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鱼》 Chapter 1 暗算 “所有鱼类中最爱虹鳟,最爱。家里人赞不绝口的比目鱼和鲅鱼也都从小喫到大,发现最后到底还是最爱虹鳟。三文鱼价格的一半,肉质口感却七八成相似。刚参加工作那会,荷包里没几蚊,总想买条虹鳟打牙祭,生切,只淋上几滴白酱油,闭上眼当三文鱼咀嚼,以假乱真,足以。日后写文发迹,渐渐宽裕的日子里,还是会买条虹鳟告慰自己,一来二去成了自我朝圣的符号。” 林恒志丢下手中翻阅了一半的《老饕》从阴冷潮湿的前院走到烧火炉的书房,五月底的西雅图,早上六点已有天光,山间寒湿依旧,四面埋伏在雾霭里的林木借着天光若隐若现如一队蛰伏的人马。过于禅意的虫鸣使通往山子深处的路在瘴气笼罩里被无限拉长,针松独特的辛辣混合湿冷打底的山风构成离群索居后扑面而来的清苦感。踱步来到书房的林恒志倚着窗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薄雾,左手摩挲粗糙的木雕佛头半成品,右手把玩着一串香珠。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半个身子向阳。一晚的枯坐,内心的猛兽不断撞击意志的笼子,天人交战下他需要清醒的等待,盘算和思考,马拉松般的自省持续直至前线传来胜利的号角。 “距离并购会议还早,不如来吃点暖的,胃会舒服点。”习惯早起的林夫人端着一杯清咖和羊角面包敲门进来。“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这样,再煮碗莲子粥给我压压心火。”夫人点头出了书房,随手带上了门,她深谙眼前人波澜不惊下是何等的暗流涌动,这不是她第一次担惊受怕,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耐心的煮粥和向玄关里的佛像虔诚上香。 离西雅图两个小时时差的芝加哥顶流商业区welchave,林氏集团lin‘s的代理执行官林珊坐在水泥色的benss600后座上最后一次审阅收购协议的字里行间,这份合同被林氏的法律部打磨的无懈可击,而她却想从一块滴水不漏甚至还有些反光的钢板里吸出血来。身边的财务官paul压低声音和她耳语,转达其父林恒志的要求。s600平稳的行驶在welchave的车水马龙里,车内一片死寂,密不透风的隔音玻璃让这台象征财富地位的工业机器如一口顺流而下的棺材。林珊对于这次收购胜券在握,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单方面压倒性的胜利,这种程度的小公司在lin‘s集团面前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最起码被吞并后还能留一手体面的退出。 合上合同林珊皮笑肉不笑,一个顾虑几年来一直让她如鲠在喉,作为新移民的父亲林恒志骨子里是极传统的潮汕人,这意味着极大概率林家未来的掌舵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一头钻进大学里任教和做研究的弟弟林啸。林恒志苦心孤诣一手打造了林氏餐饮lin‘s,从一个潮汕偷渡客的牛肉丸路边摊做到现在遍布上海,北京,东京,巴黎,伦敦,芝加哥,纽约的餐饮帝国,不可谓不雄壮。一切正印证那句话“只有结果足够好时,回溯过往才被赋予了充足的意义。” 不被外人所知的源头是林恒志撞了大运,在二十世纪美利坚政府特赦了一批像他这样的非法移民,此番,这些人才得以在美利坚社会立足,再也不必在ice移民局的突击里像蟑螂东逃西窜。这不难解释为何林恒志在安排女儿进入公司担任代理执行官后自己离群索居搬到荒无人烟的山里修佛。人无时无刻不在致敬自己过往的受难,这是一种情感层面的自我朝圣。 “paul,你知道吗,富人华裔家族都有个通病,喜欢模仿旧时代西方没落贵族的调性,谈论文学,谈论天气,谈论一切带着扁平美学但暗地里有极高入门门槛的东西来彰显某些气质。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对自己肤色和身份认同的一种对冲手段。正常人需要了解梵蒂冈教宗的有三十五轮投票吗?”paul这个被西式教育和海洋文明浸淫地通透的白人只能耸耸肩,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的林珊半开车窗,夹着一支点燃的风蓝,烟气入喉,醇厚的苦涩带一点烟草焦香,喷吐的烟气混合着broadwaydowntown兴意阑珊的味道,形成一支尾调浑浊有力的科隆水。 下了车,林珊踩着平底鞋径直来到十四层的会议室,lin‘s负责并购的functionteam已经全员到齐。林珊解开prada权力套装的一粒扣子,落座。圆桌对面是这次被收购公司的法人代表罗永生先生,罗先生拿着方巾擦拭秃头上冒出的汗,显得局促而多动,这样肃穆的场景,他一定很自责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爱出汗的秃子。“一千五百万,否则免谈。”林珊单刀直入,先发制人。身边的下属屏气凝神,心照不宣的将刀递给林珊,这是一场值得玩味的屠宰,单方的虐杀。罗先生面露难色,声线生锈:几家broadwaydowntown的地产都不止这个数。”林珊侧头把玩手里的万宝龙签字笔:“要是进入强制资产清算,能进入你钱包的可就只有一个零头。”罗先生本打算负隅顽抗,但此时被收购好过被强制清算,整个welchave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个价。终于他打算低头认命,艰难的从上衣内袋里拿出钢笔,颤抖拔开笔盖,这个动作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以至于安静的会议室里尽是他沉重的喘息。 漫长的瞄准是为了扣下扳机那一秒的酣畅,空气中开始弥散血肉迸溅的腥香。“每条鳜鱼最好的一块肉是在鳃附近的颊肉,指甲盖大小,鲜甜没有腥味。”林珊脑海里闪过父亲那本《老饕》的一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面对一切杜鹃啼血的感情嗤之以鼻,误以为是对大众审美的反叛,直至在与自我持续的对抗后,发觉不过是一种淡漠。 淡漠不是凌驾于他人的优越,而是不在意,不在意直面淋漓的人间惨剧,同样不设身处地的悲天悯人。淡漠是被血缘遗传的特质,如血统和家徽,亦如在林恒志果决的睥睨里林氏如一尾巨兽,不断用资本吞噬他人的心血和审美坚持,这些还来不及被工业化消化殆尽的匠人精神又在商业化的铁锤下被砸成展示柜里俗气的奖杯。 “你要记住在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里,只有钱才是唯一的温存。”林恒志对着七岁的林珊言传身教,七岁领悟的道理成为了这份淡漠的标杆,这自然不是什么幸事,如果不能睡着谁又愿意醒来。 落笔前,罗先生的手机响了一声,他艰难的放下笔用尽全身力气瞥了一眼弹出的短信,这一剂突如其来的肾上腺素,让行将朽木的他立刻飞升,合上钢笔时神态如同一个傲慢的武士收刀入鞘。变故让林珊措手不及,与此同时paul示意林珊可以提价到两千万,林珊厌恶妥协,但还是对着罗先生的背影说道:“两千万,这个价码太好,你不得不接受。”