下进言。”钟繇道,“我知此事本该由光禄勋负责,只是黄琬向来与杨氏同气连枝,含光携功归来,他们说不得要生波澜。” 荀攸拱手,“多谢。” 他虽不以郊迎仪式重要,但也不想有人从中作梗。 “不必,”钟繇摇头,“对了,天子似有封王之意,公达要早与含光沟通。” 荀攸点头,以对王允完全不同的语气向钟繇道,“我已致书小叔父,不过以攸之见,小叔父定能辞谢不受。” 王允想逼荀氏来压含光拒绝封王,未免太小看含光,也太小看荀氏了。 “如此我也放心了,”钟繇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非是我不信含光,封王……实在不寻常。” 荀攸默然。 大汉至今四百年,只有王莽篡权的伪朝,再没有异姓封王,连钟元常这般与他家亲近,听闻此事都心生波澜,更遑论其人。 钟繇感叹一番,又问起,“方才王子师所来何事?” “正为此事。” 钟繇恍然,继而皱眉,“听说近来三公府中颇有传言,要追封袁隗,招袁绍回朝,也不知真假,若果真如此,他们未免……” 他摇摇头,说不出个具体。 荀攸不留情,淡淡一词,“愚蠢。” 钟繇总结不出,若荀柔在此,却能一语道破:矛盾。 这不只是冉冉升起的荀柔代表的新兴势力,与王允、杨彪代表的旧势力的矛盾; 更是数十年来被压制排挤的地方士族,与长久盘踞中央的世家之间的的矛盾。 当初灵帝所希望激发的矛盾,在其死后一年,以他完全未曾想到的方式产生,也将以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 很巧,荀柔在写的一篇新文章正是《论矛盾》。 四民论需要更多的深入调研与考察,而矛盾论主要是理论。 原文是不用想了,他不可能有那么神能背下来,还几十年不忘,但几个关键考点他还记得 永恒的对立与统一规律,普遍性与特殊性,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事物发展过程中绝对的斗争性与相对的一致性。 用这个时代习惯的语言和方式阐释它们,花费了一些时间,但与之前一篇相比就简单许多。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荀柔抬头,看见沉默的堂兄走进屋来。 皎如玉树的青年放下手中叠好的文章,在榻前再拜行礼。 荀柔没有阻拦,知道这是表明态度与立场。 果然,荀彧起身后,将手中的文章递给他。 荀柔展开。 堂兄并未在原文上修改,而是另外起笔誊写了一篇。 世家兼并土地,学门争斗之类刺激的内容全被删减了,只剩下最简单的框架和对相应阶级的阐释。 荀柔从头看过一遍,发现这篇文章竟更接近他曾经读过的那篇原文,不是说具体内容,而是整体结构,文辞是这个时代的风格,却更加简洁、清晰、冷静。 斗争性也减弱了,刺激性减弱了,斗争更隐蔽了,但能读懂的人,仍能从中看出其中不死不休的冲突。 如此就够了。 荀柔郑重感谢堂兄,给他这篇文后续写作提供了更好的参考。 次日,荀攸从长安传信到达了雒阳。 信中没什么问候寒暄,内容简单粗暴,不过一排:王允传凉州韩遂、马腾入京,速归。 荀柔看完,伸手将字条递给荀彧,“看来,不能等曹操了。” 琥珀色的眼瞳轻轻一扫,已将短短一行字看进心头,同时微微一愣。 第297章 含光的文章,竟这样快就被印证。 “粮草钱帛已装运妥当,明日收拾修整,后日出发。”荀彧心中虽担忧堂弟病情,却未再开口。 第168章 尊卑之礼 堂兄说隔日启程,荀柔却仍嫌不够快。 马腾、韩遂在过去数年表现出的野心与能力并不如董卓,但半年之间,董卓为天下野心家做出一个良好的示范,让所有人意识到,那威严的宫阙,似乎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入城、未入城,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关键是时间,他需要比他们更快到达长安,将之拒于宫城之外。 荀柔点了段煨、张绣与贾诩,让前两位点一千精锐骑兵,再带上五日之粮,弃辎重,轻装赶路,让堂兄领其余兵卒与百姓压阵缓行。 这个命令当然不是随便下的。 荀柔十分清楚,自己如今在军中毫无威信,必须依靠其他力量指挥,选段煨是因为此人固然心思复杂但怂得彻底,点张绣一方面因为他性情单纯,另一方面是将其与之叔父张济分开,张绣性情单纯,但张济却有些滑头,不得不防。 至于贾诩,又是另一回事,不知要面对的情况如何,他需要一个能商量策略的人。现在能作谋士的只有俩,他哥荀彧和贾文和,堂兄是他如今最信任的人不能只作谋士,押送辎重带领百姓也是重任,所以,也只有贾文和了。 派人唤来嘱咐,三人自然全无异议,领命各去准备不提。 “文若不必急行,如今春夏之际,黄河上涨,函谷一线地势狭窄,你带着辎重,走河内,虽绕些远路,但更为稳妥。” 骑兵先行,离别之时,荀柔担心堂兄着急,特意在军前叮嘱。 荀彧眉心一蹙,知道堂弟好意,更明白此处不是争辩之地,他深深望了荀柔一眼,所有担忧化为俯身长揖一礼,“望君保重。” 比起大队人马,含光伤病未愈,独自领着三个曾跟随董卓的叛将,急行前往阻拦马、韩才是真正凶险。 但堂弟已决心担负江山重任,将来面对的困境,只会比这更加艰难数倍,以这般看来,如今这又不算什么了。 “君亦保重。”荀柔拱手回了一礼,垂眸注视着堂兄佩玉随动作起伏轻摆,“我先行一步,在长安等兄长来。” “叔父,我”荀襄忍不住开口,想要带人跟从,却被荀彧低声喝阻。 “荀将军,军令如山!” 荀襄一惊,顿时噤口,对着亲叔父她还敢力争几句,但堂叔向来在小辈之中极有威严。 荀柔仿佛没有听到侄女说话,他转身扶着贾诩的手臂,登上马车下令起程。 赤色旗帜在风中猎猎张扬,骑兵上马,驷马之车渐渐消失在军队之中。 荀彧回身,招呼荀襄跟着自己,然后挨个巡视几处营寨收拾整理的情况,虽然不比含光急切,但也不能拖延,明日剩下的大队人马也要启程。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带着荀襄回到营帐。 神情忐忑的少女,乖乖低头站直,等待教训,荀彧心底叹了口气。 含光的性子,实在是与六叔父一脉相承的重情,将家中的几个小辈宠得尊卑不分,在家还好,但将私情带入官场军营却是大忌。 “昔者高祖之时,重臣多于高祖有旧,大殿之上饮酒争功,拔剑高呼,高祖患之,乃命孙叔通制礼,群臣方知肃敬臣服上下之分,盖因无礼不成威,无威不足以服众。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稍有不慎,便是取死之道,故军营之中,主帅以令行禁止为礼,以礼服众,故兵将在外,君命如山,违令者斩。” “阿音,君令当前,你若公然争抗,含光又心慈不忍处罚,岂不坏了军中礼制,礼坏则失威严,无上下之分,难以服众,你亦领兵,当知此间凶险。” 荀襄咬住下唇,脸色发白,“叔父,段将军他们若不能听命,还是、还是让波才跟随前去吧。” “并州兵卒乃波将军旧将,况且还要安抚并州百姓,正因如此,含光才让他留下,你亦是如此,”荀彧温声解释,“军中事繁,含光令你留下随我协调诸部,对你寄望颇重,你勿要辜负他的期待啊。” “是……是嘛。”若是往日,她大概已欢喜雀跃,今日心中仍然沉甸甸的。 过去她对自己的力量、武功、能力都十分自信,可到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厉害。青州的兵马,族中的宾客,听她的话,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一地太守,她是荀氏女郎,到了这里,她便教训不动凉州的兵卒,连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她都管理不住,想要训练她们帮助她们,却始终不能成形。 当初寻到叔父,却束手无策的无助与恐惧,一直如影随形,让她感到迷茫。 与兄长定亲的糜家女郎娇气怯可爱,从西凉军营救出的女子柔弱美丽,这是天下普通的姑娘,她只是比她们幸运,她的际遇能与她们不同,都是因为叔父的教养与支持,可她是否真的能达到叔父的期望? “你虽尚未违背军规,但我依旧要罚你,罚抄《尉缭子》十遍,如今军务为先,但若至长安,仍未完成,便闭门思过,直到抄完为止,你可有不服?”荀彧眉心微敛。 他心中并不赞同侄女从军,但这是含光的决定,他毕竟更远一层不好置喙,只能尽量帮助荀襄上进。 “……属下领罚。”荀襄抱拳垂下头。 第298章 …… 虽是急行军,却也不可能纵马疾驰,雒阳到长安足足七百里,若以长跑比喻,这是马拉松不是短速,前期不能控制速度,后期可能会直接崩盘。 荀柔理想计划,日行六十里,速度不快不慢,在五日干粮吃完前到达函谷关,然后可以关口得到粮食补给。 官道失修,坎坷不平,又要追求速度,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荀柔也在马车上颠得欲生欲死,于是,只好牢牢抓住贾文和聊天。 贾诩并不健谈,但也不像大侄子荀攸那样沉默,随意聊天,不拘礼数,有来有往,竟是很好的谈伴。 名马、宝刀、风俗、人情、天文、地理,二人聊天,不聊兵法政治,也不聊天下格局,路边瞧见一树花开,也能谈两句诗经。 贾诩谈到他曾经参加过的羌人节日,流水清澈白石浅滩,蒹葭从中,青年男女对唱,诗经中秦风歌曲仍然流传,射中大雁的英雄抱得美人归。 荀柔这辈子几乎没有这样不涉及正经事,不涉及学习经书,漫无目的的随意闲聊时光,居然聊出一点上辈子放学后晚上与同学烧烤店摆谈的情志。 天公保佑,接连几日都没有下雨,他们一路顺利,在第四日傍晚就到达函谷关。 在守将与段煨沟通期间,荀柔扶着车壁走下马车。 此时,绚烂的夕阳正在关隘之后,丈高的木门缓缓从两边推开,露出上升攀爬的道路。 荀柔暂时将观察地势抛于脑后,仰望这座雄关。 窄道一线,深谷如函,函谷关高铸于两峰之间,南面是巍峨的秦岭,深沉如玄铁的关隘如高耸天阙。 滔滔黄河水声,隔了北面山岭传来,不见河水,只闻其声,声势浩大,为函谷关更添雄壮之气。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这两句诗,竟恰与他此时心境相同。 当日守关的将领当即派人禀告,又亲自下关开门相迎。 “卑下郝萌,见过荀太傅。”长着一张匈奴混血方脸的将领,笑呵呵迎上前来。 荀柔再次见到吕布手下这位虬髯、皮肤黑黄的壮汉,仍然没有看出任何萌点,“将军无需多礼。” 不多时,皇甫嵩与吕布便前来拜见,备齐宴会,将兵卒各自安顿。 月余而已,各人境遇已完全不同,彼此相见各生唏嘘。 皇甫嵩将他大夸大捧了一番,如此也就完了,吕布却一直询问他行动,还抬出云娘,直道两人姻亲,请世兄提携,显然不想守关。 “自然不能让军侯一直守关,”荀柔心中飞快一转,拱手含笑道,“朝廷扫荡西凉,平定匈奴,都需仰仗军侯,岂能大材小用,仅仅守将。” 吕布果然得意起来,“不过宵小之辈,某只需五……一万精兵,一战就斩韩马之首级,再战则逐匈奴出塞。” “果然?军侯竟有此勇武?”荀柔露出震惊表情。 “太傅竟然不信?”吕布眉眼一瞪。 “自然不是,”荀柔缓缓解释,“军侯不知,正为韩、马二部将进犯长安,我在雒阳闻讯,忧其再成董卓之患,故弃辎重,急忙赶入关中,陡然听闻军侯能制此二人,十分欢喜,绝非不信军侯之勇武。” “韩遂、马腾又犯关中?” 连皇甫嵩都紧张起来。 他与这两人前后几乎斗了十年,自然知道羌氐部落实力强大。 荀柔叹了口气,点点头。 吕布想要战斗,皇甫嵩担忧朝廷,两人目的一致,很快商议抽出来一千骑兵与吕布,随荀柔同往支援长安。 一场宴会收来一千兵马和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将,也算十分圆满,就是晚间被华佗扒了纱布重新上药,把他疼得差点昏厥。 “炎夏将至,你若再这般折腾,伤势不愈,倒时候更难,你心里明白。”神医大大这般警告。 “是,是。”荀柔老实点头,自作自受,当然只能自己忍着。 好不容易念叨的神医走了,他正欲就寝,却又有人来报,荀夫人前来,欲见兄长一面。 行吧。 荀柔认命的从榻上爬起来,让人拿来衣裳,重新穿戴整齐。 第169章 劝学 金钗云鬓,明铛耳珠,秾绿绸衫,脂兰香气,女子提着一匣,轻灵的碎步蹁跹而入。 她在座前将匣放在身旁,立即跪倒、伏拜,行了一个大礼,宽大的袍裾在地板上铺展,满绣的精致彩凤,丝绸在灯火下闪着华丽的光,仿佛硕大而艳丽的蝴蝶,娇软的声音极尽恭谦,“兄长无恙,长乐未央。” 荀柔望着几乎五体投地的女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我兄妹,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云娘听见荀柔承认了二人身份,心底一松,悄悄抬头瞥去。 淡黄烛光映照中的容颜,比先前清瘦许多,却不见衰损,反倒似褪去旧日不可名状的少年青软,显露出锋锐漂亮的骨骼线条,配上那飞眉入鬓,目灿星辰,直如明珠光耀暗室,满目辉煌。 云娘似被那光明灼得一颤低下头去,缓缓打开木匣推向前,“先前妹日夜忧心难安,得知兄长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这两日制得锦衣一领,针线粗陋,还望兄长勿要嫌弃。” “光妹不必多想,”荀柔收了衣服,温声劝慰道,“今日之所得,乃妹以才华、勇敢、智慧而得之,安定社稷,妹功劳甚著。” 当初将金印给皇甫嵩,也不会有这样的顺利和睦,这其中周旋,固然云娘借女子身份,但心思机智也非比寻常。 第299章 室中飘散着清新的青草香,温雅的神情,明澈的眸眼,是天心的明月,都无纤翳,云娘的心却一寸一寸酸涩。 天上月永远是天上月,而她沉在浊水里。 “兄长于我有再造之恩,妾……妹此生纵粉身碎骨,亦无可报答。”方才见面称兄,是有意攀附,到此时却已真心服意,她轻轻从袖中取出太傅金印,眼泪含在眶中,低下头,缓缓捧高过头顶,“此印,归还……兄长。” “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外道,”荀柔取过印,望着姿态谦卑的女子,声音温和了一些,“先前你说过本家已无人,我已书寄长安,向族中说明,年前便将你记入族谱。” 云娘纤薄的肩膀一颤,惊讶得抬头,竟忘了眼中还含了泪,簌得就落下。 她当然知道记入族谱的分量,她原本以为,自己最多不过如那些世家大族收得养女一般,如此已比原来随意被人亵玩的姬妾好得多。 但记入族谱…… “这……可能吗?”她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却不知问自己,还是在问荀柔。 “我既然答应了你,绝不会言而无信,况且你才智出色,远胜大多数男子,认得这样一位阿妹,我也是颇有面子。” 荀柔从袖中掏出巾帕递过去,“日后便是一家人了,既为兄长,少不得多嘱咐你两句,衣暖、餐饱,纵世道艰难,也要好好打算生活。平日书信往来,不要生疏,若遇难事,若是受人欺负,都可写信告我。 “你识字聪慧,有闲暇多读几卷史书,不要烈女传之类,帝王将相,朝代变迁,海阔天空,江河万里,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人生一世,不见一见天地众生,岂不可惜?” 解放妇女的从来不是主义,而是女性自己。 阅读未必能改变她的生活,但使宽广胸怀,不将自己消耗在艹蛋的蝇营狗苟中。 云娘接过帕子,低头避向一旁拭泪,一边听着嘱咐,听出其中诚挚,一时心续拥满纷纷扰扰,又仿佛空茫茫一片虚静,她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这个词,未免玷污这一番话与真心。 从没有人为她打算过,从没有人这样殷勤嘱咐,也从没有人真诚的希望她生活得好。 眼泪悄悄收起来了,她慢慢叠起巾帕,认真体味着这些话,以手加额,郑重的、学着曾见的名门闺秀,端庄的将背脊挺得笔直,稽首叩拜行礼,“妹,谢兄长教诲,必铭记于心。” 她未见过江山万里,也不懂天地众生,但她会认真去读,认真去想。 …… 入了四月,天气日趋炎热,车厢内闷热蒸人,窗帘高挂流动的热浪带来纷扬的尘土,一天赶路下来,人都裹了一层泥壳,荀柔怀疑,若是丢进炉膛里,烤出来和叫花鸡大概差不离,焦香四溢,能把隔壁小孩都馋哭。 到半下午,部队停下来安营扎寨,荀柔也终于在一天颠簸后,脚踏实的踩在地面上,抖擞抖擞。 眺目远望,西北面的陇山和南面的秦岭,陇山另一边是陇西,秦岭另一边是汉中,两座山都在此地落下,相夹山坳处的城池,就是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 西北凉州进入关中平原的最后一处关隘。 他此行的目的地。 一条清水河流从陈仓款款而来,流水不深,河堤鹅卵石清晰可见,若是平常,想来河面被映照出一片粼粼碎金,定是十分诗情画意。 只可惜,此时河中像下饺子一样沸腾,全是白花花的撒欢的人影。 辛苦奔驰了好几日,兵将俱疲,眼见要到地方,韩遂、马腾又还没来,荀柔干脆放大家休息半日。 “哗啦啦” 吕布一个挺身出水,手中举着一条大青鱼,摇头晃脑将水甩飞一片,荀柔远远望去,只觉好一只人形哈士奇。 并州的兵痞们一片叫好欢呼中,一条大鲤鱼“啪嗒”一声被丢上岸。 凉州兵卒,于是轰然爆发出更大声的喝彩。 站在浅出石滩上,只着褌裤的凉州小骄傲、北地(枪)王、张绣将军沉默的抹了一把满脸的水,傲然挺立,沉稳又帅气。 吕布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北地的年轻(枪)王并不能沉住气,并州和凉州人,沿途可谓是摩擦不断。 荀柔伸了个拦腰,背上刺啦刺啦的疼,黏腻一片已经习惯,最开始那会儿都熬过来,如今正稳中向好,自然也就没什么忍不了。 他唤来一旁传令兵,让人传消息,以部为单位,限时半个时辰,各部捉得的鱼归各部,捉得鱼最多的一部,等到陈仓,再奖烤羊一百只。 一部一千人,分一百只羊怎么一人也有一大块,即使向来不参与争斗的段煨,兵卒们也都热烈响应起来。 荀柔羡慕的望着清凉凉的河水,回头看向贾诩,“文和不去凉快凉快?此处也无甚顾忌。” 地下乱丢一地的铠甲衣裳皮靴,散发出生化武器一样的味道,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和清凌凌的河水对比,真是冰火两重天地。 “卑职就不必了。”贾诩微微垂头,微笑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陈仓令此时也当能看到咱们了吧。” “相去不过六七里,当是能看见的。”贾诩耐心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也不知是哪一位京城故人,王子师对他可有什么交代。要真不好意思让我们入城,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想办法。” 第300章 “西羌入寇乃是大事,陈仓令若知大义,便不能拒绝太傅驰援。”贾诩微微一笑,“太傅过长安不入,直抵陈仓的确是一步妙棋。” 荀柔入关之后,派人光明正大的送信长安,表示收到消息凉州叛军消息,军情紧张,所以自己先不回长安,直接到陈仓准备防御。 当然,这其中纠葛,也都全部告诉贾诩。 “文和不觉得我此举过分强硬?”荀柔挑眉。 他也不傻,与人相交,岂能实足的舒坦投契,就是一个娘生的双胞胎还有打架的时候,他能感觉无拘无束,自然是因为对面迎合得浑然天成。 以王允的为人,绝不可能真的支持韩遂这样的叛臣,马腾这样的羌人,想要的多半是制约,避免他携功而来,一家独大。 多角关系相互制衡,才是他们熟悉的状态,才会让他们感觉安稳。 大家都能看上去体体面面,安安稳稳,他们也做他们安定天下的国之柱石。 数代的经验积累,盘根错节的亲朋故旧,朝堂斗争他们是能玩出艺术感,他自愿甘拜下风,所以,他不玩了。 他不和王允他们玩利益交换,反正他有杀董之功,如今正是名声最烈的时候,王允没法拿大义压他,他不回长安,对方无法施展朝堂手段,对他就束手无策。 曾经,他就是在最无助的时候,宁愿选择董卓,也没向这些世家大族妥协过,何况现在。 董卓像一根搅shi棍,虽然臭气翻上来,但也许哪天底下通了,这些大族才是底下那坨shi,除非被冲走,就算改朝换代,也会永远散发无限的“芬芳”。 可对于贾诩来说,稳定未必是坏事。 “明公有天下之志,自然不愿与小人为伍,”贾诩的回答依然得体。 荀柔侧目看他,有些佩服,这等为臣之道,也难怪能在这个动乱年代活到寿终正寝。 “好罢,野外毕竟危险,”虽然没觉得被拍中马屁,但听到这种话总不让人生气的,“等鱼捉起来,原地埋锅造饭,我们今晚入城,大家都能睡个好觉。” 如今野外并不是安全地方,在函谷关以东,四处是横行的寇匪,沿途路上不少见到尸骨,有的被剥得赤条条的尸身,衣服都给抢去,这都还算体面,更多的是扎营过后,不经意间从草丛里踢出的白骨碎片,全是被煮过的干净雪白。 入关之后,却是另一种景象,数年征战,到处都是断壁颓垣的荒村,走上数里看不到人烟,一到夜里就是此起彼伏的狼嚎狗叫,远远近近,让人很难睡得踏实。 行军之中,能睡个安稳自然让人高兴,捉鱼游戏最后胜利归了张小将军,不过,另外两部也知道,反正明天他们也会得点别的,不至于落差太大,大家也就没太计较。 他们这一下午,又是戏水又是捕鱼,还生火做饭,陈仓城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不急不躁,从容不迫,”陈仓令回首对身旁县丞从容一笑,“看来太傅心意已定,我看也别浪费什么功夫了。” “种君才是陈仓令,自然一切由君做主。”县丞脸色一僵,低下头。 “纵寇入关,这等罪名,我种氏可不担。” 第170章 守卫陈仓 陈仓是作坚城,却不是座大城。 四四方方的城墙全以青砖砌成,抹的是糯米汁拌得灰泥,紧紧实实针插不进墙缝。 在财政崩塌的东汉末年,陈仓能维持如此坚实,全依赖十余年间西凉叛军持之以恒的骚扰。 而此时,这样一处历史经验证明的要塞城池,又即将有兵祸,不到三百户人家,却有粮草饱满的府库。 “虽说吏民少,但城中粮草倒还算丰足。” 荀柔侧眸望向身边陪同巡视参观的陈仓令,县令种邵年过三十,修着一把细髯,一向气度从容,愣是被看得心里虚了一虚。 到底是当初阵骂退董卓的人,虚了一虚,又挺过来事情不是他安排的,被派到此地也并非他自愿,荀太傅要找人算账,且论不到他头上。 “不知太傅从何处得来西凉叛军将袭的消息?”种邵客客气气道,“微臣在此处驻守一月,未听过如此传闻。” “你意是太傅说谎了!”吕布暂时充当护卫,此时将手中长戟一杵,向前一步,瞪大眼睛。 他身高音壮,不想有没有礼,气势都撑得十足,将种邵身后一应陈仓官吏吓得俱是一抖。 “哎,”荀柔伸手拦住吕布,向种邵朗然一笑,也懒得绕圈子,“以申甫之能,屈才于陈仓令,难道不是正是为防凉州叛军?” 当初灵帝死后,袁绍欲诛宦官而何进犹豫,便想借外兵之力,结果其余众将都受遣到达指定位置屯兵,只有董卓不断逼近京城,朝中当时已慌乱,种邵临危受命出使,于凉州军前骂得董卓退守,虽然后来董卓还是入了雒阳,但自此种邵也一战成名。 种氏亦名门之后,其祖、其父俱任九卿,此前他也已任职中枢,如今却出为县令,这绝不符合朝廷原本升迁基本法,若非有任务,王允不敢这么干。 种邵被他笑得一晃眼,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位太傅和当初雒阳时,有点不一样。 他干脆的一揖到底,“太傅辞锋甚利,邵甘拜下风。”甚至直接漏底,“天子迁都,昭告天下,请四方朝贺也是常理,王司徒亦有担忧,故遣微臣在此相迎,提前试探其态度,做好准备。” 第301章 “一但入关,就算试探出态度,也无法准备。”荀柔直截了当,“董卓殷鉴不远,王允也未免太自大了。” 此话,以种邵的见识当然不会反驳,但总还有旁人理解不同。 “太傅直呼司徒之名,未免无礼。”他身后的中年县丞大声道。 “小人无礼!”吕布再次体现威慑作用。 中年男子吓得跌倒,手足皆颤撑着地面,口中却不饶,“王司徒德高望重,国之长者,为国家深谋远虑,你荀含光可以招降董卓旧将,怎不许王司徒招降西凉叛军” “这位是?”荀柔不看其人,只向种县令。 种邵露出无奈表情,低声道,“此乃县丞,太原宋翼。” 明白了,太原,王允同郡。 “与君一道前来?”荀柔复问。 “不错。”种邵再点头,“看在” 他这一个字才出,荀柔举起手掌阻止他劝说,“来人,将此人以扰乱军心之罪下狱。”他说完这一句,又转过头又问种邵,“此处可还有这般小人?” 吕布积极的应了一声,身后自有兵卒上前将人压倒、捂嘴、捆住一条龙,剩下几个兵卒也上前一步,显然跃跃欲试。 “这”种邵瞠目结舌,当初在雒阳雾寒霜冷的荀太傅,怎么突然就烈如炽日了。 “还有这样的人吗?只要他们之后老老实实,性命暂时无忧。” “他还有几名宾客家仆。”种邵犹豫一瞬,还是诚实回答。 荀柔回头示意,立即便有一伍兵卒出列。 到这一步也只能这样,比起远在天边的王司徒,当然是眼前的荀太傅有用,况且人家还有刀,种邵迅速从吕布的长戟上划过,点了亲卫,遣去领路抓人。 说来,他也不是任人搓揉的主,被国家大义、温良恭谦捆绑了半辈子,陡然见着不顺着常理的破局,心里忍不住就升起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 就如荀柔猜测的,种邵与宋翼本是外来户,宋翼被抓,陈仓本地官吏没人站出来喊冤,这个细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 甚至,大多数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先前还不知道朝廷打算,如今心都凉了半截,不少人看向种邵的神情露出不善。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谁家里不是拖家带口,若真将西凉叛军放入城中,城中粮食不说,妇孺必然遭难,若对方降了天子,那更倒霉,抢了也被白抢,连个诉苦之处都没有了。 荀柔当没注意这些眉眼官司,“西凉叛军作风如何,诸君定比在下清楚,陈仓附近前后百里,再没有一个像样的乡里,韩遂、马腾等人,就算只是路过,陈仓一样是要遭受劫难。 “我等尚且能逃,百姓又能往何处,故,还望种县令与诸君,与在下一道勠力同心,将西凉叛军阻于城关之外。” 他躬身一礼长揖,不像来帮忙的,反倒向请人帮忙,与方才的强硬又是一变,端地诚恳。 “太傅放心!” “我等必与叛军死战!” “对,绝不让其人踏入关中!” 陡然听说家乡要兵难的众官吏,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一个拍胸口保证。 “全凭太傅调遣。”种邵算是看清形势,也是应得干脆。 “诸君也不必太过紧张,西凉兵卒长途远来,疲敝之师,粮草亦不会多,纵使骁勇,只要城中坚守数日,其兵必然自退,以陈仓之坚,想来并不是难事。”荀柔又安抚道。 他也是来了才发现,难怪当初皇甫嵩要用坚守之策,这附近真是被两边打得稀烂,叛军就是饿极要吃人,都只能吃自己。 “是!”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先是召集城中百姓宣告敌寇将袭的消息,以陈仓粮草动员百姓参与防御。 城中百姓虽不多,但大多身经百战,在最初紧张过后,就冷静下来,积极主动参与防御。 青壮编成队伍,加固城墙,修筑城外防御工事,来往运送沙土,妇孺协助后勤……城中官吏经验丰富,将所有人分工组织得井井有条,将府库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本地富户也自愿贡献出钱粮肉食,反正总不会比匪兵抢劫损失更多。 吕布、张绣、段煨,三个都是统领过数万兵马的将帅,如今连自己带的骑兵,加城中丁勇才不到一万人,再将后勤交给贾诩,那就是用牛刀杀鸡,荀柔不止插不上手,还顶好老实在旁边偷师。 当然,他也没有闲着。 今天给挖壕沟的少年郎讲讲地道战,明天随看门的老者聊点古事,后天又给相互比着的张绣、吕布之间煽风点火,还陪城中妇人摘野菜唠嗑。 城中问题归他解决,饭食里要添点盐,采来野菜、山菌丰富菜色,士兵衣衫要找人修补清洗,受伤生病帮忙看病敷药,大家下河洗澡的时间由他协调,兵卒与百姓、并州与凉州,出了矛盾他要调解。 荀柔就像一抹润滑剂,将所有齿轮的运转都协调起来,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他都在县府门前的将台上,将所有战备细节,在战场上能带来的帮助,以及战场局势的各种可能以及应对方式,最后就是坚持就是胜利的理念,不厌其烦每天一遍宣讲。 他本人中气不足,声音传不出五尺,找来几个军中喊号的士兵,轮流帮忙喊话,直到大多数人就寝时间才罢。 如此,务必让所有人睁眼到睡觉的时间,全都安排起来,不留单独思考的空间。 第302章 他容貌漂亮,让人已先入几分好感,再加上说话温和,没有官吏架子,说得并州话、凉州话,连本地方言特色,不过几日都说得像模像样,很快就把好好太傅当成一地父母官,真是又当妈又当爹的那种。 备战经验丰富的陈仓百姓,以及身经百战的骑兵精英,谁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战备期,繁重的工事并没少,炽日之下的训练也仍然一样酷烈,但仿佛和所有人过去人生经验完全不同,一切好像没有那么煎熬,惶惶不安,紧张害怕。 一项一项准备都做好,一切大家都可以放心,毕竟,所有情况太傅都已经安排得清清楚楚。 陈仓上下热火朝天准备了一个月,连壕沟的挖出深深的五道,马腾等人的联军才姗姗来迟。 站在两边山上放哨的守兵,率先发现了远来的沙尘滚滚,当初吓得李傕郭汜屁滚尿流的火红烟花,往天空一放,绽出一朵火花。 晴空白日,烟花不如夜里漂亮,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黑灰的烟。 消息迅速被全城看见,所有人都准备起来,还在挖坑的少年飞快抓起锹跑往城中跑,城门缓缓关闭,**都在城头架起来。 荀柔登上城墙时,原来之客已经能看得清楚了,只是看清过后,顿时让他有些意外。 与猜测的训练有素的骁勇之士不同,速度倒是不慢,只是队伍散乱,大多数人和马又灰头土脸,零星几人穿铠甲的,还都穿得不全,大多穿得都是羊皮兽皮之类,更有嫌热的半身光着。 也不知道传说中的锦马超有没有在,但就算果然面如冠玉,如今美玉蒙尘,与砂石分不出区别了。 这风格,比十年前他看见的黄巾还粗狂,直接倒退到原始。 “西凉叛军中多有羌氐土族,多不服中原礼教,习性不改,只是弓马俱善,明公还当谨慎。”贾诩温声解释。 第171章 潦草一仗 “西凉叛军中多有羌氐土族,多不服中原礼教,习性不改,只是弓马俱善,明公还当谨慎。” “这有何惧。”贾诩话音刚落,吕布抬手就在他肩上一拍,开口积极向荀柔请命,“乌合之众,列阵不齐,某愿令本部兵马出城迎敌,一战必斩大将,献于太傅面前。” 贾诩深沉地看了一眼被拍的半边肩膀,横移小半步,拱手一揖,“如今长安未定,若西凉军直入关中,恐怕再生事端,明公,如今之计,还是坚守令其知难自退,不要短兵相接为好。” “正是,”跟在后面的种邵连忙道,“今年天时尚可,再待两月田里便有收成,一但战事起,这田中庄稼可就难说。” 种邵这县令当得还挺入戏,荀柔看了他一眼,心中对他的评价悄然升高一格,并决定能者多劳,既然能干,将来可以多干点。 “拒叛军于关外自然是第一,却也不宜大起干戈,”荀柔先赞同了贾诩种邵,又回头安抚住吕布,“奉先勿急,这次却敌关外,待他日秣马厉兵,西进凉州,还多要倚仗于你。” 吕布不甘不愿的闭嘴,种邵大松一口气,看先前的准备,他一直担心荀太傅一时兴起大干一仗。 城上已稳定战略,城下却还没讨论出结果。 白日晴天,半空突然炸开两朵火花,奔波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到达陈仓,准备好生休息的胡汉多族联军们顿时吓得不轻,勒马停缰,逡巡不敢向前。 一名氐帅也不知是真被吓住,还是不小心,竟从马上翻落。 气氛一静。 倒不是说完全没有声音,只是惊惧这种情感大概太需要专注,以至于所有人都仿佛瞬间失聪,听不到周围动静,全都专心致志、一动不动盯着山崖。 火花很快消失,远远留下一点黑雾迷离的尾气,随风往东飘散。 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风起火烧,翻落下马的氐帅,尝试着站起来,居然就站起来了,活动活动手脚发现好像没事,在众人瞩目下,翻上马背,把满头细辫子撸过来,挡住脸。 手指粗的碎金发箍圈掉了几个,头发散乱,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白天不容易见鬼,这群叛军的胆子,看着仿佛比雒阳的西凉兵大一些,几个羌氐王帅,各自压住了本部乱马,仍不见鬼怪神奇,于是彼此相觑着向韩遂围拢。 修筑的工事、沟壑以及关闭的城门,陈仓的反应,实在有点诡异。 “怎么回事啊?” “说要给钱封爵,朝廷反悔了?” “必然有诈!” “俺早就说汉人不可信” 各族胡语呜哩哇啦,好比三千只野鸭子叫唤,被围在中间的韩遂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有点惶惶,还要表现出一幅完全镇定的样子,“诸位将军勿急,勿急。我手中有王司徒手书,王司徒那可是朝廷中贵人,说话哪能不作数,或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此番若非文约,我等岂能到长安城拜见天子,这其中或有误会,不如大家等文约探清情况再议。”说话之人,身长八尺,面阔鼻雄,肤色苍白,长相一看就是忠厚老实人。 这番话也比刚才一群无头苍蝇高明,成功让众人安静下来。 韩遂并不领情,心底把人咬碎吮血一百遍,这才露出一个毫不勉强的笑容,看向方才说话之人,“寿成所言极是,待我前去问清情况,我等再行商议。” 信是送到他手里的,各部落首领是他聚来的,但来不来可是这些人自己决定,马腾这一提,若是出什么事,要算在他头上? 第303章 “文约兄小心,前方陷阱颇多,还是下马步行为好。”的马寿成十分贴心的提醒。 “……多谢寿成兄提醒。”韩遂磨着牙感谢对方十八辈祖宗。 原本只用手下亲卫去喊话,如今竟逼得他亲自上场。 陈仓城说起来还是老地,自中平元年,韩遂也来过有五六回了,如今眼前这道门却着实有点陌生。 城门挖得沟沟坎坎,曲曲折折,乱得全无规律,战马犹豫着在第一道沟壑前徘徊,有点不知道如何落蹄。 韩遂只得停住马,仰头往上望。 阳光灿烂,耀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然后,他便看到城门楼上站着的那个如站在曦光中的青年。 一瞬间,他眼前浮起旧时在雒阳城门外的一瞥。 缓缓驰过街道的马车,隔着重重人群,端坐高车的玄衣青年,戴着高冠,衣裳素雅,对周遭喧哗无动于衷,清冷又高高在上,车声和着銮铃,侍卫环伺拱卫,像天上神仙,不似人间行客。 那是他对雒阳的第一印象,后来才知道错了,荀氏也是雒阳的外来者。 只是和他这样出生低微,又来自凉州辟地的小人物不同,雒阳敞开大门迎接荀含光。 失神只是瞬间,很快反应过来的韩遂意识到,事情确实不同于他以为的发展。 荀含光竟然在此! “在下韩遂,表字文约,旧为凉州从事,拜见荀太傅!”韩遂气沉丹田,高声报名,马上行礼。 荀柔有些意外,他对韩遂可毫无印象。 思绪微转,端正回了一礼。 “听闻天子迁都长安,我等凉州人士特往拜贺,不知可否行个方便?”箭在弦上,韩遂不得不气沉丹田,向城楼高喊。 “天子新迁,诸事未齐,长安城暂不接待客使,请诸君就此回转。”城楼上,传令兵大声重复着太傅的话。 韩遂惊愕。 哪会有什么长安城不接待客使这种事,一听就是推脱之词。 他并不傻,否则也不能活到今日,从一小吏到万军之帅,接到王允招降信后,他好生揣度,确定其中诚意才决定前来的。 所考虑的主要是两点,第一,朝廷兵力空虚:董卓虽散,但中原已然陷落,汉庭又兵力不足,显然急需支持。第二,公卿心思:如今长安兵力只有并州人,朝廷公卿岂能完全相信,邀他前来恐怕也是制衡并州之意。 所以,他这一支兵来,受到朝廷重视,钱粮爵奖都是题中之义。 等到了长安,试探出各方深浅,是否再往进一步,得个大将军当当,他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不敢一下子将希望拉得太高。 董卓的前车之鉴,吉凶两头沾,天下蠢蠢欲动的诸侯,都得掂量掂量。 可现在怎么回事? 刺杀董卓的荀太傅出现在陈仓关,这要只是下马威,未免也太威武了。 “荀太傅,我等绝无歹意。今群贼聚于东方,天子屈迁西京,我等来此,愿为陛下扫荡天下,除寇平凶。”韩遂再次高喊,真情切切。 荀柔表示十分感动,然后拒绝,“将军之情,在下定表奏天子,凉州若无君镇守,恐生内乱,还望诸君大局为重,至于天下,陛下自有安排,诸位不必担忧。” 韩遂犹豫片刻,最后一次试探,目光却往城楼上打探,见高耸如塔的吕布竟在,心底惊呼不好,“我等跋涉十余日,人困马乏,可否入城稍事休息一宿,再论来去?” “陈仓城池狭小,装不下这许多人马。” 拒绝之意,实在显露无疑。 “他说什么?”“说不许进,让回家。”“怎么回事!”“韩文约欺骗我等?” 胡族王帅们各种语言一下炸开,荀柔顺着风也听不清乱七八糟讲的什么。 “我等来此,是得王司徒相招,来为天子效力,太傅为何百般阻挠?!”韩遂芒刺在背,又慌又怒,不明所以中带着一点心虚,又有暗藏心思被暗中点破的恼羞成怒。 “未听王司徒提起。” 可不是嘛,他好两月都没见王子师那老头了,当然没听过他说话。 “我等真是王司徒招来!” “天子并未下令。”荀柔顿了一顿,传令兵当即把这一句话传下去,接着便听见太傅轻轻接了一句,“此乃王子师、僭越。” “太傅!”种邵惊呼。 这罪名可不得了。 这有什么不得了,荀柔按住传令兵肩膀,拉着对方一起后退,躲过韩遂射上城楼来的一箭。 这日的攻城,大概纵横历史都算是奇怪的一场了。 攻方全程梦游军心涣散,不到一个时辰就意兴阑珊,若说死伤,几乎没有,就是完结得有点草率。 城中百姓一时没想到赢得这样容易,待敌人退去,开始还有点回不过神,接着很快欢喜起来。 荀柔连忙叫停,带上种邵和官吏校尉,四处安定军民。 第一日根本不算是打仗,困难在开始。 纵君侯梦破碎,这群匪兵还要吃饭的。 壕沟被树干填平,白日里,扛着巨木的壮士,冒着箭雨一下一下冲撞陈仓城门,善射的骑兵则将**对准城楼上的守军,夜晚中,小队的锐士欲从渭河偷渡后方,总有人在采樵粪桶出入的角门伏守。 荀柔让城楼上的守军全副铠甲头盔,再不惜油火整夜将四面点亮。 死伤并不惨重,打得也不算激烈,防守更多考虑战场细节,更重要的是意志,韩遂是百战老将,部队却没有当初黄巾的忠诚,只是众多而已。 第304章 荀柔与他有来有回,专注减少牺牲,耐心的等待对方人心自溃。 他原本估计不会超过十日,没想到第六日迎来转机。 倒不是联军心态不好,而是荀彧带着坠后的大部队赶到了。 十余万人一到,屡攻不下的西凉联军顿时溃如蚁散,荀柔远远望去,一群逃窜的胡汉联兵,像好一把扯碎的绵絮,絮碎得到处都是。 他没下令追击,出城迎接堂兄去了。 【(光熹二年)韩遂、马腾将袭长安,百官震怖,柔往军陈仓,作深沟、拒械,坚守十日,贼不得入,遂自解去。】 第172章 成君功德 “这次多谢孟德兄相助。” 没想到挺巧,他走之后,堂兄也刚收拾启程,久等不至的曹操就到了,正好帮忙将乱七八糟各处百姓以及几万凉州军,一起领着带进关中。 既是客人又帮了大忙,荀柔少不得准备酒水肉食,好好陪宴一场,表示感谢。 “我也该多谢含光,在董卓刀下护得老父与家小脱身。”曹操举酒。他当时行刺董卓失败匆匆逃去,写信将家中托付给荀柔,荀柔将他家小送去颍川荀氏族中,如今又同荀氏族人辗转到长安,倒是幸好平安无事。 不管怎么说,长安还算安稳之处。 不知道历史上的长安,曾有上百股大小兵匪盘桓的曹孟德如是想。 “孟德兄既然未去长安,不如在此稍候两日,待我将此处安顿妥当,再一同去拜见天子,如何?”荀柔一边端起杯四方示意,一边很体贴的做出安排。 清泠泠一盏水,被他递出白酒一样的气度。 “含光此言,正和我意。”曹操当即答应。 “如今朝廷沉弊未除,四境贼寇横行,孟德兄文武皆就,不知欲以何立功德?”荀柔再次托起酒爵。 曹操既然到长安,自然是要求官的,他上一个正式职位,还是董卓授的骁骑校尉,是武将中的散官,如果不实授兵马,相当于没有。 孟德兄将来会不会走老路,他不知道,但现在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物,总不能推去敌方阵营,还不如卖个好。 出身宦官,而被主流儒生士族排斥的曹老板,当下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自然听凭天子安排。”曹操瞬间警惕得神色一敛,然后飞快掩饰过去,举酒壮语道,“操自来所愿,为天子荡平域内,惩凶除奸,复见天下太平。” 荀柔叹一声,与他对饮,做出承诺,“愿成君功德。” “多谢。” 曹操豪爽的一饮而尽,感谢看上去很诚恳,但隔阂,自然而然的存在于言语之间。 荀柔摇摇头,拱手致歉,“诸君尽兴,柔尚有公务,先告辞了宴后,请申甫安排孟德兄与诸位在县衙中安顿。” 种邵随声应命。 “不用麻烦,”曹操连忙摆摆手,“我等住在军营即可。”他苦笑一声,坦然道,“当初在丹阳募得五千兵马,一时不慎,未出丹阳郡就跑了大半,如今我可不敢将兵卒独留在外。” 荀柔一顿,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陈仓城小屋舍少,我原还担心安排不下,”他也一笑,“既然如此,孟德兄让侍从兵找申甫领些艾蒿,晚上熏一熏驱逐蚊虫。”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盛暑蚊虫扰人,我是多日不曾安睡。”曹操连声感谢。 荀柔再次致歉,让种邵等人继续陪席,拉了荀彧一道转出大堂。 县衙偏室,以貂蝉为首,几个身着薄衫彩衣的少女,忐忑的等着他,一见他进屋,立即伏拜行礼。 “都起来,不必多礼。”荀柔虚扶一把,“任姑娘,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幸好他正巧看见,将她们拦下来,这年头就没有纯洁的侍宴,更何况诸曹夏侯几位,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听闻太傅有宴,宴中岂能无歌舞助兴。”貂蝉扶了一礼恭敬答道。 荀柔摆摆手,“也并非因为几位姑娘救过我,只是日后在我这里,无论是军营还是府中,再无歌舞伎侍宴之事。你们一路想必也十分辛苦,都回去休息吧,如今屋舍不足,暂且忍耐,陈仓还会再修整,过段时间就好了。” “如此我等姐妹心中实在难安。”貂蝉抬头道。 荀柔望过惴惴不安,又似乎期待什么的少女们。 看得出来,并非每一个女孩都与貂蝉想法相同,他稍稍思索,明白大多数女孩子所担心的,更多是将来。 “洗衣、做饭、文书、账房,劳者当有得,立身有本,便不必不安。诸位在营中帮忙,却无称职之位相酬,是柔之过,诸事定后必以奖赏,勿复多虑。” 少女们俱露出惊诧的神情,荀柔却不再多言,安抚了两句,转头令人装上牛羊并五十斤食盐出城去。 “阿兄方才与奉孝说什么了?”荀柔一边与路遇百姓兵卒颔首致意,一边忙里找闲回过头来问荀彧。 他们行进的速度,被他带得其实有些赶,堂兄的步履却仍旧从容不迫,“奉孝只是说你酒量大涨。” 荀柔脚步错了一拍。 什么酒量见涨,他吃药忌酒,倒水假装一下,反正席间隔得老远,也难发现,但这都什么酒桌的片儿汤话。 “奉孝这是避嫌?” 荀彧没接他这句阴阳怪气的抱怨,客观道,“方才贼兵逃散,奉孝建议出城追击,你不答应,他以为你是担心城中守兵疲惫,又提议让孟德兄带兵追一程,你还是不许,他难免心中疑惑。” 第305章 眼前就是城门,荀柔扯住堂兄的袖子,出城行至僻静处,“阿兄,凉州路通西域乃大汉经商要道,羌、氐之类胡族归化已久,久居域中历经百年,也绝非匈奴、鲜卑这般异族,就是陈仓城中,也有许多胡族士兵。 就连贾诩,默默赞同他只守不攻,未必没有身为凉州人的潜意识。 “凉州之乱由来已久,也许,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一直认为,这是朝廷之过,平定凉州需要抚剿并用,恩威并施,若是方才能杀了羌王、渠帅倒也尚可,若只杀几个胡族百姓,并无太大意义。” 郭嘉的建议,放在当下,算是机断果决。 这也是上千年来积攒的对待异族的正确经验,而他想选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如果将来失败,后来者不知会怎么笑他,说不定现在,郭嘉就在心里将他与当初黄巾时,要用《孝经》感化太平道人的迂腐儒生。 荀柔抿了抿嘴,“也许,是我想得简单,但我还是期望,将来的凉州,是大汉的凉州,凉州百姓与中原之地,与三辅、颍川之民,无甚分别。不知,文若以为如何?” 诸葛武侯为得到完整的南中,七擒七纵孟获,他比不上千古第一丞相,但他不是一个人。 琥珀色的眼瞳,带着春水融融的暖意。 荀彧翩然一揖,欣然应诺,“愿成君功德。” 荀柔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陡然察觉,方才这番剖白,多少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郭嘉选择跟随曹老板,甚至在比历史上更早的时间。 倒不是说他就觉得奉孝该选择他,毕竟,自己并不比枭雄曹老板更优秀,只是眼见旧日好友相行渐远,他有点莫名的情绪上头,忍不住还想确认堂兄的立场选择。 “奉孝那边,请阿兄替我解释一二。”荀柔为自己的想法自愧,快速调整着心态。 荀彧点点头,“其实,奉孝未必不明白你之意,只是……”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蓝图很美,但舍弃高效的道路,并不一定会成功,或许甚至显得愚蠢,荀柔当然明白。 堂兄选择帮他,也并非因为相信他一定能成大事。 况且,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达成理想,但,他至少要证明,他们值得。 城外还乱哄哄的,烟尘四起。 十万人,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茫茫多,不站在高处看不到尽头。 一个身着盔甲的校尉飞快迎上来,是侄女荀襄。 少女一张脸灰扑扑的,淌着泥汗,看不出原本肤色。 荀柔从袖子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原本要带她一起赴宴的,但小侄女主动表示想留下来安顿兵卒与百姓,荀柔惊讶之余,满心欢喜,自然没有不应。 “见过叔父。”荀襄接过手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营寨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搭起来。” “不着急。”陡然一股夏日热浪,荀柔扑了满脸灰,呛得掩袖咳了好几声,“天气炎热,此时也无战事,你去卸了甲,换件轻便的衣衫吧。” “不用,这样好做事。”荀襄干脆的回答,担忧问道,“叔父身体如何?” “无恙,”荀柔摆摆手,也不再劝,领着人往里走,“既然都来了,这些百姓与兵卒也不必再迁,就留在陈仓。兵马驻在此处训练,防备凉州、汉中,也免得朝廷担心。百姓也正好以此为依,附近荒村野里正好安顿,不必害怕匪寇袭扰,土地重新开垦,今年还可以种一季芜菁,一冬粮食便不用太担忧。” 他顺手扶了一把身旁发现他们,要跪拜行礼的短褐男子,冲他一笑,“大伯,就在此安顿如何,可会种芜菁?” 男子直愣愣盯着他,手脚哆嗦,“会……会……公子……俺……” 毕竟有和陈仓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荀柔倒挺有耐心听他说话,但大概是动静大了些,很快周围跪倒一片,并快速的扩散开。 荀柔望着这些伏倒的身影,这会儿倒是几乎能看得见边际了。 艰难跋涉至此的人,不管兵卒还是百姓,没有人不是满身尘灰,狼狈憔悴,在野草蔓涨的原野上,像一片片灰黄败草。 荀柔扶起另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那张颧骨几乎刺破面皮的脸,瘦弱、疲惫、麻木、茫然,冠冕堂皇的话,说不出口了。 “埋锅造饭吧。”他叹了口气,“将带来的牛羊全用了,煮在粥饭中,大家都沾点肉味,先吃一顿饱饭,心才能安定下来。” 饱食,衣衫,片瓦存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第173章 国贷之策 所谓埋锅造饭,是在条件简陋的行军途中,直接地上挖坑,柴置坑下,锅架在坑壁的做法。 正如眼下这般场景。 地面一口黑锅,盖着木质圆盖,水汽与烟气从坑旁开的小口往上冒,就跟地下火山活动似的咕嘟咕嘟,热闹得很。 “你这火候差不多了。”荀柔从一口锅旁经过时,很有经验的提醒。 跪在地上守着灶的青年回过头来,惊惶的愣住,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哆嗦着正想起要磕头,被荀柔一把拦住,指向锅盖,“快揭开搅搅,锅底要糊了!快、快!” “啊……是……”青年无措回头,揭盖、拿了根树枝伸进锅里,旁边又递来一把新鲜的蔊菜,“不用久煮,烫烫就熟。” “哦……好……” 第306章 “我带了菜来,分一口吃可以吧?”荀柔厚起脸皮向周围等着开饭的众人问,“谁好心借只碗?” 迁徙之人,恨不得将家背在背上,碗这样小物件,既能用也能装,倒有人带得多的。 “文若阿叔……” 荀襄眼见着叔父装了半碗壳未去尽的麦饭,不敢阻拦,悄悄寄希望身旁的堂叔,只是一向很靠谱的堂叔,这回竟然一言不发了。 “阿音可不必管他,方才席上文若就饱餐过了,”荀柔端着碗蹲在锅边,仰起头看他们,可怜巴巴的眨眨眼,“只有我空喝了一肚水。” 荀襄再次忍不住望向君子端方的堂叔,却见堂叔广袖一垂,眼眸一低,直接视而不见。 “……贵人也挨饿啊。”一个年长者乍起胆子攀谈。 “谁都有挨饿之时呀。”荀柔捧着碗捣腾着散热,很真实的叹了一口生活不易。 他这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相貌,愁起来真是相当惹人怜爱,迅速感染周围一圈人,结果人家正同情他,他已经没心没肺的端起碗吃了一大口,“齁咸!” “是咸。”“咸才好。”“加水、加水就不咸。” 周围人都忍不住开口。 “落进肚里就不咸了。”一个中年汉子十分淳朴插话。 “大叔有见地。”荀柔连连点头赞同,半碗粥飞快下肚,回味了一番,“咸且香,这是羊肉啊。” 华佗开的肺疾禁忌食单,有那么长,葱姜蒜薤各类佐料,还有羊肉、鱼肉等等都算发物,他好久没吃带味道的食物了。 他这般识货,引起了周围一阵共鸣,但他吃完一碗,抬手作势就要装第二碗,顿时方才还同情、共鸣之人,再无同情、共鸣之心,全都一边紧盯着他,一边飞快呼完自己碗里的食物。 荀襄已经不忍心再看了,她学不来堂叔的视而不见,只好别开眼。 “还是算了。”好在碗最终没落下去,荀太傅表示,他等会儿还想去尝尝别锅的牛肉,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碗洗过还给主人,再起聊天,彼此就少了许多局促,听太傅说大家不必再搬,可以在此落户分田,安家上籍,众人也七嘴八舌打算起来。 一处的热闹很快吸引周围的关注,更何况都看见有贵人在此,于是有人捧着碗悄悄过来,等听完消息,明白干系自家,一时间也再顾不上围观贵人。 荀柔认真听了一会儿,这才悄悄起身。 荀彧悄无声息递来一只水囊。 “多谢阿兄。”荀柔抱着连灌了几口,“就是太咸。” “阿叔,其实也不必如此。”荀襄忍不住凑上前低声道。 “方才可听见什么?”荀柔一边向前走,一边反问她。 “啊?”荀襄一愣。 荀柔脚步轻快,回过头神情有些欢喜,“阿兄可听见,方才有两个农夫说今年可以再种一季黍,我都忘记了,关中属秦国时便种黍的。” 黍,便是黄小米,耐旱耐寒,既可作粥也可酿酒,在麦未普及以前,黍才是北方主食。 颍川地处中原,以麦为主,掺杂豆菽以及山东传来的稷,让他忘了如今已换了西北,粮食作物也可能不同。 荀彧有些迟疑,“若是种黍,芒种已过两日,只凭一二农夫所言,恐怕不妥。” 芜菁当然没有黍能饱肚,但种芜菁不会有大问题,种黍却难说,头一年迁都,若是不能丰收,很影响民心。 “嗯……也是,”荀柔稳住情绪,“反正还要巡视,就多问些人,稼穑之事,我等不如老农。” 从平民到兵卒,定居的消息传得飞快,他不时停下来听一听、聊两句,不时蹭人家几口,沾了荤油,加重盐的稠粥,他尝着有点咸,劳苦西迁的众人倒是都吃得香,吃过饭食,也有力气与精神打算未来,聊着聊着,也放松了心情,软塌塌的倒下去。 待到进程过半,夜幕四合,幕天席地,已有呼噜声和虫鸣合奏起来。 荀柔松了口气,叫来守将叮嘱夜晚岗哨注意,如今匪寇大概率不敢来,炎夏也不担心着凉,但草木丰茂,却要看好篝火和注意野兽出没。 他这一顿琐碎,直把守夜的校尉说得一愣一愣。 “我知将军亦是辛苦,只是守夜重任,不可不慎,还请勉力为之。”青年微笑着满含歉意,清澈的眼眸在篝火摇荡中如星辰明亮。 “不敢,”校尉一激灵,一个挺胸收腹,“卑、卑职一定认真守夜,绝不敢打瞌睡!” 咳……是个老实人……就是个头矮了点。 “那就拜托将军。” “是!” 回城方向,逆着月光涌动的渭水,前方巍峨的秦岭与陇山只剩下墨色剪影,将合欲合处,陈仓城楼上摇曳着火光。 “看来,还是芜菁、黍米各一半为宜……”农夫各自没定数,有说时候已过,也有说今年雨水未丰可以试试,没个准数,荀柔与堂兄商议许久,还是不免被黍米产量诱惑,决定冒这个险。 这样,安迁之事就要越快越好,安置落户,当然不是随便把人往地方一丢就了事 “大族需得拆分,十五户以上,即令别乡而居……” “……户给半亩宅地,人分二十亩田土,不论男女,八岁以上即当配田…… “今岁怎么也不当再收口赋,如今税制也要改一改,冬后我们再议,正好明年就可执行……” 第307章 “六万人,二万户,分置两县,陈仓附近地方是尽够,官吏却严重不足,不知可否先抽军中吏丞支应?” 荀柔声音渐低,几乎淹没在渭水潺潺之中。 “流民分置两县,百余吏足以。”荀彧颔首,回答流畅,并且做出补充,“流民分置乡里后,即可选出三老协理教化,寻常处事足够,二三月之间不会有问题。” “除种粮之外,农具、铁锅、家用、柴米、食盐……若非亲耳听闻,我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这许多琐碎之物。”荀柔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姓手中钱帛不多,就算开商市也没用,看开只能以朝廷之名,借贷民间了。” “朝廷借贷?”荀彧眉峰一蹙,“你之意,是要朝廷借钱给百姓?朝廷岂能以此取利?” “当然是低息贷,朝廷哪能用商人手段,逼迫百姓。”荀柔摇摇头,住下脚步,望望周围都是自己人,这才继续道,“百姓千里而来,安家置业,总有用钱之处,若是朝廷不能借贷,阿兄你相不相信,等到明年,如今分下去的土地,一大半都会被世家大族收买去,百姓直接会沦为奴隶隐户。 “这可不止来此地陈仓的百姓,还有先前被西凉军赶来的百姓。” “而那些失去家业,随天子西迁来的’功臣‘们,不需一年,就又能衣着锦绣,膏粱厚味,仆婢环绕。”荀柔肃然望向堂兄,“这种事,我绝不会答应。” “朝廷哪有这许多钱?”荀彧眉头皱紧,明白堂弟所说之事紧要,“况且,此事从无先例,阻碍重重,朝中公卿,太仆、大司农、少府,都不会答应哪怕你能说服天子,也不行。” 荀柔当然知道这些管钱的部门不会轻易放款,他眉梢轻挑,“我没准备说服他们。” “事缓则圆,朝中俱是长者,不要着急,”荀彧低声劝道,“今年方且西迁,秋收才是第一要事。” “阿兄想到哪里去了,”荀柔一笑,“这里不是还有钱吗?” “你是说……” “阿兄,从库中取钱困难,但这些钱帛既没入库,又何必再长途跋涉搬去长安?”荀柔神色淡淡,“这些钱先支应着,陇西、汉中难取,但山西与关中左临,有铁矿,有寇匪,又无险阻可守,秋收后必叩关中,需得清荡一番倒时候,就有钱了。” 快速来钱的方式,只有两种,抄家和灭门,他去灭匪寨,也是为民除害嘛。 “此事日后,我还想做成常例,各县每年可向朝廷申贷定额,接济一时穷困的百姓,只是这数额与抽息与期限,还不能定下,怕抽息太高,伤害百姓,太低又有人借此牟利。所以,这个到不急于一时,只是如今情景,西迁来的百姓,急于用钱的应该不在少数,需得先应了急再说。” 荀彧皱眉思索片刻道,“如此,你此去长安,需多寻些精于数术的循吏才行。” 荀柔一愣,“阿兄,你不与我同去长安?” “以种申甫之才,岂能长留陈仓?吕、张二将还有贾文和,你难道不带去长安面见天子?何况,安置百姓这许多琐事,还有借贷民间,交于旁人你能放心吗?”荀彧平静为他分析。 的确,种氏不算大宗族,种邵有才华,也有意靠拢,他把人家二千石当文吏驱使了许久,不能不有所表示。 吕布、张绣、贾诩,都是出生边地将领,与如今中原士族天生对立,他既然想用人,就得让对方知道,跟着他有肉吃。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千金市马之意。 荀柔自然能想明白,但心中更不是滋味。 种邵这样的才能,陈仓都装不下,更何况堂兄才华,比种邵更高不知多少倍。 在雒阳时,他让分化西凉兵将,将将官一气斩杀,没有这些人,组织性大大降低,管理得直达千夫长一级,其中辛劳艰难可想而知,堂兄却没有一句言语,如今留在陈仓,又是费力又没有什么功劳的事…… “如此,陈仓一切事宜,俱托付兄长。” 他深深弯腰,长揖一礼。 “请君放心。”荀彧拱手回礼。 【荀柔常称族兄荀彧,曰古之圣人吾未得见也,于今之世,德行周备,才华昭天,温直而宽仁,勤施而无私者,其独文若乎?《荀彧别传》】 第174章 拜辞封王 既然将陈仓一切托付给堂兄,荀柔也就没必要久留,将各种问题拉着堂兄商量两日过后,得了一肚子建议,留下五千兵马,就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前往长安。 兄弟之间的道别,因频繁别离变得简短,不过彼此道一声保重。 荀柔在车上回眸时,只见身后尘埃滚滚,已看不见荀彧的身影。 盛夏暑热,炽烈的阳光不遗余力的将热量播撒大地。 没有一丝风,赤红的炎汉旌旗无精打采的低垂,紧贴着旗杆,空气中尘埃沸腾有种焦胡的味道,充当仪仗的骏马被紧紧拉住,不时焦躁的刨动前蹄。全幅冠服的公卿们,顶着大太阳肃穆而立,汗水顺着冠戴的颔下缨绳滴落渗进泥土。 在肃穆的羽林军、虎贲军仪仗阻拦之外,围观的百姓却没那么严肃,他们少有看到这么多贵人,不免有些激动天子、渤海王、三公、九卿、台阁大臣……这么多大人物,虽然隔得老远,只能看到一些人影,但这辈子能看到一回,就算见过世面。 很快远处出现数百骏马,马上的骑士高举着旗杆,在战马小步慢跑中将旗帜飞展起来,像一朵巨大生机勃勃的祥云。 第308章 祥云之下,数骑簇拥,轺车朱红车轮,皂色华盖,黑幡高竖,缓缓驰近,身后尘埃蒙昧中,是不计其数的步卒。 明明没有一丝逾制,却相当盛气凌人。 百姓在欢呼,董卓当初在雒阳的行径实在不得人心,而荀柔一向是贵人之中相当平易近人的一个,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人类对美丽事物的天然好感,以及,再往前追溯,还有荀家数年曾在西市赈济平民的善举。 公卿的队列中则出现小幅度的骚动,有人惊疑,有人忐忑,有人动摇,也有期待,与赞叹向往。 就在这时,天子未等车驾停止,迫不及待的迎上前! 渤海王迟疑一步,也连忙跟上去。 立在之后的司徒王允与司空杨彪,眼看来不及阻止,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表情。 幸好荀柔没真让天子侍立车前,而是眼见天子奔来,当即命令停车,自己立即从车上跳下,堪堪在刘辩到达前站立稳当。 “太傅”少年天子在旒珠之后热泪盈眶,从玄色金边的衮服宽袖下伸出手。 尘土飞扬,荀柔以袖掩口,退后一步,肃色跪地行礼。“咳咳臣荀柔,拜见陛下。” 天子出城郊迎,他自然提前得到消息,一身单衫换成厚重的朝服,高冠、腰带、紫绶金印一样不少,在烈日下一晒,瞬间宛如被架上烧烤架。 “拜见陛下。”晚一步的曹操等人,亦纷纷下马上前叩拜天子。 “太傅快快请起!”刘辩全没注意其他人,他急切的弯腰将荀柔扶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目光一丝不错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太傅归来何迟,朕甚是想念……” “臣亦常怀陛下,局势如此,亦无可奈何。”一颗水珠滴落在他手上,荀柔动了动没挣开,有些尴尬又有些愧意,少年天子的真情实意十分感人,他对刘辩,却一直利用居多。这种情况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停止,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万幸太傅无事,当初太傅刺董之事传来,他们都道太傅或已不测,朕” “幸有天佑,令臣除掉国贼董卓,不负陛下隆恩。”荀柔截住话头,将目光投向天子身后,公卿百官的队伍显然比在雒阳轻简,却也出现许多新鲜面孔,他目光飞快扫过,与前排的荀公达相望,彼此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一触即收。 礼乐适时奏响,打断了万众瞩目下的君臣互诉衷情,郊迎仪式过后,天子不顾礼仪,硬拉着荀柔上了自己的大驾,以至于荀柔只能目不斜视的端正跪坐在六马并驾的金根车上,直到进了宫门,都来不及望一眼历史上恢宏万象的长安城。 从雒阳德阳殿到长安未央宫,殿宇的形制并无太大差异,一样的高台阔宇、斗拱飞檐,礼仪也并无不同。 一样的跪、拜,再跪、再拜,司礼官当堂宣读了拜他为太尉的新诏书,荀柔方才在三公的位置上只看见俩就已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只是机械的进行了跪拜,叩谢天恩的所有环节,然后起身,准备向天子引荐一下曹老板。 当然,刘辩虽然不认识曹老板,但多少还是听说过,只是在这种大朝会环节,专门出列拜见,代表的是特殊的政治意义,表明在天子面前正式挂名,不再属于普通群臣之列。 这也是之前商量好的,曹兄想伸张武威,关中显然不是用武之地,所以意思意思讨论过后,曹老板表示自己当过济南太守,对故地很有感情,并愿与同属青州的乐安太守互相守望,荡平贼寇。 不过荀柔很大方,直接上一个州,并且提了两个选择,冀州与兖州。 这两者,前者被袁绍非法占取,后者属于刘岱,此人虽属汉室宗亲,却参加了袁绍的**联盟,这两个州都临近济南,也不妨碍曹操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历史上的荀令君是否为曹操出过驱虎吞狼之计尚存在疑点,不过这个时间线上,堂兄的主意显然有同样的味道。 明确地方豪强大族已是大汉统一,国家安平的最重要威胁后,堂兄展现出非比寻常的战斗力。 战争的胜负不是重点,出生宦官的曹操与士族们天然存在着对立,尤其是如今想要立定根基,需要得到朝廷持续支持的现在。 无论原本愿不愿意,曹操都要被支着与中原盘曲深固的豪族进行斗争,并且在战争中将这些豪族一点点消磨。 这是当曹操答应荀彧的求助,选择朝廷而非好友袁绍时已经走定的方向。从这点来看,此时的曹操,的确仍是大汉忠臣。 最后曹操选择了兖州,并没有一上来就和青梅大小姐磕上,这个结果并未出乎意料。 已被诸侯占据的兖州,被他送出去,想来朝堂上也不会遇到太大阻碍。 不过荀柔准备好的套话还没出口,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就给他放了一个大雷。 他要封荀柔为颍川王,将颍川作为封国赏赐给他! “……” 所有公卿百官的目光,微妙的聚焦在自己身上聚集,荀柔迅速明白王允急招韩遂马腾入京的原因。 他听见自己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 “高祖皇帝有言,非刘姓而称王者,天下共击之,臣岂敢冒此大不韪之事,实不敢奉命……诚感陛下殊恩,臣必当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复克中原,蹈死不怨。” 按惯例,顶好能磕出一头血,再来个泪流满面,但这未免太肉麻了,他实在做不出,只好一头磕下去,无论如何再不起来,以表示自己辞让的决心,直到天子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为止。 第309章 经历了这一出,接下来的大朝会就显得有些寡淡,荀柔推荐曹操出任兖州牧的提案飞快通过,剩下都是自己人升职任命走正常途径足以,不必特别在此时出来现眼。 天气炎热,大臣们显然没心思再议政务,于是无事退朝,各自散去,荀柔再次被天子唤住,留了下来。 “先生为何不愿接受封国?” 两人转移到偏殿,殿角铜鉴中的冰山终于展现出效用,带来幽幽的凉意,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与糕点,宫女悄然而入点起香丸,让宫中特有的甜软而馥郁的浓香,随着宫女把扇,汇入习习凉风之中。 “是因为担心物议吗?”刘辩在宫女的服侍下取了冠冕,换了常服,坐到他身边。 “陛下可知,为何有此钧命?”柔软的丝绸席垫,浓厚香气,让行军七日的身体很容易沉下去就拔不起来,荀柔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与刘辩对面,打起精神耐心的从西周分封、东周战乱讲到前汉的吴楚七国之乱。 “……封国之内,自成朝廷,工农盐铁甚至钱帛,再不受朝廷约束,东周天子依然是天子,至于穷困之际,要向各国乞讨才能完成婚嫁与葬礼,故此例不能开,不仅是外姓,就是汉室宗亲,臣也希望陛下再不要封王,以此避免再现前汉之乱,甚至可能出现春秋战国,九州分裂之相。” “太傅一心为朕,朕、”刘辩抓紧他的袖口,“朕却无以为报。” “陛下与臣信任,便足以。”荀柔垂下眼帘,避开天子感动得泪光闪闪的眼睛,良心再次隐隐作痛。 “朕自然信任太傅。”刘辩偷偷打量着清隽修皙,皎如明珠的年轻太傅,却没能从他谦雅温和的神情中探知更多,“太傅为朕亲身涉险,朕岂能不明,太傅当初如何诛杀董卓,朕十分好奇,不知能否为朕解惑……” 由于天子一直问话,等到荀柔将表奏贾诩吕布张绣等人的请求说完,宫女们已经进屋来点灯了。 “天时已晚,长安城也宵禁了,太傅不如在宫中休息一晚,也免去奔波。”刘辩提议。 那怎么行,他这都耽搁一天了。 “不敢劳烦陛下,臣往尚书台讨要一封就是,臣父年迈,臣不能侍奉身旁,已是不孝,今日已归,岂有再不回家的道理。” 从尚书台讨要一份说明很容易,耿直的尚书令袁涣今日值班,抬手就写了一封,对王允引入凉州叛军一事表示愤慨,并吐槽了迁都以后发生的一二三件乱七八糟的事情,显然积怨已久。 荀柔听出长安城中各种不安定,也同样听出这位正直果敢、才能突出的优秀人才,不太能胜任当前政治环境下的尚书令一职。 处理事务足够,但人际关系上,就差了一点。 但堂兄还被他压在陈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在辛苦袁令君一段时间。 这还不算问题,接下来他得尽快凑齐至少一百个文书、计算、律法方面的刀笔吏送去陈仓,再凑齐一套看得过去的太尉府班子。 于是,好言安抚了袁令君一番,荀柔一边翻搅脑浆寻找人才,一边往走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马车,数名仆从执火等候,车旁立着一个少年青帻束发,眉目秀美,宛如故人。 “阿平。”荀柔一笑,“你父亲遣你来?” “叔翁。”少年荀缉拱手以礼。 这时车上之人从容而下,眉目沉敛,鬓发玄墨,与他相对而立。 “公达!”不等荀攸行礼,荀柔当即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给他大侄子一个热情的见面拥抱。 第175章 寻常烟火 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荀公达瞳孔地震,当场停机,耳朵尖上飚起三寸血。 荀柔成就感十足的哈哈大笑,顿将闷热与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转头看向小的那个,只见荀缉小少年立在原地满脸涨红、梗起脖颈,于是荀柔顺应民意,也给了他一个拥抱满怀。 夏风温热,直到坐上马车,这一大一小父子俩还一模一样的木头脸。 荀柔靠着车壁,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俩不是开机重启太慢,纯粹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尴尬的糊住了。 就,挺好玩。 马蹄哒哒的踏着节奏,车厢随着也有节奏的摇晃起来,路遇两次巡逻的卫兵,都用尚书台开的条子打发掉了。 荀柔渐渐感到困倦,在他靠着车壁睡过去之前,马车终于停下来。 大门是低调的黑漆,颜色却鲜洁,是新刷的,荀柔心情复杂的望向两旁的门柱。 阀阅。 左曰阀,记明功;右为阅,积日月。 这玩意,南北朝世家大族每家门口一个,如今他家抖起来了? “此处据说是霍家旧宅。”做好心理重建的荀攸走上来低声道。 “不是我家的就好。”荀柔顿时松了口气,不就是霍光嘛,不管谁在阴阳怪气,说个实话,前汉二百年,哪间庭院大宅没发生点凶案。 大门打开,有侍从提着灯火迎上来,他迈过门槛,又回转头,“公达与阿平今日就宿在我家如何?” “唯。”大侄子答应没有迟疑,显然已经有预判。 宅院是上好的宅院,不比雒阳住的差,虽然夜里看不清,但阔檐连廊,树影掩映,花香馥郁,显然是相当高级的配置,先前的主人也保管精心。 荀柔并未仔细观察,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通过石板铺就的林荫道。 第310章 正堂果然还点着灯,一个布衣缣巾的身影面北而坐,正望着来路的方向。 他的心,在这一刻突然颤栗起来。 在廊下仓促的脱去方履,上台阶时绊了一步,荀柔不管不顾踉跄着进了屋,在席前俯身拜倒,将额头贴近地面,“拜见大人,大人身体勿恙?” “……怎还是如此跳脱急躁,不见沉稳。” 父亲的声音,与他一般的隐着颤声,手轻颤着落在他头上。 “大人教训得是。”荀柔将额头贴在微凉的木地板上,与从眼眶蔓延开的炽热对抗,耳边听着荀攸与荀缉前后入内见礼。 “……还不起来!莫不要公达笑话?” “唯。”荀柔起身,悄悄瞥向一旁,荀攸父子一模一样的盯着地板,仿佛地上有绝世文章,没空看他笑话。 “吾儿无恙乎?”父亲右手探向前把住他的肩膀拉进,借着昏黄的灯皱紧眉头,仔细打量,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阴影下沟壑深邃。 “儿无恙,令大人担忧了。”荀柔按住父亲的手。 这只手已不再是少时记忆里的坚实有力,微凉、枯瘦、皮肤松软,可以被他完全握于掌中。 “可曾受伤?” “……已经好了。”荀柔顿了一顿,说了一半真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儿受天子恩遇深厚……原当尽忠以报。”父亲叹息着。 “父亲,”荀柔回望过去,唇角上弯,温和坚定,“天子软弱善良,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领袖,也并不能令儿信服,儿之食禄来自百姓,受恩受教于父母兄姊。诛杀董卓是出于本心,而非为了天子。” 自古而来,那些将一生寄托于君主,为虚渺的君权而牺牲者,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求又是什么? 那些人的父母、兄弟、挚友,说着为之骄傲,心中是否也果然如此坚定? 他们中,是否有人,会有哪怕一刻感到空茫、迷惘或者……不甘? 可人固有一死,何重于泰山,何轻于鸿毛? 荀爽怔住了。 良久缓缓舒展愁容,露出欣慰之色,“出于本心吗?……如此便好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你能想明白,也算长大,为父也就放心了。” “令父亲忧烦,是儿之过。”荀柔低下头。 “父母如此,亦出于本心而已。”手轻轻落在他头上,缓缓一抚。 荀柔乖巧的垂着头,认真回答父亲的询问,诛杀董卓,防御陈仓,觐见天子的种种过程,然后 “你仍不愿成亲?连阿贤都已得子,你仍无此心吗?” 荀柔猝不及防,脊梁一抖,下意识尴尬的转向一边,那方向正是仍然沉静在地板上绝世好文中的荀攸父子,于是只好又转将回来,“咳,天下未靖,何以家为?大人,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安寝吧。” 父亲深呼吸了,再次深呼吸了。 荀柔顿感不妙,立即开动他机智的脑筋,“对了,那个,说起亲事,父亲,日后族中还是不要结亲大族了。” 荀爽思维一顿,“什么?” “如今中原逆乱者,袁氏首屈一指,观其行迹正是其族历任中枢,联姻大族,广结门生故吏,如今朝中诸贵,哪没有几个姻亲故旧在诸侯行营之中?”荀柔低头姿态恭敬道,“若是我家结亲,将来峻法严刑,我恐族中会怨我无情。” “何至于此!” “父亲,袁氏之弊,正是起于查举征辟。受举者,视举者为恩主,征辟者,以招辟之府君为主公,往往从私恩小利,而置天下大义不顾。 虽说提出这个话题是为了转移催婚,但说着说着,荀柔也认真了,“族中子弟只要修文习武,德才兼备,何愁没有仕途,比之联姻求举,如此入仕,岂不更无桎梏? “结亲高门,有倾覆之险,若有一日,恩义与大德相违,岂不陷我族人与两难之中。” 这是严肃的正事,荀爽听完,也无心再催婚,只皱紧眉沉思,许久方缓缓点头,“也罢,你初为三公,族中谨慎些也应该,此事我先与几位族兄商议,待今年祭社之时,再与族中讨论。” “劳烦父亲。” 荀爽摇摇头,到底年迈,此时脸上一片疲惫之色。 荀柔见机,再拜,与荀攸父子一道辞出,回转后宅,前往拜见阿姊。 “女郎道,天时太晚,已更衣寝卧,不便出迎,明日堂前自会相见,另小女郎亦留此处已安置,请郎君不必担心,盥洗沐浴,早些休息,勿违明日晨请。” 出来回复的女婢翩翩一礼。 也对。 时辰的确晚了,荀柔探了一眼,见院内果然已经熄灯,谢过女婢,随荀攸领路,去自己屋舍。 新家他还没来过,已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制式倒没什么特别,前庭草木葱茏,虫鸣阵阵,中间一座高轩敞室用以待客。。 寻着月下生光的青石板小径,穿过小巧中庭,后一栋,是一明二宇三间砖土屋宇,中门入户,左为寝居右作书房,结构与他自幼所居一般,面积却大,过去一直堆得拥挤的书房,如今按原样布置,显得宽敞。 荀柔避到静室飞快的洗了个战斗澡,将从头到脚的征尘冲去,披着湿发,着单衣,光着脚绕过屏风出来。 书房里,鸭形铜灯尾巴已亮起光,博山炉也升起冰片清凉的香气,桌上放着食水,荀攸父子各捧着一碗雪白的冰酪,闻声一道抬头。 第311章 今日行动宛如复刻的父子俩,终于出现的不同。 荀缉少年猛地睁大眼睛,然后飞快低下头,而公达贤侄,淡定的将几上一只碗,示意的向他推了一推,碗中褐色的液体,无辜的轻轻摇晃。 荀柔跪坐下来,一口将药闷掉,往嘴里丢一枚梅脯,不计前嫌为荀攸斟了一盏淡酒,“公达,今年春作如何?” 粮食,永远是粮食,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主旋律。 荀缉自觉从一旁竹架上取下纸墨笔砚,汲水、叠起袖口,在铜砚中磨开墨丸。 “按小叔父先前屯田之策,在渭水南北开田万顷种粟。”荀攸颔首谢过,双手捧起盏,“只是雨水略有不足,依经年老农所言,亩得可在二至四石间,以半数为租,可得粮七十五万石。”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数目听着不少,但长安如今可有近百万人呐。 “长安土地虽然肥饶,但荒驰已久,开荒不止人力,更需耕牛与农具,二者俱不足,故耕作缓慢,只得万顷,如今百姓继续垦荒,种以芜菁与冬葵,则今冬无碍,明岁再添万顷,则长安无忧。” 荀柔摇摇头,“民屯反正是一时之策,要军营粮足,还需军屯才行。” 他当初出这个主意,有点破罐子破摔,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心态转变,田税五五分成,简直就是半夜鸡叫周扒皮的水准。 这和他建议兄长青州盐场取一半不同,盐利丰厚,一半盐钱,日子可以过得相当滋润,但一半的田税,那几乎就是让农夫饿半死吊命而已。 纵使这些失去土地被董卓驱赶至长安的百姓,为了生存,不得已勉强忍受剥削,他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小叔父之意,明年要让兵卒来开荒?”荀攸长眉微皱。 “正是。” “愿闻其详。”荀攸探身倾听。 历史上,屯田制自古有之,至曹操发扬光大,其主要作用有二,一是集聚粮食,免军粮筹措,二是减少除长途运输,减少耗费,也节省人力。 但荀柔最看重的并非这两点。 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那群被俘虏的,道德损坏,曾劫掠如匪的兵卒。 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有一点原因。 中原匪寇横行的开端,是桓灵二帝时的暴政,在这群盗寇呼啸山林,以劫掠为生之前,他们大多是寻常的、朴实的农夫与工匠。 只有极少、极少数是在承平之日,仍然不想认真生活的真罪犯。 这群兵卒也是一样。 他从贾诩身上得到一些灵感,在与兵卒聊天时再次验证。 杀人麻木的背后,是对生命的漠视,对中原的异视,对自己作为人的麻木茫然。 作为凉州人,家乡不能回,家人不知处,他们没有牵挂,没有信念,没有认同,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所以无底线,无节制。 不过,他相信,植根于华夏民族中,关于土地的热爱,可以教给他们一切,可以带来一切。 耕种,收获,积蓄、娶妻、生子,为自己的土地而战,会让兵卒更拼尽力量,退役之后有家业继承,让他们可以对未来抱有期待。 农忙之期,主要在春秋两季,其余时间并不繁重,将军屯地与平民乡里穿插,可以相互帮助,不必担心作战而违农事,亲近军民关系。 当然,如此军屯之策,必然要与军队改制相结合,诸如提高兵卒俸禄,落实死亡抚恤,以及将退伍制度化等等,当然也绝不至于像历史中那样高昂分成。 “……秦时,耕战之策,使民舍生忘死以争功,今我欲以耕战之策,使卒奋力战场时,亦不忘生途。” 士兵不畏死的军队,是可怕的,而若是这些不畏死战的士兵,心中还期待着和平呢? 第176章 长安纷扰 “……典田之事、长安民务,这几日寻人管理,我出征河东之后,长安内外消息均倚公达,此为最要……” 数声长调鸡啼,让人神经一紧。 荀柔抬头望向户牖,窗棂纸上已泛起一点微白,这才发现一夜过去。 案上铺满墨色淋漓的纸卷,灯下积了的焦糖色的油渍,炉中香已燃烬,少年一手撑着头,另一手还拿着笔,困得迷迷糊糊。 荀柔随手拿起一卷,竟是当初他在颍川时教的笔记风格,分条记录,条理清晰,内容简练,不由大喜 “公达,你把阿平给我吧!” “承蒙叔父不弃。”荀攸毫不犹豫点点头。 荀缉猛得睁圆眼睛,捉着笔,整个人瞬间拔高三寸。 “我征辟他为太尉府令史,虽说只是百石吏,但掌管文书,手下还有二十三御属,也很有排面了。”荀柔热切的像一个推销员。 荀缉眨了一下眼,缓缓矮回去,一双乌黑的眼瞳望向亲爹。 荀攸淡定的瞥去一眼,看得荀缉端正坐好,这才拱手道,“阿平年少,既无功绩亦无威仪,岂能委此重任,请以文书试之,侍奉左右。” 文书,就是不入流的小吏,连印都没有了,荀柔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劝说,收到来自大侄子的眼神攻击。 嗯……熬夜发涨,过度兴奋的大脑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荀缉小朋友,年方十四,且不说能否服众,太尉府上下但凡有名有姓的位置,都要有用。 除了长史。 他已经预订给堂兄了。 第312章 虽然在他心里最适合文若的位置是尚书台,但一则袁曜卿做得好好的,二则堂兄还在帮他筹备官贷事宜,腾不出功夫。 但他一直记得,他哥现在就挂着一个段煨的军别驾。 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个职位,做事总要受掣肘。太尉长史秩千石,总理太尉府,位卑权重,只要他这个太尉没有过气,太尉长史就有面子。 反正长史下有左右功曹和令史,分管各部门,他也用不着像别家一样,拿着俸禄,当着甩手掌柜,还专门聘个职业经理管人事,自己一统干了了事。 “好罢。”荀柔抿抿嘴,多少有点惋惜,“你们稍等,”他站起身,走到门口。 守夜的少年抱着手臂,蹲在门柱边一点一点头打瞌睡。 小时候照顾他的田仲的长子,今年竟已经十四岁,是个顶用的半大少年郎了,时间过得真快,听说认得一些字…… 荀柔将发散的思维拉回来,抬手拍醒他,“回屋去睡阿姊如今仍然每日早起去庖厨安排朝食吗?” 少年朦胧的揉揉眼睛,一下子惊醒站起来,“郎君!” “阿姊如今可还早起去庖厨?”荀柔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是,是。”少年连忙点头,“女郎一向早起。” “好,你吃点东西,赶紧睡会儿,今日家中恐怕会很喧闹,”荀柔叮嘱他一句,又回过头,“公达你们稍等一会儿,在府中用过朝食再回家休息,我去端早饭回来。” “叔父既要用阿平,今日就留他在府上做个应门童子吧。”荀攸道。 “不用,”荀柔连连摆摆手,“阿平熬了一晚,该回去睡觉,今日就是忙也没什么要紧事。” 怕荀攸还要劝说,他赶紧快走几步出门。 庖厨的屋顶已升起炊烟,屋中四五个灰白衣的仆从往来忙碌。 一身翠色衣裙的阿姊,姿仪优雅的跪坐着,微向一边侧着头,用力推着小石磨。 “阿姊,让我来吧。”荀柔上前一步,觉得自己成熟又可靠。 清丽的背影一僵,缓缓挺直背脊,起身转过来。 “……阿姊?” 荀采看上去有些憔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深沉。 沉静委婉的倦意固然也是很美,但他还是喜欢姐姐眉毛竖起凶他的样子不对,他这都什么毛病? “阿姊,昨日睡眠不佳?”荀柔小心翼翼问,“不若回房再休息休息,今日朝食由小弟安排?” 对面的荀采交换了两个深呼吸,才平声静气道,“随我出来。” 屋舍外,翠荫簌簌下着露水,淋洒在青石板路上,天空中启明星伴着晨曦,将东方渐渐擦亮,此时暑气尚未升腾,夜晚的凉意仍然占着主导,正夏日一天最好的时光。 荀柔目光流落在艳丽的木槿花从上,心情有些轻松的等着姐姐开口。 “刺杀董仲颖,是为了天子,还是荀氏……我与他的婚约?” “董卓窃朝,上欺天子,下害百姓,天下人谁不想除之后快,我自然也是如此。”荀柔满脸莫名,还带着点被委屈的倔强,“阿姊也忒小瞧我了。” “阿善,”荀采声音一低,让荀柔心脏顿时错跳两拍,“我看着你长大,所以,你是否说谎,我一眼就能分明。” “……阿姊,怎能不信任我”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出错。 他该直接解释,不该撒娇。 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 荀柔觑着姐姐神色平静的脸,不知道现在跪下抱他姐大腿求饶来不来得及。 “……也挺顺利,无甚波澜就” “阿姊该谢你。” “……啊。” “若非形势所迫,我绝不愿嫁给董仲颖这样残暴之人。”荀采诚恳而郑重道,“阿善,你又救了阿姊一次。” “阿姊不必挂怀,这都是应该的。”荀柔讪讪一笑,“姐弟之间,何须分得那样清”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滴如露水般落下的眼泪打断。 一滴,接着又是一滴。 荀采看着他落下一串晶莹的眼泪,唇角的微笑缓缓的、颤抖着抿紧。 “……没事,都过去了。”荀柔局促的站着,手足无措,呆瓜一样愣,全没有小时候做错事的机灵劲,好半天才记起,从袖中摸出巾帕,小心又紧张的慢慢递过去。 “果真?元华先生,可不是这样说。”荀采接过手帕,背过身去拭去眼泪。 “……元华先生说话一向如此,阿姊不必当真。” “如此什么,直接了当?”荀采回过身反问。 “呃……”被噎住的荀柔一边尴尬,一边小雀跃。 阿姊可算又回归正常了! “跟我来。”荀采板起脸,再次发出跟随命令。 荀柔忐忑的跟着来到阿姊的小院,走进院门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一停。 他记得,昨天,自己就是被拒绝在这里! 这间庭院的格式与他所居处,略有差别,没有前面的敞轩,取而代之则是一片占地半亩的花园。 园中整齐成排的种着某种草本植物,半人高,巴掌一样的叶片,零星有些花骨朵,都尚未开花。 荀柔候在阿姊屋外,瞅了瞅,觉得眼熟,却也没认出是什么,冷不丁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向他丢过来。 “什么?”他手忙脚乱的接住,却是一团雪白的巾帕。 手感柔软细绒,没有丝线的光泽,却又比麻更软更白,这是……他将目缓缓转向花园。 第313章 “你收得那什么棉花,说要用来制衣?”荀采隔着打开的窗牗,“一共纺出这一点线,只够一张帕子,就先以此还你,待今年种得这些再看。” 荀柔握着棉帕,第一次对平定凉州有了一点信心。 “多谢阿姊!” “不必。”荀采“啪”一声放下窗棂,徒留荀柔原地傻笑。 朝食过后不久,前来祝贺的人马就开始上门。 金错刀、葡萄酒、蓝田美玉、楚地精漆、蜀绣齐纨、金银器物……带着这些昂贵的礼物上门来拜贺的,是长安城中诸般贵姓。 显而易见,当初董卓的“劫富济贫”,并没有损害这些大世家的家底。 并不算狭窄的里巷,很被前来的车驾堵得行动艰难,幸好他家邻里多是同族,眼看这一场景,慷慨的奉献出自家少年、帮佣帮忙维持秩序、接引客人,这才勉强保证道路通畅,直到宫中的派来的使者,带来数车天子的赏赐,终于将脆弱的交通挤到崩溃。 堂上的公卿们大概也困囿于他的年纪,不大能拉得下脸俯身屈就,但派出族中青年才俊来展示一番存在感,却没什么问题。 于是有请教的、有质问的、有献诗赋的、有弹琴一曲、有挑逗……不对,这个略过,还有要挑战他的…… 荀柔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通关boss,被各姓青年才俊各种角度、各种姿势反复刷,成功者就会掉落点赞评语,或者隐藏奖励聘书一封。 为了缓解压力,他赶忙催促着尚书台,将种邵等人的除书赶紧下发,毕竟虽然只有三公才能开府,但二千石就能聘用秩百石的文吏,也有举荐资格。 然而,大家竟并不通雨露均沾的道理,每天冲他来的各家子弟仍然是多数,与当初在雒阳时被逢迎对比,如今真的执掌大权过后,他才感受到什么是情真意切的追捧。 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到晚上才有时间出府,偷偷考核准备给他哥送去的精算小吏。 除了堂上高官大姓,长安城中还有许多读书、识字、会算,却出生贫寒或没落,寻路无门的普通士人。 他们大多生于雒阳及附近,因为环境因素,比其他地域的普通人,更有机会受到教育,但公门难进,只能认命操持普通营生,勉强糊口,却又被董卓驱赶着来到长安,失去旧日依仗,又没有新的工作机会,只能眼看着困顿下去。 消息是偷偷放出的,考试是晚上点着蜡烛考的,看着不靠谱的考室,居然还是有许多人来碰运气,显然也是被生活逼得没办法。 荀柔靠着这一波,攒够了一批底层干活的文书和精算,拼凑够太尉府一般人马,总算松了口气,当即上表请求出征平定河东匪患。 【(光熹二年)六月辛丑,柔还长安,拜太尉,总督兵事。 秋七月,引兵入河东,击河东诸匪,皆破,关中遂平。】 第177章 经略河东 层层叠叠的黑云,沉重的坠在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下来。 自北而来的凛冽寒风,呼啸着穿过中条山与吕梁山之间的峡谷,带着砂石碎屑,如同剃刀一般刮过人的脸颊,几乎剃出血丝。 关中的秋天似乎格外的短,启程时还是灼热难耐,转眼就寒风咆哮。 初冬十月,虽还未下雪,但关中地区的冬已显示出其非凡的威力,与雒阳、颍川的温润柔和相反的冷酷、猛烈。 太尉府掾吏陈群勒住马,挥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止,将冻得麻木的脸探出鹤氅,望向不远处的平阳城邑。 操练的号角声、沉重的步伐,如同烈如奔马的风,从远处咆哮着传来,辽阔而雄壮。 三丈高的城墙上,挂着忙碌着用黄泥糊墙的壮汉,城墙下衣衫褴褛的百姓来往推土、和泥、烧水、编席,尽力做活。 一个青年官吏带着几个匠人在奔走指挥,两边袖子都高高卷起。 城外数着几根长杆,各挂着一枚半朽的首级,狰狞的警告着心怀不轨的寇匪。 平阳县属河东郡,位于关中通往并州的要道,是两个月来太尉荀柔领兵,以严酷之势清荡关中匪寇的终点。 自黄巾造乱以来,凉州叛军、羌氐乱族、白波贼、匈奴、鲜卑,一遍一遍抢掠此地,让百姓生存艰难,这次关中大小匪首,被清扫斩杀一空,关中平原,黄河以北、函关以西的大片土地,才算终于重回安稳。 但清扫过后,荀柔却并未班师回朝,而是任命各处县令,召回百姓,分田度地,重新修整河东。 “果然是唐尧旧都,民风淳朴,颇能勤恳任事。”陈群感叹。 和长安相比,此地百姓服城役也太勤勉了。 正上下调度的文吏,大概是察觉身后的动静,回过头,露出遇见熟人的喜色,将袖子抖落,迎上来。 “陈掾。” 陈群连忙翻身下马,迎上两步,端正的施了一礼,“常君。” 缀满补丁、沾满淤泥、衣摆凌乱,然而、然而这位随并州逃难队伍到长安的寒士,无甚出身,却是被文若所荐,所以、所以……必有非常过人之处! “朝廷已允太尉表奏,拜君为平阳长,绶带佩印、朝廷除书,此次俱一并带来。” 新任常县令端端正正拜领了身份,虽然仪表不佳,但至少礼仪规范,这让陈群的神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 “还望常县令忠勤王政,不负天子所托。” 第314章 “唯。”常林拱了拱手,“陈掾所来,可是要见太尉?” “……不错。”陈群顿了一顿,这么直接……都不寒暄两句吗? “陈掾来得正巧,太尉早间巡视铁官所,方才已归,”常林以比方才拜领官职更恭敬的态度道,“此时前往县衙定能得见。” 他回首看了一眼,一个小兵已经迫不及待跳出来,“县令,我带客使前去见太尉吧。” “好,”常县令点点头,又转过身,“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相陪了。” “几位贵客请随我来。”小兵操着奇怪的北地口音,说完转身就走,待陈群反应过来,已经走出几尺远,而常县令居然不顾同僚数月之谊,真就抛下他转头继续修城墙去了。 陈群无奈,只好向身后从邑招手,跟随小兵进城。 平阳相传乃是尧帝旧都,前汉时,又为武帝之姊平阳公主汤沐,故城池虽不及雒阳、长安,但也还宽阔。 城中都是正忙着劳作的人,修路、砌砖、补瓦、糊窗……没有悠闲的行人,没有庄严的车驾,也没有读书声,他一路甚至没有看到树立阀阅的府宅…… “这里没有儒者吗?”陈群惊讶。 快步在前领路的兵卒回过头,满脸诧异,“太尉和县令都是儒者啊?大吏们也都是士人呢,会读书写字术数!怎说没有?” “不是……”陈群愣了一愣,一时竟也说不清其中差别,“那三老呢?” “长者们去周围乡里分地了,”小兵脚步不停,“太尉说,趁着还未冷得不能出门,先将各家的地分清,把沟渠疏通,明年春才好早早耕作到了。” “春耕却是要紧事。”陈群郑重点点头,接受了解释,抬眼望向县衙。 怎一个门监都没有? 小兵习以为常,在门口端正的抻了抻身上的兵甲,又压了压头盔,“我进去禀报太尉大人,几位稍等。” 话音才落,人已经奔衙门里去了。 “太无礼了!”从邑中有陈氏家人,忍不住开口,“简直没将主君放在眼里。” 可不是没将他放眼里嘛,陈群心底嘀咕。 他可不傻,对方积极领命,一路却拼命往前赶,心眼在哪还用说?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礼不下庶人,不过一小人,何必计较。”陈群挥挥手,沉稳而又淡定的开口。 “文长真有长者之风。”从邑者赞叹道。 “其实这来往一路,餐风饮露,露宿郊野,只一信使足已,主君全然可以推托。” 是,他是可以推脱的,但 “此番辛苦文长,含光在外,于长安消息不通,还需拜托文长,多多提点。” 端庄雅重的荀长史,如此殷切嘱托,他岂能辜负,更何况 不远处,一个身着皮甲的高挑纤细的身影快步迎出。 陈群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陈掾久等,如今城中百废待兴,人手不足,还请勿怪。” 声音骤然入耳,如同夏日清溪流过白沙,哗啦啦在耳朵里回想。 “荀校尉。”陈群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拱手低头,凝视着那一点皮靴尖,“长安有信至此。” “陈掾一路辛苦,沿途可顺利?” “还算顺利,”陈群听见对方唤人来安排他的从邑,心跳如鼓,“只是眼下却似要下雪了。” “不错,听此地百姓道,每到这段时节便四处盗匪横行,更有鲜卑、匈奴人侵掠,需要比平日更加小心防范。” “不是说匪寇俱清扫完了?”陈群一愣。 “哪有那么简单,总有些亡命徒逃入山岭啊。” “荀校尉待百姓真实关切。”陈群两只手扯紧对面的袖口较劲。 “不敢,只是叔父询问此地风俗如何,我正巧在一旁听见而已。”少女客气的冲他一笑,抬手示意道,“叔父在后堂,请陈掾随我来。” “多谢。”陈群稳住自己下意识要退后的脚尖,低头跟随,一路都不知怎么走的,直到被一串噼啪声惊醒,才发现已经转到县衙大堂。 堂中两侧各置四张条案,每张案席各有二人,一少年一弱冠,案上铺着竹简、笔墨,又放着一物,数枚细木串珠制成一板,颇为精巧,清脆的撞击声就是拨动此物发出。 少年大多十四、五岁,俱是白皙文秀,弱冠青年却容貌各异,不过大抵都高大健壮,容貌不似中原人物。 “叔父在后堂,”荀襄含蓄的提醒脚步停驻的陈群。 “……是。”清醒过来的青年,眉宇间神色逐渐凝重,“荀……太尉一向如此?” “什么?”荀襄略带困惑的转过头来。 “荀氏,天下名门,岂能与”陈群在少女的注视下顿住,他狼狈的一转脖子,低下头声音矮了一截,“岂能与这些边僻子弟同席?若是被长安那些名士听闻,恐要招物议啊。” “为何?” “你……校尉不知也不奇怪,”陈群小步缓行,低头小声嘟囔,“荀含光年少登三公,又得天子信任,竟不小心行事,任性妄为、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根本不知旁人有多忌恨……” “叔父向来与人友善,他们为何忌恨?”荀襄长眉一皱。 “……不必……你留着……这药材是本地名种,好好晒干存放,待明年我引些商贩来,你们拿出来多换钱……不过,今年快下雪了,下雪后不可再入山岭,世道会太平的,不必急着攒钱,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的办法……” 第315章 屋里的声音舒缓清越,听着倒也不坏,就是内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未免太烦人……陈群忍不住露出一点嫌弃。 不过被絮叨的人却并不觉得烦,一脸开心的离开,正是方才带他们来的那个小兵。 “长文,请进来罢。”屋里换了一声。 荀襄撩起门口挡风毛毡,陈群低头谢过,端着手走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木头书架,一方案,一只火盆和几张苇席。 荀柔跪坐在案后,披着墨色鹤氅,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案上放着竹简和珠盘和笔墨,一只木碗,一碟枣,身旁撇着半张未编好的苇席,看上去倒有些勤勉样子,就是未免简陋……一点太尉威仪都没有。 ……嗯,等等,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见过荀太尉。”陈群满脸肃穆,规矩的弯腰行礼,眼神忍不住瞟那半张苇席,又飞快收回来。 “不必如此,快起坐。”荀柔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你我少年好友,哪要这些虚礼。” 别以为他不知道,陈文长心里活动可活泼可活泼了,这会儿还不晓得怎么编排呢。 “礼不可废。”陈群沉稳的行礼致谢,这才跪坐下来,严肃的瞪了他一眼,铮谏道,“我非拜你,是拜太尉。太尉主戎事,你以弱冠登三公之位,更当审慎持重,行事不可轻佻。” 你还想不想压住场子? 荀柔压住嘴角的上翘,轻咳两声,“陈掾说的是,柔受教了。” 点点头,陈群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这才递给他一只信匣。 荀柔从腰带上取下钥匙,将信匣上的锁扣好好打开了,便也不急着看,“阿音,请人温一壶酒来。” “唯。” 脚步声渐远,陈群忍不住微微侧头,直到听不见,回转来正对上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板起脸,外强中干道,“……何事?” 荀柔摇摇头,稳住平淡的表情,悠悠得倒了一盏,端起来喝了一口,“无事。” 知道眼前的家伙有心无胆,阿音又无知无觉,他才不会傻到点明,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他们荀家真就欠陈文长一个媳妇……噫,难喝! 满屋飘散着苦涩味,这浅褐色的液体显然也不是什么正常饮品,陈群眼神在关切和嫌弃之间挣扎,最后还是本着良心问,“身体无恙?” “尚可。”荀柔点点头,没有多说,将鲜枣推过去,“尝一尝,鲜摘的,很甜对了,之前我奏请迁民至河东,朝中准备得如何?” “你还说此事!”陈群小心的捡了一枚颜色清淡的枣子,“本来朝中并无不可,但你却要给每户一千钱、五石粮、两匹绢! “先前朝廷虽准了你的奏表,但也认为你任出私门,颇有议论,迁民之事自然有些阻挠,况且,你将西凉兵卒竟数落户河东,还各分田产,百姓心中也会不安。” 荀柔认真的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衔着枣,轻哼了一声,“就算百姓安心,也会有人让其不安吧。” 陈群忍不住倾身开口,“别家就算了,河东卫氏乃本地名门,卫伯觎是名著乡里的饱学之士,令其助你安抚河东有何好,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卫伯觎饱读诗书,故我荐他入长安为文学掾,岂不正好?”荀柔又塞了一枚枣进嘴里。 “可你怎么能如此霸道,让人将整个河东卫氏都搬去长安?”陈群来不及吃枣,当即质问道。 “我直接没弹劾他卫家通匪残民,已经很忍让了。”荀柔咔嚓咔嚓啃着枣,“你一路行来,也见过河东郡他处的了落景象,卫氏据安邑,既有盐池又有铁山,日子却富饶自在,这难道正常? 陈群欲言又止。 “况且,安邑当地百姓十之八九都是他家佃户,我若不将其迁走,安邑到底算谁家天下?” 陈群皱紧眉头,“可如今长安颇有物议……于你名声很不利啊。” “不急不急,入冬了,天寒地冻,大家都做不了什么营生,正适合吵吵架,活动活动筋骨。” 荀柔捻起碟子里最后一枚枣,冲陈群一笑。 陈群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虽然看上去仍然毫无威仪,但年少时的旧友显然已不再容得人随意违逆了。 第178章 长安来信 “对了,你家新种的柿树如何?今年可结果了?”荀柔神色一缓,转口话起家常。 “……年中方得移种,今年未曾结实,”陈群悄悄松了松气,“长安水土与颍川不同,听闻冬季寒烈,尚不知能否过冬。” “那你用秸秆或草席将树干围住,围得厚些,应该能保暖。”荀柔热情的给他出主意。 “……那我让家人试试。”虽然听上去有点奇怪,但盛情难却,陈群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开始自己今次主要任务向荀柔说明近来长安的形势与变化。 由于关中逐渐安稳,有越来越多的士人来此避难,同时商人也开始出入,王司徒在朝堂上曾提出要再遣使者往各处传谕,之所以是“再”,因为刚刚迁都之初,就派人做过,但所有派出去的使者,至今全都没有音讯。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提议立即遭到群臣反对谁都不想去当使者。 此外再无大事,不过是一些暗潮涌动,别看都是一群在董卓面前跪着喊爹的战五渣,朝堂上居然还分出好几派,彼此之间不时阴阳怪气的拼一回。 第316章 荀柔听了一会儿,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小学鸡互啄,顺手拿起搁一旁的苇席编起来。 这是他新学的技能,苇席用途广泛,既可以当坐垫,当床铺,当屋顶,还可以糊进墙壁增加韧性,编织方法也简单,交叉压线就行,他想事情或者放空大脑的时候,顺手就编上了。 至于草帽草鞋之类,那是技术活,他没学会,以后有机会找大备备请教一下。 陈群瞥了好几眼,见他无动于衷,手上编得还挺灵活,只好当做没看见。 “对了,还有一事需早做打算明年天子出孝,当议婚姻。”陈群以郑重的口吻道。 荀柔微微一愣,手上一停。 三年孝期,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灵帝驾崩是去年四月,果然明年七月该出孝。 “还有大半年,长安城难道已开始讨论此事?”才迁都,这帮公卿怎么这么闲? “自然,”陈群诧异的看向荀柔,“以天子如今年纪,出孝便是大婚,一切早作准备为好听闻太后处已得了不少举荐,你难道真要选那吕奉先之女?纵使不为后,难道……荀氏不选适龄淑女入宫侍奉?” 荀柔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厌烦。 他当然明白陈群的意思。 太后族何氏已无人,后族将是第一外戚,必能权倾朝野,妃妾固然卑微,可只要生下皇子,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天子的母族,几十年后执掌大权。 这些人若随时关注天下,他会觉得麻烦;可一天一天将目光注意在这些地方,也同样令人厌恶。 将亲生女儿,当做奴隶一样的交易,换取自己的享受,并还裹以“家族荣耀”的美名,世上总是会有用冠冕堂皇掩饰卑鄙无耻的小人。 而颍川各族……甚至就包括陈氏,看来也都对后宫之位蠢蠢欲动了。 挡风帘掀开,荀襄窄袖胡服端着酒壶进来。 荀柔缓缓吐出一口气,“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况乎此辈?两汉以来,以外戚登龙门,全身而退者,至今未有。” “定国安邦,保境安民,立功名于四方,才是一族昌盛之道,天下大事,岂是这些目光短浅,只图富贵享乐之辈能知。” 陈群脸色涨红。 荀柔没有再继续,将手工推到一旁,将酒器置于炉上。 时下品评人物不算背后说人,况且他当了太尉自然需要对下属以及公卿百官有所评价,所以,自然也曾讨论过陈群这个少年玩伴。 “质丽通雅,重内轻事。” 堂兄文若的评价不可谓不含蓄,也不可谓不准确。 天资聪颖,浮而不实,好高骛远。 这不是陈群个人的问题,是此时此代名门望族子弟普遍存在的问题因为傲慢,不接地气。 “莫非真的以为只要将自家女孩捧为皇后,就能令天下人俯首?” 荀柔为陈群斟了一碗酒。 “你之志、你所求,为何?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反而思之,勿自误矣。” 为太丘公守孝结束,到达长安后,陈家找的王允举荐出仕。当时荀氏和董卓还有婚约在,所以陈氏的选择没有问题。他“死而复生”,陈群有意入太尉府,他当然也没意见。 但三观很重要,三观不合的上司很要命。 陈群若想依照此时常例,雍容清高、袖手从容的平步青云,在他这里是行不通,也迟早会因为期望无法达到,彼此情谊消磨。 荀柔不知道,文若堂兄是否正是发现,特意让陈群前来。 但显然,陈长文的确需要重新考虑仕途与就业问题。 “阿叔,我不明白。”陈群离开后,荀襄轻声问。 “何事不明?”荀柔渴望了一眼冒热气的酒,最后还是给自己倒了半碗药饮。 “族中若能出皇后,难道不是好事?” “阿音,我得太尉之职并非长安公卿所愿,却是不得不为。他们就算未许太尉,我如今要以太傅开府征辟,一样会门庭若市。这和过去在雒阳时,我纵使做太傅,却连一个长吏都无,一般道理。”荀柔缓缓道。 “皇后之位并不能带来荣耀与权力,实际上相反,拥有权力就能有皇后,如今我可以推举家中淑女……或者准确说,推举你成为皇后,就像先汉,陈阿娇为皇后,霍成君成为皇后,这并非难事。” 他当然知道侄女担忧的是什么,整个荀氏族中,最靠近皇后位置之人,正是阿音,但他从未考虑过。 “所以,这个位置对于我们并不重要,而那些名门,纵使成为外戚,也休想为所欲为。” “我治河东,朝廷依我所奏任举官员,非是愿意,是因为我只要想,就能让来人在河东无法立足。” “可叔父不会如此。”荀襄立即道。 “不,我会。” 荀柔摇摇头,“县令为一县之长,临民之官,掌控十余里内,一县数万人生死。我不会任用不知品性之辈,纵使其人确无瑕疵。” 交通不便,人口流动小,交流困难,官僚制度简陋,监督制度不完善,县与县之间间隔可能很远,故一县几乎就是一个小王国,县官本人的人品道德,极大程度影响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 所以,他不会任用自己无法信任的人。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当能拥有足够的文法吏,整个行政升迁才可以更加完善,所有人都从基层小吏做起,再在完善的体制下,一级一级升迁,这才能尽可能避免,再出现如今那些,纸上谈兵、发表无知而可笑言论的三公。 第317章 长睫的碎影落在苍白的脸颊,雕琢般精致的侧影落在墙壁,笔尖在白纸上游走,潦草落下的痕迹,思绪慢慢整理成束,荀柔回过神时,袖口上已沾了许多墨渍,脏糊得不成样子。 荀襄在一旁将墨丸在砚台里推得哗哗作响,十分起劲。 “足够了。”荀柔连忙喊停。 墨很不经用的! “家中来信,将阿平他们都唤来。”荀柔尝试着通过折、叠、卷种种方式拯救自己的袖口,“再命人备宴,烤一只羊招待陈长文。” 刚才打击了陈群,就补他只羊吧。 把家书与大家分了,晚上宴会,荀柔向陈群说了一席软话,以弥补他们岌岌可危的友谊。 散席后,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在地上也铺洒了一层。 “含光,你与陈长文又有何不协?”白日在外练兵的荀衍与他同路而归。 荀柔尴尬的轻咳一声,双手拢进袖中,由于之前的衣袖没有拯救回来,此时他已经换了一件窄袖的浅灰直裾,“些许冲突,”他就是不小心装了个逼,“已经无事。” “你如今为太尉,长文却成了太尉府掾吏,此中分寸更需你谨慎把控。”荀衍认真道。“你们自幼相交,这等情谊难得,若是因一时言语而失,后悔不及。” “谨受教。”荀柔低头,他家休若堂兄真是一身正气,就是帅! “对了,年岁将尽,众心思归,”荀衍道,“何时回长安?” 荀柔想了想,“总在冬至前。” “好,知道了,”荀衍伸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雪,“回去吧,早些休息,勿要辛劳太晚。” “唯。” 令侍从外间守候,用燧石点燃了灯火,刚刚吃饱的慵懒涌上来,荀柔打了一个呵欠,伸手把信匣打开。 他先将阿姊写的家书翻找出来。 信写得不长,只是家中一切安好,让他在外注意饱暖,勿要随意。 荀柔读了两遍,轻轻放在一边,这才开始看剩下的。 荀彧的信写得很长,只是并没有家常问候,开篇就是汇报了陈仓一地给百姓放贷基本情况,接着关于贷款政策执行的条例流程。 此外是给他治理河东的一些建议,有好几处他之前疏忽了,正好趁着未回长安,弥补过来。 最后一件,堂兄希望他与陈群诚恳认真的谈一谈,陈群聪慧有才,他们相识十几年,若是彼此生怨成敌,未免遗憾。 咳,已然被他干砸了。 荀柔做贼心虚的将信一叠,放在旁边。 最后最多的,是来自大侄子的信。 当然,并不是沉默寡言荀公达写信就变成话痨,而是位处中枢的荀攸给他带来最多的消息。 益州牧刘焉派了使者至长安,但并没有入见天子。 荆州牧刘表,在荆州士族的帮助下,铲除了荆州大小山匪头领,总算成了名副其实的荆州牧。 只有荆州最北的南阳郡,在李傕郭汜等人离开后,被孙坚占领,孙坚不听刘表命令,并东向侵占了豫州的颍川与汝南郡,似乎与老东家袁术产生了一点矛盾。 雒阳北河内太守王匡,因治民苛刻,被手下的小吏韩浩伙同白波贼干掉了。 荀柔想起自己在河东剿匪,许多贼寇东逃,怀疑这件事是不是自己也有那么点关系。 再往东南,扬州刺史刘繇遣使入长安,希望得到朝廷支援以对抗袁术。 再往北,前兖州牧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有旧仇,故杀桥瑁,以亲信王肱为太守,而瑁旧部不服王肱,州中也多非议刘岱之举,故而曹操带着朝廷任命前去后,兖州济北相鲍信,东郡名士陈宫等人,与曹操合谋杀了刘岱,并将曹操迎入兖州。 再往北,袁绍占领了冀州南部几个郡,一度进攻常山郡,被平难将军张燕与幽州辽东太守公孙瓒,青州乐安郡守荀棐夹击,败北后退回冀州南部,并打起了徐州的主意。 于是,徐州牧陶谦连忙与袁绍他弟袁术结盟了。 幽州牧刘虞与公孙瓒之间,似乎产生了更深的矛盾,证据就是刘虞将治所向西迁移至代郡,而公孙瓒族弟公孙范出任涿郡太守。 荀柔他亲哥,乐安郡守荀棐,并幽州牧刘虞,已走并州线向朝廷送上今年贡赋,只是东西尚未到达。 中原狼烟滚滚,犬牙交错,与他模糊的记忆已微妙不同,至少看上去要好得多。 不过,就同公达分析,维持这种状态,对他们更为有利,等到收复了凉州,整个形势定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最后,还有关于长安城的消息两则。 荀柔捏着少府、大司农两位九卿的确凿罪证,轻轻抖了一抖。 公达,从没让他失望。 第179章 心怀坦荡 在大雪覆盖长安的冬至前一天,荀柔果然如期而归。 大多士兵并已经任命为河东太守的段煨、任命为荡寇将军的荀衍留下。 河东的安邑同时拥有盐池与铁矿,又曾被卫氏所据,需要太守段煨亲自守护。 而士兵们大多落籍河东,拥有了田宅,拿着剿匪时丰厚的功赏,可以训练轮换时,在河东新任的官吏帮助下,重新学习拥有家庭与安定。 只有早已期待着归期的休若堂兄,是不得不留在平阳的,为了防备冬天可能从北方游荡过来的胡族与匪寇。 大杀器吕奉先必须随身携带,贾诩没有单独领兵,小侄女也还差点意思,能单独镇场子的只有堂兄和张绣,荀柔纠结了许久,都不好意思说出让堂兄留下的话,直到荀衍自己前来请命。 第318章 “……这怎么好……阿兄不是很想念家中妻子吗?”荀柔艰难而尴尬的说出这句话,被自己茶了一脸。 “为国效力当不必艰险,又岂能因私情废公事,”荀衍肃然而立,拱手一揖道,“张校尉精通武艺兵法,战场杀敌我不如他,窃据其上,唯姓氏之故,竟若以此无功贪利,无劳厚俸,天下如何看待太尉?如何看待我荀氏? “而太尉你,日后又要如何服众,如何招揽人才?” “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岂能安守家室、终老户牖之下?况,河东新定,人心未稳,太尉不得不回长安,我留守于此,方安定人心。” 话被说堂兄说尽,荀柔也再说不出其他,况且,堂兄愿留守河东,自然是更让人为放心。 未免使自己看上去更不要脸,他只能掩藏了愧疚,向堂兄嘱咐了一切小心,带上吕布并五千兵马返还长安。 这日,军队刚刚抵达长安,原本还轻飘飘的小雪,竟渐渐越下越大。 昏暗的光线辨不清天时,簌簌落下的雪花,像天上扯破了鹅绒被,往下一个劲儿倾倒,视线完全被白茫茫一片阻挡,如入迷雾,连三尺之外,护卫在车旁的骑兵都看不清楚。 荀柔掀起马车帷幔,观察着雪势,感到从鼻尖开始蔓延的冰凉。 “幸好已经到达长安。” 如蒲公英一般大朵的雪团,顺着风挤落进车来,他将帷帐遮下,一张口吐出全是白气,空气顺着这间隙,凉进喉咙抵达肺腑,“咳,若一停下来,咳咳,”他掩住口鼻,好留下一点热气,“就不知要等多久去。”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无法行军的。 “若依往年,这等大雪,至少也要一两日才能放晴。”虽然同行多有荀氏的族子,但与荀柔同车的仍是贾诩,他将双手缩进袖子里,脖子尽量往裘衣里埋,“如今谨慎为要,还是让人下马步行为好。” “君所言极是。”荀柔受他提醒,再次掀开帷帐,扬声唤来随车的荀襄,让她传令全军下马步行。 大雪中行走便已有危险,骑马则既容易伤马,更容易伤人。 “是。”雪在兜鍪上松软的积了一层,随着动作滑落下来,少女的脸都被冻红了。 “雪大路滑,你自己也要小心。”荀柔担忧的叮嘱,在这种时候,纵使是他也会忍不住有些后悔。 “叔父放心。”荀襄从马上翻下,轻松一笑,转身牵着马走进了雪里。 大雪阻隔了视线,荀柔隐隐看见一个人影靠近侄女询问,接着便分散开,前往相反方向。 喧嚣的大雪,令世界一切像隔了一层毛玻璃,马蹄声轻了,沿路看不见行人,偶尔传来如同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寻声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天气,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那真是树枝折断吗? 贾诩没有回答,目光顺着帷帐扬起一角,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寂静的世界。 兵马安顿在城外,安排好当日职守的将领,太尉车驾仪仗在三百亲兵护卫下入了城。 与外城的戚寥不同,进入内城过后,鸡犬声、车马声、人声渐起,灯火渐密,慢慢热闹起来。 冬至之日是大节。 除夕,公卿要半夜就入宫觐见,新年伊始就要随天子祭陵、祭日、祭田,并斋戒,种种礼仪次第,几乎没有间歇。 反而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必听政,是休息的时候。 故两京习俗重冬至,家中祭祖,亲友拜会等活动,都集中在年前。 原本除夕祭祀宗庙的荀氏,显然也入乡随俗的更改习惯,融入闾里热烈的祭祀准备氛围之中。 长安荀氏的族居处,已同旧日改名高阳里,车架驶入,里中就知道消息,待荀柔的到家门口,府门大开,阿姊荀采领着数名仆从站在门口相迎。 “外间雪大,文和不必下车,我令车驾径送你归家去。”荀柔推开车厢,当即被扑了一脸雪,当即又回过头道。 “如此就多谢太尉。” 不必在寒风里走当然是好,贾诩拱手致谢,望见年轻太尉已一步跳下车,飞快向着静立在门边的雪色鹤氅的青衣女子走去。 注意到投来的视线,女子向车中轻轻颔首屈膝行了一礼。 贾诩垂首回礼,再抬头,女子已被低垂的青罗伞盖掩住,只有零星絮语自伞底传出。 “阿姊安否?” “家中一切平安,弟在外征战辛苦……” 厢门被御者自外合拢,随着光线一暗,却也掩了飞雪寒风,贾诩跪坐车中,听马车在御者吆喝中再次驱动,耳边只有细碎的马蹄和碌碌车轴滚动。 寒风霜雪,似乎在走进宅院的那一刻,就被瞬间抛在了身后。 屋内的炭烧得火红,荀柔跟着阿姊走进正堂,撩起帘障,迎面就被温暖的空气燎了一脸。 “拜见大人。” “吾儿一路平安。” “是,儿无恙,请大人放心。” …… 冻到麻木的躯体渐渐从外层开始解冻,双颊被室内温热的火气蒸得有些刺痒,荀柔忍着挠脸的冲动,专心回答父亲的询问。 正好姐姐递来一盏热水,他颔首道谢,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暖意顺着喉咙向下蔓延温热了脏腑,同时生姜那股浓烈的辣劲儿,刺激得他差点眼泪掉下来。 荀柔眼眶顿时红了,难以置信的望向荀采离家三个月,亲姐姐居然学会了黑暗料理! 第319章 青年眼眶泛红,泪水盈睫,衬着雪白的皮肤,微红的双颊,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味道,把荀采居然都看心软了,还给他好声好气的解释,“外面天寒地冻,姜汤散寒,且生姜温肺止咳,对你并无害处。” “阿姊,可以先提示小弟一声。”荀柔小声抗议。 那他可以选择喝下去,还是暖手。 “若是直说,你未必会饮下。” 他就是……就是甜党嘛,这也算错? 荀柔从盘中拾起一枚甜枣,闷不啃声,塞进嘴里。 “呵呵呵~”荀爽抚着胡子愉快的笑看。 荀柔再拜而退。 回屋热水已经准备妥当,先洗了个热水澡。 冬天里,头发却不方便洗,只能用豆粉、白芷、川芎、零陵香等制成的粉末拍在发上,用篦子篦过,滤一下发上的浮土尘埃,由于头发里并没有藏着军中特产的小动物,处理起来倒还简单。 在侍从前来通报堂兄荀彧到访消息时,荀柔已经给头发辫好小辫子了。 他还年轻,发量充沛,要将发髻束得端正紧实,需要先把外侧的头发编出几条辫子,虽然麻烦了点,但这种麻烦持续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请阿兄进来。”荀柔对着铜镜,迅速将头发攒成一个发髻,用铜冠扣住,再以玉笄固定。 如流水般的清香,随着款款脚步,先人而至,玄衣帻巾的荀文若,自屏风后转进屋内,翩然一礼。 风光霁月。 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了他堂兄而创造。 荀柔注意到堂兄衣摆沾湿,连忙拉兄长坐到榻边烤火,又让人温酒送来。 “兄长几时回的长安?” “陈仓国贷之事毕,既有赵伯然为陈仓令,我自然要回长安做太尉长史啊。”荀彧侧坐榻边,微微一笑,拱手道,“彧至今还尚未拜见过上官,实在失礼。” “……不过权宜之计,阿兄,怎么也捉弄起我来。”荀柔伸手挠了挠脸颊发痒处,“我还以为兄长来,是提醒我入宫陛见。” “现下大雪封城,车马难行,就算要见天子,也要等雪停过后才是。”荀彧道,“眼下却有一事,这几日我回长安后,已有好几位族兄来寻我,想要出仕太尉府,然前次含光你在族中选人出征时,其人却不曾应命,太尉毕竟掌管军事,这几位族兄不谙武略,似乎不适合,我已拒绝,只是,此事还当告诉你一声。” 什么不合适,荀柔心领神会,忍不住一笑,“阿兄真是君子,也不必如此委婉,不过是才能不足,又好高骛远,年中我要出征,军中文吏一向不足,若是有心,早就来相荐,何能等到现在。” “你既心中有数,也就足够了。”荀彧点点头,“为国举才,当以德行才能,切不可徇以私情,你新用事,当谨慎公平,以免落人口实。” “……阿兄,我们还是聊聊雪灾吧。”堂兄摆出这样劝诫的姿势,让他怎么怎么别扭。 “你是说,救济百姓?”荀彧认真道。 “不错,”荀柔点点头,“先前我实在未曾见过如此大雪,不止寒冷,城外民舍也不知倒塌多少,有多少人被大雪掩埋,此事就算要长安令来做,他人手也恐怕不足,倒不如让兵卒来,我此回带了五千兵马,救灾正合适。” “能就百姓自然是好事,只是还需请得天子应允才方便行事,否则含光你固然是怀诚坦荡之君子,却难免朝野内外纷纷议论纷。”荀彧担忧的深敛眉头看向他,“莫要不以为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 类似的话,先前陈群也说过,但意思却全然不同。 前者是审视告诫,堂兄却是真正担心。 怀诚坦荡、君子。 原来阿兄仍然对他还抱着这样的期待,在他阻止长安在河东郡安插人手后。 荀柔抿了抿唇,心中略有些杂乱,点点头,“阿兄放心。” 第180章 荀氏子弟 荀柔将话题转移到救灾上。 汉朝的军队,除了少量戍卫,几乎没有为百姓服务的职责,自然也不曾有这样的经验。 要怎么动员,需要做什么事,需要怎样分队,怎样配合,物资装备,后勤又如何安排,一切组织安排都需要他提前做好计划。 为保证这些士兵的积极性,还一定要为他们的行为作出嘉奖。 他在河东时已经尝试了几次,让兵卒与百姓协作,修补城池、架桥、挖通沟渠,中间出现过一些乱象,但结果基本上都还是好的。 河东百姓主要受盗匪与匈奴人侵扰,与西凉兵没有深仇大恨,兵卒也是人,除了生存,还有社会需求,帮助百姓,得到的嘉奖、感激与正向回馈,固然不如从前的欺压带来瞬时刺激尖锐,但却缓慢而持久的冲刷在乱世中蒙昧的灵魂。 荀柔花了很多时间,鼓励、引导、劝慰,再加上实质的嘉奖,希望让他们逐渐习惯,军队与百姓之间帮助与协作的正确关系,习惯个人与国家之间相互依赖保护的关系。 兵卒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认真老实干活,虽然思维还没转过弯,但他也并不着急。 落户在河东的兵卒田地,尚未开始耕作,他向兵卒承诺的,来自百姓的协助还未兑现。 凉州也还在混乱无序之中。 他期望着他们能将河东当成新的根基,在此扎根发芽长成大树,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对于这些士兵来说,纵使再无家人,也不可代替。 第320章 要将凉州重新安抚,再不像过去的朝廷一样,将之当做可弃之物,当做排斥的异类,他们才会真正的安定。 然而即使是如今这样状态,也已经够让他感到高兴了。 比起高高在上,满腹计算的公卿,百姓与士兵更为质朴,更容易满足,情绪反馈也更直接。 他们愿意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一点小小的荣誉,一点面子,一个牛皮,一个来自女子的青睐眼波,来自孩子真诚感谢,就付出辛勤努力。 如今看上去要更难一些,他们不是在即将当做家乡的河东,任务也要更加艰难,但荀柔仍然相信他们能够做得好。 “兵卒,当是国之兵卒,民之兵卒,非将帅之兵卒,兵卒征战也好,救灾也好,当归利于民,如此百姓方不避以子弟为兵,”荀柔大声道,“此故言之以利,然百姓卑微,既无门楣,亦不得荣身后世,连温饱已艰难,再无利益,生而何为?” 对于普通人而言,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一样,都与本人毫无关系,小善小恶都不足以引人注目,那么除了求自己,求利益,还能有什么? 雪仍然簌簌的落,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天地间茫茫一片,已没没有了界限。 荀攸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畅谈,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动了动已经冰凉的脚,向荀缉道,“小叔父正聊得欢畅,我们改日再来。” “是。”少年垂头,恭敬拱手,“父亲,叔翁与儿的功课,本就还未做完。” 荀攸幽深的眼瞳,轻飘飘的望了一眼儿子,转身,“随小叔父出门一趟,果然大有进益。” 荀缉到底年少,还远达不到能和亲爹互相伤害的地步,缩了缩脖子,默默跟上去。 引导的侍从暗自跺了跺脚,荀公达来而复去,至门不入,他这……怎么交代? …… 屋中,荀彧也在认真倾听,不时点头应和。 含光总是有许多超乎于常人的思考与理论,自幼便是如此,然而这些他连想都未想过的东西,却比他所知道的,包括所有先贤,还要接近于“仁”。 真正的“仁”。 墨家、儒家、道教、农家……那些先贤的理论,交织在一起,变成全新之物,让荀彧感到惊喜又好奇。 只是,含光践行着这种理论,却很少阐释它,但说起这些,总是露出别样的神采,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心中的太平盛世,是何等模样。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之世,果然能够出现吗? “……此事对于招募百姓,迁徙河东也大有益处,让百姓见识了河东兵卒的友善协助,就算朝中一直不允,只要百姓愿意跟随,难道朝廷还能阻拦?” 在不小心跑题十万八千里后,荀柔又总算将话题打捞回来。 “含光,颇善用势。”荀彧点点头,莞尔一笑。 “抽丝剥茧,追根溯源,事间一切自然就能明了,其实并不难。” “原本不难,然逐利者身陷其中,纵使明白,亦不能为。”荀彧赞许的看向堂弟,然后娓娓道出自己于救灾一事的看法补充。 接着,他们自然的谈论起太尉府中事务,并明年的计划。 荀彧赞同荀柔,明年不再征战,而是巩固关中,整理内政,开阔农田,复兴教化的计划,对于他准备迁民河东与右扶风,也表示出支持。 “不过,虽则长安乃大义所在,关东诸侯轻易不敢来犯,但亦不可不防。”荀彧道,“北方倒还稳当,有友若兄与常青兄在,局势当还能控制,只是南面孙文台占据南阳,其人有虎贲之勇,又依于袁术,不可不防。” “请问兄长之意。”荀柔知道,堂兄一定已经想好办法。 “听闻袁公路表孙文台为豫州刺史,不如就请朝廷,果真拜孙文台为豫州刺史,”荀彧敛袖温声道,“袁公路天性骄肆,性情急躁,向来目中无人,若闻此事,必疑且怒,无论孙文台如何选择,二人必不能再和。” “豫州刺史……吗?”荀柔有些犹豫。 倒不是兄长的计策有问题。 袁术之所以能“表”孙坚为豫州刺史,是因为豫州第一大郡汝南郡,是他们老袁家的,这就和历史上挟天子的曹操,表刘备为豫州牧一个道理。 这个刺史也就是个虚名,在袁术支持下,他能调动人手和粮食,一旦对方不愿意,这个刺史就没用了。 但,孙坚如果真的有朝廷任命,成为豫州刺史,那当然又不一样了,大义所在,豫州总有些不愿为袁氏附骥,却不得不屈服的人。 只要有能力,孙坚就可能和如今的曹操一样,成为真正的豫州之主。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下,孙坚会不会背刺袁术无所谓,但袁术必会疑上孙坚,两人之间原本就微妙的关系,定然会进化成矛盾。 但问题在于,兄长不认识孙坚,荀柔却知道,若论当世打仗用兵,礼贤纳士之才能,袁氏兄弟尚在孙坚之下,论三国时期的猛人,孙坚上升之路,比刘备还要传奇。 “孙文台起于微末,未及不惑,却能立于诸侯之列,其才远胜袁术,若被其占据豫州,恐成后患。” 这家伙历史上就是运气不好,但打仗是真的猛。 “袁公路虽然无能,却亦有谋士强将,一时未必得败,孙氏固然兵卒强盛,然取一州之地,未为易也,只需观其强弱,扶弱抑强,则可取平衡之势,使之俱无能窥中原。”荀彧微微一笑,“含光忘矣?友若尚在常山,此事属之,必无忧矣。” 第321章 “哎呀,我几乎忘记!”荀柔抬手抚额,“就依兄之言。” 他友若兄,最擅长搞事! 话到此处,就是晚饭时间。 侍从前来禀告,哺食齐备。 在这个时间,就是普通客人也要留人家吃饭,更何况他们这样亲近的兄弟。 荀彧也不推辞,让人回家告诉一声。 “方才荀大夫来过,至郎君门口,徘徊许久,却不知为何没有入内就离开了。”荀柔侧耳听田仲小声禀告,点点头,表示记住。 因为大雪,明日又是冬至,族中,还有城中得到消息的人家,都派人前来问候,直到将近入夜,宫中也派来使者,送下慰问和赏赐。 荀柔从中抽出两匹织金的锦帛,让仆从送去吕布府上,并顺便询问一句,明日荀氏祭祖荀夫人是否前来。 荀夫人当然会来。 次日,大雪依然,云娘远远站在廊下,望着祭祖礼毕,自屋中列次而出的诸荀,为首的荀爽双手正捧着一册谱籍,被荀柔一指,向她望来。 云娘几乎瞬间哽咽出声,俯首直接跪进雪里。 纵使是养女,但记入族谱,便真的是荀氏子弟。 “奴……儿,何德何能……” 云娘,不,是荀氏女郎荀光,低声无措的喃喃。 “莫要哭泣,在此恐要冻伤。” 朦胧模糊之中,一个女子声音温柔的,将她一把拉起来,扶住站稳。 荀光眼睫一眨,又落下一串眼泪来。 “我是阿姊。”女子温柔而耐心,拿出手帕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阿姊。” 荀光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然后因为受冻,忍不住很失礼的抽了一下鼻子。 荀采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既是妹妹,怎将她许与吕奉先为妾?”荀爽远远站着,并不上前。 “吕将军有妻,阿妹却喜欢,又能如何?”当时情况,倒也不必再说,荀柔扶着亲爹的胳膊,含笑回答。 “你再补一份嫁妆,不可令吕家轻视我荀家女。”荀爽嘱咐道。 “大人放心。”荀柔冲亲爹一乐道,“多谢大人。” 将荀光记上家谱,最需要的是父亲答应,他原以为说服父亲很难,却没想到父亲却很容易就答应下来。 “你既已许诺,又岂能言而无信。”荀爽不悦的轻哼一声。 “阿妹聪慧非常,性情坚毅不输男儿,不会令大人失望的。” “是吗?……她既识得字,你记得在她嫁妆中,多添一卷《论语》吧,多读先贤之道,当有裨益。”荀爽望着大雪,缓缓道。 “是,我替阿妹谢过父亲。”荀柔立即应道。 “方才在堂中,你不该言辞那般激烈。”荀爽道。 荀柔目光一闪,低下头。 “你以为族中子弟都是势利之徒、枉法之徒、富贵享乐之徒?就算要立族规,你也该先同大家商议,岂能自作主张?” 庭院中荀氏族人尚未散去,听见荀爽训斥儿子,便都驻步。 方才祭祀完毕,荀柔却公然在堂中说,从今之后,只要他还在太尉职上,有秉政之权,荀氏族中子弟要想出仕、从军,都必须从斗食之吏、什伍之长做起。 各家田产,以成例,人均二十亩,不可再私下买卖国家公田。 子弟若有犯法,要以同罪最重之刑论处。 这三条,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故无人当堂反驳,但恐怕也少不得有人心中不服的。 荀柔低头不语,若真商议起来,这种规矩哪能通过? 规范族人这件事,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就想好了,各条应对的是他将来想要在政治上的改革,看上去固然严苛,但其实细论起来也不算什么。 只要他还有权利在,荀氏子弟的仕途就不会差,起点虽低,但有功劳一定能升迁的,就这一条,已经足以让寒门子弟红眼了。 至于田产与犯法重处,更是应当的,荀氏的条件远远好过大多数人,享受与义务并行,当然该做出表率来。 他不只是说说,他已确实这样做了。 太尉府中,如贾诩、段煨等人子弟都是以掾吏征辟,荀缉、荀铮等本家小孩全是寻常文书。 “六叔,此事含光已与我商议过,我亦赞同,故而含光才在庙祭之时说出。”荀爽父子正对峙中,一道身影款步走近。 青衣墨氅,姿形瑰伟,翩然如鹤,正是荀柔一辈如今的长兄荀悦,荀仲豫。 也是尚未出仕的荀氏族人中,才华公认第一之人。 第181章 冬至后续 冀州常山郡真定 自袁氏执掌冀州后,常山郡治便从元氏县,迁到更靠东北的真定县,以方便与幽州、青州相互联合。 冬至之日滔滔的大雪,覆盖了青瓦屋顶、松柏庭院,也掩盖了一切杀机。 常山太守韩馥狼狈的跌坐在案席之后,长须凌乱,再无往日雍容仪态。 前一刻,这位太守还含笑捧着酒盏,向满席宾客祝福,下一刻,一位常山名士突然站起身,严厉怒斥太守伙同贼寇、戕害百姓、为官不仁。 韩馥并未意识到事情严重,只是带着尴尬的笑容,竭力辩解着自己并非如此,定是误会云云。 然而,愤怒的常山豪族,用一柄雪亮锐利的环首刀,斩断了他的话语。 若非被主簿荀谌拉了一把,韩太守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第322章 杀斗,在这一瞬间开始。 除了惊慌得手足无措的太守,几乎没有人露出意外。 摆满珍馐的食案被推翻,锋锐的刀剑被抽出,矫健的青年一跃而起,刀兵砥砺间相触鸣响。 天垂浓云,灯影摇曳,人形交错间闪过锐器的雪亮,鲜血喷溅上织金红氍毹、银杏木梁柱、金铜枝灯,满地狼藉。 惨叫声、呼和声、砍杀声,交织不断。 被宾客护卫着后退的冀州名士,大声声讨着太守的不义,荀谌执剑站在高台指挥,与年迈的平难将军张牛角相互掩护,身侧一个侍卫不留,全都投入厮杀之中。 窗棂上映出摇曳的人影,云母窗沾染鲜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韩馥老眼昏花,对战况全然看不分明,匍匐着爬向前,探手抓住背向而立的荀谌的衣摆哀求,“友若……友若,救救吾儿……他方才出去了……” “勿急,很快就会结束。”荀谌含笑安慰,“韩兄并非这些人目标所在,若能机灵些便无事,毕竟今日是明府宴请,在座都是太守好友啊。” 韩馥悚然一抖,嗫嚅道,“我……我并不知情。” 冬至设宴,的确是他的主意。他是想如今到处不太平,想凭借自己面子,调和平难将军府与郡中高姓,同心协力共保一郡平安,哪知道会变成如今这般情景。 当初他一力拒绝荀谌的劝诫,如今看起来仿佛是有意为之,可他真的不知情的! 荀谌轻轻颔首,抚了抚短须,“在下知晓,郡中诸姓早有不满,私通袁本初久矣,有此一乱不足为奇,太守今日设宴,给在下肃清全郡减了不少麻烦啊。” “袁本初?”韩馥骇然。 “太守为小人所蒙蔽,听不进忠言,臣也十分无奈。”荀谌摇摇头,袁绍虽然败退,但绝不甘心,一听太守的主意,他就知道是何方妖孽作怪这哪是韩馥自己会想出的主意。 韩馥惊恐的睁大眼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退后,一肩撞在金漆彩凤的屏风瑟瑟发抖。 他也不算蠢到极致,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 袁绍要利用他夺取常山郡,而荀谌显然明知袁绍阴谋,却将计就计,更将他利用了彻底。 他明明被所有人蒙蔽,竟以为自己这个太守真的是常山之主。 荀谌不再理会他,转头密切关切起局势。 诚然早做准备,但不到尘埃落定,便不能松懈。 两刻钟后,一身血迹的波连与典韦,一前一后手执长斧而入,昭示了这次争斗的结局。 “辛苦二位将军。”荀谌迎上去,“不曾有贼人走脱吧。” “放心。”波连将长斧抗在肩上,“真定四方城门,我都安排好人手,就是一只麻雀也不可能出逃。” “好!”荀谌顿时露出笑意,“就依这屋中,按图索骥,”他扬眉指向屋里几个惊惶的宗族长老,“速将这些附逆叛国之家一并抄没了,大家都过个丰年!” 他看波连神色仍然沉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人心难测,波将军勿要介怀。” 波连摇摇头,闷声道,“我原以为,大家都是好兄弟,也未曾亏待几人,谁知竟也与那逆贼袁绍勾结,他们都不曾想过寨中老小乡邻?” “叛逆造反之人,自己家小都不在意,哪还会在意他人。”他身旁典韦拍怕他肩膀,“常山的冬酿也颇为著名,我陪你畅饮一顿,一醉解忧!” “此次,多亏典兄相助。”荀谌拱手道。 “这算什么。”典韦无所谓的摆摆手,“此间事了,我还给小郎君送信去,待会儿喝过酒正好启程,也不知小郎君如今又长高没有。” 荀谌忍不住笑起来,“含光这般年纪,再长高不易,是不能长到典兄这般个子了。” “说的也是啊。”典韦可惜的叹了一声气。 “阿嚏” “阿嚏” “阿嚏” 未央宫殿建造时,地面便留有余地,夏季可以通水,冬季可以置炭,以使四季温暖如春。 因此,即使在寒冷的冬季,席地跪坐也并不觉得寒冷。 故而,在百官肃穆的朝会上,跪坐上首的荀太尉一个接一个的喷嚏,着实引人瞩目。 御史台群寮捏着玉笏,望向貌似神游天外的老大,彼此也不知道该不该履行责任,弹劾一下太尉殿前失仪,这……毕竟有点太明显了。 “太尉有恙,不如回家休息?”同处一席的司空杨彪,将表情努力调整到慈祥关怀,低声道。 “……是啊、是啊。”跪坐在他们身后一席的大司农张义与少府田芬附和着,表情却没有杨司空自然,露出一种尽似牙疼的狰狞之色。 “唔,不必。”青年太尉含糊的拒绝了好意,揭下掩口的丝帕,长睫的阴影落在秀致苍白的面庞,两腮边却如施了胭脂一般红晕鲜艳。 众人目光忍不住聚集。 旁人冻疮满目狰狞,太尉却被冻得艳光照人,活色生香。 但是、但是,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为所欲为! 满殿公卿的心情,在这一刻忍不住挣扎。 毕竟,本来按照往年之例可以放假到除夕,却正因为眼前这家伙勾结太史令,将开朝的吉日选在年前,以致大家全都要提前开工。 知道太尉近来在忙城外救灾之事,冬至假期都没有休息,但您老这都病了,居然还惦记着让大家开工,这是怎样的敬业精神! 第323章 荀柔蹭了蹭冰凉的鼻尖,对周围“关切”的目光熟视无睹。 大冬天的,感冒一下,多正常。 族中的新规,在大兄的支持下,无人公然反对,也就暂且定下,接着就是救济雪灾,原本计划顺利,他也向天子请示过,但最后少府与太仓扣扣搜搜拿出来的赈济物资,实在不如人意。 当他不知道今年丰收,国家收了多少粮食税收?除了长安,幽州、青州、还有冀州常山,都不远千里送来赋税,救灾所需不过九牛一毛。 发出去文章还在传播,社会影响还未形成,原本好心让大家先安稳过年的荀柔觉得。自己还是简单了。 他将丝帕叠放进袖里,起身来到殿中,再拜,双手托起一份奏表干脆道,“臣劾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纵容家人强抢民田,倒卖官粮,欺君枉法,其证据在此,请下廷尉议罪。” 荀柔投下一击重雷,把消极怠工的群臣炸了满堂彩。 从司徒王允往下,百官公卿脸色那叫一个丰富,谁也没想到荀柔将他们叫回来上班,是要直接干掉两位九卿。 且堂堂太尉又不是没有群属,居然亲自下场弹劾,这这这…… “准。”天子刘辩没有多想,信任的点点头。 “啊”“啊!”两声。 正是方才关切他的两位九卿,肠子都毁青的惨叫。 “国之九卿岂能轻易下狱,朝廷威严何在,还请陛下慎重!”司空杨彪作为两位九卿的直属上司,连忙开口。 “杨司空之意,是知道公卿枉法,也需为朝廷威严隐匿吗?”尚书令袁涣大声道。 “监察百官,并非太尉之职,彪只担心,此例一出,日后满朝公卿一味同党伐异、相互攻讦,再不忠勤王事了。”杨彪飞速组织语言,“况大司农、少府之事尚未查证,哪能轻易定论,不如将之禁足家中,廷尉审查过后,再做议论。” 杨彪这话放在朝堂辩论上,不可谓不正确,但是 “廷狱之事,亦非司空之职,”荀柔不徐不疾道,“不如请廷尉来道,此等重罪,当如何处置?” “寻常之罪,自当查证过后,方才下狱审讯,”廷尉郭鸿当即伏了伏身,“但既涉罪欺君,不可以寻常论处。” 杨彪还要说话,恰被旁边司徒王允截住话头,“欺君自当重罪,廷尉所言正是,只是却不可牵连无辜,广造冤狱。” 王司徒是廷尉的上司,他发话,郭鸿自然低头应诺。 “太尉以为呢?”王允又客气问。 “这是当然。”荀柔颔首。 但自从他归朝,王司徒就对他相当客气,不仅让长子王景入太尉府为吏,这半年来也非常老实,连天子婚事都没掺和,大概是顾及私通凉州这个把柄。 只可惜,他们立场天然对立,只能暂时维持表面和平。 荀柔当庭举荐钟繇为少府,以扶风名士士孙瑞为大司农。 少府掌天子内库,需得刚毅正直的自己人,大司农掌管农事,但具体事宜却多由寮属,第一重要的品性是清廉,正好可以用之维持朝堂平稳。 天子立即答应了。 事情办完,自然也就可以散朝。 群臣三三两两相携而出。 “少府田芬全家二十三口,仆一百二十人,大司农张义全家十一口,仆九十人,俱禁其家。”不曾被群臣注意,今日未参加朝议的廷尉左监荀颢,带领四个廷尉府吏出现在大殿门口。 向廷尉汇报之后,其人一挥手,四个兵卒便架起两位九卿快速离去。 刹那间,鸦雀无声。 容貌清正,声音清朗,从出现到离开不过短短几息,却令百官震慑。 这是荀颢第一次进入满朝公卿视野。 [(荀)颢,字景文,父悦,好文法,习《小杜律》,初为廷尉府典狱,断案平准,民案多宽,而治官以严,光熹中为廷尉左监,百官震慑,吏治一清。] 第182章 税赋之论 重开常朝过后,光熹二年的雪,彻底结束了,可已经冻死的人却再不会醒来。 长安城外,从积雪中挖出的大坑,柴火烈烈的烧着尸体,无钱取暖的贫寒百姓,衣不蔽体的凑在坑边取暖。 前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并两家人带着枷,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旁边一名传令兵大声宣扬着二人的罪行,引得不少庶民围观,指指点点。 杀人诛心。 有此一例,相信朝中公卿百官少不得要老实些时日。 自然也有些反对之声,认为如此这般大违礼仪,就算论罪,让其自退了结,不该这般折辱朝廷大臣,不过这种论调听听就算,荀柔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终于为貂蝉她们找到了一个适合的位置恤孤寺。 寺,不是寺庙的寺,是官寺的寺,所谓府庭所在皆谓寺,太常寺、鸿庐寺此之谓也。 恤孤,恤老抚孤。 雪灾造成了无数残缺的家庭,青年男女尚能自立,无人抚养照顾的老弱却无法生存,因此荀柔上书,请朝廷开设一寺,将孤儿、独老收至一处,从少府拨出款项,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以彰显仁德,照明天下。 考虑到这是一个纯公益性质的部门,放在少府之下,长官恤孤令,秩仅四百石,其下恤孤使,比三百石,再下为吏,百石,比同等级的部门,全都低上一档,但也算正式公务员。 这些姑娘没有侄女荀襄的身份,长留军中始终还是危险,除非荀柔舍得让荀襄去成立女兵营,将本来可以青云直上,拔高这时代女性上限,与男子同列平等,成为指挥千军万马将帅的阿音,又回到原本的舒适圈。 第324章 几个适合的女孩留在军中,在荀襄身边协助,余者都答应进这个新部门。 她们都读书识字能写,多数会算,也各有其长,性情柔韧,比起刀枪,她们更会与人打交道,比起从军,文官体系更为适合。 少府虽是外官,却多掌宫廷内事务,这个看上去像做保姆,又像吉祥物的新部门,并没有引起百官重视。 大多人将之看做内廷部门,恤老抚孤,听上去就是女人的事。 但毕竟是官署。 除了要亲手照顾老人孩子,躬身自下,作为官署,管理、出纳、物资、人事、记事,部门虽小五内俱全,且因有幼孩,还需要承担一定的教育启蒙任务。 即使不是为了安置这些女孩,他也迟早要设立这个部门。 他所期待的,并不只是放在京城里做给天下人看的面子工程,而是要逐渐下沉到州、郡、县,甚至天下,与此同时,他也期待着有女性能凭此乘风而上。 这是他能给这个时代女子的一个出口,或者说一个机会,若有那等有能力,又志于做一番事业的女性,以此为起点,绝不会让她们失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恤孤寺既然设在少府之下,后续自然有钟繇,荀柔并没有参与其中,上书那篇文章也文书代劳。 他真正亲手所写另有其文。 《四民论》因为删减,虽然在长安传播,却并没有引起广泛的讨论。 倒不是说无人感兴趣,毕竟是掌政的太尉亲手所写,就冲着这个名头,也会有人热情传抄,但主旨隐藏得太深,除了世卿世禄的世家,引起士人普遍欣羡外,讨论都不知从何说起。 至于少数人隐约体会深意后,只会暗自心惊,不会到处宣扬。 真正在这个冬日,引起士人、儒生们讨论的是荀柔另一篇文章《史论序》。 从名字就能看出,这是一篇“序”作,并非正论,但短短数百字文章,从三皇五帝一路说到大汉。 远古幕天席地、茹毛饮血、毫无道德,有巢氏筑居,燧人氏有火,大禹治水,到如今人居土木之室,炊饮为食,法律规范。 从远古百十人为群落,炎黄并两河流域于一方,到如今十三州华夏大地皆属汉土。 从以一姓为贵,到周天子广封亲族,到如今选贤任能。 表面看,这篇文章与韩非的《五蠹》有些相似,都是论述古今差异,但实际主治却千差万别。 即使是韩非,也难以摆脱孔子尊古之意,认为上古固然条件简陋,人民道德品行却高于今世,这篇文章完全相反。 前进。 荀柔整篇文章从古论今,从社会格局、政治政策、人民生活提出方方面面,只说明一个道理进步,时代在进步,国家在进步,人民的生活条件、思想品德都在进步。 华夏民族在曲折盘旋中,激浊扬清,不断前进。 这是一个尚未被儒家完全占领的时代,是一个尚能包容各家学说的年代,百家争鸣繁花盛景遗迹尚存,仍被人念念不忘。 私家著史写孔子崇尚的上古禅让,其实是推翻暴政,舜囚尧,禹逼舜,取之帝位。 这故然不是主流,却比之后世众口一声要宽容得多。 所以,这篇有悖于儒家追求复古思想的文章,并没有遭到完全的反对之声。 年轻士人大声诵读文章,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寻到希望。 当然主流骂声也相当大,孔老夫子的二十代孙孔融,孔文举公就公开实名骂他数典忘祖、背德弃义、扰乱纲常。 荀柔不怕骂,黑红也是红,才一个月不到就长安纸贵,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眼看热度炒起来,他火上浇油在小寒当天移驾长安太学做了一次公开演讲,宣扬自己的新学说,并且表示,自己做的是一篇序,目的就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就这一问题,可以从历史各个方面,展开积极讨论。 解放思想,才有发展生产力,解放思想,要往前看。 很快,堂兄荀悦就写了一篇《田籍论》响应,论述自古以来的田地之策,从共同耕作,井田制,贵族所有,功勋授田、再到如今田土私有,细究各中利弊,然后大胆提出新观点土地国有制。 没错,就是土地国有诸侯不专封,耕而勿有。 荀柔并不惊讶,早在几年前,大兄就曾经写过短文,提出这个观点,这次只是论述得更详细。 作为复古派,以孔融为首大儒,自然也写文章赞扬上古时代美好,周朝秩序井然,从前的圣人与贤人迭出,百姓无知幸福,如今却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奸臣当道,民生艰难。 这些文章文采斐然,固然观点、论据空洞虚浮,但也得到一些长者支持。 不过士人们无论褒贬如何,话题却炒热起来。 荀柔的文章是在河东时写的,别的影响尚未得见,倒是不少青年下巴剃得光溜溜,以及……往腮边抹胭脂。 荀柔第一次见在太尉府中见到一位名门子弟这般模样,以为对方得了痄腮(腮腺炎),考虑到此疾的传染性,好声好气的将其劝回家休息。 “太尉想得太多了,”等那人满脸懵逼的转身出门后,杨修同学哈哈大笑,“王兄只是抹了胭脂而已,这般妆容如今在长安城中盛行,名作两靥红,正是始于太尉啊。” …… 艹,是一种植物。 第325章 荀柔下意识摸了摸脸,顿时摸得脸上有点发痒。 “杨德祖,岂能如此无礼!”陈群斥道。 “太尉威仪,一举一动,实在令众倾仰,王兄忍不住效仿,实在不算罪过吧。”杨修笑道。 这倒霉蛋。 “咳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两声,冬季室内需烧炭火,烟火重且干,他感冒好得慢,一个多月过,还略有些咳嗽,“闲话少叙,今日需得将赋税之政,议出章程,诸君有何想法,尽情畅言。” 大汉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谁都能看出,税制上有很大问题。 论起来天下农夫最多,田税虽然不比开朝三十税一,但也不过十五税一而已,然而就是着十五税一,却逼得百姓弃田入山,盗贼横行,天下大乱。 税改是大事,需得集思广益,一点小疏漏,都可能造成大问题,故荀柔提前通知议题,再召集众人太尉府一起商议。 “税赋之重,一则在豪强,一则在吏,一郡之田,名族占取大半,税却未必同等,豪强隐田,官吏软弱,不敢收取,更取于民,若吏治不修,纵改税制,亦无用处。” 杨修显然也早有准备,环顾众人侃侃道,“不过,若要更改,以修之见,如今田租虽清,杂税却多,藁赋、赀赋、更赋、口算……总总之目,足有二十余种,各地郡县借此名目层层盘剥,以致民不聊生。莫不如归之为一,由朝廷定数,不许郡县更以他令收取,归入朝中,再分于郡县,如此不止朝廷丰足,百姓也能安乐便如太尉在河东所行,皆以民为本,方才是改税之目的所在。” “然各百姓贫富不同,田地丰饶相差,各郡中或有盐铁、或有竹木,亦或边郡多有征发,岂能同一而论?”文书荀铮当即反驳。 “自然各郡定数不同。”杨修当即答道。 “朝廷依何定数,有何凭据?奴婢如何计算?以口论,还是以户论?若以口论,男女老幼岂能如一,若以户论,则聚族众,民不欲分户,如何征役?若再细分,那一税之制,又有何用?” 荀铮端着一张与七兄肖似幽若兰芝的清冷脸,一路追问,全是细节干货,把杨修这个聪明人问得脸色铁青。 荀柔抿了抿微翘的唇角。 不用说,侄儿给找回了场子,他心情就一个字爽。 “好了,德祖所言,也并非无可取之处,阿平暂且记下铮,你以为如何?” 皙白清幽的少年,郑重的从袖中取出一份书表,显然做好周全准备,“今税之弊,在于重税,农夫之财,出于田中,税亦当出自田中,却更有口赋、訾财之税,故十五税一,而农皆贫困,百工、百商亦是如此,既收工税,再收市税,既收市税,又收关税,重重取税,既致民困,又使钱散州郡,以致地方壮大,中枢无财。” “若一税,当以此出,民各税其所得,则足矣。” “若非工非农非商者,又当如何?”杨修反应极快。 “官山海。”荀铮平静回答。 [铮,字灵均,父宜。性清正,好数术,有机思,少习《管子》,以才学入太尉府,叔父含光常称之能。] 第183章 政治妥协 荀柔接过荀铮的表书,让他继续。 于是,小少年乖乖将自己所写的内容当众讲述清楚。 这也是当年还在颍川时荀柔亲自教的,因有此基础,荀柔才敢将几个最小不满十三岁的侄儿收进太尉府边干活边学习。 他早通知各方今日要讨论赋税之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些时间思考。 不提内容如何,一边文章条理分明、参考文献充足,一边是敷衍塞责、夸夸其谈,形成惨烈对比。 荀铮陈述完毕,荀柔点点头,并不点评,而是继续向太尉府其他掾吏依次发问,司马朗、曹昂、王景、陈群、贾玑、段信……当然还有荀家其他少年。 长安优秀杰出青年们,有偷懒的吞吞吐吐,有认真思考过的谨慎阐述,但随着荀柔左手边的文章堆高,留守太尉府的名门子弟的脸色,渐渐涨红。 无论所想对策如何,随同荀柔出征的荀家少年,以及并州、凉州将门二代,都至少提交出一份结构严整,内容实际,能看得过去的文章。 荀柔始终没有评价。 这般情景,正是他有意为之。 太尉府中这一大群官n代,他一直有些拿捏不准,一方面他不大看得上这些不接地气,志比天高的官n代,一方面他也不能真的一直不用他们。 进太尉府的,各家都诚意的奉出优秀的子弟。 若这些人只想在太尉府混日子还简单,为了和平稳定的局面,一点俸禄不算什么,但这明显是一种投资,而所有投资,都是为了回报,不只是小小的太尉府掾吏所能满足。 所以,冒着日后翻船的风险,他还是得从这群青年才俊中,捡出一些踏实聪明能用的人才。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下马威。 自太尉府立府,他一直在外征战很少回长安,而作为长史的文若堂兄一直在陈仓,太尉府中各位名门子弟一直处于自治状态,越发心浮气躁。 他必须要把这群从小锦衣玉食,被奉承、被称赞得自以为是的家伙的脑袋按下来,免得闲得出去搞事情。 操作很简单,机会也正好。 读遍儒家十三经,没有一篇讲实践调查,这些生活在高墙之内的公子,即使再才智绝伦,文采斐然,也不能凭空想象百姓的真实生活。 第326章 荀家少年比他们小,凉、并二州的将二代比他们文化低,但在河东实地籍田录人口,见过、算过赋税,有这种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内容一定充沛且实在。 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差距。 都是聪明人,经此打击,夹起尾巴做人,还是能知耻奋进,荀柔都愿意给再他们一个机会,毕竟也都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人才。 文章其实也并不长,即使荀柔像课堂上最讨厌的老师挨个学生依次问,最后也没有花太长时间。 而在座几位优秀学生家长,也一直保持沉默,该吃吃该喝喝,良好的维持了课堂秩序,没有露出什么翘尾巴的骄傲姿态。 尤其是贾诩,杨修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荀缉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贾玑啃啃哧哧完成发言的时候,他还在专心吃栗子,看着栗子,比亲儿子都爱。 一堂课也就到此上完,点评也不必点评,懂得都懂。 少年们的政见五花八门,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其中不乏能看到后世青苗法、一鞭法、两税法的影子,但现阶段能实际应用的点子,却也不多,荀铮在其中可谓一枝独秀。 入市交商税,不许层层关卡收敛,当前无法通行全国,却可以在关中地区试行。 除此之外,便是官山海。 人人日需食盐,家家户户离不开铁,盐与铁,便是官山海。 数百年前,一代圣人管子与齐桓公小白,曾就赋税问题,进行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讨论,其意义极其深刻,这篇后来讨论被记载在《管子。海王》篇之中。 桓公问于管子:“吾欲藉于台雉何如?” 管子对曰:“此毁成也。” 齐桓公问管仲:我如果想从房产征税可以吗? 管仲说:这是让人民毁掉房屋。 “吾欲藉于树木?” “此伐生也。” 若是从树木呢? 这是让人民毁掉树木,不再种植。 “吾欲藉于六畜?” “此杀生也。” 若是从六畜呢? 这是让人民杀掉幼畜,不再蓄养。 “吾欲藉于人,何如?” “此隐情也。” 若是征收人口税呢? 这是让人民不再生子。 “然则吾何以为国?” “唯官山海。” 那我该凭借什么管理国家? 只有官山海。 以这段话道理深切,足为后世之戒。 汉代有赀税(财产税),百姓不敢种树、不敢养牲畜,不敢将屋舍修得好,有口赋与算赋,沟壑之中尽是弃婴,五月鬼子之说盛行。 然而当然,春秋之时的齐国不过大汉一州之地,与幅员辽阔的大汉不能相比,管仲与齐桓公所言,更是一种极限的假设,现实当中,任何一个大国,税收都极其复杂,不可能只依靠盐铁。 更何况,若是没有赀税和口税,会更加剧贫富差距。 当初汉武帝创算缗(即赀税前身),就是为了劫富人之财,充入军费。 贫民只有一业,或农或工,富人却兼有数得,田亩、工匠、商队,官俸,想要直接税彻底,根本无法实现。 所以,最后讨论出的结果,光看字面上,其实颇令人丧气。 赀税仍然收取,只是更改原本的标准以万钱为界的标准,将界限划分更为具体,宅第限一亩,财货若干,尽减少官吏不公。 荀柔抱着环保观念,坚持要放开树木限制,虽然众人不能理解,但最后倒也没得反对。 口赋、算赋要也收,只是儿童交税年限提高到十二,每家每户再减免两个成年、两个孩童,以此在鼓励生育同时,鼓励分家,不禁迁徙,以尽量避免大宗族聚集。 然后是最重要的田税,一户除十亩自留,余下更以十一之税。 荀柔原本私下与荀彧商议时,倒提出过阶梯递增税法,但当时话才一出口,堂兄就陡然作色,问他是否想让大汉就此灭亡。 天下未定,把有钱人全得罪了,这的确是取死之道,荀柔同意了堂兄的意见,就此不再多言。 赀税、算赋、田税,再户入素绢二匹,除此之外,更不收它税,哦不对,逾龄税仍然必须,且不得仅限女子。 “……男女年满十八,未婚,税当一倍,次年再增一倍,以至三倍为止,就定如此。” 荀柔自然的总结完,低头饮水,再一抬头,嚯满屋子人都对他行注目礼。 “……怎么?”他眨眨眼,放下盏,“以我太尉之秩,难道会出不起三倍算赋?” 他凭本事单身,他骄傲。 由于该尴尬的人,反应一点都不尴尬,反而使整个场面陷入另一种奇怪的尴尬之中。 “嚓” 火盆中一枚栗子爆开,裂口升起一道白气。 荀攸自然的拾起铜钎,将栗子夹起放在荀柔面前的漆盘中。 荀悦开口,“杂税俱减,田土也不过三郡之地,而要养,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为继?” 可不是,哪只有兵马,还有满朝文武呢。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如今非常明白,历史上曹操为何会紧紧抓住“屯田”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搞得民怨沸腾,逃民无数。 养兵、养士、城墙军械、兵马教育……钱、真是到处都要钱。 “少府钱帛,并太常谷粮,可够用至明年秋收?” 第327章 “若明年不需兵,董卓在雒阳收敛的财货,并查抄张、田二人,尚可支持。”钟繇想了想回答。 “那就暂且如此。”烤过的栗子壳还有些烫手,但此时却正是栗子最香甜之时,捏着金黄的栗子,荀柔狠心决定,如果明年的收入实在不够,只好把他的名声再败一回,再杀几头肥羊,“一国之信,一国之威严,皆在于百姓,若为朝廷之丰,反使百姓穷困,却本末倒置了,诸君万不可忘记。” “谨受教!” 改变赋税毕竟是大事,整理好新规后,荀柔便入宫觐见,向天子说明。 “先生许久不曾为朕授课了。”听完后天子感慨着,言语间隐含着抱怨委屈。 “蔡公乃当世大儒,学问精深,臣远不能及。”青年太傅欠身谦语,玄色的官服衣袂铺陈在地,没有一丝褶皱,唇畔一抹弧度温和得恰好,“臣常困于征战、案牍,久不曾静心读书已然生疏,而陛下学业日进,恐怕已经超过臣了。” 刘辩缓缓捏住袖口,“既然如此劳苦,先生何不歇一歇呢?” 荀柔抬头,微露出一点惊讶和莫名,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言语恭敬道,“如今国朝危困,天下沸腾,臣受陛下厚恩,夙夜不敢稍忘,只愿为陛下除逆平奸,重振国威,岂敢言劳苦二字。” 刘辩唇角一抿,没有接话。 “陛下以为,臣方才陈说赋税之事,如何?”荀柔望向天子,试探着道。 “……朕自然明白太傅忠心,太傅方才所言赋税之事,句句皆为百姓,朕以为可,便传尚书台书诏令宣示于众。” “陛下圣明。”荀柔恭敬的一拜行礼。 刘辩眼眸垂下,望着露在广袖之外那修长的手指,“先生不必如此,该朕感谢先生,为国辛劳才是。” “此臣分内之事。”荀柔再次一拜,直起身。 “先生,”看出他准备离开,天子再次开口,“明年朕便要成婚了吧。” “是,陛下长大了。” “听闻先生因为爱妾之故,不愿取妻,是真得吗?” “……啊?”刚才是啥?啥爱妾? “朕不欲立后,先生以为如何?”刘辩的话题再次翻越十万八千里。 荀柔露出惊讶,这一回猝不及防又不必掩饰,着实眼睛都睁大了。 “朕从蔡公读史,每见外戚乱政,未尝不涕下沾襟,深以为戒,”刘辩说着心中雕琢过百回的言辞,神色一派诚恳自然,“不想再蹈此覆辙之中,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荀柔……荀柔不想趟立后的浑水。 他深知朝中公卿对自己的态度,正出于微妙的状态,他太过年轻又手握兵权,老大人们都不愿意得罪他,但同时也深深忌惮他,而同时,皇后之位已被好几位瞧中眼里。 如果他真的操作得让天子不立皇后,别管什么原因,首先千夫所指,接着袁绍之类的野心家,大概就要高兴疯了。 于是,荀柔不得不将当前局势,掰碎了给刘辩讲明白。 若是担心外戚,可以谨慎一些选择,将来也可以限制外戚,关键是如今需要天子成亲,昭告天下,以安定军心、臣心、民心。 “……是朕一时想差了。”刘辩最后低头认了错。 “皇后是谁并不重要,陛下若有喜欢的女子,俱可立其为后。”打击过后,荀柔又安慰他,琢磨着刘辩如今怎么也喜欢不了袁绍、曹操的女儿毕竟都没见过,便许愿道,“只要陛下喜欢,臣一定帮助陛下得偿所愿。” 刘辩垂下头,“朕并无喜好,烦请先生安排就是。” 几日间都为钱愁困的荀柔,在这一句话后,忍不住心脏狂跳那他是不是可以拍卖……呸,不是、没有、不至于。 望着依旧无精打采的学生,荀柔仅剩的良心,艰难的将他从掉节操的边缘拉回来。 第184章 荀氏娇儿 积雪尚未全消,零零落落堆积在各处殿宇的墙角,松柏又历了一个凛然的寒冬,在苍蓝的天空下越发显得深翠,妆点着整个巍峨壮丽的未央宫。 他这徒弟……有点渣男资质啊。 荀柔走出宣室殿,顺着踏道走下台阶,随意的想。 当初他提出让天子守孝,是出于政治目的,刘辩私下如何,他并没太过约束,况以灵帝那材料,连何太后更向着亲儿子,其余士大夫自然更没人愿意给他出头。 如今后宫之中,除了几位家室贵重的淑女,受幸的宫女不算多也不算少,只是没想到,竟没一个入刘辩的心意。 不过天子无私宠,这也是好事,正好就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文若阿兄,怎在此地等候?”荀柔一抬头,就看见堂兄身后车驾齐备,肃然玉立在陛阶之下,连忙加快步伐。 “太尉,”凝光玉色的青年长揖一礼,“太尉去少府,臣为长吏岂能不跟从。” “那也好,”荀柔顿了一顿,点点头,拉着车壁登上马车,再回身向荀彧伸出手,“明年春我要巡河东,长安诸事,需托付与兄长与公达,今日去少府,我就是想看看,能否想点赚钱之法,若是能有什么办法,之后还需兄长与元常兄一道辛苦操持。” 荀彧攀住他的手登上车,跪坐好,先欠身致谢,再道,“此事,太尉何不与杨司空商议?” “非我越权,”车中无外人,荀柔也就自在了,拿双手捂住半张脸,一边呵着气取暖,一边向堂兄解释,“杨司空不懂工匠之事嘛,我要先看看何处可为,才好商量。将作坊下的工匠,在西迁途中失了许多,兵器军械制作现在就很困难,唯尚方所还算完整,颇有些精工巧匠,或有可为。” 第328章 他去作坊,就想看看能不能再苏出点啥来换钱。 “如此,也当再铸新钱了。” “哎……不错,”荀柔连忙点头,董卓制的小钱可算把百姓坑惨,也把国家经济搞垮,现在民间一半都是以物易物,完全搞混乱了。 “其实还不止如此,迁都至今,方才安定下来,千头万绪之事还多得很这样,开春之后,多是祭祀,令众人各自思索,明年各部有哪些事当做,如何做,各具书记,天子郊祭次日,在太尉府议事,理清之后,我再在大朝上禀告天子,阿兄以为如何?” “是,臣会知告各方。”荀彧欠了欠身,又抬头道,“日后倒可以为御前常例。” “是啊,可以为常例。”说起来都让人不信,偌大国家除了大兴土木之外,居然都没有每年计划。 马车很快行至少府,钟繇提前得到消息,放下手中事务出府门迎接。 大家彼此熟悉得很,也不必客套寒暄,说明来意,钟繇直接领了荀柔往尚方所。 “……尚方虽比将作稍强些,但也损失许多老工匠,”钟繇一边领路,一边介绍,“我接手后,许多工艺已不全,玉工室、琉璃工室全空了,一个熟手都无,只剩二三少年学徒,全不顶事,纵向民间征招,手艺拙劣,也不如从前。” “田芬竟失职至此!”这实在意料之外。 “倒也不全怪田少府,实在是迁都之时,西凉兵逼迫太甚。”钟繇替已入罪的前任说了句公道话,“幸而当初木刻雕版的工匠尚有些存留,明年我准备让他们刻一版论语出来,我已经问过,一版至少可印一千册,如今国难方弥,正当振兴教化。” 六经之中,论语字数最少,以当下看,这个计划可以算相当实际可行。 荀柔当即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先留一个木匠给我,我也有点东西想要刻印。” “唯。”钟繇性情干脆,也不多问要印什么,一个工匠够不够这种问题,当即点头答应。 没有实际操作的工匠熟手,荀柔想要做点简单的,可以靠新鲜感卖出高价的计划,就有点困难。 铜制品不行,铜虽不如铁,但还要留着明年铸钱,玉制品没有高级的工匠,也难以卖出高价,丝帛不行,虽然尚方所用上了多梭的纺车,提高效率,但布帛是日用品,抬高价格会影响百姓生活。 错金、漆器等的工匠不多,制作周期也长,只够供应宫室需要,荀柔至少还记得刘辩明年成亲,需要准备大量用器,不好打这方面的主意…… 一路都无所收获,走到陶工室时,他几乎快放弃了。 如今的陶瓷还相当原始,器形简陋粗狂,色泽以褐色、绿色、赤红为主,他对陶瓷也全然不通,并不知道后世昂贵的,质地清澈的浅色瓷器怎么制成。 一只只粗粝的,让他只能想起家用泡菜坛的瓷器,和明清时期,那些漂亮又精巧的小器皿,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在低矮光线不佳的工匠作坊内,这些罐子比原始陶器,只是稍多一点点幽暗的光泽……等等,光泽? 荀柔拿起一只绿色的罐子,仔细看,如玻璃质感的表层做得还是相当均匀的,“颜色可以再浅一些么?” “太尉要用这些瓷片做什么?”从尚方所出来,钟繇忍不住开口问道。 方才荀柔向尚方所的工匠,定了十片四尺见方的、平板绿釉瓷片。 “我还不确定效果,需得先试过。”绿釉还是需用少量铜,但若能做出使室内光线更明亮的地砖,想来能赚回更多。 “那在下可否有幸一观?”钟繇好奇道。 “自无不可。”荀柔面露无奈的点点头。 十日后,指挥着侍从将五尺见方的瓷砖,铺在书房地面的荀柔,身后以及窗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比起颜色更浅一些,却没有光泽的苇草,瓷砖白天增亮的效果不明显,但微微泛出光泽的地面,卖相却不错。 绿釉颜色比正绿略浅些,并不均一,带着一点深一点浅一点,近于橘色的纹路,好在是一窑所出,顺着同一方向铺展,纹路统一,颇有点后现代艺术的美感。 “凉凉的。”一个红绳扎着总角的三寸丁,跌跌撞撞窜过人间缝隙,一脚踩在瓷砖上。 “小心。”荀柔从后面把孩子抱起,翻转过来。 “堂叔~” 小姑娘声音甜甜糯糯,冲他展开笑靥,细眉淡淡,眼瞳清澈,皮肤比雪还要洁白。 “阿薇呀。”荀柔也忍不住一笑,一转头,就看见一脸端庄的小姑娘亲爹,“文若阿兄,阿薇与你真像,除了鼻子像阿嫂更秀气,简直就像小时候的阿兄。” 阿薇是文若堂兄入雒阳后出生的,堂嫂唐氏大概因为思念,故而给小姑娘取来这么一个小名,荀柔还是到长安后才见到她,但小姑娘真是一点也不怕生,只见过几次就将他记住了。 周围响起一片和善的笑声,荀文若眉稍露出一丝无奈,伸手接过孩子,温和斥责道,“怎么独自跑到前面?” “凉凉。”显然过于温和的语气,并没有起到教育作用,小姑娘只是认真的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荀彧并不气馁,将女儿放下,弯下腰认真道,“出门不要随意走动,明白吗?” “……没。”小姑娘懵懂的眨眨眼睛。 “哈哈哈,”荀柔大笑三声,将孩子抱起来,“说的不错,在堂叔这里,怎么算出门在外呢?” 第329章 阿薇长得太像文若小时候,又总是笑口常开,让他见了就忍不住想笑。 荀彧被他笑过好多回,已经习惯到无视了,“将阿薇放下吧,她也不算轻了。” “能有多重。”荀柔笑了一笑,也知道堂兄好意,将小姑娘放下,指向铺砖的地面,“阿薇觉得好看吗?” “绿!”小姑娘欢快道。 “是,是绿色的,好看吗?”荀柔蹲下身耐心问。 “嗯。”阿薇想了想,点头。 虽然是童言稚语,但也算开了好头。 荀柔又命人挂下帘拢,再点起灯,这下就明显好多了。 绿釉的瓷砖上,隐隐约约反射出烛光,虽然不如镜面,但对于一入夜,光线就昏暗屋舍,这点晶莹的反光效果就很明显了。 “琳琅璀璨,就如地上天河啊。”十七堂兄荀忱从窗口探头惊讶道,“没想到区区瓷片能有如此效果,若是能在墙壁上也挂上瓷片,大抵就如做星河之中了。” “的确巧思奇妙。”钟繇惊叹道。 “夸张,夸张了。”虽然这么说着,荀柔一边怀疑着,一边却逐渐迷失在夸奖之中,忍不住道,“这还只是绿瓷,等将来做出琉璃砖,那才似水晶宫云母呢。” “阿叔何时做琉璃砖?”衣摆被扯了扯,一低头是荀忱家的缺门牙小娃娃。 “……嗯……这个……”对上小朋友敬仰又期盼的眼神,荀柔只想挠头。 现在琉璃技术到啥地步了? “禀告太尉,青州乐安太守遣使入贡,已至门外。” 谢谢亲哥! “快快请进来。”荀柔一整衣袖,低下头,“叔父有事要忙,琉璃之事,改日再论如何?” 缺门牙小朋友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有学有样的整理了一下袖子,“叔父既有要事,昭改日再来造访。” 好的,再见。 第185章 兄弟之情 荀柔迫不及待的从屋里跑出来,一脸热情的迎到门口。 门外立着一个身穿皮袄的八尺壮汉,腰围十围,满脸乱蓬蓬的虬髯,咧出一线白牙,抱拳拱手道,“典韦拜见荀太尉,太尉安好!” “哈!”荀柔摆摆手,“典叔,不必多礼咳咳什么味道这是?” 典韦身后,几十辆满载的马车、牛车乌泱泱占满了整条街巷,莫名的味道就从这身后的车队中,顺风迎面扑来。 那味道咸得发苦,苦夹点酸,酸里带点臭,臭得有点冲,冲得又辣眼睛又辣喉咙。 “这就是乐安郡贡赋?”他哥是临海太守,不是咸菜缸太守吧?这得腌多久如此入味儿? “小郎君还是如此瘦小,不曾好生餐饭吗?”典韦一笑,指向身后道,“乐安贡赋由元和兄送去太仓,这里都是荀太守送给小郎君的礼物,荀太守道,这都是小郎君心心念念之物,他特意置办来,相信小郎君收到一定万分欢喜。” “是值钱珍宝吗?” “是什么珍馐美味?” 两个小朋友探头好奇。 这俩倒霉孩子。 荀柔一手一个脑嘣,“去叫灵均,他父亲归来,让他先回家准备。他随阿音来长安,也有数月不曾见父亲。” “唯。”“喏。”两个小童双手抱住头,相对嬉笑一声,转头传信去。 “这次我与元和兄就留在长安了,当初要杀董卓,怎么不叫上老典,俺若在哪需你亲自动手。这消息刚传至青州,荀太守都不信嘞,四处派人打听,后来才从曹兖州那边确信,差点要亲自来长安。” “俺先前也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小郎君如今当了大官,果然不得!出息!”拇指一竖,典韦满脸赞叹。 “……典叔还说那些做甚,”荀柔没想到,过去大半年,还会有人突然翻起旧账,顿时芒刺在背,向那几车货物进发,“这些都是什么?” 他哥不会一气之下,千里迢迢给他运几十车臭鱼吧? 就味道,别说,闻上一会儿,还挺上头的,荀柔抿抿嘴。 “嗐俺也不知,”典韦笑呵呵的按住麻袋,不让他验,“小郎君不如等元和兄回来,常青兄与友若兄给小郎君的书信,都在元和兄手里呢。” ……这明显故意吊他胃口。 “典叔逗弄于我。” 典韦继续笑得憨厚,“小郎君就等等吧,信确实不在俺身上。” “行!”荀柔狠狠一点头,“这些礼物,先放太尉府那边。” 眼不见为净,顺便熏一熏邻居杨司空和王司徒当初他升职没搬家,真是太机智了。 “不可。”典韦一把按住麻袋,“常青兄可嘱咐过,一定要小郎君你亲自打开。” 居然又不给看又不给开,“来人,将车拉进去,把东西单独存放,我一会儿自己去开。” “对了,友若兄道,年内战事紧,军费开支大,贡赋实在凑不出,就给小郎君你带了两个人来。”典韦想起什么道。 “人呢?”荀柔往他身后望了望。 “也随元和兄处。”典韦满脸笑。 幸好荀柔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这点城府忍耐还是有的,“典叔一路辛苦,进屋盥洗休息,若要饮食,嘱咐宅中下人,就当自己家一般。”看见匆匆出来的荀铮,他也能淡定下来嘱咐,“让你父亲在家好好休息一日,明日我再寻他说话。” 要真全是咸鱼虽然不太可能,但也行,他想开了,海水鱼咸鱼在长安算是难得,各处消散一点,剩下的让貂蝉他们带着恤孤寺的老小卖掉,得钱补贴日用也不错。 第330章 幸好,堂兄并没有真让他在咸鱼臭味里辗转反侧一晚上。 天色刚蒙黑,六兄荀宜就带着人登门。 “这是”荀柔惊讶的睁大眼睛。 不是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造型出乎意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双手铁链束缚,被他堂兄牵进院来。 老者虽看不清面部,但垂头拖步,走得艰难,加上单薄灰袍,乱蓬蓬的白发胡须,让人看着就觉得被如此对待,实在可怜。 “这位左慈兄,不过三十许,正直壮年,只是须发早白而已。”荀宜轻轻回眸一眼,“其人在常山郡中四处借着其独特相貌,招摇撞骗,愚弄百姓官吏,传其诡道,友若花了大力气才将其抓住。” 堂兄话才说完,方才还一副虚弱的囚徒,陡然抬起头,面色红润,虽然一只眼中白翳,但另一只眼神却目光精纯,哪有一点羸弱之态,“璇玑入命荀含光?” “……左慈?” 好家伙,这不是《三国演义》里把曹操涮了一通的妖道吗?还同太平道还有关系? 荀柔回忆了一下久远的记忆,神奇的部分都记不太轻,只记得曹操似乎被气到血压爆表。 “襄师兄与荀君提过在下?” 左慈上下左右把荀柔看了一圈,手那般一抖,铁链已然抖落,神色温温和和的走向荀柔。 “唰” 森然剑光一闪,荀宜眉宇亦不曾动,剑已瞬间出鞘。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更何况这是锋利的宝剑。 左慈迅速一缩,反应慢一步的府中卫士一拥而上将之按倒。 “做甚、做甚!”左慈在地上像鱼一样扑腾着大喊,“在下只是从襄师兄处听闻太尉,想要亲近亲近,绝无歹意啊。” 那姿势实在太傻,明明三个壮汉才将其艰难按住,居然很难让人产生警惕,“六兄,这是友若兄用来抵半年赋税的?” 这家伙能抵啥用?他又不拍电影,需要影帝吗? “是整一年,至于如何处置,友若让太尉自度之。”荀宜微微一笑,“这位戏兄,是友若推荐入朝的孝廉,与我们同路而已。” 堂兄身后走出一个瘦高的士人。 那人容貌不扬,肤色微黑,年纪三四十许,腰间挎着一柄刀,初看并不起眼,身材也并不健硕,却有种凝炼精悍意态,不同于寻常庸碌之辈。 荀柔方才不是没注意此人,只是左慈实在太吸引眼球。 “北海戏茂,字志才,见过荀太尉。”来人上前,长揖一礼,“太尉奉天子以令天下,其量壮哉!鄙虽不敏,愿投于太尉门下,为君执辔。”! 这话说得! 来不及庆幸截胡了历史上曹操的神秘谋士,荀柔被他刺激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差一点就起了杀心。 “璇玑之德,自然得负天下!在下也愿投效、在下也愿投效!”左慈挣扎着眼看就要离地了。 荀柔眼神瞥向堂兄荀宜。 “负天下”和“令天下”的意思可差得远,左慈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荀宜眼神飘淡望向天边飞鸟,仿佛已神游天外。 行吧。 地上那个先不急,荀柔上前将戏志才扶起,笑话归笑话,能被友若兄看中,这个戏志才能力必然不俗,“君若不弃,先在府中住下,再作计较,只是方才之语,莫要再说。” “太尉放心,在下明白。”戏志才起身,很沉稳的点点头。 你明白什么呀就明白。 荀柔心脏猛跳了两下,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只能相信自家安保,“志才兄一路辛苦,天色渐晚,请先去安顿休息。” 安定了戏志才,并下决心绝不放此等猛兽随意出山,再看剩下这个,也是麻烦。 “这位左……道长,你究竟想要如何?”这家伙也不能随便放出去的。 “在下也想为太尉效力啊!”左慈情真意切。 “看来左兄自持勇武,不惧整个长安的军队。” “璇玑君不用如临大敌,在下是真心愿意效力,况且君身负天命,我岂敢伤害。”左慈道,“只是有个小小请求。” “说。” 荀柔不准备再费心分辨此人演技,就凭方才堂兄说的那些罪名,以这年代的法律,已经够砍头了。 忍到现在,一方面是他并不滥杀,另一方面也因为早已死去之人。 “就在此处?”左慈露出狡黠之色。 荀柔陡然想起此人与太平道的联系。 “听闻《太平经》上卷三篇,在璇玑君手中。若得一观,在下凭生所学,俱愿为君所用。”左慈伏拜一礼。 这句话,是真的。 荀柔当即确定。 不过 “你之所学,莫非不外是骗人戏法与武功,戏法不可用,武功嘛,左道长莫非欲作我的亲卫长?每日随侍左右,片时不得歇?” 左慈扬起头,矜持道,“在下精研本门心法《房中术》二十一卷,已略有小成。” ……啥? “此人,在常山郡中,传习的是什么邪道?”荀柔犹豫着问堂兄。 “哼,世人顽愚,岂知阴阳合双修之妙。”左慈道,“不过璇玑君天资非常,定力非凡,十分适合本门” 一剑直指,左慈反应迅速的一拍地面,往后飘去。 守卫刀剑相交挡住门口。 荀宜眼眸中仍然清清泠泠,一剑银光闪出,“此人无用,果然当杀。” 第331章 “……倒也不必了。” 他原以为这是一个武功高强、为祸百姓的妖道,结果是一个本门心法《房中术》的搞笑道士,倒不好喊打喊杀了。 “左道长还会什么?医术?炼丹?天文?地理?《淮南万毕术》?”友若兄不会真的送个人来搞笑啊。 “不过小道尔,”左慈满屋狼狈逃窜,开口居然还挺傲,“阴阳方是通天正道!” 好的、明白了。 “可会炼琉璃?”见左慈撇嘴,荀柔当即道,“若能炼得,我就将第一卷出借。” 左慈脚步一顿,“也……不是不可……你真的不想学” 冰冷的剑尖抵住他眉心,将话打断。 友若兄的两个惊喜过后,再开亲哥信件,知道不过是每袋用咸鱼掩盖货物,荀柔心静如水。 不就是盲盒嘛,哪赶得上友若兄,快递来的两个人类高质量刺头。 明天再拆吧,心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左慈擅长房中术,是曹植《辩道论》说的:)。 第186章 珍礼 夜晚不适合庞大的拆快递活动,但荀柔将两位兄长寄给他的信都读完。 亲哥荀斐对他刺杀董卓的行为既震惊且愤怒,用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训斥,问他是否觉得自己武功绝世,忘记还有亲人兄弟,并十分断定,他自幼所读的诗书全都白学了,否则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有鉴于他哥远在千里之外,无法面斥,这封信的威力被大大降低。 荀柔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傻笑,只觉得兄长或气急败坏、或阴阳怪气的语气非常亲切,令人怀念。 除此之外,两箱信件中带来的中原信息,就不那么愉快了。 整个中原地区,如今就像一个漩涡沼泽,充斥着野心、怀疑、背叛、欺骗、仇恨、利益,虽然大规模的战斗只发生过一次,但小规模的冲突不时发生,彼此关系错综复杂。 这固然在荀柔意料之内,但想到无数百姓被裹挟其中,不得自主,只能默默承受乱世的灾祸,还是让他忍不住叹息。 翌日,他仍然起得很早,平日的晨间锻炼环节,改为拆取礼物。 兄长在信中表示,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礼物都塞在“真”咸鱼堆里。 荀柔把袖子一层一层叠起来,将手伸进咸鱼堆里摸索。 被拨出来得咸鱼哗啦哗啦落地,圆溜溜的死鱼眼瞪出五彩斑斓的黑。 荀柔很快摸到一个细绳编织的网,费力的将东西拖出来,一看不由愣住了。 网兜不大,沉甸甸坠手,塞满大大小小的贝壳四五十枚,脏兮兮的附着干涸的海草或者泥沙。 他很快回过神来,将其放在地上,拿出一枚扒开。 已死的贝壳没有张阖力,轻而易举就掀开来。 绚丽却柔和的珠光,顿时在眼前绽现。 拇指肚大小的圆润珍珠,**涸的肉质半裹沾在贝壳底部,却丝毫不损其光泽与颜色。 珍珠,珍者,宝也。 从诞生起,珍珠就是人类心中的珍宝。 在尚未征服大海的年代,海中珍珠更是难以用价格评估的宝物。 想起当初他给亲哥的,毫不靠谱的那叠建议,荀柔忍不住猜测这是人工养殖的吗? 反正他看不出来。 看不出就看不出,仅这一袋、这一袋……虽不清楚珠宝市价,但从过去他收礼情况估计,这绝对老值钱了! 比那几十车的铜钱粮草加起来还值钱。 难怪费这般力气掩藏,若是让人知道,即使典韦这样的武功,也难顺利将东西送来长安。 “……要都是……”回首看向对满库的麻袋,荀柔简直要流口水,“发……发财了!” 军费、粮草、战马、教育、人才、迁移百姓、工匠俸禄、科研投资……只要有钱,可以说啥都能有。 荀柔登时干劲十足,很快从咸鱼堆扒出数袋珍珠,还有红珊瑚、砗磲贝、玛瑙石、玳瑁龟,以及虽然装在盒子里保存完好,但完全被咸鱼腌入味的几根人参、鹿茸。 故当戏茂,沐浴熏香、端正衣冠,随府中侍从前往拜见时,看见的就是个衣冠不整,熏得一身咸鱼味,并将胳膊伸进咸鱼里搅和的荀太尉。 侍从对自家主君当前仪容感到局促,一时间不知是否该上前禀告,反倒是戏茂只轻轻扬了扬眉梢,上前见礼。 “拜见太尉。” “用过朝食么?”荀柔将手从咸鱼里收回来,袖子一抖落下。 “尚未。” “一道吧。”荀柔邀请。 “固所愿也。”戏茂欠身一笑。 荀柔回屋换过衣衫梳洗后,早饭牛乳和羊脂饼已经摆好。 与府中一众官二代青年不同,已至中年的戏志才不止饱读诗书,通文法、知军事,还曾数年游历中原,对时事之弊、天下局势、百姓疾苦有相当深刻的体会,对盘踞中原的豪强士族十分反感,不吝尖刻之词。 对他以汉朝大义控制天下局势行为十分赞赏,认为这是“超人之先机”,天下诸侯无人能出其右。 一盏稀粥的工夫,就被夸成“超人”,荀柔觉得很钛。 “袁本初身出名门,四世三公,以得人为名,于董卓之时,不敢任事,远逃出京,弃其利而就弊,知此人空怀大志,却不辨是非轻重,若守一地还勉强可支,若得众反陷于危境,非能天下。” 第332章 “其弟袁公路,枉出名门,轻薄其行,不知大义,纵一时取胜,也终必自得灭亡。” “徐州陶谦,荆州刘表,益州刘焉,其子孙无一才能,故虽心怀犹疑,不敢稍动,不足为俱。” “中原其余诸辈,如张邈、鲍信等徒,更不足为论。” “唯有二人,太尉需得谨慎。” “不知是哪二人?”荀柔有些好奇他的答案。 “平原相刘玄德,南阳太守孙文台。” “在下随常山荀主簿见过刘玄德,虽为太尉举荐,但以在下观之,其有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能折节下交,心怀大志,终不为人下。” “孙文台发于孤微而能聚士,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其子虽年少亦有战功,乃当世少有之少年英才,如今虽属公路,然袁公路其人,性狭多疑且妒,必不能容,二人迟早分道扬镳。” 好的,可以了,很厉害。 三国识其二,且考虑到曹操回中原不过三四个月,并未展现出什么狼子野心,这个评价反而更符合如今情形。 “不过,也只是稍需谨慎,太尉挟天下大势,诛杀董卓扶汉室之将倾,与君相比,此辈故一时之英杰,却无逆天之能。” 好的,谢谢,够了,足够了。 “嗝,戏兄过奖、过奖,”荀柔连忙放下碗摆手,这位大侠今天虽然没再说那句要命的,但这字字句句的意思,全都是那个意思,让他忍不住想叹气。 他想了想,决定表明态度,“志才兄所言天下大势,故智士之所识,然柔之见却异于此。” “国家天下之势,非在一时,善战之人常有,屈节得士者不少,天下一乱,英雄豪杰兴起,古往今来皆如此,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如此而已。 “天下大势,从来不在几个英雄豪杰、智士谋臣,而在百姓,汉朝之立,以信义得民心民力,至今弊病之重,非罪于董卓、袁绍之辈,而在失去民心。 “故今当重立信义,再得百姓信赖,百姓安,则天下安,纵一时失利,终不为下,百姓不安,则天下倾覆,人皆可为乱。” “柔非欲令天下,而是欲汉之大义,重安民心,此方为天下大势。” 荀柔不是不赞同戏志才对天下大势的点评,而是曹操等人虽然厉害,他的目标、对手并不是他们。 如果他改革成功,他们不会是麻烦,如果他改革翻船,那他就不会是曹操等人的问题。 路线问题,一定要提前说清楚。 戏茂长长吐出一口气,指点江山轻狂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他轻轻一笑。 “何意?”荀柔疑惑的一眨眼睛。 “在下明白了。”戏茂并不解释,“在下原想替太尉招降凉州豪帅,以此进身,如今看来,太尉大概并不想如此平定凉州。” “不错,使马腾、羌氐豪帅之辈,不加区别,一并加官进爵,封王封侯,再任其自治,绝非我之所愿。”荀柔愣了一愣,点头回答。 “旧日读太尉之书,闻太尉之名,至今方见太尉。”戏茂恭敬的欠身。 “啊?……什么书?”他才写了几篇文章,没出过书啊? “常山郡中诸吏,闻其少时从学太尉,有三字经、格物、数术、史论等书,言为太尉所著,莫非不是?”戏茂挑眉。 “……确实。”他几乎都忘了。 “太尉天纵之才,所学所成俱为安民,在下原本不敢相信,今日得见,方信天下竟有太尉,此天下人之幸也。” “……明年,柔欲在河东郡试行新策,已与府中众人商定一些,尚有一些将于年后议定,志才若想了解,可寻太尉府令吏从事荀缉。” 这年代让人最难适应的,就是这种夸张肉麻的表扬。 关键问题是,对方并非拍马屁,居然是诚心的,每每让他尴得抠出一间地下室。 “唯。”戏茂觑着荀柔不适的表情,只觉有趣,露出一笑。 天子行春之后,太尉府的新年会议如期举行。 仍然是府中年轻人开场。 这一次,众位年轻掾吏都提交来一份规规矩矩的文书。 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比上一次算言之有物。 其实,这里有诀窍的。 大家各有职务,虽然日常玩忽职守,或者被尚书台兼领了,但有职务意味着至少有一个破题方向。 可惜诸位掾吏年纪虽轻,气势却不小,要修天下邮驿线路,要招募百万兵卒,要征辟天下贤人,要给他规划明年北定凉州,南下巴蜀…… 唯一靠谱的是曹昂,被聘于户曹,主民户,这位仪表堂堂,比他爹大概已经高了一头的曹家公子,提出应当修缮长安城外民居。 其实,长安城外哪还有多少民居,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大多只是百姓用茅草泥土搭建的窝棚。 这是曹操之子。 固然是曹操之子。 荀柔心情有些复杂的点下头,“此时就交给子修,将需费人工、材料俱写实奏来。” “唯。”唇边已经长起青碴的青年,抱拳朗声应答,“昂必不负君命。” 掾吏过后才是干货,荀颢表示已同廷尉商定,想重新梳理律法条文,以适应当前形势;荀铮拿出一份商税执行细则,将参与今年税改;兵曹贾玑表示想重新确认一下战马数量…… 到了荀柔自己,今年开春先要迁徙百姓,到河东郡后颁布新政,再巡行各县,培训和监察官吏,观察新政执行,注意并州动向…… 第333章 任长吏的堂兄荀彧跟他同往,留守的钟繇、荀攸等人各有任务在身。 侄女荀襄,在考虑许久后,被留下来,继续训练兵卒,正好也帮忙照看刚成立的恤孤寺。 亲卫长换成典韦过后,荀柔自如许多,毕竟虽是侄女,但男女有别,多少有些不方便。 诸事安排停当,一切记录在档,执行如何,待一年之终,翻出记录,便可对比结果,再行赏罚。 亲哥送来的礼物,解了燃眉之急,有钱,啥都可以有。 第187章 再至河东 年关一过,风和日暖,纵尚未见草木,未发新叶的树枝稍间,已有鸟雀察觉春信,唱起春声。 在窝棚中幸运捱过一冬的人们,那些大胆又强壮的青年,半信半疑的登记下名籍,再一次相信了辜负过他们无数次的政府,怀抱希望到河东郡去找生活。 粮种已经准备好,河东郡的几座铁矿正在加紧制作农具,新年工作会议一开完,荀柔便准备尽快启程。 天子刘辩固然依依不舍,最后却也没说出挽留之辞,大概已经渐渐明白,即使开口也无用。 被丢在尚方所作坊的左慈,听说他要走,连忙抱了一匣子琉璃珠跑来,希望他能遵守承诺。 绿色、蓝色、白色的珠子,质地远不够后世那样澄净,也由于没有合适抛光工艺,缺乏光泽,也难怪玻璃工艺在这时候,一直发展不起来。 和温润的玉,闪闪发亮的金铜、漂亮花纹的漆器相比,玻璃显得不够好看。 “左君以为《太平经》上卷,是何物?”荀柔拨弄着那些珠子,挑眉看向左慈,待其人恰要开口,当机打断,“君千里而来,故为此书,凭这几枚琉璃珠就想借去,君自以为可乎?” “……那要如何?”左慈承认了他的逻辑,露出茫然之色。 “我说造琉璃,若只是寻常几枚珠子,哪需左君?往街市聘些工匠就是。我所欲得琉璃,水平如板,光洁透亮。”荀柔指了指前院待客敞轩,“如轩中瓷砖。” 陶瓷卖出一些,但还不算好,不过此物最体现价值是在夏天,此事他已托付给七兄父子,等天气渐暖,给大客商,当新鲜稀罕之物,卖去外地。 为此他还先给太学讲习广场制一批,等铺好后就可以拿来当招牌,能多抬一点价就多抬一点。 “不可能!”左慈当即摇头。 背门而坐,看树枝上麻雀打架的典韦,猛然回过头来。 “……制琉璃不同于瓷片,近于刀剑,且更脆薄,若制成板极易折断……实在太难。”左慈艰难解释。 “若是容易,哪还需请出左君?”说得出这话,就不是一般工匠了,荀柔脑筋一转,微微含笑,“左君以为,修道与前人一般,就能成功?如此也未免太容易,早就无数道仙飞升。” “这是什么道理?”左慈惊诧。 “老子、庄子、列子,可都是各得其道,方成圣人呐……” 荀柔一脸认真的开始胡诌,将上辈子小说里看的积攒功德、偿还因果、历劫开窍……一股脑输出。 别说,这些设定世界观宏大,逻辑链闭合,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还符合当下社会道德。 左慈被忽悠的表情一愣一愣,“……这是《太平经》上卷中所讲?” “道可道,非常道,惟恍惟惚,绳绳不可明也。”荀柔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闭眼摇头缓缓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一睁眼,好家伙,大侄子荀公达就站在门外,眼瞅着他表演神棍,那眼神比他还高深莫测。 “咳,公达来了,快请进来,随便坐。”表演还得继续,荀柔厚起脸皮继续输出。 荀攸没有拆穿,坐下来安静的听他忽悠。 什么天仙、地仙、人仙,什么天地灵气……左慈恍惚间被拿捏住了,听了一脑改造琉璃,改造工艺,改造世界,造福人类,就能功德圆满,得道飞升,回去干活。 “小郎君刚才所说可是真的?那般真可以成神仙?”左慈走后,典韦忍不住问。 “咳,”荀柔不自在的低头咳嗽一声,有种写龙傲天网文被家人知道的酸爽,“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 “……也对。”典韦有点失望,也不太失望,又回头看麻雀打架。 荀柔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神色淡然的荀攸,出于作为叔父的尊严,艰难解释道,“《左传》不是有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为三不朽,那个,死而不朽和得道飞升,也差不离,不算骗人。” “小叔父所言甚是。”荀攸拱手。 “咳,”荀柔干咳一声,厚起脸皮道,“公达,我们还是商量正事吧,正事要紧。” 荀攸微微一笑,“唯。” …… 风一日暖过一日,农时耽误不得,把长安诸事安排妥当,荀柔立即领着队伍启程,紧赶慢赶花了十日方抵达河东边界。 太守段煨已亲至风陵渡口相迎,数十条木板小船泊于岸边。 “船只简陋,还望太尉见谅。”段煨致歉道,“手下无水军,只得征些百姓前来摆渡。” “可不止你段忠明,我这太尉手中也一支水军也无呢。”他现在掌得都是一群西北兵,不至于是旱鸭子,但都没打过水战。 黄河没有后世浑浊,但水势浩荡,艰难的被前拉后拽跳上船后,船板一荡,荀柔脚下一趔趄,差点就没站稳。 第334章 水军……全是烧钱的玩意儿,不止他现在建不起,东汉以来,逐渐负债的军费也承受不起,水师早不知废多少年,反正现在战略目标还用不着,就先搁着呗。 实在不行,再去找亲哥救济点,毕竟临海嘛,荀柔回身拉堂兄上船,毫无负担的想。 风陵渡口登船,一路风浪虽大,但风景也极为壮阔,山河景色秀丽,引人畅怀。 此处自西而来的渭水,汇于自北而下的黄河,自此滔滔大河,流经中原,养育万民,最后奔腾入海。 说是黄河命门,都不为过。 且两条流水,将黄河以北封得严严实实,唯有南岸可以通行,而黄河南面,除了一小段沿河浅滩,就是崇峻山岭,欲度关中,需得从山岭之间穿行,只需要处建一关隘,则关中东面无忧。 等等……这不就是潼关吗? “潼关呢?” 荀柔忆起去年急驰陈仓,忽然发现,并没有经过潼关,后来再至河东,也未曾注意……他记得三国演义有这地方的,曹操还和马超打过一场,相当有名……不过,想来好像他这么些年,是没听过见过潼关……不会……还没修成吧? 那刚才……没有示警,他下意识捂了捂嘴……是了,没有献帝东迁,关中稳当,自然没有此处曹操和马超的攻防,也就不会有曹操修建潼关。 他,真的改变了…… 真切的意识到这一点,荀柔并没有感到放松或者欣喜,只是平淡,像一碗白饭一样平淡。 他的目光早已不在于此了。 “太尉,方才说什么?”段煨殷切的问。 荀柔摇头,“无甚。” 既然没有,就算了,修建城池,好费人工的。 “此处地势险要,”荀彧迎着河风向南望去,“北有黄河之险,南有崇山峻岭,只有羊肠小道,略容兵马,若在道中建起关城,确能保关中无忧。” 堂兄脸色苍白,声音也比往常低弱,荀柔飞快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他,“阿兄,可是晕船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呕声,回头一看典韦跪在船边,把着船舷,把朝食的面条都倒河里了,别的船中兵士、百姓,也或有扑到、或有呕逆者,将近十一之数。 荀彧显然也感觉很不好,竟没拒绝得了荀柔的搀扶,只低声道,“臣尚能忍耐,不必担忧。” “河水浩大,与寻常水流不同,风浪颠簸,人多不惯。”段煨在一旁解释道,“不过,只要等上岸,稍稍就好了。” 话是这个理,荀柔虽然担忧,但也无法,幸而只是渡河,并未花费多少时间。 风陵渡口是河东要口,自然也设有城关,屋舍也准备齐全,段煨知机,道太尉一路辛苦,先休息一日,诸事明日再说,百姓也先安排在此地。 “不必。” 荀柔正要答应,上岸之后脸色还未恢复的荀彧已先开口,“今已至河东,趁时辰尚早,将百姓分派清楚,也好尽快安顿,分下农具、种苗,不能再耽误农时。” “太尉,”他回过身来,拱手道,“此处西向关中,唯南岸小路,臣以为,纵使先不建关城,也当设哨卡,以观察往来之客。” “好、好,就如兄长所言,兄长先坐下歇息片刻,诸事我与段太守商议。” 荀柔一挥手,唤人送来胡凳,也就是马扎,就地放了,把他哥按下,并将此事认真记住。 荀彧一时哭笑不得的接受了好意坐下,“彧并无大碍。” 既是晕船,上岸也就好了,哪用如此小心。 “即使如此,兄长也休息一会儿。”荀柔一向被照顾,如今得了机会照顾堂兄,态度十分积极。 “那臣便多谢太尉体恤。”荀彧只得拱拱手。 安顿了堂兄,荀柔连忙向段煨询问起河东近况。 结果自然不甚太平。 此处匪首虽除,但毕竟被盗匪盘踞数年,与之牵连者众多,被荀柔以杀震慑过后,安分了一阵,有逃亡山上的盗匪出来,有别有用心之人挑拨,再加上寒冬粮食不足,等他走后,也有几起出来作乱。 “……幸而休若兄早有防备,并未使之成势。” “哪里,未至贼人得逞,使河东安定,太守之功甚巨,柔必上秉朝廷,请下封赏。” “臣既为河东太守,守土安民乃是本职,河东有乱民,乃臣之过,岂敢请赏。” 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客气推让一番,彼此都对对方的态度感到满意。 荀柔这才将戏志才介绍给段煨,今年,这位戏掾将协助段太守度量河东田土。 度量田土。 正是戏志才在开年会议上交出的答卷。 荀柔满意,于是征辟他入太尉府户曹,将河东田土交给他来度量。 段煨下意识露出紧张,又飞快放松表情。 与其说是这位戏掾协助他,不如说是他协助此人。 无法拒绝。 段煨很快判断出形势,知道荀柔表示出商议的态度,已经很给他面子,当即表示会全力配合。 接下来便是百姓安置。 这次跟随前来的百姓一共一千户,在从前颍川那样人口密集的郡,一千户十分一县,但在如今民生凋敝的河东,却能抵一整个县。 如今时候也不早,不必走远,就此将人补进风陵渡口附近几个县,尽快安排耕作。 荀彧不出意料的未曾休息,就这片刻已让人将百姓簿籍整理齐备,领着送过来。 第335章 对照地图与人口、簿籍,众心协力忙到晚饭,将人分配清楚,正好趁着晚饭到休息之前,依次通知,将各户分开,方便明晨一早就各自上路。 而荀柔也与其中一支同路启程,只是他要走得更远,前往安邑,那是河东的盐池、铁矿,以及治所。 作者有话要说: 潼关为曹操所建,始于建安元年。 第188章 黑色黄金 春风吹绿大地,生命借着春风,依旧倔强的破土而出。 马车顺着颠簸不平的官道疾驰,道旁两边都是正在奋力耕地的人民,还有些来往奔忙的小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是如此坚韧,无论经历多少挫折,只要有一片土地,就能种出一片希望。 如果此时有上帝视角,就能看到整个中原,甭管是勾心斗角,还是鸡血上头,都是一片繁忙热闹的耕作景象,哪怕是土匪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来抢劫,毕竟这时候抢了,这一年就没什么可抢的了。 至于各家壮志豪情的军阀,更需要农夫种出的粮食,才好壮大各自的队伍。 短小精巧的曲辕犁在田间来回,将表面硬结的土地破开,在缺乏耕牛的时候,曲辕犁可以人力拉动,正适合如今物资匮乏的河东郡。 说来讽刺,直到荀柔如今掌权,曲辕犁才终于得到推广。 在颍川不得大力推广,一是缺少精细的工匠,二是颍川地少人多,耕地效率并不重要,反而是造纸术传得更广些,因为能够增加收入。 而在张角控制的冀州,推广的实际效果也并不好,则是因为,冀州的普通农户很少能买得起这样大的农具,而在豪强眼里,佃户不如犁头那点铁值钱。 途中休息,荀柔下车走到田边,向田中劳作的农夫父子,询问农具使用如何。 这家就没有耕牛,是儿子在前套了耕索自己拉动。 “比从前的轻巧,一人就能拉动,两人就能使。”即使将大队人马都挥退,只留随同几人,老农夫还是吃吃坑坑说不出话,倒是其子年少大胆些,接了荀缉倒来的淡酒,喝了两口就忍不住多话,“就是东西都是官府借来,用时需小心,坏了赔不起。” “说什么呢!”老农夫顿时惊怒,连忙得拉住儿子,“都是好东西,官家不要钱把家伙给俺们使,都是那等人,不爱惜才给用坏了!” “此物易坏?”不应该啊,东西虽然没得推广,但也不是没地方用,荀柔瞬间阴谋论了,神色越发温和,“是否是木料易折?” “不是、不是,”老农摇头叹气,到底接过递去的酒,边喝边指了指底下,“那些人呐,做活急躁得很,将前头铲子插地深深,连那么硬实的铁头都给撅了!哪能插那么深,多走几趟就是嘛,糟蹋东西啊,懒汉、懒汉!” “吕家、陈家他们就想多耕几亩地嘛,县令说,有空地愿多耕的,租官府的地种,第一年只收三成税。”青年眼睛生机勃勃。 “那可说不清……最后说不定白干。”老农夫喝了酒,也不小心多话。 “老丈放心,官府绝不会言而无信。”段煨揣度着旁边荀柔的神色,上前温声道。 荀柔莞尔一笑,知道百姓的信任绝非一时能建立,并不着急,提出想看看这家的犁。 “……好嘛。”老农呷呷嘴,喝了人的嘴短,“我使给贵人看就是。” 老农夫还以为他们是没见过,想看个稀奇。 “不用使,我就看看。”荀柔摆摆手,将衣摆扎进腰里,脱了鞋走下田垄。 地没播种,倒也不是踩不得,老农夫瞪大眼睛,也不知道说啥。 木头虽不多好,但也合格,荀柔请典韦将犁抬起来,凑近看入地的犁铲部分整架犁也就是这个部分用到铁。 铁易磨损,但看这架犁的铁铲上部,看得出造时并没有偷工减料,是做足了厚度。 不过停都停下了,荀柔让跟随的掾吏,四处收集几架来看看,就当抽样,顺便向两位问问如今生活情况。 这户人家四口人,老农两口,年轻农夫妻子过世,留有一女,还是总角,按规矩分了八十亩地,一半种麦,一半种豆,若是能一年无病无灾到秋天收了麦,今冬就没问题。 “……多亏太尉打了土匪,免了咱们旧债,就轻松了。” 荀柔实在无法对着两张瘦黄的脸读出所谓的轻松,但好歹也知道这年头,对农民来说吃半饱,就能活下去。 借来的犁看着并没有偷工减料,不是官府这边的问题,他也就不再管了,只是揣着沉重的心情再次上车。 “以如今境况,不能盐铁出利。”盐铁收税的前提,这两样是必须品,如今百姓饭都吃不饱,盐税一收,好多人家吃不起盐,那就是严重的健康问题。 “河东今年新垦不少田土,只要没有水土之灾,秋后便不必担忧。”荀彧安慰道,“再有尚方所制器贩卖,充入少府,朝廷亦足。” 荀柔终于体会到为何自古以来,历代王朝,都将春日祭田当做一年中最重要的大事。 他现在就想下车去给老天爷磕几个头,只要今年能风调雨顺,让他搞啥封建迷信他都愿意。 可惜,他清楚这没用。 不仅如此,他还记得,三国演义里有一段蝗灾,具体年份不可知,但应该就这几年,他既然记得,那就得先做准备。 “去年用了平仓谷,今年还得再买些,也得让百姓人家有点存余。” 第336章 平仓就是官家粮仓,在承平年代用来平稳粮价的,粮价高时,往外卖出,粮价低时,官方收购,是本朝创新。 迁都过后百姓无存粮,冬天时他向天子请开平仓赈济,刘辩立即答应,他也没客气,一冬就用了一半,如今不仅要找补回来,还得多屯点才能放心。 一个国家、政体富裕依靠什么? 资源。 除了土地、食盐、铁,关中还有什么可以卖的? “自然有。” 荀柔猛然抬起头。 “石炭。”荀彧沉声道。 荀柔愣了愣。 石炭就是煤炭。 河东郡位属山西,自然是有煤的。 与木炭比,煤炭有温度更高,更耐烧的优点。 但如今的挖煤技术还不稳当,开采不多,关键是危险“岸下百余人尽压杀”,这是史书记载的煤矿事故。 正因如此,一直没有大规模开采,主要用于宫室和冶铁官所,少量流入民间,用于制香。 所以贵,自然是贵的,然是……是血染出的黑金。 用,还是不用。 这是一个问题。 第189章 官营合作 璇玑斗柄朝南,天下皆入夏时。 微微风荡过,树枝婆娑,将融金碎影,透过竹帘洒在泛光的绿瓷砖上,交织出一片梦幻光阴。 远处蝉鸣,近听流水,屋内四角的冰鉴内,冰山缓缓的冒着白雾,盛夏的炽烈,就这样被巧妙的消解。 “咕嘟咕嘟” 竹炉中水声沸腾,冒出一串串精致的鱼眼小泡。 烘烤得微卷的墨绿茶末,用竹筷拨入水中,然后是放在竹纸上的一小撮盐,颗颗晶莹雪白的盐粒,入水即溶,只剩下茶叶随着竹筷快速翻搅,逐渐舒展。 随着泠泠水声,琥珀色的液体,倾入一只只湛蓝的琉璃小盏,分与座中耐心静候的公卿。 “蜀中之物,名荼,与诸位共享。”座首的司徒王允,身着蝉衣,白须飘飘,恍然如神仙。 “微苦而后回甘,实乃清心灵物。”坐中蔡邕端详着精致杯盏轻叹。 自从为太学博士,他一心沉浸诗书,不理俗务,又为太学祭酒郑玄推荐给太尉荀柔,由太尉举荐给天子授课,日子过得很是悠闲,若非好友邀请,说司徒王允得蜀中荼叶,邀他一同品鉴,他还在家中与女儿弹琴读书。 “司徒这般从容姿态,才堪为百官之表率啊。” 这有个“才”字,自然就有“不才”之人。 说话之人自以为得意,含蓄又意思清楚,只是对同座公卿,这话意思却说得未免浅浮。 故而倒不是说,坐中公卿都是这种谄媚小人,而是这种人物总是城府不足,忍不住冒头说话。 “听说荀家那小子,堂堂太傅太尉,竟如农夫农妇,一天到晚纠缠于田亩毫厘之间,还时常被黔首下民搞得狼狈不堪,实在大失朝廷威严。” “还给河东官吏立了种种规矩,不得迟到早退,所行所为俱需文书,若有未足,就要严罚,简直成了暴秦之政!” 蔡邕动了动唇,忍不住道,“听闻太尉在河东,革新吏治,又成里中合社,使上下清明,百姓得惠,故颇有民心。” 这话说的,就跟正义使者似的。 方才说话几人,顿时露出些微不悦,又碍于其身份清贵,两朝老臣,不好同他计较。 “话虽不错,但荀含光贵为本朝太尉,又为太傅,却将自己当河东太守,连教导天子之职都丢弃一边,显然是失职。”议郎董承争辩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如司徒这般,入朝则忠守帝侧,诤谏不屈,归邸则坐论天下大事,岂不比荀含光埋首田亩有为?” 蔡邕看了眼曲意奉承的董承,又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王允,心中却暗自后悔,不该好奇蜀中灵物,该听女儿之言,老实在家呆着。 不过他不说话,周围数名官吏却都纷纷开口附和,认为荀柔此举不止失职,还大失风仪。 行政嘛,就该像司徒这般,端坐明堂,发号施令,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端庄又威仪,哪有亲自跑到田间地头,处置鸡毛蒜皮的小事,听说还被村姑追得抱头逃窜。 顿时,室内充满快乐的空气。 自从荀柔归朝过后,朝中许多著姓眼看就失势,宫内由凉州人把控,宫外是并州军耀武,尚书台掌管人事,朝中朝外,想要举荐自家子弟越发困难,廷尉府则不时要张口咬人,而且什么人都敢咬,让满朝公卿日常战战兢兢。 司徒府中不用担心安全,大家忍不住就过过嘴瘾。 蔡邕坐立不安的望向王允,想要告辞离开。 却见王允低头注视着琉璃盏,神色渐沉。 “太尉故有失职,不是年少,略失分寸,但毕竟算忠勤王事,若论功绩,在座诸君,算允在内,都不及荀太尉,诸君何敢将之取笑?” 欢快的气氛一滞,众人表情凝固,露出惊疑之色。 蔡邕虽为天子讲书,但不过是个迂直文人,大家都不太将他放在眼里,但王司徒这话一出,意思就不同。 可如今长安谁人不知,当初荀太尉班师回朝,可是王司徒寻来西凉叛军百般阻挠,如今却一派忠直,连背后说两句都听不得大家还不是以为王司徒要与荀太尉斗争到底,才说这些话来讨好么。 有人露出鄙薄神情,仿佛对王司徒的谄媚态度不屑。 第337章 董承左右一望,“司徒说得是,本是议政,却不小心失了分寸不过,太尉始终不归长安,这天子的婚事,恐怕就需司徒费心。” 此话一出,众卿神色又是一变。 其实,这才是他们今日聚于此处的原因。 于是方才的话题全都翻篇,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天子娶妻,不只是为绵延皇室血脉,那更是国母。 本朝重嫡母,天子驾崩,继位者无论是嫡出、庶出甚至过继旁支,若皇后还在,那就是原本的后族掌政,先帝灵帝当初入朝,还是原本桓帝后窦氏当政,窦氏联合士人欲除宦官失败,窦太后才失势被禁。 况且天子性情温和,容貌清秀,仪态端正,颇有学识。 就算再不愿承认,荀柔这个太傅的确将天子教导得很有样子,本就是出色夫婿人选。 原本天子婚事选择,当以太后何氏与太傅荀柔为主,但如今何家没人,朝臣全不将何太后放在眼里,荀柔却莫名在此事上失声,竟仿佛不参与其中。 故这几个月宫内宫外,颇有一些明争暗斗,今日这家女子卜筮大贵,明日那家小女才学渊博。 “太尉果然不插手皇后人选?”有人小声的问。 吕布之女出身边僻,宫廷礼仪不够娴熟,曾经被人抓到一点小错,基本上排除皇后人选。 不过这也只是约定俗成,如果太尉荀柔一心要让其上位,他们……估计也只能妥协。 “小、小女也颇得陛下心意……”董承小声道。 他近来一直奉承王允,就是希望得到王司徒支持。 王允并不回答,自有人替他开口,“皇后之位,乃是国母,当以贤良淑德,辅弼天子蔡博士文雅博学,家风清醇,令女必非寻常。” 大家都有节操,女孩儿是不能讨论的,赞都不好赞,故而只要赞美一下姑娘亲爹。 蔡邕不过是来赴文会,哪知道说着说着竟说道自己头上,顿时惊丢茶盏,“这……小女、小女寡居……” 他女儿是死了丈夫的呀,这就离谱! “这有什么关系,孝景王皇后亦曾三嫁。” 武帝这位亲娘不止三嫁,还给三个前夫生了一共生了五个儿女。 纵使无名利之盼,蔡邕此时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王司徒显然已经做出选择,董承大失所望。 当然满堂之内,内心失望的并不止他。 …… “又有长安来信?”荀柔走进屋,将斗笠挂在梁上,就见荀彧案头摆着一支花纹熟悉的木匣。 河东平定之后,驿站重立起来,与长安消息比以前流畅许多。 荀彧放下笔,起身为他倒来一盏温水,“昨日方至。” “多谢。”仰头灌了一大口,荀柔一撩下摆坐下来,拿袖子擦了一把满头汗,抱怨道,“这河东未免太热了。” “早知如此,何必亲往,未免显得不信河东诸令。” “并非我不信,但毕竟是第一次,既是官营,又是合社,恐其间有龃龉。”荀柔拿衣袖扇风,“将里中女子集于一处,共同养蚕、缫丝、纺线、织布、染色,连孩童也一同照看,效率高,但中间问题也不少。” 煤矿,最终荀柔还是没忍心,和堂兄商议过后,将死刑犯拉去采煤,如此产量自然就低了,自用之后也剩不下多少。 他想了半天,又走访了不少乡里,这才拿出了一个半合作社的方案。 以如今的农具,耕作全靠劳力,各家人口数不同,差距就很大,不太能合作,倒是妇人在家,各自除了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还都要养蚕织布。 这些,倒是可以放在一起解决,孩子可以放在一起照看。 整个织布程序分工协作,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尤其是养蚕的时候,大家轮流值夜,也能多睡几天好觉。 最后织出的绢,按市价官府收购,大家分钱。 “所以,你亲自去开解矛盾?”荀彧微微一笑。 “毕竟涉及钱财,有些争执也是自然。”荀柔摸摸手臂,妇女们劲儿都挺大,还挺健康,“收了五万匹绢,两万充军用,剩下三万卖出去,得卖个好价钱,不能亏本。” 他按长安市价收的,得选个好地方才能不卖亏本。 “若能换成粮草最好。”荀彧提醒道。 “对,对。”荀柔连连点头,取了钥匙将信匣打开,“我来看看,可以卖去哪里。” 信中主要是九州战况。 凉州、益州没什么变化。 关东战况乱得有序。 南方独立又没全独立的扬州刺史刘繇,没干过袁术与陶谦的联盟军,兵败逃亡。 曹操趁陶谦出兵想要去偷家,拿回本属于兖州,却依附徐州的泰山郡,没想到却被泰山郡守臧霸所败,他也不嫌没面子,立即向刘备、荀棐两方求援,这才没有再丢地盘,回头将趁这个机会作乱的陈留郡豪族,残酷的收拾了,警醒兖州蠢蠢欲动的大族豪强。 刘表似乎不准备拿回被孙坚占领的南阳了,娶了荆州蔡氏族女为妻后,彻底与荆州士族结成一团,在南郡大张招贤令,建立学校,显然是有“长久之计”。 冀州袁绍表面老实,只是操练兵马,但私下里定然也有动作,荀攸猜测他可能与南匈奴达成联盟,参与挑拨刘虞和公孙瓒关系,并且极可能等秋后向西出兵河内。 总之一些小势力不断消亡,野心勃勃的诸侯正想着不断扩张。 第338章 “……王允推荐蔡邕之女为皇后?”信尾消息让荀柔挑起眉稍。 第190章 国营与分权 五月盛暑,连风都带着炽热,博山炉中燃着薄荷冰片,带来一丝凉意。 荀彧又倒了一盏温水给堂弟,不急着发表意见,坐下来接过传来的信细阅。 即使驿路畅通,传递消息也不容易,为了效率,一封信里写的几乎全是重点,缺少细节,往往需要细心揣摩。 荀柔端着水耐心等待。 他此时已算上衣冠不整了,为了方便活动,也为了凉快点,近来他都穿白衣短褐,毕竟这种天气,穿玄端在太阳下晒着,那就不是风度,是酷刑。 当然,这也反向说明,大汉的官吏有多不接地气。 荀衍每天带着兵卒操练,军营里放眼望去乌泱泱,全是打赤膊的兵卒,被晒出煤炭色,给端坐明堂的公卿看,确实糙。 说到这一点,他觉得很有必要设计一套夏季官服,衣长至少要在膝盖以上。 “如此也好,蔡公之女,长安也不必再为后位争论不休。”荀彧将信件叠起,标注时间人物,收好准备归档,“王司徒老成谋国。” 荀柔笑了笑,“这也算阳谋嘛。” 长安城中贵姓为了皇后之位,人头打出狗脑子,这其中没有他背后示意煽风点火,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多好的机会。 王允推荐的人选,可谓各方都能接受,大概也是看出他在背后挑动,有意分化朝中各位名门望族,不过反正也差不多了,如今五月中了,天子除服在七月,是该定下人选。 蔡邕,天下名士,词赋文章、书法音律,名门之后,两朝老臣,其师胡广位至三公,本人清流文人,早起仕途平顺,前后上书诤谏过桓、灵二帝,后来还受宦官迫害流放,履历好得毫无污点,比荀柔受灵帝拔擢,从前的佞幸名声不知好多少。 不过,能脱颖而出,蔡邕最大优点,他是一个敏感、善良、温和、有节操的艺术家,年纪不轻,日常徜徉于文学艺术的海洋,没有太多政治智慧,但也颇有自知之明,即使身份变化心态变化,也很难做出危害社会国家的事情。 简直是天选国丈。 所以就他了。 自己不能得到,也不能让政敌成为国丈,这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估计争斗已经偃旗息鼓。 听说蔡邕喜欢收集图书,家中藏书丰富,这里头大概也能做点事……也可避免国丈由于无所事事至于生非。 “曹兖州有意收回泰山郡,太尉以为如何?”荀长史没有接话,说起关东形势。 阿兄是君子,虽然明白,但仍然不喜欢这样的“阳谋”,荀柔接收信息,也连忙回转话题,“曹孟德若是能战胜臧霸,当然是应该,泰山郡本属兖州,可若需阿兄相助……乐安不过一郡,兵马不过两万,恐怕有心无力。” 让他亲哥出力帮忙,转头曹操再拿为国为朝廷的大话堵人,好处一点没有,是很可能的。 这种事以己度人,荀柔觉得自己干得出,郭奉孝那家伙也干得出。 “此次出兵泰山,还是太过急切,他经营兖州尚不满岁,若等秋收之后,胜负或许会不同,阿嚏” 荀柔揉揉鼻子,这话其实有点马后炮,不过堂哥对曹老板太有情怀,他当然难免会有点小肚鸡肠。 “确实。”不过这次荀彧却赞同的点头,起身拿来一件青色披风递给他,“秋收之后,毕竟钱粮宽裕,可以更从容些。” 荀柔接过来搭在肩上,“这次回长安,阿兄也不必奔波,等商议出绢帛去处,经营绢帛就由阿兄你总领,另外织局建起,第一批绢出得慢,再之后,今年至少还能出十万匹,只是问题恐怕也不会少,我走之后,还要请兄长多费心。” “何不交给段太守?”荀彧皱眉,“河东兵马由休若兄统领,连织社也不与太守,未免有些过分。” 都是官僚垄断资本,是国家垄断,还是地方政府垄断? 现阶段当然还是国家。 “阿兄,此事可不能只看眼下,今年一年河东的妇人能织绢十五万匹,不过千万钱,可如今河东才多少百姓,只要能保证安稳,二三年间人口多出一倍都不止,承平年间,关中人口有数百万! “河东过去人口不足,盖因水利不兴,土地不丰,然若织局建立,凭此就能养活一户人口,河东郡增至百万,也非不能。” 联合作业的效率和小门小户的作坊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样一来,绢帛之利归于地方,岂非有枝强干弱之弊。”从长远看,国家垄断弊端自然也有,但比起地方垄断,还是要有节操得多。 “至于兵马,是我有意为之,日后收复州郡,兵马与地方官府不相统属,地方以免再蹈覆辙。” 荀彧微惊,堂弟往日改革都从小处入手,且小心谨慎,还从未做出这样大的决定,如此一来,整个官场格局都将发生变化。 “此事还需详细商议。” “自然不急。”其实本朝地方的官吏制度挺完善了,州中有主兵的长史、郡有都尉、往下有都邮、亭,将这一线从行政司法系统迁出,直接划归到执法,就是完整链条,把收入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不过,现在的确不着急,等仗打得差不多再说。 …… 钟鼓雅乐,在太乐令的指挥下奏响。 第339章 天子刘辩与其弟渤海王刘协,同日,除丧服,加冠,并一同进行婚礼。 刘辩取妻蔡氏,取字伯义,刘协取妻伏氏,取字仲和。 大赦天下,改元昭宁。 百官观礼、拜贺。 荀柔端立首位,顶着秋阳炽烈,和目光炽烈,行礼如仪。 他又没什么可心虚的,毕竟天子未冠之前,早就临朝听政了,他可不是霸权朝纲,阻止天子亲政的反派。 连渤海王婚礼后不之国,要留在朝中参政,他也没有一点反对。 朝贺过后已过正午,众卿依次礼退,剩下昏礼部分就不需要大家参与,民间虽有些闹洞房,听墙角的神奇活动,宫廷当然不可能。 走出宫门,荀柔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清早祭祀宗庙,百官随行,得天不亮就起来,关键是他先前小小中暑一回,于是从河东启程就迟了些,昨天才抵达长安。 干活,还是明天再干活吧,太尉府明天再去,他先睡一觉再说…… “荀太尉、慢行” 荀柔正扶着荀缉犯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转身回头。 白须飘飘的儒者,步履款款走来,是太学祭酒郑玄,郑康成。 “郑公。”毕竟是长者,荀柔先行一礼。 当年郑玄和他爹在经书注解上颇有异议,但灵帝刊印六经用的是他家的版本,这些年郑玄在太学授课,也没借威望给自家站队,遇到歧义之处,两派理解都讲,这些年,也始终致力将儒学两派合为一端。 凭这点,就当得起一礼。 “不敢。”郑玄连忙拱手回礼,“不知太尉此次在长安停驻多久?” “不会太久,各地秋收,我想四处看看。”这也不算什么机密,关中肥沃,但长安一地的收成,他已经不准备管了,有多少算多少,但地方上各有不同,还是去看看才有底,另外他还有一桩事要干。 秋收过后,就是农闲,他准备在各地推广一下扫盲。 对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向太学借点学生……罢了,好不容易将太学政治边缘化,还是不要再牵扯进来。 “不知,明日是否方便拜访?” “哪里,是该在下登门拜会才是。”荀柔客气道。 也不知郑玄找他有什么事? 第二天,荀柔就知道了。 郑玄要辞职。 “为何?” “去年太尉所著《史论》在下反复拜读,所得颇多,其中“扬弃”之论,在下深感赞同,”郑玄先小拍了一下马屁,“自有汉以来,古文、今文之论,议论未休,其中又以《尚书》争议最多,在下常有感念,想将两家之学,并入一书,论之优劣处,辨析《尚书》本意,只是一向所学未精,不敢着笔。近来,为修缮旧籍,多闻古人之见,略有小得……想要专心于此,恐难再兼顾太学。” 明白,当官耽误大佬写书。 见荀柔不语,郑玄叹了口气,开始卖惨,“老朽今年六十又六,老病缠身,实在不知还有几多春秋,只望能在死前完成此书,了此唯一夙愿。” 好家伙,这都来此生“唯一夙愿”了,他还能扣下人家不让辞职? 只是……郑康成这几年太学祭酒真是做得太好了,有学问,识时务,宽和大度,处事圆滑,还不慕名利,清廉守节…… “不是柔不通情理,只是郑公辞去,太学祭酒一职,无人能担啊。”荀柔为难道。 太学祭酒不止要学识高,还要管理太学庶务,压得住几千太学生,与此同时,还不能想着借太学跳板进入官场,或者借太学影响来为自己控制舆论。 这简直不可能达成。 “太尉是一叶障目,”郑玄早有准备,笑呵呵道,“君家就有合适人选。” “家父年迈多病……”荀柔声音发涩。 父亲比郑玄还小一岁,身体却远不如郑玄硬朗,已不怎么出门了。 “在下是说荀仲豫君。”郑玄道。 荀柔一愣。 啊……大兄……大兄的确是符合所有条件。 学识自然不必说,管理荀氏族中庶务,自然也不是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皓首穷经的大儒,也不会拆他的台……只是大兄愿意吗? “还有一事。”郑玄看出荀柔犹豫,没有再继续,反正他辞职意愿已经坚定了,“蔡公既为国丈,再在太学中为博士,恐不相宜。” “的确。”荀柔连忙回神,“关于此事,柔以为,可否请蔡公执掌槐市,在此建一间书阁,许诸生百姓入阁,抄阅书籍?郑公以为如何?” 槐市,是长安东、西市外的另一市场,就在太学之侧,此处初一、十五太学生集会于此,互相买卖图书、乐器之类的雅物。 在此处修建一座图书馆,向普通民众开放,由天子老丈人蔡邕掌管,初一、十五还可以举办点文会活动,既风雅,又利于教化,挺好不是? “不错!”郑玄连连点头,“此职正适合蔡伯喈,他一定会答应!仲豫与伯喈交情颇厚,若是仲豫去说,伯喈必欣然接受,说不定还能使其尽出家中藏书。” “好罢,这两年辛苦郑公了。” 强扭的瓜不甜,郑玄已经疯狂暗示,他也只能接受,回去说服仲豫大兄。 第191章 太学改制 荀氏同居高阳里,荀悦与荀柔家相距不过几丈,荀柔安步当车,也不必侍从跟随,踩着木屐,出门左拐,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大兄家。 第340章 荀悦单衣半敞,头束纶巾,仪态风流在院中相迎,“稀客。” “大兄好悠哉。”荀柔进得院中,见院内榆槐枝叶相交,树荫落在廊下,草席铺地,散落着几卷竹简,一把蒲扇,半碗雪白冰酪。 荀柔踟蹰,此情此景,让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荀悦一笑,唤侍童端来水饮待客,引他堂中就坐,语气轻松,“可是郑公欲辞太学祭酒,荐我继之?” 荀柔愣了一愣,当即反应过来,以郑玄性情,的确会周到的先同当事人通气,他嗫嚅着,“兄长愿意否?” 太学之首,为博士祭酒,属九卿太常之下,秩六百石,清贵的要职,太学祭酒是公认的大儒,参赞政务,天子垂询,直擢三公都有先例。 可那是从前。 “端看太尉是否嫌弃。”荀悦含笑,执起蒲扇轻摇。 同样唤他“太尉”,大兄的语气间,却比文若阿兄多一分玩笑之意。 “岂敢!”荀柔立即道,说完抿了抿唇,“有一事……为官需案牍劳形,奔忙庶务,不利学问,故太学之博士、祭酒,还需心无旁骛,方能时时精进……” 郑玄大概给兄长提过,但……这毕竟是他提出的要求,哪怕难为人,他也该当面同兄长说明。 “如此,我这太学祭酒,可还能领一份俸禄?”荀悦毫无难色,摇着蒲扇玩笑道。 “这是应当。”荀柔连忙点头。 “如此足矣,”荀悦温言,“自本朝以来,太学时弊渐起,外戚高官子弟以此为进身之阶,而阻寒士求学之路,岂是太学初衷?自当守清节,静心学问。” “嗯……” “太尉有何指教,尽请明言。” 到底是要说的,荀柔给自己厚厚砌了一层脸皮,这才开口。 当初请郑玄先生接手,是因为董卓进京,故而他期待的只是这群太学生,不要被人挑拨到董卓面前冒头,同时能为典籍文化留存尽一分力。 毕竟,虽有些官二代滥竽充数,太学毕竟是天下文宗,最优秀的读书人聚集之处,一时少年意气丢失性命,未免令人惋惜。 但若只以学校论,他看太学老不顺眼了即使郑大儒接手过后,太学经过整顿,开除了一些学生,风气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但太学制度本身,就存在很多问题。 首先是开设科目,博士十四,教授《诗》《书》《礼》《易》《春秋》《论语》……全是不务实的文科,别说天文、军事、法律,哪怕是君子六艺呢? 考试更让他吐槽抽取书中条目为题,以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不依先师,皆以为非。废话多可以得“上第”,记性好背书狂就被评为“高说”,胆敢不依照老师想法,自由发挥,就得零分。 后世普通大学本科毕业,都至少一篇论文,表达观点,不说多言论自由,连八股文都不如。 然后学制,可以无限留级。当年考不过,下一年再考,下一年考不过,再下一年,何时考过,何时毕业,脸皮厚点,完全可以公费混日子,混完一辈子。 最绝的是招生,官员子弟,举孝廉考试不第者,天才少年儿童,以及郡县推送的五十以上,七十以下的耆儒简直神一样的生源。 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一大半关系户,三分之一老人家,至于天才儿童,那不属于常例,只偶尔出现。 吃枣药丸。 “太学开立,以为国培养人才,国朝所需,岂只儒生,天文、地理、数术、农家、医家、兵法、律令……凡国之需,俱当开科,以免人才不足。” 要培养实用人才。 荀悦眼睫一瞬点头,“好。” “策试当严,去岁时局动荡,未尝岁考,今岁当试,查考非只诵圣,当有所识,若只读章句,不知臧否,何以为用?考察学生,当以务实,再有三年不通者,则当黜落,不能枉费国家钱粮。” 要有开除制度,考试要考察学生实际能力。 “唔……”荀悦垂眸思索片刻,含笑点头,“策试确实需要增改,策试与改制增科,俱是大事,我与诸君商议过后,再俱表与你如何?” “当然,不用着急。”荀柔被兄长笑得,差点严肃不下去,“再有太学养士,是为教化天下,并非只为几千学生,五十已至老境,实在……实在也不必求学奔波。” 不提五十岁思维记忆学习能力下降,就累倒半路,算谁的? 荀悦这回有些犹豫,“那如今诸生之中年高者……” “已入学者,若策试通过,便如此吧,”也不能无缘无故将人赶出学校啊,荀柔叹了口气,“只是日后,以三十为期,逾者不再取就是。” “明白。”荀悦点点头,再次摇起扇子,“太尉可还有指教。” 荀柔摇摇头,“让大兄辛苦了。” 对标清北,太学自然还差,但能做到这些,已经可以了。 “含光还有话,不妨直说。”荀悦微笑,循循善诱。 一恍然间,荀柔仿佛回到当初年少,在颍川时,每次读书,兄长也总是这般,神色温和,耐心引他说出所有想法。 “……这个,其实太学生中,不乏才高聪慧者,博士之中,亦不乏学识广博者,除修缮旧典之外,或可深研诸般学问,不拘经学、律法,或观天象,或助稼穑,但有胜于古人,而有利于国家者,还请兄长不吝鼓励提拔。”荀柔期待的看向兄长,“若能成定例,便最好了” 第341章 最好的老师和学生,还有国家支持,能不能搞搞科研? 工匠技艺这些人可能看不上,但如果在天文、历法、农耕上,有所进步,也很是可以呀。 荀悦长出一口气,“果然该多一问,否者岂知含光之意。” 荀柔低头,“让兄长为难了。” “可不是为难,”荀悦深深呼吸,露出朗然之色,“五经博士易,杂学博士难,然虽则难,为首倡者,阿善这是要助我青史留名啊。” 他将手中蒲扇一丢,起身面向天空,放声长啸。 啸声畅快,霎时就刺破了闷暑,带着踌躇满志,直冲而起,转音如鹰矫健的盘旋片刻,还转又再登泰山,沿千刃峰壁,盘上绝顶。 啸声再盘桓,如长风在山颠掠尽山颠风光,于此时,竟仍未至尽头,不仅未尽,更荡胸怀,生出凌云之势,冲破了云霄。 当啸声停止良久,却仍然仿佛还在云间激荡,荀柔轻喘了两口气,才意识到,刚才不知何时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冰酪化了。” 低沉下来的声音,只是平平一句,都像是叹息,将荀柔一惊。 半碗冰酪像化开的冰激凌,中间还夹杂着几片细碎冰凌。 荀柔端起碗,眨了眨激荡得滚烫的眼眶,“闻大兄之长啸,于我三月不知肉味也。” 尝过冰酪,他不再久留,起身出门,只是离去的步伐,却比来时,轻快许多。 出门便遇见急急赶来的荀颢,虽说是独子,大兄却以年长当独立门户,在他成亲后,就将他分出去别住。 可怜巴巴的阿贤,哪敢真的不管亲爹,只好与隔壁族兄商量,换到隔壁住。 “阿叔。”荀颢上前见礼。 青年清俊颀长,已见气度,荀柔摆摆手,不耽误他,“去吧,不必寒暄。” 大兄年逾不惑……已是可以自称老夫的年纪……好吧,倒也不必……荀柔一拍额头,觉得自己突然傻得莫名其妙。 定最近睡眠不好,影响智商。 转头回家,却闻阿姊不在,出城去了。 “阿姊出城作甚?”荀柔一愣。 荀爽微笑出两道深长的鱼尾纹,“你莫不是忘记,以太尉新法,人得授田二十亩,你兄长任安乐太守,久不归家,我便没让公达算入,家中三口,一共便分得六十亩田,种了十亩白棉,如今正当收成,阿蕙自然要去看着。” “……啊。” 愧疚、感激、兴奋、期待,从半亩到十亩,荀柔没想到姐姐对种棉如此上心。 “我去接阿姊!” “去吧、去吧。”荀爽笑着喟叹,“听说长安不少人家都好奇棉田,恐人家折去,阿蕙看得严,你去看看也好。” “唯。”荀柔当即答应,出门让侍从通知,请荀攸晡食过后再到家里来,他自己则请典韦帮他驾了轺车,更不令亲卫随同,往城外而去。 城外庶民聚居的乡里,经过半年修整,虽然仍然破败,却至少不是去年那般连片的草棚,多少有些样子。 离了平民聚居之地,就是依渭河而开垦的田园,粟与豆菽已将成熟,黄澄澄的黍与垂累累的豆荚,构成丰收之景,满眼黄色与绿色交织,眼睛看着就觉得腹饱,整个人沉甸甸的,却是愉快的沉满。 很快,他就望见自家白花花的棉田。 并不似他以为的如人间白云一样的棉田,只是点点雪白,稀疏点缀在深绿、暗紫的枝叶之间。 周围却围有不少人,士人、农夫、小孩、路上更有几辆马车停驻。 田边守着几个兵卒,田中不止阿姊,还有几个女子,来自恤孤寺的女官,与荀襄营里的女吏。 待车马驰近,荀柔眯起眼睛,望向某个略带眼熟的车夫。 还不等他开口,贾诩已从车上下来,上前见礼。 第192章 婚姻二三 驰道边的沟渠潺潺细流,从打理规整的良田边淌过,为炽热的夏日午后带来一点清凉。 “文和?你怎会在此?”荀柔奇怪。 赭衣的西凉名士,向来好奇心不重。 “荀校尉军务繁忙,抽不出身,又担心有人滋事,便令在下来看看。”贾诩恭敬的拱拱手,理由充分。 “有人滋事?”荀柔眉头一皱。 他姐姐带有家中仆从,还有雇农,就这样还有人敢来闹事? 周围四散的人群,匆忙又惶恐的拜下行礼,荀柔作为太尉,在长安城中并不高调,但由于容貌实在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认识他的人并不少。 “长安城有多少王公子弟,荀太尉难道不知吗?” 在荀柔摆手向众人免礼时,青衣布裙,扎着灰色半身围裙的荀采,领着众女,跨过渠沟,走上驰道来。 这话中有气啊。 荀柔当然知道,他姐姐寡居,容貌、才华、孝行、门第,一样不缺。 这年岁生死都容易,续娶的公卿比比皆是,他也听说不少上门提亲者,阿姊不愿意,父亲也就拒绝了。 看来是有人来骚扰过,还是不太好直接不给面子的那种。 荀采不好出口,不过女伴们不是。 荀柔很快知道了那个名字。 曹德。 这个名字相当平庸,其人比名字还要平庸。 好色、无才、且平庸。 如果他不是曹操二弟,这个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荀柔“认识”的人名单里。 第342章 感到荒唐的短暂惊讶过后,荀柔明白过来。 阿姊感到为难,父亲或许也是有意引导他来,就是希望他发现此事,做出决定。 这不是简单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问题。 曹德并没有到动手动脚的地步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意图和动作,反而解决起来更简单但这位曹二公子只是不断纠缠。 大概是文化层次低,又出生宦官家族,在被含蓄拒绝过后,此君展现出与其他名门全然不同的坚持,又或者这就是曹家人本身的家族文化,不会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打到。 而整个荀氏,父亲、阿姊,都是不想让人认为跋扈,也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一直尽量避免与原本随天子西迁各方势力产生冲突。 与其说不能直接拒绝曹德,不如说在犹豫荀氏与曹家的关系。 毕竟,他看上去与曹操关系不错,而曹孟德如今又在关东为朝廷效力。 荀柔想明白整个事情,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比起与曹操的友好关系,当然是姐姐更重要,由他出面拒绝也更加简单合适。 他让人立即将曹昂唤来,委婉的表示了态度。 曹昂是曹操长子,出仕太尉府,才华能力出众,是曹氏未来继承人,这件事荀柔只需向他表态就足够。 至于对方回家之后,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就不关心了,当然,如果连曹昂都不能解决,那他也就不会再顾及曹操的面子。 曹昂急匆匆的赶来,到面红耳赤的离开,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阿姊放心,不愿嫁就不嫁,将来若是要嫁,定也是阿姊喜欢的良人,绝不会随意将阿姊许人。”曹昂走后,荀柔向阿姊直接表明态度,“再遇这等事,觉得为难,直说与我就是。” 若到如今,连姐姐的婚姻自由都无法保证,那他这个太尉也太没用了。 “我明白。”荀采咬了咬唇,神色复杂的望向弟弟,“我当然明白……” 她没有就此事多说,转折僵硬的将荀柔引向棉田。 人群已经被驱散去,十亩地,在完全没有遮挡物的情况下,就视觉上看,是相当大的一片。 棉相对专业的种植成排,留出足够的空间照进阳光以及浇水,虽然没有后世印象中的一片雪白,但枝干看上去健壮而舒展,而不似有些田地作物,挨挨挤挤,瘦小不堪。 荀柔虽然自己也种过两年,但对棉花的种植懂得不多,默默看过一圈,采摘下一朵中等大小的棉花,与记忆中比较,似乎要大一点,但其实也说不出所以然。 太阳已经偏西,余晖暖色光芒映在纸上,有些发灰的阴影,采摘下来的棉,用一只只大竹筐承装,白绒绒的很惹人喜爱。 一筐一筐上秤称量过后,每一亩都合计出总重量,由任红昌记录在纸卷上。 “此物可以纺线,织衣,填充衾被,制成可抗寒冷的冬衣,其效必逾麻葛,且更柔软。”荀柔回过头道。 贾诩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很给面子的作出倾听之态。 “此物最早出于珠崖岛,海中小岛,土地贫瘠,谷物难生,却能生长此物,”荀柔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当初在雒阳宫中见到此时,我就想,或许可以此物可以在凉州栽作。” 贾诩微愣。 “到时候,凉州种种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尤其是国家层面的问题。 如果凉州真的能将棉布种成特色,使整个地区富裕起来,那么即使改朝换代,任何统治者都会重视它,而所有矛盾,包括民族矛盾,都会得到妥善处理。 如今对于凉州发展极好的时代,好处在于,整个国家的农耕水平还处于初级阶段,因此凉州还有机会迎头赶上,和中原的农民一样,一代一代努力,改良这个适合在凉州种植的经济作物,使之成为凉州本地的根基。 棉花对土壤要求低,而对光线要求高,于对凉州有利。 但若是过二三百年,到唐宋年代,中原的农业技术发展成熟,外来引进的棉花,会理所当然在江淮地区培植,一但扎根,棉的品种就会逐渐适应中原水土,谁也不会想,它其实也适合凉州。 贾诩并没有露出什么感动的神色。 准确的说,这位城府极深的凉州谋士,瞬间露出惊讶,仿佛荀柔得了严重癔症。 当然,这本身或许就说明问题,毕竟将贾文和震惊得失去表情管理,而将真实情绪表露出来,这不能不算一种成就。 荀柔哈哈大笑,然后敛笑认真做出解释,“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凉州之弊,在其地贫。土地贫瘠致之人民穷困,人民穷困则秩序难成,人无恒产,居无恒心,教化与道德自然不行。” “我并非以为仅仅一颗棉,就能使凉州富裕,但姑且一试并无害处,不是吗?”贾诩不会知道,两千年后凉州会成为全国最大棉花产地,还出口全世界,“有汉以来,朝廷深负凉州百姓,如今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贾诩的惊讶很短暂,缓过来后,回到合适的职场下属状态,做出恰到好处的恭维。 荀柔并不介意,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表个态。 兵马在训练,军粮在囤积,一切准备,都是为明年出征凉州。 但收复凉州比收复河东,要艰难复杂得多,他甚至没准备能在一两年内完成。 第343章 在过去,中原稳定凉州的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的杀戮,等人口杀到安全线下,再来点温和的政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他希望让贾诩明白,他如今对待凉州,绝非既往朝廷的警惕与敌视,也绝不将凉州羌、氐等族视为异族。 而凉州土著贾诩,能够放下所有顾虑,为凉州未来贡献才智来。 …… “有一件事,”到晚饭过后,荀采将荀柔拉至僻静处,“云娘,”她犹豫了片刻,这才道,“找了任姑娘传消息,想私下与你见一面。” 荀柔微微一愣。 “的确于礼不和,我本不想答应,”荀采神色纠结,“却又担心,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事……听闻吕夫人性情颇为刚强……” 荀柔想得却是别处,云娘不是没有分寸的女子,自然明白养女的身份,在一些时候避嫌为好,仍然坚持想要见面,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可有说何时何地?” “两日后,恤孤寺。”到这一步,荀采自然不会再阻拦。 荀柔若有所思的点头答应。 既然还有两天,自然就先放一边,眼下先接待带着消息前来的大侄子。 “公孙伯珪与袁本初联手了。” “当真?”荀柔可知道,公孙瓒最看不上袁绍这样的名门贵公子。 “据报袁氏已与公孙伯珪交换了婚书,要将其女嫁给公孙二郎。” 荀柔为他倒了盏水,“所以,袁绍对河内的异动,可能是项庄舞剑?” 荀攸露出迟疑之色。 “若将常山兵力引向西,则袁绍可以和公孙瓒合兵,攻下幽州。” 荀柔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进攻河内就是进入司隶,若袁绍剑指幽州,他的压力会小许多。 荀攸犹豫的端起盏,“的确很有可能。” “袁绍恐怕还是担心朝廷檄文的。” 毕竟袁绍要真的拿下河内,朝廷不做表态就说不过去了,而对于一个尚未发育完成的诸侯,檄文也是很不利的政治影响。 “公达以为,此次兄长他们能否取胜?”荀柔给自己也倒了一盏。 袁绍有一州之地,兵足粮广,公孙瓒有精锐的白马从义,而他们则是三个郡的兵力加一个不知道能起多少作用的刘虞。 再说什么保公孙瓒性命的话,就是玩笑了,既然公孙瓒倒向袁绍,当然就是敌人。 “袁氏兵马不少于八万,公孙瓒有三千铁骑,不过常山郡与中山郡扼守冀州与幽州中道,断其联络,胜算并不差。”荀攸显然早已想清楚。 “如此也好,实在鞭长莫及啊。”长安远离中原,安全是安全,但对于中原战事的掌控,却显得不足,就连运粮草都没有办法,实在太远了。 “飞书给友若兄与兄长,”荀柔顿了一顿,“还有刘玄德,请他们一定小心提防。” 荀攸点点头,“还有一事,陈长文想转御史台为吏。” “看来他的确看不上太尉府。”荀柔不满的轻哼一声。 他虽然曾经打击陈群,想让他重新考虑职业规划,是想让他踏实干活,却没想陈群真的半路转职了。 荀攸容忍的望了他一眼,“太尉府庶务,非陈君所长。” “……好吧,我同意了。,”荀柔抬抬下巴,“反正,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自己勿要后悔就是了。” 第193章 长安消息 “噗嗤” 荀缉敲击燧石,点亮了屋角的灯火。 淡淡兰芝膏香,缓缓随袅袅白烟扩散,摇曳泛黄的光映上窗棂。 灯油中当是添加了薄荷,味道带着一丝清凉。 “长安公卿近来如何?”荀柔轻轻呼气,还是把两边袖子撩了起来。 “一切如常。”荀攸垂眸回答。 一切如常的意思就是,从长安飞往东面、南面、北面的信件和过去一样多。 收信人有益州牧刘焉,荆州牧刘表,幽州牧刘虞,也会有曹操、袁绍、袁术……姻亲旧友、门生故吏,斩不断的关系,是政治官场永恒的主题。 就连历史上携官渡之战大胜的曹操,也只能将从袁绍家中搜出的信件付之一炬,荀柔当然也不可能阻止这些信件离开长安城。 “公达你猜,待我出征凉州,刘焉还是刘表,谁会先对长安动心?” 关东暂时不用担心,长安却仍然未必安全,益州牧刘焉,荆州牧刘表,两位真“皇叔”显然都想以光武帝为榜样。 “刘景升与孙文台僵持,刘君郎益州叛乱未歇,虽则如此,却也并非不能派遣兵力。”荀攸慢慢道,“只是,南阳之于刘景升,更有重于长安,刘景升非不能出兵,是不欲也。” 荀柔赞同的点点头。 孙坚和益州叛乱,表面上看一样严重,都能制衡两人兵力,但刘表和刘焉也非庸才,如果真的认为进入长安更重要,他们咬咬牙还是能想到办法。 但就同荀攸方才所说,刘表不可能放弃南阳而就长安。 这和他发家方式有关。 通过荆州名士支持,坐稳荆州牧的刘表,当然所有行动需要参考荆州人的意思,而南阳作为荆州曾经文化、教育、政治、科技都最发达的郡,这里的荆州著姓不知几许,自然与这些名士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刘表需要拿下南阳,稳定自家地盘。 “以此观之,与刘君郎的’天子之气‘相比,刘景升的雍季臼犯论,还是缺了点王霸气。”荀柔客观的点评道。 第344章 荀攸失笑摇头。 倒是旁边的荀缉被逗笑了。 这里头是两个典故。 灵帝末年,中原四处叛乱,已至朝廷难以平息的地步,刘焉见机欲谋求外任,以图发展,他原本看中交州,也就是后世广东那一块,术士董扶却告诉他益州有“天子之气”,刘焉便改求了益州牧。后来又听相者之言,守寡的吴氏女有贵人相,刘焉又为儿子取了吴氏为妻。 至于雍季与臼犯,则是春秋时期晋文公的典故。 这位流亡十九年,缔造了“行将就木”、“秦晋之好”等成语的春秋霸主之一,在与楚国的城濮之战前,与雍季、臼犯两个亲近大臣,商量如何作战。臼犯主张兵不厌诈,使用阴谋,雍季以“竭泽而渔”作比喻,认为这种方法虽然短期能取得效果,但长远看却不利。 当初晋文公表彰了雍季,却用了臼犯的办法,以“退避三舍”示敌以弱,最后取得胜利。 而刘表初到荆州,蒯越蒯良两兄弟,也给他出了“阴谋取之”、“仁德化之”,两个办法治理荆州匪患,刘表同样选择了蒯越的阴谋诛杀,然后赞许蒯良仁德君子,并比之“臼犯之谋、雍季之谋”。 在没有媒体的年代,每一个能甚嚣尘上的故事,都少不得背后的人为推动,两则趣论的背后,自然是造势与勾引贤良。 刘表自比晋文公,看似进可攻退可守,放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就未免显得气量狭小。 守之中,得之下,连老大都想着退路,手下马仔又凭为他什么拼命? “不过,只要叔父拿下陇右,刘君郎也不必担忧。”荀攸起身,解开屏风上悬挂的丝绳,一张皮制的关西地图顺着地心引力展开。 荀柔也站起身,端起油灯凑上前。 “此次西行,公达有何意见,请勿讳言。” 西征的计划,他在河东与荀彧、荀衍、段煨等人都商议过,这次回长安的目的之一,也是想拿计划与荀攸交流改进。 …… 四肢据地,引腰蹬脚,其形如虎; 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其形似鹿; …… 提膝展臂,伸缩手臂,形如飞鸟…… 晨光中,荀柔认真练完整套华佗教授的五禽戏,“呼” 缓缓吐气,做了一个收势,从旁边侍从手中接过葛巾擦了擦脸。 天子大婚,放假九天,不过他回长安,不是为了休假。 与父亲姐姐一起吃过早饭,他便启程前往长安西南昆明池边的军营。 这也是节约,当年汉武帝在此挖掘昆明池以训练水军,自然也在附近修筑了兵营,虽然东汉迁都,两百来年后,这里破败了,但根基尚在,修修补补也就能用。 当初回长安的三千兵马,如今已经扩充至三万,待年底再从河东抽取两万,一共五万兵马。 看着人数不多,但实际上这些一直训练的兵卒,主要负责战斗,至于后勤如运送粮草之类,会再征一些民夫协助。 荀柔不必似各地诸侯一般,贪婪的扩充兵营,对于诸侯来说,只有入了军营的兵卒,才几乎算自己的力量,百姓却随时可能被对手劫掠去。 对于他来说,养太多的常备军,反而才是问题,不能过分掠夺百姓,也不允许攻陷城池后劫掠,也就养不起太多的军队。 所以,在数量不能体现优势的前提下,质量就十分重要。 “列队” “列阵” “三军并进” “左翼进” “骑兵进” …… 即使高站点将台上,要在烟尘滚滚中分辨各路兵马运行情况,仍然很困难,在这种时候,穿插在队列中的旗帜,则能起到基本的定位作用。 要看到现代军事中整齐漂亮不变形的队列是不可能的,荀柔有此心理准备,但至少要在操练中保证没有兵卒掉队,不发生踩踏、行错,再能识别、依从号鼓命令,才差不多能算合格。 阵型配合默契,则算优秀。 眼前分别由吕布、张绣、小侄女荀襄统领的三部各一万兵马,如今令行禁止操练得算差不多,倒也能拿到及格分数。 “辛苦文和。”荀柔低声向身旁的贾诩道谢。 吕布、张绣本就不必担忧,荀襄的兵马能训练得不落其后至少在操练中看上去不落两人之后,光靠荀襄自己是不可能的。 贾诩欠了欠身,“军中操练全是荀校尉亲力亲为,在下不敢居功。” “是否有功,可不是凭文和你一面之词。”荀柔没有抬手抹汗,任凭汗水顺着脸颊溶进衣襟,“文和的功劳如何,我会去问过荀将军在论。” 贾诩再次欠身,不再多言。 荀柔自觉自己胜了一局,展颜一笑,回头继续关注演练。 目下,各军开始配合展现鹤翼阵、雁形阵、长蛇阵等阵型,变阵中,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凌乱不协调之处,好在,倒也很快调整过来。 荀柔参照曾经见过的黄巾军、董卓军、皇甫嵩带领的军队等等,眼前的军队,看上去也不算差,但离他希望的还差一点火候。 演练持续了两个时辰,辰时开始午后方止,一场演练完毕,无论将台上的荀柔、贾诩,还是操练中的兵将,都已经满身大汗。 “二十亩地,三百钱月奉,每日得饱,五日食肉,居有其地,衣被暖身,国以如此,前所未有之厚奉诸君,是求诸君勠力同心,保家卫国。” 第345章 荀柔站在高台一句一句说,身旁传讯兵,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大喊出去。 这种演讲方式,自然而然限制了长度。 这点东西足以收买一条性命吗?在荀柔心中,当然是不够的,但如同所有时代拼杀在战场的军人一样,他们所获得的回报,永远都不可能够得上他们的付出。 可有些事,总是需要人去做……永远如此…… “是的,保家卫国,不止为国,也为家人。国若安定,则家人不必被敌人所杀,国若不安,则家**女受敌人侮辱杀害,道理就是如此。” “如今国家动荡,”荀柔突然觉得国家这个词真好,“国家动荡,诸君及家人、亲友皆不得安宁,所以,才需要诸君奋战沙场,为国为家,不畏生死。” 不是为了天子的荣耀,不是为了诸侯的也行,也绝不是为了义气,为了菲薄的俸禄,为了存生之处,而是为了国,为了家,为了自己而战。 这样,一条性命,大概就算值得了吧…… “诸君大概会想,吾既已为国家战死沙场,平日和不许吾稍微游乐休息,而要每日操练,汗流浃背,如此辛苦?然而,国之爱民保民,亦爱诸君,愿意保全诸君。” “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平日训练辛苦,并非将官凶暴,只是希望战场之上,其麾下兵卒,少流血,少死伤,望诸君同上战场,亦能同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行!” 演讲效果如何,荀柔一时也看不出,毕竟士卒是否都能听懂,他都不能确定,倒是诗句的力量强大,秦风。无衣应和之声,让他的演讲算是画了个圆满句号。 …… “以后要把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反复给兵卒讲解清楚。” 虽说没有达到最大期望,但显然训练得也足够辛劳,荀柔还是让杀猪羊犒赏三部将士,又将吕布、张绣和荀襄三人叫住,单独说话。 “当然,操练辛苦之后,食水须注意,不能疏忽,操练之时,也多将机巧目的宣告士卒清楚……”荀柔将想到的所有细节全都絮叨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又继续道,“荀校尉今日调度不够果断,吕将军……”荀柔望着吕布带着傲色的脸,咽下指点,“长平侯兵卒锋锐,张将军调度沉稳,荀校尉当多向两位多多请教。” “是。”作为唯一被批评的荀襄,低头致歉,“卑将有负太尉重任,还请责罚。” 荀柔稍思量后,做下决定,“那就罚从明日起,日常操练后,荀校尉再亲领本部人马本袭十里,才许休息需步行,不可乘马。” “以一月为期。” “是。” 张绣张了张嘴正想要说情,荀襄已经一口应下来。 “好了,惩罚明日再开始,现下,诸君各自盥洗沐浴,去与营中将士宴乐吧。” 第194章 云娘 黄绿色的豆荚与金灿灿的麦芒,咯咯的鸡群与扎扎的机杼,以及,整齐干净的院落,苍翠如盖的桑榆。 恤孤寺所处的庄园,是先前缴没的少府田芬家产,连庄园并周围两百亩地一同划拨。 “男孩二十七,女孩五十二,男婴七,女婴三十一,老者二十,众皆以伯、媪、兄、弟、姊、妹相称…… “每日卯正起,申时休寝,午前劳作,午后识字…… “男孩六岁以上习农事,女孩满七岁学习机杼,新养幼婴,以牛羊乳喂之,认年长者为亲,相互照顾……” 荀柔一路听着女官介绍,含笑点头。 说是私人会面,但他考虑过后,却觉得不必故意做作姿态。 恤孤寺是在他提议下建立,回到长安,他本就计划要来看看,在此遇见了义妹,相互交谈几句,再自然不过。 若是遮遮掩掩,反倒让人怀疑他们说了什么机密。 不过这里的一切,比荀柔预期要更好。 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还有,有一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老弱面无饥色,眼睛灵活有神,孩子们都学过礼仪,姿势虽不够端正,但却也没有瑟缩之态。 士、庶,有什么区别? 从颍川家乡到雒阳过后,他思考过很久这个问题。 贵族阶级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颍川风气不同,但雒阳城中,那些官宦子弟,在熟悉过后,不学无术到让他瞠目结舌,耳濡目染背诵几句诗文,不解其意,人云亦云者,更是绝大多数。 于是,他意识到,才华是更高层次的追求,有学识者,并非社会的大多数。 道德、品行这些大道理,并非读书人的专利,学起来也很容易,归根到底不过是“利人与利己”。 这个时代,真正的鸿沟是礼仪。 礼仪划分了阶级,让那些平庸的膏粱子弟,理直气壮,趾高气扬的鄙视他的同类。 荀柔走过乡里,那些初一见面,手足无措而显得呆笨的农夫,只要稍加耐心,让他们度过最开始的一段羞怯劲儿,基本上都能交谈,在他们熟悉的农业,天象气候等领域,能言之有物,说得头头是道比许多满嘴废话,虚言无物的士族子弟更好。 但不懂礼仪,让农夫们无措,无措生怯,怯生瑟缩,生彷徨,于是只能埋首父辈旧路,只有很少人敢抬起头,观望一眼世界。 第346章 那些被鄙夷的愚昧、呆滞、粗俗,只是他们不懂得这些上层建筑的规则,不善伪饰。 礼仪,甚至是放在识字之前。 这一点,他也是近来才想清楚。 发现恤孤寺注重培养孩童的礼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感到惊喜。 “幼童不知姓名者,皆以田为姓……” “很好。”荀柔赞许的点头,“阡陌纵横,稼穑始生,的确是好姓,诸君将恤孤寺打理得很好,孩童皆知礼,动止皆有规。” 为众女官之首的美丽女子,屈膝一礼,“卑职不敢居功,都是钟少府,和荀夫人的指点。” 这位姑娘姓李,出身南阳大族,当初被李傕郭汜破了家门,族中男子多没于路上,堂嫂姊妹又不堪侮辱投死,只有她坚强的活下来。 “李令客气了,在下不过提议,全赖李令与诸君辛劳。” 云娘荀光道。 她今日穿戴得朴素,只是窄袖布裙,头插木钗,淡抹脂粉。 荀柔已经听说她常到恤孤寺帮忙,教导小孩,但今日一见却还是为她的改变感到惊讶。 “恤孤寺草创至今,不过半载,能做到这般地步,诸位令史劳苦功高,阿云相助,自然也有功劳,有功俱当赏,你们就不必推让了。”荀柔手一挥,欣然道。 众女谢过赏赐,恤孤令李毓道,“太尉可要再移驾后院府库看看?” 这是让他单独与云娘说话的借口了。 荀柔自然知意,点头答应。 一间打扫干净的屋舍,已铺好席垫。 云娘带着些许激动,执壶到了一盏,双手举起,“听闻阿兄不喜酒酿,常饮清水,此乃妹所采山泉,还望兄长勿要嫌弃。” 没有往日的金银锦绣,浓妆艳抹,女子脸庞显出与年纪相符的少女感,含羞又期待的样子,让荀柔真的来了点当兄长的感觉。 他接了盏,“听闻吕家大妇魏氏性情有些苛刻?” 原本他一直认为,吕家对云娘来说是个简单副本,但今日见了她,也不由有点担心了,“你可受了委屈?” “并无,魏夫人就算性情要强,也不敢为难我呢,毕竟……我是太尉之妹。”云娘唇角忍不住上翘,又觉得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那就好,”荀柔点头,端起水呷了一口,“阿姊听说消息,有些担心你,如此也可以放心了此水甚是清甜若日后吕奉先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后院难度对于他这位义妹不算什么,但如果是吕布就是另一回事。 “阿兄喜欢就好,让阿姊阿兄挂心了。”云娘笑着回答,然后深呼一口气,睁大眼睛郑重道,“今日求见兄长,并非私事。” “请讲。”荀柔放下漆盏。 “当初吕家女郎入宫,有董氏在前,吕将军并未敢高攀,董氏败亡,朝庭西迁,又有许多贵戚、名门在,我也同吕将军分析过,吕家女郎不适合参与元后之争,至后来,女郎在后宫中有失礼之举,自然更无缘后位了。” 荀柔点点头,吕氏女当初随董白入宫,其中种种计较,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但吕氏要当皇后,无论从门第、才能、朝臣意向、天子宠爱来说,都没有一点优势。 “故而,阿兄不在此事相助,吕将军当初也并未觉得如何,”云娘顿了一顿,深呼一口气道,“可最近,他却突然表露出怨气,在决定皇后之后,酒后常叹后悔。” 荀柔微微皱眉,“后悔?” “吕将军后悔刚来长安时,拒绝了王司徒的宴请。”话已开头,云娘便不再丝毫隐瞒。 荀柔恍然领悟,“吕奉先认为,若当初不曾拒绝,吕家也有可能得到后位的。” “是。”云娘点点头,“虽然我有向吕将军解释,吕氏与蔡氏不同,但……” 荀柔点头,表示明白。 人都会对未曾发生的产生遐想,认为当初如果我xxx,或许现在我已经ooo了,即使这种想象有失逻辑,但仍然令人乐此不疲。 想象多了,连自己都会相信,而埋怨多了,人心就会背离。 “原本失了后位,吕将军后悔,魏姊姊遗憾,也算人之常情,”云娘道,“可最近我发现,这其中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兄长与吕将军。”她抿了抿唇,再次开口,“应该是王司徒。” 荀柔并未感到意外,“王子师又派人联络你了?” “并未,”云娘摇摇头,“想来是因为我已被荀家收养,王司徒并未联络我,只是……他派去给吕家姬妾送礼的人,我认得阿兄,吕奉先此人……他并无忠义……” 她皱紧眉头,说出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暗示,对她来说已是极限了。 如果拿后世比喻,吕布大概就是标准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永不满足并且骄傲。 后位只是一条引线。 王子师只是发现了这一点。 “吾妹果然既聪慧机敏,又能识人。”荀柔压下心中的忧虑,展颜一笑,“天下男子多不如矣。” 云娘一愣。 “不要担忧,”荀柔半安慰,半教导她道,“无论王子师,还是吕奉先,每个人心中利益不同,计算也各有不同。这长安城中,比他们更怨恨我的人也有许多,但论迹不论心,只要不做什么,发几句牢骚也没什么,不必紧张。 云娘愣愣的看向他。 荀柔温和一笑,“至于此事,也并不严重。吕奉先不过生了点异心,但他性情简单,有些儿女情长,凭他自己,做不成什么事,王子师虽然对我不满,但对天子忠心耿耿,不会破坏明年西征,到时候奉先立功,得了赏赐,事情能过去就好了。” 第347章 是啊,不好了,他又能如何? 荀柔暗自叹气。 他帐下贤能的文士许多,但带兵打仗的将领却并不充足。 吕布固然骄傲,但他也的确有此资本,因为他是本时代最杰出的将领之一。 明年出征,能与马腾等人比勇武的只有吕布。 拉拢吕布的人,也并不是想要他的性命,暂时也就够了。 再往后,多多培养、挖掘军事人才,将吕布的重要性降低,权利减低,等拉拢他无利可图,反叛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你若是在吕家过得不适意,可以回家来。”荀柔想了想道,“与阿姊作伴。” 留在吕家,云娘的立场未免艰难。 云娘一愣,连忙摇头,“既然阿兄以为,事情并不严重,倒也不必……” “好、好、不必,”荀柔并没有拆散人家夫妻的兴趣,“只是,你若觉得吕家不好,就回家来,不必委曲。” “……嗯。”云娘低下头,咬着唇笑。 虽然宽慰云娘没关系,但转头他还是将王子师勾搭吕奉先的事告诉荀攸,让他多加注意,又让姐姐多照顾教导云娘。 云娘的聪慧与成熟冷静,让他忘记了这个姑娘其实年纪并不大,也需要照顾与保护。 不过,他自己却没有时间关照云娘了。 去过恤孤寺后,他又与堂兄荀悦去拜访蔡邕,说明建立书馆之事。 如今女儿已嫁,孤身一人的蔡伯喈很愉快的答应了此事,并且积极表示,愿意将家中藏书也放在馆中供读书人借阅。 蔡邕如今是国丈,要建书馆造福天下士人,自然会顺利,等此事做成,大兄的太学祭酒,也会更令人信服了。 朝中庶务,荀柔虽然一直远在河东,却很熟悉,最近一件,就是天子大婚,新婚夫妻二人都不算挑剔,整个婚礼花费还在预算之内。 之后就是秋赋,举孝廉以及计吏入京事宜。 荀柔去尚书台呆了两天,对今年的人事心中有数后,又往东西两市转了一圈。 长安的物价,还算稳定,需要注意的反而是,新粮下来后,短期内的粮价下跌,这件事交由少府钟繇,钟繇向他引荐了陈留人毛玠,称此人清廉刚直,适合此任。 荀柔见了毛玠一面基本满意,于是平准物价,就交给他处理。 为了避免毛玠压不住长安的豪商,又令王允之子王景从旁协助。 到此,天子大婚假期虽还未结束,长安诸事却都处置完毕。 收拾收拾,荀柔准备再次离京。 第195章 太尉离京 “传闻昨日帝后与渤海王夫妇同观籍田。”荀采问。 荀柔点点头,“天子关注农事,总是好事。” 宫中消息外传,都是有其政治意义,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但在即将收获的时机,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或许会减少一些工作上的麻烦。 至于传播者是谁,背后目的,只要稍微想想,左右就是那些。 “帝后相和,是社稷之幸。”父亲荀爽缓缓道。 “大人说的是。”荀柔与荀采一同道。 明日即将启程,荀柔照例在家里同父亲姐姐一道吃最后一顿夕餐。 随意聊了些闲话后,荀爽叮嘱道,“在外勿忘家门。” “唯。”荀柔恭敬应命,“儿于冬至前当归。” 勿忘的,既是家门名声,亦是家中牵挂。 这种时代特有,将感情深藏在训诫词句中的方式,他已经全然明白并习惯了。 “路上小心,寒暑天气,添减衣裳,勿忘餐饭。”荀采也道。 “多谢阿姊嘱咐。”荀柔再道,“收采棉籽,整理文书,还需姐姐辛苦。” “你放心。”荀采点点头,“不会你的误事。” 荀柔张嘴想要解释,又放弃了,带心虚却还是道,“还有……云娘……阿妹,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知道,你今晚早点休息。”荀采道,“回来几天,总不能一晚都舍不得歇吧?” 父亲的目光也关切的投来,荀柔感到两道来自亲情的压力,连忙点头答应。 他离京的消息并不是秘密,次日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前来送行之人。 忙着上路,荀柔没有过多停留寒暄,随意的勉励了陈群等人几句,没多与不熟悉的官员,就坐上马车启程。 “这世间真有圣人吗?”王允站在城楼上,望着烟尘滚滚的远去队伍,低声喃语。 就在前几日,荀柔罢免了一个荀氏族子,这件事在荀柔本人只是几息间就处理对方既然不善数术,自然不能做会计岗位甚至连深刻一点的印象都没留下,但王允得到消息却大为震惊。 在他看来,不善数术只是一件小事,帮对方找几个擅长的相助就好了,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不好华服、不恋女色、不贪财货,严格约束本族……这世上岂有毫无私欲之人? “司徒不必担忧,吕奉先对荀含光已生怨望,迟早” “你以为我欲与荀太尉争权?”王允侧眸冷冷看了身旁之人一眼,“荀太尉弱年,少年意气,需得有所掣肘。至于你,我救你,不过是不欲田氏无嗣,你族父贪占朝廷财物,族中欺压百姓,抢占**这是事实!” 田家子被陡然一骂,吓得脖颈一缩,过了一会儿才壮起胆子道,“可……可伯父都说愿以家产赎买,荀……太尉却不许,胃口好大,将田家所有家产抄没了才满意。” 第348章 “太尉并不曾将田氏家产据为己有,”王允脸色一板,“你那些手段收起来,荀太尉能杀得董卓,岂是你那等雕虫小技可伤。” “是……是。”田姓门客连忙低头,“王司徒襟怀坦荡,但不可忘了,当初王莽亦是大义灭亲,甚至杀子,荀氏如此行事……如今朝廷内外俱以其为首,全无非声,河东更是只知荀氏不知天子……在下只担心其图谋甚大,不可不防啊。” 王允不答,俯视着那些匆匆赶来的年轻士子,甚至有人骑着马,似乎准备追随,脸色越发难看。 光熙三年,关中没什么大旱水灾之类的灾异,算得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只是,长安城附近渐起连绵的庄园,大片良田属于了随帝西迁的公卿,除了最初一批迁来得百姓,在荀攸当初的督促下“屯田”,才分得土地,再后来因战乱而逃到长安的平民,却有许多都无力生活,沦为了豪族的佃户。 看着连片土地上兴起的庄园,以及在田间衣不蔽体的辛劳者,荀柔有瞬间后悔,当初是否该将土地收归荀氏门下。 这时代就是这样奇怪,这些田地,若是被他以太尉之名占据,那些豪强大族不会敢来碰一碰,但当这些土地属于国家,那些满口忠君仁义的士大夫们,就会无所顾忌的将其据为己有。 问题在于,所有简单的捷径都存在更大的隐患,荀柔一旦选择了参与他们的玩法,那么就无法阻止这些士族在地方上扩张。 毕竟在如今人口大幅度降低的情况下,无主无人的土地还多得是,他们的确会避开他荀家的土地不占,但他荀柔总不能说全天下的土地都收归他私门吧。 让出长安附近的沃土,换来右扶风和河东郡的“干净”,这是不得已的妥协毕竟不能将这些人都逼急了。 古人围三缺一的智慧,是对人心精准剖析。 当马车离开京畿范围,总算渐渐庄园少了,灰土围墙,低矮瓦屋与茅屋多起来,在田间埋头耕作的农夫,看上去与佃户并没有太大区别,但田埂上却开始出现玩耍的活泼小孩。 河东纬度更高,粮食成熟的时期要比关中晚几日,而右扶风则与长安相差仿佛,于是荀柔巡行路线先向西。 右扶风无太守,长官称右辅都尉,乃是之前被王允任命为陈仓令的种邵;负责军事,在陈仓屯兵驻守,防止凉州侵袭的将领是波才,而接替堂兄荀彧在此负责经济,即国贷后续,以及度田的是堂兄荀宜。 三足鼎立是比较稳定的结构,扶风虽不似河东那般,郡中大族被清扫一空,但总的来说还算是识趣的缩尾巴做人。 荀柔在河东清查田籍,也向京兆,左冯翊与右扶风下了同样的命令,长安至今数据不齐,当下收集上来的东西,他看一眼就知道是糊弄人,扶风郡的田籍簿,就要清楚很多,准确性大概能达到八成以上。 这是个可以接受的数据,而有此田籍,扶风郡今年收缴赋税就能比较实在。 地方上物价都在正常范围,百姓风貌也能看得过去,田间作物长势也不错。 “关中土地确实丰饶,可与雒阳、河南相比。”荀柔站在田边,望着正在收割的金黄麦穗,忍不住感叹。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河东郡有丰富的铁矿、煤矿还有盐池,但一样认真开坑,庄稼长势却与关中相去甚远。 “太尉所言甚是,臣若不是亲眼得见,也不敢相信,关中土地之丰,可与中原相比。”种邵复合道。 “如今既定田税十一,待收麦后,还请都尉多多辛苦,巡行各县,审查各地收成,按各县不同,裁定田税。” 田税十一是个虚数,但官吏收田税却不能按虚数来,而得有个定额,从前这个定额,多是按郡来算,土地贫瘠的县里就会越发贫穷,如今荀柔希望能够依县定税赋,以减轻土地差异带来的负担。 原本还可以再按上田、中田、下田划分出税额度,但这种方式的操作难度太大了,除非右扶风度量田土时,就能将土地优劣计入簿册,又或者县官清廉且熟知田土,否则很容易给官吏以权谋私的空间。 “是,臣明白。”种邵不敢说辛苦。 荀太尉太用心了。 一至右扶风治所鄂县,一见到他,就将一卷记载右扶风县里中官吏玩忽职守、包庇豪族、贪脏枉法等证据的纸张递给他。 在这之前,种邵还以为自己治下的右扶风很清明呢。 太尉没有处置这些人而是交给他,这也算给他留了面子,种邵不敢有怨言,但这样一来,他也不能再守着鄂县,只等着底下官吏将各地收成报数上来了。 “右扶风收得税赋,都尉先将数目报与朝廷,待核实数目,再论是否要运送京城。” 西征本来就要从右扶风运送粮草,光以本地赋税所征,还不足够,也不必再运一圈长安了。 种邵微微一愣,小声道,“太尉明岁果然要西征?” “不错,”荀柔也不同他卖关子,“秋收之后,我就会以防备西凉劫掠为名,先调长安兵马三万至陈仓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明岁开春雪化后就出兵。” 这种大型的军事活动,前期需要大量准备和人员调度,也就无所谓保密了。 “若是扶风再有流民,收拢起来,暂充军用,待明岁征战过后,在行安置如何?” 已经秋收,没办法再种田自足,流民安置就需要地方财政支持,不如就在军中当后勤使使,等打完仗,这些人也拿一笔军饷,也就可以自足,同时这也减少了大军征召民夫的数量,一举两得。 第349章 “多谢太尉指点。”不用处理冬季流民,能省好多事。 种邵大松一口气,轻松许多,对荀柔的好感度瞬间提升,顿时觉得太尉果然名不虚传,精通庶务,不受小人蒙蔽,还心思细密,能体贴下属,着实让人如沐春风。 巡视过右扶风,荀柔并不休息,又转折回东北前往左冯翊。 此处左辅校尉是再次被排挤出京的盖勋。 这位老将军也着实可怜,在边地纵横驰骋,数立战功,一颗红心向朝廷,但在中枢却屡屡受挫。 当初入雒阳,想联合袁绍诛杀宦官,袁绍却不接话,想向灵帝进言,灵帝当面受教,用他制衡何进,转过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忌恨的宦官势力排挤出雒阳,到长安出任京兆尹。 后来,刘辩西迁,京兆尹位置金贵起来,盖勋先前还任了一段时间执金吾,负责京师安全,后来又因其性格刚强,被公卿排挤,荀柔见势不妙,就请他出任左冯翊。 原本是觉得这位老将军不适合中枢为官,希望他出任地方继续发光发热,但大概是心灰意冷,盖勋到左冯翊后,就一直称病,不怎么管事了。 考虑到与扶风的情况不同,荀柔在左冯翊也就没再客气,沿途罢免、杀掉不少官吏豪强,以为震慑,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左冯翊治所高陵。 然而,他正怒气冲冲想要向盖勋兴师问罪,等见到这位老将军才发现,对方竟然是真的病了。 早年军旅生涯给盖勋留下许多旧患,如今背疮发作,已全然卧病不起。 “家父先前早已上书朝廷,却迟迟不见继者。”盖勋之子盖顺道,“我原本想去京师问询,父亲身边却离不得人。” “此事在下的确不知。”荀柔也很懵逼,但也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追责,连忙派人唤河东蒲坂县令杜袭来,与盖顺一道暂代主持左冯翊政务,先把秋收度过去。 至于盖勋上书辞官,却未见其信,他只得写信给荀攸,请大侄子代为调查。 等安排好冯翊,荀柔再渡黄河回到河东,最北边的平阳也已秋收过半。 于是,在繁忙的庶务之间,他同时开始准备在河东试点扫盲。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二十称弱。 第196章 河东之政 “……今岁安邑盐池总计产盐一万石,如今供关中尚算充足。” “……各处铁官共炼得铁五百万斤,依太尉之令,一半铸农具,一半为兵器,已得各类农具万余件,甲五千,刀五千,箭十万。 “兵甲发往军中,农具各县均报不足,亦按数拨往,今岁再造出则暂屯于平阳、皮氏、安邑三处兵府,若何处有缺,则方便调配。” “……河东各地田收丰薄已有数县上报,与旧例相较,今年应算丰年,不过具体数目,还待段太守税收之后方得。” 荀彧条条述来,条理分明,并将整理好的簿册放在案上,以便荀柔查阅。 夏季未过,青年一身青灰色葛布窄袖,纶巾束发,朴素无华,唯容颜皎皎,清香依旧。 “戏掾已将河东十六县皆丈量归册,太尉不知何时见他?” “待会儿就见,”荀柔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我当然相信志才,让人将数目再滕抄两份,一份存兰台,一份存尚书台,原稿留在河东。” 从古至今度田的难度都不在任务本身上,戏志才是聪明人,不会在这事上糊弄。 “好。”荀彧点头,“然,戏君辛苦数月,太尉应当面勉励,”荀柔点头答应,他才继续道,“这一月来,东逃至河东百姓有三百余户,八百余口,录计户籍,虑已至收成之期,耕种难再有获,百姓无以糊口,段太守已将人安排至屋舍,至铁官、河道、织社、军田等为工,以为赈济。” “这是兄长提议的吧。”荀柔肯定道。 段煨既无此心,也无此能。 荀彧轻摇摇头,却也没有否认,只继续道,“初次绢帛已同荆州蔡氏谈定,一匹得三百钱。”他顿了一顿,“只是,夏后桑叶渐渐不足,且河东天气炎热,蚕种既少,且结丝不佳,彧令各处更以葛、麻补之,如今秋收为重,布帛未收拢,但大抵只能各得万余匹,远不足初批五万之数。” 堂兄每说一句,荀柔就只有点头,等他说完,竟露出惭色,荀柔简直长叹一口气,“阿兄啊阿兄,若无有阿兄,我可怎么办。” 赞美之意实在直白,溢于言表。 让对座的荀彧,也不由得露出些许赧色,“太尉过誉了。” 荀柔摇摇头。 河东推行新政,全无旧例可循,自己主持过深知艰难,中间还夹杂一个秋收,堂兄上手却完美无缺,天衣无缝,这不是因为聪明,而是用心不同。 段煨作太守还算勤勉,但河东民政,要等到秋收后才能统计,堂兄荀彧手中的盐铁、织作各项数据却整齐清晰得随时可以抽查。 他哥化身卷王,他却不是黑心资本家,不能因为堂兄的才能,忽视比他人多数倍的辛苦。 “本不该让兄长如此辛劳,但除了兄长我再无可依。” 段煨作为河东太守,如果能稍微分担一点,都不至于所有事都要堂兄照顾。 荀柔虽然清楚段煨谨慎,但谨慎未尝不是推脱,他能信任的人很少,不是因为人心,而是因为能力。 “分内之事,何言辛苦。”荀彧摇摇头,他是真未觉辛苦,“织社若要得太尉所愿之数,明岁还要多植桑树,不过此事可暂缓那些追随太尉来河东的士人,太尉还未准备好如何安排吗?” 第350章 他微微一笑,露出欣悦之色。 从雒阳杀董卓之后,荀柔有了一些非颜值的迷弟,等《史论序》、《四民论》等文章逐渐发酵传播,更有一些青年士人接受他的观点,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情,成为他的拥趸。 在他这一次离开长安时,一些士人跟随了他的车马,一路同到河东。 “原本是要让他们再自己待些时日,”荀柔也回兄长一笑,“不过河东诸事,阿兄安排得比我妥当,我还是做点自己能做得吧。” 这些人真因为崇拜他的理念,还是崇拜太尉之位,他的看法可没有兄长那样光明,不过也无所谓,混口饭吃嘛,不寒碜,大家都不容易,老实干活就行。 第二日,安邑的集市前张贴出一张布告考试招聘胥吏与学吏。 胥吏要求恤民时务,也就是服务百姓,学吏要求教民宣化,也就是沉心扫盲。 薪奉不高,只有百石。 不论身份,只要识字能写,户籍明确,均可报名。 学吏是为扫盲招的,胥吏则是因为左冯翊吏治不振,被荀柔罢免、杀掉不少,临时抽调河东人手补充,现在两边都存在大量的基层公务员缺口。 布告一经张贴,很快引得喧然。 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报名不需要举荐,只要有一张名籍,新鲜的是斗升小吏还需考试。 这又不是三公府,公府不给俸禄都有大把人想进,这可真是案牍劳形、田间荆棘里的小吏啊。 别说还要考试,就是公车征召,大多士族都不屑为。 布告栏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子们踮脚伸脖子,议论纷纷,犹如千百只大鹅。 “如此德行不足之人也能通过考试入仕?”有士子忍不住大声质问。 位置太低,不好直说,但却可以找找漏洞表示不满。 “旧时,也未见小人被阻于仕途外。” 站在布告旁的青衣小吏,眉目清秀,神色沉浸,言辞却犀利。 “以这般小吏相酬,太尉也未免太折辱贤良。”到底还是有人说出来。 这场招考,大家默认是为长安跟随而来士子,可跟随太尉十几日,风餐露宿,荀太尉不说礼贤下士,几乎都不同他们说话,如今就给这么低的职位,还要考试竞争,简直前所未有。 “自愿报名参考,不曾强迫参加。” 青衣小吏荀缉脸色更黑了。 赤日当头,不停说话,又尽是这般愚蠢问题,集合他所有讨厌的元素。 叔祖下令,官府宣告政令,必有吏员在旁为众宣示答疑,他不喜欢说话,前几次都滑头推过,没想到居然轮到最下签,简直自己坑自己。 “这无论身份,莫非无论男女老少,以及是否有罪,只要有名籍,都可参考?” 人群终于有人问出有价值的问题。 “不错。”荀缉颔首,“除非如今邢加于身,其余不论年齿男女,俱可报名。” “广元兄,”站在外围的一个青年士子,双臂抱剑对身旁人道,“你已是孝廉,这招考倒不合适你了。” “既不论身份,自然不论孝廉,”被唤的青年一笑,转身向城门,“太尉岂会不许我参考。” “你当真要考?”抱剑青年追上去,“当初荆州刘表征你入府你不愿,如今竟愿作这等小吏?” “既是考试,在下未必能中。”石韬回头微微一笑,“徐兄也不必这样说话,你方才那一问,不就是已有参考之意?” “年轻气盛之事不足为道,然家有老母奉养,役吏之职不得已而为啊。”青年将剑别在腰间,一脸憨厚老实,“广元兄颍川名士,与在下不同嘛。” “随荀太尉去过左冯翊,徐兄岂会看不出太尉用人之法。县令空缺,以异地县丞、县尉补之,县丞空缺,以他县主计补之,县尉空缺以邻县亭长补之,”石韬一言点破对方的装傻,“不为胥吏,日后想登庙堂为官,恐怕就难了。” “还不止,招考不论品行,但胥吏之职,辛苦奔劳,却最见性情,”徐庶方才不过与同伴开个玩笑,见对方没有丝毫动摇,情绪高涨起来,弹剑而吟,“仁义否,良善否,任勤否,与人交而能言否,见小而知大否,处位卑而持否。 “不需几月,本相自现,明堂酬和,风物品评,哪有胥吏之职能见人本性太尉果然非凡。” 听出同伴有讽刺的意思,石韬好脾气的笑笑,“君子和而不同,品评人物,各抒己见而已。” 两人都在城门口报名处报了名,石韬选考胥吏,徐庶却选了学吏。 记录的小吏将两人记于纸册,又将一支写了数字,并两人各自姓名,年龄,外貌的木牍递上,“请留好此物,五日后子时在城东兵营辕门外等候,倒时候符合木牍,方能入营考试。” 竟在军营中考试,两人彼此交换了一眼。 “你这文吏,好不老实,”他们身后一个报名的士子嚷起来,“我与方才那人相差不多,怎么他就是颀长矫健,身高八尺,鬓角圆滑,长目有光,短髭齐整,肤色为黑,面净无暇,沉稳有识,到我就成了高八尺,圆鬓、细眼、长粗眉、面微黑、少须、无斑痣?” 众人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两人。 徐庶挑眉站定,不惧被看,理直气壮看回去。 不得不说,文吏描述得其实准确没问题,但一个加了文采修饰,一个语言朴实无华,感情色彩区别明显。 第351章 “有何问题?”小吏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明丽的脸,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看向士子,“在下眼中,二位就是如此,那位君子,气度不凡,故这样写,有何不可?” 士子颜值被碾压,一时竟反驳不出,毕竟和这位少年小吏对比,自己真的就只能是圆鬓、细眼、粗眉、面黑而已。 他身旁友人警醒,连忙拉他一把,忖量着少年面容,在他耳边低语一声。 士子脸色顿时微变,很快拉扯着友人离开。 “多谢夸奖。”徐庶回身,笑着向小吏拱手道。 小吏飞快弯了弯唇角,此瞬间一笑,便有让人惊艳之感,然后飞快拉平,将脸板起来,“不必道谢,君子言语颇有见地,木牍之记,虽与考举无干,但凭君才能,定能考中。” “如此,便借君吉言了。”徐庶再次拱手道谢,与石韬一道离开。 “熙卿,毕竟还未考试,你与那二人如此说话,是否有些不合适。”与荀仹协作的段穆低声道。 “哪有不好,”俊美的少年神色平淡,“今日所见之人,我看就那位徐君最有见地,定能无可争议的考中。” “……倒也是。”段穆点点头,被他说服了。 -- “哈哈哈”走远后的徐庶朗声大笑,“广元兄,你之木牍是与我这般,还是与方才那位君子一般?” 石韬失笑摇头,“元直已猜到,就不必再说了吧。” “听闻荀氏之子,俱容貌特秀,如今方知,传言不虚。”徐庶笑得不停,“着实有趣,着实有趣。 “嗯,广元兄考胥吏,不知何时才能见荀太尉,倒是在下之选,大概不需多少时日了,就不知太尉性情也如此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荀仹,字熙卿,是荀攸的堂兄荀愔之子,荀愔则是荀衢之子。是个漂漂亮亮小少年。 《魏略》:(庶)与同郡石韬相亲爱。 写到徐庶尚且年轻,突然发现荀柔其实出生挺早的,这时候的葛亮丞相,才十二岁。 第197章 初试学吏 卯时,天光微觉,安邑城东军营点燃一片熊熊火把照亮。 报名的五百余士子,分成两边在营外排着队,依次对过名帖,进入营中。 荀柔亲自前来守着,站在几簇火把下,挥手打蚊子,望着昏懵中摇晃的人影。 在军营考试,算是他灵机一动。 正值秋收,上下正忙,一场考试而已,不能劳师动众,况且城中也没那么大地方。 军营开阔平整,兵卒一半放回家务农,正好腾出地,兵卒又识得数字,有组织有纪律,服从命令好调配,考场引导和平日安排操练、清点人员也差不多。 开了三个营寨,将草席桌案搬出来,往操场上一铺就齐活,有些破旧也不要紧。 感谢时代,大家还比较朴实,在外风餐露宿,席地而坐都常有,孔子游天下,还饿过肚子呢,条件就这样,也没人说有辱斯文。 真有那等讲究人,也不会来参加这样的考试。 士子们乱哄哄的入营,被分配不同营寨中央,席案都摆好了,按顺序落座,或有些抱怨,但也就只是抱怨,更多的是开考前的兴奋。 他们吵闹着,周围举着火把的兵卒,却都早得训诫,沉默安静的围在周围,只有晨光熹微中勾勒出披坚执锐的身形,哐当寨门一关,众人不由得渐渐安静下来。 个别士子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把站在外头的荀柔逗得一乐,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 “差不多了。”他望了望渐升的朝霞。 天气还热,上午好点,顶好暑气蒸腾起来之前考完,大家都少折腾。 “敲鼓吗?”戏茂立即问。 籍田之难,在丈量记录之外,他半年奔波,算是通过测试,人黑瘦了一圈,却比当初更精神。 “嗯。”荀柔点点头,猜测着是否有人敢搞事。 这毕竟是第一回正规大型考试,想得再周到,也可能有没想到的地方。 “咚、咚、咚”随着三通鼓过。 各考场传令官三遍宣布考场纪律规则。 ……角号之后方可提笔答题,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打手势、做暗号……不得夹带、抄袭或有意让他人抄袭……考生在左首填写名籍…… “阿叔?”随侍荀家族侄见荀柔听着听着,自己就乐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无事。”荀柔轻咳两声,当初写这一段,他简直一口气顺下来,如今军中传令官吼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各处考场东、南、西三面竖起数块大木板,板上大字书写考题,与此同时,每半个时辰,会有传令官将考题高声朗诵一遍,方便视力不佳的考生。 胥吏考数术、律法、农历,学吏考诗文、律法、农历。 数学不考高深,只有加减乘除,就是数字略大,诗文只是公文与《诗经》,律法考一般日常涉及的条例,农历考《四民月令》。 最后一道论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尚书》原文,根正苗红。 题不多,以基础实用,只一道论述,属于附加,给大家一点发挥空间,满足指点江山的心愿,其余都是填空纸张很贵,没多余的糟蹋。 “看了考题,定不知有多少人会失望。”荀柔望向场中。 太基础啦,让那些摩拳擦掌的士子都不好发挥,不过他才不要将风气带成书呆十年寒窗苦读,文章是载体,为了传达精神,不是重点。 第352章 当然后世科举的目的,不只是选拔人才,但他既然知道弊端,就不能这么干。 戏志才一脸明了的回荀柔一笑,“如此,太尉才能见人心啊。” 荀柔唇角翘了翘,“让他们心中有些准备是真的。” 他知道外头都传,这是太尉给跟随士子的考验和机遇,还有些人信誓旦旦,认为最后肯定不会让大家为此“贱役”。 这些人太天真啦,上了他的贼船,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叔祖出的考题,对许多人恐怕也并不简单。”荀仹声音是少年特有的高昂,一张漂亮脸庞,被朝霞映照得光彩耀眼,就像出水红芙蕖,“儒生之中不分五谷,不识律令者,也有不少。” 荀柔微微一笑,“熙卿以为,胥吏之职,最要紧为何?” 荀仹被问,认真想了想,答道,“是精通庶务吧。” “精通庶务,能做一地长官了,”荀柔摇摇头,对看过来的众人道,“是用心,细心、耐心、同情心、同理心。做到前三点,就算良吏,至于庶务,就算全不通农业,在田间跑上两年,自然该会的就会了,光读书本,就算将历书倒背如流,到了田间一样会不明白。” 就像后世公务员考试,考的就不是专业技术,而是理解力、判断力、逻辑思维。 戏茂点点头,其余众人或若有所思,或迷糊懵懂。 “你们过去数术学《九章》,去岁学算盘,哪个用得多,想一想该能明白。” 外面看得再热闹,不上手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聪明也不行。 考试在午前一刻结束,金钲脆响三声,所有人停笔。 卷子收上来,当天荀柔就带着众人批改。 先看格式,宣布考试规则时,宣讲了写卷的格式,格式不对,直接黜落,这就去了二成的人。 接着就是勾选错误答案,再按照考生座位号排序。 规矩一条邻座答案错误一般,两人同算作弊都是成年人,还以公务员为目标,别光盼着别人来主持正义,要懂得保护自己。 这样又筛掉一成。 这两条筛选过后,剩下的能答对四成,都算通过,这回反而没有先前两条筛掉的人多。 最后荀柔再重头看一遍所有论述,以免有特殊人才被遗漏。 不过哪有那么多特殊人才,连最简单的规则都听不明白,也写不出什么高妙的东西。 公务员又不是科学家,科学家要的就是脑回路不同凡人,公务员则一定要能理解普通人才行。 最后取中三百二十,一百名学吏,二百二十名胥吏,看着不少,等计算着往各县里一撒,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叔祖,这五份文卷拿出去张贴,该如何排序?”荀缉叠起五张卷问道。 两种试卷各取前五名,算作五魁首,放榜时要张贴出去。 高强度熬夜工作两天,思维有点迟钝,荀柔想了想才道,“按笔画数来,不分优劣了。” 两边的头五名,都是有一两个位子能定下,其他就有些犹疑,硬分个上下,再引得争议,还不如不分。 这次考试五百份卷中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头一个就是徐庶。 看见这个名字时,他一阵恍惚。 《三国演义》中徐庶篇幅并不算多,但短短一两章却给人留下深刻记忆。 他看过刀光剑影,听过鼓角争鸣,走过黄尘古道,见过烽火边城,再见到曾经熟悉的姓名,滋味真是别提了。 除了上辈子的“熟人”,还有几位是这辈子或认识,或听说过。 石韬,石广元,颍川老乡,比他大几岁,当初也是少年捷才,在各种宴会上有过数面之缘。 和洽,和阳士,汝南人,灵帝时举孝廉,曾受大将军何进征辟,不至。 裴潜,裴文行,河东闻喜人,其父曾为灵帝尚书令,只是家族败落,在河东影响力远不如卫氏。 所有考中的胥吏,包括石韬、裴潜,荀柔宴请一餐,勉励一番,就遣往各处去,秋收后收赋税,前面等他们的事情多着。 学吏包括徐庶、和洽,则留下来,再将身边的文吏选出一半加入名单,荀柔先给他们作一次岗前培训。 “有汉以来,朝廷早设有庠序之教,孝武皇帝时最盛,至本朝则逐渐废弛,其中缘故非只一端,今日提及此事,也并非为了追根究底,而是希望诸位明白,今设学吏一门,是要诸位排除万难,让乡间百姓开蒙启智。” 头三天是律法速成班,接着每人发上一沓纸,上面是相同的二十四字。 从数字起始,一二三到百千万,吾、汝、某、家、国、父、母、有、无、好、坏,荀柔当初从少府借的木雕工匠,今年一年所有功夫,就雕印这二十四字了。 要让为生活精疲力乏的人们,愿意打起精神来学习,那必须所学既不高深,又能有用。 于是荀柔舍弃了在常山郡改编的三字经,改了更基础的单字。 这些字,即使完全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也都在生活中见过,开始学起来就不会觉得深难。 “知家国,则知忠义,知父母,则孝义,实物俱可以图象之,识得数字、有、无、好、坏,就能记账,不易受商贩所骗,再学会名字,地方,就能简单书信来往。” “若能记账、书信,之后便不愁百姓不愿学,故今岁之始尤为重要。” 第353章 所以 “《说文解字》曰,国者,邦也。《周礼》有云” “等一等。” 周围众人一起露出同情之色。 站在众人之前讲解的年轻文吏一顿,在观看了之昨天所有试讲者的凄惨下场,他看向突然插话的太尉,眼神中已露出隐隐畏惧和祈求。 “邦又为何物?”荀柔仿佛并未看到对方请求的目光,像个捣乱课堂的坏学生,问完还冲年轻文吏勾勾嘴角。 他的文化教育是亲爹一对一亲自教学,水平可以说不错,所以知道《说文解字》里国、邦两个字的解释是完美闭环国,邦也;邦,国也。 说了当没说,没说当说了。 文吏显然也知道,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抖出,“邦……邦者,亦封也。” 不错啊,还能背《释名》,真是很不忍心为难他呢,荀柔摇摇头,“封者,当作何解?又有今者四境之内,非封之地,不算国吗?” 文吏蚌住了。 知道这些士子会出问题,荀柔专门安排了每人试讲一字。 昨天他玩找茬乐了一天,这看来还没悟啊。 他打了个呵欠,太尉之职当然不会只有培训文吏,他晚上回去看文书,白天这些反倒算休息做一个吹毛求疵的甲方,简直是快乐。 “国者,域也,执干戈所卫之地,如此解释,太尉以为如何?” 粗衣短褐的青年起身,拱了拱手。 终于有人说道点上,荀柔精神一振,一看竟是徐庶。 这个答案基本已经合格,但他还是追问,“何为干戈?” “干为盾,戈为兵器,平头之戟。”青年毫不犹豫道。 “何为卫(衞)。” “卫(衞)者,执兵以向四方,以对外辱。”青年想了一想回答。 这次解释时,他选择了更为简单通俗用词。 “徐元直?”荀柔站起身。 “在。”青年抱拳一礼。 “从今起,学吏以君为长,细研字解,以通俗易懂为要。” “谨授命!” 原本要是没有人合格,荀柔准备将所有人为难一遍,将这些读书人傲气打掉,再给他们提示,不过有人悟出来,当然就不用再让他多费功夫。 【(光熙二年),七月,(荀柔)慰镇三辅及河东,辄见二千石、长吏、官属、佐史,考察黜陟,诛阿枉不平者五十又二人,并令检核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是岁,关中田亩丰稔,试吏取三百余人,置学吏,以教化四民。 十一月,袁绍进兵河内,南匈奴南寇上郡。】 第198章 天下棋局 时局实在瞬息万变。 握着堂兄荀谌千里快马来信时,荀柔不切实际的想。 当时,他刚巡视一圈河东回到安邑,一方面是考察吏治民生,另一方面验收启蒙扫盲任务成果。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不过正是农闲庶民才有时间学字,沿途成果不说斐然,但总的来说,能选择参加这等考试的人,都算狠人,有赌性,有野心,尤其是参考学吏。 故而,他虽然只布置了二十二字,但许多人都超额完成任务,普及率有参差,但教学进度却都超了前,多教授了所居县、里之名,本地大姓,天干地支等等与生活密切相干的字。 若说有什么不足,就是明显女子普及率,远不如同地区男性。 当初考试,荀柔私下专门同负责报名的文吏说过,如果有女子前来报名不得拒绝,可惜是一个都没有。 这次扫盲也是,学吏都是男子,不可能主动提及让女子参加,各乡里也自觉地没有女子前去上课。 众人都认为理所当然,荀柔心理琢磨还是当初考虑不够周全,奖励了普及率较高而非进度快的学吏,然后决定明年在织社里给女子单独组织学习。 这件事,他交给段煨。 河东初期建设基本完成,织社、盐铁矿、百姓扫盲都做好了开端,将各种问题发现出来,刺头也都给摆平了,剩下的段煨作为太守要再做不好,那就只能不客气将其拿下。 已是十月底,布置好河东这边明年的工作任务,行李侍卫都已准备停当,路上赶一赶,当能在冬至前回到家。 这次休若兄也同他们一道回去,让副将梁肃留下守平阳。 去年河东新定,是以不放心让堂兄留守,其实张辽部一直在并州南部定阳一带,南匈奴主要部落也向东迁徙,安全性基本上保证。 但就在他即将启程前,消息从东面而来。 跑得精疲力尽的一小队骑士,都一副在泥雪里翻滚过得狼狈样子,跪在堂下软烂得起不了身来。 “群青,修平?”荀柔认出两个小队长,正是当初他家收养的黄巾余孤。 “公子!”“先生!” 郑仲、苏文二人当即跪拜见礼。 几年不见,当初少年郎都成了成熟的青年。 “一路辛苦了,不必多礼。”荀柔拿着尚带体温的白色丝帛,看了一眼,愣了愣,又看了一眼放下,“来人,端醇酒、烹雁以飨诸君。” “先生”郑仲挣扎要起身。 “别担心,不急一时。”荀柔面上不动声色的摆摆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瞬间心里究竟想了多少念头,“你们先饮食休息,休息好再说话。” “阿兄。”他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荀彧,两人一同避入后堂。 第354章 帛书递过去。 兄谌稽首再拜请:太尉足下,善无恙。十月癸丑,公孙伯圭截幽州贡赋,杀校尉鲜于银。丙辰,公孙瓒攻渔阳,丁巳,乌桓叩居庸关,刘虞遣使求救,辛酉,整兵将出,常山郡南石邑、九门、元氏三县叛乱,南附袁绍。兄观袁本初之意不详,当如何处置,望太尉详查指示。 癸丑,是十月第十五日,公孙瓒拦截了幽州入京贡赋, 丙辰,是三日后,十八日,公孙瓒组织人马攻打渔阳, 丁巳,一日后,十九日,乌桓兵马攻打居庸关。 从刘虞向西南面友邻常山郡求救,到常山整齐了兵马,准备救援,一共只用了四日,二十三日常山郡正要出征,就在这时候,南面靠近袁氏地盘的三个县就叛乱了。 应该就是当天,堂兄荀谌派人前来送信,到今日正好七天。 短短百余字,平铺直叙,最后还说“指示”,派人快马送来。 友若兄看来是真的拿不准了。 可长安的消息,并不比常山多。 “公孙瓒与刘幽州龌龊,又与袁绍结盟,岁末发难,阻截贡赋,改旗易帜,倒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荀柔在堂中踱着步,从头分析,抬头就见后赶来的戏茂与荀衍,抬手摆了摆,让他们不必见礼。 “但刘伯安那边也早得消息,遣送贡赋不会毫无准备。”刘虞有点迂腐,但也不傻,从下半年起也在招兵买马,训练兵卒,如果公孙瓒没抢到先手,刘虞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动手。 “依信中之意,显然公孙伯圭起势突然。”戏茂道,“其从必不多。” 百余字,一眼扫尽,帛书很快传了一遍,大家都记在心里。 此时,更一句一句的嚼细,找出其中未尽之意。 无论如何,在幽州,要调兵遣将,刘虞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最有可能,就是公孙瓒仅以本部兵马精锐,突袭得手。 “故刘伯安求告,乃是次日。” 正因为乌桓入侵,刘虞才开口求援,显然之前公孙瓒的攻打并没有让他感到逼迫过甚。 荀彧在旁已沉吟许久,此时才缓缓道,“臣所在意是,袁本初为何要等八日?” 这显然是一个点。 “的确,若是与公孙瓒响应,就算相差,一二日也差不多。”荀衍握紧剑柄,“那乌桓不正是如此?袁本初难道以为,以三县就能拖住常山兵马?” 前半截幽州局势,其实并不算出奇,解起来也很容易,重点实是在袁绍头上。 是袁绍另有打算故意拖延北上? 是公孙瓒瞒着袁绍提前发动,以为自己可以独吞幽州?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因为信息量实在小,大家都只能猜测而已。 “若其意如此,如今确实拖延住了。”戏茂道,“常山兵马齐备,却实在被困住,若北上幽州,则恐南面再失,若先平叛乱,则幽州恐为乌桓、公孙所破,若分兵,又不知袁绍出兵几何。”常山也就养几万,分兵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荀柔摇头,毫不犹豫道,“比起常山,自然是幽州重要,若使乌桓入关,则不止幽州,数个州郡百姓要受其侵害。” 这是原则,他绝不会动摇的。 “还有一事,信中并无青州的消息。”荀彧向他望来。 “以友若性情,绝不会遗忘青州。”荀衍当即道。 荀柔一愣,缓缓握紧掌心。 关东地形中,最北面幽州像个帽子,幅员辽阔,东面帽檐下垂,盖着渤海,接着三韩,是后来公鸡地图下巴连下巴胡那一块。 冀州位置是帽子底下那个脑袋,也是雄鸡的上半身中央,常山郡是圆润的后脑勺,接着鸡背。 青州在冀州东面,是鸡胸凸出那一块上半截,在后世山东一带,和常山、幽州都不相邻,隔着四五个喉咙管似的郡。 过去,幽州、青州、常山,形成三角,北面遏制冀州袁绍,靠的是消息互通。 所以刘虞一呼救,常山两三天就能整顿好兵马准备救援。 而信中只字未提青州,恐怕是堂兄与青州消息断绝,才没法写。 “袁本初意,恐怕不在幽州。”荀彧沉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会吧!” 荀柔心里揣着地图,飞快的转了一圈,冀州周围,北面幽州,西面是并州的上党,但中间隔着八百里太行山,南面是兖州,东面就是青州,东南面是司隶的河内。 他被心中的猜测吓了一跳。 青州、幽州……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做到全然公心。 “若袁本初图谋青州,常青兄并非无一战之力,况曹兖州不会坐视不理。”荀彧立即明白,当即道。 “是……孟德兄,应当不会不管……”荀柔低声应着,语气却没有堂兄那样肯定。 “可若是袁本初所谋是河内,恐怕就无力阻止。”荀彧摇摇头。 荀柔一时没有说话。 袁绍真的有这样的胆子,在这个时候去碰河内? 的确,这方向没有大的盘踞势力,只有守潼关的皇甫嵩手下两三千人马,可袁绍凭什么认为,在他做出意图染指雒阳时,朝廷不会出兵讨伐? “袁本初若向河内,岂不是背弃公孙伯圭?”荀衍想得与荀柔不同,但也不太赞同弟弟的观点,“背弃同盟,袁本初如何面对天下人?” 第355章 打青州算是帮公孙瓒牵制后方,可若是袁绍调头打河内去,那就完全是拿公孙瓒祭天。 背信弃义,那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荀彧犹豫片刻,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观其行事,常因小利而弃大义,若得河内,便不再惧青州、常山要挟,不入雒阳,也可西进并州,袁氏未必能舍此利。” “先不提袁绍,解决眼下吧。”荀柔当即道,“无论如何,幽州不容有失。” 送信的小队休息过后,荀柔再将他们招来相问。 他们知道的消息果然并不比信中更多。 明白不能拖延,他当即让领队的辛苦一些,再从自己亲卫选出健壮者护送,送信让友若出兵北上幽州。 虽然局势不明,但幽州绝不容有失。 同时派出一队人马往青州方向打探消息。 到此时,荀柔都尚未想过不回长安。 盖因公达负责各方消息,他回去,说不定关东情况已经送至长安。 但才刚启程,新的消息就传到河东。 为南匈奴正朔的于夫罗部,帅军十余万,来势汹汹,已入并州,张辽送信告急。 敌方将至,河东紧急备战,荀柔当然回不了长安,只能转回安邑。 兵卒原本一半轮换归家,当即紧急诏回,各县统计粮草、兵马、军械库存上报,以备调取,现营中骑兵为先锋部队,迅速集合准备先行,后勤也立即准备起军械粮草。 正准备间,荀攸也快马到达安邑。 帐外的人来去奔忙,准备的车马粮草,堆得到处都是,帐中也不停歇,群吏的珠算已打熟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满帐热闹,直到荀攸进了帐才停下。 荀柔灌得满耳朵的脆响停止,还真有点突然天地俱寂的味道。 而就在这时,荀攸一提衣摆,在堂中跪下。 “哗啦”立即起身的荀缉,带失了算盘。 “公达,你这是何意?”荀柔连忙走上前去。 第199章 风来知草 十一月中,寒气最极,呼气凝结,滴水成冰。 纵使大帐内点起四只火盆,还是冻得人足膝冰凉。 荀攸跪在地上,没让自己被拉起来,垂首恭敬道,“臣失职有负太尉之托,不曾探查消息,以致全无防备,使河内郡为袁本初强占” “河内…”荀柔飞快反应过来,“公达这是哪来得说辞,河内被袁绍奸计夺取,是我为太尉之失,哪需你来顶罪?况不过一郡而已,用不着如此,好了,地上冰凉,快起来,起来吧!” 他摆摆手。 袁绍居然真有能耐胆量,还是把河内拿下了! 好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真把公孙瓒祭天了?还是还有后续手段? 袁绍不会还想要雒阳吧? 袁氏军资之厚,已至于此? 骤闻得消息,荀柔心情既有点怒,也有点慌,但还记得自己是主帅,要稳住。 “太尉,当以大局为重。”荀攸沉声道。 怎么他就不以大局为重?他在袁绍手下失了一招,就不以大局为重了? 还主动顶罪,难道还要夸他一声忠义! 荀柔弯下腰捞他不起,本来一口气赌在半截,正想发火,突然触及荀攸平静的深眸,牙关一咬,硬生生忍住了。 冷静! 公达不是逼他,是为他好。 让公达想出要代罪,朝廷估计沸腾了。 轻轻吐出一口气,荀柔维持着声音平静,“是朝上公卿为被袁本初所摄,最近于我有些非议?” “是,”荀攸道,“朝中震动,议论不休,只是战事就在眼前,叔父实在不必与他们纠缠。” 烦不烦呐,这些人。 荀柔想问都有谁,顿了一顿,忍住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也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 “公达啊公达,你这是不知我啊。”他故作轻松一笑,可算把荀攸拉起来了,“我何惧彼辈?” “彼,挑梁之小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民生物理,与时沉浮,徒逞口舌之利,会死沟渎而没有人知。” “昔日董卓在时,彼辈躬身逢迎,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异议,今日袁绍进河内,彼辈已做作如此姿态,且不知意欲何为。” “任他们说着,且待我破了匈奴,回师之日,到那时,看他们还敢不敢说话。” 荀柔突然就可以理解《三国演义》里曹操赤壁兵败却三次大笑了。 曹操那时候不笑,难道和属下抱头痛哭?那大概就是直通结局“白帝城托孤”了。 他能笑出来,心气不到,魑魅魍魉才不敢抬头。 说天下人是墙头草,有点不好听,实际上,面对复杂的局势,谁都难以判断哪条路最好。 过去,他杀董卓,整顿吏治,平定河东,修改法令,重用边将、寒士,写文章,常年活跃在热搜上,看上去很有前途,于是有一些人投效过来,有些人倾向于他。 即使被损害了利益之人,也因为害怕,不敢轻举妄动。 但袁氏拿了河内,进军司隶,与长安也就只有几百里,这一点在很多人看来,恐怕是一个巨大的失误,是一个漏洞,有人会担心他最后成功率而摇摆。 也有苍蝇觉得,鸡蛋上有缝了,忍不住想钻一钻。 所以,他必须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以为这有个缝,哎,其实没有,坚硬无比,坚不可摧,撞上去会头破血流。 第356章 “文若,你以为如何?”荀柔极少这样唤堂兄,这样说话则是极为郑重的时候。 “太尉所言正是。”荀彧展袖一揖,“太尉秉政以来,夙兴夜寐,未尝有私,扶危济困,唯以民利,天下忠义之士莫不感太尉之大德,纵有逆节,何能害也?” 荀柔忍不住高兴。 堂兄真的就两个字上道! 这段话,当然不是说给公达,而是为了传出去给其他人听的。 物议,舆论战嘛,转移重心,偷换概念,揭发黑历史,上纲又上线,还要用词激烈,吸引眼球。 什么叫智慧,诸葛亮舌战群儒,就是这套啊! 他哥给他稳的基调也很好,忠义,嗯,本朝免死金牌。 “公达以为如何?” “太尉于危难之际,扶社稷之危,凛凛大义在身,自不惧小人之语。”荀攸躬身道。 “好,就这样了。”荀柔摆摆手,他知道荀攸未必全无手段,但就像之前所言,他才是主将,此事要走向如何,得他来做选择。 不过他要想自辩一下,估计他们还是会拦着。 让群吏继续,荀柔拉着荀攸和荀彧离了中军大帐,准备回自己帐篷开小会,走到门口却见门外军卫旁,还候着两个弱冠青年。 二人都穿着杂色裘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脸颊发青。 “司马伯达?王伯兴?” “见过太尉!” 眼看二人哆哆嗦嗦要跪,荀柔连忙道,“军营之内,一切从简…你们还是随我入帐再说话吧。” 王景鼻涕都要挂下来了。 “你们所谓何来?可是太尉府中有事?” 进了起居的小帐,点起火盆,让人送来米酒,再摆上几个小马扎,大家便环着火盆团团坐下。 眼看王景捧着热盏还哆嗦不停,荀柔忍不住就有点担心。 虽说王景作为王司徒之子,这时候能来就表明了意思,但这看着比他还虚,就…能不能干活啊? “太尉方才之言,实在深明大义,令小臣佩服不已。听闻袁本初所强占河内,”司马朗嗓门洪亮,“臣在长安听闻,实在忧心如焚,义愤填膺,不能安枕……” 行了,荀柔很快听明白两人述求。 说白了,就是来要事情做,同时也代表家族,对他表示支持态度。 家族在河内的司马氏,特来此向他表忠心,是有意麻痹,还是真心向朝廷,还有待商榷,王司徒前头刚挖他墙角,转过来又对他表示支持,也是相当精分。 不过,来都来了嘛,不用也是浪费。 荀柔心里琢磨了一下,按下不提,先向荀攸打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袁绍到底怎么操作的。 自然,荀公达来之前,已完全理清楚了逻辑,讲述得相当简练朴实。 但内容却让已有心理准备的荀柔,仍然忍不住陷入沉思。 首先,袁绍真正结盟的,不是公孙瓒而是乌桓与南匈奴。 乌桓具体什么时候结的不清楚,南匈奴于夫罗确是在被常山的平难将军打败后,投靠的袁绍。 所以,表面挑拨公孙瓒斗刘虞,实际上帮袁绍牵制幽州的,是后来的乌桓。 而袁绍拿下河内的保险,则是荀柔眼前的对手,一心想回水草风美的河套老家的南匈奴。 袁绍一方,竟把他的想法权衡,摸得清清楚楚。 既知道他一定会以幽州为重,又知道,只要在新入河内时将他牵制住,只要站稳脚跟,荀柔就不会轻易对河内出兵了。 这算阳谋吗?也不算,但即使再来一次,荀柔还是会选择保幽州。 就算先知道袁绍想要河内,他也不会将兵压到河内这边,毕竟若这样做,袁绍也大可以改道北上,与公孙瓒瓜分幽州。 冀州那地理位置,实在得天独厚。 而袁绍拿下河内后,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河内,耽误明年西征凉州,所以袁本初这个河内郡,算占实了。 “小觑天下智士。”荀柔想明白了,喟叹一声,终于释然。 他是低估了袁绍的节操下限。 至于自己被看透,他不把态度摆出来,怎么让天下百姓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帮大家过好日子? “不过,虽不能出兵,但也不能让袁本初得意。” 打是不能打,但舆论战可以搞起来。 荀柔这天大半夜不睡,也不看行军地图,写完给刘辩的解释奏章,接着就头脑风暴了一晚上,搞了一份袁氏占领区舆论宣传战计划书。 写完望着厚厚一叠,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为大局,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心眼在。 于是第二天,荀攸接了奏章和计划书,以及一个河内出身的司马朗,又匆匆赶回长安去。 司马家既然愿意效力,自然要将他们放在最适合的地方。 而同时,经过三天简单准备,荀柔带上先头部队和军师参谋戏志才,急忙赶往北方。 中土北方的塞外胡族,一直以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纵观几千年历史,中原民族主要抵挡的侵略势力,全都来自于北方,但若是细分细看,就会发现,每一次,侵略中原的北方民族,其实是不一样的。 周朝,灭西周的叫犬戎,接着将刘邦围白登的是匈奴,到魏晋南北朝,最凶残的是鲜卑,到北宋,北方最大威胁是辽国,第一次成功占领中原的是蒙古,最后一次成功占领中原的是女真。 第357章 这中间,敌人始终存在,却常更常新。 到如今,曾在西汉耀武扬威的匈奴,已失去昔日荣光,只能依附于人,但大汉也分崩离析,暗淡曾经的威严。 战报不断传来,除了南匈奴倾巢而出,更有鲜卑、乌桓与白波军虎视眈眈。 张辽不如对方人众,雪天又难以补给,已渐渐退至平阳,与守军梁肃部汇合。 匈奴追至平阳,彼此正成僵持。 十一月中,冬至之日,荀柔领着先头五千骑兵,抵达平阳以东的襄陵,在此驻营。 第200章 北胡之难 一夜风雪已过。 城外山岭上的松柏都挂了一层冰凌,在阳光下反射出晶莹的美丽的光芒。 与平阳相隔了白茫茫的姑射山,两边相隔五十里,即使山岭不高,黄河冰封,按照军事的角度,襄陵也并非适合的驻军地。 但冬季出兵,在野外扎营,严寒会是比匈奴更残酷的敌人。 每天都有被冻死的士兵,看上去并不虚弱的青壮年,前一天入睡还是好的,清晨同铺得伙伴,就不能再晨起一起操练。 荀柔亲眼看见脸色青白僵硬的尸体被抬出营去,然后成为每日上报的数字。 只有粟米管饱是不够的,必须有肉食,大量的肉食才能提供足够的热量抵御严寒,坚不可摧的城墙抵御风雪。 处理过得兔皮沉重且有浓重的味道,但顶风站在城上,荀柔却恨不得把整张脸一丝都不露。 他亲手养的小灰寿终正寝,兔子兔孙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总之是最后没有一只活着被带出颍川。 这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河东尚且如此严寒,雁门、五原、云中又是如何,若不亲至,实在难以想象。”荀柔感叹。 北方胡族对中原不能间断的热情,在这样的天气下,也不是不能理解。 随行诸君,除了亲信军吏,就是被抽调来的学吏,都来自中原,也少见北地严寒,彼此相顾接不了话。 倒是徐庶这个出生颍川的游侠,见识广博,“听闻并州北面风物习俗俱与塞外相似,百姓多以放牧为生,少耕作,每至岁末,胡族便南下袭扰,抢掠粮食与人口,呼之为’打谷草‘。我还听闻,胡族对牛羊马匹的性命,有时候比人命还重,在冬季,粮草需供给羊与马匹,次后才是人。” “如此不知教化,不懂仁爱之道,与牲畜何异?”有人道。 群吏纷纷附和。 荀柔转过身来,“土地贫瘠,只能放牧为生,流离无所,天气严寒,亦无片瓦遮身,生存艰难,劫掠中原,是北胡求生之道。” 众人惊讶又茫然的望过去。 “诸君,丰饶、温暖、安定,何其可贵,谁见不想占有,诸侯之争,与中原与北胡之间相较全然不同,至此地方知胡族生存之艰,诸胡亡我之心不死。” 北方袭扰中原,上千年轮番换人依然如故,并不只是贪婪啊。 “我之所指并非今日,也非指一时,而是胡族窥视中原永不会停止,大汉警惕之心,也绝不能停止,盖因此乃关系两族之人生死存亡之地。” 五胡乱华、金元入侵,女真南下。 中原与周边偏僻之地的矛盾,是对生存之地争夺的矛盾,除非科技进步,人类生存环境改善,否则斗争永远不会消解。 他总算找到怎么阐述“矛盾论”了。 矛盾,是辩证思想的核心,以及解释世界最重要的方法,是他一直希望带给这个时代的东西。 《四民论》中,固然隐含矛盾的概念,但毕竟表达得隐蔽,但拿异族入侵中原来阐释矛盾的核心观点,那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 顺便也给以后的人提个醒,放弃和平幻想,随时保持警惕,随时准备战斗。 群吏中有人震慑,有人思索,至少没有人茫然懵懂,荀柔还挺欣慰的。 探哨跋涉雪岭,带回平阳的消息。 围攻平阳的于夫罗部,其实并不精锐,而匈奴长途辗转的习性,也让他们既不能带大型的攻城器械,也不擅长于攻坚。 他们只是人数多。 整个南匈奴,一十二部,在于夫罗父亲一代分为了两半,有五部背叛,散落在并州,或成林啸之匪,或投靠更北部祁连山下的鲜卑族,另外七部有于夫罗统领,一直居无定所,四处游走寻找安生之处。 也就是说,于夫罗并不是普通意义的出兵,他只是带着他的整个部族,所有人,男女老少,超过十万人,仗着人多,抢劫着村庄到达河东。 与其说他们是一部军队,不如说他们只是更比较精锐的流民。 并州本就贫穷,这几年更是人烟稀少,抢劫都找不到食物,于夫罗南下,既是策应袁绍,也是来求食。 他们的目标不是平阳城,而是周围没有保护的乡里,想要像过去一样,一路南下,抄掠了人口粮食就靠着高速机动跑路。 但张辽深知匈奴以战养战的习性,将百姓转移入城中,坚壁清野,并与梁肃一同四处设卡,游骑放哨。 平阳位处于两山之间,依靠黄河,虽然对比一般关隘,这片空间稍微大了一些,但如今在平阳城的两位主将,都是谨慎之人,所以可以依托地形,阻止匈奴南下。 这才最终造成在平阳城附近僵持的情况。 前去平阳汇合,多这三千人马,无论是用在守城,还是攻击,对数目超过十万的敌人,简直连添头都不算。 第358章 可要继续增兵吗? 粮草消耗是一方面,冬季运送粮草本身就是难题。 况且,要增兵多少才够?一万、两万、还是三万? 众人一番商议,徐庶提出一个办法,让平阳仍然坚壁清野小心防守,襄陵这边三千骑兵配合小股袭扰以制造压力,等于夫罗粮草尽绝,自然会败走退散。 “是否显得有些退怯?”荀衍皱紧眉,“让敌人小觑。” “寒冬天气,要与匈奴决战,难免劳师动众,一也,如今尚无准备,仓促发动,已难全功,二也,百姓一年耕作方歇,被招征战,心力疲惫,三也,有此三否,以臣之见,太尉此战,还是以守城为好。”裴潜拱手道,”保守城池,不放一名匈奴人南下已足,匈奴劳师出征,既无粮草,又无遮蔽,必不能长久,不日定会散去。” 群吏各抒己见,大多数人赞成防守,只有少数将领认为应该大军出击,给予对方重创,以宣扬军威。 最后,自然还是要荀柔这个太尉来做决定。 堂兄荀彧在安邑组织后勤,去信太费时间,荀柔沉思片刻,还是决定保守一点,“先往平阳汇合再论吧,传令不再征发各县兵勇,原地操练待命,再令荀长史安排粮草传运。” 虽然从长远对外战略来讲,当然要尽量打击北方胡族的有生力量,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他不会与南匈奴议和,但考虑明年西征,这一仗是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既然如此,末将愿领兵偷袭!”荀衍当即道。 “某也愿意!”典韦大声道,“这等事某最擅长。” “末将也愿前往!”站在他身后几个校尉亦大声请命。 荀柔目光在典韦和堂兄之间犹疑片刻,论起来这种偷袭的任务,兵法其次,关键是勇悍无畏,典韦最合适,但堂兄毕竟是将校之间身份最高,不选他第一个不太合适,“休若兄可有成算?” “襄陵与平阳相隔只五十里,如今黄河封冻,雪光敞亮,夜间奔袭不必烛火,正是用兵之时,太尉与臣三百兵马,明日一早出发,只需一日夜,必当全功。”荀衍目光坚定,抱拳沉着道。 荀柔终于点点头,“袭扰不在杀伤,也非要一次全功,阿兄得手之后,不要恋战,速归。” “明白!”荀衍立即回答,“三百人,若一人不归,便当臣罪。” 倒也不必…荀柔心情又重了重,但也知道此时不该拆台,“荀校尉自往营中挑选三百人,给酒五十坛,羊肉一百斤,令兵卒饱食饮酒,好生休息一夜,明日出发。归来后,众将士俸禄俱升三成,以为褒赏。” “得令!” “荀校尉挑完过后,典校尉也可先挑选三百人,操练准备。” “某只需一百人足矣。”典韦道。 袭扰并不是以人数取胜,而是看各自方式,荀柔看出典韦神情冷静,并非托大,便也点头,“那就选一百人,待出征之日,酒肉之数与荀校尉相同,归来之后,奖赏一般。” “得令!”典韦咧开嘴,“太尉知某。” 荀柔有些沉重的心情,在典韦高兴的表情下消散了些,“散帐。” 冬日时短,酉时(五点)天色渐蒙,荀衍将选定的三百人集合。 烤好的三十头羊,很快被众人分食而尽,荀衍这才让人将酒温起来。 自己则盘腿坐在众人之前,温和道,“豫州、冀州、并州、凉州,过去诸君来自四方,如今诸君根落河东,各都分地二十亩,家宅一方。今年河东丰收,诸君家资都丰盛不少吧。” 这确实是。 众人俱连声赞同。 “河东郡是好地方啊,此地有盐有铁,能种粮种桑,这样的地方,整个十三州中,也不多啦。而诸君在军中效力,拿着俸禄,家中田地也有同县帮作,才有如今之家资,我所言,诸君以为如何?” 这也是不可辩驳的。 众人有陆续称是。 荀衍神色一正,“大丈夫立于世,有三件事最为要紧,一则保家宅护妻子,二则当守忠义效主君,三则取功名于天下!” “今日正当时也!” “如今匈奴来侵,毁我田园,掠**女,诸君随我劫营,于私护妻子免于耻辱,于公则守忠义保家卫国,太尉已下令,诸君归来,日后俸禄各升三成以为褒奖! “此令在前,汝等再有何迟疑!” 荀衍起身,厉声呵道。 众人皆拜,“愿为太尉效死!” “满酒!” “今日,二三子与我共饮,便是同袍,同去同归,一同领赏,共取功名!”荀衍高举酒盏,一饮而尽。 “是!” … 荀柔早站在僻静处看着,到这时,一颗心才全放下来。 【衍,字休若,颍川颍阴人也。光熹三年于夫罗寇平阳,衍从柔征,为前军校尉,选精锐三百,从襄陵越姑射山,过黄河,一日径诣匈奴寨下,入夜,拔鹿角、逾垒入营,斩数十级而归,匈奴震慑。由是天下闻名。】 第201章 各方算计 “贱奴! 役夫! 婢养子!” 公孙瓒高声咆哮,洪亮的声音甚至穿透厚帐和风雪传到远处,伴随怒骂,还有各种撞击、劈砍和破碎声。 “哎,将军这是骂了第几日了?”负责巡逻的百夫长听见主帐的动静,低声向同袍道,“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将军…将军不是想自立吗?怎么突然不打了?拿下幽州,才好带我们去打乌桓嘛。” 第359章 “还有,刘幽州不是同乌桓交好吗?怎么乌桓又来攻关了?” 与他并肩而行的健朗青年,没有回答,一双剑眉紧促,回首向主帐的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沉了沉。 “子龙,你想什么呢?”中年人用手肘推了推。 青年回首,“魏叔恕罪,前日家信,兄长有疾,望我速归,如今这般…也不知能否请辞归家,心中实在难宁。” 中年人叹口气,“若是平日还好,将军一向体恤士卒,可现下哪得离营?你还是别想了。” “啖狗粪袁本初,六畜不如!六畜不如!” “他日,某必生啖汝肉!方解心头之恨!” 帐中公孙瓒一脚踢开倒伏的几案。 他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往日颇重仪表,一向以此为耀,如今一张脸涨得红紫,青筋暴跳,几乎怒到极致。 他,公孙瓒,竟然被袁本初那个儒生耍了! 约好日期,冀州兵马不来,北面乌桓、东面的夫馀、高句骊突然入侵,那时他还不明事态,只是遣人往魏郡催促,结果左等右等,只等到不痛不痒的常山郡三县叛乱,和冀州兵马南下河内的消息。 到这时候,他要还不明白自己被耍了,就是傻子。 但就这,袁绍竟还敢大言不惭的派人回信,告诉他说约定好的策应,如今乌桓、夫馀、高句骊都已成行,让他与这些异族合作,拿下幽州。 天下谁人不知,他公孙瓒最恨北胡,欲灭其种? 公孙氏世居辽东,与周边野蛮胡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怎么可能与他们共居幽州! 要同这些外族一同攻击刘虞,他才一犹豫,就发现帐下人心浮动,跟随他的族中兄弟、幽州将士,得知乌桓、夫馀、高句骊入侵,多是担忧家乡,请命抗胡。 他要在这时候异动,说不定项上人头都要落地。 可就在这时候,常山出兵长城,俨然与刘虞同进退,代表了朝廷的态度,青州兵马也许早晚就要到来。 等两边平定,倒时候… 可他能怎么办? 只能扎下营寨,左右踟蹰,进退不得。 他恨呐,恨袁绍,恨刘虞,甚至恨起荀含光,你荀氏既也不满刘虞对胡族妥协,为什么不愿支持他执掌幽州,还要两面讨好? 难道因为刘虞出身宗室,他公孙瓒出身低微,看他不起? 若非如此,他怎会答应袁绍结盟,如今又被袁绍欺骗? “阿兄息怒,勿要伤身。”他身旁族弟公孙范好言相劝,“袁本初欺骗兄长,又勾结外族,全无仁义,其罪天理难容。如今兄长受其蒙蔽,与刘幽州龃龉,却是不妙。” 公孙瓒怒色一滞,不悦的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 公孙范更委婉道,“刘幽州往日行事,故有不妥,如今外族入袭,幽州存亡之际,兄长一向大义为先,何不对其略示宽容。” 公孙瓒看了族弟一眼,厉声道,“要我向刘虞那伪君子求和,誓死不能!” 公孙范听他这话,心中却一松,知道自己这几日劝的话已成,族兄只是却不过面子。 “刘幽州二千石,兄长为护乌丸校尉,亦二千石,岂能向其低头,但大义当前,百姓遭难,朝廷、太尉若不请兄长,还有何人能东拒三韩?” 不是向刘虞低头,而是向朝廷,向荀太尉。 “待清外敌,兄长再上书朝廷,陈说时情,相信朝廷、天子还有太尉,定能分明。” 公孙范笑得满脸和气,觉得自己对荀太尉的心理把握,简直不要太精准,“兄长临危,安定幽州,正是大功一件,况且,太尉本属意兄长,只是碍于刘幽州宗室身份,不好说话,如今刘幽州引来外族入侵,岂非正是兄长机会。” “你让我上书长安请命?”公孙瓒浓眉紧皱,目光看向族弟。 “长安与辽东相隔千里,如今役路为战事阻隔,不如将信送去乐安,荀太守与太尉是亲兄弟,定能将信最快送至长安。”公孙范立即回答。 “幽州与青州为冀州所隔,岂是那般容易?”公孙瓒摇头。 “于兵卒中募骁勇者前往便是。”公孙范依然回答迅速。 “……好罢。” “弟这就去让人起草文书,招募勇者。”公孙范听他答应,当即脸色一喜。 公孙瓒一脸勉强的点点头。 公孙范连忙拱手告辞,出去安排,公孙瓒立在帐中,望向帐顶挂的油灯,良久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总有一日…哼…来人,温酒!” … “叔治之计,果然奏效。” 数日过后,接到公孙瓒书信的荀棐,实在松了一口气。 虽然信中,公孙瓒完全将自己包装成一个纯洁无辜的受害者,还声称自己并不知道拦截的是刘虞运送贡赋的车马,而是被袁绍蒙蔽,以为那是刘虞送给乌桓的。 从而造成了误会。 盖因刘幽州本来就这样做过。 如今他听说乌桓叩关,这才知道这是一个误会,如今夫馀、高句骊、乌桓都趁着他们内乱入侵,他虽然不是故意造成事故,但作为护乌丸校尉,辽东长史,有责任义务处理此事,并请安乐出兵协同守卫辽东。 “公孙伯圭其人性傲,纵使明白局势不利,也难低头求全,若非叔治劝阻,我恐怕已出兵,若是如此,如今便真是无可挽回了,也幸好他还愿听一听同族之言。” 第360章 “公孙氏中,唯公孙子谦性情忠厚,见识长远,”王修拱手谢过夸赞,“明公施以厚利,再向其陈说厉害,其人必尽力周旋。” “公孙伯圭说要与我一同反击三韩,不过是为与我相结,”虽说如今已是夫馀、高句骊国,荀棐同许多人一样,还是习惯将之称为三韩。 他拿起桌上的柑橘,一边剥开,一边权衡,“我派一千兵前去,再多支应他一些粮草,想来也足矣。” 王修点点头,“那小臣立即去安排。” “这样,我也好向含光交代了,”荀棐吐出一口气,“以如今看来,含光当日之言极是,刘幽州虽仁义,其仁却近宋襄公,公孙伯圭性烈,然幽州还需得这般骁勇之人,方能震慑外敌。” 王修点点头,“确实如此,太尉先见之明也。” “大人,”荀棐身后的荀欷突然道,“那位来送信的校尉,方才我就觉得面善,现下才想起,当年随叔父历冀州时,曾见过此人,叔父同他交谈过一回,他还曾邀我们去家中庄园宴席。” “哦?”荀棐与王修都转过脸来。 荀欷笑得温厚,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奉给亲爹,“我想邀那位校尉叙叙旧,不知可否?” … “玄德公,这公孙伯圭叙旧之信,恐怕不简单呐。”与乐安毗邻的平原郡中,太守府内也正提及公孙瓒。 后堂布置简单,也无甚奢侈修饰,几人围坐炉边取暖。 文士简雍烤着火,满脸思索,“如今公孙氏驻军渔阳,进则失天下大义,荀氏也必与之反目,但退…公孙氏,虽未行,但也似无退意啊。” “此信,莫非想向玄德公求助?” 刘备点点头,仰首抱臂,捻着颌下稀疏的几茎胡须,仍在思索。 “既然这位公孙长史是兄长旧友,咱就去救他一救嘛。”张飞放下酒盏,随口道。 “三弟,此事并没那么简单。”关羽当即道,“虽然这位公孙长史信中自称受了蒙蔽,可他与乌桓、高句骊先后起兵,乃是事实,此时去救他,让天下如何看待?” “那大哥说如何,咱们就如何做!”张飞改口得干脆,说完就给自己倒了一盏。 “三弟少喝一些,莫要醉了。”刘备正思考着形势,还有心挂着张飞这边,“太尉在河东等地限酒,我意明岁亦在平原行此令,你可不要将存酒喝完了,将来可没得喝。” “大哥!”张飞一听没酒喝,顿时急了,“大丈夫岂可一日无酒!” “酿酒颇耗粮食,”刘备正色道,“如今尚有百姓食不果腹,我等又怎能纵容私欲?” “大哥教训得是。”张飞低下头。 “我意已定,”刘备炽热的目光望向舍外,胸中的沸腾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虽与伯圭有旧,但大义在前,如今之要,是北御乌桓!我写一份信与伯圭,陈说利弊,勿使他错上加错,在出兵救援长城。 “待幽州边境宁靖,只要伯圭不曾与北胡合流,我定竭力向刘幽州、荀太尉为他陈情。” … “阿嚏 “阿阿嚏” 盯着消耗的粮草,钱帛账册,荀柔揉了揉泛红的鼻尖,把氅衣裹紧得更紧。 堂兄、典韦先后成功袭营后,他隔三差五就派人去一趟,不必每次入营寨,不时让人夜里去敲个钟打个鼓,惊扰一番。 这比劫营简单,就当拉练,也不必让堂兄和典韦去,换了一两个年轻小将锻炼培养。 眼看于夫罗就要顶不住,堂兄就提议,可以和张辽等人汇合,合作追击一波,杀伤一些匈奴武士,俘获一些牛羊马匹。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总不能真让人当软柿子,以为捏了就算了吧。 “启禀太尉!探哨回报,匈奴有溃散之势!” “好,通知平阳,全军出动,向西北行进。” 荀柔鼻子也不揉了,站起身,执起案上虎符。 “是!” 【光熙二年,十二月,柔追袭匈奴于夫罗至昭余泽,大败之,白波军杨奉来降。】 第202章 人事代谢 “荀公年迈,多病体衰,素体阳虚不固,如今受风寒,发汗不解,又呕吐失溲,脉见危象,恐怕不能长久” 华佗话音一顿。 盖因对面沉静倾听的患者家属,忽然无声的落下一滴眼泪。 “失礼了。”青衣女子低头拭了泪,“劳烦先生。” “不敢、不敢。”华佗干笑。 她居然这时候还记得道歉! 饶是他见过各种病患亲友,有情深的,有意淡的,却没见过这一款,明明哀痛,却克制内敛到这等地步,实在让他棘手。 华佗望向身旁的同行,听说这位同荀家有点拐弯的亲戚?该他说话了吧? 这种时候,这种场景,他…他莫名就有点慌张。 张机并没有注意华佗的求助,怜悯的望向眼前的女子,伸手拍了怕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暗示道,“还是尽快送信,让含光回来吧。” “我明白。”荀采垂眸,敛袖一礼,“还望二位先生,再尽一尽力。” “这是自然。” “阿姑,现在该怎么办?”已是面泪痕的荀襄,拿袖子抹脸,回想起上次在雒阳时候的无助,“祖翁呜呜…不如呜…不如我去河东告诉叔父?叔父…叔父也不知收未收到消息……还不回来……” 第361章 “不必,”荀采目光定定注视着脚下方砖,“此事已拜托给公达,公达知道明白轻重,定会尽快传信,你不熟悉道路,如今又天寒雪冻,会有危险,况且,也不会比公达更快…” “阿姑?” 荀采神色一振,打起精神,“我来照顾大人,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军营万万不能疏忽。” “……可是…”荀襄含着眼泪,也有些担忧,“阿姑你几日不曾休息,还是先由我来” “你叔父将兵马交于你,你必须替他守住,明白吗?”荀采严厉道,“族中并非没有能领兵的人选,但含光将长安兵马交于你,将平衡并州军与凉州军之责交于你,此事攸关天下大局,你应当清楚!” 荀襄眼泪被震了回去。 “你一脸惶惶然,留在家中也做不得什么,还不收起这小儿女之态!”荀采说完,便回身屋内。 荀襄在风中站立了良久,抬手抹干眼泪,“阿姑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叔父信任。” “去吧。”屋内传来低声回应。 “光熙二年,匈奴袭河东,烧燔县里,抢劫百姓,河东兵将为护家园,众将用命,兵卒奋死,冬十二月辛亥,追击至太原郡昭余泽,杀敌千七,俘虏万数,胡虏震慑,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为国捐躯者五百一十人,今皆记其名,昭告百姓,旌其勇义之名 寒风凛凛中,身着玄端的青年立于高台,神色肃穆而庄严,袍袖随风鼓舞。 巨大的青石碑被立在水泽之畔,由荀柔这个太尉亲手书写祭文,表彰其抵御外敌,保卫家国的功劳,并抄录下死去将士的名字,由数十工匠连日打磨雕刻出来。 祭奠仪式庄严而简单,所有校尉以上官吏全都参与,百姓则站在更远处围观。 “壮哉,诸君千古” 荀柔手中酒盏一扬,酒液化为碎珠,被朔风卷裹着,抛撒向结冰的水泽,碎成无数更细微的晶莹。 “壮哉” 众军校沉声应和。 有人想到自己,有人想到亲人,有人想到同袍,对于刀尖舔血的军人而言,马革裹尸的结局是荣耀,可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荣耀。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葬礼。 这才是足够配得上戎马一生的葬礼。 大丈夫当如是,为国捐躯义壮哉 激昂的情绪在许多人心中荡漾。 仪式结束,作为太尉的荀柔,在群吏簇拥中,登上马车离开。 越来越习惯这些手段了。 荀柔疲惫的闭起眼睛,仍然感觉到那些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将冻僵的双手搁在温暖的铜炉,任同车随侍的族侄将重裘为他披在身上。 昭余泽一战,由于天气,以及并未投入大量兵力,实际上并未取得太大的胜利。 彼方仓皇北逃当然是真的,不过他们也只是追到逃跑中落在后面的一支部族,只俘获一些妇孺老者,几乎没有青壮。 或者,倒不如说,这些妇孺老者,根本因为难以跟上大部队,而被匈奴丢弃了。 胜仗自然也打过几次,但由于天气的缘故,并无大胜。 但一路追到这里,荀柔终于克制住,喊了停。 但别说众将,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胜似乎胜了,但回报不够,赢了也没觉得多爽。 但再往前追击,深入并州腹地,粮草运输线太长,且离河内太近袁绍巩固河内,此时未必愿意出兵,但如果靠得太近,对方也可能应激反应,那就不妙了。 再有一个,天气严寒,年关将近,兵卒的情绪也需要考虑。 于是最后,在这里举行了祭奠仪式。 一方面安抚人心,一方面也是宣示。 小胜也是胜,得让大家意识到,付出的努力和鲜血是有价值的,他们成功阻拦了胡族的侵略,并且进行了有效反击。 “叔祖,直接回营吧?”荀仹低声问道。 荀柔疲惫的闭着眼睛,“去杨公威营寨。” 他唇色惨淡,颧骨和眼角却戴红晕,正是风寒发热之症。 “请杨将军来主帐相见也可以啊。”荀仹轻声道。 “不必,”荀柔摇摇头,“杨将军新降,正是心中不宁的时候,还是在他寨中见面为好,况且,我也想去见一见白波军兵卒如何也不必大张旗鼓,护卫有典叔足够了。” “……是。” “还有一事,”荀柔睁开眼,“你告诉敬止,再次宣令营中,从将校到兵卒,不得骚扰欺辱匈奴俘虏。” 荀仹神色一愣。 敬止就是他小伙伴荀缉,受命掌管军营刑令。 匈奴受俘虏人中有不少妇人,不少兵卒还有低级将校,借着泄愤之名行泄欲之事,荀缉固然依令刑罚,但备不住营中许多兵卒都不当回事,就算杖责,执杖的刑官也敷衍了事。 小伙伴荀缉没办法,又不能全部自己去干。 “既然三令五申都不行,从今日起,再有人不遵命令,到俘虏营去,让敬止以军法处置。” 荀柔声音不带丝毫火气,却听得荀仹一激灵,“是!” “……叔祖,我们、我们都未曾去过…”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的自辩。 “知道你们守礼。”荀柔向他微微笑了一下。 荀仹不由得露出一点腼腆羞涩。。。。 “太尉亲至,某不胜荣幸,只有糙酒粗食,难奉尊前,还望太尉不要嫌弃。” 第362章 白波军营寨中,杨奉捧酒致歉。 “哪里、哪里,杨将军忠义,值逾金玉之馔,”荀柔笑着举盏,一饮而尽,“我当敬君。” 白波军将杨奉帅众来降,实在是意外惊喜。 白波军一直在并州南部到司隶北部之间活动,最初是农民起义性质,还打过黄巾军的旗号,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连当初黄巾那样浩浩荡荡的起义最后都以悲剧落幕,白波军能越发壮大,自然因为成分发生了变化。 张杨是丁原旧部,杨奉出身弘农杨氏,他们原本是军中将领,取代了早起起义的庄园主级别豪强的郭义等人,并将白波军改造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一方势力。 但接着矛盾就产生了,张杨、杨奉两人内斗,结果就是张杨先投奔了袁绍,得到支援,顿时打得杨奉措手不及,一路向西逃,正好看见他打赢了匈奴,于是一合计,就降了。 这些消息都是近来收集到的。 “太尉豪爽。”杨奉亦陪笑,仰首尽饮。 酒过三旬,荀柔提出想往营中走一走。 “早闻太尉亲爱士卒,果然如是。”杨奉有心耀武,展现实力,提高身价,自然欣然答应。 白波营寨与匈奴有些相似,都是拖家带口,除了兵卒还有妇人孩童,自然这些能留在营中的妇女都是健妇,孩子年岁也都健康,且年岁不会太小,纵不上沙场,后勤重任要能担得起。 帐篷破旧,军械破朽,马匹老瘦,纵使荀柔猜测白波军有豪强支援,但各方条件显然是不如正规军营。 “军械、马匹可以淘换,军械待回安邑,便可更换,马匹则需待回长安之后…… “诸君若是愿意,皆可落户河东、右扶风两郡,人给二十亩,如旧例…… “粮食不足,可以从其他几处营寨调拨一些…… 知道对方心里难定,荀柔一路视察,一路许诺,作足姿态,杨奉的神色也逐渐放松。 “叩见将军,叩见贵人。”一个老卒,身形佝偻的拜下。 “老丈请起。”老人这般年纪,还不得不劳苦,荀柔心中感慨,弯下腰欲将之扶起。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尖锐金属雪亮的光芒,裹挟着悍不畏死,一往无前的杀气,向着他迎面刺出。 荀柔眼瞳,瞬间捕捉到了锐器银光,瞳孔微收,肌肉在瞬间绷紧,千钧一发之际,他向后侧仰倒,避开了要害。 带着风鸣的寒气从颈边擦过,下一瞬间,最先反应过来的典韦的短斧劈下,斩断了握着短匕的手。 “叔父!” “阿翁!” “太尉!” 荀柔反手撑在裘衣上,忍不住喘了几口,冷汗瞬间已湿透里衣。 颈侧的刺痛,提醒他,他还活着。 “……无事。”他又喘了口气,平息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站起来,从袖中取出丝巾按住颈侧,望着相互戒备众人,以及露出惶然惊色的杨奉,重复了一遍。 “我无事。” 第203章 天若有情 “铮铮” 刀剑出鞘,随行的亲兵迅速围拢。 典韦的短斧举在身前。 荀仹的剑尖直指向杨奉。 而对面的杨奉本人虽然克制,一脸无辜茫然的站在原地,但他身后几名亲兵也已经刀剑在手,警惕的注视着局势。 气氛变得紧张而冷肃。 彼此努力维持的表面和谐,瞬间土崩瓦解,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第一次见面就出现的裂痕,要消弭起来很难,而要在绵延的未来,持续发酵至不可收拾却很容易。 “阿熙,退下。”荀柔紧按住颈侧的伤口命令。 他不能等着杨奉主动退步,或者说,如果他不行动,对方在紧张猜疑中,未必只有退步这一种方法。 “可”少年紧张而担忧的回头,执剑的手还有些颤抖。 “收剑,退下。” “唯。”荀仹不甘的收回剑。 “杨将军是上将,你以下犯上,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太冲动了。 实在太冲动了。 不提眼前局势,拔剑前岂能不估量彼我之势? 一个没上过沙场的文吏,向一个身经百战的土匪头子拔剑? “……领罚。”荀仹低头咬住唇。 “好了,”也不知他究竟明白没有,荀柔心底叹了口,按下身前护卫的典韦的短斧,“都将剑收起来,”他走出护卫圈,稍稍环顾四周,先走到杨奉面前,指着一名白波青年将领,“杨将军,敢问这位壮士是何人?” 那名年轻将领个子中等,与他过去见过的名将相比,稍显矮一些,身材也并非壮硕那一型,而是匀称矫健,刚才典韦最先反应过来,将刺客的手一斧头斩断。 这名青年第二个做出反应,将对方一把掀翻扑倒,此时正掰着刺客尚存的另一只手,一膝盖顶住对方的背脊,将人按倒在地上,。 杨奉有些紧张又有些惊疑,并不知眼前太尉轻松的姿态,是真的相信他,还只是为了脱身迷惑他,“啊,是徐晃,徐公明,乃我帐下一名裨将。” “徐将军谨慎。” 荀柔这才踱步过去。 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过。 徐晃?曹操的五子良将? “不敢当。”青年沉稳的回答着,将刺客提溜起来。 正面看,刺客的容貌并没有他以为的老,皮肤黧黑,额头有些皱纹,可能也就四十余岁,瘦也不是饥民那种干柴瘦骨,而是锻炼所致,体脂含量低,矫健灵活。 第363章 荀柔抹了一把对方的头发,捻了捻手上粘的白色粉末,“麦粉?用麦粉染发,倒是聪明,何人派你前来?” 不抱多少希望,这样的人,显然是有人专门豢养的死士。 刺客抬头,双眼充满杀意的瞪他,却始终牙关紧闭。 荀柔拍了怕手上的粉末,心里琢磨最佳处理路径,“杨将军,你营中如今出了刺客,你该如何解释?” “是卑下治军不严,”终于醒过神来的杨奉,连忙上前请罪,“竟让刺客混入军中,幸而太尉得天庇佑,未曾让其得手,否则,卑将万死莫辞!还请太尉治罪!” “杨将军治军不谨啊。”荀柔将事件定了性。 杨奉动了动唇,终究说不出辩驳,“还请太尉恕罪。” “行刺一事,就交于将军查清,整顿军营,肃清内外,万不可再让这等人混入营中。” 荀柔并不相信杨奉才能,此时说出这话,算是直接放弃查明真相了。 荀仹不赞同的张嘴,被旁边的典韦拍了一下肩膀,这才忍耐的偃旗息鼓。 杨奉反应慢一拍,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应诺,“是!” 荀柔点点头,向年轻的名将道,“今日多谢徐将军机警,否则恐怕要让刺客逃走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虽然甜枣不是给杨奉本人,想来等礼物送来,也能安一安心。 等过了这一阵风头,也该削军了。 出了这等事,巡视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将行刺一案丢给杨奉,荀柔在亲卫警惕的环绕中,上马车打道回府。 白波军是必须削的。 老年、幼少、妇女、还有战事中受伤残疾者,都要分出去,连精壮,只要愿意落户为农为工,都应当允许。 过去为了生存,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当然就不同了。 而削掉这些人,也是节省粮草马匹,所以这件事也要尽快…… “哒哒哒哒” 疾驰的马蹄踏在被冻得僵硬的地面,发出近乎金属敲击的脆响。 “吁律律”马声嘶鸣。 荀仹掀开帷幔,紧张的握住佩刀,待看清来者这才松了口气,“敬止?怎如此急迫?” 荀缉没回答他,翻身下马,快步到车边,直接将一只小木匣递入车中,不等气息喘匀即道,“太尉,长安送来急信。” 荀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标识紧急的匣子,微微一愣。 他出兵在外,自然需要与长安畅通消息,并约定有几种信件标志,以作区分。 重要信件收到过几次,急件却还是第一回。 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将匣打开,里面的信件单薄的让他惊诧,展开只有一句 慈明公病笃,速归。 病笃。 荀柔重复看了一遍,才明白信中的意思。 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凛冽的吹,瞬间从皮肤、血脉、骨骼、心窍、脑髓,全都凉透,他摇摇欲坠,全无着处。 “叔祖、叔祖?”荀仹担忧呼唤。 荀柔眨眨眼睛,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身体仍然一半冰凉,一半烧灼。 即将离京的时候,他承诺会在冬至前回家,当时父亲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表情? 阴霾灰雾遮住了父亲微笑的模样,记忆里的一切都变得晦暗不真实。 他突然推开车门,在众人惊呼中一跃而下,“我、”他顿了一顿,“要先会营。” 荀缉看着他的表情,没有多问,立即将缰绳递了过去,“叔祖小心。” 荀柔没有一句话,翻身上马,挥鞭从荀缉身旁风驰过去。 亲兵连忙跟上去护卫,车仗反而被落下。 “出了何事?”荀缉来到车旁问。 密封的信件,只有同车的荀仹有机会看见。 少年俊俏的面庞露出深切的担忧,“信中说,慈明公病重。” 荀缉也是一愣。 一切进行得很快。 荀柔飞马回营,将回师一切事宜全托付给堂兄,准备着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荀衍一边盯着后勤以最快速度准备护卫人马和干粮,一边安慰叮嘱着急的堂弟。 “你从平阳走皮氏,过龙门渡回长安,不要担心绕路,一定要走官道,不要走小道,欲速不达,骑马也要小心,要是路上出事、迷路、摔马,反倒更浪费时间…… 此时也顾不得避讳。 “长安有那个你信任的名医,还有张仲景,叔父一定会没事……”荀衍劝到这里,自己都劝不下去,抹了一把脸。 “这边回师,你不用担心,该解散的解散,带回长安的我会一个不少的带回长安,让敬止熙卿…算了,就让典兄领亲兵随你,文若一定在龙门,由他陪你回去。” “无论如何,路上至少二十余天,你不能不修整、不休息,饭食饮水,就算你能受得,马也受不得。” 无论有多担心,荀衍都不可能阻止荀柔赶回长安。 …… “…忠诚国事,亦要谨慎,刀剑无眼,若有难事,多问含光。” “唯。”荀襄伏拜。 “…昔日婚姻事,我愧于阿蕙……”荀爽卧与榻上,侧过头看向跪在榻边的女儿,浊泪从眼角流出,流过松弛的晦暗的皮肤褶皱,沁入丝枕。 荀采紧咬牙关,嘴唇忍不住颤抖,“大人、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慈爱之心,阿蕙怎能不知。” 第364章 “他日,若有心悦之人…便让你阿弟,为你、为你送嫁。” “……大人…等一等阿弟吧……阿弟…阿弟一定会赶回来……大人最牵挂他不是吗?”荀采急声道。 “含光……阿善啊…”荀爽渐渐合拢的眼睛,又缓缓撑开一些,“他忠勤王事,于百姓有仁爱,诸事我不担忧……”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中却含着深深的忧虑,”唯有一事为憾事…他不愿成亲……将来…如何是好……你与阿修…要照看,多照看……” “唯。”荀采压抑着哭得颤抖,“我会让阿弟择妇,让他成亲生子” 荀爽缓缓摇了摇头,“不必……至少…此事…不要逼他……” “当初…若隐山林……如今……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 骏马疾驰,马蹄将泥土溅起。 急风浩荡,衣袂被鼓荡飞扬。 快 再快 荀柔勒紧缰绳,抽动马鞭,忍住去挠颈侧的伤口。 寒风凛冽,他却觉得全身似着了火,皮肤、腠理,从心脏、印堂腾起的火苗,四处点着,烧的生疼瘙痒,痒得让人想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血淋淋才痛快。 狂奔的马突然前蹄一软,向前跪下去。 荀柔还算反应快,在掀飞之前,弃了鞍绳,滚向一边。 “含光!”荀彧惊呼,赶忙停止,滚鞍下马,“含光?” “无事。”四肢完好,荀柔爬起来,半跪着动了动手指嗯,都没断。 荀彧把他扶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马死了。” 满口白沫的马,横倒地下,一名骑士摸摸马脖子,向荀彧摇摇头。 “嗯。”荀柔将头靠在堂兄肩上。 “歇半刻?”荀彧轻声问。 荀柔直起身,打起精神,“不必。” 他将鞍安放在另一匹马上因为要赶路,每人都配了三匹马以供轮换。 上马的动作有点费劲,他使了两回力才重新骑上去,“走。” 荀柔牵动缰绳,回拨马头方向。 从昭余泽到长安,他用了二十天。 高阳里前停满了车马,张着素色的帷幔,听闻有声俱回头张望,继而下车来迎。 荀彧让典韦领着兵卒将想上来问候的众人都拦住,望着里道,叹了口气。 里中有哭声。 荀柔下马,穿过长长的里道,来到自己家门前。 大门敞开,门上挂着白幡。 出迎的荀悦,看见他,就叹了口气,“含光,节哀。” 荀柔没有看他,而是紧紧盯着在他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的荀采。 “父亲留给你一句话,”荀采麻衣草鞋,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寄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勿悔。 荀柔终于坚持不住,一口血溅在门前,向前倒下去。 第204章 攻心为上 “我意,今岁三月,出兵凉州,诸君以为如何?” 荀柔粗麻衰衣,额头上勒了头巾,低咳数声,倚靠着凭几,语声低缓轻飘,目光清泠泠的亮。 屋檐楹柱裹着白麻,前堂交与阿姊和大兄操持,他精神好转,虽然连日奔驰劳累,身体摊成烂泥,还是惦记着传令众人商议西征。 归京之日,众目睽睽下那一口血再加昏厥,如今长安都议着他的孝行,想来他没守灵堂,倒也没人敢说他不孝。 “叔父果能行否?”青年太尉面色苍白憔悴,荀攸望向越显宽阔的衣领袖口,有些担忧之色。 “不过风寒。百日后,何疾不能痊愈。”荀柔扶住凭几,坐端正起,向眉头不展的荀攸道,“常人骑马赶路二十天,也要躺十天半月,歇过劲儿就好了。” 去岁冬天那一场追击战,本来在意料之外,已耽误时候,今年的西征势在必行。 袁绍、袁术野心勃勃在关东地区扩张势力,刘表、刘焉各怀野心左右观望,曹操、公孙瓒等人的雄心蠢蠢欲动,长安城中的公卿名士也心意难测。 汉朝到今日地步,天子固然还是大义所在,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力如何还需各方对比。 袁绍拿下河内,得一分,扰乱幽州,再得一分,相应长安朝廷,就减了两分,他就得向凉州把这两分找回来。 这也不算难,总比他东出函谷关与袁绍死磕来得有意义。 “只是我守孝不便,诸般准备还要君等多费心。” 荀攸与众人拱手答诺。 他只能劝一次,小叔父心意不改,便不能再劝。 荀柔点点头,“此次出兵,首要取汉阳,此地胡汉杂居,倾向朝廷,取之并非难事。 “此后便可以汉阳为据,运送粮草、军械,分兵两路,向西走陇西、武都,由荀襄为帅,张绣将军为副。” 他顿了一顿,荀襄与张绣起身应命。 “不必不必,咳咳,”荀柔摆摆手,接过荀攸递来的药盏,却只捧在手中,“今日只是先论计划,并非下军令还请文和为军师辅佐。另外高肃卿尚未回师,待归京之后,其本部兵马也一道由荀襄统领。” 贾诩欠身领命,高顺却没办法了。 南匈奴回并州,白波军又各自诏安,张辽与高顺再留在并州就没意义,一统给撤军回来,只是此时两人还在路上。 “陇西、武都一路,一则为防备益州与汉中,见长安空虚,自陈仓道及子午道入关中,二则,占领散关附近城池,为兵马南下疏通道路。”荀柔声音低缓,意思却说得清楚。 第365章 “故不以杀敌为主,而是要收复城池民心,兵行至处,不得扰民,要多向张将军,文和公了解西凉风土,至地,要存问风俗,尊重当地羌、氐民俗,将羌、氐之民与汉民等同而视”他低首掩唇咳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荀襄,“你可明白?” “是。”荀襄连忙点头。 荀柔见她神色并不安稳,摇摇头,“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咳 他顿了一顿,后面原话是后来治蜀要深思,放到现在就不合适了。 “后人治边要深思。” 武侯祠名对,何止治蜀,这是方之四海,千年万年都不会错的道理。 “这两句话你先记下,再慢慢体悟。” “是。”荀襄起身,神情肃穆的领了训。 “你收复一地,先不必急着施为,先看当地族里、长老如何处事,如何分解民讼,再看百姓所需之急,再加思考,便有五六分准,咳咳,”荀柔忍不住絮叨,“仁爱百姓,固是,但亦当审时度势,公正严明,宽仁无度亦为害,你自己心中要有成算。” 虽然他有意要军与政分离,但战时从权,还是要以军事摄政。 这也是为何他选荀襄为帅。 张绣长于兵法,却直鲁,贾诩内外兼通,但滑头,这种抚化边民的事,繁琐又吃力,要的是耐心决心。 行军打仗、甚至内政的事,有张绣贾诩就够了,荀襄此去,是要坚持不打折扣的贯彻他的民族政策。 不止是为收复乱地,更是要树立招牌,将这点宣扬出去,为将来全面收复凉州和益州打下基础。 “我从汉阳往北,意取安定与北地二郡,若能顺利,便再向西进武威,请奉先为前军,志才为军师,参赞军事。” “太尉也太谨慎了!”吕布扬首大声道,“既拿下安定、北地二郡,何不一鼓作气西征,收复上郡、西河、朔方等地,匈奴新败,正是用兵之时呐!” “嗯,”荀柔被当面驳了面子,倒也不生气,依旧有气无力,不急不缓道,“奉先所言也不错,视情况而定吧,咳咳,这段时日,还请将军多研读凉州地图,向向导了解当地天气,西凉与中原不同,与并州也不同,战场之事,还要依仗将军。” “某自家晓得,太尉不必多言。”吕布立即开口。 荀柔呼吸一滞……行吧,也算性情中人。 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分配任务,让大家心里有数,有什么先做准备,如今安排说明白了,贾诩打工人心态当即告辞,荀襄也往前院,戏志才等人也各自告辞离开,只留下荀攸、荀彧和袁涣。 “曜卿听我方才对胡之策,可有议论?”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不审事则宽严皆误,后人治边要深思,此句实在发人深醒,前有仁爱,后有威严,恩威并施,仁者之道,若以此治天下,何愁天下不平,民心不安! “涣,唯拜服而已!” 袁涣说着,还当真离席,对着荀柔长揖而拜。 “起来,起来,咳咳,当不得。这话并非我所思得,是千百年来圣人之语。”考虑到如今体力,荀柔只坐着摆了摆手,“道理简单,固不得者,知易行难尔。” “是。”袁涣坐起身,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汉阳郡豪族林立,又多羌、氐大小部落与汉民杂居,形势复杂,非寻常之人能为,我意此次出征请曜卿同去,拜君汉阳太守,君意如何?” “敢不应命。”袁涣再次拜下,干脆领命。 依官职论,二千石太守之于一千石尚书令,算是高升,也是此时正常的升迁路径,接下来若再能回朝中,任职就能到九卿。 观袁涣处理尚书台政务,不可谓不精细,但一个士族名门出生的官n代,却愣是看不上公卿士族,作为尚书令,位处中枢,不能平衡朝廷内外上下,日常激化矛盾,甚至亲自撸袖子下场,经常把几位老大臣噎得下不来台,就有点不合适了。 然其人刚正不阿,才能卓越,又有仁爱之心,出任一方,倒能让人放心。 “汉阳,不止风俗复杂,更兼位处要地,收复不难,说不定都不必多动刀兵,为难之处便在其治,这一点还请曜卿辛劳。” “定不负太尉之望。”袁涣斩钉截铁的应下,“若无事,涣也告辞了。” 他倒也并非全不懂为人处事,知道今日特被留下,是为汉阳太守,话说完当即告辞,尚书令何人继任都不问。 他不问,荀柔却要说,他准备上书请命的继任者,就是堂兄荀彧。 实在找不到比堂兄,更适合坐镇中朝的人了,光想到堂兄继任尚书令,他的心都稳当了一分。 “早闻荀君王佐之名,为尚书令定胜于涣。”袁涣对于认可才华之人,态度还是相当亲切的,当即邀请荀彧就去商议尚书台交接事宜。 如此,屋中就剩下荀柔和大侄子了。 “我意让太尉府群吏随军出征,公达以为如何?”荀柔放下盏道。 “长安总能安稳一分。”荀攸平静回答着,将盏接过来,把药倒回壶中温热,“听闻叔父四五日不食。” 荀柔唇角倏然绷紧,“我是脾胃阳虚,又食生冷再伤,故脾胃难以运化,食则必呕,当要清饿几日,以复脾胃阳气,并没有其他意思。” 荀攸没有回答他的争辩,将重新加热的药,倒回盏中,递过去。 第366章 “我可不急着追赶父亲,咳咳。”荀柔端起盏一饮而尽,辣得直皱眉。 关于医理部分,他不是胡说,脾胃阳虚不化饮食,所以方药中加了重量附子、肉桂、吴茱萸,相当辛辣,且不是辣椒那种辣嘴,而是辣喉咙。 荀攸又倒了一盏清水递给他,“小叔父真明白?” 荀柔回看他,语气带上一缕难以遏制的火气,“当然明白。我已以太尉身份下令,不许阿兄回来奔丧。” 荀攸微微一愣。 “宫中传令,陛下欲来祭奠,已在路上!”府中仆从来报。 荀柔与荀攸四目相对,方才心情散了,露出一个无奈苦笑,伸了伸手,“还请公达助我一臂之力。” 别说他生病、还饿了好几天,就骑马奔驰二十几天,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也休想站起来。 荀攸虽不算战五渣,但也拖不起他这么大一只,幸好大兄得了消息过来,才把他架起来。 家里有父亲从前用的杖,他拿来撑,这时候也不算失礼,丧家迎客不出门庭,也不用走远。 不一会儿,刘辩就带了皇后蔡氏、及渤海王夫妻,以及一大群内史内令前来。 天子亲自吊唁,自然给足了他面子,也再次昭示他圣眷稳固。 他也绝不可恃宠生娇。 背后一层一层的冒起冷汗,荀柔低头谦恭的答谢。 今日态度若能给长安增一层保险,这买卖绝对做得,他当然算得清楚。 不过天子一走,荀柔被兄长们架回后堂,直接瘫成一摊泥,提都提溜不起来。 “这是南方商人贩来的稻谷,去壳煮粥,据说健脾易化,不碍肠胃。”荀彧领着侍从,走进室内,后者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摆在榻边。 荀柔侧躺者,看着那粥,“这定是阿姊为父亲采买的。” 稻米在此时不算常物,到了长安,甚至有那么点金贵。 “含光,节哀。”荀彧轻声道。 荀柔目光木然落在木碗的花纹上,“柔也不知,还要如何节哀。” 他做得还不够吗? 这几日,这样的话,他听得够多了。 连留在心里哀,都不能够? “阿兄,你不要难为我了……”他轻声喃道。 荀彧眉心蹙紧,抬起手,犹豫了片刻,落在堂弟的头顶。 “临终、属纩、复、殓、讣、铭、沐浴、含饭、设重、小殓、大殓、咳咳…”荀柔轻声背诵着丧仪的步骤,“我都不曾参与。” “颍川路远,也不能送父亲归家,灵柩只能停在白马寺中。” “北方形势复杂,我担忧随时出现变化,也不许兄长奔丧回来。” “当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咳咳咳咳……”荀柔咳的蜷起身。 客观冷静的工作,为理想努力,同时感到悲伤、愧疚、燥郁、惶恐、茫然、慌张、无措…… “抱歉。”荀彧抿紧唇,伸手抚了抚堂弟的后背,伶仃的脊骨在掌下,有点孩子一样的可怜。 荀柔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会过去的,阿兄放心,真的。” 真的,他已经长大了。 【光熙三年三月,柔征凉州。】 作者有话要说: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是武侯祠的对联,也是我最喜欢的对联,没有之一。 第205章 纷至沓来 病总会好,伤疤会淡,再强烈难堪破的感情,也会在时光一次一次冲刷下,坦然和解。 父亲的棺椁安放在白马寺,荀柔与姊姊荀采借了僧舍暂居,守灵百日。 长安白马寺本无白马,当初僧人想因新塑普贤菩萨金像为名,被荀柔以官舍名称已定,且外邦番神不得为中朝之正神为由拒绝。 他从不敢小看佛教的影响力,本土中,世俗力量儒家大行其道,但孔圣人不谈“怪力乱神”,讲究务实,将形而上的神怪信仰部分空白让位给道、五行、阴阳家。 但这几家门槛高,对于不通文理的农夫工匠,未免太过高大上,佛家正好弥补了这一空隙。 比起冯虚御风、隐于深林的文人式浪漫,六道轮回,更贴近普通百姓生活,也更易理解。 在长安的白马寺,香火旺盛,人群也从在雒阳的高门贵族,下沉到平民百姓,比雒阳更繁丽的佛堂一座座建起,铜铸的佛像光辉灿烂。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但毕竟曾经合作愉快,荀柔只卡了定名权,让这些外番大胡子和尚谨慎些。 佛寺立在红尘中,就要世俗规矩,若不识趣,他也不介意做做好事,送他们去见西方佛祖。 春天风和日丽,荀柔守灵之日却并不得闲,每日公车、轩驾前来相见,络绎不绝。 盖勋病免已回长安,荀柔并未忘记他,招其子盖顺前来相见。 “元华先生道,家父之病如今暂无性命之忧,但已成痼疾,恐难再为国朝效力,父亲于家中常懊恼,却只能辜负太尉垂望。”盖顺言辞委婉,大异其父。 盖氏数代二千石,就因籍属敦煌,为关中官宦所低,少亲友,家财也仅以自足。 荀柔望其衣冠端正略显陈旧,言语颇有城府,试以凉州及羌胡之势,果然言之有物,还会羌语这便是意外之喜,向他递出准备好的offer,“君可愿从我出征凉州?” 第367章 盖勋旧年从夏育出征兵败,为羌族叛军所围,羌族首领称为贤人欲纵离去,其人罥骂不从,羌人不愿杀害,将他绑于马上派人送回汉军城池。 盖顺本事如何,几句话还看不出,但只要他爹这层基础是真的,这回出征荀柔就愿意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愿为太尉爪牙。”盖顺单膝跪地,神色沉稳道。 收拢盖氏,又见杨奉,此公年倍盖顺,衣着也远比之鲜丽,却不如年轻人沉稳。 荀柔并不小看他,礼仪周全请他入座,“一时不便,不能拜访,只好请君前来,还望见谅。” 年轻时候的沉稳,未必是真沉稳,到杨奉这年纪,见事越多,胆气越小,也很真实,但这个真是胆小之人,一个真紧张害怕起来,却可能让尚未分化的白波军造反。 “不碍事,不碍事,太尉相招,某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杨奉态度卑微。 他既然已至长安,除非逼不得已,是不想回头的,但人为刀俎,性命悬于荀含光一念间。 “左冯翊一地,西临羌中、鲜卑胡,都尉之职,关系长安安危,盖都尉以病退,杜子绪年轻文弱,恐难将兵众,君娴熟军事,不知可愿任此职。”荀柔看得出他紧张,便也不多寒暄,直接道出本意。 盖勋交接完毕,回长安,左冯翊一郡长官便空出来,可以让杜袭摘掉“代”字,直接上任,但恰逢此机会,又恰恰好有适合人选,他就想将军政分属,摆上台面来。 杨奉眉梢一跳,眼瞳扩大,两颊肌肉收紧,嘴唇一抿,“杜君千里之骑,当世之美士,岂不能任此?” “杜君以左冯翊内史掌民务,亦为二千石,庶务繁冗,恐难兼顾军事。愿君协助杜君,勠力同心,共担左冯翊之政,为京畿蔽翼,如何?” 左冯翊都尉,例有五千常备兵马,虽看上去为辅佐,但是实实在在的兵权,荀含光解释的如此清楚,这是…真的还要用他? 杨奉惶惶多日,纵得朝廷封的关内侯仍不敢放松,直到此时还有一丝不敢相信,但还是连忙离席叩首谢恩,“多谢太尉赏识,某定不负太尉之望。” “左冯翊原有兵马几千,盖都尉久病不曾习练,多有荒废,君既往之,带些宾客曲部才好操练。”荀柔指点道。 原来如此,杨奉这下完全放心了,揣度着道,“白波军旧为民匪,不习军法,某虽为众所推,却常常难为,唯三百同乡同族亲友,相伴数年,不忍背离。” 荀柔如今也是老演员了,当即点点头,叹息道,“同乡之情,死生契阔,令人唏嘘。” 才留三百人,如此识时务,是值得他唏嘘一回。 送走杨奉,再来徐荣。 这位出身幽州,曾跟随董卓,又在董卓死后,立即选择投降朝廷的打工人,已被他放置一年。 旧时凉州军势力实在太大,他不敢尽用,以免军中力量失衡,徐荣晚一步回长安,又不曾有军功在身,自然也就没有位置。 不过这也是常事。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这句话,形容这时代不能武转文的将领,也不算错了。 如今兵卒成分逐渐复杂,凉州兵也逐渐分化,本土化,问题也就不存在。 而被搁置的徐荣,由于文化程度不高,果然不曾被长安公卿关注,仍然老老实实的窝着。 “若以君守函谷关,徐君当如何为?” “某唯竭力以效,蹈死而已。”徐荣回答铿锵,眉目不动,唯眼中瞬间就有神光。 荀柔点点头,“皇甫将军年纪渐大,恐其有失,以君代之,函谷关之要,不必我多言,君必知之,君不负朝廷,朝廷必不负君。” 军事上,他对徐荣这样的名将,没什么能指点的。 “敢不效死。” 皇甫嵩年纪虽然大了,但在函谷关驻守二年,不曾有失,将之换下来,实为荀柔私心。 他倒不是不相信皇甫嵩对朝廷的忠心,与盖勋等人相似,这位出身边凉州得边将,对名士……有点舔。 一向又与卢植与郑泰交好,而卢植、郑泰两位董卓时期辞官离去的老大人,如今又来长安。 这些汉朝老臣,忠心不必置喙,人也不恶,绝非心怀异图之辈,但忠心之下,做出的事情对否,却让人怀疑。 若他们以为天子乾坤独断,才是正确呢?又或他们被袁绍之类的人物说动,重定天下不必大动干戈呢?又又或者,他们怀疑他有权臣之嫌,有异心呢? 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荀柔逐渐体会到掌政者的多疑。 就当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在即将出征关外之前,他必须扫平一切潜在风险。 不过为更保险起见,让堂兄荀悦邀请盖勋和皇甫嵩二人到太学就职好了,也算是两全其美。 毕竟说起来,皇甫嵩年纪将近七十,也确实不小了。 处理诸般琐事,荀柔又进宫去见了一次天子。 成亲过后的刘辩长高了些,长胖了些,看上去更沉稳。 “太尉似瘦了些,守孝辛苦,身体可好些?”只是一开口,就还是和从前一样,“这是皇后特意准备的素饼,太尉且用些。” 荀柔躬身谢过,含笑道,“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 刘辩唇角飞快一抿,继而微笑,“皇后贤良,令德淑均,都是先生当初举荐之功。” 第368章 荀柔摇摇头,这和他可没关系,“恭喜陛下将要得子,倒时候臣恐怕不能回来,提前祝贺陛下。” 虽然不是皇后,但宫妃有孕,倒也并让他意外。 刘辩这次笑得真开心了,“将来皇子长大,也交与太尉教导。” “陛下信任臣,臣自当尽力。”荀柔又微微欠身,“臣今日来是有些话要说。” “太尉请讲。”刘辩立即道。 “不知陛下是想留名青史,还是托躯丘山,湮灭荒丘?” 刘辩脸色瞬间涨红站起身,张口结舌,“太、太尉何出此言?朕近日有什么大过吗?” “还请陛下安坐,臣所言确实过矣,”荀柔微微叹了口,“臣只是想告诉陛下,近来朝中议论修筑陛下陵寝之事,是臣授意从侄公达引导朝臣讨论陵址,以此搁置陵寝修筑工程。” 天子登基即开始修筑陵宫,而刘辩登基三年,至今还没开始修建陵寝,其中他的有意拖延,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 如今天子出孝又成亲,这个问题便又有人提出来。 荀柔守孝中,就让荀攸在讨论中提出这个陵寝该修在何处这个新命题,转移视线。 这问题挺不好回答,建在长安,这里都是前汉皇帝,如今刘辩这支的祖宗,却几乎都埋在雒阳。 但雒阳嘛…不说敢不敢去吧,那边现在哪能征发人呢? “陵寝修建,短则十余年,长则数十年,惯例用每年赋税三分之一,所役民夫为当年之役十分之一。如今朝廷只保有长安,需连年征战,若以此例,则国家危亡,近在咫尺矣。”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当初荀柔第一次看见时,简直惊得说不出话三分之一,仅仅修帝陵,每年花赋税三分之一! “朕明白了,朕会在朝上拒绝。”刘辩点头,“天下未定,朕岂能如此。” “陛下不必着急开口,等朝中争议上三个月再说。”荀柔几乎手把手教他。 等王允那些人吵嚷得没力气了,再开口,才有用呢。 “好,太尉放心吧,太尉出征在外,还望小心刀矢。”刘辩道。 “多谢陛下关怀。” 三月长安春光最盛,草长莺飞,花如锦绣。 出征之日,是先卜筮好的晴天,饱食过的马儿精神抖擞,在阳光下高扬头颅,墨黑鬃毛闪着光泽。 矫健的士卒沉稳肃穆,高高树起旌旗。 荀柔在高台上诵读了出征誓言,以及得胜奖励,又由传令官高声朗读军营戒律五十斩首。 军规严酷,不容轻忽,一道道“斩”,柔暖的春风都渐渐沉寂,更别说围观的长安百姓。 最后春风飘散,只剩下凛冽而沉重的“斩”,落下来。 上万漆黑如云的铁甲军士,分营列阵,方圆数里,荀柔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执掌大军征伐。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带领过这样规模的军队。 他似乎应该感到惶恐,数万人的性命,从今日始他要完全承担,一道命令,或许就会带走上千性命,但并没有。 只是在军令宣读完毕后,他平静的挥动手中小旗,下令出发,在亲兵护卫下上马,扬鞭,前进。 第206章 强攻陇关 大军前进的日程,枯燥、疲惫而忙碌。 由于天气渐热,避免士兵中暑,在寻常寅时造饭的时间点下,又提前半小时,行至中午,安营扎寨,修整休息。 兵卒训练充足,车马又齐备,初时每日行程五十里,过了陈仓,路渐难行,速度稍减慢下来,也在三十里往上。 长安至汉阳,若论快,自然是溯游渭水,这条路陈仓至汉阳不过百里,但其途中却要翻越古木森森的陇山山脉。 这是一片陡峭崎岖的原始森林,就算为财不顾命的行商,也不敢行走。 除了这条捷径,其余都得绕行。 自陈仓沿汧河北溯而上,至陇县,从此处再转折西北,陇山在此有一道狭长的裂口,穿过裂口进入汉阳,可直抵略阳县,这是陇坻道。 此乃关中入陇右的第一要道,也是这次出征所行道路。 除此之外,尚有番须道、鸡头道和木峡道,相对更宽敞,但要再向北绕行,多出至少一倍以上路程。 当然,陇坻道既为关陇第一要道,绝非一片通途,穿过幽森的陇山峡谷后,也有一座关隘需要面对,那就是陇山关。 陇山关,建于本朝,位处陇山顶,今名大震关,盖汉武帝巡行至此,震于夏雷,因而改名。 荀柔早见过地图,识得地貌,但到此一看,仍然为之心惊。 四周峰峦叠嶂,树荫蔽日,猿鹤哀啸,深林反响,斜坡之上是砖石所砌的关城,森严耸立,有被火烧过的旧迹,是多年前羌族进攻关中时留下的。 坡下唯一条丈宽小道,勉强可容二人并行通过。 军队停驻,士兵暂且休息,荀柔与几位谋士,登上关前不远的小坡观望。 莽莽林原,只有一座关城,实在让人类忍不住因自身渺小而恐惧。 “或可趁夜通过?”徐庶将手架在额前,向远处眺望,“四周山势虽峻,然陇关城池并未设于道中,方圆不过一里,守军至不过一千人。” 冲一波也许不错? “不可,若守关之将发觉,只需一二百人,将山谷前边一堵,放一把火来,我等便俱为人烹。”戏志才当即反驳。 第369章 “守关者为汉阳阎氏,”徐庶与之相争,“阎以木材富贵,故守陇关,岂敢烧山?绕过此关,下陇县、略阳,其补给必断,补给不行此关自解,何必纠缠。” “不过一小关,守将也非名将,便要绕行,未免让天下人轻看了太尉。”戏茂道。 “杀董卓,定河东,逐匈奴,令名岂在多杀伤?”徐庶则道。 “文和以为如何?”荀柔不急着下命令,转头问身旁一直默默的贾诩。 “偷渡有险,攻城亦必死伤,端看太尉意在如何。”贾诩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 这话听上去像句正确的废话,但意在如何…荀柔唇角微动。 “凤卿,你以为呢?”他问身后荀襄。 头戴兜鍪,上簪红缨的荀襄,自今春在叔父主持下及笄受字后,沉稳许多,此时受询,方才沉声拱手而言,“国之大事,襄也不知,不敢妄言,但若要攻城,请为先锋。” 荀柔有些失望,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叉腰望着不远处野草斜坡上的关隘,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准备攻城吧。三日内,必须拿下陇关。” 凉州局势复杂,人口成分复杂,当初他与荀彧、荀攸等人多番讨论,如何使之稳固,最后总结出的还是经典的四个字畏威怀德。 必须先有畏威,后才会怀德。 “唯!”众人齐声垂头拱手应诺。 … “报关中朝廷军行至关下,在坡下整军,意欲攻关!”陇山关上的哨兵,急将军情报与主帅。 “哦?”守关的青年将领阎横,将美酒一放,“拿盔甲长矛来,我要上城观看。” 他身形颇为健硕,须眉皆黄,眼窝深陷,开口却是纯正汉话。 身旁的侍从答了一声,出去准备,立在一旁的主簿急忙道,“汉军尚未就序,将军不如立遣五百精兵杀出城去,将他阵型杀乱,先挫锐气!” “听闻太尉荀含光,乃天下第一美人,”阎横一笑,镇定道,“不知比金城中的美人如何?” “将军!” “不要急,”阎横将手往下一压,“城中人马不多,彼十倍于我,今我所恃,城墙与地利尔,若贸然出兵,乃是以几之短,攻彼之长,岂能得利乎?” 谋士欲言又止,待与阎横同登上城楼,顿时无话可说。 黑甲红裾的朝廷军队,遍布在周围山岭坡地,准备攻城的部队,列队有序,数百**搭建准备,雪亮的箭矢指向城关。 显然,他想要趁对方准备未及的突袭计划,不可能实现。 “还是将军明鉴。”主簿吐出口气。 他与阎横同族,平日主要负责木材生意,对这位坐镇陇关的族长庶子,不能说有多大敬意,到这一会儿,才算有些佩服。 但与他相对,一直镇定从容的阎横,却皱了皱眉头汉军的健硕,远超过他预期,让他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攻城,就是攻城。 围三阙一都不必选择,陇关立于山坡,背后山崖陡峭,兵卒只从低谷向着坡上的城门城墙冲锋就是。 弩箭越过城墙,竹梯被十人一队抬着冲锋,就地取材的巨大原木,被最健壮的兵卒抗起,向城门冲撞,最矫健的勇士,向墙上抛出铁索,负责掩护的兵卒,撑起厚实的牛皮盾牌,阻挡箭簇与落石。 荀襄帅本部兵马亲冒箭矢,最早冲锋到城墙下指挥。 城中军械也是充足,箭矢如雨,坚石如雹,刺矛自盾牌后伸出,将登上城楼的士兵刺下去。 最为英勇的是一名银甲金盔的将校,手挽长弓,箭箭几乎不落。 狭窄的山岭间不适合骑兵,守城当然也不适合骑兵,双方均以步卒,以血肉相搏。 战鼓一下一下,在这片山岭间响彻,一个时辰后,荀柔换下侄女,让张绣一部接替。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淡。 有人建议暂停修整,明日继续,徐庶、戏志才却齐齐反对,认为应当继续攻城,若觉得光线不够,可以让周围的士卒举火。 “…我之优势在众,而彼之优势在有城池之蔽,山中天气多变,不若一鼓作气,若大雨忽作,我军恐陷入被动之势。” 荀柔点点头,赞同了他们的建议,“那便举火继续,让人注意,勿要烧着草木。” 自己烧自己可还行? 张绣也被换下来,换上精神充沛的张辽一军,其余兵卒轮换造饭休息,举火照明。 吕布在一旁神色郁郁,他所领之部,固然精锐,但是以骑兵为主,山地作战全无优势,也就没机会上场,沦落为外场打灯。 持续性攻城,打的不只是疲劳战,更是心理攻防。 在巨大的兵力优势以及不破不休的气势下,城中兵卒心理防线先溃败了,疏忽与疲惫,死伤直线往上,而大量死亡,加重活着人的恐惧。 阎横自然也发现这一点,直到这时候,他意识到,也许最开始那几乎没有成功率的突袭,也许才是成功的唯一机会。 但已经来不及。 天已经全暗下来,山岭上下却点燃无数火把,城头的攻势分毫未减,眼见已全无守关的希望,阎横从城楼上将自己的长矛丢下,与此同时,巨木撞破城关的大门。 两者之间,竟尴尬的分不出谁前谁后的顺序。 在阎横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激动的兵卒被伍什长官喝止,并不曾急不可耐的冲入城中。 第370章 于是,连最后趁乱逃走的机会也没有了。 被去衣袒身束至军帐跪下,阎横仰起头,才第一次,在火把映照下,看清传闻中的中原第一美人。 瞬间, 他头脑一片空白。 阎横无法评价那张容颜,无法将之与曾经所见的金城、敦煌的娇媚的胡姬相较,甚至仅仅描摹都做不到。 坐在军帐主位上那个,素衣无纹的年轻太尉,对他心中的震撼,已与美与不美,白皙与否,年纪若何,没有任何关系。 在短暂一瞬间过后,阎横只知道,自己艰难曲身磕下去的这个头,已是心悦诚服。 荀柔很快接手了陇山关。 主营经商的阎氏私家部曲,服从得很容易,甚至其中有懂得工事的工匠,站出来帮忙修缮城门。 死去的士兵,通过贴身木牌分辨出籍贯姓名,被焚烧成灰后分别装入陶罐,将借运送粮草的车马送回长安,再安排随抚恤一道转送归家。 “原来中原也是如此安葬死去的壮士?”跟随在荀柔身后的阎横有些好奇,也有些亲切。 “你是指羌人的火葬?”荀柔温和一笑。 这位阎氏族长与白马羌族女子所生庶子,是他这次攻破陇关的最大收获。 “太尉知道啊。”阎横点点头。 “落叶归根,人亦如此。”荀柔声音轻飘,“转行千里,终依故土,人之常情如此。” “阿母当年也说,要归葬湟水河边。”阎横有些骄傲,“我已令阿母偿愿。” “如此,你比我幸运。”荀柔露出轻柔的微笑。 “太尉要得汉阳不难,”看见这个笑脸,阎横不知为何,却有点不安,他转移话题道,“本郡大姓俱是汉人,多业商贸,都想售卖入关中,只要太尉愿与他们通买卖,则不需一兵一卒,就可收复此地。” “我明白,”荀柔点点头,“还请阎将军再与我说一说安定姜、阎、任、赵四姓诸事。” “不知太尉还想知道什么?”阎横问。 “不必拘泥,将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荀柔依旧温和道,“就当与将军闲话,军中不好饮酒,我命人随意置瓜果糕点如何?” “汉阳一郡,以姜氏最首,占据最丰盛的草场以养马为业,次则便是我阎氏,来往行商,贩物西域,又占有陇山之木,任氏有工匠,能制铁器,赵氏则与诸胡来往,贩售牛羊之畜……” 回忆着阎横当初所言,荀柔被殷勤的迎进汉阳郡治所冀县。 【柔行陇氐道,一日而下陇关,俘其将,陇右战栗,汉阳陇、略阳、上邽、冀诸县皆闻风而降。】 第207章 汉阳天水 汉阳。 山南水北之谓阳。 汉阳一郡,正是位于汉水之北。 不过比起汉阳,也许“天水”这个名字更为人众所知。 毕竟吧,银枪白马俊俏小将“天水姜伯约”,下马对着镜头那么屈膝一拜,展颜一笑,就让人桃花拂面,神清气爽。 不过,荀柔这会儿还见不到银枪白马的姜伯约,算算大概年纪,身旁这位身材高大,容貌堂堂,笑如春风的姜氏族长,至少也得是姜维的爷爷辈。 汉武帝时发生地震,形成了一片清秀河泽,天水因此得名。 东汉以来,因羌乱频频,朝廷更天水为汉阳,移治所平襄后退至冀城,以为收缩防守之势,但本地之人依然多以天水自名。 凉州位处西北,天旱地贫,唯有了天水的天水郡,与众不同。 不止水源充足,山岳深林茂密,中间河流冲击出的平原,肥沃富饶,谷物丰登,牛羊马匹成群。 其地气候丰润,不下关中,人口亦是凉州之冠,土地只有整个凉州二十分之一的汉阳,人口却占超过四分之一。 荀柔眼前所见的冀城,便是一座繁华不下于当初颍川阳翟的大城。 高大的城墙虽非全由砖石所砌,却由自带黏性的黄黏土夯得极为厚实,城池整齐,道路平坦,房屋鳞次栉比,显然人口繁茂。 然而,如今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连一个百姓都无。 依县中主干道两侧的里坊,大门俱是紧闭,有兵卒执兵守卫,民居多有二三层者,则连都户牗关闭了。 随行左右者,除了郡守苏则,县令杨阜,便是姜、阎、任、赵四姓,而杨阜虽非四姓,却也是汉阳本地名士,少年起便有才名,举孝廉出身。 自陇山中一战,自陇县、略阳、下邽、冀县他们都不曾遭遇抵抗,每至一地,县令都立即敞开城门,热情的开宴犒劳,当地耆老名宿也全来拜见。 这样配合迎接王师的态度,倒不像太尉劳师远征平叛,收复失地,而是三公代天巡守,当地热情迎接。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动武自然是不可能动武的,荀柔一路被捧着迎了入冀城。 大军自然不能都拥入城中,荀柔随行不过几百侍卫,他环顾左右,以玩笑语气道,“今日这般,也太惊扰百姓了。” 静街,这待遇在其他几城都还没有,倒没想到汉阳郡居然在这里,给他送上这样大一个“惊喜”! “关外黔首多鄙,又不知礼数,恐怕冲撞贵人。”杨阜好大一条壮汉,此时谄媚的在马上弯成虾米。 荀柔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听说关外民居多楼阁,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太尉果然博闻,却是如此。”另一侧的任氏族长任览,捋着一把花白胡子,自得道,“听说雒阳德阳宫高三丈,抬手能触浮云,太尉两处俱见,便不知我天水七层摘星楼,比之如何?” 第371章 光听这话就知道,这摘星楼必是任氏所建了。 “德阳宫是政务之堂,四周不见水泽,倒不好相比,摘星楼临天水湖,风光迤逦,倒让我想起旧日闻名士边文礼之《章华赋》。 “楚灵王造章华九重之台,临渭水之滨,观洞庭之波,以为斯乐遗老而忘死,想来此间之乐,差可比拟。”荀柔一笑道。 他虽对跌死人的德阳殿毫无好感,但也听得懂对方这一比较之中的嚣张。 “九重之台,临渭水,观洞庭,这章华台果然奢丽。”任览满脸惊羡的连连点头。 荀柔嘴角微微一抽,难怪这位贵为一族之长没举成孝廉,看上去深衣翩翩,言辞文雅……楚灵王毕竟是这时代史书级别的昏君啊。 “天水多丘壑,常受羌种侵袭,百姓聚落而居,故建楼阁,久而熟擅此技。”不知是姜维爷爷还是曾爷爷辈的姜峻,骑马在荀柔之右,此时开口转移话题,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不学无术。 “听闻楼阁户牗之处,多有射孔,若为匪类攻入城中,则百姓各立楼上,举箭而射,以保家宅。”荀柔顺着将话题转移回来。 “确实如此。”姜峻于马上欠身回答。 “就不知如今这紧闭户牗之后,是否有人正张弓欲射。”荀柔举目而望,顾盼而笑道。 汉阳诸人顿时脸色僵成一片。 “太尉说笑了,”县令杨阜当即道,“汉阳郡中上下,没不眺望王师久矣,又岂会做出这等悖逆之事?” 荀柔不应他的话,只向偷偷推出窗缝望出来的小孩,挑眉一笑。 小孩用头顶开窗缝望下瞧,只露出皮肤黄黑的额头和一双大眼睛,眼睛一睁,更圆了。 不过这一下,大人也发现了小孩偷看,窗户一下子关了回去。 荀柔这辈子第一次把人吓着,差点忍不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还在不在。 冀城比起中原的城池,修建得稍大一些,但也没大太多,与本地诸贤打了一回机锋,众人也就到达了县衙。 这座府衙修得也还整齐,前堂后院,三层阁楼,正值春夏之交,庭院草木葱茏,姹紫嫣红的牡丹娇艳,数只白鹤翩然立于其中,形势格局莫不肖似中原。 唯有穿梭其间的仆婢眼眸、皮肤、头发看得出异域之风。 “太尉觉得这几只白鹤如何?”杨阜见他目光停留,立即开口道,“闻太尉文采高妙,酒宴酣畅之际,不知可否聆听佳作?” 荀柔再次看过去。 谄言奉承、欢迎仪式、沿途安排吃喝,隔离群众,再加上一个宴会上请求墨宝,这位县令……人才吶。 “何必在酒宴之后?”他神色一肃。 “太尉之意,”杨阜揣度着,莫名其妙中带着一点惊奇,,“如今已有好文?” 荀柔长叹出一口气,“今日来到此城,在下心中一直想到一位故人,诸君不妨猜测一番?” 汉阳郡众彼此相顾,都想不出来。 “还请太尉赐教。”杨阜恭敬的行了一礼。 荀柔望了一眼,一直未曾开口的郡守苏则,“是苏太守之前任,”在众人再次僵硬的脸色中,继续道,“已故汉阳太守傅燮,傅南容。 “今日第一盏,合该敬之。” 第208章 凉州凉州 “今日诸君生与我得会于此,难道不该敬一樽与傅府君吗?” 荀柔一句,顿时令汉阳群贤失色。 他不止这般说,还真让人将府衙中准备好的酒宴,搬到城门口,要先祭一祭傅燮。 如今的凉州,是西汉武帝时期才完全开拓出的疆土,自东汉以来,凉州与中原之间的恩怨情仇,够写五千章荡气回肠的虐恋小说。 汉王朝在其中扮演的,妥妥是一渣男角色,对强取豪夺的凉州,既利用,又防备,还看人家不起,从经济和语言全方位打击,还期望人家被pau出真感情。 但凉州也不是拿受虐当爱的贱受,加入这个家,就是看上了丰厚家产,随时预备找机会上位,或者至少分一杯羹。 一方想占便宜,一方不止不想被占便宜,还想倒占便宜,如此凑到一起,家庭大战自然应运而生,生死缠绵几百年。 本来也算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王八绿豆,说不定打着打着就动真感情了,有一天,关东士族突然表示,他们不要过了,要离婚! 这个提议当然非常不成熟这婚是你想离就离得?忘记当初是怎么费劲巴拉求娶人家? 更何况,离婚可是要分隔财产的! 虽然不时叛逆一下,但人家也不是没为这个家做一点贡献,本来就是来图你资源结婚,还想想让人家净身出户? 还别忘了几乎当了聘礼的陇右四郡。 现在离婚,人家能把陇右退回给你? 正值黄巾之乱后,宦官略缩,关东士族势力最大,就算主意溲,敢出来拦,也要预备遭受打击报复,得完全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才敢在这时候站出来。 傅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与傅君之缘,不过数面,傅君之风采,却至今铭记于心。” 在汉阳冀县东门之外,酒牲俱已摆列案上。 这里有百姓为傅燮所立的衣冠冢,就立在渭水畔,对岸高山掩映,身旁流水潺潺,倒是个好地方。 汉阳诸贤也是没想到,荀柔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竟阻止不得,到底让他将祭祀摆起来了。 第372章 鼓声过,角声长鸣,悠长而渺远,带得隔岸山林反响久久不息。 “当时之日,朝堂大殿之上,公卿百官俱列,关东名士崔烈以五百万钱而登司徒,正得志意满,意气洋洋,闻凉州有乱,献弃凉之策。满座欣然,或有不与之者亦不敢言,畏其壮名天下,亦固弃凉州,与其人无切身之利也。” “傅君方举入朝,以议郎之卑,慨然而起,举义愤而辞,陈以利害,由是天子感动,公卿战栗,方使崔策不得行。 “诸君今日不必披发左衽,盖受其惠。如此之勇,可当一樽?” 荀柔跪于首席,举樽望向汉阳诸贤。 