罗先生推开椅子头也不回:“fkyouandhaveaniceday” 收购失败的消息很快送到了林恒志的手上,他取下眼镜喃喃道:“两千万都不要?”夫人知趣的离开书房,吩咐佣人过一小时再进去打扫。很快,房间里传来了打砸的声音和林恒志歇斯底里的怒吼。林珊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转动手里的签字笔:“究竟是哪一步开始时错了?”徜徉的思绪回到过去,四岁半时,没有合法身份的林恒志夫妻不得不在白天寻求谋生的手段,将林珊送到社区免费的日托所里。西方社会里体面的中产阶级势必有一个全职母亲照顾孩子,在日托所里则都是穷苦人家的种。这些小孩粗鲁,市侩,与生俱来带着街头的狡黠,是上一代失败的证明,也开启了下一代的悲剧。 这样一个早熟的生态系统里,林珊过早的患上了贫穷的病,她是知道饥饿是吃不饱,知道嫉妒是看别的小孩穿干净漂亮的衣服而自己也想要。倘若有钱,她誓要用最繁华的物质去弥补自己,好比用金子去填补月球表面的坑洞,让别人远远看去说好大的一太阳。多少次在创业期的父亲酩酊大醉后握着自己的手痛哭:“如果我失败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每当这时林珊就会抚摸着父亲的头直到他沉沉睡去,再放上一杯水在茶几已备父亲醒来时会口渴,还要小心的让他侧躺以防止呕吐物窒息。 伊索寓言里,痛苦是快乐的必经之路。不,痛苦就是痛苦,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苦难而升华,贝类能孕育出珍珠但又如何能和自由自在海底翱翔的蓝鲸相提并论。多少狂风暴雨没有冲散人性里的坚韧,而泡沫般的海市蜃楼却将矗立其间的人腐蚀的连骨头都不剩。贫苦中日渐坚挺的亲情却在物质的丰沛里宛如受了辐射,开始扭曲畸变,于是血浓于水不再是相互搀扶的贫贱家庭百事哀,而是一家子强者的风花雪月,这种两岸对峙的一派峥嵘,美其名曰familyhood。 林珊起身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目光如两把尖刀,像她这样经历了人生太多起承转合的人,能轻易嗅到空气中暗算的味道。“有一种轰炸机叫斯图尔,它俯冲投弹时起落架的报警器会发出尖锐让人胆寒的鸣叫,我认为这是个极其出色的设计,因为它把恐惧具象化,把这种悲鸣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对敌人心理的施压和摧残远远大过一枚炸弹的威力。” Chapter 2 冷战 “你知道把大象放进冰箱里要几步吗?”从没幽默感的父亲在去机场的路上反复讲这个老掉牙的笑话试图缓解气氛,我坐在后排透过后视镜瞥见中年人小心翼翼藏起的落寞。登机口前他蹲下帮我系紧鞋带,我下意识低头发现他头上早已有几根银丝。“等我在美国立足,我一定要赚大钱。”我对自己喃喃,自嘲的希望一语成谶,此刻只需头也不回的穿过人群,分别时任一回眸都是深情的一刀。 作为三线城市普通人家的孩子,高考发挥失常才选择出国留学,这决定也不是一时,因为在念高中时候家中就做了两手打算,能上重点985更好,不行的话就出国,毕竟姑父在国外有个照应。在这个大润发超市作为主要休闲娱乐场所的城镇,绝大多数的孩子没有扭转乾坤的机遇,年级上发挥失常的几个理科尖子没有选择复读,而是直接跟着父辈去城市里做工,早早的挑起家中糊口的重担。丧事喜办,三线城市教育资源的不平等为一二线城市带去了充足的劳动力,皆大欢喜。 去学校领毕业证时,挺着大肚子的班主任得知我出国的打算后叹为观止:“尼尔,你父亲好本事,出国的钱怕是能在我们这买两套半的房子吧。”我低头不语,脸上发烫,身后他人灼热的目光如芒刺背。 十七岁的夏天,我在那一刹领悟了什么是公平,所谓的公平不是财富的均等而是每个人都平等的享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芝加哥奥黑尔机场里人人面无表情拖着行李箱,背着包匆匆路过,空气里满是冷峻的味道,似乎弥漫着薄薄一层清冷的消毒水。“肚子饿了吧,走,去吃晚饭。”穿着夏威夷衬衫的胖姑父接过我的行李丢入皮卡。这个北美一线城市的公路上唯一遇见的豪车是一辆黑色的克尔维特,绝大多数的车都是老款带着卤素灯的日系。想到自己城镇里还经常有几台宝马停在大润发门口不仅沾沾自喜,瞬间底气足了起来。 “小子,我和你说,中国人脑子活络就要读难的专业,千万别选商科,那种都是出来镀金的富二代,把你带坏了都。你想留在美国,那就必须要比白人还本事,别问为什么,你自然会懂的。”我没听进去,躺在后座上,困倦感如潮水袭来,紧张后突然放松,血液就会聚集到胃。 到餐馆时已经天黑,胖姑父选了一家美国开在公路边专供旅行家庭和卡车司机的连锁店。食物粗粝,分量极大,不要钱的可乐塞满了半个拳头大的碎冰。熙熙攘攘挤满带鸭舌帽手臂上满是old-schooltatto的卡车司机,一股闻起来像是发馊的mealloaf的体臭让人眼睛酸疼。“你在长身体,多吃点。”姑父点完单拿着一打墨西哥可乐递给我,招手示意一个黑人大姐端来一桶肋排丢在我们桌子上,我曾去过东北,原以为东北菜的分量冠绝,但今日一比才发觉什么是小巫见大巫。“跟我就不要客气了,弄它。”姑父一边说一边大口啃肋排,饿急了的我也抄起袖子狠狠的往肚子里塞,一口口可乐不要命的倒下去。 孤独,饥饿,烟臭,残破饭馆,粗粝的肉,满脸横肉的陌生人。你看,江湖气从来不是出自一番豪情万丈的鲜衣怒马,而是困境里自嘲落魄的一种文学技巧。从来不会有人说玉簪华服的少年郎很江湖气,相反,明褒实贬的两个字往往扣在不修边幅的落魄市侩和草寇头上。 酒足饭饱后我们飞驰在黑夜里,皮卡冷气很足,底盘很高,视野宽阔,公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四下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我倚着车窗安逸的思考人生的意义。 众生皆苦,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一笔带过了我过去十七年经历的和见证的不幸。于己于人,众生皆苦四个字浓缩为名为释怀的禅意。我所理解宗教的终极意义是为了合理解释人经历苦难背后那普遍而实际的意义。倘若苦难毫无意义,我大可摈弃修来世这种虚无的妄念,去挥霍般的活在当下并拥抱随之而来的报应,义无反顾的感受生命的丰沛和无常,在夜夜笙歌里清醒的受苦。对于来自命运的每一刀来说,我都甘之如饴,报之以歌。 或许人间道本身就是一场受难,这是为什么人们总是在哭泣中来到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要转去学金融?好端端的计算机铁饭碗为什么要丢掉?”父亲在电话里暴怒,歇斯底里。“我不喜欢编程,太枯燥了,而且我不是那块料子。对金融我更有把握。”我冷静的解释。“你觉得我们的家庭能给你提供学金融的底气吗?学金融的不都是那些有钱的富二代镀金了回自家的公司当老板?”父亲气的发抖,这种愤怒里轻而易举地流露出对自己无能的悲哀。 当年,在我考完托福后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并且买了两箱老村长和送儿子出国的老友促膝长谈一晚上后下定决心:你一定要报计算机专业。无论现在还是当时,我完全理解他的苦衷,出国对他来说不光是给儿子更好的教育,更多是他留美的跳板。为什么要留美?很简单,算上汇率,码农的高收入能给家里提供稳定的经济支柱。 物质决定意识,在我还在备考高中时,父亲和母亲没有任何预告的生下了我的妹妹,小花。彼时,高中文凭的父亲还不能完全理解诊断报告上先天愚型四个字的分量,直到他亲眼见到小花呆滞的双眼和畸形如同青蛙的面容。这一切摧毁了原本的顺风顺水,先天愚型,身患多种疾病的药罐子妹妹吞掉了为我出国准备的钱。于是整个事件的性质变了味,拯救失学的大兵瑞恩变成了瑞恩含辛茹苦自救,并曲线报国,两极反转不无体现了命运无常的趣味感。 我曾考虑过放弃出国,打工养家,但于小花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过早宣判了她的死刑。 “医生和我说了,小花没有自理能力,长大一点还要做很多手术和矫正,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心,这样,试着去学校里找个助教的工作,再争取拿奖学金。”“放心吧爸,你不说,我也会做的。”我在学校餐厅端盘子,洗碗,当中文课的助教,去学校迎新的orientation当ca。没觉得多苦,相反,能很容易的共情和自我感动。 彼此的依偎,因为这次转专业变成了刀剑相向。在父亲看来,没背景的孩子金融毕业等于失业,因为没有人会把几百万交给一个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的人管理。“你知道的,你是高考落榜生,没有我,你现在就去厂子里做工了,你不应该感恩我,听从我的建议吗?”父亲冷冷的讥讽我,衬托他的恩赐。电话那头的人,我感到如此,十七年的慈父之心在这一刻被生活的窘迫摧枯拉朽,恶毒到喷出毒液。 “尼尔,我和你明说吧,小花的事情搞得我心力交瘁,四五岁的孩子,吃喝拉撒都没办法自己控制,每天的去医院做矫正,一小时就是六十块,你在我们最需要你付出的时候选择了逃避,真的,你太软弱了,我对你很失望。” “的确,因为她,你不得不把钱丢到水里的同时也赔掉面子沦为邻里的笑柄,当初是谁为了虚荣,说什么儿子去国外,自己再留个女儿在膝下享天伦之乐,自以为二胎能标榜中产阶级,凭什么我要为你们的自私和倒霉买单?我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哪怕是跪着,我也会自己走完。”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一向不发表看法的后妈接过电话:“尼尔,除了学费,我们不会再打生活费给你,还有几天你就十八岁了,国外的十八岁的小孩都不会拿家里的钱的。” 她斩钉截铁的下最后通牒,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这不是选择,而是陈述一个被现实逼迫的计划。她自然知道她的话多么荒唐,可笑的是她不得不用荒唐来充作理智,以至于着眼点被过分强调在荒诞上反而有种戏剧感。我独自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一言不发,当愤怒作祟,理智迅速的分崩离析,绝望像是一阵穿堂风尖锐的呼啸,多年来积攒的疯狂开始火花四溅浓烟滚滚,那种类似原始自然力量如此戏剧的而轻易地就毁灭掉一个人。 “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卡里还有很多mealplan这学期都用不完,你和我一起吃也算帮我的忙。”室友阿凯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是他们太过分还是我真的不知足?”黑暗里我努力平静的说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别问我啦,既然转了专业,就好好的证明自己是对的,我和你说,金融在北美很吃香的,尤其是那些进入投行的,都是赚大钱的主。”感受着苏打的气泡穿过柔软的口腔,微微的刺疼和爽快。 人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任何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都是一种对赌,因为容错率太低,不成功便成仁。人生不应该被胁迫至此,人生应该有方方面面的选择,十七岁的年纪,去试错,去追逐自己的节奏,罪不至死。凤凰男的悲哀在于百步穿杨,鲤鱼跃龙门后依旧被钉死在自己的出身上,背负整个家庭独行的艰难恰恰来自于几乎为零的试错空间。家庭希望我读计算机,做码农赚大钱,寄钱治好小花,给父母享福,理所因当。但或许那对靠出租工厂地皮赚钱,整日赋闲在家的两个人也应该在四十岁的当打之年找份正经工作,而不是取而代之用畸形的爱施压。 追寻自己的本能,无可非议,但或许我应该坚持读完计算机去湾区赚钱,而不是挑剔于口味,用热情交付给梦想这种借口去掩盖自己的平庸和胆怯。自私自利的我们都认为错付对方后,心灰意冷却剑拔弩张。中国很多的家庭都是这样,过于强调牺牲感,却又不甘心自我牺牲。真正伟大的牺牲不是为了他的成功而丢掉自己的人生,而是理性降低自己的期望去接受对方的平庸。 过分强调牺牲的爱会在短暂的光热下,焚烧,湮灭。留下一把至今握在手里的温热灰烬,那层灰烬的别名叫偏执。 Chapter 3 平民 留学圈里最可悲的就是这种像我出身于普通家庭,举全家之力念书的人,要努力一直踮脚才能看到墙外的景色。还记得刚来这个中部州立大学时在学校停车场看到了国人学生开着astonmartin呼啸而过,虽比不了豪车遍地的加州,但冲击感至今记忆犹新。 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设想通过不同的方式和渠道改变自己当下的境遇,实现阶级的跃迁,但等级森严的社会层级下,有些东西出生时候没有,那这辈子都不会有。朴素的道理,太多人究其一生去领悟。记住,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 若干个深夜里,我思考一个问题:当年去了工地的同学,现在早已结婚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会不会比我更快乐?行走在世界上,不是拥有更多就会更快乐,因为痛苦的本源不是占有欲,而是错位,人占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是为贪;眼红他人,怨恨自我是为嗔;深陷物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为痴。滚滚红尘里,摒弃贪嗔痴三毒如挥刀对人性自宫。众生皆苦,附身虚无的莲花盛开,仰天斑斓的蜃楼湮灭,在无边的苦海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骨头磨刀,吞下一切苦果,蛰伏,等待一场盛大的复仇,亦或是救赎。 我对比我优渥的人有先天的嫉妒,这曼妙的感情,沉淀在人体中,就像血管一样,盘踞着我的灵魂和肉体,不可分割。是天性,更是不可闪避的弱点。我恨所有人,在我最虚弱的时候,亲眼见他人搭高楼,宴宾客,而自己只能和影子生死相依,相互取暖。