若非傅燮极力争辩,慷慨陈词,今日的汉阳,就是夷狄之地,身处凉州得汉人,是不是应当感谢? 众人相顾,各见彼此衣冠,露出复杂神色,举起面前的酒,“自然当得,当得。” 荀柔微微一笑,将酒洒与面前地下。 汉阳众人亦只好将亲手奉出的美酒贡了地神享用。 “韩遂之乱起,耿鄙为凉州刺史,任人唯亲,宽纵从事程球,而至百姓怨声载道,时盖元固为汉阳太守,屡屡劝之不止,便自弃官而去,知其必败也。” “汉阳无太守,朝廷故遣傅君,傅君非不知刺史难以辅佐,而汉阳必当成为战地,不辞而往,非为功业,而不忍弃汉阳之百姓,其至,广开屯田,善恤百姓,立营寨四十余,一境臣服,得保安宁,如此之义,可当一樽?” 不是不知汉阳并非善地,而是不忍弃汉阳之百姓于不顾,到了地方屯田修兵,抚恤照顾,不曾停歇,作为凉州百姓,是不是应当感谢? 荀柔再倒下一樽。 注意到渐渐聚集的围观百姓,汉阳诸姓碍于傅南容在民间的声誉,只得硬着头皮同举,“当得、当得。” 对他们而言,傅燮也带来好处和安定,但远没有到达让他们感动的地步。 人类凑热闹与好奇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今日荀柔不按常理出牌,入城又出,各家部曲不可能一直守着,况且,大军在外,这些豪强族长岂敢无人保卫。 城中的守卫抽走了,百姓也就自由了,耳朵里听到城外的热闹,就有胆大好事者,悄悄从家里出来。 “凉州有叛者,众将没能御之,所过之处,寇掠而尽,进围汉阳。其时,城中兵少粮尽,叛军中有怀其恩德者,委婉劝谏,又有从贼之酒泉太守,往来游说,傅君岿然不动,慨然而叹,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国之禄岂避其乱?吾行何之,必死如此! “麾左右进兵,相随者,有其少子,年十三余,父子同行,临阵俱殁,至死无惧色。如此之忠,可复当一樽?!” 远远人群中传来隐约低泣。 “自然当得!”隽瘦劲朗的姜峻率先举酒,神色却比方才肃穆真诚许多,“傅太守之忠贞勇毅,我等心服!” 就这一点,他是真心佩服。 荀含光难道想凭一场祭祀,就收买民心? 汉阳余众各心猜疑,但见此也不好落后,一同举酒相嘱。 “听闻当初阎君所守平襄城,倒不曾受叛军之扰,倒是运气。”荀柔轻轻道。 平襄在冀城之西北,叛军行进,本首当其冲,却不曾遭受兵灾。 阎甫忍不住向荀柔身后望去,“可是有人在太尉面前胡说什么?” 在知道庶子兵败被俘,他见到荀柔第一次,就跪下请罪,表示将逆子交给太尉随意处置,可他实在没想到的是,庶子竟然被太尉收服,投其帐下! 果然是异族孽种,尽是无父无君之辈。 他心中暗骂,面上却做出惶恐委曲之态。 一块红黄锦缎包裹的肥肉,露出小可怜一样的姿态,实在辣眼睛。 荀柔只是想敲打两句,没准备现在就跟他算账,自然安慰两句,就将这段插曲过去。 他站起身望向被贼兵“劫掠”后,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汉阳诸贤,“愿与诸君同祝!” 汉阳诸贤只得同样起身来。 “天地英雄气,千秋亦凛然!” 也许对于生活在汉阳百姓,朝廷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他们,但傅燮没有过,他到这里做作的一切,没有一件事,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履行作为郡守的职责,直到死亡。 哪怕他在来汉阳之前,早已看透朝局,早已洞悉自己的命运。 樽中酒再次洒向大地,一场祭礼就此结束。 荀柔拒绝了杨阜的邀请,仍然住在城外军营之中,甚至向其表示,大军带足粮草,不必再向郡中征讨。 “可惜啊。”次一日,荀柔清早锻炼过后,再次来到傅燮的衣冠冢前,“若傅南容在,如今岂会这样不容易。” 傅南容是北地郡人,死后衣冠归葬族地,汉阳百姓却为了纪念,在他牺牲之地,又造了一座衣冠冢。 昨日那一场祭祀,大概又让百姓生起怀念之情,今晨一早,冢前摆了不少祭品,小到一根鲜嫩带露的树枝,大到雁雉之类动物牺牲。 他俯身拾起一朵野花,又自摇了摇头,顺手递向旁边,“若傅南容在,陇右又岂会至此,苏太守亦是循吏,却不能制约此地豪族。” 作为一郡太守,苏则昨天存在感几乎近于无。 贾诩也起得早,又闲来无事,遇见了只好陪他走走,被迫接了花,不得不开口,“陇右风气与关中不同,尚武好利,桀骜不驯,然非无忠义之辈,也并非不怀恩德,太尉怀仁义而至,想来并非不能。” 第373章 “是啊,是怀恩德的。”荀柔望着远处,带着祭品,却逡巡不敢上前的百姓,“只是对于饥饿之人,一升斗就是恩德,对于受寒冻之人,一片瓦一席被就是恩德,但对于锦衣食肉之人,要多少才够让他们感恩戴德?” 十日后。 冀城南面集市开张,未至午时,忽然人潮声动,待守卫的小吏满头大汗的钻进人群,已见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人群中央,年轻的太尉,笑得灿烂如明珠锦帛,让人眼晕。 身边几个清俊文吏,正大声向周围百姓宣告朝廷政令,凡拐卖良家子为奴,当受极刑,家财并没,还补受害人家。 “伍长,我们怎么办?”一个小卒问。 伍长正盯着滚在地上的脑袋,其中一个他认得,是本地有名的人贩,常往陇西等地贩人。 “伍长,你看,那个白三。”一个小卒眼尖,拉了拉身旁的小队长,指着偷偷跑出人去的人,“肯定去通风报信了。” 伍长眼睛一转,将手中长兵一杵,“他们贵人之事,我们哪能管,等着吧。” “等什么?” “等着热闹看。” 第209章 寻衅挑事 其时已至盛夏,六月十五日正这一日开市格外热闹。 留足守卫后,荀柔也的确大手一挥,许换防的兵将出营闲散玩乐一日,申时前回营报道。 他自己也带上典韦,荀缉、荀襄等亲从,往市中去。 尚未走近,浓重的腥膻味先随风飘至,让人呼吸一滞。 饶是荀柔已经熟悉了军营味道,也被这股味道打得一闷头。 一些未能入市的商家大多为羌氐族,自己搭建了帐篷,连片的毛毡帐篷,颜色大抵灰白居多,偶有施涂彩绘,装饰宝顶,各类货物杂列其间,酒浆、皮毛、氍毹、肉类、鱼、盐、野畜、还有金属器皿工匠,都带着粗犷的异域风格。 大多直接堆叠在地,只有少数精细的摊主摆放陈列在布或毛毡上。 自然,这些特异拜访的货物一定更加贵重。 荀柔就在这样一座收拾整齐干净的香料帐篷前停驻。 一个拖着辫子,羊皮衣脱挂腰间的中年汉子匆忙上前来,用羊肉味的秦地方言道,“贵人止步,某有艾叶、佩兰、良姜、桂枝等,都是上好货品,修治得干净,不知贵人可有适意?” 见荀柔并不动色,他又放低声道,“某还有安息茴香、鸡舌香,金颜香,都精细干净的,放在箱中,怕沾了尘。” 安息茴香就是孜然,鸡舌香就是丁香,再加上金颜香,都是外番来货,上贡之品,价格金贵。 其中金颜香更寻常难见,其单用味涩,与沉、檀合香,却能使香味更加清远,堂兄文若从前好用这一味,惜自董卓兵乱以来,久不现中原了。 “既有这等尖货,君子怎么在这里摆?不送去城中富豪府邸?”这些香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 两膀劲瘦的羌族汉子,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君子”竟是对面白皙俊美,声音低柔的贵客,对他的称呼。 他耿直脖子,颜色瞬间涨红,竭力保持冷静,瓮声瓮气道,“某为烧当羌种,不得登贵人门庭,汉阳不许羌氐种入市,也不许我们贩去关中,只能卖给汉族商人,这回听说有中原贵人,某来碰碰运气” 似乎意识到言语有歧义,有连忙解释,“某并不是要抬价,只是汉族商人压价太低,某小族,行一年路老远才带回货,却换不够一年之食,实在我家货物品相好,又干净,比那寻常香铺绝不差的。” 说辞并不全信,但这人打听到驻军在此,就能想到商机,也有些精明在内。 “你果然有金颜香?” 当石良低头,“不敢欺瞒贵人,都是我亲自领人,走氐道,经益州,穿交州,到交趾亲自挑选,亲眼验货采买回来的,绝不掺假。” 还去过益州。 荀柔眉睫微微一动,“好,若金颜香是真,验过满意,我就将你全部货物买下来。” 当石良顿时惊喜非常,带着同族几个人,都来跪下感谢。 这下顿时引起周围商贩注意,一下子围上来推销,七嘴八舌吵嚷得热闹。 荀柔眉头一皱。 “贵人请后帐货,这些我们自当摆布停当。”当石良谦恭的一敬礼,回头用羌语向族人喊了一声。 方才还看着温驯的几个男女,当即就应和了一声,悍然拔出随身佩刀,喊叫着驱赶围拢的商贩。 荀柔满意的微微一笑,“验货过后,我还有疑问,想向君子请教。” 当石良略有所悟,连连点头,“但凭贵人询问,我定照实说。” …… “荀含光去集市了?”任览端着酒一脸惊奇,“他堂堂太尉,怎会去那等腌臜之地?” “兰芝入于鲍肆啊。”赵氏族长赵匡一手握着酒樽,一手揽着美人,满脸痛惜,“惜乎,美人之不存矣!” 他长得一张瘦峋的文士脸,一耷眉就是忧国忧民之态。 “莫非有什么阴谋?”阎甫眉头一皱,觉得不简单。 “集市能有什么阴谋,”赵匡仍然一张愁苦的脸,伸手在女婢胸前一拧,女婢娇呼一身,含羞倒进他怀里,任他搓揉摆弄,“还能买出个田单的火牛阵?那种地方,除了我们的人,都是些行商。” 除了姜氏,其余几家并不在冀城,但荀柔驻军在此不走,他们也不能各回各家,虽都有产业在此,但怎有自己家自在。 第374章 “荀太尉在冀城停驻多日,莫非就为等这一市?”坐于主位的姜峻,良久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今日他邀请三家来此集会,就是想商讨荀柔大军久驻不走,又无其他动静之事,没想到却恰今日对方就有行动。 “集市能有什么?”任览奇怪道,“这太尉到底想作甚?粮草供给也不要,也不招我等去见面,骑马游猎,操练兵卒,当真是家业大,不怕空耗粮草?阎文宗,你那庶子跟在荀含光身边,难道没打探出什么?” “横一向蠢笨,你又非不知,哪能打探什么。”阎甫有种把握不住事态的烦躁,这位太尉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论要怎样,总要划下道来,我所思虑,是太尉至今不愿与我等交心。”姜峻一双剑眉紧簇。 不与他们合作,这位太尉难道还想亲自掌控汉阳不曾? “管他什么,朝廷还能久驻不走了?西拒羌氐,北拒匈奴,还不是要靠我等,”赵匡抬起头冷笑一声,“难道,还敢似在河东,将我等似卫氏一般赶去守陵?” 这话一出,众人皆不说话,姜峻欲言又止。 “姜兄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事,自会有人相报,不如多拿好酒,大家今日畅饮!”赵匡举酒道。 …… “当君止步,我更欲往市中游览一二,不必相送。”荀柔摆摆手,抬头一看,时间控制得恰好。 当石良右手扪胸,垂头恭敬道,“公子对我族之恩,我族铭记于心,今日之后,荀公子就是我们烧当族的贵人,但有嘱咐,蹈死不辞。” 荀柔微微一笑,他刚才不止以百金买下所有的货物,还答应助他们通商长安,所以明白受了他这一礼。 待对方起身,才回一礼道,“烧当亦是大汉子民,我忝居太尉,帮助你们也是应当。” 他今日收获其实也不小,这位羌族首领,虽不通文字,却见多识广,还走过氐道入蜀,笼络住他,将来一定能用上。 当石良头一次听这等话,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荀柔一行已经离开。 入了集市,商贩多是衣冠束发的汉人,货物精细许多,也有些不能摆卖的如木材之类大宗货品。 市中设有专门的中人,负责签订契约,背后担保的,想来不会是官邸。 荀柔先前读过相关情报,但当然不会有身处实地来得清晰,他沿路偶尔问问物价,很快就到达西面的马市。 长安九市,雒阳三市,各类商品都各有位处,冀城只有一市,但也大概分类型,诸如皮货、布料、珠宝等一处,香料、酒品、糖盐等一处,各类铜铁器具又一处等,牲**物,也挨近了在一起,单独在西面开了一片地方。 这片地方比别处都要腌臜,尘土飞扬夹杂秽物,充耳都是喧嚣,遍地都是黄金,一块一块简单的绳索结的围栏,牛、羊、马、驴、还有骆驼,品相只是寻常,或老或瘦,想来好货,并没摆在这里。 而要仔细看,才能发现侧身在这些大体积动物之间,一些灰黑瘦小的身影,大多不过半块破布裹着半身,五官模糊,晃眼分不清是汉是胡。 与牛马同栏。 这是二百年前王莽的形容。 不过,王莽同学所说还不完全准确,这种与牛马同栏的,其实都不是专职贩人的,不过作牲口顺便,职业的,是他右前方出现的这一种。 栓系绳结围栏之间,单独列放,如同牛马一样,依性别、年纪、品相,进行专业区分。 荀柔站在围栏前,相隔一尺处,一个衣衫褴褛不能遮身的女子蹲在地上,怀中一个婴孩,面目青紫,已然死去,她却全然未觉,扒着孩子稀疏的头发,专心致志的捉虱子。 “贵人可是想买奴隶?不知想要哪种?要劳力还是伺候的?或是耕田赶羊的?我这里什么样的都有。”上来招呼的是个精壮的汉子,短褐打扮,拱手作了个揖,姿态与那些卖香料皮货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荀柔笑得温柔,“我都要,要得多,只恐怕你家不足。” “一次买这许多?”汉子更惊讶了,他身后凑上来一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一句。 “太尉!”其人惊呼,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过去。 衣衫干净,就是有些太素了,脸倒骗不得人,气度不凡…… 汉子眼睛一转,换了表情,恭敬又不失殷勤道,“不知太尉要多少,我家纵不够,还有胡六、阎三几家,但请太尉稍待,我等一定竭力凑足。” 荀柔很好说话的含笑点点头,“好好,不着急,你将那几家都请来,我全都要了,价钱绝不亏待。” 这么大的生意,汉子这辈子还没做过,连忙唤了同伙几人,分头与各家商谈,来赶集的百姓,也听得这边动静,赶过来看热闹。 不一会儿,十二家穿戴整齐的商贩就集齐,商量好给出一个价来:“一人八十钱。” “一人值一石谷价,倒也不贵。”荀柔点点头。 商贩们连忙露出谄笑,“这是实价,太尉面前,我等不敢乱喊。” “取金来,熙卿、敬止,你们去点数,点好算给他们。”荀柔再点点头。 “是!”荀仹、荀缉朗声一应。 足重的马蹄金饼实实在在的摆出来,将围观客与商贩眼睛都照亮,荀柔却道不急,待至中人处签了契方好。 十二家总共给凑了五千二百余口,待全验算清楚,才领到中人处签契。 第375章 中人也难遇这等大买卖,诚惶诚恐的写了契书,连问三遍才敢下笔。 那十二家人贩,尽也全都识字能写,亲手签上名字,再由第一个李长小心奉上。 荀柔拿过细看一遍,满意的点点头,递给身旁荀缉,道了一句,“开始吧,就以签名次序付钱。” “是!”荀缉应了一声,捧起契纸,“李长贩六百一十口,得金四斤六两二铢。” 李长见了金子,当即两眼放光,欢喜上前抱住,“多谢太尉,太尉真是爽快” “李长及其同党,略卖良民六百一十口,罪证确凿,依律当处磔刑” “什”李长笑凝在脸上,脖子就被人从身后按住,一股大力从身后狠踢一脚,在剧痛中被按倒在地。 还未等他想明白,就听一声近在咫尺的闷响,接着一阵锐痛。 他看见了自己的身躯,多健壮的身躯,一拳下去就能将人锤倒,从不敢有奴隶跟他造次,怎么就到今日的地步…… “啊” 鲜血淌了一地,随着一声尖叫,其余还等着领钱的十一家如梦方醒,各自想要逃窜。 自然不能让他们逃走,早有精兵准备在周围,上前将人全都按到在地。 “白仲贩四百六十口,得金三斤四两十铢,”荀缉等李长同伙一道都砍了,开始下一个。 金子摆放面前,刀口立在身后。 “白仲略卖良民四百六十口,罪证确凿,依律当处磔刑。” 白仲差点吓尿了,大声喊冤,“我冤枉啊,冤枉,我并不知所卖是良民!” “不知是良民,竟敢买卖,罪加一等!”荀仹大声道。 “罪加一等,弃市”荀缉被两人打断,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的继续。 “他们不是良家子!是奴隶!奴隶,不是良家子!” “以良为贱,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弃市” …… “好!” 万般喊冤求饶都不得恕,人贩一个一个斩了,人群中渐起叫好声。 世道艰难,难免有卖身之事,但对于人贩,却都深恶痛绝,见其死,只觉爽快,倒对年轻俊美的太尉生出敬畏之心。 荀柔垂眸听着众生百态,心底数着数,数到五百,才听到外先有了别的动静。 抬头一看,都认得,排开众人近前的,正是姜、阎、任、赵,四家族长。 第210章 太尉钓鱼 煊煊赫赫,烟尘滚滚,执着长矛大戟的健壮兵卒,身披轻甲,推搡拨开人群,隔出宽阔的通道。 姜、阎、任、赵四人这才顺着通道从容前行。 百姓或有不满,却敢怒不敢言,一腔义气方被激起,又悄悄退了,好比沸水浇了一瓢冷水。 “太尉有兴游览集市,怎不招我等奉陪啊。”阎甫笑容可掬,拱手而道。 荀柔平静注视着四人联袂而至,眼见气氛被几人败散,倒也没什么气馁,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印证。 “诸君庶务繁忙,哪好打扰。”他目光在赵匡染了酒痕的罗袖上明显一停,“听闻今日开市,我也不过闲散至此,不必劳师动众。” “族叔救我!”“叔翁救我” 二名按倒在地的人贩,在这时爆出凄厉的呼救。 四人都望了过去,然后彼此顾了一眼,都没有认出这两是谁家的好侄儿。 赵匡上前一步,带着酒劲悠然随意的一鞠手,“此地腌臜,岂是太尉顾驾之处,不如移步府中,太尉想见什么奇珍异宝,我等都能奉上” “赵匡,贵人面前岂能如此失态!还不退下!”姜峻连忙打断,将他拉回,再一拱手,“市中商贩粗鄙,太尉何必因此等小人动怒?” 荀柔不多废话,向后摆摆手。 “阎术,贩良民二百六十口,得金二斤,依律当处磔刑。”荀缉于是继续用平静,带一点厌倦的声音颂道。 为避免浪费时间,将交易和量刑一道,因果分明,简直贴心。 “太尉稍等!”阎甫一激灵,连忙开口。 话音才落,手起刀落,鲜血溅起,那阎术已然头身分离。 四人同一悚然,都觉得方才那刀从脸皮前刮过,飚出一次血。 “叔翁!叔翁救我!我是任休啊!去年除夕我还接过叔翁亲手分的祭肉!呜呜叔翁叔翁救我一命”有了前车之鉴,溅了半脸血的另一位名门之后,连忙连哭带嚎报上姓名,拼命向这边挣扎过来。 “还请太尉宽仁,他家愿以钱帛输罪。”接过祭肉,那就是五服之内,任览硬着头皮开口。 身后分明还跟着私兵部曲,但想起刚才果决的刀锋,他还是一点不感到安全。 “正值国家战乱,民生凋敝,如此行径,如趁火打劫,实乃不忠不义,况狼犬尚知同族之义,贩卖族类,六畜不如!此罪绝不容情! “诸君以为如何?”荀柔扫过众人。 四人皆垂首避视,不再言语。 “判!”荀柔又一摆手。 “任休,略卖良民四百二十口,得金三斤零六铢,依律当处磔刑。”荀缉站直,拱手扬声宣道。 “啊饶命!太尉饶命!太尉饶命!”任休凄声嚎叫,泪水滚落。 贩了十年人畜,原本也心硬如铁,至今日却动心肠。 荀柔亲自拔出随身佩剑,抬手,落下,亲手送他一程。 “国法朝廷,守公平正道,护百姓安危,有害于天下民众者,即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之事,望诸君引以为戒。” 第376章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纵更衣盥洗,一身干净,任览仍旧颤着手,拿丝巾使劲擦着脸,仿佛族侄热血仍然还留在脸上,那扑面的腥气还萦绕鼻端。 他怕血吗?自然不怕。 汉阳,四战之地,从识人起,他不知见过几多兵争来去, 但就像任休,在陇右纵横,略卖人口的,死人不知见过几多,胆气哪会不足,真轮到自己,仍然涕泗横流,伏地求饶。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赵匡皱着眉,酒色俱退,长长叹息。 “当然来者不善,荀含光见我等没将汉阳举郡奉上,已心生不满,故意在市中杀人,以立威势,”阎甫急促道,“诸君,我等不可坐以待毙!” “哪到那般地步,不过惩治几个商人。”姜峻连忙道,“太尉行事非无根据,恐怕是怒我等怠慢,不如遣人沟通,看其意竟要如何太尉挟兵而来,若能彼此相安最好,否则恐胡族趁隙,岂不为外族人笑?” “姜伯达,你自然无碍,只是今日荀含光杀我阎氏与任氏族子,以及赵氏门下,我等怎能如此罢休?况其杀气颇重,要独掌乾坤,容不得他人在侧,你且小心奉承去吧我知你今日惧了。” “你如何说这话!”姜峻脸上火辣,强道,“忠孝之道,岂能忘记?我等本意也非同朝廷作对。” 赵匡叹了口气,“朝廷衰弱至此,我等本为强援,太尉却欲打压,实为不智。” “我等还不如投了马腾、韩遂!还得自在!”阎甫脱口而出。 “什么?”姜峻当即怒视。 “此乃引狼入室,绝对不可!”就连多与羌族通商的赵匡也道。 “我、我戏言耳。”阎甫连忙赔笑道,心下懊恼,“怒火烧心,一时失言。” “今日还是暂罢吧,”赵匡无精打采,“我等并无反叛之心,各谨守门户算了。” “诸君,我想起一道传言。”阎甫急于覆盖先前失言,竟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则消息,“荀氏素有痼疾,年初父丧,其哀毁甚重,以致呕血,有医者断其寿不过三五载,若是如此彼欲急功近利,恐怕,我等危矣。” 三人各自出神,一时四人各怀心意。 …… “太尉有令,安置救回百姓,令就中家人团聚,以百人为落,给其衣食,随行学吏,教授’国‘、’家‘二字,明日簿吏计各问其姓名,计于簿上。”荀仹站在主席之左,传达荀柔命令。 “今日就授课?”学官中一人惊讶出声。 “领命。”徐庶上前领命,把那一声质疑盖了过去。 他去岁河东授课有方,被任命为学吏长,虽常充军师,参赞军事,但此行主责却是教授军中兵卒,有教学任务,自然归他安排。 今日授课目的不在识字,人心惶惶需待安抚,他心中明白,很快就想出几条办法。 “今日时间紧迫不提,明晚或有大雨,需得雨落之前,让众百姓至少有草棚容身。”他看向负责军需的戏茂。 “此地林木茂盛,让兵卒伐些小树,再砍些枝杈,以此作椽檩,再让百姓自己寻茅草铺上足矣。”戏茂思量得也飞快。 “明日朝食过后,开始籍录姓名,汉胡等同视之,皆记在簿,温和礼敬,不得轻慢侮辱,请袁君费心。” “唯。”袁涣拱手应命。 虽然荀柔预定他为汉阳太守,但在就任以前,暂为军中主簿,总领掾吏,就是曹昂、杨修等一群官n代。 这群年轻人,由于出身,多少有些傲慢,一般人很难驾驭,幸有袁涣同样出身名门,有才华能力出众,方得受管束。 “居中调衡,托赖贾公。”荀仹拱了一拱手。 “不敢懈怠。”这等时候,贾诩也不敢偷懒。 “约束兵卒,操练如常,使探哨先探往陇西二郡路径,书写计划,不得懈怠。”荀仹又向荀襄几人道。 “太尉无恙否?”吕布自刚才就按捺半天,这会儿当即开口。 “叔祖小染暑热,已使随军医工看过,休息一日就好,吕将军不必担心。”荀仹神色平静。 “那我等就放心了。”吕布大声道,昂首环顾帐中众人,揣度各自颜色。 “诸君勉励,勿违军令,后日议事勿违,散帐!”荀仹把头扬得比他还高,宣令结束,转身离开。 二日过后 “太尉病虽不重,但先前劳顿为息,尚需修养,诸务已各自分配,望诸君各守本分行事。”荀仹在此站在帐左传令。 “敬止,不知太尉病情如何,可否许在下探望一二。” 任务分配后,众人走出主帐各自会营,曹昂自度与太尉算通家之谊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去看看,便向荀缉询问。 “子修还是不要去的好,就算去,太尉也必不会见你。”杨修正巧路过听见,顺口就插话。 “……这是为何?”曹昂沉稳,并没因他偷听生气,反而诚心请教。 “这不是明摆着是太尉之计嘛,”杨修挑眉看荀缉一眼,没从对方脸色看出什么,有些失望,仍然低声道,“将焉取之,必先予之,道理可是?” “啊…”曹昂吃了一惊,转了脸色,“如此,是我失言,不该问了。” 荀缉神色不动,不管方才杨修说话,还是曹昂羞愧,都不曾让他动容,“太尉曾道探病来去,打扰睡眠,耗费功夫,大可不必,诸君做好本职,不要趁此懈怠。” 第377章 二人只能称唯,自退下去。 荀柔虽未出,但也确实各方分配了任务,此时,冀县市口摆放了一根粗横木。 “瞧一瞧,看一看!荀太尉有令,但有能竖举此木,行五丈者,奖其十金。”兵卒敲锣打鼓,引来百姓围观。 横木沉重,并非寻常人能举,但也不是没有大力士。 军营每天出摊,也信守承诺,无论汉民还是胡族,只要有人做到,就奉送十金,每天都能送出几十金去。 如此消息,比先前市中杀人还要刺激,很快连带之前消息,传遍汉阳。 然后,横木旁树上才张挂出榜,但有冤屈,可往来报,太尉为之做主。 “学商鞅立木为信,荀氏恐怕要准备动手了。”阎甫请来任览、赵匡家中议事。 “何以见得?”任览张口就问。 “商鞅变法,为取信百姓,故于市中立柱,荀含光立柱为信,招揽民心过后,恐怕会有动作。” 他无奈叹了一声,“荀氏杀少府,就如此先寻罪过,我等族只蔓延,岂会没有不肖子弟?只不知何时,就要被他寻将出来,其人再攀扯出他人,一个连一个…” 赵匡也长叹一声,“逼迫太甚矣” “那如何是好?朝廷大军有数万。”任览吓得慌神,“冀城还是姜家兵马多,不如请来姜兄,共商大事。” “姜氏心向朝廷只会坏事。”阎甫道。 “大军在外,我们没多少兵马,又能如何?”任览道。 “可还记得,那日我所言传闻?据我打听,这些日来,荀含光不曾现身人前。”阎甫道,“又有军吏市中采买黄芪,此药贵重,绝非寻常兵卒所及,定是荀含光用了。” “只需在药上稍动手脚,可令其自退。” 赵匡眉梢一抬,“如此,似乎不难。” “的确,不过我已做了许多,”阎甫将手一摊,理直气壮道,“剩下之事,我凭什么一肩担了?你等坐享其成?” “你不怕我等暗告?”赵匡道。 “你且去,不过将来大家一道死而已,”阎甫做出无赖样,“我先到地下,等候二位一同喝酒,倒是姜家养着马,说不定倒能留得一命。” …… “药坏了。”荀仹低声禀告。 “哪家动的手?”荀柔从榻上坐起身来。 “不出叔祖所料,是任氏。” “汉阳的草场,大不足抗韩、马,又引各方觊觎,故姜氏是愿靠近朝廷的,其余三家……咳咳……”荀柔捂唇轻咳两声,摇了摇头,“阎、赵两家,依靠行商,是既不愿受朝廷掣肘,也不想完全失去关中市场,所以不管怎么想,不会亲自动手,只有任氏依仗冶铁之技,如此族长任览,性子才养得如此莽撞无畏。” “不过,也的确算是依仗,我的确舍不得任氏家养得工匠……也罢,有得有失,不能贪心,动手吧。” 将人以如此剖析,固然无情,不过人之所识所想,又有几人能超脱自身立场阶级。 第211章 河内长安 “日月光,在西方,北辰定,璇玑亮…… “一石粮,二百钱,一斗盐,只一百…… “落户籍,税赋免,二十亩,人人有,一岁积,年丰足……” 袁绍缓缓、缓缓的用怒至颤抖的手,将文书放在案上,他神色平静,但只要了解他的人,便知他已怒到极点。 自春日来,河内郡街巷,便流传起许多这样的谣言,短小精炼,朗朗上口,被小儿传唱。 何处源头已不可查,待他与帐下谋士注意到时,已传得满郡都是,控制不了了。 谣言中尽言关中朝廷之利,又有谶言,颇动摇黔首之心。 有不少百姓逃向河东,境内更四起匪叛,虽不能成势,但当初取下河内,他是冒了极大风险,就是为给冀州找个出口,继续发展。 可如今河内疥癣成了疾,将他生生拖在此地半载,莫说发展,脱身都难了,怎让他不恼。 “朝廷,不过是有京兆常平仓粮,安邑盐池之利,才得支持,”辛评拱手,温声宽慰,“主公只要拿下太原、上党几个丰饶之郡,必能宽裕些,嗯,其实四百钱一石粮食,在如今世道,也算十分仁义了。” 袁绍没说话。 “不能彻底掌控河内,哪能安心北上并州?”田丰张口就是大实话,顿时让袁绍脸色变得难看。 沮授一见,连忙道,“眼下之要,还是要稳定河内民心。” 袁绍看了过去。 “医道有一言,人生疾病,有表有本,表于外,而本于内,如今河内之疾,谣言是表,其里在民心。” “其一,明公奖赏张杨,但张氏偏私,营中分赏不均,吵嚷不断。 其二,关东战乱不休,并州匈奴侵略,多有流民逃至河内,而未得安置。 其三,一郡之内豪族林立,各立堡邬,各怀心意,谣言流传,究其缘故,此为最甚。” 不用说,就是这些河内大族,传播的流言啦。 “明公对其宽怀,此等人众却不感恩,不与明公同心,还妄图以此拿捏,又欺压百姓,收揽流民,明公当急寻其根由,捕其罪首,将其田财分与兵卒流民,一郡人心俱平。” 沮授说得铿锵昂扬,田丰连声赞同。 袁绍神色微动,实话说河内士族实在太多了,盘根错节,占据大多数土地和人口,他连在此募兵都不容易,更别说钱财。 第378章 “不可啊,本初!”许攸突然道,“沮公与这是要坏公大计啊!” “你说什么!”沮授怒而起身。 “沮公与,你先说,这计策从何处想来?难道这不是荀含光之计吗?” 沮授脸色顿时涨红,他…他只是参考、参考了一下。 许攸见袁绍换了神色,知道自己戳中了点,袁绍向来自视甚高,将荀含光看做后辈,旧日在京城时,并没将对方看在眼里,如今对方却做了太尉,他嘴上不说,心中还不知如何郁闷。 “民间谣言不登大雅之堂,与河内名门何干?” “况且,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荀含光挟持天子,行此悖逆之策,大失士族之望,而本初公,则以累世台叶,虚怀若谷方得众士归心。 “若本初公亦学荀柔之计,百姓于白波之类,是愿意从本初公,还是从朝廷?此计就算荀含光可用,本初也用不得啊。” 袁绍原只是不悦,此时却也露出思索之色。 许攸水平是有的,这话也说得颇为关键。 荀含光本人没什么根基,不过是依仗天子大义,但袁绍有今日之成就割据一方,却全靠得是他也袁家在士族中的恩义和威望,若是坏此根基,他将来以什么来招揽贤士? “要说起来,河内的粮价民策已十分仁德,就论赋税,虽未免税,但却是三十取一,虽说粮价略高,但于农夫并无害处啊。”许攸继续道,“关东多少地方粮价都上千钱,曹孟德兖州七百钱,青州、青州是也五百钱了。”当然青州盐价比粮价还低,这就不说了。 “至于谣言,还不简单?搜捕民间传说者,令里县相互发举,杀上一二威慑,谣言自破。再设下边禁关卡,着大将守备,勿使逃窜,就是了。” “岂能如此残暴!许子远,你这出的什么主意,要置吾主于不义!”田丰惊怒。 “以君之言,方才沮公与所言,就不杀人了?”许攸反问。 “你当我不知,你为何要阻止?还不是收” “主公,某也有一策,可解君烦忧。”田丰的话到一半,被郭图打断,“既不必得罪士族,足可安置百姓,还能募得兵卒。” “哦?” “屯田。”郭图吐出两字,“收购田土,招募流民入军,编为行伍,耕作并操练习武,给衣给食,收成尽归入军粮,一年即能积谷万石,军法规矩,也不惧其逃亡。” “还请细细道来。”袁绍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 “袁本初在河内行军屯,短短时日就收揽了数万之众,许多贫穷百姓求食,自愿入军伍…如今河内粮价上涨,境内却反倒安宁,荀御史,我们还要继续行间策吗?只是恐怕不易。”司马朗跪坐席侧,剑眉紧促。 “继续。”荀攸取过文书,细看了一遍才放下。 “可若让袁绍壮大”司马朗虽已习惯了上司的言简意赅,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太尉与攸尝论屯田之策,太尉以为,此策行之不易,纵有能吏,短时见效,长久弊病从生,伯达不必担忧。”荀攸平静解释道。 “是。”听闻太尉早有议论,司马朗松了口气,“原来是我多虑了。” “荀御史。”司马朗正待起身,就见陈群快步而入,“兖州有信来。” 兖州? 司马朗一边知机告辞,一边忍不住琢磨。 如今的兖州牧是太尉之友,曹子修之父曹孟德?曹兖州一向激励图进,莫非又进攻了周边哪个诸侯? 徐州?冀州?扬州? 不知这回他用兵得胜否? “边文礼被曹兖州杀了。” 荀攸接过文书。 “曹兖州竟因边文礼出言不驯就族其家…”陈群皱紧眉,“可要出文申斥?边文礼毕竟是名士,弟子颇多,恐引起议论兖州也可能不稳。” 若是荀文若在此,大概会赞许两句,可惜陈长文顶头上司是荀公达。 荀攸只点点头,将帛书放在案上。 “我会同荀令君商议此事。” 待陈群离开,荀攸将两份消息都又看了一遍,这才袖了,往尚书台去。 尚书台比御史台更繁忙,文吏往来,门庭若市,屋内竹架上垒起层层竹简纸张产量不足,日常事务还是用简牍多些,也不易损坏。 荀彧抬头见是荀攸,知他有要事,当即屏退左右。 荀攸也无废话,当即将两份消息都摆在案前。 “屯田之策既行,秋后袁本初定会出兵,曹孟德杀边文礼,恐兖州之势不稳。”荀彧沉吟片刻,说出判断,抬眸与荀攸印证。 荀攸点头,“是,攸之意,不如引袁本初去争兖州。” 荀彧眉心微折。 “总好过向太原或”荀攸顿了一顿,方道,“雒阳。” 两人目光一对,室内空气一凝。 荀彧神色沉静,荀攸目光探究,最后还是荀攸先低下头。 “公达之意,我亦赞同,就如此报与太尉吧。”片刻,荀彧温声道。 “唯。”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令君。”内侍装扮的青年来在门前,见还有荀攸在此,拱手施礼,“荀御史。” “可是陛下有诏?”荀彧起身肃立。 “陛下召见尚书令,想问一问,近来太尉的消息。” “是。”荀彧认真的整理一番分毫未乱的衣冠。 “太尉如今不知行军至哪里?还在汉阳吗?” 第379章 “不知汉阳如今天气如何?可与长安一般炎热?太尉身体如何?” “汉阳此郡,如此难为吗?若实在艰难,不如让太尉班师回朝吧?” 天子身着常服,态度温和,问出的问题却实在让人为难。 不过荀彧在第一次被问话小小惊讶过后,便能温言细语回答并安慰天子了。 是安慰。 可除此厚意之外,天子既不懂得军事,也不关心出征战况。 “太尉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每次都会被这样问,饶是荀彧,心中也升起些许无奈之情。 过去他曾对堂弟对天子不够庄重而不满,到如今亲自接触了天子,才知为难。 天子固然是仁善的天子,却更适合在成平时垂拱而治。 “公达未走,可还有事?”荀彧回到尚书台,就看到荀攸。 “攸听闻,每隔三五日,天子就要召见令君,问询出征之事?”荀攸问道。 “天子并非不信任太尉,只是担心。”荀彧回答。 荀攸垂眸,也不知想了什么,片刻方道,“令君休沐可要去白马寺?” 荀彧点点头,“公达可要同去?” “是。” …… 荀柔钓鱼执法,从汉阳四族中钓出了倒霉蛋任氏。 迅速从这家下手开始清洗。 任氏财产充公,满族俱收,阎氏、赵氏虽然没在药材上下手,但却预备了人手,联络了相熟的羌、氐族落,要做背后的黄雀。 幸好荀柔先发制人,将这场叛乱扼杀在了摇篮。 阎甫见势不妙,在抓任氏时逃跑,赵匡则在抓捕之前,当着前来押解之人,饮了鸩酒自尽,唯有姜氏,在第一时间前来请罪,得以保全。 “赵匡自尽前恳求太尉不要赶尽杀绝,给赵氏留一条血脉。”荀缉顿了一顿道,“我答应了。” “无碍。”荀柔轻轻摇头。 抓捕入罪执行,都不需他亲自动手,此时他正在吃饭。 平民一日二餐,王侯一日三餐,帝王一日四餐。 以他如今的品级,一天可以吃三顿。 晶莹雪白的米饭,配上新鲜的菘菜与鱼,只需一点盐调味足矣。 他吃得不快,一刻钟才吃了半碗,荀缉进来复命,便暂弃了箸。 “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可以直告对方,我们不牵连无辜,不止允许他族脉流传,若家中子弟才能出众,通过考试,为官为吏亦未不可。” 荀柔缓缓道,“旁支若无悖逆之事,多宽赦无妨,只财帛不必多留,足一年之食足矣。” “是,我记住了。” 正是这时,长安来信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袁绍帐下商议: 沮授:打土豪分田地。 许攸:认清敌我关系。 郭图:资本的快速积累。 话说,写到今天,突然发现所谓屯田之策,本质就是压榨剩余价值,完全就是资本主义嘛,难怪一直觉得奇奇怪怪的。 有时候,真的觉得世界就是个圈啊。 第212章 东南形势 信匣先置在案上。 荀柔再端起碗,继续细嚼慢咽的把饭吃完,然后黑漆漆的药盏端上来,滚烫得冒着热气。 这样当然没法吃。 荀柔于是将药先放一旁,让人端来清水,净手,开锁,撕下封条,打开信匣。 荀缉抬眸看了无知无觉的荀仹一眼,还端着空案的堂弟回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信,有很厚一摞。 荀柔接住的时候就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心里先有准备。 袁绍选择了屯田策来增长实力,不得不说,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倒是曹操竟一时激怒竟杀了边让全族,有些出乎意料。 边让被何进征辟入雒阳,在董卓秉政后又随大流逃回关东老家陈留,……荀柔曲起食指,一下、一下,叩着桌案。 曹孟德真是一时激怒吗? 曹孟德当家兖州,边让当地知名人士,却没有入幕……公达与文若提议引袁绍去兖州,祸水东引。 所以,边让因何而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兖州士族。 这当然有风险,操作难度不低,袁绍也未必能那样听话。 也许就大胆去拿太原或河南呢? 那他这边就必须班师回朝,硬磕了。 好吧,他还是相信公达和文若的判断和能力。 铺纸、研墨,荀柔提笔全权授权荀攸操作此事,允许了信中提到让钟繇持节雒阳,收复当地杂兵散匪之事,又写了一份调兵符给荀彧以防万一。 出征前,他留了一道调动长安虎贲的符令给堂兄,不过若是防御关东势力,还是河东兵马更方便。 不过,为了显得更纯洁无辜一点,他又写了一道允许曹操上表自辩的文书。 杀一人就算了,灭其宗族就太过分,一州之长官这样做法,至少要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写完这一道,荀柔端起温度凉下来的药盏一饮而尽,继续翻看下一份。 在益州,刘焉果然是蠢蠢欲动。 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胆子,还是长安某些人给他的信心。 看来,要尽快让阿音启程了。 将这一封书信放在一旁,荀柔开启下一份。 袁术攻扬州,拿下了靠近豫州的九江、庐江、六安三郡。 不过据消息称,之所以没能继续,不是扬州牧刘繇的本事,而是袁术自己的问题。 第380章 原本,袁术自豫州下九江郡,令孙坚自南阳攻庐江,短短三月,两路兵马并进,势如破竹,孙坚比袁术快一步,拿下庐江后,又北上拿下六安,再到合肥与袁术合了兵。 刘繇怯退,自丹阳都退到会稽山阴一带,依靠长江天堑抵挡。 袁术此时都拿下合肥了,显然要渡江试试,孙坚也厉害,还真自为先锋,从春谷渡水成功,结果就在这时候,不知怎么,袁术掉了链子。 竟突然就不渡了,大军回转,把孙坚独个,带几百亲卫先锋丢在江对岸。 刘繇才能一般,但手中还是有几万兵马,这会儿孙坚都渡河了,哪能不拼命。 前有大军,后无补给,也是孙坚厉害,一路从春谷沿将南逃,到枞阳附近才甩脱追兵,重新渡江回到北岸,手下兵马却着实损失惨重。 “……众兵争渡,攀船将覆,船上之人以刃断指,至岸,舟中之指可鞠,是时,风颠浪涌,狂风大作,孙文台涕泪俱下,对亲随众将,举手上指,必报此仇……” 友若兄,还真是有点文采在身上。 荀柔被荀谌开了上帝视角,知道袁术之所以突然后退,除了妒恨孙坚武略和得人心之外,还真是收了消息,豫州出现叛乱,所以急回老家。 至于最后孙坚选择信哪个原因,自由得他们自己掰扯,他只用知道,东南形势不用担心就够了。 荀柔往身旁褥上斜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拿起下一份。 这次是阿兄。 他神色微敛,忍不住抿了抿唇。 幽州刘虞、公孙瓒两方,在兄长协调下,终于重新达成同盟。 兄长没回来,但没上表申请,将荀欷派回来奔丧。 兄长不回来,是为稳住北方形势,不给他坍台,遣阿稷回来,却是明明白白向他表示不满。 荀柔掩口絮絮低咳起来,提起笔却写了一封斥责信,将荀欷降了三级,从千石降到四百石,表示考虑是孝行,这才没一撸到底。 汉以孝治天下,孝道也只得提倡,只是传到如今四百年,却逐渐变了味道,常常有人做出夸张怪诞的行为,甚至自残,以图博取功名。 荀柔早看出这个苗头,却没找到插手空间,到自己家,这才有机会出手管一管。 既然当官为吏,受百姓供养,所行所为必要受此约束,不能自专。 写完长长一封文书,搁下笔,继续翻看。 除了这些,都是些零散消息,不甚要紧。 “让凤卿预备,三日内启程,准备完毕,出发前与众将在来见我。”荀柔向荀仹传达了命令,将薄衾一裹,往软枕上一躺,准备休息。 荀襄先启程,汉阳这边收住尾,他也要动身。 安定郡,至少要打几场硬仗的。 一旦升旗行军启程,就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踏实休息。 “啊,还有。”他复睁开眼,“若有休若兄消息自牧苑来,就来唤我。” 牧苑,顾名思义就是养马牧场,位于汉阳郡北,此处初为汉武帝所开,到如今被姜氏接管,姜峻主动将之献出,荀柔便让荀衍接手。 堂兄原本守卫的陇关,如今重要性降低,则换了小将廖化。 “唯。”荀仹连忙拱手。 榻上片刻就安静了。 荀仹悄悄向荀缉眨眨眼睛,指指自己,用食指中指交叉摇动几次,比了一个离开的手势。 荀缉摇摇头,一扯他的袖子。 先轻步上前,替叔祖掩了一遍被角,再收拾了案上的残墨文具,端起案放在帐边一角。 往香炉中放了一把祛虫的香料,将烧水的小炉掩了火,将壶放回炉上用余温温住。 最后才将帐篷的窗口垂挂下来掩住光线,这才拉了堂弟的袖子轻轻撩帐边,出帐来。 “明白了?” “是,是。”荀仹连忙点头,却见同僚贾穆领了一老一壮两个披发左衽的胡人过来。 “此人要求见太尉,父亲就让我将人领过来了。”不等询问,贾穆直接道。 “文和公让人领来的?”荀仹下意识看向堂兄。 叔祖近来抱病修养不大见人,营中都知道的。 但叔祖也向来对贾文和的态度不一般。 荀缉也不由皱眉。 “若是太尉不便,某可以改日再来。”当石良恭敬欠腰道,他身后的青年只低头讷讷不言。 “当石良君,不必如此客气。”帐帘撩起,年轻的太尉,白麻单衣外披秋色蝉纱,含笑款步出迎。 纱衣披在肩头,随微风荡在身后,青年含笑的眉目比春日蒹葭还要清润,当石良瞬间无师自通了明白了汉人尊崇的名士风流。 待对方走到面前,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来,又一把扯住身旁的儿子也跪下。 “这又是何故?”荀柔弯腰,拉住对方的臂膀,“莫非我先前应许你家入关贩货,出了问题?” “并非,太尉之恩,某回去之后左思右想,不得报效,实在不安。”当石良磕了一个头,“某今日前来,是希望让某子投效到太尉帐下,做个亲随小卒,稍以报太尉恩义。” “某当良贾,愿追随太尉左右。”他身旁青年也连忙道。 要论报恩,这都还没入过关卖过货,报恩也太早了,倒不如说是看他在汉阳大刀阔斧,看好他的潜力。 荀柔心里清楚,但也高高兴兴将对方收下。 第381章 一则安定羌族颇多,有他们为向导,当然是好事,另一则,有一就有二,扫荡汉阳这一场,已被有心人看进眼里了。 当良贾并非独身来,还带了几个同族青壮,于是便封了他一个牙门校尉,归典韦统属。 “汉阳此地,百姓常因战迁徙,故不心安,往来无定,若要安定,当复耕种。”荀柔将一匣棉籽郑重递给袁涣,“此地亦丰饶,渔猎不如耕作辛苦,又多得钱财,要让百姓复为耕种不易。” 诸事已定,整装齐备,将行之前,最后叮嘱一回。 “此物,唤作棉,种实可作衣,绵软更胜麻、葛,比丝帛易得,稍得经济,曜卿谨慎用之,细心耕耘,或可解当前之困。” “千万记得一句,终要百姓得利,自愿而为,方能长久,否则一日驱使,一年驱使,岂能驱使百年?计在当下,亦在万年。” “明公放心就是,臣明白。”袁涣拱手而道。 “我将敬止他们留在汉阳,为你辅佐,任你差遣,当奖当罚当刑处,由君自专。” 汉阳本地官吏,借任氏一案,被他撸掉许多,正好将一直跟着他,没有任职地方的荀缉等人补进。 军中掾属的职务,则补进汉阳才学之士,先前巴掌打了,后头该给甜枣了。 如姜峻之子姜冏,赵氏未牵连的旁支赵昂等,都在入选之列。 “明公放心。”袁涣长揖,“涣定不负君所望。” “汉阳安危,则托赖阿兄与伯达兄。”荀柔又向荀衍与姜峻道。 “是。”荀衍抱拳。 “不敢负太尉之托,除死方休。”姜峻亦连忙道。 荀柔将头一点,当即登车行令,领兵马浩浩荡荡再付征程。 【汉阳旧有姜、阎、任、赵四姓。既迎柔师,欲使共治,柔不为降屈,任、阎、赵三家寻悔欲反,谋泄皆缚,将就刑诛,柔不欲牵连,嘱从孙、军令史、缉,细究详查,释其无辜,还其家财,因所赦者数百人。又曰:定国安民之术,富国强兵之要,在于农耕,计在当下,亦在万年。用袁涣为汉阳太守,劝农耕桑,振救乏绝。 于是,一郡皆服,烧当羌帅当石良来归。】 第213章 风起微末 西京长安 司徒府 两个青年儒生,在门客田异的引荐下,在堂前拜倒。 “参见王司徒。” 两人一个瘦高一个黑矮,萧瑟秋风初起,吹得二人单薄衣衫显得寥落。 “请起吧。”胡子花白的王允,身着赤黄直裾,神色冷硬,嘴角紧绷,“恕老夫无能为力,你们想谋官职,该去高阳里。” 这二姓曾在他受宦官迫害入狱后为他向灵帝求情,为着当年那点情谊,他才亲自出面拒绝。 两个儒生对望一眼,其中一人低首道,“司徒面前,在下不敢妄言,实是太尉家门第高,我二人攀不上,又闻司徒礼贤下士,正直仁厚,这才姑妄一试。” 说完又恭敬的稽首一礼。 王允冷哼一声,一摆衣袖。 他自有原则,最讨厌人说谎,故也不能因人家说实话忌恨。 “这话倒还算诚恳,不过官吏任免在尚书台,那处墙厚门紧,老夫着实爱莫能助。” “司徒误会了,”另一人解释道,“我二人才疏德薄,岂敢妄图官位,只是自关东来奔,本图关中安稳,谁知长安居,大为不易,随身不多的钱财,空耗殆尽。我家中有老母奉养,我好友,妻室素有痼疾,时时服药,家中又有三岁小儿……” 说到此处,那人忍不住低头以袖拭泪,一片青灰的粗布袖上,层层都是补丁,“原本无计可施,坐困粮乏,近来听说槐市中蔡公的天一阁要招抄书佐与侍候,我二人又会一两笔书法,读过一两卷经书,就想请司徒帮帮忙,可否举荐我二人去谋份薪俸?” 王允并未被他真情流露打动,丈夫养家糊口那是应该,长安城中可执之业颇多,沦落至此只能说二人无能。 不过,天一阁虽是当朝国丈蔡邕主持,但其中的书佐、侍候却不算官吏,只是因为国丈蔡邕宽仁,俸禄丰厚,加之身份虽高却并不拿架子,很与人亲近,让不少人生出借此捷径攀附之心。 这两人看着倒是一派老实,不像巧心钻营之辈,王允看了一回,仍然不放心,又考察了一番才学,只是平平,作书吏够用,蔡国丈偏好又才之士,二人在却差了些。 如此,举手之劳,倒好还了当年人情。 王允点头为二人写了举荐信,又声色俱厉训诫一番。。 “尔等到了书阁,当老实勤勉执事,勿作他念,若是让老夫知道你们借此攀附,老夫必不饶!谨记勿忘!” 二人连忙再拜,“谨受司徒教诲,我等绝不敢忘。” 既还人情,就做到底,王允看二人形容寒怆,便又各给二十金,素绢五匹,以助家资。 二人各抱所赐,千恩万谢出了府门。 青油壁车辘辘驰过巷口,车中淡淡容服的女子,起帷幔往巷口望了一眼,恰见两道身影自里巷中出,莫名有些眼熟。 她微微蹙眉,指尖点住额角。 只是当年她侍候过许多宴席,却不曾留心,浮光掠影般过,记不起多少。 秋风一卷,那二人身影便已错过。 司徒,三公之府,每日往来觐见者不少,御史台自然找人监视注意,只是二人形容俱不起眼,一打听就是来求资助的寥落士族,长安如今不少,哪家公卿都有,监视之吏便未着意。 第382章 书记随意落笔,待归总时,便淹没于众寒门之中,渺无痕迹。 … 如今,荀柔稍能理解,为何中原王朝每每处理边患,都使用杀戮为手段。 多民族地区,复杂的恩怨纠葛,差异的语言和风俗,盘根错节的爱与恨,背叛与结盟,就像一把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教化太难,一把杀尽,杀得畏惧退守,是是最省事的办法。 分兵,阿音不过带走一万人,而治理汉阳,他给堂兄与袁涣,就足足留下五千,还有挑选出的,各曹属最优秀的胥吏。 若非有人提醒,让他带走杨修杨德祖,这继续征讨的路上,他得和戏志才两人亲自核对计量粮草。 “这是如今粮草数目?”荀柔探头看向戏志才手中的简牍,一眼扫过分列项目,直接看到最后。 “是。”杨修立答道。 “辛苦了。”荀柔点点头,看向账面上干净利落的数目,觉得自己总算发现杨德祖小同学,正确使用方法。 杨修指向案上的黏土堆,“太尉,这可是安定一郡地理?” “不错。”荀柔点点头,一双无可安放得脏手上举着,“尚未完成。” 杨修等了一等,“太尉可还有吩咐?” “并无对了,”在杨德祖陡然亮起的目光下,荀柔嘱咐道,“临寝前,定要再巡视一遍粮草存放之处,此为军队根本,你如今身为粮草官,万万仔细,疏忽不得。” “…唯。” 被压制了搞事灵魂的杨修,无精打采的离去,掀起的帐篷吹进一股山风,凉得荀柔一哆嗦。 戏志才一边大笑着,一边起身倒了一盏温汤,又打开将尽的香炉,自青丝囊中钳了一枚香丸进去。 “太尉怎么不将杨德祖留下?杨君颇为灵秀,常能出人意料。” 荀柔道了声谢,拿手腕夹了盏,一气喝完,“不通实务,又好作惊人之语,先踏实作一路粮官再论。” “太尉更了新香?十分沉馥绵长。” “志才闻出来了?”荀柔露出笑意,抬起头忍不住显摆,“我不善此道,先前是家中存的散香,这回是文若所制的新香,与寻常香铺所制自然不同。” “原来如此。”戏志才一笑,又执起笔,“每观君家兄弟亲善,令人羡慕非常。” 荀柔嘴角忍不住上翘,他轻咳一声,又精心的修整了泥盘上的河谷,招了招手,“志才兄一道来参详。” 安定郡,郡名安定,前汉时从北地郡析出,治所临泾,另领六县。 从此佳名看,汉武帝当初对它抱有相当的期望,但现实是,安定郡并不安定。 每当北方草原来敌,又或西北羌氐内乱,安定的存在感总是高到爆表。 盖因此郡有以险固闻名的高平第一城,正是萧关之所在。 此郡与相邻汉阳郡不同。 汉阳郡似高原上的盆地,两山相夹之间,是河流网布的平原谷地,虽有山岭起伏,但终不甚陡峭。 而安定郡,虽亦是两山相夹,但山岭绵延开阔,山峰险峻,占据整个郡大半面积,唯有中间泾河流过形成一线谷地,治所临泾及余六县,皆沿泾河分布两岸。 可谓关中与凉州之间的咽喉要地。 同样,与汉阳四姓掌权不同,安定有名有姓的汉姓,足有十三家,多有胡族血统,其中,最大的势力是与马腾等人相互结盟的杨秋。 坏消息是,安定似乎不像汉阳那样向往中原,也并不似汉阳衣冠共治,而是各自为政,各守其地,恐怕得将他们打服。 好消息是,豪族众多,彼此争斗,却并没有势力统一,也没出能力与野心并存的人物,最大势力的杨秋,并未占领最难攻取的高平,而是守在安定治所临泾,由此观之,此人水平也就不过如此。 故拿下安定是“虽不为易,也不为难。” 丢下一半步兵,又缩短了运粮通道,荀柔领了以骑兵为主的吕布、张辽二部,自汉阳东北的薄落谷,快速穿行,数日就抵达了凡亭山下乌氏。 就同先前预期,此地的胡氏与伍氏,都没有主动出动在山口伏击,而是等到大军行近,这才由族中勇武,匆匆领自家部曲奔出。 “今日首功,谁人敢与我抢!” 随着一声大笑,一阵狂风似飚出一道赤色虚影,不等下令,吕布已驰马挥动长戟,冲杀向对面军阵。 他身后十余名亲兵,反应飞快,虽马慢了一息,却也很快挥响皮鞭,举刀跟了上去。 荀柔安抚住**爱马,无语的望向已然血肉横飞的战场,眼看吕布就跟出门放风的哈士奇,全不愧撒手没之名。 让张辽带部接应,又安排好弓箭与盾手以防万一,一切妥当后,再从容观战,平心而论,冲锋状态下的吕布的身姿,值得一赏。 沙场是吕奉先的舞台。 跨下名马奔、扬、冲、撞,飚若旋风,急如电闪,与主人身心同契,在万军从中来去自如,一竿银戟飞、横、旋、刺,银光万点,瑞气千条,如有活的灵魂,在刀剑林立中穿行无阻。 一切都是背景、是音效、是旁白。 血肉飞溅,惨嚎无数,战场所有的残酷与残忍,在看向吕布的时候,都让人感觉不到。 就像一场表演,而身披银甲,头戴兜鍪的吕奉先,就是其中激情热血奉献的唯一主角。 这样的吕奉先,谁都不能抵挡,更何况乌氏的两家怠惰不齐的私兵。 第383章 浑身浴血的吕布高骑马上,在畏惧逡巡不敢上前的兵卒前,将长戟重重杵在地上,发出如野兽如自然一般的嘶吼。 如同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叮铃的刀剑不断坠地,有人跪下求饶,有人弃甲奔逃,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肝胆俱裂。 而荀柔则被凌冽秋风扑面,才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呼吸的。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出自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气行》 第214章 见微知著 在武力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下,乌氏的私兵很快溃散四窜,远征的兵卒大声呼嚎。 吕布回转身,甩动手中的锋利的武器,抖落鲜血,再高高举起长戟,银亮的枪尖对着阳光,闪闪耀眼。 呼声更浩大了。 这其实是一场很小的战斗,无论强度与难度都不高,乌氏城两族的私兵,也并非精锐精勇,但吕布疾如风掠如火的战斗方式,却足够吸引、侵略人心。 哪怕大多数兵卒字自己,并不适合这种战斗方式,但却让人向往。 人心所向啊。 古往今来的爽文,大家谁不想带入这样的主角,银枪匹马杀退敌人百万兵。 他其实也会向往这样的战斗,激情豪迈,酣畅淋漓,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荀柔抓紧缰绳,手指在方才战斗的余韵中微颤。 待享够了热烈的崇拜欢呼,吕布才带着一点餍足又骄傲的表情,骑着马直到中军大纛底下,并不下马,就在马上昂头拱手,“奉先,未辱君命,得胜归来。” 他身量高大,此时看荀柔隐隐有些俯视,很难算得上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挑衅。 远处的兵将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并未察觉,文吏中却有人暗皱眉头,中军气氛微沉。 “今日之战,君当计首功。”荀柔没有迟疑,悦然一笑,评判公允,石青色披风半罩,武将的赤红袍服着在身上,却显得如磐石沉稳。 他似乎未被战场气氛影响,在激情热血的欢呼中,微笑恬淡,骑马上前一步,向是迎接。 吕布眯了眯眼睛,下意识稍微收拢了张扬的四肢和五官,马也被拉得退了一步。 荀柔又冲他微微一笑,带着赞许的点点头,打马上前邀请道,“奉先随我一道入城?” “啊,是。” 年轻的太尉赤红的袍裾自眼前飘过,点尘不扬。 吕布有些发愣,只凭着身体本能拨马转身跟随,连当良贾的怒目威慑都没注意。 他许久不曾经历如此畅快的战斗,方才明明也有意耀武,却在荀含光轻飘飘两笑后,又升起些许不安,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 敌方其实不强,打赢根本不算什么,他还等不及号令……刚才至少该下马……哎,都怪刚才兵卒都在乱喊,把他心的喊乱了… 肩头被拍了一下,吕布转头,是张辽。 对方不赞同的摇摇头,“吕将军小心控马,太尉前去许多了。” 吕布回过神来,打马赶上前去。 于是,前来迎接的县令眼前,含笑温雅,不负传言白皙貌美的太尉背后,左边拱卫着高大威猛的杀神,右边立腰围十围,手持巨斧的凶汉。 听说荀柔在汉阳丰功伟绩的县令,登时双腿发软,就五体投地,献城求饶。 跟在他身后,等着县令体面完成投降后,再上前作为本城代表,款待朝廷军队的伍氏、胡氏两家族长面面相觑,也连忙上前跪在县令身后。 此地形势又与汉阳不同,荀柔亲自下马弯腰,把本县最重要的三号人物,从地上扶起来,温声宽慰一番。 县衙内很快摆起酒宴,县中粮仓敞开,伍氏、胡氏也各自出血,献出猪、羊各百头,以为劳军。 从小到大,荀柔只要想刷好感度,就没有失败的,宴席之上开始还心怀忐忑的县令几人,很快被他巧言令色说得放松下来。 谈笑间,说道县令正好姓阎。 不过,与汉阳阎氏没什么关系。 在凉、幽、益州三州,阎氏都是大姓,分布很广,来源也广。 许多少数民族汉化后,都以此为姓,故而阎姓相互之间未必有关,但各自与本地羌、氐等胡族却都有密切联系。 这位县令出身敦煌,荀柔便特别让随行的盖勋之子盖顺上来厮见,两边论起家源,恰还是相邻两县。 自与黄巾举事的同年,金城叛乱,凉州不得平静,阎县令上任后数年不曾归家,而盖顺也是随父亲辗转如朝后,便几乎与家乡消息断绝。 已至中年的县令不甚唏嘘,叹息不知何时才能再还家乡,盖顺年纪尚轻,未知乡愁,倒是荀柔念起如今被袁术占据的颍川,与他同叹息了一回。 宴罢归营,荀柔先去各曹营巡视,重点关怀慰问营中从汉阳新拔的青年才俊。 姜氏入营中最多,姜叙、姜隐、姜冏足有三人,赵氏亦有赵衢、赵昂,此外更有尹奉、杨阜、姚琼等人。 汉阳人杰地灵,也颇有才捷之士,又靠近中原,颇得滋养,荀柔更补了自己随扈,除了本身需要,以及安抚民心,也的确有意拔擢凉州人士。 此回对安定的态度与在汉阳不同,盖因两边情况本就不一样,但对这些新入仕的曹吏校尉,也自要宽慰安抚一番,以免滋生怨望。 荀柔依次切问一回,是否适应行军,衣衫饮食可有齐备,生活可有困难,两郡相去不远,家信也可随运粮队伍送回……众人颇知去就,倒俱不曾多想,行军虽不易,但凉州尚武风气,都身强体健,即使初次随军出征,也很快适应,并无困难之处。 第384章 倒是姜叙委婉表示,自己认为,吕布今日行事有些不妥。 由于姜氏族人最多,分得住到一处,荀柔将他们放在最后,瞧着他忐忑的眼神,知道他有表忠之意,忍不住一笑,“今日吕将军的确立了首功,心情张扬一些,也不算什么。” 姜叙微微愣了一愣,姜隐当即拱手道,“太尉宽容。” “只是应当如此。”荀柔摇摇头,又与他们叙了两句,看天时不早,便与他们告别出了帐去。 三人送出帐外,见他走远,年纪最小的姜冏忍不住道,“太尉好亲切。” 哪听说过亲自探望小吏的主公。 “大概是怕我等多想。”姜叙隐约猜测,不过是与不是,待明日知道太尉都去见了谁,大概就能清楚。 “多想什么?”姜冏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要想,”姜叙拍拍族弟的头,这是姜氏最聪明的脑袋,故虽年少尚未成亲,父亲实在舍不得这次机会,还是硬是将他送进来,其他还好,人情世故上,却单纯些,“跟随太尉,不必想太多,专心本职,勤勉些,说不定更得太尉看中。” “谨受教。” …… “今日将军着实失礼,当引以为戒。” 高顺留守军中不曾参加宴席,犒赏的酒食送至,也滴酒不沾,仅就着麦饭把羊腿啃了一只,便到吕布帐前等候,直等到天黑城中宴散,看等到魏续、宋宪等人扶着醉醺醺的吕布回来,更忍不住,“如今行军在外,将军酒醉如此,若一旦有变,可当如何?” 他原本该随荀凤卿西进陇西,却恳求太尉留下来,实在是见将军与太尉之间关系,大不如前,放心不下。 吕布今日是挑衅了才觉得不可,又收不回来,心中本就不安,这才在席上闷头喝酒大醉,此时又被他点出,又想起白日里忐忑的心情,更是恼怒,“汝何知之?” 你知道什么? “休要多言!” 高顺哪不知他是恼羞成怒,直言强劝,“将军举动不肯慎思,动辄言误,太尉虽宽容,然将军岂能再误?” 不吸取教训,难道一错再错? “出去!”吕布双手抱头。 “将军” “将军醉矣,”魏续到底是吕布亲舅子,不愿见两人此时争执,连忙过来抱住高顺,边说边往外拖,“奉先醉了,高校尉先回帐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明日如何再说。”高顺无奈。 本是小事,今天委婉服个软,过了就算,也不需郑重其事,过了今日,哪还好再说。 “哎,你又不知奉先的性子。”魏续耐下心劝他,“我看太尉大度,此事过了也就过了。” “太尉大度是太尉,将军也不能失礼。”高顺无奈。 他有些话,不好同与这些同僚说,也免将军更多心,反而更糟糕。 当初在洛阳,荀太尉还不是太尉,也没有别的兵马依仗,对将军客气拉拢,每每有厚礼相赠,将军都不客气收了,反同太尉姬妾私通。 荀太尉也不曾理论,反将那妾氏收为义妹,嫁给将军。 到此时他觉得有些不妥当,将军还兴高采烈,这是将军私事,他也不好多说。 之后,荀太尉收了董卓凉州兵马,又在三辅新募兵勇,让凉州将领和荀氏族人执掌,结好盖勋、皇甫嵩等原朝中大将,去年又新收了白波军,如今又得了汉阳,再不必依仗将军。 而将军,一直留在长安练兵,去年为女儿不曾入中宫还大发牢骚,即使在太尉面前也露出神色。 太尉的确宽容,但一次两次三次,总有宽不过的时候,倒时候……恐怕他们连求情都不能够。 连旧日同僚张文远,不也只无言暗示一句?恐怕也觉得将军不该吧。 高顺心事重重的回帐休息,待次日论功行赏,见吕布得了第一等的功赏,他也不能展眉。 …… “若果然能说得阴槃与彭阳来归,一战下得临泾,收服了杨秋,便好去高平,若能顺利,年内一举收复北地郡靠南的泥阳、弋居,也不是不能够。” 喝了酒有些兴奋的荀柔强拉戏茂加班。 地图一展,手指一比,意气风发。 呼啦 随着噼啪一声响,烛光猛然一晃,熄灭了。 厚重的帐帘竟被秋风掀起,外面淅沥如雨,澎湃如潮,触物铮鸣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 荀柔跑去撩开帘幕,风浩荡铺面,吹得漫天一丝纤翳也无,星月皎洁,银河灿烂,也吹得人全身内外都透彻。 “好夜色!”戏茂赞了一声。 他原本开始想说一说吕奉先,可是刚起头,荀太尉就强势将话题转回,于是他也明白了,不再继续。 荀仹反应过来,提了斗篷飞快裹在荀柔肩上。 “明日定是大晴天。”荀柔仰望星空,声音淡下来。 他刚才似乎有点醉,但现在已经醒了。 “是啊,一片云都没有,定是晴天。”荀仹仰头,“也不知阿姑如今走到哪里了。” …… 此时,陇西山谷中正在激战。 荀襄听取贾诩之计,用粮草为诱饵,引出西县盘踞的滇零羌势力,张绣徐晃各领一部兵马,埋伏于两侧山林中,待对方来劫,便一举杀出。 荀襄在中军,本也下场厮杀,但中军护卫的典韦,却领着亲兵将她团团护卫,她说不过这位连叔父都尊敬有加的大叔,只好举起弓箭,勉强做个策应。 第385章 “咻” 终于,她终于看中了机会,一支利箭携风雷之势射出,直穿喉而过。 对面骑着骏马,身着彩衣的滇零首领,捂着喉咙翻下马。 “滇零王死了!” “羌王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群羌原本已见颓势,闻此顿时溃败,再无反抗之心。 “将军箭法精准!”张绣提着木仓回转,满脸兴奋,一边高声赞扬一边转了个木仓花,抖落鲜血。 荀襄忍不住展颜一笑,接着连忙收敛表情,用刻意板起的严肃脸,低沉的声音,对着他道,“今日之战,全赖文和公画策之功。” “正是。”张绣连忙点头。 两道目光一起汇聚向贾文和。 贾诩…贾诩绝没有丝毫笑意,并认真回以一揖,“多谢将军夸奖,诩愧不敢当。” 第215章 掘道入城 秋风一起,转眼就吹得草木枯黄,树叶坠地。 荀襄一部消息传来,已经顺利拿下氐道、临洮,向武都进发。 陇西、武都二郡处于益州势力与凉州势力边界,又多山岭,少平原,难以控制,所以并无大势军法割据势力,多是些不依附两边的汉族或胡族分散小部落。 故,在武力威慑过后,拿出适合小面积耕作的新制农具、布帛以及盐巴,很容易和这些小族建立起友好关系。 一个以女性为首领羌族部落,其女首领还想将儿子送给阿音,愿以此永结世好,阿音拒绝了那个男孩,却招募女首领的女儿,在身边作亲卫长。 至于益州,则至今尚未查探到益州动向,并未发现有大举用兵的行动,会持续不懈的关注南方动向。 送信来的是典韦,阿音在信中表示,她身边既然有了合适亲卫,便还请典大叔回来保护叔父。 荀柔哪里不了解她,转头向典韦打听缘由,然后哭笑不得听完典韦视角的转述。 有些烦恼,也有欣慰。 阿音终于像凤凰一样高飞,不愿再受掣肘,虽然担心战场刀剑无眼,他也知道无法再保护她。 凤凰之所以是凤凰,是因为能飞得最高最远,飞得最前。 自长安书信传来时,彭阳、阴槃、鹑觚三县已先后归降。 长安的书信,每一次都沉甸甸的一匣,这一次尤其的厚重。 袁绍还没打去,曹操的信却先来。 信写得大义凌然,称袁私占河内,此罪当诛,如今麦黍已收,他愿出兵讨袁,想请其他郡共襄义举。 光看此信,看不出什么。 但若是搭配一同送来的郭嘉的信食用,就不一样了。 郭嘉信中,大发委曲,表示荀柔既然想让曹将军拖住袁绍,就不该不与他们通一声消息,堂堂太尉,发令一声,他们岂敢不“竭忠尽力”。 况且大家多年知交,如今,你却绕过曹兖州,与地方士族商量,实在太伤害彼此感情。 不过,孟德公是忠臣,虽然受了委曲,但孟德公不说,还是会尽心竭力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蹈死不顾”。 所以啦,要钱要粮,要兵马,朝廷不能太亏待忠臣吧,否则“海内俱不安心”。 荀攸信中给出的意见是,可以雒阳兵马以及常山郡兵马策应,再从青州支应一些钱粮。 这已然很完善了,荀柔没什么补充,便直接回信应允。 此外,秋收已毕,是收敛租赋的时节,今年关中的赋税已收得整齐,前往荆州和益州的商队也顺利完成任务。 自幽州、青州、扬州的赋税,和自荆州、益州、兖州、徐州而来的计吏,往朝中奏事,送来奏表和各地新推举的孝廉名目。 虽然兖州、荆州、益州、扬州、徐州五郡的孝廉,都直接本地上任,表奏只是走了个形势,但表面看去,似乎神州大多数土地,似乎都已还归王统。 但荀柔却从这些消息中,看出沉重的压力。 他错估了天气。 其实收复三县,还算顺利。 与汉阳不同,安定本地百姓并无那般傲气,郡中所谓大族,只是一县中人口多数。 而安定地险,域内环境复杂,民族众多,在籍人口只是真实人口的一小部分,一县之民甚至不足千户。 隐户奴隶是一部分关外居民实在保持了一些原始的习惯,更多的是,境内还生活着大量聚落,有些是避乱的平民,有些是游牧的少数民族,他们居无定处,是为野人。 所谓野人,不落籍,不受法律约束,居无定处,恰与国人相反。 各县中百姓,与野人,与其他县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爱恨交织,为争夺生存资源和空间,相互合纵连横,既有世仇,又是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总的来说,既愿落户为民,大多识时务,安土重迁,也愿意归顺来换取安宁。 而野民则不信任政权,自给自足,有时也作土匪行径。 若是时间充裕,荀柔也本该趁着大军在此,搜索一下县城附近的山岭,稳固一下新收复的地方,释放奴隶,化归一些山野遗民,但时间不等人。 西北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快,转眼北风卷衰草,天地寒肃起来。 行军途中难免遭遇几次袭击,虽然都胜利了,但也难免拖慢行程。 荀柔表面需保持镇定,心里却难免焦急。 临泾,名为临泾,城池却并不临泾河,相距足有四十里,位于泾水冲击平原与西北沟壑山岭交界之处,城池修得高深坚固,城中囤积有大量财物兵械。 第386章 其城西有整个安定最重要的两个资源点之一的卤池。 虽然只是一个小池,但却是杨秋如今拒不投降的底气和依仗。 有乌氏城北的开头山与凡亭山阻挡,防御北方势力,暂时不必急于拿下高平,但临泾却是这次必须任务。 若拿不下临泾,且不说已归顺的四县,是否还会顺服,就是让杨秋一旦缓过气来,也可传信各处求援。 此战一旦失利,便只能退回汉阳。 而一旦退回汉阳,从整个局势上看,退缩的就多了,从政治上、还是对如今复杂的局势,都会造成微妙的影响,而汉阳也多添了一个需要防御的方向。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是否能再负担一次远征。 所以,这座城不好打,却必须打。 然而, 果然不好打! 城中兵勇算不得精锐应用,排布守备也不算高明,但杨秋显然也明白己方优劣之处,依仗坚城,闭门据守,俨然做个缩头乌龟,要和他比耐性。 如今与陇关时攻城又不同,一则城池更阔,二则人口更多,三则天时不利,其实才攻七天,与古之攻城围城,动辄一月半年,还相去甚远,但劳师远征一年,至此已兵卒疲惫。 古往今来,多少名将大战,被拖进严寒中翻车,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所以对方耐心等着寒冬,他却需赶在酷寒之前,抢攻下临泾城。 在这种时候,即使吕布、典韦这样的骁勇之士,都不好使,他们即使再力大无穷,也无法打穿厚重的城墙。 强攻临泾第七日,眼见日头要过午,兵卒气势渐渐衰弱,荀柔挥挥手,下令鸣金收兵。 好在,他早有预料,正面战场攻城未必能奏效,和戏志才早就商议,在攻城第二天就同时开启第二套方案。 即借大军攻击掩饰,暗中晨夜不休,掘土为隧,挖地道通入城中。 此计也为借地利。 为防御北方善于骑射的游牧民族,临泾城建在丘陵地貌之上,以便形成高下俯仰优势,但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弊端。 西北土地山石不大,积土成丘,周围由于人类活动,树林稀小,城墙没有深厚的地基,从后方挖隧洞,就能挖穿入城。 一旦隧道挖成,临泾城破只在朝夕。 但他实在没想到,天冷得会这样快。 起雾,起霜,阴云聚雪。 似乎转眼还是秋阳,转眼就入严冬,风雪将至。 收兵回营后,荀柔唤来张辽,询问隧道挖掘进展。 “再需三日,隧洞便成。” 急匆匆赶来汇报的张辽满脸疲惫,身上挂满黄土,连盔甲的颜色都分辨不出,看得出这几日,下足了功夫力气。 “不行。” 原本看到张辽这样形容,荀柔不该再说这样的话,但眼看越积越厚重的云层,荀柔还是硬了心肠,“文远,太慢了。” “是。”张辽没有辩解。 “催促兵士,再快一些。一日半,后日天亮之前,我必须要见先锋穿隧入城!” “否则,所有校尉以上受命者,皆军法处置!” 张辽提了口气,抬头抱拳道,“是!” “你回去传令时,告诉荀仹一声,他虽非校尉,亦是四百石,若不能及期,他亦要同受军法。” 荀柔在袖中蜷紧手指。 张辽一愣,神色露出犹豫。 “风雪将至,你也明白,一旦大雪下降,此计便不能成,耽误军机,谁,都担待不起。”荀柔缓缓沉声道。 “是。”张辽再次抱拳,吼出一声精神气。 “文远,拜托了。” 挖隧道,多添人手并无用处,唯有催促奋力。 待他走后,荀柔也走出大帐之外,望向乌云厚重的天空,呼出一口浊气。 他一切努力,只能寄望于天了。 “叮咚、叮当、叮咚、叮当” 深长的隧洞之中,数人或跪或站在洞底,用锄、铲等铁器,交替着挖掘泥土砂石。 “快、快、快一点、再快!使劲!”荀仹举着火把,以手撑壁,站在圆洞边缘,不断催促,前后指挥。 两人一队的兵卒跪在他之前,将挖出的泥土捧进竹筐中,一筐装满便佝偻着腰抬出去,又换后面一队兵卒上前。 在尖锋之后,众多兵卒分成三部分,一部分阔宽通道,一部分运送泥土,一部分加固隧洞虽然没有命令,但依常例,若是通道塌陷,负责人也是要受军法的又虽然,两位身份最高负责人都在洞中,若是坍塌,大概也没有受军法的机会。 “不要偷懒!”眼看一个强壮的士兵,手中短锄软绵绵的在土面上一划,荀仹立即高喝一声。 “叮铛!” 没想到那人被一喝,手中的锄就脱了手,接着两眼一番,倒下身去。 “醒醒、醒醒!”荀仹连忙蹲下身。 举着火,他连拍对方的脸颊,都毫无反应,便唤搬土士兵,将人快快抬出,自己拿起锄头上前铲土。 “怎么回事?”张辽很快进洞深处来。 “不清楚,”荀仹手上不停,他偏文职,不常拿这等兵器,用起来不太顺手,一会儿掌心就磨得生疼。 “我来吧。”张辽一拍他肩膀,上手抽来锄头,“快要穿通了,我来快些。” “下雪了?”荀仹自知笨拙,连忙让出位置,却见他盔上点点雪白,不由一惊。 第387章 “刚下到了。”张辽仰起头,他似乎听见上方隐约的响动。 …… 又一日攻城未取。 鸣金收兵后,阴黑的重云几乎压低近城头。 掘隧的小队也没传来消息,荀柔强自镇定的吃了晚饭,询问粮草,巡视营房后,又拉着戏志才商议许久,也没想出能在雪日攻城的新策,只能勉强阖目休息,却终究难以入眠。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不知多久,帐外传来簌簌之声。 荀柔被骤雪惊醒,往桌上滴漏一看,夜漏过半,方至丑时。 他下床,趿了靴,起身裹了厚重的狐裘至帐边举帘观望,见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可有张将军消息?”他问值守帐外的兵卒。 “尚无。”兵卒摇摇头,身上雪簌簌落。 大雪既不似轻薄柳絮,也不似枝头梨花,或如雪盖大片大片坠落,或分散在空中杂如尘埃。 让人猝不及防吸入,就止不住咳嗽。 荀柔捂住唇,咳得弯下腰。 这样的风雪天气,已不可能再攻城了。 “太尉、太尉可有不适?”兵士急忙担忧的弯下腰。 荀柔咳嗽着,摇摇头,缓缓蹲下,虽然只有一步,却没力气回帐里。 “传、咳、传讯给张文远,让他、快带人回来。” “是,”士兵连忙答应了一声,小心伸出手,扶他起来,试探问道,“我为太尉唤医工来?” “咳咳,先去、唤张将军回来。”荀柔本想蹲一会儿,但被一扶,还是提起力气,把着撑帐柱子起来。 他看见兵卒突变惊惧的眼神,抬起袖抹了一把唇角,“去吧。”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是得等这场雪过去。 若是持续时间不长,还可以再努力攻城一次试试。 若是雪果然太大……也只好罢了。 谁又能算过天…… “太尉!” 正当荀柔将回帐休息,戏茂一声兴奋的高喊自身后传来。 “太尉!” 在他怀转身的功夫,戏志才已大步走到面前,他满脸兴奋,直到荀柔面前才稍收敛了喜气,展臂长揖,眼神却还是闪闪发亮。 “临泾破了!文远将军进入城中,攻入府衙,已抓住了杨秋,打开城门!恭贺太尉!收复安定!” 荀柔缓缓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一点血热自胸中升起,力量渐渐回到身体,让他重新活过来。 【(光熙四年)十月,柔征安定,拔乌氏,于是彭阳、阴槃、鹑觚三县皆降,乃引兵至临泾。时临泾为杨秋所占,拥兵数万据守,数日不得下,遂使张辽隧地通路,趁夜入城,秋不能备,为辽所擒,城遂下。】 第216章 轻佻失言 一场来势浩荡的冬雪,最终只下得三日便晴了。 入了临泾城,又添了补给,这场大雪便不似先前那般难过。 杨秋被俘,也没再挣扎,直接表示降了,主动遣派信使去说降北地郡的弋居与泥阳二县。 两县靠近安定,与临泾相距都不过一百余里,彼此无险阻,常相守为表里同盟,杨秋常与来往,竟果然说得二县来投。 此时,北地郡西面诸县,俱因羌胡作乱,名存实亡,实存唯此二县,在籍共二千余户,八千余口,除此之外,已再无城郭。 若以此情算来,荀柔西征这一年,竟可以算得将汉阳、安定、北地郡都收复了。 若再加上阿音一路收复的陇西、武都二郡的数县,这次西征,只论纸面上成绩,竟称得上大获成功。 但荀柔心知这是看相,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眼前,将近年关,大军出征已有一年,落地为吏的文官,只得少数家中无支撑,老弱在室者,许归乡探望,军营之中,除却荀襄所在西路需驻守关要,其余兵卒、将校愿归家探视的,总计都上报来。 荀柔一见,大抵有三分之二,便一笔签过,全都应许,让堂兄荀衍作主,都领回关中,他自己留下来守营,并不就此撤归。 兵卒将校中,许多是从三辅兵力甄选上来,如今左冯翊和河东郡的守备兵力也有些吃紧,回去过后,稍事修整,就分配回各地,余者过了年后,再齐整出来。 少了一大半人马,后勤运输线轻省许多,不过毕竟是年关,荀柔想了想,又写信回去,看堂兄荀彧能否引长安商人代民夫运送。 如今汉阳、安定大抵都算稳定,人口众多,但久与关内隔绝,中原各类新鲜的器具、时新的衣料,这里都还没有,算是很大一片市场。 商人若是愿意买卖货物同时运送粮草,则可借行军道,沿途安全保障,另一方面,如今他们手中有盐、铁、铜、玻璃、瓷器、布帛、版印书籍,这些货物,如今全为官营,虽然赚钱,但运出去卖,经营成本也高。 可以交出一部分经营权,让商人运送粮草赚“贡献”来换。 若是这一次可以,日后也可以作成常例,到不怕这些商人反水,一则汉室旗帜不倒,二则商人逐长利,最善见风使舵,只要长安形势趋上,商人比朝中公卿可靠。 … 荀彧收到信,放下有条不紊准备的年末、新年各项,招来群寮商议筹备。 “这倒不难,商人逐利,汉阳富裕,如今关中已尽知,只是若与之贩盐铁,朝廷损失颇多。”一名尚书道。 “这几年,来往长安的商人多有抱怨,以为朝廷专利,不愿与民,太尉如此,倒可减少民间怨言。”另一人道。 第388章 “哪有许多民间怨言,商人多狡,得二分利便怨未得三分,得三分更言未得五分,关中如今过城皆不取税,只入市取一回罢,比之过去层层取利,好了多少,如此还抱怨,未免太不知好歹。”一人争辩道。 “太尉之策甚好,只是还需商议个章程。”又一名老成持重者道,“这事恐不易成,需得详细论就才好。” 这又是新创之策,众人倒没有推诿,只是觉得棘手,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布置。 荀彧端坐上首,静听了一回,待群吏乱哄哄的讨论一轮,这才开口,“先将运粮之数算来,以五百石为一筹,盐、铁、尚方官所货物俱以此计得若干,再告诸四方,令商人各来认领,记录姓名,少则一筹,多则五筹,负至军中验过给符,亦以五百石一符,以符往各所取物,可数家相结一筹,一家则需运粮回还,方可再认……各处计簿,相互验核,若有不应处,各官所自偿,商家亦不许再领。” 先将框架搭好了,便好分令各尚书行事,或计算粮草,或计算某货置换之数,或列记簿章目,或理昭文,或协调各处,或继续准备新年诸般礼节……条条清晰理来,各人便晓自己该做什么。 正分派之间,便有黄门侍郎前来相请,道天子听说有关外消息至,故来垂询。 荀彧立即放下手中公事,起身应诺,一丝不苟的整理衣冠,衔了一枚鸡舌香于舌下,跟随侍郎前去。 众尚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常常诏见荀令君啊,从前袁令君在时,倒未见如此看中。” “袁令君太严肃啦,论仪容还是荀令君典雅。” “荀令君每次觐见都要含鸡舌香呢。” 长官不在,群聚的办公室总是免不了说几句闲话。 “听闻太尉今年不回长安了。” 又一人道。 “不回长安,太尉难道要在北地过年?” “新年献礼,迎春祭庙之时,岂不是都见不着太尉风姿?” 唉~众人一同惋惜了一回,各自散去干活。 “听闻,太尉今岁不回长安了?尚书令,这消息可是真的么?”十九岁的天子依旧温和,一双眼睛清澈柔软,只语气间带了一些急切,然而就是这点急切,也丝毫没有迫人之感。 他坐得不甚端正,或者说,当年荀柔为助他成为天子,所刻意教授出的礼仪稳重,在这几年间,由于再无人提点,不知不觉流失了。 “是。”荀彧恭敬认真的回答。 “这是为何呢?不是说,战事很顺利,汉阳、安定都收复回来了吗?”刘辩不解,天真的问,“太尉掌军,出征已胜,为何不班师回朝呢?后续治理,难道还需太尉亲为吗?” 荀彧心下忍不住一凛。 这句话太像质问了。 即使他十分清楚,天子本人绝没有质问之意,但这句话一旦传出,便很容易让人以为,天子是在表示对堂弟越权行事的不满。 “汉阳郡与金城、陇西二郡叛军相邻,北地郡又常受滇零羌、白马羌袭扰,”他镇定的回答道,“太尉担忧叛军侵袭,故才不能回长安。” 天子扶膝,温和而遗憾的叹了口气,“我原希望太尉能参与皇儿的百日宴呢,皇后也十分期待。” 皇后的确贤良。 不过这样的话,却不该说的。 “陛下,还是当以国事为重。”荀彧委婉劝道。 “朕明白,诸君忠勤国事,太尉…太尉如此奔波,也是为振兴汉室之故。”刘辩的眼睫低垂,声音幽幽。 有一刻,荀彧不再确定,天子此时之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有人对天子说过什么吗? 堂弟,堂弟对天子的态度,有时候确实不够恭敬,可是 “陛下,太尉对汉室忠心天地可鉴,臣可以性命担保” 荀彧郑重的跪下来,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 “朕当然相信先生!”刘辩一惊,慌忙打断了他的话,“朕、是朕失言了。”连刘辩自己都分不清方才,还有现在自己的心情。 有些事,在明白以后才能看清,比如说先生对他感情,从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厚重。 他逃避一般的,在对他恭敬而谦卑的臣子面前,别开脸,鎏金兽炉上方,白色的烟气形成莫名的形状。 先生,真的想要他的皇位吗? 然而也没有。 先生,似乎对他毫无企图,感情、野心、期待,什么都没有。 天子都已亲口道歉了,荀彧自然无话可说。 他请求告退,天子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点头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真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今日的觐见,比以往都要短,但离开的时候,荀彧的心情却比以往都要沉重。 他没有办法禁止今日的这一番对话传出去,然后被人各种角度解读。 或许该劝含光回来一趟。 无论如何,常年在外,不见天子,会给小人可乘之机。 可从内心深处,心底却又忍不住一个声音抬头,臣子在外舍生忘死,为国尽忠,不能归家,天子却这般随口,引喻失义、轻佻失言,应当吗? 他、也有私心的,那是一同长大的堂弟。 然而,到底含光自己为太傅,却失教天子,也算一过。 不知为何,他想到此处,心底却微微一松。 眼下还是国事重要,荀彧将此事在心中记了一记,待堂弟回朝后,再与他分说,此时还回尚书台布置运送粮草事宜。 第389章 在天子之言传出宫墙之前,御史台先一步知晓。 荀攸烤着火,双手兜在袖中,听了侍郎学话,神色倒不曾动容。 很快关东的战况,或真或假,源源不断传至长安,幽州公孙瓒和刘虞打起来啦,冀州袁绍要占雒阳啦,兖州牧曹操屠了东郡陈氏、张氏、刘氏…扬州袁术到处劫掠百姓,抢夺粮草,还有徐州,徐州竟然有个黔首自封为王,造反了,徐州下邳等郡,许多乡里响应…… 长安城中士人,大多从关东避乱而来,寻常人等听得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各生慌乱,倒也不至令流言遍地。 至于有心之人,总会有心。 …… 蔡邕是耷着眉眼离开尚方所的。 “国丈之事,莫非不曾办得?”御者服侍他上车问道。 蔡邕摇摇头。 “国丈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御者扬鞭,銮车缓缓起程。 蔡邕想了想,觉得也无甚紧要事,心中亦难宁静,便也开口说了。 女儿虽作得皇后,但他向来是不愿越矩,就是近来暗传得宫中消息,他也不曾议论半分。 只是,他的心血之作《汉史》如今完成,听闻尚方所能制印图书,起了念头前来问询。 尚方令倒也恭敬,听了他的来意,却作为难,道明年已定了制印太尉先父慈明公作注的《礼记》。 且为着先已定好,要将六经,并太尉先前定下的,先秦几家诸子之学都刻印了,好传去州郡里教化。 他私自撰写的汉史,哪能与诸子之书相比,但依尚方令之言,便想印书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我今年六十又三,恐怕难见汉史印制之日了。”他忍不住叹气。 “国丈怎不找个私舍?听说长安也有书舍,雇得雕工木匠作活。”御者随口道。 “我也问过,私舍雕工实在不堪,况也印不得大卷。”蔡邕叹口气。 私舍讲求利益,诗书这些文章卷多,谁家也没雇得许多工匠,多不过印些粗糙的房中术卷而已。 “小人到听说一家,或许能印得大卷。”御者高高扬起鞭,轻轻挥下。 “果然?” “小人也不清楚,国丈若是有意,小人便去领那商家前来拜见,国丈当面问他,如何?” 第217章 大凶之兆 河东郡治所安邑太守府 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清颜色男子,被缚在堂下。 “这几位学吏品行不堪,行悖常理,铮非主官,不敢私自处置,如今都交与段太守。” 堂中说话的少年尚未及弱冠,容貌清俊,一袭青衫,腰间挂了一枚算盘,说话十分客气。 他的官职不过四百石小吏,只是今岁负责管理织社事宜,段煨却不敢托大,认真问道,“哪里的话,不知这几个…可是举止不端?” 太尉带了一半学吏西征,却还十分敦促河东教化,又特别交代要教织社的妇孺,他请示过后,便依前例,又主持了一次策试,取了些学吏补足。 但织社都是女子,学吏却都是男子,这一来二去,便不时出些事故。 “正是。”荀铮点头。 “太守,小吏冤枉啊!”一人突然开口,“明明是那农妇轻薄来挑,上官却不细究,就将我论罪,小吏不服!” 此人乌青肿着一只眼,形容十分不堪。 “小吏也是!” “明明妇人轻佻,小人怎生会做那等不堪之事!” 有人开口,其余二人也都忍不住。 段煨看向荀铮,见他神色八风不动,便知无改,招手让衙役上来,将人都拖去牢狱。 “灵均,确认这几人之过?”待人去后,段煨还是又问了一回。 倒不是他不相信,只是上次就出现过差点翻案的情况,有个族中有些本事的人,使人去差点做成诬告,如今还有些流言。 “放心,”荀铮神色一凛,“这次人证物证俱全,再不会有误,让段太守为难。” 段煨叹了口气,“并非为难,只是…这男女之间,毕竟不好相接,如今又有些流言,太尉初心是教化,可百姓却未必明白。” “不明白就要教明白,难道要让百姓一直不明不白?而非要借彼不明白,而为己取利,学吏之责不正在此吗?”荀铮长眉一挑,“况且,百姓岂会真不明白?你当这几个模样,是我打的?” 段煨被点破,也是讪讪一笑,他就是天性,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偏偏遇到荀太尉这位喜好折腾的上官。 “今岁织社所学之绩,倒比去岁农夫强出许多。”他带着一点讨好的口气道,“都是灵均功劳。” “教化之事,非我之责,亦非我之功,俱是段太守安排,”荀铮却没接茬,“我皆具表上奏朝廷,让叔父知道太守之功劳。” “只是,这几个学吏,身俱教化之职,却行不端之事,需要重处,以儆效尤,还请太守费心。” “好好。”段煨连声接了。 荀铮事务还忙,将人交了,便告辞离去。 段煨摸着胡须,目送他风风火火的身影,想起这位少年空谷幽兰气质的父亲,这父子两粗看表面实在不同。 内里却一般,此子掌织社,其父掌布帛出入,都清白如水,会恩威并施,太尉便算了,荀氏竟都是这等人物,实在…骇人。 “太守,要如何处置那三人?”下吏来问。 第390章 “免职,计档,明早,压在市中脊杖三十。”段煨摸着胡须想了想道,“去衣。” “那都是…儒生啊。”下吏小声道。 读书人可好面子,脱了衣服大,可比杀了还难受。 “不是儒生,还不打了。既读书,难道不知当行、不当行?”既要警醒,当然要拿个大的。 要说着回考来的,比上次太尉亲自监考的,名门更多,还不是见去年黔首出身的魁首,一年竟升到六百石。 也确实该让他们警醒了,还当是过去关东豪族霸占朝堂之时呢…… …… 荀柔既已打算在关外过冬,便不准备将这一冬日子虚耗了。 先是将策试准备起来。 一则,如今基层循吏的确不足,二则也是未雨绸缪。 他是清楚临民官、基层公务员的重要,不能随意派使,定要训一训,最好再试用一回,才能放心。 这次出征,他本来也考虑了基层文吏问题,故不止带上所有太尉府掾吏,还从河东抽调许多人,但不过收复了两郡之地,竟然又显得有些不足,连军中也不趁手。 所以,趁冬歇,也正好安排策试和培训,至少要将民政相关的律法条文,各部门工作内容讲一讲,再教一教算盘。 如今倒不比河东从零开始,有了先前的经验,荀柔点了徐庶来做考官,又让荀缉安排岗前培训,再让袁涣分配到各处,安排三个月试用,比之先前仓促行事,就从容许多,他也不必事事过问。 策试人选倒是采纳了先前经验,缩小了年龄范围,其他条件却仍然未变,不拘男女过往,俱可报名。 又有,在军中也有一次选拔。 大半年中,固然行军辛苦,但既然带了学吏官随行,便不必浪费,都分散去军中启蒙讲学,教课任务不多,但几万军卒里,按照比例也会有些天资出众之辈。 这些人,原本与知识无缘,若非身体特别勇健,在军中便泯然众人,最多可能记性好些,或反应快些,能做到什长,百夫长也就到头,一旦有机会接触知识,却一下子显出不同。 学吏们各有任务,为着业绩也会认真教,再将人向上推举。 考一次正好看看这些“才异”之士的成色。 教育固然需长久,但真正的天才,半年时间也不是不能够,况且,策试不过是门槛,将来还有的是学习机会。 考,也不会只考这一回。 今年他不在关中,河东的启蒙教育也在继续缓慢推进,在成男中仍然艰难,农夫中,学习积极性并不高。 好在织社那边却发展起来。 盖因女子向来要求贞静,故于学习起来也比男子多一分专注,况且又是织社那样集体环境,彼此比较着,总是催促人上进。 又有织社也需有些文案计簿,习得快的,便能作些文案,轻省又有身份,学得慢的也愿学,毕竟一笔笔数,都关着自家得钱,不能识数计数,保不齐就被人蒙蔽,岂不用心。 故而只一年,却赶超一般乡里二年之效。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荀柔看着奏文直乐。 只是,看到后面有关男女风化问题,又只能叹息一声。 段煨处置得也算不错,但这种事情,终是只能重罚,无法断绝,但要因物议就让他放弃如今良好局面,是绝不可能。 荀柔捏着奏章想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只得记在一边,以后再说。 堂兄带队回关中过年,留下的牧苑还由姜氏监管,荀柔也前去视察了一番。 汉阳此处牧场所养,多是河曲马,形体不如北方雄壮,身胖腿短,显得敦实,却妙在平稳、坚韧、耐力足,很适合军中一般使用。 此外也养一些西域良种,四肢修长,颜色纯净,高大俊美。 荀柔不好马,但见了也觉得漂亮,想上前摸一摸。 “……从前入贡便是这等马。”姜叙小声介绍道,“虽比不得太尉爱驹,却也不可多得。” 马场原是姜家产业,姜氏又是汉阳人氏,无须还乡过年,这次便随行在侧。 “若是贩于市中,至少要值三十万钱吧。”荀柔道。 “至五十万也能,只是得到如此好马,又有谁舍得卖。”姜冏道。 众人说笑一回,姜冏忽然想起来,“我记得,从前还有一匹好马,就时孝武帝所称汗血宝马,不知还在否。” 群吏尚未如何,旁边马倌,脸色却是一变。 “怎么?莫非死了?”姜冏奇怪道。 “…汗血马被吕将军索去了。”马倌半愤半惧。 众人顿时一静,却都向荀柔看去。 吕奉先要了马,却没走正常流程。 “他可有给钱?”荀柔神色平静问道。 “哪与什么钱?”马倌觑他反应,不见迁怒,便愤愤说起来,“吕将军似从哪出听说,这里养了神马,来了便直指要看,我等怎敢不从,却领他去看,吕将军一近前,一端详,便称好马,也不唤人,就解了缰绳,翻身骑去,当即在马场中跑了一圈,我等上前去,要接他下马,他却道,此马甚得我心,与我了吧,还不待我等说话,就一骑跑了。” “多早晚之事?”荀柔问。 “半月前。” 那就是要回长安之前? “怎未报上来。” 马倌低下头,“毕竟是将军,我等却也不敢是良种公马,不曾煽的。” 第391章 “那就算此马一百万钱,我先垫付,待明岁,从吕奉先俸禄奖赏里出。”荀柔揉揉额角。 虽然可惜,但他知道,要回来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公产,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无。 到底,还是要把军官训练体系建起来,才能减少对将领的依赖。 看来,待安定了凉州,回师后便要将此事做起来。 荀柔零零碎碎的忙碌,转眼间,就近冬至,到这时候,他才赫然发现,今冬似乎不如往年寒冷。 秋时明明凉得快,但入冬后,却未见几场雪。 “汉阳往年可也是如此?”他连忙招来汉阳本地文吏询问。 “似乎比往年暖些。” “雪也少些。” “果然雪了少些。” 夜来,寒星漫天,星河灿烂,荀柔连仰了三晚,急信飞驰长安。 明岁,恐有旱情。 而未过几日,长安亦有信来: 冬至宫中祭神,卜得大凶。 左慈亦占得明岁大凶,特送信来告。 第218章 光熹六年 冬至祭祖,往来旧例,百官绝事,其实是不包括内朝官的,也就不包括太史令。 太守令卜吉日,占吉时,却占出个明岁大凶,自然吓坏了,连忙报与尚书令。 荀彧得知,立即封锁了消息,再传信给在外的荀柔。 恰左慈夜占星象也占出大凶之兆,告诉荀攸,荀攸也具信传书来。 荀柔收来消息,将两信摆开案上,饶是他不认占卜迷信之说,也不得不对着两封信心旌动摇。 消息再封锁,也未必能封住,如今也无暇担心。 自灵帝以来,东汉灾异不断,记忆之中,三国时期也灾异不断。 若是指明岁果有旱情,似乎也说得过去,可若一旦认以为真,那这凶兆之中,又果然指旱情吗?是否还有别的缘故? 预言、占卜,向来缥缈玄奥,若只是他自己,当无所谓,无论什么,坦然应对就是,但事关国运,如今他一系担肩,又岂敢轻忽。 明岁计划,若没有这两封信,倒也能从容安排,可对着这样两封信,却让人不得不再三思量,是否有不妥之处,或者那里出了问题。 荀柔一想就是一夜,待听闻帐上夜霜,在晨曦中簌簌落如玉碎声,起身披衣出望,才知天色已明。 天边是初升的朝阳。 广阔天际,彤云翻腾,霞光万丈。 到底,不够坚定,易被人事所惑。 荀柔向着东方舒展一夜坐得麻木的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气。 回屋将两封信怼进火炉,烧得一点不剩,再命亲卫,将袁涣、徐庶、戏茂等人统统都唤回来。 第二天主帐议事,先议旱情应对,至于占卜之兆,到也不必说。 “这二三载,风调雨顺,故使朝廷安定关中,若果有旱灾,诸边胡族更不安宁,况有诸侯,又漫传谣言惑众。” 徐庶听完荀柔预测,不由皱紧眉头。 “这是必然,也不必过多烦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处边境加强武备,汉阳、安定、北地,各县都在高处立烽火台,相互驰援。”荀柔从容道,“至于诸侯,这几年兴兵动武,轻忽农耕,若有旱情,未必比得关中。” 这些他自然都想过。 旱情,不只是表面上看的,干旱粮食问题。 民以食为天,此时农业尚且粗犷,颇依赖天时,一旦风雨不顺,便易成灾,要饿死人。 进而,又将引起数多连锁反应。 东汉的衰微,岂只因桓灵二帝昏聩,自东汉起,天灾连连,水旱相连疫病,民不聊生。 赋税既难,百姓不堪,落草为寇,豪族借此要兼并土地,外胡受灾更添劫掠中原,兴兵动武更加剧财政问题。 “太尉所言不错,”戏志才捻着胡须尖尖,“既是天灾,众生平等,这些年,太尉广开耕地,多储粮草,关中形势比穷兵黩武的诸侯、居无定所之诸胡要强,我强,彼弱,未必不是战机。” 这算条新的思路。 众人不由精神一震,纷纷议论起来。 “咚、咚。” 荀柔叩了叩桌案,严声正色。 “兵戈之事暂搁一边,今日先商议旱情应对之策。” 戏茂连忙低头敛了兴奋之色。 其实预备旱情,手段也大抵就是那些,建陂塘、深挖井、疏通沟渠、广种耐旱作物,不过众人集思广益,能在细节上准备更加完善。 汉阳耕作的土地不多,本地人多以渔猎畜牧为业,不过既然可能出现旱情,那各行业都会受影响,为稳妥起见,百姓各人家还需趁时节开些土地,各多少种些芜菁、胡麻、豆类,以备不时。 对百姓,只道天气回暖,督促农耕,筑塘挖井通渠本在冬季,至于旱情,未见之事,当然不能先说,引起民间动荡。 除此外,自然还要加强各边巡守,乡里壮丁编列成对,安排班列,只道防备羌胡贼寇。 荀柔让王允侄王凌整理条例成文,复写一份准备传回长安,自己也提笔写信一封。 虽则文若、公达不至因一条占卜就手忙脚乱,但毕竟他当家掌政,需得表明态度,才好四方安心。 幽州、青州等处也着人传告,不过二州地靠海,为河流下缘,出现旱情几率小,往年却可能水灾泛滥。 至于南方,更不需忧,南方河流网布,常患地低卑湿,尺土见水,纵一时雨水少些,也远不到担忧的时候。 第392章 众人各分职责,匆匆忙碌起来。 越近年终,天时越发显得异常,未至新春,关外气温回暖,榆荚始生。 百姓见得,尚不知灾异,还道是祥瑞。 荀柔见至除夕也不过十日,诸般准备也进行得顺利,便令众人先放下公务,筹备过年。 先定除夕至初七,在冀县、临泾二城开市,至夜不禁。 又在两城四门设下大鼎一尊,他自出谷肉,自除夕至初七,鼎柴火不熄,要以肉羹飨百姓。 不过,到底还差点意思,荀柔琢磨了半日,将后世的花灯提起来。 焰火尚简陋,又充军用,不宜拿来愉众,但花灯灯谜,却是雅俗老少共享的好活动,费耗也不多。 在此之前,还可以先来一波团建。 百姓不明,众官吏却着实紧张了一个月,也该放松放松。 于是暂且放下公务的众人面前,便摆下彩绸绢纱、丝线竹木等物。 荀柔先亲自示范,一步步教来,就做简单的团圆灯笼,放了一截荆烛固定。 茜草染的红纱,颜色没有后世那么鲜亮,是柔嫩的绯色,不过烛光本不够明亮,如此还清亮些。 至于群吏,如徐庶、戏茂手脚灵活,虽是初次,却能作得精巧,荀氏子弟也多能做出模样端正,盖顺、赵昂虽然慢,却将竹笼扎得结实,却是曹子修、杨德祖等人,眼看就是自小做衙内的,手脚不甚驯顺,惹出玩笑。 杨修自己都做不好,还要隔空指点王景,却把一根竹条未曾箍紧,弹了一脸,同席的士孙萌一脸嫌弃往外躲开。 不过团建嘛,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荀柔坐在上首,也不出言指点,只一径的看笑话。 一个时辰,不管好且不好,多数人都做得了,他又开启下半场,拿了自己方做得的,沾笔提字: 本来天上客,散落到天涯,随风惊起落,穿树作飞花。 “如何?” 荀柔握着灯笼转了一圈,给众人看。 众人自然叫好。 “可是六出花?”杨修立即反应过来,他也讨了个巧,不直说,以此代替。 若他脸上没带着一条竹签抽的红印,倒很睿智。 众人虽则没见过,也都很快反应过来,俱来称巧。 荀柔点点头,又将先几日就让匠人作好的花灯拿一个来,当即作了一个画谜。 “不拘长短,或作图画,或为一句之谜,或为一字,或为一词一物,不必拘束,诸君各逞巧思,多作些来,待正月初七人日,将灯笼挂出市中,日落后点起,百姓们若猜中,便送与他赏玩。” 他从前没想起来,这会儿想起了,这次要是顺利,日后倒可以作个常例,百姓的娱乐方式,实在太匮乏了。 花灯精巧,也不费什么功夫。 “这倒是新奇玩法,与民同乐,就不知,太尉可有什么彩头?”杨修很有兴趣道。 “百姓自然以猜中多者有奖,”荀柔望他看了一眼,他要放杨德祖出去,怕不是得把满市的灯都赢了。 “你们嘛我有一枚白玉九连环,是御赐之宝,若谁作的谜巧,到最后也不被人猜出,我便奖与他只是这未猜中的谜,却得巧,不能太偏狭。” 这种玩法,从前都没有,众人觉有趣,一般都轰然应了,尤其以杨修摩拳擦掌,显然要争个胜来。 于是,几日间,烹羊宰牛,立鼎拾柴,宣告两郡。 百姓闻得,也添了精神,既盼着肉羹,又好奇花灯猜谜,也有些小贩,察觉了商机,都热闹准备起来。 似这般,两郡也有了些新年气象。 元日,清早,便在爆竹声声里辞了旧岁,各家置下椒酒,自幼向长,依次上寿献礼。 荀柔这边,都是离家在外,便也不拘俗礼,招呼营中宴饮三日,开了酒禁。 自初四到初七,三日,又许众人分排值守,余者各自玩耍,只需按时归营。 荀柔则往各营巡视一遍,慰问留营将校兵卒。 如今未请归家的,也大多有些缘故,都温言抚慰,若有困难,帮助一二。 再访城中孤老,躬亲抚问,送与酒肉,但有病困,则给医给药,亲往探视。 待到初七,郡中能赶来的百姓都赶至郡城,他终于偷闲半日,往市中闲行。 集市大变了模样,大宗生意还是那些,小商小贩却多起来,挑担推车者挨挤相连,相互喧嚷起来,热闹非凡。 荀柔将子侄辈都撒了出去,让他们自己游玩,他则带了帷帽,兜着手被亲兵陪着,穿行在人群里。 汉阳富家子弟也,他这般打扮行事,一时倒也没惹人注意。 枣干、杏脯、胡饼、粔籹,胶牙饧……市中贩的小食品种不少,小贩显然也很懂商机。 荀柔忍不住就在一筐粔籹前停住脚步。 这种秫米粉和糖,油炸出的小麻花,色泽金黄,本来就焦香诱人。 摊主还是个顶狡猾的青年,说出的话透着诱惑,“…蜜糖煎作琥珀色,拿过三遍筛的秫米,绵白细粉,一叠叠揉得起光,一丝丝透着甜味,再拿三斤彘脂炙透,直到香气透出,取来晾干,甜香干脆,只要十钱,就得半斤……” …就说,这谁能抵挡得住。 饶是知道油炸食品对身体没好处,但它是甜的啊! “来” “你这粔籹,我都要了,需得多少?” 第393章 荀柔心虚气短的声音,都被旁边插上来一道宣朗的声音盖住。 众人都一道回头。 却是个将近弱冠的漂亮少年。 唇红齿白,锦帽貂裘,器宇轩昂,就是骄傲些,也不惹人讨厌。 “大丈夫好不爽快,畏缩犹豫,像个女”少年倨傲的神色,突然在碰到一点时,僵住了,眼神愣了一愣,然后噌一下就点亮了。 荀柔,隔着幕帘,作为与之对视的主角,自然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明白。 “敢问,女郎姓名?”少年声音顿时柔了八度,上前一步,拱手欠身作揖,却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笑脸,探得近了三尺,“女郎若是喜欢,这筐粔籹,我便献给女郎。” 荀柔听到自己的上下牙咬紧,“咯吱”一声什么眼神! 周围顿时气压一低,安静一片。 “阿兄,”那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年岁相仿,容貌虽不及他,却也开朗端正 “阿兄,你认错了,那…那是位君子,身形颀长,怎会是女郎。” “虽说高挑了些,如此形貌昳丽,哪会是丈夫。”少年强辩。 “孟小主君。”一个魁梧硬朗的黑脸大汉,从后头伸过手来,拍在少年肩膀上,打断他的话。 “庞叔!”少年回头。 “这位…公子恕罪,我家小主君年少顽皮,失礼之处,还望勿怪。”大汉抱拳行礼,形容看着粗犷,说话却是知书达理。 “无事。”荀柔神色已恢复平静,点了点头,却暗暗打量三人,若只有前两个少年也罢,这大汉却非等闲,“三位不是本地人吧?” 他一开口,自然再没什么性别疑云,那少年一愣,顿时露出羞恼之色,被身旁的弟弟一把按住,这才没挣扎起来。 “正是,”那大汉眼瞳微微一缩,却恭敬道,“主家是行商,客居此地,生意已洽,正待回转,却听说太尉要在人日作灯会游戏,与民同乐,便留下来想见一见世面。” “不知你家主公,作得什么生意?” “牛羊牲口。”大汉道,“小主公顽皮,独自出门,若是家主在此,定亲自来向公子道歉。” “不必客气,不过是小事,几位随意。” 大汉连忙告辞,和另一个少年,一人一边扯住俊朗少年,很快融进人群里。 “那几个莫非什么人物?”闻声凑来的荀仹,向犹然望着三人离去放心的荀柔问道。 “庞叔…孟…” 孟,会是什么… 会是…孟起…吗? 荀柔微眯起眼睛。 要不要赌一把? “阿平,”他招手向与荀仹同来的荀缉,“让各城门戒备,西凉马腾与其子马超,或私服至冀县,若是遇见…” “刚才那几人是西凉马氏?”荀仹忍不住惊呼出声。 “算了,”荀柔却自摇摇头,若真是马超、马腾、庞德,且不说抓不抓得着,若真的抓了马氏父子,倒给韩遂送了大礼。 “城中守备戒严,勿令生事。”他看了看天色,“令击鼓作乐,宣告百姓,点燃灯烛,开灯会吧。” 【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菜并彘肉作羹,剪彩作人,又作花灯灯谜,挂于门户,各逞奇巧,客过,猜得谜底,主人取灯赠之。 按,《北地记》云:旧时荀太尉西巡凉州,岁首,作灯谜以愉百姓,后遂成俗。】 第219章 新年人日 “……深则厉浅则揭…否极泰来,祸福相依…含光,真是好气度。”荀衍读着信,忍不住拊掌而叹。 新年朝廷多拜贺祭祀,到第七日人日,方得休假。 荀衍与荀彧,兄弟二人数年不曾闲叙,今日聚首,虽不曾歌舞宴饮,但自家聊些自家话题,也是愉快的。 之后,荀彧便拿出这封信给兄长。 深则厉浅则揭,此句出自《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厉,指连衣涉水,揭,指撩衣涉水,即,水深则直接趟过,水浅则撩起衣摆趟过,这时候能说出这句话,实在是气度不凡。 荀彧点点头,正是信中气度豪迈,他才拿给兄长来看。 含光有这样的气量,连他看过信后,心里也稳了一分。 “我看含光之意甚好,无论此兆是真是假,是否有背后阴谋,将此兆归与天灾,倒省得你麻烦。”荀衍关切道。 都城是非之地,与行军辛苦不同,弟弟坐镇此处,也是艰难。 荀彧默然,多少还是他不慎,未曾事先安排妥当。 “事过留痕,岂能尽掩,却瞒不住朝中诸公。” “此事需不怪得你,”荀衍一见他垂眸,哪不明白,皱眉道,“哪需如此求全责备?” 荀彧摇摇头,却未多说什么,只问道,“如今,新年已过,兄长准备何时整兵启程?” “含光那里,倒未急求,十五过后,三五日集齐兵马,再其行就是,”荀衍手肘斜杵案上,“今次依泾河直往安定,新年以后,含光想一鼓作气拿下萧关。” 论及军事,荀彧十分关切,少不得与兄长细论一回。 两人絮絮谈起军事,另一席的荀衍夫人郭氏与荀彧夫人唐氏,却在说家事。 “你近来身体如何,如今的年纪有孕,有些辛苦吧?若有什么难处,不要掩着不说。”郭氏轻声道。 唐夫人小心翼翼的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却不见喜色,珍惜又有些惶恐,“若是这次能得一子,便好了……” 第394章 若还不能,以她的年纪……该怎么办…… 都道荀氏重义,夫君荀文若也是重义君子,不止娶了她,还扶助她家门庭,与颍川唐氏连宗,她十余年只有一女,却不曾见弃。 可旁人哪知她的忧恐。 她是宦官养女,是养父强硬攀的这门亲事,那时她尚懵懂,却听人说,这门亲事让名门荀氏尽受耻笑。 养父去了,一族天崩,家中锦衣玉食尽被收去,沦落被乡里欺负,她并以为意,这时候荀氏却帮他家与颍川唐氏连宗,她也被唐氏接去,教导礼仪诗书,教导她的叔母总说她命好,叔母家的小女郎,总同她谈起她出色的未婚夫婿,她看得明白她们的眼神,知道自己存在,已是夫君最大的污点。 后来嫁入荀氏族中,见到如明河皓月的夫君,那样的君子,守礼、文雅、俊美,新婚些微的甜蜜,又很快被无尽的惶恐淹没,荀氏守族中没有人对她无礼,但她时常看到人们掩饰不住的惋惜。 对夫君荀文若的惋惜。 可,她又该如何。 日子,这样过去,从颍川到了长安,夫君果如所有人期待的登上高位,依然守礼、文雅、俊美,而她却老了,十年,十年她却只得一女。 而与颍川不同,长安,是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她不再出门,害怕自己出现就像针扎在人的眼睛里,让人发现夫君这样的人,却有她这样的妻室。 她知道长安有流言说她出身不足,善妒不贤,说她性情偏僻傲慢,容貌寻常。 夫君从不说什么,从不抱怨、指责,居于高位的二十二叔,也温和有礼,荀氏族中便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他们对她太好了,可她不配,她只能更加诚惶诚恐,更加无措。 夫君已过而立,却还无子,都是她的过错。 她不是没有为夫君挑选侍妾,可夫君是守礼君子,就算去河东,她分明为他挑选了两个美貌温顺的良家女子服侍,却没有一个怀孕。 她知道夫君期盼着嫡子,至少要嫡长子,若是、若是这一次不是男孩……那她…… 唐淑忧虑的咬紧下唇。 她只剩一条路,回报夫君与荀氏家族多年厚待…… “放宽心些。”郭媛安慰的拍拍唐淑,“想想阿薇。” 她年纪比唐氏小,却是家中大嫂,当年唐氏新嫁,出身有些不同,她也别扭过,但十多年过去,男人们心中都是天下,常年奔波,无儿女情长,她们却日复一日,守着家宅,相伴更长,渐渐处出情谊。 同为女子,有时候,她比旁人更能体会唐氏的心情。 若是,小叔文若有子,哪怕是婢生子,唐氏都能松口气,可小叔一心想得嫡长子传承家门……这放在别家是好事,可放在出身不堪的唐氏身上,却成了山一样重。 她虽然心中明白,但这种话,却不能说,说出来太不识好歹。 守礼宽容,反倒是错吗? 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我看二十二叔很喜欢阿薇,阿薇多乖啊。”郭媛只能这样安慰她,“你看如今阿音如何,无论这一个是男是女,只要你好好教养,都一样能顶立门户。” 她看着玩在一处的三个孩子,她家两个粗笨的臭小子,和一个香甜的阿薇小姑娘。 “二十二叔…”唐淑其实不太能明白同堂的这位小叔叔许多行为,却一点不敢质疑,只慢慢斟酌道,“二十二叔不是凡人。” 郭媛忍不住笑起来。 她是见过荀柔小时候的,又乖又灵巧,给一块糖吃,说话比糖还甜,听见妯娌这个形容,实在忍不住,见她还有惶惑不安,便将少时听得的、或见得的荀柔的趣事小声讲出来。 唐淑先还有些惶恐,后来也渐渐听住了。 “……就说八叔祖家那颗桂花,听说在二十二叔成童(十二岁)以前,每年都要被祸害一回,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饼那些,都是二十二叔想出的,还美其名曰是在格物呢,说花反正也要落,吃进肚中,便不只闻过花香、看过花颜、还品过花味,这算完全格物……” “阿娘,我明日也想吃桂花糕。”郭媛正说得性起,就听见怨种小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 “去去去,吃什么!这时节,上哪给你找桂花!”她没好气挥挥手。 四岁的小娃娃,委曲的扁扁嘴,倒也没哭。 “阿娘,用家中腌的桂花,给阿弟作桂花糕吧。”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乖巧着道。 “好啊,”唐淑温柔的点点头,摸摸女儿的丫髻。 “不过不要用完,给小叔叔留一点。”阿薇又道。 唐淑忍不住望向夫君,见荀彧只回望过来,因为饮过些酒,眸中些许水润,神色却轻松愉悦,这才点点头,“好,留一些给小叔叔。” “说起来,那时候,都是友若撺掇的。”荀衍饮着酒,听着旧事,也不免叨念,“阿善那是,有五分顽皮,三分都是友若带的,有一阵,我总觉得对不起慈明叔父,老是怕被叔父找上门,都想好应对,还想送友若到许县去,受太丘公教导。” “那时候,总觉得太丘公家教养很稳重,后来,才觉得他家不易。” 少年时总想长大,装得成熟,真的当家作主后,再想起来,真是傻得让人怀念。 荀彧默默起身替兄长斟酒。 “友若去常山也有……有四年了吧。” 第395章 荀彧点头,“是。” “慈明公…明日就过期年了…不知七姊,如何打算?”荀衍又问道。 “阿姊已传人告知各家,就不作仪式了,自家更了服仪就是。”这个郭媛倒更清楚,立即答道,“毕竟是在白马寺,也不方便。” “七姊,阿善…含光,也是不易。”荀衍叹了口气,“就算含光不在,他贵为太尉,要办慈明公的期年,整个长安城恐怕都要被震动明日,我们私下一道去,看看七姊就回。” 他向荀彧道。 “好。”荀彧自然答应。 “今日散了吧,可惜友若不能回来。”荀衍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 他却不知,如今亲弟荀谌,此时却在荀氏老家颍阴高阳里家中,与他想都想不到的人宴饮。 “哈哈哈,友若先生,请满饮!”剑眉朗目的孙策,年方弱冠,身着一身赤色胡服骑装,身材高大,英姿勃发。 他将杯一举,一仰首,将金爵中酒一饮而尽,再倒过爵来,果然一滴不剩。 “采!” 荀谌拍掌喝彩一声,也端起酒爵。 侍坐在孙策一旁的青年,也含笑同举杯陪饮。 他也不过弱冠年纪,生得面如冠玉,俊眼修眉,着一件月白窄袖锦衣,既文雅又不失英气。 “虎父无犬子,伯符真是英雄出少年。”荀谌连对了三杯,这才放下酒爵。 “哪里,若非友若先生相助,仅凭小子之能,岂能如此轻易拿下颍川。”孙策再次举杯尽饮。 荀谌举起杯,失笑摇头,“伯符太谦虚了,我已上表,请伯符为颍川太守,不日绶印便至,伯符可就是最年轻的太守了。” 虽则已定,但听到消息,孙策仍忍不住眉飞色舞,再频频举杯劝饮。 酒至半酣,与孙策随行了郎官桓阶,却来敬荀谌身后的从事刘和,两人稍叙片时,便各自带着愉悦的表情分开。 又酒过数巡,众人兴尽散宴,各自归家。 虽说旧地,却遭兵患,原本的屋舍早已不存,此处却是新修葺的,屋舍比从前阔朗高大许多,墙垣泥土都未干透。 刘和来荀谌住处时,他正摸着那墙笑个不停。 刘和将宴上之事说来,“桓阶道,那孙文台近来得一幼女,宝爱非常,欲为之寻一门亲事,听闻君有一子,倩我来问……” 荀谌听完更是大笑,“没想到,闳儿才三岁,就有人惦记,不错、不错!” “主簿之意?”这是孙家要与荀氏联姻的意思吧。 “许,有何不可许,观那孙伯符容貌,想来其妹也不会太差,”荀谌拍桌,笑个不住,“难怪今日孙伯符如此殷勤,原来是怕我将来当恶翁爹。” 这么随便的吗… “对了,该写信回去。”荀谌似乎这时才想起,摇摇晃晃站起来,“甚好、甚好…我去,先去告知父亲一声嗯,还是归家来好。” …… “虽说是叔祖一辈,但毕竟也出了五服,你又何必避讳,且连含光自己都不在意,期年之期都不归家。”荀祈带着宴后微醺醉意,跑到荀攸府上来抱怨。 “你可知,今日席上俱是长安如今的名士,有孔文举、黄子琰…还有董公,我若非见你如今越发孤拐,到处结仇,何必费这般功夫。” 荀攸命人端来一盏蜜水与他解酒,却不说话。 荀祈端起盏来,却见堂弟还是一副默然无言的样子,再想着自家孩子随在军中,东征西跑,既无升迁,又不能归家,更加生气,冲口而出,“你何必为荀含光做到这样地步!” “阿兄,慎言。” 荀祈自己也知失言,低头饮水。 “兄长误会了,我做事并非为了小叔父,凭心而已,只是如今荡涤天下,非小叔父不行,便是为振兴门庭,难道不该如此?”荀攸对自幼一同长大的堂兄,说话还是要多些,“阿兄也知道,我们毕竟出了五服。” 这是他自己的话,荀祈听了越发讪讪,他就是…就是觉得吧,荀柔对本族,**薄了,这次出征名门子弟,多作了主官、县令,自家孩子却只还是辅官,东奔西走… 荀攸见他神情清明了,这才问道,“阿兄,你方才说得董公,可是近来有孕的贵人董氏之父?” “可不是,他也是河间名门,原是董太后之侄,素来好结交名士……”荀祈提起精神,带着些补偿的心态,搜肠刮肚的讲起董承。 “陛下……” 此时宫中亦在宴饮,贵人董氏娇滴滴的献了祝酒,却道自己近来梦中不安,想请陛下让父亲在内廷任得一官职,也不必高位,就是能让她能偶尔见一见家人,就心满意足。 刘辩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无关紧要,便随意的点了头,点完才想起旁边静默不语的皇后。 他是听说董氏有孕后,近来有些脾气,似乎让皇后受了些委曲,便也连忙给蔡家也加了一道恩旨。 皇后蔡琰心里叹气,知道天子这般行事有些不妥,却还是只得起身离席,依礼代父亲谢了赏,又静静坐下,她这般宠辱不惊,却又把方才露出得意的董贵人气得银牙暗咬,连忙倚在天子身旁撒娇。 刘辩随手抚着董氏的头发,没什么精神的随声应和,只望着殿中歌舞愣神,董贵人却当自己得天子心意,越发起意奉承,又用眼神四处挑衅示威。 蔡皇后看在眼中,却再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有些可怜她。 第396章 她看得明白,一众妃嫔最将天子放在心上的,正是董贵人,可董贵人,却为何看不出天子,天子的心却…… “呀!” 千里外,众人望着今日灯谜魁首,不由惊叹。 灯火辉映下,单膝跪地的青年,唇红齿白,形容昳丽,实在当得花容月貌,“小子孔桂,见过太尉。” “这孔君,长得…有两分似叔祖。”荀仹小声对荀缉道。 荀缉一掩手,让他不要再说。 要说相似,站在一处就不甚相似了,但单看时,便觉得五官莫名有些仿佛。 “孔君,好久不见。”荀柔见他扶起,送上魁首奖励的玉具短剑。 “太尉策试之日,小子没赶得急,不知可否凭此,让小子在帐下谋个小吏。”孔桂起身,直接道。 荀柔想了想,便答应了。 今日灯会,一共准备了三百余灯谜,孔桂一人便答了四十,算得上机智。 如此,在众生欢呼,皆大欢喜的气氛中,灯会圆满结束。 百姓各自散去,官吏收拾残局。 待到归帐,却过子时。 是时,万籁俱寂,月色温柔。 荀柔自取了一坛酒,独自遥祭。 第220章 物极必反 郡国地理志上,有两个高平。 一个在雒阳东,兖州山阳郡。 高平名门郗氏,在东晋时连续两代嫁给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并留下一个成语“东床快婿”。 而位于凉州安定的高平,更了不得,史书写:【高平】有第一城。 第一城就是第一城,没有前缀,没有后接。 穿过绵长的,无人的,崎岖险拔的六盘山脉,无人驻守的萧关破败荒颓。 荀柔一面惋惜,一面庆幸,萧关之建,虽为防御匈奴,沿途收拢了些依城墙而居,采野果而食的散落百姓。 而过了萧关,在缓缓向前向上跋涉,便到了高平。 兵临城下,荀柔挥挥手,让人将路上埋伏袭击他们的氐王首领提上来。 被当良贾五花大绑提上来的氐王首领,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千万”。 “千万”只是汉语直译,在本民族话里,意思大约和“王权富贵”、“荣耀王者”差不多。 这位千万首领选择埋伏之地,未选择萧关,却在萧关后的瓦亭峡口,两面山峰虽不陡峭,却颇生长些野桃花树,正是花色绚烂,落英缤纷时节,乱花迷人眼,遮挡了耳目。 是时,大军正穿峡而过,一群披发左衽拿着武器的蛮人,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荀柔还以为是附近山上生活的野人下来打劫。 当时,的确给无甚准备的汉军造成了一点慌乱。 不过,慌乱并没有多久。 虽然精锐悍勇的汉军英姿,有小半世纪没在对异族的战场上出现了,但是,看看他手下这几个大将,想想这群兵力的来源和一年多的精心训练培养,以及,实际上,中原地区在这个时间点,军事、科技发展都远远甩下周边的少数民族。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卒并没有在第一轮冲杀中损失,于是很快在将校指挥下稳住了阵脚。 然后野战中轻易反手将对方修理一顿,也就并没有什么奇怪了。 荀柔当时也只是感叹这个野人群落,比之前遇见的人多,武器也好,直到听出他们说的是氐族语言,披着灰蓬蓬羊皮,戴着大金耳环、大金腰带,挂空挡的年轻氐族首领,大声叫嚷,然后被当良贾认出他随父经商,如何不认得这位高平第一大部落的首领。 这位首领的装束,让荀柔第一时间想的是,今岁三月的天气,的确已经热起来了。 早晚温差,确实有点大。 穿着后现代的首领千万,带领同来的族人,很麻利的降了。 在分得食物后,更主动表示愿为先锋攻打第一城。 荀柔没应也没拒绝,只将这个心思活络的氐族首领与其部众分开,随身携带。 于是,他很快知晓第一城中的情况。 城中不止一个氐、羌部落,大多都将城池当做冬日避难所,春回后有一些出去牧羊,就离开了,剩下一些,却是想在此处落地生根的。 千万所统部落原来是最大的,但其父老氐王去年去世,千万接手父亲的势力,其他几家就有些不服。 千万既是年轻气盛,也是急于证明自己,才会被其他部落首领一挤兑,就带着忠心的族人亲自出来设伏。 然后,就被擒住了。 “只要给俺烧当小王一样的兵器,太尉让俺向东,俺就不向西。”后现代青年似乎相当看得开。 两日过后,大军行至第一城下。 高平的第一城。 地如其名,位高且平坦,如同盘古巨斧,一把将天柱削去后遗留下平滑的柱基。 此时,和未来的黄土荒原完全不同。 站在地缘之边,周围沟壑起伏覆盖着厚厚的苍翠草甸,面前是一片广袤牧草平原,头顶是湛蓝无际的天空,和盘旋的鹰隼。 从青藏高原雪山上浩荡而来的风,沿路几乎没有阻挡,不似东北风势的尖锐凌厉,气势磅礴、厚重却从容,拂过丰美的牧草,摇曳鲜艳的花枝。 野旷天苍,风吹草低。 这样天赐的宝藏,果然惹得人都觊觎一眼。 按照惯例,吕布拍马当先,手持兵器,先对着墙头叫嚣一番,步骤如下: 第397章 一是和谐商量。 大汉军队西征,路过本城,欲在此停驻,现在开门,让大军休息一二,采买粮草,交换货物,大家都有好处。 这时候开门,还是大汉好臣民。 不过城上人影攒动,却并无响应,等了一刻钟,便进行第二步,威慑。 大军西来,以讨不臣,兵精马壮,百战百胜,城中若知轻重,速速降来,可保妻子,若动刀兵……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这时候,千万被绑得凄惨的拎上来,推到阵前,赤条条一身白肉,嘶声竭力现身说法。 卖力到如此地步,有点出乎荀柔意料。 这回城上也有反应了。 只见登时射下一阵箭雨石雹乱射,千万一顿逃跑,总算被随同吕布叫阵的骑兵捞了回来。 城墙上这时候才站出了几个中老年汉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各个金耳环、金项链、金腰带、金戒指,闪亮登场,哗啦啦一顿乱骂。 荀柔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也不重要了,对方行动已经充分了态度。 既然对方不准备原地投降,他便让张辽上前,做最后正义宣言。 然后,完事开打? 不急,荀柔先围了城池,再跟着千万,把高平几处耕作的粟田看管了。 “他干啥” “那田!” 城墙上的几个头领看着,都赤红了眼。 “说不定那是汉人的阴谋。”一个首领想了想,颇有见地道,“想骗开城门。” “那俺们怎么办?”没人想出去送死,他们自己一部可没那么多人。 “他难道能围到秋天?”一个首领提出新思路。 “就是,他总不是想将俺们饿死,开门吧。”又一人道。 剩下几个首领顿时怒瞪乌鸦嘴。 然而接下来的对面布置,却让几个首领各自心惊。 吕布、高顺、张辽、荀衍四将,各领本部兵马,驻守一门,不许城中出入,每日轮流叫战休息。 荀柔自己则每日带着余下兵卒,以及千万等熟悉地形之人,往附近山岭狩猎,逮着猎物幼崽,便圈在寨里先养起来。 六盘山脉崎岖,运输难行,后勤运输压力实在太大,更何况,高平地广人稀,草场丰美,打猎蓄养,在从周围山岭中找一些来,都已经够吃。 城中既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又没什么忠义之道,占据城池不过是为了利益,羌、氐习性游牧,没有屯粮,果然封在城中一两个月,还有什么解不开? 若是忍不住冲出来,几个大将都不是吃素的,若是忍住了,那就是温水煮青蛙,两个月后,差不多该熟了。 既节约人力,又节约物力。 何乐而不为? 况且,荀柔越四处走动,越觉得这里好,土地平坦,位置也合适,围养些牛、羊、兔子之类牲畜,建立生态农业,此处土地状况也与凉州许多地方相似,可以开试验田,植种试验后,再在凉州推广。 长安时时来信,情况比他担忧情况好许多,雨水虽比往年稀少,天气格外炎热,却因先做足了准备,还未到大旱的地步。 固然减产已成定局,但仓中尚有囤积,还能从益州、荆州两地购买,不会造成大规模灾害。 就是,至开春以来,已亡了光禄卿种拂、前司徒丁宫、前太尉赵谦几位老臣,显现出凶年的非凡威力。 如此,荀柔更加从容,轻松取了高平之后,并不急着回转,而将目光转向了西面。 马氏出现在元月灯会,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期望。 毕竟历史证明,马腾并没有割据一方,占地为王的野心。 同时,他在陇右用兵许久,也不见金城方面的动作,也增长了他对某种判断的信心。 如今,他实在忍不住试探一下。 当然,不是直接挥师金城,正面怼上去,而是用兵其南的陇西郡。 先前,担心触动马、韩,他只让阿音小心取道陇西南面,南下武都。 但实际上,早在五年前,天下大乱时,陇西人宗建,与马、韩结盟后,就在陇西枹罕,自上尊号“河首平汉王”。 只是王国太小,位处边疆,且临近金城郡不过百里,从战略讲,攻打此地没有太大意义,荀柔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但现在既然有政治意义,那当然又情况不同了。 有这一层剿逆在,行动也顺理成章。 “文若阿叔,你请看一看!”漆制的木匣中放着一秆青麦穗,此时却还未胞浆,只是及其细小一枝,而更遗憾的是,以眼下之情,这支麦穗,大概永远也长不成了。 细弱的青穗,已残破,上面覆着些许黑色小点上下移动,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都是虫。 已入五月,天气本已极炎热,荀欷单膝跪地,神色紧张,单衣也尽湿了肩背,满头汗水浸透鬓角,更顺着冠缨不断往下淌。 “这是姑母在城外恤孤寺旁田野中偶然发现的,这是蝗虫!姑母去族中田地看过,倒是还没有,但让我出去在城外看,许多田中都有如这般小虫了!” 他顾不及擦汗,“蝗虫田间并非全然没有,但往年从未如此密集,姑母十分担忧会有蝗灾!” 荀彧小心执起枝条,凑近细看那些小虫,眉心渐渐蹙紧。 [光熹五年,二月,兖州牧曹操与袁绍战于馆陶,袁绍败绩,光禄卿种拂薨。 第398章 夏四月,太尉荀柔下高平第一城,平安定。 五月,太尉讨陇西贼宗建,屠枹罕,还师关中。 六月,丁丑,关中地震;戊寅,又震。乙巳晦,日有食之,帝避正殿,寝兵,不听事五日。大蝗。][1]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后汉书。孝献帝纪第九》都是历史上真是灾害,汉末三国这段时间,各种自然灾害简直可怕,再加上瘟疫,简直可怕。 第221章 西平陇右 光熹五年五月中的一个夜晚,建立了五年的枹罕王城,正在遭遇它灭顶的大火。 是夜无月,炎风如浪,黑云翻滚。 浓烟滚滚之中,光焰如金蛇狂舞,,滔滔红焰灼亮了天空。 宫殿栋宇摧折之声、鸡犬声、牛马声、大人小儿的哭声、惨叫声、哀嚎声、呼救声,隐在烟雾火焰里,若隐若现,如同幽冥鬼域。 坚固的城门,早已被打开,蒙头冲出火场的人们,被守株待兔的兵卒抓获。 衣着绫罗丝绸、身材肥胖,或皮肤鲜洁的男子,都被揪到一边,但有反抗当场格杀,飞溅的鲜血,在暗红的夜晚,并不显眼。 荀柔没有理会这些“贵人”的哀嚎求饶,只迎着灼得眉鬓焦枯的热浪,望向城池。 听着哀嚎,想起《三国演义》孔明火烧藤甲兵时那句话: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 这究竟算是战争艺术吗? 将灯会剩余的材料做成孔明灯,利用风向与远射劲弩,难以扑灭的油脂火焰,被送入难以翻越的坚实城墙。 然后就是等待。 一切都很顺利,夜半,城中都睡去,滚热的夏风也如期而至,飞快的将火势催得盛大壮丽。 数百个火焰,在寂静的夜晚点燃了城池,坚固的城门自己从内打开。 然而。 枹罕王庭,居住着河首平汉王宗建,他的后宫以及百官僚属,同样,还居住着数千平民和奴隶。 这些人,有多少能从大火中逃生…… 他原本想用似高平围攻的办法,但从长安快马送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迅速结束这里的战局。蝗灾、地震。 在二千年后,人们提起还会发自内心震颤。 但就在这一刻,耳边不断传来的哀嚎与惨叫,却让这个不得已,又仿佛是一个借口。 当走到如今这一步,是非、黑白、对错,哪有简单的,但谁都可以不必分辨,他却必须要算得分明。 有些无辜的人,确确实实被他牺牲了。 “叔祖?” 荀仹轻唤,荀柔回过神来,看见面前跪了一个士兵。 “启禀太尉,张将军抓到逆贼宗建了!”兵卒跪倒在前,扬起头脸上被汗水和火灰掩盖了五官,却难掩眼中的激动与兴奋。 “好!辛苦了!”荀柔振作精神。 抓住了宗建,今日这一战便已胜了大半! “你去准备我的行李,”他向荀仹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长安,天亮之前,诸般器什你要备齐。” 荀仹惊诧,“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尚未结束战场,“这般仓促?” “余事我自有安排,你只去准备就是。”荀柔没与他分说。 关中灾异的消息,尚未传至陇右,他也只准备密信告诉袁涣,让他防范,不想引起恐慌。 “……唯。”荀仹带着疑惑领命而去。 “又要辛苦典叔。”荀柔转身,看向沉默护卫在身后的典韦。 “太尉放心,老典何曾误事。”典韦醇厚一笑,也不多问,“一会儿回营,俺便去点选四什精兵,再亲自选好车马。” “太尉!” 张辽远远下了马,大步走到荀柔面前,将头盔摘下,单膝跪地,拱手而拜。 “臣不辱使命,逆王宗建,及其十二子并在!余者后宫公主、妃嫔、阉宦,亦已被羁押!” 他身后,几个士卒将一个五花大绑,穿着单绫衣,头发散乱,满脸煤灰的男人推到地下。 “饶命!太尉饶命!” 宗建费力的抬头,扬起上半身,仓皇的哀求曾被他轻视的年轻太尉。 竟还有阉人……真是……荀柔摇摇头,却不准备与他纠缠,“宗氏众逆,其所任之百官…并阉官,一并枭首。宗建首级留下,传回京城,其余就地烧化掩埋。” “是!” 张辽得令,起身待走。 “等一等。”荀柔却唤住他。 “明日我便要还归长安,欲留张将军守魏西郡,将军以为如何?” 张辽小惊诧一下,却什么也没询问,再次单膝跪地,“末将自当领命。” “我拜君为魏西郡太守,再以…”荀柔想了想随行众吏,及近来表现,在荀缉与曹昂之间犹豫了一瞬,“再以曹子修为主簿,佐君内政。” 张辽性情谨慎稳重。 魏西郡,眼下,既要用张辽军事才能,就不能再留一个荀氏子弟,拘了他的手脚。 曹昂仔细,又有仁爱之德,历练也有时候了,管理一郡内政当没什么问题。 “领命。”这一声比刚才干脆一倍。 “有位贤人说过,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魏西郡三面受敌,枹罕毗邻金城郡,若能守,则守,不能守,可退守汉阳牧苑。”这是底线。 张辽惊讶的抬头。 “只是需固护百姓。” 除了马、韩,还有漂移的胡族部落,魏西郡情况难料,需要精通军略之人,才能料定形势,所以他选择了张辽。 第399章 “若是金城派遣使者来,可以客气些招待。” 荀柔想了想补充了这一句。 荀襄依旧留下,继续攻略武都郡,荀衍代他整理战场,再统领军队徐徐返回,徐庶调往安定为主簿,“辅佐”杨秋,将北地二县,先置安定郡下管理。 下在汉阳基层的群吏,挑拣新旧好坏,出身情况,荤素搭配着,列下三分之一,被重新召回太尉府下。 荀柔行程途中列下名录,到汉阳正好分发,却也不等众人集合,只仔细叮嘱袁涣小心蝗灾,便取水路,坐船顺流直下长安。 虽说有旱情,但毕竟是渭水,顺流而下,三日便至。 荀彧已在水边等候,肃肃然长揖一礼。 “阿兄,不必多礼。”荀柔搭了侍卫的手跳上岸。 近前才见,堂兄如温玉一般容颜却有些憔悴,眼下微青,眼中泛红,带着沉重的疲惫之色。 “阿兄辛苦。”他忍不住握住兄长的手。 这段时日天灾不断,居中主持的荀彧,不知熬了多少日夜。 荀彧摇摇头,“太尉得胜还朝,天子原要出城郊迎,只是突然灾祸迭起,陛下去了太庙斋戒,命臣来迎接太尉,并诏太尉明日前往觐见。” “灾情如何?”荀柔坐了几日船,如今还觉得有些晃悠,实在不想作表面功夫,直接绕过天子。 荀彧心下有些不赞同他轻慢天子,却在他苍白的面色下,什么也没多说。 “长安连续两日地震,建章宫、明光宫、北宫均有宫室倒塌,永巷内倒塌数十间,至于民间,除长安外、京兆霸陵,左冯翊高陵,右扶风长陵、安陵、槐里皆报有屋舍倒塌,百姓死伤,虽已敦促各地尽力救治,但……”荀彧摇摇头。 荀柔吐出一口气,“蝗灾呢?” “蝗灾似发自长安,已传数县,又有河内、雒阳亦闻厉害,已传到河东,本来已该刈麦,却遭此灾,虽已下令各地抢收,可也不知能收得多少。”荀彧担忧的蹙紧眉头,引荀柔上了轺车,“陛下欲亲往白马寺行祈禳之礼、朝中在议大赦天下之事。” 荀柔等了一等,只等到马车不徐不疾的小跑起步,“没有旁的?” “杨司空已自上书祈免。” “……啊,有这回事。”荀柔简直忘记东汉三公背锅倒霉蛋的人设了。 所谓司马(太尉)主天,司空主地,司徒主人。 虽然各分背锅类型,但阴阳不和,星辰失序,灾异非常都要怪太尉。 最初,大概是东汉皇帝忌惮太尉兵权吧,但慢慢就演变就成太尉第一背锅侠。 所以,按照规矩,日食、蝗灾加地震,他才是首当其冲被免职的那个。 “杨文先这是有心还是有意?”荀柔摸摸下巴。 有心,是真心祈免,给他挡一道; 有意,当然还是真心,不过目的却是挤兑他,知道天子不会罢免他,故意出来恶心他一下反正这个司空就剩个名头了。 “慎言。”荀彧摇摇头,“杨司空海内名士,若无实证,岂能随意揣测。” “算了,随他。”他也是无聊,居然揣摩这个,白浪费脑细胞,荀柔按了按额角,只觉得马车颠得头越发晕,“可有向民间征集治蝗之策?” “有民间上火攻之策,有网补之策,仲豫大兄亦提前有掘沟掩埋之法,在地方试用了,多少有些效验,却不能尽除,稍稍三五日,又成势了。”荀彧敛紧眉头,“蝗虫数目巨亿,聚而成势,行动迅捷,至处,粮谷尽没,食尽一地,不过数日,未等治理清楚,已经食尽而去,且产子众多,杀之不及。” 此时已能看见农田,田中只有零星的枯败枝干,越来越多的,上下纷飞如雪片一样的虫,以及一些跪在地边焚香哀求祈求的农夫农妇。 “杀不及,也要杀啊!”荀柔闭了闭眼,语气难免有些着急。 学过现代史的学生,都知道那个词“**”。 一个词中,是道不尽的苦难。 三年。 别说此时,就是两千年后,蝗灾都是人类无法解决的灾难,就算到了新时代,化学武器的力量都无法将之消灭,最后,最有成效的办法也只是防止未然。 政府只能花大力气建起监控和研究部门,但所有办法,仍然在初期最见成效! 也是他疏忽,干旱以及温暖的冬天,的确会造成蝗灾,他没想起来。 “是。”荀彧垂首应道。 荀柔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正待道歉,却忽闻一阵难以形容的簌簌之声,似雪似落叶似来自天上,他还未反应过来,声音就陡然壮大。 接着,他就被身旁的堂兄按倒。 堂兄伏在他背上,将他按在膝前,视野中只剩下眼前一点玄色衣裾和青绀绶带,鼻端是沁人的衣香。 落雪似的簌簌声,又添了撞击声,与金属,与木头。 “蝗虫?”他轻声问。 “是。”堂兄的声音依旧冷静。 好家伙,这哪是蝗虫,整一个异界入侵。 伏了将近一刻钟,荀柔才手脚发软,头昏眼花的在堂兄帮助下,扶着车壁起身。 “……难怪阿兄今日戴纶巾。” 也许实在晕了头,他直愣愣看着堂兄,冒出这句话来。 纶巾遮蔽头发,一点都不露呢。 荀彧…荀彧只能无奈的伸手,帮他扶正了发冠。 “还是要杀虫,”荀柔轻声道,“也是我大意了,冬雪酷寒,虽然难捱,却也杀得许多虫卵,不使滋蔓,正是如此,才有蝗灾,若今岁再如此,明年才真的难捱了,今年至少还有些存谷。” 第400章 荀彧点点头。 “……还是火烧办法最好,只是虫卵生在土中,却不容易……还有,捕得蝗虫蒸煮后,也可储以为食,官府该作表率,各级官吏俸禄,以蝗虫冲粮,谷虫先暂定各一半,以后依所捕之数,再作增减……也是,日子要紧些过,实不知蝗灾要延几年……” 荀柔絮絮的说,一径将自己零散的想法都说出来,荀彧只神色温和的耐心点头,或露出思索之色。 却说着,荀柔又抿了抿唇,正待再说什么。 远处却有人向着他们的方向飞跑冲来。 “主公,”那仆役奔至车前,“女君方才受了惊吓,腹痛不止,似要早产了!” 荀柔一愣,却见荀彧眉心敛紧。 他先前并不知道堂嫂有孕,但听说早产,就知道事情不对。 女子生育可是鬼门关,况且,他记得堂嫂着实不年轻了,即使是后世,也是高危的大龄产妇。 “取我令去太医属请元华先生。”他连忙解下佩印递给旁边的骑士,再推了推仍然出神的堂兄,“阿兄!不必担忧,一定能平安无事。” 荀彧转过头,张口。 “若是焦急,你先骑马回去。”荀柔赶紧帮他说了。 荀彧点点头,转身下车,旁边自有骑士下马让来,他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已飞快驰去。 荀柔又连忙唤了两人追随,以免心急快马,发生危险。 “我们也回高阳里。”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但还是等等看,万一能帮上忙呢? 【初,陇西人宗建因凉州之乱起,自号河首平汉王,制百官僚属,并用阉人。五月,柔往讨之,初围枹罕,旬日不下,遂以竹木、丝绸等物为灯,号为风灯,可飘摇乘风而起,是夕大风,燃灯使越城墙,再以神弓射之,落入城中,城中火起,群贼惊奔,不知所之,自开城门。擒建及所置百官,皆斩之,陇右遂平。】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纶巾,就是老三国诸葛丞相后来戴的那个紫色的冠,嗯,就是做四轮车的时候戴的那个。 第222章 萧墙之内 堂兄先行一步快马回家,荀柔乘着马车,其实也只晚了一步。 要说从前在颍川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被请去帮难产妇人接生过,但如今又不缺专业人士,用不着他这个二把刀,他也就理所当然被请到偏室。 偏室内堂兄正拘着女儿阿薇,考较《诗经》。 小姑娘比上回见时,长大了许多,柔软的头发用赤色丝绳扎了双髻,穿着水红色的曲裾,一条绛底黑色菱形纹章腰带,跪坐得很端正,声音软软糯糯。 荀柔只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俩果然是亲父女,小姑娘缺了一颗上牙,说话漏风,却坚持一字一句都认真咬得清楚,那股较真的劲头,真和堂兄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小年纪就展现出学霸本色,只是听见对面屋中的动静,会忍不住抖一抖。 每到这时候,堂兄就会轻拍一拍她的脑袋,然后再细致讲解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过与其说讲学,不如说在安慰女儿,虽然堂兄表现得从容自然,但荀柔还是感觉到其中独属于荀文若式的紧张。 他原本想唤小姑娘过来,解放兄长,想了想,又觉得,堂兄显然也没有表面上的镇定,不如让他们父女二人互相安慰。 隔着墙,痛苦的惨叫声不时传过来。 妇人生子如过鬼门关,可饶是他多后世两千年的知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所有相关医学知识,还是这辈子才学的。 在一问一答中,时间渐渐过去,白日西斜,堂嫂终于顺利生产,诞下一个男婴。 荀柔一身风尘,没有凑太近细看,只站在堂兄身后探头看了看。 一个初生的婴儿,总是纯洁美好,带给人无限向上希望。 襁褓中的婴儿虽然还只是个红皮猴子,但看上去是个健康的婴儿,轮廓中能看出父母双方的优良基因,将来能长成一个漂亮的男子。 很快,孩子被抱回屋去,门上挂起一张精致的雕弓。 院中气氛热烈起来,家中人们都涌上来祝贺。 即使是荀文若,在这时候也不会细究礼节了。 荀柔亲眼看见,方才堂兄用凝重专注的表情盯着孩子看了至少一分钟,此时眉眼柔和,如醉醇酿。 他摇摇头,堂兄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仆从挤满了廊下,并不都是来庆贺,还有许多事情要禀告请命处理。 荀柔自知这些事帮不了忙,只会添乱,准备悄悄离开。 只是他一转身,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爪子攥住了他的袖子,“阿叔,你要走了?” 荀柔又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正向华佗郑重道谢的荀彧,生出食指比了一个噤声。 小姑娘杏核一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荀柔握住小姑娘柔软的小爪,微笑轻声道,“阿薇送我出门好吗?” “好。”小姑娘高兴的点点头。 于是,荀柔冲正在忙碌的堂兄摆摆手,拉着小侄女往外走。 “阿叔。” “什么?”荀柔低下头。 阿薇仰着头,软软问道,“阿叔刚才看清阿弟了吗?刚才人太多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阿弟就被抱走了。” 刚才喧嚷杂乱,小姑娘不小心被忽视了。 荀柔知道,这里多少有些性别原因,他却不想这样告诉小侄女,“等一会儿收拾好,阿薇可以仔细看看。” 第401章 他小时候围观过不少妇人生产,知道之后步骤。 阿薇认真点点头,“阿娘一直盼着阿弟,现在一定很高兴。” 荀柔察觉出小姑娘微妙而纠结的情绪,微微一笑,“以后阿薇就是阿姊了,要好好教导阿弟啊。” 这种从独生子女,变成二胎家庭,有兄弟姐妹分享父母的情况,在他上一世可看了许多,况且还有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陋习。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并不想她小小年纪就因此埋下心理阴影。 “教、教导……”阿薇眨眨眼睛,渐渐露出兴奋的神采,“我可以吗?” “当然,你是阿姊嘛。”荀柔给她鼓劲。 堂兄和堂嫂虽不会鼓励这样做,但要是阿薇自己主动管教弟弟,他们也不会认为不该,一但生物链从小养成,事情就好办了。 这不是正好嘛。 历史上,堂兄几个儿子,性格都有点潦草,不太像被亲爹教导好的样子,可能也是堂兄太忙了吧,但有阿薇这个姐姐带着,相信弟弟们不会再那么叉烧。 嗯…看来他该写信给阿音,让她给阿薇介绍两个习武的女先生……习武强身嘛,他要是找好了送来,堂兄不会拒绝。 “对,我是阿姊了。”阿薇脸上添了许多欢喜。 若说最初的欢喜是戴在脸上的,里面还是茫然,此时的兴奋就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 “所以,阿薇以后也要努力精进,可不要被阿弟比下去……” “嗯!” 二人如此正说着,走到门口,便遇见巷中得到消息的同族,携礼前来祝贺。 大多数人是来祝贺堂兄弄璋之喜,两下不过作个揖,却还有一二偶遇了极难遇见的荀太尉,脚尖一转,不再往里进,却转来围在他周围。 荀柔微笑着同阿薇告别,目送小姑娘在仆从的照顾下回去,转头脸色便落下来。 他一沉下脸,便不再是好说话同辈兄弟,而当朝三公之首的太尉,登车而去,那几人自望而却步,不敢再继续纠缠。 两家相隔不远,坐上车更不过转过几轴就到了,门监早早打开大门,门内却无人相迎。 荀柔下了车,便想明白,阿姊还在白马寺。 阿稷大概也在白马寺论起来,阿稷算是他们这一支宗子,宗子当守三年。 他站在门前,满庭的花木被蝗虫啃得七零八落,本就显得衰败,还只有几个扫撒看屋的老妪老吏,更显得空旷无人,与方才堂兄家温暖热闹,截然不同,让他都不想走进去。 若非明日要陛见,他都想立即直接出城去白马寺了。 “典叔,去太尉府吧。”荀柔转还马车。 太尉府靠近宫城,倒是更方便些。 太尉府与家中也一般安静,诸掾吏文书跟随出征,此次又一大半都留在关外,只有临出行前新辟的长史杜畿领着几个记事文书出来相迎。 太尉府前院只有几颗松树,这次不曾被蝗虫糟蹋,看上去倒比家里还整齐些。 他又不在,府中也没什么文书事务,他便让人请御史台御史中丞前来相见。 今日非沐休之日,公达当是在宫中守职。 荀柔去后舍清洗了征尘,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荀攸就到了,于是他披着湿发就见了荀攸。 荀彧许多来不及与他说的事,荀柔都在荀攸这里知道了。 今年这许多灾异,长安城中的风,一刻都不曾停止,诸般细节也没什么可说,也不过就是那些,其中自然也有些议郎之类的人物,上书请求罢免太尉之类,不过是哗众取宠之徒。 近来影响最重大之事,算是国丈蔡邕针对的灾异上书。 蔡邕即使国丈,又是三朝老臣,天下名士,他的上书分量自然与一般人不同。 荀攸将抄录的副本递给荀柔,荀柔打开,看了开头第一句臣闻天地之道,曰阴与阳,阴阳顺时,则厚群生就知道这是一本废话。 蔡公从天地阴阳五行角度,分析了一遍灾异产生的原因,坚定认为灾异是上天给汉室的警告,然后做出六条建议: 一 请天子许天下上书陈事,二、请举天下贤良入朝,三、整顿后宫勿乱阴阳,四、近贤臣退不肖,五、去乐省费,六、大赦天下。 看上去挺像回事,对吧? 但干过活的都知道,这就是一篇废话。 不说别的,就第一条,允许天下人上书陈事,写什么?随便写?谁来看?谁来评议?这条命令一下,皇宫都能被想入仕途的人用竹简塞满。 他相信,过去历史上记载的这种随意上书陈事的活动,绝大多数竹简最后的命运都是火炉。 至于后面的几条更不用说了,没有预设的建议,就是一堆空话,表面看着光鲜,底下什么都没有。 可惜长安城内,干实务的人还是少,或者说,长安城内许多书生,都在为蔡公的头两条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上书都传出来了,荀柔也知道不能太违背民意,但怎么做,诏书怎么写怎么下,却还可以研究。 他心里先想了几条,顺手就在副本上计了几笔,等过后商议蝗灾应对时一起处理。 次一件事,便是光禄勋。 光禄卿种拂身故。 “光禄勋,朝中有议渤海王妃之父伏完。”荀攸道。 “渤海王妃之父掌管宫门,恐不相宜。”荀柔眼都不眨便想出一个理由。 第402章 光禄卿人选,在他知道种拂去世,就已经想过了。 他要推姜峻上台。 这既是奖赏姜氏忠义,也是吊着陇右的一根胡萝卜多少年,凉州都没出现过中朝高官了,也不由得凉州民心不附。 朝中重要的就这两件事。 此外便是东面,以冀州与兖州为中心的战场,已经蔓延开了。 先是蔓延到徐州,徐州陶谦与袁术有结盟,于是向之求救,袁术便攻击了兖州背侧。 结果袁术战果上未取得,被孙坚偷了家,孙坚与其子趁其出兵,拿下了颍川。 孙坚已向朝廷投诚,手中拿了南阳和颍川,如今便也不用太担心雒阳了。 至于其他 “孙家幼女与友若之子定亲了?!”荀柔吃惊。 “正是,”荀攸点点头,“难道有什么不妥?” “不…没有…” 他侄儿定了糜家女,他堂侄定了孙小妹,他们家薅了大备备两个老婆…不,是救了两个小姑娘免入苦海啊! 刘玄德是好人,就是有点费老婆。 “还有一事”荀攸垂眸。 荀柔难见他为难,声音立即软了八度,“何事?” “阿兄已为阿熙择了弘农杨氏女为妇,恐怕辜负小叔父美意了……” 荀柔微微一愣,便摇摇头,“婚姻之事,自当父母之命,如此也罢了。” 荀仹性情有些急躁不定,他看中的那个姑娘王异,却文武皆通、性情坚韧,就算门第相对普通,但实在人才难得,故而他才匆忙写信回来。 荀祈却给阿熙定了弘农杨氏…… 若再想,这是在接信前就定的,还是接信过后…… 荀柔心里叹了一声,却没再多说。 第223章 君臣之道 “公达,我不欲与你为难,”荀柔沉默许久,才道,“你转告公衍,既出五服之亲,他的家事,我的确不该插手,唯除买卖民田,我绝不容忍。若他这样做了,我便只好将阿熙送回家。” 这是他的底线了。 “唯。”荀攸俯身稽首一礼。 荀柔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不住,“公达,你…劝一劝公衍吧。” 许多事,荀祈真的不明白吗?阿熙,阿熙并无特别出众的才华。 走这一步,荀祈有多少想拿捏他的意思? 可,荀柔想起当年击缶而歌的衢兄,终究狠不下心肠。 荀攸直起身,认真的对他点点头,“好。” 次日,长安皇宫,宗庙偏殿。 “伏公为渤海王妃之父,光禄勋之职守卫宫门,恐不相宜…… “汉阳姜氏伯达,素怀公正,贞高绝俗,宜征拜入朝,必能尽忠职守,护卫陛下…” “大赦之事,请陛下甚思,定国之道,在于赏罚分明,轻行大赦,则国家无威,况今遭大灾,天下动荡,若释刑囚恶徒,为祸民间,岂违陛下仁厚本意……” “救治蝗灾之策,还请陛下稍待,臣这几日详查灾情过后,再行商议……” 殿中鎏金兽炉缓缓燃着宫香,御座两侧的金鉴冰山一丝丝释放着冷气。 俊美修皙的年轻太尉,跪坐得笔直端正,恂恂而语,声音低醇如流银泻地。 刘辩直愣愣的凝视着,似听非听。 他一年有余未曾见到太傅,再见,清隽的容颜,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陛下以为如何?” “就依…太尉之言,”望过来的眼眸含着清泠泠寒光,刘辩忍不住心底一颤,“啊,先生征战辛苦,清瘦许多。” “为国效力而已,不敢言辛苦。” “太尉安定凉州,有功社稷,本当大宴庆贺,只是如今却不好如此,朕将河东闻喜县三千户,以为恩赏,赐与先生,诏书稍后传命尚书台着笔。” 荀柔心中想着蝗灾,闻言愣了一愣,好在他早预计到这次封赏,当即俯身推却。 “臣以薄才,受陛下之信重,忝居三公之首,向来战战兢兢,唯思勿负天恩,今岁先有长安地动,后又蝗灾四起,臣皆有失查之过,陛下不咎臣罪,臣又岂敢厚颜受赏。” “这…蝗灾与太尉并不相干……”刘辩望着那如蝶翅般铺展的广袖,轻声道。 “臣实不敢受赏,还请陛下收回,咳咳咳…”低伏的姿势,让荀柔胸口有些不适,不由低咳。 “…那、那就罢了,先生快起来。”刘辩忍不住起身上前,弯腰扶住他的手臂。 “咳咳,臣失仪了。”天子显然没做过这种事,托着他的手臂,半高不低,右手反倒没法使力,荀柔单手费力支撑起来后,连忙抽回手臂,从袖中取出巾帕掩口。 “先生有恙?”刘辩关切道,“诏太医令前来” 后一句,是对跪侍在角落的宫人说的。 “不必,臣无事,多谢陛下关心。”坐起身后,胸口憋闷减轻,荀柔摆手拒绝,收了巾帕。 刘辩缓缓握紧滚烫的手心,站着不动,目光跟随着他。 就近看,荀太尉依然隽丽俊美,却也并不完美无瑕,消瘦憔悴,脸上尽是被风霜摧残出细小纹路。 就像,尚方所新烧出的细细裂纹的白瓷。 但望着那沾了些许水色的淡粉薄唇,他听到心跳鼓荡的声音。 “陛下若无事,臣就告退了,虽只权宜,但此地臣实不当久留。”荀柔垂着眼眸,并未注意天子的目光。 第403章 “朕…”刘辩目光一低,那条从绛底玄纹腰带边垂下的紫白二色长绶,就落在他眼底,锦鞋不到一步的距离。 他的目光纠缠着长带,欲向上攀,又心慌胆怯。 他并不惧殿中的侍从,也不惧被人知道,只是,惧怕先生…惧怕先生知道。 荀柔皱了皱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古怪。 但未等他想清,殿中那架宏壮的漆画错金屏风,发出一丝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辩一惊,神情恢复清醒,他急促了喘了两口气,连珠箭一般开口,“还有一事朕想同太尉商量,阿弟…朕是说渤海王,渐已长成,渤海王与朕说,他对货殖之道颇有兴趣,想去尚方所学一学,太尉以为如何?” 他想起私下与弟弟的商议。 若是天下承平,弟弟早已该就藩,为一国藩主,可如今天下大乱,藩国却不能往,阿弟又已经长大成亲,还是想作一番事业。 臣弟并不通武略,不过读得几本经书,不敢枉谈治国之道,听闻太尉以尚方所增益国库,臣弟想学一学,将来也能相助兄长。 阿弟有此心,自无不可。 听说尚方令是由太尉所辟,还请兄长,代我问一问太尉吧。 阿弟想要有作为,当然是好事,问一问先生,似乎也更周全,但… 刘辩说出后却发现,先生似乎生气了? 他…说错了? 荀柔在听完天子所言,确实一股火气霎时自心头而起。 他被触怒了。 关中民生,依靠的是河东的铜铁和盐池,织社之类,细水长流,其利归于百姓。 地方小,税收轻,却要支撑军费和庞大的政府机构,从雒阳带到长安的,董卓劫掠而来的财物早就用完了,他所依仗的,正是如今的尚方所。 如此命脉,让他交给刘协? 货殖之道,好一个货殖之道! 究竟是谁的主意! 他攥紧袖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应该想多了。 刘辩…天子,还不至昏聩至此。 谁出的主意? 刘辩…刘辩根本不会想到这些,那么是刘协吗? 对方知道他绝不可能让任何人染指这笔钱,所以才故意如此吗? 曹老板的偏头疼是不是被气的? 荀柔此时就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原本不想理会长安城中那些跳梁小丑,但现在发现,对方整日不干正事,所有心眼都放在这上头,还真能给人带来麻烦。 “渤海王既有心向学,如何不去太学?尚方所不过一群工匠,整日埋头泥土木屑,哪知道什么货殖之道?”他抬起头,神色平静的望了一眼屏风,竟还笑了笑,“陛下当听说过墨者多裘褐跂硚,墨家粗衣草鞋,哪有富贵像。” “先生以为不妥,此事罢了,是我考虑不周。” 冰凉的笑意,让刘辩忍不住心中发颤,他虽仍不明白太尉为何生气,此时却连忙道歉。 “先生,果然无恙吗?”他望着太尉苍白的脸色,关切问道。 “臣…臣听闻关中蝗灾,急行回京,其实的确有些劳累,还请陛下恕罪,臣想归家休息了。” “好、那好,先生快回去歇息,诸事都等先生休息过后再说,这些事都不如先生身体重要。”刘辩连忙答应。 荀柔心中的情绪,被天子这一番糊里糊涂的话削得七零八落。 刘辩是真心的,他无奈的心底叹息。 这样也好……这样的天子,不正是他期待的吗? “阿兄。” 缓慢沉稳的脚步很快远去,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屏风后转出,殿门前已望不见人影。 荀太尉可剑履入殿,故不必在门前停留。 刘辩回身,“先生说得也不错,你想学什么,应当去太学,尚方所…就罢了吧,还有…光禄卿……”说到此处,他不由得露出愧疚,弟弟很少向他开口请求,他却不曾做到,“以伏公为中散大夫如何,朕特赐食秩二千石。” 一个实职,一个散职恩封,伏氏所求哪里是区区二千石。 刘协却并没有争辩,恭敬的跪下谢恩。 刘辩顿时松了口气,将弟弟拉起来,“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望着兄长欢喜的表情,刘协笑容却很勉强。 他是天子之弟,却也只是藩王。 成亲、建府、出宫,他也曾站在兄长之侧,却成为整个长安都看不见的人,就连府中长史、家令,都需要依靠伏氏来寻到合适人选。 他并没有怨言,君臣身份已定,他的确应当谨慎本分,若非天子之恩,他本应当在渤海郡,面对贫瘠的土地,横行匪患和四面的战场。 可魏君所言,太尉荀含光…所行所为,太没有为臣之道了。 他想起魏君所讲的故事。 秦朝之时,将军王翦将征,多请以美田宅园之封,惧己之功为秦王所疑,如今荀太尉之功,尤过王翦,奖赏却薄之,更屡拒加封。 就算天子信任,当年卫、霍犹不至如此。 闻当年诸将请于光武皇帝,称之武力莫之敢抗,文德无所与辞,此天命不可以拒。殿下,若有人想求得天命,所指岂非正是文德与武功? 自古贤臣,亦有周公吕望,岂可无端猜测忠臣? 周公吕望,还是王莽,殿下一试便知。 …真是,好个一试便知。 第404章 这让他如何说与兄长? …… 荀柔自太庙后殿中出来,直接走到尚书台。 今天堂兄或许不在,不过征拜姜峻,六百石吏任免,以及此次西征封赏将领的命令,也并不需经过尚书令本人。 只要尚书台撰写文书,归档入册,下发符书,寻着吏曹尚书和符节令就能办理妥当。 长安宫比雒阳皇宫还要恢弘大气,宫殿台基也彼雒阳宫殿还要高。 登台如登山,荀柔一鼓作气爬上尚书台,站在门口,先扶着墙把气喘匀。 “太尉?” 清朗如磬的声音,十分耳熟,荀柔抬起头,堂兄荀彧就站在身旁,身后还站着一个弱冠青年。 彼此作揖见礼,那青年睁大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滑溜一转,神情就让他想起少年时的郭奉孝。 “太尉有事,何不遣人相招?”荀彧问道。 “我见过陛下,顺道过来。”荀柔不好在插腰喘气,站直身体,他望向荀彧身后,“阿兄,这是你新辟的文吏?” “这是扶风法孝直。”荀彧犹豫一瞬,伸手扶住堂弟的手臂,“其祖是扶风学士法真。” “法正,见过太尉。” …咦? 荀柔微愣了一愣,回过神来。 既然徐元直都能辟祸长安,那法正出现在此,似乎也并不奇怪。 汉室这面旗帜,总在微妙之间,显露出非常效用。 “好,好生为朝廷效力。”荀柔勉励了法正几句,见堂兄没修产假,也不多说什么,请他安排人手,招大司农、少府等公卿,及太学农家博士等人,商议治理蝗灾事宜。 “不能拖延了,就今日,先定出章程来,便好施为。” 第224章 治蝗之策 荀柔乘上马车准备出宫之际,听闻司空杨彪恰入宫来,正至太庙前伏阙谢罪。 还,真是有意挤兑他? 荀柔的手扶着车壁,回头望向太庙的方向。 “第二回?”他向荀彧问道。 三公请免,少不得一套三请三让的把戏,杨彪第一回上书必已经驳回,不知这是第二,还是第三回。 荀彧点头,“太尉当劝一劝陛下。” 劝什么,劝陛下恳切挽留三朝老臣,忠心耿耿的杨司空? 荀柔动了动嘴角。 “杨司空行事,当真非同寻常。”法正说了一句聪明的废话。 所以杨彪此时,到底想挤兑他,还是想递梯子呢? “老狐狸。” 老成精怪了。 朝中三公,他是人不在江湖,处处有传说,王允有直谏名声,还曾经硬怼过宦官,也是好一张鲜明大旗,只有杨彪低调得几乎不存在,要免也是免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到显出来。 这要成功给他添了一堵,杨彪和弘农杨氏一战扬名,也能张帜纳贤,失了三公也是合算的买卖,今日一失,他日不是不能再复位。 若是和解了和他的关系,搭上荀氏这条船,对杨彪也不算坏事,他还有个在太尉府任掾吏的聪慧长子。 无论他如何应对,杨彪都没有损失,还似乎将选择权递给他。 连敌对派中,倾向温和的和解派,也会赞许这番操作 这里,几乎是特指,他的堂兄,大汉尚书令,荀彧。 即使看懂他的文章,清楚彼此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却仍然希望能够有更温和、和平的办法协调,而不采取激进的手段。 这当然也是堂兄,不同于大多数良心都坏掉的政客的,可爱的一面。 荀柔一眼略过已露出赞同之意的堂兄,看向法正,“孝直以为我当如何应对?” 这位在演义中似乎是个狼灭?他有些好奇对方的看法。 法正精神一振,迅速了想了想,答道: “司空司地,掌农事,管粮仓,长安诸仓,不知经不经得查。” 既伏阙谢罪,就将罪落成真的? 这当然不行。 “如今蝗灾蔓延,粮仓不能出事。” 至于诸位粮仓官吏的操守,只能说高低起伏,去掉最高去掉最低,留下的中间值,在大汉官场中,已经超过平均。 法正愣了一愣,慌忙俯首道,“太尉考虑周全,是在下短视。” 荀柔摇摇头。 他还有一个理由。 大司农士孙瑞,其人颇有才干,只是出身稍显平常,故而始终没有登上高位,属于他想要拉拢的中间派。 这一二年,农署各部早陷于他与杨彪等两派之间的斗法,士孙瑞被迫夹在中间,多只能袖手一旁无法辖制,牵连人家,也不大好。 最后,这次救治蝗灾也还要用上他,罢免再选一个重新上手,恐怕还更不如。 不过,法正的计策不行,他也并非只有杨彪给的两条路走。 杨彪不是要他表态吗? 当然没问题。 在太尉府中,关于救治蝗灾的会议,在午后开始。 东汉以来,也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变化,蝗灾十分频繁,其中最倒霉的汉孝安帝在位了十九年中,有记载的蝗灾足有八次。 其中,自延平四年,六州蝗;五年,九州蝗;六年,十州蝗…到元初二年,十九州蝗,这场蝗灾足足跨越了七年。 从最初,朝廷能大赦,免税赋,举贤良,到最后只能下诏自斥“朝廷不明,庶事失中”。 兰台令荀忱挂着黑眼圈拿出光武帝以来,所有关于蝗灾的相关文书记录。 第405章 “……朝中多以抚恤,大赦天下,减少郡国贡赋,或调荆州、扬州二地谷输中原……各地或有郡守县令勤勉,以水淹、土埋之法,但飞蝗无尽,自旁郡蔓延而至……” 有了这份文书记录,一些官员提出的诸如蝗灾为上天示警,举贤纳良,祭祀之类的意见办法,也就容易驳斥了。 其实,能被招来参加讨论的官吏,也没几个真相信祭祀举贤之类的办法能够奏效,这不是…没别的办法,又不能不表态。 荀柔也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安抚民心。 老百姓很善良,也很善于忍耐。 大多数时候,朝廷给一个理由,大家就能继续忍下去,直到实在忍不了为止。 至于赈灾,记在文书中的仁政,落实的寥寥无几。 就荀柔自己幼年经历,灵帝时几次大疫,哪一次没遣宫使、医工出访赐医赐药,慰问孤寡,可若是真的实施,当年哪会有张角的黄巾起义? 其实稍稍计数就知,天下十三州,每人赐三斛五斗的,朝廷仓中哪有那么多粮草赈灾? 三斛,可有足足一百斤。 官吏们商议的办法,和过去也无不同,也就是抚恤,维护治安老一套,最多不过添一些,以工代赈之类的细节,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一说根源问题。 荀柔心中焦燥,叩了叩桌案,全场肃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将希望落在荀悦带来的几位学士身上。 “不知陈公以为,治蝗当如何行使?” 他先问这一位,是先秦时大农许行弟子陈相的传人。 见到农家两位贤人,便能明白,为何农家在两汉以后,逐渐衰落,几度几乎失传。 《孟子。滕文公》中称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荀柔原本以为多少有些夸张,见了此二人却相信了。 两人一个老年,一个中年,都晒得黧黑,身瘦如柴,与田间老农无异,即使穿着直裾,头戴长冠,也与一室白皙文雅的文吏,完全不同。 陈躬并不局促,从容拱手一礼,坦然露出一双粗粝脏污的手,“老夫以为,治蝗之要有二,一在扼其发展,以救谷粮,二在除虫卵,以防再生。” 专业啊! 荀柔眼神顿时一亮,“请细说。” “先圣言,水、旱、霜雪、疾病、虫害,是为五害,其中虫害之一,便是蝗虫,此物少则分散无害,多则聚集成灾,行无定止,繁衍极快,先食谷物,再食草木,草木食尽,更伤人畜,危害极甚。” “还要伤人?”有官吏悚然。 “不错,”陈躬肯定的点头,“草木食尽后,蝗虫族群迁徙,然由有虫卵在,月余再化成虫,无草木可食,则将食人,幸如今尚未至此。” 荀柔想起昨天那一场虫雪,不免也心有余悸。 “不过,至其食人,则一地之虫将尽,当是时,在以火烧之,则能尽除。” “可次岁,草木复生,蝗虫又会回来吧?”荀柔问道。 “若蝗灾未尽,当会复来。”陈躬再次点头,“故蝗灾之根本在止其繁衍,务在截其蔓延,根在杀其卵嗣。遏其发展,当以火烧之法,其卵生于土壤,需经月方化,可用水淹、土埋之法。” “古书记载,杀虫卵用砒霜更有效验。”陈躬身旁的中年人许复道。 “勿再说,砒霜剧毒,虽可杀虫,亦伤水土,人食则死。”陈躬却不同意。 “太学土地洒砒霜杀虫,如今已无虫卵再生。”许复争辩,“复灌之后再下种,则无此患。” “什么?你自作主张在太学洒了砒霜!”陈躬愤怒起身,一手扯住许复的衣襟,提起拳头。 “和水洒的,已有月余,老师不也没看出不对吗?”许复一个中年汉子,居然中二少年一样瞪大眼睛,梗起脖子。 “什么!” 眼看拳头就要落下。 “陈公勿怒,”荀悦不知何时已到二人身后,温和含笑的抓住了陈躬的手臂道,“此事我也知晓,许君想试验古法,也是为了解蝗灾之患。”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扬起的拳头压了下去,又转过头,依旧神情温和,“许君何不告诉陈公,只洒了靠东墙边的二亩土地?一处洒,与一处不洒,正好比较两处种出谷物,是否有所同。” “祭酒所说果真?”陈躬由自愤愤。 许复不答,将腿一盘,眼神虚瞟满室的看热闹的人,两手把着膝盖又将腿盘紧了些。 然后荀柔亲眼看着大兄将陈躬按坐下去。 “一时失礼之处,还请太尉见谅。”荀悦按住两人,来到堂中,温文尔雅、风姿翩翩长揖一礼。 “君子之争,君子之争,没什么失礼的。”大兄厉害啊,荀柔连忙摆摆手。 商议继续进行,遏制蝗虫大军的继续扩散,需要有组织纪律的大量人手。 军队正巧符合条件,荀柔准备亲自组织拦截。 除此之外,蝗虫喜旱特征明显,于是增加土地灌溉,也是措施之一。 太学另一个博士马钧为此提出深井通渠之法。 即沿河道挖出地下深沟,再在陆上沿深沟挖出井道。 听上去就像后世下水道,只是作用相反。 下水道是为了排泄,而深井通渠却是以河流为水源,降低水井枯竭之患。 工程听上去浩大,不过考虑到今岁欠收,百姓家粮食很快不够,以工代赈,比起直接送粮,反倒是长久之法。 第406章 有了几位专业技术人员的意见打底,救治蝗灾之法这才大致能看了。 不过,荀柔也知道朝中其他人,并不关心这些细节,于是次日上书,放在开头的是他对杨彪的应答。 “传曰:颠而不扶,危而不持,则将焉用彼相矣。 伊尹曰:三公调阴阳,九卿通寒暑。 臣等公卿,受命辅弼,失于明察,而至蝗灾蔓延,上愧天子,下惭百姓,其职是当,岂能推诿。 臣等请自罚三等,以俸禄赈济百姓,率众以灭除蝗虫,方不负陛下百姓之恩托。” 这份上书落款,有荀柔这个太尉,还有大司农、少府、卫尉、廷尉、大鸿胪五卿,以及尚书令、御史中丞、兰台令。 免官有用吗?能消灭蝗灾吗?能免除百姓饥馑吗?三公失察,轻飘飘免官就完了吗? 这不比免官高明吗? 说起来都让人不相信,逢到灾异,过往竟常有天子赐钱百官抚恤之事。 王允忠贞耿直的人设不倒,很快响应上书,要自罚三等赈济百姓,其后百官也纷纷主动上书要求减薪。 荀柔衷心谢谢杨彪,若非他一番动作,让自己这份上书显得像是回击,让许多官吏以为在站队,他还真找不到好办法来降低薪俸。 等之后他再带头吃一吃炸蝗虫,相信往俸禄里掺虫子的事,也就可以干 “徐州来报,徐州牧陶谦病逝!” 在荀柔准备离京之日,一个消息突然而来。 第225章 初心不忘 “陶谦死了?” 白马寺殿宇的重檐,不知何时换了翡翠琉璃瓦,清透的颜色在烈日照耀下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年轻的太尉站在檐下,望着张牙舞爪的脊兽,眉心一皱,蹙成一道川字。 他回到长安,解决了积压的事务,又将这一年多朝中决议、人事变化梳理一回,商议、安排、布置好救治蝗灾的章程,明日将要出京,这才抽出时间到白马寺来祭拜父亲,并见一见姐姐。 拜祭方毕,还未来得及同阿姊和阿稷说说话,便闻来报御史中丞荀攸亲驾来访。 荀柔知道定有大事,避堂出来相见,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据糜家信报,当是月初病逝的。”荀攸低声道,“陶氏隐而不宣,故消息尚未传至长安,不过毕竟过去十余日,袁本初、曹孟德等人,现下恐怕已得知消息。” 荀柔默默点头。 《三国演义》的故事中将陶谦塑造成一个忠厚长者的形象。 然而,这些年他所看见的陶谦,却是实在的手握重兵、野心勃勃的诸侯。 他南结袁术,北和公孙瓒,厚结泰山匪臧霸、下邳贼阙宣,建私人曲部,养数千私兵,数年不入贡,不入朝,随意任免徐州官吏,视朝廷无物。 在战乱年代,这些或许还不算什么,但他纵容笮融在徐州大起浮屠寺,奢靡铺张,塑佛像金身,大办浴佛节,就显然表露出非同寻常的野心了。 不过,如今陶谦死了,种种未宣之于口野心,也随之烟消云散。 只留下一个浮华富裕而混乱的徐州。 “徐州牧人选,公达可有什么建议?”荀柔皱着眉看院中啄食的麻雀。 蝗虫成灾,按说该有鸟雀成群汇餐,可事实上,长安城中的鸟雀却变少了。 他心中寄挂着,仿佛想起传说蝗虫有毒? “徐州临海,有渔盐之利,田土丰饶,陶谦经营十余年,虽用佞臣敛财,奢侈过度,但犹有流民愿意归附,盖其位处中原,却少战争之故; “陶谦一死,徐州泰山兵、丹阳兵、下邳卒,互不相统,必有争斗,此其一患,有笮融、曹宏等奸佞小人,借攀附各自厚利,岂能让出,又是一患, “其境内之陈氏大族,数代经营,尽有民心…”荀攸抬眼望来,目光深幽,“也是一患。” “有此三患,徐州牧继任人选便不容易。” “没错,”荀柔两手相握,吐出长长一口气,将思绪拉回来。 要能制服三家兵匪,诛灭小人,压制士族,安抚百姓,四个条件放在一起,人选就很难了,而这个人,最好还要对中原军事地理有一些了解。 那可是历史上,刘备这样的枭雄都没完成得任务。 “还有一点,若新上任的徐州牧不能安抚徐州,就会有人替他安抚。” 曹操、袁术、刘表、袁绍,必然都很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荀攸点点头。 “公达何以教我?”荀柔转头望过去。 荀攸拱了拱手,“司马伯达、”(司马朗) 荀柔眉头微微皱起。 “卢子干、”(卢植) 荀柔目光一抬,脸色微变。 “荀君平。”(荀欷) 荀攸低下头。 “不可!”最后名字一出,荀柔神色顿时大变。 他当然明白公达的意思,选司马朗,取河内司马氏的背景,选卢植,取其才能干城,选荀欷…当然就是他荀氏和糜氏的联姻关系。 可历史上司马家阴影在,卢植与他并不同心,而阿稷……对于阿稷来说,徐州太危险了。 无论司马朗还是卢植,若不能成功,最多换个老板,可阿稷,是他荀柔的亲侄子,去了徐州,除了要面对时局,还有身份带来的危险。 况且… “阿稷太文气了。”荀柔摇摇头。 第407章 阿稷阿音,虽是兄妹,但性情相反,阿音刚烈坚毅,阿稷却温厚细腻,他敢让阿音战场厮杀,却不敢将阿稷置于徐州这样吃人的地方。 “长安虽还没得消息,但太尉还是要早下决定。”荀攸并不干预他的判断,只是平静提醒。 荀氏如今的问题,就是根基太浅,手中人才都资历不足,尚需成长,王、杨两家若是得到消息,多少都能选出几个人来…至于能不能将来坐稳徐州牧……坐不稳再说嘛。 “卢子干,愿意…与我们合作吗?”荀柔迟疑。 卢植的才能是不必质疑的,但却是个脾气倔硬的小老头,就算重新推他入朝的王允,都一点面子不给。 要稳定徐州,少不了兄长、糜氏,甚至孙氏相互的协作,若卢植硬挺着公事公办,大家都会麻烦。 荀攸望向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何伯求。” 荀柔呼吸一滞。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勾勾嘴角。 荀攸不答。 荀柔转过心念,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半晌,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好吧,我去求伯求先生。” “小叔父圣明。”荀攸端正神色,拱了拱手。 荀柔冲他没好气的摆摆手,“公达,这是将我当两岁的适儿哄?” 荀适,荀攸到长安所得的小儿子,正处于最无法无天的年纪,连荀公达这样的人物,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任其施为。 他当然知道公达是为了他好。 他家与何颙渊源颇为深厚,本是通家之好,只是自他成为太傅,却与故人相行渐远。 究其原因,还是当年董卓秉政时。 旁人固不可知,但长安城中大臣们却许多知道,他几乎算是党附董卓。 后来他刺董成功,名声洗白,许多人吹捧他委曲求全,但何颙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又亲身在长安,不会被糊弄他真给董卓出过主意,真心的。 他曾对董卓怀着些微期待,这种期待超过天子刘辩。 不得中行而与之,其毕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董卓是狂者,在即将崩坏的时代,这样的人,可以打破士人们粉饰的太平。 董卓也并不愚蠢,若没有这一点真心,他在雒阳时日子不会那样好过,也不能积累力量,最后也不可能有刺董的机会。 他与董卓分道扬镳,公心掺杂着私心。 荀柔不能一点都不后悔,但他对天子、对汉室,的确并无敬畏,也并无忠诚,这点,何颙大概看出来了。 公达之意,他也明白,是想让他借机与何颙和解。 何伯求性情爽朗,年轻时曾参与救助党人,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与朝中几位倾向中立的老臣也关系颇佳,若是能再联络起来,自然有好处。 荀柔只是……不敢去见,也不太想去见。 何颙是理想主义者,只是他们的理想不同。 要说服何颙其实也不难,给他摆明道理,让他知道这样做,对国家对天子的好处,对方即使不赞同他,也会帮忙牵线搭桥。 就是,再想如幼时得这位长辈的好脸色和赞赏,是再不能。 “明天,我请文若陪我同去,如何?” 既然说开,荀柔也不想再耽搁时间,只是言语间,难免还有些被迫的不快。 荀攸垂眸静立,见好就收,当即告辞。 荀柔岂会真的同他置气,“白马寺食物简陋,我就不留你了,既然出宫,你也能回家一趟。” 御史台宫中守值,五日沐休才能归家,不过这会儿都出宫了,明日再回去也没什么。 不过这话,要是换作堂兄荀文若,他可不敢说。 “谢小叔父成全。”荀攸果然上道。 … “阿姊,毕竟期年已过,寺中生活也着实不便,不如搬回家住吧。”荀柔祭过父亲,准备回太尉府,临走之前还不死心,想再劝一劝姐姐。 “勿复多言,我自有主张。”荀采抽回手,垂头整理袖口。 荀柔抿了抿唇。 他明白,正因他不能守孝,阿姊才要越显苛求,以示家中子弟尊奉孝道,他只是为国尽忠不得两全。 可这些许名声并没有姐姐重要,白马寺烟火缭绕,此时僧人的习惯规矩性情都古怪,在此安全也不无法保证。 “阿姊,”他放轻声音,示意一眼荀采身后跟随的小夫妻,“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阿稷考虑嘛。” 新婚夫妻,住在这种地方,很不利于和谐啊。 “阿稷自可以出入,并非我禁他于此。”荀采神色严肃,“他年已弱冠,大丈夫重在功业,你为叔父,怎不关切大事,只在小事纠缠。” 荀柔微微一愣,看向比往日沉默许多的小侄。 “叔父,可还有什么嘱咐?”荀欷上前来,恭敬问道。 …啊,是听到了。 虽则如此,他却不能改变主意。 “…静心学业,多往太学向诸位博士请教,待明岁孝期过后再论。” “唯。”荀欷恭敬应答,低下头,难掩神情失落。 荀柔摇头,阿稷这样的性情,他又怎能让他主政徐州? 他并不安慰荀欷,只叮嘱道,“我后日出京,家中诸事,你多上心,不要让你阿姑再操劳。” “…唯。” … 有堂兄荀文若同行,荀柔好歹让何颙答应。 第408章 “我可以帮忙,只是卢公年近七旬,未必能答应。” 只是虽答应,何颙却并没将话说满。 他已不是当年蓑衣草鞋杖行天下的豪侠,头发已全白了,皮肤苍老下垂,只神色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明朗。 望着眼前诚心下气的青年,他神色复杂,心中犹疑,不知自己是否做对。 “还请先生用心一试。” 荀柔沉吟片刻,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徐州之势,当中原之望,徐州若定,华、夏则平,天下势定矣,故非其人,则不可得,还请先生,千万念此。”荀彧亦恳切道。 “……好罢。”何颙望着荀氏兄弟二人,终究还是点点头。 “我明日就要出京,卢公处还请文若同伯求先生,代我陈说。”荀柔又道。 他自已同荀彧说过,此时这句话当是说给何颙的。 “出京?”何颙微露诧异。 “如今蝗灾蔓延,我岂能端坐城中,太学中农家陈公献策捕杀,我将亲随往见其效。” 何颙一愣,神色更见复杂,他张张口,最终也不知该说什么,“太尉辛苦。” “应当的。”荀柔欠身。 望着眼前神形恭谦的年轻太尉,何颙竟不知再如何说话。 荀柔是有意的,何伯求先生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明日就要离京,自然希望何颙能更尽心一些。 “含光日后…必能安定天下,惜我老矣,不得见矣。”何颙叹息道。 荀柔温温一笑,“听说,先生也曾这般评说曹孟德?” 何颙摇摇头,“曹君…做不到太尉这般地步。” “如此,我何敢负先生信重。”荀柔含笑拱手一礼。 假装不知何颙言中深意。 离开何家,荀氏兄弟二人同乘马车,荀彧目光沉沉,“含光何不解释?” “清者自清,何必解释。”荀柔神色从容,理了理佩玉的垂绦,“兄长放心,我不是王莽” “我并未怀疑。”荀彧微蹙道,“只是你既知长安种种谣言,对渤海王多少该委婉些。” “阿兄,我明朝就要出京了。”荀柔语气间带了一点委曲。 不让刘协入少府,还将人支向太学,他知道是有些不客气,所以就不解释了。 荀彧抿住唇,心中自省是否被长安流言影响。 “文若,放心吧,我并未忘记初心。”荀柔覆住堂兄的手。 他的理想,从没变过。 荀彧凝眸回望,缓缓点头。 第226章 除彼蝗蜮 回京之后第七日,荀柔车驾离京。 离京之前,就这几日上书降薪留职的浪潮,提交了意见。 万石上公有掌政大权,对蝗灾有失察之责,降三等是应该, 往下二千石,是国朝重臣,不能救百姓以免灾祸,降二等,当反思, 再下千石,主掌一方一部,不够百姓疾苦,降薪一等,引以为戒。 再下各级吏员,则明确责任,但当积极配合蝗灾救治,完成相关任务,不得推诿怠慢,若有延误,以失职入罪。 此论,固然体现他权重则责重的观点,但也是他早就准备好,叫停风潮的。 东汉官吏薪俸,差距越往上走越大。 作为万石的上公,他本人一个月有三百五十斛,而一个月二石粮就能养活一个健壮的士兵,也就是说,他一人的工资收入,可以养活一百七十五人。 往下一级的二千石有三等(中二千,二千,比二千),收入大概是他的三分之一,再往下的千石有二等(千石,比千石)是他的四分之一……到吏员基数较大的四百石吏,就只有四十斛,差不多是九分之一了。 而百石小吏,月奉十六斛,实在只够养家糊口。 而他一个人,月奉降三等到百斛,就节约出六个四百石,或十六个百石的俸禄。 千石以下,没有主官,吏从责任低,他也不是要大家一起挨饿,也不准备自毁人心,到此打住,是合适的选择。 “嘶” 荀柔掰起一块干结的土块,忍不住抽了口气。 土面上啃得残破的庄稼与飘飞的虫群已是触目惊心,掩在土块下面,让人密集恐惧发作的白色虫卵,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田埂边跪地祈求的百姓神色惶惶,提着草篮的妇孺神色凄苦的勾着腰翻捡,赤日下拖着犁翻地的农夫还在咬牙坚持。 这些年,关中土地以种麦、粟与豆菽为主,其中宿麦冬种夏收,豆种春夏两季,粟则为春种秋收。 而这一回,由于麦成熟正在五六月间,蝗虫纵肆虐,抢先受割还能收上三五斗,豆与粟,却都被糟蹋了。 豆菽虽能作二轮,但单次产量很低,这时候蝗灾,春种收不得,夏种又种不得,实在让人绝望。 “许君,以君之见,虫卵如此,果然可以水淹杀之?”荀柔扶着膝盖起身,摆手拒绝了荀缉托在双手的巾帕,直接拿着土块,向同行的太学博士,农家传人许复问道。 河东蝗灾不如关中严重,他请陈躬前往指导,由河东太守段煨和荀宜父子协助杀虫,他则带着许复,到达了如今灾情最严重的扶风郡。 没亲眼看见,他绝无法想象蝗虫灾像到这般地步,天地间成群的蝗虫就像雪片或者棉絮,放眼到处都是,干结的土块缝隙间,全是成团的白色虫卵,不时有形小的黑虫破卵而出,再自土缝爬出地面。 第409章 若能淹死最好,若是不能,虫卵随水漂到哪可就是哪了。 “如禾稻灌溉之法当可行。”离了老师,许复看上去正经多了,也不同荀柔争辩砒霜杀虫之法。 荀柔点点头,将手上的土块丢弃,拍了拍沾染的尘土,他向四野零星的百姓望了望,“我记得史书原有记载,关中旧时亦重稻、黍,比之麦、菽,所得更丰,不知是否有此事?” 他今日穿得朴素,靛青直裾,窄袖素巾,一行官吏也都被要求不着官服,故而百姓远远看见,也没太在意。 若不是近来专门翻看史书,他还没注意,西汉时竟大量种稻,不止关中,甚至纬度到青州幽州一带,都曾有大片稻田。 他原以为水稻是南宋迁都之后,才兴盛的。 许复点头,“前汉孝武帝时,关中多种禾稻,亩收五石七石,甚至十石都有过。” 这都是如今二倍了,荀柔微讶,“以许公之见,为何如今关中、北方少种稻黍?” 他先前想过推广种黍的,但这些年百姓还是习惯种麦、菽。 “太尉所言正是关窍,此事就是陈师也不如我研究清楚。”许复赞赏的点点头,骄傲的将头一扬。 “以我之见,前汉时天文气候,必与如今大为不同,若非有异,出于交州的龙眼、荔枝,扬州的杨梅、枇杷,荆南的檀木、黄栌,夷州的胥邪(椰子)并闾(棕榈),如何能生于上林之中?” “这几年关中冬长春短,且多风,夏日烈且旱,入秋又淫雨不休,如此等之气候,若种禾稻,春夏缺水,子粒不繁,又不能灌浆丰满,秋收则受湿气,纵使收得,也不得晾晒,生霉长虫,农夫自然不敢种。” “前汉时气节当如如今不同,天候变换,朝廷久不校正节历,致使百姓无历可依,耕作收藏节候皆不准确。” “原来如此。”荀柔吐出一口气,长揖一礼,“小子不通农学,必有许多疏漏之处,今次杀灭蝗虫,还请许公多多指点斧正。” “在下必然尽心用力。”许复昂首坦然受了荀柔一礼,使跟从的群官吏眼睛都瞪大了。 大军尚需七八日方能赶回,蝗灾却不能再等。 是夜,明河在天,照亮四野,一簇簇的篝火和火把,在田边点燃,火光明亮,与星辉交映。 然而一切的进展并不顺遂。 飞虫扑火,轰轰烈烈,无惧生死,惊心动魄。 “咳咳咳咳…”荀柔呛得咳嗽着被从吏以袖遮掩,护到相近的农家舍内。 空气中都是焦灼的味道,但单独的士兵根本无法对抗庞大的虫族大军袭扰,丧尸围城、虫族入侵、异形时代的现实版,也不过如此。 “劳烦君子给口水饮。” 火把照着农夫一家团缩在屋角,满眼惊慌的神情。 荀柔将声调调低八度,不敢高声再将之惊扰。 “水…水在院中缸内。”农夫神色稍缓了些,却仍旧紧张,“贵人自便、自便就是。” 荀缉当即出门取水,片刻舀回一瓢,对光一看,水面浮了一层虫尸。 这水自然不能喝。 “将人都先唤回吧。”荀柔望向外间,再次感受到自然的力量,“难怪旧书中夜里只以篝火杀虫,若不亲至,何知道情况如此。” 但光靠篝火烧杀,速度太慢,根本不足以阻止蝗虫蔓延。 “去县衙府库,取盾出来,再以五人一组,二人执盾护卫,三人举火行进。” “唯。”亲兵一人出列。 “等等,取一小盾出去,路上小心。”荀柔又连忙嘱咐。 “是。”亲兵应了一声,又飞快补充一句,“多谢太尉关心。” 只夜间烧灭,就不顺利,之后每一步进展,也都伴随着无数波折。 一整夜兵卒的奔劳辛苦,自清晨微熹,荀柔至野田查看,纵使先有预期,也心凉了半截。 田埂、篝火堆边,自然堆积了许多烧焦的虫尸,但空中如雪絮的飞蝗,却似乎并没有减少。 有百姓提着草竹篮子,到田间拾取已死的蝗虫。 他这才想起,关于蝗虫是否能食的问题。 似乎有科学报道,成灾的蝗虫有毒,但同时似乎也有文章写过,唐太宗仰吞飞蝗,以示天下。 “叔祖?”荀缉低唤一声。 荀柔一惊醒神,掌中烧得半焦的虫尸,实在死的惨,以他剩下的菲薄的化学知识,先过火,再过水,似乎能消除大多数的毒素? 没有小白鼠,县令赵俨牵来了一条土狗。 狗主人是本地富户,穿着还算整齐,紧张的将蝗虫一条一条喂狗,喂一条停一会儿,直喂到第十只,狗呜咽几声一声倒毙了。 是有毒吗? 这下他也不能确定了。 狗尸用五斛粮换来。 荀柔将其肚肠切开,见出血,不见变色,搞不懂到底是什么问题。 吃,暂时不敢吃了,为避免再被农民拾取,只好命官府将之都收起,储在仓中。 今岁田租没有了,仓库空着也是空着,将来研究研究,究竟是否可食用。 收拾了狗,处理田中虫卵,又出现问题。 去岁冬暖,荀柔曾传信朝中预备旱情。 各郡县也都收到消息做了准备。 只是落实下去,程度却有不同。 河床水位下降,沟渠虽然疏通过,但不够深,许多就干涸,井也是如此。 第410章 再加上先前两次地震,又造成许多井口、井道坍塌,完全不足用。 荀柔一面让各县组织百姓深挖沟渠,重修水利,一面为应急,让木工紧急打造水车、翻车,只能先灌溉淹杀临近河道的田地。 至于已经长起来,飞在空中的蝗虫,除了夜间的篝火杀灭,又增加了白日的围捕。 所有乡里百姓妇孺老幼都动员起来,所有努力,却还是杯水车薪,直到堂兄荀衍带着大军赶回,才终于得见一些变化。 而就这样,他们还是不得不追着蝗虫大部队,又前进了好几个县,将近要到陈仓,才渐渐感到蝗虫行进稍显缓慢。 “以如今蝗虫之势,当翻不过陇山。”许复判断。 “如此就好。明岁改种芋、薯,也能度荒。” 荀柔点点头,望向远处苍苍郁郁的陇山,心中升起些许欣慰,经历月余时间,治蝗总算见了成效。 他如今,已不敢寄望在冬季之前消灭蝗虫。 若能控制范围,待天冷过后,蝗虫渐少,将土地中的虫卵仔细清除一遍,明岁能复耕作,也就算成功。 除此之外,农业知识在短期内飞涨,他终于发现,蝗虫也不是什么都吃。 如桑、胡麻、绿豆等,蝗虫并不爱吃,多少能剩下点,而芋、薯等植物生时带毒,也不在蝗虫食谱上。 找到这几样糊口粮食,实在令他大松了口气。 “叔祖!” 荀柔转过头,惊讶的看到一向沉稳肖父的荀缉,竟一手拎着衣裾,飞奔而来。 “叔祖!”荀缉凑近他耳边,犹喘着粗气,“长安消息,益州牧刘焉病逝!父亲,请您尽快回长安商议。” …真是凶年? 荀柔不期然想。 【光熹五年七月大蝗,太尉荀柔亲至扶风,领兵士除虫,日得千石,蝗灾稍止,百姓称戴。时朝廷喧议,多以驱蝗不便,更论杀虫过多,伤及天地和气。柔数上治蝗之策,月余积有十余篇,集为《治蝗要略》,今亡佚。《季汉书。卷四十一。志第十一。五行》】 第227章 出兵益州 益州牧刘焉,刘君朗。 汉鲁恭王庶支。 和邻居荆州牧刘表,同为鲁恭王之后,是一表三千里的怨种亲戚。 若说陶谦还有些顾前顾后,有贼心没贼胆,那么刘君朗的野心,那就是写在面上。 中平五年(188年),刘焉上表,以地方吏治混乱,官员盘剥官逼民反为由,请灵帝以重臣为州牧,镇守一方。 地方州官因此权势大涨,将东汉的倾倒又加速推进了一步。 同年,他听信术士董扶言论,认为益州有天子气,上下打点运作,让自己成为了益州牧,又为第三子聘相士言有贵人相的同僚吴懿幼妹为妻。 次年,出任益州后,与五斗米教张鲁勾结,杀了时任的汉中太守苏固,自此张鲁盘踞汉中,刘焉则以米教作乱,隔绝交通为由,中断与朝廷的联系。 之后又私造天子乘舆之器,打压异己。 光熹三年,荆州牧刘表上书弹劾,称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即所谓另立炉灶之意。 当然,刘表这一章,也不怀好意,多少有点楚王称鼎的味道,但刘焉表露野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论起来,他和刘焉还有点私怨,灵帝时刘焉被封为阳城侯,后来新帝继位,他以护驾有功,更封阳城侯,刘焉也就不算数了。 不过,这只是小矛盾,在天下大局,天下十三州面前,几乎忽略不计。 其人如此大胆,一方面是蜀中地利,一方面是其刘氏宗亲的身份。 战火四起,各地叛乱不断,和各处改旗易帜的叛匪相比,刘焉毕竟姓刘,多少有点肉烂在锅里的意思。 况且益州道路难行,征讨不易,时朝廷西迁未定,虽也有人叫嚣要南征,荀柔却隐忍未发,专心耕耘河东。 刘焉之死,说起来也是神奇。 据传,一日夜里天火下降,中刘焉自制的乘舆车驾,火势蔓延,烧着他所居住的馆苑,连刘焉本人都因烧伤后背,以致不治而死。 听上去,挺像佛家因果报应。 不过如今刘焉死了,身死道消,荀柔也不关心他,而是想的汉中、成都两处平原,天府之国,千里沃土。 益州面积仅仅小于凉州,在东汉十三州中,占地面积列为第二,跨越后世四川、重庆、云南,以及部分贵州、广西的土地。 与凉州相比,益州土地肥沃,资源丰富,更有盐池之利,秦、汉两朝,都以蜀中富强,自古以来为兵家争胜之地。 而对于荀柔来说,如今的益州,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就是粮食。 荆州、益州,受横断山脉所保护,都不曾遭受蝗灾,他原本也使人前去买粮,可两处商人都见中原灾异,以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直接上涨数倍。 可实在没办法,那也只能买,毕竟不能让关中百姓都饿死。 如今刘焉恰好死了,不可谓死得不好,正是死得正恰当时。 赶回长安的荀柔,在荀攸与荀颢陪伴下,来到廷尉诏狱。 幽暗的石窟阴森潮湿,阴冷沁人的空气混杂着腐烂与血腥气,就连点燃的火把也无精打采,焰火黯淡。 杉木的栅栏木门有小儿臂粗,将牢室封闭得更加晦暗不明。 “咳咳…刘范、刘诞?”隔着栅栏,荀柔掩住口,轻咳两声,看向横躺在地的两个人形轮廓。 第411章 这是刘焉的长子和次子,三子刘瑁一直跟在其父身边,之前刘焉又以得病为由唤回四子刘璋。 这两位刘氏兄弟,一直在长安暗中观察,四下钻营联络,这次提前一步得到益州消息,差一点就让他们偷跑出城。 两个黑黢黢的轮廓在地上动了动,又静止了。 “太尉,这二人自被抓关押至此,数日一话不说,一饭不食,现在恐怕是饿得没力气了。”荀颢报告。 “不食怎么能行?想是狱中饭食粗陋?”荀柔声音低缓,“为二位公子准备些素食豆羹景文,你可知附近哪家食铺滋味最好?” 刘焉这些年,稳当在益州作土皇帝,少不得有这二人上下钻营打点说起来他还得谢谢他们,给他减了不少麻烦,否则还要给那些公卿争辩,为何不能伐蜀。 荀颢转头看了眼牢中悄无声息的二人,恭敬答道,“东面新安里,有一户杜氏食肆,都用当年新谷,自种的葵菜、藿菜比之别家,更添肥甘。” “让人买些来。” “唯。” “要杀就杀,作何姿态!”牢中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阿弟!勿与他们多言。”另一人也道。 “二位公子如此虚弱,怎么回去成都祭奠汝父?”荀柔分辨出两块人形马赛克的身份,温和道。 “你愿放我们回去?”到底还是弟弟刘诞沉不住气,抬起头。 “如今刘益州故去,益州无长官,朝廷当然要派人前去,二位正可以随行。”荀柔缓缓道,“否则蜀道难行,二位要回益州,也是艰险重重。” 狱中沉默片晌,刘范开口,“敢问太尉,朝中那位重臣将出任益州?” “刘益州在任上,诛杀豪强,安定百姓,拔擢贤良,颇得人心,刘公子为益州之长子,一直任左中郎将,克尽职守,冲亮允直,当能承既父业,为朝廷牧守一方。” “什么?!”身躯陡然挺直,纵使看不清表情,依然能让人感受对方的震惊。 “两位公子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清早起,可就要赶路了。” …… “贾公,叔父来信,让我们立即整肃兵马,带一万精锐兵士赶赴成都。”荀襄身着皮甲,手持书信,大步走进军帐。 贾诩不徐不疾的起身,先拱了一拱手,等了一息,等到张绣和徐晃追进来,这才开口,“刘君朗一死,太尉要收回益州了。” “从武都往益州成都,若论快当属阴平道,刚氐道。”荀襄道。 “可依本地商人所言,此道转折峡谷,道路狭窄,多为栈道,数处失修,行商或可以,骑兵通过却困难。”张绣接口。 “故我们前来寻贾公商议。”荀襄道。 贾诩捋了捋须,“如此不如走陈仓道,经汉中如蜀?” “这汉中不是还有张鲁在嘛。”徐晃当即道。 “我不是惧战,只是怕延误时机。”荀襄立即道。 “荀将军既然都不惧战,不如试一试老夫之法?”贾诩袖着手道。 荀襄不由蹙眉头,她如今独自领兵,自然也明白将帅决断的重要,行事越发谨慎。 汉中平原与蜀中沟通紧密,相信来往的道路也修葺整齐,可张鲁拥兵数万,汉中人口也逾十万,要是动了刀兵,她手中不到两万的兵马,应对起来就吃力了。 更何况,她没有公开的是,叔父的信中提到,他自己轻车简从只带几百人,她这一路兵马因此非常重要。 若是在途中折损,或者兵败势弱,都对局势不利。 