倘若三生有幸,我一定要用惊人的财富和名望在心里修建起一道道的马奇诺防线,从此,人间的悲欢于我只是戏剧上的技法,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俗世的赞美。抱歉了,很多我一直珍视的东西就此别过。 大一上学期,修了二十一个学分,希望早点毕业,每周最大化的10个小时校内工让我免费吃食堂。在异国的我多少次,在梦中惊醒,枕头被眼泪濡湿,惊惧和焦虑如影随形。多少次,在超市拿起又放下很想吃的七美刀的cheesecake,转而选择生活必须品,日复一日,自卑和日渐焦灼的物欲里天人交战。我对自己说道:“我才十七岁,想生活对我宽容点,罪不至死。” 还好,生活会掐住你的脖子,但不会让你窒息。朋友阿凯是我悲惨世界里的火把,他早早买了二手的日产,让我上学放学蹭车。这无疑是巨大的福音,尤其是对我这个住在校外一个小时车程外的穷苦大众。 “今晚还要去餐厅打工吗?”“是啊,轮到我的班了。”“好,晚点我去接你,车停在kaserhall的停车场。”我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出了门。在中部平原零下的晚风里,依然感到胃很暖。新生的orientation上,都是国人,他和我主动搭话,随后发现都是金融系的新生,在这个国人不算很多的州立大学里,我们成为了同学兼室友,搭伙对抗艰苦的留学生活。阿凯是极好的人,善良,热情,对坏事有一种钝感力,换句话说,乐天派。和我不同,从三线城镇出来的我,习惯性的将问题考虑的面面俱到,凡事做最坏打算,而上海出身的他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这和家底的底气不无关系,竟有一种生不逢时的落寞。 “professorlee,好巧啊。”我系着围裙端着大铁盘补齐校园餐厅自助餐的各个品类时和金融系研究portfolio的lee教授打了照面,他是个很关心学生的老华人,在金融系任教和做投资组合的研究三十年。“尼尔,你在这里打工吗?是想拿socialsecuritynumber还是需要financialsupport。”当时在转系时我需要和金融系的一位教授交谈,负责那次交谈评估的就是lee,我们在办公室里用中文聊了很多话题,甚至谈到了正宗宫保鸡丁要不要放花生米。“有些囊中羞涩。”我不好意思的说道。“下学期来我的lab做实验助理,在这里端盘子简直是浪费你的天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是说。 这倒不是狗血剧情,事实是州立大学和常春藤这类私立大学在招生质量和学术上有质的差距,在非top30的州立大学读书的很多都打算只拿本科文凭就出来做事的人,lee教授的实验室苦于实验助手青黄不接,博士生都出师了,新的一批硕士大部分研究高级企业融资并购,lee比较老派,专攻金融市场的风险对冲和投资组合优化,这样看来从金融本科里挑一批还没有分化的undergraduate培养是最优解。 结束工作已经是九点半了,我来到停车场,阿凯坐在车里:“看邮件了吗?明天有popquiz。”“什么?又有随堂测试,饶了我吧。”我叹了口气,今晚又要复习三个章节。“别担心,我买了星巴克,今晚挑灯夜战。不熬夜学习的大学是不完整的。”阿凯信心满满。“那个印度阿三教授,就喜欢搞人,总喜欢搞这种突击检查,自己又教的贼烂,那咖喱口音,十句话我只能听懂两三句。”我躺在副驾驶,困意袭来。回到公寓,我坐在书桌上,打开mac开始阅读电子书,右手握笔演算例题。“尼尔,第二题第三问怎么算presentvalue?”“用timeseries。”“你真是天才!”“教科书的例题,你好好看概念解释那部分。” 我呷了一口馥芮白,笔尖飞快的滑动,金融有趣的部分就是在于操纵最基本的原理去预测未来,比如用线性回归去建模预测未来的现金流。这虽然是最最基本的皮毛,但也给了我足够的惊喜。在庞大的回测数据里找到隐藏的规律,在风云诡谲的不确定性里建立合理的秩序让我宛若神明。现在你冲进某个一线城市的华泰证券,问紧盯红绿数字的大爷大妈们投资策略,其中十之八九他们会告诉你如何看k线图和专家分析,然而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技术了,现在普通人稍加训练就可以通过python编程里的panda库一次性处理一只股十年的历史数据,然后建立模型分析预估下次开盘的价位。 这听起来很荒诞,科技模糊了历史,现在和未来的界限。我的研究就是如何优化模型让它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量的机器学习和回测要求我熟练编程,统计,以及随机数学alculus,这样繁重的学业以至于被开辟为一门新的学科:量化金融,quantitativefinance。 股市可以预测吗?于我而言,我更倾向于学院派的看法,股票只是一种资本的趋势,反映了资本在这个市场上更看好什么。这样看来,攻心才是左右股市的不二法门,历史上太多的商业案例佐证了这种看法,投放利好消息,并购提案,董事会不信任投票都是放出风声的攻心计,最后的着眼点还是操纵股市。说穿了,金融的核心价值不是在于如何高效管理一笔钱,而是以小搏大。能被人记住名字的金融从业者,都是玩弄杠杆的大师。 “尼同学,你好呀。”我穿过商科的教学楼,内心盘算着教授讲的例题,一个穿balenciaga毛衣的女生冷不丁和我打招呼。“你好,我认识你吗?”我疑惑的问,盯着眼前这个一看就是富二代的可爱女孩,心脏跳到一百二十迈。 “我们一起上过大课,fin250,256,以及econ155” “哦,原来是这样,都是大课,难怪我没注意到,有事吗?” “有件事情可以拜托你吗?”女孩走近一步,我甚至可以闻到她衣领上淡淡的香水。“当...当然可以。”我从未接触异性的我,不知所措,左手压住因为急促呼吸起伏的胸口。 “你可以当枪手吗?”她直言道。 “枪手?是代考代写作业的那种吗?” “没错,每个科目的每场考试我给你300刀,一份作业,100刀,你看行吗?” “可是,考试都是需要拿学生卡的。我怎么能同时扮演两个人?” 女孩噗嗤一笑:“你是新生吧,商科现在都是在考试中心机考,进门刷卡就可以了,而且考试都是两天期,你有足够的时间。”一门学科一学期四场大考,十二份作业,也就是我可以赚2400刀,三门学科就是7200刀。这可比在食堂端盘子来钱快。 “好,我做了。”“爽快,这是三百刀,下周的第一次大考靠你了。能加个微信吗?”我红着脸收下三百刀现金。“我会好好准备的。” 女孩重新戴上airpods转身离开,走到不远处的校内停车场,男朋友坐在c63amg里嚼口香糖:“搞定了?”“三百刀,到底是穷学生,哈哈哈。这可比美国那些枪手便宜多了。”“这都内卷,如果你多发掘几个,说不定价格还能降下来,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走去party吧。”“切,说得轻松,要是我再挂科,学校就要开掉我了。你不找个枪手?gpa2.3,小心被开掉。”“开掉我更好,早点回去接手家里的公司,还在这里苦哈哈的念书?”两个人相视而笑,v8的发动机轰响,一骑绝尘前往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温饱思**,饥寒起盗心。回到公寓,我拿起书本开始复习,脑海里总是那个女孩子的影子。“真笨,当时为什么那么紧张,看起来像是个猥琐的变态。”我暗自责怪自己的局促,钱包里躺着崭新的三百刀。“至少周末可以吃顿好的了。”我取出两百刀放进柜子里存起来,剩下的一百刀盘算着买生活必须品能用多久。像我这种穷学生是不配拥有青春期的爱情,我很早明白这件事情,所以把过剩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去研究极其复杂的问题,去图书馆看书,借此消耗心力让我不至于躁动。这和和尚早上三点起床念经异曲同工,以人性压制人性。 这世界上太多的人习惯性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为了温饱而作恶的人只配到天道的审判,而非人间道的,倘若世界的公义倾斜,那么坚守普世的善恶观是否是一种迂腐?为了给癌症的爱人买药,偷了一辆电瓶车的人被判四年,这样的报道不计其数。越是命如蝼蚁的人,普世越是会用善恶去苛责他们,自古宁以一死,以惩大恶的侠士被冷眼和法律代替,以至于真正的大奸大恶藏匿在暗处,明里是他们千古不朽的雕像和被歌功颂德的伟业。 当年看《半泽直树》,听到直树内心重建公平金融秩序的景愿时,热泪盈眶,时至今日,发觉电视剧和现实的残酷,因为我甚至无法养活自己,何谈公义?那句写在日记本上的话“公平不是人人享有均等的财富和地位,而是人人都平等的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无比刺目。 若干年后,我翻开日记在那句话下如是写道:“如果尝试过的努力都不能实现心中的公义,那我愿给出所有化身为公义。”问题的核心再次回到本源,我为了这份理想,究竟能付出多少? Chapter 4 曙光 “尼尔,你听说那个lin‘s吗?”早餐餐桌上阿凯询问我。“那个开饭店的林氏吗?我吃过他们的中餐,味道还不错。”我一边努力咽下花生酱面包一边回答,记忆里林氏有很多支线品牌,高端料理到平民快餐,应有竟有。“他们在招聘大学生实习,我想打算去碰碰运气。”“上海天龙人也要打工吗?还是微服私访体恤民情?”我打趣道。“真会说话,你说一家做餐饮的公司进军金融圈是为了什么?”阿凯发问。“这我哪能知道,战略转型吧,你看国内不也有很多跨行业的大公司吗,这就叫多元化。不是在投资学这门课学过了吗,diversity能有效降低投资组合的风险。”我的一通卖弄的分析把阿凯逗乐了,他嘴里的橙汁喷到实木地板上。“书呆子。” 很多年后,每每从噩梦中重演这段记忆,我总会从顶层公寓的床上惊醒,一身冷汗濡湿床单,懊悔,愤恨,遗恨不能早点预见悲剧的发生,否则就可以救下阿凯,一切都可以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但人只是肉和灵的组合,终身注定与短视和侥幸相伴,如果能摆脱这一短板,便是飞升神明。 “今天我要去考试,你不用等我,我自己坐公车回来。”背起包,我出了门。来到约定的地点,之前拜托我当枪手的女生递给我她的学生卡:“加油哦。”我点点头,转身前往考试中心。进门前,深吸一口气,无比自然的抬手刷卡。“等一下。”中心的前台把我拦下来,我故作镇定:“有事吗?”“手机放到袋子里,统一交到前台。”“哦,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来考试。”我吞咽口水,一颗悬着的心落地。“没事,不是什么大事。”前台姐姐笑了笑挥挥手放行。顺利来到空位,打开考试软件,开始作答。北美大学的商科的考试基本都是选择题,很多答案甚至不用笔算就能选择出,倒不是我多厉害,而是做过很多遍相似的题型,已经不能更加熟悉。原本一个小时的考试时间,我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解决了,点击submit上交答案,程序会自动结分。我看着满分的结果,轻松的出了门。出了门,在微信上告诉买家结果。“你太厉害了吧,我都怕教授会怀疑我。”她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第一次当枪手,我擦去头上的汗水,努力平复心情,表面波澜不惊,但这时候后怕这种东西才如潮水袭来。 坐在考试中心的休息区,我观察发现中心的前台是两小时一班,是学生兼职,所以理论上,在不同的前台,我完全可以用不同的身份刷卡。等到换班后,我拿出自己的学生卡,进门刷卡,上交手机,开始答题。同一门考试,不同的人题目里的数字会被更改,但这如何能阻挡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做完。出门后,来到考试中心门口将学生卡交回女生。“我有几个朋友想找你当枪手,多加几个人,你有没有兴趣?”“啊...这...我想想吧。”她的话让我惊出一身冷汗。“这还考虑什么,钱都准备好了,还有卡都在这里。”她丢给我一信封,还有几张学生卡。我捏着厚厚的现金,妥协了。中午,为了避免吃得太饱foodcoma影响发挥,在食堂点了碗凯撒沙拉和清咖,原路返回去考试中心。 人数一多,操作起来就不容易,两天的period里,我要上课,打工,复习,然后完成六人份的考试,其中最麻烦的是等待和计算前台换班时间,因为中心不是24小时开放的,有限的openhour里错过一个班次的话,就会有一个人无法被代考。“这简直就是不可能任务6吧。”算上另外五个人的钱,一学期一共是$36000,抵得上我的学费了。如果钱足够,那么干这件事情,我是没有所谓的良心谴责,在我看来这是合理的供求关系,是靠出卖脑力赚钱。 手头突然宽裕起来的我来到银行,把存好的1700刀电汇给国内的家,这六个人第一科的第一次考试一共是一千八,我留一百刀买生活必须品。深夜,在阅读一篇关于商业写作的文章时,父亲打来微信通话:“钱,我收到了,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奖学金。”“哦,我想和你说,前几天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也是一时生气。”“爸,别说了,我都懂,小花的病情怎么样?”“稳定了,你妈寸步不离的照顾她,现在渐渐的可以说一两个字了。我想问问你,奖学金是一直有还是一次性的?”“一直有,以后我还会寄给你们的,虽然不多,还是可以帮你们减轻压力的。”“好的,尽量早点找实习,多投简历。”“明白了,我这时候不早了,周末再聊吧。”挂断电话,我看窗外晴朗的夜空,久违的轻松感如温暖的潮水包裹了我。 “在吗?我刚才发现一份作业今晚要due,哎呀,快帮帮我。”女孩在微信上求助。“把作业发给我,我现在就写。”我打字回复道。虽然是同一门课,但课堂内部划分了不同的project组,每个小组要攻克不同的问题,所以不同的小组的不同人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简单的抄袭我的答案。很快,一份关于研究08年次贷危机的论文发来,“小意思,这个我听教授在课堂分析过,给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发给你,你自己删改一部分再交。”我快速的打开word文稿,开始撰写大纲。“三个论点:资本主义下不可避免的系统风险financialindustrysystematicrisk,也导致金融危机会周期性的出现;三大证券评级机构的渎职,大量明显不合格的mortgaga房贷被打上aaa评级出售;金融监管位的缺失,这也就是后续被提上议程的多德弗兰克法案。” “哟,在写文章呢?”