荀襄反复衡量,另外三人都站定了等她决断。 良久,年轻的女将弯下腰,向年长的谋士长揖一礼,“请先生指点。” “不敢,”贾诩避礼,“愿为将军效劳。” …… “二位公子,太尉已经歇下,嘱咐二位公子,秋夜风硬,行军路险且辛苦,也请尽早休息。” 军帐之内,行军司马张既拱手,向刘范兄弟传达命令。 “又不许见?”刘诞双眉一扬,便要起身,被兄长刘范一把拉住。 “多谢张司马传告,太尉既然已歇下,我们便不打扰了。”刘范坐在行军榻上,客气道,“改日得空,请司马来帐中一叙。” 司马再揖,揭了帐出去,露出一线秀丽的山岭风光。 只是连日路途都是,帐中二人谁都没心思欣赏,任凭风景又被掩去。 刘诞向后一仰,军榻被压得一摇,“太尉这是何意思?一路行来,都不与兄长见面,我们要这样到成都?” “你方才该客气一些,张德容是荀太尉在陇右策试请点的第一,这次随行为司马,每次前来传令,恐怕要留在益州,日后要与我们常相见的。”刘范拖了靴上榻。 连日跋涉,风餐露宿,三日方扎帐一歇,他也是贵胄公子出身,也觉得艰难,只是心中知道轻重,这才勉力坚持。 “荀太尉连太守都准备齐全了,兄长这个益州牧,还有什么意思,这不跟长安的皇帝” “噤声!”刘范严厉道。 “餐饭已备齐,敢问是否送进去?” 刘诞神色不由露出一点惊慌。 “送进来。”刘范向他摆摆手。 “阿兄……”待送食的军吏离开,刘诞不由露出紧张。 “几十岁了,还不会谨言慎行?”刘范训诫道。 “我也不知如何…”刘诞讪讪端过餐食,他过去不会这样沉不住气,近来几日也不知怎么,越是接近成都,心中却越来越忐忑,“兄长,毕竟我们不曾去过益州……” 第412章 “吃过就休息吧。”刘范摇摇头,端起豆饭,连日跋山涉水太累了,他已没多少精力安慰弟弟。 父亲的野心和在益州所为,他们都清楚,益州的复杂斗争形势,他们知道,可他并不曾亲身到过益州,真正被父亲带在身边的,是他的幼弟。 荀太尉许他继任益州牧,绝无好心,可他能拒绝吗? 拒绝后,他在长安再无立锥之地。 但他才是长子。 他才是嫡长子。 匆匆食过,刘氏兄弟倒头睡。 …… 从西北而来的兵将,进入探哨范围后,张鲁就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沔阳。 他近来也颇为烦扰。 刘焉死了,亲娘还被扣在益州。 汉中前途未卜,诸将们分成几派,或有左右以为,如今当降朝廷,弟弟张卫等人则认为,汉中地险,足以固守,另有谋士阎圃则曰,不能轻易委质,先观朝廷虚实,在与议论,多得功劳。 他今日觉得这边也对,明日又觉得那边也有道理,心中还要担忧亲娘兄弟,每日转侧难眠。 “报汉军十万兵马,向汉中而来。” “报汉军十五万兵马,向汉中方向而来。” “报汉军距城五十里,兵马有” “究竟有多少?!”张鲁又急又怒。 “或,或有五、六万…”叹哨兵结巴道,“七、八万…十五六万……” “这究竟有多少人?难道动了大军?”张鲁紧紧抓住身边的谋主阎圃,“至于吗?” 他也没干什么过分的啊?不就是抬点粮价吗?大家都这么干的啊! “主公稍安,先静观勿燥。”阎圃手臂被掐得要断,还是不得不忍痛安抚。 两人登上城墙,只能看见远处山岭中隐隐约约的旌旗招展,却分辨不出人数。 “报!”又过半个时辰,有兵卒前来。 张鲁提起一口气。 “汉军似乎转向西南。” “……转向?”张鲁一呆。 “确定?”阎圃追问。 哨兵不敢答了。 但很快就得到消息,汉军果然转向,看来是不来汉中,要直奔成都去了。 “好,好。”张鲁紧张了一两天,到此时泄了气,庆幸无比,再不想其他。 …… 行过五十里。 “沔阳不曾有追兵出城。”探哨飞马追了上来。 “将军可放心了?”张绣笑道。 荀襄出了口气,点点头。 为以防万一,她使大军在前,自己领精锐骑兵压尾。 “还是贾公疑兵之计奏效。” “张鲁不过守城之将,非开拓之君,如今局势,他心中本有犹豫,只需稍稍修饰,使之惊慌,惊慌则失措,而我军出其意料,则其更不知所以,纵俟后知晓,我军之意,并不在汉中,其人更不会出兵拦截。” “上兵伐谋,人心微处,当真难料,”荀襄感慨,“我等还需继续精进学习。” 张绣连连点头。 “传我号令,全军上下,急速赶路!”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将手中旗帜一挥,意气风发,眉眼灿烂,让人目眩神迷。 张绣心口一热,朗声应命,“是!” 第228章 隐于水下 窈窕的蜀女踏起轻快的节奏,纤腰轻摆,金灿灿的蜀锦衬着艳丽的妆容,星眸潋滟。 不同于中原如逞技一般的繁丽的舞蹈,蜀中的舞,美在生命热烈,自然奔放,搭配的曲调也活泼,热热闹闹,有种自得其乐的味儿。 成都城,刘焉所造的瑰丽堂皇的宫舍内,年轻太尉独坐在主位,身侧是荀襄领着两个亲兵随侍,他端着酒盏,望着眼前欢快的歌舞,不时接受益州官员敬祝。 益州权利的更迭已经尘埃落定,没有鲜血的交锋在无形中完成。 将酒沾了沾唇,荀柔神思漫游想起秦惠王入蜀,又延伸到五丁开山的传说。 由刘焉引入益州的东州派,与益州的本土派,光从说话方言上就能区分。 东州派来自中原,说的是雒下正音,温醇悠扬,一脉文质彬彬,而本地派说话更接近关中的秦晋方言,深沉硬朗,字字铿锵有力。 本土官吏豪族,都说秦晋语系,真算是益州土人吗?蜀中内乱不止,是否因为其中还夹在着,来自底层,来自崇山之间,真正益州的土人的怨气。 而这股怨才是造就诸葛孔明七擒孟获传奇故事的根源? “…太尉宽仁大度,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受在下一拜。”一个说着雅言的中年汉子,俯首席边。 荀柔凝神望过去,一旁侍立的荀襄已将人扶起。 “庞主簿。” 长髯飘飘,容貌端庄,是刘焉过去的近臣庞曦。 “在下敬太尉一盏,愿太尉长寿无极。”庞曦不起身,端起酒,直接仰首一饮而尽。 “襄代叔父回敬主簿。”荀襄从侍从案上端过一盏,向庞曦示意后,也一饮而尽。 “…小将军豪爽,在下再敬太尉一盏。”庞曦连忙道。 “庞主簿不必如此,某不过是为了大局。” 荀柔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番姿态,是对方在表示感谢他不杀刘范两兄弟。 他当然有理由杀这二人,然后呢?面对一个矛盾尖锐的益州? 刘焉的东州党会不满,本土益州派也未必高兴,左扶一个刘璋,右起一个蛮王,汉中还有个张鲁,他要入主益州,先得客场作战,打上几仗,就算赢了,还得收拾满地鸡毛不值当啊。 第413章 现在多好,阿音领着的兵卒在成都城外一站,再让刘范前去叫门,刘璋不敢不开,于是兵不血刃完成了权利交接,还能捡个宽宏大量顾全大局的好名声,被拥护刘焉的忠臣感谢。 不过如今有意思的是,庞羲不止是刘焉近臣,还是亲戚,其女适婚刘璋长子刘循。 嗯,正是原本历史上继承了益州牧之位的刘璋。 说不得他们入成都以前,正是这位忠臣拱了亲家上位。 所以这番姿态…噫,就很有意思。 荀柔轻轻晲了一眼缩如鹌鹑的刘璋。 “太尉深谋远见,令在下钦佩,愿为太尉效犬马之劳。”庞羲连忙再拜,心中忐忑,也不知这番姿态,能否打动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贵人。 可太尉不杀刘范刘诞,是为了大局,而长久跟在刘焉身边的刘璋刘瑁呢?杀之不也是为了大局吗? 他也无从顾及亲家,毕竟是刘璋自己守不住成都城,开门放朝廷兵马进来,朝廷兵马一来,当然就万事皆休。 唉,悔不该将女儿许给刘循。 “好好,我正有些事要麻烦厐君。”荀柔含笑点头。 “岂敢,正是在下的荣幸。”厐羲直起身,满脸高兴。 “咯吱…咯吱…”而此时的刘璋望着堂上这一幕,牙齿打颤。 他紧紧靠着同席的三哥刘瑁,浑然忘记先前被庞羲、赵匙护持着,登上益州牧之位时的畅快。 他们的席位并不算偏,紧邻着两个兄长,但和四周觥筹交错的热闹不同,席周一片真空地带,一个靠近的人都没有,即使不小心误入的人,也赶忙游荡开,生怕沾染一点晦气。 刘璋如何也想不到朝廷来得这样快,还带着他两个兄长,站在长安城头上,望着城下精壮的兵马,感到背后乱嚷嚷的惊恐,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朝廷兵马远道而来,不过万余,相比之下,当不如益州人众,可人多却不一定势重,彼此一接,强弱之势,已然清楚。 益州本就有不满他登位的人,其中有反对父亲的逆臣,也有支持嫡元的儒生,而支持他的人,多半随父亲入蜀的中原士人,这些人眼见朝廷武德充沛,又听闻过太尉先前在汉阳所为,先血洗后扶持,姜峻一介马夫,竟登九卿之位,何不让这等人心生向往,至于剩下的父亲的一二亲信,看到随同前来的他的两位兄长,自然又有了理由倒戈。 他又不傻,与其负隅顽抗,等着夜里被人当功劳开了城门,自己还要顶上个不悌的罪名……若再能给他一点时间就好了…… 不过,他自领了益州牧……当时未觉得,现在才恍然意识到,似乎是对不起一直在长安耕耘的两个兄长…… 刘璋越想越怕,只觉得凉风抚着后颈,手脚冰凉。 刘璋身侧的刘瑁,神色却比他从容些,只并不理会瑟瑟发抖的幼弟,只自斟自酌,一盏接一盏。 他不曾自封益州牧,却娶了个贵妻。 也不知父亲当初为他娶吴氏时,可否想到今日? 果然,不时就有官吏,状似玩笑说起吴氏被相的故事。 一直低调降低存在感的吴氏之兄左中郎将吴懿,匆匆避席请罪,只道当初不该让相人妄言。 “左中郎将?”首座的太尉声音和缓,似听到了趣事,唇角微勾,霜雪一般的容颜微露笑意,像冬日阳光映照松雪的明艳,却让在座之人俱感背心一寒,冰刃穿胸。 吴懿也是一怔,方意识到自己这个中郎将是刘君朗封的,益州一州之地,将不过千石,哪来二千石中郎将? 他伏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堂中也一片肃静,就是往日最圆滑的人,也没有一个站出来圆场。 “吴君有此忠心,我当向天子保举。”荀柔缓声道。 吴懿猛然抬起头,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但无论是真是假,这一瞬间,堂中许多人生出嫉妒中枢朝廷代表着高官厚禄,声誉名望,青史留名,有几人能不动心? “听闻刘公三子、四子颇擅文赋,不知可愿随我入京,侍奉天子笔案文章?” 这下连一直装傻的刘范都不由得侧目。 …… 见过了益州官面上的人物,又达成了目的,荀柔便辞以病酒,离开宴席。 一盏都没饮完,全由侄女代饮,哪会醉了。 可席上诸人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他翩然而去,再彼此相顾,都意兴阑珊,太尉全无破绽,翻手云覆手雨,他们如今归心似箭,想着回家思想自己的将来。 “明日,你们就去找庞羲、吴懿,让他们邀请益州商贾,商量购粮之事。”离了厅堂,荀柔不再掩饰疲惫,闭了闭昏沉的双眼,脚步沉重。 秦岭以南的益州,秋季阴雨连绵,沿途又翻山越岭,为赶在益州权利交接完结前赶到,这一路可谓是风雨兼程。 他不大吃受得住,半路山路泥泞,不好骑马时,都只能让人驮着走,不见刘范两兄弟,就是不想被看出端倪。 “叔父放心交给我和敬止就是。”荀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连忙答道,“您就好好休息吧。” 荀缉亦跟着应了一声。 荀柔作为太尉,被安排的住处,自然是馆舍中最好的,此时小院已被自己带来的兵士环绕,门前却站着几个彩衣少女,正与守门的校尉说话。 荀柔定住脚步,眉头一皱。 第414章 “尔等何人?”荀襄上前一步,又向守门校尉厉声斥道,“太尉下榻处,怎容人在此盘桓?若是混入刺客,你当何罪?” “拜见太尉,拜见将军。”几个少女方才都在席上伺候,虽未近前,但也认得出几人身份,其中一个容色尤为艳丽的少女,抬起头来,声音清脆道,“我等并非刺客,前来为侍奉太尉。” “此处不需你等伺候,回去吧。”荀柔摇头。 “太尉若是不信我等姐妹,可以使人搜身。”少女上前一步道。 “退下!”荀襄眉梢一皱,已将佩剑握紧。 少女吓得连退几步,洗去宴席上的艳妆的脸雪白惨淡。 荀柔无意为难她们,但也心知成都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友善,也绝不能因为性别年纪,就轻视这些小姑娘。 “一人与一匹缣,散了吧。”他挥挥手,绕过几个少女,入了门去。 益州温度并不低,榻被却冰凉,摸着有些湿润,荀柔一躺下,反倒清醒些。 窗牗晦明,光线暗淡,一呼吸间都是水汽,似又将有雨。 他无法像之前在陇右一样,长期停留在此,也无法同在汉阳时一样,杀几人立威。 益州的问题,是上升到生产力、生产关系落后、科技落后的问题,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想到这里,荀柔就满脑袋官司。 好想老天赐他十个诸葛孔明话说回来,诸葛丞相现在到底多大,能不能干活了? ……嗐,这都是啥…… 来益州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剩下就是筹集粮草。 想到堂中笑脸相迎的人们,他心中却掠过一丝阴影。 第229章 仁人君子 淡黄的银杏木梁柱泛着鲜润光泽,缥色薄纱帷幔挂在梁间,一对对交颈的铜鹤衔着芝形灯盏焚着兰膏,火焰映在绿琉璃方砖上幽雅清亮,像铺了两条星河。 盏中浓翠的绿酒与清翠的地砖色泽相映,让人不得不感叹主人的巧思。 蝗灾来袭,粮食不继,太尉下令禁酒,长安酒坊都关闭了,可千里外酿成的美酒,主人在家宴饮待客,太尉总管不着人家中的事。 况且,这人家还是皇后之父,大儒蔡邕。 蔡邕并无意与太尉作对,也知道荀含光禁酒是为节约粮食,可这酒既已酿成,又被人千里迢迢送来,情谊深重,他也不能不感而领受。 他只邀三五亲友在家中小酌,大家都正犯了酒瘾,说好小宴一回,出去绝不张扬。 不过既是小宴,又不好声张,便不能作丝竹乐声,幸而他近来认识的一个书商,颇善说笑,便唤来陪侍堂下,以助酒兴。 “……且说某县某乡,有一陆生,颇有急智,其友得一新妇,容貌娟丽,却性不好笑,某友颇以为憾,与陆生约:若能一字令彼妇笑,再一字令彼妇怒,当置酒宴款待。陆生答应,二人当即击掌为誓。” 书商顿了一顿,一笑道,“诸位贵人,可猜得这陆生如何作为?” “你径说就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却是个性子急的人,挥着飘飘织花罗袖,“说得好,便赐你一盏酒吃。” 今岁入秋后,不见凉爽,仍然盛热,宴会的名士多着蝉纱,纱衣贵在轻透,但丝线稀疏不成纹理,董承这一件罗绮轻软却细细织就一条条精细的菱花纹,这样的菱花纹罗一匹要熟练女工数月才能完成,价值万钱。 董承此话有些越俎代庖,又透出一点熟稔的口吻,一旁的渤海王妃之父伏完,赶紧低头饮了一盏。 蔡邕宽容的笑笑,想起宫里的传闻,董贵人侍奉天子,也总喜欢争强好胜,看来这性急、直率是董氏父女二人一脉相承。 女儿身为皇后,又年长,向来不与这些小贵人们争宠,董君性情向来急如烈火,他也不同他计较。 “陆生如何,你且说来。”蔡邕向书商挥手,纤尘不染的暗花素色绫袖轻轻一荡,有几缕如冰丝的流光闪动。 书商躬了躬身,“陆生某一日,牵来一头黄犬,在妇人面前,双膝一跪低头向犬大呼,曰:’叔‘!妇人与友人俱笑。陆却不稍息,复仰首向妇人,即曰:’嫂‘。”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书商却没笑,只又恭敬的欠了欠身。 董承方才心思在蔡邕的袖子上,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他不肯示弱,大声赞道,“这陆生好巧舌!” “这友人最后当真款待了陆生?”伏完好奇。 “正是。”书商认真回答。 “如此,愿赌服输,倒也不失风流。”伏完饮来一盏,点点头。 就连蔡邕也笑着连连摇头:“这陆生,必非中原人士。” 谁知道他是哪的? 书商一边腹诽,一边向蔡邕恭敬俯首,恭维道,“蔡公明察秋毫,果然不错,他是江东人。” 堂上又是一阵笑,众人都以为,陆生这般说话行止,果然是江南人,必不会再错。 蔡邕见堂中气氛正好,微微一笑,让侍从给众人都满了酒,“今日请诸位来,还有一事相商。” “如今关中虫灾稍息,仓中谷物却尽,听闻荀太尉遣人往他处购粮,却不能得,天子因此常怀忧愁,我等身为朝中贵戚,得刘氏厚恩,岂能不为天子解忧。” 伏完心里笔画了一个’完‘,左右一看,满屋果然都是宗室外戚。 如此狡猾,居然是有预谋的! 第415章 他家迁至长安后,也没赐得食邑,家中仆从也丢失许多,家资远不如从前,但女儿做了皇弟的渤海王妃,他也只好一边心口滴血,一边第一个表了态。 “……我等当跟随蔡公。” 蔡伯喈几时学得这等敛财手段,伏完心中念叨着古怪,却未多想,盖因他经历了灵帝一朝,至尊母子各种名目的讨钱,已经让他习惯了。 蔡邕身边筛酒的侍从,向书商一递眼神。 书商心中有了数,连忙将神色更端正些,“蔡公大义,令在下敬佩,在下虽为一介商人,也愿为朝廷尽绵薄之力……”他故意顿了一顿,假装考虑,待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之后,才徐徐道,“在下愿出一千金够得粮食,以解朝廷之急。” 他这一说,剩下没有表态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装聋作哑。 连商人都要为国献钱,他们要是不捐,岂不是贬得商人都不如?士人气节何在? “我等俱当跟随。”董承随众应承,心里骂了一声蔡邕奸猾。 他这次出了钱,首倡却成了蔡伯喈的功劳,让皇后在天子面前邀功,让他如何甘心?亦或,这边应付了,他自己也去买粮来,赶在蔡伯喈之前? “今日多谢你。” 宴会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下结束了,蔡邕却留了书商。 他也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能如此顺利,多少有书商那一出挤兑,况且一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 书商恭敬的一揖,亦是仪态翩翩,笑容可鞠,“蔡公所著史书,文博而约,词简而精,在书肆卖得极好,在下不止得了钱,书肆还得了名声,如今为蔡公效力,原是出于真心,况蔡公心忧百姓,在下也是真心敬佩。” “岂能一概而论,”蔡邕连连摇头。 “有一件喜事,愿说与蔡公,在下那不成器的小侄,如今升了节从虎贲,二百石郎官,在下还要多谢蔡公举荐。” “确是好事,”蔡邕双眉一扬,欣慰的点点头,“小郎君本就弓马娴熟,日后要好生护卫天子。” 京中郎官,皇宫仪仗,一向选功勋子弟入职,迁都后人员一直不曾补足,太尉辞以国库空虚,将低级虎贲、卫士俭省一半。 蔡邕对年轻的荀太尉的才能一向佩服,但就这点上,多少有些不满,觉得对方未免节俭过头,未免有失天子威仪。 “是,在下亦再三叮嘱他,效忠天子,绝无二心。”书商连忙道。 …… “近来荀氏又买了什么书?”平阳侯吕府,大夫人魏氏正在询问家中婢女。 跪在地下的女婢深深埋下头,“荀夫人购书……并未用府中的钱。” “让你回话,你何以旁顾左右?”魏氏一拍桌案。 “女君。”她身后的傅氏连忙拉拉他的袖子,“荀夫人一向恭顺宁静,您又何必与她计较。” “连你也被她收买了?”魏氏回头向陪嫁的老仆。 她都不知道,如何就到了如今的地步,荀氏刚入府时,她先也紧张了一阵,对方既有美貌又能争宠,加起来都不如荀氏宠爱,再加上姓氏,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下堂,结果不知怎么,对方就渐渐安静了,每日关门读书,少容饰,宠爱渐稀,对她也恭敬起来。 她原本是松了口气,但近来夫君回来才发现,这小妖精不知怎么,竟又复宠了!更让她惊讶的是,这荀氏竟不知何时,同夫君帐下副将校尉的家眷,已极为亲近。 夫君好卧妇人,她既为尴尬,又为嫉妒,不大同那些人家来往,那荀氏却不声不响将那些女人笼络住了。 这便非同小可。 “女郎,那毕竟是荀氏女……若果然要……又能如何?”傅氏低声道。 “他要想将那妖姬扶正,那我就一刀杀了她,再去死!”魏氏握紧纤白玉手,重重垂桌,恨声道。 她哪不明白傅氏之意,那是荀家女,她们能将她怎样? “禀告女君,平阳侯与荀夫人一道归家。”府中传令的仆从来到门口报告。 “一道回来?”才放狠话,就被打脸,魏氏满心恼恨,“荀氏不是出城去了吗?莫非又是什么争宠手段不曾?” “女君,快往门口迎接将军才是。”傅氏连忙提醒。 “谁要迎他。”魏氏说着却连忙起身,一拢身上彩绣纹绮长衣,扶了扶鬓插金簪,香风袭袭迎向门口。 到了门前,她却发现,仿佛猜错了。 吕布乘着香木雕车,身边伴着艳妆美人,饮得醉醺醺的与美人调笑,这二人却并非荀氏。 荀氏只乘寻常厢车,布衣素裙,跟在后面,若非气质典雅宁静,手捧书卷,几如仆从。 两人看着便不像一道走的。 “这两位姐妹,又是将军何处领来的?”魏氏辨清形势,当即上前一步。 吕布讪讪放开两臂圈住的美人,不敢直面悍妻锋芒,眼神一转,向旁边荀氏道。“你这是往恤孤寺去了?” “是。”荀光被点名,只好上前,先同魏夫人见了礼,又同吕奉先见了礼,目光端正,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酒多伤身,将军还是要少饮些,我为将军煮些解救汤去。” “哎。”吕布应了一声,“一会儿我找你。” 魏氏当他无视自己,对着两人直气得咬牙握拳。 “我自准备沐浴器具等待将军?”荀光置若罔闻。 “好,好。”吕布感受到旁边利箭一样的目光,更不敢转头,连忙答应。 第416章 荀光恭顺的应了一声,转身步履优雅的溜走。 这是,要挨打,要挨打,还是要挨打呢? “夫人,这是杨司空所赐,你将她二人安排在后院,勿要怠慢啊。” 身后吕布的声音带着滑稽的讨好,荀光唇畔的笑容却缓缓收敛,手中竹简被握紧。 不是王司徒,又是杨司空? …… “三千钱?”荀柔倚在榻上,微微含笑,明眸却寒意凛冽,“那些商人的稻谷竟敢要三千钱一石?” 承平时,粮价多不满百,长安粮价之前也一直稳定在两、三百之间。 三千钱一石,长安如今的粮价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不能这样算,为保证百姓口粮,关中几郡都在他要求下,招百姓为国劳役,反正要修路、修水利,修田坎、修围墙,什么都可以修,什么都需要修,用人的地方多得是,平常时节,百姓要耕作,他还怕耽误农时,这会儿便一股脑都上。 一户寻常人家,五到七口,出二到三人服役,就能一家老小不被饿死。 长安坐而论道名门,吃吃高价粮食,想来也不差这点。 但益州地广人稀,水土丰饶,能种水稻,而水稻就算一季,其收获也远高于麦子,若说运输出去还好说,毕竟益州道路的确艰难,但在成都本地,商人竟然敢叫三千钱,简直狮子大开口! 可他还真不能用在汉阳的手段,实在是益州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汉阳有五万兵马,动四家也够了,但在益州,就算十万、二十兵马,也未必能平定,这里的根基太深了,刘焉杀了十家豪族,照样还是有人反叛。 “是小侄无能。”荀襄低头,“竟让那些商人串联一处了。” “庞羲、吴懿二人如何解释?”荀柔捂唇轻咳。 “他们也无话可说。”荀襄见他动怒,连忙道,“贾公道,不好与他们动武,以免造成益州动荡,只好各个击破,我已经命人去打探各家情况,想来不久就能有消息。” 荀柔摇摇头,“我们不是本地人,哪那样容易探得,对方若故意作局,我们输上一回,就会泄了底气。” 计是好计,却未免有些险。 他目光掠过荀襄、荀缉,又向在他们身后,落一步站的贾诩。 有贾文和在,其实也未必怕那些人作局,不过这两日,他考虑过成都商人可能联合哄抬物价,到想了一个备用方案。 “阿音,你与阿平各领一路,我令当良贾与千万二人,分别随行。你们悄悄南下,再寻当地百姓,找益州羌氐部落交换粮食。用钱可,若对方要以它物交换,布匹、农具、铁器……甚至兵器,亦可。” 在二人满脸疑问的神色下,荀柔轻轻地说。 既然益州那么大,成都的商人不卖,他就找愿意卖粮食的人就是。 他也不会七擒七纵,到可以使试试经济手段,来改造益州。 毕竟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一次,就先探一探路吧。 第230章 顺势而为 益州南部的山岭上,是棕榈与竹木搭建搭建的半敞的大屋。 篝火都高高支在桩架上,而不直接堆在平地。 舍内铺满柔软的绒垫,但无其他家具,荀襄学着当地人盘腿而坐,越过半熟犹带半透明色的雉肉,拾起旁边一盘未曾见过的菜蔬。 承在蕉叶上的菜蔬未经烹煮,还带着新鲜露珠,颜色漂亮,下段玉白,上端赤紫,茎端一片翠叶,边缘带赤,很显祥瑞。 中年羌族首领,顶着一根三尺长雉尾,穿着无袖的短褂,端着浊酒,热情的笑着直接抓了一把草茎,向她示意,塞进嘴里大嚼。 明白了。 荀襄点点头,将心一横,咬下一口叶片。! 猝不及防的奇怪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 不,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是气味。 草叶本身只是寻常草叶的甘与涩,但却逸散出奇怪的气味。 古怪,浓烈,像鲜鱼刮鳞片时的土腥,瞬间填满口腔溢出鼻腔,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条正在现杀活宰的鱼。 不止首领,带着银饰的首领夫人,长老,卫从,无论男女,都哈哈大笑,屋中充满了愉快的空气,显然他们不止一次,用这种美食捉弄过来往的商贩。 要是吐出来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荀襄努力咀嚼着草叶,莫名想起好多年以前叔父给他们讲过得笑话,那时候也还少年意气的叔父,不时就会说些这样俏皮又含深意的话。 其实,吃着吃着,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抓起一把,也学着方才首领的样子大嚼起来。 一口吃得多些,竟觉颇有异鲜,微带回甘。 有些上头。 这个“上头”,似乎也是从前叔父说的。 她身旁一边摆着二十匹素帛,还有车上的一石盐,都是用来和此地交换粮食用的,帛是定金,待粮食收验无误后,再将盐交付。 这些山林间的小部落,淳朴又狡猾。 与他们既要真诚,又要小心,有时候,他们甚至更像是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试探着彼此的强弱和态度,以此做出相应动作。 不过,总要比成都的豪族大商人好打交道。 叔父书信中让她小心商人收买的盗徒,大概是她一路翻山越岭倒未曾见到,更平坦一路的阿平却是险象迭生。 第417章 各种肉干、粢米、黍以及采集的果实与种子……部落大多数的粮食都收集过来,由部落中的青壮帮忙安放车中。 在南方的山岭,越冬不似北边严酷,有山有水之处,人就不会被饿死。 但他们没有盐,织不出细柔的布帛,磨不出锋利的铁刃,不通时事,代代不变,自以为足,却不知世事变幻,被平原地区远抛在身后。 见到这些部族,她才明白叔父所谓,时代向前,历史扬弃,教化之道。 也许曾经,这些部族的生活与平原并无太大区别,甚至更加安逸稳定,可到今日,他们已与平原百姓的生活天差地别。 夕阳将落,荀襄宴罢归营,拿出一片帛,磨墨,提笔: “寨戊申:羌族,壬未西向九十里,约百人,男女相等,无盐、铁、无蚕,以木棉为布,染蓝红,食稗、粟……御兽熊、驺虞……” “……驺虞……?” 一盏精致的铜雁釭灯静静蹲在案上,雁首低回,雁口半张护着灯焰,免受风扰。 荀柔跪坐在案前,想起据说坑惨了蚩尤的黑白动物,圆绒绒,一推就咕噜咕噜从山坡上往下滚,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翘,疲惫的精神浅浅舒展。 益州多山亦多寨,百十里就是个山寨,人数从百人到千人不等,科技生产力固然落后,却也不甚困苦,恰似太史公所谓“无饥馑之患,无积聚多贫”的地方,光看这些地方男女比例就能看出。 食物被绵绵不断送到成都,积少成多,他让两人不必拘于适合储存的谷粮,买回的食物也有肉、干果、根茎……还有活的牲口。 丰富的地形,造就益州丰富的食物种类,不适合保存的在成都平价贩售,可以挤兑过高的粮价市场,给粮商制造压力,同时,得了钱就换购本地商品,如蜀锦、蜀刀、精巧器物。 一方面,安抚民心,粮商抬价,成都百姓跟着受苦,也对朝廷产生怨言, 另一方面,买得这些东西,只要运出巴蜀,自可以换得百十倍利,操作计算得当,可以将采买中产生的溢价给填平。 他并不比他们更懂商业运作,但国家贸易的巨大优势,足以对联盟制造压力不必计较短时间内效益,只要在整个金融活动总结算为赢,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今日账目已厘清,”坐在案另一面的荀宜,将填好的账册递过来,“请看。” 册上条目一道道写得清楚,出入陈列,一目了然。 “既已放弃从荆州收粮,就此手段采买来粮食,要支撑关中之用,恐怕还有些艰难。”荀宜淡淡陈述道,在灯火映照下,眉目清渺冲和,不沾一点烟火气。 谁能看出他这位堂兄竟然货殖之道上是一把好手,若非兄长在信中举荐,他都不晓得阿铮喜好经济之道,原来都是家学。 荀柔握拳抵着唇,“我知道。” 他自然已经发现,不能只靠这些细水长流。 关东诸郡亦遭蝗灾,荆州粮价飞涨,由其道路通达,不需抬价早比益州还长得高。 他放弃了从荆州购换粮食,幸好开辟出陇右市场,给河东布帛另外出路,而一直负责销售置换渠道的堂兄,则被他紧急调来益州帮忙。 在金融上他已经荒废很多年,能提出大概方向,但具体怎么操作才能不亏本,必需要专业人士。 “应该……等不了多久了。”且不说小规模的粮商是否会动摇,去汉中的使者,也该带回消息。 荀宜淡淡看他一眼,将案上微冒白气得木椀推过去,“已晾凉了。” “……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才不会躲药好嘛,“之后益州货殖往来,全交给七兄主持,阿平随我回长安,阿音带兵留守,维持诸族关系,旦有事,你吩咐于她。” “明白。”荀宜把椀又向他推进三寸。 …… “可见得城外那军营已添至千头牦牛?听说营寨中新扎下帐篷都填满了!” “谁知那些山里土人居然有这么多粮!” “一队不过百人而已,山上那几家这回怎都如此无能?莫非嫌钱少?” “荀氏也雇土人护卫,山上少盐,一石盐能雇五个青壮,他们又舍得抚恤,死一人给帛三匹,土人再无不愿,都愿效死。” “这般胡闹耗费人力财物,一石粮岂止值三千?既如此阔绰,还不如当初答应我等。” “谁说不是。” “听说太尉还收了许多蜀锦、金银器、丹砂、盐铁之类……这般算来,未必亏本吧……”也不知谁轻轻说了一句。 方才还讨论得热闹的众粮商,于是一默。 在益州,谁家要有个几百人能翻山越岭的商队,都能财源广进,而太尉荀含光足足领了一万人。 “听说,还将那个女人……送去汉中。”又有一人轻轻道,“汉中仓库盈满,若是两边交易……” 商家消息灵通,聚会之人大多早就知晓这些消息,各自心中也都估算过出纳盈亏。 此时说出来,自是有人按捺不住。 在别地的豪族都以屯粮保值当钱,但在益州,屯盐、屯铜铁,屯金银,却实在少人屯粮,益州的粮食,要卖出去才值钱,在本地叫不上价。 百姓随便上山下水,就够裹腹,价高了便无人买。 好些粮商致富,也是这些年依靠朝廷大笔采买。 “汉廷向来不善益州,输粮抽役,未曾稍歇,如今又如此逼迫,太无道理!”有人心中不平则鸣,“我等绝不可如他之意!” 第418章 亦有人低头默默无语。 益州潮湿,粮食不易粗存,若再生霉坏,价格恐怕又要降低。 个人心中,自有权衡。 益州商人如此,汉中张鲁,张公祺面对太尉荀柔派来的使者,心中也正起伏难定。 弱冠青年翩翩一礼,一身玄色官袍,腰间仅悬一枚小印,简素清雅。 “太尉道,张公祺守汉中之地,能抚育群生,春夏禁屠,此为大仁,教民向善,罪则三宥,为大德,作义舍以救急困,此为大义,于乱世之中,守汉中,存仁义之道,有大功德于百姓,于国家,于天下,他素敬张君,希望等回长安之时,路过汉中,能与张君一叙。” 若不从争夺天下的角度来看,张鲁在这个时代,着实是难得的人才,许多政治理念和手段,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 其人治理汉中,比刘焉在益州作得好得多,虽说少不了宗教参与,但颇有点柏拉图的《理想国》的味道,自为“师君”,以教中祭酒治理百姓,导恶劝善,令民自首罪过,原谅三次罪过,而后再施惩罚,汉中道旁但造义舍,至义米肉,供路人取用,甚至还在春秋两个生长季节,禁止屠杀,有可持续发展的长久思维, “如今刘益州病故,成都不安,太尉以为,太夫人留于成都,恐不相宜,故特遣某护送夫人至张太守处,使君母子团聚。” “……太尉果这般说?”张鲁心虚不安的望着眼前仪表堂堂的使者。 他方才已经接到了母亲与弟弟,母亲看上去无恙,但荀太尉如此简单将母亲送回,还如此褒奖夸赞,一句申斥之语也无,一点都不拿捏,让他不敢相信,总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当然,如今少府下设恤孤寺,便是太尉所倡,太尉盛赞张君义舍之举,以为张君乃是君子,与君子交,当以真诚坦荡。”裴潜仪容清雅,文质彬彬,说话目不斜视,视人神情专凝,很容易让人感到真诚,心生好感。 即使张鲁,也渐渐被打动。 宴请过后,就同意等不久太尉回朝路过汉中时,出城拜见,至于从汉中平价粜谷以济关中,与前一条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阿兄,怎能轻易降了他。”张鲁之弟张卫尚在抱怨。 一旁的阎圃却已改变看法,“荀太尉赦刘氏一子,兵不血刃稳定巴蜀,正是孙子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之中’以无事取天下‘者。何为’无事‘,上兵伐谋,取其势也。” “便不称此,”他看向张鲁,一针见血点破,“太尉北有关中,西有陇右,南有蜀地,主公若不投之,难道投东面刘表吗?” “况太尉荀含光,向来重用降将,如段忠明、贾文和等辈,俱委重任,取材选官,不以名门,多论实干,如常伯槐、徐元直等人,出身微寒,亦得重用,以在下之见,今日那使者未必虚言,主公治理汉中有效,人民殷富,盗贼不作,此天下共见,入朝为官,它日未必不可殿上论道,成为施政天下,万民敬仰的公卿。” 张鲁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一丝不甘也释然。 他向张卫摆摆手,“我意已决,荀太尉有义,送母亲来归,我岂能相负,况如此,汉中百姓免受兵燹之灾,不亦可乎?” 他并无争夺天下之心,如今到这地步,降于朝廷,似乎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但想起当初阎圃曾给他过主意,要为败而后降,以此为功,再想如今时移世易,不由咀嚼那句“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孙子这一句与他向来所精研《道德经》竟恰相应和,让他越见深心。 张鲁归顺的消息传来,终于让益州粮商再坐不住。 市中粮价一日三跌,很快跌至五百钱一石。 这价格,在当下也就可以了,而悄悄找上门来的粮商,甚至愿意降至四百五十钱一石,担心荀太尉有了离关中更近的汉中粮仓,便放弃从蜀中运粮。 不过,他们自不知,荀柔正握着长安的“好”消息担忧:九月,桑复生椹,人得以食,河东近年多植桑木,民得饱腹,追思盖因太尉之故,故多称太尉之德。 已是九月寒露时节,桑复生椹,天气回温,又是天象错乱,明年蝗虫是否会卷土重来,实在令人不得不担心。 第231章 浮华之变 宫中天子的庶长子死了。 在潇潇雨下的深秋,荀柔归京途中因病暂留汉中,收到长安传来的消息。 小儿未满三岁,不曾上宗亲牒谱,故也不曾设祭,装小棺,着令人护送回雒阳,葬于邙山,因这是天子的长子,故才得此殊遇。 消息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一前一后,尚书台与御史台两处并都发来,信中未写其他,但显然就中有些应由。 如今年月,小儿易夭折,并非奇事,只是东汉以来,宫中孩童难成,也是有些缘故的。 当初灵帝时,也是因为养不活孩子,才将如今的天子刘辩,送到方士家寄养,另一子刘协,也是为董太后亲自抚养,才得平安长大。 荀柔将消息又看了一遍,两信并做一处,放入匣中,拿起堂兄荀彧一同寄来的文章细读。 文章作者石韬:石广元,也是颍川同乡,当年在河东考了胥吏入仕,如今已升任县令之职,在当初考中之人中,可算翘楚。 文中所写,是其治蝗经验,与近来朝廷提倡的栽种薯、芋类作物的实践细节,以及劝农耕作的方式方法。 第419章 薯、芋等根茎类植物,与麦、稻、菽、粟种植方法皆不相同,虽能抗蝗虫,但关中百姓不识,并不会种,这二类植物茎叶有毒,百姓不知细情,一开始极其抗拒,更有悄悄种下冬麦或芜菁。 禾本科植物和芜菁这种肉质茎植物,都是蝗虫的食物,若是蝗灾未尽,明年关中收成岂不又废?况且还不知灾异还要几年才能尽了。 粮食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心态,农耕文明,两岁不能收获,对百姓的打击是全方位了,人民都失去了信心,国家又岂能再维持安定? 到如今看,今冬又是一个异常天气,虽然关中除虫效果还好,但关东地区战局焦灼,生灵涂炭,要是那边蝗灾又起,虫子还是会飞到这边来。 荀柔只好传令给堂兄,让各地郡县强行推行。 这当然也挺为难,毕竟违背民意,幸如今基层官吏,不似先前“但坐啸吟”的清流文士,都是一层层基层历练,升迁起来的能吏,各施手段,各显神通,也各有进展,石广元是在其中做得格外出众。 读着文章,就看得出他绝非侥幸,既懂得农业技术,又颇善引导话数,对百姓绝非一味强迫驱役,成果亦是斐然。 这篇文章有弹劾之意,针对许多地方官吏,为政绩,强施号令,有些过激之举,甚或拔人田苗,水灌、火烧民家,以至百姓愤怨于上。 这种事毕竟难免,荀柔读到心中固然不悦,却也难以处置。 东汉以来,儒学在官方扶持下兴盛,坐而论道,务虚空言之风渐盛,实干之才越来越少,这些举动虽有偏斜,但从长远结果却是好的,若处置了这几个人,继任者畏畏缩缩,不敢进取,那明年若是蝗灾再起,吃亏受难的还是百姓。 不过,倒也不能就此听之任之。 荀柔想了想,坐起身,让侍从端来笔墨,就伏在榻上小几上,执起笔:请以左冯翊临晋县令石韬,为今岁治绩第一,并赐爵禄金银,嘉其仁善爱民,劳民不伤之德,布告天下,以申其行。 他刚刚顿住笔,便又门卒来报,称汉中张公祺求见。 荀柔点头应许,起身推枕下榻,刚迎至屋门口,张鲁便已大步进来。 “太守请坐。”荀柔挥袖招呼,侍从搬来两座席枰,相向而列。 张鲁既主动请降,他也很大方,直接为他请下太守之职,又把相处几日,感觉不太安分的张鲁之弟张卫,请封了右中郎将,待他回长安时,就以同带走。 张鲁行了一礼,缓缓坐下,谢过水饮瓜果虽然其实都是他自家供应的东西。 “太尉气色见好,想来不日定能康复。” 他是一个形容清瘦、布衣朴素的中年男子,容貌只能算淳朴,但飘飘三缕长须,两道长眉,目凝精光,龙行虎步,颇有点深藏不露,仙风道骨的气蕴。 荀柔与他寒暄了几句,便看明白张鲁前来是为打探消息,他也不卖关子,直将宫中庶长子夭折之事说了,只看见对方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宫中还有董氏贵人,亦有一子。”他不得不补充了一句。 这年头的宗教人士,居然都是真信,前有襄楷,后有张公祺,只是两人在理解上还有点不一样。 襄楷一心认为他要扶起汉室,张鲁却仿佛觉得他要取而代之。 初相见时,原本摆足架子,结果一照面,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态度那叫一个恭敬,还偷偷来跟他说“璇玑入命,万象更新,天下太平”。 他本想解释,结果每每对方态度都一般 “是是。” 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没听进。 “停留已久,我也该归回京了,”这般宗教迷信人士,说也说不通,好在张鲁不会到处散播谣言,荀柔也就不再同他争论,“多谢公祺款待。” 一则他休息许久,本来也该回长安,二则宫中又出了事,三则,亦有关明岁战局布置,也该商议起来,四则多雨的秋季即将过去,趁着天气还不算冷,方好行军。 “这……”张鲁却顿了一顿,“太尉不如在汉中再盘桓些时候?今岁凶年,我近日夜观星相,有煞气冲撞三垣,恐怕长安城中生乱啊,不过二月功夫,莫不如等过了本年……” 荀柔第一反应是庶皇子之事竟影响如此重大,接着才定住神,发现自己被进带沟里。 “天意向来难断,若真有事,在下身为太尉,岂不更该入京?”他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对法的话。 预言这种东西,真是听听就好,至于最后,只要相信,怎么都解释得通,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心理学问题。 张鲁阻不了荀柔归京,送别之时却满脸纠结、长吁短叹,当看着他去赴死。 荀柔看得既好笑,又有点感动。 不管当初张鲁杀汉中太守苏固,得到汉中是何等野心想法,他在汉中种种施为政策,确实令一地百姓日子祥和安定,处事为人中,尚能见得一点真诚,这就很好了。 而无论益州、凉州,都比长安令他舒服。 深厚的城墙,接连的巷陌,以及最高处沿着山形重檐叠起,巍峨高耸的座座宫殿,高高在上俯视着整个长安。 若论城,雒阳过分安逸繁华,长安则失之铁血傲慢。 宽阔街道已静,侍卫林立左右,伴着清脆整齐的马蹄,轩车辘辘向前,两旁是道道里巷围墙。 荀柔从车中望出去,远远是如重云压城的未央宫大殿,心绪沉沉。 第420章 萧何一生为国惜民,国士无双,唯不知为什么,却劳民伤财,督建了这样一座宏丽奢华的宫殿? 嘉奖的旨意仍然在城门口领受,允许他归家沐浴休息一日,再入宫陛见。 于是,车驾便直行至未央宫西的太尉府。 “听闻太尉途中染恙,如今安否?”前来颁旨的尚书令蹙眉望来,神色关切。 “只是蜀地阴湿多雨,有些不惯,已经无碍。”荀柔摆摆手,见他忧色未解,便开个玩笑道,“难怪当初奉孝说他一辈子也不去南方,这次可让我给体会够了,可不要半条命去。” 荀彧不赞同的摇摇头,却还道,“太尉若身体未安,不如先调息两日,再入宫陛见?彧可代为回禀天子。” 荀柔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一圈,“阿兄竟出此言,莫不是今日太阳从西方升天?我听说有一回,太史令都算出次日有日食当息政以避,阿兄却以未必测准拒绝了呀。” “次日确未有日食。”荀彧避重就轻的回答。 “如今不便入宫?”荀柔脑筋一转,“皇长子之死,是尚未查明,还是确与后宫贵人相关?” 荀彧唇角一抿。 “莫非闹得厉害?”荀柔皱眉。 荀彧垂眸,轻轻一点头。 荀柔明白了,堂兄君子,这是不想谈后宫的事,“那便说正事,如今薯、芋种植情况如何?朝中可安稳?政令可畅达?可有官吏行事不法?” 说到正事,荀彧神色稍解,当即侃侃而谈。 荀彧说关中、朝中诸事,荀柔也将益州诸般情况,与中原不同之处,一一道来,二人直谈到掌灯,荀彧才返回了尚书台。 荀柔又将荀攸请来。 公达不像荀文若那样,顾及天子面子,不吝讳言。 皇长子是董贵人之父董承害死的。 这件事,已然是公开的秘密,之所以还是秘密,盖因为董贵人是如今天子唯一儿子的生母,董贵人带着皇子,向天子哭求,天子就心软了。 这是天子家事,天子不愿追究,旁人自然也无话说。 但大皇子的生母李贵人,虽出身低微,只是宫女,过去也很得天子宠爱,如今也日日向天子哭泣。 再加上太后也被惊动,跑出来斥责皇后,又称要给李氏撑腰,这下可就更混乱了。 原本,后宫在长乐宫,朝廷在未央宫,彼此不相妨碍,但备不住日日打闹,再加上贵人们也有不少名门淑女,后宫连着朝廷,前面也闹得不可开交,连百姓都看热闹。 “原也不相干,只是若去见天子,或许会撞见什么失仪之事。不过,”荀攸客观道,“小叔父若无心干涉,就是多等两日,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堂兄让他避一避,多少也有点替汉室遮羞的意思,但显然公卿把功夫花在后宫争斗上,对他来说的确不相干,并且持续下去也挺好。 那么什么时候进宫,可不都是一样了。 “公达,你上次信中所写,元常来信说请出兵关东?徐州牧卢植的请罪又是怎么回事?”八卦完,荀柔更关系的自然还是天下战局。 他是没想到,明明遭了蝗灾,关东诸侯这一年,居然都很有精神。 先是曹操再一次西击冀州,与袁绍前后竟打了两轮,春夏一轮,秋后又一轮,只是袁绍多得北方匈奴、乌桓、鲜卑支援,手下又颇有文武,再加上兖州又又内乱了,曹操一度拿下清河郡,又被夺了去,连先前打的魏郡,也复叛归了袁绍。 正在这时,卢植上任徐州牧,曹操便向他要回先前归附了陶谦的泰山郡。 泰山郡守臧霸,可谓卢植上任的一道拦路虎,曹操想讨回去,卢植也就给了。 就这样,还丢失下邳。 陶谦宠臣笮融与下邳人阙宣,在陶谦死后自知不妙,竟占据下邳自守。 卢植初来乍到,尚未犁清徐州内政、拿到兵权,先迎接来自袁术得攻击,自然也就顾不得下邳了。 袁术在南方,受蝗灾影响较小,这一进攻起来,竟气势非凡,着实让扬州牧刘繇,并豫州牧孙坚,两家联合帮忙拖住,这才只拿下了沛郡南部几县,不过背后也丢了几块地方,算起来大概收支平衡。 袁术在这边风生水起,他哥袁绍竟也不遑多让。 袁绍似乎放弃向内发展,转而向幽州并州方向,他本就和匈奴、乌桓、鲜卑结交,如今夺并州雁门、太原,向西北外境发展,俨然一副要扩大汉朝边境范围的样子。 而上党、河内二郡,大概是眼看不能占住,便丢给匈奴、乌桓,任其横行劫掠,就连河东郡,也时时受其骚扰。 幽州受其牵制,又要时刻注意境外胡族,连带着青州也随时警惕。 钟繇在雒阳,观察形势,认为如今既然西北已定,不如抽出兵力彻底恢复司隶,也免得百姓遭受胡族欺压,况且袁绍既拿下雁门、太原,随时可能向上党郡,甚至关中进发,为了安稳,也最好将河内拿下。 而只要拿下河内,河南和弘农也就不必太费功夫,这些地方不过是些流匪,朝廷军队一到,必会选择投降。 荀柔先前看过信,心中便已赞同,与荀攸商议,亦认为合适,便当即准备明年岁初出兵。 不过当前之事,还是得入宫见过天子。 他在太尉府休息两日,见了些人,便上书请求觐见。 第421章 第232章 玉碎兰摧 长安宫殿的基台比雒阳更高一些。 荀柔步步登上重台,宛如久不运动的人,被胁迫跑马拉松,跑得心肺撕裂,喉中都漫出腥气。 这几日,天空阴云重重,积着雨雪,风又静,气压又低,让他有似乎还置身蜀中的错觉,气滞胸中,时感憋闷。 他不想看华佗的白眼,自己写了瓜蒌薤白汤,吃了两日,未见缓解,今日又被迫运动,真是要死要活。 荀文若还总觉得他对天子不够恭敬。 荀柔顺着气,忍不住想。 陛见一回用掉半条命,不知道还要怎么才算尊敬。 宣室殿,铺了一层厚实的暗红地毯,梁上挂着红底彩绣的锦幔,黑漆错金的器物俱是梅花纹样,鎏金炉暖香袭人,一派冬日富贵相。 “先生方才,可看见什么?” 荀柔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听得问话,微微一愣。 脑中闪过路上所见一幕。 两个宫中侍卫夹着一个素衣女子,与他错身而过。 那女子鬓发蓬乱,容貌看不清,一只金簪斜挂髻上,白绫裙摆拖拽在地面,金边沾染灰尘。 她伸手奋力伸向宫殿方向,被捂了嘴还犹自呜咽出声。 见了他,女子竟挣扎着改变了方向,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他,那瘦尖的手指几乎抓住他下垂的长袖…… “呜呜……” 广袖一扯,天子已跪坐在面前,牵住他的袖子埋头哭泣。 荀柔顿感头疼。 左右一看,殿中侍从,不知何时都退尽。 “……先生……朕该如何是好…… “李氏……董氏……皇后……母后……都来怨朕…… “朕……实不知如何才好…… 天子哭得动情,只一会儿荀柔就感到袖上浸入的湿凉,他原本头痛厌烦,但被迫听了许久的颠倒絮语,渐渐倒也算听明白了。 朝中之事,有文若堂上压阵,每每都能辩过那些子曰子曰的公卿,刘辩作为天子,御阶高坐,即使糊里糊涂,也不没关系,只用最后点头。 但后宫是天子家事,文若岂肯沾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事,更何况刘辩还是个糊涂官。 他又怜惜李贵人,又不忍心董贵人,知道蔡皇后无错,又不能责怪亲妈,再加上一干忠臣、外戚,各拿着立场,每日这个劝戒,那个求情。 他其实对事实知道得清楚,但本性软弱犹豫,受各方施加压力,更下不来决定,反倒崩溃了。 “先生教导朕,天子、唯以天下民生为重……呜呜……可此事、此事,”已经弱冠的天子,哽咽道,“和百姓不相干啊……朕、朕不知如何是好……呜哇……” “是啊……不过是家事。” 汉以孝治天下。 外戚之事,在本朝从来都是笔糊涂账,莫说刘辩,刘秀这个天选之子,也没处理干净就说郭圣通怎么被废的,连皇太子都换了人。 这样论来,倒也是难为,向来于民生,刘辩并不曾亏大节,所以,还是安慰安慰吧,就……当谢他这么多年的支持了。 荀柔缓缓将空着的手,轻轻落在眼前着玄色暗纹锦衣的后背。 刘辩哭声顿了一顿,再起一时声音轻软许多。 “陛下虽怜惜董贵人,但事关子嗣,终不能不作为,罢去董承官职,禁其于家中思过,如此可否?”荀柔斟酌着道。 与后宫相关,他原不想掺和此事,但毕竟他还是太傅。 处罚不轻不重,息事宁人,隔断董家内外联系,四下安稳,正符合当下形势所需。 “……只有先生……为朕考虑……”刘辩将头往前面膝上埋了埋,感到厚实的衣料透出微暖的温度,手指攥紧衣裾。 “……皇子贵重,董贵人既心绪不宁,不如先让皇后照顾些时日?皇后入宫以来,贤良公正,持中有德……” 荀柔说着,心中颇觉没意思。 他在此左右权衡,不过也是承认了皇室、外戚是法外之地?权术用心在此,不就与那些公卿大臣一样? 他拿出哄劝幼儿的态度,轻声细语,只想尽快劝完了事,赶紧将前后一统汇报,结束这趟陛见任务。 忽而一惊,才发觉天子竟一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手沿着直裾开缝伸进衣裾之下! 饶是荀柔自以为见过大场面,也惊得一伸手掀翻了刘辩,自己倒退两步坐倒。 “先生……”刘辩怯怯望过来,嗫嚅着动了动唇,眼睫上还挂着泪,脸上却绯红如霞,“朕对先生日夜” “陛下!”荀柔豁然起身,一时没站稳当,差点又坐倒下去。 配剑在地上一杵,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臣失仪,臣请告退!” 站立着向刘辩长揖一礼,荀柔慌乱转身欲走。 “先生太尉!” 这声气急太尉,唤回了荀柔的理智。 不能这样走。 若这样离开,接下来还想继续施行自己的政策,大概只能举大旗造反了。 荀柔闭眼,定了定神,回转身来,颤着手再次躬身一礼,“陛下,臣失仪。” 他不歧视任何性向,但别来搞他啊。 “先生,我” “陛下!”荀柔迅速打断天子的话,不停歇道,“今日臣来觐见,一则是为益州,前益州牧刘焉病逝,其长子刘范继承其职,次子刘诞佐之,三子刘瑁、四子刘璋俱随臣入长安,其为宗室子弟,当授之郎官之职,二则,逆臣袁绍进犯河内,危及陵园社稷,陛下当下昭讨之,以彰朝廷威严。” 第422章 “……” “如今朝廷偏居,天下之地,失者有半,诸侯野心不息,灾异连岁为害,臣受陛下信重,夙夜忧叹,唯恐拖嘱不效,以伤陛下之明……故连岁不休,西定凉州,南进巴蜀,兴修水利,重宣教化,未敢稍懈,如今西南已定,然叛军盘踞山东、江南,危及陵园社稷,臣……虽驽钝,愿竭忠智,率军东征,攘除奸凶,重兴汉室,重现太平……” “……唯此,以报陛下之厚爱,请陛下应允!” 荀柔闭上眼睛,伏拜于地,眼泪不知何时竟亦染面。 刘辩跌坐不起,望着身前玄衣透出的那道笔直的脊梁轮廓,良久,缓缓垂下头,“……可……一切……皆依太尉之意……” 走出殿外,荀柔攥紧手掌,肌肉仍然不能克制的轻微痉挛。 他一时有些浑噩,一时又有些后怕,一时又惊忧。 汉室仍然很重要,天子仍然很重要,可……以后,他当以如何面目,对着这样的天子? 或许,该休息些时日。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尚书台在宣室殿西北。 荀柔虽然赞成钟繇东进的计划,但毕竟蝗灾未过,要动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还要和荀彧商议。 自宣室殿向尚书台,不必再爬山越岭,只需沿着殿间复道飞阁,经过天禄阁、石渠阁两处藏有图书、律令的台阁,在往北向行过一小段遮雨檐廊,即可到达。 西迁过后,国库空虚,宫中一切用度减损,宫女、令从、卫士,皆损近半,再加之长安宫廷广阔,天禄、石渠两处藏书,一路走来,竟少见人声。 脚下踩着阁道木板,轻微喑哑,廊柱斑驳,这一段走廊向少人行,是有些失于修缮。 他渐渐定了心,只将眼下形势细想,这几年征战不休,百姓负担也重,征兵、劳役、赋税,无论怎么都减不得。 他当初想着关中形胜,可徐徐图之,现在看来,也是想当然,战争就是一个漩涡,他不想卷,最后还是被迫卷了。 究竟是倾尽全力,快速结束战争,还是稳住阵脚,缓慢稳妥的推进,这是一个问题。 忽然,荀柔听见一道甚是熟悉的弹鸣。 那是弓弦拨动的声音。 他紧急一伏身,几乎同时,一道利风划过冠首。 耳边,“笃!”一声,锐器没入了木板。 他就地接连翻滚数圈。 数支竹箭沿着翻滚的方向,钉进地面,几乎每一支都与他擦身。 趁着短暂换弓的间隙,荀柔灵巧的一滚而起,奋力奔跑,拔出随身佩剑。 刺客武艺精湛,以箭支数计,大概是三人,站位在另一边并行的复道,他若想逃脱,需在转角变换方向,但如此一来,就远离了尚书台,转向更阴蔽的石渠阁背后。 很可能有刀斧手,准备在那里。 檐廊的梁柱是很好的遮挡,他借着伸手支扶,不断改变速度和方向,装饰的铜兽虽已斑驳,但敲击起来,仍然能发出铿锵尖锐的铮鸣。 他相信公达,北廊下的守卫,应当足够忠心,但对方赶来前,他需要自己保护好小命。 荀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但此时他必须奋力奔跑。 飞阁端首的铜饰已在眼前,两边奔跑脚步都已经迫近。 “有刺客!” 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危机感再次袭来,让荀柔顾不得面前的台阶,在此伏身向前。 铁器的冰凉,这次几乎擦着后背飞出。 而他也再稳不住平衡,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阴云灰蒙蒙压着重檐,隐隐有电光闪过。 一向稳重端庄的尚书令,以从未有过得速度,在宫道奔驰,佩玉乱跳,与配印相撞,清脆击响,亦如他此时心情。 檐廊尽头,几个身着甲衣的兵士,护卫在周围,却都不敢上前。 地上横倒着一个身影。 “含光!” 荀彧原本如玉一般润白的颜色,霎时又白了一层,白得几乎透明。 地上一滩血迹。 他一步跪坐下去,几乎不敢相信,沁了半颊鲜血的青年,是他的堂弟。 荀彧伸手扶着荀柔的肩膀,将他半抱起来,轻声唤道,“含光?” 青年眼睫缓缓睁开,眼瞳慢慢转过来,凝出一点神光,望向他来。 “含光?” 荀柔动了动唇,眉头一蹙,撇头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眼睑重重垂下去。 荀彧一愣,只觉手臂一沉,一声轻音脆响。 玉,落地,碎了。 第233章 喜怒哀乐 “好一个荀太尉,任吏为亲,行桀虏之事,竟纵使官吏,摧踏民田,如此视民如草芥,忠义之士岂能忍见!”袁绍满脸义愤,“我当上表天子,弹劾其过,诸君议当如何?” “天子受其蒙蔽,信任专由,纵有忠臣义士,焉能施展?”许攸摇头叹气道。 “主公当效绛侯、朱虚之旧事,荡涤朝廷,匡扶社稷!”逢纪不甘落后,起身慷慨而言。 绛侯、朱虚,诛诸吕。 袁绍点了点头,“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荀氏坐领三州,兵强马壮,主公若图大事,还当先定并州,再徐徐图之。”田丰连忙道。 袁绍面露不悦,并不接话。 “荀氏专制朝政,除灭忠正,孤弱朝廷,”郭图窥他神色,拂了一把胡须道,“嗯,豺狼野心,人所共见,主公振臂一呼,天下必当响应。” 第423章 “正是,正是!”众人连连拱手附和。 田丰瘦瞿的脸拉得老长,还待与他们争辩,被沮授连忙拉住。 “你怎眼见主公去寻死地?虽说关中不比先前,但其又下益州,兵马富足,荀氏亦非庸碌,我们身后兖州、青州,俱不清净,何不如先克下并州为基,再攻得常山郡,以固后防,经营得两州,以待时变?”走出议事堂,田丰怒气冲冲向沮授埋怨。 “如今还不算时变?难道还等荀氏稳定益州?”沮授回看他,“到时候,主公再哪还得机会?” 田丰一时无话,次愤愤跺脚,“若非袁公路背德,与之联手,如何大事不成!” 沮授摇摇头,“田兄也勿要叹气,以我之见,主公已有定计……”他观察左右,见左近无人,向后指了指,低声道,“长安不久当有变。” 田丰露出悚然之色,想起被留下的几人,忽而明白,继而明白自己已失了腹心地位,机密之事,连听都不得听闻,顿时遍体冰凉,口中强道,“这不过是你猜测” “元皓兄,”二人正商议,只听得背后一声,转身见郭图摇着袖子,款款而来,一脸友善劝道,“主公心意已定,今日你又何必强辩?” “呸!”田丰却不领他情,一口啐过去,“尔等小人,只知阿谀奉承,主公将来必败于尔等之手!老夫耻与尔等同列!” 转身抬步就走。 沮授亦看了一眼郭图,一摔袖子,“唉”一声,也自走了。 郭图看看两人背影,又看看身后府门,脸上神色一收,面无表情的抄其手,亦自出门登车离去。 “那事……进展如何?”温暖的后堂,袁绍取了冠,去了裘衣,只着缣巾儒服,端是名士风流。 “坐。”他挥挥手。 “长安来信说,虽无十分,也有七八分把握。”逢纪躬身立在他身侧,低头道,“依路程算,荀氏当已回京……说不定已然得手。” “果真?”袁绍喜上眉梢。 “这几年,荀氏细设苛律,罾缴充蹊,打压外戚宗室,查缴富户豪族,阻塞名门入仕,收纳山海专利,这等行径,就单一项拿出来,历观载籍,都够亡国了。” 袁绍连连点头。 “不过是董贤之流,一朝得遇宠幸,张扬跋扈,满门皆贵,”许攸坐在席前,自取了案上酒斟了,私宴之内,说话更无顾忌。 袁绍露出鄙夷之色。 一旁的陈琳有些不忍,却终没说出什么。 “如今国中早是遍地嗟吁,士林之中俱怀怨愤。如此众心背弃,纵使执掌兵权,又能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许攸举起酒来,笑道,“本初兄放心,姑且待之。” 长安未央宫,此时正寒风卷着雪粒,密密吹彻,点点砸人。 “虎贲听令,围守四面,勿许人近,凡异动者斩!” 追随尚书令来的尚书台诸君,都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冰冷的语气,闻此顿时噤声却步。 四周虎贲卫士应声围守,神色肃杀,俱执剑出鞘,警示众人不得靠近。 “什么事,这般动静?”兰台就在两座藏书阁后,听见声响的兰台令荀忱,此时也匆匆赶到,他快步越过众人,被一刀挡住前路,见了眼前之景,不由一惊,“文若?这是怎么?这是含光?竟出了何事?” 雨雪天气,正是阴寒,一向端庄雅正的尚书令只着中衣,单膝跪地,玄色大氅裹着怀中一人,闻声抬头,脸色竟比霜雪更白三分,荀忱被他眸中凛冽骇得惊退半步。 “宗实,你也听得消息?”荀彧声音平稳。 “正是,怎么”荀忱心里小松了半口气,绕过执刀的虎贲卫士,正待开口询问,就听见一阵沉重脚步。 领队在前的是一身玄色官袍的御史中丞,他脚步急快,袍袖飞扬,身后数十兵士,皆披甲执锐,而他方才听见的脚步,正是军靴重重踏在木板地面发出的震声。 荀攸的神色比荀彧更冷,他一眼扫过,眼中凝起剑锋似的光芒,“如何?” “不知如何,未见外伤,不知深浅。”荀彧短促地道,“我自送他出宫去。” 荀攸向后一挥手,令虎贲军众往阁道上追索,自几步上前,跪在荀彧身侧,执起垂落的细瘦手腕。 察觉指下微弱的脉搏轻跳,他神色这才缓了些,“也好,此处交给我,乘舆立即就来。” 荀彧从身旁拾起一把短剑递出,手上鲜血未干,“刺客遗落此物,但此事绝非天子所为。” 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致的短剑,剑首白玉无瑕,嵌着红蓝宝石,剑刃为铁刃,秋水波纹,寒光凛凛。 玉具剑,是御用之物。 二人短暂对视一眼,荀攸一点头,“自然。” “毕竟宫廷之内,不可张扬,以免落人口实。”荀彧又道。 “如今境地,张扬谨慎,又有何差别?”荀攸反驳一句。 荀彧垂眸,“正因如今形势,更该谨慎,我已遣人禀告天子,还望公达三思。” 荀攸低头,凝视被玄衣盖了一半的脸,荀柔修眉紧锁,眼眶微陷,苍白的双颊上落着灰色的阴云,“明白。” 二人对话,似一句赶着一句,发展极快,荀忱站在一旁听得心颤胆寒,到此方识杀机凛冽。 他又觑见奄奄无声的堂弟,心飘起一半,只觉脚下都无了着落。 “如此,不如我一道出宫,往白马寺和高阳里去报一句消息?”他小声问道。 第424章 “劳烦宗实。”荀彧轻轻颔首。 “含光,不会有事吧?”荀忱又忍不住问。 荀彧摇头,正此时乘舆赶来。 宫中车马由太仆掌管,但荀公达既说有,自然立即就有了。 荀攸亦不答,转身交代次赶来的虎贲卫,命他们整队护送车驾,“路上小心,姜君新任,未必周全。” “我明白。”荀彧点头。 地上一滩血迹,已不得遮盖,荀忱一望左右,自察失言,赶紧跟上车去。 “什、什么!刺客?!” 宣室后殿,刘辩正暗自伤心,忽然听得消息,顿时吓得两手撑地,六神无主。 待那文吏速速道来,言行刺太尉失手,他才缓过气来,又赶忙问,“太尉如何?” “太尉……似受伤昏厥。” “什么!”刘辩激动得起身。 文吏也未看得清楚,只是他被尚书令派来禀告,自然还有任务在身,“令君请陛下应允在未央宫内追索刺客,并告罪惊扰陛下,亦遣人告知光禄卿,使其带人前来护卫宣室殿。” “依尚书令所言太尉如今在何处?”刘辩紧张地两手蜷在一起,快步就向前走,走到殿门,左右黄门、宫婢连忙前劝阻。 “令君道,他即刻送太尉出宫归府,此时大抵已在路上。” “好……好罢。”刘辩也明白不能将荀柔留在宫中,“立即遣太医前往疹视。” “唯。”文吏俯身领命,心知荀令君定早通知了太医院。 “要用心搜捕,刺客……宫中行凶,罪大恶极,若是捕得,刑以……五马分尸!遇赦不赦!”刘辩双拳渐渐握紧,眼见戾色。 这话也太暴君了。 文吏心中一颤,暗暗叫苦,然此际却无能劝阻天子之人,他也只与众侍从、婢俯首听命而已。 “拜见尚书令,”一队二十人羽林卫,装束严整的挡在车驾前,被虎贲阻拦亦不为怪,为首的羽林郎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姜光禄不得脱身,命我代其前来探望,不知太尉如何?” “拿下。”荀彧看也不看,对那嘈杂的叫屈之声置若罔闻,只低着头。 乘舆还是有些颠簸,执在手中的丝帕已落了斑斑血迹。 许多旧事,从眼前闪过,他的手从方才就难以遏制颤抖,然心中越焦灼,面上却越要平静无痕。 消息自掩盖不住的,如今只能期望着,不过虚惊一场。 干脆利落的处理,震慑了一些试探观望的宵小之辈,车驾顺利出了宫门,进了太尉府。 及至入夜掌灯,消息已传入大小府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清楚真相者不多,各种猜测却流传。 又有荀氏族中大小,俱赶会往太尉府邸,这倒是许多人看见的,于是猜测便往更坏,或者一些人以为的“更好”的方向去。 吕布这一日闲来无事,领了手下爱将往城外打猎,天幕四合方才回城中,一归家,也听得了消息。 “你怎未归?” “我已嫁与将军,岂好夜中望那边去。”荀光白日听得消息时,原本立即要回去的,但想了一想,又留下来,她低着头娇声道,“况且,也不能不请示将军。” 向荀光问出这话的时候,吕布其实并没想什么,但听到这番回答,还是感到高兴。 这份高兴,一旁的夫人魏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然而毕竟消息太过惊人,吕布一时间也就不曾注意,由着侍卫卸了甲,抱着手在厅堂前转了两圈,也是想了一想,“你还是该回去看一看,至于天晚,也无妨,由家中车驾送你就是看看太尉究竟伤情如何,我亦想上门探望,不知可否方便。” 他搓着手,心里一句一句闪过在宴席间听到的话,表情变换轮回。 荀光依旧半垂着头,只用眼角偷觑了眼前着一对夫妻,眸光莹莹望向吕布,缓缓屈膝,轻应了一声,“喏。” 第234章 死丧之威 “……此一桩未伤及头部,身上擦撞外伤也不要紧,只久病虚劳,肺痈破溃,我已用针,暂时阻闭半侧肺窍,以免脓血蔓延,现下开两剂药先试试” 张机按着脉,慢慢思忖着道。 荀彧细听了,命人铺陈笔墨。 “哼。” 冷不防华佗一旁嗤笑一声,“且不说现在药石难进,针封不过权宜,拖延时日,一但流毒膏肓,即当喘嗽而绝,这话你还当先说为好,免得他家准备不及。” “仲景兄,果如元华先生所言?”荀悦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脱去雪水沾湿的雪青外氅,快步进来。 他今日恰未去太学,在家中查问族中少年学业,陡然听得消息,便匆匆赶来,相随的自还有一群留守家宅的族人,都被拦在厅堂。 榻上青年面色苍白,眉心不时蹙动,呼吸声弱,坦露上半身扎着刺目的银针,苍白的皮肤衬着许多青紫伤痕。 “不用多礼。”荀悦向长揖的荀彧摆摆手,来到榻边,搓了搓手,到底还觉冰凉,便未伸过去,“怎忽至如此?宗实传信,道刺客并未得手啊!” 张机拱拱手,向他露出一个无奈苦笑,“非是刺客,是幼弟肺痈痼疾,素来劳伤,不得痊愈,渐沉疴至此。”他叹了一口气,“惭愧,也是在下术业不精。” 他心存怜悯,措辞委婉,这一句,便算认可了华佗所言。 荀悦闻言,露出悲戚之色,“竟全无办法?” 第425章 “老夫三年前就说过,这般肺痈之疾,需破开胸腹,割去腐肉,洗涤脓血方可痊愈,拖延至此,除此外君家决计再寻不着他法,就此施为,也当趁早,如今也只剩一二分生机,再耽搁两日,老夫也无法。”华佗抄着手道,“不过,设若照这温吞治法吊命嘛,倒有望备齐棺椁等物,与他享用。” 若说治病,他早知道华佗大名,却不知竟是这等办法。 开膛破腹,何如桀纣酷刑传下来? “不知元华先生,可是曾治过与含光一般的病患?”荀悦犹犹豫豫问。 这一刀下去,还能有命在? “倒也不曾,若他这般,大多都等不到老夫。”华佗道。 又道,“现下老夫也无把握,需剖开验看后才知。” 纵使荀悦涵养深厚,此时也只想暴起打人。 正这时,仆从传报,天子遣光禄大夫慰问,一道还来了两名巫医。 于是荀彧起身迎接天使,荀悦继续留寝室中看守,将那血淋淋的话题搁置下,且暂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一时。 然,事情哪如他愿,厅堂里听不清寝室内声音,久不得消息,纷纷扰扰起来。 族中但凡有些才干的子弟,年岁一到或入太学,或考为官吏,都有各自忙碌,留下在家不是老弱,就是有些不堪之辈,虽荀氏族规甚严,往日却也常受接济,同族情谊不多,各自心思却不少。 荀忱只将消息告诉荀悦,原也不清不楚,这些人得的更是几手消息,各个不同,在堂中议论起来。 一时,榻上的病人也似被惊动了,忽而皱皱眉头,仰首张口,颈背反折,双手紧握,颈侧青筋凸起,喘息抽搐。 “含光、含光、阿善……”荀悦一吓,连连颤着声,抓住堂弟的手呼唤。 张机拿起针,顿了一顿,也不敢用,转拿起砭石,只刮向膻中穴。 “我来!”华佗却挤过去,抓起空余的那只手,用力掰开,操起案上针刀,一刀切进那无名指尖,顿时飚出一道血线。 饶是昏迷之中,荀柔疼得仰首口申吟哀唤出声。 华佗却嫌不足,又是一刀切进食指。 荀悦站开一旁,不忍的别开眼。 那哀声不高,带着气声,却是喊都喊不出声,更让人听得心痛,他又焦急又担忧又恼恨又没办法,心中正焦灼,偏堂中碎杂声音,竟更喧嚣,甚有人高声打探。 “肃静!” 他在族中向来有些积威,这厉声一喝,暂时到将众人镇住。 又有荀缉几人赶来,族中长辈,荀氏八龙如今仅剩的幼慈公荀敷,也乘舆到了。 众人一聚即知了病情,或道再择名医,或称张榜求贤,只议论一会儿,都渐渐不说了。 榻上的病人,痉挛却渐止住,只口中胡乱低声唤人,一时“父亲”、“大人”,一时“阿姊”、“阿兄”,口唇间都是血沫。 雨雪不知何时已停,天色未见放晴,仍然阴沉,风更添了寒意,越发沁人。 外间,天子所赐的巫医摇着铃鼓做张做势,遣来问询的御史大夫,被敷衍了离去,一连太尉府中群吏,都请归家。 屋中人多气杂,小一辈被打发出去,这唯一好处,先前闹三闹四的人,都躲到角落,不敢再言语,屋内便更显寂静,连各人呼吸声都能得听见。 丝枕新换一方,荀柔奄奄的昏睡着,唇畔犹沾着血迹,额前头顶上,又添了几根银针,两边手臂软软耷下,指尖血染了褥席,斑斑点点如红梅花。 “文若。”荀悦却似忍不得这寂静,似自言般低语向身边人道,“刚才我忽然想,若含光、若一旦不测,我竟惶恐无措,不知所以……如此才查觉,含光数年来,躬行无私,栉风沐雨,夙兴夜寐,我竟不曾体谅,只求全责备…… “含光禁太学上书议政,是不愿太学生空言误国,我未尝不知,心中仍有怨言,只思忖自己才华不伸……他在太学开设杂学,想太学生专研工匠农耕之类务实之用,我虽请了杂科博士,为自己士林声誉,也并不用心经营……” “从前颍川时,兄弟共坐议论,都道若得机遇,定要将胸中才华一尽施展,要安定天下,匡扶社稷,到今日方醒,这话何其自大,非只超拔之才,更要奋勇坚毅之志,其中惊险危急之处,更不使外人得知……” “耽于名利,畏于艰难,甚至……甚或爱惜性命,都不可得,如此一看,这满长安城中,衮衮诸公,再有何人……” 他径自惭愧后悔,未注意荀彧比往日沉默。 数声脚步踏踏,不曾在门前停歇去履,竟自进来,转眼就穿过厅堂,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荀采衣裳带着泥水痕迹,身后跟着荀欷兄妹二人,荀忱只追在后面,竟追赶不上他们,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槛。 一入内,荀采眼神匆匆一扫,眉宇顿时低沉了半分,唇角一抿,只还稳得住,屈膝四方行了礼,这才拾了一方空席,在离榻一步外跪坐下来,询问情况。 刺客情状未明,也再说不了什么,荀悦只将两位医者所言复述一遍。 “如此更复何言?”却没想到,荀采听完竟神色平平,只起身来到华佗面前,深敛一揖,“但请先生勉力而为,若终不能治,家中绝无怨尤。” “阿蕙!”“阿姑!” 众人一齐唤来。 “阿蕙,不如再寻几位名医来看看罢?”荀敷扶杖劝道。 第426章 两位医者之言,其实都听得明白,但人总怀侥幸,只想拖延着望见转机,况谁愿见他身躯被那样残害? “既再无办法,又何必再等?”荀采沉声道,“我知道,叔伯兄弟们原同阿弟亲近,情谊难舍,然如今已与命数相关,迟早无甚差别便只当我这阿姊狠心。” 她话说到这般地步,众人也非不知情理,俱垂首默默无言。 如此无需再择吉日,华佗当即口述所需诸物、药材等,各样准备如此。 又请问荀彧,不知他是否还有当初在雒阳时,拿出来的那样人参。 “那人参出自辽东,如今中原所用人参多出上党,连宫中亦无此等灵药,若还能得一枝半枝不拘,老夫更有把握些。” 荀彧微微一愣,敛目摇头。 “也罢。” 华佗点点头,也不再提,却不知诸荀被他这二字,更说得心情忐忑,只想退步放弃。 “此术凶险难料,我且施为,令他清醒片时,诸位亲友若有什么话相嘱托,稍候便尽说罢。”终得了施术之机会,华佗这会儿倒体贴起来。 “好了!” 听到这一声,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何时恢复的知觉,他也说不出,只是在此之前,已并非全然昏懵,耳边也听得声响,身上也感觉疼痛,隐约也能感到光线,脑中一时沉一时浮,想了许多,只是想说话,说不出,想动,也使不动,飘荡轻灵的魂魄,被关在这重浊的躯壳之内,与世隔绝。 华佗那几针,微微刺痛,却果真见效,虽仍就操使得费力,竟真让他将眼睛撑开。 睁了眼,反不如先前心中观照得清晰,光线晦暗,重重的人影,看不分明。 只心中,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明。 “公达。” “公达还在宫中,”荀悦跪坐在榻边,连忙道,“马上就唤他回来。” 荀柔默了一默,缓缓伸手,抬眼往众人中分辨,“阿姊。” “我在。”荀采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若去,家中不必守丧,阿姊,将阿音嫁了张绣,亦自嫁……与那贾文和吧。” 纵使心中不愿,他也明白,如若他死了,姐姐嫁给贾诩,才能安全。 “阿叔!” “好,你放心。” “家中钱帛,只留二万钱作你们嫁妆,笔砚赠给云娘,作为补偿,我为兄长,实不曾有教养之德,余者,俱奉献国库。” 钱不过身外之物,清空了才不招人惦记。 “好。” “含光,你可要立一个嗣子?”荀敷问道。 荀柔摇摇头,又问,“公达,还未来吗?” 荀悦虽心中伤怀,却不由得回望身侧荀彧。 “已遣人催促。”荀彧温声道。 “也罢……文若,若公达来,让他即刻请……中山靖王之后,平原郡守刘备,刘玄德入京,主持朝政。” “谁?”“这是何人啊?” 众人忍不住议论出声。 “唯。”荀彧点头。 “玄德,宽仁守义,知人善任,意志坚韧,英雄之辈,如今故在下也,我有心施恩,诸君用心辅佐,可保全我族,亦保全百姓。” 众人还在争辩,荀柔只觉渐渐口舌沉重,眼前昏暗,忙抓住身旁的姐姐,“阿姊” “不可。” 荀攸大步走进屋来。 “……公达?” “叔父此言,我以为不可。”荀攸单膝跪在床头,“纵使刘玄德天纵之才,忽而入京,莫不说朝上公卿,族中何人能服?无信、无威,凭何以号令?长安城中,公卿百官,名门望族,权势相交,各自结党,刘玄德一无家声,二无名望,三无功绩,四无兵马,纵使我与文若,俱俯首效力,难道王司徒、杨司空亦能任他侧席同列吗?” “至于其外,就是凤卿与休若,听他调遣,段公明,贾文和,吕奉先、张公祺之辈,又如何?” 荀柔翕了翕唇,竟无以对。 “……可……” 若他应此劫,除了刘备,他家比史上荀氏更兴盛煊赫,如何能避免将来君主忌讳?而除了刘备,天下英雄,哪个眼中存有寻常百姓? “何况,叔父果然甘心么?” 荀攸一双幽深黑瞳,深深的望向他。 第235章 兄弟既翕 “……还有一件要事,托付公达,若今日我一旦而去,书房之内,凡柜、屉、箱、箧,除陈书之外,无论草创策论、摘录书议、散篇短句,无论大小,你亲身搜寻集齐,一并焚毁,万勿留下片纸之言,切记切记。” 荀柔到底没有回答荀攸之问。 “其余……族中年轻一辈,并无高官显爵,不过循吏而已,到也无妨,你与文若……公达你向来有成算,我便不来卖弄,只文若……唉……文若求善求全,若遇强主,难免……玉碎成仁,若如此……你且照顾些阿薇并嫂夫人吧……” “你方才怎么那样说话!” 荀攸刚转出内室,就被堂兄一把拉到角落,“你可未见,荀仲豫、荀文若两人方才的神色。” 荀攸展眼望向堂中,人已经少了一半,他也不理众人目光,捡了一席在角落坐下,“二人都是君子,哪有什么神色,兄长当看错了。” “太尉刚才又嘱咐你什么话?”荀祈又问。 荀攸看了他一眼,垂眸淡淡道,“太尉之意,令我族退身一步,以为保全。” 第427章 “什么?要你辞官?”荀祈大吃一惊,惊动众人,他又连忙压低声音,“那阿平呢,阿仹呢?也辞官吗?还有凤卿、休若,族中岂会答应?” 荀攸不答。 “哪到这般地步?你不曾答应吧?”见他不答,荀祈却相信了,连忙低声追问,“你果然答应了?” “兄长也要在此等候?元华先生之意,恐怕要等四五个时辰。” 荀祈连声惋惜,“太尉糊涂啊,哪就到这样地步……虎符不与你,也当传与阿稷,凤卿掌着五万兵马,陇右又有休若,有什么可担忧……竟连分产也不与阿稷一分,更勿论同族兄弟,一分布与,尽给他家养女,这可真是……” 他唤着荀襄凤卿,却叫荀欷乳名,自己却还未察觉问题。 荀攸抬头,“阿兄,今日刺客有虎贲节从,行刺所用,有玉具剑、**。” “玉、玉具剑!”荀祈悚然变色,“那不是御用之物么?**亦是宫中禁物啊。难道天子天子不会如此吧,无论如何,天下未定,诸侯割据,谁能代荀含光,就算鸟尽弓藏,也不该此时……不是,你诈我!”一路分析到此,见荀攸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荀祈反应过来,扪胸喘了两口气,“必然不是天子。” “不是天子,竟能在宫中如此布置,你都不曾一丝察觉?”有了最坏选项垫底,又吃了这一诈,他也算冷静下来。 “正是。”荀攸颔首。 “此人竟隐藏如此之深!”荀祈皱紧眉,“那这府中” 荀攸摇摇头。 于是,荀祈叹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到臣子,就是一根顶梁一族显贵。 虽刚才说不至于,但他毕竟读过史记,那些世家起落,也是知道。 方才见到荀柔那样,他也非毫无触动,现在察觉本族权势并非想象那样显赫,竟也危机四伏,先前仰羡名利富贵之心,也灰了一半。 平心而论,这几年日子,过得比在颍川顺心,纵无富贵,逢年过节,荀柔都给族中各家送去厚礼,但有贫弱,也都尽心救济。 荀祈静心琢磨了一会儿,又向荀攸道,“你看,我将阿丰唤回来,让他与杨氏尽快成亲,如何?也好过我族孤立无援……算了……也太远了,”他很快又推翻自己想法,“留在关外也好,说不定……我们都奔出关去……如此,益州也是不错去处……” 他自在一旁纠结,荀攸便总算得了安宁,自坐一旁,沉思静想。 外间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病人抬去别室施治,虽隔不远也听不见动静,生死都不知,众人各自无言,唯静坐等待。 到申时,荀采起身,安排了府中饭食并灯火。 厨中今日不曾准备齐全,少不得尽力奉承,虽仍然简陋,但此时谁又有心饮食,不过食不知味,随意取用些而已。 少倾,食毕,复又各自安静一处。 又过了一会儿,侍从来报,长平侯夫人荀氏登门。 哭得眼睛红肿的荀光,很快便被引了进来。 她形容娇小,眉眼纤弱,一件素色蓝花的外氅下摆拖地,荀氏族中大多身形高挑颀长,如此一衬更显得楚楚可怜。 不过进了屋,她却不再哭了,先去了外氅,恭敬向四面一拜,再来荀采面前,跪坐下来,轻声道,“阿姊,小妹来迟。” 荀采摇摇头,“外面可还下雪?” “一时下,一时止,并不要紧,今日吕将军还出城狩猎,过了申正方归。”她见一屋寂静,便凑近荀采低语,“兄长现下如何?我能去探望么?” 荀采便将华佗之术,大致说与她,又说了荀柔先前之语。 荀光捂住唇,轻轻抽了一口气,眼中泪水渐聚,却在眼眶中转了转,又渐渐收了。 “阿姊且放心,”她偎在荀采身上,轻声漫语,“我在城外,常听元华先生之名,先生专研医术,治愈许多复杂病症,我们家也无却医少药之弊,兄长定能平安。” “好。”荀采点点头。 荀光仍不起身,就依在她身上,又招荀襄、荀欷近来,轻声软语的说些家常。 一时说过冬至节准备,一时又说恤孤寺孩童满了年岁正寻营生,一时又说她近来读蔡公文章,不明之处改日向阿姊请教,一时又问年下籴的新粮如何,听说汉中要贩来稻米,软糯绵细,最宜煮粥…… 她声音悠扬婉转,娓娓而来,恰似一缕和风,舒缓了众人绷紧的情绪,将一室凛冽都吹走了。 见荀采秀眉渐渐展平,气息柔缓下来,荀光这才凑到她耳边,轻言几句。 荀采细眉蹙了蹙,开口却还是一样干脆利落,“这些事,现下当告诉公达如此,我来安排。” …… 侍从点起灯火,铺上席垫。 玄衣配绶,深沉稳练的中年官吏,被阿姊引进屋来。 荀光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与陌生男子交谈正事,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在下荀攸,荀公达。”荀攸拱手一揖,“忝居御史中丞之位。” “我知道。”荀光屈膝还礼,抬手示意,姿势稍有些僵硬,“请坐荀御史执掌长安及天下机要,兄长十分信重。” “御史台监察百官,不过职责所在。”荀攸入席,从容跪坐下来。 “是,”荀光短促的应了一声,与他相向而坐,“有几件事,我要告诉兄长,阿姊道,如今告诉荀御史也是一样。” 第428章 荀采见二人坐定,自出门外看火。 荀光定了定心,开口便流畅了,“去岁,我偶见两个中年文士自王司徒府出来,当时略觉眼熟,便在心里记了一记。后来,我去太学后林书阁买书,恰又看见了其中一人,换了布衣短褐,正在那里执役。” “这也不算什么,再后来,蔡公便自印刻了纸书贩售,开始我尚不察觉,但不过半年,书便出了五六卷,都印刻得极为精美,当时我觉得奇怪,便找阿姊问如今图书印刻之事,阿姊便去问了少府的工匠,照此印来颇费人工, 虽如今民间亦有书肆印书获利,但本业工匠并不多,这样字数多的新书,又刻得这样快,一般书肆都寻不了这么多工匠。 “族中有造纸工坊,我也遣人问了,去岁关中竹子自死,纸价亦贵,这样一册书卷,光本金也不下五千钱,况刻得如此精细,工费亦不少。如此,书价自然不菲,一卷要两万钱,我……寻常也需各方节俭,否则也买不起。” 她说得是寻常庶务,荀攸却足有耐心,并不催促。 “后来我便注意,这些书,果然都出自同一家工坊,而这家工坊大半年内,虽然也少许刻些别的文章,但主要还是蔡公的史论。此事便奇怪了。商人逐利,就想依蔡公门庭,也总是为获利,为蔡公出书,也不是不行,只是蔡公言深意邃,书价又高,我使人注意,发现竟也能卖出许多,只是买书之人,除了几家贵门,却都衣着朴素,并不起眼的寻常文士……” “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长安的民间书商若想获利,首推兄长的文章,就算史论,也是兄长那篇序,再有便是科考所用的各类律令或农时月令,迁来长安的文士,少不得要买一份回家研读,且这些书一册字数不多,少则几页多则几十页,印版也可以重复使用。” “可这家书坊却一概不取,竟只以蔡公著史为主,稍有时下一些宴会风雅文章,也都刻印得极为精美,而这些文章,竟也同蔡公之文一般,卖出去了。” “今岁这般,寻常布衣人家,竟花费数万,买去这样的书,不是书不好,只是,未免太不合时宜。” “至上月我去买书,那执役却不在书阁中,我心中奇怪,便小心另外使人打听,却说那人族侄被蔡公荐去虎贲营,他也就不再需要执役了。” “我也近来想起,那二人眼熟,是旧年在何大将军府中见过,当初身份不显,当是跟着某位权贵前去的门客。” “我原有些不明白,到今日……阿兄出事。”她忍不住抿抿唇,眼角微红,“昔日权贵门客,躬身执役,豪富书商,舍利赔本,耗费如此,其意所在。” “蔡公玄静,虽贵为皇后之父,却并无多少权势,其最贵之处……恐怕正是宫中的几分便利。” “再有,就是蔡公的身份。” “兄长遇刺,荀家就算查到蔡公,又能如何?若兄长无恙,岂能计较,若是兄长……有事,荀氏则更不能计较。” “不过到如今,刺客何出,已不重要了,长安城中,多少人忌恨兄长,未必逊于那一家。” 荀光低头垂袖,为自己未曾提前觉察,深深叹息。 荀攸一直平静耐心地听她分析,直到最后一句,才终于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才知她见识绝非寻常女流之辈。 “既然如此,想来夫人今日与我单独会面,并非只为这些消息了。” 荀光点点头,她此时已完全冷静镇定下来,“此事我所知道的,都告诉荀御史了,目下,却有一件事,吕侯近来多与王司徒、杨司空来往,又有蔡公、伏公等外戚常会宴同欢。” “兄长曾令我读史,史籍之中,但临大事,必有名将,仁德却不论,最终,以己方与彼方之兵势优劣,分得胜负,故本朝以来,多以外戚为大将军。” “蔡公文儒,但吕侯,骁勇善战,兵马精良,女儿亦在宫中,于长安,有翻覆乾坤之力,我想请荀御史,与我一令,用于危机紧要之时,以防万一。”荀光郑重的俯身稽首。 第236章 彷徨呐喊 夤夜风停雪静,华佗罩着一件溅满污血的白麻外衫出了偏室,矜持的传达了施术圆满。 众人望着他堪比屠夫的姿态,不免想象方才凶险惨烈,急忙问询病人情况。 “若能挨过今年,未曾溃烂腐坏,就有望愈合。”华佗道,“不过,他病情拖延已久,寿数如何,便非人力所能。”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知眼下可否探望?”荀悦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人多气杂,不利病人恢复,他又在昏睡,也没什么可看。”华佗道。 “叔父还未清醒?”荀襄失望的忍不住问。 “要叫醒倒也不是不能,我几针下去就叫醒他,不过醒来伤痛难耐是其次,忍耐不得伤口崩裂,那就有些麻烦了。”华佗环视众人神色,“就算醒来,身体也太虚弱,神志一时难以清明。” 他又自辩道,“毕竟胸腹切开有一尺长伤口,谁都会疼痛,还不如让他昏睡好养伤。” 众人相觑,一时为那一尺长的伤口惊心,一时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相信他。 “如今的确以静养为宜。” 张机无奈点头。 事也已然自此,后悔都没办法。 “敢问先生,含光何时才得清醒?”荀彧执礼问道。 第429章 “若能醒来,也总要月余,至于具体哪一日,我也难说,以他这般情况,能够逃得性命就是万幸了。” 说完,华佗就脱了血衣,嘱咐留下一个徒弟照看,表示自己要回家休息。 月余……也算一时吗? “先生不需处方吗?”荀采上前问道。 “处方……”华佗露出憋屈的表情,勉强道,“你家既有伊尹传人,调养处方……他比老夫高明,你自找他,若非伤口有变,崩裂溃烂等,就不必再找老夫了。” “不敢,不敢。” 张机顿感受宠若惊。 毕竟先前几次被挑错,又以华佗的骄傲,居然亲口承认处方逊于他,简直天下红雨。 “有什么不敢,你所传不是伊尹《汤液经》吗?”华佗正憋屈,但也不愿自欺欺人,恼怒道,“我擅《内经》《难经》,不过各有所长罢了,若非你家这样着紧,我也不是看不得。” 他又嘱咐了徒弟几句,抬步就往外走。 走到府门,两个仆从才匆匆追上来,一人拿出宵禁通行令,一人请他等一等,府中已安排车驾送他回家。 华佗一走,众人商量了几句,也只得各自归家,一则,他们并非医工,留下来于事无补,二则,太尉府中执役仆从不多,还要安置他们,更添麻烦, 三则,冬至还有两日,各衙正在忙碌,在朝众人不能都请假休。 此时请假,岂不更让长安添许多流言?大家如常行事,也能起些迷惑作用,稳住一些心思浮动之辈。 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又能做什么。 再三请求张机尽力,再三嘱托有事传达消息,再三表示隔日前来探望,离开之时,众人的心情,并未比来时好转,甚至更加提心吊胆,惴惴难安。 最后,荀攸留下荀缉,他本是太尉下属,留下服务是本职,再有荀敷硬将荀忱留下,也免这家中一半女流,一半年轻,支应不得。 荀忱作为兰台令,主要管理储存朝廷文书诏令副本,将近冬至,朝中不会再有大朝,兰台已无大事。 夜深人寂,一轮寒月挂在中天,层云无声流过,一架架车马扎扎压碎地上霜,銮铃合鸣轻轻驰过街巷。 门监裹头裹脑的瞌睡着,突然惊醒,在整齐绵延如线的车队中,看到了自家门的御者,连忙打开大门,一边唤了应侯入内院通报,一边提了马凳出来,只等马车挺稳,便将凳放在车斗后侧。 经历了一日的波折,荀彧仍然衣冠端正,姿仪从容,颌下结缨不乱,只神色不似往日澹定,眼睑微垂,似有重重心事。 他款步下了车,嘱咐御者将同乘稳妥堂兄送回家,跟随捧灯的侍从,走入自家院庭。 夜风凌乱,灯火晃动,荀彧一时不查,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抬眼就见夫人唐淑一身浅青衣衫,妆容整齐,身侧站着梳妆亦整齐的女儿,并几名姬妾婢女迎出门来。 “夫君归矣。”唐淑趋步上前,众女随其身后,同屈膝一拜。。 “拜见大人。”正名荀昭的阿薇,亦轻巧一礼。 荀彧伸手扶起唐淑,又向女儿点点头,“是我一时未察,应当遣人回告,让你们不必等候。” “小叔父现下如何?”荀昭急急忙忙问道,“可以去探望吗?” “尚好。”荀彧轻轻颔首,“你小叔父如今需要静养,你想去探望,还待过些时日。” “……是。”荀昭低下头。 唐淑重重舒了口气,“无事就好。下午听得消息说二十二叔遇刺,阖家震惊,外面的传闻又杂乱,只是阿貘太小,我实在放心不下……天黑过后,我本想打发阿薇去休息,她却怎么也不愿……啊,还有隔壁三伯家,阿嫂本来也想去探望,家中小孩又病了,她一个人支应实在艰难,明日一早我就将消息告诉她,也免得她担心。” 她目光轻轻扫过丈夫的衣衫,染衣的香味不一样了,这件靛青氅衣并不是自家之物,家中如今制衣虽也朴素,却不至用同色布料缝缘,这已接近丧家的服制,寻常来穿就有些失礼,丈夫绝不会如此疏忽。 但她什么也没问。 无论他说与不说,她都相信其中定有缘故。 “郭婶婶一定还没睡,好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她,也免得婶婶一夜不安。”荀昭立即道。 “你这孩子,这时候怎能登门?”唐淑连忙轻斥一句。 屋内燃着几架火盆,温暖如春。 她指挥婢女上前服侍荀彧取了冠戴,脱下厚重外氅,奉上水盆并羹汤。 荀彧却望了一眼女儿,向妻子道,“阿薇这样也好。” “那我这就遣人报去,”唐淑立即改口,“我原想明日去三伯家,亲口告诉阿嫂的还有一件喜事告诉夫君,阿月今日诊出怀有身孕。” 一旁的形容娇美的黄衣女上前一步,含羞带怯的低头屈了屈膝。 荀彧于是温和的向阿月点点头,再向妻子道,“如此要辛苦夫人。” 唐淑笑意盈盈的应道,“这是好事,也是妾分内之事,夫君放心。” 换了衣冠,净了手,嘱咐妻子将氅衣洗后送去太尉府上,到这时,荀彧才看到站在堂内避光处,抱着孩子的乳母。 “阿貘怎么也抱出来?” 小婴儿自然早就躺在乳母的怀里睡熟,圆胖稚气的小脸泛着健康红润,嘴唇微嘟,睡得毫无心机。 他走了过去。 第430章 “夫君几日才归家,总要见见孩子。”唐淑跟过去,站在他身旁柔声道。 荀彧沉默的望了孩子一会儿,“我意将阿貘过继含光,夫人以为如何?” …… 唐淑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会儿,她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想尖叫。 但并没有。 他们将来会有庶子,隔壁三伯有两个孩子,荀含光也还有亲兄弟虽然也只有一子但那才是他家亲兄弟,她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但是……但是……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已经决定。 她可以拒绝,但只会让他感到为难,也或许只是为难。 他总有原因的。 她绝望了。 她只是后悔,不该这时候说阿月有孩子的。 望着灯火莹莹中俊美的夫君,依旧温文清雅,他有一丝舍不得吗?是因为有了庶子所以才如此吗? 她甚至忽然不明白,活到今日,人生四十年,究竟算什么。 她算什么。 她痛恨自己,甚至说不出拒绝。 “夫君这样说,必有缘由,妾岂有不依。”她这样说着,眼中湿润了。 “常青只有阿欷一子,同支族兄弟中,阿貘如今年纪最小,若是过继,便不必两边牵挂。”荀彧缓缓道。 “夫君总是顾虑周全……”唐氏轻轻道。 “夜已深,你早些回屋休息,明日我还要往宫中去,你不必早起相送。” “今晚夫君歇在何处?可要沐浴?我安排阿杏服侍”几乎是条件反射,唐淑立即心神转回来。 “不必,我在书房看书,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该出门了。”他转身就走,唐淑追了两步,“不必相送,”荀彧回过身,仍然温言轻语,“回屋休息吧。” 唐淑脚下发软,却坚强的支撑着没有倒下。 她不能倒,否则说起来,岂不是对出继有怨言?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 “阿薇?” “阿娘,小叔父、小叔父,是不是不大好了?”荀昭眼中含泪轻声问。 ……不好了? 这个猜测让唐淑回过神。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情况也没那么糟糕了。 她感到手脚渐渐回暖。 若是如此,虽然过继,却不至分离,阿蕙向来随和,不会不许她与孩子亲近。 此时想起曾经灿若骄阳的少年,如今满朝敬畏的太尉,唐淑也感到惋惜了。 书房之内,荀彧摊开荀柔当年写的四民论,却看不下去。 这一篇,自然不是流传出去的那一篇,而是当初未曾删减的原稿。 这篇文章,本该烧掉,不留一丝在世,当初却不知为何抄录下来,藏在书房密匣之中。 他低头看,士论篇每一个字,都像哲哲螽斯,直钻进他的眼里,混乱的旋转跳跃,一个字也看不清明。 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缓缓的落在手上。 血渍在太尉府中,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掌上、指甲上一丝也不曾留,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那粘稠感,血肉生生撕裂的感觉,心慌揣栗,惶悸焦怵,五内俱焚。 荀彧蜷起手指,将拳抵在额角,仍然感到手在隐隐颤抖。 何以至此? 他问自己。 将何以往? 又复能问谁人? …… 太尉遇刺,天子震怒,着令廷尉究查。 太尉府自行刺之日,紧闭府门,又正是冬至息政,竟不得打探消息。 至于消息,漫天乱飞,或说太尉重伤,或说太尉已死,又有人称,刺客并未得手,这是太尉有意引蛇出洞。 众人或信或否,却都一时默契噤声。 杨司空此时却上书一封,以为今岁大凶,朝廷应当举行一场大傩祓之礼,天子当即被应允,刷了一回恰到好处的存在感,被不少人腹诽狡猾。 接着,司徒王允又上书请问虎符,太尉如何且不论,但虎符的归属总要说清,太尉或能掌兵或不能掌兵,虎符都需有人行使,否则一旦战事起,朝廷应对不及。 因为息政,这份上书留中未发。 然而,恰于此期,忽而,右扶风郿县农民李曼造反,与同县百人围攻县衙,杀县令赵俨等官吏,开县中粮仓分粮,以此聚众,自称天子,裹挟百姓奔向临县美阳。 郿县距长安不到二百里,美阳更近一步,消息传至,满朝震惊。 第237章 地火明夷 纵是提虎符的司徒王允,也未想这样巧合。 天气既干且冷。 至冬至前飘了两日洒盐似的雪粒后,又放晴了,天苍无云,一道道凛冽寒风,似要将人面皮都刮去一层。 王允抱着铜炉,自别院乘车入城,将帷幔低垂,深坐帐中,权且忍耐。 蝗灾过后,民生叛逆,并非奇事,如今朝廷兵马强壮,但选何人为帅,也很重要。 荀含光这个太尉不能行事,他自觉在这三公位上,比唯唯诺诺的杨文先要得人心,况且,值此之时,舍我其谁? 王允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平了平炭火一样沸腾的心。 车外一阵喧哗,唤人去问询,却是廷尉查抄了一家书肆。 书肆的仆役并匠人,皆缚串一线,垂头丧气的被兵士驱赶,道旁两边站着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从先头几天不同,大家渐渐有共识太尉荀含光恐怕真的不行了。 第431章 什么已死,隐匿不发丧,渐渐都知道是胡话,但这续续又过了几日,每日医工出入,荀公达、荀文若前往探望,别家一概被拦门外,听说张仲景就住在他府上,没有出来,众人便猜测,荀含光或不是重伤不治,就是旧疾发作,总之大概是病得深重了。 不少百姓在家祭祀荀含光,白马寺的香油也添了二百斤,听闻这些事,王允心中莫名不舒服,仿佛被冒犯了似的。 思来想去,大抵到如今才发现,对方竟已私揽民心至此,心中悸悸,故生后怕吧。 他可以对天发誓,荀含光被刺,同他一点关系也无,甚至心中还惋惜了一回,但他也觉得荀含光死得恰好。 对天下,对人民,对其本人,都是好事,皆大欢喜。 再早,才不得伸展,未免可惜,再晚,功高盖主,难免骄横至祸,如今恰天下大局稳定,或将有错,也未酿成,彪炳青史,名传后世,人之所求,莫非如此? 这些日子,廷尉、并光禄勋、御史台三处和同追索刺客党徒,也抓捕不少人,都是如书肆商人、太学生之类。 抓捕刺客之难,在其行未露,如今既已得手,痕迹显露,哪有查不出?这其中有些事,就连他这个旁人都能看明白,更何况荀公达这个掌握着无数机要秘密的御史中丞。 这件事,罪首是谁,不过一二人选,除此之外,究竟有多少人参与,甚至只是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故作不知、顺水推舟……偷行方便,他知道不详细,但稍稍一想,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查不出,只是不敢查。 荀氏根基不固,树敌无数,这时候急流勇退实则聪明适当之举。 不过,荀氏就算退避,荀文若这王佐之才,倒是依旧应该为国效力,尚书令除他之外,更无更合适之选…… 车驾经过检查驰入宫门,王允虽年迈,却少不得下车步行,一路穿过层层飞阁复道,等到达长乐宫长秋殿已是满头大汗。 自行刺事后,天子允许搜查未央宫各处,自己则避至长乐宫,在皇后长秋殿起居。 他原以为自己接到消息,已赶来得快,却不想荀公达竟还先一步,已入殿觐见。 如此,陛见时说辞,就要不同了。 王允有种计划打乱的不悦,正盘算间,又见庭前乱哄哄一片,不由皱眉。 长乐宫正准备傩祓之礼,旗帜拖曳,器物弃置,来往布置的杂役懒懒散散,全无章法。 他从前听闻长乐宫规矩不严的流言,总不相信,只当宫中所选俱是名门贵女,蔡皇后亦才德出众,统领宫禁,风气与先帝之时必大不相同。 如今看果然杂乱失序,不免记下心里,不由又觉得荀含光这个太傅做得,也还是有些失职之处。 事有轻重,等平息了叛乱过后,他当上书天子,严整后宫天子为天下人表率,后宫如此,如何彰显齐家之德…… “徽见过王司徒。” “你是?”王允抬眼,只见一个陌生的殿前执陛戟的绛衣校尉,笑容可掬的过来行礼。 “在下羽林郎孙徽。” “原来是董将军帐下。”王允严肃的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素色丝帕,揩拭额上的汗水。 他一向鄙夷董承靠女儿升位,但董贵人得天子宠爱,他作臣子就不该说什么。 孙徽叹了口气,“司徒不知,董将军今早已免职了。” “啊?”王允微惊。 董承凭借女儿成为羽林中郎将,此官秩千石,在前汉威风凛凛,迁都前也位卑权重,到如今却只剩下殿前执戟和殿内宿卫,两项典仪之职,还要与虎贲军协同一起,近乎于恩封虚职,天子一下宽怀,怎么忽然罢免了? “是……”孙徽示意左右。 王允挥退长史和侍从,心下却悄悄警惕,并令他不靠近。 孙徽摊开双手,“是今日董贵人不知如何触怒天子,天子以先前大皇子之事,将董承罢免,还说要将之幽禁府中。” “……这……”王允一怔。 乱民叛逆,太尉遇刺,两件大事,一件盖了一件,他几乎将之前大皇子之事忘记,当时他也想过上书,但又考虑董贵人毕竟是二皇子生母,后来果然不了了之。 不过,天子先前一直袒护董贵人,怎么到如今忽然又发作? 难道…… 他还未想透,殿中黄门就出来传报,王允连忙端正衣冠,不再理会孙徽,紧随其后快步入殿,与离开的荀公达几乎擦身而过。 …… 长秋殿中燃着暖香,布置得素淡,窗下一张瑶琴,靠墙两边木兰书架垒垒书卷,只床榻上施了彩绣锦缎帷幔,天子眼睛泛红,似乎刚刚哭过,坐于帷幄之中,显得无精打采。 王允心知不对,还是伏拜禀报了反叛之事,天子虽也露出些许不安,却显然比他猜测的反应平淡许多。 “陛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他试探问道。 “听说不过数百人,一县之民,不算大事,右扶风也屯有兵马,郡守自行处置即可。”刘辩恹恹道。 王允顿时神色大变,“陛下!此地离京不足二百里,数日就能兵临城下!这莫非是荀公达之言?言此者当斩!” 荀氏竟然不想交出兵符? “……不、不至如此吧,”刘辩被他一吓,倒是显得精神了些,“荀御史是担忧此事一出,或有人效仿,太尉当初在各郡都设有兵马镇守,长安兵马要防备北方匈奴、羌、氐等作乱,若是派出,城中空虚……况,这次叛乱都是寻常百姓,其心各异,号令不齐,战马不多,行走必慢,也极容易分散,反倒是胡族善骑,急如风火,顷刻便至。” 第432章 王允一噎。 天子此言显然并非他自己所想,就连辞藻都是照搬,现学现卖,将他驳得体无完肤。 羞窘在莫名情绪驱使下化为了恼怒。 “叛乱如何,尚未公论,这不过是猜测之语,国家大事唯祀与戎,万当谨慎小心,陛下岂能听信一人片面之语,就这般轻率决定?荀公达一介文人,未有寸功而立高位,胡言乱语惑乱君心,关中四塞之固,先时贤者谓泥丸封关者如是,迁都以来,何曾有胡族入侵?纸上谈兵!危言耸听!” 王允起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迫近榻前,脸红如潮,满脸义愤。 刘辩被他高声震慑,吓得后仰,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反驳。 王允神色这才稍缓,“此事重大,陛下当招还群臣,共议对策才是。” “朕……” “陛下执意要偏信一言?” “好,好罢,就依王司徒所言。” 王允这才满意,“还有一事…… 孙徽被免职撵出宫城时,王允的车驾刚刚离开。 心腹长史对此事不解道,“孙徽显然想要转投司徒门下,司徒何必如此?” “我岂能用这等小人,”王允傲然道,“救他一命,就算对他泄露机密的回报。” 长史闻言一愣,“司徒之意?” “陛前执戟,”王允轻哼一声,“宫中消息,能有几处要紧?荀公达不动宫中这些人,恐怕是怕打草惊蛇。” 他已全然推翻自己之前的猜测。 “荀公达啊,荀公达,真想不到……荀家竟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哼!” …… “你太急迫了!”荀彧得知消息时,荀攸已经陛见归来,“叛乱之事,岂能轻易决定,总该朝会” “陛下已经答应。朝议过后如何,文若难道全无猜测?”荀攸不抬头,写完一张,又写一张,连写四份才罢。 荀彧抿紧唇,凑过去看信,眉头渐蹙,“你写信让四郡太守聚集兵马?未经请旨,传此命令,你要获罪的。” “行刺之事,是袁本初所为,纵我将城中袁家探哨都抓获,如今遍地流言,消息传出也不过多一两日。”荀攸抬头,“河北大军将来,与之相比,这些不过小节。” 荀彧自不问他为何不告诉天子。 天子,并不是藏得住话的人,而袁氏若来,城中不知多少公卿会直接稽首相迎。 他神色恢复平静,“既是陛下旨意,当由尚书台草拟、加印、受节传吏,驿传四地掌官。” “如此最好。”荀攸将书信递过去,“尽快。” 否则天子要改主意了。 “明白。”荀彧轻轻颔首。 他们都避谈另一件事,一件彼此清楚无法改变的事 “臣,推举阳城侯左将军吕奉先,为车骑将军,讨伐叛贼!” 两天后,逆贼李曼围攻美阳,距离长安只一百五十里。 被召回朝堂的群臣,得知消息,惊恐万状,对司徒王允所写讨贼五策,无有不愿,对他所举荐之人,无不赞同。 既奉旨出征讨逆,便要行兵符。 于是,下了朝堂,吕布领着天子诏令,穿着金甲银盔,骑着赤兔宝马,领着赫赫兵属,敲开了太尉府久闭的大门。 第238章 地火明夷 赤裾玄甲的侍卫,毫不畏惧的举起长矛与来者相互示威。 吱呀 太尉府黑漆的大门被推开一角,走出一个布衣缁巾的弱冠青年。 青年漠然的扫过门前的军队,只在赤兔马上微微停了一停,仰头看向跨坐马上的吕布,“这是太尉府,门前当下马,军侯不知?” 吕布被他目光刺得不舒服的梗了梗脖颈,尤其是他还顶着与荀含光三分相似的脸,他居高临下的开口,“你是阿稷?若以亲论,你当叫我一声姑父。” “姑父,这是太尉府,三公府前,当骑者下马,乘者下车。”荀欷抿紧唇,克制着愤怒,守门的府卫俱上前来,护在两侧。 吕布两番被搏了脸面,心中也堵了气,越是不恳下马。 “军侯。”高顺忍不住上前,扯住赤兔的缰绳,劝道,“军侯受天子命前来请符,当施以礼,况且兵势如火,还要速速发兵。” 吕布……吕布何尝不知,只是一时得意忘形。 他心转索然,无趣的下了马。 高顺担心他再说出无礼之话,连忙上前一步,向荀欷拱手道,“朝廷拜军侯为车骑将军征讨叛逆,还请太尉赐下虎符,好尽快发兵。” 他心中未尝没有是非,当年若非荀太尉,他们岂有今日,司徒王允笼络将军,也不过是作走狗爪牙之用,何尝看得起他们,今日这等行径,实在有些有违忠义,且又是趁人之危……只是,他身为臣属劝说不得,岂由自主。 荀欷咬牙,消息早已传来,家中也做好准备,可吕布的姿态实在太傲慢了。 “一枚虎符而已,伯昭,还不交接了回来?”这时,门内传来一道低婉女声。 吕布探头往门内一望,一张清美隽丽的侧颜一闪而过。 “稍候。”荀欷压抑着愤怒回身入门,片刻便捧出一只铁条镶边的木匣,只比成年男子巴掌略长,全无花纹装饰。 里面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青铜虎符,符身错金篆字,古朴光润。 这是最高行令虎符,按理该由天子掌控,不过迁都以来,一直握在太尉荀柔手中,这件符所代表的意义,如今已远超过本身。 第433章 吕布一伸手掏了虎符拿在掌里。 “兵甲之符,右在皇帝,左在将军。凡兴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两半合契,错金纂字灿烂的颜色,映照得他脸泛红光。 见吕布拿着符,站在门口就开始赞叹赏玩,荀欷阖上匣子,转身进门欲闭。 “等一等。”吕布抬起手招呼,脸上带笑,语气热情,“你我两家姻亲,既然来了,我也当入府探望太尉,聊表心意。” 荀欷只抬眼看了一眼,“嘭”一声将门合拢,“太尉卧病修养,恕不接待。” “你”吕布怒指一指。 太尉府卫立即执兵在门口站成一排。 “将军不可!”高顺虽不明白,却连忙上前按住吕布手臂,“不能冲撞太尉府。” 又有吕布妻舅魏续自忖形势,亦上前劝拦,“将军将征,病人不吉,不见也好。他家正愁闷,或有失礼,将军大度,何必与之计较。” 后面几将,也不知吕布怎么突然起心要探望,见两人劝拦住了,也一起上前,簇拥吕布扬扬而去。 “如此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荀欷握拳怒道。 荀襄亦露愤懑之色,却未说话。 “噤声,如今非逞强之日,韩信昔日尤忍胯下之辱,文王亦有困囹圄之时,小事不忍,如何能当大事?”荀采轻斥。 荀欷羞惭,拱手领训。 “伯昭,过去俱是你父亲、叔父一众长辈顶事在前,你已近弱冠,回长安之前,你父亲也为你行冠礼,娶妻成家,你且不可再同少时一般轻浮。”荀采望着他道,“你叔父此回是否捱过,尚未可知” “阿姑!”荀欷荀襄一同轻唤。 “天命难测,生死无常,世事如此,如何说不得?你们要心中清明,无论形势如何,都要定下应对之策,慌张无措,自乱阵脚,岂是我荀氏家教?”荀采温声教训道。 “唯。”兄妹二人却不敢轻忽,一同端正低头领受。 “都是我之过,”荀襄又自愧道,“叔父一直望我能统帅兵马,可我在军中却始终不及吕奉先威望,若当初叔父支持张将军……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重要的哪里是一枚虎符,又不是随便一人拿着兵符就能调动兵马。 “此事若说有过,那是你叔父考虑不当,与你无关。”这时,荀采却又安慰她说,“你已经做得足够,若非有你在,你叔父如今就是在这府中,也难安宁。” 荀柔对荀襄的栽培路线一直是清晰的,多重任,而慎官爵,以此避免她女子身份不能服众的问题,他始终期望荀襄能不依靠他,而是自己在军中建立威信。 但作为女子,做起来注定要比男子更加艰辛。 而荀襄如今的确拥有了数千保证效忠的士卒,在这个年纪,已经非常了不起。 过了片时,贾侯府上遣人问询,可有需要支应之处,荀采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又不过一会儿张绣独自骑马前来。 荀襄原因叔父病榻上说了婚事,对张绣心思又有些变化,这几日对张家遣来询问之人,都避而不见,今日听说他来,只想叫人回复,却被荀采唤住,推他出去相会。 荀攸这一日来比先前晚,至府时已四处点燃灯火,荀彧则因已定的出征事繁,不能来了。 灯火昏昏,更衬得病容惨淡。 荀攸看望一回,荀采自将病况与他详细分说。 荀柔这两日有些低烧发热,却不敢用发散的药,仍旧是以扶正固本之法,只用了两回针,效果也不是很好,伤处愈合得也缓慢…… “都说看不准,只到能过除夕,或有希望,我想,正如当初所言,天命莫测,非人力可及,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荀采神色冷寂,带着白日阳光下未见的木然疲惫。 室中静了一静。 “去辽东买参之人,最多半月就能归来。”荀攸道。 荀采平静点点头,二人又是片刻无话。 “若我想将阿善搬回家中,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微微一愣。 “一则,太尉府空旷,房舍多,不便巡守,二则,紧邻宫门,往来车马,喧哗吵闹,三则,此处毕竟是官署,族中兄嫂关切,不便探视。” “如此也好,阿姑放心,我来安排。”荀攸点头答应。 “还有,虎符已完好奉予吕奉先,想来公达你与文若也俱知晓,不过,终还是该告诉你一声。” 吕布捧了虎符,便回家别过妻妾。 魏夫人听他又要离家出征,便有些不满。 “夫人勿虑,”吕布软声安慰,“那些叛匪不过农夫,我视之如土鸡瓦狗,一战必斩之,得了战功,王司徒说愿保举我为大将军,这可一向是皇后之父或太后父兄方能担当之职。” 他比那些不知兵事,胆弱气短的公卿明白,这一仗根本没什么难度。 “果真!”魏夫人激动捂住唇。 “那是,”吕布志得意满道,“将来女儿若能生个皇子,我也能为她作个依靠……” “如此妾便预祝将军马到成功。”荀光在一旁听他吹牛,一直斟酒。 “好。”吕布大笑,扬扬酒盏,一饮而尽。 喝完酒,看着她又想起一事,“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一姊吧?” 荀光心中一跳,面上仍然恭敬道,“是,阿姊守寡多年,已至不惑。” 第434章 “完全看不出啊!”吕布惊叹一声,察觉魏夫人和善的目光,干咳一声,“阿姊怎不再嫁,耽搁至今?可是没遇见合适的君子?” 荀光此时如何不明白他意,心中顿时大怒,面上却不露一丝,只故作为难的看了他一眼,“这其中是有一桩旧案。” “快说来!”吕布立即道。 “当年董卓暴横,强聘阿姊,幸而婚事未成,董卓就死了,只因此事,阿姊却不好再嫁。” “这有什么,也就是你家这等儒学门第在意,”吕布当即笑道,他又感到那一道和善的目光,再次干咳一声,“你家该早说,待我得胜回来,为阿姊寻一门好亲事。” 荀光低头道了一句谢,面上一点不露,依旧服侍斟酒体贴。 下晌,高顺来报,兵马齐备,吕布当即就要起身。 “将军何不在家休息一晚,明日去军营不迟。”荀光娇声挽留。 吕布醉意微醺,正有些意动,堂中高顺开口,“明日卯时发兵,将军还是今日就回营中方便。” 毕竟是惯常领兵,吕布并非不明道理,便命人送来披挂,穿好就走。 荀光无法,只得随了魏夫人等一众妻妾,送至门口,看他自信满满的离去。 事情发展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事已至此,她想做些什么也来不及了。 扶风美阳的天气与长安,似未有不同。 一天又快过完,带着冷意的晚风侵袭。 坐在豪富人家供来的王帐之内,自封天子的李曼正满腹烦闷,背着手在帐中转圈。 帐外不时传来幽幽的饮泣声,他回身问帐中的布衣文士,“先生,眼下如何是好?” 这数日来,攻打美阳并不顺利,此地县令极为果决,早听消息就组织了百姓并粮食迁至县城中,如今正值隆冬,野地草木枯萎,寻不着食物,携带的粮食又日渐减少,还要攻城,又不能克,跟随众人已有怨言。 结果昨日传来消息,太尉荀含光忽然病殁。 城中张挂白幡,一片哀声,原是好事,可跟从他的农夫听说消息,许多也悄悄哭泣,士气低落,都不欲再战。 就是他自己心中也忽然一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让他选择今日一步的话,还是当初太尉施行新政,派遣来的学吏讲给他们听的。 过去,他何曾敢想。 只是,在亲眼看着县令赵俨命人拔起他辛苦耕作,日日担水浇出的豆苗的时候,在被鞭挞惩罚的时候,在饥饿难耐,眼见幼弟饿病而死的时候,他心头燃起了这句话。 一开始只是冲动,后来来了个先生,三言两句,他就不知怎么竟称了天子是啊,他为什么不能?刘家当初不也只是农夫吗? 可要打天下,原来这样难,和书中不一样,既没有奋勇彪悍的同乡,天下也没有因为他的振臂一呼而云集响应…… 他渐渐觉得自己错了,又想不明白错在何处。 唉,荀太尉竟然死了。 他曾经见过那位太尉,长得真像仙人一样好看,说话声音也好听,站在田边指挥他们和兵卒一起用网捕,用水浇,用火烧灭蝗虫,还安慰他,朝廷会有抚恤,不会让他们挨饿。 那是个好官。 可他们还是挨饿。 每日劳役沉重,只换来一点食物,种出一点田苗,又被拔去,非要种薯,必须深耕三尺深,父亲刨得两手都是血,还是不够深…… “陛下这是机会啊!”布衣的中年文士开口,打断了李曼的思绪。 “什么?” “荀太尉之死,必有蹊跷!”文士激动道。 “……啊?蹊跷?” 文士连连点头,“陛下你想,荀太尉才出征益州,又年纪不满三旬,怎么会忽然病死?定是有奸臣伤害!” “这……我也……”他也没办法断案啊。 “陛下你看今日城中,难道没有感触?”文士循循善诱。 “……” 文士不得不说透,“陛下既读过史,当知道陈胜吴广起义之时,是以公子扶苏之名,今日之荀氏,正是陛下之公子扶苏啊!” 第239章 凤凰垂翼 自吕布出征,不过三五日,便有捷报回朝,一战即斩首数万,只首恶李曼未得,暂时不得回朝。 左冯翊、河东二郡此间也出了一两个不大不小匪类,抢劫官仓或乡里,不过预警在先,各县就地解决,幸都未酿成大祸。 只是四处开花,不免人心惶惶,正这时,一个奇怪的流言将人心推向更加诡诘的境地。 谣言称,这些叛贼举事,竟以太尉荀含光之名。 先前,反贼起事,朝堂议论,便有人弹劾荀柔任用赵俨失当,应当追责,被王司徒当庭训斥不分轻重,到底没有下文。 次后就又一人,以宫中出现刺客,弹劾光禄卿姜峻不任。 光禄勋守御宫门,刺客之事实无可辩,姜峻即被免职归家,只因汉阳路远,一时滞留长安。 不二日,再有人以此劾执金吾张济。 可一不可再,况此非张济本责。张济早有准备,一路拉扯卫尉、京兆尹、司隶校尉、城门都尉等等几位都与他一般责任,又点出虎贲、羽林、黄门中人,于刺客发生之前后,或有异动,本该在某处,却擅离岗位,本有搜查之务,却致**出现宫廷等等细节不一而足。 这些人中,也有恩封受职的纨绔,果然玩乐而失任,也有被人勾引而至行错,也有本人无意参与行刺,其人却不自知……虚虚实实,就中人未必明了,然闻者各知其是,各明其心。 第435章 群臣贵戚这才发现,荀家竟非不敢查他们,实将当日事情查了清楚,只是未发。 如此,天子震怒,几个虎贲、羽林、黄门当堂被免下狱,其余众人也不免偃旗息鼓。 然而时易世变,一波三折,新谣言不同于先前,从来与谋反牵连者没一个可以善了…… 将近年关,长安城内的高阳里,在晴天朗日下,寂静非常,越显得人心惶惶。 无论是榆槐枝稍褐色芽苞,还是庭院内跳动草虫,此时此际谁也无心注意。 “……阿姊用不着担心,荀御史他们一定有办法,反贼挑衅之辞岂能相信,那李曼都自称天子了,怎又说为兄长张目,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荀光絮絮宽慰,却不知是说给荀采还是说给自己。 吕布出征,她虽然担忧他因此强占兵权,但事情不在眼下,至少又方便出门,阿姊带阿兄回家照顾,她便隔一日来看看,可怎么也想不到,才过了几日,形势忽而变化。 消息还没传开,长安百姓不过当做荒唐古怪的奇闻,并不清楚其中厉害,但她是知道轻重的,越是读书识礼,越是知道这具流言凶险。 “……不能让李曼活着入京。”她不由自主的说出口。 “好了,”荀采冲她无奈一笑,“公达、文若都来劝慰,这还不够,你也来说这些?” 荀光歉疚的垂头一笑,“荀御史他们,想来已有应对之策。” “辩解之辞当然不少,可也未必有用。”荀采平静答道,“你素来聪慧,想来能明白形势,荀家从你兄长算,原不惧那些公卿贵戚,所谓流言伤人,也要论应与不应,这两天族里有人说,虽然青州、常山路远,但陇右兵马可否调遣归京,以为自保 身后帐中微有轻吟,她连忙起身转回,掀起床帷。 床上病人挣扎着,神色痛苦,张口急喘,呼吸难继,转瞬几息间脸色都变了。 荀采嘱咐糜贞捧壶,自将人扶转侧身,低下头,额头靠在她臂弯处,再以手轻轻扪抚背心,同时将方才的话说完,“文若与公达都已拒绝了。” 抚按半晌,病人额头脸颊涨得绯红,才呛出两口淤血,呼吸稍平,恹恹摊倒。 荀光连忙上前,同荀采一道将他小心放平床上。 “凉州未定,若是含光重病消息传去,更会引起西域胡人不稳,休若镇守陇右,重任在身,岂能回来,若真到危机之时,家里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文若、公达要安排族人亲眷离开长安并非难事,况还有凤卿,你们都不必担心。” “阿姑放心,我们并不害怕。”糜贞捧来浸过温水的巾帕,眼神有种纯净的坚定。 荀采温和的对她笑了笑,轻柔的整理好荀柔的衣襟,接过巾帕轻轻擦拭他的唇边、脸颊、额角、颈侧。 “至于你兄长,若天子果然不明白究竟是谁保其江山,那他死了也是白死。” “阿姊……”荀光张了张嘴。 姐姐以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并非兄长过错……” “与世不容,怎算无错?”荀采接过糜贞捧来的药盏,试了试温度,小心一勺一勺喂进病人口中。 “不止自己于世不容,还让族中许多兄弟听信了他,越发不协,诚有今日,原非偶然。他自己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原也知道,这世上读书之人,大多是不信那经书所说仁义之论,读来本是为了做官,难道他还能盼望这些官吏,都照着圣人之论做成君子?” “这世上倒也并非没有君子,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种时候,又能如何?” 荀光低头凝视,昏迷者脸上的血色退去,依旧是惨淡灰白,唇色近于淡青,呼吸低微。 兄长真是如此吗? 阿姊也许说得对,可她心中却不愿赞同。 总有办法,总该有办法破局。 …… “所以,那李曼竟不知死于何处?”荀光轻眨了眨眼睛,眼眸比灯火朦胧柔软,她将酒樽斟满,双手捧起。 “可不是,就为他,四处搜捕半月,结果说第一仗就死了,这下尸首都找不着。”吕布魁梧的身材如大山一般盘腿坐在案前,接过酒来,一口饮了,喷出一口郁气,“晦气!” “那,真可惜了。”荀光暗暗松了口气,一面与他一道忧愁,一面把盏,“如此可会影响夫君功绩?” 吕布拿着酒爵,仰头想了一会儿,“应当不会。”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你不懂朝堂之事,当初何进,那就是一介屠夫,却因其妹做了大将军,多少贤士拜在他门下,连当初声威赫赫四世三公的袁氏,也要依附他。王家又无贵人在宫里,他又无天子恩宠,他要同杨氏相争,还望我从荀家手中接管天下兵马,必然要为我说话。” “那妾便恭祝夫君,心想事成。”荀光垂眸,温柔一笑,举杯翩翩一拜。 “哈哈!”吕布大笑,喜不自禁,一把搂过她,另一只手接过酒盏,“好好!谢你吉言。” 荀光倚着他,轻轻道,“妾,近来听说一则谣言……有些害怕。” 吕布欢喜之色一敛,“这事,你别理会。” “这不过是谣言……”荀光轻轻道。 “太尉不行。”吕布脱口而出。 荀光轻轻看了他一眼,忽而放下酒杓,低头掩袖而泣道,“夫君难道忘了,若非兄长,妾哪能嫁得夫君,妾,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夫君难道不能体谅妾身?夫君将登高位,大权在握,救兄长一命不过轻轻一句话,这都不肯吗?” 第436章 吕布眉头艰难的拧动,在得意与为难之间两厢抉择,最后落得个古怪的鬼脸,“你家不是还有一姊一侄,你将她们接来照顾,也算仁至义尽。” 荀光原本并未报希望,不过试探深浅,听到此处犹然怒灼心胸。 她垂眸复又举起酒杓,斟酒入杯中,“也罢……夫君能体谅妾身苦处……妾亦无憾矣。” …… 李曼死了,谣言死无对证,可众人岂甘心就此罢手。 转眼翻年,新年朝贺之日,宫中大宴群臣。 一名为侯元的议郎,竟借朝贺天子之际,忽而叩拜于陛前,上书弹劾太尉荀含光罪状六条。 “一曰,文悖圣教,蛊惑人心。二曰,伪饰邀名,意图谋逆。三曰,结党营私,排挤忠良。 四曰,多受其赂,为言误朝。五曰,专权擅势,以进其私。六曰,大兴兵戈,百姓含怨。” 荀光双手握着文书,几乎要将边缘捏碎。 与世不容…… “柔位三公,爵列侯,受天子信重,却无辅政大臣之义,骄慢不谨,执左道以乱政,为臣不忠,不敬,不道,当此六罪,《甫刑》之辟,皆为上戮,罪名清楚当议罪,以昭明天下!” 他们怎敢! “后来如何?”她轻声问道。 “许多公卿响应,尚书令免冠陈情,却不能止群臣汹汹,天子也没办法,就逃席了。”回禀之人,穿着皂吏之服,面容朴实寻常,说话却冷静清楚,正是荀光从荀攸处讨来的几人之一。 荀光轻呼一口气,镇定下来,“后来呢?” “后来,王司徒斥责了侯议郎无礼,称扬了太尉功绩,安抚了群臣,入**将天子又请出来。” “等等,王司徒如何安抚群臣?” “王司徒道太尉虽无过错,但有疾不能任事,当归家修养。” 荀光面无表情的握紧拳头。 这边话才问完,有婢女快步而来。 荀光让那人避去,婢女上前轻声道,“主公遣人回报,朝贺过后已往王司徒家赴宴,稍晚才能归家。” “知道了。”荀光轻轻呼吸了一口气,将婢女遣出。 “你替我向阿姊致歉一声,”她向文吏道,“我今日有事失约,明日定归家去。” 文吏躬身应诺离去,荀光坐到妆镜之前。 铜镜映出熟悉的面容,娇软,柔媚,精巧,这是一张极能讨好男人的脸,即使生气发怒,也毫无威严。 或许正是因为生就这样的脸,她才会在尚不记事时,就被父母所卖。 她从小就比一同教习的姐妹聪明伶俐,这并非自夸,而是事实,如此她得在大将军何进开府时,被买府进去。 曾经,她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就是攀上一个士大夫,作为内宠,并生下一个儿子…… 荀光打开妆奁,胡粉,眉黛,唇脂,香泽……髲编、华胜、步摇、明铛……绛袿、素裙、紫帔、帛屐。 打扮停当,镜中美人盈盈一笑。 “祭仲专,其婿雍纠将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她轻轻颂念,“问于其母,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何可比之。”[1] “……何、可比之?”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左传》,是人尽可夫这个成语来处,不过原故事和现代意思可完全不同: 祭仲专权,郑公请祭仲女婿杀他,被祭仲女儿雍姬知道。雍姬就问母亲,父亲和丈夫,该怎么选,她母亲就说,谁都可以当你丈夫,但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相比,于是雍姬就将事情告诉的父亲,阻止了丈夫和国君的图谋。 第240章 潜龙勿用 “夫人请荀女君见谅,忽逢事故,今日不能归家,若能顺利解决,明日定回来探望女君并太尉。”婢女恭敬的跪于荀采面前道。 隐隐喧嚷声,自外面已传进后宅。 荀欷侍坐一旁,皱紧眉,抬头向外张望了一眼。 “她的心意,我与阿弟知道,这两日家中亦多不便,让她暂时不要回来。”荀采似未听闻,温和嘱咐道。 “这……”此言颇似拒客,她何敢转达,婢女露出难色。 “勿惧,你就说世事浮沉难料,我让她谨慎门户,你家女郎听了自然明白。”荀采平静道。 “……唯。” 婢女无可奈何走后,荀欷抿了抿唇,终忍不住开口,“阿姑为何不请她劝说吕侯?无论如何,总该试一试。” “什么她?那也是你姑母。”荀采沉声道。”……小侄失礼。”荀欷心中犹有不满,“可是……叔父才有事,就如此……未免让人心寒。” 祖父收养女时,他还在青州,也随父送来贺礼,但多少也有些不以为然,回长安后虽偶有来往,然而清楚对方之前的身份,他实在难以亲近。 “你以为,你观人之术,比你叔父如何?” “……不如。”荀欷低下头,“小侄错了。” 他定了一定,但外间吵嚷丝丝缕缕实在扰人,“姑母,还是让我去请外面叔伯离开吧,若再惊动了叔父,可怎么好?” “无妨,”荀采摆摆手,“这是小事,后面还有的是惊动,也不差这一点。” 荀采不理会,族中叔伯却并非都能坐视如此,过了一会儿,门外喧闹声就小了,门吏回来禀告,道叔父荀敷与大兄荀悦已将人呵散。 “含光清名昭昭,岂容小人玷污,阿蕙,此事我荀氏一族,绝不能善罢甘休!”荀旉用拐杖将地砖跺得脆响。 第437章 上一辈中,独剩这位老叔父了,好在虽年近七旬,依旧精神矍铄,也实在可喜可贺。 “那六桩罪虽看似无稽,却要小心应对,”荀悦却皱起眉,忧心忡忡,“当年光武帝时,曾以受贿与失查二罪,先后杀了欧阳歙、戴涉,虽论罪过重,却是先例,上书之人,其心可诛此事我再同文若商议,如何代含光上书自辩才好。” “如今大汉半壁江山都是叔父抚定,叔父累疾至此,却还要受这等冤屈,朝廷未免太过分了!实在、实在”荀欷没说出下语,但其中不服不甘之意,却谁都能看出。 荀悦叹了口气,神色郁郁。 “孟子语齐宣王,”荀旉将杖重重杵在地上,缓缓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看向荀采说,“天子何以使我,我族自当如是报之。” 这话就是表态了。 荀悦表情沉重,半晌点头道,“理应如此。” “叔父与兄长之意,儿已明白,朝堂之事,族中自有公议,非我一介妇人所知,只在此替小弟,拜谢叔父与兄长。”族中并非只曾祖荀淑这一本支,还有别支子弟,荀采虽不看好,却也感念叔父与堂兄的心意,恭敬一拜。 “阿蕙不必担忧,此事我们必都尽力,你好好照看含光,务使他安心养病,勿为外事惊扰。”二人再三安慰,这才前后离开。 他们走后不久,荀攸与荀彧自宫中归来。 他们原是常客,不需通报,只由仆从引导直入内院。 二人俱冠戴朝服,显然刚罢朝归来,荀攸衣冠整齐,荀彧却未着冠,发髻空束,仪态端肃,眼含忧虑,似这一冬未显的雪,都压在他一人眉头。 荀采与荀欷起身,四人各自见礼。 荀攸与荀彧目光只轻轻一动,已看见案上墨字未干的纸张,不必细看也知道上面所写的是什么。 “今日之事惊扰七姊,实彧之过。”荀彧负疚道,“我与公达已商议了如何应对之策,阿姊不必担忧不知阿弟今日安否?” “这原本是预料之事,都未受什么惊扰,我已听说,还当要谢文若为阿弟辩护。”荀采平静的低头致意。 “不敢,固所应当。”荀彧低头回礼。 荀采摇摇头,即道,“先前公达遣往山东买参之人已归。” “如何?”二人忙问。 “带回一斗,仲景说品相颇佳,已拿去配药了。” 荀彧旬日未曾展眉,到此时神色方稍稍缓和。 他唇角微扬,“当初元华先生说,若能越年应当无碍,如今有此物,含光必无碍了。” “这是一事,还有一事。”荀采却一刻不停,继续道,“我原想遣人请你们来,只想有今日朝中事,你们出宫后定来,我也不费工夫再使人去找你们。” “若是家中人手不足,又怕招来的不可靠,我让夫人选些仆役过来照应。”荀彧立即道。 荀采隐晦看了他一眼,唐淑近来对自家态度忽远忽近,说话一时轻一时重,荀彧看上去并不知道,但此中因由必与他脱不开干系。 “不必,”她摇摇头,无心插手堂弟家事,“家中原无多少人口,也为清净稳妥,有恤孤寺招的童子传话应对足够了。我是有事相告。” “阿姊请讲。”荀彧恭敬道。 “采参使带了信回来,据说是军机之要,似乎颇为要紧,具体我也不多说,以免误导了你们,此时他在旁室休息,我让阿稷带你们过去,你们直接问他便好。”荀采又道,“阿音现在内室照看,我去唤她出来,有事你们商议。” 她三句话说完,总算功成身退,转身即走,荀彧二人一道恭敬目送她离开,这才随了荀欷往旁室去。 偏室内的使者劲装打扮,满身征尘,形容狼狈,发髻略偏向一边,正狼吞虎咽的吃饭。 去东北的当然不止他一人,但作为一队之长,必然灵巧机变,见几人翩然而至,连忙将碗一放,拿袖子一抹了嘴,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辛苦陈校尉,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荀攸虚扶了一礼,彼此对座,“不知请校尉带回的信在何处?” 往东北采买人参是他安排的,自然彼此认得。 陈校尉双手捧出信,荀欷上前接过,转递给荀攸。 荀攸拿了信,却不看,先递给荀彧,自向陈校尉询问一路情况。 “我等受中丞所令即赴青州,途中未敢稍慢,行十五日方至,见了安乐郡荀太守,便将中丞之信递交,并将采参之事告知,太守看了信,向我问了太尉病情,我也如中丞嘱咐一说,太守听完,便令我在府中休息,道采买人参之事,他自会安排。” 荀襄踩着这句尾巴进了屋,行了礼,在荀彧身后坐下。 陈校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等便就此住下,过了四日,忽而就得荀太守召见,太守道已收得一些参,不知够不够用,先送回长安,另有一封书信,十分要紧,事关军情,让我们立即带着信与参上路,不得耽误,还派人护送我们到常山郡,常山郡荀主簿送我们转道向南,穿太行山小路后入雒阳,河南尹又安排了船只,让我们走水路逆行入河东,我们是自河东才又得骑马返回长安来。途中的确耽误数日,还望中丞恕罪。” 他并膝跪地,一头重重磕下。 此时荀彧已一目十行看完了荀棐这封长信,将之递给荀攸。 第438章 “事出有因,何罪之有,陈君千里奔波,万分辛劳,本当归家休息,还请稍待一刻,或有事,还要请教陈君。”荀攸请他起来,又请荀欷为他倒来温汤。 荀欷肤色微黑,却冠带严整,仪态雅正,一看就不是执役之辈。 陈校尉受宠若惊,双手捧了水,连道几声不敢,这才涨红脸急忙饮下。 喝得急了,沾湿了前襟淋淋漓漓,只觉得那水似比往日清甜,并无长安井水一贯的咸味。 荀欷察言观色,直为他倒了三碗水才停止。 “陈君在青州时,可否察觉什么异样?”荀彧耐心等他放下碗,这才问道。 陈校尉皱眉想了想,摇头。 荀彧不着急,又问他路上是否看见什么异样。 这回陈校尉到想到一点,他一路至常山郡时,路上遇见迁徙的百姓似乎有点多。 此外,除了多耽误了时间,一路都还顺利,并未遇见什么。 这也是当然,若是不顺利,他恐怕就不能安全回到长安。 荀棐的信中写了两件事,由于第一件事发突然,事情紧要,来不及印证,急忙让人送回。 第一件事,即指幽州动乱,公孙瓒手下亲卫长赵云,抱了一个婴儿独骑至乐安,称这是刘虞之孙,公孙瓒往州府,与刘幽州商议开边市之事中,忽然暴起,抓住并关押了刘虞并其二子,赵云被命府中看守,听说公孙瓒要公开处斩刘幽州一家,又被刘虞夫人恳求,实在不忍心,这才带了刘虞嫡出幼孙逃出来报信。 此事听着就很传奇,但若是编造,却更无缘由,荀棐只道会去验证此事,但若是真的,那幽州改弦更张就在眼下,公孙瓒兵马精良,又久在幽州经营,光以乐安的兵力,要想出兵平乱,几乎不可能。 再联合中山太守刘备,倒是能守住青州。 不过,这又涉及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并无根据,只是荀棐猜测徐州牧卢植,恐怕出事了。 卢植当初只带了几乘车马,十余从事到达徐州。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长安抽调不出太多兵马,与其领几百精兵千里迢迢到达徐州,还不如一开始空白身至,反而能降低徐州各方势力的警觉。 卢植也不愧其名声,很快同当地士族陈氏达成合作,虽失了徐州以南,但追讨笮融、曹宏等陶谦时候的遗毒,也算抚慰民心,安定地方走出第一步。 只是时局不利,恰逢蝗灾,流民遍地,盗贼四起,卢植纵有屠龙术,也无三头六臂,多少也有些手忙脚乱。 卢植与荀棐最后一次沟通消息,是在写信前一个月,卢植有意招抚泰山贼臧霸,打通粮道,走水路从青州购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消息断绝。 他们大概十余日信使来往一回,至写信之日,已是第二次失期,泰山郡未见变化,连糜氏都不曾联络。 荀棐亦道,自己已派船走海路往探,消息尚未回来。 并不知内情的陈校尉被送回家去,信被放在案上,荀襄荀欷亦都传阅过一遍。 首先,是消息真伪。 并非信件真伪,而是得到的消息未必准确。 但幽、徐二州异变,显然无可辩驳。 荀欷与荀襄另有两层担忧,一是若幽州、徐州有变,则父亲荀棐所处之处,正在两州之间,二则荀欷之妻出徐州糜氏,徐州消息断绝,自然不免担心。 荀攸点了点第二件事,吐出两个字,“兖州。” 荀彧蹙紧眉,无声的点点头。 兖州紧邻徐州,原本徐州有变,兖州牧曹操即便开始不知,也不能过去一月都还全无察觉。 若是察觉,却不通消息,其心可知。 ……原是他主张信任曹孟德。 荀攸垂眸又问,“眼下如何应对?” 幽州在北,其变化一时或许对中原影响不大,但徐州与四州相近,若有变动,则顷刻中原异势。 徐州究竟发生什么?兖州不可靠了,孙文台的豫州,又能依仗吗? 无绝对正确的办法,各人自有想法,此时又该如何抉择? 随着一串急促脚步,一名仆役冲进屋来,在几人面前跪倒,满脸焦急惊慌。 “一队数百人的羽林卫忽至,封锁了里门,已至门口,他们称” “快说!”荀襄拍案道。 “持御令查太尉涉及谋反之事,要进来搜查!” 第241章 脊令在原 犀角声扬,皮鼓顿挫,羽冠短衣的彝人围着篝火,穿着草编围裙跳着粗狂的舞蹈,唱着古怪的歌谣,竹木与皮质的奇怪乐器,发出呜咽如鸟兽一般的喊叫,在山岭间阔散回响。 “滴答” 露水一阵,滑过翠绿的叶片,渗入土地。 荀缉与叔父荀缉,以及蜀郡太守张既,被邀请来参加这彝族部落的春日祭祀。 坐在杉木与柏叶松枝搭建的草棚下,荀缉正低着头,面前摆着大块的烟熏彘肉,一块比手掌还大,黑漆漆的摆在翠绿的蒲草上。 他执着小刀,沿着表面切下焦熟的肉条,小心避过未熟的部分,切满一盘,就默默放在荀宜面前,又扒过一块继续。 荀宜正端着酒盏同这处部落的首领孟建说话。 “不到南中,不知草木经冬不凋,溪水经冬不涸,鲜花四季繁盛,鲜果四季不断,此实非中原所有。” “大人既然喜欢,在此多留些时日如何?”孟建亦捧着酒,笑着用生硬的汉话道。 第439章 “若以我之心,只愿在此终老,”荀宜叹了口气,真情实感道,“惜乎不能。” 另一边的张既忍不住紧张的看了他一眼。 与这位荀君共事不过数月,他深切的感受到这位先生的随性,这句话听上去可像真的一样。 他们此时正处在益州南中益州郡的腊谷,此处山岭环抱,风景秀丽,一支彝人世代居住于此。 两个多月前,刘范突然发动叛乱,他们在侍卫掩护下勉强逃出成都,若是北归,出入道路极少,对方一定会在各个路口设法拦截,故而两位荀氏叔侄一合计,他们就向了南逃。 一路路线也是两位荀君合计,荀小先生思路细致,翻山寻水,打草惊蛇,走小路避追兵,荀大先生就厉害了,观星断草,铜钱占卦,起程停止,皆随卜筮。 他们一共只有两匹马驮口粮衣物,徒步逃亡,居然还真就此甩脱了快马加鞭的追兵,张既一向不信术法,到如今都开始有点怀疑人生。 “看来还是我等招待不周。”孟建脸上的热情淡了些。 张既立即警惕起来。 这处彝族部族,据说是当初荀缉收粮时结交的,其族长自称本族不知秦汉,与世不通,可这位族长竟说得汉话,部落有法令,修建房舍,有盐井,种粮,织布,有专门的工匠制作陶器,金银器,以及铜铁兵器。 固然简陋,不及中原,可在南中之地,恐怕未必能找到第二个。 他出身凉州,所见诸西域小国,其人口制度,未必有此齐全。 且有意无意之间,他总觉得这孟氏有招揽二荀,若只安富贵,其人不必如此。 “我中原有句歌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荀宜慢声细语道,“鹡鸰乃是一种水鸟,一鸟离群,众鸟齐鸣。此诗之意是说,兄弟之中,一人孤远,众必奔寻。我等仓皇奔逃,得大王收容,方得喘息,可南中虽好,非我家园,如今我族兄弟俱在长安,我归心如箭,一日不忘,纵有美酒佳肴,也实在无心享用。” 孟建叹了口气,“看来我是留不住先生了。” “如今朝廷太尉是我族弟,他既任我为益州治粟史,掌管此地粮草通路,成都叛乱平息后,当还如旧例,今日虽别,他日定还会再见,大王今日情谊,在下感念肺腑,他日必当回报。 “羽毛齿革,瓜果粮草,君地所生,然中原亦有精巧之物。往后与大王货物来往,比之市价,减利五成,可否?” “哪里的市价?” “成都。” 若说益州何处市价作为平衡,自然非成都莫属。 “你意是指,无论什么货物,无论我要多少,一直都能比成都市价还低五成?”孟建眼神微闪。 “是。”荀宜重重一点头。 “何以为凭?”孟建紧紧盯住他。 “以在下为凭,在下愿在日神面前发誓,若违誓言,受九天十鬼啃噬,魂灵永不得安宁。”荀宜以手按在胸口,按照此地发誓礼仪郑重道。 孟建瞪起眼睛,紧紧盯着他,细细注视。 荀宜面上平静,神色没有一丝动摇心虚。 “好!” 孟建猛得一拍木案,自虎皮坐席上起身,向荀宜伸出手道,“荀君气魄本王佩服!荀君不必发誓,本王愿意同荀君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荀君是否同意?” “固所愿,安敢辞。”荀宜起身,抬手与之击掌再三。 一个穿着熊皮坎肩虎头虎脑的男孩,蹬蹬跑进来,伸手抓起桌上切散的肉就往嘴里塞。 孟建提着男孩的领子,将他拎起来,搁在肩膀上,“来,向你叔父问好。” 男孩只双手抱着肉吃个不住。 孟建抬手一巴掌,男孩一头顶过去,仍对他不理。 “这是小儿孟获,”孟建又轻拍了他一掌,却笑呵呵得似乎并未觉得丢面子,“性情倔强得很,恐怕不如君家儿郎通晓礼仪。” “我只有一子,去岁已成亲了,”荀宜认真望着那小童,“性情轻浮,才能平庸,前途已可得见,不过中人而已,倒是令郎,气度疏阔,非同寻常,将来事业或许要超过大王。” “那就借兄弟吉言了。”孟建哈哈大笑。 篝火熊熊,神前歃血为盟,饮过血酒,约为兄弟。 孟建再举起酒,“兄弟欲回成都,还是回长安?可需要我派人相送?” 荀缉在侧,忍不住紧张的握住拳。 这才是他们最初的打算。 成都一乱,他们便猜测长安恐怕出事,但此时他们能做的,便是控制住益州,成都附近的豪族,利益与他们并不一致,州牧交接时,就已经得罪了遍,几番商议,唯有向南中蛮族招募人马。 孟氏是益州郡第一大族,族长孟建,虽没读过多少经书,却生性狡猾,非寻常之辈,几番试探,直到今天,他们拿出如此大的利益交换,对方才出口,而这话一出,显然对方对他们来意早有猜测,只是一直装傻,甚至此时虽说相助,仍然还在试探。 “叛军占成都,岂能任其猖狂,长安路远,兵马不便,”荀宜从容道,“我欲与益州募兵讨之。” 孟建嘴角一咧,露出嗜血微笑,“不知需要多少人马?若有需要,兄弟不必客气。” “三千勇士足矣,”荀宜道,“巴郡人甘宁,蜀郡人娄发等辈,俱忠勇侠士,曾在成都作官,熟知地理,我欲往寻之,与之商议,必能成功。” 第440章 孟建大笑,大手一张,拍在荀宜的肩膀,“好,兄弟计谋周全,我愿出兵五千相助千万不要推辞。” “如此,在下却之不恭!”荀宜拱手长揖一礼。 …… “什么!” 与此同时,与西南几乎处对角线远的青州,荀棐一把抓住信使的衣襟。 “刘玄德将平原的兵马都带去幽州上谷?” “是……是。”平原郡的信使满脸惊惧,不是说荀太尉出身儒家名门吗,怎么这么凶悍,“刘太守道,幽州内乱,他恐胡族再攻入长城,肆虐中原,他独自带兵去守长城,青州……青州托付给荀太守了。” “太守勿怒,”主簿王脩连忙上前,按住荀棐。 “他就不怕公孙瓒攻破青州,让他无家可归?”荀棐拂袖,怒极反笑。 “刘太守也并未全将人马带走,还留了关将军守城。”信使连忙道,“关将军骁锐,勇冠三军,定能保住平原。” 信使只是信使,王脩连忙挥退了他,“主公,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向常山求援吧。” “好一个刘玄德,”荀棐满心背叛的愤怒,他还有弟弟,对刘玄德还不够信任扶持吗? 公孙瓒兵马并不多,势力也未足,只是攻城略地如胡族一般,急如烽火,此时正该他们齐心协力抵御,阻其锋芒,刘玄德竟然跑了! “他安敢如此!” “公孙瓒根基在幽州,又逆行不道,刘备断其后路,也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守能守住城池,时候一长,此消彼长,定能令其自毙。”至于信使所说的守长城,那真是谁信谁傻。 “什么釜底抽薪,他这是借刀杀人,趁火打劫!”荀棐一拳锤在兰錡架上,“让我在前抵挡公孙瓒,他自己倒好图谋幽州,真是好算计。” “在下也不曾看出,此人竟野心如此。”王脩摇摇头,“实在惭愧,惭愧。” “舍弟那自以为聪明之人都没看出,哪能怪你。”荀棐冷哼一声。 王脩不语,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荀棐焦躁的蹬了一脚桌案,“自小就不老实,主意最多,胡说八道,当初说什么中原乱,青州安稳,还想把族中弟子都送到这里,又说什么关中稳固,一句不准! “竟还敢指点江山,真是贻笑大方,还不如当初老实在家,写写书罢了,也不娶妻生子,也不安守本分,东奔西走,一介儒生,弓都拉不动,懂什么兵法武略,毫无自知之明!” 荀棐在堂内发泄一通,抱怨做当朝太尉的亲弟弟,抱怨完还是得收拾精神准备战斗。 “我刚刚想过了,先不向常山求援,常山位处并州与冀州分野,是二州通路,袁氏不战则已,战必争之,友若处境也并不轻松。”他恢复冷静道,“况且,我若求援常山,诸侯当知道我之虚实,若曹孟德借此之机,以助我为借口,出兵青州,又当如何?” “可,以安乐一郡之兵力,未必能守住”王脩有些担忧。 “青州无有退路,我族亦无退路。”荀棐握住剑柄,坚定道,“没有未必,唯以死守,如此而已。” “拜见太守,”听说有幽州消息赶来的赵云,正听见荀棐最后一句话。 他双膝跪倒拜倒,“小人不敏,愿随太守守城,牵马执辔,还望应允。” 第242章 兄弟阋于墙 “御令在此,谁敢阻拦!” 高阳里荀柔宅院门前,已是剑拔弩张。 董承高举着一张帛书,在羽林卫簇拥下挺身闯门,门前的军士相互顾视,支着长戟犹豫着退后,却也好歹挡住这些人不得入门。 忽而,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宅院内传来,由远及近,片刻就到了门前。 “尔等在做什么!敢闯私宅者,格杀勿论,还需命令?”一道低沉的女声,自身后斥道。 守门的兵士俱是一激灵,连忙撑起长戟,将羽林卫军向外推。 董承一见来人,并不惧,将手中帛书扬了扬,“御令在此,为沟通反贼一案,着令搜查荀太尉私宅,荀家侄女你还是让开为好” “刺” 他话未说完,一道粼粼银光闪过,帛书半片被刀带得飞起,又坠于泥土中,五色锦纹一道断口,裂得整齐。 “这是诏令!”董承惊怒,手掌抓着剩下半片指向荀襄。 于是,那切断帛书,就贴着他伸直的手臂,刀尖直刺他的颈侧。 董承反应不及。 都城奢华的生活,消解了他的筋肉,迟钝了他的四肢,让他惊讶瞬间,遗忘了曾经战场磨炼出的拔刀自卫的本能,只在冰凉的刀尖触碰脆弱的脖颈后,神经慢一步的传递了危险警告。 “你干什么!天子令查,你家若是清白,岂惧察验?”他的声音徒劳拔高,一步向后退去,却并没有让他逃离危险,刀锋如影随形,紧紧贴在要害。 也许曾弓马无双,也许曾是沙场悍将,与董承一样,这些原本或出身凉州、或出身河间的羽林郎,亦在这富贵迷人的长安消磨了曾经的锐气和武功,即使人数压倒的优势,却还是被打得不能还手。 “荀氏要反”董承又惊又怒,还有失去保护的恐惧。 “闭嘴!” 荀襄怒喝一声,穿着赤色的男装胡服,衣摆不及膝盖,赤裾之下一双黑色鹿皮靴,眉眼凌厉,凛凛生威。 “杀你一个靠女儿得宠的奸猾小人,也能算谋反?” 第441章 刀,猛的往前一送。 “啊!”寒光一凛,董承吓得闭眼惊叫,“你不能杀我!我女儿是天子宠妃!” “那又如何,我正要去见天子!”荀襄一身正气怒喝道,“我叔父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诛杀董卓、安定关中、征战陇右、深入巴蜀,扶大汉于将倾,护江山于绝地!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天子不念功劳,竟让你这等豚犬,在他重病之时,在他门前嘤嘤乱吠!” “你、你大逆不道!” 竟然将他比作狗! 董承羞恼得满脸涨红,怒发冲冠,张口结舌。 “你什么?你这婢生的粪奴,天生不全的口种,野犬刨了祖坟,你父、你祖、你曾祖、你高祖百辈作孽,才生出你这等缺五伦、破祖坟、天雷劈、烂xx的孽畜”荀襄一手执刀,一手扯住董承的前襟。 “咳咳。”随着用词逐渐炽烈,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荀襄喷薄的火气,刹时一熄。 她背后一僵,不敢回头,周围族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已足矣参考。 数日焦灼,一时激怒,居然不小心将军中养成的兵痞习气,不小心在家里冒出来。 头皮一阵发麻,额上瞬间就渗出汗水,荀襄赶紧抿了一抿嘴,找回节奏,“我要叩问光武皇帝,刘氏如此羞辱功臣,不怕被天下人背弃,丢了江山。” 话说完,她顺手丢开董承。 然而,她找回节奏,董承却没有。 董承此时双眼都瞪直了,眼中布满血丝,腿抖个不休,上半身却僵直麻木,一身绛红官服已被汗水染得深了一层。 方才荀襄一时激动,刀就没那么稳,力气又大,他挣扎不脱,颈侧刺刺拉拉几道口子,都不深,但血肉模糊,考虑到如此致命的位置,他也不知自己在黄泉边上晃过几圈。 荀襄冷哼一声,扬起刀,银光从刀锋流过。 “等一等。” 这时人群后走出一人来。 那人浅青儒服,绮纹缣巾,年虽四旬,却张了一张白皙圆润,雅善可亲的容貌。 他穿过重重人墙,走上前亲切道,“董公来此公干,怎不到我家来坐一坐? 董承眼睛缓缓眨了一眨,一滴汗水从额前滴落。 来人正是荀攸堂兄,荀仹之父荀祈,荀伯旗,他善研经书,故于蔡邕、孔融、伏完等交好,在宴席上认识董承,两人还算交谈过几回。 荀祈将刀轻轻推开,“既有诏令,我们自当奉诏行事,也让天下人见证我荀氏清白。”他说着,却牢牢拉住董承的手臂,“这等小事,岂劳烦董公,让手下儿郎去做就是,董公且虽我去家,饮几杯薄酒,等待消息回报。” 说完,他向荀襄笑了一笑,又向她身后方向轻轻一颔首,把三魂丢了七魄的董承拉走了。 董承虽去,但问题并未解决,近百羽林卫乌泱泱站在门前,沉默、犹豫、退缩、聚集、彼此相望,不知进退。 荀襄把沾着董承血迹的刀往地上一杵,厉声道,“怎么?尔等还敢进门搜查?” “不敢、不敢……”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袍服免冠的荀彧自她身后而出,俯身拾起地上半帛书,轻轻抖落了尘土,翻转过来端凝诏令上鲜红朱砂印。 “请凤卿即刻封锁里门。”荀攸来到她身边道。 荀襄愣了一愣,皱眉道,“现在?消息恐怕已经传出去了。” “我已传信廷尉,不久景文就会带人回来。” “你们你们竟要听从乱命许人搜查我家!”荀襄勃然大怒,“公达,叔父如此信任你,你就是如此” “阿音,岂能对荀御史如此无礼。”荀欷也走过来,拉住她往旁带了两步,压低声音气急道,“你一个女郎,怎学得如此粗俗?” 难以想象,刚才他从亲妹口中听见那些骂人粗话时,如何崩溃。 他妹妹只是力气大些,性格豪爽些,气度威严些,但毕竟还是个女郎! 说这个,荀襄有点心虚,但对着亲哥,还是不由得嘴硬,“女郎又如何,怎么就说不得?军中都是如此!” “好,此话是我不对,”被抓住漏洞的荀欷只好道歉一句,又连忙道,“可无论如何,你自幼学得诗礼,怎么能同那些粗汉一样说话?” “凤卿率意旷达,直抒胸臆,忠而不失气节,以我之见,并无不妥。”正与荀彧一道看着半片诏令的荀攸回头道,“如今之境地,若连一句抱怨都无,未免太愚。” 荀欷一噎。 荀襄正要得意,一抬头见叔父荀彧蹙眉为难的神情,连忙收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还让这些人进叔父家门搜查?”说道此处她长眉一扬,“事已至此,我去叫上张绣出城,召集兵马入城。” 她一挥手,让手下去封闭里门,并将羽林兵绑缚起来。 “做什么?”荀彧皱眉道。 “天子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纵是死战,也强于束手就擒!”荀襄朗声道。 “这数千兵马一旦入城,长安必乱,袁绍待机而动,诸侯归向之心又去,天下更无安定之地,百姓丧于兵燹、饥寒无处安身,含光数年功业,就此毁于一旦。”荀彧平静望着她道。 荀襄愣在当场。 “可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荀欷上前焦急问。 “入内再说。”荀彧轻声道。 …… 第442章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盏中,荀祈将盏推向董承。 “此乃西域葡萄酒,还请董公品鉴。” 董承盯着酒浆片刻,忽然端起盏,一言不发将酒饮尽。 荀祈又为他斟了一盏。 董承如是连饮三盏,脸上这才渐渐恢复血色,将手重重一拍桌。 “荀氏欺人太甚了!” 荀祈耐心又为他斟上一盏。 “阿音年少又是女郎,一时激愤,说话失礼,我代她向董公致歉。” “岂只失礼一句,”董承找回勇气和逻辑,冲他冷笑,“这是怨怼之语。” “不至于,不至于,小女子不识礼数,不知轻重,含光为国征战,每受天子褒奖,又岂会说这样的话。”荀祈陪笑道。 “天使至门前,竟连他人都不得见,真是好厉害。” 荀祈唇角一抽,又为他倾一盏,“这不都是含光卧病不起嘛,实在并非有意。” “不过靠着谄媚天子,掌了兵马,幸得天恩个,侥幸得了几分功劳,荀氏竟傲慢起来,连诏令都敢不受。”董承咬牙切齿,“今日种种我必回禀天子。” 荀祈一忍、再忍、对着董承那嫉妒的发红的眼睛,实在忍无可忍,摔了酒瓢,站起身怒道,“与董太后连宗入仕,奉承董卓为卫将军,敬献女儿入宫为羽林中郎将,至今寸功未见,凭你也配议论我家!” 突然变故,董承霎时一惊,目瞪口呆望向他。 “来人,缚了此人,压去荀太尉府。”荀祈一挥袖。 “你” “董公莫非忘记,我也姓荀?”荀祈面无表情道,“难道董公以为,我会为君背弃族姓?我不过是想息事宁人,既然董公不愿,那就算了。” 望着董承挣扎着被拖走的身影,荀祈长吐出一口气,打开书架机关,从木匣中取出一张帛书,就着堂中烛火烧去。 这是司空杨彪的亲笔信,清早送来,称要请期为荀仹与杨氏女完婚在这种时候。 他们,难道真以为他傻吗? …… “这不是天子诏令,系为伪造之作。”荀彧道。 “什么?”荀襄不由惊讶开口。 “印用错了。”荀彧低头看向捧在手中的文书,轻叹了一声,“这是天子下给诸侯国王诏书时用章。” 是取用之人不知,还是取用之人只能拿到这一枚?少府,到底还是轻忽了。 “就算未错,此也必非天子所下。”荀攸立即道。 荀彧与他相顾一眼,抿唇不语。 “的确,天子印一直在少府必是董承盗用印章!”荀欷惊喜道,“果然如此,天子如此信重叔父,又怎会下这等命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彧依旧端凝着那份帛书,神色沉重,“如此粗浅之计,如此粗浅之人,董公不过被人利用,与先前刺杀之计,似非一类,这执棋之人,果然高妙。” “倒未听说,袁本初帐下,还有这等谋士。”荀攸缓缓道。 先前刺杀,看似复杂,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了袁氏累积的资源。 这一回的挑衅,看似简单,却做出一个僵局无论荀家如何应对,长安朝廷都会削弱。 此人可谓将长安各方势力看得极透。 荀襄张了张嘴,回头与兄长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汉中、河东俱不曾回信?”荀彧走近荀攸问。 荀攸摇头,“不曾。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向王司徒求援。” 荀彧紧紧一抿唇,心底再次涌起堂弟那篇四民论。 可张鲁与段煨态度如此,又再有什么办法? “我亲自去汉中求援,”他忽然下定决心,“再请贾文和前往河东安定段忠明。” 第243章 乾坤变换 天色不知不觉渐暗下来,外间有轻碎的脚步,是宅院中的仆从在点灯。 荀攸有些诧异。 这不是荀文若一贯行事作风。 “然则,尚书台如何安排?” 他这尚书令一走,尚书台岂不是群吏无首? 荀彧眉宇淡淡敛起,“朝政需得上公主持,不出旬日,王司徒必要加录尚书事,到时” 布履在廊下飞奔发出“铎铎”之声,闻之似朝这边来。 这时候在内院奔跑,必然是有重要消息。 荀彧止住话,回顾门口。 不出几息,灰衣短褐的侍童果然出现在门外,“女君让我来传信,方才,主公、荀太尉,忽然醒了!” 屋中四人俱立即起身。 “果真?”荀襄急问道。 侍童呼呼的喘着气,连连点头,“是,女君道,诸君若要探视,就请快些。” …… 水,都是水。 上方幽微的折射光线,迷离朦胧,如幻如雾。 意识,随着水波摇荡,一串一串细碎的气泡升腾,光影变幻。 隔着水幕,声音变得含混、破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搅动得心境动摇。 在这种时候,挣扎变得格外的困难,入于无间当的至柔之物,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又不着一分力气,没有沉重的压力,激发得人反抗,也没有一点突破,带来希望,只有无孔不入的缠绵黏着,缓慢侵蚀。 唯有四周不时闪现出一些虚像,忽而提升一点精神。 饥饿倒毙的骸骨,利剑穿胸的兵卒,啼哭着活埋的婴孩,光身荒野咽气的行客,断头台上鲜血飞溅,城门坍塌陈尸在地,慨然赴死的文官,奄然榻上的儒生,马革裹尸的将军… 第443章 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未看清,然而这些模糊的影子,总在神思涣散之际,提醒着一句话。 甘心吗? 继之而来, 后悔吗? 可是非对错难辨,行路难,多歧路,身在山中,何以窥天门? 意识,不知漂流了几许,带着沉重的疲惫与莫名的不甘在艰难挣扎。 黑暗渐渐吞没了空间,黏腻的水气却不知不觉逐渐淡薄,虚影在黑暗中渐渐看不清。 最后一幅图像,只剩黑牢之中,仍然足以点燃火焰的明亮眼睛,那双眼睛渐渐淡去后,留下一点光芒闪烁的碎屑。 继而无名中,第二点碎屑微光亮起,第三点,第四… 黑暗中生成的碎屑,飞旋着在上方汇聚成闪着微芒的长斗形星相。 他仰望着那闪烁的星光,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些喧哗打破了寂静。 闪烁着微光的北斗,突然坠下来,与意识一触瞬间将内外俱照得一片雪亮。 在一片雪白灿烂的破碎中,荀柔忽而失重一坠,一瞬心悸,恍惚间翕开了眼睛。 刺目的黄焰正对着他、摇荡、跳跃,扩散出千丝万缕,晃得眼晕。 他想抬手遮挡,却忽然发现与意识中的轻灵不同,身躯竟如此沉重。 帷幔垂落,光线暗淡了,晕眩未止,让他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是躺是立,既觉得身下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似于船中摇荡不止。 “阿弟?你醒了?” 一个声音飘来,似远若近。 “阿姊…?”他含糊的应着,“几时了…何事…喧嚷…” 麻木过后,胸口渐起的刺疼,伴随着丝丝缕缕缠绵的痒。 “阿弟?含光?你醒了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更近了,落在耳中,似是催促,他胡乱应了一声,昏暗光线下,近在咫尺的面容,晃动出无数虚相。 他看不清,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只有痒意一丝一缕层叠增长,似乎是随着呼吸,自胸口深处蔓延出来。 “痒…” 怎会这么痒… 他忍不住低头,想要看看,更想要伸手去挠,想要使劲挠,想要扒开胸口,用手指痛快去挠个鲜血淋漓,可身体就像被丝帛、被水重重裹住,一分都无法移动。 随着低头的动作,晕眩之感如潮水袭来,再次让他辨不清时空方位。 荀采惊讶的又凑近了一些,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眉眼额际,那触感却无意与胸膛前的痒意相连,让荀柔难受的闭上眼,接着很快,呼吸一瞬消失了,床帷掀起又落下,外面一些模糊的话声,一连串的脚步远去。 房间安静了。 温度似乎都落了些,痒得没那么厉害了。 荀柔再次睁开眼,帷幔聚拢的密闭空间深处,是一片旋转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幽暗深渊。 手指试图勒住褥细密经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肢端麻木、失控,无法确定之感,让他心难以安宁。 人间,这是人间吗? 又或是更深一层梦中? 再次掀开帐,阿姊荀采立着撩起帐帘,近处瘦瞿的中年神色关切的凑近观察。 荀柔艰难的眨了眨眼,在昏暗摇晃的视野中认出来人。 “…仲景兄?” 张机皱了皱眉,掀起被角,找到荀柔的手腕,翻转过来,伸出手指按在手腕内侧脉门处。 温热轻柔的触感,顺着感觉末梢向上攀爬,传递到大脑,绵密的痒意卷土重来,让他想要缩手。 只是这个动作完成的并不好,他用尽全力,似乎动了,但却没有摆脱。 荀采伸手在他鬓角轻轻一抚,不由一愣,她感到手指触及轻颤,“疼?” “…痒…”荀柔小幅度摇了摇头,失衡的眩晕让他忍不住皱眉。 “仲景先生,这…怎么回事?”荀襄连忙问。 张机摇了摇头。 “…原不该醒…想是辽参药力…照先前元华先生的方再下一分…” 话,像飘在天上云里,时远时近,夹杂着繁乱的杂音,荀柔一面忍耐着,一面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明白意思。 入宫、遇刺、遗言、嘱托…昏睡前的记忆,慢慢连接起来。 “叔父!” “小叔父!” “含光!” 床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 荀柔抬眼看去,眼前人影幢幢,如醉舟船,不由再次闭上眼。 “…几日了?”手指紧紧勒住床单,延迟的疼痛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含光可是在问,自行刺之日后,过了多久?”清越的声音凑近轻轻问道。 这一声回应,终于让他与世界连接。 一缕淡淡的香气袭人,不是沉檀,而是干净轻灵的薄荷,却又不似薄荷的冲劲,更为柔和。 “是。”他侧过头。 寝室内静下来,耳边却一声一声鼓噪,一声一声失音。 “一月有余,今日正旦。”荀彧温声轻语。 精神涣散的大脑慢了一拍,才析出这段时间跨度的意义。 “新年…朝贺。” “新年朝贺已毕。” 所以,他没能在朝贺出现。 他虽不曾在朝贺出现,但也还活着。 “可有人,议论?” “…有,彧已代为陈情,天子并未怪罪,放心罢。” 第444章 陷于床榻中重病、消瘦、苍白的青年,凝眉直视过来,目光透着忖量,似要穿透表象,“是么…?” 这一声很轻,当他未将力量集中在发声上,出口的声音,就变得更轻。 “是。”不过荀彧凑得足够近,也足够专心,所以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音。 过了片刻,似乎经过许久思量,荀柔才又道,“方才、何事…喧嚷?” 荀彧有些惊讶,默了一默,未再遮掩,“听到了?” “近来一切诸事,告诉我。” 荀彧因担忧而犹豫。 “你好好修养,不要多心,并无大事。” “文若。” 这一声仍旧低弱,却透着焦躁。 病卧的青年,乌瞳沉沉的望着他,艰难的向他伸出手。 这个动作,联系起近来缠绕他的噩梦。 梦中,在宫中长廊的尽头,堂弟就如此一般,向他伸出手,然后摔下来,背后或是插着箭羽,或是剑柄。 无论多少次,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荀彧握上去,手上冷汗涔涔,像握着一段寒露天气的细竹。 “好罢,”他妥协了,“近来,的确有些不安宁…” 张机不由望了一眼荀采。 荀采已恢复平静,她向张机点点头,恭敬的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仲景先生,不如我们到外间继续?” 张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纵已结交数十年,他还是无法理解荀氏一族的人。 … “董伯昭私出禁府,违抗御令,号令天子禁卫,伪造天子诏令,此事由廷尉接案审理。”紧闭的高阳里门前,荀颢身后随着十余佩刀的廷尉吏,向前来探查的渤海王府都尉,以及吕侯帐下偏将魏续,从容一礼。 “至于荀太尉为流言中伤一案,已由廷尉审查,并无实事。” “什么时候审的?”魏续立即嚷道,“我们怎么不知!” “此事涉三公,郭廷尉自会向天子汇报,与君等无关。” “荀君这话,在下可不好向渤海王交代。”渤海王都尉卫实神色不善的插话。 “渤海王一介藩王,京畿之事,本无权过问天时已晚,宵禁将至,廷尉办案无禁,二位将军还是早些归府为好。”荀颢拱手道,“否则明日恐怕弹劾渤海王、平阳侯的文书就要到天子案前了。” “好好,太尉荀含光已倒,你家还如此嚣张!”卫实一时恼怒,竟拔出腰刀。 “都尉可想清楚,”荀颢丝毫不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见一丝急迫,“当街击杀朝廷官吏,渤海王欲保全都尉,渤海王府中长史、诸丞,未必会保全都尉。” 卫都尉忍不住咽了一咽唾沫。 “董氏私调禁卫,流言中伤太尉,这二事关宫中,事关上公,都尉真要掺和其中?”荀颢一挑眉。 卫实不自然的动了动,在荀颢分毫不惮的目光下,犹豫再三,终于垂下刀 “你今日之言,我会如实禀告渤海王,你、你好自为之!” 送走色内厉荏的卫实,荀颢面前剩下魏续。 这一位,与那一位当然不同。 卫家被叔父折腾得没了根基,也就没了脾气,唯一有些才能的卫觊卫伯觎,又被荀公达按在了太学,卫实虽为其弟,却是庸才,靠着旧日名姓和家族关系,得在渤海王府混个职位,不经一吓。 但魏续,是吕布的姻亲、亲信。 跟着他到太尉府,要过虎符。 络腮胡子的大将,挺着壮硕的身体,一手按剑柄,虽然方才一时被他噎住,但荀颢知道,他并非用言辞可以吓走的。 “魏将军想来知道,荀太尉如今身染重病,未必能够痊愈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那又如何,荀氏事涉谋反,岂能就此放过?” “如此重疾,就算痊愈,也无法再领兵出征,朝中为帅者,只有长平侯而已,然魏将军以为,长平侯就能大权在握么?”荀颢继续道。 魏续目光微动。 “昔日何大将军,在外威风凛凛,却处处听命与袁氏,如今吕将军境况如何,实不必细论,朝中无援,与公卿名门也不得亲近,不过为鹰犬爪牙,终是受制于人,纵有大军在手,难道要学董卓,自取灭亡?魏将军既为亲信,当为之谋。” “难道如今荀氏能为?”魏续故作不屑道,“若荀含光尚在,或还可说,现下” “朝中之事,不过平衡,况且,还有御史台,”荀颢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魏将军或许不知,御史台知道许多公卿隐秘。” “你们敢公开?”魏续双眉上挑。 “故与吕将军结盟,正是两便。” 魏续也终于离开。 荀颢吐出一口气,转向属下,“之后几日,还要辛苦各位。” “尉正放心,我等必誓死以效。” “多谢诸君。”荀颢长揖一礼。 破局在何处?他并不知,只是荀公达请他守住里门,他便守了。 只是不知小叔父眼下如何。 若是听见近来这些事,又会如何作想? 第244章 新年伊始 西北的风带着沙尘。 离敦煌、武威等疏草牧区还有很远,荀衍却在血腥滔天的气味中,闻到了沙尘的气息。 眼前的景象,充满了原始、野蛮、暴力与发泄。 在冬季掠袭安定的杂胡联盟,破坏了人们长久期盼的,重建起的家园,毁坏房屋和耕地,抢夺粮食、牲口和妇孺,欢庆的集会变成烈火地狱。 第445章 这样的深仇血恨,也只有鲜血才能偿还。 荀衍没有参与这一场一场的报复狂欢,他在为难。 胜利固然可喜,已经死去的人,却不会在回来。 安定比汉阳形势复杂,被派到这里,一则是信任,二则自然是为了磨砺人才,然而一场里应外合的突袭中,许多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其中更有数名荀氏子弟。 “将军,是否当清扫战场了?”徐庶走过来请示道。 “好。”荀衍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看向徐庶同行的小将,“幸得小马将军相助,今日方追击得这伙敌匪。” “哪里,是荀将军麾下骁勇,一日竟能追行百里,我不过略熟地貌,做过向导罢了。”马岱拱拱手,谦逊道。 自年初起,马氏常与汉阳经商往来,彼此渐成默契,这其中,固然也有韩遂渐渐坐大,在羌、氐几个大族中威望愈重之故,同时也有马腾久历江湖,倦极思安,有心归向朝廷。 这次追袭胡寇,荀衍便同袁涣以及手下众将及谋士商议,向其请求协助,马腾也不推诿,让亲侄子马岱领了大将孟达并一队精兵前来,人虽不多,但分量实足。 “敢问将军,是否还要追击?”马岱问道。 杂胡的联盟成功抢掠了安定后就各自分散,就连马氏得到消息时,也未料到荀衍会发狠一路追击,将几个部族杀得人畜不留。 杀性如此,坚毅如此,马岱一路追随,心中既有钦佩也有担忧。 荀衍望着人烟稀少的草滩,摇头道,“此番威慑足矣,再往深处,人烟稀少,容易迷失路径,且士卒疲惫,粮草难继。” “将军所虑甚是。” 马岱心意一凛,对荀衍的谨慎与钦佩又升了一层。 荀衍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回到汉阳,我会上书朝廷,为君父兄请功,小马将军可愿随使者入长安觐见天子?” 自安定北部几县被洗劫过后,他的心情再没轻松过,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重大的疏忽。 留在陇右,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几郡安宁,他却未曾做到。 况且,伤亡如此,他如何归家面对族中兄弟? 不过,说来…也有些时候不闻长安消息了…不要出事才好… 公孙瓒忽然刺杀幽州刺史刘虞……徐州消息中断……关中农夫造反…… 荀彧跪于床边,倾身垂眸,温声缓述,一手轻轻握着堂弟细瘦沁凉的五指,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持续的微弱的力量。 榻上的青年平躺着,闭着眼,脸颊上是大片洒落的阴影,呼吸异于寻常,急促的吸气,却几乎不闻呼气之声。 太消瘦了。 皮肤青玉一样白,似凝固了一般。 荀彧瞬间闪过一念,又立即惊觉此念太过不祥,连忙掩了去。 思考,对此时的荀柔来说,的确有些艰难,有时候一句话自脑海中飘过去,每个字都认得,组合起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而讯息之外,堂兄足够体贴的说出参考意见,然而纵使如此,也让他沉思许久。 公孙瓒杀刘虞是趁其不备,刘虞在幽州颇有名望,再加上周边胡族或许会趁乱劫掠,因此幽州必生内乱。 而公孙瓒其人并其属下,俱无治理之才,所以他未必会想据守幽州,反倒可能一心领兵南下攻击。 卢子干有国士之才,只惜年迈,若是有异也并不奇怪,但消息都未传出,临近的兖州曹孟德,十分可疑。眼下,徐州之争恐怕就在曹孟德与袁公路这二人之间。 关中农夫造反,其背后似有袁氏操控,其意当是想引长安内乱,再趁虚而入。 “只有……这些?”他有些迟疑,沉钝的思维让他分析不出问题所在,但直觉却隐隐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荀彧再一次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会被隐瞒的? 荀襄紧张的抓住旁边兄长的手臂,荀欷剧痛无比,却不敢啃声。 “……关于我?”荀柔霍然睁开眼,又瞬间晕眩得再次闭上。 “小叔放心,都已解决了!”荀襄忍不住道。 “是啊,都被阿妹解决了,已经没事了。”荀欷亦道。 忽而插进来两道声音,又快又急,让荀柔头脑一懵,差点没断了线。 他眉心一拧。 “长安……内乱……”他虚望荀彧的方向,“……是……与我相关?” 荀彧默了一默,方道,“反贼称弟之名,其虽已覆灭,但朝中议论未息,直至今日。另,贼初起时,王司徒荐吕侯为帅,已取虎符去。” 荀柔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堂兄并未详细分析,不过多花一点时间,他很快想明关窍。 与天下局势、各方诸侯相比,长安城中这些公卿外戚的心思,实在太简单了,老掉牙的东西。 又过良久,才问道,“你们商议的……如何应对?” “袁氏如此准备,不久将至,朝中公卿未必坚决抵抗,需得早做准备,我们商议想请贾公往河东行一趟。” “……贾文和?” “正是。” “……只此而已?” “彧,欲请汉中张公淇处求援。” “不行。”荀柔闭着眼断然道。 荀彧微惊。 “此时……你与公达,要代我镇守长安我可没死呢,何事不能解决!” 第446章 刚醒来,他恨不得未醒,现在才觉得,自己醒得简直太是时候了。 这句话,语气平平,却奇怪的异于寻常。 荀彧察觉此语大有深意,此时却不愿再深想。 “凶年一去,新岁初始,含光此时醒来,正应吉兆。”他温声道。 荀柔牵了牵唇角,闭着眼,声音轻而缓慢,“文若,你明日,替我上书,请辞太尉……过一日,再往司徒府,向王子师献策,拜曹孟德,骠骑将军,安抚关东形势……王子师此时” 他喘了几息,继续道,“必担忧……无人制衡吕布。” “以退为进,缓兵之计?”荀彧凝神微微一想,便已明白。 这是摆明的,荀柔节省力气,没有回答,继续道,“关中……常山郡……此二处不容有失……徐州牧,再遣人往任……不能平白送人……明白否?” 关中是老家根基,常山是关中搭向关东的桥梁,关中重要不必说,常山郡却比青州还重要,丢掉常山,好比隆中对痛失荆州。 这两条是下限。 明确这两条,以荀彧、荀攸的才能,足矣调遣人员,做好安排。 至于徐州,固然鞭长莫及,但就算最后真的丢了,也不能白白送给诸侯,总要起点牵制作用,依旧是拖延时间。 “明白。”荀彧点头。 “长安……”荀柔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发现,确实太过艰难,遂放弃了,“你找文掾韩敬宗,一份……学生名录,都是我……亲自见过的学生……其中,听属吕氏帐下者……让公达联络……虽不足掌控……掌控吕氏兵马,然” “……恰当之时……可令之、自乱。” 掌兵挂帅数年,又明知道吕布毛病,他岂能一点准备也无。 况且,若是只依仗大将,无法直接控制兵马,他和何进、张温这样蠢死的大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仍然还是拖延之计。 “取,笔、墨、素帛……来。” 此外,归根到底,还是兵力。 片刻,笔墨便已备齐。 “含光,还有什么嘱咐?”荀彧凑近轻声问。 床上闭着眼的青年,似艰难的皱了皱眉,终于叹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向荀彧缓缓伸出手,“文若……还请,扶我一把……” “若有文书,不若由我代拟如何?”荀彧道。 荀柔摇摇头,只重复道,“还请……阿兄相助。” 堂弟气息促短而清浅,手几乎抬不起,语气却肯定,并无与他商讨的余地。 荀彧终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助他翻转身。 软枕被推开,素帛铺展在褥席上,荀襄有些担忧的看着,再次闭起眼睛的叔父,小心翼翼将蘸了墨的笔,双手托起。 荀柔沉默的蓄了蓄力,再次睁眼,摊开手。 笔立即递了进来。 五指攥紧了笔管,下一刻仍然无法控制的重重戳在纯白的帛布上,落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墨迹。 他抿紧唇,未再将笔提起,就着那一处,缓缓拖动笔管,在帛书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笔触颤抖、墨色淋漓的“招”。 太慢了。 荀柔闭眼,张开口急喘了几口气,将笔撇向一边。 “墨来……咳咳咳” 喘促变成咳嗽,苍白黯淡的面容瞬间染了一层绯红的血色,两侧菲薄的太阳穴,青筋突兀跳起。 细密的冷汗自鬓角、额头布了一层,隔着衣物也隐隐看得见背后起伏的轮廓。 荀彧露出不忍,“含光” “……咳咳……墨来。” 于是,存着一层墨的石砚,还是被荀攸放到了床上。 荀柔喘咳稍定,伸出手指,在墨中搅了搅,落在帛上。 床榻柔软不好托力,但手指比毛笔还是要方便些。 君、入、京,不、尔、将、往 招君入京,不尔将往! “加我私印,送给,张公淇。” 第245章 阴阳交泰 “叔父!” “含光!” 丢下帛书的荀柔,身体一倾,倒在堂兄臂上。 张机被连忙唤进来诊看,幸而只是脱力昏厥。 荀采令人备好夕餐送上来,荀彧将方才荀柔之言转告众人,其间,族中有几家使人来询问,都被敷衍过去。 高阳里门关闭,人心惶惶,他终究向堂弟隐瞒了董承带羽林军堵门的事。 “明日我便替含光上书辞去太尉之职。” “信,我即刻着人传往汉中。”荀攸道,“名录也立即安排人去取。” “上书一呈,里门便可开启,或有族人欲离此地……任其自去吧。”荀彧道。 虽也是示弱,但这话,又与他往日不同。 荀攸并无异议,“袁氏纵举大兵,非一时一刻即至,尚还有时间布置,倒是徐州牧,依含光之意,当眼下决定。” “袁本初好谋少断,徐州若是一直不定,袁氏不舍中原,能拖延些时日。”荀彧想了想道。 “王司徒麾下无此能者。”荀攸道,“其性又刻忌而好权谋,我只恐其不能任用得人,徐州虽处东南,然与中原局势深切相依,又依山傍海,十分富庶,无论为哪家诸侯所得,将来后患无穷。” “让我去吧。” 荀欷忽而道。 “关东形势,长安城内无人比我清楚,也无人比我合适。” 第447章 荀彧心中一动,觉荀攸似有意引导相激,暗向他看去,却见其垂头,全然守愚之态。 “朝中不会答应。”他摇头。 王允怎么会赞同荀氏子弟出任州府,即使是徐州。 “不必朝廷任书,”荀欷悄悄握紧拳,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只需叔父私印文书一张,并通关文符,我自骑一骑去往徐州。” “叔父辞去太尉,依旧能影响长安,如此可见,能否掌控徐州,也不在朝廷一份官样文书。” 话虽如此,荀欷又是糜氏之婿,身份合适,然荀彧思忖他家只此一嗣,若是出事,他如何再见堂弟?因还犹豫不决。 “我……自知才能不足,”荀欷忍不住缓缓低下头,“对徐州,却也有两分看法。其位处东南,依山傍海,颇得地利,故民受其惠,安居而乐业,纵有豪强,徐州陈氏、糜氏等,亦重乡土。卢使君之才,非我所及,而其已除奸佞,整肃吏治。我若至徐州,但行仁政,与众姓结交,共御城池,定不让徐州失于人手。” 话说到这地步,就不好再拒,荀彧沉思片刻,“若臧霸攻来,你当如何?” “举兵马相抗。”荀欷答到。 “若是,袁公路来,你当如何?”荀彧又问。 “亲至阵前,尽出徐州兵马相抗。”荀欷坚决道。 “若兖州曹孟德来,又当如何?” “举兵相对,寸土不让。”荀欷再道。 荀彧摇摇头,暗自叹息,“若泰山臧霸来,你当遣说客说之,奉财帛钱粮,与之结交,若袁公路来,你当求援于兖州曹孟德,扬州刘正礼,豫州孙文台。若兖州曹孟德至,你以钱粮劳之,再结臧霸、袁公路,袭其后路若是袁本初有异动,你又当如何?” “我……我求援于曹孟德?” “你若见袁本初有意转兵中原,即刻飞书告知友若。” 荀欷一愣,终于垂下头。 见他冷静下来,荀彧细细解释道,“徐州形势复杂,内外交困,城中诸姓偏安于此,风俗亦别于他处,若求之钱粮则易与,若求之忠义效死,则难得。 “泰山臧霸占据一方,出兵一则试探,二为钱粮,不为据地,你初至徐州,人马俱不能信服,何以得重,以钱粮相结,可以为援。 “袁公路颟顸,兵马无序,劫掠地方,故其地豪族必尽起自保,孙文台与袁氏结仇,曹孟德、刘正礼与之相邻,成强弱对比之势,俱不愿见其坐大,遣人说之,必来相助, “兖州曹孟德兵马彪悍,徐州郡兵不能掠其锋芒,然……观其人用兵,常有破釜沉舟之势,倾巢而动,其本必空,若袭其后,则军心动摇,必返而救,则攻势自解。” 终究再无合适之人,虽则担忧,却还是不得不选。 “你此去徐州,当进退常思保全,遇事集思广益,左右逢源,见机行事,万勿冲动,如此可明白?” “是。”荀欷重重点头,露出郑重神情,“文若叔父放心,我必守好徐州。” 当前形势,堂弟也会答应族侄前往吧。 荀彧心中叹息,亦再无可说,辞去之前,又往探望了一回昏睡中的堂弟,归家后依旧在前院书房忙碌至深夜。 一则准备堂弟辞书,另一则,王司徒虽必要来总揽朝政,但庶务纷繁,他只要还做尚书令一日,终要尽职尽责。 风穿堂而来,吹得灯盏摇曳。 他连忙抬起手护住灯火。 灯焰在掌心中微微跳动,温度暖而不灼人。 荀彧凝视着那光芒,忽而心中一松。 前路纵使茫茫,幸而照亮的火焰还在。 此时,无论是他还是荀柔、荀攸,都以为总是需要韬光养晦一段日子的,谁都没想到,转机会这样突然,这样快就到来。 …… 夜,已过半,天色尚且深沉。 空中漂浮着轻灵的晓雾,此时正是人们沉睡最熟的时候。 “呼哧呼哧” 寝室内,一道急促的喘息声,是激动还是紧张。 “滴答、滴答、滴答……” 有沉而钝的水滴溅落。 一盏床头灯台的火焰,并不足矣照透这最深沉的黑暗。 雪白的丝绸里衣贴着健壮宽广的胸口,此时却已无起伏,白色上锈色斑点画上的红梅,渐渐在系着结的衣襟处,汇聚成一片浓丽的艳色。 一只纤细的手指,沾着猩红粘稠的液体,伸进那片衣襟,摸索了片刻,握着一物,伸出来,凑到灯下。 铜虎比白皙小巧的手掌略长,被平稳的托起,糊满的红色液体滴落下来,在灯光下,显现出几丝微闪的金光。 “你回去,务必选一列悍卒来,悄悄走后巷马棚后那处小门,要快!告诉荀御史,我有办法让凤卿执掌城外五万兵马!” 这世上,看谁还敢给兄长委曲。 …… 寒月将坠,晨霜覆在庭院的青砖与屋瓦之上,薄薄一层,将霰未霰。 早起的商贩与行客已经起身,长平侯府的大门还紧紧闭着。 深深宅院内的哭闹声,传不到街市上。 荀光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已换了沾血的里衣,披了一件翠色蜀锦长袍,梳了一个庄重发髻。 沿着走廊,都是肃卫的兵卒。 从荀家借来的兵丁,已在荀光协助,与荀襄的指挥下控制住了这座府邸。 吕布后宅的姬妾们,都被威胁住,不敢出声,在此时能如此纵情哭骂的,只有魏夫人。 第448章 “姑母,果真可以说服她与我们合作吗?”站在门外,荀襄小声道,“魏夫人似乎对长平侯,用情很深啊。” 都哭骂了多久了,都不累嘛? 荀光含笑摇摇头,很温和的道,“阿音少见魏夫人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明白,最初自然是真情流露,可这足足哭了一个时辰,眼下,这哭声已经变了。 “真情还有三分,是时候,该想想前途了。” 说着,她便踏入屋内。 迎面一盏铜灯丢来,还未等荀襄拦截,就落下脚边。 只着单衣,鬓发蓬乱,满脸泪痕的魏夫人跌坐在地,怨恨的看着二人,“荀氏你联合外人残杀夫君,你六畜不如!” “我姓荀,何为外人,何为本家,我心中自然清楚!” “你当招天谴!” “天若弃我,自当受之。”荀光缓缓蹲下来,“吕侯暴毙,我亦伤感,然私以为,魏夫人如今,还是该想想自己,想想宫中贵人,想想夫人之弟魏将军了。” “你要魏氏向你俯首称臣,你休想!” “所谓物极必反,话亦不可说绝。”荀光耐心道,“夫人纵不为自己考虑,当还是想保全宫中贵人的吧。” “你们要做什么!她已是天子后妃,你们竟敢冒犯天子吗?”魏氏急斥道。 “吕侯已逝,夫人想保全富贵,保全贵人,保全魏将军,除了我家,再不会有别的办法。”荀光平静的劝说道,“当年何大将军一逝,若非我兄长护之,其家眷已受人欺辱,乱世之中,女子欲图自保,实在太过艰难。 “夫人也应该清楚,吕侯有癖,旧持勇武而慑众将,如今其已身故,夫人以为,这些将校心中还有几分回护之意? “至于王司徒等人,对吕侯不过使之如剑,如今剑折不堪为用,其必弃之唯恐不及。” 荀光见其神色已有变化,当即又道,“我荀氏从未薄待功臣,吕氏出身并州,若非我兄之信任,何有今日?其背义如此,谁还能信重其人?至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 “今日,我来说服夫人,是想得全功,若夫人实在不愿合作,我只好私下与郝将军、成将军商议。” 魏夫人呼吸一滞。 “俱是为国效力,我家正欲得人,想来二位将军亦有功名之念。” “……你想我如何?” “吕将军暴病亡故,荀凤卿出身名门,忠勇善战,请以本部兵马托之,必不负君意。” 荀光将摊开手掌,虎符躺在掌中,光彩熠熠。 第246章 强弱之辩 “时机已至,不能再等了!” 除夕夜宴,袁绍向麾下众文武道。 眼下新年将至,长安虽稍有云波,却未见实乱,荀含光卧病二月,荀氏依旧平常行事,眼见不死,此时再不起兵,更待何时? 群臣见他主意已定,虽有田丰、沮授二人心怀担忧,却又有众将热烈响应,终不能使他该变心意。 郭图进言,“明公以大义伐荀,扶持王室,必列数荀恶,驰檄天下,方名正言顺。” 袁绍称善,当即命书记陈琳草拟檄文,并使人张坛作祭,祷于上天,并使方士卜之。 三卜皆吉,袁绍踌躇满志,于是于新岁元日,举骑兵五万,步兵十五万,共精兵二十万,分两路向关中进发,又有南匈奴单于于夫罗部三万,乌桓单于蹋顿、难楼、苏仆延、乌延等各领本族,或一万,或数千,同来相助。 …… “拜帖?” 荀采缓缓执起竹片,又将之弃于案上。 “正是,贾祭酒道将赴河东,前来辞行。”侍童道。 “祭酒……军师祭酒,阿弟不知何处想来他不知家中无人招待么?” “这……”侍童茫然抬头,“女君之意,是请贾公离去吗?” “……罢了,请他正堂款待。”荀采唇角抽了抽,低头扶了一把发上木笄。 若无弟弟先前那话,原也无妨,如今不免心头添了一层不自在。 好在,贾文和的确端端正正的辞了行,言语举止克尽礼仪,荀采便也公事公办代弟弟说了几句劝勉之句。 几句话后,再无可说,贾诩也不多留,起身就走,她自此渐也从容,即当以主人之姿相送阶前。 走下最后一步石矶,贾诩忽而脚步一顿,回身望来,“放心。” 荀采抬眸一愣,未及言语,贾诩已垂眸,不再直视,只躬身垂袖一揖,“荀女君止步,就此别过。” …… 新年过后,春讯已近,虽未见绿意,风已悄然薄了冷峭。 尚书台内,司徒王允正翻看近日文书。 博山炉白烟袅袅,香味清远微凉,稍无烟气,嗅之身轻似已飞云端之上。 “怎么不见春耕安排?”他放下手中文书问道。 “去岁虫灾,秋后多令各地种薯、芋、胡麻等物,如今时节,天气又异,已请太学农学诸公往各处查看水土,待诸位博士归来,方才好定今春岁计。”荀彧回答。 “春耕乃是一年大计,如今还未定章程,延误至此,还要狡辩?”王允神色一厉。 “只恐今岁再起蝗灾,故需谨慎。”荀彧再次恭敬解释。 “你意今岁尤有蝗灾?”王允怒斥道,“旧岁蝗灾,俱是应荀太尉穷兵黩武,已有激起民变之实,如今政通人和,上天岂会再降灾异?” 众尚书站在堂外,低声议论。 第449章 “王司徒这是什么话。” “先前朝贺之时,还不是这等口气。” “不过是志得意满了,要弃荀太尉旧制。”法正轻哼一声道。 众人齐喑,继而共叹了一声。 “这几日,王司徒府中私宴,你们可有人受了邀?”一人低声道。 几个出身名门的尚书郎彼此看了看,都不作声。 “我倒是得了请帖,”又是法正,见众人都看过来,他才道,“不过未去实难奉承。” 他的话实在没法接,众人默了一默,有人忍不住开口 “听说长平侯先前也去了?” “这等小人……” “若非太尉赏识,吕奉先何有今日?” “并州蛮哪知忠义。” “但听闻这两日长平侯得了酒病,闭门不出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看不明白啊……” 众尚书虽近中枢,但官职卑弱,案牍劳形,再加之尚书令荀彧有意阻挡,于权势之争见影不见行,云山雾罩,多竟看不分明。 殿外议论并未传进屋内,堂中,荀彧袖中收着代堂弟辞官的表章,听了王允这一番话,却如何拿得出。 原本计划朝贺次日上表,因故耽误两天,又因正月事繁,总不得时机,今日王司徒至尚书台览事,本来合适,却未料对方如此急不可耐又刚愎自用,怎好与之相谋? “族弟含光自拜太尉以来,无日不思重煊汉室,恢复社稷,连岁领兵在外,征程辛苦,司徒此言,未免太重了。” 王允勃然一怒,正待驳斥,忽得御史台传报至前 冀州袁本初,已于今岁元日起兵! 河东先闻消息,驿站快马,日夜兼程,刚刚传至长安。 “啊” 只听得,王允惊呼一声,向后跌坐下去。 …… “……向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时人胁迫,莫敢正言……及臻吕后季年,擅断万机,决事省禁…… “太尉荀柔,本系名门,然质性巧佞,奸柔媚上,以色见幸,翼以封侯…… “贪恋权位,父死不归……专制朝廷,兄弟并举…… “承资跋扈,流毒百姓,割剥元元,残贤害善…… “邢戮在口,爵赏专由……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 随着举兵的消息,袁氏檄文也传至长安。 “……即日,幽、并、冀三州并进,书至,州郡各整义兵,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又拘迫之难,如律令!”[1] 未央宫前殿内,黄门令高声宣读了袁氏檄文。 诸荀固然愤懑难忍,满座公卿更被袁氏“举武扬威”骇得震栗恐惧。 袁氏地广兵强,手下有田丰、审配、沮授等志士忠臣为谋,河北名将颜良、文丑,统帅三军,此时举兵,必然已做好充足准备,朝廷去岁又遭蝗灾,钱粮不足,何以克当? 不如与之和解? 可,如何与之和解? 隐晦的视线相互交错之际,彼此之间默契已生。 “陛下,舍一人而安天下,还望陛下应允!”有人出列伏倒。 “还请陛下应允!”立即有数位大臣应和。 “不!不行!”刘辩霍然起身,连连摆袖,旒珠乱颤。 元日朝贺时,他被众臣一逼,吓得逃了席,后来每每想来,都心情郁闷,且惧且愧且忧,惶惶终日,今日忽闻袁氏起兵,忽而就满殿众臣逼迫,他尚未明局势、轻重,慌乱之间,倒只剩这维护一心。 “袁氏反逆,檄文不过借口!” “檄文皆系虚构,怎能枉杀忠臣。” 自然,荀氏在朝中也不是没有人说话。 “罪名果是虚构么?荀氏一族,把持朝政,阻塞言路,激起民变,难道不是事实?”又有人道。 “起奏天子,”忽而渤海王长史出列道,“臣弹劾荀氏,滥用私刑,以廷尉入私用,枉顾天子威严,私自**朝臣!” 荀彧眉心一皱。 荀攸从开始一直默默垂首不语,至此方才抬头。 “什么?”刘辩下意识道。 “荀氏私自羁押了前羽林中郎将董承!” “董承私自出禁,伪造天子诏书,私招羽林郎,擅闯太尉府邸,数罪并在,按律下廷尉论罪而已。”荀颢立即起身回应。 “董君乃是宗室,廷尉为何不报宫中请旨?”渤海王长史立即道。 “董氏无官职,报兰台备案。”荀颢镇定道。 “谁知你报与未报,兰台也在你荀氏毂中!” 自渤海王长史起,陆续有人起身弹劾,荀柔及荀氏在朝者诸多不法事者。 事多系莫须有,大多是在先前朝贺之日,被拿出来说过,又被驳过的罪状,众臣之态度却与先前略带试探不同,全然一副针锋相对,拔刀相向之势。 “好了!”司徒王允忽然怒喝一声,“如今袁氏起兵,大军不知何时将至,不思应对之策,争辩这些,有何意义?” 堂中一静。 天子亦吓得一噤。 然而威慑了众人后,王允目光再次游过空置的吕布席位,既焦躁又郁怒。 他不知吕布怎敢在这样重要的朝会缺席,难道现下就仗着只有他一人能掌兵,就自骄自傲起来? “袁军势大,且必准备充足,关中去岁受灾,又民怨沸腾,如今唯有和解一策,岂有他法?” 第450章 有人言道。 “袁绍,布衣之雄尔,外宽而内忌,多谋而少决,凭世资而饰其智,纵一时之势,不过更始、赤眉、绿林之类也,朝廷守崤函之险,岂用惧之。 荀彧执笏而起,向惶惶不安的天子敬了一礼道。 “周失其鼎,秦失其鹿,袁氏檄文一出,恐非袁氏,天下诸侯闻风而动啊。”司空杨彪叹了一声。 “自古成败,固非以一时之强弱而定,高祖之胜项羽,光武之胜更始,足以观之。” “关中,龙兴之地,高祖应之以成帝业,昔者,王元说于隗嚣,称关中之地,泥丸封关,万世一时,纵千万兵马不能破关,此地利也, “自朝廷西迁以来,安定人心,怀柔四海,百姓无不归心悦服,有志之士闻而远至,袁氏妄以矫檄之文,动摇社稷,岂可得之,此人和也,” “自高祖以来,大汉历四百载,虽有王莽、董卓之乱,而江山社稷不断者,非得天时何以至此?” “大汉得天时、地利、人和,纵复有袁氏诸辈,更有何惧。” 忽而,侍立殿外的黄门,扬了声报道 “声射校尉荀襄觐见天子” 这一声,将殿中公卿都说得迷惑了。 要说前来觐见的,也该是骁骑将军吕布。 荀襄的名字也有熟悉的,也不熟悉的,但总听得她的姓氏,知道的便低声向旁边人提醒一句,也都明白了如今朝廷中,女将本也只有这一位。 不等传觐,身着皮甲、胡服的身影已至殿前,摘了剑,却未脱履,抬步走进殿内。 不同于男子的窈窕身姿,秀美容颜,出现在议事的殿堂之内,让殿中众臣都不由得感到不自在。 无数躲闪、偷觑、惊慌无措的目光中,荀襄镇定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到御阶前,向上首天子行了一礼。 “吕侯突发疾患,暴毙而亡,三军五营众将已推臣为首,听闻有反贼作乱,臣故来听候调遣。” 第247章 利有攸往 “不知可将兵马开入城来?” 步出殿堂,一路走下石阶,荀襄一手扶剑,落荀彧一步后,问道。 虽说商议应对袁氏兵马,然出了这一桩事,众公卿哪还顾得,俱噤了口,也未议出什么,多为方才自己多嘴打点不着边际的圆场,然后草草散了。 “岂能至此。”荀彧摇摇头,驻步回首望去。 诸荀在朝者跟随荀彧之后,自然也停下脚步来回头。 