“很急,今晚就截止了。”“优等生也会赶due吗,你的风格不是提前一个礼拜就应该写完了吗?”阿凯端着星巴克来凑热闹。“次贷危机?这不是我的那个section布置的命题吗?”因为时间冲突,我和阿凯虽然选了同一门课,但是是不同的section,也就是不同的时间段。“你再帮别人代写论文吧?”他一语中的,我没有说话,加快了手里打字的速度。“我们需要谈谈,你知道的,在美国这么严苛的教育制度下,任何枪手都会被严惩,这不是找死吗?”阿凯义正严辞。“拜托,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等我写完好吗,等我写完我们再心平气和的交流。”他哦了一声丢下一杯馥芮白,然后离开房间随手带上我的房门。看着半糖少冰的馥芮白,我笑了,看来能雪中送炭的人不光是我。 客厅里,阿凯躺在沙发上揉眼睛:“尼尔,你很缺钱的话可以用我的户头买东西,但是千万别做这种毁一生的事情。”“我会很小心的,而且报酬很丰厚,何乐而不为?”我双手交叉背靠着墙壁站立。“我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抨击你因为我不管这件事情对别人有什么影响,但你要为自己考虑,幸幸苦苦来北美念书,不要因为快钱被开除,不会有大学再收学术作弊的人。”他的认真让我鼻子一酸。“张凯,你知道吗,我连costco里七块钱的芝士蛋糕都不舍得吃,因为我后妈把我的生活费停了,这段时间,我像个寄生虫一样,用你的卡去买生活必须品,你可以不介意,但是我真的如芒刺背,和我相处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天性多骄傲的人。” 这不是吵架,更像是温情脉脉的交谈。“尼尔,我都看在眼里,我帮你不是因为我有钱,而是我们说好一起共度难关的。你是个天才,未来一定比我更有出息,所以我在想,这个注定要一飞冲天的人不应该在这时候坠机。带私心的说,以后,你成事了,只要记得我张凯,必要时拉兄弟我一把,我就很知足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愿意帮你一把,比如我,何苦拒人千里之外?” “张凯,我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线城镇,那里最好的汽车就是宝马五系,你知道当我看到那些富二代留学生开着我爸这辈子都买不起的跑车时我多酸吗?我不平衡,凭什么是我深陷贫苦的泥沼里,为什么我爹不是李嘉诚?你以为一个起司蛋糕能收买生活对我的刻薄吗?你错了,我要的是同样甚至更甚的光鲜。我不是你,生在上海,从小可以请家教学外语,可以不看价格标签买东西,我想靠自己,爬到能让我有底气和你们站在一起的高度。你告诉我,我手里的这些钞票,哪张是干净的,哪张是龌龊的。” 他愣住了,随后带着笑意看着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误的理解了你的动机。和你相处这么久,我第一次听到你真实的想法。从和你见面开始,我就隐约感觉你对这个世界带着敌意,我想对你好,让你内心的坚冰能化开,和这个世界重归于好。没错,是我低估了你,你真是那种要自己一步步上位,至死方休的人,那么这样,让我来帮你。我们一起联手对抗这个狗日的世界。” 这次轮到我愣住,我盯着他认真的表情:“张凯啊,真想不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至此,他加入了我的枪手计划,替我分担一半的代考。我在微信上发给女生:“帮我找客户,我给你每个人头的抽水。”“我没听错吧,你嗑药了?”“确保一切保密,由你统一和我见面,交给我现金和学生卡。”“没问题,我朋友圈很多人都想要找枪手代考。”客厅里,回荡着我和他的笑声。这种背德感让我第一次感到内心沉睡已久的悸动,也许我是天生的坏种。 “你以后绝对是个金融恶霸,尼尔,我可以和老天对赌这件事。” “阿凯,你为什么这么好?我真担心以后没有你怎么活。” “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别恶心我了。” “哦对了,你投简历给林氏了吗?”我想起这茬。“已经电话面试过了,周一我就去面对面面试。去投资部门当个实习生见见世面也不错。”“为什么选择林氏,有那么多好的投行?”“做梦吧,你以为我这个州立大学的中等生能被投行看上?我又不是你。林氏是华人集团,内部氛围和上海的大公司很像。”张凯递给我手机,上面写着林氏的招聘信息:要求会说英文和国语。“这不是赤裸裸的招聘中国留学生吗?”“所以我就说嘛,林氏是良心企业,知道我们中国留学生找工作难。”“好了好了,等你正式入职了再歌功颂德也不迟。” 凌晨,我转动着原子笔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桌上下周关于做空的论文大纲。这次研究性学习的presentation我选择了做空shortsell作为研究命题。人生总有一些冥冥中注定的事情,草蛇灰线,伏线千里,在特定的某个时间点引爆,形成巨大的宿命感,如果细心反思,不难发现命运其实早就给这些事编写了注脚,早早给出了暗示和线索,只是肉眼凡胎的我们还以为这潜藏在冰面下巨大的悲剧只是天上云彩的倒影。 天边鱼肚白,太阳升起,一瞬,成吨的光倾泻在大地上,如同打翻的橙汁。 Chapter 5 宴席 “我从小就特别佩服学习成绩好的人,从初中开始我的各科就已经过不了六十分了,哈哈哈,我爸只打过我一顿,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后就让我自生自灭了,和你说这个你可千万别看不起我啊。”坐落在芝加哥顶流富人区stecinbeckstreet的这栋townhouse不需要多余的赘述,因为它的月租是两万八千刀。找我当枪手的女孩男友河山递给我一杯香槟,热情真诚,和我印象里为富不仁的富二代相去甚远。“armanddebrignac,每次去杜耶酒吧我和小爱都要点白金和粉瓶的。试试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抬头看这座晶莹剔透的香槟塔摇曳着琥珀色,groundfloor一整面落地窗恰到好处的将内庭的天光反射进室内,打在香槟塔后映射上天花板一泊金色的湖水。 “这次请你来参加派对就是为了感谢,多亏了你,我们几个学渣才能顺利度过期中考试,尤其是小爱,她上学期被教务处警告差点被开,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大家举杯,敬尼尔!”一片欢呼声里,我感到周身的血液舒畅的流淌,抬手一口气闷掉了这杯黑桃a。 “豪气干云!尼尔,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哥几个帮忙的直说!”河山一边说一边给我满上。“哪有光喝酒的,来吃东西,外卖到了。”小爱招呼我们去客厅,几大盒澳龙配和牛的landnsea,蒜蓉面包,各色品类的鱼刺身,petrossian鲟鱼子酱,其中唯一让我眼熟的就是两大盆小龙虾,冰镇和变态辣。“河山,你忘买啤酒了吧?”身边的一个肌肉男问道,我帮他代考过所以知道他叫子扬。“瞧我这记性,把这茬忘了还。”“我去买,尼尔你能和我搭把手吗?”子扬主动请缨。“没问题。”我点头。河山目送我们出门:“慢点开,等你们回来,我们才开动。” 在子扬的那台1000horsepower的gtrskyline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得出你有一点的拘束,河山大大咧咧惯了,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放在心上。”我脸一红:“没,没事的,我有点被派对的豪华吓到了,我从没喝过黑桃a,也没吃过澳龙。感觉是来蹭吃蹭喝的,有些不好意思。”子扬关掉车音响:“尼尔,你是我们的朋友,实话实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要不是靠家里,你看我们那几个谁有真本事。”突如其来的交浅言深让我不置可否,我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把陌生人当兄弟,掏心窝子。 有时候,我真羡慕这群涉世未深的richkid,财富可以如一面墙,将丑恶,市侩,残酷的丛林法则挡在外面,让围墙里只关心花开得好不好看的富人孩子天真烂漫的长大。在我来之前,我对富二代人设的预设是喜怒无常,自私自利,持强凌弱。但事实却是,这群从小衣食无忧的孩子充满热情,好奇,乐于给予。大概他们从来不需要去计较得失,去拼去抢。善良的子扬甚至特意约我出去,开解我,希望我能安心享受派对。 财富是一个熨斗,烫平了人心的每个褶皱。 抱着几大箱budlight,我们回到townhouse。一群人百无聊赖的坐在游戏室里打街机:“饿死了,饿死了,你们总算回来了。”分发完啤酒后,大家开始大快朵颐。“先吃大龙虾,再吃小龙虾,不然大龙虾就都被子扬这个傻大个吞下肚了。”小爱递给我一段龙虾尾,我看着雪白的虾肉,海鲜特有的鲜香扑鼻而来,拿起,整块放入嘴里,肉质紧凑鲜甜。“天啊,我从没吃过类似味道的食物,果然龙虾是独一档的食材。”我暗自感叹,掐着大腿,试图不露声色。“尼尔,试试看刺身,别沾芥末,会影响鲜味,最多一滴酱油。”河山将刺身盘递给我。我看着眼前洁白,透光的鱼肉:“这是什么鱼,看起来很剔透。”“是河豚。拼死吃河豚的河豚。” 我突然想起了小学和父亲去吃二十块钱的日料自助,腥臭的,软塌塌的冒充三文鱼的虹鳟刺身,廉价的冰冻北极贝,甜虾,人造芥末而非鲜磨的山葵。吧台同座的也都是满身臭汗的工薪阶层带着他们脏兮兮流着鼻涕的小鬼。“爸爸,你说什么日料是最好的?”我问父亲,他双手拿着两个大盘子,堆满了上述的廉价食材,鼻尖滴着汗,背心早被汗水浸透:“当然是河豚了,我听说啊,日本刺身里最高级的就是河豚,等你长大了,记得带爸爸去吃。” 我夹起河豚,抿入舌尖,顷刻,鲜味爆炸,每个味蕾都在欢呼,好吃得让人发抖。即便下一秒我死了,也值了。小爱拿起苏打饼干,放上鲟鱼鱼子酱,递给我:“配香槟最好,一开始会有点腥,用舌尖戳破鱼子,尝味道。”“要我说啊,还是大口吃牛肉最棒。”子扬接过话,将一大块和牛夹到我的盘子里。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他们没有丝毫刻意,也在低头猛吃,突然一种温情如同潺潺的水流淌过我的胸腔。大概太久没有进食过有油水的食物,一时感到头晕目眩,被幸福感包围。“吃龙虾,谁点的变态辣?还过不过日子了。”小爱扭头娇嗔。河山噗嗤一笑:“我和子扬打赌谁能吃更多的变态辣,赌一套c63空力套件。”说罢带起手套,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开始吃变态辣,我看他龇牙咧嘴,原来有钱人吃小龙虾也吸虾头。才一只虾,河山已经面红耳赤,肚皮剧烈的起伏,如一尾被冲上岸即将脱水的鱼。 看那盘冒热气,各色辣椒和辣椒籽漂浮在浓稠红油上的变态辣小龙虾,我心惊胆战。子扬已经见识了河山的下场,发怵,但还是拿起放入嘴里吸卤,吸虾头,剥虾尾,一气呵成。坐的最靠近他的我清晰看到他皮肤每个毛孔张开,身子因为痛苦微微颤抖。涕泗横流,大汗淋漓的子扬,一口气喝了一升的纯牛奶后缓缓喷出一句话:“不辣,甜的。”一时间我忍俊不禁,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机客厅爆发哄堂大笑。 最后一盘子冰镇小龙虾被大家吃的干净,而变态辣无人问津。酒足饭饱后,我们挺着大肚皮躺在沙发上,小爱提议我们打uno牌,河山想玩ps4,子扬则是劝大家去健身房撸铁消耗这顿大量的卡路里后被众人一票否决。“哎呀,我忘了,还有一个applepie在烤箱里。我拿出来给大家吃吧。”小爱一拍脑门,食物漫到耳朵根的我们听闻后四散而逃。 “尼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林氏录取了,下午我去买点菜,晚上回来大吃一顿庆祝一下。”我躺在沙发上看到微信上阿凯告诉我好消息,由衷的替他高兴。“尼尔,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喝广式糖水,老华人开的店,地道。”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打麻将,讨论今晚的行程。“不了,下次再约吧,晚上室友煮了饭。” 回到公寓时已经天黑,张凯系着围裙在开放厨房里忙碌。“恭喜你啊阿凯!”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礼物。“不是吧,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送我礼物?”他开心的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打开盒子是一只卡西欧的g-shock。“现在只能送你g-shock,等我也找到工作后再补送你一只劳。”他戴在手上大笑:“这只表超赞的,我喜欢。” “什么东西这么香?”我走进厨房,打开锅:“原来是我最爱的咖喱虾蟹乱炖。”“今天超市有基围虾和海蟹,我索性买回来,记得你好久没吃海鲜了吧,这个真的下饭,配白饭我能吃好几碗。还有咖喱里我加了椰汁,吃起来不会太辣,也甜甜的。”多少年过去,每每回忆他这段轻描淡写说的话,我都忍不住再次泪流满面,为了追忆,我试过市面上销售的各种椰汁搭配各种咖喱,却再不似今日这番鲜甜。命运里隐藏着巨变的日子在当时看来不过是日历上普通的数字。 “说说看你的新工作”我大口咀嚼着包裹浓郁咖喱的蟹肉。“投资部让我负责审核林氏的一系列并购目标五年里的四大financialstatement”“那可是个苦差事,你一个人负责吗还是整组人?”“整组人,林氏搞了一个为期五年的大项目,打算并购很多的餐饮公司,我甚至为这个项目担心,这很显然触犯了反垄断法案,美国商业很忌讳一家独大的。”“看来林氏有大动作了,这年头果然还是开饭店赚钱,你手艺这么好,不去林氏后厨做咖喱蟹可惜了。”我调侃道。“吃我的蟹肉棒吧。”阿凯冷不丁反击。 “希望你能在新的位置上,一帆风顺。”我举起果汁,和阿凯干杯。好死不死,这时候父亲的微信通话打来。“没事,吃完饭我再接,他无非问问我过得如何。”我按下ipone的侧键熄灭屏幕。“去接吧,毕竟他是你的爸爸。我再去帮你盛碗饭。”阿凯笑了笑,走到厨房。我拿起手机:“喂,爸,怎么了?”