许多官吏都围着王司徒,将之堵在殿前,或有注意到他们观望,也有犹豫着离了王允望这边来,只是见着荀彧身后的荀襄,终究逡巡,不敢过来。 荀襄见此轻哼了一声。 方才殿中,王司徒倒还记得问防御袁氏兵马,她不喜其行事,知道对方不曾掌兵,故有意胡诌,问左言右应付,说得对方只得默默。 此时但见他竟还颇受拥戴,心中又觉不快。 “君子当守谦谨之道,岂可得意忘形。”荀彧温声教导,“不要如此。” “唯。”荀襄听他不曾提殿上无礼,知道已是饶过一回,连忙端正神色答应。 “非是王子师得众,”荀颢笑着凑近道,“向来群下多非其刚棱,乏温润之色,不过眼下诸辈各自忧惧前途,欲求其保全再寻不着第二个。” “原来如此。”荀襄点点头,心领神会,与之相对一笑。 虽则收复兵马的过程并不容易,不过就同姑母所说,乱世之中,诸事皆从兵权上来,如今兵马在握,长安一切波澜,果然就此解了。 诸荀方才何不见殿中情境,也甚觉一解近来郁气,彼此目光交接,都轻松许多,只勉励维持着仪礼姿态,不得放飞心情而已。 “眼下,你需尽快整备兵马,前往河东抵御袁军。”荀彧不与他们欢喜,神色依旧凝重。 众公卿固然畏惧胆怯,但所虑之事,也非全无根由。 “长安可需留些人,待汉中兵马至?”荀襄问。 “不必,非但你的人马不用留在长安,待张公祺兵马至,也劝分些支援你。”荀彧摇头,“你勿要小觑袁绍,河北兵卒勇悍,名将颇有声威,你初掌大军,诸将亦未全驯服,应对绝不会轻松。” 荀襄听出堂叔语气中的郑重,也知道自己向来无军功,难让人信服,忙将骄矜之心收敛起来,低头应诺。 “出宫之后,我即刻就往营中,就与兵将同食同宿,整理军务,若叔父再清醒,就归家辞行,若未即等得,最多五日,我就领众将拔营起行。” 荀彧只点点头。 …… “……吾家凤凰,也挂帅了。” 寝室内,火盆不熄,帷幄中,药气难散,熏得呼吸间都是苦涩味道,荀柔躺在床上,侧过头,神色温温望向侄女。 自上一次清醒后,他又醒过两次,只是先前耗损了精神,都神思昏懵,无法视事,服过药就睡过去,故这中间发生的事,至此方知。 荀襄跪在床边,垂下头微露出些许腼腆,“叔父放心,我定会守好关中。” 荀柔心底无声一叹。 如何能放心? 他喘了一口气,实在目眩得厉害,只得仍旧闭上眼睛。 “你回营后,要向众将申明赏罚,功赏……可放手大方些。” “粮草、军械……必不短缺,你也如此告诉诸将。” “勿信左冯翊都尉杨奉。” 第451章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长安,难料阵前,战机,转瞬即逝,若有不决,多向钟繇、段煨、徐荣、贾诩请教。” “意见不同,先弃段煨,次则徐荣,钟、贾二人……” 钟繇经营雒阳日久,熟知关东诸侯,贾诩则应变机巧非常人所及,论才华眼光,二人也难分高下,若此二人意见相左,必然是战局关键之机。 相较而来,钟繇性情旷达,却更善守,贾诩看似持重,偏能出奇计。 “……若建议不同……取贾文和之计。”他终于道。 关东局势变化,牵连南北诸侯,不止阵前,观以大局,还是贾文和稍胜一筹。 “唯。”荀襄倾听至此,见再无吩咐,当即点头道,“我记住了,定不负叔父之望。” “去吧。”荀柔睁开眼,“此战,必使你天下扬名。” “是!”荀襄露出一个紧张又激动的笑脸,在床前重重一拜,“叔父,我就去了。” 坚实有力的脚步渐渐远了,荀柔笑容缓缓淡去,“文若……” “彧在。”淅索衣声靠近。 “粮库……总共还有多少存粮,可支持多久?”荀柔闭上眼问道。 “尚有二十万石。”荀彧唇角一抿,“若得汉中支持,当可支持到秋收。” 一石可供一人一月之食,以五万算,一月需五万石,再加运送路途损耗,至少翻倍,即十万。 “……只得二月之用啊。” 这还是不发官吏俸禄的前提下。 “不过还可从益州、陇右调些来,押运安排细致些,也可省出一些。”荀彧宽慰道。 “未必能足,也不可抽剥过分。”荀柔喘出一口气,“未想会……此战,原当我亲往阵前。” 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地。 且不论凤卿是女孩儿,初次为帅,所领就是一群百战沙场的傲将,面对的又是如此复杂局势。 稍有不甚,就易倾覆。 荀彧知他担忧,温声道,“关中既有山川之险,凤卿又有元常、贾公为谋,徐将军、段将军为翼,小心谨慎,定能固守,袁绍并无明主之资,仰仗姓氏而已,见朝廷匡复在即,一时铤而走险,群贼之心亦未必安,只要坚守数月,待其势渐竭,人心渐散,必能一战定之。” “若败袁绍,复中原,天下则定十之七八。” “矫饰之辞。”荀柔知道堂兄有意宽解,阖着眼轻轻一笑。 荀彧亦垂眸轻轻一笑。 “不过……也许我果然,小看了人。”荀柔赞叹,“阿妹……女中豪杰,我也不如。” 荀光竟杀吕布,实在出乎意料。 有此一事,荀氏与汉室朝廷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就此打破。 这也是他,以及荀氏先前一直未敢走出的一步。 走了这一步,荀氏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权臣,张告天下,再无退路。 然而,走得好。 是他优柔寡断了。 若让他翻覆回三月之前,与现在作选择,他宁可要现在。 固然也有艰难处,但与那番困难相比,倒是现在更好。 “令妹果敢之处,亦令彧惭愧。”荀彧亦道。 他固以为不至如此,但也佩服一女子能有此忠义孝悌,果决勇敢。 “凤卿,伯昭,亦未必不能胜我。” 荀襄是唯一挂帅之选,荀欷是唯一往徐州人选,他醒时已经如此,自忖也再无它法,唯有相信他们的能力。 “是。”荀彧点头。 “张公淇可有消息?”荀柔笑了一笑,又问。 “信使昨日来报,张公淇亲领五百骑兵,一万步卒,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当至长安。” “张君将至,即来告我另,征募……咳咳……征发丁壮之事,如何?” 荀柔说多了话,喉中发痒一径轻咳一阵,又不禁虚喘,只得指了指床边小炉上的铜壶。 荀彧起身去到了一盏温水回来,见堂弟着实虚弱,执盏凑近他唇边。 荀柔低头饮了两口,“多谢。” “征发之事,已传令各郡,”荀彧将盏至于一旁,见他眉宇不时紧蹙,定十分不适,“含光,眼下诸事并不急切,你先好生修养,勿过劳神。” “三辅各郡征发,先至长安,京兆本地之兵,月内集齐,”荀柔重新躺回榻上,“扶风、冯翊二郡,多推迟半月,亦当至京。” “……期限是否略紧?”荀彧担忧道。 “那就各郡先征三千。”对于惯熟政务的堂兄的意见,荀柔当即听取。 “是。”人数如此,难度当然就降低了。 荀柔舒了一口气。 “可还有什么话吩咐?”荀彧轻声问。 “哦,辞表” “尚未递出。”荀彧歉意道。 “那就罢了。”他家连朝廷兵力都掌控了,此时再说辞职,就有点太不要脸了。 “……是。” 荀彧低头应了一声,见他阖了眼再无话说,便道一声告辞,离去。 荀柔轻轻撩起床帷,才望一眼他的背影,就觉双目畏光昏花,不能视物,只得不甘的心底暗咒了一声,下帘闭上眼睛。 片刻,就有侍童端了药盏进来,服侍他服药,再将盏端出与人,又回屋内守着。 荀柔再次阖眼休息。 这数年,他竟自误了。 原以为自己已从思想、习惯、观念种种,已全然融入如今的世界,可实际上,他仍然运行的是后世的逻辑。 第452章 更糟糕的是,他用后世的逻辑,来运作此世行为价值、道德、规则。 于是,都乱了套了。 以为用了大汉之名,作为交换,就该尊重刘辩天子的身份。 以为外戚与卿大夫,是皇权必有的附属,就渡让出京兆的利益,作为安抚和妥协。 他既未贯彻自己的信仰,还养虎成了患。 若非这些年一直征战在外,若非他至少牢记了“枪杆”的箴言,若非有文若、公达、仲豫等同族的支持帮助,以他“知识分子的软弱”,在长安这个朝廷中枢,或许早就落败于王允,甚至落败于杨彪。 他忘记了太多,逃避了太多,取舍总是不合时宜,在该坚持处妥协,在适妥协处强硬。 幸而,他从不是自己一人。 三日后,汉中张鲁带着一万一千兵马,旌旗林立,甲光耀日,列于长安城门之外。 下令安营后,张鲁不容细致安排,便领着十个亲兵,驰至高阳里,拜见太尉荀柔。 “候君苦也。”荀柔倚于榻上,笑着道。 “太尉吉人天相,祸尽运来,否极阳回,龙跃在渊,风雷相随,利有攸往,无咎已。”张鲁亦笑道。 “好个利有攸往,借君吉言,愿日后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作者有话要说: 利有攸往,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前头好处多多,快跑~ 第248章 民心有识 新年已到,农时未起,长安百姓忙碌着新一年各种准备。 祭祀器物要收好,农具要磨砺,筐笥要修补,小儿郎往庠学中去,有相近的太学生来教授诗书,与往年并无差别。 朝廷中的云波,与他们并无相干,唯去岁末,听说有人造反,攻打京城,让大家着实紧张了一阵,后来朝廷军队一去,反贼便如土鸡瓦狗崩解,大家收拾了心情,放下行李,又继续过日子。 忽一日,听说东面又有战事,城外即兵马拔营而去,又过了几日,又一队兵马到达长安,当日就封锁长安十二门,五日不得出入。 正当大家忧恐不知所措,以为又冒出一个董卓,城门开了,城中一应日常恢复,只是靠近宫城,达官显贵居住的闾巷多了许多守卫兵卒。 这些新来的兵卒,赤巾裹头,穿着布衣,武器粗糙,方言有别,但除了出入检查严格些,脾气倒不坏,也不索要钱财。 百姓担心害怕一阵,又放松下来。 虽不熟悉,对方营寨旗帜挂的是“张”,众人却以朴素的逻辑判断,这定是荀太尉的兵马。 别家军队,再没这般和气。 如此,先前传闻已死的荀太尉,竟果然没死。 荀太尉是好官,防震救灾、轻薄徭役、赡养孤寡等,许多与民有利的诏令,都是他向天子请求来的。先前听说消息,众人无不哀伤忧惧,如今反转,原系谣传,自然欢欣鼓舞,弹冠相庆。 “太尉这等贤臣,必青史留名的!” 一个颇有见识的老头说。 虽说忙于生计,但凑热闹听消息的时候,总还是能抽出来的。 众人围着打鱼的韩翁一径追问,“果然见着荀太尉?大人病情如何?”[1] “当然见得。”那韩翁扶着须得意道,“我家鱼好,在长安城中皆知,就是高阳里的宅第,也常来采买,昨日荀太尉家来定五斤鲫鱼,必要鲜活,巴掌大小,死鱼、大鱼都不要,当即付了三十钱定金,要一清早就送去。 “鲫鱼虽美,但刺多肉少,这么小怎么好吃?”围观者咋舌。 “什么见识!”韩翁鄙视道,“富贵人家买那鱼并不为吃,只作羹汤中取味,肉都要弃的,故鱼小才好,小才鲜甜。” “好了,快说罢!”有人急性催促道。 “我半夜起来打的,一网不足,又下了一网我正知道会如此,”韩翁不紧不慢道,“摸黑选好大小都取最蹦跳的,正是开城门的时辰,我连忙拿草绳穿上,就装篓送去一刻不耽误,等进了宅,到了厨下,一放缸里,鱼都全张着腮,果然一条没死!” “太尉宅中是何模样?” “那自然宽敞,”韩翁道,“比咱一条巷加起来还大还宽敞,房舍多,人多,婢女都美得像宫女一样,地上都铺了白石,屋脊有三层楼高,有好大一个水池,都养着大鱼鳖,周围种了许多树……” 众人随着他每句话,发出惊呼。 “太尉府也种许多树啊?”有人问。 “那是自然,我看桑榆槐杨都有!” “太尉很勤俭啊。”众人赞叹。 自迁都第二年,赋税减去许多杂项,只两季收田税与口算,其由以减訾税,即财产税,最善。 过去家资超过万钱,每年需交税款,故多不敢种树,就怕税吏多算,如今减了此项,谁家院中不多种树,赖此,去岁虫灾,多活不知多少。 没想到,荀太尉也如此精细打算,果然是顶尖的聪明人。 “你们不以为贵人种树也是为生计?什么见识!”韩翁当然知道这些邻居想的什么,冷哼一声,“那都是种来赏玩的。” “树有什么好玩?”众人不明,只催促道,“太尉呢?你何时见着太尉的?” 韩翁昂首,“那童子带我去领了钱,就往外走,之后,便见着太尉!” “呀!” “太尉就躺在屋檐下,晒太阳!” “哇” 第453章 “见着我,颔首一点,还笑了一笑。” “太尉还对你一笑?”“果然?”“那你如何应对?” “当然千真万确荀太尉几次班师回朝,我都去城门迎候,绝不可能认错!”韩翁昂首道。 “太尉那样人物,谁能认错。” “先前在雒阳,常能在市中、还有白马寺看见,到长安后,都看不着了。” “出征打仗去了,哪能见不到。” “韩翁,你又如何应对的?”有人道。 “我,我当然回了一礼,就跟着小童出来了。” 众人一齐发出一声惋惜又满意的喟叹。 …… 春暖意洽,草木初萌。 荀柔睡在躺椅上,在自家既无池藻,亦无美婢的屋檐下,感受着阳光的抚照,闭着眼睛同华佗争论苏醒后风眩之症,病源由来。 打自清醒,晕眩就时时相随,一开始还未察觉,多几次,身体逐渐恢复,清醒时间渐长,这种症状就凸显出来。 习惯了,日常还好,反正他现在躺着也是躺着,怎么都生活不能自理,不差这一条,就是思考大受影响,让人烦躁。 华佗坚决否认荀柔观点认为他将<羊踯躅>下过量,而认为是荀柔自己多思伤及肺腑气血,以至肝木乘脾,以至上攻。 荀柔久不读医书,理论已不大熟悉,再加上精神确有不继,几个回合辩论,落于下风。 华佗得意洋洋的给他起针,叮嘱他少思多睡,重点是这条性命是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务必要小心保养,不能坏了他神医的名声。 “好。”荀柔恹恹的回答。 风眩是一道,伤口发痒又是一道,再加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是懒得再控制表情和措辞。 “还需多久才能恢复饮食?” “难受?”华佗很懂得的笑问道。 “还用说。”昏睡时只有药材吊命,醒了也只能每日吃些羹汤,寡淡无味,和吃的药,都分不出来。 每天这样饮食,他觉得自己俨然已瘦成一根软塌塌的面条。 “你脾胃脆弱,如此饮食调养至少需一月,想复如常人,少望岁终罢。”华佗让徒弟收拾了器物。 “甚好。”荀柔吐出一口气,艰难的转了转身。 他现在真的钦佩那些为减肥而挨饿的人,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以怎样的精神。 “当初说好术后都交与张太医,你却好,将他派去军中,如今又来麻烦老夫。”华佗起身道,“老夫这太医丞,倒不是侍奉天子的,专伺候你了。” “能者多劳嘛。”荀柔奉承道,“这长安,必要元华先生留守坐镇,方才安稳。” 这话华佗也确实受用,见远处仆从领着一个风姿秀雅的小女郎走来,当即一点头,带着徒弟飘然离去。 “阿薇?” 荀柔听着脚步,睁开眼,果然是邻居堂兄荀彧的长女荀昭。 小姑娘穿着黄衫翠裙,梳着双丫髻,腰间悬一枚玉环,双手提着一只小食盒,先乖巧端正的行了一礼,“见过小叔父。” “不要多礼,快过来。”荀柔轻轻微笑。 “小叔父昨夜休息得可好?今日身体如何?”荀昭上前,认真问道。 “甚好。”荀柔轻轻一笑,让人取来席枰,“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 “是。”荀昭将食盒放在几案上,谢了坐,跪坐下来,“这是蒸熟的榆芽羹,加了些许蜂蜜,听说叔父饮食不和,父亲嘱咐送来的,不过父亲亦道,怕此物寒凉,不让小叔父多食,稍助饮膻则可。” “啊……”荀柔一眨眼,低声自语,“受宠若惊……” 他昨天不过随口一说,堂兄就得了……这……果然不是错觉……最近堂兄对他真的好得有点过头啊…… “小叔父说的什么?”荀昭凑近问道。 “我是说,多谢,也替我致谢文若。”荀柔轻声道。 阿兄近来,果然许久未唤他“荀太尉”了。 “侍奉长辈是我应当之事,小叔父无需向我道谢。”荀昭认真道,“小叔父对父亲致谢,我会代为传达。” 荀柔一笑,“阿薇这是将我当做阿貘了?” “呀!”荀昭羞赧垂头,“昭失礼了。” “没有,没有。”荀柔摆摆手,笑着道,“天然可爱,唯吾家阿薇啊。” 荀昭害羞的垂下眼帘,抿嘴一笑。 那姿态,竟颇似堂兄荀彧少时。 荀柔又闲逗了几句,又问了问她的学业,才知这数月来,竟耽误了。 “改日文若来,我与他商议。” 正说话间,又见仆从领了荀攸过来。 荀昭连忙乖巧的起身告辞,又与族兄别过,这才离开。 “公达,请坐。” “是。” 荀柔轻松神情一收。 “是捷报,青州传来消息,刘备留将关羽守郡,自领三千兵马入幽州,收刘虞旧将鲜于辅,齐周等人,突袭公孙瓒后军,公孙瓒大败,今已领残部逃往辽西。” “果真是捷报吗……”荀柔轻笑。 “自然。”荀攸回答。 “王司徒还没有动静吗?” “是。” “固执啊。”荀柔感叹的点点头,“可我们不能等了。” “小叔父意下如何?”荀攸倾身问。 “我去见见他罢。” 荀攸微露惊诧。 第454章 “见,最后一面。”荀柔望着苍蓝的天空道。 第249章 改元共和 司徒府,被封闭数日的大门,随着“吱呀”声打开。 门庭两侧零星的站着仆役、侍女,目光畏惧又惊恐的看过去。 没有人出声,如同一出默剧。 一张步辇,由四名壮士抬起,由御史大夫相随在左,再由两排各八名执矛兵卒护卫,越过门槛,目不斜视,径直穿过青砖铺路的宽阔庭院,直接抬进正堂。 “荀太尉,老夫久候多时。” 王允坐在案后,抬头看着辇上坐着的青年,神情峻肃道。 他穿着朴素的褐色直裾,干练的窄袖,腰间革带系着佩剑与印绶,苍苍白发上戴着三梁进贤冠,赤缨端正的结于颔下,消瘦而苍老的脸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写满刚毅倔强。 “再近五步。”荀柔道。 “喏!”抬辇的兵卒精神抖擞的高喝一声,齐齐上前走了五步。 “你要做什么!”王允大声道,握住配剑剑柄。 “落下吧。”荀柔命从卒落辇,待停当稳妥,方向王允致歉道,“仆久病未愈,声低气弱,实无奈如此,还请司徒见谅。” “既有病于身,当自谢免职,到老夫这里来做什么!”王允冷哼一声道。 荀柔望着眼前满脸刚强的老臣,在前来路上设想的种种争论之辞,忽而就不想再说了。 出身太原王氏,其族世仕州郡而为冠盖,纵观王允平生,在许多时候,总做出一些偏激行为,年轻为吏时,伪称上官命令,捕杀同郡宦官赵津的家族;黄巾之乱时,趁机伪造证据文书,诛除宦官张让。 前者使委任他的太守被宦官报复而死,后者使他本人被诬告,几乎身死狱中。 论资历,王允两度死里逃生,年岁虽长,其实算起来,为官吏的时间加起来,并不比必他长多少。 论才干,除了入仕时的郡吏,他只短暂的作过一任颍川太守,之后就凭借着名气和机遇,从何进幕僚到董卓幕僚,再高升三公之列,此期间并未展现出治国长材。 论为人,刚愎、直棱、严苛,绝不循情,就算与他站一样立场之人,与他合作之人,也没有多少真心喜欢他。 可这又如何,王允绝不是这时代唯一个升迁路畸形的官吏,也绝不是唯一个才不配位的公卿,汉朝尚德不尚才的风气,让许多人走了捷径,社会承认了这样的方式。 况且,王允不算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却是至今少有的,仍然坚贞、至公,而能为汉家天下舍身就义的忠臣。 然而正因如此,王允虽远不如杨彪恭谦下士,却在这样关键时候,成为支撑那些官僚外戚的根基,哪怕他大概也看不上其中许多人。 所以,他们本无仇恨,王允甚至没有参与对他的谋杀,他们只是观点不同。 这却致命。 一个坚定、倔强、固执的忠臣。 一国一家,只能走一个放向,代表、保护、支持一部分人的利益,并且一定会损害、侵犯另一部分人。 政治,是零和游戏。 他已经赢了,却也不是自己赢的,又何必再耀武扬威。 “王司徒,”荀柔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徒费功夫,自取折辱?岂不为子孙计?君家藏匿罪人之事已发,该当何罪,不需我赘言。” “我若有罪,当天子将诏,移于廷尉,至于刑戮亦无所悔,我族太原王氏,以忠义传家,亦不需太尉惦念。”王允道。 荀柔轻轻叹一口气,“司徒不念子孙,亦不念朝廷社稷么?” 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探讨执法严明。 “今日你若杀得老夫便杀,何必出此要挟之言,朝廷仁弱,听信于你,老夫虽数进忠言,皆不能用,今日固死,亦无所憾矣。” “王司徒始终以为,我必反了。”荀柔淡淡一笑。 “贼臣如此,恨未早断尔头!”王允恨声道。 长刀铮然出鞘,寒刃直指,王允昂然不惧,高高扬起头颅。 “好了,退下。”荀柔摆手道。 被无端指责,他丝毫没有动气。 兵士长刀还鞘,退回步辇之后。 “王司徒不信我不反么?” “听其言,观其行,老夫并无瞽聋之患!” “好,在下来告诉王公,公之瞽之聋,何其深矣。”荀柔平静的看向王允,立起一掌,“我,荀含光对皇天后土起誓,此生绝不僭帝位,不娶妻,不生子,不继嗣,五服之内,荀氏女不入宫廷,不杀天子刘辩并皇弟刘协,奉祀两汉帝庙万年,若有违誓,天地共弃,人神共厌!” 此诺之重,不止王允,众皆哗然。 王允不由动容,“你” 他没有怀疑方才的誓言,发如此重誓,绝不会只为了哄骗他,也不必为哄骗他,而想出这样的誓言。 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自己,竟是个小人。 “王司徒如此可安心了?” “……敢问荀君何求?”王允再无法维持庄严的表象,艰涩道。 求什么?为什么? 为了信仰,为了避免百年后的民族陷落,为了来世上一回,就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随着体力告罄,身体不适难忍,荀柔失去继续劝说的耐性。 “非君所能知!” 第455章 王允望着神色冷峭的青年,动了动唇,终于道,“老夫误矣。” “正是,”荀柔点点头,“今日之局面,王公之责也。” 和杨彪不同,王允确实一片公心,纵使不喜欢他为人,也要承认这一点。 “局势急迫,我只等王公一日,请王公以天下江山为念。” 所以,只有王允这棵大树倒塌,剩下的蛇鼠胆怯,便再不能聚合成势。 荀柔抬起双臂,长揖而拜,伏身到底。 “走吧。”不等回答,一拜过后,他艰难支起身。 荀攸默默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步辇就同来时,缓缓抬起,抬出厅堂。 “逆贼休走” 檐廊后,忽而一个儒服冠带的男子执剑冲出来。 当即被随侍的兵卒将之压倒。 “我必报家仇,誓不为人”扑于地下,男子由自叫嚷。 “此人留与王公,自己处置。”荀柔不回头地道。 “喏!” 兵队长一拳将人锤晕过去,带着兵卒依旧护卫步辇左右。 步辇缓缓行出,司徒府在荀柔身后,再次关闭。 车驾已在门外准备妥当。 “公达,我似乎还未向你道谢。”荀柔忽然回头道。 荀攸抬起头,眼神淡定,“分内之事。” “我当谢你。”荀柔轻声道,“当日若非你之言,我未必能撑过此劫。” “不敢。”荀攸垂首一揖。 “未免再蹈覆辙,公达,请你举荐两个贤良之士。”荀柔道。 “领命。”荀攸再次一揖。 “哒哒”马蹄声,在这是急驰而来。 荀柔抬头望去,光线摇乱,逆光中,当先的是一道模糊的、熟悉的、清瘦的身影。 马在不远处急停,唏律律的叫着,人立而起。 这是颇为危险刺激的姿势,好在马上的骑士骑术还算好,稳当的将马停下来。 扑面的尘土后,是习习香气袭人。 “阿兄。” 骑士弃了马,行至面前,玄服朝冠,气息微喘,鬓角有些许细汗,形容却依旧端然清肃。 “含光。”荀彧神情沉重而叹惋,却只道,“天子听闻你病情好转,招你入宫一见。” 荀柔默了默,摇摇头,“病情未愈,恐御前失仪,暂且还是不入宫了请公达代我致歉吧。” 荀彧微微一愣。 “唯。” 荀攸已应声一礼。 “阿兄,”荀柔凝视荀彧,轻声道,“可否请阿兄送我归家?” “……好。” 携至车中,厢门一闭,荀柔便放松下来,往堂兄臂上一靠。 “……可是身体不适?”荀彧轻声问道。 “是。”荀柔眉稍一挑。 “我命人请元华先生,先至府中等候。” “不用,今日才出过诊,再回头,华元华该动火了。”荀柔闭着眼轻轻一笑,“我已说服王公。” “彧明白。”荀彧沉声道。 “果真?”荀柔忽地睁开眼。 荀彧轻轻点了一点头,“难道含光以为,彧不识得大局?” “是我错了。”荀柔一笑,“阿兄若还有什么话,你我兄弟之间,勿要讳言。” “王子师乃耿介之臣,至于此,尤惜之。”荀彧轻声道。 “王公之侄王凌,风节格尚,才识拔干,久在御史台,公达常称之,令他转入尚书台为用,阿兄以为如何?” 王凌这等身份,必然不能再留在情报机关了。 “甚好。” 荀彧颔首,神情终于不再绷紧。 “阿兄,随我至家后勿去,待我休息一刻,再与兄长(zhang)长谈。” “好。” [光熙七年,正月,袁绍自为大将军,起兵攻打关中。 二月癸酉,司徒王允薨, 己亥,司空杨彪罢。遣使者拜兖州牧曹操为司徒,以中山太守刘备为幽州牧,封涿县侯,食五百户。 丙子,以声射校尉荀襄为车骑将军,加兴武侯,以御袁绍。 庚辰,改元共和。 天子诏曰: 朕自承位以来,国家离乱,灾异连年,万民饥流,羌貊叛戾,社稷几危。幸有太傅荀柔,先帝所器,亲受遗诏,上匡社稷,下抚黎民,诛除董卓,西定凉州,南抚巴蜀,安定社稷,济斯艰厄,皆在于斯,群贤首仰,海内归仁。圣人有云:为政以德。朕奉承鸿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以至汉家运数衰微,皆咎在朕躬。今以朝政托太傅,百官总己以听,朕则进德修业,以补旧阙。於戏!望太傅勉率百僚,各修厥职,爱养元元,绥以中和,勿负朕望。 壬午,迁渤海王协为合浦王。平虏将军张济为光禄卿,安定姜峻为司隶校尉。] 第250章 天数难料 凌晨时分,天色尚暗,晨星未褪,哓鸡未鸣。 赶路至亥时才宿下的荀欷,已从睡眠中醒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转身从席上翻起,伸手扯过身旁的氅衣披上。 二十名精锐亲卫,亦闻声而起。 连日同行,已有默契,荀欷站在一旁穿衣束发,几人穿好衣衫,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六名亲兵往外去准备打水、喂马、配鞍。 他们借宿之处,是座毁弃的庙舍,顶上残砖剩瓦,四面墙却厚实存留下来,成为蛇鼠狐兔的安身之所,门口槐树盘虬如龙,直攀云霄,祭主为何已不能得知。 第456章 自出函关,所见俱是白骨在道,赤土千里,人烟凋敝之景,与关中人口兴旺,田陌纵横何其不同,这才让他从数年安宁的美梦中醒来,重新感受到天下还处于战乱之中。 荀欷束好发,接过士兵递来的黍饼,一边啃一边愣神思索到徐州之后,诸般应对之策。 忽而,他听到外间几匹马在焦躁的嘶鸣,转眼出门打水喂马的六名士兵,就冲进屋来。 “刘甲,发生何事?”校尉陈兴当即点了一人问。 “有一队骑兵,向此方向而来!”刘甲飞快道。 “啊!”荀欷一惊,回过神来。 “什么人?”陈兴立即问,“是奔此处而来,还是路过?” “不知。”刘甲几人摇头。 陈兴定了定,立即决定,“不能心存侥幸,丢弃行礼,护卫荀君,立即就走!” “是!”几名士兵当即按剑回答。 陈兴这才看向由在怔忡中的荀欷,“太尉良马,快于我等,若见情况不对,荀君只需纵马奔驰,我等誓死掩护荀君出逃,若得脱险,我等亦自会往前寻找。” “……好!”荀欷心底觉得不妙,尚未想明,却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被众人拥着才一出屋,荀欷望向已不过几丈外的骑兵队伍,愣在当场。 足有上百的骑兵,俱是披坚执锐的精卒,红底黑字的大旗迎风飘展,上书“夏侯”,旗帜之下,穿着玄色狐氅,骑着紫骝骏马的魁梧主将,却是旧年曾送粮草时见过的,兖州牧曹操亲信大将夏侯惇。 “荀君?”陈兴未明所以,拉住他的衣袖催促。 “走不得了。”荀欷看着前方道。 “什么!”陈兴急吼。 “夏侯惇亲自来抓我,势在必得,”在这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我绝不可能走脱,”他飞快道,“你立即骑我马离开,向常山郡去,报与我叔父,荀谌、荀友若,他是常山郡主簿,你告诉他,我有负所托,徐州让他们另作安排!” “荀君不可!”陈兴一惊。 “军情要紧,拜托了!”荀欷不看他,依旧看着前方,“你放心,彼必待我如上宾,我也绝不会自尽。” “唉!”陈兴重重叹一声,却也知轻重,“你们护卫荀君!” 他飞快跑向栓马处,对面的飞箭随之而至,陈兴拔出配剑,重重一挥,挡住飞箭后,即刻斩断拴马绳索,一翻身上了马背,伏在马身上拨转马头,一拍马臀,飞驰而去。 夏侯惇的骑兵中,立即有五六人扬鞭追了上去。 荀欷紧张的注视着陈兴与追击者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头看向已近在咫尺的夏侯惇。 他闭了闭眼。 这一刻,被无边无际的挫败淹没。 …… “叮当、叮当……” 巨象群迈动四蹄,穿行在益州常见的崎岖的山岭中,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从一头象背上传出。 那象背上,一个披着红色锦帛,头上插着雉羽,短须的益州汉子,随着大象步伐有节奏的闲适的摇晃。 他衣服如布匹潦草的披在身上,不太能蔽体,益州林木阴蔽出的洁白皮肤坦露着,双臂鼓胀的肌肉,在透过树缝星星点点的阳光下,泛着白皙油润的光泽,而铃声正是由他腰间一串铜铃发出的。 这人正是巴郡人甘宁。 孟建虽同意相助讨伐叛逆,但依靠他族,终非长远之计,荀宜、荀缉与众人商议后,也联络了另一支反对刘范的势力,就是甘宁。 甘宁原是益州豪商之子,少年游荡,青年读书,入仕做了益州的官吏,虽只是郡丞,但由于性情豪爽,颇能聚众,刘范在成都政变,却不能服众,造成益州各处乱起来,甘宁干脆弃官回家,领了一群游侠,盘踞本县。 众人原以为总要商谈一阵,才能说服其人,没想到一去到临江就受了款待,荀宜将平叛之事一提,甘宁更直接拍桌答应,亲自带着一众兄弟,跟着就来了。 “长安和《西京赋》里一样吗?” “公卿贵戚们都有些什么游乐?” …… “听说荀太尉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甘宁上半身探出,一个劲儿向旁边一匹象上的荀缉打听京师与中原的风物。 荀缉一向不爱说话,骑象赶路,精神更加懒惫,被他东问西问,却不得不答,郁闷之情可想而知,正听他如此不庄重,转过头去,正待怒斥 就听前方向导只着前方道 “翻过前面一座山,就入犍为郡治所武阳境内。” 二人俱精神一震,在象背上挺直身。 在他们前方,并骑的荀宜与孟建已经停下来。 刘范政变后,益州各地不服者众,但以成都为中心,蜀郡、广汉郡内整个富饶、人口密集的平原地区,却为刘范及其支持者占据了。 进入成都平原,犍为郡的武阳是第一道重要关口。 第一仗,打得好,后面的仗就容易,反之亦然。 无数目光注视着前方与孟建并行的布衣青年,而感受到众人沉甸甸目光的荀宜,端坐在象上,维持着镇定从容的表情,心里无奈的重重一叹他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得领兵作战。 暗自沉了一沉气,他猛地拔出配剑,回身朗声道:“原地休息,干粮充饥,勿起烟火惊动戍卫,一个时辰后启程,直取武阳!不必回应,众将各安抚本部兵马,清点人数,前来汇报。” 第457章 …… “你何以胡乱发誓说不娶妻,不生子,不要继嗣!”荀敷站在床边,一部花白的长须气得乱颤,一根长寿杖杵得地板咚咚响。 春日晴暖,枝头雀唱,荀柔却不得不面对自家长辈的狂风暴雨的洗礼。 “也非胡乱说辞,形势如此,是没办法……” 王允虽自己抹了脖子,临死前却还是玩了个心眼,将他在司徒府发的誓传出去。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王子师不故意如此,这些话也迟早要传出去的。 这些话为他以及荀氏,将带来的巨大的政治舆论,而只要他能不违背誓言,忠臣形象就立住了,正义的立场也立住了,有时候行为过激一些,也能为世人接受。 如袁绍这样心怀异想者自然不认,但他们自有企图,哪怕圣人降世,也能挑出毛病,自然不管他们了。 “什么无法?老夫就不明白!从古至今,哪一代圣贤都没有此事!若以此论,岂不是忠君报国者,都得断子绝孙了!孔圣人啊,周游列国宣扬教化,也没耽误娶妻生子,把血脉传下二十几代呀?” 荀柔虽只能躺着,却还是一直做出躬领训诫的模样,直到被这句说破了功,忍不住嘴角往上一翘。 荀敷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叹没了刚才的激愤,露出沉重之色,“你这般,我将来如何面目见六兄于地下。” 这便显出垂垂老态。 荀柔这才察觉不妙,连忙开口,“叔父,此事原系我一人决定,叔父万勿自责,我家原有兄长继承,不至断绝的。” “那你呢?不娶妻生子也就罢了,连过继子嗣亦不取,你老来何依,谁与敛葬,神魂何住啊?” 他要是能寿终正寝,以他家条件,肯定不会无人照顾,至于后两项,死都死了,他就管不着了,不过这样的话,是没法向真心为他担忧,且鬼神观念深入意识的老叔父解释的。 “叔父也不必太为我担心,真到那时,族中小辈,不至于我照顾两日,收敛下葬也不能吧,至于香火嘛,后人祭祀祖宗时候,我讨一点祚肉也够了,其实每年听祭文我都在想,做先祖也太艰难了,神魂升天,就为了一口肉,就得保佑不肖子孙,满足种种许愿……” “这是什么话!”荀敷顿时气得吹起胡子。 “人生天地间,不过远行客,勿言长相思,唯以不永伤。”荀柔敛了神色,轻轻道,“叔父,我们这一辈生逢乱世,生前事已不易,哪还能顾得身后?” 他低下头,眼睫的阴影垂在脸颊上,神情灰暗又低落。 荀旉一愣,此话诚恳,钩人心肠,见他说得伤怀,又想起他尚在病中,顿将先前丢开,反倒担忧起来。 正待开口安慰两句,就听得门外有人来报,御史中丞荀攸来了。 “快请!” 这一声不可谓不精神,再看,这小侄儿哪还有方才奄奄之色,只一遇他目光,又连忙低下头伏于枕上,做出落寞神情。 “好,好!我再不管你了!”荀旉怒气冲冲的赌气离去。 “见过幼慈公。”外面,荀攸就同什么也不知道一般,行礼如常。 “是公达啊……” 叔父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了。 荀柔闭上眼喘气,去见王允那日,有点伤精力,一直躺到今天还起不来。 叔父之意他明白,可明白归明白,毕竟是不能顺意,长辈自然拳拳真心,然彼此思想不通,辩也无必要辩,改也不能改,最好就是这般玩笑似混过去,天长日久就习惯了。 听出外面又添了两道陌生声音向叔父问好,他微微一愣,即向门口的侍童招招手,让其上前,“请御史几人往正堂稍坐,安排水饮。” “唯。”侍童领命离去。 荀柔继续闭眼调息,那日才说请公达举荐,看来已经选好了。 公达会举荐什么样的人,他还真有些期待。 第251章 海阔天空 宽敞的寝室内无甚装饰。 西墙一张木床,挂着两重葛布帷幔,南窗下一方斜榻,榻边一张小桌几,帛书叠着竹简,榻脚一个泥炉,上架一只铜炉,散发着丝丝银丹草的清气,此外也不过细木架,放一些或铜、或木、或陶的盆、碗之类,俱是寻常之物。 倚榻斜卧的青年,玄色官袍,素丝小冠,腰下盖着浅青细纱衾被,亦无修饰,只肤色皎白,更衬得眉目如画。 这样素净清简,如此年轻散淡,刘晔与华歆二人却丝毫不敢轻忽。 就在数日之前,这个一向看上去温雅病弱的青年,却突然招来汉中兵马,控制了整个长安。 唯一可能与之抗衡的王允已自尽,死前亲自遗书,将子孙托付给太尉荀柔。 至此,荀氏独霸朝纲,已然成为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如此人物,如此手段,如何不引人敬服钦仰。 二人随着御史中丞荀攸敬拜,低头等待着垂询。 “劳诸君久候。”荀柔于榻上俯看荀攸所推荐的两人,颔首致意,“染病在身,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不敢。”二人连忙谦让道。 “刘晔,刘子扬,淮阳人士。”荀攸介绍道。 年轻些的公子再次拱手一揖。 其人肤色微黑,胡须剔净,虽绛衣长冠,却颇显干练。 刘姓宗室,也难怪要先介绍了。 荀柔撑起来,欠了欠身,“君莫非刘扬州帐下,以酒宴诱杀贼帅郑宝者?” 第458章 “惭愧。”刘晔回礼。 “子扬谦虚。”荀柔轻轻一笑。 荐于他面前的,自然不是无名之辈。 这位刘晔公子,少年时就因母亲遗名,亲手杀死父亲宠臣而出名。 而前不久,他更在扬州立了一个大功,扬州牧刘繇不能御众,以致地方上豪族匪帅各自为政,刘晔诈邀当地最大的私人武装渠帅郑宝商议政事,在宴席之上亲手执剑杀之。 前后两件事,足以证明,这是一个狼人。 不过,让他更好奇的是在《三国演义》中,刘子扬发明了一种巨型投石车,在官渡之战中发挥作用。 虽然事实证明,演义情节多有杜撰,但那毕竟是投石车,攻城大杀器啊。 “不知子扬对军械机关之术,可有研究?”他带着期待问。 “……并无。”刘晔露出一点茫然。 好吧……又一个谣言破了,荀柔将目光投向荀攸。 “这位是华歆,华子鱼,中山高唐人。” 中年者雍容一礼,长须飘飘,风度儒雅。 竟是华歆。 荀柔微微一愣,没想到荀攸今天给他推荐的两位人才,居然都在演义里镶边,且拥有两极割裂形象的人物。 刘晔不说了,宗室投靠曹老板第一人,而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华歆更了不得,杀伏皇后是演义中的高亮剧情,管宁割席断义工具人是中学课本内容,以至于过去这么多年,他还对华歆印象清晰,一提起,就能回忆起来。 不过,现下华歆的名声,却是白璧无瑕,他与《世说新语》中已然割席断义的管宁,以及眼下在太学教书的邴原三人,共称“一龙”三个人,合称一条龙,这种神奇的现象,也就在查举制,追逐名声的两汉才会出现且华歆还是龙头,管宁只是龙尾。 至于割席断义的故事,他这辈子还真没听说过。 所以,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荀柔心中转念,面上却向华歆作出惶恐之色,双手撑着榻边,就要下榻来,“竟未认得华公当面,甚是失礼,该死该死。” 不做作不行,华歆年长他十多岁,在灵帝时期已经知名。 众人连忙上前劝阻,再三推拉,荀柔才勉强又安卧榻上,这般做作一回,他额上已见细汗,也足够显出招贤纳士的诚意。 荀攸从袖中取出一份木牍。 “司马防因病求免,并” “等一等。”荀柔打断他,摆摆手,向一旁侍立的童子道,“去请阿妹过来。” “唯。”侍童领命而去。 闻此,刘晔不安的动了动,华歆则长眉微扬。 但好在两人都未说出什么话,也未有起身的意思,荀柔心中略增满意,这才解释道,“舍妹知晓长安许多消息,这些事,与她一道参详,或能弥补缺漏。” 妹妹,自然是荀光。 吕布死后七日下葬,荀光既非正妻,也就不必再服丧,帮助阿音收拢吕布诸将后,她留在长安陪伴吕夫人魏氏。 荀柔从荀攸处知道她察觉先机,手刃吕布细节,觉得她胆气过人,才华不该埋没,今日恰正好是个机会。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片刻青衣素裙,素帛盘髻的荀光便绕过门前屏风入内来。 室中虽有外男,她却并无瑟缩,垂眸端正一礼。 荀攸并刘晔、华歆三人俱还了礼。 “到我身边来。”荀柔含笑向她招招手。 “阿兄。”荀光也露出一笑,轻轻提起裙摆,移至榻边跪下来。 “公达请继续。”荀柔道。 “是,”荀攸点头,从头说起,“司马防次子司马懿,代其父上表,称其病笃,欲招其兄司马朗归家侍疾。” “我记得,司马朗与王凌俱在河内?”荀柔向荀攸道。 “是,司马氏在河内颇有名望,王氏祖籍太原,在其左近,亦常往来,这两年,河内颇赖其二人安抚。”荀攸答道。 “诸君以为,这是何意?”荀柔问。 虽有是问,华歆与刘晔如何不知问的是谁,他们也有心考量荀柔,自默默无言等待荀光回答。 “儿”荀光才无意说出一个自称,便察觉兄长目光凝视过来,心中忽然一跳,“我听说,前司空杨公亦曾上书病免,请招其子杨修归家。” “不错,朝廷已答应了。”荀柔点头道。 “宫中行刺一案,兄长仁厚,未曾追究,杨彪却自不能安,许之是为安其心。” 事涉宫中行刺一案,华歆、刘晔二人先前虽也猜测一些,此时听说还是都低下头去。 荀柔向荀光鼓励的点点头。 “司马氏与杨氏,却似也不似,其家各为一郡之郡望,其子也俱为兄长旧吏,但杨德祖不过安定一县令,安定更有长官,其是据亦未据,司马朗职位虽一样,其在河内,却是不据亦据,如今朝廷又正与袁绍作战,河内临近战地,需要稳妥,自不能轻易撤回。” 荀光慢慢思索着答道,“司马氏亦当清楚,这份上书,应当也是有意试探。不过为防万一,阿兄请太医往司马家探望一回也好。” “可以,”荀柔点头,向荀攸道,“请光禄大夫与太医同往探视慰问。” 行刺一案,究竟长安有多少家参与、涉及、知情,实在是一笔糊涂账。 他已决心不再追究。 想来司马防要是没病,这回诊治过后,应当就会渐渐痊愈了。 第459章 “这些名门,盘算真是精明得很。”荀柔笑向众人道。 若非种种势力牵扯,这种小事何必要专门讨论。 华歆与刘晔却各自一凛。 “我在外征战数年,不在长安,却不知京中吏治败坏已久,自公卿至胥吏,竟多不法之事,侵占民田,买卖人口,私偷国库,种种之行,罄竹难书,长此以往,百姓离心,社稷难存。”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眼下国库空虚,军中粮草难继,俱因此等国之蛀蠹,澄清吏治,追查偷窃,括隐释民,刻不容缓,还请二位相助。” 简单来说,就是抄家。 刘晔与华歆立即都领悟了自己第一份任务,不免丧气,但多少听说这位太尉用人之法,还是都应下来。 荀柔也当即征辟二人到府中为曹掾。 “公达啊公达……”众人退后,荀柔不由轻叹。 他相信荀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却偏偏推荐了这两位。 实在……恰到好处。 “阿兄……今日这些不妥吗?”荀光轻声问。 荀柔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这有何不妥,都是小事阿妹今日议论颇佳,”他笑了笑,“觉得如何?” “啊……”荀光脸色微红,低下头。 “这些事,也并不难吧。” 荀光不知如何回答,见炉中香尽,用钳取了盖,垂头投入了一把银丹草。 “阿妹,”荀柔忽而道,“你还去过恤孤寺么?” “是。”香气冲上来,荀光连忙盖了盖,“去过一次。” “近况如何?” “正是青黄不接,每日都有婴儿丢在门前,寺中有些照料不过来。”荀光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这还是在京城,”荀柔叹道,“民生多艰啊我意扩充恤孤寺之制,日后每郡,至每县都设有一寺,恤存孤寡,阿妹,你来掌管吧。” “这……”这样的建制,光想想都太庞大了。 “若有伶俐孩童,可送入太医院与少府学习,男女俱可。”荀柔又道,“同先前一样,日后,你若再查到什么不妥,亦或听说什么民间传闻、谣言,直接告诉于我,我有时想打听一些民间消息,也请你帮一帮忙,可否?” 这如同命令了。 荀光心绪纷乱,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踌躇,似乎,一幅广阔的天下图景在眼前展开,向前一步,就能触及,而向前一步,究竟是什么? 第252章 秉烛议事 天幕渐合,夜色将起,灯火此地点亮。 辚辚马车驰入高阳里,都先不归家,停在太尉荀柔府邸门前。 服药歇过一回的荀柔,见到了自宫苑归第的堂兄荀彧与大侄子荀攸。 两座木架上,一排灯盏燃起光芒柔和的火焰。 食案端上来,摆着鲜枣和糕点。 “刘子扬(晔)怎么不在扬州辅佐刘繇,何时到的长安?”一见荀攸,也不等二人行礼,荀柔就开口问。 “去岁上计入京,”荀攸一边作揖一边道,“刘正礼(扬州牧刘繇)荐之入朝,称之大才,扬州不足展其才具。” 荀彧眉心一皱,“刘正礼昏聩不能识人,江东之地,恐要易主。” “刘子扬也算审时度势,有先见之机。”荀柔轻轻一笑。 若真觉得对方有才华,以东南形势,刘繇怎么也该把人留在身边,这显然是刘晔见势不妙逃跑,刘繇被他忽悠了。 “是。”荀攸点头,此事也就不再提,接着汇报的是长安近几日的安全,并正式开启的对公卿官吏搜查、定罪、捉拿、下狱的情况。 他用词简练清晰,平铺直叙,又不带主观臆断,很快就说完。 “务必严密控制,行动迅速,不得传出谣言,不能影响京城内外安定。”荀柔重申着,艰难的将目光从软糯的米糕中拔出来,“你们都还未用晚膳吧,先垫些。” “谢小叔父。”荀攸欠了欠身,拿起一块白糖糕。 荀彧却只端盏沾了沾唇。 “维持军中粮草供给,阿兄辛苦。”荀柔见此道。 “职责所在。”荀彧立即答道。 荀柔摇摇头,望向他道,“近来朝堂整顿,官吏空缺,我听说兄长常至三更不能休息,这实非长久之道,兄长不可操劳太过。” 语中关心情切,荀彧垂眸,抿出一缕浅笑,“多谢关心,彧领会在心。” “粮草还够用么?”荀柔又问。 “库中存粮还有一万五千石,三日后借水运往风陵渡。”荀彧立即正色回答,“不过,我已与传信扶风郡,十日内将送三万石粟入京,之后一月内,会再送七万来。也同张公祺议定,汉中有存粮,勉强可供军中两月之用,只是调集输运,还需时间。” “军粮岂能止于勉强。”荀柔语气微沉。 虽定下荀襄为帅,他却无一日能不担心,便不提与袁绍作战,数万人的军队,要指挥统领已是繁难。 终究是有些揠苗助长。 归根到底,千金易得,一帅难求,现下能挂帅的,大都成各方诸侯了。 这边,其实也有张辽、徐荣二将,可张辽镇凉州,徐荣原本是董卓手下,他能信得过,吕布手下那一群并州悍匪,能俯首听命吗? 有钟繇、贾诩,他不怕袁氏计谋,只担心军队能不能指挥得动。 当初告诉阿音,让她宣告粮草管够,是稳固下层兵卒。 第460章 “张公祺愿出五十万石,足有诚意,但自汉中调运不易,况且战事进行,还会增兵。”荀彧细致答道,“此战恐非一时所能取胜,库中存粮已尽,殆至秋收,尚有五月之余,需作长久打算。” 荀柔沉默了。 虽才只是开始,但与袁绍之间,必是持久战,已是他们议定的共识。 持久战,自然更考验后勤与粮草储备。 时下军阀作派,平时搞军屯制,兼重赋敛,战时,则往往搜掠百姓。 这一方面图省事,一方面也是不得已。 战争年代,过分庞大的军队供养,远超过百姓正常承担,况且还不断的征召壮丁。 诸侯并非全不知此行恶劣,可军队没有粮食,会哗变、会造反,而平民,即使造反,也绝难抗衡军队,于是,劫掠成为了可以接受的方案。 如果要严肃军规军纪,就必须拿出足够的粮草供养……去年一场蝗灾,着实掏空了家底。 “两位博士以为,关中今岁风水如何?” “风水还看本月下旬与下月初,若得雨水,便无碍。”荀彧答道,“只是各郡都报已现蝗虫,恐怕虫灾难免已传令郡县,按去岁方略,捕杀蝗虫,播种豆菽、荨麻。” 荀柔静静沉思片刻,向荀攸问道,“益州、陇右,近来无消息么?” “已派人前往探查,本月必得消息。”方才一直当吃糕群众的荀攸,立即放下手中米糕回答。 “休若、元和、敬止、熙卿,都做什么去了,连消息都传不得么,嘶!”荀柔忍不住急躁,不免牵动胸膛伤口,顿时过电似的疼痛一窜,不由得伸手按住。 “含光!”荀彧立即起身来至榻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边拉住他的手,以免用力过重,按住伤口。 “是攸失察。”荀攸立即低头请罪。 荀柔咬牙忍过了疼,嘘出两口气,向堂兄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拿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思维也回拢来。 荀缉也在益州,益州消息中断,荀攸才是那个最担忧的人。 “益州道路狭窄,又经过冬季,恐被山雪阻断,”荀柔轻轻道,“也是没有办法。” “是。”荀攸点头,依旧沉静,“小叔父不要着急。” 荀柔动了动唇,再说什么宽慰的话,也实在不合适,“公达以为,这回抄捡大致能出多少粮食?” 他只能转回话题。 “去岁虫灾,豪族惊惧,多有囤积,总能得十万。”荀攸答道。 “十万……”他竟不觉意外,荀柔道,“嗯,收拢直接入库报尚书台,记得最后把数目誊抄一份给我看看。” “是。” “这些人,你同郭兄,景文商议过如何处置吗?”荀柔忽问道。 “尚未议定。” “若按律处置,大多只是失察之罪吧?” 强占民田,买卖人口,残害百姓,这些事,名门公卿哪一个会亲自沾手? “亦有收受贿赂,举荐失人,偷用国库等重罪。”荀攸一脸正肃道。 荀柔抿唇一品,这玩意,和他当初被弹劾的罪状好像差不多? “证据确凿?” 他忍不住问一句。 “是。”荀攸点头肯定。 “不可杀伐过重,以至京中震动。”荀彧连忙劝道,“况中原多大族,恐使惊惧,固意坚守,日后难以收复。” “何曾要大肆杀戮。”荀柔向堂兄轻轻一笑,“自然只诛首恶而已斩首过多,恐惊百姓,”他又向荀攸道,“不超过二十人吧,请监斩官务必向百姓昭明其罪公达,你与文若一道参详。” “是。”荀攸再次点头。 “钱财归国库,田授佃户及仆役,籍为平民。其重罪者,输作劳役,爪牙阿附者,亦不能轻纵。” 和汉阳不同,中枢这些名门大族,绝不能轻易放过。但他们枝蔓甚多,开枝散叶,子子孙孙,总有些明明沾了光,却又似乎清白无辜。 若以现世道德来看,这些人罪轻,金钱可赎,可不打压他们,国家恢复和平,这些名门很容易就能东山再起,继续世卿世禄,绵延不绝,家族昌盛。 他当然不愿看到。 而像堂兄所说,要是杀得太多,未免造成舆论恐慌,激起中原家族抵抗。 “迁之霸陵东,人给田二十亩,贷与种粮,若无口粮,亦助之,许一人一月半石,岁终,收口赋、田租,并所贷。”荀柔缓了口气,继续道,“若收成不足还贷,则以市例,岁增一成……若完其所贷,则可方之自由,田亦授之…… 这些人喜欢这样“合情合理”兼并百姓土地,让平民沦为奴隶,也该亲身体验一回。 “正好,新招来的壮丁在左近开荒,可以顺便看守。”荀柔又道,“霸陵山川秀丽,林木茂盛,实在是贤人隐居之处。” 劳动改造去吧。 荀彧与荀攸俱默然沉思。 “日后都照如此安排。”荀柔挥挥手,显然已作了决定,“烦请公达展开架上舆图。” 木架移近榻前,舆图展开。 灯下只看得清轮廓,不过在这里的三人,谁又不是早将图熟记于心。 关中放在整个天下地图中,只占很小一块,还不到十分之一,凉州固然广袤,宽广的却是敦煌、武威这些不能掌控的部分,同理,宽阔的益州南部,还称作不毛之地。 只有看地图时,才能直观的感受,为何要“逐鹿中原”。 第461章 冀、青、兖、徐、豫,五州犬牙交错,光看那如锯齿一般错列的边线,都足让人目眩神渺。 往东南,则是豫州、扬州,各据天下十分之一。 没有曹操那般军事天才,这块地方,真的很难玩转。 这样看,袁绍也并非庸才。 荀攸按着军报,指点出我军的几处防御。 由于军队人数限制,布防点位不能多,不过也已尽善,主要还是要借助黄河天堑。 “从长远看,袁氏此战是自取灭亡,不过眼下,雒阳无险可守,守不住,恐怕连河东东面,亦守不住了。”荀柔道。 他倒不是计较一时得失,只是河东经营许久,又有盐池、铁矿,着实可惜。 “友若或可扰其后路,只是刘玄德……”荀彧沉吟片刻道。 “封涿县侯,领幽州牧,还添一个中山郡,若还不足,我们可以回头再找公孙瓒嘛。” 刘备是收拢了刘虞的人,但公孙瓒也还没死。 好罢,除了堂兄,有了大备备“智取”幽州,他也不敢再相信对方人品了。 荀攸唇角悄然翘了翘。 “曹孟德先放一边,东南”荀柔迟疑。 “刘表心藏僭越,唯恐天下不乱,必会联络曹兖州与袁公路。”荀彧道,“不过荆州南北相争,士族与武将不睦,可以利用。” “公达以为?”荀柔向荀攸询问道。 “我会派人前往。”荀攸立即答道。 “凤卿只要能支持半年,”荀柔望着地图上盘曲的墨线,“此战过后,天下将定啦。” 第253章 心有壮志 兖州东郡刺史府 当夏侯惇大步踏进院门之时,荀欷正站在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株枝叶披离的曲柄松树。 其时,天空飘落丝丝小雨,点点水珠晶莹的沾在他的鬓发束髻上,粘在青衫上,显得落拓戚寥。 心神在沙场上炼得溅血不乱的夏侯惇,此时竟莫名生起一瞬而过的歉疚,“伯昭,怎不在屋中避雨。” 荀欷转过身来,露出一丝嘲讽冷笑,“大概是曹兖州照顾得太周到。” 这是兖州刺史府中一座小院,不临街,几乎不闻人声,布置倒算极为清雅精致。 梁柱雕花,地面铺砖,院墙用白垩泥涂得洁白,新烧的瓦当一色整齐青灰,院中拐角房舍门前,甚至还挂上了成对的白琉璃灯盏,打扫得一尘不染。 曹操夫人丁氏,在长安侍奉长辈,小妻卞夫人,虽出身倡家,却深得曹操喜爱,生了除长子曹昂外,曹操如今剩下的三个儿子,次子曹丕、三子曹彰、四子曹植,故不同于其他姬妾,被托付与后院中愦。 这处小院正是卞夫人精心安排,实能处处见细心用心。 夏侯惇目光扫过空荡的小院,大喝道,“役从何在?如此没有规矩,胆敢怠慢贵客!” 从各个屋舍中,很快出来了十几个男女仆役,一并在檐下跪下。 “将军不必喊,是我令他们避退。”一阵衣衫淅索声中,荀欷神色阴郁道,“曹公周到,只是我家一向简素,不惯婢女贴身服侍,也替曹家担忧,将来再多了姓荀的养子曹公固不介意,我却没有曹公洒脱还是曹公准备弃父留子?” 他被软禁在此将近一月,外间事一概无闻,每日吃喝管够,曹家派来服侍的婢女,各个容饰妖艳,声音娇柔,白天歌舞,夜里暖席。 他正烦心,担忧消息没有传递出去,自责不够谨慎以至被俘,又猜测徐州如今落入何人之手,又不知曹操要如何利用他,再见这些,顿觉曹家险恶用心,更添不畅,心情抑郁难舒。 这算什么? 美人计? 夏侯惇一愣立即道,“伯昭过虑了,孟德与荀太尉是旧交,视你如子侄一般,只想照顾妥当,绝无他意。” “曹丕处卞氏也这样安排?” “二公子尚幼,齿毛未足,怎同伯昭相同。”夏侯惇神色恳切,心中却不敢肯定,曹操究竟有没有别的打算。 荀欷神色冷冽与他对视,不说是否相信。 这样的停顿并未进行多久,夏侯惇来此,本不是为关心荀欷日常生活,“长安消息,据称汉中张公淇,领数万雄兵进入长安。” “哦。”荀欷一挑眉,神色忽而淡定许多。 “外兵入京乃是危局,曹兖州想请伯昭去共商对策。”夏侯惇道。 “不去。”荀欷挥袖背过身。 “伯昭难道不担忧董卓旧事?”夏侯惇问。 “袁氏何及我叔父?”荀欷倏然回转身,神情愉悦了一些,“你可代我转告曹兖州,这一回他算错了,眼下长安已定,他不必再生妄想。” “对了,将人带走,我手脚俱全,不需人服侍。” …… “他这样说?”郭嘉坐于侧席,用指尖卷着胡须笑问。 “是。”夏侯惇坐于下首,点点头。 “看来晚了一步啊。”说着惋惜之辞,郭嘉却依旧带笑。 “一家之言,不足取信。”曹操新招募的僚属,兖州东郡人程昱插口道。 “仲德说得不错,那可不是一家么。”郭嘉忽而拍着桌,哈哈大笑。 程昱只觉他笑得莫名,嫌弃的往一旁避了避,拱手向主坐道,“明公,陈氏已应,眼下正是进驻徐州之时,至于长安,再派人去打探清楚才好,无论如何,要荀氏不能东顾,明公才好从容收整山河。” 第462章 曹操深思着一点头,案头桌角有两卷帛书并一枚金印,一份是常山质询,一份是朝廷征拜他为司徒的诏令。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郭嘉悠然长叹一声,举起盏。 “你整日就想喝酒!”程昱不快道。 曹操沉默着,神情变换,忽而也一拍桌案,在程昱惊疑中,高声道,“来人,上酒!为荀太尉上寿!含光有如此魄力,过去是我小觑他!” 徐州要占得吗?要! 还有多少希望?不知。 若就此放弃,他绝不肯。 “试看天下,谁是英雄!”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也。 …… 长安街市已恢复昔日平静,春风吹薄行人的衣衫,店铺开张,推着板车的小贩,沿街吆喝磨镜磨刀,尤其少了往日贵人们的宽阔香车和冗余仪仗,道路似乎都畅通了。 偶尔驰过的车辆,不过是驽马柴车,小心的提着脚步,马头与御者连头都不敢抬得太高。 荀颢领着一什队兵卒,为家主下狱罪名未定,软禁于宅邸的妇孺送去三日食物当然,需由他亲自负责的,都是昔日名耀京城的贵戚显宦,论罪更麻烦,所以落在后面。 不过再过不久,等监送卒吏回来,他们也差不多该送去霸陵种地了。 想到终于要见到曙光,能安稳睡个好觉,荀颢此时的心情颇为惬意。 他虽好刑名,但连审大半个月,也难免产生怠惰之情。 就在这时候,一辆单马所驾的旧厢车,吱呀着从身旁驰过。 车窗垂着青色粗布帘,驾车者是个身着短褐、驼背、黝黑的老御者。 荀颢只是习惯的将目光扫过,老头却似害怕的埋下头,将整个身体在车辕上缩成一团,将缰绳都拉紧了。 虽是老马,可要惊起来,也会出事。 荀颢勒住马,往路边让了让,将目光避向一边,以免对方更紧张。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时,他忽而闻到一缕香气。 不是花香或天然草木香,而是 昂贵的沉香! 不止沉香,那是香丸或混合香料的味道! 他猛然回头,那车厢后也施了帷幔,随着马轻快的小步,轻轻翕张香气是从车中散出的! “停车!” 他立即大喝道。 “啪!” “律律律” 几乎同时,一声鞭甩,随着一声马吃痛的嘶鸣,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 “拦住那辆马车!”荀颢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命令。 “是!”立即有兵卒反应过来,向马车追去。 破败的厢车,以远超过外表的速度奔跑起来,荀颢骑着马竟也仅仅不跟丢而已。 “前车止步!”他一边呼喊,一边扬鞭摧马。 沿路的行人远远望见,纷纷向街檐两旁避开。 很快巡街的卫队就发现了这处异常迅速赶来。 “拦住他们!”荀颢跟在车后喊道。 “喏!” 卫兵们举起长矛与斧、盾,在街中站成一排。 马车只得停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御者拉紧缰绳,“惊扰贵人,你们如何担待!” 荀颢走到车后,伸手去掀那帷幔,“还请下车。” “你敢!”那驾车人猛然惊叫,声音竟比方才更尖利。 荀颢手下一顿,皱眉向那人望去,“阉人?”他立即向车中望去,“宫刑已废,何人竟敢私自动刑?” “奴自宫服侍贵人,”那人已跳下车,站在车厢前,张开手臂护卫,“干你等何事?” “让开。”荀颢道。 “你敢!” “好了!”车中传出一声恼怒,声音微哑,竟是个少年,“荀丞当街阻拦寡人马车,惊了马,如今又欺辱寡人家仆,荀家真当天下姓’荀‘了吗?” “……合浦王?”荀颢微有惊疑。 “既知是本王,还不下拜!” 那驼背阉奴束手站到一旁。 荀颢躬身长揖一礼,“朝廷有令,不许车马城中疾驰,惊扰百姓,臣职责所在,故还请大王恕罪。” “哼。”车中人冷哼一声,“什么朝廷有令,还不是你荀家想如何就如何。” “不敢。”荀颢再拱了一拱手,“此路直通城门,敢问渤海王欲往何处?” “春日晴好,听说渭水边草长莺飞,本王出城赏玩荀丞可以放行了么。” “去岁旱情虫灾相连,多生匪寇,”荀颢向那老旧的车驾投去一瞥,又投往地面,方才紧急,他的确没注意,这车车厢虽老旧,车轴,车锏、车毂等件,都用的好铁,地面轮印颇深,“为大王安危计,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怎么,连我家也要禁闭?” 既有疑问,就不能轻忽。 “不敢。”他说着,却上前一步,忽而掀开车帷。 车中一身衮服,满脸惊怒的刘协,身边倚着被这一惊,急忙举袖掩面的女子,两人各坐在一叠白布上。 若细看,还能看见,那一匹匹雪白布帛上细密的经纬,泛着如丝的光泽那是昂贵的冰纨。 …… “此信请交予乐安太守荀棐,请他推荐中山太守。”幽州刺史府中,刘备神色温和的向信使嘱咐,“我既已牧幽州,又岂能插手别州事务。” “兄长何必,那太尉荀含光之意,明显要将中山郡送给你,怎么又往外推?”张飞不满道。 第463章 刘备摇摇头,“贤弟慎言,中山郡是朝廷的,天子的,荀太尉怎能将中山送我?天恩浩荡,征我为幽州牧,又封我涿县侯,我自当辛勤国事,以报天恩。如今幽州未定,公孙伯圭在逃,百姓未宁,我原本也不该插手别州事务,也无心无力插手待中山新州牧选定,就该让云长带人到幽州来。” 张飞犹觉不足,见刘备已低下头,专注手中今岁春耕的文书,一跺脚,“我去同云长兄商量,让云长兄劝你。” “不要胡闹,好好练兵。”刘备抬头。 “……喏。” 张飞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刘备望着他的背影,忽而长叹一声。 第254章 君臣之意 朝晖升起岩谷,光芒铺满大地。 荀襄神色疲惫,双臂抱着剑,支起一条腿,倚坐在军帐旁,满身沙尘和血,垂着头,闭着眼睛。 就在昨夜,军营中爆发了一场叛乱,一名叫李通的偏将,因偷卖军粮事发,铤而走险,举剑反叛。 发现此事的女将,曾被其关押凌辱数日,才终于觑机出逃,将消息传递出来。 一些士兵被安排收拾残局,正在附近忙碌,收拾着残局。 地上躺倒的尸体,许多,在昨天白日里,他们都还以为是袍泽,却在夜里拔剑相向。 身着皮甲,腰悬长剑的任红昌,大步穿过人群,忙碌的士兵中有人认出她,都低下头。 经历昨夜事故,再看见这些面容淳朴的男子,她心绪难明,只能握紧腰间长剑,似要找回一些勇气。 “荀帅!”曾经娇莺一样圆润纤丽的嗓音,早在数年军旅生涯中被磨粗粝,她单膝跪地唤着。 如梦初醒,荀襄慢慢睁开眼睛,却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如何?” “张公已诊过了,侯丹、李小妖、何寿几人当无性命之碍,我已着人照看。”任红昌提起气,用尽量高亢一些的语气回答。 “我一会儿亲自去看她们。”荀襄道,“邯郸嘉呢?” “嘉……已经去了。”红昌声音不由带了一丝颤音。 “怎不报我!”荀襄猛然抬头。 “嘉遗言,有负大帅,不敢相见……”任红昌眼圈一热,匆忙别过头。 “是我负她!”荀襄瞪着任红昌低吼,双眼充血,眼角鲜红,“若非我安排她们到李通那畜生帐下去,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从雒阳建营起,八百亲卫女兵是陪她一步步走到今日,她知自己这主帅有人不服,故派遣其中亲信至各营参赞军机。 虽说有监视之意,但毕竟将人放在明面上,主要是为警醒作用,另一方面,这些女兵性情机敏坚韧,识字、会算,又学了粗浅的金创术,才能并不逊男子。 此外,她也有让她们在营中择婿之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兵论出身、才名、年纪,却难嫁得相配之人,几营将校出身凉州、并州,两地民风彪悍淳朴,对女子的看法,与中原大不相同。 她与张绣营中结缘,就想她们若能配成佳偶,也是美事。 可她天真了。 她过去所见男子,俱是翩翩君子,守礼文雅,却没想到有人外表堂堂,实未脱胎成人,仍秉虎狼之性! 她怎能这样做? 她亲手将她的士兵送给畜生欺侮! 想起一身狼狈、衣衫褴褛的女兵闯入帐来示警,她就难耐心中愤怒。 “那几个畜生尸身何在?我要鞭尸,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荀襄狂怒吼叫,连不远处的兵卒都露出不安,悄悄避开,任红昌却像钉在地上,跪得笔直,“将军息怒,李通已死,眼下当安抚军心,不宜大动干戈。” “你说什么!”荀襄难以置信的望向她,“那是你的袍泽!” 任红昌道,“臣斗胆请问,将军可是要将其余女兵召回吗?” “当然!” “如此,诸将将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营中女子又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任红昌神色峻肃,“若如此,军营之中再无臣等存身之地。” 荀襄先如赌气一般瞪着她,直到听她最后一句,却颓然泄气,“……是我当初考虑不周。” 叔父领兵时,巡视各营,慰问兵卒,细致周详,所以总能见机于未发,平事于未起,故诸将震悚,无不战战兢兢,谨慎侍奉。 她应付文书军务手忙脚乱,找不出时间巡视营寨,这才自以为是想出这种办法。 “是我误了她。” “臣以为不然!”任红昌摇头,凝视她恳切道,“当初荀太尉不以臣等女子卑弱,拔臣等于草芥之中,将军待臣等更是推诚置腹,爱如手足之亲。女生不易,受此恩义,纵披肝沥胆、竭诚殒身何能报答!” “太尉命将军帅军抗袁,托以国家存亡大事,将军许我等跟随驱使,正是我等为国为君效命之期,嘉以微躯,领受重任,却几至将军于险地。” “李通私卖军粮,其罪当诛,邯郸嘉失察未审,此一罪也; 继而察觉,嘉不及时禀告大帅,却因私情,而暗自劝告,欲图遮掩,此二罪也; 后虽悔悟,揭发罪行,却行事不谨,泄露消息,令其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攻杀主营,至君于险境,此三罪也; 经昨夜一事,军中人心动摇,此四罪也。” “她为臣,于国不忠,于君不义,既负国,亦负君,愧疚难当,故至死不敢见将军。” 第464章 荀襄一震,吃惊地望着任红昌。 已脱离少女娇俏的女子,如生于悬崖上的寒梅,美得让人凛然生畏。 “这……是谁想出的?” “途中遇见贾公,”任红昌诚实答道,“臣受其指点,方才醒悟,此绝非男女之事,也绝不能当奸罪看待。”她恳切劝道,“否则将军会大失威望。 “邯郸嘉亦宁作臣死。” 荀襄难堪的抿紧唇。 “贾公自知此事,他劝不得将军,所以俯身教导小臣,还让小臣告诉将军一句话眼下军心浮动,大帅当振作精神,抚定军心,若被敌军察觉,趁机来攻,如何是好?” “凤卿!”就在这时,金甲银盔、身材健壮的青年将军大步走过来。 “长庚。”望着满眼关切的张绣,荀襄却忽而一凛。 “听说李通昨夜攻击主帐,你没事吧?”张绣在她面前蹲下。 荀襄却站起来,“李通反叛,为邯郸嘉等先发,并未造成太大死伤。” 时至今日,她才真切的领会到,作为女子的艰难,而男子在许多时候,要容易得多。 即使心爱眼前的男人,荀襄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间,对他产生嫉恨的情绪。 不过很快,这种嫉恨激起了她的斗志。 既已为帅,就要作真正的天下统帅,不是合作,而是要让他们心悦诚服。 “长庚来得恰好,随我巡视各处关防吧。”她向他伸出手。 “领命。”张绣未察觉她细微的心绪变化,只捉住她的手,站起身,露出一个爽朗笑脸。 …… “文若叔父。” 荀颢向等在堂屋中的荀彧恭敬一礼。 他刚才将合浦王刘协与王妃伏寿送回王府,安排好守卫,就匆匆到荀柔府上禀报。 然而未见到小叔父,却先见到另一位族叔。 “不必多礼。”荀彧和气道,“可有什么要务?” 虽说这位叔父与父亲相交甚笃,但荀颢还是有些怕他,实在是小时候被拷问功课留下了太深的记忆。 他目光悄悄扫过荀彧的神色,心中顿生不安,“可是小叔父病体又有什么不妥?” 荀彧看着他,权衡了片刻,终于轻叹一声道,“方才消息报来,益州刘范反叛,诛杀了成都长安一系官吏。” “啊”荀颢张开口,竟呆立住了。 先有凉州消息报丧,已至高阳里内已一片哭声,如今益州又……他记得有族叔与几个兄弟,都留在益州,建益州至关中的粮道…… …… “若再如此,就是老夫也救不了你性命。”华佗叉着腰,训斥着躺卧床榻上,被他剥得干净的荀柔,“你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不如给老夫一句准话?” 青年惨白着一张脸,并不像往常一般与他调侃,目光无神的盯自己胸腹上那道伤口。 刀口近一尺长,皮肉鲜红,被线歪七拧八的缝成一条百脚千足的蜈蚣,一丝丝血珠从边缘沁出,从出血量看,伤口中心部分并未裂开,只是边缘受到拉扯,沁出点点血珠。 “别看啦。”华佗接过徒弟调好的药罐,用木片挖出一坨散发着药物的棕色膏体,一甩手抹在伤口面上,“再看也这样,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伤疤?况且,你不是发誓不娶妻纳妾么?也不怕被嫌弃。” 荀柔明白华佗这是有意插科打诨来安慰他,也翘了翘唇角,轻声道,“又使先生受累辛苦。” “知道就好。” 华佗直起身,向身后徒弟一挥手,两个徒弟就上前,轻手轻脚将荀柔上半身架起来,华佗则用细钳从医箱里夹出一团白棉布,拿在手上展开。 “这棉布不错。”他向荀柔夸了一句。 “都是阿姊栽种的,是阿姊的功劳。”荀柔轻轻笑了一笑,又忍不住疼轻嘶了一声。 “令姊厉害。”华佗麻利的将布一圈圈裹好,“此物比麻葛柔软好,放下。” 荀柔被放置躺平后,华佗再嘱咐道,“三日内,静养勿动,也万勿伤心动气。” “好。” 当面应答得好好的,转眼见到进屋的堂兄,荀柔还是忍不住落泪,“阿兄,事至如此,我如何向公达交代。” “昨日休若兄才来信,言安定受羌贼袭扰,虽已逐寇,却死丧数名族中子弟,其中就有阿熙,我已对不起伯旗,思忖他们兄弟亲近,便让公达告假回家安慰,如今阿平又……” “含光,”荀彧凑近轻声道,“方才合浦王欲携王妃出城,为景文截下。” “合浦王?”泪还含在眼中,荀柔神情已转清明,注意到荀彧身后的荀颢。 荀颢被看得心中一紧,连忙上前,简短介绍了事情经过,“此事蹊跷,刘”他顿了一顿,“合浦王准备充分,带了可以用作贸易之物的布帛,马车也非寻常,定不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藩王能想到的。” “若要详查,需得御史台吧。”荀柔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是。”荀颢将头深深埋下。 “请侍御史陈长文协查,”荀柔沉吟片刻,“若是查不出就罢了,不必纠结,派人守卫好王府就是。” “叔父大气。”荀颢连忙赞了一声。 荀柔摇摇头,挥手让他离开。 “我想为阿熙与阿平请爵。”待荀颢离开,荀柔立即向堂兄道。 荀彧摇摇头,“丧亡者岂止我家子弟?天下人如何看待?君子爱人以德,不当如此。” 第465章 荀柔抿紧唇。 他其实明白,所有都明白。 荀彧又道,“况且,以公达之贤,必会推拒,亦会劝伯旗推拒,何必置他于如此为难境地?” “可……”荀柔颓然抬起一只手盖在眼上,喃喃道,“……阿兄,我心甚愧……甚愧啊……” 最愧之事,除了哀伤与愧疚,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第255章 国事家事 共和元年,自初春温度就异常炎热,天晴少雨,见干旱的征兆。 庆幸去岁朝廷组织修建多处陂塘河渠,百姓艰难的踩着水车,将浊泥浑水灌入农田,在官吏驱使下不分昼夜捉杀蝗虫,苦汗滴落土地,累得直不起腰,但看见田中豆秧开出紫色、白色小花,就还有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长安城中,随着一桩桩案了结,该杀头的杀了,该流放的流了,该清算的也都算了。 丰饶的庄园土地,按人均二十亩的标准分配给庄园佃户,落籍为民,剩下的则被周围农户飞快租去,哪怕十分辛苦只得一分收成,勤劳的农户也毫不吝惜力气。 朝廷征敛只要能留出一丝活路来,百姓就心满意足,虽依依不舍,还是忍痛的将儿郎送去战场。 征兵的书吏说得清楚,如今袁氏攻打关中,朝廷兵力微薄,难以支持,若让袁氏攻破长安,到时候烧杀抢掠,家家户户都会被殃及,抵御袁氏,保护关中,就是保护自家免受灾祸。 这些话,很容易勾起由各地逃难组成的长安新民,兵燹之灾的回忆,回望家中惶惶老弱妻女,男子们沉默的抗起荆棍,走出家门,身后眼泪湟湟望着,却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很快有消息,新征的壮丁并不直接站上沙场,先是吃饱了饭,在后方建造工事、运送粮草,编队成伍教导战阵。 而前番战殁将士的抚恤,则被恤孤寺的女官们一家一家的发到手中,家中只剩老小的人家,都被妥善的安置在一处照料。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竟渐起颂圣之声。 尤其在荀太尉再次入宫觐见了天子。 觐见的谈话无人知晓,只是,在不久之后,立夏之日,天子领合浦王,并公卿百官出郊祭陵汉高祖长陵。 天子主祭,合浦王陪祭,太尉在侧,尚书令赞谒,天子礼敬,太尉躬谦,君臣相和,在场无数人亲眼所见。 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长安一场政治清洗完全结束。 天子对太尉依旧尊敬倚重,而太尉也确实没有丝毫僭越之姿,真心要做忠臣。 如此,到端阳节日,太学在渭水畔宴会,竟咏出不少热切的文赋诗篇。 “……崇光天道,光泽四表,扶危倾时,贤哉荀君” 少女阿薇轻柔的声音,如流淌清溪,不急不塞,令暑气全消。 “好了、好了,这篇不必念了。”荀柔在躺椅上连连摆手,表示实在肉麻得受不了。 小姑娘抿唇轻轻一笑,一双翦水秋瞳明亮清澈,“阿叔,这篇文在端阳节宴会上,可被歌咏再三呢。” “好呀,竟敢笑话我。”荀柔冲荀昭虚虚一点,却也没生气。 近来阿薇变得活泼许多。 前月,堂嫂唐氏以自己文才减薄,亲自来求阿姊指点阿薇经书,之后就让阿薇隔一日来家里,也不时借此送些糕点或衣饰布料之类,对阿薇也不似从前那般拘束,有时候家里有事,也将小姑娘送来,请他们代为照管,只对阿薇的学业看得更重了。 虽不知道堂嫂为何忽而改变想法,但对这样的改变,他自然感到高兴。 “这篇文赋,并非那种阿谀奉承之作,后面都是祝福阿叔的话,父亲看了都说,情意真切,感人心怀,这才送来给阿叔的。”荀昭认真道。 “啊……”荀柔愣了一愣,竟有些感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歌功颂德,直接驳斥就是,可这样的内容,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翠竹苍苍,清风时来,蝉鸣蛙唱,越添幽静。 这里,是依靠昆明池畔的一处精巧别院。 汉武帝时,修建的昆明池宫殿都倾颓了,但这几年,附近鳞次栉比修建起许多别院,一座比一座修得精致,经过今春一番折腾大多都被查抄上来。 至夏,长安城中暑气蒸人,他身体受不住,被建议出城避暑修养,四月下旬搬到这边。 最初,他心里还觉得别扭,然而一来,却见庭院素雅,四下幽静,夜间清凉,十分舒适,也就不再多想,很快将整个太尉府都搬来,事务都在这边处理。 其余收抄的院落也都有了用处,各台府都分得一处夏季办公,也稍稍弥补拖欠俸禄的怨念。 御史台最快响应,立即搬过来,接着各府台也陆续搬出。 原本荀彧堂兄还想坚守宫中,可随着各府台都搬出来,尚书台作为总领政务的枢要,工作越发不便,在数名掾吏因为暑热中奔波而昏倒后,也不得不妥协。 “剩下的文章先放下,改日再念。”荀柔原本空闲,想了解一点舆情,但听了这篇,又有些意兴阑珊,“你回去作功课吧。” “唯。”荀昭乖顺的立即起身,“我去后院寻阿姑。” 荀柔笑着点点头,听着她轻灵的脚步渐远,阖上眼睛休息。 朝中风平浪静,前方战事,后方政务,都不需他处理。 陇右平定后,暂缓了粮草之危,战争则是长期对峙与短暂交锋,由于干旱,原本期望,随着夏季汛期能终止战争,只能落空了,好在有徐荣、段煨等名将,贾诩、钟繇谋臣辅佐,凤卿逐渐稳住了阵脚,与袁氏在细处各有胜负。 第466章 荀柔传信给荀襄,计策上没什么建议,只让她千万一定沉住气。 大战进入这样的僵持阶段,局部得失已不重要,考验的归根到底是人心,胜负与其说依赖精妙计谋,不如说在比谁更稳得住,失误更少,人心整齐,军心稳固。 前不久,姜峻举荐赋闲数年的同乡赵融,这位灵帝时的西园校尉,因为凉州出身,一直被朝中被排挤,如今训练新兵也有了用武之地。 荀光也找到扩张恤孤寺的突破口,带领属下女吏奔波各郡县乡里。 阵亡的精壮青年,往往是一家顶梁,而失去支持的家庭,在如今这样灾荒年月,没有扶助,就会陷入深渊。 她知道朝中拿不出多少支援,所以也没有向荀柔讨要,只是带着女吏到乡里去,将这些人家组织成社,他们都有田地,只是孤弱无法耕作,但众人聚在一处,老人就能照看小孩、做些家务,青年女子们一起,也可借用农具,相互协作,同时,人多势众,就可以抵御欺侮。 这是一个完全可行的计划,当荀光向他陈述过后,荀柔再次对她刮目相看,让她务必上书奏报尚书台,再从尚书台明文下旨批准施行。 如今每到一地,荀光都会给他写信,既有恤孤寺建立事宜,也有当地风俗民情,物价舆情,人物官吏。 时至今日,荀柔才与自己认了数年的妹妹有了一点私人交流,真正开始认识熟悉起来。 沉着、稳定、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荀柔睁开眼,转过头。 “小叔父。”荀攸恭敬的按礼向他一揖,神情依旧沉稳,只是鬓发添了银丝。 “请坐。”荀柔抿唇忍下将冲出口的叹息。 安定受袭后,接着就是益州刘范自立,有休若兄在,安定尚能血债血偿,追讨损失,将亡者收敛送回长安。 蜀道难,如今却连消息都查不清。 成都已乱,这倒也不奇怪。 刘范这一回造反自立,多半是先前探听到长安内乱的消息,与当地利益受损的士族合谋,一起反叛。 这些士族拥刘范上台,认为自立更得利益,就会有一些认为归附朝廷更有益的人,认为自己利益受损。 同时,蜀中形势复杂,多族杂居,地广人稀,民风不驯,出了名的难管,而刘范一直在外,在益州毫无根基,就是刘焉旧部,也不会都买他的账。 所以乱起来,根本不足为奇。 刘范这步棋之臭,完全就是利欲熏心,飞蛾扑火。 甚至,荀柔猜测,其中说不定就有刘表挑唆,意图吞并益州。 然而、然而……这些权利斗争下的牺牲,鲜血淋漓。 人命太脆弱了。 他甚至不知如何安慰。 公达只在家歇了三日,就回御史台办公,荀柔私下问陈群,都道御史中丞公务分毫无差,与平时无异,只是晚膳后会多饮两杯。 “可是战报?” 函关的战报总是三日一回。 “有。”荀攸轻轻颔首,“不止战报,还有……常山荀友若来信。” “友若?” “是,”荀攸点头,轻轻看了荀柔一眼,“荀友若道,伯昭在去徐州途中,被兖州曹操所截,已探明消息,现囚于兖州牧府中,并无大碍。曹孟德道,伯昭路遇袁绍追兵,为夏侯惇所救,请在府中做客,然而友若数次遣使前去,只不得见面。” 荀柔躺在榻上,晕眩得闭上眼睛。 “小叔父?”荀攸凑近轻唤。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没事。” 他睁开眼睛,“你等一等。” 荀攸果然坐在一旁静静的等待。 过了将近一刻钟,荀柔终于厘清思路。 荀欷如何被曹操抓住已不重要,他眼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重要的是,曹操必是打徐州的主意。 甚至,以他的能力,说不定已经拿下了。 “是我失算了。”他再次重重吐出一口气。 “据友若所得消息,元常本要安排伯昭取道常山郡,再回转东南,只是伯昭不许,一定要取道陈留。” “伯昭是担忧时间急迫啊。”荀柔当然明白,“是我贪心不足,徐州路远,又是一块飞地,我一直妄图染指,终受其患幸伯昭无事。” “我自当致信曹孟德,既是做客,就请他照顾一二,”他想了想,又向荀攸说道,“再送几卷书去,就让伯昭在兖州读书,衣食无忧也不错是我这几年急功近利,太逼迫他了。” “啊,差点忘了,就请表夏侯惇为徐州刺史,”荀柔将额头一拍,“输虽输了,还是大度些伯昭平安足矣。” 他不由自主重复着。 “是。”荀攸自然能体谅他的心情,轻轻点头附和,接着将战事变化一一说来。 正述说间,却见陈群捧着一封信匣进来。 他虽竭力抑制表情,但只那忽轻忽重的脚步,就叫人察觉异样。 “捷报!尚书仆射荀宜、校尉荀缉、广汉郡守张既,联络蜀郡郡丞甘宁,彝人孟建,已除平叛乱,夺回益州,诛杀反贼刘范!”陈群激动道,从语气中就能听出他如何难以置信,如何惊喜。 “啊!”荀柔倏地双臂支起上半身,“消息,可靠么?” “正是从成都传来的消息。”陈群立即道。 “公达!”荀柔激动道。 荀攸正扶住他的肩膀。 第467章 荀柔抬手抓住荀攸的手臂,紧紧抓住。 “公达,元和……阿平……幸甚!何其殊幸!何等奇勋!” 克制、忍耐、收敛,他已经许多没有感到如此鲜明的高兴。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高兴! “公达,我们要共饮几杯!此大幸!大幸啊!” “此既君家之幸,亦是天下之幸,愿祈一杯同庆!”陈群也欢喜插话道。 荀攸沉默着,忽而唇角猛然的抽动了两下,又立即抿紧,不过急促起伏的呼吸却克制不了了,于是终于放弃似洒然一笑,“是,是当饮几杯。” 第256章 突破 天地如熔炉,暑气灼人。 地面如同被炙烤过,尘埃飘荡起伏,不敢落脚,焦灼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种天气下,操练都改在太阳落山之后。 太阳一升起来,兵卒们就藏进帐篷、工事、甚至戎车的阴影下,放眼望去,仿佛一座尘埃弥蒙的空营,只有细看,才能注意那零星支在阳光下的哨兵戈矛的银光闪动。 荀襄一身盔甲,立在大帐中。 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她面前展开,是整个司隶加上并州上党。 这张图,她已看过无数次,纵使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其中每一处山丘,每一处河流,但她还是看得很仔细。 帐中没有一丝风,汗水将头盔的缨绳都湿透了,浸染成褐色,往下不时淌下汗水。 叔父来信告诫她的谨慎坚持,她已经体会到了。 漫长的对峙,带来逐渐的松懈、倦怠、放纵。 开始时,彼此交战频繁,雒阳附近由于并无良好的地势,再加上袁军初战,动用数倍的兵力,朝廷军只能且战且退,退回函谷关,到此战况方得转机,她借函谷关地势,阻拦住了袁军脚步。 从并州北来的胡族兵马,则被拦在安定数年来,不断加固的城墙之外。 很快被阻于函谷关的袁军,转变了路线,不再坚持攻关,而仗着兵多将广,分兵两路,意图绕过函谷关。 南线逆雒水一直向前,占领了兵力薄弱的弘农,而北面则与胡族兵马合并,攻向河东,被阻拦在王屋山、箕关一线。 随着天气炎热,双方都受到影响,两线自五月中旬,交战逐渐减少。 敌军远来,我军依靠关中,原本这是很好的修整之期,只待时机一至,就可一战而定胜负。 然而但她巡视时,却发现不少将领脱卸胄甲,废弛训练,甚至白日里在河流戏水乘凉,被发现后还振振有辞,声称这种天气,敌人也不可能来攻打。 认为关中占据地利,如今粮草充足,就此僵持下去,袁氏退兵不过是迟早。 然而,迟早?多迟早?退又后退到何处? 从益州经蜀道运来粮草,耗费多少民力,朝中支援,岂是懈怠的理由。 她以鲜血警醒众人,但始终清楚,一切都因为自己威望不足。 粮草充足、士卒精良,将校勇悍,谋士精明,任何人为帅,都不该只做到她现在这样程度。 知道叔父不能领兵,袁氏才敢举旗造反。 否则这些年,袁氏何以连空虚的雒阳都不敢窥视? 叔父不愿给她压力,让她守住关中就足够了,可是叛军来袭,不能取胜,只能借助地势龟缩,待其自退,这难道不会让天下人耻笑么? 更何况钟元常公告诉她,兄长为曹氏所囚,徐州极可能落入曹氏手中。 叔父教导教导过她,战争是朝堂的延续。此消则彼长,彼长则此消,若不能击败袁氏,则天下将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叔父? 所有人都只期望她守住关中,但她从没这样想! 她一直并未停止寻找战机。 宜阳、平阴。 她回头向帐中的两位年长的谋士。 两人都缣巾、蝉衣一派洒脱隐士风范热得没法保持端正衣冠了。 贾诩长眉挑了一挑,然后依旧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双手捧着冰盏。 “在下赞同攻打宜阳。”钟繇则望着地图,皱着眉道,“南军由袁将颜良为前军,淳于琼为中军,兵力较少,不需太多兵马,即可攻下,得宜阳,则断其后路,则复弘农可望。” “弘农在河之南,此时取之,有何益处。” 钟繇面上一红,瞪着他强道,“先下弘农,折袁氏一翼,如何不好?” 贾诩向荀襄欠了欠身,“将军若要全功,当攻阴平,阴平下,则雒阳可复,否则纵得弘农,如何治理?况其南接荆州,使刘表北望,未必得宜。” “阴平,袁军北运粮草赖此,必有重兵防守,攻之岂易?”钟繇立即争辩道。 荀襄听明白了。 “元常公是担忧我不能攻下阴平吧。” 钟繇语滞。 “所以,钟公亦是赞同,攻击北线的。” “再等半月,待袁军士气消耗,再出兵更为稳妥。”钟繇道。 “再等半月,我军士气亦会消耗。”荀襄道。 她走到钟繇面前,双手执壶,倒上一盏冰水,“我知元常公并不信我,然叔父将虎符交与我,命我为帅,如此信重,我岂能令他失望。袁氏,强弩之末,竟敢谋反,若不除之,岂不让天下人以为朝廷软弱可欺?” “请元常公坐镇中军,我亲领一万兵马,去取阴平,不下阴平,誓不回转!” 荀襄捧着冰凉的铜壶,真诚道。 第468章 钟繇张张嘴,叹了一声,“贤侄何必如此,你若有失,我如何见公达、含光。” “若不能战胜袁氏,我又有何颜面回见叔父!”荀襄正色道,“还请钟公与我勠力同心,共击袁氏!” 望着那张容貌年轻俏丽,神情却严峻肃杀的脸。 钟繇还要叹气,竟叹不出来。 稍倾,才又轻轻一叹,“荀氏英才何多如此,实令人羡慕还请将军放心,”他拱手郑重道,“我必尽心竭力,不负将军嘱托。” …… 绿纱轻垂,室外炽热,室内却一片清凉。 八岁的曹丕、六岁的曹彰、三岁的曹植,趴在门边向里张望。 在室内幽僻的一角,一个大的洗衣盆里放入几只小碗。 荀欷将刚提上来的井水,倒入两器,碗中只倒入小半,剩下都倒进大盆,回头就看见这三个小孩儿。 他冲三人一挑眉,“进来吧。” “荀兄。”年纪最大的曹丕,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阿母听说荀兄要了许多硝石,不知是何作用,让我们兄弟三人前来问询。” “看着就是。”荀欷对这几个长得不像其亲爹,细眉秀眼的小孩没什么恶感,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最小的曹植有些害怕,但见两个兄长都走进屋,也连忙小跑跟上,一把拽住曹丕的长袖。 荀欷不看他们,只是将一木桶硝石,倒进大盆中,拿起一根洗衣棍,飞快搅拌。 清凉之感,很快蔓延开,曹植忍不住想凑过去,被曹丕一把拉住衣衫后领。 过了一盏茶,荀欷又向盆中倒入一桶凉水,一桶硝石。 如此又搅拌了半刻钟,这才停下手。 他探手从盆中取出一只碗,向三人笑了一笑,“不是想知道我要做什么?来看吧。” 他形容俊美,一笑曹植就不害怕了,当下挣脱了并不严厉阻止的兄长,蹦跳到荀欷身旁。 荀欷将碗递给他,他就捧着碗荡了荡。 一荡就发现竟摇晃不动,水竟凝在碗中,用手指一戳,硬邦邦,冰凉冰凉。 “这是冰?”曹丕有些惊讶。 “不错,你们应当早就听闻了吧。”院中侍从必然早就呈报了。 “怎么做的?”曹彰直接问。 “你们方才不是看见了?”荀欷挑眉。 “这是仙法么?”曹丕忍不住问。 “不,”荀欷回头望了一眼案上手抄书卷,神情失落又有些释然,“是格物之术罢。” …… 炽烈的阳光庭照在庭中橘树上,将油润的叶片照得雪白反光。 窗牗下,荀柔倚在竹榻上,捻起一枚剥好的菱角,放进口中,清甜的滋味在唇齿蔓延。 一天七枚,不知不觉就只下三枚了。 短暂的纠结过,是一口气吃完不惦记,还是留一留过后,他还是用一旁的葛巾擦了手,又执起案上一张白纸。 纸上依旧是八个字“执政为民,大道为公”。 这一张,字体是飞白书,骨气洞达,清爽有神,显然蔡伯喈并未敷衍他。 荀柔端详了一会儿,仍然觉得太文气了,差点气魄。 但长安城中,以书法著名者所写的都在此处,就连堂兄荀文若不好大字的,他都邀了来,却没找出一张合适的。 或许,该写信给钟元常,他闪过这样一个荒唐念头。 算了。 还是用自己的吧。 字虽不好,但也没人会有意见。 定了这个心,荀柔将那一沓白纸都推到一边。 继续原本的工作。 前方战事,朝局日常,都不需他操心,有了益州粮草,更解了危急,让他得以将心思专注于更重要的事情上。 他要重修官制。 汉朝的官制,发展到如今,已变得十分杂乱。 第一,各代皇帝,像打补丁一样随意朝里面加减,使官阶上下级不分,第二,官职名目混乱,责权不清,第三,自然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政治意图。 长安官吏少了一半,原本早该补阙,连大兄荀悦都向他暗示,若是不好填补,可以从太学生中选拔,但他一直压下不提,任由朝中剩下的官吏,包括自家堂兄工作量大增,自然不是因为官吏中谣传的,他舍不得发放俸禄,而是想要将新官制做出后,再依照增添。 一国之大事,古人说“唯祀与戎”,后来则总结为三件事,官僚制度,税收制度以及国家暴力机构。 三者综合,可以体现出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 赋税的改进,需要与生产力的改进同步,否则一切改革都是空谈。 国家暴力机构,包括向内与向外,这部分他已经在尝试,但要等到和平后,才能最终完成。 剩下官僚体系,他曾经想要改,却又一直回避核心问题,甚至反过来利用了这一体系。 比如说他的太尉,堂兄的尚书令,公达的御史中丞。 若是按照正常的升迁路径,他们都不该这样快就接触政治核心。 而他按照后来王朝构架的二十七级官阶制度,将断绝后来者的可能。 谁也不能只经过推举,就通过成为一府掾吏为跳板,迅速到州郡长官之位,所有官与吏都包容在官阶内,由朝廷任免,不再任由各衙自行征辟。 同时官吏的界限再不分明,下吏也可以正常通过升迁坐上郡县主官。 第469章 若不是眼下长安城中名门望族被他清空一半,荀柔也不敢拿出这样大胆的改革。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假设一些虚衔,为将来新收复地名门大族。 将来或许会出现宋朝一样的冗官,不过到时候,总有办法处理。 荀柔将纸笔随手弃于一旁,心疲力竭,又心满意足的摊倒榻上。 第257章 凤凰展翅 大河滔滔,奔腾向东。 今岁干旱,转过壶口的河水,不如往年浚急,但因上游干旱,泥沙俱下,使得河水黄浊,如泥水一般厚重,操动船只更加困难,一旦落水,转瞬及没,船行其中,越发惊险。 “停船!” 行经一处泥滩,荀襄挥手叫停。 “喏!”收到命令的亲兵,立即高举旗号,将消息传至其他船只。 很快,荀襄亲领的五百精卒,就在河岸便在浅滩登岸。 这是由于今岁干旱,水量减少,在两山峻拔的河床间,裸露出的一条斜坡浅滩,没有草木,一脚踩上软腻的泥浆就陷下半只脚去。 不过正由于此处极狭,并非常存之地,所以即使驻扎在附近平原上的敌军,也绝难探查。 “就地休息饮食。” 荀襄再次下令。 炊饭是不能的,但反正天热,干粮就黄河水也足够。 在说服钟繇坐镇中军后,她很快准备好启程,一万大军由张绣带领,自东垣走陆路带辎重后行,她则领五百精锐,乘二十艘快船,亲自先来探查虚实。 再往前行五六十里,就是平阴。 此县位于河水之南的平原之地,距离雒阳不过百里,自平阴河床宽阔,河水变缓,易于横渡,袁氏屯于雒阳的辎重粮草,可经此段河道转运北上,所以巡守严密。 不过除此之外,袁氏兵力毕竟有限,战线绵长,也不曾注意黄河天堑下竟留了余隙,荀襄提前登陆,竟是悄无声息了。 不几日,随军的刺候探查回消息,平阴县附近袁军的守备是校尉蒋奇,其人虽无功绩,却是袁氏家将,已从军数年。 在中原多年混战中一直平平无奇的活着,这位校尉至少不会太差。 驻军为一曲部,千余人,多为步卒,骑兵不过三百,另有二三千平民,作为劳役。 城垣不高,只是黄土夯成,攀爬不难,河畔的斜坡上种了豆秆,沿河边建起码头,运送粮草。 朝廷军队进攻的消息显然还未传来,此处驻军有些懈怠,不怎么操练,巡逻也敷衍,刺候扮作流民,被守军捉去作活,并未引起怀疑,城中官舍、民居、粮草、马厩,很快就被了解清楚。 周围山坡谷地,河道弯曲,官道巡亭,野域环境,则由荀襄亲自趁夜色摸了个遍。 “诸君,我不欲再等张将军了,你等以为如何?” 三日后,夤夜时分,荀襄在藏身河道下,对麾下将校道。 “我等自然听将军命令!”她的亲卫长,典韦之子典满立即高声答道。 典满继承亲爹胆略,又从武师习得武艺,已担任荀襄亲卫有些时候了。 “小声些!”荀襄冲他一压手,神色却并不紧张,一笑道,“这几日东躲西藏,只有干粮与河水,将士们都辛苦了,再等上十几日,我可于心不忍,咱们不等他们了,冲进城中,杀个痛快正所谓,先到的吃肉,后到的喝汤!” 不必再被几十万大军的每日军务泰山压顶,她一身轻松,眼前只有五百人,却比身处大军之中更让她感到安心。 “全听将军吩咐!” 璀璨星光下,由荀襄亲自选拔出的五位百夫长,四男一女低喝,都露出一样雄心勃勃的微笑。 眼见形势失控,被钟繇指来作向导也是护卫的校尉吴云,连忙劝道,“将军不可,城中三千兵马,我军不过五百,如能能攻下此城?” “你看不起俺们?”一名山匪出身的百夫长怒道。 “况且,雒阳离此不过百里,少说有五万人马,东面还有平城,兵马一来,这五百人如何能够?将军身系一军之重,岂能如此鲁莽行事。”吴云苦口婆心劝道,“不若,还是等一等张将军吧。” “若等长庚,袁军兵马必已列阵整齐,还打什么?”荀襄一口否决。 大军一动,就是一开始袁氏不知,很快也能探得消息,倒时候必有戒备,打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啊……”吴云一呆,这才知道荀襄早就计划如此,“可……五百人,如何攻城?” 几乎想见自己惨烈的死状,他顿时眼泪都要掉下来。 “不是已有人混入城?里应外合,趁夜开门,冲杀进去,这有何难。”荀襄摆摆手,“吴校尉实在害怕,可自领本部人马城外守候。” “将军此计太险,蒋奇毕竟是宿将,就算能骗开城门,对方岂能毫无应对!城中毕竟有三千人啊!” 吴云简直要被这突然任性的大帅气哭,他能眼看着荀襄死在城里吗?他家人都在长安! “怕什么,我们三百军马,打不过,难道还不能跑?”荀襄此时却道。 “……啊?”吴云一呆,“……哪有三百军马?” “自然是平阴城中!” “啊?” 荀襄将随身皮囊递给他。 “打开。” 吴云有些疑惑的打开,却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是叔父让人从长安送来的石脂,**则燃,水扑不灭吴校尉,这下可放心了?” 第470章 吴云一愣,被荀襄直呼为叔父的……只有大汉当朝太尉,凭一己之力收复了函关以西所有土地的荀柔、荀含光了。 是夜,星辉灿烂。 又是炎热难耐的一日,城中戍守校尉蒋奇借着烛火看了一整卷《春秋》,这才熄了灯,欲借这一段困倦在暑热中睡去。 然而,就在他朦胧将眠之时,忽而听到一阵鼓噪之声,很快今晚守夜的稗将就来回报,说粮仓烧起来了。 “什么!这么不小心!”蒋奇翻身起来,“还不快去灭火!” “灭、灭不了!”稗将急迫道,“水泼上去,那火更烈,四下蔓延,根本扑灭不了!将军,怎么办?城中都惊动了!” 蒋奇一凛,此时还是清醒的,“传令城中,立即戒备!不得随意走动!但有可疑者,立斩不赦!”他下了命令,一边着甲,一边又唤来亲卫,“我亲自去”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更大的喧嚷声,声音极高亢,不似人音。 当他胡乱的披了甲,冲出院门,城中已四处冒起火光,平添许多人声呼喊,狗叫鸡鸣,到处声音一串一串的乱响,又极快扩散,让人听不出到底发由何处。 城乱了! 兵将都惊起来了! 夜色之中,虽有火光,总是晦暗难明。 他很快就看到了人,骑着马举着火焰,横冲直撞的人!看不出有多少,到处都是。 寇匪竟这般大胆…… 脑海中闪过一瞬念头。 “将军,马厩遭劫了!”一个校尉快步跑来,满脸惊惧,“马都跑了!” “拦住马!”蒋奇回过神来,指向人影,“快关门!” 火焰哔剥,人声喧嚷,响在之耳际时,吴云还犹在梦中。 他怎么也未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跟着荀襄劫城。 居然真的成功了。 与典满护卫在荀襄左右,挥动长剑,砍开身边混乱的兵卒,他依旧还有点懵。 城楼上忽而燃起一从白色火焰。 “荀将军!该走了!”他连忙向身侧道。 荀襄只着布衣,布巾裹头,面容被火焰勾勒出艳丽的线条,双瞳黑得发亮。 那神情,吴云从未在女子面上见过,那是为战斗、为鲜血刺激得兴奋的神情。 荀襄“啧”了一声,却也知道轻重,并不恋战,挥鞭打马,冲向城门。 在城门口,她一仰头,唤了一声,“下来!” “是!”城上一道女声,转眼一个劲瘦的黑衣身影跳了下来,接着又跳下一个。 “上马。”荀襄并不废话,只是看了一眼吴云。 “是!” 吴云尚未反应过来,就察觉马一重,身后贴上一个温热的身躯,随着一声拍响,马身一震,接着那马就奋起四蹄,飞驰出城。 “都出城了?”荀襄驾马东行,一面问道。 “是,”她身后亦坐了一人,那女子百夫长说话干脆,“我已数过,出城二百四十五匹马,是三百八十七人,守城的姐妹但见单骑,就上了马去,四十三个,都先走了。” 吴云满脑还在混乱中,连忙出声问,“我们现往何处?” “追上大队,一起大吃一顿!” 荀襄大声说着,一手往身前一提,竟提起一物,光线模糊间,吴云隐约辩出那是带羽的翅膀。 “之后呢?” “之后等信使,之后去平城,之后搅他个天翻地覆,乾坤颠倒!” 荀襄大笑着指向东面。 这日,夕阳燃天之际,一队残盔剩甲之兵,仓皇逃到平县城下。 …… 荀襄在河南蛟龙翻海之时,长安正流行互问官品、俸禄。 新官制自一品至九品下,每一品级,分正、从、下三级,一共二十七等。 对比旧制,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低一级,原秩只八十的小吏,俸禄全都往上涨了一等,到达一百二十石,而原本一等的万石三公,直接俸禄降至二千石。 原本十五级的官制,扩增到二十七等,大多数人都糊涂着自己究竟是升了还是降了,以薪俸论,低阶小吏多涨,高阶公卿多降。 不过,对高位公卿而言,薪俸并不重要重要,重要的是地位。 如尚书台与御史台都为二品正,比位列从二品的廷尉高了一阶,比位列三品正的太常、太仆等原九卿高了三阶,而同时原本只算吏职的六曹尚书,一跃而上,直接成了三品官,与太常等同列了。 若是放在去年,这样的新制改革,都必要闹个天翻地覆,可放到现在,留在朝堂的公卿,都是识时务的俊杰。 皇后之父蔡公,都认了四品奉恩都尉,合浦王妃之父,认了六品承恩校尉,旁人就更无话说。 而造成这一切的太尉荀柔,则在府中再一次收到了天子召见的命令。 第258章 君将行 虽说暑热难耐,病势缠绵,又有荀彧总领内政,荀攸掌控外局,每日间,荀柔自己也有几样政务需要处置。 最先自然是议定的官职改革,此令一日发出,其实至少经历了一月准备,从框架到细节处,其间种种,却非一日之功,官制既定,次后爵制也要相依修改,这件事商议时,荀攸主动领了去。 此外一同进行的,还有荀柔早存在心里的官服改制。 此案涉及典仪,呆在兰台每日抄录文书,百无聊赖的荀忱一听,当即讨去。 第471章 他雅好书画,对此事很是上心,不半个月就做出一套新的官吏服制,却因太过繁复被荀柔驳回。 依荀柔之意,官服形制越简单越好,上下统一,全不用还讲究蔽膝、袖摆、衣摆一级一级比长短,以轻便为上,端正严肃其表,在腰绶与可拆卸的领缘纹章略作区分既可,也节约布帛。 不过,这只是琐碎虚务罢,最重要的还是三件,一是军情,一是农耕,一是赋税。 军情不必说,后两件却可合为一并看。 今岁大旱,酷热,蝗灾,眼下将至收获之期,田地歉收已成必然,赋税究竟收是不收? 长安府库空虚,已是现实,京中官吏自年初就是半薪,早有掾吏下衙后,代人砍柴、挑水,补贴家用。 陇右毕竟不是正经良田,又要养马,又有长期驻军,支援关中不能长久,而益州虽富,但蜀道难行,加之一向不驯,要凭借巴蜀粮帛支持关中,也要担心当地百姓不服生乱。 今岁尚可借着查抄来的公卿家产渡过,但坐吃山空,没有进项,明岁要起兵戈,又该如何应对? 毕竟天下一日不定,就不能放马南山,解甲归田。 然而,然而,关中百姓亦苦,至今勉励支持战争,却亦非不会出现动乱,荀柔至今由记得去岁扶风的农民起义,心中犹存愧疚之情。 若非那首领李曼已死,他是极想同对方见一面的。 他并与和荀彧、大司农士孙瑞及其下粮曹、仓曹尚书商议数日,才终于定下一个看上去合适的征收数额。 又两日,有使者自陇右护送粮草至长安。 正使是前安定都尉杨秋,由于未曾抵挡住外族寇袭,以至安定惨遭劫掠损伤惨重,故贬官三级,不再镇守一方,而成了荀衍帐下监粮官,负责来往关中,运送粮草。 不过杨秋已是第二次送粮入京,与太尉府下粮曹吏交接足够,并不必荀柔亲自接见。 需要他亲自见面的,是转运副官孔桂,以及随此次粮草前来的,西凉马腾之子马超。 前者为雒阳故人,曾救过他性命,而后者则事关凉州局势。 马腾在数次试探,伫立观望,反复思量过后,终于下定决定归附朝廷,并派出其子马超与其侄马岱到长安领旨。 按照先前商定好的默契,马腾拜为金城太守,加西域都护校尉,马超为偏将军,受命回复,而马岱为骑都尉,则留在长安,直属太尉帐下。 待马超回凉州过后,陇右的朝廷军队就会协助马氏,击败韩遂,再之后将重整凉州,犁清河西走廊附近胡族势力,至于重开丝绸之路,则是后话,至少可以重开边市贸易,监视西域诸国。 这等重要会面,自然要设宴款待。 “今我父子投汉,非因天子,皆因见荀氏重义,太尉仪行,令人倾慕。” 当初在汉阳郡集市上所遇的莽撞少年,两年不见,更加高大健硕,容貌自是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很有年轻武将那种锐利锋芒,睥睨姿态。 他双手端酒前祝,意气逼人,荀柔无法,也只得陪饮了两盏,以表诚意,是夜就有些头疼难眠。 次日早晨起来,想起孔桂称心慕长安繁华,欲留此求学,荀柔正想传信与作太学祭酒的荀悦,请他代为安排,就听人传报堂兄昨日递了帖请见。 一面让人传信答应,一面默默思忖良久,待门童通报荀悦入府,荀柔便自榻上起身,走至门口,扶门相待。 “见过太尉。”荀悦长揖一礼。 “兄长如此多礼,弟何以堪。”荀柔一手撑着门框,温温浅笑一叹,“恕弟不能还礼了。” 荀悦直起身,见他倚门而立,不着冠带,脸色苍白,单衣披肩,颇有弱不胜衣之态,到底没忍住加快两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既是兄弟,你又何必虚礼?” 荀柔轻轻笑了一笑,随堂兄转身回屋,坐回榻上。 “兄长恕罪,昨日宴请凉州使者,饮了两盏,不曾接到兄长消息,今日起得晚些。” “先前不是听说,病情已渐愈了么?”侍童送来坐枰,荀悦坐下即问道。 “大概医者所谓痊愈,与我等以为不同罢。”荀柔不以为意一笑,自榻边几案上执起丝绢拭额,“不知兄长今日来,有何事?莫非太学中又有什么议论?” 不等荀悦回答,他径直继续道,“我前几日和文若商量,将近秋收,长安当开一场策试,为朝廷取才,还有各郡举贤良方正之令,也可随秋征一并传达。还请兄长安抚好太学生,勿要急躁,有才德者,朝廷必当重用。” 他一路说着,声音渐弱,到至句末又勉励抬高,越显中气不足。 荀悦渐心生踌躇,又望向榻前长案上杂乱摆了许多书卷。 “我近来懒惫,竟积压了如许事务,让兄长见笑了。”荀柔一笑道。 荀悦不免越发踟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是关于官制,太学博士俱是饱学之士,却只有从八品之官,与地方学吏一般,诸贤都以为太低了,颇有些不满。”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这时,侍童端来两盏,将一碗雪白冰酪的放在荀悦面前,递给荀柔的则是一碗汤色浓稠,尚冒着热气的药盏了。 “大兄请。”荀柔端起盏一饮而尽,又笑着向堂兄劝道。 被堂弟神色殷切的注视着,荀悦不得不端起冰酪。 第472章 “官制修改,种种原因,”荀柔这才缓缓道,“其一便是上下职份不明,地方统御混乱,博士掌教化,其学生日后出将入相,难免勾连,若再将博士官位定得太高,师生之义在,日后恐怕不出个学阀?” 荀悦默然不语,却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意思。 “不过,”荀柔又转折道,“从八品官俸禄低,身份也卑微,的确不宜,我已同公达商议,正在重定爵位,太学诸贤按其才学、功绩应当都有加封,请兄长代为转达,让他们稍稍等待。” 他这番话说完,便两手撑在榻边,有些疲惫的垂眸轻喘,荀悦则端着冰酪欲饮不饮,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件事上,良久复道,“想来,含光并非有意数次拒绝天子召见了。” 这话出口,语气已软五分,绝失先前质问之意。 荀柔终于听见另一只靴子落地,闭了一闭眼,倒也不甚意外。 上次见面,他公事公办,以保全刘协的合浦王为条件,要求刘辩进行那场君臣相得的祭祀汉高祖。 但除此之外,他实在与刘辩本人无话可说,更不想见面。 毕竟先前那次觐见实在太过印象深刻,就是他想当没发生过,都没法忘。 这里面夹杂了一些不能与人言之事,让他宁愿在堂兄面前演戏。 这病,自然有五六分真,但也有四五分夸张。 “我只怕御前失仪,”荀柔轻轻一叹,向荀悦道,“天子若有旨意,传书于我就是,非我违令,着实不能。” 荀悦一时无言。 “我也坦言兄长,我也非不能勉力而行,只是如今函关战事正灼,关中将至秋收,西北也有战事,益州尚未安定,关东诸侯岁初,各露出野心,兄长亦当听说过,伯昭被兖州曹操所囚,这般形势,我若支撑不住,朝中难道能找出一个代替我,掌控全局之人吗?” 荀悦想起岁初长安乱象,更无话可说。 “天日昭昭,我心不违。”荀柔道。 正此时,荀攸拿着一分帛书直接进来。 他脚步沉稳,神情肃然,只是满头都是汗水,乃是在日头下急行所致。 “军情有变?”荀柔却立即坐直身问道。 荀攸立在屋中,先向两人行了一礼,然后望了一眼荀悦,却还是直接开口,声音自然平稳,“凤卿攻打河内平阴,以张绣为副,将兵一万,却自领五百精兵乘船先行,若以发信之时算,如今已出函关。” 荀悦冷抽一口气,“阿音不是作统帅么?这是何意?怎么听着好生凶险?” “咚!”荀柔重重一捶榻沿,心中却转过无数念头,“不愧我家女儿,着实英武!” 荀悦一愣,觉得似乎与他所想不同。 不过,他故不知兵,见荀柔如此,心底顿时一松,“既有军机要务,我便告辞了。” “我送大兄。”荀柔起身。 “不必了。”荀悦摆手道,“天子与蔡公处,我定替弟仔细解释,勿使朝廷心生隔阂,只是天子一番心意,还望含光记在心中,待病愈之后,当再向陛下亲自解释。” “烦请大兄代传。”立于榻前的苍白青年,换了神情,似无奈轻叹一声,“就说臣请明日入宫觐见天子。” 荀悦一愣,露出疑惑之色。 “我要赶去军中坐镇,需向陛下辞行。”在荀悦惊忧注目下,荀柔平静道,“秋后长安考试,还望大兄一力协助尚书台安排。” 第259章 战略变 夏时昼长,急也不再这一时,荀柔接了军报,请荀攸回御史台处理公务,自己也先沉思一回,待暑气渐退,日影偏斜,再请他与荀彧到家中。 晚饭三盘两盏,不算奢侈,也并不简陋,菜是腌春笋,拌黄瓜,饭为藿羹,饮则淡酒,但有一碟小鲫鱼数枚,乃是从当日从昆明池中捕得,裹以小麦细粉糊,用胡麻油煎至表面金黄,骨刺尽酥。 炸鱼放在后世,让无数减肥人士爱恨交织,而眼下则足以让时代惊艳。 前一天,荀柔让厨下用这种方法做出炸鸡、炸鱼宴请凉州使者,就当场俘获了马超等一众青年的心。 不过,考虑到材料与做工,炸物虽不必熊掌、驼峰等高奢,但在这个时代,也绝对可以堂皇摆在宴席上作主菜。 今日不算宴席,故本时代餐饮文化中,丰富的酱料并没有铺展出来,荀文若案上是酱色清亮的甜醯,荀公达小盘中则只配一碟雪白细盐。 荀柔好容易搞出来万恶炸物,自己却一次都没尝过,照旧只能吃藿菜鱼羹,只是加一枚蛋心金黄莹润的荷包蛋,聊以**而已。 话说,现今他家中的庖厨,正是因为煮荷包蛋恰到好处而被聘用。 原本的庖厨,在跨年那场风波后,就被连带其他许多杂役一起辞退了,一段时间里,都是隔壁荀文若家派来支应的,后来家中人口又添,再加上也有宴会需要,也不方便一直借人,这才重新找了专业人士,不过这一回选的厨师,从前服务于公侯门第,技巧水平之高超,着实让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荀柔都大开眼界。 所谓食不语,三人各自沉默的进食完毕,漱口净手过后,即开始讨论今天的正题。 “小叔父若行,攸请追随。” “含光此行,彧请同往。” 荀柔坐于榻上,望着肃立请愿的两人,心中明白他们的担忧,失笑摇头。 “文若总督粮草,坐镇朝堂,公达监察百官,总揽内外,如何能轻离长安?” 第473章 军中不可无帅。 然而,如今阿音违背兵法行事的缘故,也很容易想明白。 其一,袁绍大军人数庞大,战力悬殊,其二,秋时将至天气转阴,其三,朝廷各军营帐骄兵悍将不驯,最后,荀襄亦自有进取之心。 临河东则逼关中,当荀柔将底线放至关中,黄河天堑一线时,未免也是对荀襄领兵的不信任。 但这也是现实,毕竟营中骁勇的并州、凉州军,回溯身家,多是在黄巾起义时就崭露头角,他最初也不过是依仗所谓朝廷大义才让这些人听命。 至于阿音,功勋并不足盖过这些人,况且还是女子之身,至于大义,自然也有,但未免显得薄了几分,当时也是不得已,揠苗助长。 荀襄能带领这样的兵马,将袁绍阻于河东,其间并无多少失误,功劳已经足够,所以,抛开无用的担忧,无论她因什么缘故轻身往战,荀柔出于私人情谊,都愿意支持。 同时,出于客观考量,此时他也必须去军中。 军中失帅,大敌当前,他这个太尉,怎能一直安坐后方? 这一点,二人显然也都想明白,故全无阻拦之意。 不过,两人相视一眼,一向寡言迟重的荀攸,却先率先开口,“尚书令坐镇中枢安排粮草调运,自不能离长安,”他向荀彧一揖,又道,“然攸既既总揽消息,其中军务最为紧要,自当跟随太尉前往军中,以备咨询。” “况且,小叔父眼下,亦需必要时,有人代摄军务。”他向榻一礼,肃然道,“私以为,非攸莫属。” 此话无错,荀柔只得问,“如此,御史台监察百官,何人可代公达为之?” “郭廷尉掌邢狱数年,用心公正,深谙律法,足可震慑百官。”荀攸立即回答。 郭鸿出身邢名之族,在廷尉任上数年,可谓兢兢业业,的确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选。 人选既出,此事也就不必再论,剩下就该讨论军情。 毕竟相隔近千里,细节模糊,马上将至阵前,到时候一切清楚,此时也讨论不到具体作战。 不过,袁绍胆敢分兵两路,露出罅隙,这是一点,其帐下重谋臣军士派系不同,相互之间颇有龃龉,是第二,袁绍虽发了一道檄文,但河北士族认得袁绍,士卒百姓却非完全不认汉天子,这道檄文虽将荀柔写得十恶不赦,但荀柔自来懂得民间舆论重要,所以先前曾一再指示荀攸,下了大功夫在此处,因此檄文也未必能全然使军民深信,故其出兵立根不稳,这是第三。 这些都是战时可用之处,却也不是重点。 重点却是 “我原意使阿音东阻袁绍,令其自溃而退,袁绍倾兵来攻关中,不能得,其重众必散,其势必散。不过眼下,我却不再做此打算 “今秋,我就要破袁绍,复冀州。” 屋中陷入一时沉默。 这是战略上的改变。 “我原本是想先稳定关中,以使百姓有生息安稳之地,无论西征凉州,或是南下益州,虽因时机而发,亦是为保守关中,以期关中稳固,民生发展,再训练兵马,徐图中原,亦不致百姓因兵马过于疲敝。”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变化,当初我写文释矛盾论,谈主、次矛盾,朝廷西迁,内外俱不安定,自然以此为主,如今内患暂除,军民用命,首位之事,自然便是诸侯,此次若非阿音忽而进兵,我原也准备待明、后年,积攒些仓粮、兵械,在行东征,既除袁绍也炫耀武威,以免使诸侯越发坐大。” “曹孟德初入兖州,何敢望徐,刘玄德初仕中山,又岂有幽州之意,至于刘表,独骑入荆州,至于祀孔定经,也不过是其野心勃勃,却又胆怯,只敢心里偷生异念,观诸人旧迹,亦非乱天下者,而至于今日,亦是时局所致。” 话到这地步,荀攸、荀彧亦无反驳之辞,都默默赞同,只心中各自沉思本身职责,如何应政略做出调整改变。 这其中,第一个要变的,自是税赋、征兵。 若想今岁改变天下格局,先前商议的两厢勉强的赋税,自然就不足了,征兵也不能再像先前一样不痛不痒。 “为振奋兵士,当许以军功授田。”荀彧沉吟片刻,抬眸望来。 荀柔沉默了,有秦朝前车之鉴,军功授田的好处、坏处,本朝贤人早分析得清楚。 不过毕竟是战时。 纵使过去数年,他一力维持关中稳定,但天下毕竟还是战乱的局面。 总来说,如今人口凋敝,军功授田阻力不大,朝廷也可以做出承诺,从远一些看,新兴军功阶层,对原本东汉以来兴盛的旧名门、公族、豪强,也是一种制衡,但长远看,这是一种豪强土地兼并的开端。 不过,世事俱有两面性,眼下的主要矛盾还是在统一上,所以荀柔还是点头赞同。 “所谓上下同心,共渡难关罢。” 剩下便是诸如张济、姜峻留守长安,协助尚书台维持关中稳定,张鲁携汉中兵卒往左冯翊戍守,防备北面的羌氐与鲜卑境外部落,而左冯翊都尉杨奉,则加辅国将军,领本郡守军往河东支援。 这是考虑到汉中兵不熟悉关中气候又远道而来,水土不服且士气不足,而左冯翊府兵战意自不必提,杨奉在之前长安内乱时,与杨彪一样摇摆两端,虽没真的闹事,却也难以再信任他镇守一方。 第474章 天光转暗,两个侍从抬着满架油灯,放在榻边。 兰脂浓香袭人,荀柔胸口一闷,徒劳的挥了挥手,也没什么作用,只得忍耐着继续商议。 官爵改革正行,他这一走,又带走公达,长安这边只有委于堂兄文若独称大局,再加上还有凉州马氏归附,都需先大略定下方略,故而事情一议,便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益州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虽则这一回顺利平定了叛乱,但益州天然地理位置决定,此处难以处置,作乱随时可能产生,而关中朝廷对此却是鞭长莫及。 三人讨论一程,总无万全之法,荀柔但见时辰愈晚,终于决定暂时将此搁置。 “不如将此题咨询太学众博士?”荀彧想了想道。 荀柔一挑眉,他是不大相信这些没有实干经验的太学老先生的。 “如此,不如加入秋后策试题中?”荀攸提议道。 “……好罢。”比起太学硕儒,人群中倒有人或许提出点建议,“安定益州不在一时,”荀柔忍不住疲倦,打了个呵欠,“望文若与公达,与我同心协力,先顾眼下袁本初。” 见此,二人俱起身,准备告辞。 将去之前,荀彧心下微微踌躇片刻,双手交握于广袖下开口,“含光,明日入宫觐见,你心中可有章程?” 荀柔抬头望去,灯火中,玉质凝辉的堂兄,依旧是大汉的尚书令。 他轻轻颔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阿兄放心,我知道分寸。” 次日,日近正午,载着大汉太尉的轩车,停在武帝所建的双凤阙旧址前。 荀柔步下马车,车前正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正是“执政为民天下为公”,八个嵌金大字。 早得到消息,亲自冠带迎候的姜峻快步走上前来,拱手一礼,“太尉。” 荀柔颔首回礼,却驻步望向那八个字。 他心中清楚,立这八个字在此,究竟有多少作用,根本不在于其他,而在于他能否成功。 但不管如何,他已披肝沥胆展现给天下人了。 剩下只有践行。 荀柔绕过巨石,再次登车,这一次,马车顺畅的驰入了宫门。 第260章 前路远 是日六月辛未,正值大暑。 荀柔乘车入宫,至殿台下,又转乘抬辇,被一路抬至宣室殿前,简直晒得发昏。 殿前黄门立即忙不迭唱名,宣请入殿,他慢慢起身下辇,在门前檐下端整了一番衣冠,缓了缓,这才入内。 殿中倒是清凉得让人精神一爽。 宽阔高敞的殿阁,去了帷幄长幔并地毯,落下窗棂,四角一丈见方的巨大铜鉴,堆着半人高的冰山,缓缓释放着寒气。 天子已然端坐,荀柔目光一扫,认出天子背后的纯银参镂嵌珠孔雀屏风,与面前的纯银参镂带漆画案,正是查抄公卿过后奉进的新物。 当初查抄目录送至他面前,果然有不少忠义躬谦的君子门第都搜出不少逾制的奢侈品,平心而论,他十分腻味这种事,但也不耽误的指示廷尉将罪状加入论刑。 只是赃物,处理起来麻烦。 公开贩卖毕竟不大好,取下金银宝石未免糟蹋,想了想,还是在堂兄荀彧的劝说下送进宫,眼不见为净。 在内官提前准备的簟席上,荀柔表面从容下拜,心里却一阵胡思乱想,分散注意。 “先生免礼。” “谢陛下。”拜毕正坐,诸多杂念霎时一清,荀柔将目光凝在案沿饕餮纹上,徐徐道,“臣文非姜尚伊尹之能,武非孙武李牧之资,至于今者,干窃重授,皆由天之幸。 “今有袁逆不臣,起兵作乱,祸害天下,当诛之以彰大汉威德,臣为太尉,当代天子讨之,以彰大汉威德。 “今日拜别,望陛下亲贤远佞,唯贤唯德,善体百姓,则陛下之福,大汉之福,天下人之福也。” 广袖臂展,继而伏落,掌心贴地,额头触在指尖。 丝绸摩挲声自前方传来,接着是沙沙的脚步,听得声音,荀柔立即直起身,目光将绕过案席向他行来的天子刘辩逼停在五尺之外。 “上次见时,先生病骨支离,朕心中忧惧,却不敢说,恐先生多心,今日一见,先生气色似好了一些,但似未曾痊愈?如此出征,恐怕有些勉强吧?”刘辩关切问道。 “多谢陛下关心,毕竟是国家大事,臣当勉力支持,方不负天下百姓……与陛下。”荀柔直起身回答。 “朕明白,先生如此辛劳,为了大汉。”刘辩虽然站着,却似束手的学生,强撑着回答问题,“朕虽心中恻恻,却也知道挽留让先生为难。 “朕相信先生,一定能击败袁逆,更愿先生保重,大汉江山社稷,还有朕都还需依赖先生。” 荀柔微微诧异,今日天子刘辩说话,比起先前颠倒糊涂,竟也有些不同。 “谢陛下关心,臣定铭记在心。” 今年这一次经历,让刘辩成长了? “先生可愿随朕同览宫中御田?”刘辩邀请道,“今岁长安不安,朕不得出宫,就在后宫清凉殿前,开了一片地,照旧种的稻米,此时稻熟,今年收成尚可,先生可愿去看看。” 没想到今年刘辩还种了稻,望着明显露出期盼之色的少年天子,荀柔默了一默,“臣自当领命,只是臣实不堪行走,恐辜负陛下盛意。” 第475章 “是朕疏忽,”刘辩露出愧色,“先生可乘辇而行。” “如此,敢不从命。”荀柔扶膝慢慢起身,默默呼出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运气。 对比起来,政治方面,他远不如曹老板手段高超,眼前局面,却远比曹老板体面得多。 毕竟,稍微想象一下,若是出现荀家版本的衣带诏事件,他未必不会成为本时空,载入史书的奸臣,而考虑到荀氏与曹氏、夏侯门第性质的不同,他最好的下场也就是王司徒。 从事后的如今看来,其中的重要原因,恐怕是刘辩的私人情感,刘辩以放弃其本人所有政治权利为代价,放弃铲除他,即使没有明确拒绝,也足够给了荀氏一个喘息回转之机。 然而,然而如今局势变化,权利易位,天子的权威随着原本依附的公族、公卿士族的消亡而消磨低落,他却并不准备回报对方的牺牲。 他要多伪善,才能会共情、同情一个,不事生产,没有能力,却受全天下供养的皇帝?同情他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只有十几个妃嫔?没有其父的宫女三千之数,只有数百?没有奢侈的濯龙园,只有二百年前的西汉旧宫? 只是出于政治目的,同时也略带私人情感,他愿意与之保持稳定协作的政治共赢关系,前提是刘辩清醒明白。 位于清凉殿的稻田果然丰硕,不过两亩,金黄灿烂,稻穗低垂,与城外稀稀零零的豆苗,可谓是对比鲜明。 周围七八个青年,都晒得脸黑,执着网,不时捕捉飞虫,见两抬辇轿至前,都弃了网上来行礼。 “先生觉得如何?”刘辩带着一丝讨好之色问道。 “天子重农耕,自是天下福祉。”荀柔忍耐的客气道。 先前他说不堪行走,并非只是推辞,实在走了这几步,膝盖小腿已然感到酸软。 刘辩其实能听出他言不由衷,心中不由一沮,却强打精神,向身旁内官道,“皇后来未?请她带阿鲤过来。” 皇后? 荀柔微惊,连忙拒绝,“陛下,外臣怎么这样见皇后?” “先生是朕的先生,如何都不算失礼,”刘辩道,“朕是想让先生见一见皇儿。” 不远处的殿阁门前已然出现数道人影,皇后蔡氏怀抱着一个幼儿,在四名侍女簇拥下,逶迤而至。 荀柔连忙上前敬礼。 “先生是天子师,妾岂敢受礼。”蔡琰侧身屈膝还礼。 这是荀柔第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这位无论当世亦或后世,俱有才名的女子。 薄施淡粉的蔡皇后,容貌清丽,神情沉雅,看上去比一旁的天子成熟许多。 一句还礼后,蔡琰不再说话,将目光投向天子。 “这是朕之少子,先生以为如何?”刘辩一醒,将孩子抱过来道,“先生还未见过阿鲤吧?他母亲梦见金鲤出水,醒来后就诊出有孕。” 父母容貌俱是不差,又显然精心照顾,襁褓中的小婴儿白嫩可爱,神情灵动,的确容易化人心肠。 荀柔看了看,虽则小孩的亲娘摆弄聪明,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皇子的确白壮可爱。” 刘辩立即神色一喜,“先生觉得可爱?待他稍稍长大,让他从先生学习如何?” ……啊?荀柔微惊。 “朕听说君臣之义,最重者托以身后,宫人都说阿鲤天资聪慧,朕想立他为太子。”刘辩神色恳切道,“朕已听说先生誓言,心中甚愧,故愿太子侍奉先生,聊慰膝下。” ……啊……两朝老臣么? 这孩子,莫非还当有个别名叫阿斗? 不,他可不敢与诸葛武侯相比。 荀柔只是忽然觉得荒唐得有趣。 这些年,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刘辩说话时,他常把中学时背下的出师表当做宝藏,现在这算是因果循环? 可他不是武侯,天子也不是刘玄德。 这是他“教”出的学生。 这也是他当年希望的结果。 太子? 荀柔望向那个婴儿。 忽而生出一些劲头。 一种真实的力气。 他的确要好好活下去,至少要做两朝老臣啊。 “臣岂敢辜负陛下所托。” 他再次拜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 …… “天子或是畏惧叔父。” 荀柔出宫之时,荀攸的车驾已等在宫门之外。 邀之同车后,荀柔将今日觐见之事告诉于他。 “若是文若在此,必要说,那毕竟是天子。”荀柔倚着车壁,一边揉腿,一边笑道。 公达小小放肆的一翘唇角,继而抹平,“叔父还当小心。” “自然,毕竟是太子。”荀柔颔首。 要九州一统,离不开天子这张旗帜,而中原汉民族农耕文明,抵御胡族侵袭,也离不开天子这面旗帜。 不过,在天之下,却总可以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长久之事,原不在一时,荀柔思绪伸展过后,又立即收缩回来。 “公达,明日我们就启程,我让杨修与张将军同行,携令去左冯翊,换取杨奉。”说到此,他有些犹豫。 杨奉本人的战斗力,着实一般,然兵马又毕竟不足,他真是想用,却又不太好用。 “不如令其驻守大阳,防范淳于琼。”荀攸道。 “是我疏忽,陕县以北,河流是宽缓些,若要渡河,也非不能。”荀柔点点头,继而一笑,“也好,他祖籍弘农,正当让他和杨德祖看守老家,也不怕他不尽力。” 第476章 荀攸颔首,表示自己正是此意。 “看来,有公达与我为谋,此战不必担心了。”荀柔又一笑。 荀攸浅回一笑,“小叔父气壮山河,自然剑扫千军。” “公达见笑。”荀柔后仰,在马车颠簸中望向窗外,他知道自己眼下显得有些亢奋,“我只是,原本厌烦入宫觐见,如今忽然觉得,也还不错,竟能检验真理 “果然是,物质决定意识啊。” 见荀攸露出疑惑的神情,望着他皱眉,荀柔又忍不住一笑。 孩子是未来,让他眼前忽然似延长出数十年光阴。 抽象之物,忽然变得清晰可见起来。 “前路迢迢……令人心气开阔,踌躇满志。” 第261章 论战况 与荀襄当初一样,荀柔选择只带少量精锐士卒,乘船行水路,经华阴,河北、陕县,至中条山下下阳城此时与袁氏军队对峙的前线。 全程耗时九天。 之所以是下阳城,不是原本中军驻扎的东垣,自然是因为消息来去,再加上他赶路的九天,军情已生变化,袁氏先得了消息,乘势进攻,朝廷军则一路退守至此,才借周围地势稳住阵脚。 只能说,河东山伏水横,实在是用兵之地,袁绍穷兵急武也是被逼无法。 至上岸,荀柔命人张挂起旗帜,招各营将校至主帐议事,等待期间,则先进内帐,躺上床休息。 休息也不能休息好。 这一路黄河颇为湍急转折,他原本不晕船,这一回却颠得翻江倒海,眼下躺平依旧如卧舟中,觉得风颠浪急,摇晃不止,欲吐难吐,最后呕出些清水。 不得已,只能请来在军中坐诊的张机,用艾灸配合银针略加施展。幸好仲景兄依旧可靠,竟渐渐平复症状,让他慢慢睡沉。 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待他睁开眼睛,光线橙红,尘埃飞扬,周围物景笼着一层柔光,俨然已近黄昏。 榻边席上,盘腿坐着一个荀公达,握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天光渐暗,恐损目力。”荀柔声音由带沙哑,撑坐起身,搭在身上的弹墨氅衣滑落腰间。 “小叔父醒矣。”荀攸随手弃了书,起身两步走近榻边,“让亲从进药来,可否?” “好罢,”荀柔皱了皱眉,却也知无可奈何,“众人聚齐了么?” “除氐将千万、羌将当良贾,以及张绣、徐荣四部在外,其余十七将,俱已至营中候见。” 药炉本设在帐侧,这边荀攸才向帐中侍立的亲从一挥手,转眼两只冒着热气的陶碗就端进来。 一碗粥,一碗中药。 “张君道空腹服药伤胃,然营中简陋,小叔父且先将就用些。”荀攸先接了粥奉来。 “这是什么时候?我难道不知?”荀柔看他一眼,接过碗,“你可见贾文和、钟元常二人?” “尚未,”荀攸束手于侧,“私以为小叔父欲先见二人,已请他们单独小帐等候。” 荀柔刚睡醒一觉,正是精神清醒的时候,虽觉得他谨慎过头,想了一想倒也没在这点上纠缠,点点头,“就请二公来此相见吧。” 自然,不稍片刻,钟繇与贾诩二人就被领进帐来。 “臣失职,不能规劝荀帅,还请太尉治臣之罪。” 一拜过后,钟繇当即请罪,贾诩一声不吭,倒也同他一起拜了。 “行了,”荀柔此时已穿上了外衣,坐于榻上,闻言只摆摆手,“她是主帅,你们是谋臣,况且,腿脚也长在她自家身上,你们难道还能绑了她?先说眼下军情罢,军报毕竟太简略了你们究竟怎么是商量打算?” “是。”钟繇恭恭敬敬拱了拱手,看了一眼贾诩,确认对方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细细解释起来。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眼看秋收,袁军并无退兵打算,自然是有入秋,天气转凉,就进行决战的准备。 战略意图到如今,也并不难猜了,不过是先分两路,再等合适时机,弘农处一支从后方某处渡河,两面夹击朝廷军队,这样一来,也直接绕过了难以攻下的函谷关。 这也是对方看出我军,人马虽精却少,不能布放严密这一弱点。 但相对的,彼方要作口袋,弱点也很明显,也就是战线过长。 所以,南线走大河南面的弘农,三万人部队,这数量不多不少,让我军若想要分兵渡河攻击,很难确定人数,若多,则未免顾此失彼,毕竟还是河东郡更重要,若少,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而若不攻击,那就要布防,沿河布防,也需要兵力,况且,能渡河的地段,与前军颇有距离,这也能达成最终分兵的结果。 而北面,则由袁绍亲自领兵,不断彼此消耗,但毕竟对方人数更多,正面打起来,多少还是有些吃亏。 这计策整体没有问题的,针对性强,正、奇结合,也并没有太复杂的微操作。 当然,这也是袁绍见朝廷内乱,荀柔不能掌兵,这才趁虚而入,且也未免太小看朝廷五万余精兵悍将的战斗力,也未免小瞧了我军的智慧。 总结袁氏计划,有四个疏漏,或者错误,一则,分兵两路,相隔大河,彼此难顾,二则,河内未定,却竟于此转运粮草军械,三则,客军作战却拉长战线,深入腹地,四则,过分贪婪,若彼只取河内,则将来不说,这次是能够凯旋而归的,但其不顾粮草消耗,却一心歼灭朝廷有生力量,且不止要河内,还想要河东、弘农,这就人心不足蛇吞象,要自己噎死自己了。 第477章 但话又说回来,荀柔其实也理解。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袁绍眼下不遏制朝廷的扩张,再等一两年,那就只能坐以待毙。 袁绍敢在这时候逆势而起,那又岂会是适可而止? 况且,只拿下河内,对重心在西的朝廷,也实在算不上多大打击。 再说回我军。 人马数量的劣势,显而易见,绵长的防线,处处分兵驻守,纵使占据地利,也是麻烦,但战事开始,彼攻我守,这当然是不得已。 又何况荀襄这个青年女子挂帅,会有人心不服,钟繇与贾诩固然尽力辅佐,其间有许多谋划,有效的阻滞了袁军步伐,但敲边鼓的与正主,还是有差别。 荀襄初次挂帅,难免手足无措,最开始的战略趋向保守,到后来,终于看清想透,也决定改变战略,钟繇与贾诩的智谋才得以伸展。 应对袁氏口袋一样阵型,我军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锥出囊中,集中一线,直接从底部给他捣穿。 毕竟袁氏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函谷关。 只要函关在,我军就有东出的气口。 眼下张绣东行的一万兵将,此时正停在函谷,以为两边接应。 而退至下阳,也是因为分兵过后,军中失了主帅未免有些慌乱,而避让袁氏锋芒。 “……繇只是未想,凤卿竟如此悍勇,以五百人就敢于敌后突袭。”钟繇苦笑摇头道。 荀柔默默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一直未发话的贾诩,“文和也是一般想么?” 贾诩沉默与他对望,几息才道,“袁绍大军俱在河东,河内空虚,诩以为荀帅如今在河内,并无大碍。” 钟繇默了一默,才轻轻颔首。 荀柔唇角勾了勾。 这才对嘛。 单说阿音,她的行动固然有突然的成分,但以钟元常、贾文和两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一点都没察觉,怎么可能,不过是对比利益得失过后,默许罢了。 毕竟,除非发生意外,比如中了流矢,如阿音这一级的将军,即使战败,死亡的可能性远低于一般士卒,最多不过俘虏,至于发生意外若真畏惧至此,那就不会从军了。 “如此,判二位各三十脊杖,可有不服?” 在军中,这只算轻刑,两人俱无怨言,当即领下。 “不用去衣,在主帐前打。”二人将出时,荀柔忽又补充一句。 待二人出去,他才端起半凉的药汤一饮而尽。 “不管如何,地方选得还不错。”他神情倒是始终镇定。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当然只能向前看。 下阳城,在本朝没什么名气,不过是中条山脉中段下一处城池罢了,但在《春秋》中却是浓墨重彩一笔。 此处为虞国都城,临接中条山的颠軨坂道,这条道,就是成语假道灭虢中那条道。 春秋时晋借道虞国伐虢国,灭虢过后,晋献公又以礼物结好虞公,以会猎为由,从此道出,将虞国也覆灭了。 这条道,正是河东郡,沟通南北的唯一通道。 荀攸点点头,“小叔父之意,在此一决胜负?” 荀柔一笑,向侍立在侧的亲兵道,“去大帐前看看,若是行刑未完,就传我令,先存下十杖,以观后效,若刑毕,那就算了,然后擂鼓升帐,我即刻就来跑步去。” 亲兵干脆应和一声。 先后到达的诸将,眼下已等候多时了。 先前自然不乏议论,荀襄挂帅,离京时不见荀柔露面,长安种种传言,人头滚滚,听闻官制更改,不知他们前途又如何。 除高顺天生严肃,不近人情外,其余众人难免聚在一起谈论。 直到钟繇与贾诩二人,并同军中掌刑吏一道出现,接着木架立起,二人一声不啃背帐跪下,手扶横拭,两边各两个行刑军吏,举起木杖,第一声棍杖撞击肌肉,并伴随人忍痛发出的闷哼,帐中众人顿时噤声。 却不是众将皮糙肉厚害怕杖刑,但眼前被杖责的是什么人?若这等人物都要受杖,那他们又要如何?让主帅作前锋,他们这些人有算什么? 随着这一声一声的杖刑,大帐中气氛逐渐凝重,不少人都坐立不安起来。 纵使随钟繇自雒阳退回时,招揽的公侯之后小将张参,以及原为贼渠帅的张晟,也在这种气氛中紧张起来。 不一会儿,又见一亲兵穿戴之人,上前中止刑行,并说出暂寄十棍,以观后效,而听见两人应礼跪谢后,众人更是已经麻了。 所谓携云握雨,所谓翻云覆雨,所谓生杀予夺,正是如此。 升帐的擂鼓响起,虽还不见人,众将还是都连忙列队站直,屏息肃立。 鼓声中,一身布衣布履,素巾束发的荀柔,缓缓穿过众将,行至主座。 第262章 军帐议事 时近黄昏,帐中光线已不甚明亮。 盔甲在身的众将,由于接到命令仓促赶来,再加上天气炎热,都有些灰头土脸,直像列于帐中的两排土俑。 病后身形越发飘逸的荀柔,徐步自众将中穿过。 不戴冠、不着甲,单衣布履,丝巾束发,一身清淡,袖摆如云,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将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吸引过去。 荀攸自随他身侧,再往钟繇上首静立。 荀柔绕过主案后,转过身,腰间细碎金光一闪,正是主掌天下兵马的太尉金印。 第478章 “呼”一声急促吐气声,在静默的帐中突兀响起。 市井游侠出身的张晟,在众人瞩目下瞬间涨红脸,刚才从太尉入帐,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这会儿一松气,动静不免就大了些。 荀柔轻轻看了他一眼,向亲兵一挥手。 门口鼓声戛然而止。 众人抱拳,轰然见礼,“拜见太尉!” 荀柔目光缓缓扫过屋中众人,凡受这一视者,都不由得低下头,不敢相对。 “虎符何在?”将众人看得低头后,荀柔又将目光投向贾诩。 贾文和果然从袖中抽出一枚长匣,双手奉上。 荀柔打开匣子,铜身金字的老虎立于其中,展尾降膝,瞠目竖耳,凶悍欲噬人。 他将两半一齐取出,置于案上。 本来该刚才私下见面交接的,一时忘记,不过忘就忘了,也不甚要紧。 “去岁、今岁,两载蝗灾,百姓饥饿,府库皆空,却竭力供应军中一切用度。而自开战以来,粮草、军械、俸禄、赏赐,不曾一日不及,无有一日亏待。”荀柔负手身后,叹了口气,“这一仗,打成这样,不说我身为太尉难堪,又如何对得起竭力支持的关中百姓。” 众将俱默默无语。 “太尉,这作战不利,需怪不得我等吧?” 忽而一将昂首反问。 众人顿时心中一惊,连忙看去,却是并州人魏续。 亦是已故长平侯吕布的小舅子。 吕布原本所属亲兵,以及先前以不听号令、炸营等被斩的郝萌等部兵马,多归此人,故所领部曲达五千人,其中还有两千骑兵,在营中算是第一等人物。 “难道俺有说错?也不是俺们说退,都是军帅让退就退,军师让退就退,俺们听命而行,还掩护辎重粮草。战事不利,怎能怪俺们,要说还不都是那女” 荀柔静静的凝视过去,眸中不含一丝温度。 魏续到底没敢说出多过分的话,却也满脸桀骜,“这几个月,天气大热,俺们也不曾逃战,也听命调遣,俺们与众将士,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粮草,将士阵前打生打死,难道不是应当吗?” 众将不如他敢胡说,但此时心中各作何想,却只有本人心知。 “的确。” 然而,令人没想到,荀太尉此时竟出言赞同,甚至轻轻颔首。 “兵士保卫国家,舍命沙场,的确该受供养。” 魏续乖戾不满的神色僵在脸上。 “荀凤卿身为主帅,本该征讨袁逆,却节节败退,本该坐镇中军,却擅离职守,如今只念她有将功补过之心,又孤军深入贼占腹地,除其帅位,降为振威将军,其余罪罚,待其归来再论。” 振威将军,已非常号将军,仅是杂号,略比行军校尉高一级而已。 从车骑将军降至此,所罚不可谓不重了。 “河南尹钟元常,军师祭酒贾文和,俱有劝导之责,而不能行,任其妄为,各杖三十,以其近来劳苦,暂寄十杖,这一场刑,诸君当也看见了。” “至于诸君”他再次环顾帐中诸将,见大多人露出紧张,或已认命露出丧色,而如魏续等个别,虽则紧张,脸上还要佯装出桀骜之态,继续道,“虽然空耗粮草,军心松懈,士气不振,但确与此战成败无关。” 一言下定,恳切客观,态度平和。 众将或松气,或放心,或反生愧,表情神态,不一而足,其中又有魏续,昂然眄视,似有得意。 “自今日起,军中一应由我接管,军命如山,望诸君谨慎以待。”荀柔至此话音却一转,“军刺监(掌刑吏)何在?” “卑职在!”刺监本就有维持营帐秩序的责任,自然列在帐中,应声出列。 荀柔一见,认得此人,故直接发问,“咆哮军帐,不敬上官,军法如何处置?” 众将之心又是一悬,至于显然被点名的魏续,心态几番起伏,此时直接慌神了。 “杖五十。”刺监果然干脆道。 “什么!”魏续失声大喊。 “拖出帐去执行,”荀柔又一挥手,“去甲就是,也是不必去衣了。” 自有健卒上前,两边各一挽一架,不顾其人挣扎,拖向帐外。 “太尉!”“太尉容情!” 魏续既掌五千精卒,其手下的三名掌军校尉都够参加军中议事,此时都连忙站出来,拦住执刑兵去路。 “曹性,曹子慧,你要阻拦军法?”荀柔却直接点了三人中为首之人。 此人出身军卒,在西征凉州时,还只是什长,却因显露出聪明,被学吏推荐到他帐下受过教,连“子慧”这个字,还是他取的,正因爱其聪明。 如今一路升至了校尉,当然也不是什么巧合,乃是锥在囊中,锋芒自露。 军规在前,恩义在后,为魏续则是军中循例,至此,曹性将头一低,向荀柔表示臣服,继而干脆后撤一步。 他一撤,三人成众的气势就没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又何敢在主帐这样地方,继续威逼。 “拉下去。”荀柔也不多理会,挥挥手,魏续这次便成功拖出帐去。 正好刚才架子未撤,将其两手各往上一捆,衣甲一剥,露出里面丝袍,执棍军卒也还在,也是两人,左右上前,举起杖就是噼啪皮肉脆响,伴随咿呀痛呼惨叫。 虽则魏续武将,比之钟、贾二人皮糙肉厚,但一则,执行者也知道前两人是士人,下手小心拿捏,生怕将人打坏了,二则,毕竟翻了一倍,还没有个寄存。 第479章 故二十棍打完,钟、贾二人还能强自行走,五十棍一去,魏续皮开肉绽,只能趴着喘气。 令魏续亲兵负之去给张仲景兄加班,荀柔再次环顾帐中,见众将总算沉静下来,个个老老实实,没有最初那种浮躁心乱、茫然四顾的神色,这才稍微满意。 他坐下来,命人张开帐中舆图,让众将各自报上各处下寨位置,人马、军械、存粮数量,又让贾诩上前指出不能前来的千金、当良二部位置、人马,以及所探得的袁氏兵马所在,以及所有情况。 羌将当良贾守在箕关,以免袁氏走轵关陉入河东中部,氐将千金则在四十里外砥柱山,探观袁氏行营,以为前哨。 这两部都是荀柔亲自收服,忠心不必说,重要是以精悍步卒为主,适应山地作战。 因于地形,现下本部所有营寨形制,近似三角,北面就是中军所在下阳城,向南近大阳,向东延伸成锐角,绵延有二十余里。 角尖处是荀襄本部五寨,形成三角,并后展出两翼,相互相依,下阳中军部分环绕则是荀柔本人曾提拔的三个小将,和张绣留下的胡车儿一部护卫军。 南端大阳城也是荀襄二部人马,而原属吕布的六部兵马则被裹挟在中间,果应方才魏续所言,在撤退其部多半是负责押送辎重粮草。 照此看,钟繇与贾诩也算预备齐全,无论是退入中条山中,据山相持,亦或是等他前来亲自主持,都先有准备。 再说袁绍,其一路追赶,也是意气风发,好在帐下也有能人,前两日抵达砥柱,却也稳住,没有立即冲过来,在砥柱之东,一片略有起伏的丘陵之地下寨,连日试探。 彼前军距离砥柱三十余里,距下阳城七十里,据前军五十里。 “依前意,你等是想退守中条山颠軨坂?”荀柔眉心一凝。 钟繇点头,“此道出为安邑,乃河东首府,袁氏贪婪,恐怕忍耐不住。” “可若其果然贪婪,将南线淳于琼一部招来渡河,虽则未必不能阻挡,可我军也会折损吧。” 钟繇顿时语塞,拱手不语。 “文和?” 贾诩只能开口,“军中无帅不能调度,只好如此。” 说完却也一拱手,垂眸而立。 “确实如此。”荀柔一笑,“元常兄不如文和坦荡。” 钟繇张了张口,只好摇头失笑。 “虽则只为拖住袁氏大军,不过如此形胜之地,不大胜一场,未免浪费。”荀柔扶案起身。 众将顿时精神一振。 “听说张绣在函谷关?”荀柔却又转移话题。 “是。”钟繇道,“他原要东出,徐将军却不敢放他。” “徐荣太谨慎了。”荀柔摇摇头,“不是说要攻平阴么?让他攻去。”他垂眸想了想,“再去信与友若,让他发常山兵马南下。” “是。”这回应声却是荀攸。 这两个命令一下,帐中个别将领顿时露出思索。 “诸君!”荀柔扬声道,“想必诸君多已听说长安文官改制,也必当想过自家前程。将为兵者,所求不过两处,一则为其志,保家卫国,成就大业,不负大义,青史留名,一则为其私,封妻荫子,升官发财,长享富贵。” “武将之富贵爵禄,之留世威名,皆要从军功上来。诸君从我,自来知道我从不吝惜奖赏。如今不使朝廷安定之人,只有袁氏,袁氏平,则天下安,诸君从我平袁氏,便是安定天下的功臣,封功绶爵,不在话下,惠及子孙,故所应当,待承平之日,修文息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绝不会发生。所谓,君等不负我,我必不负君也。” “天下久盼安定,眼下,袁氏轻敌冒进,不知兵法,不通地利,已然陷入必死之地,只需一战,可定胜负。”荀柔提了提气道,“此乃天授之机,望诸位同袍与我一道,驱杀袁贼,复我中原。” 承诺许下,口号也热血的喊过,终究要落到实地。 “曹性,你今日便领本部兵马在瞿周西北下寨,这两日,若袁氏来攻,则从侧翼击之。” 瞿周,自然是荀襄本部顶在前军的一支将领了。 这次战役,荀襄本部人马因为总冲在阵前,死伤着实有些惨重。 然眼下来不及大动,只能稍加补充。 “是。” “固守即可,彼退亦不必追击。”荀柔补充一句。 “宋盂、罗胜、张晟、张参,”前二人是他拔擢的偏将,后二人则是钟繇退出雒阳,所带领的两支义军,“你四人,分两路,退至颠軨坂两侧山坳,择地露营,安排工事。” 四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列应命。 剩下五人便是吕氏并州将领。 荀柔自然也都认得,他深深看了高顺一眼,这才道,“高顺往下阳,宋宪、侯成、成廉与娄关、符燕。” 最后被点的魏续属将二人,犹豫着低头听命。 “你等分出人马填塞空营,每日照顾灶火,四面巡行,以为疑兵。” 几人面面相觑,亦领下命令。 吩咐完眼前众将,荀柔顿了一顿,“还有杨奉,就不必去陕县了,在虞城驻扎听命。” 此一时彼一时,在长安时哪想到,会退得这么快。 荀攸也立即道了一声是。 荀柔再次环顾,发现最后还少安排一人,“元常兄,如今退出河南,你这河南尹,有些不便,不如转入军职?拜君为军司马,参议军政如何?” 第480章 钟繇愣了一愣,心念一转,明白日后恐怕再难涉文政,而武职又前途未卜,但此话却也非自己所能拒绝,只能上前一拜受命。 “军令无情,违误当斩,还望诸君谨慎行事散帐!” 第263章 所惜佳士 晚霞渐暗,营寨中炊烟四起。 各自受命的众将,轰然一应,都各归营寨,谨慎按照军令行事。 自今日起,全军将只有一个声音,只听一人号令,一切骄兵悍将,将只是数万大军中的一部分而已。 数年充沛的粮草、公平的赏罚、平等的升迁、体贴关怀,及时的俸禄与抚恤,任何一个统帅能做到其中之一,就够得士卒之心,更何况扫荡关中、平定陇右、收复益州的功勋,再见曹性这般,贾诩、钟繇这般,更见了魏续这般,各自都心怀一凛,各自警醒。 只有受了棒伤的魏续还留在主寨之中。 倒不是他几位下属无情至此,只是散帐之时,其两位下属相互拉扯下,上前询问,就被荀柔难看的脸色与一句话逼退 “难道二位以为我要借此杀他?我若要杀,魏续如今焉存性命?” 二将顿时惊惧不敢言语。 “你等自回去,大战在即,约束士卒,磨砺兵马,不要懈怠,万不可延误军机。”荀柔缓了缓神色,“魏将军在此,自有太医院医工照管,随中军迁动,何须担忧此战若平,并州南北无阻,你等难道不想回家乡看看?” 他言语温存,神色和悦,切切真情,一语落入几人心底。 纵使并州男儿一向志愿跃马中原,可又有几人心中不依恋故乡? 二人顿时露出感怀之色,荀柔少不得又言辞温切的宽慰激励了一番,这才将心潮澎湃,将主将也忘记脑后的二人送走。 这一走,帐中一空,只剩荀柔、荀攸与几名亲军。 贾诩、钟繇二人早各自回帐治疗棒疮去了。 “小叔父?”荀攸凑近,关切一问。 他比那两个偏将明白,知道荀柔脸色难看不是针对他们。 只是,到底也不好问得太明白,影响军心。 荀柔在原地站了一站,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无事。”接着却又轻轻道,“这两日军务,要辛苦公达了,若是做不完,也多分给贾文和与钟君,我看今日那二十杖,打得轻。” 这一话,不免引得刺监紧张,连忙请罪。 荀柔却只摆了摆手,并无计较之意,让其人自去,自己也携同荀攸走出大帐。 西面天空还有一抹淡白,东面夜幕上已挂起一弯新月。 归帐也不过几步,荀柔其间停下来,关怀慰问附近几个围着篝火的兵士,然而一步入小帐,他就支持不住,脚下一软,若非荀攸扶持已跌倒在地。 至扶至榻上躺倒,却神情怔忡,脸色灰淡,已然人事不知。 张机再次被急忙请来,直摆弄了半日,方才苏醒。 先感疼痛,继而忽觉听到蛙鸣虫喓大放,灯火昏黄,荀柔垂头见两臂上灸瘢点点,恍惚间舒了口气,“我方才昏过去了?” “是。”荀攸答了一声,却隔了一段距离。 荀柔抬头,却见他没有先前闲适,桌案上堆满文书,几乎遮挡得只剩一个头悬在文书堆上,此时却弃了笔,走过来,“叔父现在如何?” “还好,”荀柔想坐起身,一时间却酸软眩晕难持,只得继续躺平,“我只是先前过于紧张。” 几万大军,不由得他不紧张。 他自己清楚身体状况,故得当堂拿捏一番,不止要验证自己在军中威严,还必须让众人亲眼见证,如今自然知道结果是好的,但事前谁又敢保证? 那毕竟是十几个手握军队将领,是人,不是十几个木偶,几个月中,甚至就是突然,心思想法变化,并非不可能发生。 要是之前,他自然可以从容处置,但如今不是身体未复,精神体力俱不如从前,也是没办法。 思即此处,他不免为身体不佳失去控制力,进而心生烦躁,却又强自按捺下去。 “张君也如此说,道叔父舟船劳顿,又兼劳心,才致忽然昏厥,只是毕竟依旧身体未复,不可操劳。” “我明白,所以才想速战速决。”荀柔道。 “小叔父之意,果然要在此与袁氏一决胜负?”荀攸再次问了大帐议事前同一个问题。 “公达以为不妥罢。”荀柔轻呼了一口气。 “中条山颠軨道虽则峻险,然毕竟山窄路径短,不如王屋山坚厚。”荀攸直言道。 “是啊,否则袁氏怎会入瓮?”荀柔轻轻一笑。 与连接太行山脉的王屋山比,中条山脉虽然高峰处也够高,山势也险,但整个山脉却如其名,只有一条而已,东西延伸有数百里,但南北宽处不过是二十余里,窄处不过十余里。 纵使形胜,但十余里的小径,靠着兵士勇猛,未必不能凿穿。 这才是袁氏敢于追击至此的原因。 否则,袁绍手下谋士,难道真的白白名扬天下? “其实,我与钟、贾二公之意,并无不同,只是先将袁军主力迟滞河东。”只是钟繇二人是想对峙拖延,他却是想直接物理消灭,但意思却一样,袁氏的根基在冀州,河内、弘农亦有人马,且不说此战战场胜负,要覆灭袁氏,没那么简单。 “袁军的确一战可定,但除非袁绍于战场上被流矢击中,否则一战而定处,并不在此,不过多些杀伤,终究要兵出河北。” 第481章 “正是如此。”荀攸颔首,继而起身,“小叔父且安歇。” 说完即回转案后,捉起方才弃下的毛笔。 荀柔见此,愣了一愣,继而失笑摇头,到底承了他的好意,只是嘱咐亲卫,又添了两盏油灯,将案头照亮些,自己则向隅阖眼睡去。 次日,他免不了先巡视了城寨,再往颠軨坂内观察。 河东郡他曾滞留许久,也算熟悉地理,但颠軨道却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 细论起来,这还是他打的第一场硬仗。 过去那些所谓百战百胜中有多少水分,他自己非常清楚,若非大汉一张大旗在上,哪能这么容易收复陇右四郡。 但袁绍与过去的对手显然不同,过去的对手,开战前见了大汉旗帜,心已先怯,存下战败投降之念,几乎都是一战不成,倒旗投降。 袁军却不会如此容易。 袁绍在冀州耕耘数年,起兵之时必已心意坚定。 所携之兵力,即使处处分兵驻守维持,至眼前仍有超过五万,这还不算往来运送粮草的民夫。 不过,既然终究要短兵相接,想这些也无用,只想如何破敌,如何增加己方优势,而降低敌方优势。 “骑兵在山间机行动不便,终究要靠步卒厮杀。”次日,陪同登山观望时,贾诩如此道,“不过以此道狭窄,敌军人数虽众,却也无用了。” “是,不过,我等不惧厮杀,只是此处山地陡峭,虽布伏兵,然为引袁军至,山上不能筑墙阻拦,兵势又不厚,恐为之冲破。”偏将罗胜亦道。 “也怕袁氏抗着大盾,直接冲突出谷吧。”荀柔轻笑道。 罗胜、宋盂二人当即不敢言语。 贾诩却一点头,“正是,还需一军当道堵住袁氏兵马,三面围攻,方可奏效。” 至于堵不住有如何,也不需废话了。 “这便是文和与钟公,不敢与袁氏交战,只想依山固守的缘故?” “不错。”贾诩坦然,“我等俱无此等猛将。” “我知道了。”荀柔点点头,“今日午后,贾公归营协助公达、钟公处理军务。”又向随行几将道,“你等就带兵卒在山上寻找安置弓弩射击位置,收集滚木巨石,准备伏击诸事。” 几人俱应命。 “不知太尉何往?”亲卫问道。 “去大阳,找能在狭道中阻拦敌军的猛将。” 大阳县的城防正在更换,虽还未整备,但各处也显得井井有条。 高顺听闻传讯,自胄甲整齐,出城门相迎。 彼此相见,荀柔固然已一路回忆当初自己想将高顺分出吕布帐下,却遭其本人拒绝之事,高顺却也未免想起当年秋雨中遇见的名门公子与眼前国之太尉的异同。 一路都未想出如何说服对方,荀柔干脆向高顺邀请道,“高将军可愿同我往河道一巡?” “……敢不从命。”高顺埋头拱手。 虽未至秋汛,虽然是干旱之年,但滔滔大河,依旧奔腾澎湃,飞溅如滚雪。 骑行数里,荀柔下马将高顺唤至面前,将坂道围堵计划直接告知其人。 “此任艰难,我左思右想只有将军与所领陷阵军可以当之。” 高顺沉默片刻,忽而问道,“吕将军果真病殁么?” 河水声在身旁咆哮如雷,荀柔亦沉默片刻,“我不愿欺骗将军。” 高顺点了点头,“此战若胜,我不需功劳,只请太尉许我为吕将军报仇。” “不行。”荀柔摇头。 “太尉竟惜一女?”高顺含怒拔高声音。 “家妹不得已行此事,皆是为我,按说将军若要报仇,该杀我才是。”荀柔望着他,叹了口气,“可我不可能将性命赔给吕奉先。” “我可以优容魏续,可以照顾其女,亦可以让吕氏族中为他过继嗣子,继承其爵位。”出于战前安抚其人,他做出如此承诺,“高将军以为如何?” 高顺沉默点头。 荀柔自然看出其并未心平。 高顺这样的人,心志坚定,且自有主意,认定某事时,要说服实在有些艰难。 他沿河道走了几步,终究转过身来。 “吕奉先总总行事,高将军早已心知肚明,依然如是,我原本也无话可说,但却不能眼看麾下大将,有骨鲠在喉时,上阵厮杀,心怀愤懑中,与敌对决,故而还想多说两句。” “其一,吕奉先之死,不是私情,是左右天下的大事,而事关天下,其个人便无足轻重。我汉族得以自远古流传至今,血脉不断,俱在于此。” “其二,我不止惜身,惜舍妹,亦惜关中百姓,天下百姓,惜将军。幼时学《论语》,我一向不服,常于心中反驳其语,但有一论却赞同。” “子贡问孔子,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与召忽同为其谋士,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相桓公,如此行径,是否不仁? “孔子答曰: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非其人,我等俱为胡虏。如此之仁,岂若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人知。”[1] “如其仁,如其仁!高将军,何为仁,何为义,欲守其道,当识其本。”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论语》 第264章 狭路相逢 能说该说可说的,都说尽了,丢下高顺站在黄河岸边,继续怔怔对着滔滔江水,荀柔上马转身回营。 第482章 “从各军抽调铁甲三十具,盾十枚,今日未时前送去下阳。” 已至六月中旬,天气依旧炎热,清早的军帐,即使敞开所有门窗,也难攫一丝清风。 前一天运动超标的荀柔,精神有些萎靡,勉强振作起来与荀攸,并钟、贾三人,进行战前会议。 需要讨论的问题还很多,关于前一天说服高顺的后续,作为最简单的部分,放在前面迅速过掉。 战争中,后勤武器永不会满足。 短至刀剑,长至铍戟,甚至盾牌盔甲都是损耗品。 射出的箭头,死去的兵士身披的战甲,哪怕破损只剩残片,也会回收,这才是打扫战场的主要意义所在。 所以胜利还好,若是败绩,一路的损伤都是巨大数目。 幸而关中与河东郡都有铁矿,这几年也一直尽力改进技术,损失尚在可接受范围。 “各营都要抽调?”钟繇再次确认道。 各营物资之中,除了粮草,自然是武器铠甲最为珍贵,每每分配,都是彼此相争甚至结仇的重心之处。 “对。”荀柔仰头望着帐顶,“告诉各军将校,此战若胜,我自当补偿,若谁不服,就去与高顺交换,去道中阻拦敌军。” 他当然知道各个将领心思,何处都有争执,军需入了库,就看成自家东西,拿出来就像割肉一般,但问题是这次不是全军协同的大战么,高顺的任务不是最重么,要在当面阻拦敌军,受到最猛烈的冲击,没有足够的护身甲,不止是直接送死,还会破坏整体战略,是己方阵营直接崩溃。 这道理但凡不是傻瓜都能明白,他也没精神费时费力再讲。 钟繇应了一声是,提笔将命令记在简牍上。 “将我那具御制犀制儒铠并兜鍪找出来,一并送给高将军,让他贴身穿着在里,再披外甲。” 犀铠坚硬柔韧,比金属甲显轻便灵活,做得也精细,仿佛是以前东南的贡品,他先前出征时穿戴防护,无论怎么说,也足够彰显他的态度。 陷阵营铁甲三成,皮甲四成,七成披甲率,固然是高顺本人品德清白高尚,节俭却不吝惜于士卒,但与军队平均四成,不到半数的总披甲率相比,吕奉先对高顺,似乎也不可谓不厚了。 只是厚待背后,不过是要对方冲锋在前,赴汤蹈火。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明知其心中垒块,自己昨日一言未必能消,却还是用这种施彰恩惠的方式来胁迫对方。 他也是和吕布一样,不过欺负老实人。 一念闪过,消无踪影。 荀柔将手指在案上一叩,推进到下一个话题。 料事料前,虽说临场应变,但现下的通讯基本靠喉,交通基本靠走,这一战又不同往常,他自觉倒时候难以把握,总要将战后几种可能先作个估量,商议个大概。 若是高顺不能顶住颠軨坂道,让袁氏冲破该如何应对,要在虞城守道么?是收拢残兵更重要,还是守谷口再阻击一回更有利?或是直接干脆退守安邑,集合左冯翊的援军和后续征兵之后,再进行反击?倒时候,袁军拿下黄河,必会让弘农一部引渡,再添数万人众,又该如何应对? 若是此战上下用力,能一战取胜,又该如此利用地形,纠缠袁军将之留在河东山谷间,可否借此围点打缘,消灭袁氏更多有生力量?能否趁机取回雒阳?如何防范在河对岸弘农的数万人,以避免胜负翻转? 这些都不是临期战术上的具体操作,而是整个战局战略问题,不过总得来说,就是荀柔在来河东之前便定下的战略。虽然从局部战局来看,朝廷是防守一方,但从整体天下格局,作为朝廷一方却要锐意进取,要主动收复失地,击败野心勃勃的诸侯,恢复天下一统。 在此前提下,即使真的短暂一场失利,也不可收缩被动防御,而要继续主动出击寻找破局办法。 帐中这次会议,除了讨论军事,正有将他此战总纲领传递给钟、贾二人之意,一则为日后可能出现分兵准备,二则也是怕他自己一时不能支持,军队还能有统一行动纲领。 说完大势,回到眼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开战时机选择便很重要。 于我方,若有增兵赶至,当然力量大增,于敌方,若是袁绍招至弘农一军渡河,敌我人数差距就会更大。 当然,作战是双方的,开战时机,并不能由一方想当然而定,还要看对方如何。 放至眼下,袁氏才是进攻一方,在战机选择上,处于更主动的位置。 若是我军前寨支持不住,那么何时进入颠軨道,得看对方什么时候攻上来。 “若近来无雨,前军依地利,最多坚持到七月,否则损耗太过了。”钟繇随军已久,深知彼此强弱,很快做出判断。 不到半个月,杨奉未必能赶得这样快,而长安增兵当然就更不必说了。 “倒也未必。”贾诩忽道。 见几人目光聚来,他才又道,“太尉在此,袁本初如何忍耐得住?” 荀柔已至军中消息,并未刻意隐瞒,的确一两天袁绍就会知道,甚至眼下,可能已经知道。 “如此,袁本初反倒会拖延吧。”钟繇神思顿时一转,“为稳妥起见,其当传讯淳于,让其渡河北上,两面夹击,以围困我等。” 贾诩摇摇头,“其人恃勇自傲,知道太尉在此,必会勇猛进军。” 第483章 “袁氏毕竟一州雄主,何至如此?”钟繇反对。 两种猜测,截然相反,应对之法当然也完全不同,只能取其一。 “文和之意,是其人必不会等淳于琼?”荀柔问道。 “袁军之势本优于我军,袁本初何必等待?”贾诩平静回答,“在下以为,其人不止不会等,还会全军奋力冲突,趁太尉新入军营,未曾布置妥当,冲过中条山,直接进军安邑。” 荀柔一默。 与他前后变化的战略不同,袁本初的目标,从始至终未变。 他在此处,兵力众寡对比明显,在此诱惑下,袁绍奋力出兵,想要活捉或者杀他,似乎也是很有道理。 不过对于已有多年行军经验的他来说,猜测对方意图,并不能只靠是否合理,恰恰相反,战争之中的对方行为决断,不合己方猜测之理,也是极其正常,因为对方的权衡考量之处,与己方未必相同。 “公达以为?” “如今,随侍袁本初之侧者,乃其三子尚。”荀攸却说出一句似乎无关之语,“此其后妻所生,仪容俊美,袁绍爱之,数欲立其为嗣唯其功不足以服众,方止。” 所以,结论明显。 连钟繇也再无话说。 “如此,眼下不止不能等,还要尽快撤下前寨,以避免兵力耗损,并尽快布置妥当?”荀柔顾视三人道。 “是。”依旧是钟繇积极响应。 荀柔点点头。 一场硬仗,果然是一场硬仗。 “事已至此,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望向帐中三人,“袁氏进军半载,俨然已将力竭,所以不退,也不过是勉励坚持而已,当此之时,诸君勿思退避,只共奋余勇,浴血锐进,唯此而已。” “狭路相逢,勇者胜。” 帐中静默片刻,才有钟繇低声重复念颂。 又片刻,他精神一振,拱手一揖,扬眉高声道,“太尉如此气度,恢弘宇内,无人可敌,我等岂敢不从!” 贾诩没有他情绪激烈,只跟着默默一拱手。 数十里外的袁军大营内,此时,袁绍果然已经得知荀柔重新挂帅的消息。 “确定?”跟随的许攸忍捏着胡须追问。 “这有什么可疑?昨日荀军大动,荀含光根本不曾遮掩!”与许攸一向不对付的逢纪立即针锋相对,手执麈尾向袁绍拱手道,“主公,请传信淳于将军,令其速速北渡黄河,与大军两面夹击,必能围而取之!” 坐在上首的袁绍轻轻颔首。 而被逢纪讽刺的许攸心中正怒,听他这一计划,顿时冲天翻了个白眼,“渡河传信淳于将军,再令其渡河而来,又如何速速?”他也向袁绍拱手道,“主公,以臣之见,眼下趁其立足未稳,援军未至,当即发大军,定能一战破之,若能生擒其人,则大事成矣!” “如何能草率行事?荀氏所守下阳城,乃临中条山颠軨道,其必沿此路而退,设伏道中,若大军毫无防备,追至道中,必多死伤,需待淳于将军,以兵势压之,方能取胜。”逢纪反驳道。 他却没注意,方才还点头赞同的袁绍,此时却皱起眉。 “元图,你这就是不识地理了。”许攸大大摇头,“这中条山顾名思义,乃指其山行狭长,虽说是山间坂道,不过十余里,况且两边山壁陡峭,起伏不定,就算埋伏下人手,也不可能太多,以主公之威,我军之勇,两翼掩护,中军冲突,不过半日就能冲破其阻拦,兵临虞城。 “况此后一片坦途,所到之处,见袁氏之大旗,必望风而糜倒,河东数日而得,至于关中,则隔河可望矣,与之相比,坂道之战,却不值一提。” “你”反驳便反驳,许攸还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激得逢纪深恨,好歹有些城府忍住,向袁绍低头拱手道,“荀含光久历军事,智计百出,对待其实,还是谨慎为佳。” “好了,”袁绍抬起手臂,向下压了压,向众人道,“其余诸君以为如何?是战,是缓?请各抒己见。” 众人便有说战,也有说缓,多不过泛泛而谈,只是各占立场而已。 却又有陈琳为行军主簿,提醒粮草艰难,继而有崔琰,提到荀凤卿作乱河内,呼啸成群,阻截粮道,若是两边呼应,则会造成大问题。 他这一话,帐中却无人应和。 当初知道荀襄一百人入河东时,主公袁绍一笑了之,而守河内的大公子袁谭,则表示自己要捉而纳之。 可不到一月,荀襄不止四处骚扰,还招降山匪,诱降百姓,取得许多大户偷偷支援,一百人入河内,竟发展壮大到上千人! 而袁谭别说捉了,至今连她人影都没看见,简直任其在河内出入随意,眼看成患。 这件事上,袁谭明显无能,可那是袁氏大公子,谁都不敢沾,也不敢说,也就是崔琰,敢在袁绍面前提起。 “父亲,”果然此时敢说话的,也只有袁尚了。 只见这位身处军营,依旧广袖博带,香气飘飘的三公子,仪态万方的起身,轻轻一振袖向袁绍拱手道,“以儿之见,诸公所言都有道理,但此事还需要父亲决断。荀含光不过一幸进小人,所恃不过大汉余威,如何抵得过父亲之威严,父亲挥大军而来,所到披靡,欲战则战,欲缓则缓,其人只能招架而已,我们又何必担忧许多,应当担忧的,是荀氏。” 这一番话出,袁绍果然解怡,和悦一笑,“我儿说言甚是。” 第484章 袁尚谦虚退回席位。 袁绍站起身,环视帐中群士道,“我意已决,明日整军,后日大军进发,誓破荀军。” 第265章 金风吹 过了大暑,天气却炎热依旧。 袁绍能探知朝廷军队动向变化,荀柔自然也能探得他的。 饱食、休息、磨砺兵器,分发盾甲,全军如此规模,烟尘动地,探哨在砥柱山岭一见,当即飞快折返回报。 “袁绍竟能果决至此。”荀柔得到消息,当即感叹一声。 再准备应对试探已没必要,对方显然和他一般,要压上全军搏一场。 不过,这也能理解,无论是山道后的河东腹地,还是击溃他荀含光,都实在很有诱惑力。 如此再无话说,荀柔当即也匆忙准备起来。 营寨不拆,粮草分发,各军寨有秩序的分批撤至两边山上,同时各留下一部分以为迷惑敌人,各军分百人小队行战前准备任务,有搬运安置军械,有入山伐木采石,有排布军阵,有辅助后勤,有运送食水,有放哨巡逻,有照料马匹…… 高顺带领本部兵卒,赶至战术位置,原地休息,饭食另外安排兵卒准备,以保证其充分的休息。 整个准备期间难免出现各种错乱,但好在军心安定。 荀字的大纛早早的飘在中条山西面山峰上,赤地黑字,数十里外犹能望见。 荀柔立在旌旗之下,凡有疑问、混乱,事无大小,俱可前往询问裁决。 命令与反馈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又如流水一般淌向各处营寨阵地,将每一支小队汇聚杂糅成整体。 自晨光熹微至夜幕落下,中条山并不平坦的两面山丘点点火把升起,蜿蜒成两条火龙。 “今天先这样吧。”夜间微风,并不寒冷,荀柔望向升至半空的月亮,估算时辰,“传令各营,原地休息,不得移动。” 袁氏具体何时发兵,一天、两天、三天都可能,故不能让兵卒太过疲累,而同时,已安排好的阵地位置,也不改变,以免更造成混乱。 “传令留守山下的曹性,在袁氏大军到来之前,每日命人点燃火把,彻夜敲锣击鼓呐喊,做出营寨中人丁兴旺,急促准备样子,以避免探哨与偷营。” 山上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人,要是他,就会猜测山下营寨空虚,派人夜间探袭。 能截杀一波最好,大伤彼辈士气,若是不能,也可探一探山下各寨虚实,为大军行动规划路线,当然同时也可以顺带猜测有多少人上山,每日工事预备得多少,可先有个心里预算。 不过袁绍的果决,亦或者冲动莽撞,仍然超出他的估计。 也许也是见无可乘之机,总之夜间的袭扰并未到来,与之相应的,是次日清晨的袁军全军出动。 按照先前的命令,砥柱山的千金部先行撤退,派人回报,接着,在袁绍大军抵达前寨后,前军剩余兵卒也有序撤退,转进山道,一边让颇有脚力的精卒快速回报,一边带领剩余前部摆脱可能存在的追兵,再向西与中军汇合。 袁军行动迅速,前后撤退下来的传信兵,回主营报告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天,袁军大军行进四十里,在下阳城东南面三十里,背靠黄河,下寨修整。 而荀柔又在旗下立了一日,续接前一日的工作,继续种种布置,只是比前一天停工得更早些,入夜后在下阳城中设宴抚慰氐将千金,并招与之同路的曹性一道,来作陪客。 “……荀太尉,这汉人里俺就服你聪明,你让怎么打,俺千金就怎么打,俺们兄弟绝没有二话!”身为氐族小部落首领的亲弟弟,在荀柔一直兑现在陇右对本族公平优待政策前提下,千金及其部众一直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并可谓是一直坚定立场,毫不动摇。 荀柔当然也明白对方诉求,便也立即许诺关塞草场、承认氐氏王族传承,以及各种优厚政策。 大概是他过去信誉真的太好了,千金分外激动,忽然表示要取汉姓为“荀”,让自己这一支血统以“荀氏”绵延下去。 胡族归化取汉姓,在这一时代并不少见,如前汉和亲匈奴,便有其后嗣子弟以“刘”为姓,许多部族与汉族通婚过后,也自后代改了汉姓。 这种行为归根到底,还是有些“认爹”的政治意义。 虽没说话,但列席宴会的钟繇脸色已微变,忍不住转头去看身侧的好友。 荀攸正低头夹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注意身旁投来的目光。 好在荀柔并未准备“喜当爹”,客气的拒绝了对方的真情,然后隆重推荐了“刘”本朝第一大姓。 钟繇放松之余,心底竟又微妙的泛起些微异样。 望着主席上神色和悦沉静的荀柔,幼年活泼灵巧的小郎君,已成为城府深沉,难以看出心思的太尉。 氐族大部族改姓,代表的效忠之意,身为太尉的荀含光,岂会不明白。此时拒绝固然是最好选择,可这样的权力就摆在面前,难道就没有片刻的怦然心动? 钟繇心情正凌乱恍惚,却忽而听到身边些微声响,一转头却见荀攸望过来,他此时反倒不敢与好友对视,狼狈的低下头,匆匆端起案上汤碗。 总之,这一日虽则未曾饮酒,最后也算是宾主尽欢。 次日,天光未亮,两边营寨都相对升起来袅袅炊烟。 第485章 荀柔也早早登上山坡,眺望不远处,在火把点缀下,袁氏庞大的营寨。 诚然,当人数超过三万,在所及视野中就已然茫茫无数,很难计算了,但将近十万的袁氏大军,营寨相连,一直绵延至夜色深处,目光所至所见只是一片层叠的火光,这等景观,也实在让人心神激荡。 上一次,见到这样规模的军队,这样的场面,还是在黄巾围城之时。 十一年了。 竟已整整过去十一年。 他已有些年,没有再梦见那条晨雾中的大河。 “小叔父?” 荀柔在荀攸的呼唤下回过神。 山下的袁绍不是皇甫嵩,而他也不是张角。 “传讯高顺待命,传讯各营按先前命令准备,见号令前,士卒不得随意走动,伍长确认本伍士卒及其军械,什长检查本什弓弩箭支投石,百夫长再次确认本部各什位置、人员,军校巡查本营,协调各部,查漏补缺。” “重申军规,全军上下,但有轻军、慢军、欺军、背军、乱军、误军者,严斩不怠,死后并以逃兵论,罪及三族!” “是!” 饱食,列队,步上战车。 全身光明铠的袁绍踏上战车,其第三子袁尚随侍在侧,众谋臣亦在大纛之后各自上马。 “父亲,快看!”袁尚忽然惊诧,一指向山上。 此时晨光已明,视线清晰,山上的荀字大纛拖着长穗,在风中招摇,其下站着的身影,纵看不清面目,却能看清却是一身青衣,衣袂飘摇,昂然而立,遥遥相迎,并未着甲。 “那是荀……荀含光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仰视而望,一个贼字,他怎么都难出口。 沉重的兜鍪压在头上,连视野都被限制,袁绍咬了咬牙,少有的,没有理会爱子,只是拔出随身佩剑,指向前方,“讨伐逆贼,匡扶汉室,发兵” 随着袁氏先举旌旗,鼓吹隆隆,前军挺进,这场关系着两方命运之战,就此开启。 第266章 战初捷 若是荀柔知道,袁绍父子正为他成功装逼而牙痒痒,一定会大呼误会。 毕竟,自古以来战场上为流矢所中的倒霉蛋就层出不穷,但凡抗得住,他至少要穿一件前后两片,能护住要害的两当铠。 如大侄子就被他劝,眼下穿了一件单甲,虽然略破坏形象,但是安全嘛。 风度哪有性命重要。 不过,荀柔毕竟不知道不是有意装逼,自然也不会想到对面父子的心理活动,而且对面前军,打着“文”字旗帜,擂着鼓,压了上来。 他向身边的传令官一声招呼,传令官高高举起黄色的小旗,两次。 继而,山坡两边亦有数枚黄旗连举,点缀在已秃的山坡上,零落如星。 旗号已起,登时弓弩上弦声不断,包裹着油浸布头的长箭对准山道,箭头被同袍点燃后射出。 上百支火焰,落在铺陈道口的布幔和干草上,很快燃烧成十余米的火道。 熊熊烈火炽盛,将山道充满,热烈的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兵卒恐惧,不敢靠近,顿时裹足不前。 原本预计的勇猛冲锋,却在刚开始受到阻碍,多少有些令人沮丧。 不过,文丑毕竟是河北名将,反应还是极快的。 要取水未免太远,他立即下令步卒,以什为队,往东南面平原地取土,又命役夫执铲以助掘土。 士卒兜土在下裙,冲到山口,将土倾倒在火焰上。 一队、两队……起先还看不到效果,但毕竟方法正确,火势逐渐变小。 其间,扑火的小队自然也曾遭到山上的箭石袭击,不过文丑也见招拆招,换出本部盾兵,排出人工甬道,左右保护之。 前后半个时辰,没有后续燃烧物支持的火焰,就被扑灭了,靠近山道口倒毙了二三十具尸体,这前几轮冲向火场的兵勇,被袭倒后,扑倒在火焰附近,已经烧得不成样子。 这是今日第一轮交兵的全部牺牲者。 山道余温尚在,一地混杂的焦黑土黄,零碎火星不能成势,挣扎着腾起一缕缕白烟。 荀柔自山坡上观看,觉得像是地下温泉口,地热突出的奇观。 方才,对方列盾兵举牌后,他已让兵卒停止向下射击,不再浪费箭矢。 这只是开始,他并没指望靠着这等伎俩阻拦住袁军。 最多,只算是打个招呼。 不远前方,文丑一压兜鍪,再次提枪,摧举旗帜,再次下令擂鼓,骑马领着本部骑兵,冲向山道。 显然,这一次他要亲自上场。 颠軨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勉强可容五六骑并行,文丑这一冲,队伍便四五为列,挨挨挤挤塞进道中,前端精锐还能保持队形和间距,后方却不免有些凌乱。 一、二、三……荀柔耐下心数,直到五十,其军八百骑一多半都冲进道中,他这才又向传令官下命。 这次举起的是蓝白见杂的小旗。 两边山坳中,很快各有一队披甲兵卒,推着小车,执着长刀,借着俯身下冲之力,埋头自两侧横撞进山道当中,头盔压得极低,他们并不看人,只管低头冲撞砍马。 本有些拥挤的队伍,被撞得人仰马翻,被迫停止,而冲锋的小队则迅速失去踪影,只留下几只装满干草的推车。 顿时,山上箭石投掷如雨,其间几枝火箭夹杂,将推车快速点燃。 第486章 骑兵多有甲衣护身,死伤不多,但被这一冲一砍,一拦一断,彼此攀扯,前后挤压,再加上密集的箭石打击,疼痛伴随着生命威胁感,让人心慌意乱。 有人想前冲,有人想后退,有人要稳定马匹,有人在躲避箭矢,有人想救助同僚,有人却被袍泽的马匹践踏。 有人在口申口令,有人在呼喊,也有马声嘶鸣。 后面一半的骑兵,只能看见前方的混乱,欲要向前救援,却只是让山道口更加堵塞。 至于再后方的步卒,则只能无所是从的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几人的混乱不算什么,但几十人蔓至上百人的混乱拥挤,任谁都难调理,就是队中有几个百夫长,各自陷在乱阵之中,无法维持秩序。 文丑在听到身后动静时回头,原本也想眼看只余身边几十骑亲兵未牵涉其中,顿时进退两难。 再向前就是送死了。 他只能长叹一声,放弃继续向前,拨马回转,让亲卫举起盾牌护卫,顶着箭石,一路整列收拢队伍。 又因为过于拥堵,以及躲避箭矢,不得不下马步行,然后一步步狼狈退出山谷。 这期间,便免不得有踩踏和死伤,人还算好,伤亡不多,毕竟能灵活躲避,马却死伤得更多。 这都是钱财啊! 文丑一边心中滴血,一边却让人将重伤不能行走的马直接杀掉。 待其退出山道,沿途再次留下二三十人尸,以及五六十倒毙的马尸,还有几具横倒的伤马,低声唏嘘,这些战马是受伤不能移动被要求处决,却因为骑士主人不够狠心,得以苟延残喘。 然而,大概也只到如此。 此时谁又有闲暇照料伤马,最多不过是今晚加餐,士卒得以多分下一块肉食罢了。 总之,文将军第二次尝试,也失败了。 这一次冲击,最远冲入山道一里,大概是总长的七分之一。 连续击退两次攻击,荀柔站在山岭上,却并无一丝喜悦。 彼此杀伤与损失,都微不足道。 且虽然似乎你来我往的过了好几招,但实际上,此时太阳才完全升起。 而试出的另一件事,则完全出乎意料。 “袁军这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回头对身后的荀攸、贾诩道。 至于钟元常,此时正在对面山头,负责东翼的攻防。 “方才袁本初,为何不命人助之?” 文丑被堵在山道中,而前后不继,一大群步兵就跟傻子一样堵在山前,袁绍作为一军主帅,呆若木鸡,就傻看着,哪怕派个人上前,把这些兵卒撤开,不要堵道啊。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袁绍直接再出动两军,左右一支,攀山进攻,然后大家正式开打的准备,可这捏紧的一拳,居然没打出去。 可以说,今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两次不成,士气有些衰落,但他这一鼓气,却也没能发出。 “袁本初不能如此。”贾诩见荀柔望来,荀攸却一副低头出神的样子,只得无奈开口,“否则文丑退后,其心不得安,众将之心亦不得安。” 见荀柔还有些困惑,他不得不再道,“太尉只想想吕奉先,再想想魏续就是。” “……何至如此啊。” 道理当然简单,不过是派系不同,以及同行相忌,可到这种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步,未免也太夸张了。 文丑就没有一个交好同僚吗? “以太尉在军中威望,自然不必在意这等小事。” 贾诩拱手道。 荀柔眼神一晲。 若是别人说这话,必然在拍马屁,但贾文和这一句,他听着怎么就觉得阴阳怪气。 不过这回他却也果然明白了,不就是他在中下层兵卒中有人气,而袁绍却只是通过控制大将控制军权嘛。 所以,他对待将军校尉一级,就是要比袁绍要随便些,不明白人家那种委曲。 “却也并非无一人可用,”荀攸这时道,“只是袁本初爱子,不欲令其做这等细务。” 荀柔只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不是嘛,若是袁尚出面,文丑当然也就不担心兵权,不过袁三公子大概真是体面人,不愿做这种扯着嗓子,前后奔跑,整兵列队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袁绍之所以能如此,也是人家家大业大,底气充足造得起。 荀柔暗自腹诽,袁军这边却在商量正事。 文丑一战虽退,却并未心服,反而觉得自己已抓住战机。 只是,前一次不提,这一次冲杀不成,被迫折返,却是众目睽睽,他不得不来到袁绍面前陈说一番。 “旁人都传荀含光用兵如神,今日一见却为大缪卑将已知破彼之法。” 文丑在车前行礼道。 “可笑!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同为大将的麹义,站在袁尚之侧,闻此大声嘲笑。 文丑心中虽恨,却知其攀附袁尚以为依仗,自己虽为主公亲信,却也不愿得罪三公子,“其依山立阵,根脚不稳,且阵势单薄,不能承一冲之力,望乞步卒三千,必能破之!此阵一破,则前路无碍!” 他顿了一顿,没听到袁绍答应,心底一横,当即不顾一身胄甲不便,跪在车前,“卑将愿立军令状,不能破之,甘死阵前!” “何须你一败军之将!”麹义冷笑一声,翻身下马,来在袁绍车前,“卑将只需两千步卒,必当冲山破阵,活捉荀含光,奉于主公与公子车前!” 第487章 既有左右两面之选,袁绍照例询问起随队谋臣。 于是乎,亦是理所当然,几个谋士各依本心,或举文丑,或称麹义。 郭图等认为文丑本为前军大将,又同荀氏交过手,正可谓知耻而后勇,而逢纪等则认为麹义勇猛过人,部曲养精蓄锐,正是锐不可当之时。 袁绍立于车上,耐心等众人争执结束,这捻了捻须,缓缓道,“诸君所言,都极有道理,不过何必相争?山有两坡,文将军攻西面,麹将军攻东面,两面同时攻打,亦可使之不得相顾也。” “主公英明!”郭图当即道。 “是我等浅识。”逢纪虽慢了一拍,却与郭图接得严丝合缝。 众人哪是真的蠢得这都想不明白,依然是旧话,不过各凭心意罢了。 而纵使文丑不愿配合,麹义不甘心,还想打西面荀柔本部,却也只能领命。 其人也并未真的只带两千步卒,总将本部五千人拉了出来,只命骑士弃马,列步阵同行而已。 这次有超过万人行动,激扬起一片沙尘,荀柔立在山上看得分明,知道真正的战斗,终于将要开始。 他向身旁传令官一令,令官当即高高举起一面黄色小旗。 在三里外,山势转折处坡顶待命的高顺部岗哨,望见鲜黄的颜色,不敢耽搁,当即报与自家将军。 披甲盘腿而坐的高顺点了一点头,当即起身,同时还一把捞起身边兜鍪,扣于头上,“起身,列队!” 第267章 奋战夺首 炽日缓缓升起于东方,中条山颠軨道南面,上万步卒移动,腾起黄尘滚滚,如烟如雾,将更远处黄河的粼粼波光遮挡得一点也不见,自黄河激荡而来的风至此也能量耗尽,不存一丝清凉。 因军事行动而被破坏的山坡,寸草不生,光秃秃的露出黄土,却是降低了表面的摩擦力,增加了攀爬的难度。 袁军中,一队步卒伍为列,率先冲入山道,随着喊杀声起,西面举盾,余者执兵跟随,却是先行向西面山坡推进。 荀柔不免有些意外,但也迅速反应,下令以弩兵长弓助射,余下空闲之余,便只能透过对面忽而密集的箭雨,伫立遥望林列的旌旗,那大旗之上却书一个“麹”字。 “是袁将麹义?” “应当是,”荀攸点头道,“此人出身凉州,在冀州为,后归袁氏,其部骁勇,擅长野战,常为先锋。不过,元常兄应当足以应付。” 荀柔点点头。 他不曾见过这位老兄指挥作战,对其战斗力多少有些没底,不过对方毕竟坐镇洛阳数年,未尝有失,再加上西面安排的又是从河内撤回的两支队伍,此时也只能相信他了。 山道两坡也并不算高,不过二百步至三百步之间,若是平地骑马,几乎是转瞬就到眼前。 不过毕竟还是登山。 荀柔遥遥看着滚滚烟尘,随着喊杀和擂鼓隆隆,向对面山道倒卷而上,直到前军几乎冲到半山腰,对面黑旗却才一挥。 顿时滚石垒垒冲下,随着重力加速行动,越滚越快,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兵阵瞬消,兵卒惊呼躲避,但凡反应不及,便被卷带,滚落山下。 随巨石阵后,对面这才趁着敌军慌乱之机,开始抛射箭矢,俨然指挥若定,从容有度。 荀柔之心刚才放下一半,向东面发起的攻击却也开始了。 文丑并未像麹义一般,将兵力一股脑压上,从正面攻击,却兵分两路,一边由本部偏将领兵攻向山坳,自己却又领一支绕到西面,要从另一边侧面登坡。 这两处布置,的确算是触及到他布置的弱点。 毕竟是山丘,几乎没有平顶,攀登固然艰难,但防守也难免跟脚难稳,战阵长薄如蛇,却没有蛇一样的灵活,反而相当僵硬。 再加上时间短促,山上修筑工事不容易,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放弃了保护性的一切措施,全部精力用于增加杀伤攻击方向,所以山岭起伏的凹陷处,也就是所谓的山坳,以及山坡侧面,自然就成了暴露的缺口。 不过当然的,既然是增加了杀伤力,缺口也未必是缺口。 “号令各部弓弩兵,依秩序射击,不得乱阵,不得退后,违令者斩。”荀柔冷静的发出命令,继而望向刚才带领车队冲阵回来的典韦,指向东面山坳,“典叔,此处就托付与你,可否?” 山坳离坡下只有一百五十步,那偏将一身胄甲,眼看就爬了三分之一。 “放心交给老典就是!”典韦手执一柄长斧,当即答应一声,转头招呼上自己一队百人之兵,大步赶去山坳口处。 “胡将军。”荀柔回过头,向胡车儿微微一笑,指向西南面文丑本部道,“我们一道过去罢。” “太尉还是留在此处待我破敌罢,我豁出命去,绝不让那文丑冲上山来。”出身凉州的胡车儿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望着一身毫无披挂的荀柔,“箭矢无眼,但若你与贾君但有损失,我如何面目再见我家将军!” 自家将军原本留下他,是担心这边兵败,让他保护一下未来姻亲长辈贾文和的,他哪能想到,这没过多久竟然来了更要命的人物。 抛开太尉身份不提,这可是他家未来主母的亲叔父啊。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荀柔简直要当场笑出声来。 张绣的部下居然这么有意思,他真还是第一次知道。 第488章 “这是军令!”荀柔斥了一声,却率先向西南面去。 胡车儿头皮发麻,眼见太尉并两位大官都走了,却又怎敢耽误,连忙向剩下亲兵三百一声呼和,匆匆赶上去护卫。 大纛随之而动,飘至山南,军命随之而至。 此处依照阵势,沿坡布为五排,二排长戟,二排、三排为弓兵,最后一排,战阵略宽,却是一腰弩配三人,一人射击,一人协助换箭上弦,一人休息以为轮换,最后一排则是两架投石车,每车为五人配置。 此时第二排已然举起长戟,将大戟锋利的尖端对着迎面靠近的敌军。 地面已能感觉到迎面大军带来的震动。 随着一声令下,投石车率先投出两枚西瓜大的石块,接着第二已上弦完毕,并随着号兵旗帜,齐射出箭,接着第三排,再然后是第四排的硬弩。 投石车不与射击相关,什么时候安好,就什么时候投掷,前三排则按照固定的节奏与顺序,轮流射击。 站在山下的文丑,很快感受到压力,与方才从山道上经过不同,迎面而来的箭矢,均匀而密集,杀伤力变得更大,不时飞出的大石,防不胜防,纵使盾兵也无可阻挡,隔着大盾也足以将人撞晕撞倒。 在猛冲一次未成,而退回山下后,他仰起头观察,骇然发现,对面的军队面对冲锋毫无动摇之色,居然在指挥官挥舞旗帜下,进行一种严整而有秩序的射击方式。 这样轮换射击当然也不算什么,可怎么能做到如此之精准、严密、冷静? 这果然是与主公对峙了数月的朝廷军队么? 他仰望那箭与石背后高高飘扬的旗帜,只觉得那旗帜仿佛飞在天上,高不可攀。 这座山,究竟有多高?二百步,三百步,五百步?他方才为什么会觉得这座山并不高呢? 在文丑心中忍不住升起疑虑,自我怀疑时,山谷中却传来一阵欢呼。 胄甲浴血的典韦,一手提着斧,一手却抓着一把髻,下面一团鲜血淋漓。 文丑那名冲山坳的副将,只一个照面就被典韦的长斧砍倒,再被揭了头盔,砍下头来,扬首示众。 整个过程,时间之短,甚至那名副将都来不及惨叫一声,就已然失了性命。 跟随其人的一千步卒,如今其实还余八成,却都肝胆尽丧,丢盔弃甲,转身逃跑,却又被典韦带着一百亲兵追下山去,连番砍倒。 如此却又与正在山道中督战的麹义撞个正着。 东面山坡的进攻也并不容易,准确说,远比麹义原本猜想的艰难,对方虽再无滚石,但其士气之高涨,兵卒之耐战,却与先前全不相同。 兵卒几次冲到对方那菲薄不堪的战阵之前,却又再遭受对方猛烈反击之后,而被压下来。 他原本在前面冲锋,却发现兵士有畏战溃散的行迹,不得不退下在后方亲自督战。 麹义正执刀催促兵卒,目光一瞥,便瞧见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竟然不逊于自己的战将气势汹汹杀将过来,不敢稍怠,连忙举起手中长槊迎上去。 长槊与长斧一架,一个照面,两人瞬间便对彼此的力气有了估量。 典韦是双目一瞪,长斧下压,麹义却心中一凛,却咬牙提气,用力上顶。 随着长斧缓缓压下,麹义却顶不住,长槊毕竟不如斧头厚重,若是折断,他一条性命可就丢在这里,他于是只能将槊一抽,又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脚下。 却眼见陌生敌将并不竟稍换口气,将那数十斤重的大斧再次当头劈来,麹义连连后退,已发现主将危机的亲兵也纷纷上前,向他围拢保护。 人墙固然厚重,典韦却浑然不惧,只带着几个亲兵,继续挥动斧头向阵心麹义处,长斧过处,一片腥风血雨,竟无人能当其一合之力。 眼看对方竟真要凿穿战阵,似乎一意要杀自己,麹义却也再次提起长槊,只是对阵,忍不住开口问,“你竟是何人!” “那猛将,究竟是何人?” 立在正对山道的战车上,袁绍凭着马车高度并自身身高优势,却勉强看到山道中情景。 当然在此之前,他已派出张郃前去接应麹义。 对方并无旗号跟随,众谋臣彼此相顾,却都不知晓,倒是许攸头脑转得快,“此将先前未曾见过,想是随荀含光而至,若是荀贼身边,倒是听闻其人有一亲卫,身材魁梧,力胜熊罴,唤作典韦者,当是此人。” 闻此,袁绍顿生妒恨。 不,准确说,在今日开战至此,他的嫉妒厌恶之心已越发炽烈才对。 当年在雒阳,他已是天下名士,荀柔不过是一乡下少年,凭借容颜,跻身大将军何进府上,他对其人不过是些许厌恶,又些许忌惮,并未真的认为对方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然而自那之后,每每其人便与他所谋相反,坏他大事,而又借此步步高升,他诛杀宦官不小心引起宫乱,对方就护卫了天子,董卓入京,他出奔河北,对方就留在雒阳,与董卓周旋保护百官,他联络诸侯将要伐董,对方却将董卓杀了,成为天下英雄。 即使此后,但凡他不顺之处,必然与此人相关,就连他精心布置的暗杀,也尽被此人躲过,固然修养数月,却到如今眼看又成了白费力气。 如此运气,让他如何不妒,如何不恨? “主公,今日再三磋磨,恐怕攻取不得,不如先退,明日再战?”陈琳小心翼翼道。 第489章 “退!如何能退!”袁绍厉喝道,“大丈夫生当前斗死,岂能避战后退!全军听命,列阵,举盾,随我进军!我军数倍于彼,岂有不胜之理!” 他怎么可能输给荀含光! 他绝不可能输给荀含光! 今日,他就要与其人,一战决胜负! 在其身旁的袁尚,还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狰狞之色,顿时受了一吓,却连忙拉紧缰绳,强自镇定。 只是随后在拔配剑之时,却受滞涩,连拔两次,才将剑身拔出。 第268章 一箭而定 太阳渐渐升至正天,温度越发灼烈起来。 两面拔峭,顶面平缓处狭长延伸,而成起伏,这样的山势,在本地称为墚,大概就是像横梁一样的山的意思。 荀柔所站的坂道西面,就是这样一条近两里长的墚,方才也因为如此,他才得以从容转至南面。 站在山岭之顶,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整个战场。 厮杀声,呼喊声,惨叫声,烈血飞溅,黄土蒸扬。 所谓草芥,所谓尘埃,个体生命在一场数万人的战役中,变得微不足道。 文丑一军的冲锋被阻扼在山的南面。 这一面比之两侧坡势稍缓,更易冲锋,所以荀柔将赶工建造的几架珍贵的投石车中的两架安放在此处。 坡上是排布整齐的射击战阵,箭阵齐整、稳定、密集,当敌人进入百步以内,杀伤力成倍数增加,胡车儿派遣出的亲兵护卫,护在西翼,防御对方绕后。 投石机装配、调试缓慢,但每一击,都会掷向敌军密集之处,打乱攻击节奏,阻遏士气。 “未想这投石之车,竟有如此奇效!”眼见袁军攻势减缓,性情直率的羌将胡车儿,直接出口称奇的。 荀柔密切注视着战场,闻此只轻摇了摇头。 投石车自古有之,尺寸比例,如何装配,前代兵书都有详细记载,却一直不曾得到重视。 他见过后世,再见到这种原始射击武器,也曾有过相当的幻想和期待,但现实却远没有想象的美好。 投石车原理简单,不过是杠杆而已,理论上当然可以通过增加力臂,增大投石重量和速度,毕竟阿基米德名言嘛,给我一个支点,把地球都给你撬起。 但问题是,这得多坚硬的杠杆,多坚固的支点,才能真把地球撅起来? 其中又需要付出多少财力,人力,物力? 就如眼前两架投石车,载重不过三四十斤,军中健卒都能举起,只是投石车投得距离更远,力量更大一些,但相应的,一掷所花费的时间,却是人体投掷的十倍都不止。 效率之慢,无论是攻城,还是守城,想要依靠此物,黄花菜等凉了都等不着。 放在一般战场上,三四十斤的石头固然重,但穿甲立盾的前提下,真正造成的杀伤力也十分有限。 而建造这样一台机械,需要相当坚韧的木料,使用这样一台机械,需要数名工匠协同,一旦重要的几根承重木断裂,只能更换无法修补。 总之,此物在很长一段历史上,未成为战场上的主角,是有原因的,绝非是这些年代的军事家头脑都不好使。 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战争工具,投石车也不是废物。 攻城的兵卒是人,是人就会怕疼,恐惧,生畏避之心,投石车的震慑力拉满,特别适合配合其他攻击手段,给对手制造心理压力。 望着坡上逐渐迟滞的敌军,荀柔想了想,下令让两台投石机暂停。 石头虽说是就地取材,但毕竟还有一个“取”字,存货也并不十分充足,况且 欢呼声,自山道方向传来,荀柔猛然回望,尚未看明战况,便已有兵卒前来禀告,称典将军已诛杀冲山的敌将。 “……好!”荀柔脸上的欢喜之色,迟了一秒才出现,“传首示众,再令典韦谨守坳口,小心袁军增援。” 无论如何,杀灭敌军将领,都不算坏事。 他只是担心,有此一着,袁军今日大概不会再出兵决战了。 持久战不利于己方。 士气好不容易鼓舞起来,但连日的辛苦准备,也让人神疲乏力,唯有一鼓作气,维持住这种气势,方才能取胜。 一旦拖延,疲惫就会涌上来,明日要想兵卒继续奋勇作战,今日战后就需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激励手段。 而且,随着拖延,山岭的优势,会翻转成劣势,且不说露营与扎寨之间差别,就说历史上马谡竟是怎么败的。 固然背靠河东郡,还不至于到马谡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失去黄河的船运,粮草的运输耗费也会大幅度上升。 总总累积起来,胜利的天平就可能偏转。 战场之上,巧与拙、优与劣之间,本不分明。 就在他心生担忧,开始考虑是否在放弃一部分地理优势的前提下,主动发起攻击之时,山岭之下,传来金鼓铮鸣。 袁绍竟在此时发动了总攻号令,霎时三军齐动,川谷震响。 荀柔长长呼出一口气,振作起精神。 袁军在他眼前,分开三路分兵,中军立盾走入山道,左右两路则从两面崎岖狭窄的山谷攀援。 显然,这是想利用侧翼两军吸引住我军力量,而使主力部队通过这段山路。 而只要袁军主力部队通过山道进入到河东腹地,哪怕并没有正面击败我军,在战略上,也是袁绍获得胜利。 第490章 这并不多复杂,但在人数优势面前,就这样简单明了,却也是最适合的策略。 鲜明的黄旗,举起了两次。 正面的战斗即将开始。 弓弩兵依旧不得移动一步,必须坚持固守,继续射击。 先前一直休息的刀戟卒,被调度到山后峡谷,与敌军狭路相对,为他们掩护的只有调转方向的投石车。 厮杀再一次升级。 在两翼,一直观战中的袁军,随着袁绍一声号令,率先提刀举盾,裹挟着烟尘滚滚,声势浩大的冲杀过来。 而一直处于战事中心,跃跃欲试,却为得立功劳的执长、短兵的朝廷兵卒,也随着号令旗帜的举起、挥落,大喊大叫着冲下山坡。 两方甫一相遇,便是一阵令人牙酸齿寒的金戈锐响之声,刺破苍穹。 在这一阵金属摩擦声下,彼此喊杀之声,切破血肉的钝声,受伤疼痛的嘶喊,都被掩盖得不足为道。 鲜血溅落黄土,将士冲杀倒下,将军铠甲浴血,狭窄山谷中,进行着残酷的交换。 袁军蓝裙,汉军赤裾,荀柔不必问询,一眼过去就能看见战事如何。 交战的边线,如同起伏的波涛,蓝色的浪潮冲击着赤色的山,波浪不断推高,又缓缓落潮,只是在潮起潮落间,总有蓝色的水珠,或红色的鲜血,遗落在水线上。 侧翼激烈的交战,专注于厮杀,喊杀之声却渐渐低了,反被山道之中震耳欲聋的鼓声、呼和声所掩盖。 山道在北面有一处近乎直角的拐弯,在拐弯之处,山道自然形成一个狭口,而高顺一部此时就在那一处。 由于山形遮掩,荀柔看不清峡口处的情况,但只看山道之中,拥挤的,满坑满谷,多得几乎要将山道都要撑破的敌军,可想而知,峡口的战事如何激烈。 然而,就像战场布置时,他坦率告诉过高顺的话,在这场战役持续中,他是也无法为高顺提供更多援助的。 在山道之中袁军的两侧,也开始向山坡发起攻击。 山上的五色令旗不时举起又放下,调度各部掩盖战争中出现的缺口。 箭矢、石块、火油,所有一切毫不吝惜倾盆而下,各部兵士也早已冲出本阵与敌军厮杀。这短短数里的山道,恐怕从来没有承纳过如此之多。 鲜血与尸体,都再最下层,已然看不见了。 山道之中,热气蒸腾上升,熏人腥臭血气弥漫在整个战场。 荀柔自山顶俯瞰,只看到无数的盔甲、裹巾、赤露的人头,看不清面目、密密麻麻,所能想起的却只有两个字 蝼蚁。 所有的兵卒,向两侧攀爬,向下俯冲,忽而大叫奋起,旋即消失不见,挨挨挤挤,细细密密,喧嚣嚷嚷,一切都只是蝼蚁。 在人群簇拥之中,立于战车之上,背后树立着大纛的袁绍,也不过是一个银光闪闪,挥动着银针的蝼蚁。 这样的场景,如何让人陷入狂躁,忘身其中。 “幸而有公达在此。”在与荀攸商议过后,将又一支兵力调配下山这一次是为缓解东面危机形势之后,荀柔忍不住庆幸。 对于这一句话,荀公达只是在微露诧异过后,微微前倾,拱了拱手。 荀柔也只轻轻一笑。 而自高天凝望的羲和之眼中,战场又是何等模样? 赤红与靛蓝,交融渗透,其实除了颜色,又何曾不同。 激战持续着,战事进入焦灼,袁军攀登的最高不断刷新,东面的山坡,已开始在山墚上白刃厮杀。 荀柔将身侧最后一支胡车儿带领的亲卫以军命派遣出去稳固阵地,自己也捡起一支掉落的弓弩,让荀攸装上弩箭,再执盾以掩护。 在这时,一片阴云自顶上投下阴影,他抬起头,意外的蹙眉。 战事焦灼,袁军的顽强,有些出乎意料,战事始终没到让他感觉达到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点。于是,先前安排的一支伏兵,却始终没有下决心用出。 最后的不到一千人的队伍,是各部骑兵中选出的精锐,投入到数万人的战场,却不过汇入大海中的一条溪流。 他留着这一支骑兵,想等到关键之时作胜负手,然而意外的阴云,如果带来降雨,会对眼前战局产生难以估测的影响。 长时间的激战,让士卒们都已疲惫,就在他沉思之时,眼前一个兵卒射出的箭,歪歪扭扭的掉落,而山谷之中,更已是一片狼藉,血色沾染,已至难分彼此。 荀柔终于向执令官下了令。 当曹性带着身着轻甲的骑士,自山坳冲向袁军留在山道外的后军。 荀柔知道,自己在这场战役之中,作为统帅能做的,几乎已经没有了,接下来只能眼看着,己方还是敌方,哪一方更先崩溃而已。 不时,仍旧有阵亡或杀敌的消息传来,他尽力做出一些调度,但无法保证命令是否能够顺利执行,甚至,命令是否能安全传达,也未可知。 袁军各自为阵的风格,在这时候发挥到最大,各部全不顾忌友军,只照着自己的目的。 但汉军更加坚毅。 或许是因为吃饱而精力更充沛,或许是因为始终兑现的奖赏,或许是更严格的军纪,更公平的升迁,更严肃的训练…… 总之,当一名身着铠甲的袁将,一身鲜血,甲衣插着数枚箭头,终于冲上山坡,山道口的袁军,也终于崩溃了。 第491章 其将尚未意识到战场的变化,只是气喘吁吁,又激昂喜悦的提着刀冲来,周围的急射,以及刺出的长矛,尚未阻止其人的脚步。 荀柔已有些费力的用左手抬弩,右手为架,果断的扣下扳机。 这一箭,结束了袁军最后一个胜机。 第269章 战胜 当袁军开始溃败之时,作为整场统帅的荀柔、袁绍二人,俱未意识到。 荀柔正与冲上坡地的袁将对峙,他手中所拿的只是一抬小型机弩,射程臂力俱不如弓箭。 周围的兵士反应过来,或提着翻卷的长刀,或射出箭矢,或丢弃武器,从其身后追上,拦腰拖腿,将袁将包围。 纠缠自是有用。 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袁将,故然因铠甲坚硬,兵士也奋战力竭不能造成杀伤,未失性命,但如何尽力挥刀、拧身、跺脚,终究是在拖行几步后,再难以前进。 在他仰起血污肮脏的脸,龇着牙,将疯狂、狰狞、不甘的神情投来的瞬间,荀柔果断的扣下扳机,射出整场战役中唯一一箭。 微风,拂草,却无妨。 箭矢冲出,划出微弧一线,射中了袁将的右眼。 其人大叫一声,向后踉跄两步,丢弃手中刀,抬手捂眼。 荀柔也甩落了手中空弩,力竭伴着晕眩,只是极轻微的后坐力,却让他后退了一步,又连忙站稳。 荀攸犹举着盾,向身后投去关切一眼。 荀柔按住额头,喘息着摇摇头,用冷汗淋漓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混乱的兵卒,示意他前去维持秩序。 一名弓兵受方才一箭启发,从地上捡起箭支,自袁将身后攀上,执箭杆刺向袁将面孔。 伴随着袁将大声痛呼,周围弓兵刀卒,呼和着一拥而上,刀锋、箭刺各出。 穿着铠甲如山丘一般魁梧的袁将,委然倒地化为尘土,一众兵卒还像叠罗汉一般,依旧呼和着攒劲虐杀。 苦战至此已超过四个时辰,兵卒面对尸山血海,精神涣乱,也是正常。 但正是如此,才要坚持。 袁军山道外,已堆尸如山,不是汉军冲出山道袭击,而是逃兵为彼方督军所杀,而汉军一方,虽也有许多地方阵地,已陷入混乱,但由于士兵中少有民夫,多身经数战,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显出比袁军更加坚韧耐战。 军阵渐乱,士力渐竭,杀伤渐少、鼓号声弱、天象变化,种种相加,荀柔已隐隐感觉,分定胜负之时,就要到来。 越是接近胜负,越需冷静、控制、小心,这是最危机的时刻,一丝微小的差错,就能改变整场战役的结局。 他们自有长久以来的默契,不必荀柔开口,荀攸轻轻一颔首,提着盾混乱中的士卒走去。 就在这时,山下战事突然传来哗然声。 在这场战役之中,这样、那样的惊哗并不止出现一次,而每一次,必然伴随着一名高级将领的殒没,几乎让人习惯。 然而这一次哗然却与先前不同,惊慌混乱,并未被平息回归混战,而是渐渐扩散开。 从虫鸣嗡嗡蝇蝇,至浩如山涛潮水,士卒的崩溃不可逆转,一些人丢盔弃甲,转身逃跑,立即传染给周围,更多人背转战场,向外冲涌奔去。 至战后询问,荀柔方得知那时是小将张晟砍杀了袁将麹义,而麹义之死,成为压倒袁军的最后一个根稻草,让兵卒终于在畏惧、战栗中崩溃。 可其实就在同时,袁军无可挽回的溃败来临之时,阻拦袁军的高顺部再又一次阻击中,只剩下不足百人,将军高顺本人身负数处重创,由袁绍本人指挥作战的前锋部队,距离山道口的虞城只余二里。 当然,他此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山坡上俯瞰,看到如海水一般的深蓝,畅然的向着西、南、东三面奔流。 而身处战局的袁绍,所知并不比荀柔更多少,在后军溃败来临时,他始终坚定的注视着前方,不为任何牺牲动摇。 就如《列子。汤问》篇中的愚公,哪怕前方是山,为此生志向,他坚信,自己亦能将山削平、踏平! 他比荀柔勇猛得多,不止身先士卒,甚至还亲自持剑砍杀,他锐利的宝剑穿透不止一件甲衣,饱饮不知数目的鲜血。 阻击越来越弱,防御越来越薄,罅隙越来越宽,他几乎能看见那山道后开阔肥沃的平原…… 然而,他并没想过,他的兵士,并不如他有磐石一般的坚毅,他们畏惧且绝望了。 “主公!别再冲了!溃了,后军溃了!”艰难的骑马来到袁绍身边的许攸,匆匆拉住他还在挥剑的手。 “什么!”战场的高声喧嚷,足以让人双耳失聪,冲锋被打断,袁绍极为不悦的回转头,手中的剑还高高举起。 “败了!”许攸连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军败了!主公,快随我冲出去罢!” “休要胡言!乱我军心,我必斩之!”袁绍大怒,只因激战力竭,竟被许攸纠缠住,无法挥剑。 “本初兄!”许攸却不畏惧,不顾君臣之分急声道,“你且回头看看罢!军心已散!再不逃,我等将为人虏!” 袁绍这时才回过头,然而这回头一瞥,却让他惊骇羞怒。 无数袁军,已分不清寻常兵士,还是将校,互相推搡、践踏、拉扯着,向外溃逃。 从山上冲下的汉军并不多,但那些兵将,却如惊弓之鸟,被身后衣甲未披,只拿弓箭的敌人追逐得丢盔弃甲,更有甚者,直接跪地求饶起来。 第492章 至于各军大将,袁绍放眼望去,竟寻不到一张熟悉的旗帜。 “趁此时汉军反应未及,快快随我冲出去吧!”许攸见他竟呆愣在场,连声焦急唤醒,“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袁绍挣了挣,轻呵一声,“撒手。” “好好,”想来对方不会再砍自己了,许攸连忙撒手,“前军还算稳固,本初兄快快整军,随我冲出山道罢。” “我儿何在?”袁绍此时却又顾视左右。 “想必是冲散了。公子身份贵重,又有卫士保护,必无恙。我们还是快走吧!”许攸焦急却没奈何,眼下只有袁绍这一支亲兵还算有战斗力,他要依靠袁绍保护自己,否则他一个文士,乱军之中,若被误杀践踏,岂不怨死。 袁绍却不理会他,回头望了望,不足自己一冲之力的高顺部,再仰首向天,朗声大叹,“天意何不助我!” 言毕,竟举剑就颈,“非我之过,天不幸我!” 这一下,顿把许攸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倾身夺剑,“本初,本初兄,一战之败,何至于此!待回转邺城,再整旗鼓便是。” 他一动,周围亲兵纷纷反应过来,众人一同来夺了袁绍剑去,又由亲兵校尉转身抽刀开道,众人拥护着袁绍战车望山口而去。 “我军胜矣。”荀攸反身回到荀柔身侧。 荀柔点点头,眨了眨眼睛,神色从茫然恍惚中清醒,几乎同时脚下失力,幸被荀攸一把扶住。 他此时已如同水里捞出,内衫早已湿透了,鬓发乌亮得泛起水光。 “传令下去,跪降不杀。”荀柔重新站稳,甚至向前两步,立在山坡边缘,“阻拦袁绍。” 战车颠簸,一路碾过尸身、兵器,有袁军望见大纛,亦赶来聚集。 此时最好的做法,当是收拢抚慰,聚集兵卒,袁绍却只木然的望着跟随的残兵破甲,望着一路兵卒死伤之状,望着聚拢过来的部将高览等人,为保他生逃,而被留下。 至一路冲破阻拦,将汉军甩开,忽而战车微小一颠,他恰一低下头,却是一杆陷落泥土中破败的袁字大旗。 其人却突然潸然泪下。 周围众人见状,俱慌张无措,不知所之。 袁绍却又举起铁袖,一把擦去鼻涕眼泪,“向东,沿路收集残兵,再令人过河传令淳于琼,让他不要渡河,折返雒阳。” “逃走了。”荀柔杵了一杆剑站在山上,望着远去的袁氏车马和零零落落,一路掉队的残军,只是略有些遗憾。 他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兵将毕竟太疲惫了,靠着刷袁绍,又掉落了几个谋臣将校也足够。 “元常问,是否需派人拦截?”荀攸问。 “不急,你与元常一同安排战后事宜。”随着袁绍逃远,战事已再无变化,荀柔精神一松,再难以维持,背后冷汗层起,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俘虏分化,给食……教导,不得欺辱。” 打扫战场,收敛部队,统计战功与阵亡诸事,有荀攸等在,无需他再指手画脚,只是俘虏,却需要特意一提。 “小叔父仁心,攸岂不知,兵卒不过小民,不能自主,袁氏作乱,与之无干。” 荀攸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荀柔缓缓点头,复又强撑精神,“今日夜间有雨,不必急追,待明日天晴,再让曹性领骑兵追击,赶袁军沿河道退出河东,勿使之往……井陉逃窜,之后” “袁军此一程总需十余日,不如先传令井陉、函关,观望一两日,再定后计,可好?” 这能有什么不好。 荀柔缓缓点头。 远处吵嚷有声,似乎又有什么收获。 无论如何,此战终是胜了。 【初,袁绍引兵河东,声势浩大,兵寨连营十余里,汉军不能御,退至下阳。时,柔以疾寝,已有三月,闻此扶病起行,既至军中,抚众立威,军心大振,三日,破袁于中条山南。斩大将麹义等三人,俘其众万余。】 第270章 囚徒 前些天才是炽阳烈日,酷暑蒸人,转眼却秋雨飘零,湿冷清寒。 袁军一场大败,死了三名大将,麹义、周昕周坚兄弟,上万兵卒或死或俘,丢盔弃甲东逃,可毕竟还是在逃,在东面雒阳、河内眼下大概能凑五万兵。 荀柔早打定的主意,要这一回彻底解决袁绍。 所以,仗还没有打完。 曹性带领的前锋一直坠在袁军身后,中军需要修整,但只能原地修整五天。 五天中,清扫战场,统计伤亡,编整俘虏,计算粮草……至于功劳,先把兵士的俸禄发了,朝廷讲求信用,每日粮食吃够,士兵的心也就随之安定。 荀柔不必亲自处理琐事,他每天就支着一节树枝,领着两个亲兵往各营转悠,走哪蹲哪,望泥地里一蹲,跟受伤的、轮换的、被俘虏的士兵叙叙话。 于是,因一场大胜而浮跃的军营,渐渐就同被浇了如今秋雨的沸水,沉静下来。 直到第五天,已定好明日启程,钟繇才赶紧插空来问,眼下营中俘虏改怎么处理。 他已经受命留在下阳这边坐镇,处理战后事宜,防御可能会北上的淳于琼,以及作为粮草军需的河东中转,安排俘虏的事归他处置,他却要先讨定说法,才好安排。 兵士不必说,早就下发了命令,按技能分组,以后就白天劳作,晚饭后受教,一场大战后,需要干得活多得是,没了军官,只要人群集中起来做事,总是会有人出头来。 第493章 稳定战后俘虏的这套办法,从荀柔当年杀董卓,处理凉州兵时候就这么干,后来又添了学吏的思想工作,一套程序已经完善得相当成熟,即使钟繇新近接手,营中自有循吏和章程,照搬就可以。 需要安排的是五个投降,四个俘虏的将校,一个袁绍的亲从笔杆子,辞赋名天下的陈琳,陈孔璋,一个荀家姻亲,颍川名门辛评,辛仲治,以及一个袁绍亲儿子,袁尚,袁显甫。 其中,陈琳与辛评,都是不善骑马,逃亡途中被落在后头,而袁尚则实属自投罗网,其人倒是发现不对想先跑,结果在拥挤的山道迷了方向,一头撞进朝廷军阵。 而陈琳则开始想扯谎装傻,可一看就细皮嫩肉,仪态、风度、衣甲俱与士卒不同,如何能伪装,被人一眼就识破身份非凡,被单独关押起来。 “啊……这几日三人各如何表现?”荀柔披着一件氅衣,盘腿榻上,一手托腮,有些恹恹。 近几日下雨气压低,他夜里不能平卧,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又一直有点发热不退,所以对这些不重要的事,就不大理会。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如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全都不利,最后让袁绍安好无损退回冀州老家,拿袁尚跟他交换议和,还是有用的。 但至少要袁绍再打一场前几天那样的硬战,并且还要打赢大胜才有可能,发生的概率,比他荀含光眼下马上倒毙的可能还低。 “嗯,”钟繇一脸正直,“陈孔璋有些不安,曾求见太尉,太尉拒绝后,其人就在帐中长吁短叹。辛仲治只求一死,未果后三日不进饮食,袁三公子先求见太尉不行,又求丝褥不得,又求澄酒,我念其毕竟是袁氏子,便让人找了一坛粗酒送去给他。” 毕竟也不能放着不管。 荀柔闭起眼睛想了想,“袁家三郎自然要随军。” 还要追袁绍呢,说不定能有点用。 “陈孔璋,辛仲治押回长安交给文若。” “啊?”钟繇一愣。 “陈孔璋若愿意,就让他做个文书他必定是愿意的,辛仲治嘛,廷尉议罪,若无大案在身,就分二十亩田给他落籍。” 他是不大相信辛评有绝食死的魄力,就是真的一时起了念,也忍不住饿,当年在颍川大家不是没有来往过,如何不知对方性情饥饿而死,几乎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辛评并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做出这等情状,也不知是仗着两家情谊装样子,还是真对袁绍忠心,但毕竟是姻亲,毕竟辛氏有一支随至长安,毕竟辛评的叔嫂是荀攸的姑母,已故衢兄的妹妹。 况且,又是第一批俘虏,还是要做出点优容的样子。 反正长安有荀彧坐镇嘛。 荀柔轻松的想,一个辛仲治,还能在他堂兄荀文若眼皮底下翻了天? 要真有这本事,他反倒还高看辛评一眼。 钟繇一时觉得这处置太随意了,一时又觉得似乎也应该,到如今这地步,作为太尉的荀含光还有什么顾忌,但那毕竟是 “太尉大度,繇甚钦佩。” 荀柔睁着一只眼,诧异向忽然向他拱手的钟繇。 “元常兄之意,是《代袁冀州讨荀柔檄文》是陈孔璋所作。”荀攸解释道。 “哦……”荀柔其实已经忘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一篇文赋而已,当年何大将军府上时,有次酒宴,陈君作赋,也夸过我呢色耀春华,玄丽轶灵,佩玉嘤嘤,君子攸宁是罢,公达?”他笑意盈盈道。 命题作文而已,当初在何进府里见面,陈孔璋也没多恨他。 荀攸默默的望来一眼,垂眸拱手,“小叔父所记一字不差。” 荀柔忍不住扶膝而笑。 “既已决断,小叔父不如服了药,早些休息,明日启程,一路恐怕辛苦。”荀公达一板一眼道。 荀柔笑容一滞,也知道荀攸说得是正理,只好点点头。 他倒不是怕吃药,只是这不是忽然起兴么,不过也没关系,所谓越挫越勇嘛。 这一日,在一片安静,只闻细雨沙沙声的军营,主帐的灯火照旧最后一个吹灭。 次日,细雨薄了一层,受命的几部汉军,在泥泞中拔寨起程,竟也士气昂扬。 …… 七月流火,秋雨时至,一洗暑热。 淅淅沥沥的雨,飘落在兖州牧府小院,新砌的小池塘中,带起点点涟漪。 池中红鱼浮上水面,不时吐出一个圆亮得水泡。 扎着总角,穿着短衫小绔的曹植,专注地盯着红鲤,对着吐泡泡,鲤鱼吐一个,他也吐一个,吐的小半张脸亮津津。 从曹操手里收了肉干束脩的荀欷理也不理,召唤来一旁的曹操三儿子曹彰,让他取了檐下细竹竿,一头接池塘,一头对着吸气。 “唯!”胖墩墩的曹彰欢快的应一声,双手抱起竹竿,卖力猛吸,嘬得两腮都瘪变形。 曹丕站在檐下,望着两个傻弟弟,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产生怀疑。 “这是作甚?”他平日自有先生教授经诗,倒不太来荀欷这边,竟不知道这位名门君子,这么教导他两个小弟。 “换水,小池没有活水,需常换新,方能保持不腐。”荀欷抄手与他同站在檐下。 “父亲请先生教导小弟学问,不是让先生拿小弟消遣!” 他身高还及荀欷肩膀,却颇有城府,在外也一向被称赞稳重,此时纵使发怒,也是正色质问,仪态一丝不乱。 第494章 “这就在教。”荀欷平静道,“叔父当年就如此教我。” “什” “哗啦啦” 曹彰嘴上印红的一圈,欢快地将竹竿一头放在檐下排水的暗渠石板边。 曹丕忍耐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特别,水当然要往低流的。 “今日之事,我必告诉父亲。”他板起脸严肃道。 “请便。”荀欷看出曹丕不明白,却懒得解释。 难道是他想帮曹家带孩子的? “二兄,先生这是虹吸之术,并不简单。”曹植跑过来,拉拉他哥的衣摆。 “荀先生教你们术法?”曹丕心中微动,又瞥荀欷毫无心虚的态度,心中顿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嫌弃之色。 “物理之学,法天象地,精深处,穷究宇宙大道,岂是巫医术士之类可比。”荀欷冷哼一声。 曹彰也道,“先生果然照着荀太尉之书教我们。” 两个弟弟都来劝解,曹丕这才下了台阶,解开怒容,恭恭敬敬向荀欷行礼道歉。 心里却暗想,自己两个亲弟,性格并不温顺,荀伯昭能将这二小驯服,倒也不是无能之辈。 荀欷挥挥手,不同他计较。 他是不大喜欢这曹家老二,不过也无所谓。 在曹家关了许久,他得的最大好处就是被磨出了耐性。 在长安,在青州,由于叔父无子,他听得各种风言风语,原不以为意,其实还是受了影响,反倒是东出这一行,让他认清许多事。 曹孟德既不能杀他,也不会放他,叔父又将颍川时编写的格物书送进来,他也就沉下心,做起学问。 “丕公子是贵客,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父亲让我来告诉荀先生,太尉在中条山大破袁绍。” 荀欷神色一振。 “父亲欲会同常山、乐安两处荀家兵马,共击翼州,希望荀先生以大义为重,俱书二封,向两处陈说厉害,共攘天下。” 荀欷脸上立即浮起怒气。 厚颜无耻! 他抿紧唇克制住了。 曹丕还站在一旁等待他回答。 “可以,”荀欷冷静下来,“只是军国大事,我才微德薄,友若叔父或是我父,皆不会听我之言,况且叔父必有安排曹兖州已经迟了。” 信,写与不写,不会有一分影响,曹操都会出兵。 不过,这又如何。 他虽不通军政,但还是能看得着大局,且天下必有许多人看得出大局。 大局就是,袁绍这一败,天下定矣。 这次换曹丕脸色一沉。 第271章 何为继 天下已定么? 曹操听过曹丕的回禀,只是点点头,然后将两封信浏览一遍。 “回去读书罢。”曹操将信递给郭嘉,程昱等不及,凑上去一同看。 “是。”曹丕恭敬的行了一礼。 曹操端坐着,望向次子,他与长子,一年也难通一回信,丁氏前几年不时有信来,说一些家事,这两年也少了,今年起一封也无。 老爹倒两三个月来封信抱怨他弟弟一直不得受官,家中田产少,只够吃碗干饭,日子过得艰难云云,都是些旧话胡话,对他无甚慈爱关怀,对长安局势变化,也一点不知。 “我儿近来治何经典?”曹操忽而起兴。 “方学《尚书。禹贡》。”曹丕更加恭敬端坐的回答。 “荀太尉文章,可曾读过?” “荀太尉之作,言辞平朴,嗯……虽略失典雅气韵,然立论别具一格,与众家不同,”曹丕小心斟酌字句道,“《四民论》体查民情,议论清楚,《矛盾论》似近似阴阳家之说,至于《论史序》、《实践论》……未免有些悖于常理” “小子无知!”曹操指之道,“太尉作文意邃深沉,穷究人事天理,你一介童子,岂敢随意褒贬?” 曹丕浑身一紧,低头颤声道,“是。” “二公子毕竟年少,主公何必苛责。”郭嘉笑吟吟抬头劝解。 “荀太尉在此子年纪,已经造竹纸、辩六经、诛张角、为王师他哪算年少?”曹操摇头,语气缓和下来,“你去之时荀伯昭在做什么?” 曹丕赶忙将荀欷差使曹彰之事说来。 曹操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你回去将荀太尉《四民论》诵读百遍。” “唯。”曹丕长揖以应,躬身正待退下。 “主公,此次出征,不如让丕公子随军如何?”郭嘉忽而又道。 曹丕立即期待得抬头,只不敢开口。 “含光《实践论》的确有些道理,事不亲践,难知其要,赵括之纸上谈兵此之谓也,听闻公子亦尝习箭,能作左右射,主公不如亲教以兵法,以增之能。” “也罢,”曹操凝视了片刻,看得曹丕差点再次埋下头去,这才一挥袖,“你还不去准备,出征时跟随而来。” “是!”曹丕心情一振,当即大声一应。 见他比来时步伐轻快的离开,曹操却抬头倚案扶额。 “主公,可是头风犯了?”郭嘉与程昱连忙弃了信,围上去。 曹操浓眉紧锁,忍了半刻钟,这才一头冷汗的呼出一口气,将信递出,“此次出征后,仲德(程昱)留守兖州,与子孝(曹仁)一同、继续照长安之法推行新官制,此时还要多多费心。” “主公放心。”程昱长揖,双手接信,见曹操不再说话,他连忙知机告退。 第495章 “奉孝以为,天下果然已定么?” 程昱离去后,曹操豁然而起,负手转身,望着身后兰锜架鲨皮所裹的重剑上。 郭嘉一摆袖,做出放松姿态,倚席一笑,“棋局未完,如何称定?况天下之事,非在一时,况含光才智超脱,行事切急,恐为庸人所挠。” “不错,天下大局尚未有定。”曹操缓缓拔出剑,双手擎住剑柄,跨出厅堂,于细雨飘潇间,执剑而舞,且舞且歌。 “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 我愿于天穷,天意以余菲薄。虽怀一介志,是时何能与! 不戚年岁往,但忧世不治。将何照光曜,释衔不如雨!” 秋雨初歇,天色未霁,庭树染黄,一片戚寥,郭嘉拍席而和,目光悠远。 “何以立功名?何以酬知己?何以助王业?何以慰平生……” …… “你家将军邀我共击袁氏?”荀谌放下手中信,笑向使者道。 “正是。”使者连忙点头,“袁氏久有不臣之心,据冀州而欲天下,今绍新为太尉所败,正是冀州民心动荡之时,其子谭为庶孽,不得众心,必不能守,一战卒可定。” “虽如此,曹兖州无王命,岂能越界干涉他州之事?” “如今天下板荡,朝廷在西,消息缓慢,军情如火,我家主公只是担心一但失机,又使袁氏重整旗鼓。”使者立即道。 “这倒不必担忧。”荀谌笑着摆手,“曹兖州不知,太尉前些日便下令,命平难中郎将张燕南下,攻打邺城,如今已走在半路,若待曹兖州至,”他复又一笑,“倒可以在邺城,候太尉至,共把酒言欢。” “……啊。”使者一时愣了。 “不过,若曹兖州果然要去,也未为不可,”荀谌依旧笑道,“闻孟德与我族弟含光乃是旧友,二人数年不见,今得相见,亦是美事。” 使者不过是寻常舌辩之士,听得此话,慌忙回去复命。 荀谌遥望其背影摇头。 曹孟德多狡诈一人,手下居然这么好忽悠。 邺城哪里好打,袁绍三子中,中子袁熙为庶出,最不得喜爱,却常于外领兵,而留下辅佐其人的,又是冀州名士田丰,田元皓,虽不得袁绍之心,却是其麾下少有真正知兵的谋士。 不过,这一来一去,本也不过是对方客气客气,说不定曹操此时兵马已出界了,多半夺清河郡去了。 曹操不比袁绍,他家族弟要天下归心,还要长久计较。 “阿父,何以摇头?”堂外哒哒跑进一个白皙圆润的三尺小童。 小孩穿着一身红绸衣裤,蹬着一双五彩绣花丝履,端是个五光十色的大红包。 “这莫不又是你外舅孙家送你的?”荀谌一揽抱住儿子。 他一向不从世俗作严父,小儿圆润可爱,该抱抱,该亲亲,顺意而为。 因和孙家结亲,早早取名荀闳的小朋友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阿母说,这是好意,不能拒绝。” “当然,你外姑真是疼爱你。”荀谌指着儿子领缘上细细的花纹,“就是宠坏了你,孙家女郎麻烦大了。” 荀闳还未到知男女之情的年纪,只不高兴的反驳,“不会麻烦,不会宠坏。” 荀谌一笑,“那你要好好习武,否则孙家那可是世代将才,女儿又得宠爱,打不过你几个舅兄,将来要吃苦头。” 孙家近来态度颇为殷切,恐怕是按捺不住,想要朝廷支持讨伐袁术,也就是期望朝廷能在西南稳固刘表。 但眼下看,他那族弟的心都在中原,恐怕是无意南方。 不过,如今南方混乱,袁术拉拢地方宗贼,扬州牧刘繇……未必能支持多久,说不得到时候一场混战。 “我才不惧,”荀闳将头一昂,“就算是舅兄,也需明理,我依礼相待,他们如何能动武?就是外姑也必不许。” “好好,”童稚之语,单纯可爱,荀谌心中虽想着局势,却也忍不住一笑,“你到是找了个好依靠,为父不必替你担忧了自去玩耍。” 他往儿子臀部一拍,含笑挥手让堂中从侍磨墨。 曹操的消息,并他对东南的猜测,都要传信出去,至于如何调度安排,且让含光文若他们商议,他一个小小从五品郡主簿,又如何自寻烦恼。 …… “至今还无消息,按路程,今日张绣该到朝歌了。”荀柔望着地图,神色倦倦,叹了口气,将氅衣拢紧,“袁绍也太能逃了。” 他此时正在雒阳。 由于劳顿抱恙,实在不堪急行,未免耽误事,他留在雒阳,让已在此处的张绣领兵继续追击,贾诩随行为参谋。 这场仗最后的关键,最后竟是阻击袁绍归冀,也着实未曾料到。 袁绍不守雒阳,收拢雒阳兵马后,领着部众冲破阻拦,干脆向东北逃亡,逃亡速度之快,沿路抛洒兵将,甚至将未能及时赶回的淳于琼都不顾,俨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回冀州。 从整个局势看,袁绍的选择当然是对的。 雒阳几番遭遇兵乱,就是钟繇坐镇于此,也由于民力不足,未曾修缮,况且此处虽为袁氏中转,囤粮也不过一月之数,不足为守。 若袁绍守在这里,可谓是瓮中捉鳖,然其干脆的逃向冀州,则未免节外生枝,给他增添许多麻烦。 “就以眼下看,袁本初比起当初项羽,气量大些。”荀柔转头向荀攸。 第496章 袁绍要是羞愤自杀多省事,竟如此百折不挠,也算是英雄气概。 不过,他已传信友若与兄长,常山的平难军出兵,以控制袁谭,避免冀州袁军南下接应。兄长所领青州兵,则北出汇同幽州刘备,攻打渤海、河间等郡,主打一个乘机打劫,就算一时不能收复,也可让这几个郡自顾不暇,不能支援袁绍。 “小叔父是决意铲除袁本初了。” “中原一定,天下算则定了十之八九。”荀柔将自己团在榻上,闭上眼,“这次出征,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了。” 荀攸微微一愣。 荀柔昏沉沉的摇头。 主帅岂能三病五灾,连行军都无法坚持? 太耽误事了。 所以,无论从天下,还是从自己,他都需毕功于此役。 只是将来,更有何人可以为帅?统领天下兵马? 他心底闪过一个名字,却又立即否认。 也罢,毕竟也不急一时。 荀柔打起精神,“先前来拜见的河内、河南那些名门,还有投降的文士,公达安排宴席,我明日一道见罢。见过以后,我们就启程北行。” 要收冀州,他自不能安然呆在雒阳。 “唯。”荀攸一揖领命。 不过第二日,战事微妙的发生了偏移。 正在荀柔宴会众士之时。 有捷报传来。 袁绍被阻于淇水,在众军包围,不得突围的情况下,其人拔剑自尽,虏其长子袁谭,其余部投降。 “是凤卿?”荀柔惊喜中略夹杂着迟疑。 “正是荀将军。”信使毫不动摇道。 荀柔执着盏,有些恍惚,然望着惊惧失色的众人,他忽而哈哈一笑,举起盏道,“小儿辈大破袁贼,愿与诸君同贺!” “恭贺太尉!” 众人回神,俱急忙举酒祝贺。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曹操。董逃歌》 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曹操。善哉行其三》 我愿于天穷,天意以余菲薄。《李清照。金石录续》 虽怀一介志,是时何能与!改自《曹操。善哉行其二》 不戚年岁往,但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其二》 将何照光曜,释衔不如雨!《曹操。善哉行》 一不小心又把精力花在细节上了,这是一首拼盘诗,除了一句,其他都取自曹操的各个诗篇,学的古乐府调调,大概就是表示曹操踌躇又奋发的心情,以及自己的志向,请大家意会,意会一下。 第272章 袁绍之死 秋雨初歇,阴云未去,四野沉沉,袁军借河内东北部山林起伏,道路交错,避开大道,乘小路一路逃窜,终于抵达淇水之滨。 兵败甲残,旗幡不整,泥困马蹄,人马困顿,气喘吁吁。 袁绍心知众皆饥馁,然恐追兵至,犹促众士左右寻野渡船只。 “只要渡过淇水,冀州近在咫尺,必有接应!百里之行,已过九十,众将勉矣!渡水之后,便可从容饱食,勿因一时之惰,而为人虏。” 他虽衣甲亦残破,面污发乱,然气度昂然,按剑巡于残部之间,众人受了激励,勉力振奋起来,袁绍亦派出亲卫长,以示公平,须臾,共得野渡小船五艘,并渔夫数人。 袁绍遣子袁谭好言相劝,又许之以金银。 渔夫众先时畏惧不能言语行动,后听得宽慰渡资,方才渐渐镇定,因天阴目暗,请以火炬照耀。 “则怎么行?若被追兵发现,如何是好?”审配立即道。 “眼下如何顾得许多!”许攸一跺脚,“无论如何,须速速将本初兄平安送过淇水,才是要紧!” “正是为主公安危,才更需谨慎!”逢纪习惯性开口就助审配。 “……这……水上风浪实大……又阴暗,这等天气,舟楫实有翻侧之险……”眼见几位贵人争执起来,一名渔夫也鼓起勇气,哆嗦着开口,其余几个渔夫连忙应和,都称害怕翻船。 “休再吵嚷!”袁绍连日辛苦行军,淋雨又忍饥挨饿,本就身体不适,只是勉强按捺,不愿人知,这时正头昏脑胀,众人再一吵,顿时忍不住怒火上出,剑鞘被拍得咔哒一响。 渔夫吓得跌倒,众士一齐噤声。 “举火!”袁绍勉强忍耐住脾气和不适,“休要多言,速速渡过淇水,纵追兵后至,亦无奈何。” 渡河算是商量定了,然而毕竟只是五艘小船,一船载不过七八人,总不过四五十,袁绍并袁谭、文士、将军文丑等,瞬间就将船占满,连亲兵护卫,都不能全部登船。 却又有许多兵卒,争攀船沿,欲随之泅渡。 几艘小船,如何载得起这般重量,吃水越深,摇晃混乱间,水及灌入舱内,渔夫无奈只得回报,再这般下去,只得船毁人亡。 袁绍回头示意,让文丑留下副将。 “下一回,下一回再渡河!”那两人也忠义,立即将欲攀船渡河的士卒驱赶下去。 可身后追兵什么时候到,谁又说得清? 袁军中士卒多招自冀州,出征半载,一朝兵败如山崩,追随至此,只望归家,眼看路近,谁又愿意放弃,皆攀船哀告不止,只求随船渡河。 然而,是时何其危急,谁知追兵何时就至,乃急令副将挥剑断手。 于是,哀嚎声,惨叫声,祈告声,咒骂声,喊声震天,船中断指断手盈掬,淇水染红。 第497章 船上更急,连呼驱赶,直待船只离岸,荡入水中,众人船中回眺,未见追兵,才松下一口气,不免唏嘘。 只有袁绍,忽而跌坐在摇荡的小舟中哭泣。 “父亲,眼看将归冀州,为何哭泣?”袁谭连忙相扶而问。 袁绍垂泪,“今日丧师如此,多少好儿郎弃身荒野,冀州多少民失其子,妇失其夫,子失其父,我何以与之相见我袁本初,何以至此!” 当初出征时,如何踌躇满志,如何旌旗如林,如何威赫,一战而败,他也并未气馁,强自扶持,沿途收拢兵卒,为保士气,与众兵卒同食同饮,他自忖并无一丝错处! 可千辛万苦,最后竟只剩这么一点人。 回到冀州,他更要面对多少质问苛责?他果然还能再卷土重来么? 袁谭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岸边,那里失望的兵卒,有些还在嚎啕,有更多人已扑倒在地,虽将领还想要整兵列队,却无一个士兵听从。 其实,追兵未至,未必不能全渡,可所有人,似乎都丧失期望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父亲只要回到冀州,便可重整旗鼓。”他心中慌乱,口中却连连劝慰。 袁绍不答,却也渐渐收泪,抬头望向渐渐清晰的淇水彼岸。 小舟摇晃过淇水,停于岸边泥泞处。 众人顾不得狼狈,匆匆下船踏入泥中,踩了实地这才踏实。 袁绍心中稍定,为安众心,做出振奋的神情,一面向岸上去,一面谓左右道,“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水不远就有淇园,寻得此处就有竹实佐食,虽在途中,却也是一道佳味。” 左右强笑迎合。 袁绍低头忽见水洼中倒影须发凌乱,当即弯腰掬水欲盥,却忽闻众人惊喊。 一队人马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岸上。 观其形制,衣甲凌乱,武器杂乱,或提刀,或执竿,人物也实在不似兵士。 “本初兄,这似乎是山匪啊。”许攸悄悄溜回来道。 河内北近太行,多山岭,他们这一路也少不得遇见几个山匪,这些人散漫不知理,却也好打发,威胁一番,再许以钱财足矣。 袁绍点点头,心里却生出别的心思。 这一群山匪,虽粗鄙,但比起过去见的那些,要强许多,更有不少马匹。 他整了整头巾衣甲铁群,昂首向前踱步,“不知面前是哪一路义士,还请首领上前一叙。” “哈哈哈” 对面众人哈哈大笑。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听到其中夹杂着高昂的女声。 “对面可是袁绍?”竟果然有女声,而这一声女声,竟是袁绍平生未听闻的铿锵有力。 袁绍眺望众匪,却未找出说话之人,只觉得一片人影幢幢,杂乱无章。 意料之外事,令他颇为不安,心中无数猜想,却还是勉强拱手道,“正是在下。” 对面又是一阵笑声。 “袁公,我家将军在此候君多时矣。”那女声又道。 杂乱的马匹向两侧让开,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哒哒出来,其上却是一名头戴巾帼的青年女子,背弓箭,执长槊,单手御马,英姿飒爽,气质凛然。 袁绍大惊。 竟是荀襄,荀凤卿。 他连连退步,回头却是汤汤淇水,方才送他们至岸的小船已荡入水中。 荀襄却也并不轻敌,一挥手,让众人将袁氏一众团团围住,“袁公不必再想,那舟子乃我所安排拜君所赐,数里之乡皆空,何来渔夫?公已无退路,不如投降,保全性命。”荀襄驱马上前。 袁绍紧握腰中剑,却不知为何拔不出来,环顾众人,众人却都在看他。 “父亲……” 他听袁谭在身后方小声唤着,惶然又凄切。 他望向群士,群士亦满脸惶恐无望。 “我掩护主公!”忽然文丑大喝一声,挥舞长刀,冲向人群,却被荀襄长槊刺中肩膀。 袁绍听得几声兵器落地,有人跪地求饶,又见有亲卫冲上去协助文丑,更有审配(审正南)亦大喝着举剑冲向对面。 然而,这些都全无作用。 文丑无马,数次被刺中,几个亲卫亦不成事,至于审配,武力平庸,三下就被人按到在地。 袁绍仰首望天。 这次他终于拔出了配剑,一剑指向阴霾的天穹,“我亦无过,天意何薄于我!” 苍天,为什么总是薄待于他? 然而,天意无言。 袁绍长叹一声,颓然回首,又见长子神色戚惶,虽握配剑,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无。 “何其无用!显甫(袁尚)若在,必不如此!”他斥则一声,只见袁谭低头忍耐,连反驳都不敢,更觉得没有意义。 都说他重幼子,而疏长子,可长子萎缩,全无气度,他又如何能将家业托付其人?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毫无用处的反扑已经结束,荀凤卿带领一群乌合之众,再次收拢。 眼见果然再无侥幸,袁绍横剑于颈,大喝一声,怒目瞪视,“宁死,我亦不降荀含光!” 剑虽已钝,其用力却强,鲜血飞溅,袁绍一代诸侯,性命就此终结于淇水之畔。 至于其余人众,就是其长子袁谭,却也都不重要了。 …… “河内北部,山岭道路错综复杂,且又狭窄,若是分兵追击,恐为袁氏所乘,又恐怕让袁绍逃走,所以儿才传信长庚,让他只追迫在其身后。 第498章 “而淇水却是其必经之路,不止可以借此使之分兵,亦可让袁绍以渡岸过后,以为安全,心情松懈,如此可以出其不意,使其众尽丧胆,方可万无一失。” 淇水岸边,大营所在,荀襄跪于主帐榻边,将自己谋划一一汇报。 从开始如何惊扰袁军营寨,到沿路收拢城中被征役,辛苦劳作的平民农夫,然后如何收服收复山贼,如何打劫袁军粮道,夺得粮食马匹,再到如何布置,让袁绍落入包围之中。 荀柔倚榻望着她,不时含笑点头。 “只是让叔父担忧,请叔父责罚。”荀襄自责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有如此长进,我只有高兴,哪还有责罚。”荀柔声音轻缓,“只是,你如今杀了袁绍,立下大功,我却因前番为帅,擅离职守,将今日军功,尽抵旧罚,如今只是个杂号将军,你不要不服气。” 荀襄连忙摇头,“儿岂敢,是儿鲁莽行事,有负叔父所托。况且,昔日为帅,是我无能,不得服众。其实,军中行事,不在职位虚名,而在军功,眼下我虽只是偏将,但立下大功,何人再敢不服?”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接过侍从端来的汤药,奉至榻前。 “果然是长进了。”荀柔支起身,接过盏一饮而尽。“你收拢的山匪,你必要好好管束,若是出了劫掠扰民之事,我会拿你是问。” “叔父放心,襄明白!” 荀襄又奉上一盏温水,“此次征冀州,还请叔父交给我,先前未说,我让长庚不要追击袁绍太迫,也是想要保存兵力。” “那时候,你就准备请命了?”荀柔捧着盏笑问。 “正是!兵贵神速,如今冀州正是人心不稳,正是收复之时。” “那你想好方略,明日帐前议事,你让众将心服,我便将此任交与你。”荀柔饮了水,缓缓道。 他没提袁绍之死,其人若是活着,招降当然会容易很多,但既然已经死,那自然不必再说。 “是!”荀襄脆声一应。 荀柔含笑摇摇头,让她回自己营房,却添了外氅,缓步行到淇水边。 云散雨霁,淇水湛湛,天边落霞的光辉,笼着一只孤飞的大雁。 袁绍死了,天下格局真的改变了。 第273章 九月肃霜 共和元年七月甲子,袁绍自尽于淇水之阳,将文丑,谋士审配被诛,其子长子袁谭,谋士许攸,逢纪,郭图,辛毗,将马延,朱灵,张颌,高览等皆降。 八月甲申,袁绍身死消息传开,游荡于弘农的淳于琼,自以为无能为已,决定请降,监军沮授先佯装同意,后于渡河之时,使人破船,与淳于琼共沉于河中。 同月,荀襄领兵三万,沿太行北入冀州。 袁熙守邺县,不听田丰主动出击的建议,坚守城池,荀襄一次劝降,即不停留,绕行东北走斥丘,再折西北,与自常山而下的平难军汇合,攻打邯郸。 邯郸守将为审配族侄审荣。 审配随袁绍而亡,使袁熙产生了错误判断,将邯郸这样抵挡北方进攻的重要城市交给其侄。 然审荣并不肖其叔,见汉军势大,直接献城投了降。 邯郸投降,魏郡北面一片坦途,荀襄继续北上,自广年入巨鹿,再入中山,一月之内,所至之处,攻无不克,数县望风而降。 与侄女纵横睥睨相比,荀柔的行军速度就缓慢了。 荀襄绕行时,他只缓压在后,防袁谭寻隙偷袭。 待荀襄与平难军汇合后,北面通畅,再无运粮之忧,他才沿黄河缓慢向东北行军,沿途只拿下内黄县,繁阳县,魏县,馆陶四县,就不再行进。 馆陶,即为西汉景帝之姊,汉武帝丈母娘刘(女)票,馆陶公主的采邑。 广袤的平原上,大片已经收割的土地luo露出褐色的土壤,秋雨润泽后,已悄然有野草冒头,在田间陇上,点缀出象征生机的绿意。 田地间,许多衣衫破烂的农夫农妇,或用农具,或无农具,就用枯瘦肮脏的双手,在田间辛勤翻弄。 只是他们的脸上,眉间却看不到生机。 隐田归簿,佃户归民,分田归个人,这样的政令,并未得到此地百姓的喜欢。 荀柔从他们表情和眼中,看不到同别处一般的欢欣鼓舞,只有惶恐与忧虑。 荀柔走进田间,与一些农夫交谈,隔着方言阻碍,艰难交流的结论是,这里的百姓不理解扩隐籍田,怜惜献出土地的士族,对于失去佃户身份感到忧虑。 比起成为普通的,自由的,独立的农户,他们更愿意依赖豪强大族,甚至会彼此攀比所投靠的士族,并以家中子女成为豪族奴婢为傲。 荀柔很困惑,这样的人自古皆有,并不奇怪,可是这么多百姓,偌大一县之地,尽皆如此,就实在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将近十年之前,他曾游历过冀州,在那个时候,此处的百姓并未规训的如此奴性。 黄巾失败后,那些宁愿投河而死的身影,他永远都不会忘。 这里的农夫,外表看上去比他过去见的大多数更知礼,更谦卑,更温良,具备更高的农业和手工业技术,甚至长安上方局失传的玉器制造技艺,他还在馆陶县衙内看到了相似的范式。 但与此同时,他在不到一个月中遭遇的刺杀次数,超过了过去里的总和。 这些刺杀,大多数粗糙不堪,也未有精密的组织,似乎都是一时冲动,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是妨碍他的调研进度。 第499章 第一次如此不受欢迎,对荀柔心理产生了相当的冲击,让他更想追根究底。 但这件事似乎对他周围的亲友,造成一些担忧与困扰。 “这是长安传信。” 馆陶县衙后堂内,荀攸双手捧匣,放在案前。 荀柔抱住暖炉,看他一眼,“秋收已毕,长安还有什么急事?莫不是公达与文若说了什么。” 他今日依旧是田野调查,半中午被唤回来。 再之前,一次“紧急”军务,是三日前阿音攻取巨鹿郡下曲阳,一次“紧急”传信,是亲哥说愿意支援粮草,一次“紧急”消息,曹孟德攻取安平郡信都。 这些事当然重要,但阿音攻取进展顺利,他相隔数百里,并不能指挥作战,只是听一声消息; 亲哥心疼他,给他支援,写信来告诉一声,并不需要他立即答复; 至于曹孟德,既已出兵,打下清河与安平只是正常操作,要等什么时候,大家齐力荡平冀州全州,才是商谈讨论的时候,在此之前,哪怕曹操进军河间,只要不与汉军冲突,也不必计较。 荀攸每以这些为缘由,将他中午叫回,荀柔开始没发现,渐渐也能感觉得到。 但这又怎么样? 荀公达故意做得如此明显,是劝解之意,也是知道他不会听劝,更是明知他不听,所以不开口,而直接行动。 还写信给他堂兄友若与亲哥荀棐,让他们写信来劝他。 他既知是心意,也确实不会听,但也不可能责怪,那也就只能半真半假发发牢骚了。 “是尚书令来信,信函未启,攸不知是何消息。”荀攸一脸郑重回答,似乎并不明白他之意。 荀柔亲亲一笑,搓搓手,打开信函。 此次出征,他与荀彧的通信比先前频繁。 入秋后,除了报告秋收事宜,荀彧还专发了一封信来,告诉他因为天气转凉,凉州韩遂败亡后,西域通达有小国使者朝觐,以及秋收事繁,需要大量调取文书,等等缘故,所以他想将在昆明池的衙署迁回长安城。 将天气转凉放在第一条,荀柔阅信时,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心情,不免会心一笑。 既是兄弟,也是同伴,也是同僚,其中相处距离本就难以把握。 过去堂兄主打一个坦荡公正,如今却变得委婉曲折,绝非疏远,而是更加亲厚。 这其中曲折隐晦的感情变化,大概也只有一同长大,又身处其中的他才能体会。 信函中白纸叠得五寸厚,内容显然相当丰富,荀柔取出第一张展开。 “秋收毕,于八月甲申各试诸生六百八十四人,太学生五百三十六人” 荀柔神色立即一肃。 堂兄信中第一件,竟是取士。 这是官职更改过后,第一次举试,不由他不认真以待。 出于在年初太学生正确的政治选择,这一次单独的太学策试是先前商议好的,但个人报名的士人人数,打破了以往纪录,显然今年虽未取消察举,但已有更多人意识到,策举入仕,才是大势所趋。 现今的策试不难,毕竟基础官吏大量缺口,而读书识字的人也没那么多,但随着社会稳定,识字率上升,考试的难度必然也会渐渐提升起来。 眼下这次考试的合格率,在四分之三,与荀柔经验相符,至于剩下的总会有些固守经书,不愿学律令历法的人两汉以来,尊崇儒术的残余,只能通过时间,缓慢消解。 信后则附了两次考试,各前五名果然,没有一个寻常姓氏。 其中,太学第二,姓卢名昶,乃是卢植之子,颇有名声。 而第三名 司马懿。 果然是司马仲达。 “司马伯达之弟,年岁几何了?”荀柔忍不住抬头向荀攸问道。 “去岁加冠,年岁似在二九上下。”荀攸思索着道。 十八岁啊…… 荀柔不是没见过司马懿,但忽而在这种情况看到其人名字,多少还是有些神奇。 不过,也就是一句感叹,毕竟司马家明面上一直支持他,他不能能无聊将其黜落,而司马懿虽然步入仕途,也得从基层干起,说反骨什么的,为时尚早。 太学前列俱是少年官宦子弟,士人策试政治意味却更加浓厚。 第一名,董昭。 原袁绍所任命的河内太守。 降后原有五品下虚衔,却又报名参加取士考试。 该说这位见风使舵,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接下来荀柔就发现,这封信后,堂兄有且只附了此人一篇文章。 上太尉以恩功封爵定民心策 恩、爵 未读文章,只见这两个字,他就感到心中凛凛一寒。 几乎瞬间,他便忍不住了联想到冀州种种阻碍,并更进一步怀疑,莫不是旧爵名门这么快恢复,嚣张得舞到他面前。 荀柔握紧拳,定下心神,若是如此,堂兄不会将这样一篇文章特意送来。 “今天下之乱至之者二,一曰外戚,二曰豪强,皆使民不得保其财。 “二者前有董承,后有袁绍,虽皆为太尉所平,然观其行事,皆以其身欲得利益,阴附徒众,以图叛逆之事……” 读至此,见文章以一个隐晦的马屁开篇,荀柔神色稍缓。 并非是因为对方奉承得好,而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猜疑过头。 第500章 继续看下去,这篇文章的建议,乃是将如今多出身边辟的将领,封邑于地方,即豪强与外戚族地。 将军需守军营,常行军在外,不能久驻采邑,如此可避免割据地方,而有此一封,便可以让外戚和豪强忌惮。 要反驳,荀柔随便一想,就可以说出十条八条。 这篇文章归根到底,还是一通马屁。 董昭或许以为他碍于朝廷制度,不好给手下这些边地出身的将领分封,所以炮制出这么一篇文章。 但文章也并非全无可取,就似堂兄最后所题或可施于益州。 荀柔微微心动。 蜀道难,蜀人难治,但天府之地的丰饶,也让人不忍相弃。 能借武将势力,形成平衡么? 他原本已准备取消封爵中的采邑制度,改以岁币,就在年底开始实行,若再倒车回去,是否会造成更长久的问题? 荀柔缓缓放下这一封,准备再考虑后决定,接着拿起下一张信。 这封开篇,是荀彧本人给他的,关于冀州治理的建议了。 荀柔呼出一口气,竟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第274章 劝说 “子曰:无欲速,语速则不达。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闻弟患冀州之不治,近常为自苦,岂不知冀之弊,历来已久,非一时之功可成耶?” “冀为中州,向者常称其人口天下第一,土地丰饶,民多健朴刚烈,轻身重义,好儒称礼,然彧观之,则不然。 “其地多豪强,自以为天下之中州,天子所居之地,故怀异志,善养死士,但有起事者,争相附翼,此何可谓重义亲身? “士多阿党比周,善相攻讦,常仗辞藻,文过饰非,颠倒黑白,欺天罔上,以图自丰,何可谓好儒称礼? “豪强并地,民无所依,劳役赋重,只得典卖儿女,至于隐附卖身以存性命,在籍者日稀,又何可谓土地丰饶,人口第一?” “袁氏治冀,乃以人治人,唯春秋之诸侯卿大夫之术,其量何小,而弟素存匡扶天下之志,欲存百姓之心,民初见或疑,未知其德,久必怀《甘棠》之念,弟何疑之?” “忆昔与弟学诗,弟最好《伐檀》,时常颂吟于口,族父老赞弟心怀仁德,必为天下之望,其非今日?” “秋渐,愿弟且慎风寒,调衣,加食,永安万年。” 荀柔看信开头时,只当堂兄果然是写信来劝,念其心意勉强看下去,很快却发现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太小看了堂兄。 堂兄文若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本质。 春秋诸侯卿士大夫。 当然是春秋。 荀柔抚额一叹,许多材料从脑海中划过,先前想不通的地方,竟都豁然明朗。 他就说,几乎相同面积的汉朝廷,支持数万兵马,让他们如此步履维艰,如何袁绍却建得起一个常年征战,兵力充足,粮食充沛的小国。 他知道的历史太长了,想得太复杂,反而忽略,袁绍如何能从那样漫长的历史中寻找治国办法,他只能向前看,只会向前看。 袁绍度过得书,所学过的历史,不外就是周、秦与汉。 汉的制度结构最复杂,无法在一州复原,更勿说改进。 秦的军功制,会损害他四世三公名望的基础,一旦推行,不必等朝廷大军,冀州本地的豪强会直接将他掀翻。 所以将冀州当做春秋战国之时一小国,那么其百姓是六国之百姓,其豪强是六国之贵族,袁绍不过是六国之一野心勃勃的诸侯而已。 更何况冀州因为地理位置,在上古即被称为中州,帝王发起之地,冀州的士族豪强,何不以此为傲,何不愿尊古,何不会心怀从龙之心? 袁绍手下全都根正苗红,出身望族,有名、有姓、有字,即使武将中,也没有一个是平民出身。 因为袁氏建立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王-公卿-大夫-士-家臣,这样阶级固化、分明的社会。 所以 冀州,没有民。 六国时的民,是公卿大夫的封民奴隶,不时汉代的民。 所有拥有独立自主的,自由意志的,普通的人民,已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在战乱年代,赋税与征兵,让普通百姓无法独立生存,如果没有外界干预,在自然选择淘汰之下,只有依附于卿士大夫,才能获得了最高的生存概率。 豪族的“封地”上,土地统一调配,粮食统一调配,人口也统一调配。 为保持自身利益,豪强征税时,会保证佃户的基本存活,征兵时,会保证留下足够劳力,同时,特殊人才,会得到机会升职,女性成为豪强的姬妾,男性成为豪强的助手。 由于大家是属于豪强家族的资产,所以这种升职机会,甚至比国家举才更公平些。 因为珍贵资源,只有同阶层的豪强才能争夺,同阶层的奴隶,何敢埋没主人的珍宝? 这里的民,只是活着的人口,是主人的资产,所有生命一切,俱供其主人任意支配。 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生存路径。 所以哪怕少数的民户,也并非真的民户,只是依附于豪强的客卿、护卫、工匠。 所以,这里的民,比其他地方平民,拥有更高的见识和教养,比正常人,更依从和驯顺,而同时,他们的性命不属于自己,所以更无所谓为主人抛洒。 第501章 荀柔将信纸在案上抚平,手指轻轻拂过文末。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谷风习习,榆叶蓁蓁,幼时他们常共檐下背诵诗经。 其实也不算一起背,堂兄早就学过了,是父亲有时候外出,他被寄存在伯父家由堂兄照管,堂兄带着他背诵。 《诗经》不同于后世的律诗,句式有长短,佶屈聱牙,很多念着并不都顺口,意思也太深奥,但《伐檀》的起兴,音韵铿锵,他每念至此,就特别有精神。 于是,只要他背着背着无趣无聊了,没精打采的时候,堂兄就换成这首,给他提神。 但要说诗意,这首诗与《硕鼠》相似,的确颇含深意,只那时候的他却全然不顾,至于说仁爱就……那时候,无论族中叔伯,还是兄长们,真是太宠爱他了…… 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堂兄这也太会劝了。 “公达,”荀柔抬头,“是我之错,我太急躁了。” 荀攸默默望来一眼,垂眸敛袖,“叔父不怪攸就好。” “我岂不知公达心意。”荀柔起身,执壶为荀攸倒了一盏温水,“此处无酒,以此暂代,近来多劳公达费心。” 跳出迷障,许多事情也清晰了。 不止是为他本人担忧费心,忍他各种古怪情绪,他在馆陶这样搞,大户士族还没反,也是多亏荀攸一力压制。 “不敢。”荀攸欠身双手捧住。 “曹孟德攻取二郡,我虽口中说无碍,心里还是存忧。”荀柔将壶放回炉上。 那毕竟是曹操。 还占着邺县的袁熙并不重要,一旦下了袁熙,接下来就要面对曹孟德。 徐州、兖州地理位置太好了,无论朝廷向北,还是向南,都绕不开他。 而曹操占取徐州后,大家彼此心里都有一点默契,对方是不太顺服他荀柔的。 也就是类似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都想当老大,都有自己政治理想,都想施为,都要争,都不愿退。 好在,也都不想打,所以可以谈。 但谈,也有形势。 兵临城下和势均力敌,重庆谈判和南京谈判,各种条件当然不一样。 “眼下凤卿武运昌盛,我这做叔父的,却略显不足,当然不免焦急。” 荀襄北上巨鹿、河间,迅速将冀州西面四郡一揽而过,曹操没争,只拿清河、安平二郡。 只但凡荀襄步子慢一些,曹操是必会染指河间。 同时,攻下不意味着拿下。 虽然将这些地方划拉过来,他若不能治,冀州这样的民情,必然会反,而冀州一反,曹操又怎不会乘势而入。 所谓势之强弱变化,正在其中。 这是一场竞争,以袁熙所在的邺县城破为界限。 他能掌控冀州,则曹孟德再无机会,可若他不能,那大家就还有得较量。 且又不止曹操,不能安抚中原,幽州的刘备,南面的孙氏,难道会一力力挺他? 所以他着急了,急功近利,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幸好,还有公达与文若,再一次,帮他稳住了阵脚。 “爵制作得如何,这两日,我歇上一歇,正好一道参详,如何?”荀柔笑向他问道。 堂兄点醒了他,如今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要稍缓一缓,他也不能再这样四处乱逛,免得将本地大族刺激大发了,来个农民起义“赢粮而景从”。 “攸自然求之不得。”荀攸回笑。 第275章 秋社 “乐人?你是说,荀太尉遣你来此,向我家征求乐人?” 馆陶大户李氏祖宅内,族长李迁一身靛青丝绸广袖,双手扶案,臀离踵起坐,神情既惊且喜,却也有些怀疑不安。 惊,自是消息突然,喜,是太尉看得起他家,怀疑不安,则是太尉态度转变突然,未免让人胡思乱想。 “正是。”传令使窄袖赤裾,出自军旅,行礼说话都很利落,“太尉道,秋雨终歇,天清气爽,当兴秋社,恨军中乐工人少且鄙,不足以壮声势,欲借取于大家。” “啊……”李迁缓缓坐回,“太尉有此雅兴,”他目向身旁的客卿,见对方也连连示意点头,心中更安定了些,抚起那一部精心养护的美髯长须,“我家久居乡野之地,只有乐工十二,鄙不堪听,然太尉既招,敢不应命不知太尉欲起社何处?” “在县之西南二十里黄花台。”传令使道,“另外,太尉有意审理诸县刑狱,纠往袁氏错案,苦无人手,欲于社日,亲自考较各家弟子文法,择优者取用。” “嘶”李迁手下一重,不小心将精心保养的胡须扯下了数茎。 他心中狂跳,已无意心疼美髯,正待开口,又想起不该显得过于急切,当即端正坐姿,故作深沉望向使者,“族中小子不敏,也都读过两篇汉律,只是怕不合太尉心意。” “太尉道,君家无意也不妨,但请李公前往,共饮一盏。” 传令使端坐道。 谁说他家无意了! 李迁连抚了两把胡须,到底没把依附之辞出口。 使者于是只再次致谢,起身告辞。 迁亲将人送至门口,让家人奉上玉带一条,金饼二枚。 “主人客气,军中自有定律,某不敢收礼。”使者将手一推,牵辔上马,转身拱手,“李公记得社日之日前三日,辰时,某当前来接取乐工。” 第502章 “尊使放心。”李迁忙应。 听得回复,其人再一拱手,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军奴,无礼太甚!”眼见其人背影原去二三里,李迁摔袖发怒,“太尉怎能用这等人为使,羞辱贤士大夫!就是袁本初,对我等也是彬彬有礼,何曾如此?” “军中人向来粗鄙无理,主公何与他计较。”客卿上前劝道,“太尉虽已做出退让,这两日还是让几位公子,读一读律令为好,听闻这位荀太尉,一向颇重文法。” “本朝向以春秋决狱,教化为重,怎能以秦法治民?”李迁正不快,不想顺从。 “眼下袁氏气数已尽,荀氏正是煊赫,主公,权且忍他一时,以本族为重。”客卿受其供养,也颇守忠义之道,至此依旧耐耐心心劝导,“此次太尉亲选,乃极好的入仕机会,荀氏霸朝,若能得其青眼,于李氏,于公子,都大有好处。” 李迁心里何尝不明白。 袁绍一死,冀州迟早要归朝廷,荀太尉为政与袁氏不同,为保家族绵延,他家也是狠心献田献人,做出恭顺姿态。 只是他们姿态作出了,对方却不能以礼相待,反每日见那些愚夫愚妇,全不将他们看在眼里,这如何不让人气恼? “以你见,荀含光如今果然心回意转了?” 他也不算傻,前后态度变化,如何能视而不见。 “这……”客卿也难肯定,然而想了想,却又道,“荀太尉此举,重要之处,必是为弱袁氏名望,而增己之威势” “其次,便是为安抚冀州已降诸县之望族” “复又观察诸姓之诚意。”说道这里,客卿思路算理顺了,“无论如何,此事于公家有益无害,便足矣,至于将来,观其行事,再做打算也不迟。” 李迁点点头。 他家不是那等袁氏忠臣,先前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事,不过是不忿荀含光无礼,所以那些袁家死士也好,或是别的袁氏近亲的种种暗中操作,他知道或不知道,都只全当不知,袖手旁观。 就算荀氏他日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头上。 至于将来,将来当然继续如此,反正袁家不能再兴,他们也已降,自然要往前看,不过……若真能换一个宽厚的太尉,当然更好。 相似对话,在魏郡东面七县,数次重复。 谁都看得出,这所谓审理刑狱,不过是荀氏政治手段,什么冤狱,什么清白,不过是荀氏要转变冀州民间物议的手段。 不过,这一手也算高明,且又兼顾安抚了士族,故先前之喧嚷,至此忽而一清。 众士族中或也有人得意起来,以为荀含光虽为太尉,但到底还是服于河北豪族之威势。 不过,大家毕竟都自幼读书学礼,到得荀太尉当面,并无人得意忘形,皆礼数周全,谦退恭谨。 秋社之日,乃于立秋之后第五个戊日。 其时仲秋,天高云朗,鸿雁行空。 先汉馆陶公主所筑之黄花台外,黄花烂漫,河水清涟。 数百辆马车停于馆陶县城南墙之侧,俱是各县携领妻子,家族子弟前来参会的士族。 先祭秋神,祭罢宴饮。 笙歌鼓乐,觥筹频递。 一台之上,乃是一郡风流人物,又有歌舞作乐,又无帷幔遮拦,引得附近百姓俱来围观。 “这是如何?不施帷幔便罢,又不驱赶百姓。”这是小患社恐的某家子弟。 “有何不好,既是社日,当与民同乐么。”其友却得意洋洋挺身,享受成为瞩目焦点的感觉,“我欲去荀太尉面前献酒,兄可愿同往?” 某弟子稍稍犹豫,遥望主坐,想想来前长辈嘱托,到底一咬牙起身,“同去。” “太尉久居长安,今见我河北风物,相较如何?” 主席之处,一胡姓老者须发皆白,峨冠博带,捧酒请问。 “关西砥砺,河北雍容,此地风情,一见之下,令人耳目俱新。”荀柔含笑举杯相对。 这话答得很让人满意,老者抚着飘飘长须,与众人相视,俱喜笑开颜。 荀柔向前来献酒的青年,举酒示意一回,又向身旁人道,“既至河北,如何不歌诗之唐风,而奏时乐?请更《蟋蟀》。” 所谓《周南》《召南》,自然是《诗经小雅》中,周朝中部地区的诗歌,而唐,则正是周朝时,冀州一带地区。 而《唐风。蟋蟀》则是唐风第一篇,其意是,一年将尽,当昔时行乐,又需注意克制,不可过分浪费。 周时以十月为月末,如今八月,奏此乐正合适。 此一言,魏郡众名士大儒,更加高兴。 一则,此举显然有示好之意,二则,这典雅古风,实在对大家胃口。 然而,坏就坏在,乐工竟对这本地古乐,很是生疏,莫说奏得好不好,实在零零落落,一旁的歌者跟着这样的音乐,也变得稀里糊涂。 周围百姓虽也不懂音律,但这演唱也未免太烂,一下就知道出了丑,都忍不住嘻嘻哈哈笑起来。 乐工来自本县三家著姓,三家家主,各自连忙回头去看,却是李迁举袖掩面回转,又离席请罪。 “李公不必,”荀柔待他离席到面前,抬手扶住其手肘不让下跪,“随意宴乐,不必如此。” 他再三劝说,不让对方请罪,李迁无法,却只能回席。 只是回席固然回席,面子却也失了。 第503章 荀柔却作体贴之状,称鼓乐罢了,不如换个别的,不如蹴鞠游戏。 蹴鞠自是盛行于本朝,虽说不如诗经高雅,却也甚得众人喜爱,况且兼有练兵之效。 这时,自不是台上风度翩翩的长者下场,各家子弟带着家丁,轮流在台前较量。 这场比赛足足进行了三天,李迁也算发了狠,又兼主场优势,他家一队,竟最后取了胜利。 荀柔大悦,重赏比赛的队员,并将李迁长子征为太尉府掾。 新官制行后,太尉府掾是正八品职,秩二百石,虽职位不高,但毕竟是太尉府吏,比地方官吏不同。 期间,文法通过考察的各家子弟,最高也不过从八品。 不过,就荀太尉能连续三天,兴致勃勃的看鞠赛,众人也早琢磨出他的喜好,各自琢磨。 县衙后堂,往喉咙里灌下两碗祛风散寒,益气固表中药汤剂的荀柔,正满脸通红,裹紧被子。 “叔父,何至于此?”荀攸忍不住叹了一声。 荀柔颇有兴致的抬头欣赏大侄子少见破功,“先前是我疏忽,以致风气过于严肃,人人自危,咳咳,”他紧咳了两声,又继续道,“如此,当然容易胡思乱想,不止是豪强大族,百姓更是如此,如今正要让人先松一口气。” 仗自然要打,他已催促荀襄,尽快拿下河间的高幹,可对于百姓,却要尽量营造出轻松的气氛,让他们的情绪松弛下来才好。 “叔父再不可以身犯险。”荀攸劝道。 “黄花台高一丈,咳咳,视野开阔,俯视周野,附近又无遮挡,可见数百步,纵有刺客,又如何下手,况且,也不全是做戏。” 他是的确很愿意看比赛。 荀柔在裹成一条的被子里扭了扭,呼出口气这被褥也太沉了。 荀攸站在床边不动,“之后,叔父作何打算?” “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了,带着一群侍卫,如何作事?董公仁(董昭)不是喜欢揣测人心么?该如何做,我已想好,待其前来,都交给他。” 董昭虽是降臣,但也是太守,以此身份参加入仕考试,虽然略显得屈奉过分,也不能将他分到底层为吏。 只能先含糊着,给他机会作出几件功劳,才能定官职。 同时,也正好借此机会,也见识见识对方为人。 “采风?” 十五日后,快马赶至馆陶的董昭,在荀柔榻前诧异的抬头,接到了他重新就业后的第一个任务。 “是,至乡野间,采集民间农夫农妇故事,或征夫之家,或孤寡之家,若有乡里欺压之事,更必根其源以记,纂下文赋,令击鼓说唱俳优演戏备用。” 第276章 巧攻河间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冀州河间国漳水南岸,汉军正紧锣密鼓的建造桥梁。 荀襄银甲白马,沿河巡视工事进度,忽而驻马向河对岸眺望。 远处,似乎隐隐能看到一座很小的城池。 袁绍外甥高幹,如今正带着除了袁熙之外,袁氏最后的军备力量,固守在河的对面,背靠滹沱河的乐成城中。 河间,河间,九河之间也,言九者,非指实数,极言其河流众多也。 如今的河间国,比之前汉,虽已数次分割,只余小半,但其境内自南向北,尤分布有漳河、滹沱河、泒水、易水四条大河,又有无数支流网络沟通其间。 其中,滹沱河与漳河,在河间与其左右相邻的安平郡以及渤海郡交界线上分别交叉,形成一小片自西南向东北,狭长的梯形小岛,乐成城正位于两河交叉形成的小岛之中。 两面还河,水网密布,可谓占尽地利。 当然,无论如何,她是要将这座城打下来的,荀襄握紧缰绳,控制住沸腾的情绪。 如今袁氏已亡,不过剩高幹这一只勉强抵抗,虽有些地利,但人心已散,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能打下这座城。 远处,一匹黑色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令使单手举着一面赤色小旗,在风中飞扬。 “魏郡太尉处有军令传来?” 荀襄不等令使开口,就率先发问。 “正是!”令使滚鞍下马,在荀襄驾前跪下,一边喘气一边道,“荀太守已接了军令,请将军即刻回营议事。” “知道了。”荀襄一点头,拨马回营。 汉军主营内,披着一身玄色皮氅的荀棐,已在主帐内坐候了,他将主帅之留给荀襄,自己只侧坐西面客位,张绣侍立其侧,脸上写满了恭敬。 这次荀棐北上收回渤海郡的过程十分顺利,渤海郡本就远离袁氏核心,夹在幽州与青州之间,一共七县,虽说是富庶之地,但好几个都是刘氏宗亲的“侯国”。 先前袁氏明面上没和朝廷撕破脸,虽说既没朝觐,也没入贡,但对于刘氏这几位王侯,还是客客气气。 等到袁绍打起大旗,要讨伐的也是荀氏,更不能眼下就将刘家几位如何,而他先前甚至来找过几位宗亲,希望对方与他合作,他愿意将之奉上帝位,以对抗长安那个昏聩无能的小皇帝。 刘家这几位远房“侯爷”都赶忙拒绝,不是这个说自己老朽,就是那个说德薄。 就说,这几家刘氏宗亲,但凡有点本事心气,也不至于这些年老实窝着,既然一直老实窝着,等荀棐打着朝廷旗帜到来,当然也箪食壶浆,开城喜迎王师。 总之,突出一个,守住投胎优势。 第504章 如此,荀棐在渤海顺利完成政权交接,留下一部兵马,用主簿王脩留守,自己则带领另一队人马前来与女儿汇合。 比起渤海,河间当然就艰难得多。 “拜见大人!” 荀襄入帐,自先拜父亲。 荀棐坐在侧席客位,向她摆摆手,“此乃军营,你是主帅,不必行家礼。” 合军并非第一日,父女早已相见过,如今也不必述什么别情了。 “唯。”荀襄应声而起,又与上前一步的张绣,彼此行了军中抱拳礼。 彼此无声的眉目一望,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叔父命令已至,催促你在霜降之前,务必攻取河间。”荀棐将一张帛书直接递过去。 “是!”荀襄毫不迟疑,双手接过。 军令如山,自是决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如今只有半月,再像眼前一般先造桥渡河,再攻城,恐怕来不及。”荀棐皱起眉,觉得有些棘手。 荀襄默默点头,凝视着军令片刻,才抬头道,“可否请太史慈将军一道前来商议军事。” 军令时间紧,任务重,她自然不能耽搁,也必须动用全部力量,这位太史将军,为青州东莱人,名唤太史慈,是父亲这次带来的大将,属于青州人马,要用自然要先请得父亲允许。 “自然,”荀棐向后一招手,唤来兵卒传话。 虽说只是个程序,但出于军营自由制度,程序还是要走的。 片刻,荀棐唤来大将太史慈,荀襄这边则请来军师贾诩,又平难将军波连,众人聚齐,荀襄把军令一传,又将舆图展开。 原本的计划是大军压境,先造桥渡河,打下对方第一道防线,在于乐成城前排兵布阵,再从容攻城。 利用人数优势制造心理压力,同时从正面击破城池。 这样一来,只要破了这一城,河间整个军心就会完全溃散,就是高幹出逃,也再不可能聚齐第二次有效反抗。 就如同叔父先前败袁绍于中条山,纵使从整个兵力数量而言,当时一战,袁绍所损失的不过十分之一二,但那一场血战让袁军胆气尽丧,以致袁绍连雒阳都不能守,直接想回逃冀州,并直接造成了袁氏最终败落。 眼下也是出于谨慎,因为河间复杂的水利地形,一旦高幹手中还有兵马,层层沿河阻击,虽说她有信心一路碾压击溃,但毕竟耗费兵力粮草。 这计策稳当稳当固然稳当,也是先前大家商议而来,但战争毕竟并非为了厮杀,而是为了大局。 故而军命一下,纵使几个将领都觉得艰难,却也没人推诿。 “那就不能照先前计划一步一步打了。”波连对着舆图,挠了挠头。 “可否从乐成背后滹沱河偷袭?”太史慈更识河间地理,大胆道。 乐成更靠近北面滹沱河,若是能从这条河上岸,就不必面对驻扎在平原上的兵马,且如果能不让对方发觉,趁夜让勇士直接攀入城墙,那更容易了。 不过风险也是有的,一旦对方发现,偷渡不成,那就转送菜了,且乐成与滹沱河之间,并无多少空间,况且偷渡也偷不得多少人。 “倒也可以借助船只,从上游偷渡。”荀棐道。 这就要安全一些,但也是相对隐蔽,若说偷袭入城,难度却也是一样的。 张绣盯着舆图看了会儿,没想出什么新鲜办法。 河间这地势,本非他所长,更何况,攻城嘛,不外乎这两种方法,正面攻破和偷渡入城。 前者为正,后者为奇,目的都是一个,打开对方城门,破其城墙优势。 荀襄等了等,见没人发言,便看向贾诩,“不知军师,可有计策教我?” 共事已久,她也基本习惯贾诩不问不吭声了。 “在下,倒也有一计。”贾文和上前一步。 “快快说来!” 贾诩的计策,说来就是攻城与偷渡结合。 后方偷渡,同时正面也引军过河,以正面大军牵制敌军注意,让后方小队兵马在城下潜伏。 正面渡河攻城,以诱高幹开城出战,只要对方开城,就让潜伏的小队,赶紧抢入城门。 这计策,可以说与他一贯计策一样弄险。 首先,后方偷渡不必说,渡河危险,乘机抢入城门,虽比夜里攀爬稍容易一些,但偷渡注定这一支兵卒不会太多,且也不可能全副武装盔甲重器,到时候即使成功冲入城池,那就是立即要面对无数敌人。 至于正面战场,要引诱高幹开城出战,也不可能如先前设想,带上攻城器械,大量辎重粮草,稳扎稳打,需得让对方看到一点胜利的机会,尺度把握是一回事,真的先小队人马渡过河去,直接攻城,面对数量庞大的敌人,需要尽快稳住阵脚,不被对方消灭,还要在偷渡小队被消灭前接上线。 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最关键的问题 “若高幹并不上钩,坚守城池,那当如何?”张绣皱眉问道。 要知道袁熙就是这样做的,到现在来往的消息看,邺县还在坚守呢。 “邺县不破,仅是太尉不欲此时城破,且即便如此,就凭俘获的两位袁氏公子,袁熙恐也坚持不久,”贾诩双手拢在袖子里,“至于高幹,眼下其人坚守此城,能有什么用处?” 张绣一恍然。 他当然知道,不破邺县并非不能攻破,只是荀太尉本人认为时机未到而已,甚至邺县都未必能捱到太尉想要的时机,一旦城中豪族名门心意通达,袁熙和田丰甚至未必保得住性命。 第505章 这也是当初袁熙眼看大军入境,不顾田丰的意见,不敢出兵偷袭的原因。 田丰从战术层面考虑,认为这是击败朝廷军队的唯一机会,可袁熙从政治考虑,他根本无法保证,派出去的军队,会不会像之前父亲逃回冀州途中,留下拦截的军队一般,打都不打,一照面,将领就直接带着全部兵马投降。 而邺县出去的兵马,要是投降,掉转头要打开城门,简直不要太容易。 说回眼下,冀州是袁氏的基业,不是高家的基业,一旦袁熙战败不过是迟早,到时候,高幹就是不降,最后也不过是乐成一座城,难道还能管住河间其他县不降么? 要论稳定,要论乡土意识,这些县令官吏,远不如他们治下的百姓。 高幹唯一的机会,就是击溃朝廷兵马,还能给他自己,以及袁熙挣得一丝机会。 虽然这一丝机会也极其渺茫。 可不这样做,他还能如何? 站在乐成城墙上,听到探哨回报的高幹,也正想这个问题。 汉朝的军队,忽而舍弃了原本建桥渡河的计划,选择了一种更迅速,却也更惊险的方式渡河。 选善泅的兵卒,两人一组执一根浮木下水,前部飘至袁军两处岗哨之间位置,待士兵未至,立即下钉,将浮木一端固定,同时后续兵卒,将自己所带的浮木与前一根以绳索连接,如此飞快就在两岸搭建起一根独木桥。 这也就能过人了,不过为了稳当,接着又并上一根木头,如此,能走桥上的走桥上过,就是站不稳掉落水里,扶着木桥也泅过河。 由于汉军搭桥正趁清早,速度又快,浮木也不算什么太瞩目的大东西,所以等岸边岗哨发觉之时,一道浮桥已建成了。 而趁着河岸边岗哨惊慌混乱,兵卒调动,慌忙回报之时,汉军又接连如此搭建起三座桥,将兵卒源源不断送过河来。 这出人意料的袭击,固然让漳河边布放的军队惊慌,在城上高幹看却是一个昏招。 因为这种强渡方式,显然无法运送大量粮草辎重,连马匹都要暂且舍弃,而且即使所谓源源不断,这几座浮桥渡人,也太慢了,就是放他们半个时辰,可能就渡过来一千人,还是刚刚浸泡过九月冰凉河水的一千人。 只要调动一队骑兵,一冲就能击破。 然而,他毕竟不傻,也不是第一次领兵,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他当然懂得。 对方忽然失智,或许里面就包含着什么阴谋。 然而,然而,就如同贾诩之前所说,高幹此时,也并没有太多选择。 舅舅袁绍兵败自杀,两个表兄被俘,冀州眼看就要被汉军占取,他守住一座城,对于大局几乎没有太大意义。 想明白过后,高幹只是按了按头盔,转身下了城楼,同时下令城中一千骑兵立即整鞍上马准备。 他亲自骑了叔父当年所赠的雪色宝马,举起长刀,命士卒打开城门,出城迎敌。 高幹数学还不错,他估算若没有阻碍,半个时辰能渡一千人,所以当他令兵奔至河岸是,岸边就只有八百。 而他一望,就望见立守浮桥边的女将。 手持长槊的年轻女将,同时也一眼望见他。 两人之中,虽是高幹一身铠甲骑于马上,而荀襄不过是皮甲布裙,立于地上,然而这一眼相望,却是高幹不由得勒马后退了一步。 于此同时,身后传来哗然响动,高幹心中惊慌,不由自主的回望城池。 自然,他什么也看不出。 而就这一望,待他反应过来,再回头时,荀襄已执槊冲至他马前。 “太史将军已夺取县城。” 只这一句,高幹心就乱了。 他相信了,因为他想明白汉军的所有异动,就是为了骗开城门。 高幹慌里慌张出刀,直到被拖拽下马,也未曾做出有效抵抗。 河间郡治乐成破,守将袁绍外甥高幹被擒。 这一天,离霜降还有三天。 第277章 霜降 从河间至魏郡的捷报来时,恰是霜降。 大清早荀柔裹了厚氅,出屋探看,天色也是略显阴沉,寒风呼啸,屋檐上衰草枯萎,瓦面上却不见一片霜。 入秋后连下一个月雨,当时气温降得很快,之后却又连番晴日,到眼下已是霜降,将要入冬,气候是否太温暖? 如今年月,他真是理解了何为看天吃饭。 夏日苦热,又苦不够热,冬日苦寒,又苦不够寒,雨水缺是一难,雨水溢又是一难。 如今他可盼着一场寒冬大雪,能将虫卵也好,细菌病毒也好,都给冻死了,否则,以今年这样规模的死伤,明年可能不止有蝗,还有疫。 县衙后院操坝上,典韦领着部下耍弄兵器,几个矫健的青年都只穿一层布衫,操弄着兵器,热汗腾腾。 见他走过来,中断了上来说话。 原本荀柔想问问大家对近来气候温度的感觉,待众人走近,铺面而来热气滚滚,话一下就问不出口。 显然他自己和亲卫壮士,对温度的感知都存在一点问题。 少叙几句,荀柔表示自己今天没有出门的行程,大家可以各自闲耍一日,亲卫多是年轻人,听得这话自然也都兴高采烈。 今日霜降,府衙内比往常安静,社日征辟来的本地才俊,今日都归家去了。 第506章 这些日子,他真没让人闲着,说审狱,便有狱审,之前俘获的袁氏谋臣文吏,降了也好,俘得也罢,都一直关在军营中。 他收编了冀州豪强出身,能力品行都还过得去的武将,但这些根脚古老的士族,却是过去笼罩在冀州头顶的云,要让冀州百姓得见天日,少不得要将这云给掀了。 当然,这些才俊的人家,是如何理解这事,那又另说。 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啦,什么扶持亲近势力啦,什么拉踩平衡啦,随他们怎么想,毕竟他可从来没许过诺。 但冀州,终究还是要靠冀州人治理。 荀柔清楚。 哪怕他极为讨厌此地风气。 可他能选择州牧,选择郡守,甚至调一些别处的青年吏员,可终究本地人会占大头。 乡里之间,一开口的亲切,同样的方言、俚语,同样的习俗、习惯,外来者一时间是比不得的。 这些才俊以及其出身门庭,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大多数人都很卖力。 当然,这期间,也会出现一些刚烈正直,要主持正义的头铁青年,也会出现,想要卖好抄底投资的大聪明。 前者调往它处培养试试,毕竟性情难得,后者……那只有厚葬。 荀柔都不必自己动手,消息是同乡传的,排挤是同列做的,打压必然是往死的打压让这些大士族缓过气,他们还有什么利益可争。 总之,冀州各家才俊这段时日的工作积极状态,让他比较满意的。 在民间,则秋社过后,渐渐街巷里,出现玩耍蹴鞠的人。 再后来长安送来补给,与此同来的还有益州人,在镇压巴蜀叛乱中立了大功的巴人甘宁,这个巴蜀汉子,性情豪爽,颇具侠气,由于暂时也没仗可打,每日带着他一众“兄弟伙”,在市井间四处游玩打闹。 他们手中也有钱,看什么都新鲜,连馆陶的梨子,都造了几筐,不知不觉中,竟也促进了几县的经济贸易。 故而冀州的气氛,就愈加祥和了。 扛着牛皮木鼓,扎着头巾的说书人,在这时来到里巷市口,将破席往地上一铺,将小鼓一敲,唱得竟都是新鲜歌谣。 夫妻拌嘴,父子闹架,小儿戏弄,大人玩笑,市井之间,家长里短,在说书人两瓣嘴皮子一张间,真是又亲切又有趣。 也到农闲时候,纵使衣衫褴褛,纵使过冬的衣裳粮食还不知够不够,人活着总还是想要片刻轻松。 大多数人匮中空空,偶有一二喜好戏耍的人家,一碗酒水、半碗稀饭,这都是好的,大多数时候,口干舌燥一天,一口吃都没有。 不过,近来这些说书人学精明了,不知从何处偷得方法,说个几段玩笑段子,必要念一念自家苦事。 或是被占了地,或是被抢了妻女,或是家中大儿征兵一去不回,或是兄弟死于冤狱。 大户人家自然隐去名姓不敢提,总之,自己是孤苦无依,孤寡老头一个,求大家给口饭吃。 这些事本也不新鲜,平头百姓好命自己还没遇着,才得活到如今,但谁没个亲戚故旧街坊好友,十几二十岁上,这些事情,囫囵都能见、听个全。 可说书人前因后果讲得详细,人物依稀像是故人,哭得凄凄惨惨,肝肠寸断,听得人也是低头叹息,也是默默垂泪,也是涕泗横流。 幸运者是相同的幸运,不幸之人,各有不同可不幸,本就是人们的共通之处。 固然,国人常善忍耐,可有时候,也只是缺一个引子。 “情动于中,当发于言,有诸内则形诸外,反之亦然,发诸于外,而动情于内也。” 心中情绪激动,就要发泄出来,同样在情感之下说出的话,也能感动人的内心。 当初荀柔说出这话,提出种种安排,尤其是要求说书人务必要哭出声,哭得越要越加钱时,董昭并不明白,只是出于本能,坚决执行领导分配的任务。 直到他亲临现场视察,在无知无觉中,莫名其妙也同哭一场,哭泣过后,竟隐隐觉得心底放松许多。 黔首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可渐渐风静了,市井间却活泛了,甚至异乡之间的隔阂,在民间也隐隐有消失的倾向。 董昭自己就是拿捏人心的高手,这次却说不出究竟,只能感觉厉害,甚至比荀太尉摆弄冀州士族,更让他震撼。 后者,不过是庙堂那些平衡之道,古来就是,并不新鲜,但前者,甚至不用奖罚,不用财物,如春雨无声,不过几个说书伎人,就轻易摆布他人情绪,而一个人若能掌握他人的情绪,那么离他摆布人的行为已不远。 《诗经》所谓王师采风,是采来给贵族们看的,自来没有精心编排的故事乐曲,演奏给黔首听。 董昭识时务的对冀州士族敬而远之。 夹杂在伎人口中,男女之事,家庭逸趣中,凄寒的身世中,关于家国,关于立身,关于道理,以及道德的思辨,让他感到战栗。 这才是教化,他隐隐察觉这一点,对这个体弱多病、年纪比他小十余岁的太尉,又敬又畏。 如果他知道荀太尉手中还握着“诉苦活动”这一利器,只是担心把握不住,不得不藏而不用,大概他对荀柔的感受又将改变变成欲除之而后快了。 不过,眼下他并不知道,所以虽然不缺钱,董昭还是一直稳稳当当客居在馆陶县衙,并在霜降这样一个休假日,大清早起来,去向荀柔问好。 第507章 董昭在县衙后花园的小径,遇见的荀柔。 一见面,他便想不起所谓体弱多病、想不起对方比他少十岁、甚至欣赏不了这位太尉名传天下的姿容。 身披玄色大氅的青年,立于半枯杂树之侧,低头俯察,气韵如沉渊深流,淼不可观,不由他不肃然。 还是荀柔先听得脚步,转头发现了来人。 “公仁?” 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望,董昭顿时一凛,连忙趋步上前,“昭,见过太尉,嗯,”他鼓了鼓劲,方才开口,“太尉似有忧色,莫非,莫非是担忧北面军事?” 至于邺县,却不必说,即使他不常在衙中,却也晓得隔三五日,太尉都能收到一封邺县传来的求降书。 若非袁熙和田丰还镇压得住,邺县早打开城门,迎接王师了。 只是河间之战,在他看来,也没什么悬念,高幹甚至都不姓袁,以过往所见,也并非什么了得的英雄人物。 攻克他,只是时间问题。 荀柔伸手握住旁边的手臂,一攒劲直起身来,摇摇头,却问了一个董昭未曾设想的问题,“公仁觉得,近来天气是否过暖,比之往岁如何?” “啊……这……”董昭有些紧张,心里却清明,上官问话,无论说点什么,不能说不知道,“似乎是比较温和。” 他忍不住瞥向荀太尉厚实的大氅。 荀柔再次摇头,只负手自语,“还是要尽早请太史令测算。” 他从襄楷那里得的书倒也能看天象,但主要能看个明日有雨,后天有雾,气象变化,还是得专业人士。 董昭不明所以,但荀柔也没作解释。 “今日霜降,公仁可有安排?” 董昭拱手正待回答,这时,青衣素裙的荀光自远处快步走来,笑意吟吟的一屈膝,“阿兄,董君,好雅兴,一清早就来逛园子。” 她同董昭一船到的冀州,至于原因,自然是将恤孤寺在冀州落地生根。 现下已将之发展到广平、巨鹿等郡去。 荀柔知她近来忙碌,必是连夜赶回来,温声道,“昨晚何时回来,怎么也未来报我一声。” “夜已深了,不想惊动兄长睡眠。”荀光仰首笑答,“今日霜降,兄长可有安排?” 董昭立在一旁,见着这一幕兄妹情深,登时头皮发麻,向后退一步。 一是,共事以来,这位女郎看上去娇美非常,性情实比男儿还精明强干, 二是……还是一,这姑娘太厉害,恤孤寺比他这边竟发展得还快,巨鹿几乎都占完。 相比起来,他就显得太懈怠了。 三是……还是一,恤孤寺遍地开花,一郡消息源源不断汇来,眼下还只是他,想必将来各地州郡官吏,听见女郎大名,都要闻之变色。 四是,有某传闻,这位女郎,亲手弑夫。 最后嘛,他丧妻空室,来时同路,这位女郎美貌且博学,又是荀太尉亲自认得的妹妹,不免想入非非……直到他听到第四条传说……心里对照着其他消息,反复琢磨,越想越真…… 所以荀太尉究竟知不知道…… “今日霜降,当食兔肉,我在巨鹿得了几只兔,颇为肥美,已带回来,兄若无安排,不如晚膳由妹来整治。” 荀柔不愿辜负她的心意,将关于气候的疑虑放到一边,轻轻一笑,“如此,便看阿妹手段公仁,今日休假,有事自便即可,不必太拘礼。” “啊……是。”董昭哪敢多言,如蒙大赦,连忙拱手而去。 至于晚间,传来的河间捷报,这位甚有职业志向的魏郡别驾,一改往日消息灵通,直到好几日后才知晓。 第278章 咸有一德 西京长安,未央宫向来以高大宏丽著称。 尚书台建制虽不及未央、椒房等宫殿观阁,亦是层构厥高,崔巍耸擢。 堂内未设熏炉,却有幽幽兰香盈室,香气源头,正是端坐垂眸书写的尚书令荀彧。 今日霜降节气,又逢休沐之期,尚书台内除了几名留守职官,只有尚书令荀彧,照例在舍内办理公务,守至近午。 尚书台主揽朝政,本事多繁杂,又添御史中丞荀攸随军出征,代御史郭鸿事不敢专,所有消息,一经过手,就送至尚书台。 荀彧处理完尚书台日常政务,趁休息之暇,兼看御史台的消息。 秋收已毕,各州郡上计当时,正是长安最热闹的时候,城中拥满随队至京,踌躇满志的青年。 求学倒也罢,太学、名家、高士,如今安定繁荣的长安城,也算是文学兴盛;但更多人所求,却是功名。 虽有策试,但察举征辟之制,并不能一旦取消,一些书生见几次考试,录用不过乡里小吏,便不愿俯就,仍盼着贵人提举,日日投刺,晨夕徘徊于权贵门第。 这也罢了,荀彧只守在尚书台,想寻他的儒生也就投拜无门了。 只是有一等士子,先通过策试授官,却又不满于职位,或不满于地方,不往就任,依旧滞留长安,四处投递,想攀权门。 这样的人,往年也有,但今岁两场,取士极多,故弃者亦极多,因牵涉不少高门子弟,他就不得不传信堂弟。 他原本只是想告诉含光这个消息,看是否将来要改改办法,含光回信,却要他直接宣令,指斥这些人轻蔑国家威严,未来三年,不许入仕。 含光之意,自然是要选真正愿意为国为民为官之人。 第508章 但他心气高凌,并非所有人都理解。 今次长安策试取士后,太学博士孔融等人,就上书,借本朝贤令王涣之句“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称策试后授官太低。 并以此指责朝廷慢待贤臣,闭塞言路,独为一言。 孔融名门之后,颇有声望,话说到这样地步,便不能视若无睹。 荀彧在石砚中蘸了蘸笔,向堂外秋日晴空望了一眼。 坐在堂内一侧的两位书吏,相互顶肘,目光一对,相互示意。 虽说加班,但随荀令君做事,大家向来也是愿意的,只是今天 自端午过后,逢有节日或节气,每月总有一天,太学在渭水边开辩经盛会,今日霜降,正是本月集会之期。 今日辩题,自然早已广而告之: 辨《古文尚书》之《咸有一德》与《傅说之命》二篇,是否为后世伪作。 “古”、“今”两家学派之争,本身就很刺激了。 如今谁人不知,荀家是古文派,如今太尉荀含光先父荀慈明,便是古文派大儒。 而今文派,则由孔子第二十世孙孔融,孔文举亲自擎举旗帜。 这两篇文,历来也颇有争议,先孝灵帝时,所刊刻的荀慈明所注五经《尚书》,当时并无《咸有》《傅说》二篇,却是今年重刊后,添加上的。 《咸有一德》中,伊尹教导周成王“常厥德,保厥位”,要修德专一,才能保持帝位。 《傅说之命》中,武丁求教于贤人傅说,傅说告诉武丁,“惟民从义”,要谨慎对待百姓,才能保有帝位,“唯学,道积于厥躬”,要不断学习,并增长道德。 单独来看这两段文字,并没有问题,但结合实事,就让人觉得有些微妙这两篇文,可是尚书之中,极少以臣教君的文字。 周公训诫周成王不算,人家毕竟是亲叔侄。 有了诸多让人浮想联翩的要点,今日值班的两个文吏,都想去看热闹。 却又意外他们都以为荀令君今日一定会去参会,但眼见近午,都无动静。 荀彧低头对比着御史台送来的名册,册上考中策试受职,却滞留长安,不往就任者名字,他已亲手誊抄下来。 尚书台职责包含有官吏授职与升迁,这篇名册尚书台要留档,他也要记下心里。 察举征辟之制行至如今,弊端已经显露,一则恩出私门,二则门户之见越盛,三则,朝为乡隐,暮登庙堂,即高谈阔论,却无实能,四则,为得征举,庶多乖丑行事以图名声,五则,故意征辟不就,以张已之声望,以图高名厚位。 故虽非全无益处,但策试必要逐渐取而代之。 只是,对于有才华者,他还是有些惋惜。 既然含光并未指明时间,他便决定缓一缓,到在立冬再宣令。 他想给这些士子留一点考虑的时间。 但立冬过后,天气严寒,已不能出行,若到时还未启程,是必定不会就任了。 搁下笔,荀彧目光望向两名书吏,二人俨然已魂不守舍。 “今日就到这里罢。” 他将书案整理干净,缓缓起身,虽怀隐忧,却并不展露于行色。 一个年轻些的书吏,忍不住开口,“令君,要同去渭水经会吗?” 荀彧摇头,温声道,“二位自去便是,我若前去,恐怕影响辩论公平。” “难道不怕辩输” 年轻书吏才脱口而出,便被一旁年长者拉住衣袖。 “令君又未公开支持哪一方,何来输赢?”年长者连连向同僚施以眼色。 话,心里知道就好,怎能说出来? 荀彧如何看不见二人动静,只温和摇摇头,“学问争辩,并非要争胜负,若能辩清意理,就是好事,若有过,则改之,善莫大焉于是。” 他不等二人再说出奉承的话语,轻轻点头,缓步而去。 辩论只限于太学则好,只是学术之争,他要前去,结果且不谈,要更生波折。 君子已去,余香犹萦于堂内。 年轻书吏,露出懊恼之色,“方才我怎么说出那样的话!” 他今年才调入尚书台,好不容易与令君说两句无关公务的话,他刚才却说的啥? “无事,无事。” 年长书吏其实也是今年才入尚书台,不过在当初太学改制后,应招在太学做了好几年专作抄录的诸生,早就抄得火气全无。 他原本不过识得几个字,并未读过多少书,也是那几年律令、月令抄得不少,才得以考试通过,入了仕。 眼下,却安慰起年轻同僚,“只要做事勤谨,以你的年岁,将来大有可为。” “徐君”年轻书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这句安慰是事实,而同样还隐含一层真相则是,以四旬年纪才得以考中入仕的对方,却不知能再跨几道官阶了。 “我说不得能做到县令呢,”年长者笑道,“荀太尉先父慈明公,当年也不过县长你还去不去看辩经?” “同去,同去!”年轻者连忙道。 这边二人,匆匆小跑赶路。 另一边,荀彧登上马车,车夫不必询问,照旧将马一牵,往西面直城门出宫。 行至门口,荀彧亦照旧下车,步行绕过门口矗立的天下为公石,又在石之正面停驻,仰头凝望片刻。 待他收回神思,正要登车,却远远望见一辆涂朱绘彩的戎车,由一匹黑色骏马所领,迎面疾驰而来。 第509章 车虽未逾制,但装饰得十分华丽光彩,车上独立一个年轻御者。 荀彧先是因其人形影略似堂弟少时不免微微一愣,待其人渐近,看清面目,却不由蹙紧眉。 御者是个弱冠青年,朱唇皓齿,眉目艳丽,面容却傅了厚厚的粉,涂得雪白。 远见时,只以为其人皮肤皎洁,近前才见其不自然之处。 荀彧认得这个青年,正因认得,才更为其过分容饰,轻浮举止不悦。 “孔君何来?” 驾车的孔桂,听见呼唤,这才看见荀彧,顿时一惊。 不过,他身手颇为矫健,当即将马拉得一人立,不待停稳,便从车上一跃而下。 “拜见荀令君。”孔桂一礼过后,抬起头一笑,“陛下召见,邀我蹴鞠,担心陛下久等,故而匆忙,还望荀令君勿怪。” “啊,”孔桂又道,“我并非怠慢学业,只是今日太学诸位博士都去渭水,观尚书辩论,然我并不通尚书,却只好留在学舍,故逢天子相招。” 陛下…… 荀彧薄唇一抿。 虽赞同堂弟的政见,但对于天子,他仍不免心存一分惭愧。 他相信含光,不会做出有违天下之事,但也知道,他之所作所为,对天子有失于礼。 天子……实无过错。 他缓缓一点头,目光扫过其人敷粉后的面孔,其实细看,也并没有那么相像。 “既然如此,彧便不耽误孔君了,只望孔君身在帝侧时,多多匡助天子,退于太学后,旦夕精进。” 荀彧说出这番话,实在诚恳,正是听说孔桂学习并不沉静,常与浪荡子弟往来游戏。 “令君赐教,桂必铭记在心。”孔桂立即回答,再拜之后,攀缰一步跃上马车,回身抱拳,“告辞!” 荀彧沉着心归家。 妻儿俱在家中等候,先至正堂行礼叙话。 妻自先言这几日家中上下,他亦不免问起邻宅,含光出征,堂姐带着荀欷之妻,二女守宅,他当然需要照顾些许。 再便是问一遍儿女,女儿的学问,日渐精进,女工秀美,两个小儿,长子咿呀学语,幼子则尚不识人。 看过一回,又与妻子道了一声辛苦,他却又独自回了书房。 架上琴,因久久不弹,弦已有些松软,荀彧理弦焚香,轻轻弹奏。 《咸有一德》与《傅说之命》二篇,古文、今文,学派之争并不重要,叔父慈明公后来的学问,也并未困囿于此。 重要的不是真假,不是辩说的胜负,重要的是这两篇文章意义。 增进德业,需要践行,增进学问,亦需要践行。 事不躬行,则空谈无用。 不是“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 而当是“鸾凤若至,清风则来,百里不行,何至天下。” 他们借这一场辩论,是要再申、再议、再辩,含光的“实践”之论。 学问之道,要不断发扬、辨析,才能深入人心,这是近半年来,他们一直谨慎所行之事。 有这一层铺垫,到立冬“三年不仕”之令出,就能水到渠成。 [非天私我,惟天祐于一德;唯和唯一,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并非天命庇佑,是天庇佑德行,只有和谐与纯粹专一,德没有唯一准则,善是其准则,善并无一层不变之定论,和谐纯粹专一之人。 第279章 袁氏落幕 邺县终于降了。 是邺县,不是袁熙。 袁绍后妻刘氏,某日趁夜,绑了奔波疲惫睡去的袁熙,连同城中有意投降的士族,开城投降。 同时,刘氏还主动表示,愿意派人劝降高幹,只望荀太尉能放过她的儿子河间已破,高幹被擒的消息还没传进邺城。 守在邺县之东平阳城的田丰,得知消息为时已晚,其人性情本刚毅易怒,当即喷血三升,被部众急救缓过来后,便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他自然算是袁氏的忠臣,可袁家人最后投降,却连通知都未通知他一声,甚至反过来,刘氏有意隐瞒他,就怕他节外生枝。 但也并没什么奇怪,不过是袁绍一死,树倒猢狲散罢了。 是时,荀柔还在馆陶,驻于邺县西南侧的高顺和曹性,接到消息,当即一边将兵马入城,迅速接管邺县,一边飞马传报过去。 荀柔正接待孙坚的使者。 高冠博带、紫绶金印,他今日穿着相当正式,不仅如此,堂下还有之前被他自谦为“鄙陋”的自家乐工演奏乐曲。 本次孙坚派出的使者,是庐江太守,吴郡陆氏族长,今年已有七十高龄的陆康。 “上月,刘扬州(刘繇)亲往丹阳募兵,却被袁公路所乘,使其大将纪灵击杀于宛陵,实在令人可惜可叹。”白须飘飘,一身儒雅的陆康,说起话来也是雒阳正调中夹杂吴音清婉。 陆康原本是不想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报告的,也准备了两个版本,一个愤慨,一个悲泣,单等见到荀太尉本人,见机行事。 谁知荀太尉如此隆重待客,被雅乐一顶,自然什么愤慨悲戚都难以为继。 他也是见过世面,将心下一横,干脆也不装了。 毕竟,荀太尉年不及三旬坐上太尉,东征西战无有不胜,一见他又拿出这样的礼仪,显然是个明白人。 他再演过头,倒显得自己愚蠢。 第510章 “……的确可惜。”荀柔附和道,“刘扬州忠毅勤国,却遭此扼难,我当上书朝廷,为之请封,必使荣其身后,耀于天下。” 刘繇被袁术杀死,的确未让他感到意外。 毕竟当初,同身为宗室,刘繇的谋士刘晔脱身到了长安,他就与荀攸等人预言到这一结果。 不过结果虽然猜到,陆康所说的这一个过程,其实充满蹊跷。 刘繇身份一州之长,为何亲自到丹阳募兵?又为何身边没有兵力保护? 袁术又如何知晓此事,又如何洞悉他的行程? 袁术大将纪灵又如何能突然出现在刘繇的地盘,轻易就将他杀死? 从结果来说,刘繇毕竟已经死了,这些事也就不必再深究。 归根到底,刘繇虽为宗室,又受封扬州牧,却与其刘岱一样,气量并不高,在扬州一直有些占地为王,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也就是相较于祭天的刘表,私造天子仪仗的刘焉好一点。 当然,从能力上,他也是不如这他这两位长辈。 扬州山匪宗贼的确多,可这么多年刘繇连本地豪强都没搞定,能力也实在差了点。 所以,当初考虑到地远难及,也就没管他,这不,果然还是死了。 “袁术擅杀朝廷官员,此为大罪,太尉可要亲征?”陆康见荀柔不接话,只好自己说下去。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公之意,是孙将军不能克贼,故而望我亲征?这时节,快要入冬,听闻江东冬季温暖,水留不冻,果如是乎?”伴着悠扬丝竹,荀柔浅笑问道。 一个“可”字,其实足以表明对方的态度,但他哪能顺着陆康的话说。 吴中陆氏,自战国时代起,世居吴郡,自西汉起四百年,族中子弟历仕州郡,常为二千石,属于和冀州广平沮氏,清河崔氏一样,历史悠久,树大根深的大族。 而陆康,不止出身吴郡,还一直在庐江作太守,已做了数年。 庐江郡所在,在吴郡西北,两郡相接,乘船一日可往。 这数年耕耘,其将庐江治理得如属私人,堪比徐州下邳陈氏。 而从长远看,江东鱼米之乡,眼看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黄河流域,粮食产量下降,作为农耕大国,长江流域的地位必将逐渐重要,正因如此,他才以极其郑重的姿态对待陆康。 但同时,陆康来作孙坚的使者,他身为太尉,若是立即不表明态度,那日后江南局面,恐怕要让人以为软弱可欺。 孙坚,又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有儿女,况且,他家还同荀氏有联姻。 “啊……这……太尉用兵如神,若是渡江,定能扫除奸邪,安定乾坤。”陆康飞快放弃挣扎。 按眼下情况,北方未定,对方似乎不会江东,此话当为试探。 但无论试探与否,荀含光真要至江东,他虽为孙氏使者,但陆家却万无阻拦之理。 “河北未定,我纵有心,也分身乏术,袁公路反逆,只好请孙将军前往平之。”听出陆氏首鼠两端的态度,荀柔反倒觉得可惜,只好举酒相请。 千年王八万年龟。 士族命数长久,果然也是能屈能伸。 “报” 一声急调,打破丝竹。 “曹将军急报,邺城已复,袁绍后妻刘氏缚其子熙,献城投降。” “……啊。”荀柔微微一愣,目光移向陆康。 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恭喜太尉,河北一平,则中原安定,中原一定,则天下安,太尉功绩盖世,纵古之伊尹、姜尚莫能比也!” 也难为陆康七十岁的年纪,身姿还如此灵活,声音还如此宏亮,一转一拜,实在果断干脆。 荀柔抿唇一笑。 陆康身居南方,显然不清楚北方内幕,还以为他和曹老板、刘玄德是一条心。 他当然不会揭穿。 况且,他们也未必不能协心同力。 “陆公过誉了,天下得以安定,岂是我一人功劳,乃是众将士用命,朝廷上下百官,如陆公、孙将军等俱忠耿护国,方得今日。” 荀柔端着方才没敬出的盏,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陆康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还请共进一盏。” 陆康哪能不给面子,立即捧起盏,一口气就喝了。 “袁公路,我视之如冢中枯骨而已,孙将军勇挚刚毅,必能一扫而定,我欲托孙将军讨之,望陆公辅佐。” 击败袁术如今当然还是只能交给孙坚,但态度却可以不同。 先前不得已,必然要让利,现在嘛,正好乘势,意思却大不同前。 当然,其实天下离安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就算孙家将来能反应过来,只要他真能将局势稳住,他们也不能做什么。 除非孙氏彻底反了。 可孙坚真的会做到这个地步么?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又凭什么?凭左右观望,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的吴中名门?江东士族,凭什么要将脑袋别裤袋上跟他造反? 陆康匆匆走了。 荀太尉这边,定要赶去邺县受降,江东战事在即,他也得赶回去。 荀柔站在檐下,看着老头背影,步履不可为不轻便,将盏中酒随手泼于地下。 “公达,传信凤卿,让她安排将校留镇河间,其余兵将由她领队,即刻带回。”荀柔回身向堂中。 第511章 “传令城外张郃、高览二将,收拾整理营寨,明日起行。” “董君留守,随机处置诸县事宜。” “让典将军安排车驾,领亲卫护卫,我午后启程,先行一步袁谭、袁尚随我同行。” “唯。”“是。” 虽赶早一步,荀柔抵达邺县,也花去了两天时间。 傍晚车至城下,曹性并高顺,连同城中大族皆在城门外等候, 荀柔在车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诸位白皙君子,俱是殷切又瑟缩的可怜相。 其中有些面孔,也曾旧日见得。 只是,当初他不过一来自颍川的寻常游学士子,虽也算出自名门,但族中因党锢之祸,已然寥落,随意招待一番,彰显家族尊贤纳士的态度即刻。 如今他却身为太尉,掌握这些人,与其家族的命运。 荀柔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同情,只将献城投降的诸般事宜,询问曹、高二人,一边进了城。 众位君子犹犹豫豫,一路跟在后面。 邺县比荀柔颍阴老家的县城要大上两三倍,比长安雒阳却又不足。 夯土所筑的城墙依旧坚实,城中却不免凄凉,四下肮脏,房舍倒塌,带甲的兵士自然看不见,但沿途都能见到人倒伏于地,也有长少靠墙倚坐,相貌与性别,从那肮脏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面孔与衣裳上却看不出来。 有些没有格扇的窗口,探出一个或两个惶恐的脑袋,但大多都脏瘦得分不清容貌,只剩一双双无神又黑黝黝的眼睛。 空气中除了腥味,自还夹杂着人畜产生的秽物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气短。 这城封闭数月,有此景况,倒也正常。 “尚未放赈么?”荀柔问曹性。 曹性愣了一愣,连忙抱拳道,“我等不敢自专,只等太尉前来。” 荀柔默了一默,攻城将领放赈,的确是有利有弊,利,不必说,弊,自然是有收买人心之嫌。 “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赈济安抚百姓为先。”他最后还是道,“都是大汉子民,况错也不在百姓待会儿,就在城中四处设鼎,煮食以供百姓。” “是。”曹性当即答得干脆。 高顺慢了一拍,却并非是犹豫,其人黑瘦许多,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袁宅四周守卫森严,不过荀柔自然畅通无阻。 袁绍后妻刘氏很快领着大儿媳,并袁谭一子出来,口称罪妾,跪拜于庭前。 都是妇孺,又是一片惊慌之态,荀柔没听到有记忆中的甄宓,也不好问,只让人将袁尚、袁谭带上来,让他们母子、夫妻相见。 又去监舍见袁熙与田丰。 袁熙还好,只是形容狼狈,姿态却镇定,已然认命的模样。 比起他一兄一弟,一个抑郁唉声叹气,一个娇贵挑剔吃穿,袁绍这位被忽略的庶子,气度反倒要胜出一筹,其才亦能守城数月,不比名将,也算水准以上。 荀柔于是问他,是否愿意到他麾下。 袁熙惊讶过后,立即伏拜于地,表示愿意效忠。 荀柔于是任他为军吏文书,属亲卫营,在身边做事。 至于,袁谭、袁尚,他都不准备用,先关着,等真正天下太平再放出来,到时候,就按一般百姓分田落户,让他们爱咋咋地。 袁家的事,他就算处置完,只剩日后曹孟德一着。 接着,他便去看田丰。 田丰病得只剩一口气。 荀柔立在榻前看他,只余轻叹一声。 当初田丰与袁绍,也是如同刘备与诸葛亮一般的梦幻开局。 田丰举茂才出仕,不满朝局归乡,又因性格刚烈,不容于郡中同僚,直到袁绍亲往拜见,将田丰请出,从此随之驱驰。 然而,人生若只如初见。 就同堂兄荀彧所言,田丰性格刚而犯上,而这一点始终不能改变,他虽然忠心不改,但袁绍从恭敬到容忍再至弃置,不过数年。 “何至于此。” 叹息一声,荀柔转身出门去,只是命令守卫,让医工前来尽心救治,至于好与不好,只是他最后尽一分力。 接下来就是赈济百姓,打扫清理,烧埋死者。 封城数月,士族看上去还能光鲜,百姓却实在遭重了。 接连数日安抚,城中稍安。 这一日,却忽闻大军远来,旌旗林立,马匹数千,甲士如林,所打旗号却是“曹”。 第280章 城门迎客 邺县作为中枢的袁府,被荀柔霸占做为行营。 主人一家被赶去偏院软禁,但袁谭、袁尚两兄弟,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议,迁居头一天,两边就很有精神的为谁家入住中堂大打一架。 袁尚先忍不住出拳,袁谭也没跟他客气,用手肘将弟弟怼出一对乌鸡眼,趁着后母心疼儿子,袁谭妻子十分见机,迅速占住地盘。 至于真正的大堂正厅,荀柔住得也挺满意。 席垫茵褥是真柔软,玻璃拼接的窗格是真敞亮,灯、炉都是时代前沿高科技,防风、明亮又无烟,美酒和珍玩也都是真货,奖赏给将士,体面又实在。 此外,袁绍经营冀州也是真用心,西院存着相当完整的户籍与地图,甚至连先前董卓造孽之前的郡中簿籍、文书,也都还保存下许多。 军中兵卒在城中清理,识字的文吏在府中打扫文籍,荀柔对着整理出的资料,依次地看。 第512章 他理过实务,不是一味将记录当真,具体数值算一算,不时就能看出有好几成虚数,袁熙在旁就遭了殃,冬十月的寒天,被问得满头大汗。 几番下来,荀柔也看出袁二对具体事务接触不多,这让他对昨夜去世的田丰产生了一丝惋惜。 虽然,田丰活着也未必能回答这些问题。 田氏也是冀州大族呢,巨鹿郡望,当年的黄巾起义发源地,就这都没动得他家分毫,选择袁绍后,钱粮马匹出了不少,家底可谓丰厚。 由于在清扫城池,又在焚烧尸骨,城内城外沸反盈天,烟尘动地,所以在传信兵卒蹿进屋前,荀柔未曾察觉外面异动。 “大队兵马自东而来,烟尘滚滚,不知人数,距城已不过数里,曹将军令我快马传报太尉!” 府中群吏闻讯,一时惊慌战栗。 太突然了。 固然邺县临近魏郡南界,但毕竟还是一郡之内,大家以为安全的地方,突然一支军队,凭空出现,怎不令人惊异。 “打得何人旗号?” 荀攸放下笔,平声定气的问道,一句,就缓和了满堂情绪。 “仿佛是’曹‘字。”士卒忙答。 曹…… 盘腿而坐的荀柔,捏了捏手指。 曹……这种如同神兵天降的出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将众人惊慌之色尽收眼底,“诸君勿惊,必是我旧友兖州牧曹孟德前来。” 群吏面面相觑。 “显奕,”荀柔唤袁熙,“孟德与你父亦是旧交,你随我同去。” “是。”袁熙不敢耽误,立即答应着起来。 “公达” “我在府中安排扫撒饮食,敬告安抚城中百姓,并恭候太尉与曹使君。”荀攸起身拱手道。 荀柔立即明白荀攸的意思,他自己带的文吏大多随军还没赶来,这里用的还是魏郡本来的,公达需得留下坐镇,否则这城里马上就会生乱。 “好。” 车马都被牵至门前,荀柔随手披上氅衣,没有登车,一跃攀上后面的马,正待起行,荀攸这时却跟出来,扯住缰绳,“曹孟德性险,狡诈反复,小叔父万勿以身犯险。” 荀柔愣了一愣。 “小叔父当记身担天下之重!”荀攸仰头,幽深黑瞳定定望着他,惊得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的荀柔竟莫名心虚。 “知道了。”他胡乱一点头,拨过马,转身一提缰,越门而出。 荀柔驰马过街时,街面上已没什么人了。 乱世中活到现在的百姓,精神都被炼得强大,虽也有个别牵儿抱女逃往城西,但大多关门闭户躲进家里。 至城门下,大门已经关闭了。 曹性在城门边迎候,见他驰马而来,立即上前伸手牵缰,扶他下马。 “敌军来势汹汹,高将军去城外收拢兵马,让在下关闭城门,等候太尉。”他口中的高将军,自然是高顺。 荀柔还想着方才荀攸的话,看他身后跟着几个魏郡降将,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上来行礼。 “城外尚有多少人?” 馆陶的大军还没来,但曹性和高顺这边还有一万多。 军队驻扎城外,城内除了本地兵卒,还有三千精卒。 “还有一万。”曹性立即回答。 “城中有多少?” “亦有万余。” 两句问过,荀柔就不再说话,埋头登阶。 等登上城楼,荀柔喘定了,众将心也定了。 武将与文吏不同,本来不惧打仗,不过是突发事件,一时惊慌,定下心,想起眼下兵马充足,城池坚固,纵要战,也不惧。 荀柔上得城头,放眼眺去,城下果然烽烟尘动,旌旗如林,铁甲耀日,马鸣蹄躁,人影攒动。 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勇,如同一支巨大的铁剑,杀气逼人。 怎么也超过万人。 而超过了万人的军队,就不再好估算人数。 倒是红底黑字的大旗,“曹”字清楚,除了“曹”还有“兖”。 后面低一阶杂色旗子,则多是“曹”和“夏侯”。 果然是曹操。 至于有人冒充的可能性这样完备的军械与甲衣,以及训练有素的精悍,这天下能冒充的一个手都能数出来,而能做到这点的诸侯,则不至于做出这种无聊的事。 他望向大纛下,几个高大将校簇拥中,黑色骏马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重甲的将军。 面目自然是看不清,身形与记忆中大致相仿。 说来者不善,自然也是,兖州东郡在冀州魏郡之东,相隔不远,要过来当然是方便,但来便来,这样一路刻意避过城池,一句招呼都不打,这种情况,就是他动兵和曹孟德做一场,他也是占理。 可同时,长途奔袭,士卒疲惫,以这样的兵卒,攻打他荀含光亲自镇守的城池,就不提后续有援军,曹孟德敢这样小视他么? 无关先前在城中对府吏说的大话,到眼下,他必须做出的决断,关乎天下的大局。 那是曹操,曹孟德据两州之地,足以威胁天下。 荀柔望着大纛之下的人,满脸髭须的大将也正抬头望来。 那双眼睛里是什么? 是审视、是挑衅,还是战意? 曹操既未发兵攻城,也未使人喊话。 但荀柔并不认为对方会等待太久。 第513章 “收起弓弩,打开城门。”荀柔转身,“我要”他顿了一顿,再次想起荀攸的话,“我要在城门口,亲迎曹使君。” 公达,竟是如此了解他。 “……再有,典叔,门后安排刀斧手,一但听我号令,则强关城门。” 与荀柔反复思量才最终确认不同,在城下的曹操、郭嘉等人,在他出现在城墙上,第一时刻就看得清楚。 身披玄氅的青年,在一众厚甲武将簇拥下,自然相当显眼。 他在城上望了一望,似乎确认了来者,旋即转身,消失了身影。 但很快,城上搭起瞄准的弓弩就收回,又过了一会儿,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邺县的两扇大门,缓缓向内开启。 “太尉请曹使君入城” “请曹使君入城” 城上兵卒大声的喊。 身着玄氅的身影,也终于在群将簇拥下,出现在城门口。 “主公。”郭嘉于马上侧身一笑,“荀含光已现诚意,可要就此近前相见?” “嗯。”曹操缓缓点头,却无命令,只望着门口的身影,提马缓行向前。 前军一千人亦跟随他缓缓压近城门。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兵马逼近,众将多少都有些躁动,只有玄衣削瘦的身影,岿然不移,曹操甚至看得清楚,那袍裾竟被寒风扬起,居然片甲未披。 如此气量吗? 曹操忍不住眯了眯眼,荀含光猜中他意吗? 可若是他,断不会如此轻敌…… 曹操停住马,向身后一挥手,令众兵将止步,自己翻身下马,脸上严肃的神色已改,大笑上前,“含光,多年不见,风采依旧,气度更胜往昔!” “孟德兄亦是,英雄气概不减。”荀柔含笑,任由曹操把住他的手。 “闻君西定凉州,南定巴蜀,”曹操捏着那一把腕,细得几乎一使力就能折断,脸上笑得豪爽,“今又下袁绍,此擒天之功,天下皆望,操何敢相比?” “民心思定,民心向汉,众心协力,岂我一人功劳?”荀柔笑意一展,如明月流光一瞬转息,“城中已经设宴,还请孟德兄赏光。” 曹操却拽着他驻步,“含光稍待,家中几个子侄随某前来,自是不及荀氏俊秀,但亦有一二可观,不若先亲近亲近。” “既要点评子侄,该于宴席之上从容坐谈,城门口哪是说话之地!” 这时荀柔身后传来一声。 曹操这才抬头一瞥,顿时一惊,冷汗背出。 不知何时,荀柔身后竟站了一个巨汉,须发怒张,声如洪钟,单手执着一长斧,锋韧雪亮。 “此莫非颠軨坂斩麹义、劈颜良之人?”他当即问道。 “正是我叔父典韦。”荀柔含笑点头。 曹操顿觉后颈一片冰凉,双脚更钉在了原地。 “含光怎生这般岁数,还捉弄于人?”正僵持间,一绛衣文士含笑上前。 来人身形消瘦,肤色微黑,一双浓眉飞扬,正是郭嘉。 “郭奉孝!”荀柔也笑,他左手还被曹操抓紧,只将左臂展开相迎,“竟是谁要捉弄人,你这话实在有失偏颇。” “主公只为旧日情谊,劳师远来,奔波数日,其中心意,你领是不领?”郭嘉摇步上前。 “天下大事,岂于我心,曹使君心意,当答苍天厚土,江山百姓,千秋大义!”荀柔神色一凛。 他音量不高,却着实匝地有声。 似一瞬间千万斤冰雪灌下去,却激得肝肠滚烫。 “好!”曹操竟将荀柔一扯,主动向门内走去,“好一句苍天厚土,江山百姓,千秋大义!只此一句,当值一场大醉!” 然而,他再走几步,又定住了脚,继而从背颈后至头顶一线发麻。 邺县两侧门后,密密的排着两排健硕的刀斧手,都举着锋锐的武器。 “撤了罢。”耳边荀柔声音平静道。 但直盯得两边的兵丁真的收了武器,缓缓撤下,曹操这才回头。 荀柔依旧风清月静,被他一瞪,竟还回以微微一笑,润如春风。 曹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笑脸,突然仰首大笑。 他笑,荀柔也展颜笑开。 两人仿佛比赛着笑了半晌,终究是曹操的大笑更耗费力气,先停下来。 “君真妙人也!”曹孟德松了手,拊掌道。 荀柔含笑,低了一低头,将手臂一展,“府中确实备下宴席,孟德兄请?” “敢不从命!”曹操抱拳一笑。 第281章 设宴款待 笙歌乐起,舞袖低回。 这一年虽经历旱灾、蝗灾、兵灾,但邺县里各家献上的珍馐佳肴,还是摆满了食案。 果有橘、枣,肉有鸡、豚,菜有姜、葵,酱有葱、菊,酒是去岁冬酿。 舞伎才艺高妙,长袖和着乐鼓,飘飘飖飖飞旋,如回风流雪。 有酒有乐,足以悦众,无论荀柔这边,还是曹操带的两家子弟,都是武将多,武将多,好饮豪爽,再加一个嗜酒如命的郭奉孝,宴席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荀柔酒量不佳,但这种场合也不能拒饮,幸而提前做了准备,酒兑了水冲淡,闻着还是酒气,尝着倒没多少味。 不过,就算是水,饮得多也难受,酒过三巡,该喝得也都喝过一圈,见席间气氛挺好,他就找了一个借口逃席出来。 第514章 其实艺术欣赏水平,他还是有的,也能看出舞伎跳得不错,乐工技艺也高于馆陶的小地主家,但也就如此了,他没有文若对音律的喜好,也没有公达对舞蹈的兴趣,对他来说,歌舞表演超过三分钟就多,屋内又是人多味杂,气闷头晕。 外面天色已暗,稀星闪烁。 凉风飕飕,虽然有些冷,但被风一吹,整个人精神都不同了。 侍从捧来氅衣,提来两盏灯,荀柔披上外衣,向庭院信步。 袁绍这座宅院,他才住了几天还不熟悉,不过这时候的宅院结构大抵都相似,正堂背后必有花园游赏,园中若有池塘,水上必有曲栏回廊,通向中央水榭。 水榭建为敞轩,立水中央,天上乌云笼月,四周一片幽暗,亭轩挂起灯烛,如黑暗中一叶孤舟。 侍从询问是否要挂帘挡风。 荀柔摇头,让置一处火炉取暖,再要一壶清泉水即可。 话虽如此,侍从还是端来一张漆画食案,摆上一盘橘枣,一盘桃杏果脯。 盐渍果脯在灯火下呈半透明琥珀色,润泽晶亮。 荀柔忍不住拈了一条桃脯,先是一抹咸,继而甜味才慢慢自舌尖化开,有盐衬着,果脯更显得蜜糖一样甜。 这个季节,鲜果不易得,果脯用夏季桃杏制成,保存至今,更贵比黄金。 家中向来没有,他也不曾享用过,是邺县城里的家族奉上的。 他望向此时灯火通明的大殿,大殿顶端立着一只铜制朱雀,昂首向天,展翅欲飞。 袁氏这座府邸,装修偏于华丽,能涂金绘彩的地方,都金碧辉煌,好在屋宇高大,并不显得庸俗,反而是一种壮丽的美,即使在夜晚,也像一把金红灿烂的火焰。 雒阳宫殿也是这种风格,只是那份燃烧的热烈,被皇宫磅礴恢宏的规模压制成端庄,缺少袁宅兀立中展现的进取之态。 住着这样的屋子,也难怪袁绍生出蓬勃的野心。 当然,野心本不是坏事,有野心才会进取,死气沉沉,那才什么用也没有。 先前曹操问起袁绍,袁本初三个儿子都被带上席。 三兄弟刚到时,曹操挨个关怀赞赏了一遍,然后很快就冷淡下来。 所谓竖子不足与谋! 以曹孟德的眼光,想来是很容易看出,这三兄弟比起他们的父亲差远了。 这种差距,不在于才学多寡,而是志气,袁本初的确有改换天地的志气,而这三位就差远了。 按照后世方式说,袁绍不满汉王朝晚期的衰朽制度,领导这个时代的上层资产阶级发动革命,想要建立以豪强大地主阶级为主的新王朝,最终失败。 只是,袁绍本人的失败,并不代表拥有大量生产资料、资源的豪强地主阶级的失败,事实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原汉民族,占据主要政治地位的,不正是这样一群人么? 江山不曾因为姓刘、姓袁、姓孙、姓曹、姓司马而改变。 没有魏郡的,还有吴郡的、有太原郡的、有琅琊郡的……也有他的家乡颍川的。 本质都没有区别。 唯物主义史观中,历史的前进,是整个时代共识,而不是英雄的个人。 尧舜时代,记载不多,到商一朝,商人族群。阶层观念明确,杀奴祭祀,残酷对待附属部族,不将别族人当人。 这种残暴,使得三千部族首领自发聚集到周武王麾下,推翻了商王朝。 周吸取教训,采取更宽容的政策,为掌控国家,分封兄弟叔伯,用联姻织网,但随着血脉传代,亲缘渐疏,周王朝最终也崩溃了。 横空出世的秦,建立了更先进的军功制度,算是一定程度脱离了血缘桎梏,但这种尝试,脱离了当时的生产力,坏得太快,以至于直接成了反面教材。 汉朝的君主意识到兄弟们不可靠,母亲、妻子却一定立场相同,于是有推恩令,于是外戚正是登上政治巅峰。 西汉有吕氏,卫氏,霍氏,王氏,东汉有郭氏,阴氏,马氏,邓氏,窦氏,阎氏、梁氏、何氏。 每一任皇后、太后背后,都是一个登上国家权利巅峰的家族。 是孝治天下么?不过在强调王权主体罢了。 外戚势力于是极度膨胀,两汉王朝的兴盛与衰败,每一个重要历史拐点,都伴随着外戚的重要出场。 在这个时间里,即使是所谓豪强,也是要依附于外戚家族,如当初屠夫子出身的何进,一朝成为皇后之兄,四世三公出身,名满天下的袁绍也要屈于帐下,借其之手,才能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 然后,先有王莽,后有何进。 太后之侄,皇后之兄,两家外戚,分别断送了两汉王朝。 历史再次意识到这条路错了。 兄弟不行,亲戚也不行,原本以家为国的政治路线错了,历史吸取了教训,于是转便为以国为家。 王权向外寻求支援,遇见了猥琐发育成功的世家。 世家是从两汉地方豪强发展而成的。 前汉尚且勉强抑制,到了后汉,光武帝凭豪强起家,东汉皇帝寿命越来越短,母后当国,上层激烈的政治斗争,王权无暇自顾中,豪强野蛮生长。 没有教育资源的豪强,是宗贼,是匪徒,有教育资源的豪强是士族,是贤良。 顶层是宗室、外戚不会改变,但国家永远需要有知识与见识的官僚。 第515章 士族豪强一面维持着王朝统一,社会稳定,一面以依附王权的方式来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悄悄挖王权的墙角。 他们与一般豪强实质并无不同,但做法更聪明,更隐蔽,更巧妙。 最终,王权被挖空了,一阵风来就几乎吹倒,士族豪强却壮大起来。 衰弱王权,需要外来的支持,新成长起来的士族想要拥有了更多政治权利。 两者结合,然后,发展出了世家。 社会格局改变了。 虽然出现了五胡乱华这样的黑暗时刻,但魏晋时期,世族与皇族共治,从整个历史发展来看,仍然是一种进步。 王权从家族化转向制度化了。 一切,看上去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而看上去他做了很多,其实眼下局势,与所知历史改变得并不大。 袁绍一死,天下纷争进入尾声,冀州士族跪了,他似乎就不好在用对付田氏、审氏、沮氏那样对付其他人。 还有扬州。 如果孙坚在当地名门支持下打赢了袁术,那么朝廷似乎反倒还应该给与他们奖赏。 曹操在兖州,开始硬啃过骨头,但结果如何?据他所知,直到今岁,兖州每年都有叛乱,从未停止。 徐州还未安稳,不好判断,但荆州刘表,只要江东一定,必然也能跪得干脆。 这甚至无关其本人意愿,而是荆州大族,绝无挑战天下的勇气。 然后,这样自然发展下去,只是“王与马共天下”变成了“荀与刘共天下”而已。 也许中原王朝战争中,这次没有历史记载死亡那么多,不至于让胡族乘虚而入,上演五胡乱华。 可这种改变只是短暂的。 世族不断膨胀吞噬与内部斗争都是必然的,而其继续生长,甚至吞噬王权也是必然的,到时候依旧是一片战乱。 不同于脚盆鸡只有一只让人嫌弃的脚盆,中原内乱,必然导致觊觎这片沃土的外族进来。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 荀柔珍惜的品着桃脯的甜味虽然喜欢,他现在确实不敢吃多了甜食不过,这家的桃脯制得的确好,很耐嚼,越嚼越有滋味。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假想历史的惯性而胆怯、退避了。 必须想得透,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世家乱国,并非偶然,但也未必是必然。 和明、清相比,一切草创未就,大汉拥有更多的可能,世界也拥有更多可能。 他不能将有限精力浪费在内部权力无限的斗争里,他需要盟友,需要更多的同盟。 这世上当然有人追求金钱、美色、权力、赞赏,同样有一类人追求更高的精神满足。 他正好能提供比成为天子,比掌控这片天下,还要伟大的事业。 而这事业,也绝非空中楼阁,而是拥有完整的思想纲领和前进道路。 待荀柔吃完了半盘桃脯,炉上泉水已沸腾出声。 一个身影,在对面落座。 荀柔执筷取一枚杏脯投于杯中,提起壶缓缓倒入沸水至七分满,再将杯推向对面,含笑道。 “孟德兄,久候。” 第282章 亭中论 十月夜中清寒,湖面薄雾渐起,湖心小榭几点灯火,被一片幽茫笼罩。 仆从被驱开了。 “宴席未尽,即相招唤,荀太尉无乃太急?”曹操大笑,“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我从馆陶至邺已有三日,中军五万余人随后,或一日,或二日将至。”荀柔端起面前一杯,轻轻一笑氤氲在水雾中,“特今夜相邀,为表诚意尔。” 曹操脸上笑意瞬间隐没,“太尉果然有诚意。” 荀柔轻轻一点头,无意太过刺激他,故做出轻松姿态,双手捧起杯,“陈孔璋有句话写得好,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柔以为,这天下,能当得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绩者,必有孟德兄。” 曹操一挑眉,抱拳道,“操何敢当此谬赞!” “孟德兄素怀大志,又何必谦虚。”荀柔一笑,将坐姿换作盘腿,将手拢进袖中,知道这句话让对方相当受用,“若论天下人物,当今之世,孟德兄武略第一,无所匹敌。” 曹操向他一望,见对方神色恳切,抚须不语。 “然,治国之道,仰观俯察,殷鉴于前,识危于时,推演于后,我或出君一头。” “如此,操便请教太尉高论。”曹操大声道。 荀柔看出他不服,轻轻一笑,“今有三论。” “其一,禹以九州,汉有十三州,今之天下,已非禹之时,如此当有一论,天下之究竟如何之大,而天地宽广,远者弗及,汉之所及边界当至何处。” “其二,袁绍一灭,天下初定,然天下大乱之弊未除,甚者更胜往昔,我等当如何为政,方决旧患。” “其三,汉初新立,察举以揽才,野无遗贤,刺史巡州郡,吏治清明,故政通人和,天下安乐,至于衰,取士于权门,刺史霸政州郡,政令不行,百姓怨生,然政令与初无二,彼一时,此一时者,非唯政之失,亦失于人。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更观前史,初必上下齐心,末则政怠宦成,纵贤者之政,难逃人亡政息,如是一兴一废,周而复始,可谓历史周期之变,今日之我等,将何以跃出此周期之变中。” 第516章 听前面两问,尚无一言的曹操,蓦地一抬头,“荀太尉难道有千秋万代不移之善法?” “有。”荀柔轻轻一颔首,回答得干脆,双眸在灯火映照中熠熠生辉。 “如此……还请赐教。”曹操缓缓正坐,拱手道。 …… “嗤” 随着最后一盏灯油尽熄灭,天光恰露一丝微朦。 这注定是一段不能被记录的谈话。 有远比十三州辽阔得多的天下,有比三公九卿复杂精密的制度,更有比当世深邃得多的道理。 曹操看过荀含光所有文章,可远没有今日阐释得清楚直白。 那些透彻的褒贬,那些真实的推演…… “你” 曹操望着微弱光线中的荀含光。 细长的手指执着素帕擦过唇畔,收拢袖中,青年清隽的面容似覆了一层寒霜般朦胧苍白,如雾如幻,纵使对面相向而坐,他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曹操不由得抓紧剑柄。 他见过许多聪慧非凡的贤才,但今日听闻的东西似乎已超过聪慧的词意。 世间真有生而有知者么? 可就算生而有知,所知也是世上已有之事之理。 可他听到的是什么? 是东海之外,与大汉九州地理、气象不同的土地,生存着相貌、风俗不同的百姓。 是极西的大秦之外,更有沃土,除了大汉,天下还有圣人,有贤人,有兵马精锐的国家。 曹操想起在徐州眺望沧海,日月星辰若出其中,洪波涌起,水天一色。 比起海外仙山仙人,他更愿意相信荀含光。 他愿意相信,当他眺望沧海时,或有一人也远隔沧海,踌躇满志的眺望。 就如同他一样。 他们也许一世不得见面,但总有一日大汉的楼船将驶去,亦或对面的船只将到来。 征伐不可避免。 各国各朝廷朝政、粮草、钱帛、武器、百姓也许具不相同,但总有一日彼此相见,兵马交锋,分出胜负。 “便如同东周。”曹操低声喃喃,心潮沸腾。 “没有宗主周王室之东周。”曹孟德果然能明白,荀柔轻笑。 这样的话,他从未说过,不知因为不能透露未来,更是因为,即使说出谶纬横行的东汉,迷信神佛的东汉,未必有几人相信,即使相信,又未必有几人不惊恐害怕。 即使不怕,更未必有几人敢直面这份威胁。 荀柔想起上辈子曾看过的科幻小说,作者说了一个概念,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 广阔的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拥有智慧生命的星球存在于其中,都会努力探索别的智慧生命体的位置,同时尽量隐藏自己。 这设想极精妙,尤其是猎手之说。 而道理,其实早就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有生命星球都是猎手,但同时也是猎物。 存在比己方更优秀生命体这一点,只能存在于理论之中。 因为证实之日,必是覆灭消亡之日。 而换作真实的历史,区别也并不大。 如今的天下,如同西周时分散出数百小国,各自不相交流,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但这种所谓和平,最终会因人类发展打破。 到东周,还剩多少国家,最后,秦一统天下。 秦固然强大,但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 “至含光所言之世,亦未必无宗主之国。”曹操立即反驳。 “……是,若至于此,天下未必不生宗主之国。”荀柔几乎愣了一愣,才回答。 他没想到,曹操竟能举一反三。 的确,日不落帝国,这个名字足以代表一切。 “所以,太尉以为,关键在于是民。”曹操道。 “是,”荀柔点头,“无论多么精巧的监督制度,都无法完全做到公正清明,无法阻止官吏以权谋私,唯有百姓,能体会朝廷好坏。” “恤孤寺?”曹操挑眉。 “不错。”荀柔意识到,挑出他疏漏处后,曹孟德恢复了从容。 “在下明白了。”曹操点点头,“太尉欲意如何?” “远日不提,天下初定,安民为要,中原数受蝗灾,粮草不济,需先定东南。” 此话前后矛盾,既天下已定,怎又需定东南,然而曹操并不反驳,了然点了点头,“荆州、扬州。” “豫州。”荀柔补充,并又道,“明岁我欲南巡,可否请曹君相陪。” 守在侍从看见曹司徒忽而执起冰凉的糖水站起身,仰首一饮而尽,然后抱拳一拱手,扶剑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 他又向亭榭张望,却见荀太尉依旧坐在原处,虽然有些担忧太尉身体,但没得命令,却不能近前。 过了一会儿,荀御史就匆匆赶来。 荀攸自不需受约束,径直穿过曲廊,走进湖中水榭。 “小叔父!” 荀柔将一张丝帕捅进炉膛里助燃,闻声并不抬头,从袖中掏出一支三寸小瓶打开,冻得青白失色的手指,将雪白如霜的粉末抖入壶中。 荀攸将手中鱼雁铜灯放在案旁。 跳动的火光,刺得荀柔不适的别过头。 荀攸道一句歉,将灯移远些,再跪下行礼。 荀柔望着水壶,苍黄的灯火照得他轮廓越显清隽瘦削,“公达,不问我么?” 说了太多话,他声音都哑了。 第517章 “一见小叔父便知,昨夜必十分顺利。”荀攸正坐答道。 荀柔一笑,见霜粉化尽,指向壶道,“公达来替我丢进水中。” “唯。”荀攸仍旧不问,双手提起壶耳,起身走向水边。 荀柔坐着转动僵硬的颈椎,耳边都是骨头嘎嘣嘎嘣的抗议。 噗通一声。 他不由望过去。 铜壶已不见,湖中圈圈涟漪扩开,又渐渐恢复平静。 的确顺利。 三国三家诸侯。 孙氏勇猛,但所求不过名利。 刘玄德有仁心,有野心,却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可以大义困之。 唯有曹操…… 曹孟德。 魏武帝。 破坏、颠覆、开创……论起来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没有界限,没有约束,不困于常规。 这样的人若能合作,自然两利,可若是做了敌人…… 城门口的布置,不过是防御。 他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涉及任何安排,若是昨晚不能说服曹操,他会亲手将之送走。 幸好,他并没看错人。 “昨夜谈话,过后我再与公达细说。” 好久没碰到警戒了,这一晚,他对透露未来的界限试探了清楚,等下回再说,肯定更流畅。 荀柔按住食案,提了提劲,发现自己双腿居然盘定型了,只好先上手掰开,再扶着荀攸的手起身。 “嘶” 脚底沾地,延迟的酸软瞬间通过神经传导,直袭中枢,方才还高妙神秘的荀太尉,顿时脸上风云变幻,五彩纷呈。 “小叔父先安心休息,余事交于攸罢。”荀攸扶他坐下,唤侍从抬来步辇。 到这地步,荀柔没好意思再逞强。 仲景兄跟随中军,但随行中也有医工。 一番针砭推拿施为,未等治疗结束,熬夜一晚的荀柔已倦极而眠。 侍从却来禀告,曹操欲往拜祭袁绍,请太尉为向导。 荀攸放下手中竹简,就侍从眼巴巴望着他,等候指示。 “袁显奕来否?” 依时辰,此时文书应当已开始处理今日事务。 侍从愣了一愣。 “请袁二郎为向导同去陪祭。”荀攸正色道,“曹公祭祀袁绍,是为私交,然袁本初毕竟只是逆臣。” 侍从带着满腹疑问领命而去。 荀攸继续埋头昨日积攒的事务。 小叔父自然去不成,小叔父既去不成,那是他,或是其他陪同,便无甚分别,况且,待曹操见到袁绍坟茔上高垒的封土,当无话说。 袁绍一介逆贼,葬以诸侯之礼,更要如何。 反之,曹操大军至此,粮草用度才是大问题。 荀攸神色沉静的呼了口气,再提起笔。 他其实不耐烦这些细务,怎奈眼下人手着实不够。 精干的文吏,被担心侄女的荀柔全选去陪着荀凤卿北上,余者平日还够用,眼下却又一多半随在军中。 太尉本人若醒着,倒是愿意分担一二,然而……还是罢了。 “多取两枚算盘,摆在堂上。”荀攸将向榻上望了一眼,一把揽起竹简起身。 别事还罢,在处理庶务上,他实在很佩服荀文若的耐心。 【《九州英雄志》:太尉荀柔与司徒曹操尝共座,柔谓操曰:攻略城池,扫荡贼寇,安邦定国,我不如君;然立庙堂,览昔鉴今,为政抚民,惩前毖后,延长国祚,君不如我。操惭,徐乃称是。】 第283章 一时胜负 “啪!” 一声脆响,一枚黑棋拍在棋盘上。 棋盘上,白子势力已显弱,这一招黑棋又断得恰好,将白棋分作两边围住。 荀柔拈子左右看看,发现白棋已无生机,再抬头,与他榻上对坐,绛衣幅巾的郭嘉洋洋得意。 他执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中央,投子认输。 “连输了三局,含光棋力竟还不如从前。”郭嘉嘲笑道。 “嗯。”荀柔平静点头这时候但凡露出一点沮丧,都是助长敌人气焰。 他往几上一靠,“若非如此,我当与公达分担公务,而非闲得同奉孝下棋。” 熬了夜,脑袋一直晕乎,他须得缓几天。 郭嘉随他看向中堂有屏风遮挡,什么都看不到,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嘲笑人,“你们一个太尉,一个御史中丞,若整日同胥吏一般案牍劳形,埋首庶务,可要让天下人耻笑。” “若非孟德兄忽至,怎至于此?” 若说人数,也还好,曹操带来一万二千人,刚够得上人山人海的标准,可急行军并没带多少粮草,他又不能不支援。 幸好张郃高览等人已将馆陶兵马带来,随军文吏也带来一些,大大缓解了邺县的行政压力。 但曹操在这里赖着不走,每天和他帐下将军厮混就算了,他也不怕叛变,但还要他负责吃喝就太过分了。 家里也很艰难好嘛。 “天气越见寒冷,你们还要在冀州待多久?不怕兖州、徐州生出叛乱!”荀柔拿着棋子敲击棋盘道。 “谁让太尉粮草充沛?”郭嘉笑道,“兖州连年虫灾,士兵既饥饿难耐,如今吃得一口饭,恨不得随太尉而去,哪愿意回兖州。” “胡说,我可听说曹孟德在兖州行屯田之策,兖州百姓也许受了灾忍饥挨饿,官仓岂会空虚?”荀柔摇头。 第518章 “也不能一人一月一石粮啊。”郭嘉叹道,“虫灾过后,遍地饿殍,又不能得朝廷救济,实在艰难。” “一月三斗,一年一石六斗,其余盐、布供给,节约一些,一人不过耗十石,兖州上田不少,今岁一亩算一石半,一夫算五十亩,一岁百石,军屯不算租赋,曹孟德又不曾上供赋税,一人之耕,少说可供六人,还包括兵器损耗尽入,怎么可能不够。” 本来大脑也不甚灵活,既是幼时旧友,荀柔说话就用不着客气遮掩。 “石渠阁旧存,天下承平时,兖州有六十万户,近三百万口,如今远不足,能有八九十万人罢,怎能可能养不起?我记得曹君还灭了不少豪强,这其中拿下多少土地?若还供养不足,需得查验田粮官了。” “的确该查。”郭嘉连连点头。 荀柔略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又说出来,“还有曹孟德新得了徐州,那可是丰饶之地,岂会无粮,你诓我!” 直到许久之后,他听闻这次回去曹操斩了几位粮官,这才忆起此时。 粮官是否有贪污之行,已无从得知,曹操杀这几人,显然不过是为平息军中关于兵卒待遇的议论。 郭嘉笑着摇摇头,“数年不见,含光较之从前性情燥烈许多。” 这就不是“你急了,你急了”的汉末版? 荀柔瞪向他。 郭嘉执壶,为二人各倒了一盏,然后端起面前温水,嫌弃的皱了皱眉,才喝一口,抬头仍然是笑,“曹公听闻令侄掌兵,心中好奇,想见上一面,实在不是有意拖延。” “原来如此,”荀柔一笑,忽又道,“奉孝还是戒酒罢。” “酒乃我性命所系!”郭嘉当即反驳,徐而拍席笑道,“看来凤卿颇有武略。” “论武略,当世谁及曹君,凤卿不过稍有些勇敢而已。”荀柔摇头,“对了,我那侄儿伯昭在曹君府上如何?” “还以为你已忘记。”郭嘉道。 “我想知实情。”荀柔一掌拍在席上。 他问曹操能有一句实话嘛。 “不必担心,他常与府中几位公子玩耍,颇为相宜。”郭嘉笑道。 荀柔眨了眨眼,“我记得曹公次子,中平四年生?” 才九岁好吗! 他侄儿都二十了,怎么玩到一起。 他相信曹操不至于虐待荀欷,但让他和曹操儿子一起玩耍这未免有点离奇。 “曹公携来礼物中有伯昭书信,含光自可阅之。” “啊?”曹操送的不是一堆金器么?一看就是从哪家名门抄来的,所以他准备的回礼,也是从袁绍这府中抠搜的物品。 他看着郭嘉颇为神秘的一笑,顿时明白过来,“曹君也太狭促了。” 信件显然有意藏着某只箱子里。 可这要说是玩笑,今日郭嘉不提,这封信不知何时才能被他们发现。 “那我也替曹公问一句,子修如何、老大人如何?”郭嘉伸展双腿,也换了个箕坐的姿势。 “曹家老大人当然在家安享晚年,至于子修,我又不是曹孟德,那般小气,连个书吏都舍不得,子修在陇西郡为官,与马腾等人共讨韩遂,建立功业,怎么”荀柔倾身好奇道,“难道他不曾有书信给孟德兄么?” “有当然是有一封,劝曹公要恪守忠义之道。”郭嘉拈须笑道。 忠心是一回事,看笑话当然又是一回事。 要放之前,这不能算笑话,可眼下曹操既然与荀柔和解,长子曹昂如此,也可以算美谈了。 “那就好”荀柔还待说什么,就听见外间声动,当即住口。 片刻,荀攸在前,领着一个传令兵入内来。 “荀将军已至,然为曹使君阻拦在城外,不得进城,曹将军使我速来禀告太尉。” 荀柔一惊,一眼望向郭嘉,见郭奉孝一脸淡定,顿时皱眉,“阻拦入城?孟德兄意欲何为?”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一时头晕脚下一晃,被身旁荀攸直接扶住,“小叔父勿急,曹君携大军前来支援,忠贞守国,攸以为其中必有误会。” 荀柔也反应过来。 固然支援什么的,不过是彼此随便找的借口,但郭嘉来找他,既是访友,也是表明曹操的态度。 曹操大义不改,对他本人小有不驯,不过是玩笑,他得展现点容人之量,可超出界限,性质就不同了。 两边兵马悬殊,曹操这么识时务的枭雄,无论怎么,此时都不会做出越界之事。 “凤卿得胜归来,我自应当出城相迎。”他定下心来,理了一理衣袖,“奉孝可愿随我同行?” “敢不从命?”郭嘉拱手笑道。 荀柔这时才注意前来的信使,“君非前番来报孟德兄至邺之人?” “是,”传信使没想到自己竟被太尉记住,顿时激动道,“小吏李何,乃赵国李牧将军后人!” 这名字完全没印象啊。 李牧他当然知道,战国名将嘛,前汉飞将军李广就是其后人,不过已经五六百年,后嗣衰落无名也很正常。 能作传信使,也是将军亲信了,荀柔于是又看了一眼这位名将之后,“李牧将军乃是忠义无双的智将,君且勉力,多读兵法史论,方不堕家名。” “谢太尉指点!”李何立即俯首一拜。 这一句话,足以让他获得更多资源谁不知道,曹性将军就是因为学习书文,而得到太尉赏识呢。 第519章 城外郊野,已打起来了。 荀柔赶至,只听鼓声如雷,几方兵卒围拢,不断呼和应援,中间却是两人各执兵器,正骑马相斗。 黄尘滚滚,兵戈交错。 荀柔到能分辨出自家侄女,对面那个小将,就有些看不清了。 不过,也不要紧,先找正立在鼓车上击鼓作兴的曹操,至于对面击鼓的,则仿佛是张绣这个之后再计较。 “曹孟德!”他立即喝了一声,先定基调,“你怎如此无耻,欺负小辈!” “这是什么话?”曹操大笑,却也适可而止,停了鼓槌,“不过是小儿辈一时意气之争罢,场下乃是我家文烈。” 文烈,自然是曾被曹操赞为“吾家千里驹”的族侄曹休了。 能被曹操选择,亲自带在身边教导,显然是曹家下一辈杰出人物。 荀柔弃了马,登上车,果然还是车上位置更高,看得更清楚,然而他实在不通马战,也看不出胜负。 “凤卿远路而回,正是疲敝饥渴之时,如何论得胜负?你家这小马儿,分毫不讲侠义。” 很好,对面的鼓声总算也停了。 场中两人各自控马退后一步,再放下兵器,下了马向鼓车过来,并同在车前行礼。 “不过相互讨教一场,含光何必着急?”曹操笑道。 荀柔呼吸一滞,发现自己今天又犯了一回傻。 “禀太尉,骑都尉荀凤卿已攻克河间,擒得河间太守、袁绍从侄高幹,故前来复命。” 幸好,这回又有荀襄。 一身胄甲的女将,见情形不利,上前朗声报来。 她甚至都不提这一场争斗,俨然没将城门这场波折放在眼中,所以不值一提。 荀柔欣喜,他家小姑娘历练出来了,“即刻在城东扎下营寨,与曹性将军为邻,安顿士卒,今日设宴,置牛酒,以享三军,明日之后,论功行赏。” 荀襄干脆应命,转身叫上张绣,走到自己兵卒之前,立即传达了荀柔命令。 “好一个英俊女将!”众兵卒欢呼中,曹操抚须赞叹,忽而转问荀柔,“此女适与何人?” 多说多错,荀柔认为,自己今天还是少说闲话得好。 “曹君可要一同祝贺?”他扶着栏杆,跳下马车,迅速向荀攸靠拢。 “我还有事,先回城中,安排妥当,再请君赴宴。” 曹操望着荀襄离开的背影,兵卒在其命令之下,秩序井然的跟随离开,抚须问道,“文烈以为如何?” 清俊的银甲少年,惭愧道,“是休无能,不曾先擒之于马下,回去必勤练马战之术。” 曹操摇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将者,所持岂是勇猛,你当学领兵之道了。” 若论斗战,曹休只是尚不得赢,可若论其他……就是真的一时胜负,此时想来,也无意义。 曹操也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可也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第284章 休养生息 在荀襄帅兵至邺过后不久,曹操果然带兵走了。 他这一走,荀柔睡眠质量也提升了,头脑也清明了,天也蓝了,风清水静。 不是惧怕,只是曹操在一日,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难怪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人越经历,越见识,越是小心。 从前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实中却实实在在发生。 原则上他相信曹操已被自己说服,这段时间一直以来不曾停歇的小动作,反而证明这一点,但心理上,尚未取得压倒性优势前,他都分毫不能放松。 人性,不能赌。 这不是针对曹某人,而是每一个有可能靠近,威胁到政权的势力。 眼下的胜利,只是表面胜利,战果尚未稳固,被袁绍统治好几年的冀州百姓,就是要让他们重新习惯红底黑字的“汉”旗,也还需要一些时日。 如果放在后世的游戏里,现在“汉”势力,刚开始重新加载在冀州这片土地。 其他州郡,司隶的进度很不错,政策上传下达顺畅,百姓认可;凉州还差一点,但进展顺利,百姓对大汉也有了归属感;益州进度看似不慢,始终跑不满,百姓对朝廷既向往又满怀警惕;冀州……则才刚刚开始加载。 当然,只要没有施法打断,发生大战、饥荒,只要让百姓能活下去,进度条就会不断生长,大汉的血量也会越来越厚,血防越厚,越不容易被推塔。 这也就是所谓的“势”了。 曹操今日一走,明年再见,局势就会大不相同。 曹操礼物中荀欷来信,算是小小惊喜。 衣食无忧,不受怠慢,这些当然都是虚辞,曹家对阿稷当然不敢差,但也绝不会那样自在。 不过,虽是软禁,毕竟名为做客,曹操夫人卞氏对他提出的要求,的确尽力满足,于是他借用曹家资源,埋头整理补充当初格物学的书。 荀柔见他在信中提到好几个当年他们未能尝试的试验,以及他许多想法,确信阿稷终于走上了适合的道路。 这个侄儿,几乎是他看着长大。 他当年教那些孩子物理、化学等知识,归根到底,并不是为了培养科学家,是希望教他们学会用科学方式来观察、分析、解决问题,而不是用孔子的“道德人伦”。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事,一个县里,百姓因为穷困养不起孩子,只好抛弃,新上任的县令不着急改善民生,而当做道德问题,下令弃子者杀。 第520章 这个故事内核与“何不食肉糜”,根本毫无分别,但这位县令因此扬名天下,成为官吏表率。 他当初是想教出,不会用这种方式治理地方的基层官吏。 阿稷学得很认真努力,成绩很好,他的记忆力也不错,但心性太过温柔,还是不适合为官。 他那时候无法明言,阿稷毕竟是兄长的长子。 况且,阿稷自己并非没有愿望,那时候,他是家里第三代唯一的男孩,他一直很有责任心、很努力,期望将来顶立门户。 后来,荀欷随父去青州,他曾写信希望他继续学习,荀欷也曾做出提净海盐的工艺,只是还是繁冗昂贵。 内陆湖盐、井盐天然就比海盐洁净,对比起来,昂贵的海盐,只有猎奇,或者为讨好荀家的人,会买来吃。 反倒是粗晒的海盐,因为价格更低,销量更好,也受百姓喜欢。 后来,荀欷不再深入研究,又专心回到了政途。 再然后,父亲过世,兄长让他回长安奔丧。 那时候,荀柔已经是太尉了。 长安表面风平浪静,政治形势却不好,他没有孩子,阿稷是他亲侄,才能却不足以撑起身份,所以他只能将他按在家中守孝读书。 结果,还是不能避免他涉险。 听到荀欷独自前往徐州赴任时,他不能不担忧。 一路都是战乱区,徐州内部又太复杂,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中很容易消失。 这一路,可能为蛇鼠所伤、可能坠马受伤、可能感染疾病,可能被劫匪、被盗贼、被乱兵所杀,可能被刘表、袁绍、袁术等人所俘,即使到了徐州,也可能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被曹操俘虏,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出路。 荀柔派人送书给他,想让他平静心情,不要焦躁,踏实在曹府待着。 《论语》之类经书容易让人虚无,历史类容易让人钻牛角尖,少时这本书也许能让他放松些。 阿稷真能看开,开始专研学问,让他实在庆幸。 不过阿稷竟然说曹操幼子曹植虽然年幼,但在格物之理上颇为灵慧,他摆案正式收作学生。 荀柔好笑之余,不免想,将来若是没有了“白马饰金羁”、“置酒高堂上”,只有“氢氦锂铍硼”、“相互作用力”,似乎也挺有趣。 他看过荀欷来信,不两日就又收到堂兄荀谌的来信。 信中给了他二十个名字,加上由荀襄带回来的,亲哥荀棐给的六个,一共二十六人。 曹操走后,荀柔正式开始接手冀州。 与别地不同,冀州的百姓的确“重义”,难以利益“收买”,所以,要从休养生息开始,政令律法不能一下改变,要慢慢过渡,潜移默化。 所以人,官吏,就很重要。 基层胥吏无法一下换掉,县令是父母官,决定一地百姓的生活,有魏郡的经验,别处的官吏直接转过来,说不定就死于非命,于是,他向堂兄和亲兄长要人。 常山与青州的人,同处中原,习俗方言差别不会太大,适应起来更为容易。 但冀州,除了常山郡,还有八郡八十七城。 他只有二十六人。 幸好,县令这一级官,倒也不全是袁氏亲信,有些是当初董卓乱政时,参与起义的士人,袁绍出于政治因素,用县令安置他们,其中一些一直在县令位置上好好待着,在荀襄带兵扫荡时,这些人献城献得都挺干脆。 荀柔准备让他们暂时干下去。 除了平稳过渡这样的政治因素,这些人当年敢反抗董卓,毁家纾难,勇气,果断,行动力一样不缺,又非冀州土著。 发展势头不佳,非战之罪,这些人里,也许还能发掘出一二真正人才。 堂兄与兄长推荐的二十六人,以三或二人成组,分配到各郡,兄长的六人,分两组,安排在靠近青州的渤海郡与河间郡,堂兄推荐的二十人,则分散在其他七郡。 然后才是郡守,这次他不准备直接文武分权了,除了魏郡用董昭,兄长举荐的青州司马太史慈领渤海郡,建义将军高顺领河间郡,镇东将军波连领巨鹿郡,荡寇将军罗胜领安平郡,奋威将军曹性领中山太守,安西将军张绣领清河太守。 领为兼职,以六将领六郡,虽只是一时之用,但也是提高众将身份,与升等、加封号一样,属于讨袁胜利奖赏,其中波连所封“镇东将军”,是以奖励其多年以来抵挡袁绍,为司隶北面屏障的重要作用,张绣的安西将军,则是他这些年军功累积。 其后,原巨鹿郡瘿陶县令崔均(崔州平)被任命为赵郡太守,则更多出于政治考量。 这位以诸葛亮旧友出现在三国演义中的名门之后,人生经历竟相当丰富,灵帝时出任过并州西河太守,董卓霸政时,弃官随袁绍起义,联盟军散后又做了县令,等袁绍举旗反汉,此人再次弃官,又因战事,滞留冀州,寄食友人家中。 等荀襄兵马进入巨鹿,他劝服当时的宋子县令冯盱,献城投降,可以说是袁氏麾下第一清白人。 这么一个纯白无瑕、出身名门的标杆出现,不当模范,未免可惜。 定下县令与太守之后,重新升至右将军之位的荀襄,领冀州牧,总览冀州军政。 “我”荀襄站在内堂之中,听见叔父亲口说出的任命,不由有些紧张。 若让她冲锋陷阵她自是不惧,可政务……她不是小孩了,如何不明白这任命的特殊。 第521章 “凤卿,我让你将冀州军政事务,非是让你都揽在手里,”荀柔向她招招手,让她近前坐下,“今日并非正式任命,不必拘谨。” “哒。” 荀襄在案前直接跪坐下来,长剑轻叩地面,神情仍然不安。 “这道任命,实在也是不得以。”荀柔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抚侄女,他抱着手炉,叹了口气。 果然,荀襄眼神顿时出现变化。 “文若来信道,韩遂已被休若兄与凉州马氏一同诛灭,西域道路得通,龟兹、鄯善二国,岁末将遣使入贡,而益州彝族孟氏也将派人入朝,商议通商事宜。”荀柔指了指屋角席垫,让荀襄起身自取来坐下。 “所以岁末,我与公达都要回长安,但冀州此处,也须人留守,凤卿,此任只有你能担,你可明白?” 若非荀彧来信,他原本是准备用一冬安顿好冀州,好于明年春回,邀曹操南下稳定江东。 但堂兄所言无错,西域国家和南中的少数民族,都关系着大汉未来发展,况且眼下中朝在长安,西面是朝廷安身立命所在,他出征半载,也该回去稳固一下局势。 他和荀攸都要回去,冀州留守只有荀襄可以。 只有她能在特殊时候,做下决定。 “如此,凤卿定不负叔父所托。”荀襄跪坐好,郑重道。 “你也不必太担心,”荀柔温声道,“各县令都是多年从政,百姓民生自有他们安顿。你只需作两件事。 “其一,稳定冀州形势,出现叛乱,立即镇压,不要让其蔓延,其二,现在冀州各处郡守多是你手下部将,”荀柔顿了一顿,望着侄女道,“这一次,你要镇住他们,监督他们,保全他们,勿使违法,恪尽职守。 荀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是。” 若是以叔父所言,这个州牧,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其余事务,贾文和、张长庚、董公仁可以辅佐你,另外,你也可以多向你姑母请教。” 姑母自然是如今在冀州奔波建立恤孤寺的荀光。 荀襄对这位姑母已十分佩服,立即应下来。 “最后,若有敌来犯,你知当如何应对。”荀柔注视着荀襄,沉声道。 荀襄果断一点头,并没问哪里的敌人。 “必令,有来无归!” 第285章 归途 “这一冬,冀州必须太平。” 在登上马车,启程回长安前,荀柔再一次嘱咐荀襄。 “各郡县至春耕,不得征召百姓劳役,苦役用刑徒,其他事,让各郡太守带兵做,兵卒受国家供养,又血气方刚正是壮年,空闲下来,也会要生事端。” “还有,严令冀州各郡,日后都不得当众杀人。” 离开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人。 被魏郡小族审讯折磨了几个月的袁绍近臣,家底也差不多掏空了。 所以最后勾名很简单,不降就赐自尽,大罪按律诛及族,本地士族为袁绍伪官县令及以上主政官皆处斩这一种,不及家族。 自尽自是牢中,对其他人,荀柔也没有按惯常做法,公开杀人,悬首示众。 而是命筑台,先活着示众一日,杀于台后,再躺着示众一日,即许令亲友收敛。 天下要太平,社会要恢复秩序,人也要恢复道德,这一辈经历战乱,艰难求生者已经没办法,他想要以后的孩童,不要从小知道怎么杀人,也不要认为杀人容易。 少年时期的课本,是上下五千年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文章,每一篇都极其精彩,令人记忆深刻,至今想起也让他回味。 他记得《药》里那群伸长脖颈的鸭子聚拢,又轰然退开。 鲁迅先生辛辣的讽刺,那时候没见过杀人的他,自然没什么感觉,然而在战后某个清晨醒来,他突然被记忆刺痛。 他必须时刻警醒,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因为保全身体、允许收敛这两条,这次处死的人虽多,但他在冀州民间,准确的说,在士人的名声却回升了。 虽然,他本意并非为成全这些人,但也不至于专门辟谣,就让他们以为他保持着儒家的仁义道德观好了。 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为了前途,甘心受他约束与驱使。 不过,他也清楚,许多门第早就放弃挣扎,期盼着尽快清算,好重新开始,而他居然还肯施舍他们一点尊严,不至让他们起步太低,就成了意外之喜。 “叔父放心,我会守好冀州。”荀襄立即答应道。 荀柔再在看向她身后,特意赶回来送别的荀光,青衣、簪笔、腰间配印、配笔刀、配燧石、着皮靴,已全然一副文吏打扮,洒洒落落,文质彬彬。 “小心保重,勿过辛劳。” 对于这个妹妹,在事业上,他只剩下钦佩了。 “是,兄长也请保重。”荀光屈膝一礼。 其余人等,亦各有嘱托,一番道别后,荀柔攀上马车,却又不由得回首一望。 他和兄长还有堂兄友若,已数年不见,这次回到中原,原本想应当能见面,竟又未得。 他终于攀住荀攸的手,进入车中。 军队暂时驻扎冀州,免得明年春天还要赶一趟路,张郃、高览这些降将,了解当地,被留下来辅佐荀襄。 随行则是典韦所领的五百亲卫,还有氐将千金、羌将当良贾,两人各余的二百族兵,以及甘宁的三百亲卒,浩浩荡荡的千二百人,不必担忧路遇匪徒。 第522章 魏郡那些小门户出身的青年,他也挑了几个表现不错的带回长安。 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栓在冀州士族门第前的胡萝卜,让他们安分老实,另一方面,果然有才能,当然要用,其实到处都还缺人。 从邺城出发,向雒阳一路,沿途都荒凉。 野村山郭,颓墙败瓦,蛇鼠寄居,荆棘丛生,旦夕止宿,他们都寻旧时村落落脚,但所过之处,空见旧迹,不见人踪。 不过荀柔还是乐观的,这里没有大战,人应当还在,只是都躲进山里,等天下太平,就都会慢慢回来。 不过一直过了荡阴、朝歌,直到清水河畔的汲县,才终于看到活人。 不,准确说,荀柔先听到歌声。 悠扬婉转的女声吟唱的小调,很美,很动人。 他没听清歌词,又或者本没有歌词。也不需歌词,那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偶然发出的一段心音。 那一缕清音,活泼泼的就随着流水潺潺声飘来。 荀柔抱着暖炉,在车里坐起身,往窗口望去。 马车很快驶过一道缓坡,一切展现在眼前。 清澈的流水泛着浮光,三个女子站在河边,垂发,穿着灰色粗布长衣,长度刚过膝盖,系着草绳腰带,穿着草鞋,各抱着一只陶瓶,惊慌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过来,看不出刚才歌者是谁。 临河不远是座小城,小城建在河湾内,周围田地,一看就已经荒废了,黄土墙垣三丈高,沿墙有几颗枯掉的枣树,墙上一座小望楼,楼下只有一个城门洞,城门大开,黄尘扑扑,门口无人戍守,墙上也没有岗哨。 然而,城上毕竟飘着几道炊烟。 “似是汲县。”荀攸道。 按照路程,的确该到汲县了,更何况旁边又正好有一条清水。 “我们再向前再赶一程吧。”荀柔向荀攸道。 何必去惊扰那一支歌? 荀攸点头,“此地似无官吏掌管,为安危着想,的确不宜宿夜。” 荀柔不由一笑,公达这理由找得够可以的。 一匹枣红马哒哒的来到车旁,马上大红锦衣的骑士弯下腰,车窗外甘宁满脸欢喜凑过来,“太尉,今日在此城中休息罢!” “不行啊,”荀柔摇头,“先前山路转折难行,已拖慢行程,现在道路平坦,需得赶路速行。” 甘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 “这样,好不容易见到人烟,”荀柔继续又道,“你领几个人,进城看能否买到一些牲畜,鸡、羊、兔、豚、犬都好,牛就不要了,若有酒,也买一些,买好赶上来,今晚让大家好好饱食一餐。” 过城不入,他也需安抚一下一路疲惫的众人。 “领命!”甘宁果然立即又高兴起来。 “等等,拉一车粮去,用粮食换。”见他拨马要走,荀柔又连忙唤住他。 这里显然交通未便,钱不如粮。 “是!”这一声答应已经从一丈外传来。 马车下令继续前行,荀柔也不再看窗外,让他稍微可惜的是,待他们走远,也没有听到歌声再响起。 不过那天傍晚,用鸡肉、兔肉、猪肉煮出的汤很鲜美,他连喝了两碗,喝得一身都暖和。 汲县过后,人渐渐多起来,也有了成建制的城池,虽还是寥落,城中可能也只有一个老年县令,多是原本县里的三老,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也有些条理了。 袁军败得太快,原本大量青年男女被征走、抓走,但当袁绍带着残兵逃向冀州时,还是有些活着的河南郡本地人,都尽力逃回家。 虽然家园被毁,满室皆空,可毕竟是家。 军队经过时,各城都很紧张,但听说是朝廷军队班师回朝后,却也都欢欣鼓舞,愿意献出酒食和女子招待。 荀柔依旧不令军队入城,只以钱粮换酒肉,不过既然路过,也招当地县令前来一见。 都是众人推举的,又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这些县令不说能力如何,心性大多很好,除非太老迈,他都想让对方干下去。 只有一位实在老病不堪,他亲自入城去会面,另选了同留在城中的这位老县令的儿子继任,并留下医工、药材。 这位老县长,则赐爵关内侯。 新爵已制定,尚未颁布,但将来颁布时,旧爵也会有一个说法。 有些冀州子弟,眼睛都羡慕红了,这简直是白捡的县令谁都看得出,新官制下七品的县令,是仕途中一道门槛,跨过了才能为主官,否则就只能一辈子给别人打下手。 而让荀柔惊喜的是,河南郡成皋的县令刘翊,竟是颍阴旧人。 当年同县之内,荀、刘并为著姓,族中常有往来,只是刘翊与他年岁相差大,他还是孩童时,刘翊都出仕郡中了,相互没什么交情。 虽然没有交情,但毕竟是年少时在县中街市见过的人,多年重逢,自有一番亲切。 这次也是凑巧,刘翊原为颍川上计吏,要入长安送税赋,恰逢雒阳收复,百废待兴,无人可用。 钟繇恰知其人,就硬将他留下,让他帮忙安抚雒阳东北面,重要城池成皋。 刘翊原本不愿意,可钟繇显然清楚这位老先生的性格,将他往成皋一领,见一城几为废墟,废墟中全是忍饥受寒的百姓,他就丢不开手了。 荀柔一边听老先生无奈叹息抱怨,一边忍不住发笑。 第523章 启程离开前,正式拜刘翊为成皋县长,由于成皋是大县,故而官位六品。 过了成皋,入了汜水关,再往前,人就更多些,也有了牛的身影,都加紧耕地,以便及时种下冬麦。 钟繇到偃师亲迎,来到雒阳附近,又是另一幅样子。 由于当初淳于琼扫荡弘农,军队数量竟突破十万,十万人,粮食又有限,钟繇只能一面让兵卒种些秕子、芜菁之类勉强果腹,一面将人组织起来劳作,防止作乱。 “这也是无法,若放出去必为祸患。”钟繇道,“况且,雒阳实在也需要修整幸好有杨将军镇守,倒也无碍。” 荀柔连连点头。 从前战后坑杀降卒的传统,其中关键的原因,就是缺乏粮食又担心士兵哗变,但凡能够约束住,当然能避免就避免。 杨奉跟在钟繇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他在寻找机会。 他记得杨修跟他说的话,太尉让张鲁换他,必然是想夺他的兵权。左冯翊是京畿重地,他又并非太尉亲信,掌握一郡兵马,如何让太尉放心。 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凭借受降淳于琼的功劳,主动请求迁来雒阳。 观太尉性情,必不会固守关中,放弃中原,迟早必还旧都,到那时候,太尉就必需倚仗兄长了。 “某愿为太尉镇守雒阳。”杨奉单膝跪下来。 听闻此话,荀柔立即看向钟繇,见钟繇摇头,便知并非他的主意。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杨奉的确没做什么,可几次拖延犹豫,荀柔也记在心上。 他想换雒阳,不外乎一为避祸,二看中了雒阳这个地方。 可钟繇经营雒阳多年,又收复了本地的豪强匪帅,就算杨奉背后立着弘农杨氏,也休想从钟元常手里偷家。 “也好,便以杨将军为河南都尉,辅佐钟公,以,潼关司马徐荣为左冯翊都尉。” 没有战略意义,潼关也不必再留将军镇守。 这些年,徐荣屡有战功,忠勇勤恳,荀柔看他也看够了,正可以借此提拔起来,左冯翊邻近并州,正是将来有为之地。 他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怅然失神的杨奉,转向钟繇道,“另外,此次归京之后,我愿向朝廷请命,保举元常兄为司隶校尉,加中郎将,坐镇雒阳,元常兄以为如何?” 钟繇拱手应命。 司隶校尉旧为二千石,与河南尹平级,如今河南尹为四品,司隶校尉不见在文官官阶表中,显然是平级武官的职务。 至于中郎将不过加封,他也并未多想。 荀柔看出钟繇尚未明白关窍,此时也不多作解释,武将官阶他已经搭建好了,到长安后,再同荀彧商议后,就会发布。 就同中条山战前所说,此战胜利,当有褒赏。 处理讨袁一战最后遗留,荀柔加紧了行程,终于赶在腊月下旬,回到长安。 是日,雨雪霏霏,尚书令荀彧代天子郊迎出三十里。 兄弟相见,纵使端庄如荀文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也不由扬起唇角。 第286章 酒醉既醉 白雪轻盈如飞絮,随风扑人。 侍从撑起金色曲柄青金华盖大伞,却无法阻拦随风横流的风雪,而肆意的风雪,却也无法阻拦郊迎之礼的盛大。 鼓乐声作,百官跪拜。 望着伏倒雪地,甚至激动嚎啕的人群,荀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正由一场胜利凯旋,一场众人眼中决定国运的大战的胜利。 在冀州时,当然开宴庆祝过,可那只是针对战斗胜利的庆祝。 身处中原,那里复杂、互相拉扯的形势,让他如何也难认为自己已经取胜。 可如果换作长安? 固然还有袁术高举反旗,可那只是南方,就是承平之时,天下也不是没有造反起义。 在公卿百官,这天下已经算重归太平? 荀柔觉得荒唐可笑,可一想,似乎并不意外。 郊迎的礼节缩减大半,删掉天寒地冻、雪花飘飞的郊外,观看礼乐舞蹈的环节。 不过即便如此,他登上马车,被室内温暖的空气一激,还是直接打了个喷嚏。 “含光勿恙?”荀彧递来一张帛巾。 朱轮的轩车,双毂两辖,宽敞的车厢内,刺绣锦缎贴布车壁以及底座,荀柔一坐上去,就感觉到车底是温热的,应当是在底部做了夹层,放置炭火,而车顶上盖,亦是羽盖华藻。 这比他那辆厢车舒适多了,可惜不能让公达也坐上来。 “这怎么……仿佛是天子车驾?”他接过帛巾,擦拭眉稍、脸颊、头发上的残雪,仰头看华盖上华丽的黑色纹样。 那是象征天地万物的十二样图案,和天子冕服上的一样。 “天子亲赐车驾仪仗,不能推辞,则彧代辞了六马、龙旗、凤辂,并华盖曲柄换以铜箍。”荀彧轻声道。 若不换下,那完全是天子仪仗了。 荀柔小有惊讶。 权臣标配九赐,他已得六,车马、衣服、纳陛、虎贲、斧钺、彤弓矢。 车马四马大辂金车,以赏有德,是成为太傅时所加。 衣服冕服赤舄,以赐安民者,是成为太尉时所加。 虎贲,以誉退恶;彤弓矢,奖征讨不义;斧钺,能诛有罪是每次出征凯旋后,逐渐增加。 这三样只是仪仗,他常年出征在外,没怎么摆过。 第524章 最后,纳陛别于其他公卿大臣的单独道路,可以乘车直入殿中,以赐进善者,这是年初政变之后,他自己要求来的没有这条优待,他实在没法入宫觐见。 不过,九赐中的仪仗,不是天子仪仗,车驾装饰规格都要低一层,由天子亲赐的仪仗车驾,在如今,绝对算是无上荣宠。 而让荀柔惊讶的是,他的学生,天子刘辩,并非是那种聪明细致的学生,在许多时候,即使是讲授过的东西,他也很难理解其中真意他从未使用过这种“荣誉”奖赏。 刘辩的赏赐,大多是精美的布帛、衣饰,精致的器物,冬日窖藏水果一类,不只是对他和一些近臣,但凡赏赐,都是如此。 直到娶了蔡皇后,才有所改变,但依旧差一份意思。 毕竟天子赏赐,和士人礼尚往来还是有些不同。 这是一门知识。 一个皇帝,可以通过运用这门知识,将皇权“出借”公卿大臣,将利益分享给他们,然后利用他们加固手中皇权。 这就是谈论政治时,谈到的“奖惩”中的“奖”。 荀柔知道不能怪他,刘辩没有学过,这部分工作一直由宦官负责,而宦官除去后,宫内传承断了,而能够恰当做出安排的官吏,如堂兄,则不会替天子安排这些。 这天子家事,也一向被认为是天子该自己琢磨的知识,也是臣子对天子评价的一项标准。 如刘辩过去一般,就不免被评价为轻佻。 而像这次这样,赏赐天子仪仗的光荣,又留余地让人推辞,以显出君臣相合,绝非刘辩自己能想到。 不过,这只是小道。 终究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荀柔在头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向荀彧点点头,“应该如此。” 给刘辩出主意的人,会将这也作为一次对荀氏的试探么? 如果真是,那他根本不会识人,以荀文若的性情,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等事上不谨慎,真要试探,也得换一个荀家子弟。 “天子在宫中等候,含光可能入见?”荀彧有些担忧的望着堂弟苍白的脸色,即使在温暖的车内,也没有恢复血色。 荀柔用巾帕揩拭被雪浸湿几乎要滴水的眼睫,眼睛沾着巾帕上冰凉的雪水,一下就冰得沁红,他不适的眨了眨,点头道,“无事,反正也需入宫。” 累自然是累,出行哪有不辛苦的,没有防震的马车,跑在坑洼的道路上,能把人骨头都颠碎,五脏六腑都吐出,路上还要遇着一点雨雪,更泥泞难行,又寒冬腊月,火都升不得,他更不敢饮凉水食寒食,总之一个饥寒交迫,不是夸张。 刚才下车,他好悬给堂兄来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不过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套车仗,他也不能直接坐回家,既然得进宫,那么就一口气觐见加谢恩完事。 至于其他人,荀柔只让人去问了荀攸,得到想回家休息,这并不意外的答案后,就让公达帮忙领他们回去。 甘宁、羌、氐众人住太尉府,就在宫门北那条街,府中长史可负责他们饮食住宿。 典韦带的亲兵则一道回高阳里,这就不必客气了,这是回家。 荀柔也很想回家歇着,冻了小半日的百官,大概也能有些人与他志同道合,可惜大家都得入宫。 也幸好过几天就是新年,堂兄以耗费为由辞掉宴会,就这样,荀柔再次受百官恭贺,又赐酒三爵,再向天子跪拜谢恩,一套礼仪完成,他差点没站起来。 之后,终于完成今日任务的百官拜退出宫,他还要单独觐见。 从开敞的大殿,转移到其后的厅堂。 荀柔想着要说的话题,问候天子,之后要问候一遍皇子,若是刘辩唤了皇子出来,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孩子,之后,战事不必提细节,表一遍忠心就够了 他脚步一个踉跄,忽被身旁之人扶住。 “文若?”荀柔眨了一眨眼睛,视线还是摇荡。 “含光?如何?” 耳边嗡嗡,清朗的声音有些飘,忽大忽小。 荀柔竭力控制,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站直。 大意,竟然有点醉。 幸好,神志还清醒。 他理性分析了一波,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 因为提前接到堂兄的告知,知道有郊迎礼辛苦,还要饮酒,他早起先吃了汤饼垫底,郊外时所饮为淡酒,虽有三杯应当还好,接着乘车入宫,殿上用的爵,尺径深,一爵就着实不少,而宫中的酒,又是好酒,清醇甘洌,度数必然也不低,他当时没想,就都喝了…… 胸口翻腾,荀柔难受得想往身旁堂兄肩膀上靠,又克制住了。 他要面见刘辩,更要见一见皇子。 幼年,最能看出人本性,上一回没有细看,这一次,他要好好观察才行…… “先生?” 正思考间,荀柔听见一声呼唤,抬头望过去。 “太尉怎还不见礼?” 他还未思考清楚,就听另一个声音道。 荀柔没动,他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能不能走稳,然后,便看着玄衣冕服的天子起身,绕过桌案走过来。 他看着那张脸,可谓清秀白净,然而,平庸、软弱、糊涂……他看着刘辩懵懂无知,又小心翼翼的小表情,就忍不住忽然胸口沸腾,心火上冒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长进! 第525章 当他还是孩子时,勉强还能称蠢萌,但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神情样子。 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是笨得可爱,笨熊、笨猫、笨狗、笨兔子,只有人,只有一个成年人的愚蠢,不能忍受! 而这个人,竟然是天子,是皇帝,是九州的主宰,掌控万民的生死,仅仅因为这个蠢货投了一个好胎! 而这样的蠢货,在上下五千年里,要占一多半! 太难了,太难了我们,我们,居然在这么艰难的环境里,这么蠢的蠢货手底下,一代代求生,活下来的? 荀柔控制住了,他神志清醒,所以即使想喝骂、嚎啕痛哭,他还是紧闭住了嘴。 翩跹风姿之霞映,巍峨玉山之将倾。 年轻太尉被酒染得满面红霞,星眸灿烂,美则美矣,却令上前探看的刘辩,畏惧得连退两步。 先生,恨他么?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先生真实情绪,无论他如何说,先生都态度恭敬,实则毫无反应,除了那一次…… 刘辩有些慌张,从前,他听过许多话,有许多大臣向他进言,认为先生有不臣之心,可这些人心意并不真诚,王司徒认为先生并无反意,却又认为要应当限制先生,后来王司徒自尽,先生又立下重誓,他知道自己才能不足,于是决定将一切托付给先生。 然而,先生竟恨他么? 先生,要杀他么? 还是像、像霍光对昌邑王? 许多大臣都用霍光、王莽来比喻先生,令他对霍光废昌邑王,王莽废孺子婴的历史,知道得很多。 “太尉无礼!”侍立在侧的孔桂大声喝道。 “臣弟不胜酒力,醉后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荀彧在荀柔身旁跪下来。 跪地之时,他有意弄响荀柔的配剑,既为提醒天子,也为提醒史官,以免落下什么不佳的叙记。 他知道,即使注意到,堂弟也不会拔剑。 荀柔的确没有拔剑,失了支持,他往一旁偏了一步,又歪斜着站定,然后扶着胸口,做出欲呕之态。 “啊……”天子恍如梦中初醒,“不,没什么,先生并未有何失礼之处,尚书令不必如此。” 原来如此,先生只是醉了。 先生,的确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踏前一步。 刘辩松了一口气,“先生既醉了,便在殿中休息吧。” “多谢陛下厚爱,只恐玷污宫殿,还请陛下允许我二人告退出宫。”荀彧跪拜道,“还请明日酒醒后,含光再来向陛下请罪。” 话说至此,再留未免显得不依不饶,刘辩只好点头答应,看着尚书令将先生扶将出去。 车驾一路通过重重宫门,荀柔扶着车壁,几番欲呕,探出车外,不过车驾行得快,到底没吐在宫里。 出了宫,换了自家马车,远离宫门,他才一松手,趴在车板上。 “含光?”荀彧关切俯身问。 荀柔冷汗津津的蜷躺在车上,无力的摇了摇头,“无事。” 酒,在看到刘辩目光惊骇退后的那一刻,就醒了。 可他知道,那时候不能醒。 “我醒了。”荀柔撑起身,向堂兄一笑,“还是自家马车舒适,若是软塌塌的锦缎,我都爬不起来唔” 他猛得捂嘴探出车外,这回真吐了。 却也没什么秽物,只是浅红淡黄的酒浆,染在雪上。 吐完这回,荀柔也真是没力气再爬起来,荀彧还担心,他却拿袖子胡乱擦脸还笑,“这样好,作得真切,当让人把这里雪铲去,不能留着脏了街道,不能没有公德……” 荀彧摇摇头,看他酒尚未醒,便只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举袖罩住。 原本陛见后有话与含光说,眼下自然只能休矣。 果不然片刻,就听他睡着了。 …… “公达,你可知道!今日郊迎,荀文若居然让张济,驱散去迎接荀含光的百姓!” 高阳里内,已换过衣裳,吃过一碗热羊羹,舒适的躺在温暖的寝室,即将入睡的荀攸,收到了来自堂兄荀祈的亲切问候。 作者有话要说: 章名出自《诗经。宾之初筵》 总之,就是一个醉酒误事的故事,大家都引以为戒吧。 另外,刘辩这个皇帝,其实这时候还挺合适,他性格也算可以了(比他弟上台麻烦少很多),荀含光其实也挺满意的,大家不要被醉鬼一时情绪带偏了。 第287章 泽中有雷 室内燃着暖香,帷幔只垂下一半,侍妾阿骛急忙躲去帷幄后面,铜灯却将女子曼妙的跪姿映于帐上。 这还不如不躲……不过再让她出来,更不像样了。 荀攸无奈转过头,不看堂兄,看他身后,儿子荀缉站在门边,端正的给他行了一礼。 荀祈一下子坐在榻上,“荀含光平定叛乱,收回河南、冀州,消息传至长安,闻者无不欢欣鼓舞,纵使昨日风雪,太学诸生、长安百姓得知消息,俱愿箪食壶浆往迎王师,此非盛事? “然荀文若得知消息,竟连同廷尉、城门校尉,沿途驱逐百姓诸生!整整三十里,不许人靠近,这是何等行径!如今,外面都传荀氏跋扈,这样一件好事,反倒变成恶名!” 荀祈连连以手击榻,显然心中实在难平。 荀攸抱衾坐起,往床里让了让,“兄长冒风雪而来,鬓发衣裳俱湿,不如先去更衣,以免感染风寒。” 第526章 “哪有许多讲究?公达,如今怎么如此精细,似女子一般?”荀祈一挥袖,一道冷风伴着袖子袭出,他却全无察觉,兴冲冲道,“这事你怎么看?莫不是荀文若要做忠臣,为荀含光得胜回朝,光焰太盛,故意以此制之?” 毕竟,这是荀文若能干出的事嘛? “阿兄怎知外间传言?”荀攸无奈叹了口气,向儿子招招手,让他挂下寝室帷幔,遮挡寒风,“太尉入城才不过半日。” “诸生、百姓被驱赶归家,自然就将话传得里巷皆知。”荀祈道,他忽而反应过来,“你是说,有人背后操控!” “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好处?” “未必是为眼前得益。”荀攸将自己靠在床围屏风上。 “你是何意?” 荀祈果然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 “《易》之十七曰随,象曰:泽中有雷,随;君子以晦入宴息。”荀攸抱膝,徐徐道。 “泽中有雷,随卦?”荀祈困惑地皱起眉头。 可荀攸这样说,他就不好再问,听不懂岂不显得愚蠢么?还是回去翻翻书再想。 “煮一盏葱白汤来。”荀攸望了一眼还头冒白烟的堂兄,向儿子道,“加一枚水梨,剖开。” “你哪里学得?”荀祈不免惊奇一下,不过毕竟还有正事要说,他一挥手,据榻倾身严肃道,“你可知,如今陈孔璋入了鸿胪寺,辛仲治还在狱中!” 陈琳与辛评,都是中条山战后被俘,论起来二者罪名应当差不多,但辛评毕竟还是颍川同乡,和他家姻亲,境遇差异未免太大了。 “想来是廷尉审议未决。” 荀攸明白,这才是堂兄今日正题。 不过他心中也微微惊讶,辛评竟还在狱中? 毕竟小叔父安排时他正在旁边,如何不清楚其中意思,辛评押解入京,正是方便辛家去赎。 看来,这半载长安城中颇多变化。 “荀景光何敢自己做主,还不是荀文若之意?”荀祈不满意他的敷衍,“辛韬惶惶,频来询问,我又能如何回复?难道告诉他,我与荀令君略无交情,帮不上忙,让辛氏日后小心谨慎些?” 辛韬正是他二人姑母之子,也是长安这一支辛氏领首人物。 虽非辛评同支,但身同一族,便不能置身事外。 荀攸心领神会。 与其说担心辛评,不如说辛韬担心荀氏是否恶了辛氏。 当年辛氏兄弟与荀休若,还有一段同学之谊,两家交情也颇深,后来竟去投了袁绍。 “兄长勿忧,辛佐治已为邺城令,另,郭公则为馆陶令。” 他知道堂兄想知道什么,而这也没什么不可说。 与宁死不降的辛评相比,辛毗、郭图都降得干脆,在狱中关了一段时日,不曾兴风作浪,又是颍川同乡,在冀州并无根基。 冀州人才空虚,他们才能足够,最后也就放出来,各领一县。 其中,使郭图坐馆陶,而近兖州,多少也有制衡郭奉孝之意。 “如此就好。”荀祈松了口气,“向来太尉严苛,辛韬虽忠心无二,却也惴惴不安。” 荀攸不置可否,辛氏是没参与王司徒案,可未必没与袁绍交通消息,只是毕竟已经过去,揭破无益,便也罢了。 葱白比姜汤烧得快,这一会儿荀缉就端了上来,荀祈端着温暖的甜汤,饮了一口,更不急着回家,“你可知太尉东征这半载,长安如何热闹!” “……愿闻其详。”荀攸缓缓一点头。 荀缉也才随彝族使者回到长安,闻此,自引了一席在榻前坐下。 要说大事,其实也没有,朝堂算得上风平浪静。 先前被清空一小半,剩下又因为太尉的官吏改制,职份责任清晰后,不得不辛苦干活。 毕竟对内,有旱情蝗虫,对外还有凉州归复并征讨袁绍,粮草、军械、兵马这些本不富裕,东拼西凑就够忙的了。 不过民间就很热闹了,几乎每月都有的渭水论经,是不逊于当年月旦评的盛事,月旦评能入室登堂的只是少数士人,渭水这边,就是太学博士与诸生,都是上千人,再加上看热闹的百姓,那就规模盛大了。 附近甚至起了一片集市,每逢是日,附近乡里都来赶集,商人贩货至长安,恰逢其会,岂会错过这一场商机,如此热闹,荀尚书还调遣守城兵卒,前去维持秩序。 每次都有人专门解释辩论议题,结束过后,也有文章问世,民间颇兴议论,就是渭水渔夫,都能说出一二。 “如今又有西域与南中使者入京,长安之中,都觉大汉复兴在望!”荀祈说着也有些兴奋,“冀州既平,百姓官吏无不期盼还归雒阳,不知太尉于此,可有想法?” 荀攸看出,想要还归雒阳的人里,显然也包括堂兄,可这件事,却不能轻易议论。 他当即肃色道,“迁都之事,社稷之重,攸如何得知,兄长亦勿问。” 荀祈表情一僵,公达在他面前少有如此,的确是他失言了。 他向外侧让了一小半,讪讪放下杯盏,也意兴阑珊。 “我也是想,不知何时能将耀卿归葬族地。” 虽然如此,荀攸依旧不接话。 荀祈又胡乱说叙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依你看如何?”荀攸此时已无睡意,对收拾杯盏的儿子问道。 “尚书令一箭双雕,长安城中,乱中取定。”荀缉端着案盘,直起身回答。 第527章 他自然地绕过最后一个议题。 “除此之外?” “……人心未靖,天下未安。” 见父亲有考校之意,荀缉放下案盘,思考后回答。 荀攸摇摇头,“人心随时而动,永不宁静,君子随势而变,因势利导,尚书令所为如此,太尉亦如此。” “太尉《矛盾论》一文,可盖《易》全篇之理,你要记诵于心,时常琢磨,必大有裨益。” “儿受教。”荀缉一拜。 “不多时,太尉会招你问询益州诸事,你心中需有数。” “是。” “凉州已定,我会与姜氏商议你的亲事,就在二年内。”荀攸在榻上坐直道。 毕竟年轻,荀缉不由羞涩低下头,“多赖大人操持。” “提前告知你,让你心中有数。”荀攸望着低头的儿子,仿佛能想起自己初为人父之时,心中也有一点滋味莫辨,“太尉之意,不愿让荀氏子弟固守京中,行于四方,亦是栽培之意,待日后成亲过后,也让姜氏随你去益州。” 这就是数年内,他都不可能调回京城的意思了。 荀缉心中多少也有预感,当即再拜表示明白。 他曾更随叔祖数年,如何不明白其心意,叔祖……太尉,绝不会令族中子弟无功而居尊位。 他们凭借姓氏,已受优待,正因如此,更需努力配得上职位。 益州郡守,以叔祖新颁官制,因有境内有彝、羌部族,已位居从四品,若非恰逢其时,他这般年纪根本不可能,同辈中最多也不过县令。 所以,他再要升迁,必须积攒足够令人信服的功绩,南中靠近国境,又有异族,比之中原安乐之乡,倒是要容易建功。 这显然也是叔祖之意。 “你明白就好,下去罢。”荀攸摆摆手,“与你母亲解释清楚,勿让她担忧。” 南中艰难凶险,他知道,可儿子长大,需建立自己的功绩,否则家族迟早会沦落下去。 荀缉再拜,这才端起案盘恭身退出去。 荀攸重新让自己躺回床上,将事情都在心中环转一圈,确认今天诸事完毕,放心睡过去。 然而这日交子之时,太尉府却匆匆遣出一吏,手持太尉符印,叫开了里门,急驰至太医华佗住宅。 荀柔先是呕吐,接着就起来高热、昏迷,府中医工顿时不敢下手,只好速速请来华太医。 华太医还是高明的,一诊过后,道旅途劳累加一时急症,用药施针后,第二天荀柔就清醒过来,只是要入宫却不能,只能请尚书令代呈章表。 天子并未怪罪,还派了近臣前来慰问。 “咳咳咳咳多谢陛下关怀,臣,愧不敢当。” 这屏风未免太素了,嵌几颗珠玉才好。 孔桂负手立于屏风后,听完一轮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才听到对面气息不足的谢恩。 没有跪拜。 他心中记下一笔。 “太尉既已无大碍,小臣便回宫禀告陛下,也免天子日夜挂怀忧心。” 孔桂对着屏风道。 忧心,忧什么心,他才忧心。 荀柔醒来两日,热度未退,不能视事,冷不丁想起先前在宫中一点违和细节。 他去觐见天子时,文若怎么也在? 不是尚书令不能同行,而是这不符合荀文若一贯行为作风,不免让他胡思乱想,没有别的事做,真是越想越心慌意乱。 “还,咳咳,还天使转告,臣病愈后,必再入宫拜见。” “唯。”本就是走流程,再次传达一遍天子慰问之意,赐下灵药也已经送过,孔桂立即转身离开。 他原本也是想表示一些关切,但这满屋浓烈的药臭,既苦且腥,实在让人没法多待。 出了门,他赶紧从随身香囊中取了一枚丁香,含进嘴里。 “回宫么?”随从上前问。 “急甚?”俊美的青年眉稍一挑,“且在城中闲散半日。” 说是闲散,其人却显然已有目标,登车后直接报上一处宅邸。 第288章 波澜不惊 “兰台掾金异、太常寺祭酒董经。” 兰之猗猗,幽幽其香。 博山炉上烟云袅袅,案上一点孤灯如豆。 夜已三更,荀文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眉心微敛,凑近细读手中一片竹简。 御史中丞荀攸虽归,却尚未还归台阁,廷尉郭鸿依旧把消息送至他处,不过眼下之事,就算要交割也非一日之功,他倒也全无意见。 今日孔桂为天子使者出宫慰问含光,离府后却并未直接回宫复命,而是去了这两家宅邸,至晚间具体消息就递到他手中,时辰、先后、路线。 确认记下竹简上文字,荀彧搁下竹简。 这绝非一次随意访友。 孔桂虽得天子亲近,却只是一轻薄青年,他的野心想法,都展现在脸上、在言语中,凡见者皆知,所以被人察觉,被人引诱利用,太自然不过。 他本人并不足道,但将他推荐给天子之人,背后操控他之人,所怀却绝非善念。 就眼前这两人,虽只是七品文书吏,却皆出身大姓,京兆金氏起自光武,董氏更是宗族繁茂,其身后千丝万缕,非只一端,只看其名字官职,他都能瞬间想到五六条线来。 从案旁藤笥内取出一枚尺牍,荀彧又提起笔,在砚上蘸墨觉得异常,端近一看,是砚台中的墨冻得胶住了。 第528章 将砚置于炉上加热,他单手紧了紧裘衣。 今岁冬季比前两年冷些,照农学博士的道理,明年也许就不会蝗虫泛滥,而百姓有了衣食,就会安稳许多。 他怀着这样的期望,却也明白,即使如此,长安城中的风不会就此停歇,总有一些人不能餍足。 这样的想法,让他忽然产生一种厌恶感,那些裹挟着大义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天子和百姓,不过是为自己争权夺势,却将许多无辜者牵连,制造无数恩怨。 铜砚中的墨已经化开,他执笔在木牍上写下,“详查金、董姻亲及同族之蔓,日往来交友关系。” 此非一日之功,但越早查明阴谋,越早控制,才能避免更多人被卷进去。 去岁那一场大乱,正是因为他未能防患未然,这一次却不能再错了。 滴答、滴答的漏壶中箭尺渐移至四更,荀彧才将桌案整理干净,吹熄铜灯,入寝休息。 寝室内,两个侍女已卧在炉边睡着,听到脚步声才惊醒,一个连忙起来,一个立即取了两根炭塞进已暗下去的炉膛。 荀彧走过去,伸手试了试壶中水温,感觉还有些温热,就道,“不必再烧热了,这样足矣。” 明日他还需去鸿胪寺见诸国使臣,确定通商及其他交互协议,要一家一家谈,再加上对方语言未必流畅,大概要用一些时间。 另外,还要替含光转达歉意,原本答应在新年朝贺前,让他们拜见太尉的,但眼下堂弟病倒,会面当然只好取消。 在侍女服侍下更衣、洗漱,上榻躺下后,他又想明日,还应当去看看含光。 今日一时繁忙,转眼间天色已暗,他想堂弟已经休息,不便去打扰,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去看看。 华太医虽道一时急症,但含光向来身体欠佳……与往日一般,荀彧心中安排着明天种种行程后才睡去。 虽说无法见外国使臣,不过荀柔养病期间,也并没有那么清闲。 三日退热后,他先安排留在太尉府中的两支少数民族兵将解散回家。 这当然不是他无情。 出身凉州羌、氐二族的青壮,不同于中原招募丁勇还可以轮换,跟随他以来,都已数年不得回家。 而这次归家,他们不止会带回他们本人的奖赏和同族的抚恤,汉族将领奖励郡守一级的官职,上尊号的将军爵禄,对于这二族,荀柔当然也要拿出相称的回报。 他们奉献出族中勇士,挥洒鲜血的这场胜利,本身不能为其部族带来利益,二族所求,从一开始就与中原兵士不同。 田地、通商优惠、推荐入太学知政治、入上方局学工匠技艺,除了这些,他应许给他们天水郡内增设二县。 二族各领其一,县内依其本族习俗,县内官吏自行推举任免,于州郡中仅报备即可。 区域内自治。 这道新政,当然不是眼下要兑现回报他才一拍脑袋想到的,而是自收复陇右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如何治理凉州。 凉州有河西走廊,通西域诸国,再往北还有被称为大秦的古罗马,无论于军事、政治、经济,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但对这片地区的政策,自汉兴以来,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对这片地区的掌控,也随着大汉国力与内政的变化,在强劲与虚弱来回转变。 汉之初兴,国力微弱,匈奴占据河西,凉州还不叫凉州,只有河西走廊以东的陇西几个郡,依秦始皇所筑长城以抵御匈奴族。 至汉武开边,霍去病封狼居胥后,从匈奴手中夺回河西走廊,才有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形成后来完整的凉州。 自此后,凉州一直是大汉交通西域的要道,是辉煌的丝绸之路,也是大汉的强横之姿,狠狠压制在西域诸国头顶。 到东汉时期,班超守玉门关三十年,以己之力,挑拨西域诸国分裂仇恨,保证汉朝在西域的控制,但大汉的军事与政治重心此时已经东移,所以当其继任者任尚,无法继续施展精妙的平衡战术,大汉失去了通过凉州对西域的控制。 在汉宣帝刘询建立的西域都护府裁撤后,凉州作为通商要道的作用逐渐降低,从西而来的异族,却依旧每年耗费着汉朝数以亿计的军费,弃守凉州的呼声,在东汉末年逐渐兴起。 提议虽然被否,但自桓帝、灵帝起,数次将凉州汉族百姓内迁扶风、京兆,与当初文、景时期,使中原百姓西迁陇右实边,一个道理,这都是表明统治者对于这片土地的态度后者是对外扩张的野望,前者却是无奈的收缩防守。 这种无声的收缩,很快招来后果,韩遂、边章金城叛乱,凉州完全失控。 至他西征凉州,重获陇西,过去十年,至如今在马超父子的帮助下,大汉重新安定陇西,扫荡凉州,沟通西域,已过去十二年。 十二年过去,陇右的百姓或许还认得大汉,可最远的敦煌呢? 敦煌,如今还有多少未曾胡化的汉民? 而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环境恶化这几年,凉州西北部,互相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中,还剩下多少人口?这些人口中,汉族人口又占有几分? 人,治理凉州、重建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是人,服从大汉统治,承认自身归属的人,人是凉州最重要的资源。 要充分利用本地人力资源呐。 荀柔一面警惕着五胡乱华,一面始终保持着五十六个民族的华夏认知,并且十分明白,这时候的大汉对于少数民族的看法野蛮、暴力、茹毛饮血、没有人伦、没有道德。 第529章 而放在这时候,这些看法不能算错。 自古以来,教化融合这条一路线,显然也是对的,中原先进文明自然也应当作为主体,但凉州许多年的反复,显然说明过去的大汉并未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何才是正确的道路? 主、客体明确的前提下,要充分给与对方尊重。 若希望对方成为同胞,那便要以同胞视之。 这不是他本人的智慧,只能说上辈子受的民族大团结熏陶过于深刻。 不过就近看,其实这一条和平友好道路,可以追溯到历史上的几十年后。 本时代最著名、最成功的融合,正是出自蜀相诸葛孔明收复南中,七擒孟获只是故事,可真诚友善的态度,让蜀汉政权获得一份珍贵友谊和力量,这一份情谊与融合,源远流长了二千年,依旧为人津津乐道。 而二千年后,另一支政权,同样抱着尊重、平等、互惠的态度,将分裂状态得国家重新凝聚到一起…… 羌、氐的这两个部族,他也看了好几年,通过经商和教化手段几乎汉化,原驻部落的人民也许还未必,但离乡入伍,跟随他转战千里的羌、氐兵卒,几乎人人都学会流利的汉话,识得基本汉字,并懂得受汉律约束教导。 他们人口也不多,更愿意依附大汉生活。 这两座新县,不会与凉州其他汉民聚居县城,差别太大。 这是他打的两个样。 日后,只要愿意承认汉朝的统治,依法纳税服役,就算是汉朝百姓,无论对方愿意披发左衽,还是剃发穿环,受汉律保护,教育、商业、田籍一切资源公平。 当然关于自治,有一点挑战这时代司法实践之后,他会同廷尉府几位商议,制定出大纲总之在大局面前,这是可以解决的小问题。 荀文若当初听闻时,对这个政策深表疑虑,认为如果一定要收复二部,以示大汉宽容的态度,该令其迁族至京畿,使之更好受到教化。 荀柔坚持,命令还是下发。 这个朝廷内,已没有人真正能阻止他。 不过,他也同意堂兄的观点,低调下发政令与存档,只派使者告知天水太守袁涣,免得长安坐而论道的诸位公卿听说,又借机胡哓乱吠。 随着这通可以上天水太守政绩表的政令,跟两部归心似箭的人群离开长安,荀柔见了太尉府剩下的甘宁。 这一位,并不急着回家过年,而荀柔也想到如何安排。 新一任水军都督就此诞生。 说来也有点凄惨,除了沿黄河运输粮草的几艘船,朝廷现在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水军。 毕竟纵横中原大地,并不需要强大的水军部队,而周围包围着凉州、并州、司隶名将的荀柔,一直也没想起这一点。 当然,即使前几年想起,他也花不起这个钱。 以至于,明年都要南下江东了,荀柔才陡然发现好像缺点啥。 他并不想重复曹操赤壁的冷幽默,但扒拉半天,他还真没有这方面人才。 幸好有自己撞上来的甘兴霸。 他倒不是要甘宁几个月就把水军建起来,只是先搭个架子,有那么回事就行。 任命甘宁时,他已经做好准备,实在不行,东行时可以路过荆州,找刘表“借”一下蔡瑁、张允。 不过,甘兴霸本人显然认为自己肩负重任,当即袒肩,立下军令状,要在出征前,训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水军。 荀柔虽然想象不出,怎么在天寒地冻时节训练水军,但还是高度赞扬他这种工作热情。 然后,甘宁就光着膀,精神抖擞兴冲冲执令出去了。 荀柔在榻上用棉被将自己裹紧,羡慕地喟叹了一声。 外间门帘掀开,瞬间寒风伴着雪飘争先恐后涌入室内,荀柔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见荀欷之妻糜贞,领着两个抬着食案的侍女,绕过屏风逶迤而至榻前。 秀美的少女淡绿衣裙,巾帼束发,除腰间一枚再无装饰,全无出身豪族的富贵之气。 “叔父,”糜贞轻轻一屈膝,恭敬道,“汤药并膳食俱已备齐。” “另,方才十六叔遣人来问,今日申时,可否方便前来相见?” 荀柔再次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第289章 家事与国事 阿姊已经三天不理他了。 原因有二。 其一,他没将侄儿荀欷带回。 其二,之前商量好的侄女荀襄的亲事,他把新郎新娘都落冀州了。 第二条,是由糜贞十分迂回委婉的传达给他。 不过荀柔认为荀襄还年轻,成亲不必急于一时,推迟一二年尚可。 而第一条,是在阿姊,但凡需要沟通传达消息,都将糜贞推到他面前,如此再三后,他才明白过来的。 明白之后,再面对糜贞,荀柔就些不自在。 与曹孟德和解后,他只考虑到荀欷性命无忧,而通信又表示,曹操不再限制他人生自由,他当时觉得,有食有衣有人照顾,继续留在兖州,专研学问也不错,就没着人去讨要。 他不小心遗忘,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还有一个女子,独守空房,翘首盼望着她的丈夫…… “多谢,”荀柔清了清嗓,“也请转告文若,我在家无事,他公务繁忙,要过来见面,依他方便。” “唯。”糜贞再次屈膝一礼。 “伯昭在兖州一切安好,”他又清了清嗓,看向垂首肃立的小姑娘,“明岁,我定将他带回,令你们夫妻团聚。” 第530章 女子身形明显一僵。 荀柔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也猜到她心情必然有些复杂,“此处无事,阿糜自去罢。” 糜贞屈膝深深一蹲,低头道,“多谢叔父。” 她如此毫无怨色,荀柔越发不自在,“这一年家中多赖阿糜照顾,我当谢你才是。” “不敢当。” 女子再拜起身,举袖半掩,却还仔细依次看过火炉、水壶、熏炉、灯火等处。 男女有别,荀柔也不好看着她,只将目光落在别处,拿余光虚瞄些许,待她循循退出,这大松了口气。 至于榻边侍童窃笑,他只当没看见。 食器在食案内,食案搬至榻上。 摆在荀柔面前是一盏肉羹,一碟菹菜,一碟酱。 中午不算正餐,只是避免服药伤胃,因此简单。 冬季没有鲜蔬,也不能每天都是豆芽,用盐腌的芜菁、菘菜,也算是一时珍馐。 荀柔盘起膝,就着腌菜把热羹饮尽,等一刻,侍从递上温在炉上的药盏。 他没去见兄长,亲哥却还惦记着他,让凤卿带回三斤辽参,五斤银耳,还有两朵不知道是不是被坑了大钱的灵芝。 正好他一回长安就躺下,立即全都用上。 饮食服药后,躺下休息,荀柔一时未即入睡,闭目养神。 凤卿的亲事,他不觉得急。 但由此,不免联想到另一个问题,时间更为急迫。 阿姊年过不惑了。 好巧不巧,贾诩也给他压在冀州了。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行将就木,说出那句话,多少也是冲动,看贾诩对阿姊的意思,就想将阿姊托付给他照顾。 阿姊自己的意思,他却没过问。 毕竟,生存是第一选择。 但过了那一个时期,他不免犹豫,阿姊对贾诩,似乎有一二分动意,但是否确定要嫁给他呢? 毕竟成亲和喜欢,差别很大,生活习惯且不同,贾诩还有三儿二女,他是否会为了已有的儿女,让阿姊受委屈呢? 万一他睡觉打呼说梦话呢?万一他是咸党,一家人都是咸党,姊姊是甜党,吃不到一块儿呢?万一他睡觉不洗脚呢?……对吧,这都说不准。 生活日复一日,不是这么简单。 不得不说,荀柔有点后悔。 万一,只是说万一,阿姊觉得,其实还是在家自在呢? 现在阿姊的年纪,不嫁人,都不必交五倍赋税了。 但后悔也不行,话已出口,窗户纸捅破,就不能当没发生过,姐姐和贾诩两边显然都不能再与过去相同,阿姊现在还想嫁,他作为弟弟,怎么也不能再耽误姊姊的幸福。 好吧。 其实他也承认,贾文和此人,人品不提,对家人还是体贴的,保护的,阿姊嫁给他……也算得稳妥。 他要确认阿姊的真心。 是否相信贾文和是她一辈子的良人,是否婚姻生活能让她更愉悦美好。 这件事,他不能自己去问,因为他很难在姐姐面前,遮掩住自己不舍的情绪。 他也不需要所谓贤淑的夫人去劝说,女人就该一生奉献给婚姻,否则会下场凄惨。 他想要找一个立场中立的女人,最好还是熟悉亲近的姊妹嫂嫂们。 她要能客观并冷静的与阿姊分析她与贾文和二人的婚姻,还要能探出姐姐真正心意。 如果阿光在,她十分聪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族中兄嫂们当然也有亲近的,但包括公达、文若、休若在内,大多数婚姻,虽然和睦,明显是男性在外奋斗事业,女主在内照顾老小的协作模式。 然而,阿姊若嫁给贾文和,却不是为这样的生活,所以,这人选实在难以抉择…… 荀柔在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似乎刚刚睡着就有仆从上来轻轻将他唤醒,禀告堂兄荀彧已到来。 “直接请进来就是。”荀柔掩着呵欠,从榻上艰难爬起来。 荀文若一身青色直裾,带着冠,配着印绶,一丝不乱,似乎才从官府回来。 荀柔扯了扯睡得皱巴巴的衣衫,以示欢迎。 “阿兄从何处来?” “鸿胪寺。”荀彧在榻前席上坐下,“明岁与西域两国通商之事已明确,待两家使者新岁入朝拜见天子后,就可让民间商队成行。” “大汉与西域消息中断数十年,这次必须要派遣官吏同行,鸿胪寺中可有通狄鞮者?”荀柔迎着扑面香气,霎时间觉得四月春回。 《礼记》中“狄鞮”指西方,为通晓西方语言之人。 好不容易通行,当然要打探打探对面的消息。 “我已问过,原本有一家家传,迁都时遗散了,光禄姜大夫说天水、金城或有通译者,我方才已传令征召,二月间当有回音,西域使臣便要回国,也需等春暖雪化后这两日可好些?” 荀彧关切问道。 荀柔再一次为堂兄的办事效率震惊,只剩点头的份。 荀彧于是又问饮食睡眠病症等。 “饮食皆可,只容易疲倦,有些畏寒、咳嗽,”他问得细致,荀柔只能老实回答,“白日好得差不多了,夜里会咳几回,再过几天就能好,阿兄放心吧。”他转移话题道,“今年计税如何?府库可还能支持?还有明年春耕,太学陈、许二位博士可有谏言?” 荀彧眼睛不眨一下,温声和气道,“既然华太医令你不要劳神,就多多休息,长安一切安好。” 第531章 荀柔不自然的抿了抿唇,他也知道自己话题转移得生硬,上面三问,哪一个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清楚。 要别人能这样问他,他一定以为对方消遣自己。 只是,他这不是怀疑他哥,对刘辩和他的关系有猜测嘛,这事,他一想就能尴尬得头皮发麻,脚趾抠地。 “田帛入库皆清楚,月前发下官吏俸禄,不足前番所欠,计量余数还算宽裕,至于春耕还要等东风春信后,方能确定,不过京畿附近开垦新田千余,又有阿弟今岁收回雒阳、弘农、河内,想来明岁大抵无忧。”荀彧道。 “嗯。”荀柔只能一点头。 “有一事,却不知当不当讲。”荀彧唇畔微笑依旧,只是神色却带上几分为难。 “兄长,请说。”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荀柔硬着头皮道。 “前番,我往曹太公府上问候,夫人丁氏却道,要为其长子曹子修定下一门亲。” 嗯? 不是他的事。 荀柔精神一振。 “曹子修与天水一女子,两情相好,她以为妥当,于是便告诉我一声。” 堂兄又不是曹家人,曹子修成亲,怎么还特意告知一声? 荀柔想了想,问道,“难道想请休若兄打探女子品行?” “并非如此,”荀彧摇了摇头,才道,“此女乃天水王氏女,含光曾见过。” 他见过的天水王氏…… “啊……王”后一半名,在堂兄不赞同的目光下吞回,“是先前……与我家议过亲的那位,淑女?” 他为荀仹选的那个姑娘。 荀柔得到了一个肯定。 “丁夫人太小心了,既然未成,女郎自然可以另行聘娶。”再想起那个如朝霞灿烂的少年,他有些唏嘘。 不过就算惋惜,他也不至于不许女方另择夫婿。 “堂兄当时就可告知丁夫人,请他家自便,我家哪有那般霸道,议亲不成就不许人家女郎另嫁。”荀柔刻意地勾起唇角,“毕竟我与曹孟德有通家之谊,待曹子修成亲,我若不在长安,就请文若记得,代我送一份贺礼去。” “啊,”他忽然又想到,“难道是伯旗阻挠么?应当不至于罢。” 当时就是荀祈自己没答应,婚事才没议成,荀祈就算知道消息,心中不快,也不至于这样做。 “当时,我亦如含光之言,告知丁氏,丁夫人也道,并非担心荀氏跋扈。”荀彧道,“伯旗之后亦未阻拦。” 荀柔好奇心着实被堂兄吊起来,“那她为何如此?”就是两家关系好,等成亲的时候,送一张喜帖也足够了,“难道想请阿兄为媒人?” 这其实不可能,且不提合不合适,就一国尚书令,能丢下工作跑千里地去做这事? “丁夫人道,其实婚期已定明春三月,就是想请太尉东行时,转告曹兖州。” ……啊……啊? 荀柔眨眨眼。 “这……岂不是……”曹孟德赶不上儿子婚礼了? 岂止赶不上,曹子修成亲的时候,还不定能得到消息。 他未必三月时能抵达冀州。 想想曹操得知消息的心情,荀柔小有激动得搓搓手,心里开满名为幸灾乐祸的小花朵。 “丁夫人对曹孟德”他满怀八卦之心道。 荀彧并未让他失望,“丁夫人道,家中太公、叔伯皆耻曹兖州之前之不忠,故不复与之交通。” 这其中或许有自保之意,但也不妨碍荀柔心情飞扬。 好嘛! 曹孟德也有今日! 就为看曹操一瞬间的精彩表情,他也盼年后早些启程。 “文若明岁,咳咳,可愿随我出征?”要一起去看热闹嘛?很好看的! 荀柔居然激动咳嗽了。 荀彧短暂的愣了一愣,摇头失笑,“日晡已过,天色将暗,含光夕餐过后,早点休息罢,彧当告辞了。” 荀柔端起侍从递来的盏,慢一拍反应过来,堂兄今日来是陪他闲聊,方才似乎是有意逗他高兴? 难怪像讲故事一样。 那他是挺开心的。 ……似乎忘记什么? 荀柔想了想。 也罢,大概也不重要。 自从上次病后,记忆是不如从前了。 晚膳后他下定决心,请大兄荀悦之妻大嫂邹氏帮忙探阿姊的心意,毕竟兄弟叔伯中,也就大兄没置妾。 第290章 女主冀州 荀襄裹挟着寒风冻雨,进入清河郡守府正院大门。 她一袭紫色氅衣,内着武将大红袍裙,头戴鹖冠簪羽,皮靴沉沉踏在门口青砖上,发出两声闷响。 武将官服果然是最方便行动的服饰,冬夏皆宜。 魏郡偏南的地理位置,不适合照顾整个冀州,再加上清河、安平两郡,是被曹操攻下的,如今虽然退回,但紧邻兖州,不得不防,故荀襄将州治所移到清河郡广川县太守府。 此府本来的主人太守张绣,丝毫没有权利被侵犯之感,倒不如说,喜从天降,求之不得。 正院门两侧廊下立墙为塾,左侧为候见官吏,右侧为太守府记室众掾属,见州牧入门,纷纷起身行礼。 “坐下罢,不必多礼。” 荀襄冲两边摆手,脚下不停,穿过中庭,迈上台阶,与得到消息,出殿相迎的张绣撞个正面。 两人彼此未待开口,先相视一笑。 第532章 “无事?”张绣先问道。 “无事。”荀襄点点头。 叔父令她镇守冀州,保一州平安稳定,她不曾治理过地方,原不知怎么做,却是阿姑给她提的建议,一道简单的办法巡察。 纵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做,巡行郡县,对于宵小之辈也能起到震慑作用,目见耳闻之后,自然也就能明了民间之疾苦。 荀襄从其言而行。 政务都在郡县,她这个州牧本来也没有具体负责的事情,兵士闲着也是闲着。 四方巡行后,她才明白,叔父为何三令五申,叮嘱她要维持安稳。 才明白,何为百姓疾苦,小吏奸猾。 之前,巡行途中,她发现冀州此地,因为水网密布,水泽充沛,县、聚皆依水而建,城中水井数少,百姓多自河流汲水。 但今年天旱,如今又是枯水的寒冬,水位下降,河面封冻,取水就需滑下堤至河上,凿穿冰层,取水,再艰难爬上堤岸。 艰难且不提,多有百姓,因为不慎踩中冰层薄弱之处,掉入冰窟,溺水而亡。 针对这一现象,荀襄想了个办法。让各县在其近河处凿几个洞,再在堤上搭建几个汲水台,指引百姓统一在堤上水台汲水,就如井上汲水一般,安全又方便。 一点小事,并不费多少人力,很容易就有益一县百姓,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带来不少麻烦。 有搭建井台,让百姓付费取水的,有借此强征百姓劳役的,有以搭建井台为名,强拆百姓屋梁、强抢财物的。 县令、太守更换,小吏却无法完全更换,县令忙着上手公务,的确抽不出时间关注这一件小事,但袁氏刚倒了,就有人如此阳奉阴违,连一时半刻装老实都不能,也是实在大胆。 然而就到此,都还不算什么。 荀襄巡行乡里,威慑住一些奸猾之吏,有些地方原本要钱或者强征的,风闻她将至,也不敢再乱来。 县令们得到传报,正要也借此处理掉一批掾吏。 但让她没想到,竟然有人,借这一点小事,就差点激起了民乱。 一个小吏,先借政令名义,征调民夫,强收杂税,毁坏屋舍,然后将事情推给上官,鼓动唇舌,以激起百姓怨愤,转头再将百姓怨言上告县衙,说百姓要造反。 若非当地县令沐并,聪慧明达,未被他一激出兵,而是悄悄调查清楚,这名小吏估计就已成功逼迫百姓造反了。 沐县令查明真相,审讯小吏,小吏当时对罪行供认不讳,并暗示自己是有人指示。 待县令上报郡府,郡中派人详查,小吏却忽然翻供。 声称自己都是按照县令行事,风闻百姓动乱,才上告县府,对朝廷一片忠心,根本是县令伙同袁氏旧族不满,故意制造动荡,煽动名义。 巨鹿太守波连看着前后不一的供状,十分头痛。 这位县令沐并,本是袁氏吏,被荀太尉亲自赦免,拔擢为县令。 而这个案子,越审越大,越来越复杂,他实在搞不明白,只好呼唤荀州牧来处理。 荀襄拿着罪状,也又惊又怕,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差点酿成民乱。 她也拿不定主意。 沐并此人如何被叔父赦免,她比波连更知原委。 袁绍幕府大吏,未受罢黜反倒升迁的,只有此一人。 先是刚上任的赵郡崔烈为袁氏旧吏求情,希望太尉宽饶,以彰仁爱,崔氏名声实高,叔父于是答应了,许其家中田宅二百亩以下,家资三十万以下,仍复原职,不必罢黜。 一个四百石吏,最多能置下的家产也就如此。 但一通统计下来,只一人脱颖而出。 沐并出身贫寒,并非巨姓,全靠才干进入袁绍幕府为曹,家中田不满百,其母其妻,布衣荆钗,亲自织布。 叔父亲自见过他,认为其才德兼备,任其廮陶令,接替崔烈原本的职位。 至于这番宽宥,却查出好几人大笔不明财产,家中田宅连陌,家中大起屋宅,仆从过百,崔公脸面如何,就不必去看。 总之,沐并没问题。 但未曾问出小吏背后支持者,荀襄一时就舍不得杀他。 直到贾文和提醒,此案不断,会逼迫冀州残存士族惶恐,甚至造反,才让她忽然醒悟。 关键并非阴谋撩拨的人,这样的人,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一直存在,真正有实力作乱的大族,其实已经被叔父处理掉,剩下的是一群惊弓之鸟。 关键是安定,眼下一切与“造反”、“作乱”相关的事,都会让他们惊惧。 在性命威胁下,他们可能做出任何事,而且一处起火,可能会引起燎原。 她立即杀掉小吏,了解案子。 却也受到深刻教训。 在这之后,她依旧巡行乡里,督查各处井台设置,但每至一地,更加仔细,更加谨慎,不止要咨询百姓,还亲自上门拜访名宿士族。 好在现在,终于渐渐平静无事了。 正堂垂帘再次撩起,走出恤孤令使荀光。 “见过州牧。”荀光亦浅浅一笑,牵起帘幕,青衣素裙,书吏装扮,温文雅致。 “阿姑也在。”荀襄回了一道家礼,低头进入殿中。 沾满泥浆的皮靴脱在堂下,堂上炭火充足的室内十分温暖,她伸展开冻僵的手臂,舒坦的喟叹一声。 第533章 长史任红昌快步上前,替她脱下冻硬又沉重的外氅,又连同自己的,一同递给候在殿门一侧的亲兵,让其拿去烤化晾干。 亲兵偷偷看她一眼,连忙红着脸将头低下。 “哪知竟有冻雨,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出门。”张绣望了望被风撩起的门帘,有雪花偷趁缝隙飘进来,化在门槛内,将门口的地面浸得泥泞。 “无妨。”荀襄搓搓手,解开皮甲铁裙,“我在外面觉得冷,就下马步行,走一走就热了。” 张绣立在一侧,动了动手指,犹豫间荀光已经伸手接去。 “好沉!”荀光惊笑,手臂坠了一坠,双手才将甲衣托稳。 “我来罢。”任红昌上前,笑着接过,转身挂在立架上去。 “听说曹子慧前来?”荀襄接着就问道。 “在西厅内。”张绣立即答道,“说有要事,观其神色,却不甚急。” “我今日来,也是有一事想禀告州牧,”荀光笑意盈盈道,“也不甚着急。” “如此,请阿姑与贾公,与我同去见曹太守。”荀襄先看姑母,又望向行礼过后,又低下头看简牍的贾诩。 她毕竟还是要注意一些男女之别。 贾诩被迫起身应喏。 他与张绣一般看法,认为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但大概有点麻烦。 待曹性说完,贾文和心里叹气,果然麻烦。 事情本身简单。 曹性为中山太守,中山无极县曾有一大姓“甄”氏。 之所以说曾经,盖因为甄氏宗家二子,在袁绍府为吏,抢掠财物、侵夺民田数量巨大,已经被清算,甄俨、甄尧二人斩首,家产皆没,仅留下一处宅。 就这些,甄氏不过冀州无数破家的士族之一,只是她家有一名闻名州郡的女孩甄宓。 关于这名少女,有许多传说,据说她幼年睡眠,家人就常常见有人将玉衣盖在她身上,逐渐长大,不止容貌尤其美丽,还品行优异,喜爱读书,聪慧颖悟,在灾荒年间,劝说家人拿出存粮救济百姓。 总之,是个完美无缺的女郎。 这样的女郎,袁绍自然也知道,之前曾与甄氏约为婚姻,要将她配给二子袁谭,只是婚事未成,袁绍事败了,接着甄氏就被清查。 如今,甄家一架小车把甄宓送进了太守府,声称不管他是娶,纳为妾,还是为奴为婢都可以,反正他们家现在只是罪臣。 “我为中山太守,怎么能娶这样家族的女孩。” 曹性叹了口气。 美色是一回事,但这样身世复杂的女子,他还想继续仕途,怎么会自找麻烦。 荀襄正想开口,被旁边荀光扯住衣袖制止。 果然曹性话并未说完。 “我原本想,代其父兄,将她嫁人了事。那女郎却道,她来嫁我,就是为了保全一家老小性命。如今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又成了罪臣,妇孺柔弱,又不能自求生计,若她不能凭借容貌,寻得一名丈夫庇佑,那一家只能俱死,以保清白若我一定要嫁她,就请将她献给太尉,否则她绝不离开太守府。” “她说家中商议好,若是不行,就举火俱焚,性情如此,我如何敢逼迫?”曹性苦笑,无奈之色不算作假,“故而,我只好留她在府上,来请州牧援手。甄氏虽入罪,可中山无极甄氏,是前汉发迹起来的士族,亲朋故旧无数……” 甄家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度,他却不愿意受其牵连。 话说完,室中一静。 这件事的确不好办,曹性坚决不娶,自然有道理,可甄氏摆出这样决绝的态度,也不能不安置,总不能真的将她送去长安太尉府。 贾文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好在因为事关女子,荀襄下意识去向姑母寻求意见了。 “甄家女郎都能读书识字?”荀光忽然问道。 “这……我并未细问,或许吧。”曹性尴尬含糊道,“听她说话似乎颇有条理。” 他当时只看了甄宓一眼,当即躲到屏风之后,一番对话完毕,他也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出门,就怕慢一步自己改变主意。 荀光含笑又看了他一眼,看得曹性低下头,却干脆道,“如今,全凭州牧做主,我……可不敢回去。” “我正有一策,可解曹太守之忧。”荀光莞尔一笑,“说来也巧,我今日前来寻凤卿,与曹太守之事,恰有关系。” “我正想从冀州征招女子入恤孤寺为吏,既然甄氏熟读诗书,岂不正好?” 贾文和一愣,双眼微睁,抬头望去,荀光目光不避,含笑回视,看得他只好先回避。 第291章 里墙内外 “叮铛” 高阳里门前一声脆响。 附近拥堵的车马,一个个探出头来。 虽非休沐日,毕竟是年底,太尉荀含光领兵归京后,又染病不往太尉府理事,留在高阳里家中休养。 故此,里巷内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幸好靠近皇城,附近居民少,否则多少要造成点民怨。 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怒向守卫,“如此跋扈!我必将告于太尉!” “我等并未碰他,是他自己未拿稳!”双手执戟的侍卫,大声争辩。 儒生的同伴跌跪地下,打开摔落的木匣,见里面一块黄白色玉璧已断成两半,顿时捧着匣子嚎啕起来。 “我家祖传宝玉啊父亲母亲天耶地耶你们欺人太甚了” 第534章 儒生向就近侍卫冲去,侍卫执长兵器,用于威慑格挡,并不利战,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 这下顿时热闹了,拉架的、劝架的、捣乱的、想趁机偷偷入门的,搅作一团。 “何人竟敢在此作乱!” 两厢正推搡间,忽而传来一声雷霆般厉吼。 众人转头,一名年轻的青衣文官,不知何时已绕过堵塞的车驾,站在围堵大门的人群背后。 其人容貌清致,身材高大,腰悬长剑,神色威仪,让人凛然生畏。 身后四名健卒各执棍而立,凶横的盯着闹事人群。 自有人识得,忙上前见礼,“荀左监。” 于是更多人晓得,原来是威名赫赫的廷尉左监,太学祭酒荀仲豫之子,荀颢、荀景文查抄天子爱妃董氏娘家,阻拦天子亲弟的车驾的酷吏。 如今长安狱牢,一半都是被他抓进去的。 荀颢眉目肃然的拱手还了一礼,又向人群挥手呵斥,“相聚闹事,冲击里门,尔等想做什么?还不速速散去!” 众人敢逼迫守卫,是仗着法不责众,可哪敢真在廷尉府官面前争辩,讪讪躲开,露出事件中心。 “做什么?”那青年衣服头冠散乱,神情倔强,“我与我友自荆州远道而来拜见太尉,却被这几个兵奴阻拦,更将我友家传宝玉摔碎!” 捧着装玉的木匣的儒生原本已停止哭泣,又放声大哭起来。 “果如是言?”荀颢神色不动,望向守卫士卒,“伍长何在,上前回话!” 侍卫中左排一人上前,抱拳闷声道,“荀君明鉴,我等一分都不曾碰他的,匣中何物,都尚未及验查,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没拿稳摔落” “胡说!此乃我友珍爱之宝,岂会不小心,分明是你们推搡所至!”儒生正胡乱整理着衣袖,一听此言,立即停下来昂首理论。 荀颢默默打量两人一番,向身边一名侍从低语一句,侍从转身入里,他抬步款款走到捧玉者面前。 青年吓得一抖。 “你、你要做甚?大庭广众之下,岂容妄为!”一直满“声”正气的儒生,声音不免虚了一虚。 “可否交谈两句?” 荀颢放低声音,音色竟很柔和,与方才截然不同。 青年垂头沉默。 荀颢耐心地站着等待。 青年见他不言不走不催促,只能渐渐平息了心情,拭干眼泪,点了点头。 荀颢看了看摔作两半的玉璧,并不伸手,轻声先问起家氏姓名,何时至长安,住宿何处…… 他声音平静温柔,并不过分亲昵,让人觉得冒犯,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循循善诱,青年不知不觉承认了匣子确实未被抢夺,是自己一时没有拿稳。 “我、我家原是楚国芈氏旁支,后来衰落,只剩这一块玉璧,如今又……”青年说着丧气,哽咽着又要哭,“是我无能,原想以此重振家门,可是连最后一件祖先遗物,都” “你若果然珍爱,当藏之于室,而非以此为晋升之途。” 青年一噎,脸涨通红,泪水包在眼里下不来了。 “你二人自荆州来,有所不知,太尉向来受干谒。” 荀颢并非要羞辱他,确认了二人只是寻常士子,神色温和下来。 “是。”青年抱紧匣子,低下头。 “盖因太尉见知昔日察举之弊,官吏不以才是举,以其私心偏爱是举,故使有才之士,不得见用,朝廷上下,唯尚攀附阿谀之风。” “由是,太尉广开纳士之门,但负才高者,可以才自取入仕,你若自以为有才学,何不去参考,以此入仕,岂不比以身家献权门?” 他望向四方围观者。 叔父早说过不私见人,可仍旧有人借着族中关系,妄图侥幸。 许多人聚于此,实在难免别有用心的刺客、探子混迹其中,近来已抓过两三拨人,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可仍然不由他不担忧,不小心。 如今九州之内,有太多人,欲至小叔父于死地。 “太尉贤明。”青年抱匣轻声道。 其友悄悄蹭过来,此时亦露出思索之色。 “今岁策试之期已过,明春亦有新科,你等寄居长安,可以留意消息,若是等不及,也可往尚书台吏曹下典才院单独报考,此院设于城西双凤阙外,就在道旁,很好辨认,只是要额外缴二百钱。” “户律、田律、刑律、吏律、金律等律令各科,可自选一科,抽选二十题,另有月令、历法、数术各五题,答对超过五成即可选为吏员。” “另外,若无钱亦可借贷参试,日后俸禄扣除,若不能,一年内还清即可。” 他如此清楚,因为关于律令的题目,是叔父尚书令荀彧让他编写的。 叔父虽赞同小叔父以试取才之法,却也担心时下难以运行。 天下尚且未定,各地消息不通,新来到长安的士子,未必能恰好赶上一年两次的试期,实不利于与高门贵戚争夺人才,亦不利于策试通行。 因此文若叔父在尚书台设下一院,专门负责考试。 小叔父要以践行实干选拔人才,考试内容不必深难,只需能识字、书写,知道民生、律令、一百内加减即可。 文若叔父要策试通行,纵不得家传的贫寒士子,亦能通过考试入仕,以免高门垄断仕途。 他依据两位叔父之意,选近于民生的律令条文,每一科各作三十题。 第535章 典才府吏每次依数,当场从各类题中抽取,应试者当场抄录作答。 就以眼下,哪怕一二应试者贿赂考官也不要紧,作小吏,其实能识字书写就足够。 荀颢心中如此,话语更充满劝诱,“考中之后,初虽为属吏,然,此是太尉欲使官吏皆知民生民意,况,锥在囊中,其末立现,宝珠于暗室,更显光华。若有才者,自可显名于民间,百姓自为其彰,岂不如阿谀豪门显贵宅前? “昔年中试者,亦有数年而至州郡之人,二位中试后,勤谨爱民,造福一方,亦成己青史之名。” 见二人被说得一时心潮澎湃,荀颢向旁边侍从招招手。 侍从刚从高阳里中出来,手中捧着一匣,虽小步趋前,面上却露出不愿。 荀颢一手拿过匣子打开,里面亦放着一块玉璧,虽只有掌心大小,却通体洁白无瑕。 若以玉质、价值论,绝不逊于那士子所有。 “此乃我冠礼时,叔父荀文若所赐,今转赠与君,’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望君子如玉,珍爱名节,清扬远闻,章章其德。” 他不以此为赔偿,只称赠送,也就没有相比。 士子双手接过,郑重感谢,立即表示自己会与友人参加策试,日后也一定保持清白,仁爱百姓。 “咔嚓” 不远处,一辆马车内,一名布衣粗服的青年,掰断了手中名刺,丢于车轮下,“文举兄,我们回去。” “这……正平,我已同荀仲豫说好,今日带你去拜见。”孔融既为难又困惑。 “我既可以才自举,又何须拜于权门。” “以你之大才,自可轻易通过策试入仕,只是又何必自小吏做起,案牍劳形,虚耗光阴?”孔融絮絮劝道。 “若非其弟,荀仲豫不过一白首儒生,尸呈朽立之徒尔!况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岂可为人门下走狗?”祢衡一昂首。 纵使孔融早已习惯,此时依旧心中一惊,不由得向四下顾望,生恐被人听见。 “何惧之有?”祢衡朗声道,“这天下之才,我与荀含光,各执五分,文举可与德祖共为一分,余者天下之人” 他挥袖一指,“余者天下人,倒欠一分!” “天下愚者,何多也!” “天下之愚者,何其多也!” …… “烦请大嫂帮忙。”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获得祢衡承认,认为是天下唯一能他才华并驾齐驱的人。 他只是在认真在席前拜向兄嫂。 “还请大嫂勿要提即我,只探明阿姊心意则可。” 席垫尽是艾草苦香。 虽已为太学祭酒,大堂兄荀悦家中陈设依旧朴素,器具多为竹制,只以艾草芸香,驱逐虫鼠。 “知道,明白,这是好事!”大嫂邹氏笑得和蔼,“如此说,阿采可是又要出嫁了。” “旁的不必多提,嫂嫂只看阿姊是否果真心悦贾文和。”荀柔忍不住重复道,“必是阿姊喜欢才好。” “何需你再三啰嗦。”邹氏笑嗔道,“有意与否,我当然会向阿惠问个明白倒是你。” “……我?”荀柔心生不妙。 “阿惠都要再嫁了,阿善,你果然要如此孤独一生?”果然,嫂嫂邹氏问道。 “我这”嫂嫂是关心之意,荀柔不好随意搪塞,更不可能将就中内情明说出来,一时间居然语塞。 “这国家大事,我一妇道人家不明白,只是从未听说,作忠臣不许娶妻生子的道理。” “若实在碍于承诺,置一可心之人,随侍陪伴,也未为不可嘛。” “你身体不佳,我与你兄长亦常怀担忧,阿惠一嫁,你独自在家,若有不适,岂不无人照看?” 荀柔忍不住左顾右盼,“啊,我已打扰嫂嫂多时,该回去了” “笃、笃……” 舄履的木底,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由远而近。 “问问夫人是否方便,”外间传来大兄荀仲豫,和悦清朗的声音,“我今日邀了一名学生来家。” “这……阿善以为如何?”邹夫人轻声询问。 荀柔一笑起身,“既是凑巧,不妨一见。” 他也想看看堂兄能邀请到家来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 帷帐挑起,先进堂来的是兄长荀悦,接着一名布衣少年,抬手侧头避过门帘垂落的青绳,继而一步跨进堂内,抬起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少年容貌神气如此,纵荀柔自以为已阅人颇多,难寻可与之比拟者。 “太学生诸葛亮,拜见荀太尉,拜见祭酒夫人。”少年恭敬端正一拜、再拜, “这是今岁太学新生,徐州琅琊人,聪颖善悟,一年之间通读百卷,遍览百家,诸葛孔明,含光你看如何?”荀悦含笑道。 含光看如何,含光看呆了。 少年诸葛亮、少年武侯,他、还需要他说什么? 第292章 江河不息 已经见过十七岁的司马宣王,复又见到十五岁的诸葛武侯,似乎也并非奇事。 但是!是诸葛孔明! 活的,粉嫩的少年诸葛武侯! 谁懂! 荀柔只能独自怀抱着当世无人能懂的刺激感暗爽一把。 当然,初次见面,也不过浅聊家常。 三岁丧母,八岁丧父,归琅琊族中,其后叔父诸葛玄抚养了他们同胞兄弟三人。 第536章 前徐州牧陶谦死后,卢植就任,诸葛玄被任命为东海郡守,原本要带他们一道上任,不过新来的卢州牧与其从人,为徐州带来新气象与关中消息。 长兄诸葛瑾听说长安安定,百废待兴,可以不必保举,以才学考官,便决定带着一家来长安。 到长安后不久,诸葛瑾就凭才学考入尚书台,如今过去一年,熟悉了政务,准备活动下地方历练。 豁达、从容、机敏、还有点小骄傲,少年不怎么说自己,暗戳戳频繁提起兄长和叔父,说叔父诸葛玄仁爱,说兄长,则是推崇荀太尉新政。 荀柔当然听出他的意思,但通过他描述,虽未见诸葛玄、诸葛瑾,却也生出几分好感。 少年也向他请教了些问题,都是关于他的几篇文章,荀柔亦详细给出解答。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提让少年诸葛亮出仕。 何必着急。 十五岁的诸葛孔明,就是离历史上出山的二十七岁,都还有十二年。 大好青春,风华正茂的年纪,最好的学院与老师,志同道合的朋友,亲爱不离的家人。 正该狂歌竞夜,自在潇洒。 不必早早背上沉重责任。 天下再不久将安定。 将来,在和平安定中成长的少年,能比在乱世中挣扎的一辈人寿命更长。 看上去热爱运动,阳光开朗的少年诸葛亮,这辈子说不定能和天赋长寿基因的司马懿比比。 冬季日短,荀柔回到家,又是日暮。 烤着火,展开寝室内的舆图,他望向苍茫广阔的大汉十三州。 见到少年诸葛亮,让他忽然意识到时光流逝。 历史的慢慢长河,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光阴,它奔流不息,终有一日他们这一代也淹没,然后不停歇地继续向前,奔向浩浩茫茫。 案头上摆放了一些文卷,应是堂兄文若派人送来的公文,卷旁还有一只信匣。 “今日有冀州来信。” 侍从恭敬回报。 身体渐渐回暖,荀柔坐上榻,让人将书案也摆上来,舒展手脚,躺了个舒服的姿势。 刘辩两次派人探病,孔桂也两次提醒他君前失仪,现在修养得差不多,他还是在新岁大朝之前,进宫谢罪一回。 明日递请,也算是对朝野上下,给出他养病结束的信号。 疲倦得打了个呵欠,荀柔拿起文书。 文书都经堂兄整理过的,都是简要,可谓条理分明,干净利落,但看了一会儿,他止不住开始犯困。 为提一提精神,荀柔打开信匣,换一换心情。 河北没什么可担心的,有阿音、贾文和在,更有两个兄长,即使有人胆敢作乱,也很快能平息。 冀州的问题,那是天长地久的问题,与客观的交通条件相伴。 留在西面,在航海时代来临前持续向西向北耕耘,那么东南方向的士族再次坐大,或许三代之后,就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 若是迁回东面,保证中原和江东,至多百年后,西北的外族部落可能滋生庞大,对中原再生觊觎之心。 不过,那不是眼下的问题。 冀州也许会出点小动荡,会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冒出头,但刀斧刚过,血还未干,不怕死的还是少数,看不见好处,世家大族不会乱来。 第一份是荀襄的家书,几句新年问候、想念,些许家常,冀州风俗不同,也被写进信里。 荀柔倚榻闲适地看完,拿起下一份竟来自贾诩。 贾文和什么时候给他写过私信? 荀柔哼笑一声打开。 开头也是问候,接着汇报一点冀州异动,最后再表达新年祝福一套,结束。 中规中矩。 太中规中矩了。 完全不正常。 荀柔也是无聊,竟将信从头到尾又咂摸了一遍,发现这果然就是一封无聊的废话。 贾文和莫非,是想让他给阿姊看? 这样一想,这封信就哪哪都不对了。 “冬日霪雪”? “远近无事”? “新岁勿恙”? 啧。 荀柔把自己品得牙酸,当即伸手将信丢去一边。 匣中还剩最后一份。 他执起来,为纸张厚度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打开。 荀光的字迹端正,像后来的馆阁体,横平竖直,方正整齐,一开头就是严谨的格式和称呼。 恤孤令光顿首再拜言:太尉足下 这是一份上书。 荀柔有些意外,端坐起来。 这份上书是请求一件事,希望朝廷允许看扩充恤孤寺员额,她想要征辟冀州“名门淑女”入寺。 书中写得很动人,冀州有许多美好的淑女,通晓典故,雅好诗书,品德高尚,被其父兄连累,家门破败,衣食无着,甚至靠为人涣衣缝衣糊口。 她怜惜她们的身世,为她们的才华感动,了解到她们对国家一片忠贞,对父兄的过失十分痛心。 恤孤寺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官属,平日里做帮扶救济孤寡这样的小事,很难招得贤才,而且恤孤寺至今已“遍及州郡”,她实在顾不过来,账目混乱,各处生事,却来不及解决。 如今这些小女子缺少养家糊口、展示忠义的机会,恤孤寺又缺少人才,正好可以将她们招入寺中,既使之免于冻馁,成为一道善政,又为朝廷招得人才,正是两全其美。 第537章 荀柔一边看,一边轻笑。 不提大冬天涣衣是哪里讨来的生意,恤孤寺何时不许招人? 她在要权,明目张胆,光明正大。 恤孤寺隶属少府,是宫廷女官系统中一部署衙,唯一与其他女官的不同,没有服务于宫廷内部,而是派遣在外。 所以恤孤寺官品,也是照宫廷女官品级,寺主恤孤令得位列正七品,秩四百石,还是看在其社会效应。 招几个士族女子并不算什么,但州郡置使,这是要增加恤孤寺上下等级,而恤孤寺层级增加,恤孤令品级当然也就该水涨船高。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继而微笑起来。 当初,他如何也想不到,恤孤寺能在小妹手中,发展得这样快。 尤其是,这一次冀州的收复平稳,荀光手中的恤孤寺不止发展,更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如果,他要延续以实际权力大小为核心的官位品级关系,避免将来皇帝以位卑近臣为杠杆与官僚机构博弈,收拢权利,避免恤孤寺在将来,变成明朝东西厂、锦衣卫那样的皇帝手中的特务机构,他就得答应。 更何况,征招冀州士女,有利于增加朝廷对冀州的控制,稳定冀州民心,同时,比起起用冀州士族男子,女子为吏,副作用小很多。 这条计策之妙,甚至还可以推广,堂堂正正的阳谋,像一根针插进宗族势力稳固的江东。 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这算是阳谋吗? 他想回信问荀光,是否是她看穿一切,设下这个计谋,又担心她会错意受到惊吓。 他当然喜欢这样的阳谋,莫不如说,他实在欣赏这样积极的野心,赞叹其中蓬勃的生命力。 哪怕会给他造成一点麻烦。 恤孤寺要提升级别,要脱离少府,更要脱离皇帝直接指使范围。 隶属于宫廷的寮属很多,荀柔在尚书台与御史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之至于尚书台下。 虽说,他有心让恤孤寺为收集民情的窗口,但毕竟立寺初心不在于此,放在御史台,整个意味就变了。 掌控权力,既然到州郡一层……他笔端顿了一顿,那么就从三……不 荀柔展开纸张。 “三” 与尚书台下六部尚书同一级三品。 有何不可?她分明已经拥有那样的权利,他又为何不敢做一道好风,她送上青云。 不是后宫夫人,不是女尚书,是真正三品实权。 爵以酬功,禄以任能,阿光做到今日地步,自该享此俸禄。 只是,正七品的小官,或许不会被士族精英看在眼里,但三品高位、所辖巨大的权利,必会引人争夺。 他可以保护她不受暗箭,将来的明枪还要她自己应对。 四品州督使,五品郡督使,六品县令使,既然已决定要给,那就大方些,许她招兵买马,许她请贤纳才,他也很想看,她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年后颁新令,有新的军阶等级与爵制在前吸引火力,这一条放在后面,舆论会小很多。 不过还是要她自己争气,他所能做的,止于此了。 冀州常山郡 跟随曹子慧同至安定府衙的荀光,见到了逼得曹子慧有家不敢回的甄宓。 少女被安置在一处偏院,院中没有仆从,积雪堆积在院内,一条被踩踏出的小路,肮脏泥泞。 甄宓就跪坐在屋檐下,双手执着一卷书,借着天光阅读,闻声霎一抬眸。 华色流光,妖冶惑人。 少女的锦服已经暗淡,浑身上下全无妆点,却有如绸缎一般的乌发,如明星一般的双眸,比雪更鲜洁的肤色,比桃花更艳丽的双唇。 荀光几乎瞬间理解,曹子慧这样的聪明而有雄心的男子,为何在这个少女面前要连夜逃走。 正因为聪明,所以一息都不敢多留。 而荀光,也有一瞬间迟疑。 她并非未见过美人,可一个少女,风姿娇媚至此…… 少女望着她,轻轻一眨眼,娇声如鹂,“敢问,夫人是何人?” “你所读何书?”荀光冷声问。 “……左传。”甄宓似有所感,缓缓挺起脊梁坐正。 “所见如何?”荀光发现,少女的姿势可以不媚惑。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甄宓顿了一顿,方才回答。 善念不可丢失,恶念不当滋长。 还好。 荀光心中微转,一笑道,“鲁隐公六年?” “正是。”少女点点头。 “不如’树得莫如滋,击疾莫如尽‘。” 日积月累树立德行,斩草除根消灭疾患。 这是左传哀公元年,伍子胥劝吴王,甄宓记得。 “……谨受教。”少女握紧竹简,品着两句差别,心中滋味莫名,她忍不住抬高声问,“尊驾何人?还望赐教。” “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女郎以为如何?”荀光又道。 依旧是左传。 甄宓之心,却在这一句下,不可控制加速一拍。 “利不可强,思义方取。”她勉强按捺,心跳却越快,“小女身卑识短,何敢承顾问?若有驱使,但请下令就是。”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女郎既有心维持家族,何不自立,以为支撑?某,恤孤令荀光,闻君才德,欲征君为使,不知意下如何?” 第538章 “……宓敢不奉命!” 甄宓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放下竹简,正坐、稽首下拜。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忽而想起九岁时的一天,那时寒暑天气,都已经不记得。 只记得,她向兄长借砚习书,兄长嬉笑问她: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最后,她是如何回答? 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这真的是一个很高妙的答案,可仍然让人悲哀。 影视形象中的甄皇后一直都是弱女子形象,好像一辈子身不由己,被动接受命运的悲剧,但看历史书,感觉甄氏挺有主见一个人,也很厉害,曹丕前面几个孩子好像都是她生的,郭女王和她,都感觉是那种很有争斗心,权利欲的人,只可惜她们能争的东西,太少了。 第293章 文若进善 “太尉慢行。” 黄门侍郎孔桂恭敬的将觐见结束的荀氏兄弟,送出长乐宫前殿,并伸手要亲自扶荀柔登车。 荀柔并不觉得自己老到这般地步,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攀着车上绳索踏上车,又回身向堂兄邀请。 “彧欲往尚书台。”立在车旁的荀彧摇头。 “时候尚早,我想往太学一行,请阿兄与我一道。”荀柔已经不去想清早乘车至宫门前,看见堂兄已等候在侧,并表示要陪他入见时候的心情。 反正有堂兄在,也挺好的,今天觐见可谓很平和、平静、平淡。 就想要这样的平淡! “唯。” 既要巡视太学,那自然不同了。 荀彧揖手领命,揽辔登车。 马车自殿台漫道驰下,坐在车上的堂兄端坐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荀柔稍一想就明白。 虽说方才没有却让,但毕竟是禁中,禁中乘车算特赐,显然让一向守礼端方的堂兄不自在了。 “黄门侍郎……”荀柔起了个话头,“当年,公达也曾做过,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天子近臣。” 黄门是出入天子起居宫殿,传递消息官吏,荀攸当初显然没有孔桂与天子这么亲近的距离,就坐在天子身侧服侍,那几乎是内官的位置。 “孔君为吏,常侍天子帷幄中。”荀彧委婉道。 ……哇! 荀柔惊愣片刻,才明白堂兄的意思。 “……难怪……”难怪兄长之前会联想到他,“咳,难怪此番归京后,数次相见,此子颇不善于我。” 这是将他当情敌了? 荀柔先觉得荒谬,继而发现,这是好事,哈! 不就没他事了啊! 荀彧忍不住看来一眼,眉心一促。 荀柔正乐,顿时发现自己居然高兴得忘行,似乎说漏了嘴。 不过他这会儿心情轻松,拊掌道,“是孔君误会了!难怪,方才两人坐得那样近,原来如此!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最后半句是向堂兄解释的,他当然不想兄长误会。 荀彧愣了一愣,忽而明白,堂弟未经情事,心性单纯,将天子与孔桂之间看得简单,当做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没联想到自己身上。 如此,他也不必将其中龌龊点破。 “彧自然知道,”他摇摇头,“我们原是一道长大。” 他岂会怀疑过堂弟品德。 荀柔大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如此,长安城中可得知?以后总不能再传我的谣言了吧。” 这时代龙阳之好,虽不算普遍,也不能算不正常吧,终究不是大禁忌,更多是因为董贤污名化。 原本他是对这种颜色谣言无所谓的。 从少年时期,他的绯闻在乡里不少,后来到雒阳,更传言过他和灵帝、刘辩,他一向不当回事,直到他发现刘辩居然是真的! 那一刻心情,他不愿回想,至此之后,再听到谣言,心里难免怪怪的。 但现在刘辩有对象,他就不必再枉担虚名了。 “孔君似前汉孝武帝时韩王孙,性情颇为张扬。” 虽说马车行驶间,不易被人窃听,荀彧还是放低声音。 韩王孙就是韩嫣了? 那岂不就是满城皆知? 荀柔这下完全放心,取下系在伞柄上裹着皮毛隔热的竹筒,取开塞子。 小半天连着说话,又没饮水,喉咙都干得发痒。 虽然裹了一层羊皮隔热,但盛在筒中的水还是凉了,只是比露天放着,稍带余温,他仰头喝了几大口,又让堂兄。 荀彧致谢,接来饮了几口递还。 “郭兄……这半年领导御史台,文若以为如何?” 马车驰过一片宫室,大片房舍都是平房,没有台基,在巍峨的长乐宫、未央宫比较下,显得低矮,只有三台高高矗立,黑衣的文吏匆忙往来期间,抱着竹简或捧着文书。 “郭廷尉精通律令,行事勤谨,半年中并无疏漏之处。” “那就好……勤谨,莫不是事必有请吧?”荀柔忽而一悟。 郭氏世习律令,东汉立朝数为廷尉,当初是颍川名族,他荀家若不抬出老祖宗荀子,远不能及。 只看当初,郭氏居住于颍川郡治所阳翟城中,学生千数,而荀氏居住在颍阴乡里,门庭清净,足可以见。 第539章 廷尉郭鸿,是郭氏宗子,性情却全无傲气,自荀柔认识他起,就是一副沉稳的性子,先入郡府为狱曹,后入雒阳入廷尉,数十年间,稳步向上。 后来,虽说他杀掉董卓一步登天,提拔了这位乡党,但他坐上廷尉这一职也是实至名归。 就是太谨慎了些。 “郭兄亦是为难。”荀彧欠身侧头过来,低声解释,“毕竟御史台责任太重,又易为君主所忌。” 什么君主,不就是怕他荀太尉么? 荀柔唇角一抽,却也说不出他决不会多想……毕竟那可是监察全国消息的机关:特务头子。 他也是有用完过后,将郭鸿升个虚职,光荣养老的想法,这也算善终了,可,堂兄似乎不赞同? 荀柔一时沉默,阿兄猜到他的想法了么。 “我与大兄商议过,俱以为景文当出州郡。” 马车驰出皇宫后,荀彧忽又道。 荀柔立即转过头。 “含光,族中其余子弟,你用之,皆使守边隘、历州县,有功绩方拔擢,示众以公心,故虽族中出仕者众,却使上下心服,可景文直入中枢,年少位居高品,却功绩不显,实在显得过于偏爱了。” “文若此话,大有深意。”荀柔声音不由自主一沉,“莫非朝中又有什么言语!” 荀颢在廷尉五六年中,处置多少大案,怎么算没有功绩,这是有人没事找事? 荀彧望着堂弟冷下来的神情,声音越发柔软,“阿弟为政一向用心公平,并以官吏当知百姓疾苦,劝士子入乡县为吏,若使景文独出于众,非是爱之,实是害之。” 荀柔莫名一悚,想到三国志荀彧传那句有名的“君子爱之以德,不宜如此。” 心思俱是一醒。 守廷尉府……并非他为小侄考虑,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且还拔苗助长。 堂兄这番劝导,或许也为荀颢考虑,更多……却是挽救他。 他的政治信誉,他在朝堂的名声,以及他岌岌可危的人品。 因为郭鸿显得敦厚朴实,他竟想将欺负老实人。 我将人……当做工具吗?活生生的人? 荀柔扪心自问,心里实在滋味难明。 “如此……就让景文去凉州。” 羌、氐两族新立县,必会和各方产生矛盾,荀颢去凉州,正可以处理这件事,积累基层工作经验,也未将来安置收复少数民族打下基础。 至于荀颢一走,廷尉自然就只能还是郭鸿。 荀彧轻舒一口气,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我非爱景文,然兄与仲豫兄却爱我。”荀柔低头,牵住堂兄垂袖。 发号施令时间久了,果然容易落进刚愎自用的大坑,可如是待人,人又将如何看他? 也就是他哥,细心耐心,坚持打捞。 荀彧抬眸,已然是主宰九州生民的太尉,阿弟却还会露出少时依恋之态,所以无论如何谣言,他一直相信,阿善心性质纯如初,并未改变。 “天下之事繁杂万端,含光总揽于一身,一时未察,我责当拾阙补遗。”他温声道“况兄弟之亲,原当如此。” “嗯,”荀柔笔画着荀彧袖上经纬,“明岁东征,公达也留长安,征伐劳苦,自回来,他一直在家休息,必是劳累了。” 这回出征,一路上荀攸都在照顾他,军务、政务都帮他担了许多。 然而,年过四旬的荀攸,都能自称老夫了。 况且,郭廷尉既然不帮忙,堂兄未免太辛苦。 想想从年初的政变到后来出征,还有他不能理事的好几个月,稳定朝堂、安抚百姓、调度粮草、处理蝗灾、招募兵勇、号令百官,随着朝廷控制范围的扩张,事情是越来越多,即使有尚书台有六部尚书协助,但关键皆决于一人,称日理万机,绝非虚言。 荀彧点了点头,这次却无言语,尚书台虽掌官吏,他却一直谨慎,凡涉州郡及九卿,都只出建议,荀攸这个御史中丞,自然也属此列。 荀柔望向堂兄正襟危坐的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明明同里长大,工作、信念也并无太大分歧,也都与人友善,不知如何,荀彧与荀攸,就硬是关系亲近不起来。 总觉得,小时候是有点子恩怨在身,如夺糕之仇,骗糖之恨…… 他也不是没仗着年纪小,直接问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堂兄闭口不谈,拉他学习,溺死在知识的海洋,忘记自己的问题,公达非常平静、非常耐心的一言不发注视着他,直到他主动更换话题。 所以,这一直是他心里一个迷。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解开。 …… 太学设于长安城南,西汉时扩建到几千间屋的规模,但在王莽之乱后,为赤眉军所毁,只剩断壁残垣,辟雍与明堂皆被烧毁。 迁都长安过后,太学算是第二批修缮的建筑。 不过出于节省民力,最开始也就是和百姓修缮民房一样,将一般屋舍修一修能住人、存储简牍文章。 至于授课,博士们也只能学孔夫子,在树下搭坛。 他至太学讲历史革新时,也还简陋得很。 眼下,已完全变了样子。 墙垣之外,先是大片垄畦整齐的土地,沿墙边立塾舍,有几个衣着短褐,头上却戴帻巾的老少,站在田边说话。 得到消息的荀悦,亲自大门前迎接,荀柔招呼他上车,轺车不如厢车宽敞,三兄弟挨挨挤挤还是坐下了。 第540章 进了太学大门,景象与上次所见的简陋大不相同,道路纵横,屋舍俨然,桑榆成阵,书声朗朗。 荀悦指向远处南墙,表示学习骑、射的校场在另一边,又指向东,那面墙外有一片杏林,蔡邕的书台建在那边。 接着,又为他介绍了太学这半年主持数次公开辩论的成果。 荀柔才知道这件事,大为称道,又不免嗔怪堂兄没将之写进信里,让他共襄盛举。 再之后,他也少不了见了些得知消息前来拜见的博士学生,做出礼贤下士之风,关心询问近况。 荀悦又向他介绍了一名博士。 名曰马均,虽以经学为博士,却善制工匠巧技,改良了上方局织绫机,以提高效率一倍。 年轻的马博士有些口吃,荀柔许久没碰物理学,听他断断续续介绍,只剩不明觉厉。 但科研成果必须嘉奖,钱帛之外,当有爵禄,待审定后再行授与。 到此之时,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孔融突然起身离席,来到荀柔面前,问责今年新印的《尚书》,中有两篇是古文尚书中的伪作,让荀太尉必须给一个说法,否则 “孔融明日便当拂衣遁去,不食朝禄矣。”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已久的一句话小剧场: 荀彧:吾弟纯情善良、乖巧可爱。 荀柔对曰:阿兄说得对!对对对! 看三国志时,看到荀令君对曹孟德简直滤镜那么厚,十分不爽,但写文,写到令君对含光滤镜也十分厚实,就好爽。 第294章 再议太学 “皆是古人所述,何来有假?”亦有一个白发的博士发声反驳,“仲秋经辩,孔君并未全胜。” “还请太傅裁夺!”孔文举不与辩言,向荀柔长揖一礼。 几个青年儒生跟随其起身,俨然要与夫子共进退。 荀柔久不读诗书了,忽而听见这些,有点迷糊。 白花花的发顶长冠,忽然直楞楞就对着他了。 不过没几息,对面的意思就整理清楚,孔融称他“太傅”,自然是提醒他“天子师”这个身份,而他们所争论的,自然不是两篇文章,而是儒家古文、今文两派正统。 就,很烦。 “如此,明岁上方所再刊印《尚书》,就抽掉这两篇。” 多少事做不完,搁这儿玩“微言大义”,再拿两篇古人写的文章找他麻烦。 荀柔神情冷漠平淡,刚刚获得胜利的孔融,固然没什么成就感,还添了点惶恐,被判输的古文派博士更一脸茫然荀家,荀太傅不是古文派吗? “日后,两版《尚书》一并刊行,价钱相等,世人愿买哪版自行选择。”荀柔继续。 “大汉包容并蓄,愿使百士皆尽其智,农为耕,工为器,儒为礼,法作律,不辞众庶,方明其德,非大逆不道之语,皆无禁忌。” “汉家之法,向以霸王道杂之,所为民之殷富,国之强盛而已,岂为争一家之言。诸君勉之。” 这番话一出,博士诸生都不敢再安坐,就席而拜,众声群呼,“谨受教。” …… “今日之事,皆我管理教导无方。” 清场过后,荀悦当即下拜请罪。 “兄长与我言笑吧?”荀柔此时已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自案后向前伸手,又向荀彧递眼神,“你我兄弟之间,何至于此?。” “况且,孔文举的性情嘛,我一向也有耳闻,如何怪得阿兄。”他望着荀彧将荀悦扶起身来,一边道。 脾气当场发作了,这会儿提起这人,他可谓是心平气和。 可不是嘛,孔融今日即使真的走了,一点影响不到什么。 怕他? 孔子在现在,可不是后来的至圣先师“衍圣公”,他家祖宗还荀子呢,孟子也不是没有后代,黄帝轩辕氏,大夏的费氏、辛氏、杞氏,还有公孙氏、司马氏,史氏、宗氏,这些姓氏,有的位列朝班,有的门第衰落,但后代也还在,周公的姬姓也还有后代呢,一个“孔”真没有那么值钱。 至于要论文化水平,郑玄、蔡邕、还有兄长荀悦,哪一个学问也不强于孔融这杠精。 不过话说回来,孔融突然冒头,也确实显露出一点问题。 “今文、古文派,如今还相争得激烈?”荀柔在案上支起胳膊,托着腮,问大堂兄。 他家自然是古文派,他小时候也没少为亲爹摇旗呐喊,但随着地位提高,眼界也放宽,他越发感到儒家的局限性。 古文派还好,这一派研究的是文本,讲究的是考据,偏向语言学、古文字学、历史学,思想也是从先贤汲取后,自己加以思考发散。 有点不贴近民生,但毕竟是学者,从整体角度说,对于本国文化保护和传承绝对是积极作用。 今文就烦了,言必“子曰”,讲究“微言大义”,把孔子等儒家先人的原话,按自己希望曲解,再借先圣身份来压人,而且不像古文派环保,特别有参政热情。 这一套发展到后来,就是科举考试里神奇的截搭题,随便东西凑半句不相干的话,都能敷衍出一篇文章。 还有就是向方才孔融用一个称呼“太傅”,耍这种小机灵。 全凭一张口舌,想要压人……他一个手握数万兵马的太尉,他犯得着么? “自西汉董氏以来,天子多重今儒,本朝又好谶纬,必寻于章句,上有所好,下则甚已,”荀悦解释道,“阿弟主持朝政以来,已多扭转,然这一二年间,山东之士西来,其地士林风气如此,还当缓缓教化之。” 第541章 “我观太学之中,这类儒生似乎不少?”跪坐累了,此时又没有外人,荀柔换了盘腿姿势。 今儒最能寻章摘句,曲解文意,自然在东汉大行其道。 但今天看,人数似乎也太多了。 “其仕途不如前朝,故多愿留太学中,也算能进益文学书法,抄写典籍以助家用,故而贫寒士子皆称含光之德。”荀悦回答。 太学贯彻当初荀柔的改制,虽有米粮将学生养着,但也不是让他们吃白饭。 荀柔明白了。 不管学律法、学农学、学兵法,都实用,好找工作,就是古文派,也能做文吏,写公文,今文儒志大才疏,被卡升职渠道,只好留在学校混口饭吃,一年一年的,人就越堆越多。 “不能如此下去,这今文儒岂不在太学之中,势力越积越大?”他以指叩案,“必须将这些人分散,尤其是年轻士子,再学得一身腐儒怎好,还浪费国家粮秣。” 本国农耕文化的纯朴浩然正气,就是给这群咬文嚼字的腐儒消磨光的。 想想后来科举可笑的截搭题,两个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各取一半,硬凑一起,就要做出一篇文章,看着和本朝这今文派,完全一脉相承。 方才当着众人一碗水端平都还不行,非得将这群儒生打散不可。 “……如今,太学还是以百家分科吧?” “儒、法、道、农、名、阴阳,医家,皆有其传,皇甫老将军虽非兵家传人,却通《尉缭》、《孙子》,唯墨家在秦后失了踪迹,马君虽有才能,却非墨者,其传失矣。”荀悦有些惋惜。 “还是儒家势众吧。” 荀悦微微犹豫一瞬,点头称是。 “我有个办法,现在太学各家贤人也有许多,日后不分诸子百家,也不分学派,只分科!”荀柔想着后世大学建制道 “还请详解。”荀悦困惑皱起眉。 荀柔提了口气,正抬起手要解释,望着离自己五步外的两个堂兄,无奈一笑,“还请二位兄长进前些。” 大兄与文若同坐一席,自是亲密,和他可离得远。 “其实简单,君子六艺么,也并非是儒家才有礼、乐、书、术,阴阳、儒与道,皆习《易》,法家与名家皆学明辩,儒、道皆有乐……各家之艺,并非无关,日后以此分别科类,学生自选,不囿于家门。” “日后也不称儒生、道士,只有天文生、乐士、礼仪生、律法生,如此无家门之争,学生也可尽心学问。” 荀柔笑道,“就以今日之事论,辩《尚书》文本,日后就是文献学生事,与别的研习礼仪、雅乐诸生,就不相干了。” 蛋黄都给你搅散。 “至于孔文举,可选做文学博士,或礼仪博士,他两科尚可。” 做文学博士,《尚书》两篇,无论真伪,都是古人作文,应当保存,若作礼仪博士,《尚书》研究就和他没关系。 “啊,还有明辩科,却也可以。”活杠精啊。 啧,果然被文若瞪了。 荀柔双手抱臂,往案上一趴,等待大堂兄的决定。 荀悦陷入一时恍惚,为堂弟的手笔震惊,良久才回过神来。 “若有学生不只想习一科?” “自然好,但需通习一科,方能再择。” “彧以为可,”荀彧表示赞同,“太学非寻常庠序,乃天下文宗,诸生亦非寻常士子,乃天下美玉,因党争坏之,的确可惜。” “……嗯,”荀悦也盘起腿来,仔细思索后,觉得可行,当即拍席道,“或可一试,新岁立后,我与诸博士商议,使其各举其才,以为科别。” 别看孔夫子重乐,儒家博士也有五音不全的呢。 “辛苦大兄!”荀柔立即从案上起来。 自己只是动动嘴,大堂兄却要忙了。 “这有什么,”荀悦兴致却很高,“含光这个计策,很精妙呢!若是能行,则澄清天下风气,使贤才各尽其智,而非将光阴空耗于党争,我当努力做成!只可惜,日后渭水盛会就没有了。” 他扼腕道。 “也不必取消,”荀柔立即道,“可允许各科士子,自己举行典礼,或是演奏音乐,或是农学新论,或是讲解律法,或讲解文法,与民同乐,开民之智,亦非与先前辩经一般?” 都有大学了,社团、社会活动统统安排上。 “好好。”荀悦连连点头称许,“正该如此。” 这时,仆役进来询问何时用膳。 荀柔抬头一望窗外,天色竟已暗下来。 “如何?含光、文若,可愿尝尝我这里的饮食?”荀悦一笑,“若嫌弃简陋,就当未听过这一言。” “岂敢。”荀彧展颜一揖,“彧正当谢兄长赐饭。” “我也正好奇呢!”荀柔立即道,他这会儿也不觉疲倦了。 “必不令含光失望。”荀悦得意一笑。 “先前有人赠我一支好羊蹄,一直吊在厨中未用,今日就使膳夫细庖去骨,以盘盛来。我再让人将镬釜搬到屋中,以今日厨中所做腊鱼羹盛满,下设一小炉。我们自煮自食,岂不自在?文若、含光,太学中膳夫所作这腊鱼羹,滋味鲜香,非同一般,你们一定要品鉴品鉴!” 这就是东汉版粥底火锅啊! 荀柔为大兄创意点赞。 荀悦又命人送来澄酿与柑橘。 “酒乃自家酿的,柑橘则藏于太学冰窖里,听说,含光现在不能饮酒?就尝些柑橘吧。” 第542章 这顿火锅吃得宾主尽欢,但饭毕时候也晚了。 太学在城外,虽说尚书令和太尉都能叫开城门,但这一路漆黑,马车未必安全。 荀悦便问二人是否留宿,荀彧还在犹豫,荀柔已一口答应,又来劝说。 “明日一定早起,必不耽误兄长应卯!”他信誓旦旦保证。 荀彧……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从未迟到的荀令君,居然迟到,并自罚一金的事,实在让朝廷上下震撼了五天。 五天后,新岁朝贺,朝廷再颁新政,重定武官与名爵等级。 顿时上下哗然。 第295章 官制爵制 新定武官十六等。 众人概以食秩见官大小,故昭告中将武职各等食秩标明,于是,很快有人发现,地方各级都尉俸禄与同级主政的太守、县令相当。 纵使第一等卫国大将军,明明确确比三公低一头,又由太尉以东征袁绍之功,兼领,还是让大家敏感起来。 文官二十七等,武官则十六等,虽食秩各有相当,但升迁评定,功绩算法都不相同,是否意味着,日后文、武不能转换,必须从一而终? “众人以为如何?”荀柔坐在榻上,披一件银灰色毛绒绒兔裘,抱着铜炉,斜倚漆画几案。 新年朝贺与祭祀礼仪繁琐,他一口气熬到十五,躺了两天缓过来,就请来荀彧与荀攸,询问改制令后朝堂舆情。 不过,当然的,既已经颁行,无论朝堂议论如何,他都不会更改。 文、武分制,在如今前所未有,在后世却是理所当然。 此时的名门子弟,习惯于左右横跳,袁绍既作过御史又做过司隶校尉,曹操既做过议郎,又当骑都尉,甚至孔文举这样的,都作过虎贲中郎将。 理由也很明白和平年代自然是文官御史,说话声响,战乱时期,到底还是当武将拳头硬,主打一个,好处全要。 当然,要都如曹老板,提笔能赋,挥剑决浮云,他的新政也实行不成。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全才。 袁绍的武略只是花架子,这都算好的,更多如孔融,堂堂一郡太守,被大字不识几个的黄巾军帅管亥当狗撵。 这么些人,靠着名姓祖荫,空降二千石武官,让浴血沙场的将士情何以堪? “尚书台诸曹俱称赞此策,以为文武分班,可以革除光武以来,士族豪强兴起之弊。”荀彧含笑道。 荀柔莞尔,“于此辈,不过利之所在。” 几次站队清洗,尚书台这些地方,充陈的是新血,是在查举制下,论资排辈无法出头的年轻人、寒门子、西北边地的子弟,他们是种种新政的受益者与支持者。 而过去,盘踞中枢的中原豪门,闾里纨绔,视官职如自己囊中之物,甚至挑肥拣瘦,早让他们看得眼热,自然大加讨伐。 至于他们,虽然走到入仕这一步,选择仍旧不多,文武分制,并未影响他们利益核心。 “何必如此。”荀彧失笑摇头,“未免刻薄。” “阿兄,你且看罢,十年五载,天下太平,怀念察举之品德高士,厌科考策试所出逐利小人,必有今日叹服之人了。”先发优势,谁不想保持。 荀柔哼笑,拿起榻铜制镇席,手中摆弄。 任何东西,作得小巧就可爱。 这枚铜镇席,做成犀牛的样子,却只有巴掌大,小眼鼓起,鼻上两支凶角,也变得又圆又短又钝,让人忍不住上手去玩。 荀彧轻轻叹了一口气。 “放心,”荀柔抬头,笑得眼角弯弯,“科举策试,优于察举,文武分制,优于平行,这并非弟之私见,乃天下大势,人皆有欲,总有寒士图此晋升之阶,至此以后,欲以贵姓宰天下,必不可得,这是好事。” 见兄长还不开颜,他即笑道,“世之君子能有几人,天下熙攘,不过名利,况,行不利己,利往何处?自今已往,鲁人必拯溺者。” 《吕氏春秋》的孔子故事二则,前一半,子贡救了沦落外国的鲁国人民,推让国家反还给他的赎金,孔子于是感慨“鲁人不复赎人”。 后一半,子路救溺水之人,坦然接受对方谢礼,孔子称赞,以后“鲁人必拯溺者。” 这个故事,杜撰的概率挺高,但越读起来,越有味道。 人心向背,总归起来,还是那句话“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子贡远离大众,于是错误,子路属于大众,于是正确。 今日尚书台诸位郎中,如今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将来如果他们背叛的群体利益,走错路,自然会要接受群情攻击。 “彧略听闻,有人称弟重武将,恐再兴董卓之祸。”荀彧摇摇头,“此话虽无道理,却也不得不慎。” “董卓之事,难道不是袁氏兄弟所致?”荀柔哂笑。 就是要诛杀宦官,袁术堂堂虎贲中郎将,职位拱卫宫廷,还不足够?袁绍非要招董卓入雒阳,与司马昭之心一样,简直人尽皆知。 “有人说董卓故事,称边僻之将,不通仁义,如今京兆多雒阳百姓,犹念昔日家破人亡之耻,故怀忧虑,如此,众口铄金,曾参亦杀人矣。”荀彧叹道。 荀柔笑意一敛。 他听明白了,问题不是重武,不是董卓,而是民间舆情。 有人故意煽动这是当然。 可百姓的惧怕也是真,不同容貌,不同语音,不同习俗,当然矛盾重重,彼此融合,非一日之功。 第543章 这时候再有人造谣,一次、两次、三次,就是曾参也会因谣言而被质疑,况且这些德行远不如曾子的普通人。 彼此会冲突,然后升级,再之后,就是爆发。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而这次文武分制,这些人借此胡乱造谣,也非不可能。 “什么人在鼓噪?都在什么地方?”荀柔直起身,神色严肃起来。 “这一二年,天下名族,辇来长安,有不愿为小吏者,皆寻旧例,依公卿府为宾客。” 这,就是有利益冲突了。 荀柔无奈地捏捏鼻梁,“文若,以为当如何?” “是否先稍加抚慰,优容一二,为一时之计?待天下定后,再分而化之?”荀彧虽如此说,神色到底有些犹豫。 这显然是过往,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也是通常的办法,给这些士人一点安慰甜头,他们就能捧着他的衣角大唱赞歌,把整个天下粉饰得歌舞升平。 但荀柔不愿意。 “为政者,包容天下,况天下疆土开阔,将来需要士人治之,阿弟,弃一二人可以,却不能尽寒天下士,以卒吏治民秦之鉴,非远。”荀彧忧心忡忡。 纵使心有预估,被堂兄一说得,荀柔竟还是觉得很有道理。 哪家朝堂不放几个吉祥物? 不是说,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嘛。 利弊权衡在他一念之间,荀柔捏着犀角,辗转难以决断。 从长远看,士人需要团结,从近看,长安、关内需要安定…… “咔嚓”轻轻一声。 寻声望去,荀攸一脸沉静,神色肃穆,就是手中还捏着半块薄饼,破坏气质。 烤得焦黄的饼,菲薄一片,形如绢扇,故名扇饼。 荀柔眨眨眼。 温暖的寝室,炉火通红,屏风之内,青布幔围三面,相近五步之内,三人面前各一食案,一碟烤薄饼,一碗雪白水牛乳酪。 荀攸碟子里饼少了一半,酪也只剩半盏。 所以,原本只是找两位亲友吃喝聊天聊政治也是聊天嘛怎么他就严肃起来了? 这事,也不是今天才出,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荀柔取了一片饼,蘸了一些酪,递给堂兄,“阿兄请。” 长安城压力大,吃片脆的,解解压吧。 “……多谢。”荀彧愣了一愣,才哭笑不得的直起身,一手接饼,一手还得兜底,以免酪浆洒落。 “这事,诚如阿兄所言,可能有人趁此之时,搬弄是非,不过既有兄长之先见,可以从容布置,我更有何忧!” 这些人的手段,也就是他在冀州用的那一套嘛,也没什么新鲜。 大不了,就再用大军,清洗一回,反正有年初那一回经验,这种事对普通百姓生活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对他也不会有。 冷静下来,荀柔意识清楚。 他这太尉如何当得安稳,凭什么在长安发号施令,让人听从、宣扬他的政治主张。 又不是那些多嘴的纵横之士和儒生。 堂兄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之前没看出来,也没想到,堂兄也有亚历山大的时候。 将一片饼塞进嘴里,荀柔感慨地咔嚓大嚼。 “公达,控制长安城内舆情,今岁就交予你。” “小叔父放心就是。”荀攸平静地端着酪,答应了。 既然今年不需要随军出征,他也就不必在家养精蓄锐,新年后,就回到御史台,逐渐接手回工作。 “文若,年初有新计,春耕,出征事宜,令朝中上下俱忙碌起来,就无暇关心谣言。” 荀彧眉头欲颦难蹙,终究失笑,放下薄饼,揖手曰,“唯。” “春日,生发之机,草木萌,万物新,我请大兄,能否让太学诸生,其姿仪雅正者,在渭水比赛,吟咏几回诗歌。” 再搞点儿人民喜闻乐见的事情。 “……对了,免役!阿兄,以你之见,可否以效力东征为由,赐京兆、河东、冯翊、扶风百姓,爵一等?” 与热闹的官制不同,新颁爵制,虽然与每个人都切身相关,可就是高阳里,也少听人议论,或许私下在家各有说法,但至少荀柔没怎么听见人公开发表意见。 至于民间,还未宣示普及。 它不起眼,看上去是与过去汉家一脉相承的削弱。 尤其是一经颁定,在其后赐诏中,有人已积下四等爵虽说免口赋、免役,又能传子孙但大家还是习惯将之与先前没用的民爵,等而视之。 东汉之后,十九等关内侯以下,已皆无实际好处,只能在宴饮时排个座次。 为了鼓励大家为国尽忠的积极性,于是,又在关内侯之上,出了新的亭侯、县侯、乡侯,都是有食邑,但不治民。 当然,无论如何,食邑毕竟是好事。 但事实上,大家很快意识到,根本没用。 皇帝近臣,纵使没有实封,也能随意侵占民田,而爵主若是家族衰落,即使有封,也未必能拿回钱粮,甚至直接被人夺去。 至于爵位的其他利益,也全看此人有没有官职,是否得天子重用,而一个人有官有权,又何需爵位? 最后,爵位渐渐就沦为荣誉和象征。 就像他,许多年没回过颍川,阳城侯这个爵位,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但自前年孙策拜为颍川太守,他已经连续两年收到阳城贡赋还是按一万户算的。 第544章 难道是孙策遵纪守法?还不是他当着天下第一的太尉。 新爵一共十六级,最上六级为王、公、侯、伯、子、男,比先前更狠一步。 荀柔这回直接以田租算食邑,最高一级,王,食一万亩田租。 按如今一人二十亩,王爵可得五千人次的田租作为供奉。 往下,公得二千人,侯一千人,伯五百人,子三百人,男只得一百人,即二千亩租。 这些田也不是直接赐与,也不能直接收租,而是每年秋收统计后,以平均数算,由中央财政以相应数额拨给。 如果当年有灾,百姓有减免,那么这些食贡相应就会缩水。 往下十级,七至九级,分别给五十人、三十人、十人田租赋,这些钱,当然就更少了,十人田赋二百亩,不过几十石,只算一点补贴了。 十至十二级,为三代内、家五口、本身,三等免田租。 当初,免一户二人田租的税政,最后只执行了一年,之后相连战争、蝗灾,赋税差不多也就是压在百姓忍耐线上,这一回,倒终于写进制度里。 十三级,是免劳役, 十四至十六级,只剩免三代、二人、本身,口赋的好处。 所有爵位,降一级传代,不限男女,能抵消殊死以下,不同等级的罪行。 看起来比从前的实用,但在特权人群眼中,就没什么意义了。 新爵颁定后,诏令也已下四轮赐爵,一回抚慰天下百姓,一回照顾鳏寡孤独,一回赐关中及陇右百姓,一回赐军中上下,战场伤残者、阵亡者与其夫人及长子。 至于各路诸侯,曹操已定了侯爵,诏书由使者直接送出,其他的刘表、孙坚、刘备,他都还握在手里,以便拿捏商谈。 关中百姓普遍已有二等、三等爵,只要再赐一等,就可以终生免除劳役。 这必能大大提升人民支持,减少政府与百姓之间的摩擦了。 但话说又回来,爵位不只是政治问题,更是经济问题,数学问题,秦亡于其制,绝非虚言。 百姓免除口赋,已经是他能保证的极限了,终生不必服役,想起来美,但以眼下的社会生产力而言,绝非一句话这么简单,必须精密计算。 “这事,能否实行,尚需辛苦文若,详细斟酌呀。”荀柔举着一片饼,望着堂兄,满怀期待,目光闪闪。 荀彧无奈一笑,却莫名心底一松,拱手一揖,“唯。” 第296章 太尉兴师 初春,万物朝阳,繁衍新生。 不只朝堂祭祀频繁,亦是举行冠礼、婚礼的嘉期。 荀柔案头上,早早被冠礼、婚礼、节庆聚会的宴请堆满。 不接待投谒,不代表不用维护关系,将近一个月,他化身交际花,闪现在各家宴席上,存在感爆表。 前一天在冠礼上作正宾,为少年戴冠,祝诵:令月吉日,乃申尔服,弃尔幼志,淑慎尔德。 过一日,又是昏礼,作为宾客代表,送上祝福:令月吉辰,天保定尔,宜尔家室,福履绥尔。 卢植病逝于任上,其子卢毓冠礼,请他当正宾。 郭氏与荀氏有通家之谊,廷尉郭鸿次子及冠,也请他去主持。 司马懿去岁考中出仕,已立业,当成家,同郡张氏与他家早有默契,男才女貌,心意已许,会此佳期。 相似的还有曹昂与王异,曹子修已经拖成大龄未婚,丁夫人干脆利落,得了荀氏应诺,飞快完成前期准备,也赶上了今岁吉时。 与年轻人相比,钟繇年过四旬,续娶河东贾氏十四岁的淑女,稍微就显得有那么点老风流,但你情我愿,别人家的事,他也无话可说。 况且,在荀柔眼里,光禄卿姜峻这边,才是真炸裂,姜峻倒没停妻再娶,只是纳侧夫人。 不过,这位美貌倾倒西北硬汉的侧夫人,恰好是前大将军何进守寡的儿媳妇尹氏,而她还带着个前夫的儿子何宴。 傅粉何郎那个何宴。 青史留名的美男子,也是魏武曹老板最喜欢的假子,魏文曹丕的塑料假兄弟。 荀柔在婚宴上见到了历史中,代表一个时代审美的美男子。 这位未来花美男,还只是一个小粉团,只是比一般团子,白一点,粉嫩一点。 拖一身灿烂的蜀锦衣袍,在院子里欢快奔跑,哈哈大笑,就是撞上人也不怕,扯着对方衣摆,仰头甜甜一笑。 幼童没有剃发,乌发披在两肩,杏核一样的眼睛,肌肤雪白,双颊粉嫩,灿烂蜀锦衬得越发雪玉玲珑。 荀柔以为自己不算太以貌取人,还是被甜得心尖一颤。 一身玄底红绣吉服的姜峻,得到消息,匆匆迎上前来,一揖到底,连声致歉又感谢,接着就介绍起他新得的假子。 假子就是继子,一向沉稳的光禄卿,竟喜形于色,慈爱之情溢于言表,荀柔看着好玩,伸手摘下佩玉,作为见面礼。 “原来是叔父。”何宴握着玉珏,站直乖乖拱手,“宴见过叔父。” 叔父? 大人们俱是一愣,荀柔询问的望向的姜峻。 “啊,想是阿鲤识错了,”姜峻拱手陪笑着,看向荀缉,“我们结作姻亲,从敬止算,我才当称太尉一声叔。” 荀缉的新婚夫人,正是姜峻侄女。 荀柔摇头,“哪能这么算,光禄卿万不必如此。” 各家要连五服姻亲都算辈分,攀亲戚,那不全乱套了。 第545章 况且,他也不想当谁家祖爷爷。 “不是!”小孩大声反驳,“不是如此!太尉义妹,当年是我祖母养女,如此,太尉不正是我家叔父?” 啊,荀柔终于明白,何晏说的是荀光。 阿光……的确原是何家婢。 他就说,姜峻怎么也不会将这么复杂拐弯的姻亲关系,解释给一个小孩子听。 反倒是何家,没了当家何大将军,大概少不得拿他这个太尉当后台。 望着虽然绷紧脸蛋,还是像一个白嫩元宵的小朋友,荀柔倒没什么,就是,发现姜峻剃头挑子一头热,有点惨。 这孩子,可不把自己当姜家人。 “这可不能算。”荀柔冲小孩笑着摇摇头,对露出尴尬的姜峻摆手示意,“还请光禄卿带某入席?” “请、请!”都是场面人,姜峻举袖掩了一掩,情绪也就掩住了。 “此子聪慧。”荀柔道。 何家与他多少有点香火情,况且又已经败落,顺口一句,也是应该。 “太尉放心,我岂会计较一时言语,自然会尽心抚养之。”说完,姜峻无奈一笑,拱手一揖,“我已有孙,从未想过夺他人之嗣,只是想将他接到府中照顾,大抵也是未曾说明白,被小儿误解了。” 荀柔莞尔一笑,到底是西北大汉,性格比名门公卿直率朴实。 “不必如此,我如何不相信光禄卿人品?”他及席坐下,端起酒,“今日吉时佳期,姜君不用如此,自去忙碌,可不要耽误时辰。” 姜峻立陪饮一盏,这才道歉离开。 “多谢荀太尉。”何宴在案旁坐下,神色乖巧。 这小孩儿竟听明白了,也太聪明了,荀柔心中赞叹,温声道,“不用,光禄卿品行正直,小儿郎的确误会他了。” 何宴撇撇嘴,似不以为意,继而趴在案边道,“太尉方才为何说,不算我家叔父?” “因为阿光并未上何家族谱啊。”荀柔耐心解释道。 “她一介贱婢,父母俱亡,如何能上我家族谱?”小孩高昂起圆润的下巴。 荀柔一笑,不同小孩计较,只是将何晏方才溜了几眼的葡萄摘了一枚给他。 正餐未上,案前摆着一盘葡萄,一只盛酒银壶,一碟各色果脯。 其中,自然以那一盘葡萄最珍贵。 紫色、青紫色、青色的葡萄,一大串横卧在盘中,颗粒饱满,附一层白霜。 虽说张骞出使,沟通西域后,葡萄便随之进入本国,已有三百年,但因为气候水土种种因素,并未大面积种植,至今仍旧只出现在贵族宴席上,而让它在这个时节出现,唯有冰窖保存一种办法。 这样一串葡萄,要上万钱,且多半是特意准备的,外面都未必能找得到。 就是何晏这样受娇宠的孩子,这时节也不可能吃着。 小孩捏着葡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这才低头,先舔了一口,又左右看看,保母站在一旁,被荀柔一看,就不敢过来。 何晏终于没法,用短圆的手指,艰难地抠起皮。 荀柔托腮盯着他看。 今年和他一道来的是荀缉,文若公务繁忙,大侄子不愿来,打发他还在新婚的儿子出来代替。 一则,是岳家么,二则,再过不久,荀缉也要去益州,此去南中,许久不能回京,更得趁机多与人攀攀交情,拉拉关系,好方便将来做事。 阿平也成熟啦,荀柔不时看一眼在人群中,左右逢源、文质彬彬的谦谦公子,已经不会轻易露出喜厌。 剥不开皮的小朋友,终于一怒将葡萄丢在案上,嘟起花瓣一样嘴唇,露出委屈之色。 真是太娇了。 荀柔摇头,伸手剥开一颗,露出翡翠晶莹的果肉,递过去,“小心吐籽。” “谢谢。”还带着委屈表情的何晏,眼睛已经亮起来,双手接过,立即塞进嘴里。 嘶! 看着小脸皱成一团,眼泪花沁出来,沾得长睫毛湿漉漉的,荀柔都替他酸。 他们家的孩子,没这么不经逗的……嗯,现在倒也未必,听说隔壁家阿貘,经常被他姐姐教训得哭兮兮。 不过那也挺好,在家养得聪明,出门就不会胡乱说话。 荀柔又摘了一颗青翠的葡萄,笑容和蔼的向小朋友道,“还要么?” “不……呜呜……不要了,多谢太尉。” 还是,这样可爱。 …… 在奔赴各家宴会中,时间过得飞快。 宴席不同,祝辞不同,还不能重样,也幸好当年礼仪教育过关,他才一路将各种场合拿捏。 不过,随着宴席上各种攀请,出征随行人员名单逐渐膨胀起来。 司马懿、王凌、卢毓、法正、皇甫郦、盖祯、陈群……各家都用各种方式请托,希望将自家青年才俊塞进出征队伍。 军中正缺少文化人,既然他们愿意投军,他当然万分欢迎,来者不拒。 反倒成年组人员,早早确定。 华歆、刘晔为军师。 负责统筹上下的张范为长史,负责打嘴仗的郑玄弟子国渊为,以及负责军需后勤的徐奕为。 华歆与刘晔,才能足够,这次选作谋士,主要在于其熟悉南方地理、人物,及各派势力。 其余三人,一直都在荀柔帐下效力,张范、国渊常为使者,兼草文书,徐奕一直负责军需,这一次都小升一级,终于露脸。 第546章 至于军队这边,有姜叙、甘宁、依旧作亲卫长的典韦,以及张鲁之弟张愧。 张鲁本人结束了左冯翊的防守任务,只想回汉中温暖老家,他弟弟张愧却不似他无欲无求,还想拼一把封妻荫子,荀柔当然欢迎。 青年才俊们,都不是金玉其外的草包,各家显然也意识到,由文转武,这是最后一个当口,这才尽力请托运作。 而不得不说,司马氏历史中昌盛,不是没有理由。 其他几族,若非原本家族属武系,就是职位升迁困难,想入武职,搏一搏前程,只有司马懿,少年登科,名门之后,就是做文官,也是前途无量,却偏要转职冒风险。 野心不小。 动的人情也不小。 荀柔不方便拒绝,所以,只好委屈司马朗,还有他家其他兄弟了,除非司马懿其他几个弟弟,也都入武职,靠疆场厮杀一步一血印的爬上来,否则,大好前程就不用想。 谁让他看过《三国演义》,知道司马家兄弟人多,寿命长,特别能熬,千年王八熬成汤呢。 司马朗为文,司马懿为武,五十年后,那还不知道要荀家,还是刘家的不肖子孙,被洛水之誓忽悠瘸。 虽说,他铁定活不到那会儿,但想想头皮都发麻。 荀柔当即从书架上将几卷百官表翻出来,他现在记忆不如从前,再加上官吏数量增多,也不都是直接由他任免,有些位置人员就记不得。 于是,他让堂兄抄送一份官吏表来,每次升降、换人,标注上去,这样找起来也方便。 先前出于政治因素,司马朗任职河内,负责接洽河内士族,他能出任本乡,是司隶内特权。 荀柔摊开新文官表,对照司马朗现在职务,又打开现行中枢文官表,挑挑拣拣,总算给他找了个好位置。 “太常寺丞,从四品,位比郡守,恭贺兄长高升。” 使者刚刚离开,陈设简朴的司马府大堂内,三子司马孚高兴地拱手向司马朗称贺。 司马朗捧着印绶、符文,摇头苦笑。 官位虽升,可荀太尉主掌朝廷,一力务实,太常掌管祭祀典礼,几乎成了宫廷内官,毫无权利可言。 “是我思虑不足,连累兄长。”司马懿一脸愧疚,长揖一礼。 虽然是族中请托,毕竟当初他自己争取,想要从戎,并认为这是最后机会。 “唉,不算什么,太常卿年迈,说不得我再过两年便能紫绶金印了。”司马朗心中苦涩,但事至于此,显然已不可挽回,“日后,我一族兴盛,就倚靠仲达了。” “兄长言重,小弟岂敢。”司马懿当即叩首,朗声道,“日后,弟当尽心辅佐兄长,绝无二志。” 司马朗闻此恳切之辞,不由动容。 “弟何言辅佐,我等兄弟,同心协力,我族岂能不兴。” “阿兄!”司马懿亦抬起头,满脸感动。 【共和二年,春三月,太尉荀柔东巡。】 第297章 行道迟迟 春风嘉柔,吹我襟怀,黍离萋萋,君子秩秩。 君子秩秩,洵美且武,太尉兴师,君子从之。 显允君子,展也大成,太尉东征,万邦则怡! 雄壮的鼓乐,伴着合唱,在长安城南郊响彻,震荡原野。 荀柔立于将台上,左悬牦节,右挂彤弓,望着旌旗猎猎,兵戈如林的盛景。 清风浩浩荡荡,赤色冠缨飘拂,宽长袖摆、衣裾扬起,迎风而立,使人不亦快哉。 就人数而论,不过一万人的军队,远未及他曾统领过的最大规模,但是他征伐生涯中,最浩大、郑重、威严赫赫的出征仪式。 从军事讲,这是炫耀武功,震慑诸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止对外。) 从政治讲,这次出征,象征着大汉重归统一,天下不再战乱,百姓将回归平静生活。 而于荀柔而言,重整天下,包揽九州。 完成这样一件事业,带来的成就感,远远不是名、位这些东西所能比拟。 三牲齐备,鼓角齐鸣。 荀柔双手捧起秬鬯一卣,献之于天地。 长空无云,湛蓝如洗,大地辽阔,稼穑青青,所谓谁主沉浮。 卜士在台前占卜,得“吉”。 “万岁!” “万岁!” “万岁!” 众将士高举武器,击盾山呼。 绛衣玄袍的青年太尉,站在高台之上,衣带随风,神情肃穆,左立牦节央央,右侧彤弓荡荡,一摆手而呼声起,一挥袖则三军从,一时间,不知令多少人仰止,又令多少人心猿意马,以为“彼可取而代也”。 之后,便是起程。 是先“问候”刘表,还是回程时在前往荆州“探望”,荀柔曾与荀彧荀攸、及此行两位军师一起商议过。 荀彧认为刘表其人,“志大才疏,必不能守土。” 荀攸则曰,“刘表多疑少决,不识见变,不能服其众。” 最后,华歆补充,“刘景升父子相类,只知座谈招客,略无才器,太尉大军一至,其人必局促,束手无所为。” 既然大家一致认为刘表不敢反抗,荆州当望风而降,那他自然先去南阳问候,顺便借荆州水军一用。 行程伊始,荀柔有意先放慢速度。 每天走二十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每日士兵休息,文吏、武官再被使唤得忙起,每天重申军规纪律,三不五时一次巡查,隔三叉五搞次活动,蹴鞠绳戏、篝火宴会、上山打猎,下水摸鱼。 第547章 主打一个上紧下松,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所谓欲速不达。 张愧三千子弟兵,甘宁两千新水军,长安新募的良家子,太学新教出的青年武官,以及各种找关系塞进来的文吏、武士,就连两个军师,都是崭新崭新,锃光瓦亮。 这么些人,不是没跟从过他,就是没上过沙场,成分复杂,彼此更不熟悉,他不将他们盘圆润,将来得翻船。 况且,孙坚虽叫嚣得厉害,但袁术在扬州也经营数年,拉拢了许多地方豪族、豪帅、大盗匪寨,且也同其兄袁绍一样,对少数民族多番笼络,南方山越与之勾连,其势力兵马并不算少。 再加上扬州水系发达,水路交通纵横,易守难攻,纵使一冬无冻,孙氏占据优势,也只能一直僵持。 既不着急,荀柔就先往霸陵,看看昔日名门子弟的劳改情况。 “都在那一片住,太尉仁爱,许居于逃人所余里舍,平日卑下不许他们出田地外界,就是死人,都只埋田边,至今未使一人遁逃。”身材高大,腰腹十围的屯兵校尉赵融,殷勤在旁引导解说。 “赵将军辛苦。”荀柔看出他的殷切急迫,知道战事结束后,新兵招募暂停,赵融被闲置,大概有些心慌。 他其实不怎么担心人会跑。 方圆数十里,荒岭草泽,那些贵族子弟跑得出去,能不迷路都够呛,更别说山岭中还多野兽。 “岂敢岂敢,”赵融立即躬身道,“卑将闲居于此,不能为朝廷效力分忧,常自愧领俸禄,哪称得辛苦。” “话非如此,赵将军驻扎此处,不畏孤寒,尽忠职守,便是为朝廷效力。”荀柔摆摆手,“霸陵此地,有川泽平原,适合练兵,日后还要继续辛苦将军照管。” 先秦西汉时,全民皆兵,乡里丁壮皆要服兵役,操习练武,如此影响生产生活,是有些过分了, 东汉以来,兵役近乎废弛,招募周边归化胡族为战,社会经济一度繁荣,但终究造成国家经济负担,最后经济破产。 这些年,荀柔一直有意控制中央兵卒数量,就是想将军队职业化。 预备卒基础训练,日后归于各地亭所,为半职业后备军,平时工作负责地方治安,担任杂役。 从中选出精兵,进行各种专业化训练,分出不同兵种。 各地方依据情况,兵种有一定倾向,比如南方水军,北方骑兵,西南山地兵,在中央,则各个兵种都有常备。 甘宁的楼船师,已算是一部,其余各部则将日后逐渐完善。 京畿常驻军,日常训练自然是分开安排,但还要有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的地方。 霸陵靠近长安,有山有水有林有原野,又不必担心扰民,就是他看好的地方。 赵融听出还要留在此看场子,神情有些失落,却还是连声应下,表示自己一定继续认真守职,决不懈怠,并继续殷勤引路。 不提太尉手下多少年轻大将,就看随行这些青年才俊,也足以让他危机感满满,不敢讨价还价。 过去招摇过市的名门子弟,种田半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一群头发蓬乱,满身泥泞,衣衫褴褛的人被士卒带着,摇摇摆摆走来,荀柔第一反应 好一群丧尸! 人群一见荀柔,全都扑上来,被卫兵阻拦后,就地扑下,嚎啕大哭,以头抢地,争相认错。 “辛苦啊。”荀柔可怜得摇摇头。 啧啧,这场面,知道的是一群被劳动改造的士族子弟,不知道还以为在黑牢里关了半年,才放出来。 “太尉” 一群人当即眼泪汪汪抬头。 “我等不苦!”有机灵的道,“我等深受国恩,却不知百姓辛劳,如今方知稼穑艰难,知民生多坚,此太尉之教诲,我等已明白太尉苦心,终生不敢忘怀。” 他这话一说,立即一些人跟上。 “是,我等知道了!”“我等明白,明白!” 啧啧,瘦成这样骨瘦如柴,口条还没退化,看来应该没受什么稼穑之苦。 荀柔心里摇头。 他们的待遇已经很好了,霸陵山清水秀,田地肥沃,随便撒点都能有出息,但去岁无收就算了,眼下正是农忙之时,一个个的,瘦是瘦,脏是脏,就一点不像庄稼人连刘辩都不如。 “请太学遣两个农家弟子来,教导一下,让他们认真见识见识农夫辛苦。” “是。”一旁文吏应命。 “再给每人布衣二领。” 荀柔虽无怜悯,但还是给了两个甜枣。 “若有人得疾病,许请赵将军延请医工诊治。” 能熬过前面一年,也算是人才,又能读书写字,改造改造,将就着用,反正家底抄光,都算寒门子弟了。 …… “这是昨夜偷出营寨之人名单,请太尉过目。” 在霸陵停留一夜,次日清晨,荀柔寝衣未更,早饭才端入帐,衣冠端正的陈群便来入见。 “坐。”荀柔脱下寝衣,丢在榻边。 “不敢。”陈群将手中纸章递给侍卫,依旧端谨肃立。 “可用过早膳?” “尚未。”陈群一拱手。 荀柔在亲卫服侍下穿上直裾外衫,瞥了一眼纸张厚度,又转头向陈群一望嚯,好对称的黑眼圈。 “那便在此一道用收起来吧。”他向捧着纸章的侍从一挥手,接过侍卫手中腰带,自己穿系起来。 第548章 陈群站在一旁看着士兵,将纸放进匣中,抿了抿唇,再应声答,“是。” “昨夜辛苦。”荀柔转身回榻,看他还站着,便招招手,“待归京后,你再将这些记存归档太尉府库。” “太尉不知道他们出营去做什么吗?”陈群隔着食案望过来。 “还有什么,自然是去见种田人。”荀柔将案上肉脯向他让让。 “太尉既然明白,何为纵其私下勾连!况且,擅自出营本是重罪。”陈群倾身,倚案急言。 “我知长文勤谨忠耿。”荀柔见他不要,将肉脯倒进汤里,“但昨日之事,就算作特许吧,日后还望长文一如既往,严察军纪”见陈群还露不服,他露出无奈,“我难道,还能将人都杀了?” “可” “开饭!时候不早了,不要耽误启程。”正好卫兵将陈群早饭端来,荀柔连忙示意赶紧摆上。 食不言寝不语,陈长文一介端方君子,只能气呼呼的端起碗。 “属下告辞。” 知道再说无用,食毕陈群选择告退。 “等等,天气虽日渐趋暖,但再过几日就要入秦岭。”荀柔命人取来一件自己的氅衣,起身亲自披在陈群肩上,“早晚山间依旧寒凉,长文还当保重。” “多谢太尉。” 陈群岂不聪明,当即明白,披着衣出帐。 荀柔还坐榻上,呼了口气。 警告众士,稳定众士,安抚陈群,一领衣裳足矣,就是一个心累。 陈长文,原不必这般急迫将名单递给他。 但凡心里有鬼的人看见、听闻,会怎么想,陈长文是监察啊。 到底这个幼年亲友,生疏了,有了私心。 “赶紧收拾,准备启程吧。” 他从沉思中回神,见一帐肃立,起身嘱咐。 人,皆有私心。 道理他懂,但并不妨当晚,他写信给陈群最敬仰的荀令君。 [总角相交,二十余载,而人心生变,即忆昔至今,旧友多与背道,亦或因职份而致生疏,再不无亲近,所谓称孤道寡之意,今日方知,惜哉痛哉,无可奈何。] 向堂兄浅浅撒了一娇,荀柔神清气爽,继续征程。 自长安至南阳,先过蓝田谷地,之上雒,从此处循丹水,穿过秦岭,一路向东南,走商县,出武关、丹水县,即可至南阳治所宛城。 蓝田谷此时还有蓝田玉,相传和氏璧,就产自此地,行至此处,荀柔才想起,家里床底下还有一枚传国玉玺。 才到长安,出于一些想法没拿出来,放着放着竟然忘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就……还让它继续躺着吧。 从蓝田往东是上雒,城外凤凰山即是丹水发源之地。 山亦清幽,却不似北方山形陡峭,而如凤凰展翼,舒张延展。 这似乎也是秦岭南麓群山特点,其下游商山,形制风景也与之相似,只是名气却高得多。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商山,就有仙。 昔日,商山四皓,隐居于商山,后又葬于山脚下,其庙至今香火不息。 往前就要进山,荀柔借着祭祀,就在此暂时停军修整了两天。 并于此时,收到堂兄荀文若亲切安慰的回信。 信中还提到一件事。 据说,出于他年初安定长安的计策,太学生在渭水畔,建了一架巨大的水车,可以将水扬起三丈。 自建造起,就有许多百姓围观,待建造成,更成为渭水边一道盛景。 每日观览游客无数,尤其是天气渐热,水车边凉爽,贪凉的人,都往附近聚集。 太学甚至有博士,想在此设庐讲学,大兄认为不错,已经答应。 而想出在此建造水车之人,是太学生诸葛孔明。 [……此生英才秀出,聪颖明达,当世之颜回……吾弟何谓行道也孤,岂忘昔日《秦风。无衣》之誓,大道光明,与君同行。] 荀柔且读且笑,行路故然艰苦无聊,然长安来信,也足作安慰。 出了武关,就是荆州地界。 荀柔先前见丹水两岸,稷麦青青,尚未觉得什么,但入秦岭一路,竟有两三波山民,出山来投。 这些山民原本都是各地百姓,都是因战乱躲入山中的。 见了他们只是落泪,山里居住并不容易,百户人家,父老三五百,数年之间,死亡过半,与被乱兵摧残相比,他们茫然难辨,哪一边选择更为惨烈。 半个月后,大军行至南阳丹水县,终于出了秦岭。 此时荆州已派了几轮信使,丹水县也已有本地名族蒯氏兄弟二人,在此久候。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的小剧场 荀柔:小朋友不跟我玩了,嘤嘤嘤~(假哭) 荀彧:不怕不怕,阿兄陪你啊。 第298章 荆州蒯氏 先是往来的探哨,精悍骑卒二马并行,来去如飞,自二十里、十里、五里,一程一报。 接着就可望见数百穿戴衣甲的骑兵,举旗如林,六马一排,缓缓从驰道行近。 蒯良、蒯越兄弟二人,相视一望,忙整理衣冠,领着从吏,并出亭相迎。 时已近夏,烈日当空。 驰道两旁的农夫田奴早跑光了,而沿驰道行来的军队,并为踏入两旁田垄。 蒯越举袖遮挡,向身旁兄长轻声道,“果然名不虚传,非刘景升所能相抗。” 第549章 他们虽未带过兵,家中却有宾客庄奴,当然也见过刘荆州的私兵,朝廷军队之精良,士卒体格之精悍,精神之完足,一点不像刚刚长途跋涉,穿山过岭而这,据说并不是荀家嫡系精锐。 “弟慎言。”蒯良一伸手,扯下他的袖子,轻摇摇头。 说话间,出迎队伍与前来的军队已相接。 前驱骑兵举着旗,分展道路两旁,中间让出一条道路,赤底玄字大纛缓缓前移,大纛之下是一辆朱轮皂盖、二马并驱的轩车,被簇拥而出。 跟随的荆州从吏,早被阻拦在后,不得近前。 车前御者身材壮硕,肤色黝黑,虎背熊腰,浓眉暴睛,警惕瞪视着,被引上来的蒯氏兄弟。 旌旗猎猎,兵甲森然,壮士凶悍,这一切,拥着车中身披绛色禅衣,头戴玄色纱冠,衣袂飘举的清隽文士,如九天上神,深不可瞻。 蒯氏兄弟俱一恍惚,回过神来,当即车前长揖。 “荆州主簿蒯良从事蒯越,拜见荀太尉。” “二君免礼。”荀柔于车中摆了摆手。 随行从吏上前,将二人扶起。 “听闻刘荆州比二君为雍季、臼犯,今日方见,果非寻常。” 来荆州的路上,荀柔补过功课,了解了一番荆州人物。 御史台提供的资料,华歆与刘晔等人的补充。 蒯氏兄弟,加上控制荆州水军主力的黄祖,位列此地必须认识人物前三甲。 此兄弟二人,第一道功绩,就是协助当初单骑入荆州的刘表,诛杀荆州豪帅,坐稳州牧。 当是之时,董卓当朝,天下纷乱,地方豪族各自为营,宗贼作乱,朝廷威权已失,刘表单驴一匹、从人二十至荆州赴任,向当地贤良请教对策。 蒯良请刘表修行仁义之道,以为如此,民心自会归附, 蒯越则称乱世当用权谋之术,对地方宗贼,先诱之以利,再诛其“无道”,安抚余众。 毕竟自古以来,设宴、斩首、手下当狗,这三件套,就没人不吃。 刘表以此,将二人比作春秋时期,拥立晋文公重耳复国的两位重臣。 在晋楚“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与雍季。臼犯共商对策,臼犯出计谋,以“退避三舍”诈以示弱,雍季不赞同其言,认为君主仁义重要,不能为一时之战,“竭泽而渔”,失毁名誉。 同历史上晋文公一样,刘表先选择“臼犯之谋”,设宴斩杀荆州宗帅豪族头领五十余人。 然后又用“雍季之论”,在荆州大兴教化,招揽儒学名士,著作文章,宣传自己的仁德。 同晋文公一样,刘表也将两人奉为上宾,委以重任,“雍季”蒯良拜为主簿,托以州府内政,“臼犯”蒯越先任为章陵太守,后孙氏离开荆州,蒯越又任南阳太守。 而蒯氏兄弟二人,也不负刘表信任,赴宴的宗帅是蒯越亲自出马骗来的,斩杀宗帅的私兵中,蒯氏也出了一大份,蒯良发挥其交际才能,为刘表招揽各方名士贤良。 这则轶闻,随着刘表成功入主荆州,传遍了天下。 而刘表、蒯氏兄弟,也在获得权利的同时,接受了天下瞩目,将自身名望又升了一步台阶。 而此时此刻,刘表的亲信南阳太守蒯越,却自称“从事”。 “闻蒯异度已任南阳郡守,何以自贬?”得罪人的质问,不必荀柔来开口,自有军师华歆代言。 “臣不敢,”蒯越当即跪下,望泥土地就是一磕,再抬起头,晒得发红的脑门上,沾了全是黄泥,“郡守之职,由朝廷任免,臣未得符节之受,岂敢僭位,不过前任太守为恶贼所害,郡民无所依处,臣方不得以,暂代郡内政务,太守之位至今空悬,以伺朝廷之遣贤者。” 这一跪,可谓跪得十分标准,当得模范标兵。 只是并不老实,这时候还要给孙坚上一道眼药上一个南阳太守,就是因为不愿给孙氏提供粮草,被其杀掉的。 荀柔也不急着表态,“近来天气炎热,一路风尘滚滚,士卒皆已疲惫,此地丹水清湛,且容我军在此休息洗尘,不知可否?” 蒯氏兄弟在此,就是迎接劳军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都连忙表示一切酒食饮水、马匹草料都准备齐全,县中大户连房舍都打扫出来,以迎接王师。 荀柔笑纳了供奉的饮食粮草,拒绝了入城扰民,请蒯越寻一片城外空地安营扎寨。 说的洗尘也不是托辞,安下营寨,他也立即安排人马,分作三班,轮流洗澡执勤。 “关于蒯氏二人,诸君有何高见?” 才四月天,一入南阳,就已感受到南方夏季湿热的威力,洗去一路征尘后,荀柔换了一件青紫禅衣,不戴冠,只用一支木簪贯发,包裹端严的素丝中衣,是他教养的最后挣扎。 太尉如此,众文吏军师,无论私下在自己帐里,如何清凉透风,此时也都一个个将衣裳穿戴整齐、正襟危坐,而不能不像外面乘凉戏水、欢呼雀跃的士卒一样,袒身露怀,任意自然。 “蒯氏荆襄巨族,名显而势厚,而心思安定,无有反意,太尉不如暂优容之,如千金马骨故事,以此使荆州士民安心。”华歆拱手道。 作为谋士,华子鱼审题满分,显然明白题干虽然只有蒯氏,但问题的核心并不不在此。 “华公所言有理诸君以为如何?”荀柔不置可否,“还请畅所欲言。” 第550章 “蒯氏,荆州之巨室,蒯异度,乱世之臣,无忠耿之心,刘景升非其人不能成功,委以重任。今摄于太尉威严,卑身来附,并无诚意。南阳,雒阳之肘腋,不可轻付此人。”刘晔看了一眼荀柔,继而道。 “若不用为南阳太守,则臣请杀之,以除后患。”这回说话的是法正。 “今荆州大族,昔皆奉刘景升郊祭,其不臣之心昭彰,不如趁此之机,除其首,而抚其众,则荆州一地平矣。”这回说话的是王凌,王允之侄。 两个年轻人,火气果然是旺。 “荆楚之地,素轻剽,易动而难安,明公当以威摄之,方得服膺。” 这位直接上升地域攻击了。 其后,众人各言其是,如陈群以为应当谨慎对待,或随大流附和这边、附和那边。 不过,总得来说,都偏向于要警惕荆州世族,不能给他们好果子吃。 荀柔展眼群贤,发现只有两个人没发言。 卢毓年少,就不为难他了,带着这位少年来,一是让功臣之后蹭点经验功绩,二则是他本人有个任务,要去徐州收敛卢植,送棺椁归乡。 但司马懿居然也划水,这就不可以了。 “仲达为何一言不发?汝兄昔日常上箴谏,垒书万字,仲达当效仿之,畅言胸臆。”荀柔动了动唇角。 当然,他老讨厌司马朗了,也就亏司马家在河内消息灵通,影响大,才一直忍耐至今。 司马朗在河内时,屡次上书,要求复井田制,要求允许地方自营兵马,要求复秦军功爵制。 看着明明白白是叫司马朗的,否则还以为王莽复活了呢。 趁着文武转向这机会,司马家果然想两头下注,他也是直接将司马朗丢去搞祭祀。 反正河内现在钟繇控制住了,他的确可以轻松愉快的卸磨杀驴。 司马懿敏锐的察觉到荀太尉情绪变化,不过作为一个刚成年入仕的小吏,他是绝想不到上面坐的那位看过剧本,对司马家天然好感负数,只以为荀柔是不满自己沉默不言。 他立即伏身一礼,“臣只是在想,刘景升欲为晋文公,若以蒯子柔为雍季尚可说,臼犯乃晋文公舅氏,蒯异度并不相宜,况晋文公有五贤,就以蒯异度为臼犯,余者魏武子、赵成子、原轸、贾佗,又是何人。” 这一论,可谓耳目一新,独辟蹊径。 且这话一说,晋文公其余四贤,也还真能找到对应。 魏武子掌兵,不就是黄祖么,一直忠心耿耿跟随侍奉的庞季,或许是刘表期望的赵衰,为其亲信掌兵的蔡瑁,当算是晋文公托以后事的原轸,而同姓,性情刚直的刘先,当是刘表的掌刑名的贾佗了。 且有意思的是,在刘表这里相反,臼犯这个唯一与晋文公姻亲关系重臣,与刘表全无关系,剩下四位,却是联姻、拐弯联姻、外甥以及同族。 若是从这个角度考虑,蒯越的南阳太守,就十分微妙了。 南阳的确是荆州军事重地,可从地理上讲,南阳盆地,与荆州其余几郡,相隔山阻。 这就好比,历史上刘表将刘备安排在南阳新野,重用的确重用,但防备也十分明显。 “仲达以为,刘景升对蒯氏,并不同表象一般信重?” 刘表“五贤”,居然只有蒯越被遣在外,其余都在其身边,司马懿这一回的确发现了一个盲点。 “正是,”司马仲达恭敬又行一礼,“臣以为,太尉可对蒯氏做出亲近之态,使其为太尉所用,以此收复荆州,仅愚见,望明公裁察。” “仲达之言,亦有道理。”荀柔点头称许,然后请众贤出帐,各自完成自己的庶务,他要独自考虑后再作决定。 待众人全都告退离去,他往榻上一趟,长嘘一口气,命人端温水来。 话没说多少,但就是口干。 历史记录下的只有最后正确的言论,但这样乱哄哄的议事,才是常态,反倒过去他和堂兄、大侄子或者贾文和等,三下五除二达成一致,把问题解决的,才是少数。 贾文和是机智,明确他的需要,文若与公达,是与他目标立场一至,而方才在帐中这群人,每个人视角不同,观念不同,理解不同,说话目的也不同有要展现才能的,有揣度他想法的,有要一鸣惊人的,还有就是想展现一下存在感的。 在华歆之后,多少表示荆州士族,需要限制警惕的人,只是出于揣测他而已? 不过每个人都能展现一点独特观点,且能把这个观点,包装得前因后果完整,逻辑推理顺畅,这已经说明这群人却非浪得虚名了。 而这么多人,从各个方向分析清楚,也几乎把所有可能都举列出来。 他需要做的,是从他的需要出发,选择其中一条。 ……明天,还是对蒯氏兄弟热情点吧。 唉,刘表比起袁绍还是差点。 各地大族,德性其实差不多,造反其实不想造反,就想本地百姓安安分分,老老实实被他们吮血吸髓。 但袁绍治冀州,能把不服从他的豪族干掉,让袁氏成为荆州最大势力,让大族跟着他才有肉吃,所以,他一造反,荆州大族都跟着他干,觉得他能成大事。 所以一仗打赢,冀州上下一清算,把附逆的宰了,就只剩些虾米,冀州神清气爽。 而刘表掌荆州的时间明明更长,却只一味联姻怀柔大族,开头杀的五十多个豪帅都是什么人呐,那些才是荆州的虾米,大族吃了虾米,吃成巨族,这下好,刘表更没法控制,果然都不听刘表的,都不感激他,不觉得跟着他有前途,直接给荀柔跪了。 第551章 这一跪,反倒不好处理。 若非顾忌大局,荀柔现在都不想处理刘表了,毕竟刘表若要代表朝廷出任荆州牧,身份立场就变了,按要求得籍田,得改官制,得扩隐,得放奴,得给百姓授田,说不定这样能冲锋陷阵,把荆州给平了呢,毕竟熟悉荆州形势嘛。 哦,对了,还是不行,刘表现在于荆州,属于三互法范围了,得避嫌,不能在老婆娘家当官。 刘景升,要你何用! 荀柔端起水碗喝了一口,面无表情。 他还是给文若写信吧。 【致文若兄,善勿恙!前信已见,兄所寄寿礼亦随信至,并未违期,木砚轻巧,今常随于身,信即出于此。弟今添一岁,更知光阴易逝,人之性命如草,盈虚有时,一瞬而过,更不可不惜时,虚度光阴。 已至南阳,暑期将至,愿兄幸饮食,察事,甚幸!长安无事否?幸兄大才,必无事,然兄亦当保重,勿违起居饮食。 果如兄言,荆州蒯氏,背弃刘表,已献南阳,其为荆襄巨室,门生子弟遍州郡,如是,刘表不复能为。 兄知,弟幼时,尝随先父流落汉水,母氏亦曾葬于是地,往事已不复记忆,此当寻故地以为纪念,只不能祭祀,以免惊扰百姓。 南方草木易于中原,闻果实有荔枝、龙眼等,木有鸡骨香、沉香等,亦有抱香履木,抱木生于水松旁,削之即成履,弟初至未见,次后若得,亦当随书寄回。 愿兄爱身,永安万年。 弟柔谨拜。(出河南颍阴汉简53a.b)】 第299章 大势所归 时已入夏,清凉幽幽的银丹草香,消解了尚书台室内燥热。 尚书令荀彧正整理案边一只硕大木匣,那木匣宽有三尺,高一尺,存在感十足,让人万分好奇。 方才御史台的使令刚走,这莫非是太尉自荆州寄送回来的信件? 这是寄了什么,用得了这么大匣子? 尚书们来往出入,不免探头张望。 然后,他们就见他们气质清雅的荀令君,从匣中拾出一双鲜黄木头做的履。 木头做的履,形制倒没错,但未免太过粗苯,都像只小船了,得多大脚的巨汉穿? “令君,此为何物啊?”年轻尚书忍不住问。 荀彧工作时虽严肃,却并非不近人情,微微一笑,温声向众人解释:“此物南方称抱香履,抱木所制,乘湿刳而为之,气微香,轻若通脱木,据说夏月纳之,可御蒸湿之气。”[1]《南方草木状》晋。嵇含 居然真是用木头做的履啊! 一群出身中原的尚书啧啧称叹。 “南方之物,好生新奇!” “南方之人,果然匪夷所思!” “荀令君与太尉,真是兄弟情深!” 荀彧失笑摇头,复匣中取出一方纸包,“这是南方珍果龙眼,诸君拿去品尝罢。” 南方草木、果实异于中原,非为人熟知。 有见多识广者,当即向同僚科普,此龙眼果,出于南海、交州,从前朝就一直是宫中贡品,与荔枝并为南方珍果。 众人俱欢喜,连忙拜谢领受。 荀彧摆摆手,让他们下去品尝,尚书们离开后,却还是将木匣盖起来。 他知道,御史台很早就开始经营荆州,后来荀公达还成功招揽了长沙名士桓阶。 而去岁即使朝廷财政艰难,他还是依照前例,拨出重金给桓阶,以为游说之用。 并非为了收服荆州士族,只是让其从中挑拨,免其固结。 荆州大族,固有利益所在,非钱帛能动,唯势可迫之。 就这一点而言,他赞同荀公达。 而随着堂弟含光克定冀州,桓阶的书信呈现状态越发向好。 龙眼主要出于南海、交趾,荆州南部的桂林、零陵郡也有,零陵太守张羡与刘表不合,已有投效朝廷之心,堂弟此时能寄回此物,想来荆州之行,应当算顺利了。 只是,用驿道传信且罢,寄送私物……荀彧摇摇头,轻叹了口气,缓缓展平竹纸,镇纸压住纸张翻卷的边缘,提笔在木砚中蘸了蘸。 前一次忘记提醒堂弟,黄巾之后,有许多名士、学者避居荆州,使荆州文学昌盛,传遍天下。 含光既有意荡涤坐席空谈的旧习,改正天下风气,就不可不与这些著书立说的儒士接触,不能不收揽控他们。 “彧固知弟耻其人等惜身忘国,以家族为重,不念百姓,不欲与之交谈 “然,”他顿了一顿,续落笔纸端,“弟既为政,掌教天下,岂可不网罗遗士,博存百家 “斥邪崇正,端本澄源,以勘定正宗!” “哒、哒、哒、哒” 是木履敲击青石砖发出的轻响。 与荀彧不同,收到抱香履的荀攸,当即就脱了穿着的布履,换上新履。 木履虽宽大却果然轻便,比布履更凉爽,荀攸当即愉快决定,直接穿着前往少府了。 少府在三台南面,位于未央宫前殿北侧,两道宫门,夹着一条三丈宽御道,遥相对望。 在从前,需先出御史台南门,沿围墙西行二里半,绕至御道尽头过道,再沿未央宫围墙回转东行,再行二里半,才能从未央宫前殿北门进入。 直到今年初,太尉向天子上书,才新颁下诏令,天子已迁居长乐宫,则未央宫御道便不再为禁道,可直接穿行。 第552章 如此,不止这一处,未央宫许多地方,都可以少行绕数里。 此令一出,宫内官吏,无论食秩大小,皆欢欣鼓舞,小叔父名声,都更上一层楼,全无一人站出来说,这不够尊重天子。 荀攸一路与往来官吏点头致意,忽然心中一闪而过。 这,不正所谓,人心可用么? 少府卿毛玠,简朴清正,干练耿介,灵帝时为豫州陈留吏,就颇有政声。 天子西迁后,中原成为战场,毛玠领家人避乱,一路为人佣工酬钱,用了两年,才走荆州溯汉水、丹水抵达长安。 到长安之后,反倒容易,颍川与陈留同属豫州,相隔也不算远,早前跟随荀氏迁都的士族中有旧友推荐了他,而恰好尚书令荀彧曾为颍川主簿,听说过他的名声,试对律典政令,竟十分欣赏他,直接将他推荐给太尉荀柔。 他先为市令,平抑长安物价,获得功绩,接着就因为对内造上方所经营观念,与太尉荀柔“教百工、存百技、惠百姓、蓄财有道、王室自养”的理念相合,升任为少府。 而被他取代的前任,也是太尉信任的私人,据说与荀氏有两代交情,但太尉就因为其人才能不足,将之换下去管理上方所,将他任命为少府主官。 这在前代,几乎不可想象。 在从前,吏属即使干才出众,天子公卿也只会赞扬主官能用人,若是过于出众,甚至会转而被半讽半刺,认为架空主官,行为不当。 被任命为少府后,毛玠坚定相信荀太尉,是唯一能革除旧弊,重定天下之人。 荀、毛二人相见行礼,上堂入座后,荀攸问起皇子迁立宫室之事。 皇次子其实已是长子,眼下已经三岁。 其母董氏因犯错已退居永巷,由蔡皇后抚养。 三岁的皇子,已可以拥有独立宫室。 天下苦外戚久已,纵使蔡皇后至今并无逾距之行,早早让皇子独立,也是一件让人无可反驳的好事。 至于其他政治因素,自不为外人道哉。 而迁都后内廷宫吏精简,为皇子迁宫之事,就全权由少府负责。 “长乐宫前殿西侧永昌宫与永寿宫,皆已修缮完毕,栋柱窗棂陛阶俱新漆,永昌宫作前殿,为皇子学习之处,永寿宫在其北,为寝殿以作起居,已按制摆放案几、架柜、床榻、屏风等物,席幔亦皆制成,只待定下皇子迁宫吉日,便令人铺挂。” 毛玠从本心,就不看好天子与蔡皇后教养皇子。 他常常出入内廷,见过天子及其后宫,天子糊涂好色,蔡皇后软弱退避,这对夫妻毫无担当,也不懂治国之道,皇子应当早早搬离,以免受父母影响。 有他一力督促此事,工程进展速度飞快。 “宫中侍奉宫女、侍从等,少府可有安排?”荀攸虽未跟踪流程,但对工程进度有所耳闻,并不惊讶。 他来此,也并非为过问那几间宫殿装修陈设。 “我已从永巷、掖庭中挑选了一百名行事勤谨,出身清白的良家子。”毛玠从身后竹架上迅速找到一份书卷,毫不迟疑递出,“这是名录,请御史中丞堪验。” 荀攸点点头,直接将书卷纳于袖内。 “不知,对于皇子傅母、长史,可有安排?”毛玠忍不住问。 此话,以他之身份,原不该问,却又忍不住。 虽说天子年纪还轻,后宫也有妃嫔不时传出怀孕,但自本朝以来历代天子早逝,又子息不孳,也是事实。 皇子三岁,看上去还算健康,出身虽然有瑕,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下任天子了。 皇子长史与傅母,与奴婢不同,有官阶食秩,作用并非是服侍起居,而是内廷吏,如天子身侧侍中,对皇子有教导匡弼之任,实在太要紧了。 荀攸抬眼看过去,目光沉钝幽深,令毛玠一凛。 “御史郗虑,长安恤孤史荀采。” “啊……”毛玠忍不住惊出声。 郑玄弟子早仕荀氏,郗鸿豫为其中翘楚,早进入御史台,与如今从太尉之征的陈长文,公认为御史中丞荀攸的左膀右臂。 而长安恤孤史荀……竟是太尉亲姊! 固然意料之外,却又似乎于情理之中。 …… 此时,身在南郡的荀柔,既不知荀光升官掌权之后,送出的征辟令,不只是冀州名门闺秀,还有闭门居家的阿姊。 而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的荀采,也绝对出乎他的意料,在收到荀光来信后,并未过多犹豫,就拜领了印符,并在不几日后,再升一级,成为皇子傅母。 而授得内命官职后,荀采次日即乘车进入内廷吏,前往皇子身边,开始承担陪伴教导的任务。 归根到底,这是荀柔自己的锅。 接到荀攸询问他相关人选的信后,荀柔没多想,就让荀攸自择长史,而傅母,他当时一下想到恤孤寺,就让荀攸不如问问荀光意见论才学,恤孤寺的女史们,怎么也比某个公卿的妻子更加优秀。 眼下结果,正是他妹妹荀光的意见。 一切安排妥当,尘埃落定,传书给荀柔的时候,他正借着南郡物资丰富,在公务之余,与贾诩加速过完婚前四礼。 出征前,荀柔已从堂嫂处得到阿姊许嫁的反馈意见,再不舍、忧虑、焦心,他也只能遵从。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前四项礼,都无需新娘本人,而两家既然已有默契,就用不着扭捏。 第553章 迅速过掉漫长的前摇,等回到长安,时间合适,算出吉日,就可请期、迎亲,可避免再因为各种原因耽误。 至于贾诩会来荆州,表面上是为了协调冀州大军与荆州这边,前往江东协同作战。 更深一层,是荀柔厌烦如今幕僚间的争斗,急需贾诩这位资历深谋士,作为军师祭酒坐镇整顿。 一开始,他对于华歆等人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是有预期的。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从长远看,二三人小团体决事,容易考虑不全面,幕府存在是必要的。 而华歆、刘晔,一个天下名士,一个刘氏宗亲,半斤八两,定位相似,才能智计,旗鼓相当,又都功利心未死,不争才是怪事。 陈群、司马懿、王凌这些名门之后,家学渊源深厚,立即、迅速而熟练地完成抱团、站队,也不是多难猜想。 然而,荀柔没心情搞帝王制衡术。 又不是和平日久,搞点事活跃气氛,他脑子里多少问题在打架,哪有精神一天给他们断是非。 于是干脆摇人。 贾诩是前辈、有实在功劳,再加上,如今大家都知道,他马上要当太尉荀柔的姐夫,这辈分一算,一干幕僚顿时老实了,让荀柔总算耳根清净下来,琢磨正事。 在南郡这边,他一边要依靠蒯氏为向导,利用投靠过来的荆州士族,给刘表施加压力,让他尽快放弃抵抗,接受宗正这一官职,光荣退位一鞠躬。 一边还要在这些荆州士族中间周旋,看是否能制造一个限制蒯氏的势力,还不能让蒯氏兄弟发现。 一边还要和荆州水军力量接触,琢磨如何收拢。 想要收拢蔡瑁、张允,则必须先搞定刘表,而黄祖与刘表的亲属关系,要稍远一点。 其堂弟黄承彦,取妻蔡氏,与刘表继妻蔡夫人,是为亲姐妹。 这就有操作空间了。 且,三国演义里赫赫有名的蔡瑁、张允,还只是毛头小子,手下那三五艘船,他都看不进眼里。 嗯,这个黄承彦,好似是历史上诸葛孔明的老丈人,但如今诸葛亮都到长安去了,看来这对伉俪,可惜是结不成…… 荀柔展开长安来信时,正不无遗憾的这样想。 正巧,文若劝他礼遇荆州隐士,黄承彦就是荆州知名隐士。 而公达! 哈! 哈哈哈! 读完荀攸来信,荀柔想仰天大笑三声。 连眼前贾文和这张开始长褶子,让他横竖看不顺眼的老脸,都可爱起来。 他阿姊要奋斗事业,那过去所有担心都不是问题。 傅氏宫中执勤,五日一休,他可以教导皇子为名,入宫和姐姐见面,至于贾文和,不过只是姐姐闲暇时候的小甜品了。 “唉,”他极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把着信纸,将那一截给贾诩看,“可惜更无适合人选,只好辛苦阿姊,入宫教导皇子。日后,还请文和多担待啊。” 至于后悔,姐姐既想嫁,就没这个选项。 第300章 襄阳访贤 南船北马,七省通衢。 这是襄阳。 环滁皆山也,杂树如缀锦,广田入林翳。 这是襄阳城外岘山。 天下大乱之前,荆州第一郡当然是南阳,第一城是宛城,因为靠近雒阳,水路方便,是南北交通要道,但董卓乱雒阳后,纵诸将出关劫掠,孙坚强征暴敛,将之几乎祸害成白地。 刘表虽为荆州牧,但也没胆量与两位计较,一缩头退守南郡,以襄阳为治所。 所以,等孙坚离去后,刘表将蒯越放到南阳郡,究竟是信任还是顶祸,的确很难分明,最可能是两种情绪都有。 而比起宛城沟通南北、平原丰饶富庶,襄阳又是另一副样子。 西来的沔水、南下的汉水、北归的淯水,三水于此交界,东西南北,四方通衢,已不是方便,而是交通枢纽。 所谓南人弃船,北人下马,东扼江南,西控巴蜀。 从小处论,紧邻沔水,但地势高,河床宽广,又有汉水分流,既有最豪横的护城河,又不必如下邳、樊城一样,担忧水攻。 自东至南而西,又三面被岘山环抱。 岘山山小而险,重峦叠嶂,山头林立,陡峭却不高,外来者无本地向导,容易陷落,本地人却可以借此屏障,抵挡敌军。 襄阳四面,水阻、山屏,尽得山川之利,以如今的军事发展程度,这座城完全无解。 荀柔登上岘山首丘,俯瞰繁华的襄阳,在城墙坚实,街衢洞达,车船溢市,人烟密集之外,更不由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 “铁打的襄阳城……” “民心如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坚强者莫能胜,太尉鹰扬伟烈,匡救天下,所至之处,如百川归海,英雄豪杰皆下,百姓如大旱逢云霓,襄阳城池虽固,又何能阻挡太尉?” 荀柔回过头,只见迎来三人,为首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衣,布巾束发,中等身材,方脸隆准,长须飘飘,含笑从容,涉草而来。 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仿的弱冠青年,牵一头毛驴,最后随着一个小童,双手执帚。 “这位就是黄彣,黄承彦公,以及公子黄湛,黄守中。”随行的本地向导,也是蒯氏族人蒯祺,当即在荀柔身后悄声提醒。 第554章 “见过黄公。”荀柔拱手。 他今天本就不因为闲情逸致出来登山。 条件已经摆出,蒯氏态度分明,与刘表不对付的零陵太守也公开表明立场,刘表的挣扎已成徒劳。 正因为是徒劳,荀柔反倒不得不容忍他这一时扭捏,毕竟这位姓“刘”么,客气一些,他也想将事情一次搞干净,免留后患。 反正这种谈判都是私下进行,也不需要他一个太尉亲自下场磨牙。 但刘景升数番邀请他在荆州州学开坛授课,就是一个明白着的大坑了。 辩经,是意识形态的辩论。 他能在长安搞,是长安有民情所在,北方士人多经历内乱之苦,深切体会社会种种弊端,已经有许多人在反思探索。 辩证论和唯物主义,各自都有著书立说。 脑洞大开,言辞激烈,远超过他。 他在各方面改革给百姓带来实际利益,看得见,摸得着,再讲一讲道理,大家自然也就愿意听,能听得进去。 而荆州,那样一群拥护刘表祭天,以勘定五经而立正统的儒生,能听得进去那些才怪。 且南方地区,神鬼之说深入民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刘表攒的那群六经倒背如流的腐儒,而绝不在他在容忍范围内。 把国渊和华歆丢去给那些人打嘴仗,荀柔自己则表示要出外访贤不跟他们玩了。 这也不算借口。 堂兄的来信他看了,堂兄之意,他也明白了,受了启发,却对寻访“遗贤”的理解和目的却又不同。 刘邦怎么向吕后低头的?不就是商山四皓。 他把黄承彦,庞德公、司马德操搞定,还需要理会荆州别的名士?才学不提,荆州这里,名气绝对没有比他们更大的。 这也算是因地制宜。 不意,黄承彦居然也很识趣,倒让他心里小有些惊讶。 当然,这位黄公态度上,与蒯氏又有一点不同。 蒯氏跪舔得厉害,反倒显得不自然,明显有利益寄托于他,才不得不卑身下气,实际上心口不一。 黄承彦这里却很自然又从容,赞美、夸奖多少运用了有些修辞手法,却是昔年月旦评的味道。 再看其人,确不是养尊处优,在书房捂得白皙的样子,肤色健康自然。 荀柔品了品,竟真有些返璞归真,置身云外的气质。 他从前所见的名士中,郑玄像学者,卢植是官吏,何顒似任侠,蔡邕文采风流,却无筋骨,倒是眼前这位黄公,形容举止间,简直是名士本士。 “未能远迎贵客,还望恕罪。”中年人施施然一长揖,起身一挥袖,“草庐简陋,还望太尉勿嫌弃。” “黄公客气。” 荀柔望了一眼他身后,的确是茅屋荆扉,却也有三进深的院子,随便住得一二百人了。 如此随行五十人并两匹马,一个也不必留在外面。 开门就是一小片梅林,一人多高的老树,茂盛枝杈间缀着青黄的梅子,二三小童正在树下扫撒。 见人都不慌张,低头向两旁避让。 穿过梅林,就是做正堂待客的五开间大屋。 台基三尺,是南北无板、前后通透的敞屋,通铺雪白茅席,陈设不过一些几架,摆设些木制玩器,墙上挂着一尾琴、两把剑、两张弓,北向中间立了一架竹制屏风。 荀柔被黄承彦引上堂东向就坐,这才从屏风侧面看见中庭养着荷花的小池塘。 此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可爱的时候,但比起荷塘,立在塘边的一架精巧的小水车,更吸引他注意。 水车卷动池水,扬起一串串晶莹水珠。 其形制不同于旧式水车,与近年太学改良的样子又些许不同。 黄承彦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矜持又自得的解释,“此乃小女闲暇所制。” 荀柔点点头,倒也没急着就夸人家女儿,而是先互相正式见礼。 黄承彦这一边,只有他与儿子,荀柔这边除了亲卫,从吏是蒯良与司马懿。 蒯良与黄家认识,不过从容寒暄两句,到了司马懿,黄承彦却认真端凝片刻,道了一句:“君容貌非常,卧虎之相,若乘风云,当扶摇而上。” 这评价真是,真有点东西啊。 荀柔轻轻回头看了一眼,对黄承彦不免更高看一眼。 而受了太尉回头一瞥的司马懿,却后颈一僵,背后当即一层冷汗。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他觉得太尉对他有些不善。 而即使说,大概也没有人相信。 平日理事训教,太尉对他的态度,与旁人并无不同,但他就是觉得太尉对他有警戒之心。 这是极为微妙的感觉,但他相信自己。 进入太尉麾下,他不是不兴奋激动,这样的机会,在长安无人不羡,故而虽然折了兄长仕途,他感到愧疚,但从心底,他却认为这样一个机会,没有任何人会选择放弃。 初征时,行程缓慢,上下不整,一片混乱,一度让他失望,以为太尉不过如此。 若是让他来领这样一支军队,必要先以雷霆手段,使上下震服。 然而,到四月初八,他们忽然就抵达了南阳郡,他蓦然回首,才忽然惊悚发现,这支乱兵杂将的军队,已完全换了样子,而他们过了武关,开始翻山越林之时,竟一路加速前进。 整个行军过程中,竟也没有一次兵将哗乱,哪怕是有一日,因为某营校尉轻慢、虐待士卒事发,而一口气斩了各级军校二十人。 第555章 即使是那一晚,就算他自己,也十分安稳,一点不担心的在帐中睡到鸣锣声响。 他回忆起当时,太尉发现的震怒,严查的迅速,处罚的果决,结束后的安抚,真的只是语言安抚而已,他当时为何就果然认为,此事能就此而止,不会有人不服,不会有人闹事?被斩的军校,在军中并非没有袍泽兄弟啊? 世上之人如果真的那样通情理,岂会有人心唯危,岂会有韩非子,岂会有天下大乱? 太尉荀含光绝非太学诸生所赞颂的那种圣贤君子。 想明白此事,他才升起真正的敬畏之心。 而至那之后,他也才真正仔细琢磨这位注定名留青史的上公,并越加琢磨,越添慎畏。 太尉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的鲜明,而城府,却远比表现出的更深。 他甚至怀疑,或许有一天,太尉会忽然要杀他,而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卧虎。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评价。 虎,不是佳祥,凶悍噬人。 我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司马懿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南疆、北疆、西域,他要离太尉远一些。 父兄要失望了,然从长远看,他所做下的决定,对司马氏必然是有利的。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瞥,让身后司马懿疯狂头脑风暴,并就此让一个人命运拐弯。 他在与黄承彦交谈,且出乎意料的相当愉快。 黄承彦习黄老之学,道家学术有相当深厚的造诣,并且极难得,并未向玄学谶纬方向发展,而是严谨的学术研究,阅读先人典籍之余,观察自然,以期从中发觉出世界真理。 这真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传承。 在道家思想中,含有许多逻辑辩证原理,尤其是在矛盾论,物质的相对运动,主观与客观等方面,有极其精彩的表述,虽然不免形而上学的一些先验论的毛病,但就哲学来讲,比之儒家思想要更进步。 在来之前,荀柔是做好看见一个神神叨叨、目下无尘、食古不化的老神棍的心理准备的,然而实在没想到黄承彦不止思维敏捷,念头通达,思想开放,还风趣幽默,极擅长道家的取类比象。 而从黄承彦的态度看,今日的交流于他应当也算愉快。 他招呼妻女出来相见,极力邀请留下共进晚餐,并提出想介绍自己的好友庞德公、司马徽,彼此认识。 “固所愿而,不敢请也。” 荀柔含笑拱手回礼。 步履扎扎而至,一名布衣巾帼的妇人,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从屏风后转出。 荀柔目光却落在个子稍低的女孩身上。 所谓非常之人,便是气质非凡。 用不着所谓相面之术,有些人天生与旁人不同。 发黄肤黑? 固然是。 钟灵毓秀。 也不外如此。 “此我长女舜英,次女月英。” 黄月英,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令人一见难忘。 第301章 所谓故人 时至黄昏,霞光布天,映照溪林。 荀柔酒后微醺,骑在黄家养的掼走山道的驴子上,一颠一晃循着黄承彦指引的另一条道路下山。 上山的时候,他那匹精悍的西域好马,半道差点跪了,让他不得不下马,自己累死爬了半座山。 驴子比马矮上些,却果然更适合山道,居然很平稳。 身后马匹也并不空着,来时驮运礼物,回程也塞满了黄家的回礼。 驱散蚊虫的香料一斤,调香方一张,黄承彦亲手钓起的鱼制成的腌鱼一坛,还有小黄姑娘所做翅膀活动的蜻蜓玩具一枚。 山上凉风悠悠,吹人襟袖,好不畅快。 他也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随意与人聊侃了。 在家里与堂兄们说家常还好,但兄弟们在一起,总不能尽说家常理短,说着说着总要回到正事上。 民间舆情、政令律法、官吏好坏、学术风向、各地消息,国家大事本是读书人喜欢聊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却又不只是话题,更是切身责任,聊着就不得不郑重对待。 尤其是如今,他几乎称得上一句“口含天宪”,“指点江山”是真能指点江山,每每说出的话就不能不谨慎三思。 哪怕是哲学文艺,也不是单纯的哲学文艺,是政治导向,直到今天才让他又找到点喝得半醉,乱点江山的轻松心情。 他酒量还是原来的样子,两三碗有点晕乎,不过黄家也并不劝酒,主打一个自然自在。 虽说还是得注意避开一些话题,但形而上哲学的东西,却是让他随便发散一通,把黄承彦忽悠得一愣一愣,也很快乐了。 所以,一个人还是得有偶尔说说胡话的权利。 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胡话就得自己冒出来。 “太尉真是……气度风流!”蒯祺推推身边的司马懿,指了指前方骑着驴子的荀柔。 夕阳笼罩山岭,群鸟簌簌归来。 年轻的太尉横骑着驴子,衣裳不似先前整齐,黄色的单纱外衫系扣松了,衣袂飘飘,发髻也有些松散,左面一缕头发自发冠脱出,垂落颊边,轻轻摇荡,果然风流蕴藉。 蒯祺没等到司马懿的附和,却也没多想他喝得也是半醉了,“我真羡慕仲达,能随侍太尉身边。” 司马懿心情正烦,却非常忍耐,没开口。 第556章 “太尉这般气韵,若能学得二三,就够让天下的女娘倾心。” “子仲兄醉了。”司马懿不知道他还会冒出什么,出声提醒。 “是醉了,但也是实话,”蒯祺嘿嘿笑,“太尉要是多往襄阳街市上走走,刘使君在这里多少年都算白干。” 司马懿心里忍不住先刻薄了一句刘荆州本来就是白干。 他年纪不大,少时也曾听过这位使君名声、事迹,也将他当厉害人物,当年匹马镇荆州,何等气魄风采,令人向往。 结果 不过是本地士族抬起来的样子,不过是一点和稀泥的本事,屁权都没有,披的一层皮吓人,终究还是荆州当地人说了算。 他也回过味来,刘表当年为什么一个人都不带,要真带了人,说不定走不到地方,半道上就给埋了。 像荀太尉那样才是真厉害,朝廷上下没有他动不了的人,公卿们被他随意拿捏,要圆要扁,皆随其意,这才是执掌政局的气魄刘景升,坐谈客尔。 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想起自己的独立计划。 东南西北,他得早早选定一个方向。 也许感到后方的目光,前面的太尉回眸望来,自在优雅,若非两旁健壮的士卒,真是一派名士高人的风范。 司马懿再次颈后一僵,却听到旁边清晰一声抽气什么毛病! 他偏头避过前方的视线,“此话可不能胡说,还望蒯兄慎言。” 蒯良眨眨眼,慢半拍反应过来,“仲达所说,可是太尉誓言?” 司马懿喷了半脸酒气,都想和他翻脸,“正是。” 蒯氏两位高贤他见过,和身旁这位简直不像一家教养出来的。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一心奉国……” 他居然感动地落泪,以袖揩面了! 司马懿见荀太尉已经转过头去不再关注这边,当即向旁跨出一步还差点碰到路旁树枝,然而坚决不再理会这人了。 一行人擦着最后一丝天光,回到城外营寨,各自处置回顾完当日事务,便洗漱歇下。 岘山黄氏庄园内,主人卧室燃起灯烛,酒醉方醒的黄承彦,才接过妻子温柔递来的醒酒汤,却迎来对方的灵魂一问:“今日荀太尉,是不是看上月英了?” “噗!”黄承彦一口汤喷出,停了两息,才平复心跳,将被子一掀,换回从容神色,“这话从何而来?你真敢想!” “你难道没发现太尉看月英神色?”蔡夫人站在榻边,有点兴奋又有点高兴,“我打听过了,太尉至今屋内空虚且尚无子息!” 她不傻,男人多好色,她作为女子,最清楚这一点。自己生得两个姑娘,年长一个样样都好,不必操心,但小女就是她自己做母亲的,也难夸一声颜色,再兼之脾气又有一分古怪,没有一分淑女模样,虽然还不到年纪,但越长大她越担心,简直快成心病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嫁不出去,丈夫粗疏,觉得女儿怎么都好,可她却要想女儿将来。 要遇到一个口中说不在乎容貌的,她反倒要考量对方图谋。 这些多年,两姐妹出面见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总是更看重大姑娘,头回有真正欣赏青睐小女的,年轻、俊美、出身名门,脾气好,简直没有毛病! 这样的的人,她要是年轻二十岁……呸呸呸,总之,她能不激动嘛! 黄承彦无奈看向妻子,“那你可打听到,太尉为何无妻无子?” “什么?”蔡氏将眉头一皱。 黄承彦也不等妻子乱想,将她肩膀一揽一按,按在榻边坐下,将荀柔当初发出誓言,以及这些年繁忙的行程大概一讲。 大概就是年轻时候遇着兵乱一时耽误,后来又忙着恢复朝廷正统,又是朝中内乱,发下重誓才和平解决。 “这倒……令人敬佩。”蔡氏侧坐竹榻边感叹一声,不提其他了。 “太尉看月英,如看小辈一般,绝非你所想。”黄承彦揽着妻子温声道,“不过,夫人倒是提醒我,月英之天资才能,这荆州内男子,我上下观之,皆凡俗之辈,无人配得” 蔡夫人回眸嗔他一眼,“刻薄!” 黄承彦一笑,“听说长安太学,颇多才俊,荀太尉欣赏月英,不如请他帮忙看看,有无合适之人?反正小女年纪还小,并不着急。” “那可是太尉!”蔡夫人又紧张又不免期待地回身道,“哪能被你随意差遣?” “并非此意,”黄承彦与她解释,“含光见识许多南北人物,也颇为识人,我不过向他打听一声,有与没有,成与不成,当然我们自己筹措。舜英、月英性情不同,舜英需择诚实君子,平静度日,月英若嫁个拙夫,怕不是要耽误了她,反成怨偶?” “我原本想向庞德公,司马德操打听,庞家与江东士族有些交情,德操兄品评人物,也认识不少俊杰,不过,当然还是荀太尉见多识广。” 蔡氏大出所料,不由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又喜又气,推他一把,“你原来早有成算!不与我商量,只看我发愁!” 黄承彦呵呵笑着揽住妻子,“夫人如此可放心?时候不早,我们歇息罢。” “你这是什么话!”蔡氏一嗔,她心中忽而有些不安,却来不及想清楚……“呀!你” “夫何姝妖之媛女,颜炜烂而含荣,烨普天壤其无丽,旷千载而特生……”【注】 第557章 夫妻夜话自不可为外人道。 孤枕独眠的荀柔也一夜好睡。 他自备的香料似不能制襄阳的蚊子,夜里老觉得有嗡嗡声,如今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他也不着急早起,在榻上懒到天光大亮,这才起身。 先在营中看过一圈,又去襄阳市场。 襄阳是大城,每日都开市,集市中还是摩肩接踵,全都是人。 也确实富贵,人们神色也比北方安详,物品也丰富,鲜艳的蜀锦与精致的首饰、金银器、陶瓷器、玻璃器,都直接摆在摊位上出售,实在不输长安。 器具、布匹上的花纹,形制与北方不同。 另外一些木器、香草是北方没有的,玳瑁、珍珠、砗磲,比北方多见,鲜花水果也更丰富。 之前与贾诩过礼,他采买了一些,今日来,又看见上好的红砗磲,便准备再挑选一些,送给阿姊做个手串、嵌个步摇之类。 他在襄阳市中挑拣首饰,并不知营前出了一件小事。 “小女求见太尉,还请校尉通报!”两个小姑娘,一个七、八岁,一个九、十岁,都小脸瘦黄,紧张地站在军营前。 “此处军寨,不可随意徘徊,抓住要按探哨处置,你们速速离开!”守门卒看她倒不像危险人物,但也确实不能放她入营去。 年纪小一些的那个,有些畏惧,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这时,大一些的却轻轻一拉她的袖子。 小姑娘咬了一咬唇,终于又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向泥中一跪,猛然将拢在胸口前的双手举过头顶,大声道,“太、太尉如今身居高位,难道就可以不认故人么!” 见吸引来不少目光,小姑娘却将双手又举高了些。 众人看得清楚,她手中捧的是一把匕首。 看上去很旧了,锋刃却依旧雪亮。 作者有话要说: 【注】蔡邕《静情赋》,原本想在《楚辞》里找两句,没找到合适的,不过蔡邕真的挺闷骚的,写的赋,那叫一个优美,尤其是一篇琴赋,感觉和白居易《琵琶行》那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1、司马懿这会儿十七岁,所以还有点活泼中二,大家请理解。 2、在肉大的《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评论区里,恰好看到一条古代很多优秀女子的事迹被史书掩盖,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黄夫人,有点惆怅。(这本书超好看,就是还没完呜呜) 3、最后出现的匕首,是荀柔小时候送给阴家唯一的良心小姐姐的。 第302章 枉自阴谋 “……却是旧物。” 荀柔已拿到那把匕首,把玩着确认了柄底和铸刃上的表记,与记忆中一样。 两个小女孩都已被请进营中,单独安置,不许闲人靠近。 “太尉可愿一见?”贾诩问。 “可以。”荀柔缓缓一点头。 多年旧事,缓缓在记忆中浮现。 阴家已经覆灭,当年恩怨与外嫁的阴氏女郎,却并无太大牵连,倒不如说人家确实做了好事。 差点被发卖的那位侍女,已成亲生子,还在他中做事。 阴氏女郎让他转送给阿姊的玉佩,因他当时正恼恨,并没有转送,眼下全无印象,大概几次搬家中,不知何时遗失了…… 若真是当年故人之女,的确当得一见。 两个孩子被带进来,都是一副面黄肌瘦的可怜样子,皮肤却还细腻,行止也有规矩,看着像家境中落。 荀柔心中点评,任由二女被士卒拦在十步之外,也不发话,看她们的表现。 两人先都是一片茫然,接着大一点的女孩先开口,声音怯怯,“敢问尊驾是太尉么?” “还请太尉救家母性命!”小姑娘却像得了提示,立即跪下一叩首。 另一个慢了一步,却也跪下了。 “先不要焦急,起来慢些说。”荀柔示意侍从,将女孩拉起来,女孩却一个劲只呼救命。 他不着急,慢慢引着她们说话。 先问名字。 “小女郭缨,阿姊名女王。” 郭缨,郭女王。 这两个名字一看就分明,难怪小的一个说话她当是嫡出。 郭女王这个名字,略微耳熟,大约也是上了历史的人物,或许是某家后妃,荀柔并不在意,又问来意。 “先前外面打起来,父母带我们投奔外祖……路上遇见乱兵,大兄、二兄都被杀害,都没有下葬……呜呜……到了这里,外祖找不到了,只见到姨娘……呜~父亲后来又做了官……突然来人闯进家中,将父亲抓去了……呜呜呜…… “母亲带着我们住到阿姊家……他们说父亲犯了大错,要被杀头……母亲病倒了,阿姊也病了,我们不知应当如何……想起从前听说母亲说过太尉……求您救救我们…… 郭缨抽抽噎噎的哭着述说。 七八岁的孩子,不指望她事情多明白,关键意思倒是清楚了。 一个战乱之中的中等官吏家庭,狼狈求生之路。 兵匪将至,仓惶奔逃,人死荒野,父存子亡,终于到达荆州,阴氏虽没,枝系尤在,出仕做官,又得以糊口,接着却是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入狱。 再一对,其母姓阴,其父姓郭,却与记忆相合。 荀柔命从吏按女孩所说地址去查看,如果确认,就先给阴氏与另一个女儿,延医问药,明天再将两个孩子送回去,再送他们点钱财。 第558章 案子他不准备掺和,但若是要钱帛赎罪,他倒是可也再资助些,算偿还阴氏当年一点善心。 事情到此,在他这里就算结束。 后来两个小孩被送回家时,吏从来禀,他也只是回了一个知道。 刘表那里的嘴皮官司,没打利落,显然是火候还不到,荀柔骑了黄家送的驴子,又往山上去了两次。 司马徽住在黄家隔壁岘山的另一个山头,庞德公则住在岘山再东面的鹿门山,两人年纪也都不大,并不是三国演义里白须飘飘的老头。 司马徽和他年岁相仿,庞德公两鬓漆黑,也才中年,性情都潇洒活泼。 虽说是隐士,名声却非来自隐逸,他们未取中刘表,不想出仕,但对本乡却自觉有一分责任,以前经常和刘表的狗腿子们互怼,名声都来自血淋淋的战绩,再有也著书立说,也收荆襄大族的子弟为学生。 荆州南北交汇,接收到各地信息也多,风气开放,兼容并蓄,刘表走不了军阀统治路线,想统一思想,大立提倡儒学,也不能说想法完全错误。 但思想比行动更难驯服,刘表儒学那一套,都是王莽当初剩下的,王莽犹不能成,何况他。 司马、庞氏二人,都与黄承彦一样,对矛盾论很感兴趣,对历史进化倾向认可,对实践论则稍有些议论。 这也是黄老与儒家相似的地方,两家都追求大道,想寻求真理,飞得太高,难免就看不见脚下泥泞,不过,反正他们几个也不想做官,君子和而不同嘛。 毕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黄祖有个儿子,名叫黄射,这小子是司马徽的学生。 黄祖虽出荆州名门黄氏,但为旁支,家贫,曾为铁匠谋生,后起行伍间,刘景升对其有知遇之恩,荀柔遣使慰问,对方立场坚定,墙角一下没撬动。 所幸还有这个儿子。 在通过黄承彦司马徽黄射,这条线终于搭上黄祖同时,庞德公也给他引荐了一个学生,文聘,字仲业,南阳宛城人。 南阳宛城,如今虽然寥落,但作为祖籍,文聘祖上阔过,但在荆州想要出仕,依靠的名声和举荐,他就差了些,于是拜师庞德公,然后就靠同门关系,做了江夏郡都尉。 庞德公也通透得很,将他举荐给荀柔时,说得就明白,“文仲业年轻,通于机变,贞直气壮,有州郡之才,可当一用,愿太尉善自斟酌。” 贞直又机变,荀柔咂摸了一下意思,招来一见。 果然是个精神又健壮的青年,衣衫简朴整洁,一番交谈,并不作惊人之语,但细听,就能觉察其人心中颇有成算。 不错啊,有前途。 “我将往江东,帐下却缺几个熟识水文的向导,可否邀请仲业同行?” 既然觉得有前途,荀柔当然就给他前途。 “敢不效命!”文聘神色沉稳,肃然一拜,直起身却又踟蹰,再拜,才道,“某尚有一言,请问太尉。” “请。”荀柔有些好奇。 “某受刘使君拔擢,故不得不问,太尉将如何安置刘使君?” 文聘神色恭敬,然此问一出,帐中群吏顿时变色。 荀柔又品了一品庞德公对其评价,论迹不论心,这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良心就不坏了。 他轻松一笑,“刘荆州受朝廷任命,保境安民,自有功劳,然僭越祭天,包茅不入,也是实情,功过相抵,又娶妻蔡氏,犯三互法,不当再为荆州牧,从征入朝,为宗正卿,理宗室事务,仲业如何?” 文聘垂头思量,片刻,再拱手道,“太尉公允,臣敬服。” 他一离去,帐中诸吏议论纷纷。 他们未必真的认为文仲业有什么,却出于各自立场,或担忧自己位置不保,或道其人藏奸,或恭喜太尉得贤,或称赞太尉大度。 荀柔端坐,忍耐他们的喧嚣纷嚷,怀念过去公达在时清净,贾诩这家伙和他的姓太配了,做事还成的,但这种时候,总是存在感消失,假装自己不在。 “刘景升亦人杰,所拔之人有念其德者,何奇有之?” 他心中小有不爽,见又二三人,发髻不梳整齐,头发散落半边,正值炎夏,湿乎乎、油浸浸的一绺一绺。 当即训斥了几句端正衣冠,又令陈群记下名字,按律处罚。 随手把这群人轰出去,荀柔转头接待被匆忙招来的杜畿。 刘表必须走,杜畿就是新荆州刺史,才能尽有,在地方上历练多年,又为京兆,也能治理得平稳,可谓能吏。 不过,荆州这样,调理好不是一日之功,难处他得理解体谅。 可不能做成当年光武那样。 刘秀在中央优容跟随的地方豪强首领,宠命优渥,许以高位,再让地方上太守、刺史,籍田、清算这些人的家产人口,结果当然就做不成。 然做不成后,又把刺史、太守杀了,这实在不是让人做事的态度。 他与堂兄当年也议论过此事,这次堂兄将杜畿推荐来,又在信中一番提醒。 荀柔也明白,籍田,扩隐,在荆州也还做不得,就是分田,一夫二十亩也不可为。 且不说南楚河川大泽之地,是否有许多田土,如今荆州大多数上田,都还在豪强手里。 既然为了安稳不动豪强,那么就只好放一放,文武官制,可以先按中央统一来改一改。 “明白!”被远途招来的前京兆尹杜畿听完荀柔的意思,当即干脆点头,表示明白。 第559章 “这二年战乱从便,地方官吏变动频繁,宜稍加整肃,然需徐徐为之,不要急躁,官吏交接以稳定为先,一时从权,勿惊扰百姓。”荀柔很欣赏杜畿的干练,于是更愿意宽饶一些。 违反三互法的,在自己老家、老婆老家做官的,尤其是刘表沾亲带故的,一时不能清算,也要先调任,不能任其继续坐大。 不是刘表亲故的,可以放第二批调整,免得一次调动太多,影响地方稳定。 “臣,遵领教诲。”杜畿再拱手,神色比方才更认真些,态度却不似方才紧绷。 “文武分制,你把文官整顿好,以桓阶为南郡太守,他熟知本地情况,你多与之商议。” 桓阶由暗转明,政治投资,自当与回报,才能让人继续卖命。 “是。”杜畿再点头。 “张羡与黄祖,我都调转,余者不足为虑。” 荀柔呼出一口气。 帐下那些人,口舌不够伶便,哪怕联系了黄射,还是没法完全说通黄祖,但他不能一直在荆州耽误下去。 为了尽快拿住荆州水军,只好让一让利。 拜黄祖为镇南将军,领江夏、南郡、长沙三郡军务。 军、政不统属,但邮亭传驿,被他划归军中,荆州如今最富的三个郡,依靠正是水路交通的厚利。 漕运之利,源远流长。 刘表的知遇之恩,最后还是用钱才终于砸穿。 举郡投来的张羡,又是另一种,征南将军,属领地盘更大,除了荆南三郡个再要加整个交趾。 只是,这些地方无论人口还是资源,都不足与内陆相比,且看朝廷内乱,有些不服王化之意。 黄祖的“镇南”,是希望他能老实坐“镇”,张羡的“征”南,实是希望他能“征”讨的。 “我不日将东行,荆州就托付给杜君,千万仔细!” 送走杜畿,荀柔往榻上一卧,闭目养神。 京兆尹杜畿为荆州刺史,河东太守段煨为新京兆,以左冯翊太守杜袭转河东太守,以临晋县令石韬为新左冯翊太守…… 都是堂兄文若所择,他当初一看,全都许了。 他很少在朝中,如今人员又多起来,实在难以了解清楚,堂兄比他心细谨慎,人选必是再三思量,纵使不说,他也明白其中用心…… 荀柔歇了片刻,起来让侍从摆案铺纸研磨。 十七兄荀忱作兰台令,除了替他父亲,荀柔的七叔父荀敷对他进行催婚和埋怨外,很少给他写信,前番却来信,委婉表示今年夏天,长安炎热,宫中存冰不知能否够用,市中售卖的冰,价比往年贵了两倍,硝石涨了十倍。 文若主持朝政,以他严谨的性格,自然不会为避暑迁移官署。 但既然长安冰价上涨,那就由他直接下令好了。 “禀告太尉,荆州牧刘景升遣使求见!” “请进来。”荀柔提笔,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刘表使的借口。 直到发现来人竟是荆州别驾刘阖,这才忽然感到一丝怪异。 “尊驾何来?” 别驾之职,为一州之副,刘阖为朝廷所任,并非刘表嫡系,只是之前很识时务的依附了刘表势力。 待荀柔领兵至荆州,刘阖立即就反正立场。 如今,又何来作刘表的使者? “诗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而无妻,如屋无梁,太尉以为如何?” 第303章 纳谏 荀柔抬眼望着刘阖,只觉得荒唐到无语。 “勿要玩笑,我誓不取妻,刘君不知?” “太尉堂堂君子,纵无名位,女子皆愿侍奉,刘景升有一双表侄,长者貌美,少者机敏,俱慕太尉风仪,必称君意。” 荆州别驾刘阖,是个中年胖子,往日装模作样,勉强称得上一声伟壮,此时挤眉弄眼,弯腰勾背,简直猥琐得辣眼睛。 “休得胡言,驱出去!”荀柔一摆手。 不是没见过大族的子弟荀氏也是名门啊,的确有一部分没有节操的,但到这份上还是少有。 原本看此人骨头软,又稀里糊涂,留他在荆州当个一次性工具人,挺合适,现在他觉得不可了。 这货怎么能在他手下当官! “荀太尉纵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想接女公子回家团聚?”刘阖被推搡,竟还回头飞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女公子?” 荀柔被震得一愣。 “消息都传开了,城中皆知,太尉早年遗有一女,如今流落在襄阳,太尉纳了妾室,正好方便接回家团圆嘛!”刘阖回转身,一点也没生气,一脸喜气盈盈的奉承。 荀柔震撼得过头,反倒清醒,左右一看,俱是亲信,却也眼神漫天乱飞,估计脑子里都是荒唐离谱的八卦材料。 “你等还愣着做什么?刘君中暑发狂症还不拿下!” 倚凭的木几被拍得一响,侍卫见他动了真怒,眉眼立即不飞了,一拥而上将刘阖压趴在地,今日执勤的卫队什长还抽出腰带,塞进刘阖嘴里。 怎……怎么回事? 刘阖还没反应过来,脸就按地面摩擦,一抬头,触及荀柔冷冽的目光。 端坐在榻上的年轻太尉,依旧单薄轻逸,苍白俊美,然而,往日春风解颐的眉眼一凛 大暑天气,刘阖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得喘气声,冷汗沿着鬓角淌下,浸进泥里。 第560章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是刘表!都是刘表那老狗的阴谋! 刘表说是好事,说想同太尉化化干戈为玉帛,说他有一双表侄,出生名门,不计较名分,不会让太尉为难,还说有了小妻,太尉便能将其女接回家,他会帮忙处理善后,不留下痕迹。 他真以为是好事……都是刘表说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刘阖睁大眼睛急切的仰望。 然而,荀柔不想他开口了。 有些事他还没搞清楚,也许有什么阴谋阳谋,也许刘阖只是被人当了枪……但人或许可以活得糊涂,却绝不能有张胡说的嘴。 他这边不提,又涉及了三个年轻女孩。 时下男女风气虽然开放,但上下尊卑却严苛,一双姐妹与人作妾什么的,那是十分之猥琐,但凡传出风声,就是社会死亡。 还有被安了他女儿名头的姑娘,日后又如何做人。 荀柔捻着夏衫袖口冷静。 杀人,不能在兴头上,要想清楚如何善后。 “贾祭酒前来求见!” 侍从忽从外来。 荀柔回神,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很快无语刘阖居然失禁了! “拖下去砍了,随从看管起来。”倒毕竟不是什么魔鬼,剩下这些人身份不如刘阖,警告一下也够了,胡说起来也没分量,“请贾祭酒入内议事。” 大帐敞开,未挂门帘,但为顾隐私,南北朝向的大帐,向东延伸出一小间,屏风遮挡,其后以作起居用。 贾诩先听见帐内下令,接着就见被士兵扯着两条臂膀,像死狗一样拖出的刘阖。 他眉头一皱,先低头看一眼,又向屏风后一望,往侍卫前一拦,客气道,“还请稍待片刻。” 若单是个谋士,亲卫当然不理会,但贾诩毕竟与太尉有众所周知的亲戚关系,往日大家关系也好,亲卫什长想了一想,勉强点头,“尽快。” 贾诩拱手回了一礼,快步入内。 转入屏风,寝室内布置朴素,除了一枚放在案头的鎏金熏炉,榻、几、案、架都是竹器,衾被为麻葛,也未铺地毯。 卫兵正将被刘阖弄脏的小片土铲掉。 贾诩眼神四下一扫,心定了三分。 虽说不认为刘阖这种人敢行刺,但毕竟眼见为实。 既不是行刺,那一切就好说,贾诩先躬身一礼,才不急不缓道,“刘别驾一向糊涂,太尉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我自有计较,文和不必多言。” 荀柔不想重复刚才两个狗血恶俗的德行梗。 且他才反应过来,所谓刘表两个表侄女,怕不是指舜英、月英姐妹? 他但凡是个禽兽,说不定就答应了! 所以还是砍了刘阖,把脑袋送给刘表,让他闭嘴。 “曹孟德杀边让几失兖州,太尉诚当引以为戒啊。”贾诩近前再劝道。 荀柔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与曹孟德在兖州时岂是一般?刘阖,又如何比得边文礼?他都不是荆州士人!” 当初中原战乱,兖州士族迎曹操入驻,曹孟德转头杀了当地名士边让,于是舆情沸腾,士族反复,差点让曹孟德翻了大车。 边让名士嘴贱,但毕竟是兖州大族,姻亲故旧想为其报仇的,当然也有。 但归根到底,兖州原是拿曹操当看家犬,自己才是主人,不意凶犬竟敢噬人,于是当然就翻脸。 但荆州这些人,岂能为一刘阖反抗他? 这舍内空间不大,也没什么坐处,荀柔拍了拍榻沿,示意贾诩近坐。 “刘别驾自不比边文礼才高气傲,然其恭顺之处更甚之。”贾诩坐下,继续劝说,“若其人尚不得见容于太尉,则荆州余众如何安心。” 此一时,彼一时。 兖州看曹操,是看曹孟德能不能当好狗,荆州看荀柔,却要看荀太尉能不当好主人。 曹操选择不当狗,情有可原,胜得凶险,翻身做主,可哪有不愿当人的…… 荀柔一默,已被说得已松动,心里还有点别扭,“其人言语辱我,岂能轻易释之?” “江汉通衢,东南水泽密布,太尉欲行江东,粮草兵士岂能不从水道?荆州士心不定,但若从中阻碍,岂不坏太尉大计?”贾诩站起来,躬身长揖一礼,“有王霸之志者,施明德于四海,胸怀容于天下,岂可囿于私怨?望太尉三思。” “也罢,留他一命。杖……二十,”荀柔眼角一抽,死胖子一脸沉迷酒色的虚样,都不好打太狠,再给打死了,“押送回家禁闭,替我警告刘阖,我离开荆州前,不许出门,不许说话,否则以犯上论处。” 黄承彦那边,既托他帮忙,他就好好做一回媒,若是牵连了旁人,再伸一伸手。 啧,良心又刷新下限,真是可喜可贺。 “你还有旁的事么?” “并无。”就是听说刘表派遣了使者,他才过来,没想到会遇见这一出,只好耐心劝阻,“如此,属下告退。” 眼见功德圆满,贾诩立即退后一步,准备开溜。 “且住。”荀柔抬手一止,又向侍从道,“唤陈长文来!” 他在襄阳多了个女儿,怎么回事,还没说呢。 …… 襄阳城内一处两进中等民宅内,妇人阴氏,刚缓缓苏醒。 屋舍精致熟悉的陈设,绸帷丝绳,绣衾绵褥,与幼时闺中仿佛,让她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第561章 “阿娘!”幼女扑在榻边,双眼含泪,神情惊喜。 阴氏眯了眯眼睛,幼女身后庶女恭敬侍立,侍妾董氏奉盏上前,二人竟皆着为丝帛,“夫人醒来,真是太好了!这是城中巫医为夫人所开汤药。” 董氏神色怯怯解释。 “可是郎君出狱了?”阴氏心中不信,但看眼前之境,却又不由升起几分期盼。 “父亲还在狱中,”小女儿簌簌落泪,“是荀太尉帮忙。” “……荀太尉?” “阿娘病重,我带着阿娘的短剑,去城外找太尉帮忙,太尉亲切,让人送我们回来,为娘与阿姊请巫医诊治,后来又数次遣人问候,送来许多钱帛和器物。” “怎么可能……” 当年她家与荀氏间的恩怨,她不算十分清楚,却也大致知道,尤其是后来,父亲仕途挫折,书信中不止一次提到荀氏,先是怨愤,后来,如今的荀太尉,得先帝与大将军信重,信中又添了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多少该多少出一出手。 然而,父亲入京求官,终究失落而归,后来因董氏劫掠南阳,而亡于兵祸。 二十年过去,当年的五尺幼童已是执掌天下权位的太尉,她实在不敢信,对方于她有多厚的情谊。 也是无奈,先前借用太尉威名保全家人,这才将短剑来历引出,当年内情,她却一句都不敢说。 “都是真的呀!”郭缨并不懂母亲的心情,天真道,“太尉十分和气,且果然像大家传说的,十分好看呢!” “你阿姊呢?”阴氏轻声问。 “阿姊病也好了!”郭缨欢喜道,“我忘记了,该唤阿姊来!” 长女一来,阴氏将小女哄出去看雀儿,又命庶女与侍妾离开,这才关起门来,向女儿询问。 “阿照,”侍妾董氏拉着女儿,来到屋檐边,“如今夫人病好,你说能求得太尉,再将你父亲放回来么?” “若我是夫人,就不会想父亲回来。” “啊?” “否则,小妹如何自处?”郭女王望着坐在台阶上看鸟的郭缨,低头理了理袖缘,轻轻一笑。 父亲在冀州为吏时,家中原也不缺丝帛,到是来了荆州,越发拮据,粗布麻衣,刚穿时,可把她折磨得浑身发痒。 “唉,这……”董氏神色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阿缨真是……真是太尉之女?” “怎么可能!”郭女王向母亲翻了个白眼,“阿缨生时,娘已入郭家,夫人是否见过太尉,你能不知?” “……倒也是。”董氏一想,的确如此,“是我想差了,街市上都如此说,说得我都信了。” “况且,太尉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上老妇?”郭女王没忍住,露出一丝轻蔑。 董氏吓了一跳,连忙左右四下里看。 “没人注意,阿娘不必如此小心。”话虽如此,郭女王还是端正的姿态,“要我是夫人,倒让父亲在狱中更好,”她见母亲露出戚容,凑近小声道,“对娘也是,如今阿浮是父亲唯一子息,只要阿娘拢住堂兄,这家中,将来说不定要娘说了算!唯一可虑,是太尉。” “又是为何?”董氏全无主意,很信聪慧的女儿。 “得想想办法,太尉若是一怒,要整治我们,可就完了。”郭女王咬紧唇道。 太尉……太尉此时有点忧郁。 荀柔没想自己都快离开荆州南下,刘表还给他搞出这么一桩事。 陈群没控制住舆论,跪下请罪。 但他毕竟生于民间,知道这种名人八卦,越是离奇,越吸引人,再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他们又毕竟外来,根本不可能控制住。 至于陈群想将事情引向阴家,荀柔不愿牵连出阿姊,也就拒绝了。 此事,到底只好像先前一样,全当不知道,不存在。 最多,向杜畿解释两句。 等到他离开,杜畿掌政,不再优待郭家,荆州再出点新闻,旧事也就渐渐淡去。 荀柔当时不知,最后还是义妹荀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暂按下不表。 “你们再邀蒯氏、蔡氏一谈,催促刘表,尽快携家眷入京。” 事情必不只有刘表掺和,但显然,他需要一个出气筒。 “是。” [襄阳城南凤凰山,有玉女观,为汉太尉荀含光之女祠。荀女名瑶,其母荆州南阳人士,女生而神灵,终未嫁,师从天师张元微,于山中乘云升举。故老相传,时甘霖普降,见荀太尉于云间接应,携女归去。后数载,荆南数郡五谷丰登,念含光之德,因而祀之。《神仙通鉴》] 第304章 溯源 说要启程东行,荀柔到底还有一件事想做。 流言原不算大事,否则当初陈群也不至于一直隐瞒不报,他品德上没那么清白,但终究未出格,毕竟只是个女孩,诸君闲得八卦,也不过说两句风流。 谁人背后无人说? 荀柔也看得开。 反正,此事参与者都有什么人不论,罪首他认定了刘表,底下做事的人也就利索了,很快就将刘景升搓弄起来,送去长安。 一家人,夫妻两、长子刘琦,刚满周岁的次子刘琮,并三五十位宾客家仆,三十车财货,由二百士兵护送,一早就从襄阳北门出发。 与来时一匹驴子比起来,刘表这些年荆州刺史,怎么看是相当不亏。 就是跟随他的儒生未得到消息,没有拦路哭送这一出,也不知刘表是否还有一点遗憾。 第562章 至于蔡瑁、张允二人,蔡氏是荆州大族,刘表离开荆州,自然而然就撕撸开,荀柔授蔡瑁一个南阳都尉,让荆州蔡氏与蒯氏自争斗去。 张允则任太原都尉。 太原丰饶,但谁来都奉承,立场摇摆,究其原因,也是郡内几家豪强大族,比起国家大义,以自保为先。 上一任太守为袁绍任命,袁绍败后,荀柔使河东郡校尉梁肃兼管,也只管大概,防备北戎各族,领其岁贡而已。 如今安排张允,正好南北交换,除其根底,其人若有本事呢,太原郡也是可用事之地,若是没有能力,那无论西戎各族还是太原郡内大族,都够得教他做人。 除了这两个,刘表其余势力也就不算什么了,儒生无用,荆州士族看重的是自身利益,杜畿足以应付。 文武分制后,郡一级,太守有都尉,到州一级,则并无与刺史对应的武将,改按军事区域划分,如荆州就是黄祖在北,张羡在南。 好处自然明显,州官不临民,主管一州吏治,宣示政令,推行教化,避免地方官吏做大,而武将,以军事战略划分,区域不与州官相同,相互也就不易起矛盾,又可相互协作与彼此监视。 这其实也是荀柔参考后世的做法,既要减少地方坐大的风险,又尽量避免本朝光武以来的武德衰弱。 当初一提,众人交口称赞,全无异议。 这些事并不花费多少时间,趁着几日营中忙着粮草兵械的细务,荀柔由黄彣,即黄承彦亲自为向导,往汉水一行。 至此他也才知晓前一番公案。 原本他还想,刘表怎么想要将黄氏二女与他做妾,却原是黄夫人蔡氏向妹妹打听,没想到其妹,也就是刘表继室蔡夫人,竟胳膊肘往外拐,献计刘表。 荀柔很同情黄夫人,不认为是她不够谨慎亲姊妹间若不能相信,还能信什么?罪魁祸首还是刘表。 所以,他也认真为两个女孩牵线。 十七兄长子绪,比黄舜英小一岁,是个品行端良,性情散淡的文艺少年。 至于黄月英他原以为诸葛亮人生轨迹改变,两人或许会遗憾错过,哪想黄承彦恰好托付到他头上? 他提出这两个人选,当然最后还是要黄家自己选择,但他既愿令黄舜英嫁入荀氏,黄家夫妻再没有不高兴的。 无论最后是否能成,这都是对女儿的认可。 有了这一层,黄彣对荀柔的态度也更加亲近了。 汉水畔,是荀柔出生地,党锢后,父亲荀爽隐居于此数年,母亲郭氏也因产后虚弱,病逝于此。 与他如此渊源的地方,在记忆之中却十分渺茫。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宽广,游泳不能到达彼岸,汉水汤汤,竹筏也难能跨越其长。 比起荀柔熟悉奔腾激荡的黄河,汉水显得宽广而平和。 沿岸地势虽也有些起伏,但总体还是翠绿、宽广、繁花如锦的平原,因此水流至此更显舒展,沿河岸边许多沙洲、石滩,岸芷汀兰,鸥鹭忘机。 水边多为渔村,小舟竹排,罟网水鸭。 屋舍也与北方所见不同,没有垒土做基,而直接将数根木桩打进土地,半悬空钉木地板,人居住在架空的楼上。 如此风景下,百姓的穷苦,也和北方不同。 守着江汉河泽,不至于捱饿,但物资却更匮乏,家徒四壁不是形容词,许多人家连盐都吃不起,三十余岁就头发花白,牙齿脱落。 地又近卑湿,多疫疾,故其民寿短多夭,病症也奇形怪状,因此巫蛊盛行。 村社皆奉鬼神,山河草木、鸟兽虫鱼、疾病生育……品种纷繁。 但有事,削短头发,墨字纹身的巫师,就被邀至,点燃香草,手执鸠杖,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赤脚、鸣铃,大唱大跳着听不懂的歌谣。 “我与庞兄俱以为,这是故楚辞章,含光你听,其句尾是否正与本地方言相同?”黄彣颇具研究精神。 一连数日,荀柔并未寻到自家故地,却偶然遇见一座渔村。为生育祈祷的仪式。 “这就是屈大夫辞赋中的’兮‘字发音吧。”荀柔细细分辨了片刻。 荆州本地也有方言,但大概已与先秦时期楚语不同。 “我也以为如此,可惜巫师多不识字,不通鸟篆,祝祷之文,只口口相传,恐怕辞章流传中也多颇其意了。” “也才不过四百年。”荀柔轻轻道。 上下五千年,楚国灭亡至今不过四百余载,竟连语言文字几乎都失落了,以此观之,更多少历史,悄然湮灭。 “秦皇焚书坑儒,灭国绝嗣,实遗恨甚矣。”黄彣沉重道。 “柔却以为,此非始皇焚书坑儒之罪,”荀柔望着那氤氲烟雾中,巫师涂得漆黑,模糊的面目,“天下归一,大势所趋,民心归一,亦是大势所趋。” 区域文化为大中原文化消融,先进文明代替落后文明,在统一背景下,是自发进行的。 “若想留存,唯一的办法是教化百姓,若其民皆识字为文,其文字总能传承,然而……也未必是好事。”如果楚国有自己深刻而不同的文明,有自身认同,要融入中原文明中,就要经历比秦末楚汉之战,更加惨烈的战争。 由于长江的形势走向,南北分裂是很难长期并存的,楚地注定要融入中原,就像将来的匈奴、羯、羌、氐、乌桓、鲜卑、蒙古、女真一样。 第563章 安定而平和的中原农耕文明,就向磁心,吸引着周围边民族,因向往而来,会被同化也是自然而然。 荀柔没有向露出疑惑的黄彣解释,而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 邻近汉水,这里的泥土湿润、粘黏却柔软。 当年安置父亲的故友,如今多半已不在人世,究竟是哪一家,他又实在没有记忆。 一路行来,若风景依稀相似,房屋又不同,若与当时所居院落仿佛,似乎周围环境又不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丢下军务,跑来追溯自己的根源,他也够任性了。 或许,应该学一学这些居住在故楚的百姓,不要在意过去,活在当下,目视未来。 况且,比起江夏,他本就一直将颍川当作故乡。 “黄兄,若今日再寻不得,明日便该回襄阳。”泥土纷纷撒归地面,荀柔拍了拍手,致谢道,“这几日,多劳了。” 他也有时间期限的,不可能无限期找下去。 黄彣替他惋惜,“可惜还未寻到,若是再多几日,便好了。” “还有一日,且看如何罢。”荀柔淡淡一笑。 他不信命数,却也渐觉,世间有些事情、变化,非人力可及,无愧于心足以。 说来也巧,先前有几处,仿佛也相似,荀柔就觉得不对,离了渔村聚落,不过又行三里,他就一眼看中一间靠近树林的宅院。 模样与记忆中依旧有区别,黄泥院墙太低,院子也太小。 一颗枯瘦老桃树沿墙探出头,树干枯着,只有最顶端枝梢带了几片绿叶,夹一枚青黄毛桃,院内铺着蓬草的屋顶,与墙相隔不过三尺,实在是个很小的宅院。 然而,他的心弦却恰于此时被拨响,告诉他,就是此地。 此处靠近竟陵,宅院主人住在城中,只留一户老夫妻带小童看守,黄彣上前说明了借宿之意。 这种事并不出奇。 夫妻见他们带着侍从,衣衫端正,气度不凡,便也答应,只道正堂不可入,偏厅侧室均可暂住,只是宅内粮水柴草,都不够这许多人使用。 这自然没关系,他们有这么多人,不止带齐粮食,一并连铁釜都带了两口,只片刻厨房便升起炊烟。 屋舍大概重修过,入门之后,除了那颗老树,再找不到旧迹。 荀柔在偏室内席地坐下,不片刻就逗得将小孩揽怀里了,看房的夫妻也渐渐放松下来,打开话匣。 这处宅院主人姓湛,做丈夫的是湛家世仆,原为主人家身边使令跑腿,妻子则是家中帮佣厨娘,他们年岁大了做不动活,主人于是开恩换了轻省的工作,照看别业。 家中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孩,都在府中做事,这个小孩却是家中长孙了。 荀柔看着他头发斑白,面上皱纹,还以为有五、六十岁,结果夫妻两都才过四十,打发来看别业也不过是前二年的事。 那么,当年的事,他们大概是不知道的。 荀柔只得咽下话,转问主人,老家主前年死了,如今当家才三十岁。 据说是本地大族一支系,本家恶了刘使君,已迁往别地,这家留在本地,这几年倒也还算平安。 “也是没办法,哪能说迁就迁,也没个依靠?听说外面也不太平,天子都跑了,”那丈夫忧心忡忡,“只望使君老人家贵人事忙,忘了我们家吧。” 待荀柔温言告诉他,刘使君已去长安,荆州换了刺史,那丈夫当即高兴起来,既说要告诉主人,又夸他消息灵通。 荀柔笑纳了夸奖,吃了一顿米粥,晚间将行李自带的苇席铺在地上,在偏室入眠。 他终究未寻得自己的最初,他这样想。 然而这一晚,他却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仰头望着,一个容貌陌生,却隐隐亲切的秀雅女子,青衣罗裙,与他温柔凝视,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是母亲么? 他并不知道。 两世,他都未曾有机会记忆母亲的模样。 清晨醒来,他再回忆,梦中之人,却如坠雾中,竟已然看不分明。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梦。 荀柔婉拒了看守宅院夫妻邀他见一见家主人的请求。 是该起程了。 这次东南之征,希望这会是天下安定的最后一战。 第305章 江神 “太尉且观,此座楼船虽只三层,却算稳固安全,不惧风浪,且左右女墙,皆开弩窗、矛穴,于水中近战、远战皆可…… 舱中藏有百斤麻油,以防敌军铁索拦江, 这有七架抛车,乃是荆州水师楼船之中最多者,既可于江面攻击敌船,也可打击临水城池坞堡……” 黄射以及荆州中将黄忠、水军校尉文聘,陪伴荀柔在楼船上巡览,毫无保留的将船上各种设计布置一一道来。 江上风浪,吹得宽大的氅衣飘飏,荀柔拢住衣襟,跟着二人,边听边学。 江东、淮南,欲图割据东南的袁术,就不能不用水军。 甘宁的百艘斗舰,三千新卒,在成建制的荆州水师面前那都不能称为水师,只能算水匪。 这当然是不能怪他,谁让荀柔这个掌军的太尉,根本不懂行呢。 至此以前,荀柔对水军的概念,一直在原始和夸张两边横跳。 在现实认知中,他所知道的水军,也就是黄河上运输船的程度,运送粮食、运送士兵,大船也就比小船体积宽大,船工使得更多而已。 第564章 但所谓楼船,由于没有亲眼见过,存在想象空间之中,又变成了后世影视作品中的巨型军舰,这种军舰和后世游轮差别,只在于外表是木头,至于其中的科技含量,由于不懂,他也一点都没想到。 因此,他既不知,此时水师船只已经分化出以不同军种的艨冲和斗舰,更在二黄介绍下,颠覆了许多认知,其中最坚固的一个就是: 船越大越稳。 现实是,奢华的二丈高的五层大楼船,遇到风浪极容易翻覆,必须紧急躲避这还是在他认为相当平稳的长江,而不是波涛奔腾的黄河,或者更波澜壮阔的大海。 而楼船作为指挥舰,固然存在于一队水军之中,但即使不考虑建造成本,也无需太多。 在风浪中都容易翻倒,那么影视作品中,楼船的冲撞作用几乎就不存在了。 同时由于吃水深度,面宽等影响,楼船笨重,不能驰入小河道,停靠也需要专门建设的码头,以长长绠绁栓系在岸。 可以说耗费财力物力,相当麻烦。 就拿眼下,楼船居高,整支水军的阵型尽收眼底,最前面的是竹筏,充当探哨和警哔作用,即使没有什么威胁的河段,也不轻松,需要确认前方水里情况,是否有暗礁岩石、旋涡暗流之类。 这两者对楼船都很有威胁,前者使船底破裂,后者则由于楼船体积很容易卷入。 在竹筏后,是杂列的走舸和艨冲,都属于快速冲击船只,走舸轻便,来去更迅速,设金鼓旗帜,艨冲更大,更完备,有女墙遮挡和弩窗、矛孔。 竹筏可载数人,走舸二三十人,艨冲可至百人,这样灵活的小船,才是水上战斗的主力,楼船是能载千人,但船后拖拽十余支走舸、艨冲,待战时需要,船上装载的士兵下到艨冲船上,参与战斗。 而楼船运载功能,也不如多拼几只小船,无论造价还是速度,都没有优势。 “所以,楼船则为指挥,饱揽全局,威慑之用了?”荀柔一时没忍住开口。 黄射一愣,文聘将头微微一低,都没接话。 “看似如此,但在战场之上,绝非这般简单。”三步外,尚还年轻的黄忠大声道,“楼船虽缓,却较其余大小船舰大而稳固,可为遮挡、为阻拦、为分割、为包围,岂只威慑?” 荀柔自己一出口时,就意识到话说外行了,听黄忠这一番,当即点头,“黄将军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之谓也,中郎将可谓知兵。” 黄忠的确是有意卖弄,他不比黄射、文聘二人身份,出身兵家,读书不多,此时得了赞许,十分惊喜,却突然口拙,只满脸喜笑颜开,连连拱手而已。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以示鼓励。 楼船上正其乐融融,前方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很快又添了鼓声,荀柔转头向前一望。 此时已在船尾,尽看不着前方了。 “不知何人闹事,我这就去看看!”黄射脸色顿时不好,急忙道。 “不急,”荀柔看出他将水军还当黄家私有,也并不生气,摆摆手,“鼓声未乱,必不是大事。” “我替太尉前去询问!”黄忠请命道。 荀柔自然也看出他是功名心切,有意表现,又一笑,“不妨,我们一起去看,当是有什么热闹。” 果然热闹。 只向前几步间,船上戍卫也神情兴奋起来。 听清众兵士声音的二黄并文聘,也都发生变化。 走到楼船前甲板,下方发生的事看得清楚了,似乎是在一张竹筏上,卧了一只光滑无麟的粉白大鱼。 荀柔有些惊讶睁大眼睛,那不是 “白鱼,这是江神,是、是江神显现啊!太尉,祥瑞!”黄射惊喜得语无伦次。 “祥瑞、祥瑞!”众人连声道。 “恭贺太尉,”蒯良当即一揖,“昔者凤鸣岐山而兴周,今江神来见,必是天降吉兆之于太尉!” “上天感应,祥瑞下降,恭贺太尉!”群吏只慢了一拍,也都呼啦啦一群折下腰。 “上天感应,祥瑞下降,恭贺太尉!” …… 颂祝声传播得飞快,先是楼船上的军吏到兵卒,就连贾诩也在慢了几息后,随大流加入进去,再之后周围船只上也渐渐都变成同样的话,整齐的声音。 将白鳍豚称为祥瑞,荀柔开始只觉得好笑,毕竟就是对他而言,见到白鳍豚也真算吉祥了,只是他认知里的吉祥,和他们必然不同。 然而还来不及解释,就被随着而来的山呼声堵住。 高大的楼船,开阔的平原视野,滚滚长江,浩荡长风,助增山呼之势,他立在船头,甚至看到江水两岸平民,向着他跪拜下去。 这与过去祭祀仪式上的山呼完全不同,简直……简直……就像自发的、真实的、高昂热烈的崇拜。 此情此景,纵使铁石心肠,也要烧融,荀柔目眩神迷,热泪盈眶。 他张开手臂,连连恕礼,待声音渐落向众人道,“天降祥瑞,当与诸君百姓同贺!” 自有传令使至船两舷向外宣唱,于是又激起一片欢呼。 甘宁湿漉漉的爬上楼船,这段时间他一直与荆州水军厮混,肤色渐渐变深,有点荀柔刻板印象中水军将领的样子。 这头白鳍豚竟是他抓住的,据说原本他所领了几只竹筏,在船队最前面,行至这段水泽,忽然就看到一群漂亮的白鱼,有七八头,出现在前方,并不断跃出水面。 第565章 他当即领着几个兄弟跳水游过去,结果大概是让鱼受到惊吓。 “……其余都逃了,只得一条。”甘宁惋惜,“都不够吃。” “既是江神,怎么能吃他?大家都看到了,就放了去吧。”荀柔叹了一声。 还吃?要在后世,高低得整个五年、十年起步。 “就……就这么放了?既不能吃,不如太尉养着?好看的!” “若是养死了,岂不是更为不吉?”荀柔板起脸,“你亲手去放,也让它识得你恩德,日后庇佑你!” “我”甘宁知道这是好话,却扭捏起来,“还是太尉亲自” “还不快去!”荀柔心累。 不过,至天黑下船扎营就寝,他忽然想起,原本还想邀请黄汉升共进晚餐,不小心忘记。 一天忘记不要紧,次日再请也是一样。 黄忠被他选中出征,自然有名字的功劳,毕竟是三国演义中蜀汉政权的五虎上将,本事必然是有的。 刘表命其为中郎将,这个在董卓乱世前,比二千石,可掌一方兵马的中上等武将官职,已变为中下层官职。 黄忠这个中郎将,只是荆州牧府诸多守备中郎将之一。 而显然,黄汉升有激昂进取之意,并有与之相媲美的才能和努力这不,就抓住机会脱颖而出了。 荀柔与他交谈,发现他对水战颇有一套认识,任命他为楼船校尉,接管他乘坐的这艘楼船。 黄射无心,但荆州水师成了黄家私有,很肯认他们黄氏父子命令,这种局面必须要改变。 别处,他交给甘宁去浸润,自己并不管,甘宁既当水军都督,自然得使得动水军士兵,如果不能,将来可以再扶植别的人选。 不过,甘宁也舍得下力气,眼下领着他一帮兄弟,与水军最底层船工、水兵打成一片。 只要他能从中发掘出二三十人才,逐步提拔,水军也就足够翻天覆地。 荀柔终于写完信件,让侍从收起,这才吹灭灯火。 行军中途,收送信件总要慢些,他每天也很疲惫,原想问阿姊在宫中任职如何,几天都没将信写完,然而江上遇见祥瑞这种事,恐怕很快会传开,他需得将事情始末告诉长安一声,以便文若和公达提前做好应对。 再有,再两日,他就要驶入扬州境了。 之前拜孙坚为豫州刺史,孙坚伐袁术,便是自颍川汝水南下庐江郡。 之后,孙坚称由于长江天堑阻隔难渡,先攻下庐江郡,如今正于彭蠡泽畔柴桑整兵等他。 而柴桑,离江夏不过二百里。 整个三国历史中,奠定创立吴国的三位雄主,他这次说不定能一回见全。 【共和二年夏,六月,太尉荀柔东征袁术。江出白鱼。尚书令荀彧论曰:孝宣时有五凤翔集,是以化致升平,称为中兴;光武帝时有醴泉赤草,重煊汉室,今河神现于江水,此社稷再兴之兆,宜宣告四方,以靖百姓。】 第306章 欢宴良辰 孙坚,孙文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三国演义里,孙文台未曾辉煌就死去,留下的只是模糊的影子。 荀柔没见过孙坚,但御史台的情报,还是能窥测一二。 孙坚,字文台,发迹孤微,原为郡中小吏,出行偶遇海匪,以一人之力勇猛追杀,将海匪砍得落荒而逃,从此显名。 黄巾之乱中建功,封别部司马,讨伐凉州韩遂建功,入中枢为议郎,平定长沙区星叛乱,拜长沙太守。 孙坚的前半生,简直是励志小说。 董卓霸朝以后,荀柔就比较清楚了,先是随诸侯起兵讨伐,接着与袁术同盟向东南发展,之后被袁术背刺,又重新投向朝廷。 情报之中,荀攸单独列出两件,在孙坚起事之初发生的事。 其一,孙坚起事领军北上讨伐,未见董卓,先杀了有私仇的上司,时荆州牧王叡。 其二,行至南阳,南阳太守张咨不愿助其军粮,又诱而杀之,使郡中震栗。 正因为两事,荆州上下对其不满,使之在刘表上任后,孙坚被逼走,才有之后投靠袁术。 久治扬州的刘晔,也来添了一则旧闻。 据说,当年孙坚看上同郡吴氏才貌,亲自上门求娶,可吴家看不上他,于是有拒绝之意,吴氏却劝说家人,“何爱一女以取祸乎?如有不遇,命也。” 吴家与孙家同郡,乡邻之间,自然最是知根知底。 吴夫人以为家族牺牲之态嫁给孙坚,对其看法足可观之。 “刚挚勇猛,忠烈之士,虽小违不失大义。”这是华歆。 “轻骠悍戆,粗鄙桀骜,其性凶顽难驯。”这是刘晔。 至于荆州三人,或称之武烈,或言其粗鄙,大抵不脱华、刘二人评语。 “勇而无谋,僄悍滑奸,似项籍之亚匹。” 军师祭酒贾诩,在荀柔视线瞩目下,缓缓说出自己的判断。 祭酒就是祭酒,说话有水平。 顿时听取哗声一片。 项籍,即项羽,与普通猛将不同之处在于《史记》中有一篇本纪。 刚才没发言的众人,一下子被这一句激起来,掀起热烈反对。 荀柔双手捧着温汤,汤水飘荡出豆蔻、兰草的芳香,可谓清灵避秽醒神。 这场议论原本由他提起,此时他却像个围观群众,游离于激荡氛围之外。 第566章 尊崇大义,灵活小节,是华歆立身之本,也是儒生一贯处事原则, 剖释缕析,观相见性,是刘晔专研之道,也是其才具显露之处, 至于其他人,在孙坚归附朝廷,需要团结他剿灭袁术,并最重要,与荀氏联姻已定的前提下,的确再发表出惊人之语。 相比起他们,贾文和是诚心参赞,比喻,其实也颇为精妙。 若将孙氏三父子看做一脉之承,那么历史上,整个吴国兴衰,与当年项氏的兴亡,不能说一模一样,也是似曾相识。 只是,不小心就透出游离体制外,微妙的视若邻国的凝视感。 贾文和做军师祭酒这么长,又没什么战事,众人进取之心也渐渐压抑不住,这可不就群起而攻之了。 孙坚“难驯”,其实谁又安于现状?但凡有心气,谁驯顺?谁愿意被驯? “行了。”水汽上蒸,视野朦胧,荀柔将盏往榻上一推,贾文和还是要捞一下的,“喧喧嚷嚷,一句项籍,尔等就惊慌了?”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之前吹了江风,外感了风热。 “有将如狼,好过将士如羊!” 他站起身,环顾噤声的众人,出门而去。 家乡虽在河南,但实际上当算北方,南方这些香草,点燃焚烧他能接受,但煮成汤水,他实在有点受不了。 一直在角落降低自己存在感得司马懿,随众人一道俯首恭送太尉,心底却一顿紧张。 自从做下决定,他就不时疑神疑鬼,方才太尉那一句,他又觉得是话里有话。 牙旗招招,旌旗烈烈,金鼓振振,犀角呜鸣。 靠近彭蠡,柴桑宽阔雄伟的水军营寨,就近在眼前。 长长的高桩木堤在水面蜿蜒,走舸小船灵巧穿梭,前后牵引。 楼船驰进水寨高耸宽阔的辕门,荀柔下了楼船乘艨冲靠岸。 一群银铠锦衣的军将、校尉已等候在岸边。 气度凛凛,身材敦实,面堂宽阔,厚唇短髭的中年男子,领众迎接上来。 荀柔先颔首致意,孙坚接着抱拳弯腰行礼。 “早闻将军之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概!”荀柔双手将孙坚扶起。 这番见面礼尺度,自然先已沟通好。 “坚何敢受此称赞?太尉鹰扬伟烈,扶社稷于威亡,当今之世,无人可及。”孙坚再笑道。 “将军与我,是为姻亲之属,何必如此客气?”荀柔也含笑亲切。 “太尉所言甚是,营中宴席早已备下,江南辟地,酒食粗疏,却还有些野趣,请含光兄品鉴一二。”孙坚抬起手臂。 “文台兄先请。”荀柔客气欠身。 “含光兄请” “请” 荀柔与孙坚彼此相对一笑,对这场见面都挺满意。 亲切客气,礼尚往来的基调定下,由孙坚指引,二人把臂同行。 至大帐前,簟席铺好,温酒在炉,食膳在案,侍从肃立,已经准备停当。 孙坚引荀柔至东向屏风下主位,荀柔如礼谢让一回,也请孙坚同席。 二人落座后,其余众人,荀柔所领文武南向,孙坚水寨臣属西向,再依官职高低列席,一直排到军帐之外。 片刻,执干戈皮鼓的军乐上来表演,每一舞毕,众人端酒,三舞三爵后,虽还彼此生疏,但酒酣耳热,席间又多武将,率直豪爽,彼此觥筹来往,气氛热烈起来。 孙坚先为荀柔引见自己二子,孙策、孙权,接着又引见视同子侄的周瑜。 孙策、孙权略肖其父,眉目却更俊朗些,孙策剑眉朗目,身材颀长,孙权则浓眉大眼,肤色白皙,显然其母吴氏在其中出了大力。 至于周公瑾,早在下船之时,人群之中,绛红锦衣,戴珠冠,面如璧玉的俊美青年,就已夺得所有人瞩目。 “尝闻江东有民谣,曰:曲有误,周郎顾。此即’美周郎‘乎?”荀柔酒量着实不佳,酒爵又实在不小,三杯就已带醉意。 “瑜自幼学经史,即长熟读兵书,遍观军事,心存韬略,于是立志,随明主,立功业,荡涤天下,以慰平生,今欲以才见太尉,太尉何轻薄我耶?” 弱冠青年,昂首朗声振振,“昔闻太尉有沉璧之美名,若某人一见,便曰’沉璧者乎?‘,太尉又作何想?” 近处两班文武,微妙的顿了一息,又以更微妙的态度,重新亲热的互敬美酒。 荀柔微一错愕,余光却见孙氏三父子皆敛笑,神情紧绷,却不由一笑,“我不甚酒力,酒后失言,待数日升帐议事,还请听君韬略,如何?”他端起面前酒爵,“这一杯,且当赔罪,只是 他顾视孙坚,又一笑,“此一杯过后,实不能再饮了,先请恕罪。” 说完,一饮而尽,含笑举着空杯,向周瑜一揖手。 他生得俊美,笑起来好看,又如此风度潇然,文雅和悦,以太尉之尊,直言向周瑜致歉行礼,实无阙处了。 周瑜陪饮一盏,退下后,竟觉有些许怅然遗憾。 孙坚再引见本家子侄,又帐下谋臣张氏、虞氏等,及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等将,荀柔也态度温和的挨个说话,只是果然不再举杯。 见太尉双眼数眯,又数次以手扶案,周瑜碰碰旁边孙策,低声言语几句,孙策连连颔首,转头命令身旁侍从。 不片刻,便有一侍捧一银制盖碗至席案边,将碗轻轻放在案上。 第567章 孙坚注意到动静,转头一看便笑,“甘蔗饧?” “是公子吩咐,道太尉既不饮酒,尝一尝江东柘浆也罢。”侍从低头回复,言语流利清楚。 “倒也不错。”孙坚微微一想,笑着点头,“既然营中有,也给我上一碗来。” 说完又介绍,“太尉可尝过此物?甘蔗只生江东,汁水鲜甜,煮之为浆,不逊蜜糖,只可惜需银碗承装,又不能久放。” 这不就是甘蔗糖浆嘛! 荀柔揭开银盖,银碗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色泽晶亮,十分诱人。 他立即端起来浅尝一口。! 甜! 不必说孙坚,以及正时刻关注这边的孙策、周瑜,就是方才介绍,准备回席的程普、黄盖几人,也立即感受到荀太尉的变化。 仪态,还是让人心折的端庄优雅,姿势,也并未有什么夸张,但就是眼睛似乎亮了一点,让人凛然的气度,似乎散了一点,神情,更愉悦一点…… 不知怎么,就忽然觉得亲切了些? “将军可否也赐我等一盏?”程普向孙坚笑问。 孙坚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有何不可?这定是伯符与公瑾所携来的,今日都取来席上,必让诸君尽兴!” “孙将军,真是豪爽!”荀柔抬头。 孙坚再大笑,“今日相见,太尉这一句,最见真心!” “孙将军亦然。”荀柔回以一笑。 是夜,荀襄来信,兵马已按期抵达新蔡,她也领亲卫前来柴桑,信上时间是五日之前。 而曹孟德更远,故信也来得更早,早在三日之前,他就已至信,兵马集结广陵,而他本人亦在更早七天前,即写信之时,已轻车简从向柴桑出发。 “一个五日,一个十日,”荀柔按着额头盖的湿帕,还是觉得晕晕沉沉,“再有三五日,就该到了。” 宴会再如何宾主相欢,话说得再漂亮,也只是宴会,论起战场,那才是真章。 第307章 统一战线 统战,统战,还是统战。 荀柔早有思想准备,这场战役最大的难点不在袁术本人,而是统一战线。 徐州在扬州正北,是隔着长江的好邻居,放个曹老板在那边蹲着,荀柔如何能安心用兵。 这才干脆大方摆明,邀他加入。 毕竟,那是一位用兵专家,又兵强马壮,不主动请来帮忙,难道放他闲着生事? 正好,江淮一带,地势复杂,山水交横,比起大规模野战,也更适合多兵团出击。 除了连接江北淮南的九江郡,以弯曲如龙的长江,以及支流赣水为界,所圈出的丹阳、豫章、会稽、吴郡四郡,是袁术核心领地。 即是所谓江东。 从地图上看,这块位于雄鸡肚子的地区,肉头厚实肥硕,像个熟透的芒果,十分诱人,而绵延的边线,虽有长江天堑,但毕竟那么长,看上去突破点并不少。 然而,若以单兵深入,粮草运送线路,是极容易被敌人借地势切断。 从政治人心看,眼下形势,江东各地,除非袁术嫡系占据的关隘,对其忠诚度自然有限,大概率不会与朝廷军队死磕,若能从各薄弱部位突破,逐渐向内侵蚀,缩小包围,显然是更安全的做法。 当然,从己方看,将孙坚的南方军团和曹孟德的北方铁骑凑一堆……他哪有那么想不开? 既然是团结协作,彼此就必须有个态度,不能袭击友军,不能使绊子,不能只顾自己进度,要相互支持,定下的作战计划,更不能够私自更改。 作为太尉,以及这场战役总指挥,第一次战前协商会议上,荀柔未照惯例让众人讨论,而是直接开讲。 先是从水文地理、粮草供给、政治因素种种方面,阐明他分兵出击,围歼袁术的战略思路,接着话题一转,便来到统战纪律。 “昔日酸枣会盟之败,袁本初虽怀异志,但其时,诸侯讨董之心却并非作假,事不成者,盖心不齐,各相防备,不能尽力。” “今日,天下战事渐熄,唯东南百姓尤患离厄,我等集聚于此,讨伐贼逆,解救黎民,澄清宇内,乃机缘之所至。” “万望诸君,同心同德,相忍为国,以大局为重,共兴汉室,共成此不世之功业!” 荀柔立于舆图之前,将淡青广袖一挥,环顾众人,扬声问:“诸君以为如何?” 方才听着分散围歼袁术,连连点头的孙、曹二人,此时却都各自默立不语。 沉默自然也算一种表态,但统战的关键,非只统一意见,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 默认,对荀柔来说,是不够的。 他看向两人,由于南方消息尚未通畅,有些事是到了柴桑他才得知的。 他原本担心的吴郡几大士族,如今已然不成问题。 来自孙坚官方解释是:吴郡陆氏、张氏、朱氏,心向朝廷,欲在吴郡举事反袁,被袁术所害,陆氏、朱氏在吴郡的族人被灭,顾氏、张氏皆被囚。 荀柔听完后却只觉得,如今袁术身边犹有高人呐。 先稳压地头蛇一招,按下治下反叛,之后处置,也干脆明了。 陆氏为孙坚使者,朱氏追随孙坚南征北战,这两家是孙家拥趸,既已反叛,当然不能留着生乱。 张氏、顾氏虽与之同盟,却历为朝官,习儒学,尚文教,门生故旧遍布州郡,又不曾染指兵权,既已事败,对他们客气些,也能安抚郡中情绪。 第568章 恩威并用,不外如是。 四家举事,在朝廷大军抵达之前,所包含的站队之意,已随着失败结果随了东流水,而孙坚在江东的势力,也在这次不成功的反叛后,大幅度削弱。 如此,让进取心切的孙文台开口表态,似乎更容易,然而 荀柔望向捋须做沉思状的曹操。 北方人中矮个子的曹孟德,杂在此处一众南方人中,便不明显了,他穿一身枣红色直裾单衣,腰玉带、戴金丝小冠,比起去年见面,明显添了皱纹显出年纪,腰围脸庞也宽圆不少,然气势却非寻常人能比。 “孟德兄忘记昔日酸枣会盟了么?”荀柔淡淡一笑,“我却还记得当年之孟德兄。”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雒阳” 曹操抬起头,神色微动。 荀柔浅浅一笑,将手负于身后,缓缓在帐前跺步,继续吟来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啊,孟德兄!” 他脚步一定,回转身来。 果然是流传千载的好诗,辞简意深,就是荀柔此时自己诵来,也心意戚戚难平,更不提满帐文武皆默。 他将目光轻轻落在曹操神情感怀的面容上,“至孟德兄寄来《蒿里行》于我,已过五载,兄由记昔年之叹否?” 在年轻太尉温温切切的目光之中,曹操忽然陡生一种尘埃落定的怅然与欣慰。 “……太尉之心,操已明白,敢不共申大义?”他抬起双臂,紧紧抱拳,弯腰高声道,“愿奉驾驱使,随太尉荡平凶逆,还天下太平。” “太尉之言,令某茅塞顿开,岂敢有异议?”孙坚虽落后一步,态度更加恭敬,“但请下令,某愿为先锋,铲除袁逆,蹈死不辞!” 思想工作先到位,接下来战略部署的讨论,依旧充满争吵。 统一战线下,粮草、兵械、路线……样样都要讨论。 江淮之间,九江郡依旧还在袁术手中。 驻守是袁术大将纪灵,这一地的复杂,只需一个地名就足以让人明白合肥。 三国历史上,魏、吴两家,围绕合肥之战,足可单写出一部书。 九江左右,庐江郡、广陵郡如今虽已进军,但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刘勋,还带着残兵,在庐江郡博安一带,打游击战,使孙坚始终不能完全控制淮水上游。 而袁术广陵都尉刘偕虽已然被曹操打爆,但其时日短,境内宗贼、渠帅、海匪之流,也尚未清扫干净。 曹孟德的意思是,留水军力量最强的孙坚牵制九江的纪灵,孙文台不同意,认为应当曹操在北牵制九江,广陵与九江之间并无水险,曹兵完全可与纪灵在陆上野战。 再往南,翻越长江,就是富饶昌盛的丹阳、吴郡,丹阳兵之精悍,天下闻名,此地由袁术亲自坐镇,丹阳东侧吴郡,则是袁术大将军张勋。 曹操认为自家可以从丹徒直下吴郡,孙坚坚决认为不可,以为此处海口宽阔,根本曹军根本不可能渡得了江。 再往南,在赣江之东,是广阔的豫章和会稽。 豫章太守是袁术女婿黄猗,会稽太守则是袁术长子袁耀,这两地豫章多川流,会稽多山岭,都是打游击的好地。 孙坚主张,应当由他与荆州水师并力先拿下彭泽,再由一支水师扫荡江面,曹操却认为完全不必如此麻烦,从长江水缓处搭浮桥急渡就是,不行就从赣水上寻细支渡过也完全可以。 荀柔自忖水军外行,在陆上未必胜得曹孟德,便不似一开始大包大揽,默不作声听几方大将、谋士吵作一团,只在某一方私心太过分时,才站出来断一断。 这一吵就是三天。 “阿音,方才来过?” 这一日又吵到日头偏西,各军将校才各自散去。 荀柔回帐小憩片刻,醒来就听到回报。 “是,属下原想请荀将军入内稍候,没想到将军,却自回去了。”这一日守职亲卫队长解释道。 “长进了。”知道有些事情,得自己想明白。 荀柔接过侍从递来的温盏,抿了一口,还是南方香草那股煞人香味。 不过,见识了郭奉孝上吐下泻的惨状,他还是坚定将一碗芳香辟秽的药水全灌下去了。 “给奉孝送一壶过去。”郭嘉也就是体弱加水土不服,但曹操营中配置的医工,自然不如他随身都是医圣和神医亲徒这种级别。 “前两日让收的银丹草也该差不多够数,你传令给贾祭酒,让分配各营,让给士卒,嗯,还有马匹嚼食,以避瘟疫。” 侍从领命而去,荀柔倚在榻上出神。 孙坚与曹操过去素无交集,想要两人亲密无间,那是谁都做不到的,但吵架么,激烈情绪碰撞,有利于迅速增进了解,增加感情。 彼此观察,都能摸着些底,也就能够做同僚了。 现在也差不多,孙坚性子直,再几天,得被曹孟德和郭奉孝这对君臣看透,最多再两天…… 嗡嗡嗡~ 啪! 荀柔一掌把耳边嗡嗡的蚊子拍在榻上,摊开一看,啧,鲜血淋漓,好生惨烈。 听说昨夜曹操在床上斩了一条水蛇,还有今天议论战事,曹真那满脸红疹,他看了都同情,想来最多再两天,曹孟德也得呆不住。 第569章 江南、江北,固不同啊。 荀柔盯着那一抹蚊子血,呼出一口气。 纵使曹操的方案完善到眼下,以他和帐下谋士来看,都认为更精妙些,然而南方的气候,却也不得不考虑。 【夏六月,柔东征袁术,至柴桑。使大将荀襄,兖州牧曹操共击九江,自领荆州水师、豫州水师破袁将苌奴,下彭泽。 七月,柔自渡枞阳,军径县,使豫州牧孙坚,乘下舟自赣(水)出鄱(水)转渐(水),军富春,使曹操军历阳,使荀襄渡春谷,军芜湖,围袁术于宛陵。】 第308章 不晦不隐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 已入八月,江畔芦花如雪,长安也传来今年秋税开始的消息,然而在江东丹阳郡的宛陵,炎夏的余热尤未褪去,湿热暑气依旧蒸人。 袁术退逃宛陵,又被死死围住,将有一月。 四支队伍依水建寨,每日出一支城下叫阵,却四面封锁,将宛陵一座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围点打援虽是旧策,但计不在新,有用则行。 就在前日,袁术长子袁耀,亲领会稽兵马前来,却还未与城中相接,就被孙氏杀得大败,士卒逃得逃,降得降,袁耀本人更是直接被孙坚挑下马,然后拖行数里,气息奄奄的送进中军大营关押。 袁术女婿黄猗早在战船南下豫章,就直接开城投降,吴郡太守张勋,则带着残部逃往海上,如今是否还能什么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此时来营救袁公路? 而这座小城又能独自坚持多久? 一切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个时间,在袁耀战败之后,几乎已经看得见了。 所以,荀柔宁愿采用战损更小的办法,因为在这个闷热的秋季,整个军队中占超过七层比例的北方士卒,大量出现水土不服,以及患上腹水、软脚病、痢疾等本地常发病症。 非战斗减员不可避免,人心动摇也是本地深受南方巫觋文化影响,对许多医学病症冠以奇怪名目。 而北方士卒中本来就有许多人,对南方心怀恐惧。 再加上不少巫师术士,又看到商机,跑到军营来兜售。 就是一些低级将领,也不免被其所惑。 荀柔顶着压力驱赶了那些术士巫师,亲自挨个寨子慰抚,同时,将军医师张仲景紧急招来。 他也还记得一些后世卫生预防观念,与张机合计商讨出一些办法。 不得赤脚行走、禁食鱼生、饮水煮沸,三条军令颁布下去,荀柔每日巡视,督促各部推行,查验效果,抚慰士卒,虽然疲惫,精神却振奋。 诚然,一场场战斗胜利,才是他奠定权力的基石,而他也不是不享受战胜带来的欢欣,但比起战争,他还是更愿看见自己所知,用在救人性命。 当然,光复天下也是救世了,但沙场让人厌倦……其实也算一种叶公好龙吧…… 荀柔在曹操营前下马,望着前来迎接的曹真等人,齐刷刷抱拳埋头行礼,心里却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由此也可见,近来他的确有点兴奋,思维活跃异常。 曹操不在。 倒不是无礼,荀柔最初两次,曹孟德都亲自陪同,接下来便让本家小辈陪同,任荀太尉在他的营盘随意游览。 曹真先陪他前往患病士兵单独放置的营寨,招来军中医工问询病况死伤。 完全断绝病亡是不可能的,甚至这几天一问,能有多少效果也难说。 不过后世西方医学有一句铭言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 对于重病士卒,他能做的也只剩安慰了。 离开病区,再来就是普通士兵营寨。 比起南方气候带来的水土不服,毒虫蛇蚁叮咬会引起注意,一些卫生习惯上无知,反倒是造成严重疾患的关键。 天气炎热又惯于节俭的士兵,在土地湿软的南方便愿意打赤脚,常被细碎的螺钉贝壳划伤,又从南方兵卒那里学来,将从水里摸出的螺类、蚌类,用石头砸碎就往嘴里塞。 至于饮水,便更无所谓。 在北方时,限于条件,有时候甚至不得不掘地得水,但到了南方,随处都是河泽洼地,看着清澈就凑上去喝了。 三条军令,固然如山,但毕竟要添许多不便,士卒私下偷懒,这也是人之常情,荀柔十分能理解,然后严令加强军中官吏的监管力度,再亲自巡视以观察成效。 冀州和本部兵马,由他一手调教起来,官吏也还勤勉,孙氏曲部十分松懈,颇不以为然,但人家是南方人,长到如今已然百毒不侵,就属曹孟德,军纪也算严正,但中下层兵卒,不免有兵痞习性。 荀柔行至一寨,远远就见士卒慌忙把草鞋从脖颈上扯下来穿上,至于烧水都不必问,一个寨围内,都看不见炊烟。 “五天前来尚还不至如此,今日怎么如此懈怠?” “昨日恰有水匪来袭,虽只是小战,今日照例当许士卒休整的。”一个姓夏侯的小将匆匆赶上前来。 他个头中等,脸型瘦长,留着胡子,声音却很年轻。 “休整固是应当,但军令岂能违抗!”荀柔还未开口,曹真已严厉道,“将那边几个士卒压下去,脊杖十!夏侯校尉,尔为主帅,不能节制,亦当杖十!” “……喏。” 眼看夏侯杰咧了咧嘴,一脸自认倒霉相,又转身带人将倒霉士兵一抓,将人按到在地,啪啪一通打完,又自己往帐篷架子上一搭,让执刑吏啪啪一顿打,打完唏嘘着气,一瘸一拐上前来复命。 第570章 荀柔觉得自己这形象,简直不是反派都说不过去。 “南方卑湿,地多生虫蛇,令士卒不得赤脚,都是为免受伤染病。”他只得温声劝说。 一说完,觉得自己人设凶恶之外,又增加了绿茶属性。 “卑下明白,虽然受刑,并无怨言。”夏侯杰“嘶嘶”抽着气,更显年纪小。 “不止你要明白,你更需让士卒明白,才能更愿意遵从军令。”在曹操营中,荀柔自觉克制,尽量不与士卒交接太多。 “他们哪听得懂?”夏侯杰连连摇头,“照着军规行事不就行了?打一打皮就紧了子丹,今日小事,你不要告诉曹伯父可行?”他蹭到曹真身边,讨好笑道。 曹真板着一张清秀的面孔,向旁边努努嘴。 “太尉,卑将会尽力敦促监察,以后无论何时,都不许懈怠就是,请太尉放心!”夏侯杰连忙道。 放心?怎么放心? 荀柔认为问题很大,必须找家长沟通。 家长正在教导亲儿子。 现年十岁的曹丕小朋友,就被鸡娃的亲爹带入军营亲自教训。 荀柔到达营帐时,小少年正站帐前瞄准草靶,张弓搭箭。 炎热的天气,曹丕满头大汗,衣裳湿得贴身。 曹操笑着从帐篷下迎出,“含光辛苦,今日在营中盘桓许久,可是有什么不善之处?” “拜见荀叔父。”曹丕放下手中弓箭,姿态端正的躬身行礼。 荀柔向曹丕点点头,向曹操走过去,“孟德兄治军严谨哪有不好,只是防治疫病策令,如今已初见成效,不如向士卒详细解释些,使之明了,自觉自愿才好,也免得将校总要耗费精力,容易顾此失彼。” “是有哪一部军纪不严,守将懈怠?”曹操一听就明白。 荀柔无奈一笑,随他进入帐内。 曹丕望着衣袂翩翩瘦削的背影发呆。 对于这位年轻太尉,他听说过许多,可过去所有想象,与真人竟没有一点相似。 良久,他才回过神,继续张弓射箭。 “可若能使之明白,岂不省事,”荀柔劝说不休,“开始也许辛苦些,但士卒清楚,为何如此,如何于他们更有利,自然会顺从,谁不愿顺利凯旋归乡,见家中父老妻子?” 侍从奉来淡酒。 他也渴了,落座后,端起盏尽饮。 饮水不洁问题,早就总所周知,他不好酒,帐中备的是凉白开即所谓温汤,曹军这边,只有淡酒,也只好将就。 一盏饮尽,唇上略无水渍。 “荀子入秦,称其民朴,畏有司而顺,然你我掌兵,皆知人虽畏法,却未必得顺。秦之时,但有旨令,遣使郡县,甚至乡里,宣讲清楚,如此百姓方知循规矩是也,如今军中亦当如是。” 荀柔知道曹操一向尊崇申、韩,故用秦法劝说。 曹操连连点头,却不接话。 旁边传来一阵大笑。 转头一看,却是军师郭嘉。 郭嘉比先前黑瘦些,精神却不差,跪坐苇席上,面前摆着棋枰,对面是军主簿王必,见他看来,王必连忙起身行礼。 “荀太尉教训得对。”郭奉孝一面拿衣襟扇风,一面拈着白棋子,嘿然一笑,“这也不难,只需太尉赢我一局主公,此事交与我安排,如何?” “这本就是你份内事。”荀柔轻哼一声。 郭嘉掌管军中文吏,传达军令本就落在他头上。 不过,他也看出,郭嘉是有意调和他与曹孟德之间气氛,既能达成想要结果,他也就顺着来了。 “便依奉孝。”曹操笑道。 王必抬袖抹了一把汗,悄悄避退一旁。 “怎样,荀太尉、含光兄,可敢与我对弈一场?”郭奉孝仰脸一笑。 “有何不敢。”荀柔一扬颌,在王必让出席位坐下,随手拂开之前棋局,“我来猜子?” 输赢是一回事,姿态得做足。 “好。”郭嘉随手抓起一把。 荀柔答应得干脆,败得也干脆。 半个时辰后,一枚黑子落下他投子认输了。 “不算了?”郭嘉挑眉问。 “不必算,我必输无疑。”荀柔伸手将棋局一抹。 郭奉孝大概是以此消遣,颇有研究,棋力眼看涨了不少,他平日拿睡觉消遣,差点都还给堂兄了,当然下不过他。 这点一开始他就有心理准备。 郭嘉也果然不提他输棋要如何,只边收子边问,“宛陵眼看支持不过几日,荀太尉果然是要等城内献城投降?” “军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必兵戎相见,自然最好,不是么?”荀柔撑着下颌,神情倦怠的看着。 一场对弈,不止输了,毕竟还耗费精力,他不想动弹。 “那此役之后,太尉有何安排?”郭嘉前倾身体,轻声问道。 荀柔一抬眸,神光清明,“有话直说。” “此战过后,太尉可是要留我主守扬州?孙文台又如何安排?是孙豫州……还是孙镇东?” 孙豫州,孙坚就是隔壁州掌管,孙镇东,那自然就是江东将军,与曹操相互制衡的同僚。 “都不是。”荀柔坐直起来,神情肃然,“天下百废待兴,正需才智之士,同心并力,孙将军自有适处,奉孝放心就是。” 虽说文武分制是有制衡之意,但把两个能力强,野心大的诸侯凑一堆,让他们彼此消耗……他有那么无聊嘛? 第571章 他向一旁曹操。 “我既将江东托付与孟德兄,自是望兄在此立一番功业,其中深意,昔日已陈说清楚,想来孟德兄心中也明了我以为,自冀州别后,我与兄已心心相印。 “不过,如此问清亦好,望日后,你我永无讳言。” 曹操轻轻吸了一口气,端正长揖,俯身到底。 第309章 战争和平 宛陵,还要坚持到何时? 秋阳在天,站在宛陵城墙之上的袁将李丰松了松颌下盔甲系绳,望着在射程之外击鼓叫骂的朝廷军队,既苦闷又茫然,打不起精神。 自三日前,袁将军长子被压到城下,抬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城内已失去斗志,虽然粮草军械尚充足,但全无用处,连每日上城头鼓舞气势的袁将军,也不再现身。 朝廷军队却不攻城,远处飘扬的赤旗,炊烟袅袅,人马声嚣,像是要在此落地生根。 李丰甚至有些怨恨。 只需三五百兵卒轻轻一叩,宛陵就会敞开大门欢迎王师,可大汉朝廷荀太尉却连这一点兵力都吝惜,四面喧嚣的营寨就驻守在那里,鞭挞煎熬城中每一颗人心。 不过,也快到极限了。 宛城的油蜡,袁将军来后就被收缴入将军府,于是在夕阳余晖尽没后,满城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最高处将军府透出点点光明。 可如今这一招已挡不住人心浮动了,夜里巡逻,李丰总能觉得那些阴暗的屋檐下,有碎碎的低语,而他自己,也对着那些摸黑窜过的黑影视而不见。 提醒送饭的梆子“当当”敲响。 士卒们不等将军下令,一窝蜂涌下城楼。 李丰不想追究,便准备按住亲卫,转头却发现亲卫队伍也都一脸麻木倦怠,全无整顿士伍的意思,不免更加意兴阑珊。 快来吧! 无论谁,来结束一切。 他受袁将军知遇之恩,守到最后一刻,竭尽忠义报效就是。 作为将领,李丰不必和士伍争抢,很快有侍从将饭食送上城墙。 除了一大碗掺着壳的麦饭,酸咸腌菜,今天竟还有一条半尺长腌鱼。 “袁将军深知守城将士辛苦,特将府中所存,不止将军,也分赐将士们,希望诸君同心同德,共克艰难。”送来饮食的张炯笑得亲切和蔼。 李丰连忙拱手道谢。 张炯是袁将军宠臣,不止是士人,还懂谶纬法术,是高居庙堂的人物。 他再看亲卫士卒,每人都得了一小条腌鱼,虽然不过是寸长的小鱼,但人人都欢喜。 宛陵封城后,城中粮草虽未短,但也需控制,盐供应马匹,作为将军好歹每天还有腌菜,士卒们却很长时间没吃到盐了。 不必像袁将军进膳那样讲究,要有席有案,还要女乐助兴,李丰往地上一坐,以手待著大吃大嚼,一扫而光。 吃完收拾好,日头也向西偏了。 李丰领着亲卫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该来换岗的将军杨宏迟迟不至,不远处朝廷军营炊烟袅袅,飘散过来的气味仿佛带着肉香,让他又觉得很饿。 竟渐饿得腹痛起来,眼前发白,头晕沉沉,腿脚也渐软得不听使唤。 李丰连忙扶住城墙。 这时候,他要再不发现不对,未免就太过迟钝,可已经来不及。 身后“噗通”一声接着一声。 他艰难回头,落在视野中最后的,是几个歪七拧八摔倒的甲衣身影。 来不及产生什么情绪反应,疼痛与眩晕便使他不受控制的摔倒、抽搐起来。 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湿热的液体在鼻、耳里流动。 李丰脖子梗直,眼前仿佛闪过那一年上巳。 春草碧丝,春光明媚。 袁将军骑着乌黑骏马,挥鞭在前,纵马奔驰,他拼命跑,跑得肺里全是火烧,一直跟在将军身后,超过同僚,终于赢得一句垂问:“好健士!报上姓名!” 又是一年上巳,低垂桑枝下,女子乌发挽髻,皮肤洁白,眉眼灵动,轻轻一眨,像闪着光芒,她伸出纤细绵软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明明那样轻,他的却不由自主被带倒下 喉间“咯咯”响声忽然一止,乌血已蜿蜒流淌成溪,经过漫长挣扎的痛苦躯体,终于凝视着一个方向,静止不动了。 城墙之下,城门“吱呀吱呀”被终于被推开。 于此同时的将军府,果然正歌舞起兴。 金兽炉内燃着馥郁的香,丝竹悠扬,彩衣女伎手执红莲翩翩起舞。 袁术醉醺醺的搂着姬妾往喉咙里一杯接一杯灌着美酒,直到冠带不整的文官冲进殿,不管不顾的跪下大喊:“主公,西门破了,汉朝军队进城了!我们快逃吧!” 袁术醉眼朦胧的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他推开侍妾,一下站起来:“荀含光竟攻城了!” 他不是打算不攻城么? “不!是守将打开城门投降,放了汉军进来!主公,此时城中混乱,快同我一道逃走吧!”师宜官伏身再拜,抬起头眼泪纵横,“再耽误来不及了!” “逃?往何处去?” 袁术踉跄了两步,精神却完全清醒,扶着木衣绨锦的兰锜架大声道,“四面,何处不是罗网?我袁公路,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啊!” 他仰头大吼,声音凄厉。 主记师宜官,侍妾,并方才还翩翩舞蹈的女伎,全都呜呜哭泣起来。 第572章 袁术却面无表情,神情冷静的从架上,取下了配刀。 宛陵城果然小,这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喧闹已经传来。 …… 荀柔乘马车缓缓驰进宛陵敞开的城门。 这座小城,墙高不过一丈,道宽不过两辙,抬眼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城墙。 道路上没有多少尸体,只是空气中飘散的腥臭味道,提醒着这座城池已被围困数月。 未曾经历激战的宛陵,终究还算保全,并不像当初的邺城满目惨烈。 “此条道路直通将军府,罪臣安排了人看守府门,袁将军……不,袁贼必在府内。”张炯徒步跟随在车旁,态度十分殷切。 荀柔看他这张猥琐的面孔,就很厌烦。 “听闻当年向袁公路解释所谓’代汉者,当涂高也‘,就是张君?” 一句话把张炯说得当即跪地,他挥手让亲卫将之押解下去。 宛陵城中里巷已被封锁,过程很顺利,城中没有抵抗,只有一些涌至巷口的人,在士兵之后大喊饶命。 马车没有停止,径直抵将军府,这里也已被先行官清理。 荀襄站在门口迎候,扶他下了马车。 “袁公路已自尽而亡,府中府库我已派人接管,府中男女皆已关入偏室,孙将军说要去袁氏主簿阎象府邸,搜查私兵,我没有阻拦。” 荀柔勉强点点头。 破城后劫掠是一向地方诸侯的惯例,讲一时讲不通。 曹孟德本人不算爱财,士卒只要在城外,危害就要小些,可再将孙坚拦在城外,就显得太刻意了。 他将荀襄安插在前,让她以人数优势,尽快接管更多地方,以及最关键的将军府。 出于种种原因,孙坚不会和荀襄争抢,可也需得让出些地方,避免孙文台觉得他想吃独食。 “看着些,若有士兵乱蹿,以军法就地诛杀。”荀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来越伪善。 战后他想让孙坚离开江东,现在不便过分冲突,只好牺牲袁术附翼了。 “是!”荀襄抱拳一礼,转头传令下属。 荀柔在士卒簇拥下走入这座府邸。 与北方宅院毕竟不同,前院是个大莲池,此时还有红莲盛开,几座石桥如飞虹跨过池上。 红花绿叶映照,池水清且涟漪。 袁术却已在池后的大殿中死去。 士卒为荀柔揭开草席,露出袁公路已苍老松弛的脸,只有颌下五寸长须虽沾了血,还是修剪得精致模样。 当年相貌堂堂的天子殿上臣,已为征战、颠沛、酒色磨成另一幅模样。 低声呻唤在忽而在一张席下响起。 荀柔走过去,士卒已将草席掀开,露出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胸前衣襟破损一长道,看上去是被刀砍伤,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老人睁开眼,艰难道,“荀……太尉……” “你认得我。”荀柔确定。 “罪臣……师宜官……曾为雒阳……鸿都门学生……见过……太尉……” 鸿都门学,这个遥远的名词,唤醒了荀柔旧年记忆。 这张苍老的脸,也渐渐与记忆对上。 他们并无私交,但那是一段很悠闲的时光。 在当时的雒阳城,师宜官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其极擅八分书,书如雕翅未息,翩翩自逝,在鸿都门学士中数第一。 其人又好酒,常饮市中,兴来就书于酒家壁上,若欲观看,需当买酒,于是观者云集,而待酒多卖出去了,他又使人将字铲去。 这是当时雒阳轶事,潇洒得一塌糊涂。 荀柔听过,也曾好奇凑过热闹,只是更喜欢钟繇的典雅古韵。 不过,鸿都门学生这一身份,在当时并不为主流接纳,包括荀氏在内许多士族,都认为这些人不走正途,以帝宠取禄。 他也曾吐槽灵帝,办学明明是为排斥士人,占据臣吏份额,却又不招真正有才能的平民子弟,尽数取书法、篆刻、音律等不务正业的艺术人才,想要改革,却成了供天子个人享受的工具,灵帝刘宏这个人,简直没救了。 果然,后来事实证实了这个想法,鸿都门学没几年就办不下去了,当初风光出任地方的学生也都渐渐消失在官场。 到灵帝疾病渐成,无心宴乐,留在雒阳的鸿都门学士也渐渐消失,不是黯然出京,就是成了依附某豪门的枪手,失去姓名。 曾经在雒阳名噪一时的师宜官,也是在那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大概也是从那时候依附袁术。 “师公,可还有什么遗言?”荀柔蹲下来,轻声问。 师宜官衣襟被鲜血浸透,看不出伤口深浅,但对方唇边冒出的血沫,却显示脏腑必已重伤。 所以纵使还醒着,运气却不如他,因为此处并没有一个能施展起死回生之术的华佗。 “老朽一生……不合时宜,志大才疏,误者……良多……”师宜官嘶哑声音道,“自知罪深……不敢乞恕……妻子俱没……亦无所求……只求速死。” 荀柔答应了,让亲卫上前了结师宜官的痛苦,自己却负手缓步走出堂屋。 整个宛陵,烟尘动地,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职责所在,只有他竟忽然空闲了。 袁术是最后一个占据地方诸侯,他一死,天下就全然收归朝廷掌控。 天下要太平了。 ……天下,太平了么? 第573章 汉灵帝原也为社会结构改良做过努力,雄心勃勃出京的鸿都门学士中,也未必没有人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而他如今也十分明白,要选拔没有门第的黔首平民,是多么困难。 经书固然重要,但王莽乱汉后,荀氏等士族的家族教育远不止此,“读律讽令,治作请奏,对向跪拜”,他许多习以为常之事,皆是“家成室就”,故与诸兄弟才“招署辄能”。【1】 消息闭塞的时代,平民没有机会见识这些,而经书里也没有这样的学问。 他所有成功的拔擢,几乎全部来自军中。 然而天下,就要太平了。 其实眼下还好。 顺利的话,接下来十年,百废待兴,正需要人才的时候,二十年,开始繁荣,只要努力就有收获,接着三十年,四十年…… 一切都太平安定的社会,是一潭死水,逐渐发臭。 并非没有聪明人看到这一点。 然而,和平生活的人,缺乏反思,安定中长大的人,缺少勇气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看见历史,所以也看见未来。 不会有永远的和平,只有永远的斗争。 而如果能拥有永远的斗争,也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注:出自《论衡》。 第310章 观沧海 “先生辛苦,一路可还平顺?” 丹阳郡溧阳渡口,荀柔迎接到从荆州前来的司马徽。 “不辛苦,秋水浩浩,一日千里,风光无限。”司马徽笑呵呵的拱手:“竟劳太尉亲迎,徽实在荣幸之至。” 他目光往荀柔身后一扫,除了随侍兵卒,还有二人,年轻一人,眉目清秀,气质文雅,一看便是教养良好的士族子弟。 另一人身材不过中人,相貌端正,衣着也不过寻常丝帛,却是龙骧虎视,一眼望来,就令人心中一惊,绝非寻常人物。 “先生愿来,柔不胜感激,自当迎候。”荀柔上前牵其手臂,以示亲近,为他介绍,“这是扬州牧曹使君,这是我家从子荀欷。” “莫非汝南许子将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者乎?” 难怪这样一般气度,司马徽望着曹操惊呼。 曹操矜持一笑,“水镜先生亦闻操?某之荣幸也。” “先生一路远来,必十分劳顿,柔已设下宴席,为先生接风洗尘。”荀柔作为主人,适时控制流程,“先生请。” “承蒙厚爱。” 司马徽是荀柔请来江东办学的。 扬州太学。 不更立名目,依旧以太学为名,以视与长安太学,等量齐观。 此事,他当然与曹孟德商量过。 南方民间迷信淫祀众多,要改变现状,不能仅凭严酷镇压,更需要教育宣传。 同时,开发江东,自然更需要开启民智,农业、手工业、铸造业各行业发展,都离不开百姓自觉。 况且,荀柔还有一个大航海幻想,乘桴浮于海什么的……咳,不是,虽然现在的海船水平,去扶桑都困难,他也不至于发什么左渡金矿梦,但东南沿海确确实实存在许多近海小岛。 这些岛既已发现,国家不去占住,自然就要有别人去占领。 后来历朝历代所谓海盗、倭寇,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来自这些近海小岛,毕竟,黑船以前日本哪有那么先进的航海技术。 在船上窝十天半个月,上陆还能提刀,那不是倭寇,得是美国队长。 北方青州已经领受教训,那边近海岛屿并不多,但因海运和盐田的厚利,时常遭到袭击,消灭一回,不久又会死灰复燃。 扬州因为贫穷,暂时还无海寇之患。 穷,丹阳才会以佣兵出名,穷,百姓才少习杂业,什么都寄望巫术。 其实九江、庐江等郡在本朝已开了不少坡塘,也习了牛耕术,但农产回报低,风险高,近来再有匪兵作乱劫掠,所以百姓依旧穷苦。 不过,他还是看好扬州发展前景。 从长远看,离历史上江东富裕起来,也不过百来年了,虽然也要感谢孙氏对江东的开发,但本质上,还是在气候等自然因素影响下,适宜耕地区域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迁移。 农耕文明的特征,就是如此单纯不做作。 而曹操被他说服了。 既然如此,看到将来匪患危机,当然也赞同他发展造船业和航运的方向。 只是,虽然赞成他全盘计划,却并不妨碍曹孟德追讨朝廷支持。 在司马徽未到江东之前,荀柔每天也都是在跟他极限拉扯。 政策倾斜,钱粮、技术援助……曹孟德不愧是被后世封花名“曹老板”,谈判起来,精明且脸皮厚。 一张嘴就是哭穷,就是困难,十年税赋,工匠数百,役夫数万,以及若干财物。 荀柔没见过敢当他面这么开口的,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 但,对方积极配合退出富庶的兖州,他的确深为感念,曹操又拿百姓卖惨,实在说到他心坎上南方百姓之穷,不似北方的荒芜,南方不缺资源,似乎稍给些帮助就能见成效。 他犹豫心动,竟渐觉条件似乎不是那么过分,砍砍价呢…… 幸好旁边还有贾诩在,悄悄一扯他的衣袖,并镇定甩出两字,“不行。” 荀柔稳了一稳神,倒是很快反应过来。 第574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支援扬州,并非只是财物的问题,是资源分配问题。 这一天商议,最后当然毫无结果。 荀柔回帐后,一直思考了许久。 这是他还未想到的问题局势变化带来的新局面。 曹孟德也许是有意,也许无意,但总之是阳谋……不,应当说,就是作扬州牧的本分。 和平时期,彼此拉扯,本就是地方与中央的常态。 原本社会主要矛盾战争已经解决,但新的矛盾应运而生,地方和中央,再次成为社会主要矛盾,与王朝相伴相随。 地区的发展不可能平等,资源也是,税贡、劳役也一样。 绝对公平与相对公平,资源的收集和分配,对于每一个掌权者,都是一刻不能停止思考的问题。 思维还要再转变啊。 他不可以再轻松地一道命令就让某州、郡运出十万、二十万粮草,募集三万、五万士卒。 不是做不到,现在当然可以,但所有超常征调或命令,都在消耗他自己的人望,消耗大汉的民心。 付出与收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天下重归一统那一刻开始,汉朝也重回万众瞩目,也受万众审视评估,每一刻都在加分,减分……一直到某一天不及格劝退,或归零自动退场。 他不希望自己分数太低,那么就需要从此开始,以更谨慎的态度对待地方政府,支援扬州到何种程度,必须控制在自己手里。 治理扬州,是扬州牧曹操之职责,不是他的责任。 他当观其成效,不效责之,一如他州。 念头通达,一切就变得简单。 荀欷原本也该放出来了,正好他的才能适合在此发挥,荀柔把他留在扬州协助司马徽办学,充抵曹操想要的格物博士。 河东织造作坊发展已渐饱和,该渐渐从薄利多销的基础工艺向精工转变,于是荀柔也允诺曹操,招募河东织绣户南下,协助发展南方丝绸。 冶炼锻造的工匠自来珍贵,江东矿产又并不丰富,荀柔便只答应依矿数目派遣,锻造则以打造器具工匠为主。 至于制造海船,长安这等内陆地区,先天不足,他当然是爱莫能助,只能曹孟德自己想办法。 最后就是钱粮,这是拉扯时间最长的。 赋税今年的原本就已答应减免,再免除明年,不过后年可以只交三成,并以三年为限逐年递增方式,至正常水平,但作为交换,需允许中央派遣官吏籍田,确保农业生产的确不断恢复。 允许开放官仓赈贷,明年种粮不足、耕牛不足、农具不足,可以从周围州郡调拨,但这些粮食、工具不是给的,立字据、打欠条,将来有条件则必须偿还。 如此,接下来数日,商谈气氛一日比一日缓和,待散会之后,他还能和曹孟德相约在附近水边散个步,聊个天,叙个旧。 据说曹操少时游冶浪荡,并不好学,然如今却堪称博学广闻,其性情又不拘泥,更兼浪漫情怀。 荀柔当年与他初识,正处在画地自囚心态之中,见人见事难免偏激寡刻,与之结交也称不上真诚,不过提前知道曹孟德是枭雄人物,才费心维持。 反倒是曹操对他,一封封信,更显情真意切。 不过曹孟德的情真意切,并不妨碍他囚禁荀欷,占据徐州,妄图天下,而他当年虽虚情假意,如今却是真正一起畅谈天下了。 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荀柔内心清楚,自己是掌握了先机,无论孙氏还是刘玄德,都未得到发迹,只有曹操,曾有几个瞬间,真可能让局势反转。 当然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思了,他们主要谈论周边。 开疆扩土果然是国人的浪漫,自从上一次邺城夜谈后,曹操也收集了不少周围国家的信息,从西域到南越、到高句丽,到鲜卑,说到兴起,精神振奋激越。 不过,扬州临海,曹孟德对探索广阔海域更感兴趣。 “含光以为,秦始皇使徐福东出所寻仙山,究竟是否存在?” 聊起这个话题的一天,他们刚一同乘船东游至吴郡丹徒。 从此地山崖之上东望,所见无限浩渺的水域便是大海。 鸥鸟高低盘旋,崖壁千仞,激浪碎作千堆雪。 “若是仙山,则不可至,若可至者,则是世俗下土。”海天相接一线,似近还远,荀柔回眸,海浪浩荡,几乎将他声音淹没,“孟德兄以为,大海中是不可至的仙山,还是世人可以抵的岛屿?” 曹操大笑,“仙山固令人欣然想往,仙人又何以看待我等?若果如含光所言,海中更有天地,”他向着大海,张开双臂放声道,“某必当往之,一见异土风光,此生无憾矣!” 我来、我见、我征服。 荀柔在他张扬的神情中,读出这句话。 比起曹操,自己怎么竟欠缺一点豪情? 那怎么行! “孟德兄差矣,那岂是异土?”他望向大海,“总有一日,凡日月所照,江海所至,普天之下,皆为汉土,四海之内皆为兄弟!” 虽然是五海不是四海,虽然五海也非曹操等人所能认知的五海,不过只自己心里一想,也足够兴奋。 “好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曹操亦大赞。 “孟德兄,我们在此立碑如何?”荀柔兴致激昂,“记下兄之宏愿,亦记下我之心愿,兄若有兴致,可再作诗一首,以遗后人,使千百年后,亦知我大汉气概!” 第575章 “大善!”曹操欣然大喜。 海天辽阔,天高海远,在徐州登山望海时,想到的那些零碎辞句,终于连成一片豪情。 “观沧海。” 作者有话要说: 观沧海曹操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真挺喜欢这首诗的。 又,四海之内皆兄弟,出自《论语。颜渊》篇,原文不是文里的意思,荀柔当然也知道,不过结合周王朝的分封制品,四海之内皆兄弟,意思就霸气了,而汉朝没废除分封制很久,也不算脱离当时语境。 第311章 相见别离 “待我在兖州东郡安顿下来,便去信大兄,大兄日后也要常常送信来。” 吴景满脸亲切看向孙坚,一丝看不出当年姐姐被抢时的愤恨。 他如今年纪已四旬,个子比孙坚高,出身大族,仪表堂堂,颇有长官威仪风度。 扬州战事已毕,众人皆得安排,吴景授拜东郡太守,与孙坚并不同路,便在淮水边分别。 “伯符也是,”不等对方回应,他又转过头向孙策肩膀,“家中若有什么事,还有阿姊有什么事,一定告知我,我当竭力相助。” “舅父放心,策必照顾好母亲。”孙策爽朗答应。 “好孩子!”吴景拍着他肩膀连连大笑,“大兄有伯符这样的长子,真是令人羡慕。” “谬赞,谬赞。”孙坚脸上挂着笑连连摆手,却不似以往豪爽健谈。 心里并不痛快。 长安朝廷承认了他的侯爵之位,拜他为镇北将军,派他北靖并州,清扫南匈奴,守卫雁门关,防备鲜卑,他绝无不愿,莫不如说,他也喜欢征战沙场,如此建立功勋。 何况荀太尉比过去他跟随的诸侯,甚至比起先帝,都要大方。 直接说会表奏他为三公之一的司徒,虽只是遥领虚拜,但位列三公,足以荣耀孙家门楣, 并州牧又用周瑜叔父周尚出任,也为他在并州行事提供方便, 最后,还额外允许镇北将军统领八部校尉其余三镇皆只六名。 到如此地步,他实在无话可说。 可内兄答应了东郡太守之职,张昭答应留在江东辅佐曹操,二张先生中另一位张纮,以及顾雍,直接被司马徽说动,弃官入扬州太学做博士,连朱然都留在了江东做水军参将。 最后,跟随他去并州的,只剩原本在江东没有根基的韩当、黄盖、程普三将,文吏中只有一个步骘。 江东子弟眷恋乡土,更愿意接受朝廷分田、立户,只有五百青壮愿随他北上。 只好由太尉划拨给他十名干练军吏,两部校尉,并三百老卒,如此才凑成一队勉强看得过去的中军。 当初张子布为他分析,离开江东,必然要剥除部分羽翼,他当然听明白了。 朱然一心重建祖庙,张昭也算大方坦荡,张纮、顾雍明显是借口脱身,余下诸人不必再提,可妻弟吴景,也不愿随他去并州,还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话…… 孙坚一边与吴景彼此不同心的敷衍,看着与长子凑在一处的周瑜,心中才稍得安慰。 儿子交友,比他要强些,日后成就必能更高。 “小臣董祀,拜见太尉!”容貌清秀文弱的青年,恭敬规矩的在马车前俯首下拜。 另一边,将与孙坚同行一段的荀柔,与南下来建立恤孤寺的荀光,也于此之期,在此话别。 随荀光同来的女吏,荀柔此前已一起见过,这次却是特意安排的相见。 董祀更是得到允许后,才从冀州快马飞奔过来。 “董君请起,在外不必行此大礼。”荀柔口中客气,却冷眼审视,静看他姿态摇晃地站起来。 “太尉荡平天下,功业无匹,早已令小臣无限钦仰,今日得见太尉风采,实为小臣万此生之大幸。”董祀语速飞快。 “董君过誉了。”荀柔低声请他上车,稍候问起对方年岁、履历、家中人口境况。 董祀前来时自然已有准备,态度虽不够从容,语句倒也还算流畅。 差不多聊了半个时辰,荀柔客气的找了个借口,让他请辞离开,再将荀光招上车来。 “咳咳,你想好了?”说了许多话,荀柔喉咙有些刺痒,掩袖轻咳两声,看向这个美貌聪慧的妹妹,“其实,也未必急于一时。” 荀光向他表明再婚意向,他自然支持,于是也立即将男方招来相看。 半个时辰聊天,足以大致看出一个人性情,董祀家境寻常,不算富裕,不过是一寻常县吏,这当然没什么,但性情也平平,心浮气躁,眼界浅薄,不愚蠢也不多聪明,比起他常见士族子弟,硬夸,也只能夸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长得清秀白皙,性情简单,清澈见底。 这样的人,是绝难理解荀光七窍玲珑心思的。 “阿兄疾患未愈,不如再修养些时日动身?”荀光未回答,只起身唤侍从送温水来,却并不意外知道,只能现寻井打水,现起炉生活。 “路途当中,实在不方便。”她担忧道。 “不用麻烦,今日时辰不早,渡过淮水,就该扎寨安营做晚饭了。”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是战事结束,一下放松下来,积累的疲劳和压力释放了。 第576章 但不止手下将士归乡心切,他现在也只想尽快回到长安,哪还能忍耐得住。 荀柔皱眉看向荀光,“这些不重要,我观你对那董君,也并无深情,婚姻大事,你需得想清楚!” 在这个时代,女子结婚,更需谨慎斟酌,所以他很少主动插手别人的婚姻,当年荀仹与王异之事,实令他大为后悔。 但不主动插手,不代表不发表意见,他看不出这两人有多深厚的情谊,各方面才能也不相配,又如何能答允。 “阿兄。”荀光忽然声音轻软的唤了一声。 荀柔住了口。 “我若说,因为想要孩子,才想与董君成亲,兄长会生气么?” 荀柔没有生气,只是微愣,茫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 “我想亲自教养一个儿女,我自己的儿女,并非夫君的儿女。”荀光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当然知道,兄长一向宽容,所以心底那些大逆不道,才敢轻易出口。 “冀州许多淑女,治经、识律、知礼、工书,我招揽她们,期望她们能如其父兄一样辅佐我,我也可以回报她们地位和权力她们的才华并不在其兄弟之下!然而” 荀光不甘地一抿唇,压抑住心情,尽量平静道,“当她们获得嘉奖,却奉给一心想将她们嫁人以获利的父母兄弟,甚至要将官职让给兄弟,她们怎么……怎能如此……” 她一时语塞。 她原本以为,她们和她曾经认识的那些身不由己的“姐妹”不同,可似乎并无分别。 “毫无野心?”荀柔替她补充。 荀光艰难的点点头,神情也有一丝迷惘。 野心,实在并非褒语。 荀柔没想到这个一向聪明过人,行事果决的妹妹,也有迷惑的时候。 “那么董君之事,先不提,你答应她们让位了吗?”他已经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她被冀州那些大族对女儿的洗脑吓住了,反其道而行,非要选一个在她面前,毫无影响力的丈夫。 也一心希望他及其家族无法影响她未来的儿女。 “当然没有!”荀光当即答道,“朝廷官职,岂能私自转让。” “那就好。”荀柔向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太急了,不好,不要急。” 荀光一愣。 “我当初,或许不该轻易就答允你恤孤寺的官职。” 荀光脸色一下白了。 荀柔轻叹,“没有根基的权利,本不过水月镜花。阿妹,你才能不输男儿,如今又历地方,若我再征你入太尉府,以长史之职相酬,参知军政,你可愿意?” “太尉府中,掌天下大事,我有时神短,不能周全,需一个可信之人,在身边补阙,你若愿意,便随我回长安。” “那恤孤寺” “三品官职,难道还不能寻得一个才量相称之辈么?” 前面几句,说得荀光已然心意动摇,最后这一句话出,她忽然惊醒了。 然而惊觉过后,又不免为自己自私羞惭低头。 先前荆州之事,正是因为兄长身边的确缺少一个这样的人,若她当时在,必能提早察觉,早作布置,再控制谣言。 可她、她竟不舍名利之心,不甘放弃官位…… “你不答应,是应当的。”荀柔道。 荀光猛然抬头。 “太尉府人手不足,我自当寻找合适人选,而不是逼迫于你。”荀柔平静道,“这就与你所见,冀州豪族不该逼迫女儿让位一样。” “这如何一样,兄长待我,恩情深重,我”荀光急忙道。 “当然一样,因为我迫你放弃的,是你生而为人,立身于世之根本,岂只是野心?咳咳咳……”荀柔捂唇低咳。 他今天说话,实在有些太多了。 “阿兄……” “你不要焦急,”荀柔声音沙哑,“天下太平,才是恤孤寺发展时机,除了未婚淑女,你可以在寻一寻中、老年妇人,独撑门户的寡妇孤女,你不过是以为未婚女子,没有牵绊么?实则未婚女子……牵绊更深……咳咳……” 如阿姊,父亲并非不爱女儿,却还是以自己的心意挑选女婿,阿姊几乎在全然不知之下,听从父命出嫁…… “阿兄,我明白了。”荀光见兄长神色越显疲惫,却还强撑着为她讲解,连忙点头,“兄长今日不渡淮水了吧,还是早些休息。” 荀柔往车外一望,果然已过午。 要渡淮水,时间恐怕不够了。 “好吧。”他只能点头。 “兄长可要让人告知孙将军?我去吧。”荀光利落起身,“我再让人取水烧过送来。” “我并无阻拦你婚事之意,但董君之事,还望你三思。”到此时,荀柔忽又发觉,董祀这样的人选,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毕竟世俗社会,能接受妻子比自己能干的丈夫并不多。 将来实在不行……他妹妹还可以三婚嘛。 “咦?你是何人,哪里取的水,可是烧沸过?”车外荀光微惊。 “在下吴郡陆议,尊驾可是荀令使?”少年正处变声期,声音有些暗哑,语速却不紧不慢。 “不错,”荀光望着眼前沉稳的少年一笑,“方才阿兄还想唤你来与我一见,却未寻到你。” 她才从兄长处听说了这个吴郡陆氏遗孤,身世也是可怜,父母早逝,只好跟随祖父,祖父又因袁术屠戮族人气死了,只剩他和小六岁的叔叔,小叔叔还有生母可依,这孩子却孤独一个了。 第577章 “我今日晨起疏忽,未备足饮水,方见军队在此渡淮,想必需得一段时间,便在前面村落汲了水,陶壶烧好一壶先送来。”陆议道。 这样的疏忽当然不是小孩的责任,荀光清楚,不免在心里对这个沉稳担当的孩子,点了个点头。 她随手摘了块玉佩,“初次相见,着实仓促,阿兄既收养你,这块玉,便当我给你的见面礼。” “太尉并未收养议,不过见我失孤无依,收作门客而已。”陆议一本正经回答。 荀光眉梢一动,颇不以为然。 比起天下称誉兄长忠贞绝誓,她只当天子朝廷逼迫。 如今,她兄长莫不说收养一个孩子,就真养一个亲子又有谁能说一声不? 当然,这话她就不敢当着兄长面说了……反正阿兄还年轻,至于将来,她想着青州养着的那个孩子,轻哼了一声。 “见面礼罢了,何必计较,”荀光伸手将玉佩挂在陆议衣襟上,“阿兄身体不好,日后望你细心服侍照顾。” 陆议年少,又双手捧着水罐,不免局促,脸色一红,勉强端正道,“此议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荀光并不再耽搁,冲他一点头,飘然而去。 第312章 天下大局 “太尉,长安使者已接入营寨。” 陆议在榻前禀告。 “唔……” 榻上裹成团的褐色绵被,慢慢伸出修长苍白的指尖,一蜷,又收了回去。 片刻,绵被再被缓缓拉下,露出一张清隽倦怠的脸。 荀柔侧躺在榻上,伸展一下四肢,打了个呵欠,眼泪花在眼睫颊边浸湿一片。 清俊白皙,慵懒自在,就像懒觉未醒的太学生常在春闺梦里出现的那种。 “还照先前,请贾祭酒和荀将军接待使者,就说我小有不适,不便见面典仪诸事,让他们商议妥当,再告知我。” 这一开口,却没有半分学生当有的恭敬谦退。 离长安还有五十里,也就一两天行程,太常寺官吏这时候来,一是劳军,二是为了沟通入城典礼仪式。 毕竟是将士凯旋,不是乞丐进城,流程还是要走的。 扫平域内,凯旋而归,仪式必然盛大,荀柔近来有点懒散,但也知道对于许多士卒而言,这次长安入城仪式是他们一生中值得夸耀的时刻,故而也不至于扫兴。 该配合,到时候配合好了。 “前来劳军使者是荀令君,令君听闻太尉染恙,十分关切,说一会儿商议完毕,当亲来探望。”陆议见太尉话已说完,这才又道。 “……什么?嘶咳咳咳!”荀柔眼睛一睁,掀开绵氅坐起来,激动连连咳嗽。 他这可算清醒了。 这一路,文武齐全,上下安稳,他半点不用操心,除了啃掉荀光当初带来的两斤人参、一斤雪耳,咀完江东购得的两斤柘浆,逢州过郡当一当吉祥物给百姓参观展示,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荀柔不是一天就堕落至此的。 内乱一平,他就像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周围所见都是欢欣笑容,满世界鲜花,处处都顺从。 不想参加宴会,不必去,不想接待谒见,不必见,稍微露意,就有人安排妥当,连天气渐冷,他不想下榻,就在榻上裹着绵被吃饭这种事,都没人发一语箴谏。 于是,渐渐的,他就车上躺着,帐内盘着,从帐篷才起来,直接马车里躺下。 一天睡掉三分之二,彻底躺成一条咸鱼。 开始只是想休息一下。 毕竟好几年,不是战斗,就是奔在战斗路上,心里琢磨,念头奔腾,一刻不停,如今克定天下,稍稍休息一下,也说得过去。 但躺着实在舒服。 这具身体真是又沉又重,刮风下雨,遇暑遇寒,浑身疼痛,呼吸困难,失眠头疼,这些年他是习惯了,但又不是没感觉。 在温暖室内躺平,一身从肌肉到骨架松散开,呼吸都觉得轻松,舒服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困觉,越躺越不想起。 现在一听堂兄驾到,荀柔瞬间回归现实,就十分心虚,十分罪恶感。 他未尝不明白,清除国内叛乱,还只是开始。 汉朝问题很大,士族垄断教育资源,官僚资本主义无解,社会结构单一脆弱,地方发展不均衡,内部民族矛盾重重,草原民族发展壮大,人民尚未觉醒,朝廷内也绝非团结一心……就孙文台、曹孟德、刘玄德几个,如今的确不造反,但有本事的人,未必多听话,一旦处理不好,将来又是地方割据势力。 就不说长远的,眼前还有论功行赏,大封功臣,也不是一件小事,然而…… 这段时间,好好的空白期,该整理思路,未雨绸缪,他真的大脑空空,除了吃饭睡觉,天下前途命运啥都没想。 啊,这就回长安了。 啊,假期结束了。 荀柔掐指一算,有三五天没出去见人,于是伸手头上一抹,果然毛糙,再低头一看,中衣七歪八扭,绵氅上全是褶皱。实在糙得简直惨不忍睹。 “快、咳咳、帮我更衣、还有梳头!水、咳、打水来!” 他连忙下榻,脚往履中一塞,站起来,地面冰凉瞬间冻得脚趾痛,睡散的骨架一下子拼接回去,显然有点困难,紧急组装缺乏润滑,上上下下嘎嘣作响,让他差点表情扭曲。 好在这帐内还是有两个服侍者的,翻箱取衣,开匣立镜,取盆倒水……井井有条,速而不乱。 第578章 在靠谱侍从们从容节奏下,荀柔大脑终于重新启动。 熟悉的沉重滞涩感,实在令人心情沉静。 他看向捧盆过来的陆议,“你现在去大帐传话,说我有些事务绊脚,稍候便至。” 堂兄毕竟是朝廷尚书令。 若只是太常小吏,他不见无所谓,但尚书令亲至,他还托辞不现身,就显得太跋扈了。 作为刚刚荡平天下,功盖当主,得胜还朝的太尉,在这样敏感时期,太过轻慢表现,会让许多人脆弱神经受到挑战。 想必堂兄表示要来探病,也有这层考量。 荀柔抓着头发,一边对镜梳理,一边头脑运转起来。 …… 发鬓梳理得一丝不乱,绛色进贤冠,赤色武官绛袍,脚踏皮靴,腰悬金印,紫绶随步摇曳,款步入主帐的年轻太尉,虽不能称上容光焕发,却也气度威仪。 帐中众人随着赞者唱名,皆起身行礼恭迎。 荀柔一路走到主席,让众人免礼就坐。 见堂兄抬头,便先关切向他望来一眼,荀柔轻轻将头一点示意后,才开口。 “方才恰有些军务,故而来迟,使尚书令久候。稍候开宴,我当先敬一杯,以表歉意,还望见谅。” “太尉忧勤王室,征战千里,匡扶天下,彧等空居长安,坐看君克定天下,却无一用,已是惭愧,今受天子之命,前来恭候,自当随太尉之意。”荀彧拱手敬言。 “尚书令身在帝侧,匡弼天子,以抚庶事,长少无尤,功勋卓著,向来野绩不越庙堂,尚书令何以如此自谦。”荀柔含笑回道。 他当然也是能说场面话的,况且刚刚正想到论功行赏,这话并不竟是社交辞令,也着实有几分真心。 此时厨下餐筵备齐,一一奉上来,不必不空坐对望尴尬。 荀柔举盏,先谢天子厚爱,再谢尚书令辛苦劳军,三谢众将数年齐心用命。 三盏一过,正是开席。 军中膳食粗简,但朝廷既然来慰劳,当然一并带来上好酒肉优良食材只需简单烹饪,粗糙烹饪反见本味。 荀柔就拿蜜水当酒,撕着肉脯吃,和堂兄平平常常聊了两句后,就与随同来的尚书及太常官吏客套叙言起来。 荀彧肩负劳军使命,也少不得与众将与谋士共饮几盏。 酒过半场,礼仪作足,荀柔唤来侍从给堂兄送掺蜜水的淡酒,自己悄悄先退场。 今天的重点在堂兄,他偷懒一下也没什么。 一出帐,他先对着冷空气打两喷嚏,身后跟随的陆议连忙把绵氅抖开,上前为他披上。 “去问一问,使者宿处可安排妥当?”天气果然冷,荀柔呼出一口白气。 “议才见凉主簿命人在主帐北侧设帐。” 中军主帐本就是营寨内最好的位置,安置使者自然都在左近,陆议一向谨慎留心,恰巧注意到。 “再搬一榻到我帐内,散席后,请尚书令到我帐中来休息。” 行营简陋,如今天气又冷,烧火暖帐一时半刻不够,况且如何安排布置,都不如他的帐内舒适。 荀柔安排过,回帐稍稍洗漱,便又上榻躺平。 “阿弟已歇下?……”沉而迟缓的脚步,慢慢踱进帐内,声音轻柔,“一灯足矣,不必再点……取盆水我在帐外盥洗…… “阿兄?”荀柔睡意朦胧唤了一声。 他原本是想等宴散堂兄回来,哪知居然又睡着了。 “是,”荀彧轻轻应了一声,缓步走近,“可是惊醒含光?十分抱歉。” 荀柔已经醒了,支起上半身,借着灯火,仰首望向一年不见的堂兄。 荀彧容色未变,只比记忆中更加沉静,纵使今日必已大量饮酒,却不见丝毫醉态,神色依旧清明。 “阿兄可要饮些蜜水解酒?”就是没醉,喝多了酒也会难受的。 荀柔向侍从挥手示意,让人将灯火点亮,再端水过来。 “阿弟征战千里,扶危定乱,荡平凶逆,今功业终成矣。”荀彧弯下腰,双手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沁沁的,在灯光下晶彩流溢。 “……是,是吧。”荀柔居然一时羞赧起来。 歌功颂德之话,他近来听了不少,可堂兄的夸奖,与那些却是不相同的。 “……天下得以安定,也有兄长功劳。” “含光,你平定了天下。”荀彧定定凝视他,又轻声说了一遍。 荀柔唇角弯起,笑意渐渐扩大,“与君同袍,与君偕行,与君同庆。” 他知道堂兄醉了,也知道堂兄是真的高兴。 天下恢复和平,万民得以安居。 “阿兄,也休息些时日吧。”他注视的兄长鬓边灯火下微闪的几缕银丝,轻声道。 荀彧望着他许久,才低下头复又低声道,“公达托我转达,请太尉务必留下三千兵卒,随时以供调遣。” 荀柔眼睛微微睁大。 此句之意,他当然明白。 第313章 兄弟夜谈 “含光,要谨慎,千万保全天子。” 有侍从在,荀彧低声了说一句,便不再继续。 荀柔感到紧握着自己的掌心热得发烫,“兄长放心,无论天子如何,弟自当谨慎人臣之道,以大局为重。” 脱口说出这句理所应当的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心中也并不平静。 他当然并不稀罕天子之位,可尚未跌进京城权利旋涡,先却感受到了封建帝制下阶级身份的掣肘。 第579章 带给他这种感觉的,竟是自己亲近得堂兄。 “时候不早了,阿兄饮些蜜水驱除酒意,便洗漱休息吧。”荀柔控制住自己莫名的情绪,“阿兄要同我一道回京么?”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弯起唇露出一点微笑,“军营内起得极早,也不知兄长是否能习惯。” 荀彧回以微微一笑,“如此,彧便领教了。”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才缓缓起身,接过奉来的蜜水,站着慢慢将一盏饮尽,然后配合侍从摘下冠带,氅衣,印绶。 荀柔卧回绵褥中,侧身躺着,目视着堂兄更衣盥洗。 这种感觉有点新奇,盖过了先前梗揪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第一回,堂兄用他的物什,他还在一旁看着堂兄梳洗。 幼时被父亲寄在伯父家,他倒是常受堂兄照顾,用堂兄的东西,还穿过堂兄的旧衣。 有点新鲜,又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 荀柔不由自主想说话,“还是阿兄知我,这一路上,但凡见着人,都会问陆伯言,我可受够他们聒噪了。” 荀彧揭开脸上微凉的葛巾。 他原本侧身避着荀柔方向,背光清洗,此时转身回眸,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彧当初并不赞同含光如此重誓,但确信,阿弟话既已出,必信守承诺。 “于天下,弟诚唯公心,全无私意,彧一直深感敬佩。” 荀柔想笑,又竭力控制住上翘的唇角,“咳,”他克制的轻咳一声,“兄长过誉了。阿兄不知,我从丹阳回来这一路上,着实有几分精彩 历州过郡,百姓喜迎太平,尚还可说,许多太守县令那才是一个热情。 他很少接受谒见,但有些话,总是无孔不入,还是扎进他耳朵里。 天命不于常,而在于德。 汉道陵迟,群凶肆逆,唯太尉拯难四方,以清区夏,天命所在。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周公被逐,霍光灭门,太尉功高盖主,必遭奸人妒害,为家族长久计,当早作打算。 “……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那些人口中,我都不当人了……”荀柔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轻声吐槽。 他声音不大,好在四下安静,并没被掩盖。 侍从被荀彧挥退了,只剩他们兄弟两。 铜壶中还有温水,荀彧背着光,自己慢慢洗漱,不时有一点水声,虽不曾回答,荀柔却相信堂兄一定认真在听。 一盏铜灯,一枝熏炉,几架火盆,冬夜郊野寒冷,似乎被驱散。 没有外人,荀柔说话更畅快无阻。 如今连曹孟德他都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没道理不敢向自家兄长讲真话。 “……还有祥瑞,也不知他们如何有诸般想象……白鸡、白鹿、白鱼、白虎、赤水、茎生双茎……茎生双穗是光武皇帝嘛,史书都未读清楚,就来奉承真是……” 那些欲“攀龙麟、附凤翼”之人,心意如此热切,热切到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都无用。 他甚至都知道他们的回答。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 都是汉室不恤忠臣是天子不容贤士是汉室失德气数已尽。 许多人,只愿相信自己的想象世界。 荀彧洗漱过后,执着铜灯,找到木盏,将壶中最后一点温水倒出来,端到他床边,放在几上。 “祥瑞之事,我在长安还不曾听闻。” “太过热闹不好,我让文和与长文遮掩下了。”荀柔一眨眼,伸手端过盏,痛快饮了几口,“阿姊在宫中如何?” 来信都是安好。 但毕竟姐姐初入职场,这才是第一份工作。 “蕙姊与皇后交好,对下和悦宽和,颇得称许,皇子也愿受教诲。” 荀柔立即高兴道,“也是,连我幼时那般刁钻捣蛋,都能降服,想来不过是寻常个三岁小儿,阿姊还不是手到擒来。” 荀彧坐在床边,看着得意扬扬起来的堂弟,心情轻松下来,面上自然带起笑意,“阿弟自幼聪慧过人。” 嘿嘿。 “阿兄快睡,时候很晚了。” 荀彧轻轻点头,将外袍褪下。 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只能就这样睡。 灯火熄灭了。 荀柔在床上翻了个身。 有种忽然睡醒,十分清醒的感觉。 他这也算是要进城赶考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在吾道不孤。 ……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离长安城尚有二、三十里,驰道两边便支起绵延的旌旗,太常角鼓乐伎奏起激昂的凯歌。 驰道外,则是热情的长安百姓,其间也夹杂着不少牛车、马车,是来自富贵之家。 家丁们要为自家主人辟出清净地,却又被不愿退让的士民推攘,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敢惹出事端,但谁都想要前排好位置,于是拉拉杂杂、挨挨挤挤、喧喧嚷嚷,热闹非凡。 直到远处铁甲士卒长兵雪亮耀日的光芒闪现,如林的旌旗、高大威风的战车,伴随着沉重的鼓吹声,缓缓而来。 士民们再不理推搡的家丁仆夫,富贵者也不再关心被踩脏的衣裾,至于仆役们,此时也无心照顾主人。 首先是六架斧车,每车四马,高高站立着身材魁梧的壮士,手持锋利的斧与钺。 第580章 其后是六辆鼓车,每车两架,载着甩开臂膀,敲击铜鼓的赤膊大汉。 其后,百名身披重甲的雄壮武士持棨戟开道,其之后则是百名执旗士,高举着黑底红纹的旗帜,每一面上绣着不同姓氏和纹样。 往后,是数百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头戴兜鍪,顶上红缨鲜亮。 “斧钺、鼓吹、虎贲之士,真是显赫非凡。” 有见识的中年士人捋须感慨,更多的士民则欢呼着将手中花果、巾帕、佩玉等丢向阵中。 再之后,是由骑士与步卒拱卫的数十大车。 当前一辆是四马轻车,立幢麾,立着昂首执弓弩的卫士。 接着,便是四匹白马所拉,朱班重牙,象镳镂钖,黄金璀璨,羽盖华蚤的玉辂金车。 涂成朱红的车轮,近一人之高。 鹖冠赤袍的青年太尉,身披玄色狐氅,端居车中,长袍逶迤,容貌俊美,湛如冰雪。 所致之处,欢呼声更盛。 被众人仰望神往的太尉,也就是荀柔,此时目视前方,大脑放空,感受着长安士民百姓的热情,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 大枣、橘子、杏脯、一把脱粒的麦穗……这倒是不错,有创意……还有什么……清脆一声,余光瞟见一块玉佩碎在涂金大辂上。 嗯……未必是好玉,荀柔坚定控制住自己,不露出肉痛的表情。 所以,这种用浪费表达感情的方式,究竟是从何而来? 此情此景,他只想说有一点疼。 依旧还是天子车驾仪仗,不过换了敞篷。 他原本道,不用麻烦,一起回城,但堂兄拒绝同乘,先一步到城门下等候迎接,说不定就是预见这个过程。 前两天下小雪,还耽误了一日赶路,没想一到长安雪就停了,还出了太阳。 威风着实威风,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但坐在车上当吉祥物展示,无聊也确实无聊。 狐裘保暖,可真沉啊。 坐得太高,北风凛冽,脸都冻得麻木,鼻尖生疼。 十几里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等到达长安城门,见到百官迎接时,荀柔觉得自己就差一点就要冻成一座冰雕。 就差一点点。 不过身后的士兵倒是一个个都情绪高涨。 四肢僵硬的被扶下马车,到了地上,被层层围着,感觉就没刚才那么冷。 温酒入喉,叩拜谢恩,一道道流程过去,这下就不冷了,最后是赞者拖着长长尾音一句“礼毕”。 荀柔扶膝起身,额际已渗出细密的汗水。 然后,转头坐上自家马车归家。 这次回来,他本就不想再走进宫谢恩流程,早就备下请罪奏章,如今,公达传来有人想要搞他的消息,他更不能进宫了。 理由很正当出征辛苦,他病了嘛。 当然,也不算假话。 回城仪式冻了好几个时辰,以他的脆皮程度,外感风寒,当天就发热神昏,一点也不意外。 宫中数遣使者来探望厚赐,他都病得不能觐见。 不过,养病之余,门庭却一点不清静。 各官寺陆续前来拜见,受他质询,一个个都被问得面如土色离开。 在短时间里,太尉英名迅速在官吏中传便,到提名色变的地步,以至于,许多人从宫中下班回家经过高阳里,都忍不住绕行。 荀柔却施施然,往荀悦家参与了今年的冬至祭祀。 旁支都分出去了,连公达一支也都分开,大兄这里只有祖父一脉。 父辈只还有七叔荀敷,与他同辈二十二人,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还一半都被派了外任,不能回京,好在子侄一辈又添了些。 自他上回参加祭祖到现在,掐指算来,新增了四个侄子两个侄女。 其中十八兄荀文若一儿一女,独占三分之一,为家族繁荣做出突出贡献。 请让我们鼓掌以表致意。 “阿善,不说你在江东收了一个养子,怎未带来?” 边笑被自己脑内剧场逗笑,边在炉膛上烤橘子的荀柔,受到了来自叔父灵魂质问。 “都是外间谣言,我并未收有养子,”他连忙摇头,“既已立誓,当信守承诺,父亲当年都是如此教导我。” 叔父谴责沉痛的表情,实在很有穿透力,让他直往堂兄身后躲,引来一群小朋友好奇目光。 除了这一道插曲,这天祭祀与家宴,还是相当圆满。 见了许久未见的堂兄弟们,以及一群可爱的小侄。 用烤得又软又甜的橘子,将一个个小糯米团引到身边揉了个遍,荀柔可算是相当满足。 不过,孩子们有多甜美可爱,大人的世界就有多残酷冰冷。 岁首正月,宫中大朝。 夜漏未尽七刻,鸣钟,百官朝贺天子。 第314章 衔杯秬鬯 天还一抹漆黑,星光黯淡,乌云掩月,好在没有下雪,只是路边松松穰穰积了一些,夜里辨不分明,似草木葱茏,在冬夜堆叠出春景。 光禄勋的近卫手持火把,沿长乐宫前殿台阶自下而上,形成两条光路,火光闪亮,在黑夜中仿佛星路,直通重霄。 今年贺岁的人,来得格外多,不止中枢官员,各地方官吏,西域小国使者,益州部族使者也齐聚京城。 荀柔不想应酬,差不多踩着点才到,是时群臣已在鸿胪、太常、尚书台官吏的安排下,在殿前排班。 第581章 匆匆一眼望去,乌泱泱上千人。 鸿胪寺、太常、尚书台官吏正前后奔忙,不能放开声音,各位都要凑近了劝说安排,看上去就十分辛苦。 但他这一到,他们小半刻钟辛苦就作废。 前有尚书令陪同,又有光禄卿执火,周围又是侍卫簇拥,动静无论如何都不小,自然很快被人注意。 于是无数大小官吏涌过来,要行礼、攀谈、自荐、奉承。 荀柔随口应承几句往前走,这才有他身为太尉,执掌乾坤,权势煊赫之感。 之前威仪权利当然不差,百姓也很热情,但今年更不一样,官吏趋奉的热烈却比过去十倍不止。 全然是捧着一颗心来,要将他烧化。 这莫非就是“人心所向”? 荀柔往武将之前站定,心才慢慢静下来。 其实是到去年,这群人都还对他能平定天下有怀疑。 与袁绍来往书信、与袁术来往书信,与韩遂、马氏来往书信,甚至曹孟德、刘玄德来往书信,都是他不可能阻止的。 前两个当初查抄府邸,他就直接烧了,后面些,就是今日,也未必断绝。 狡兔三窟嘛,谁也不能要求别人将身家性命俱赋一身。 他们如此热情,是以为有利可图,所以再过不久,这些人里,该有人心里骂他了。 班列秩序终于赶在时辰前整齐,庄重典雅的钟鼓奏响。 荀柔领率群臣,随着节奏步入殿中。 理论上与他平级的司徒孙坚,还没领到符命,而且就算受拜,也同司空曹操一样,远在千里,无法出现。 显得群臣都是跟随着他一般。 长乐宫大夏殿内,两排一丈高的铜制树形百枝灯,烛光繁密,光耀满堂,兰芷香膏芳香浓郁,笼罩大殿,天子身着衮服冠冕,已在御案后就坐。 先是献礼,献礼后是举觞,奉酒御座之前,恭贺万岁。 公侯奉璧。 新打磨好的玉璧,素丝衬托,莹白中泛青,光润澄澈,置于匣中仿佛一泓春水。 荀柔双手捧起,在陛阶前下拜,叩,再拜,贺君万岁,然后将玉璧连匣一同递给左边的宫侍,又接过右面宫侍递来的玉爵。 琥珀色浓稠酒液在精美的酒器中轻轻荡漾,香气馥郁漫延。 “太尉温恭孝友,明允笃诚,通于神明,感乎朕思,是用赐君秬鬯一卣,以表朕心。” 御座之旁,侍郎高声念道。 秬鬯。 慎终思远,敬于宗庙,九命而后秬鬯。 秬鬯一般为九赐中,最后一项。 早几年宫中就意要为他加九赐,出于缓和矛盾,荀柔始终辞拒,今天终于未得他同意,天子就在大庭广众,直接下了这道命令。 九赐之礼,权臣之极。 极……则生变。 他抬起头,冠冕珠帘遮挡了天子的脸。 “天子万岁,大汉万年。” 这时候推辞,当然也不合适了,荀柔捧起酒,仰首祝贺,低头掩袖而饮。 如是者三。 位列群臣之首,与御座相距不过五步。 御座之侧,年轻俊美的侍中,身体前倾,双目紧盯着他,满眼放光。 这城府也太浅了。 荀柔心中一念,将第三支酒爵递还侍者,扶膝缓缓而起。 他风寒未全愈,力气尚不足,起至一半,脚下失力,身体不由向前一倾。 “啊” 耳边一声轻呼,随即珠帘脆声,与此同时,荀柔被身旁宫侍一把搀住。 抬眼时,天子冕旒荡漾,手臂还伸向前。 “太尉小心。”侍中孔桂立即从御阶西向下,走到宫侍对侧,拉住他的手臂,满脸关切,“岁首朝贺,太尉可不能失仪。若有不适,不必勉强。” “多谢提醒。”表情过分真切,就透出一股假意。 荀柔淡看他一眼,垂下眼眸,掩口轻咳两声。 一则小小插曲,御史台不弹劾,谁也不会再提,都当不曾存在。 席案很快摆放上来,典乐换为更轻缓的旋律,飨宴正是开始。 肉脯、水果、腌肉、腌菜,加入盐和香料煮得喷香的大块羊肉、狗肉、牛肉,以及铜鼎中咕嘟冒泡的肉羹,铜尊中水汽蒸腾的酒,宫廷宴会酒食大抵相似。 只是今年添了两道新菜:一只炸鸡,一只炸鱼。 裹了一层小麦粉炸得表面金黄。 形状完好,看着诱人,凉透了闻起来也是油香。 这东西,大概是他至今推广的最快最顺利的“发明”了,之前无论农具、水利还是织机,都费许多功夫,可炸鸡,他都没怎么推,就自己传开。 荀柔啜着一碗肉羹。 所以民以食为天,这话实在不错。 听乐工奏完了一段乐章,他就以身体不适,向天子辞行。 “先生不适,不如先去偏殿休息,请太医过来看看,是否要紧?”刘辩挽留。 “多谢陛下关怀,但臣下岂能久留内省。” 方才荀柔道身体不适,席案靠近的荀攸、荀彧就都直起身,此时荀攸便离席,跪在荀柔后方,代他辞谢天子。 “还请陛下应允臣,奉叔父归家。” 荀攸俯身再拜。 如此姿态,刘辩无法反驳,只能无奈应许:“好” “陛下如此担心,不如由小臣替陛下送太尉一程?”刘辩身侧孔桂一笑,插话道。 第582章 “嗯”刘辩回头,下意识露出微笑。 “岂敢劳烦。”荀攸亦直接打断,“陛下身侧,怎能无侍中。” 天子周围当然不缺人,但荀攸这样说,天子顾及孔桂,便不知如何反应,而孔桂正故着洋洋得意。 荀攸这才上前一步,将荀柔扶起。 荀柔在公达臂上借了些力。 风寒病愈后,他身体一直虚乏,稍劳动就头晕,前些日子,对叙职的官吏都不免有点犀利。 今天入宫时辰早,再加上前面准备,几乎是一夜没睡,这会儿脚下就有点踩棉花的感觉。 转身,向担忧望来荀彧摇摇头,无声做了个“无事”的口型。 三个人不能都走,否则就太显眼。 荀柔再次辞谢天子,与荀攸一路从席边缘走,途中免不了停下应付官吏问候、跟随,等走出大殿,一抬头,殿外晨光已萌。 正是冷的时候,乍遇冷气,荀柔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目光一转,招来一个面熟侍卫:“请君往温室殿一行,告皇子傅母荀侍中,我要归家,不知侍中可要同路?若允,请白虎门内相见。” 阿姊虽受封女侍中,却并不在新年朝贺大典名单。 不是不可以加上,但就为了熬夜给天子磕头,再吃一顿半生不熟的宫宴,在荀柔看来,全没必要。 “含光、公达。”一回头,荀忱也出了殿来,“有什么事?” “没事。”荀柔向他一笑,轻声道,“我欲归家,十七兄可要同行?” “好啊!”荀忱没多想,欢快答应,“殿里闷热吵嚷,我早就想走,同归,同归!” 不过马车来时,他还是先上马车,再从前面将荀柔挟上去。 马车起步,荀柔有点挠头,车中以防万一放了两件绵氅,但现在他们有三个人…… 下了漫道,驰出两重宫门,穿过卫尉与光禄勋庐舍,这才到白虎门。 没等多久,一身青绿宫装,披着洁白羊皮袄的荀采便上了车来。 她目光一扫,微微一愣。 荀柔三人并坐马车一侧。 “阿姊!” 阿弟被挤在中间,笑意还凝在脸上,刚才不知多高兴。 七叔家荀忱也是一脸欢欣。 就是公达被挤在内侧,见她来,抬手行礼,神情肃穆,就是姿态不得舒展,行完礼就低头沉默。 再看,才发现背后靛青和绛红的绵氅。 荀采不由一笑。 她之前听侍卫说弟弟要退席归家,还担心发生什么,现在看想来无事。 “公达辛苦了。” 不过这样倒也方便。 荀采在对面坐下,“怎么这时候回家?” “阿姊先前都是十日方得休沐,如今正是新年岁首,不如多在家休息两日?”荀柔此时缓过来,温声道。 荀采眉心一拧,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荀忱虽不知内情,但还看得懂神色,“怎么,含光才回京,就又有大事?” 这是他下意识反应,毕竟不是第一回了。 “可,今日朝臣公卿俱对含光服膺。” 荀忱不理解。 现在这时候,还有人敢搞事? “所以,并不算什么大事。”荀柔向他笑笑。 …… 果然不算大事,出宫归家,他先补一觉,醒时天色已暗,府中有荀攸留的消息,事情已经清楚。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荀柔忽然想起曾读过的诗句。 一卣,自然不止宫中三盏,剩下的鬯酒,看上去几乎像没动过,满满装在铜制的酒器中,被带回家。 不过他感慨的,并不是大只卣器中的酒,而是放在案上玉爵中,七分满的一杯,旁边平躺两根银针,针身一般乌黑。 在宫中时,他就有猜测,果然如此。 “那宫中贵人道,若太尉暴毙死了,恐怕天下动乱,最好稍拖延些时日,师父便道,如此就用砒霜,他能精细调配剂量,活过第一次毒发,可以延寿三、五个月,但也必死了,太尉本有肺痈,说不定还能瞒过一时。” 席前跪的青年不住的颤抖,他之身份是太医寺药丞内门学徒。 “倒是精细。”竟还能考虑,让他留出时间安排后事。 “……师父早有不忿,常私下与我等道,华元华性格高傲,寸功未立,却因太尉亲爱就拜太医令,他在太医寺二十年,精研医术,侍奉两代天子,却不能进” 青年舔舔唇,偷偷抬头看一眼,被太尉不怒不喜的神情,弄得心里忽上忽下。 “师父说,说,太尉已然僭越,目无尊上,长此以往,必要行王莽之事……” 坐在一旁的荀彧,轻叹了一声。 “这都是师父胡说,太尉对天子忠心耿耿,当然不会做王莽,倒是像,像那个,前朝霍大将军,代天罚罪,征讨不臣。”青年急忙道。 “让人领下去厚赏。”荀柔摆摆手。 青年带着“这就结束了”的茫然神情被领走。 说起来,在宫宴上,公然毒死一个太尉,这种事当然也算大案,其中必然牵涉无数环节,许多小大人物。 可他似乎没太多实感。 大概只是,啊,原来如此。 之前入城时,他还想过,当时情景,实在很适合给他一箭,结果没想到人家,想得更细致,还担心天下会不会不安定。 第583章 这更高明。 他想了想,如果真到那地步,他大概会珍惜时间安排朝中和家中,追查凶手倒是次一等事。 对方也算将他琢磨清楚了。 “此事,小叔父想如何处置?”荀攸问。 案情已清楚,人证物证俱在,涉案人员也被写在一张纸上,现在这张纸就放在荀柔面前。 他草草扫过,大多身份都不高,但牵连却很广,多数人都有个曾经显赫的姓氏。 “难怪,你要留三千兵卒。”非得一瞬间扑灭,才好避免牵连。 否则姻亲故旧上来,一下子长安城就要慌乱了。 荀攸轻轻摇头,指向第二排,“只是为防万一。” 孔桂。 比起前面,他的官不算大,但是侍中。 “万不至于此!”荀彧急道。 荀攸却只看荀柔,“若是天子意,叔父可想过之后?处置孔氏一个,不难。” 一瞬间,荀柔感到自己的心,猛然一跳。 第315章 风云变色 玄武门。 荀柔嘴唇轻动,默念了一个词,然后飞快摇头。 孔桂哪能算李建成、李元吉,天子难道是李渊,这未免可笑。 此事确实可虑,在于是否有天子意思在其中。 所谓论迹不论心,然而事实往往连迹也难辨。 孔桂是“常与上俱卧”的,私房话怎么也不可能都探听明白。 所以天子是授意,默认,知情,或察觉? 或许永远无法得到答案。 公达让他准备的三千兵,竟不是为了控制长安城,而是为长安宫。 荀柔下意识看向堂兄荀彧。 所以,堂兄当初那句话…… 端正持重的荀令君眉心紧蹙,“含光,千万保重天子,以大局为重。” 灯火摇曳,荀柔眉心一跳。 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直觉,如闪电劈下荀彧对汉室,似乎也非绝对的忠诚。 然而,天下大局…… 现在自然是保重天子,可将来呢……所谓天下民心,不过是他已经看明白的东西……赵匡胤一夕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否也可以算为大局,民心所向? 荀彧自己未必意识到此。 或许,是他自己先下了定论,竟觉得堂兄过去很多言语,似乎都变得微妙起来。 荀柔听见自己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孔、孟,他家老祖宗荀子,哪一个都不是忠臣烈士。 王莽失败,也并非是儒家向往的三代禅让的失败,否则曹丕又怎能成功? 汉家陵迟……重定神州……比起历史中曹丕、赵匡胤,他当然更有理由。 不,当然不是现在,但他的确已获得入场资格。 好处是当然的。 意之所指,天下所向,随意挥洒,不受掣肘……他如今越来越没耐心再哄刘辩了。 在外征战、巡行自然多方辛苦,但一次又一次,当他熟练掌握基本法,对军队和人心越来越得心应手,一切挑战只会让他跃跃欲试,思想纵横。 可一旦回到长安,他就像落进泥潭,四面胶固,举步维艰。 输,万劫不复,可赢了,似乎也无可喜处,因为永远不能真正的摆脱,就像这一回,只能被动挨打。 当荀柔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在很短时间里想了这么多。 又或者……他其实已在潜意识中想过无数次? 在每一次,坚定自己不该称帝时,他也一次又一次的设想。 所谓功成身退,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还归隆中的至高理想,于他根本不可能想象。 放手一切?干站在岸上看着?看着走错了,也不能指手画脚? 还要低头俯首听命。 只想一想,他就不能忍耐。 “公达,”荀柔看向荀攸,“现在有几人知道?” 他其实知道荀攸谨慎,如太医署,他不知早渗透了多久,才有今日一场“告密”。 “由我总领,其余只有满右监,郭廷尉不知细节,另有拷问刑囚之狱吏、文书五人,各自分开,不知全情,且一直留于狱中,至于名录中人,并未有消息,应当还未惊动。”荀攸垂首答道。 “既然如此,就是未走漏风声了。”荀柔对着名册道。 他记忆力一向很好,所以记得名单上某个低级小官,今天清早就出现在趋奉他的人群之中。 是希望获得赏识,还是怀中藏剑,又或者怀着利刃来期望他赏识。 “把笔墨摆过来吧。”他指向榻边。 笔、墨和砚台都放在榻边小几上,方便随时取用,裁好的白纸放得稍远,在书架上层匣中。 荀彧去取纸时,荀柔就在席上换了姿势,将毒酒到了几点在铜砚内,就着它将一枚松烟墨磨开。 “此案,当依律而行。”荀柔抬头向二人道。 这就是要追根究底了。 “是。”荀攸干脆道。 荀彧默认。 “但天下初平,不宜惊扰百姓。”荀柔取了一张竹简大小的纸笺,提笔写下调兵手令。“布齐人手,待时要一网打尽,不得走脱三日可够?” 城门守卫容易,但这些人分居四处,家中又有丁勇武备,要减少影响,就要迅速控制,防止消息走漏。 上一次长安内政变,他让张鲁大张旗鼓带兵四面封锁,耀武扬威以威慑公卿,实际上,最后小惩大诫而已。 第584章 这一回,却又不同。 他要一气彻底解决问题。 行事,就要低调、迅速、干净。 “一日足矣。” “不必着急,行事务必要缜密才好……那么,阿兄也写两张来”荀柔拣出两张递给荀彧。 “一张开门禁,一张请太医,就请太医令华元化。” 荀彧眉宇一直未开,此时只默默接过。 “对方既用毒杀,必然还是想撇清。”荀柔轻轻一笑,什么为局势安定,药丞的话,他只信一半,不是对方说谎,而是下这局棋的人,岂会将心思竟对人说。 “就请阿兄在府中坐镇可好?明日必有人来探,还请堂兄出面应付,勿令其生疑。” “唯。”荀彧垂眸答应。 …… 共和三年,正月初二,清早便有人得到消息。 太尉荀含光昨日宴后,旧疾复发,呕血病笃。 许多人连忙从床上滚下,酒醉未醒,唤着仆从驾车,前往探望,表示殷勤。 不知情者眼中,此时还并不认为问题严重。 毕竟太尉哪一年不病个两三回,都说病得要死,过不多久,又生龙活虎出山讨逆。 之前就少不了有人嘀咕,可能是太尉宫中遇刺后,托辞不愿觐见,毕竟以太尉年纪,原也不至老病的程度。 直到,在荀太尉府内看见神情疲惫的尚书令,敏锐者才意识到不对,且这一回,连天使探病,都被荀令君挡驾。 需知新岁朝贺后,是新年社祭,由尚书台主持,荀令君虽不必亲往,但他一向谨慎,往年都要坐镇台中,若有事能及时安排处理。 今年荀文若舍了社祭这样大事,在太尉府中照应,自然这边,比社祭还重要。 而还有什么,能比一年伊始的祭礼要紧? “岂有此理!”孔桂佯怒道,“陛下欲知晓太尉病情,令我前来探望,是表关切之意,令君不令我见,我招华太医问询,怎么也不答应?荀氏以欲如何?如此藐视天子?” 比起在门口就被挡驾的大小官吏,侍中孔桂作为天使,得以引入正堂,端上水盏糕点。 然则,如此周到,却仍然不掩阻拦之意。 “舍弟病情危重,太医不能轻离,还望天使谅解。”一夜未眠,荀彧脸色有些疲惫,跪立揖手,姿态恭敬,态度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孔桂几乎要笑起来,又连忙克制,“令君是要我如此回报天子?” “还望天使见谅,二三日内,舍弟若见有瘥,必上禀天子。”荀彧言辞温和,却依旧毫不退让。 孔桂依旧又纠缠了几句,这才气冲冲,拂袖而去。 已经许久没受过这样对待,走出门时,他真的生气,但等坐上马车,穿过前来探望的人群,车外叽叽喳喳的讨论之声,盖过车轮辘辘。 孔桂渐渐平静,接着便是一阵阵涌来的狂喜。 成了!真成了! 他还记得那位的指点。 毒酒之事,荀家不可能不察觉,不可能不探查。 但宫宴上的酒,从源头起,到最后被倒在太尉荀含光杯中,中间经过无数人手,荀家仇敌数不胜数,在未确定前,荀氏不可能惊动宫中。 况且,荀氏如此欺压天子,他们又怎么能知道此时与天子是否有关系? 所以必然不敢声张,只能先暗暗查探。 可只需二三日,等到确定荀含光已无药可救,荀家就不会有心情再纠缠追查。 到那时候,真相不重要,没有荀含光,荀家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能稳定局势,如何全身而退。 孔桂紧紧咬住袖口,免得自己笑出声。 荀含光若死,他就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再不受拘囿。 从此以后,还有谁敢小看他! …… “什么?外间谣言,宫宴有人下毒嗷!” 在榻上躺了半日的荀柔,当即惊坐而起,结果忘记自己还插了半身银针。 被半夜请来府中看病的华佗,正倚在熏笼上瞌睡,也一惊醒,差点把熏炉推倒。 “怎么回事嘶!”荀柔拔下关元穴插的银针,幸好银针柔软,只是折了,倒还没见血。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顺便让华佗诊一回,反正身体毛病多,不怕没得治。 “小心,小心!”华佗一脸肉疼的上前接过,“这可是我最好一套针!先师所传,我再没见过,能制得如此精巧针具的工匠!” 荀采沉着地就席跪坐,对眼前一幕喜剧视而不见,“是公达方才传来消息,昨日参与宫宴官吏,不少感觉不适,或呕吐、或下利,请医工诊治,多归因饮食。” 这又是哪一出? 看上去的确像大面积食物中毒? 谁人为此? 意欲如何? 装病?浑水摸鱼? “公达已派人确认消息,只是究竟从何而起,却尚无头绪,故请你尽快决断,恐又生变故。” “华公如何看?”荀柔看向太医令。 “我昨夜被你接来,还能知道什么?”华佗冲他翻个白眼。 “……如此,今日入夜后,就封闭城门、里门,让公达明日一早,就入宫觐见天子。” 蛇都惊了,还考虑打不打草,就没什么意义。 想到未来的麻烦,荀柔无力地挥挥手。 至于这突来一出是什么人捣乱,等查过之后,自会分明。 第585章 …… 共和三年,正月初三 荀攸一身黑色官服,于长乐宫宣德殿内得见天子。 再拜后,他双手上奉奏疏,“二日前,侍中孔桂、太医陈吉等,于陛下赐宴之机,以毒酒进太尉 在孔桂惶恐,刘辩惊怒的目光注视下,荀攸平平奏来:“御史台今已查明,人证、物证在案,皆具表,请陛下裁夺。” 于此同时,宫城内外的抓捕行动,也已经鸡飞狗跳,人仰马嘶地进行。 第316章 双线并进 “太尉无恙?”刘辩急忙跪立起身。 即使在明亮上午时光,深广的殿阁内依旧点着灯火照明,澄黄的灯光映照出天子眼下粼粼湿亮。 也照出他脸颊、颈侧枕席睡痕,以及暧昧的潮红。 “华公医术高明,叔父已大安。”荀攸一揖,冷静审视天子形容。 “那便好。”刘辩松了口气。 “臣冤枉!” 孔桂满脑混沌慌忙跪下,一激灵,伸手牵住天子衣摆。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荀家怎么能这么快查清楚。 刘辩回转头去。 “臣冤枉,绝无此事!这是构陷!”孔桂双手紧紧抓住天子常服上精致的黼黻絺绣,大声道“这是构陷!臣一直在宫中侍奉陛下,如何害得太尉?必是荀氏见臣受陛下宠爱,担心失宠,故意陷害!请陛下一定为臣做主!” 刘辩神色随着孔桂的话语变幻,最终却陷于忧郁。 他深深凝视孔桂,却在对方以为自己狡辩逃脱时,猛然撇开了脸。 他希望孔桂所言是真,希望太尉会为他宠爱别人生气,然而……他知道,不可能。 “陛下?”荀攸恰时开口,仿佛没看见孔桂方才一出表演,“不知此案可否交于御史台与廷尉审理,疑犯可否让臣带走?” “可以。”刘辩精疲力尽的垂下头。 “唯。”荀攸一揖,“请恕臣失礼。” “无事。”刘辩颓丧地摇头。 孔桂紧紧攀着天子,惊惧而迷惘。 四名身材高大,着皮甲的廷尉吏,被荀攸一招即入。 他们比孔桂清楚自己的目的,一进殿中径直走向御座,绕过御案,两人一组,一左一右,在孔桂惊惧怔愣时,轻松就将他从天子衣服上摘下,拖开。 “啊!” 孔桂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终于回过神,内心却难以置信。 “荀公达,尔敢!” 荀攸竟当着天子抓他! 天子居然放任他如此! “陛下!陛下救我!” 刘辩脸仍然撇向一边,孔桂看见他耳背鲜润的红痕,那是床笫之间,他故意留下的。 最初侍奉天子时,他小心翼翼,竭力讨好,然而刘辩温顺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他渐渐大胆,有时故意做出过分举动,天子仍旧包容,他越发放肆…… 不,不该这样! 天子、天子对他绝不会如此无情! “荀公达,是你,藐视天威,威胁陛下,欺凌天子!” “陛下,臣所为都是为了你!荀氏僭越权位,荀氏有不臣之心!” “陛下勿惧,荀公达说谎,砒霜之毒,无药可解,荀含光必死” 被侍卫拖拽,孔桂心中恐惧,口不择言。 “你胡说!”刘辩终于惊怒回头,两步向孔桂冲过去,一手擒住他衣襟,一手握拳扬起。 “陛下!”也许算福至心灵,孔桂被迫扬头,却露出一个深情款款的表情。 刘辩拳头停在半空。 天子迟疑了! 霎时间,孔桂心头一阵狂喜。 “荀氏专任大权,欺凌陛下,臣虽卑微,实不忍看陛下委屈” “荒谬!胡说!”刘辩激烈地打断道。 “臣一心为陛下唔”看够天子态度,荀攸一个示意,廷尉吏当即用随身工具堵住孔桂之口。 “罪犯孔桂,臣就带走了。”荀攸向天子一揖,依旧态度冷淡恭敬。 “御史……可否稍留一步?”刘辩上前一步,轻声问。 “是。”荀攸让廷尉吏将孔桂提出去。 至于这样情景,大喇喇出现在天子所居宫殿之外,会否让宫内对天子权威,更新想法,则与他无关。 “先生,果然无事么?”刘辩担忧,“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来先生不会让我前去探望。” “太尉的确无事。”荀攸道,“只是陛下虽居宫中,却受天下瞩目,出宫则是大事,会引起朝野震动,生出猜疑。” 刘辩轻轻点头,叹了口气。 荀攸眉目不动,“陛下不知,昔年幽州刘使君忽为公孙瓒所杀,朝廷尚无消息,北方平原相刘备便即北上,控制幽州。当时太尉遇刺重伤,不能顾及,念刘玄德为刘氏宗亲,当至不背社稷,因拜其幽州牧、封涿侯,然也是不得以。 “毕竟当年光武帝兴复汉室,自北而始。” 刘备这样的汉室宗亲,当然不至于背汉,却未必不想做光武。 刘辩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地捻着袖口,在荀攸即将告辞之时,方才低声问,“太尉,可否恕孔叔林一命?” 荀攸抬眼一看天子,“案中原还有一人,但牵涉皇家,是小叔父授意令攸隐去,以免伤及天子。” “……皇后?”刘辩表情晦涩。 “是陛下母亲,太后。”荀攸并没有给刘辩时间逃避。 第586章 刘辩短促吸了口气。 “孔君在宫中行走,常出入太后长信宫。”荀攸看着天子。 他深知天子对朝政的无知,若需解释,需要说透,就如同知道,对于宫廷中事,不过稍稍提点,天子就能明白。 刘辩眼睫激烈颤动。 “因此,太尉让臣务必迅速控制孔桂,以免他泄露禁中之密。” “所以先生……”先生还关心他? 刘辩欲哭欲笑,抖着嘴唇,却望着荀攸依旧沉着的脸,终于没说什么。 “臣告退。” 抓捕孔桂,同时避免天子行事失控,今日他所来目的,就此完满。 其实禁中之事,又如何能不泄露, 荀攸再次恭敬一揖,功成身退,转身离开。 殿外天光大亮,上下一片光明。 小叔父已做出选择,虽与他原先期望不同,但因如此,更让他钦佩。 到了如今年纪,荀攸才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轻松的、激越的跃跃欲试。 开前人未走之路,当然艰险,但正好,如此岂不更有意趣? …… 荀攸入宫要早起,所以当他见到天子时,荀柔才从家中动身。 不过,廷尉正满宠已经集齐尉吏在门前等候。 是正事,荀柔今日座驾便选了轻车,也不张仪仗,马蹄嘚嘚出了内城,一路因为封锁,不见一个行客,故而马车行得也快,不过二里,便到了靠近城墙边的千秋亭安仁里。 杨彪辞去司空后,便退居里中杨氏私宅居住。 里门昨已被控制,满宠执令上前交接确认,这才缓缓敞开。 足容二车并驾的巷道方便,马车稍稍调整方向,便长驱直入,直到杨彪私宅前停驻。 没有围观群众,宅门已然敞开,杨家门房领着两个清秀侍童上前见礼,又在车前恭敬放下几凳。 这般从容态度,真可谓风仪端雅,就是长安诸贵门第,也难有相匹。 若是第一次见到的人,少不得要被震慑。 荀柔下车,看了一眼众尉吏,好在还都稳得住,对满宠递了个赞赏眼神。 但等随侍童,沿着铺青砖,花草精致的庭院向里走,他再一想,才觉得自己多虑。 毕竟这是京城,群吏抄过的高官府邸,比他进过的也不少,并不是往日手下那群纯朴的士兵。 杨彪并不在前院,而是在后宅一间草木环绕的精舍。 茅屋版筑,四壁空空,十分小巧,只几步见方。 红泥火炉,灰陶提壶,沉香木案,案上熏炉,案前玉簟。 “请坐。”案后杨彪,浅青直裾,头戴缣巾,端庄又清雅,烟尘不染一笑,“闻太尉有疾,不在家中修养,怎来老夫家。” “从孔叔林处得知一些消息,我来与杨公核正。”荀柔走进门,站在席前,不与他兜圈子。 杨彪抬起头,平静答道,“侍中与老夫相交泛泛。” 由于屋舍建得窄小,立在门口的荀柔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这倒是当初不曾考虑到。 杨彪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杨公,”荀柔彬彬有礼的冲他一点头,“杨公与我相识十余载,今日何不坦诚些。” “太尉此话,老夫不明白,”杨彪轻轻摇头。 “昔年,我曾在王司徒面前起誓,此生扶汉家社稷,保证不僭越天子,不过这种立誓,对杨司空大概是无用吧?”荀柔揽据,跪坐下来。 “这是当然,老夫可不像王子师耿直轻信。”杨彪含笑道。 荀柔目光瞬过案上铜制的精巧博山炉,轻轻一笑,继而端正神色。 他今天来并非为与杨彪辩论。 杨彪想来同样明白,就是他果然辩辞犀利也没关系,因为他们本来不以辞锋论输赢。 “王公之为人,忠勇正直,我一直十分钦佩,但杨公心中曲直,无论如何,恐怕难与王公相比。” 杨彪呼吸猛然一急,接着又徐徐缓过来,“太尉要如此说,老夫一介乡人,又能如何?”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杨公毕竟熟读圣贤书,倒也不必如此自贬。” “太尉今日来,就是为嘲弄老夫一介去官老臣?” “是我失礼。”荀柔低了低头。 杨彪赢了这一轮,倒也没乘胜追击,而是揭开壶盖,看水烧得如何。 杨文先表现得如此难缠,显然是早想明白,自己不会在没有实在证据前提下,将他论罪。 而实际上,除了口供,对于杨彪,他们的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和投毒案相关。 虽然他们彼此都清楚,对方了解真相,可杨彪谨慎的没有留下任何实证,而,他的身份,毕竟与其他涉案小官吏不一样。 这家伙,真像乌龟一样。 荀柔到此时,还真有点佩服他。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既然孔君与杨公无关,那也就罢了,我这里有一件事,需找德祖面谈,请杨公代我书信一封与杨主簿,招他回长安来。” 杨彪执着壶盖的手一抖,壶盖一偏,从提壶沿滑落下去,在炉沿上一磕,又落在地上,打碎了。 “这封信,是未免德祖疑怪,不好由我来写,请杨公务必好生斟酌字句。”荀柔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 杨家做了什么事,杨德祖不会不知,他如此机灵,接到信,他与杨奉在雒阳,会如何行事? 第587章 他站起来转身,“满君,请在此候杨公之信写完,派专人送去雒阳,务必送到杨主簿手中。” “唯。”满宠拱手应诺。 荀柔跨出小屋木门。 杨修最好回来,与他爹老实在长安宅着,这许多家当,必可以保他们父子尊享富贵一辈子。 他把杨氏拆了,日后见有人才也可用,到那时候,杨修说不定也有机会再出来。 当然,杨家父子未必这样想。 杨彪表现得好像很了解他,是否真是如此? 而若杨家果有志气,那正好现今兵强马壮,士气未消,正一口气可以彻底解决问题。 昔日雒阳大族,如今几乎全被打散,竟就是弘农杨氏,跟着杨彪这个不强、不勇、不正、不直的大家长,竟苟到最后。 也幸而杨彪忍耐不住寂寞,向他伸手,否则,还真不好找机会干掉。 对公达,他一点不担心,所以接下来,就是他亲自将此事终结。 提壶呜呜水沸。 杨彪却无闲心,他呆坐着,望着那衣裾下摆滑过门限,渐渐远去。 第317章 生之所系 “陛下,将欲以何面目,留于史册中?” 太尉跪坐着前倾身体,双手触地,以将拜的动作,抬起头上望,目光幽深,神情冷漠,烛光在眼眸里明灭。 …… 刘辩独自盘坐在榻上,大殿空阔幽暗,灯影摇曳,炉香沉郁,垂首侍立着宫奴与殿前侍卫,面目皆在黑色纱冠与玄铁盔帽下模糊。 这是他自幼最熟悉的场景。 唯余一丝银丹草的清香,隐约飘散。 斯人已去。 那一身玄色袍服的背影,瘦削挺拔,风骨卓然,渐渐走出幽暗殿阁,离他而去,融于白昼灿烈的光芒之中。 “陛下放心,臣绝不僭越帝位。 “非为其他,此乃臣一生信仰所系。 “所谓天子,世袭世代,不论贤愚,生于宫墙,长于帷幄,所听皆谲辞,所见皆锦绣,不知稼穑、不知桑蚕、不知百工,唯知以天下奉一人,以此为当然。 “自私、傲慢、轻薄、无知、放荡,皆若此。 “聪明者玩弄百姓,中庸者漠视百姓,下愚者残害百姓,至天下颠倒,民心背弃,诸侯并起,受戮之日,乃泣立曰:不愿生于帝王之家。 “何其谬也。” “臣,绝不令荀氏子孙,入此毂中。 “于臣,则望以身为后世鉴。安天下,非为权位,抚百姓,非揽民心,如我辈中人,此当行之事,当为之为。 “天下兴亡事,非唯天子,天下人皆可当。 “盼有后来者,相与为继。 “臣有此愿,故绝无称帝之心。 “至于陛下,望陛下自忖,将欲以何面目,留于史册中。” 天子静静坐着,直到眼泪流尽。 这些年,他一直自以为委屈自己,为先生,步步退让、竭力讨好、小心翼翼,无怨无悔。 然直到此刻,他终于承认,自己所作,亦为眷恋帝位,也并非全无怨悔。 其实他明白,先生……荀太尉,绝不会为帝位来害他。 先生,不是利欲熏心之人。 然而他…… 刘辩低下头,犹记当初,先生伸来握住他的手,冰凉却坚定。 自私、傲慢、轻薄、无知、放荡…… 他终于清醒。 原来如此。 这些年,是他有负先生教诲。 至于如今……已至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有成全先生之志。 刘辩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应当怎么做。 春光灿烂,晴空万里。 荀柔在阶前抬头。 风轻拂过眉稍鬓角,打着旋,暖暖得让人心痒。 堂兄荀彧一身青衣伫立阶下,容色瑰玉,神色端凝,至见他出来,浅浅一笑,露出疑问的神情。 就这样吧。 荀柔对兄长扬起一笑,点点头,随即登上阶下马车,再邀荀彧同乘。 在这个时代,没有明确清晰的国界,没有深至荒野山岭沙漠的政府机构,不能统一意识形态信仰,有什么办法,能确认在原始森林、浩荡草原、河泽彼方,其地、其民,归属一个国家?有什么办法凝聚民心。 天子。 非指个人。 而是意象。 哪怕一地,方言不通、税赋不纳、律令不行、习俗不共,只要承认汉家“天子”,那便是大汉之民,那便是大汉之地。 于是,就这样吧。 天子之职,纵使世袭世代的特质注定腐朽,于时却不可或缺。 而当下,二元君主制萌芽,时代开放,思辨烂漫,他想试试,趟另一条道路,让权力从腐朽世袭中剥离。 所以,荀氏子弟,将来无论贤愚,都不会选为他的继任者。 他所有手中权力兵马,当完全的交给下一个为大汉掌舵之人。 “走吧。”荀柔轻轻一敲车壁,些微倦怠的靠上兄长肩膀。 庞大权势的倒塌,必引来反噬。 当他如此选择,在新的权利流转规则运作下,注定当他死去后,荀氏子弟将面临如霍氏、窦氏一般,权盛而灭的命运。 守着京城,紧握祖宗光荣,会被蜂拥而起的后浪蚕食。 唯一办法,只有放弃虚浮的残余,离开都城。 荀家的年轻子弟,必须远行,如蒲公英散去四方,在异乡落地,凭自己力量生根发芽成长,亦或在异乡风雨中夭亡。 第588章 这是一条残酷的路。 当权利流转后,荀氏将从高处跌落下去,必然可见。 不是谁都能轻易放弃摆弄天下的权势,忍受子孙跌落的命运,幸而荀家,并非霍氏、窦氏,而有文若、公达、大兄…… 当他做下决定,他们如此欣然赞同,没有犹豫、栈恋、惋惜,仿佛让子孙散落,白手起家,再正确没有。 “谢谢。”荀柔没头没脑一句,引来荀彧探问的目光。 他没有解释,只笑了笑。 他并非铁石心肠,若是支持他走到今日的家人,不能理解、赞同他如今选择,而向往更高的权位。 他相信,自己在纠结痛苦后,依旧不会改变选择,只是或许……就活不长了,死前痛苦的预见荀家的覆灭,却全无办法。 以荀柔觐见天子为节点,投毒案终落下帷幕。 长安波澜荡漾,又悄悄平息。 至于参加新年宫中筵席的官吏,集体“中毒”事件,并未造成死伤,华佗领着太医院学徒们忙碌了几天后,也只得出一个饮食不洁的结果。 直到次年新宴,才终于破案。 原因是荀柔本人“发明”的炸鸡。 高温炸物一大问题,就是表面温度迅速升高,但被包裹的内部温度却没升起来,而成半熟状态,也就是没有炸透。 所以后世炸物多有一个复炸过程。 荀柔自己对此半懂不懂,但指点家中厨工时,却按照记忆中,将鸡拆开油炸,于是避免了肌肉厚实不透,况且量小而精,不容易疏忽。 但宫廷大宴,数量庞大,再加上为了美观,全鸡整炸,厨工无法做到精细,半生不熟的鸡肉,于是就进了这群“贵人”们的肚肠,引起各种胃肠道反应。 倒是武将几乎没有发病的,行军在外,他们本来就习惯半生不熟。 荀柔知道这个结果时,也不免啼笑皆非。 宫廷内厨相关重点职位的官吏,已然在前一年就获罪罢黜,今年也不能再罢一次,于是只好定下规矩,取消宫廷筵席上油炸菜品。 这一事件,被太医令华佗写进太医档案中,同时代医师了解此事者,也均纷纷记录入自家医案。 于是,竟因此流传后世。 成为第一个有明确记录的群体性中毒事件,出现于后世各版医学发展史、公共卫生史等的开篇部分。 接下来,开启和平时代第一件事,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封赏功臣。 官、爵、禄,从上到下,从三公到小吏、小卒,只要没蹲在牢里,总有一份。 小吏、小卒,加爵二等,给家里添个保险,中下层官吏依贡献与表现,多少都能升个官职。 新收回的豫州、兖州,去旧迎新的冀州,百废待兴的并州,以及正在开拓的凉州,到处都有缺额,正好拿来当奖励。 承诺孙坚的官、爵,算过了正路,曹操本人爵位至侯,位居三公,不好再升,荀柔留了个心眼,没荫给他儿子,给他弟弟曹德封一个侯,以表曹氏家族对国家贡献。 一门两侯,说出去也是荣耀。 曹家老太爷听说是很满意,曹孟德本人没表示意见,曹昂与丁夫人则坦荡大气无所谓,剩下的人也就不沾着了。 麻烦的是中枢各级主官,下面的丞、卿、侍郎、记吏等,升官外任,加爵一等即可,他们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动了。 荀柔抠抠搜搜,加加减减,各加爵位三级。 反正现在,钱没有,接下来三五年也难说,爵禄中田亩赋税按当年收成算,也就是尚书台统筹后有多少算多少。 想来他们也不敢说不足。 最后是荀柔自己。 既然他不当皇帝,那自然有功当赏,否则更惹人嘀咕。 爵加一等,为定国公,以虚称,不为实地,免引人遐想。 上一回铲除袁绍,他兼了一个大将军,这一回安定天下,便再兼一个宰相。 新添在官制里的宰相,亦为官一品上,但居文官之首,位在司徒、司空之前。 朝廷上下对此俱无意见由御史台确认的消息,确实一点没有。 投毒案审判得低调,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风声,群体中毒事件,阴差阳错,居然让不少人更倾向于他。 宫中毒杀太尉,连百官性命都不顾,让许多人对天子失望。 荀柔无意流言乱播,让御史台压下,但这回并非别有用心的人,而是朝臣们自己胡思乱想,居然压都压不住。 若非文若、公达、仲豫大兄等,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荀柔都怕转眼自己就“黄袍”加身。 这情绪当然是一时。 于是想了想,避免中枢这烧起的热炭升温,荀柔决定今年东巡。 天下才定,幽州刘玄德,他是要去见一见,才放心的。 况且,他与在青州的兄长荀棐、在冀州的堂兄荀谌,也都数年不曾见面。 在此之前 “噼啪、噼啪、噼里啪啦……” 高阳里爆竹声一直热烈地响。 鲜花盛放,红绸高挂,张灯结彩,这一日荀太尉宅邸少见大门敞开,热情迎客。 这是近年来,长安婚嫁的新潮流,与旧式肃穆庄严的婚礼不同,现在流行热闹,荀柔也入乡随俗。 阿姊房中也一片笑闹之声,于是荀柔在外敲窗的声音,被自然忽略过去。 他叹了口气,与同来的十七兄荀忱相视一笑,抬手重重敲了两声,抬高音量,“吉时将至,阿姊可准备妥当?” 第589章 说话声猛然一顿,立即响起一片慌乱。 “含光,可是贾家马车已至?”堂嫂郭氏凑近窗前,隔窗问。 “是,不过不必急,还有时间。”荀柔背手站在窗前,含笑回答,“就是等一等也无妨。” 这话实在霸气侧漏,可惜屋内嫂嫂一点不觉,不止不觉,还来反教训, “什么不妨?吉时不能耽误!” 荀柔闭上嘴,老老实实,耐耐心心在门等候。 也并未等多久时间,一身红妆的荀采就被荀氏族中女眷们,簇拥着走出屋来。 荀柔望向姐姐,愣了一愣。 丽妆绝艳,容光焕彩,皱纹与白发都没有了,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回到当年。 荀忱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到阶前,一笑,背过身,“阿姊,我背你出去。” 周围的女子一下都被惊得不出声。 荀采也是一惊,她定住脚步,“阿善,不用如此。” “当然要,”荀柔侧过头,带着浅浅笑容,有不同往日的神采,“听说如今长安中婚礼,女子都要兄弟背上马车,阿兄不在长安,阿姊莫非嫌弃我?我绝不会摔着阿姊,放心就是。” 荀采迟疑了一刻,到底轻轻伏上去。 一阵欢呼响起,女子们又欢喜着让气氛热烈起来。 荀柔果然稳稳当当穿过庭院,穿过人群,将姐姐背至门口,送到贾诩面前。 “勿负。”他只向贾文和说了两个字。 “当然。”贾诩郑重长揖。 爆竹声中,装饰鲜亮的马车,辘辘前行。 荀柔被身旁堂兄荀彧扶住,怅望载着阿姊的婚车远行。 丝竹作乐,歌声扬起,祝福出嫁的女子,平安幸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南方有棵樛木,挂满累累葛藤,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相随于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覆盖树稍,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日益增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将之缠绕,美好的君子,安乐与幸福将成于你身。 愿阿姊如樛木,福履永相伴相随。 第318章 兄弟重逢(结局上) 春和日丽,草木葱茏,群莺乱飞。 荀柔在太史令卜得吉日启程东巡。 有太尉府属吏三十,亲卫营精兵八百,并车马数十相从。 同时,堂侄媳糜氏跟随车队往南方夫妻相聚,父亲棺椁这一次也将送回家乡。 雒阳杨奉叛乱并已迅速扫平的消息,在出发前数日,由司隶校尉钟繇遣使快马加鞭传入长安。 不到五百人规模的叛乱,起得仓促,灭得干净,消息直入三台,只在各处文档上留下一记,并未在京城掀起波澜。 荀柔看过杨彪当初书信,字字如泣,拳拳爱子之心,显然未被杨修所纳。 少年重义气,老者自惜身。 他有些惋惜杨修天资,同时也松了口气。 弘农杨氏自此分散,从大局上是好的。 案情虽未结算,但也没什么需要额外关心,余事属廷尉,荀柔依旧于既定时日启程出京。 第一站先至霸陵。 比起先前,霸陵气象大为不同。 四处烟尘动地,一座座新营房正在修建。 赵融将军走路带风迎接上来,可谓满脸喜色第一批裁军后留下的精兵伍卒,将于夏收后来进行精细训练。 虽然人没到,但名籍已由尚书台传来。 未来屯守司隶的中央军,必是全国最精粹的队伍,赵融将训练他们步兵作战才能。 而这些人未来前途光明,能在此时结一段师生缘分,当然是好事。 荀柔让赵融领他去劳改村看看。 那边也在起新里舍,将用于放置投毒案边缘人员。 原本在此种地的士族们,看着体面了许多,还推举一年长者上来搭话。 在一片嚎啕声伴奏下,荀柔耐心的听完对方的检讨 原是他们有眼无珠,不知荀太尉是天命所在,吊民伐罪,重煊汉室威仪。 是他们自误,他们心智蒙昧,竟然从贼,的确不堪为用。 太尉饶恕他们性命,仁爱非常,甘霖普降,让他们在此种田必有深意,日后他们一定以“耕读为业”、“修身养性”“改过自新”。 ……也行吧。 荀柔懒得去想这些人真的悔过,还是看大势已去,再没机会,所以只好滑跪求饶。 让他们一直在山里种田,是有点浪费。 反正家产收了,势无了,再过几年,天下局势更稳定,还是要放出去,只要老实谋业就行。 在一片颂圣谢恩声中,荀柔离开霸陵,沿途城镇不多停留,直奔下一站雒阳。 昔日都城,经过两三次修整,虽则人烟依旧稀疏,但比起先前,渐渐恢复元气。 陪同的钟繇小心打探,是否会再迁都回来。 此事,其实至今未有决断。 本朝前后两代,建都两地,其中利弊,已摆得明明白白,各有长短,绝无兼美。 中枢内两方也各执其理,争论始终未休,他也始终不能决定。 不过,荀柔还是再三叮嘱钟繇,千万看好雒阳土地,小心豪族偷家。 第590章 如今土地全归国有不可行,这件事他与堂兄他们反复探讨。 其后果,必将变成真正恐怖的封建官僚资本垄断,封建集权、官僚、资本,三者合一,不用三代,地方百姓就会被地方官逼得卖身为奴。 不过,转回司隶,情况又不相同。 毕竟是中枢所在,不敢如此猖狂,最核心的矛盾,一定是豪族与政府间争夺资源。 最重要是抑制如杨氏、袁氏,或者十常侍之类,通过为官以公肥私,挖政府墙角。 为保持稳定,司隶土地最好归公。 汉王朝本来也是王侯封邑不能在畿内,只是没想到,不封王侯,却被士族与宦官家族攫取去,镢穿了汉家社稷。 长安附近土地,当初分给百姓耕作,有户有籍,但田籍上却有不得私下买卖的限定。 雒阳虽还颓唐,但毕竟是丰饶的河洛平原,必须早作提防。 公事之后,再叙私谊。 荀柔也难得有此闲兴,听钟繇炫耀了一下午书法,到晚膳前,钟元常又以更为得意的姿态捧出他这一年最大成果 圆润白胖,无齿之徒,肉丸子钟毓小盆友。 荀柔逗弄,小朋友很是捧场,一双乌亮眼睛就跟着他转,还伸手要抱笑死,被二十四孝亲爹抱了去。 当初钟繇停妻再娶,荀柔虽从公达那里隐约知道一些内情,其实还是不太高兴。 毕竟,这时候休妻,对女方是毁灭性打击。 但眼见须发花白,四十七岁“高龄”的钟元常,小心抱着娃,一副人生圆满,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毕竟事情摆在眼前。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过,看钟繇一副傻爹模样,小儿才满周岁,就迫不及待取下大名,荀柔差点没告诉他,不用太高兴,大概二十年,年近七十你还能生,能再生二十年呢。 好在荀柔并没有升级神棍的打算,最后关头可算忍住了。 在雒阳稍稍盘桓几日,在计划时间内,他终于等到从扬州匆匆赶来的荀欷。 “叔父恕罪,路遇雨水,冲毁桥梁,因此来迟,我” 一身风尘雨水的荀欷一见面就要下跪请罪,荀柔当即扶住他,“伯昭并未误期。” 不过虽如此说,他于第二日还是就收拾启程。 荀欷提醒了他,春季多雨,得多预留些路上时间,以防耽误。 “一切,拜托伯昭。”荀柔在父亲棺车旁,向堂侄弯腰长揖。 “叔父放心。”荀欷连忙深深还礼。 “还是我耽误了。”起身后,他不免垂头羞愧。 原本,叔父能回乡亲自埋葬祖父的。 “不必如此。”荀柔拍拍他肩膀,摇头,“我原为公事出行,岂能因私废公,况且迟早会再见。” 他原本就没报希望。 父亲已故去数年,所余形骸而已。 当年未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阻拦兄长奔丧的旧事,无论怎样,过去已经过去,都不可能弥补了。 “是。”荀欷恭敬垂头,明白不该让叔父反复来安慰他,“欷必谨慎,将祖父好生安葬。” “在扬州太学中,更当谨慎,”荀柔叮嘱他,“所谓师范,传道解惑为师,言传身教为范,为国育才,德与俱重,不可疏忽。” “叔父教导,欷铭记于心。” 离开雒阳,沿洛水北上,穿兖州东郡,便至平原。 平原郡高唐,芳草萋萋,烟雨迷离。 见到兄长瞬间,荀柔一愣。 两鬓已斑白的兄长,与记忆中父亲容貌,竟八九分相像。 荀棐已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他一搂。 肩膀撞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 嘭嘭心跳中,一种血脉冥冥相连之感,有如潮汐起伏,让他忍不住战栗。 等荀柔清醒过来,兄长袖着双手,含笑站在面前,宽容温柔地看着他,就像他还是高阳里中,四处捣蛋的小儿郎。 不知不觉中,他已泪流满面。 许多话竟不必说了。 荀柔连忙低头拿袖子擦脸。 另一边,荀襄见缝插针上前拜见。 荀棐也转过去,慢慢与女儿说话,父女两离别不算多久,说的是京中事,荀采婚礼诸般。 “八年不见,兄长安否?”荀柔也很快收拾好心情,“镇守青州,许多艰难,让兄长操劳了。” 《史记》中称青州“海滨广潟,厥田斥卤”,大片盐碱地,不能种植粮食,只有松、麻之类,东汉光武以来,青州恒贫,多淫祠、匪寇海贼不绝。 从前,北近胡虏,岁来寇掠,南接中原,百姓流奔,后来,北和刘备,敌友难分,南防曹操,忠奸难辨。 当初原想为家族留条后路,后来却成为北方战局机枢,除了兄长,再无人可信任托付。 但其中艰难,他又怎能不明白。 “青州自古鱼盐之利,这几年我赚取多少你岂不知,怎么成了艰难?”荀棐朗笑,一拍他后背,“当年你不是想吃盐腌鸡、牡蛎、海贝肉?走吧,都给你准备下了。” 荀柔神思一晃,才想起自己当年仿佛是写过这么一本食谱给兄长……啊……这…… “有位将军,要与你引见,还有你两个小侄,你都还未见过嘞。” “两个?”他怎么记得兄长之前信来,说是又得一子? 记错了? 荀柔糊涂地被兄长拉进一间大宅。 第591章 宴席已备下,掾吏和亲兵都各自引去饮食。 特意从河东招来为随行军师的戏志才,也极有眼色,并不打扰荀家人团聚,自去与文吏们一起。 内院,嫂嫂果然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这是阿简,”荀棐一指襁褓中孩子,又指向立在地上,有四五岁的大孩子,“这是阿义。” 这孩子的年纪 荀柔不由皱眉。 他不信兄长会在孝期行房,可这孩子年纪,未免有些尴尬了……是否如此,兄长才从未提过? “想什么!”荀棐一拍他肩膀,“你都不记得,幽州牧刘伯安了?” “啊……”荀柔脸上不由浮现尴尬。 “这位将军,你也一点不记得?” 方才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高大健壮青年走上前来,抱拳一礼,“常山赵子龙,见过荀太尉。” “将军不必多礼,这些年可好?实在疏于问候。”当年明明巧遇了赵云,后来居然让他给忘了。 “公孙瓒冲杀刘幽州府,灭其满门,唯有子龙救下刘伯安幼子,护送至青州。”荀棐叉腰道,“这事当年我就传信与你,两年来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有何顾虑,我也不好对外说这孩子身世,只好一直含糊养在府中,原来你竟是忘了?” “怎么会!”荀柔看那小孩抓着兄长下摆,睁大眼睛怯生生望来,连忙狡辩,“当初确实不好接回长安,恐为有心人利用。” 当然虽是狡辩,但也是实情。 刘虞在汉室宗亲中,地位非刘备、刘表之辈能相比。 当初刘协差点被袁绍赚去,若是知道还有这个小儿,连曹孟德恐怕都要动心。 “眼下正好,你这就领回去罢。”荀棐看着他道。 “毕竟是宗室,需得郑重些。”荀柔一时不及想清楚,使用拖字诀。 “也是应当。”荀棐当下未多说,只让荀柔入席,“快来尝尝腌鸡。” 临晚席散后,拉了弟弟入内室,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才道,“阿弟果然要做忠臣?” “……啊?”荀柔席间浅饮了两杯,却没想到青州酒甚烈,居然就有了些醉意,抬手扶额,向榻屏上靠。 “那个孩子,我意你领回家去,养于膝下。”荀棐脱去外氅,挂上屏风,走来坐在榻上,与荀柔并膝相近。 荀柔抬起头。 “刘伯安未来得及取名,我也让家里少提他身世,不令见人,也一直告诉他,日后太尉抚养他,将来你为他命名,延师,教导,你既无子,教养之,如养父子,也免你膝下空虚,岂不正好。 荀柔缓缓眨眨眼睛。 “怎么还不明白?”荀棐只觉得弟弟一脸呆样,全无少时聪颖,更无这些年传闻中英明睿智,只好再讲明白些。 “你不结婚生子,连养子也不敢认,就罢了。但这是刘氏子,父母兄弟已俱末,三代内无亲属,你养他,算是忠义之举,就是刘家宗室,也无话可说。” “我何来养子?兄长,不要听信谣言。”荀柔解着腰带道。 “自安帝至灵帝,本朝数代天子,皆以宗室入继,也是常例,日后以此子或其子孙入继你是养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养育之恩。” 荀棐看他手指与腰带缠缠绵绵,誓不分离,伸手给他扯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荀柔甩着腰带,认真考虑了一下兄长提议,摇了摇头,“不好如此。” 他的确想削减皇室权势,但并不想这么早就削弱天子公信力,最好还是让刘辩子孙做天子。 “后继天子如何看你?你以为让阿惠教导未来太子足矣?怎么忘记霍光故事?”荀棐有些着急地一拍榻沿,“你已这般年纪怎么全无成算,一点也不思想身后!太尉府中那些谋士、军师,都无一人劝谏?” 荀柔被兄长训斥,闭眼伏倒在兄长肩膀,忍不住傻笑。 以霍家来警醒他的人,并非一两个,但阿兄是真心为他打算。 “阿兄,当年就如此想?”他记得,阿兄一向并不多言,今日说得这许多,显然早憋在心里。 “自然,你早该将他接去长安,如今都快记事了。”荀棐没好气道。 “阿兄心意我领受了,”见兄长还要说什么,荀柔立即坐正,“刘伯安之子我会带回去,毕竟是宗室,又是光武之后,将来至少可以为宗正嗯,阿兄,头晕。” “你能明白就好。”荀棐扶住他,“怎么依旧毫无酒量?” “倦矣。”荀柔闭眼道。 “那如何?你要留在此处睡?”荀棐问。 “甚好。”荀柔坐着闭着眼,重重将头一点,伸手摸床。 他听见兄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开始默数:一、二、三、四 “好吧,”荀棐无奈,“不如小时乖巧可爱。” “正是如此,如今想来,深觉遗憾。” 荀柔在榻上躺平,这才开始解外氅。 荀棐在榻边站了良久。 当初不是没有咬牙切齿,可数年过去,当时心情渐渐淡忘了。 他们是亲兄弟啊。 “你睡里向。”荀棐忽似醒过神来,将荀柔往里推,“明春可同归颍川否?” “……好……多谢,阿兄。” 第319章 天下归田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此话放在中原与幽州对比情境中,也并无不妥。 第592章 荀柔一路北上,如同赶着春风,所至都是妩媚春风,似锦春花,翠茂春林。 “……幽州风光,与中原殊异,松林成阵,深林莽原,有熊罴虎狼之属,野闻野兽呼喊不绝,林下花丛锦簇,沟渠清浅,其中斑斑粼粼,特多游鱼,人以手舀之即得。民多以渔猎为业,又近诸胡,有番利。” 这夜,荀柔歇宿在易水旁樊舆亭,于信中如是写。 忽然右边贴来一个温热的小东西,他连忙抬高笔端以免沾污纸面。 被搓揉得红彤彤的小孩,扯着他袖子,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含着一包泪。 荀柔无声一叹。 兄长虽没多用心照料,但也找几个仆妇专门照看,这些妇人对府君中的小公子,当然小心又小心,孩子就养得有些娇气,都还不会自己洗漱。 眼下他没精力时间教,只好让带过弟妹的亲兵先帮忙,不过亲兵手下粗糙,难免有扯着头发,擦疼嫩脸之类。 从一开始嚎啕到现在能忍住哭,也算是大有进步。 荀柔借着灯光看看,除了脸蛋红彤彤,没什么伤害,洗得也干净,于是轻轻摆手,让亲兵自去。 他也不多说,从案边竹笥里取出一盒香膏,给小孩脸手都涂一遍。 小孩眼泪渐渐收住了。 荀柔抽出一张白纸,写下《樛木》,将小孩抱在怀里,一句句教读。 行路辛苦,不几遍,小孩就眼神朦胧,小鸡啄米,蹭着他衣襟,牵着袖子,昏昏欲睡。 榻边有一块垫了厚厚马草的苇席,荀柔抱起小孩放到席上,扯过榻边搭的一件绵氅盖住。 五岁的男孩,也是颇有分量,就几步路就让他有点喘。 荀柔就榻边坐下歇了口气,等小孩睡得安稳,才慢慢起身,回转案前。 养儿方知父母恩。 他原本没想养这个孩子,但兄长心意不忍辜负,便想养便养吧,日后不必出征,养个孩子也不多难,哪知道是他想得简单了。 荀柔搓了把脸醒神。 来往信使已确认,幽州牧刘玄德已至易水北岸,明日就能相见。 前来路上,他同谋士们商量过与刘备的会面,但实际上,所有人里最了解刘备的,是他本人。 不逆亦不驯,作出此论断的,也是他。 带着戏志才来,一方面是会面时候,要有人从旁补阙,免得一时疏漏,遗下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他数年忠勤,在河东辅助段煨,外防匈奴、羌氐,内协荀铮发展织造,善战无功,缺少实绩,不好升职。 他信任阿兄,然而刘备? 百折不挠的昭烈帝,至五十岁还壮怀激烈的昭烈帝,能以弱势抗衡曹操的刘备,究竟看如今天下归一的局势? 荀柔并不欲以恶意揣测刘备,却不得不从最坏处想。 原本不该将小孩带着跋涉的,然而…… “这是我兄刘伯安之子?伯安兄竟还有子嗣尚在!” 刘备看着稚嫩的幼童满脸悲喜交加,而荀柔则仔细分辨着他真实情绪。 易水清寒,水边宴会与以往旧宴并无不同,只是稍稍增加北地风俗,比如衣服帐篷毛绒绒的边缘,以增趣味。 荀柔相信,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可能在几天愉快交流过后,什么也落不了实地,就被礼送南归。 他不可能久留幽州,刘备当然知道。 长安对幽州鞭长莫及,刘备当然也知道。 哪怕一时定下契约,到需要时候,就能找到一个理由打破。 在这一点上,大概是刘备与曹操,最大不同。 这一路,荀柔将刘备取得幽州的过程,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 刘玄德固然“顺势而为”,可是也非全无破绽。 刘虞攻打公孙瓒,刘虞胜公孙瓒,刘虞与公孙瓒和谈,公孙瓒反杀刘虞,刘备为刘虞报仇。 事实上,从整个行动链一起看,很容易能看出刘备在其中因势利导、煽风点火、隔岸观火、黄雀在后的意图。 刘备并非刘虞谋主,乱世之中,这些作为并不算什么,相反,几乎足以证明,刘备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 幽州混乱非一日,刘备积累也非一时,然而却一直忍耐,到刘虞犯蠢无可挽回,才终于而动。 荀柔自忖,若自己与刘备一般情况,未必有一样的耐心。 这样一个人,有野心,远离长安,如何能让人放心。 “当年公孙瓒忽而犯上,攻容丘侯府,灭其满门,赵将军见而不忍,故怀侯之幼子出奔青州,投家兄府,尔来二年有余。”荀柔向刘备道。 赵云今日也在帐中,随荀柔示意,起身来到堂中,向刘备拱手见礼。 姿仪英武的年轻将校一出,刘玄德眼中立时绽出光彩。 他站起身来,绕过席走过去,“子龙将军,如今安好?昔时公孙伯圭败后,我遍寻不见将军,数向人打听,皆不得将军下落,竟早已往青州去?” 刘备执起赵云双手,伤感叹道,“备实德薄,故令子龙将军弃某而去,自幽州往青州近千里,将军带着幼童,还要小心追兵,当时必十分凶险。” “是云当日小人之心,猜疑使君。”赵云羞愧道。 “哪里若非将军当年忠义之行,备今日何得故人之子?还请将军受备一拜。” 刘备果然伸手一整衣冠,向赵云长揖而拜。 “不敢,不敢!” 第593章 眼看赵云连连避让,俨然招架不住,荀柔一招手将阿义招来身边。 半月来,他和小孩起卧一室,日日不离,已十分亲近,如今一招,小孩就急急跑至他身旁。 这一打岔,方才节奏就断了。 刘备知机,两句话收尾,二人各归席位。 荀柔执勺给刘备盏中添满,“这些年不见,不知涿侯子息如何?” 这就很有话说。 与历史相比,如今刘备子息甚蘩,五儿四女,瓜瓞绵绵。 自然聊起孩子教育,荀柔就提到带阿义回长安后,要为小孩延师。 “……开蒙未必名师,但品行端正才好,以免引上歧途。” 又说,赵云是孩子的恩人,有此缘分,要一同去长安。 “太尉所言甚是。”刘备连连点头道,满脸感动,“有太尉为此子如此打算,想来伯安兄在天之灵,也必深感欣慰。” 又两日,荀柔一行跟着刘备至涿郡,祭拜了刘虞之墓,阿义祭以冢子典仪。 刘备又引来两个老仆,道是当年刘虞府中下人,两人当场认了阿义为主,表示愿随东归。 荀柔接下了人,对这番结果满意。 他带阿义北上的两个目的,俱已达成。 其一,落实阿义为刘虞之子的身份,得要有刘姓宗亲,而刘备作为事件当事人,当然更有说服力。 其二,试探刘备对长安朝廷态度,当年之事,刘备道德上终究有了瑕疵,若要追究终是个把柄,足以在幽州掀起巨浪。 阿义就是核心。 刘备毫无犹豫,愿意荀柔将阿义带回长安,表示的是自己驯顺之意。 于是,接下来,荀柔也表现出退让。 一是对幽州常备军数量宽容,二是对幽州官吏任免许出一定自主。 与此相对,荀柔要求允许鸿胪寺官员和尚书台户曹常驻。 既然对外沟通,那么监察外交与商税,都是应有之意。 关于幽州赋税,贡马,户籍,田地,他就都没多问。 刘备对外胡态度端正,能为国之北屏,比计较些许钱财更为重要。 这一行,他去了上谷郡,也就是居庸关所在,又至渔阳、右北平,至辽西卢龙塞,其所见所听,足够了解刘备在幽州的努力。 当初,封他幽州牧是不得已,封涿侯,是朝廷不得不想出的办法,合理化刘备违背三互法,更是不得已,如今看来倒适合。 北疆形势如此,周边小国众多,且不同于西部地广人稀,幽州附近的胡族既近,人口稠密,来往交流频繁。 如刘虞,宗室长者,忠勤仁爱,却看轻幽州国境内外族裔争斗严重性,不知事关生存,不可调和,因此失之宽纵, 如公孙瓒,军旅出身,驱胡立场坚定,却知战不知抚,知兵不知政,只知杀戮,故失于暴虐。 刘备出身幽州,知道内外斗争形势,又怀治世安民心愿,治理幽州,实在是合适人选。 “至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依旧是清凌凌的易水岸,刘备殷勤地将荀柔送过河,折柳相送,“万望保重。” “还请玄德公留步。”荀柔长揖还礼,“幽州一地,就尽托于君。” 他知道,今后他可以像相信曹操一样相信刘备。 英雄人物终究是英雄,有超世之才,亦有超世之志,超世之气概,他们绝做不出,为私利而乱国之行为。 如此,他们是同行者。 “岂敢有负君意。” 刘备拱手郑重以答。 离开幽州已是盛夏。 穿过中山郡便是常山。 赵云要回家一趟见父兄,荀柔则由堂兄荀谌引导,望井陉故地重游。 时,麦已大熟。 头顶苍蓝天空,远处起伏山峦,抱拥着如河流一般绵延无尽的金色麦田。麦穗上闪动灿烂的光芒,像黄金流淌,丰腴得溢出来,遮住了田间垄道。 炽热的风卷过,带来熟麦香甜,麦浪声如波涛一般洪大,哗啦啦、哗啦啦…… 阿义站在马车窗边,早已看呆了也听住了。 马车在荀谌指引下,驰上支叉,又驰上更细的乡路,这显然不是向县城的路。 荀柔数次想开口,又在麦浪洪亮声中退缩,然后,他听到了那种声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略带尖锐的童声和音,穿破了麦浪低沉的波涛,那竟是比麦声更宏大壮丽的声音。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系……” “格物要,首实践,考其本,求真意……” “井陉县幼学在此,我猜含光必想来看看。”荀柔听到堂兄在他耳边说。 他想要回答,可心神却全为外间声音所摄,已一句也说不出。 “世间事,有正反,既对立,又相依……” “欲言义,求公理,官庶同,众生一……” “星星火,燎原炬,聚为火,散作星……” (完) 第320章 番外一 春风穆穆,细雨霏霏, 柳枝新裁,景物斯和。 春日社祭后某日,合浦王宅邸大门缓缓打开,长史满怀忐忑,于门前拜迎前来造访的宰相定国公荀柔。 自与袁绍私通事败后,刘协受罚,门庭罗雀,已许久无人问津,但比起宰相亲自到访,长史伏均倒宁愿继续沉寂下去。 定国公今日轻车简从,相随不过二车,侍卫三十人。 第594章 “拜见丞相!” 如此之情状,令伏均越发紧张,几乎五体投地,只畏礼之不足。 “伏长史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 鞋履落地,如泠泠琴音,在上方响起。 伏均不由被这道声音引得心噗咚一沉。 “多谢丞相。”他从地上爬起来,只一瞥旁边执枪而立的年轻校尉,不敢直视丞相。 这个合浦王长史,是袁绍阴谋事败后当上的。 是时,王府属吏自上而下一扫而空,人皆避走,伏氏为王妃母家,他又是庶出,避无可避,就被推出来顶上。 “王君可在府中?” “在,王前日得丞相拜帖,不胜欣喜,今日一早就在堂上等候。”伏均立即将准备好的辞令道来。 事实上,收到拜帖后,府内一片寂静,合浦王协实足呆坐了一刻钟,王妃悲泣出声。 自去年丞相东巡,带回前幽州牧刘虞之子,合浦王府内就自知无法善终。 如今果然秋后算账,竟不觉意外,连求援都放弃了,只等丞相上门。 “请长史引路。” 伏均一抖,连忙收束今日格外活跃的思维。 “不敢,请随我来。” 王府正堂,刘协身旁坐着王妃伏氏,目视着丞相荀柔,在长史引领下徐徐而入。 青衣素履,简朴若此,然容颜皎皎,气质高华,如明月濯濯,光映满室。 一如当年,令人神往。 刘协不由得起身,脱口而出,“太傅” “太傅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他低头遮掩住内心波澜。 “如今天下已宁,道路通达,还请仲和就国。” 丞相礼仪周全,竟还恭敬一揖。 “就国?” 刘协略失神色。 “噗通!” 长史伏均跌倒地上。 “……流放……” 他说出的大概是这王府中人的心声了。 合浦虽以产珠闻名,但自来是蛮夷之地,罪臣所徙,有去无回。 “合浦虽产珠宝,但百姓不得其利,自古贫困,君生为宗室,自幼受百姓供奉,岂无仁爱之心?” “南有朱崖州,西接交趾郡,皆教化不行,殿下往之,当宣教王化,抚定蛮夷,开辟田籍。” 太傅声音温和清越如弦,然严教之态,敦促之意,并不遮掩,刘协立身受教,仿佛回到当年。 兄长是嫡长子,所有朝臣、贤士理所当然围绕在兄长周围,引领、匡弊、辅佐、守卫。 其中包括太傅。 风华皎然,犹如仙人的太傅,从未将他看进眼里,目光关注只有兄长,这件事曾令尚处孩童时的他,沮丧许久。 后来,兄长继位,他依兄长而居,从而有机会听太傅授课,第一堂便是讲《尚书。禹贡》。 万里江山,九州风情,令人心驰神往,而太傅指画天下,姿态潇洒,逸兴飞扬,亦令人难忘。 后来,太傅救过他,杀过董贼,平过叛逆,征过不臣。 兄长做天子,有时糊涂,太傅却尽心竭力,夙夜辛劳,连年出征,扶持辅佐。 羡慕、不甘、惭愧、嫉妒、猜疑……连他自己亦不知心意何时变化。 当他醒过神来,明月依旧是明月,清辉皎洁,纤尘不染,而他曾自诩聪明,袁绍之事后,才发现,原不过如此…… “否则,殿下竟愿在京中幽闭至死?” 刘协掩在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 “高祖起自吕巷,征乱伐暴,以三约安民,光武躬耕南阳,攘除祸乱,臣服天下,刘氏江山,非从天命,而自祖宗功德,自今而往,君其勉之,勿隳社稷。” 他竟犹能“勉之”……么? 刘协默默想。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合浦王刘协在满天飞絮中,悄然离开长安。 伏王妃未等到父兄送别,只能与妾杨氏,在马车上抱头哭泣。 而另一辆马车中的刘协,也听见哭声,却并不同往日一般派人慰问。 他只频频回望,然漫天飞絮中,再不见长安城门。 期盼之人,终不曾出现。 …… 刘协离京之日,荀柔已被柳絮逼得数日出不得房门。 “蔡公过世已满一年之期,皇后欲效班大家故事,继写父亲未尽汉史,想问阿弟是否可以,若是阿弟应许,她便上笺表。” 嵌着浅绿琉璃的窗棂还算透亮,白日里关门闭户倒也无需点灯。 虽已成婚,荀采既未效宫中,铅粉涂抹得雪白,也不学时下假髢堆砌高耸,依旧是青袄素裙,玉簪盘发,淡妆薄施,神采自成。 恰逢休沐,她专程归家,既是来探病,也身负任务。 荀柔扶着铜制熏笼坐起身,浅浅一笑,轻呼一口气,“皇后才高博学,又有如此孝心,我怎能不愿成全。” “如此便好,我也算不辱使命。”荀采展颜一笑。 阿姊越发开朗了。 荀柔弯起唇角,忽而联想起另一件事,抠着熏笼上葡萄藤纹沉吟了片刻,又道,“蔡公当年立槐市书阁,惠学士无数,自他去后,便由朝廷代管,然终非长久之计。阿姊见皇后时,可问一声,是否愿意继续掌管书阁。” “续修史书,也要参照典籍,皇后若接手书阁,也方便一些。” “这……”荀采微惊,“是否还需与朝中商议?” 第595章 掌管书阁和私修史书,意义可大不相同。 “没关系,咳咳……”荀柔按住胸口,接连闷咳几声,皱眉忍耐下来,“这本是皇后家业。阿姊不是一向说,蔡后谨慎么,既如此,必知分寸。” 就是真串联也没什么,学士只是学士而已。 荀柔从榻边取过盏,低头慢饮。 朝野声音不同,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定十分欢喜。”荀采略微迟疑道。 她与蔡后相交,多少了解她的性情,知她谨慎,固然高兴再见父亲珍藏,但也难免会心生忧惧。 不过阿弟既应许,她原也不能再说什么。 荀柔一气饮了大半,搁下盏,“我也有一事,拜托阿姊。” “何须如此客气?”荀采执壶替他斟满。 “荆州黄公,阿姊可知?”荀柔复端起来。 “是你为宗实长子阿砚做媒的江夏黄氏?”荀采想道。 “是。”水至唇边,荀柔一迟疑,又放下。 壶中加有药材贝母、陈皮,煮出的汤水苦涩,热汤尤甚,一闻味道,就令人抗拒。 “黄公送亲来长安,其次女,颇有才具,得博士马公赏识,愿收入门墙,仲豫兄考其才,足以为太学生,只担心议论。 “于是黄公四处游说,找到几家愿送女孩进学,又来说我,道孔子云’有教无类‘,女子若有向学之心,亦当允许,只要女孩出入为伴,定不生是非。” “此诚一片慈父之心,我欲成全,又思及阿薇,阿薇聪明向学,自阿姊入宫后,只能在族学中蹉跎,未免可惜,我想请阿姊说服嫂嫂,应许阿薇同去。” “你既有意,何不自去说与阿唐?”荀采挑眉。 “……阿姊明知故问。”荀柔无奈抛去一眼。 自从听说文若曾要将嫡子过继给他,他都躲着堂嫂了。 原本就不熟,如今又似乎破坏了人家家庭…… “依我看,阿唐并未迁怒于你。”荀采温声道,“否则也不会允许阿薇来家里,我出嫁后也不会派人来帮忙料理家务。” “阿姊”荀柔望着姐姐请求,“阿姊做过阿薇的先生,阿姊去说合适。” 道理他也懂得,可他一见到堂嫂就心虚啊。 “你可真是阿唐待你可谓尽心。”荀采摇头。 “我明白。”正因如此,他才会主动提阿薇的学业,“请阿姊帮忙。” 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堂嫂。 荀采无奈一叹。 唐淑在她出嫁后照看家中,她心中感激,见他们夫妻这几年关系不恰,也想要调解。 这事最好含光两边劝和,可阿弟实在不愿,她又如何勉强。 荀柔立即领会姐姐妥协,露出一点笑意。 荀采摇摇头,“你还是应当同文若说” “禀先生。”忽然,屋外出来陆议声音,“荀令君来访。” 荀柔一惊。 这是说文若,文若到? 先前的话自然截住了,荀采住了声,不再继续。 片刻,在厅堂用尘拂扫除柳絮之后,荀彧一身青色官服,由陆议引着,款款而入。 “文若此时来,可是朝中有事?”荀柔问。 荀彧点了点头,先与荀采见礼。 “我该回去了。”荀采起身回礼,当即告辞,“你不必起来,”她冲弟弟一摆手,“让伯言送我就是。” “阿姊,请一定成全。”荀柔在榻上连连作揖。 “放心。”荀采暗暗叹了口气。 阿弟身为男子,无法体会阿唐苦处,能做到这地步,也尽心了。 将事情托付给姐姐,荀柔顿觉轻松,他收了心,看向荀彧。 荀彧就席跪坐道,“益州郡守荀缉代忠义伯孟建上书,今岁愿以丹砂二百斤、锡、银、铅各一百斤入贡。” 荀柔顿觉有意思,“他要什么?” 朝廷与彝寨五折交易的诺言,至去年一直践行,不过已从最初全利孟氏,渐渐变成互利互惠。 南中虽然落后中原,但有银、锡、铁、铅矿,又有滇马,朝廷直接与之交易,不要中间商赚差价,两边都觉得划算。 孟建是有野心的雄主,拿着从朝廷交换的锋利兵器和铠甲武装自己,攻打周边不愿臣服的部族,如今势力范围已伸出了益州郡。 他很想知道,孟建下一步,还想如何。 “忠义伯欲在谷昌立市,期望朝廷支持。”荀彧一面答,一面将奏疏自袖中取出,双手递来。 荀柔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拿起奏疏粗揽一遍,更见喜色,一拍掌道,“好!此事,咳咳,当计敬止之功!” 从武力征伐到经济手段,虽说孟建野心依旧不减,可对朝廷而言,这绝对是好事,而其中荀缉必然出力颇多。 “此事应上议事堂商讨,稍等两日罢。”荀柔咳嗽一阵,精神不减,依旧兴致高昂,“如此,益州无忧,若操作得当,益州不复反矣!” 他望向荀彧,严肃端谨的尚书令亦微笑颔首。 “阿兄是见有好消息,才所以特意送来?”荀柔擦去唇角水痕,笑问。 “彧知丞相一向关心南疆,如今南中有消息入京,故立即前来相告。”荀彧温声道。 “这几年来,河北一线天气失常,冬季一年寒甚一年,河段冻结越多,冻期越长,收成虽还未减,但若长此下去,必不利农耕,然江南之地,风雨调达,谷稻丰饶,更尝有二年三熟,我们不能不先准备。” 第596章 两晋中心南迁,绝非只是外族入侵这样单一的原因,后来总结出的小冰河期,也有道理。 “是。”荀彧垂首恭敬回答。 “合浦王出京,朝中可还有议论?”荀柔眼神一转,问道。 “皆言弟气慨非常。”荀彧抬头含笑道。 荀柔轻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大汉亦非一人之大汉,乃十三州黎民百姓共有之大汉。话虽如此,可天下熙攘,皆为利使然,见小利者多,见长远者少。 “合浦王身为刘氏宗亲,与国休戚,也颇有资才,想来不至以小忘大罢。” “阿弟深意,合浦王定能明白。”荀彧宽慰道。 能明白么? 荀柔唇角一抽。 合浦郡在后世广东,但其左交趾郡,在后世却属越南国。 即使是如今,这些地区也不过理论上附属大汉,当地山越民族蛮悍,并不服汉王朝管理。 如同周朝,周武王分封兄弟姻亲,是为了将王朝统治延伸铺开,荀柔送刘协南下,也是为了在南方地区打下大汉烙印。 与刘玄德幽州自治不同,他是抱着将来哪怕这些地区自立,也至少姓刘的想法送出刘协。 ……也就是所谓废物利用。 但这话就是对堂兄,也无法明说。 毕竟,堂兄大概是将他美化为“智计在握,用人不疑”,若知道他如此没谱,大概就要担忧国家未来。 可世上,谁又能真的看清将来? 能看清眼前脚下,足矣。 共和四年春四月,女黄月英、荀昭等十二人入太学。 【荀昭,字孟婧,颍川颍阴人。少聪慧,好读书,从父柔异其才,年十岁,入太学。初,太学无女子,自昭及黄月英等七女进学,皆有才绝惊世,始有女诸生。】 第321章 番外二 共和五年,大汉与西域的沟通重启,龟兹、于寘、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等国恢复入贡。 共和六年,春正月,南中彝王孟建入贡,献上白鹿、白罴,封为列侯。 七月,赋税归仓,结算完毕,朝廷下令核算天下田亩及户口年龄,以一年为期。 八月,长安出现日蚀,天子斋于别宫,到九月,便出现冀州阴安审氏、乐成刘氏叛乱,十月初,叛乱被魏郡都尉张熹平定。 共和七年,比前一年更加混乱。 春正月,荆州堵阳陈氏、西鄂张氏叛乱,占据三县,荆州牧杜袭命南阳都尉襄阳习珍讨之,习珍未能平叛,与叛军陷入僵持。 二月,荆州钟武张氏又叛,张氏是大势地方豪强,手中部曲数千,很快占据了襄阳郡五县,朝廷诏令镇南将军黄祖讨伐,还未成功,荆州就又现数个宗贼。 局势至此,夏四月,朝廷以五官中郎将荀襄为帅,以军师将军戏茂为辅,领兵二万,与征南将军张羡,从南北两路夹击,于五月下旬,横扫了荆州,平定其境内叛乱。 夏日炎炎,得胜的消息恰如一道清泉,瞬间滋润了京城焦灼的人心。 军报至京,中枢官吏第一时间被召集丞相府,一是传达胜利消息,二是讨论战后种种安排事宜。 “经此一役,荆州总算稳固了。” 私下里,荀柔一改会议上对荆州叛乱的严峻追溯,轻摇蒲扇,轻松从容。 “荆州之乱,皆在弟之掌中。” 荀彧颔首一笑,应和道。 “地方豪强,土地兼并,是如大汉之疾,腠理不治则入肌肤,肌肤不治则入骨髓,前汉亡之,本朝失之,如今虽不甚重,我尤不得不引以为鉴呀。” 计量人口和田亩,是天下安定后应该做得,而由此会引起地方势力反弹,其实也足以预见,他只是和杜袭,唱了一出双簧,把不敢反叛、却想观望的某些人挖出来而已。 荆州叛乱并不难平,州郡兵力也并非不足,不能见功,自然是人为蒯氏、黄祖对度田也有意见,只不敢赌上去。 他给他们机会拖后腿,而他们果然就敢耽误。 荀襄带去荆州的两万兵马,一多半是为防备黄祖。 “弟将如何安排杜使君?”荀彧轻声问。 荆州牧杜袭无过,但治下出了叛乱,就要不追责,不可能不作处理。 “先前我不是与阿兄商议过么,天下才分十三州太少,州牧权利太大,应当分裂之,免强干弱枝之弊。”荀柔将手指在案上重重一叩。 荀彧轻轻一抿唇,终未言语。 州府分裂,七军部就不得辖制,当初商量时,他就提出过,现在堂弟仍要如此,定是已有打算,也不容他置喙了。 八月,罢镇南将军黄祖,以建义将军高顺为镇南将军。 分凉州金城、天水、陇西、武都四郡为雍州,迁荆州牧杜袭为雍州刺史。 分武陵、零陵、长沙、桂林四郡,为湘州,以天水太守袁涣领湘州,以南郡太守桓阶为荆州牧,二人继续未完成的计量田口。 共和八年,春正月,建京师武学,自州郡、军区及各边地校尉部,千人择一,选英武强健之士入学,教授阵列、兵法、军规、兵械、军需等科。 以军师总祭酒贾诩为武学祭酒,将军荀襄副之。 时年六月,孙坚以疾薨,书至长安,朝廷还未商量出结果,破虏将军孙策又传来军报,称南匈奴呼厨泉部袭扰。 “有孕?这是好事!”荀柔一笑,“恭喜!” 第597章 方才相府会议,荀襄请了病假没来。 当时他并未多想,会后张绣却留下来,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说明荀襄请假内情。 “同喜、同喜…”张绣顿时涨红了脸连声道。 荀柔暗暗一叹,也有些担心,“既然身体不适,便好好让她休息,武学中事务,我另找人承担。” 既然商讨战事的会议都不能来,侄女家的态度便可知,再问怀孕期间还能不能再担工作,未免显得他既不识趣,又不体谅了。 “是。”张绣恢复了正常颜色,恭敬道,“凤卿十分惭愧,直道怀孕不是时候,辜负叔父信重,不敢来见。” “并无此事,”虽然原本是想让荀襄带兵,此时却不能这样说,“此战需以孙破虏为帅,我原意选一品阶不高的宿将为辅,以免相互冲突听闻妇女有孕,会多虑多思,你要多陪伴宽慰她。” “是。”张绣嘴角一抿,抿出一个笑来。 “回去吧,”荀柔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张绣从期望至失望,他不是没看见,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张绣都必须是,也只能做凤卿的副手。 而若凤卿不再为将为官,那张绣就只能是个富贵闲人。 凤卿执掌的兵马,是朝廷的兵马,就是凤卿自己也没有权利转让,绝不会因为婚姻关系,就让张绣沾染。 希望他能自己明白。 荀柔轻轻叹了口气。 否则…… 六月中,骑兵校尉黄忠领兵三千驰援并州。 七月中,围南匈奴单于呼厨泉于西河郡美稷,呼厨泉请降,被押送长安,其所帅三部,壮勇入上党、太原铁官采矿、冶炼,其余迁至上郡、西河二郡,录其户口,分以田地,教以耕种,以充实人口。 共和九年,春正月,朝廷诏令州郡置义仓,以备水旱之灾。每岁,民以上中下三等纳之。郡计吏每岁上计,需增报仓中粟、谷如数。 秋九月,各地计吏入京,皆上报郡内增置义仓并纳入粮食之数,虽因地域不同,数目有差,但第一年能如此,也算成功。 共和十年春,荀柔东巡至雒阳,察审刑狱,考察县令以上官吏德行、廉洁、勤政、奉公、实绩,罢黜为政不善者数人。 共和十一年,鲜卑各部遣使奉献,朝廷一视同仁,皆封为归义王,许通市。 “端、昭,你们以为如何?”在议会后,荀柔考校身边正整理文书的子弟。 阿义,如今获名刘端,眨了眨眼,看向年长的荀昭,搁下笔端正坐好。 “阿薇,你先说。”荀柔点名。 荀昭于今年初,嫁与陆议为妻,已从太学退学。 荀柔心里对这桩婚事其实有些疑虑,一则觉得荀昭年纪太小,二则陆议跟随他多年,不是养子也差不多,又想娶尚书令女儿,让他不免多想,三则陆议性格严肃,不像能作个亲切体贴的丈夫的样子。 但堂兄也自有选婿标准,两个少年男女似乎也是两情相悦,他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人,也实在没有底气发言人家对着他一脸严肃,但对着心上人说不定就可不正经呢。 陆议正备考明年岁试,想取个好成绩,选官能好些。 荀柔没告诉他,其实已经决定送他去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敦煌,地方都找好了,就是邻近阳关的龙勒县,他岳父大人也同意了。 正因如此,才做新妇的荀昭送来他身边,接受政治教育。 荀柔以前公私分明了一阵,不让族中子弟来“服侍”,但那年毒酒事件后,和族里商量好,允许还未入仕的优秀子弟到丞相府来作书吏、接引,接受政治熏陶。 只是一要嘴严,二是熏陶完,还得科考,还得远去千里地。 “朝廷宽仁,北虏必感此德化,归心臣服。”荀昭垂头恭敬道。 荀柔品咂片刻。 放在年轻的时候,他肯定觉得不满意,但现在看,武官掌武事,文官对少数民族态度宽仁柔和些,也不是坏事。 “阿义,你以为如何?” 刘端紧张的舔舔上唇,这是他至今被问过最重大的题目。 “此次鲜卑诸部来朝,是因去岁南匈奴呼厨泉部被灭,鲜卑惧怕大人军威。”他悄悄觑着荀柔神色,自然什么都看不出。 荀柔不置可否,刘端随他居住,平常接触的消息自然也多。 “朝廷应对之策,你以为如何?” “当今天下方安,百姓才得将息,大人许是不愿再启战端,更增赋役?听说雁门艰苦,土地荒芜,不能耕种,也几无汉民,实在是…” “是什么?”荀柔寻根究底。 “是无益之地。”刘端小声道。 养父自小告诉他,天下十三州,皆为汉土,失地之罪,罪在千古。 但鲜卑久侵雁门五郡,在长城之内放牧牛羊,养父不令大军驱逐,却将他们分封为王,令他十分糊涂了。 “此事,你不能这样想,”荀柔知道他困惑什么,“日月照临,皆为汉土,厚土所养,即是汉民。还不明白?去找兰台令取秦《邦属律》读一读,你们一起看。” 阿义文辞还未学通,解读旧典不如阿薇,但朝廷政策方向上,却是阿义知道得多。 “唯。” “领命。” 两个孩子对增加课后作业,端正接受的态度,令荀柔满意点头。 并州人口不丰,而随着天气变化,小冰河期到来,北面牧区减少,严寒增长,也促使鲜卑族为生存向南迁移。 第598章 冲突再所难免,但荀柔对历史上五胡乱华中最壮大的一支的态度,已不再同最初一般草木皆兵。 民族融合是大势所趋,他又为何不能化被动为主动。 这将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他或许只能做个开头,但他相信如今已渐渐恢复生机的大汉,不会走上老路。 共和十一年秋七月,荀柔北巡并州,出长城至五原郡稒阳(即后世包头市)会见鲜卑诸王,以粮食和黄金购回被鲜卑掠去汉民三千户,并与相约,互市通商,互不侵犯。 第322章 番外三 共和十二年,春正月,有彗星乱入北斗。丞相西巡雍州四郡,视天水马场、棉田,至金城,由马腾为中,会见附近大小羌族部落首领百二十人,许以通市。 秋八月,武威太守张猛作乱,九月,即被征西将军马超,并西域长史张辽所平。 共和十三年,丞相荀柔再次西巡,这一次是到凉州,穿行河西走廊,即从武威、张掖、酒泉、一直抵达敦煌玉门关,沿路视察吏治、商路、棉田,并在敦煌会见西域小国使臣。 商路还算通畅便行,小国也还顺服,官吏有一二不佳,当时就处置了,只棉花推行并不顺利。 凉州人口稀疏,常受周边骚扰,习惯放牧,种植技术落后,尚未被驯服的棉,产量不高的棉,并不受当地百姓喜爱,况且原有的纺织技术、设备,也不适配。 长安城以轻盈、柔软、温暖著称,为高门青睐,为文人称颂,呼为云布、云被的东西,与他们几乎没有关系。 这是时机未至。 除了敦促太学农科博士改良品种,荀柔也再没有其他办法。 共和十四年,荀柔南巡益州至犍为郡,视益州步射军。 秋七月,西域鄯善、月支等五十国送质至长安。 共和十五年,春二月,荀柔再巡雁门。 冬十月,荆州地震,荀柔亲领太医院医药局百五十人,并兵士、粮草,前往慰问安抚。 共和十六年,春正月。 一道上书,打破正为春计忙碌的朝堂。 清河太守徐奕上告,本郡恤孤寺五女令挪取官恤,以公肥私,请朝廷下旨查办。 但当廷尉前往冀州细查后却发现,此事竟牵连出冀州内数郡十数名恤孤寺令使和官吏,有女令与男性官员勾结并私通,甚至有人生下奸生子。 事一经传报,朝廷上下顿时哗然,清退女令呼声一片。 大朝上,恤孤寺卿荀光强顶压力与众官辩论,以外官贪贿自古有之,非只女子,何以独论,而私通之罪,当按婚姻律论,岂与贪贿相并。 但一些官吏以为,是恤孤寺用女官,才让其与男性官吏有交接,勾搭私通,若是男性官吏则无这等问题。 又有官吏说民间淫奔成风,年轻男女无避,通奸、私奔事越来越多,皆是因为女子不安于室,希望朝廷重处,以正风气。 荀光虽据理力争,然她先因失察跪地请罪,已低了一头,争辩起来,难免左右支拙,难以招架。 荀柔见状,示意刘晔等人出来搅合,差不多了便提出先搁置此议,改日再说。 事并不大,这几年朝廷内风平浪静,总要有人静极思动,恤孤寺用女官,自有他考量所在,不会因此就让人打破。 让他稍感意外是,荀光并未向他求助,而是去找了凤卿。 荀柔不由替妹妹叹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是想以凤卿为引援,相互在朝上扶持,但阿音如今儿女双全,已经推拒数次,眼看没有继续上进之心。 侄女前些年征战辛苦,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就是他也不愿再逼她了。 “这次可看清了么?” 将军府内,荀光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荀襄身上。 “……是。” 她也熟读史籍,久历朝廷,如何不懂。 当时她若在朝上,绝不会有那么多官吏敢发声,逼到姑母当堂跪地请罪的地步。 “我疏忽,识人不明,我认!”荀光低声咬牙切齿,“可此事并这样不简单,他们是要侵夺女官官位! “天下动乱,我们也有功于国,如今承平,却要将我们一脚踢开我绝不答应!凤卿,你你还不愿复出么?” “我去职数年,恐怕” “其实这次朝堂上,我是有意担下罪责。”荀光决定下猛药。 荀襄一愣。 “因为我知道,阿兄会出面保全我,就算降职,将来还会再升上来。但我若不出面,阿兄定会重处失察的冀州恤孤寺长史和清河郡女史,以绝朝堂议论。” 姑母算计叔父? 荀襄下意识皱眉。 “入恤孤寺女官,大多出身名门,却家道衰落,门户不支,哪怕是罢官归家,她们又将如何?” “为官艰难,案牍劳形,朝夜奔驰,可她们也不想回家安享富贵,凤卿,你知道为何?” 荀襄不自然地抿抿唇。 ……她当然知道。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阿兄这般父兄。” “你之旧部,军中女将、校尉、文吏,这些年辞官归家,皆如你一般自愿么?剩下的人,你也想见她们自愿辞官么?” “凤卿,阿芝也是女郎啊。阿兄可以关照你我,使我们进退从容,可阿芝呢?将来也能如此么?” 荀襄默默咬住唇。 “阿薇当年,真是自愿退学么?”荀光沉声问。 第599章 自愿,也不是自愿,情愿与否,其中深意,只有身为女子才能体会。 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曾羡慕过兄长。 荀襄终于重重一点头。 当姑侄二人联袂至丞相府时,荀柔正召见现任廷尉满宠。 等二人在一间单独安排的静室,喝了一盏花露,候了一刻钟,被引至正堂前,几乎与从里出来的满廷尉擦身而过。 荀柔端着一盏温汤润喉,见她们进来,不等行礼,便轻轻嗓子,让二人坐下。 “我已令满伯宁本月尽快结案,”他看向荀光,“抚恤之官,反侵夺百姓,身为表率,却亏于私德,涉案官吏皆罪加一等,重罚,传示天下,其余则不多牵连,以免影响春耕。” 荀光顿时双眸一亮,“阿兄” “你既犯失察之罪,降阶三级,罚奉六个月,仍行恤孤寺卿职事,所统如旧。”荀柔掩袖咳了两声,对露出喜色的阿妹笑道,“如何,放心了?” 只要可以,他当然愿意成全阿妹进取之心。 “谢阿兄成全。”荀光郑重一伏身,行了个大礼。 “以后要勤勉谨慎,事不可二。”荀柔笑着受了礼。 荀光知兄长公务繁忙,是插缝见她们,表示领受教诲后,立即向荀襄示意。 荀襄深吸一口气,双手触地,伏身下拜。 “阿叔,我想回武学任教。” “我知道学督之职叔父已另有派遣,然襄自以为从军数载,小有心得,可传后辈,愿得兵法教授之职。” 曾经有争心、不甘心、好胜心、进取心,也有怯心、怠惰心、贪逸心、避世心,至此都化为沉甸甸的责任。 人之一生,总有一些事责无旁贷。 她已经明白自己的道了。 夏五月,丞相东巡冀州、荆州,考察县令以上实绩,罢不效者,更至诸乡县,会见三老,与之共座谈,赐年八十以上鸠杖、酒食。 共和十七年,夏四月,复巡湘州。 扬州牧曹操上书,称,扬州造大船出海数千里,见旧典所记之拘奴国、朱儒国、至裸国、黑齿国及倭国,皆倭种,但自相攻伐。 其中,倭国即当年光武授印绶者,今由一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愿诣天子朝献请封。 直到咨询过曹孟德派来的使者,荀柔方知,自己居然出了大错。 他一直以为扶桑岛在海中,还未与汉朝交通,而实际上,早在光武年间,“倭国”使者就已经到过中原,并且还领了光武帝印绶,是大汉朝廷官方承认的方国。 不过,他也很快明白,这个错误印象如何形成。 他令鸿胪寺与兰台寺查询关于倭国记录,竟除了光武时,只找到一笔,在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 ……也难为他们能在旮旯里,找出这条记录。 送的寒碜,连白鸡、白鹿都没有,朝廷没召见,献的人口也没下文,实在是让人想关注都难。 按使者说,此国粗鄙,有语言无文字,百姓穷困,衣不蔽体,贵族居土城,用器粗陋,不会缝纫,布匹直接披在身上,也没有特产,穷得一塌糊涂。 荀柔又向使者打听倭国矿业,他记得某岛上有金银矿,数量不少,然而并不出意料,使者表示根本没听说过,倭国只有一些粗糙的玉石矿,甚至都没有货币。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但等听说倭国,其实是一大片海域,其中有二百多个小国,所谓倭人就是矮人种,是大汉命的名字,是其中一个被光武皇帝封了王,如今去过倭国的人,都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小国,有多少个岛之后,荀柔终于彻底放弃了提前开发的主意。 自倭女王国绵延向南,至会稽郡东千里,一路都是海岛,岛上居民大多近乎野人,都无文字,有的甚至没有语言。 如此纯朴,如此落后,荀柔觉得大汉不去传播先进文化,不带动落后,不张开怀抱将之纳入种花家温暖大家庭,简直都亏。 至于用处,那总会有用,人口、土地、矿产、作物,那怎么都会有用,反正也不费多少事。 卑弥呼的使者至长安,平均身高不足五尺,比起像像人更像猴子的使者,引起长安城的一阵好奇。 荀柔也亲自见了一面,满足好奇后就丢给鸿胪寺。 通驿,送质子,朝贡,三件套反正一个都不能少。 共和十八年,三韩入贡。 秋七月,洧水、颍水溢。朝廷使使者巡行,致医药,恤鳏寡孤独,贫不能自存者粟,免二水附近二十县税赋。 共和十九年,夏五月,冀州、豫州大雨水,免五郡税赋,使使者巡行河堤,恤鳏寡孤独,贫困不能自存者。 共和二十年,夏四月,河南旱,丞相荀柔亲至南阳、颍川、汝南、陈郡,视田、井、陂池、义仓,察县令以上救灾不利者,存恤鳏寡孤独并贫困之人。 冬十月,鲜卑劫掠并州,镇北将军孙策逐之。 共和二十一年,夏五月,南方有疫。 令太医署并军医署,前往诊治,赐民医药。 秋九月,军医师祭酒张机上《伤寒杂病论》十二卷。书成,朝廷即诏各军部军医师以上至京,习张氏伤寒治法,上方局刊印医书,传与天下。 共和二十二年,春,太医令华佗上《中藏经》三卷,请以为太医署所习正经。 “这是打起擂了?”荀柔执着上书不由一笑。 第600章 元华先生还如此有好胜心呢。 递交的尚书连忙陪了个笑。 “行吧。”荀柔拿笔一勾,疲倦的揉揉额角,“让华元华安心教授学徒,要多培养几个殇医派去军中传道,他不就赢了?” 反正仲景兄肯定愿意。 这几年时岁不顺,水旱时作,难免有疫病,倒刺激了医学发展。 荀柔挥手让尚书离开,正要稍歇片刻,却见一身玄色公服的尚书令荀彧,由侍从引领慢慢进来。 “阿兄?”荀柔有些惊喜,振作起身。 荀彧在堂下肃然一礼,这才去履上来。 “怎么还如此多礼?”许多年来,荀柔见惯堂兄行事风格,依旧不免嗔怪两句。 “礼不可废。”荀彧就席案对面坐下,也依旧含笑回答。 “什么要事,竟要尚书令亲自前来?”荀柔随口调侃。 要是大事,得有相应官吏并尚书台诸部尚书一道,眼下又不像。 荀彧脸上笑意一敛,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递上前。 “大兄使我代呈辞表。” 荀柔一怔,取过奏表时手一抖,差点掉落。 他凑近灯台细读,果然是荀悦的辞表。 上面说,近来老病丛生,精力不足,不堪任事,请辞太学祭酒之职。 “大兄近来不好了?”荀柔回想上次见到荀悦,还是除夕家宴,当时看兄长似无不妥。 “大兄毕竟已近七旬。”荀彧低声道,“自八年前重病后,大兄身体已渐衰弱。” 荀柔匆匆一算,长兄荀悦竟已六十八…… ……啊。 他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才发现光阴流逝。 是什么时候,爽朗硕健的大兄,已经成印象中精深清癯的模样?乌发何时换了白头? 他竟回忆不起。 是几时秋去春来,流年暗换。 “……请大兄归家,好好修养。”荀柔最后只能如是道。 共和二十三年,春三月,丞相荀柔南巡益州,五月还京,不久病重。 阖眼再睁开,依旧漆黑一片。 到此为止么? 荀柔艰难地侧卧喘息。 “文若……公达……” 冰凉手被握紧,耳边回应之声,一轻、一沉。 “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局……” 第323章 番外四 夏日炎炎,熏风灼灼,邻近渭水的私园,却还能享受到一丝奢侈的凉意。 荀柔和荀攸,以及相陪的刘端,坐在大树荫下,面前一汪从渭水引来的活水,一人一顶苇编小帽,一个马扎一根鱼竿,听着蝉鸣蛙唱,一边惬意垂钓。 一个仆从匆匆而来,“来了,来人了,是司马御史!” “啊……” “大人勿急。” 荀柔才轻呼一声,刘端已一跃而起。 在司马懿被侍从缓缓引入内院时,荀柔被搀进寝室榻上卧好。 荀攸慢腾腾起身,背着手挪进屋里,寻到位置坐好,现任监察御史司马懿正好跨步进门。 “司马懿见过丞相,见过御史。”司马懿一脸肃穆,在堂下就弯腰长揖。 目光却偷偷扫过老态龙钟,佝腰垂颈的荀攸,又轻瞟向卧榻。 竹榻上,前任丞相荀柔面向外间横卧,面容虽比前些年显出年纪,依旧秀美清隽,只是束发未冠,鬓发灰白,双颊苍白,眉目低垂,眼角延伸的细纹,显出一种苍老疲态。 时值酷暑,他身上还搭着一件衾被,轮廓纤瘦,伶仃支离。 面对如此面貌视人的前任丞相,司马懿却依旧难以放下心中警惕。 月掩在云中时,也晦暗难辨,一旦云开天霁,便要以清辉灼人。 从粮草官到军主簿,他在并州一路升迁,虽有自己努力,更离不开当初丞相荀含光为制衡孙氏的扶持。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并州待十年、二十年,直到鲜卑消解,孙氏回朝,没想到机遇突然降临,丞相荀柔病笃,扬州曹使君入京主持政局,他终借父亲与曹氏有旧,回到中枢。 但等他回来,荀含光病情已还转,他一脚踩入荀氏曹氏角力的漩涡中…… 司马懿正心念电转,对面荀攸慢悠悠掀起眼皮,凝神看向他 “不咳咳咳”不及荀攸开口,床榻方向响起一串咳声。 刘端跪在榻边,一面替养父抚胸顺气,一面插空抬头向司马懿道,“大人之意,如今丞相是曹公,他已退职归家,请御史千万不要再如此称呼。” “攸亦不再是御史中丞。”荀攸恰当接上一句。 不管司马懿心中怎么想,此时也按照“礼节”露出敬佩表情,再次行礼,“是懿不当,见过定国公、敬侯。” 刘端站起身,请司马懿上堂,再次代替养父发言,“不知御史今日来家中,所谓何事?” 司马懿走到榻上五步,见两侧跪坐的侍从皆抬头瞩目,顿时停步不前,揖手恭敬道,“曹丞相听闻镇国公身体好转,十分欣慰,只是政务繁忙不能稍离,特命臣前来问候。” 传言荀丞相府中侍从皆是一可当百的精锐之士,他虽不能肯定,却看得出这些身量不高、其貌不扬的侍从,抬眉凝目间全是犀利如刀的杀气。 听说荀含光目盲,如此却难看真切了。 “咳咳咳咳咳” “多谢曹丞相关心,”刘端也恭敬回道,“大人是比先前好些,一日但能食二升,清醒一二个时辰,只是不能离榻。听闻曹丞相曾来造访,不得相见,深感愧疚,只道他一衰朽之人,不当丞相百忙之中费心挂念,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以万民为念。” 第601章 司马懿深深弯腰一揖,“臣必上复丞相。” 榻上镇国公点着头,喘息片刻,以手扶榻,低哑道,“也……咳咳……请曹丞相,保重咳、咳咳……” “保重”二字,竟说得极为艰难,气喘声嘶。 “司马君请吧。”刘端又上前,客气又不容拒绝的伸手向外一引。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可惜始终未得荀丞相一眼,否则,他定能分辨传闻真假。 怀着如此心情的司马懿,并未看到,在他被刘端引出门的一刻,荀柔抬起眼,充满审视的看着他的背影。 “小叔父?”腰板已挺直起来的荀攸,凑过来低声问询。 “嗯……”荀柔阖上眼,扶着榻沿使力,吃力翻身,一旁跪侍的侍从连忙上前将他扶持起来。 如今的病,虽有七分是假,却也还有三分真。 他无声指了指一旁的水壶,侍从立即倒了温水奉来。 温汤凉热合适,甘苦微涩,送进喉咙里倒也润泽,就是荀柔觉得,竟不记得清水是什么滋味了。 “公达以为,方才这位司马御史如何?”荀柔歇了一会儿缓过来,笑向荀攸问道。 荀攸也端了一盏浅啜,闻言,执盏思索片刻,缓缓放下盏道,“观其在并州所为,见机识变,任事展才,已寻常之辈,如今来看,其刚断果决,存志非小 “实有人杰之资。” 荀柔不由点头。 任何一个做到相位的人,必然能看出文武分权,对于自己、朝廷和国家的好处,曹操入朝,为诸曹夏侯氏开放的武转文的窗口期极短。 司马懿能迅速把握形势,做出选择,不可谓不果决,也不可谓不志存远大。 而往前回溯,但当时孙坚缺少兵将文武,他输入并州的人才不少,最后司马懿越众而出,平步青云,自是因其才华非凡。 没有才能空有野心,是狂徒,终自取灭亡,但若才与志相配呢? 除开忠诚孝子那一套,司马懿其人,也可谓是顶尖人才了。 荀柔将腿垂下榻沿,揉着膝盖又问,“那以公达之见,此人今日会如何报与曹丞相?” 荀攸想了想,摇头,“攸不识其为人,不敢妄断。” 荀柔一笑,其实无论司马懿怎么说,都没关系。 当初以为自己病重将死,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政,结果尴尬得很,华佗与仲景兄医术太高明,他竟又缓过来,不止缓过来,让他下定决心的目盲,居然也渐渐好转。 他既活着,就有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曹某人改他好些年建立的优势局。 曹操要引诸曹夏侯入中枢控制朝堂,让他们由武转文,他忍了。 公达与宗实,退出御史台与兰台,将监察天下和朝廷注录的职位,主动让给曹操心腹。 青州位处于海上运输枢纽,连接高句丽与倭国,还有盐场,每年税收为河北之冠,曹操想要,他亲自致信兄长,兄长于是辞职,往东南依荀欷养老去。 荀柔觉得,自己已经够给曹某人面子。 可曹操要改他对北政策,想动幽州刘备,想死命打压鲜卑,让并、凉羁縻地的羌、氐内迁,他就忍不了了。 民族融合不能这么粗暴了事,内迁必定造成严重社会问题,而刘备在幽州做得挺好,周边民族压制住,每年税赋不少交,配合中央政策落实,惹他干啥? 那瓷器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荀柔一时没忍住,就和曹孟德杠了。 荀彧领尚书台,有驳斥上书权利,而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旧部,中枢是他的阵地,荀柔不需要明示,只要偷出一点意思,就能让曹某人的谋划落空。 曹孟德想增加他的食邑,既是讨好,大概也是想抬高食邑上限,他就让文若代他在朝堂上拒绝,一次、两次……十次……姿态明确的不配合。 当然,曹孟德也不是善茬,尤其是在处于劣势,曹操十分能够忍耐,他给尚书台加上左右仆射,用御史台四处挖坑,将跟随他的老将老臣明升暗贬…… 荀柔并不想与他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所以一直病着,消极拖延。 反正拖到最后,总有一方妥协。 政治嘛,永远是妥协的艺术。 他原本以为,在此事上曹孟德与他当有默契,不过看他眼下屡次试探,对方耐心不如他。 就像赢了一样。 荀柔向荀攸一笑,小有得意的样子,引得荀攸露出诧异询问的神情。 “公达,我们下盘棋吧?” 曹操会忍不住动手吗?又或许不会? 就这么看来,今天司马懿的报告也并非毫无用处,会在曹操心中天平加上一块码,左边或是右边。 要如何回报? 被刘端一路亲引礼送出门的司马懿,也正思考这个问题。 曹氏,还是荀氏? 他想起父亲的忠告,“要忠于朝廷,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御史慢行。” 刘端立在车旁,弯腰一揖,姿仪优雅翩翩,让司马懿略一闪神。 他少时曾见过刘虞却已记不清,不知道刘端与其生父相貌是否有相似,然而眼前仪态身姿,诚然是个荀氏子模样。 一般温雅恭谦,一般暗藏锋芒。 “司马御史,请上复曹丞相,父亲从来至今,无心争权,诚有一心,无负天下而已,如今曹丞相大权在握,父亲老朽昏蒙,望祈宽容一二,以彰丞相至善圣德。” 第602章 忠于朝廷。 司马懿坐在马车内,心中默念。 眼前一会儿是荀丞相昔日锋芒,一会儿是对方倚榻垂眸,一会儿是身姿玉立的刘端,一会儿又是满脸皱纹横生的曹丞相和立在他身后的曹子桓。 听说曹氏长子曹昂,早年就追随荀丞相,如今也不愿调回京师,稳稳做着雍州牧镇守西陲。 听说曹家三子曹植,幼时拜在荀欷门下,如今追随其师,在湘州等地,四处游历,宣扬教化。 听说曹家六子曹冲,辨察仁爱,聪敏机变,却推崇荀丞相文章,尝与其父争异。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如何选。 “镇国公病逝沉重,去冠散发,张口难言,侍童奉药,流溢满襟,不能稍进。” 曹操无声的凝视着跪拜堂下的司马懿良久,直看得司马懿汗流满背,才缓缓道 “孤知道了,退下吧。” 第324章 番外五 建安三年,春二月,仲春之期,春光正好,黄鸟鸣,桃花汛。 荀柔坐在檐下,靠着凭几,晒着太阳,静听隔墙传来的铮铮琴声。 琴声清和,鸟鸣喈喈,潺潺如水,雅致深远。 国泰民安。 清平无事。 曹操近两年终于沉静了,将视线转向朝堂,澄清吏治,不再向往征伐。 太平无事,渐换了朝堂枢臣,荀柔得知消息日渐迟少,开始有些不习惯,渐渐也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遂也调整心态,安心养老。 去岁末,文若也说有隐退之意,今年初的政务安排、春耕事宜,都放手尚书左仆射顾雍,只查补缺漏,如今也有闲情雅致,抚琴自娱。 “阿翁!你看!” 白胖的三岁豆丁,捏着一只翠绿的大螳螂翅膀,兴奋地高高举起给他看。 这是刘端与曹操次女曹贞长子,小名阿驹。 当儿子时,荀柔坚决反对包办婚姻,勇为时代先锋不婚族,当爹过后,却摇身一变成封建大家长,当年还是扬州牧的曹操一封信来,就应下婚事。 不过,曹姑娘资质也的确不差,容貌秀丽,性格温柔,知书达理。 阿义脾气也好,两人婚后融洽,两年得了长子。 “好、好!”荀柔笑眯起眼,“阿驹厉害!” “螳螂捕蝉,阿驹在后!”豆丁阿驹很骄傲。 “真不愧吾家千里驹!”荀柔连连夸赞。 阿驹挺挺胸脯,兴奋得小脸通红。 荀柔不免一笑,让他继续玩去。 当初,他本想让阿义成亲后就回归宗室,毕竟阿义还是姓“刘”。 但成亲前,阿义主动来与他进行了一场父子谈话,让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他一直忙于工作,阿义是在高阳里一众叔伯姑嫂照顾下长大,在族学启蒙受训,对高阳里荀氏人口亲戚比他还清楚,与刘姓宗室却只每年祭祀见几次面,全称不上熟悉。 如此,再提搬离高阳,淡去关系,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也只好顺其自然。 反正到阿驹这一辈,与刘辩血脉很远了,而刘辩如今有五子,远在交州的刘协更生了八个儿子,延续汉家社稷的责任,怎么看也不至于落到阿义这一支头上了。 一曲终,荀柔抬头看看天时,唤来阿驹。 “阿翁?”小孩儿立即转身过来。 “我们去隔壁文若叔祖家玩可好?” 荀柔掐指一算,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这时间去隔壁,正好可以蹭顿饭。 文若阿兄前四个儿子俱已出仕,都照旧例授官出京,五子荀顗字景倩,六子荀粲字奉倩,皆好学问,不准备出仕,如今在太学深造。 荀顗前年取妻,小孩刚满一岁,也正是可以随便玩的时候。 退休生活其实并不无聊,这两年兄弟们不少都告老回来,天气好身体好,他就四处溜达,这家、那家闲坐,居然找回点小时候横行高阳里小霸王的感觉。 “好。”阿驹点点头,把苟延残喘的可怜螳螂提溜起来,“我把螳螂送给阿妹。” 荀柔摸了一把小孩发鬏,感觉文若家的小朋友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礼物。 正这时候,府中侍从引着个青年进来。 荀柔眯眼看去,才觉身形熟悉,未看清面貌,就见青年在离他一丈处“噗通”跪下,待着哭腔道,“家父病重,欲请荀叔父前往一见。” 这下他听出来了,是曹操次子曹丕。 “子桓?” “正是曹丕。”曹丕一稽首。 荀柔一惊,“是孟德兄病了?何时的事?” “自去岁,家父的头风就发作频繁,常常夜不能眠,父亲不欲人知,悄悄延医诊治,病情稍缓就开府理事如常,三日前”曹丕满脸强忍的悲痛,“三日前,父亲早膳后突然昏厥,请医师救治许久方才苏醒,醒后手足麻木,不能动弹,这二日,父亲药石不能进,日渐衰弱,昨日我们请太医令过府,也全无办法……” 荀柔沉默片刻,“可告知阿贞?” “……叔父恕罪,丕一时慌张无措,竟忘记了。”曹丕低头。 “那子修、子建、子焕等处?” “……已派人通知。”曹丕面色越发狼狈。 荀柔摇摇头,唤府中侍从去后院告知曹贞,又让人将阿驹带去隔壁寄存,接着就唤人备起马车。 “阿贞与我同去可否?”等这些都安排好,他才再顾问被撇一边的曹丕。 第603章 曹丕脸上霎时间闪过极复杂的情绪,接着俯下身,“这是应当,前番是丕疏忽,原本早该告诉阿妹。” 荀柔垂眸看了他一眼,也不叫起,等到曹贞一身素淡,不着钗环出来,才叫上人一起出发。 曹丕数滴汗已浸在土地里,却不敢多言,只连忙起身跟随着去。 “你竟然敢来?” 躺在卧榻上的曹孟德,头发花白,面色青黄,眼神浑浊,声音虚弱,唯有气势还在支撑。 “这帐后莫非埋伏有刀斧手,等着伺候我?”荀柔目光一撩床帐后的漆画屏风,一面调侃,一面慢慢走到榻边,扶着栏杆转身缓缓落座。 屏风后发出轻微“咯哒”之声,他仿若未闻,只敷衍一般道了一声“失礼”,接着,就上手摸上曹操脉门。 在他之后,曹贞才上前行礼问候,又被曹操示意曹丕带了出去。 “如何?”曹操躺在枕上平静问。 榻边坐着太医令华佗,很明白的此时应当闭嘴为官多年,人情世故果然比他年轻时候长进太多。 “不大好。” 和华佗相比,荀柔的医术已经退步得几乎没有,寻摸半晌,和进屋看清曹操面色时,没增加什么新鲜内容。 曹孟德这病,的确不是演的。 荀柔一时心中也说不出的滋味。 他方才,猜过这是曹家赚他来的假戏,如此突然,而曹丕又满身漏洞,惹人猜嫌。 可他还是来了。 为的是曹孟德的人品。 相信曹孟德的人品,这话有些好笑。 如今虽不说,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就比如说这些年他遭遇的刺客,从何处来。 但荀柔有一种直觉,曹孟德虽私心权欲重,可最后关头,却能将大义顶在前面。 所以,哪怕如今曹操病重是真,帐后还埋伏着刀斧手,预备将他一并带走,他内心依旧丝毫不惧。 曹操继承人没培养起来,只能将国事托付于他。 与曹孟德相交一世,到如今他才有此把握。 “果然无法可想?”荀柔向华佗问。 还能缓过来么? “我可不比含光,”曹孟德喘了一口气,笑道,“是再不能了。” 荀柔一时无言。 曹操今年六十有七。 曾赋龟虽寿,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曹孟德,也到了这个时候。 他该说死得好么?三年时间,未够让曹丕羽翼丰满,他当年设计的政权结构,因此得以延续。 可曹孟德许多年不辞辛劳,功勋彪炳,堪为国之功臣,他们相交三十年,有志同道合,也有视若寇仇,有推心置腹,也有刀锋相对,如今曹孟德要死了…… 荀柔有些惆怅,又有些遗憾。 “人生一世,如草木荣枯,自然之理,含光尚不得悟么?”曹操道。 “我若较孟德兄早悟,便没有今日相见。”荀柔回以淡淡一笑。 “……先前朱建平至长安,众皆往就之,唯含光不纳,建平却道,是荀丞相命系于天,非其所能知,如今确实如此。”曹操边喘边笑,“今日请君来,是欲托以后事。” 荀柔看得出他艰难勉强,毕竟也算感受过,遂点点头,并不插话。 “朝廷天下,想来有含光在,不需我担心,”曹操一笑,“只是我家不成器的几个儿子,还请含光关照…… “父亲,”曹丕隔着窗在外道,“荀令君听闻父亲病重,特来问候!” 屋内两人一同向南看去,只是重重帷帐挡住了窗口。 曹操面上一阴,复又向荀柔笑道,“文若必不是为探病而来。” “丞相病重,尚书令亲自前来,不为探病,又是什么?”荀柔也轻轻一笑。 是,别看他家好像快过气了,文若要认真,调千百个虎贲士围了相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亲自来,就是又担心,又放心,不过求安心而已。 曹操振振精神,“请尚书令进来。” 除了进屋时脚步较旁日略快,神情沉静庄重的尚书令,似乎与平常一般。 可素底弹墨直裾,靛青缣巾,素面布履,这样日常的装束,原本就极少出现在尚书令荀文若身上。 荀彧与荀柔目光一触既分,低下头恭敬行礼。 荀柔扶着床栏站起身,“放心。” 这话是向曹操说,也是向堂兄说。 曹昂、曹冲,曹家执牛首的人物,都是品行端正,让人放心的人,有此二人,曹家将来不必担心。 “荀丞相以为,操将以何面目呈于青史上?”在他准备提步离开时,曹孟德忽然问道。 荀柔转身回望。 榻上的曹操,苍老,衰朽,眼眸浑浊,目光却如同火炬,哪怕这火炬焰火飘摇欲灭,却依旧咄咄逼人。 当年自己与刘辩的对话会流出来,倒也并意外。 而比起托付子女,这恐怕才是曹孟德最想说的话。 他认真想了想,“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可乎?” 曹操愣了片刻,满脸皱纹渐渐舒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足矣!” …… 我胡汉三,今又回来了! 重回丞相府,在半屋臣吏拜见之时,荀柔油然生出有点可笑。 曹操并没有同他一样拖拖拉拉,在与他一面后,不到半月,十分干脆的离了尘世。 曹丕火候未足,曹操又没有培养别的接班人选,所以这丞相之位,绕了一圈,又回到他头上。 第604章 堂中空的一半,都是曹家子弟并女婿,曹操当年上台后颁布的官员守孝政令,没用在荀家,倒用在自己家。 荀柔必须承认,守孝是最温和高效的权利交接方式。 如今,曹氏核心人物一起回家守孝,他于是可以重新安排官员,迅速掌控朝堂。 与儒家动辄三年的漫长孝期相比,曹操毕竟重实用性,官员守孝期,照亲缘远近,最高等为一年,次六月、再次三月,最短十天,一共四等,守孝范围不过三族。 这种时长和范围,并不过分,他也就不准备再改。 数年未理政务,眼前又将夏收秋计,还有什么话好说,撸起袖子加油干罢。 忙碌之余,荀柔觉得自己实在应了一句诗 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真是从头越,卷头如山,满脸血。 建安三年,五月,曹操病逝,荀柔再次拜相,次年改元,为共和二十四年。 第325章 番外六 “臣此番北巡,历扶风郡并雍、凉二州,共百三十七城,所察吏治、府库、赋税、田籍、刑狱、教化六事,皆细录在册,请丞相阅览。今雍、凉二州,开西域商路,人口渐盛,尤其敦煌、武威二郡,臣以为可增设县制…… 荀柔倚几坐在堂上。 堂中昂首侃侃而言的是,尚书左仆射诸葛孔明。 春耕后出京直到秋赋结束,大半年奔波让他黑瘦许多,却神采焕然、潇洒干练,这份自信得劲,荀柔都羡慕。 他一面点头鼓励,一面悄悄揉着膝盖暗叹。 真是老了。 从前坐一天,都不觉什么,现在一会儿就不行了,铺了绵垫,还觉得骨头膈得生疼,一会儿就疼麻了,腰腿使不上劲儿,不靠着几案都坐不住。 诸葛亮之后,是监察御史司马懿。 此次一共派出五路,前面已经回来两路,也是凑巧,诸葛亮和司马懿前后脚回来,于是奏报也安排在一天。 司马懿巡行路线是河北,此外就是去江东的曹冲未归,但此路最远,本来会慢一些。 “丞相,太医丞樊阿已在后堂等候。” 一名侍从悄悄上前小声提醒。 荀柔摆摆手,让他一旁暂候。 司马懿默默加快速度,汇报一结束,立即请辞。 “也罢,”荀柔摆摆手,稍微一动,瞬间从腰到腿酸爽得脑干发麻,“我尚有些疑问,明后日再烦请二位前来。” “不敢。”“唯。” 二人退去,荀柔望着空堂叹了口气,向侍从一招手。 帷幔放下,屋里已被火盆烘热,侍从将他扶至榻上,接着去了冠带衣裳,将他在榻上放平。 太医丞樊阿上前问候。 这是华佗的大弟子,华佗年事也高了,如今施治倒是他来得居多。 酸、麻、胀、痛,针刺按摩勾起各处病灶,纠结的筋骨、凝滞的血脉、萎缩的肌肉逐渐捻开揉散,艾灸灼烧伴随着苦涩枯焦的臭味,荀柔眉头皱紧,只一会儿额上就浮起一层汗。 **的疼痛尚可承受,毕竟为了活命,但任人摆布的滋味,无论多久都难以习惯。 荀柔合上眼,耳边是侍从与太医丞的低声对话,身体沉重,倦意上涌。 曹操执政那几年,他在家闲极无聊,还有精神给曹孟德找麻烦,但他返场再出任丞相没两个月,激情就被现实雨打风吹去。 从头到脚,哪哪都开始冒毛病。 华佗却一改往常的大展身手,保守的建议他少用药,多修养,或许还可能再多活两年。 荀柔当然不满,激他手艺退步,华佗也不客气,直言荀柔如今能活过五十,全是他的功劳,让他知足了。 功劳什么的,荀柔当然自有看法,但是话中意思,他却能领会。 于是交接提上日程。 司马和诸葛二人,恰在一天,虽是巧合,但也是有意安排。 虽还未见奏本,就只汇报,也能听出许多东西。 切实、清晰、简洁、深入,和前两路使者相比,葛、马二人水平明显高一大截,不同是诸葛详究民生,司马懿更注意吏治。 不过,考虑到他们如今一个在尚书台,一个在御史台,其职分如此,原是应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结果。 时至今日,下一任宰相人选,已经足够清晰。 年龄、才干、气魄、御下……用上排除法,最后进入决赛圈只有两人,诸葛孔明和司马仲达。 他自然倾向诸葛亮,但通过策试入仕的诸葛孔明,作为文官,还没接触过军事。 他的对手,却是从军二十年,八兄弟在州郡,姻亲遍朝野的司马仲达。 是荀柔必须抛去个人主观意见,从国家大局稳定考虑,不得不留在候选名单中的司马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给足诸葛时间,去接触收复军队。 如果失败,司马仲达绝不会容忍与他各方面相抗,又染指过军权的诸葛孔明在朝中。 当然,他也没底气容忍。 一山不容二虎。 这是荀柔在自己和曹操身上得到的经验教训。 这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 五千年历史中,干过丞相的人,不胜枚举,即使没有全本百家姓,也占过半本,但单以“丞相”称呼,而为大多数人承认,只此一人。 第605章 共和二十四年秋,尚书左仆射诸葛亮,兼任京师武学训导。 …… “父皇请丞相明日入宫一见。” 共和二十五年,这年夏六月,伊、洛水患,绵延数百里,百姓屋舍毁坏,良田淹没,数万农户失去生计,紧接着瘟疫发生。 于是,朝廷飞速运转起来,而作为中轴的荀柔,也不得不勉力支撑,刘珩到来前,他正因困乏难耐伏案稍憩。 珩,组玉之首,刘辩与董氏当年所生长子,由阿姊照料长大。 由今宫中侍从少,有时候暂充宫中使者,代传天子之意。 荀柔看着案席前恭敬下拜的刘珩,原想推拒的辞令,在舌尖一转收回,点头答应下来。 自初春祭祀后稷,他也有数月未见天子。 半月前,天子祭祀山川,以安定四方,他当时身体情况不佳,未能到场。 如今正值多事之期,以免节外生枝,他还是走一趟的好。 次日清晨,丞相玉辂金车驰入了长乐宫。 这座由天子一家居住的宫室,如今人口寥寥,大半宫殿紧锁无人,在暑气未消时节,竟有几分凉风生于庭院,不少鸟雀集停其中。 由宫使引导,马车直驱至温室殿,然后绕过前殿直至中庭。 荀柔扶着养子刘端的手下车时,天子刘辩已在车旁等候。 “先生!” 荀柔微微一惊,弯腰、低头、撤步,“拜见陛下。” “先生何需多礼。”刘辩扶住他。 “谢陛下。”荀柔没坚持,慢慢直起腰。 “先生请快来看!”大概真的急迫,刘辩向弯腰行礼的刘端一摆手,接着指向庭中稻田。 青砖围绕,巍峨宏丽的宫殿前,五亩金色稻田映着烈日,越显光彩流溢,璀璨生辉。 的确是一副动人名画。 荀柔驻足欣赏。 天子这些年爱上种稻,种得有好有坏,一直坚持,但像今年这样的丰收,倒也不总有。 如今关中、中原、河北地区,多以麦为主,间杂黍菽,需要灌溉的稻米不多,而五亩地种出的米,只够一人之食,但这个健康、环保、有利宣传教化的爱好,还是赞赏鼓励。 “先生请看!”刘辩献宝一样兴奋道,“这是五年前从交州送来的半寸粳稻,今岁终于丰收了!” “此粳稻,每粒半寸,较关中常种赤、黑、黄、白等种长三分之一,在长安种植后,竟较在交州又可长五分之一,故比其他稻种,一亩所获更多!”他弯腰执起一穗,珍视地一抚。 荀柔目光一凝,终于被触动了,举步缓缓走近稻田,俯下身细看。 穗子细长如粒粒黄玉,金黄微透,而夹在其中的稻粒果然较寻常更长。 “朕知先生极重农桑,今岁水患,令先生十分忧心,如今稻田丰收,便想请先生来观,望能与先生稍加慰藉。” “这般稻田亩产能得几石?”荀柔扶着膝盖,声音沉哑,目眩神晕,却全然顾不得。 “如今稻种还不稳定,有十分之三短穗,又夹杂不莠,需取良种再培,”刘辩谦虚道,“不过,去岁最多一亩得四石半,今岁生得更厚密,如何也有五石半罢。” “当不只此数,必能得六石上。”刘端在荀柔身后小声道。 他如今职任昆池令,品级等于上县县令,负责打理昆明池苑内一切事物,从房屋修缮到林苑范围内土地、池沼产出。 对土地产值自有一番估量。 “很好啊……”荀柔喘了两口气,扶着刘端的手慢慢直起身。 上田收五、六石,几乎是一道时代极限。 除了扬州南部与交州这种低纬度地区,能一年两熟,大多数地区一年一熟的稻、麦、粟、黍等粮食,都没有跨过六石这道坎。 虽也听说某处亩收八石、九石,一旦去确认,却大多不是衡器称量误差,就是弄虚作假, 至于丰产良种,一茎双莠,各种稻米优良品种栽培,虽不如麦种得朝廷重视,却也一直在进行,只未见明显发展。 这本就是功在千秋之事,就是他此生都不能见,也并不奇怪。 他只是没想到,最先取得突破的竟是作为天子的刘辩。 竟是天子。 荀柔认真打量刘辩。 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天子了。 已至中年的刘辩,皮肤微黑,身体瘦健,岁月沉淀出沉稳端凝,年少的轻浮急躁,不知何时已一扫而空。 这些年,虽不干涉世俗朝政,但刘辩也兢兢业业履行着天子另外一面的任务,一年到头,从春到冬,从祭后稷、祭春神、祭龙神、祭山川,祭先王……到冬至祭腊,斋戒、礼仪一样皆未轻疏懒怠。 若刘辩真能种出…… “先生身体不适么?”刘辩关切问。 “不,臣只是,咳,惊喜得一时失语。”荀柔缓缓道,“陛下若果然培出良种,乃是泽被万民,功于当世,利于千秋之大德,臣实在,咳,实在一时激动,不知该用何等言辞。” 在这种时候…… 刘辩一眨眼,微微低头,露出几分腼腆,“朕一向无识愚鲁,不知天下大事,空受万民奉养,而无寸功归于百姓,如今若果能有一二分惠于百姓,则朕心无愧矣。” “敢问陛下,可允许太学博士入宫,一道收量此田。” 如果天子真种出更高产的稻种…… 第606章 “好。”刘辩点头。 “也请陛下允许博士们讨教种稻之法。” “当然可以。” “多谢陛下。”荀柔恭敬拜倒。 一个在位三十年,无劣迹,无大过,仁善之民传于民间,从继位时江山风雨飘摇,到天下承平百姓安居,并且身体健康,没有隐疾的五十岁天子。 而这位天子,又种出了惠及天下百姓的稻种……这样一位天子,他要如何留给继任? “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刘辩连忙弯下腰,“这是朕应该的,朕不能与先生分担国家大事,已十分愧疚。” 刘辩原想许久不见,看过稻田后,邀请先生稍叙一会儿,可看荀柔精神着实不佳,到嘴边的话只好吞下。 “先生千万保重。”刘辩恳切道,“天下百姓,与朕,都仰赖先生方有今日。” “陛下玩笑了,”荀柔勉强一笑,“大汉能有今日,岂只是臣之功,乃是天下百姓,众志一心。” 确认刘辩所培出稻种,是否优于当下农业水平,需要多久? 十日。 只十日,荀柔就收到了来自太学农学博士上奏。 关于选种,培种,插秧,施肥,灌溉……具体农业技术,荀柔大半看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读明白两位农学博士对新种的肯定。 是的,两位博士一致认为,这已经不是交州稻,而是与长安水稻**后成的新品种。 此种水稻产量较关中其他品种都高,并且适合在较长江流域寒冷的黄河流域种植。 冥冥中,另一只靴子落下来。 只是荀柔没想到,这只靴子,竟如此沉重。 他……居然还有良心么? 荀柔按着胸口,对自己嗤笑。 可有与没有,又能有什么不同。 正当他筹划安排着退位交接,命运,竟又一次让人猝不及防。 天子刘辩,在十月翻田时,不甚被农具划伤小腿。 这原本是寻常事,太医看过也给上药包扎,但这回伤口却未照往常愈合,不两日天子又出现高烧发痉,太医院再次诊断,为金创瘈疭。 即使太医院施展了所有手段,天子刘辩也在高烧十余日后,病逝于长乐宫温室殿。 终年五十。 “朕这一世,可否算与先生君臣相得?” “……当然。” “如此……朕心足矣。” 竟又送走了一位故人。 结束是日小敛之仪,荀柔单衣白帻,在养子刘端扶持下,率群臣走出殿阁。 行至阶前,他忽而隐约有感,下一刻头脑突然暴痛如过闪电一般,接着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大人!” “丞相!” 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忆是四面八方零碎的惊呼。 接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326章 番外七 春寒凛凛,伴随着庄严鼓乐,身着玄端的新任丞相诸葛亮,在新搭筑的高台之上,舞拜受命。 新任尚书令常林、御史中丞司马懿二人,捧上宰相金印、绶带,骠骑将军荀襄奉上镇国大将军虎符。 啊……对了,已经不是司马懿,应该叫司马靖。 荀柔恍然想起。 由于他坚持,先帝的谥号定为“孝懿”,司马懿只能被迫改名。 他没料到诸葛孔明居然敢用司马懿,他一直压着司马懿在监察御史位置,就是为了方便新丞相上任调度他没想到诸葛亮气度如此。 那就让他来当这个坏人。 他为先帝定了美谥“孝懿”,却昧下刘辩培出新稻的功劳名为“长安稻”,再迫司马懿改名也就不算什么了。 毕竟,被迫改名总比被迫下野好。 荀柔倚坐在温暖如春的定国公车驾内,身后、身下都垫了厚厚绵絮垫,听着奏乐与太常礼官的赞喏,一条条默着今天宰相拜任的典仪。 同车是堂兄荀彧,荀彧六子荀粲,与养子刘端。 看得到高台拜相的车窗,让给眼神尚好的文若反正他也看不清楚。 荀家退了休的兄弟中,就他们两有兴趣前来观礼,他原本想叫上公达一起,结果大侄子嫌弃天冷,不愿意出门,荀柔也只好悻悻作罢。 典仪是他一条条定下的,听着乐曲节奏也知道进行到了哪一步。 授过虎符后,是在乐曲《大雅。泂酌》中祭祀天地,祭祀天地后就是群臣恭贺新任丞相之礼。 望着窗口的荀彧突然一愣,接着轻轻喟叹一声。 随着礼乐,祭拜天地过后,那位新任宰相,恭敬的转向马车方向,长揖一礼。 群臣亦跟随,转身、弯腰、行礼。 荀彧回过身。 半卧于绵褥中的堂弟,双颊消瘦,泛着浮红,呼吸轻促,双睑低垂,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但他知堂弟定然未睡。 含光今日特意穿了玄端冠带来,便是想亲自一贺新任丞相。 “阿弟、含光……”他轻声唤道。 “……阿兄?” 细布皱纹的眼睫颤了颤,艰难睁开。 依旧是天旋地转,昏蒙摇晃的视野,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荀柔需要一会儿才辨得清人。 “方才,诸葛丞相方才领群臣向你敬礼。”荀彧温声道。 “……啊……”荀柔一怔,接着一声轻叹。 历任丞相之间,应当平等,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让人删改了印绶、虎符由前任丞相交给继任的步骤。 第607章 不过……这或许表示旁人觉得,他这几十年还干得不错? “阿兄……”荀柔喘息着开口。 “什么?”荀彧温声回应。 “阿兄……一定要长命百岁,享享这清平之世。”荀柔弯了弯唇角。 真不容易啊,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生于暗涛汹涌的时代,年少时的高阳里,从来不是世外桃源,他们从小明白,乱世终将来临。 而乱世果然如期而至。 然后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这是他们一手缔造的安定太平之世,若不能一享,实在太遗憾了。 荀彧心中一恸,却敛住神色,只笑道,“好、好,你好生修养,去岁不是还道要回颍川?大兄也早说过想回乡去,春和日暖时节,与兄一同归乡如何?” “此话真不似出于阿兄” 荀柔展颜一笑,接着皱眉急喘起来,几息就脸色发绀,病势急迫。 刘端忙伸手将他扶至前倾,以手扪叩背腧,十余息,荀柔呕出一口血痰,吐在了绵褥上。 鲜血刺目,荀彧抿紧唇,别开眼。 “典礼将毕,我们该离场了。” 荀柔满头冷汗淋漓躺回褥上,声音虚弱道。 自先帝去后,他一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连送刘辩入陵寝时,全程都只能躺在马车上。 如此,宰相交接才如此急迫,否则原该等到阳春三月,忙过第一轮春耕。 他自然想回家乡,但大概不能活着回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高阳里去,荀柔昏昏欲睡,闭目养神,直到快入里门才想起,今天原还有一件事忘记。 “阿兄,阿薇……可已归家?” 荀彧微微一愣,愧疚道,“伯言一向守礼,并无过错,阿薇幼时娇惯,如今这般年纪,竟还任性擅作主张。我已教训过她,过几日便让景倩送她回豫州。原不欲惊动阿弟,不想还是让你劳神。” 荀柔想了想方才明白,失笑摇头,“阿兄……错会我意,我岂会” 他怎么会为陆议“主持公道”?阿薇才是亲侄女啊。 他是接到陆伯言来信,才知侄女荀昭带着女儿自己回了家。 陆议信中很是深情,只一味道歉,言道皆为己过,望荀公怜悯,勿使鸳鸯失伴,幼雏无依,劝一劝荀昭。 末了还委屈道,阿薇独自归家,俱是诸葛亮之妻黄氏挑拨,不知她为何如此。 似乎从头到尾将荀昭摘干净。 如此深情动人,可惜并未打动荀柔。 他要容易相信夫妻情深,就不会当一辈子单身狗了。 何况,他至今认为陆议娶荀昭动机不纯。 “能否,让我见见阿薇?” “何劳阿弟费心?”荀彧担忧道。 “也再无他事,能让我用心了。”荀柔缓缓一叹。 因为这句话,次日荀彧便让长女登门。 “拜见阿叔,回京之后未前来拜见,请叔父恕罪。”荀昭在内堂拜下,膝行至榻前,担忧道,“阿叔千万保重身体。” “久等了罢?”荀柔倚在枕上,无奈一笑。 他每天不定何时醒,就是有人拜访,也不来催唤,他心下恼怒,众人只小心宽慰,过后却依旧如是。 荀昭先摇头,又想起来开口道,“端兄先告知昭叔父起身时辰,昭并未等多久。” “陆伯言可是,”荀柔缓吸一口气,道“因仕途不顺,恼恨于你。” 他早就想过了。 陆议信中所言,因他纳两个士族孤女,就惹恼荀昭要离婚,显然不可信。 但陆议仕途,久经蹉跎,三次想调入京城,都被他所阻,是事实。 他既心存疑虑,陆议又成了荀氏女婿,自然直接摆明态度,与荀氏子弟一视同仁,在他为相之期内,不许回京。 而敦煌沟通西域,陆议既不安本职,恐生事端,荀柔在第一次他想调度时,便将他调入内地。 内陆不便刷功绩,绩效任务又严,与之同龄的诸葛、司马已位极人臣,他依旧还只是个郡守。 这一次,陆议分明故意表露态度,什么纳妾,皆是试探。 荀昭与他夫妻十年,怎会不知,阿薇性情外柔内刚,既然知道,自然会顺了他意。 “陆君温柔体贴,并未恼怒于我,”荀昭先习惯性垂头,又立即强令自己抬起头来,“是我,虽结璃数年,不能与陆君心意一致,故自请下堂归家。” “果然是他。”荀柔轻轻道,眼中微泛怒意。 陆伯言真以为他老糊涂了,拿他没办法? “叔父,确是昭想与陆君离婚。 “昭想明白了,昭不想作陆夫人,想为荀先生,荀博士,荀师……荀大家。” “与陆君无关。” 就算陆议十全十美,如诸葛欣赏月英一样欣赏她的才能,她还是会不足。 月英喜欢为夫君谋划,贡献才智,喜欢政令之中存自己的影子,喜欢所造之器物,施惠百姓,装备军队。 月英喜欢。 可她并不。 她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言不由衷,防范猜忌。 “昭,非良人,与陆君并不相匹,久则必生怨怼,欲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与陆君五子,三男随其父,前程必无忧,两女随我归家,我自教之,将来欲嫁则嫁,若不愿嫁,必使之自持立世。” 第608章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荀柔偶尔能静下心想,也觉得自己烦透了,实在讨人厌,又实在愧疚。 可一旦情绪起来,又不能自已。 直到某日,新任丞相来探望,带来了构画中的新政。 以通过策试与武试,则晋升爵位的办法,以此鼓励百姓学文习武,对抗豪族势力。 所谓晋升爵位,便是减免税赋了。 荀柔怔愣良久,耳边隆隆,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是科考完成体。 是士绅,即小地主阶级崛起开端。 它有许多缺陷,但在工业革命之前,这已是国家政治集权最高等模式。 他忽然一霎清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荀柔重获安宁。 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陷入昏睡。 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某天夜里,他冥冥中预感,睁开眼睛。 前一天白日,仲豫大兄拄杖来了他。 他们聊了许多他幼年往事,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兄长却还记得。 再前一天,他吃了文若堂兄带来的榆钱羹。 再往前,公达带了次子适来,给他讲了不少长安城内小道消息…… 再前一次,阿云告诉他,自己将辞职归家,恤孤寺交给手下一名叫甄宓的女官,她想开办女学,在长安为女童启蒙…… 胸口的闷痛,一下接一下,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荀柔手指绞紧身下绵褥,不想惊醒靠在榻边疲惫小憩的阿义。 遗书都改了三稿,如今终于可以用上…… 身后事也早就嘱咐清楚…… 原本他想火化了事,可考虑到兄弟与养子的接受程度,还是定了棺材,葬回族地,父亲身边,不别起墓室…… 他死后,荀氏外任的子弟,也能被正常招还京城……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清晰渐促,直到 咚! 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一切归寂。 下一刻,久病沉重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灵。 随着无名的风,飘出卧室、屋舍、越过屋檐、树梢、里门、城墙……不知多久……来到一片幽暗水泽。 流水潺湲清寒,荀柔低下头。 熟悉的玄端,枯瘦双手,云纹博带,绶带组玉,翘头舄履。 而水中倒映出的人影。 短短黑发,年轻脸庞,白色衬衣,藏青长裤,黑色运动鞋。 陌生又熟悉。 他动动唇角,影子也露出一个微笑。 是谁? 我。 俱是我。 荀柔恍然若悟,缓缓向水泽深处行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自彼及此,吾心无悔。 足矣。 ……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乙巳,丞相荀柔 太后蔡琰笔下一顿,抬头看向窗外,是时春光灿烂,却风絮满城,哭声满城。 柳絮团团逐风,飘飘飏飏落在案上,点点清白。 她再次落笔。 丞相荀柔,崩于长安私第,年五十五。 柔身长七尺,姿表瑰丽,举动风华,每出行,所过者莫不延首瞻望。及其没也,满城戴孝,百姓哭于道路,柳絮如雪送之。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经行,数十载,得失具在吾心,省来无负则足矣。 常言道:天下九州。苍天之下,岂止眼前之九州,宇宙之大,岂止头顶之苍穹,万象之中,又何止一片之宇宙,以大之为见,人不过渺渺一尘埃。 第609章 然草木亦争一时,国家天下,天下人造就,吾辈未负吾世,后来诸君,当自砥砺,其江山兴亡,天下人之共当勉励奋进。 吾向来不念死后,今日却念,死后有灵,柔先候诸兄于地下,至梨花白雪,稷麦采采,佳酿已成,迎来同饮一杯,不亦快哉。荀柔绝笔】 从山中来,随水而去。 是我所能想到极致的中式浪漫。 阿善的遗书,写于进度一半时,放在正文中,似乎有些累赘,故附在末尾。 阿善的故事就此全部结束。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有缘再见。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