“儿子,你看能不能帮忙代购点东西给你大姨和大姨夫?他们知道你在美国,买一些大牌便宜。”听到这段话,我内心起了波澜,不过还是忍着:“没问题,你让他们发给我一个单子,我周末就去采购,然后寄过来,但我卡上没多少钱,看能不能让他们先把钱打给我?”电话那头父亲为难的说:“这样总感觉你不信任他们,是在做生意,这样吧,我把你打给我的奖学金再打回给你,等到买完了,他们收到东西,再算价钱,你看行吗?” 终于,这次我再也忍不住吼道:“让那个婊子接电话。”父亲委曲求全的压低声音:“你怎么和你妈说话呢?”“这钱是给小花治病的,是我省吃俭用,一个子一个子扣下来的,虽然小花和我同父异母,但我绝对比你们更关心她。你个爷们有必要那么怕她们一家人吗?她把我生活费停掉了,难道还攒不出一个包的钱?”父亲不再说话,过了半响打字给我:明天再说。我放下手机,意识到失态后抱歉的看了看阿凯:“对不起,今天本该是个高兴的日子,都是家事。”阿凯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继续吃饭,这虾挺新鲜的,你多吃点,吃饱了才能和他们长期战斗。”一句话,让我又哭又笑。天知道,如果我没遇到阿凯,日子该多糟。 清贫里,我终日感到饥饿,即便中午才吃了那么多大鱼大肉,心理上病态的饥饿感难以根除,这是一种安全缺失的投射。人们都说,胃是第二思考器官。在物质缺失下,任何对食物的过分热情都暗喻了对金钱和地位的渴望。十八岁的这段经历以至于让我日后习惯性的虐待厨子,不是过分挑剔的味蕾作祟,而是时过境迁后人心变了,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金山后身边却再无可以相托的人,于是山珍海味,风味不存。我思考什么是好的食物,午夜的一桶泡面是至高美味,同样,米其林三星的分子料理也是人间极品。什么是好的文章,看完后让人大呼过瘾的修仙爽文能吸引大批读者,同样,杜鹃啼血,字字泣泪的半自传可以摄人心魄。什么是好的人生,平淡安稳,儿孙满堂,引人羡慕,同样,吞炭漆身,枕戈剚刃,如我一般。 “这年头出来混,不都是为了一口热的吗?” Chapter 6 蝉蜕 三月份的芝加哥开始燥热,不知道是热岛效应还是大都会过快节奏让人心火旺盛。阿凯和我分别为不同的四个人代考,滚滚的财富极大减轻了我的生活负担。“收下你的那份钱,你应得的。”我端着一杯馥芮白,站在阿凯的日产旁递给他一叠钱。“你留着吧,我知道你现在急需要钱。”阿凯没有接过,而是平静的呷了一口冰美式。“那帮人还真有钱,我反正不会花这么多钱找枪手代写。”他感叹道。“是啊,天知道这个世界上富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补充。“我好像闻到了浓浓的酸味。” 即将步入大二,这是预热找实习的黄金期,阿凯已经稳定了在林氏投资部的实习,每天三点一线,提前让我见识到了社畜的规律。在投资部门上班无论压力,还是收入,都是一流的。我很惊讶他能戒掉高糖分,高热量的焦糖拿铁转而喝一杯负热量的冰美式提神醒脑。在我们共享的衣柜里,他的潮牌换成了纯色的衬衫和西装,sneaker换成了布洛克亦或是牛津鞋。这让我对工作有了一丢的恐惧,流水线的日子,人人丢掉了自我,去个性化后缩小为一串工号和一个不足两平方米的隔间。 “找一份实习吧,我觉得你肯定会选择去投行,因为你够野心也够聪明。”阿凯丢掉喝完的冰美式,转头看我。“好,我明天就去careerfair。”所谓的careerfair就是各种雇主集中在一起方便大学生寻找实习的一场大会,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摊位。实话实说,芝加哥本身就是鱼龙混杂,鱼是真的鱼腩,而龙也是真龙。所以在找到理想的实习这件事情上,大部分人都是退而求其次。“你借套西装给我。”阿凯扑哧笑了:“你要学会开始置办自己的职场衣柜了,这周末我带你去挑挑,很多二手西装都够体面,比那些快消品牌强不少。”“你说投行会招聘州立大学的学生吗?他们不是非常春藤不要吗?”“你足够优秀就可以,对自己有点信心。” 在阿凯的衣柜里,我选了一套yohjiyamamoto的极简剪裁西装,山本耀司是出了名玩弄黑色的设计师,黑色一直是我最中意的颜色,代表了我不麻烦你,你也请离我远点。“你他妈看起来像个冷峻的杀手。”阿凯对着镜子里梳着三七分复古油头的我简短评价。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明白男人为什么需要一套五位数的西装了,这哪是西装,分明就是一套战术装甲,再孱弱的人被塞进合身的西装里都被赋予了强势和霸权。“去吧,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阿凯拿出自己的tomford灰色香根草对着我喷了喷,如同一个看着自家花魁出货的老鸨。 careerfair会场里清一色商业正装的大学生,空气里也弥漫着各色淡香水的气味,专业里透着剑拔弩张的意趣。yohjiyamamoto还是太过凌厉,在一众zara和h&m里以至于让紧张到面无表情的我看起来像个现代艺术家,至少是参加时装周的某个时尚杂志主编。我在食品角给自己倒了一杯清咖稳稳神,咖啡杯握在手里,让我更自在和游刃有余。思忖片刻,鼓起勇气瞟了一眼goldmansachs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主理人是一个秃顶的大叔,说的唾沫横飞。我端着清咖走近加入队伍,开始排队。等待时,打量前方一个亚裔面孔的西装,胸口别致的刺绣小蜜蜂是那年极具辨识度的diorhomme零号男装,我曾在精品买手店ssense上看到过,一万多美金。让我震感的倒不是价格,而是现实里真的有人能把自己塞进零号男装里,要知道diorhomme就是因一系列拒绝99%身材的零号设计而被誉为吸血鬼男装,只有那些苍白,纤细,瘦弱宛如沉睡千年的吸血鬼才能穿进的时装。 面对这样的人,我的问题很简单:穿得起一万多美金西装的人为什么要找工作?因为要消磨时间吗? “你好,能看下你的简历吗?”轮到我时高盛的主理人单刀直入。我递上简历:“请问goldmansachs对于实习生的要求是什么?”主理人快速的翻看了我的一页简历,抱歉而专业的笑了笑:“目前我们对于本科实习生的要求是至少是美本top30的学校。今年因为战略部署的特殊原因,我们会把资源倾斜给常春藤联盟。你很出色,如果需要,可以拿我们的联系卡,给hr投简历。”一席话春秋笔法,让我心凉了半截。一亩三分地论坛的说法果然没错,世界一流投行眼里只有常春藤,说美本top30已经是一种商业上的委婉。州立大学不过只是炮灰罢了,3.93的gpa又能说明什么?耳鸣,头晕目眩,嘈杂的会场里,我几欲倒地。平心而论,转金融系就是想在投行拼杀出一条血路,而现在甚至连门都迈不进。也许父亲是对的,计算机才是平民留美的唯一出路。 “哟,yohjiyamamoto,我还以为芝加哥有格调的大学生都死光了呢?”听到背后粘稠的声音,让我有点想吐。转过身,寸头,肌肉,胡渣,一张标准的名媛脸直挺挺的闯入我的视线。“州立大学应聘一流投行?勇气可嘉呀。”他继续恶心人,我很好奇如此毒舌的人是怎么在芝加哥活到今天的。我摇晃手里的清咖,冷静的思考是否值得继续留在careerfair上。“我能把你弄到顶尖名校,只不过,需要一点点的代价。”“你作为老鸨还算聪明的,知道来careerfair物色,别的不说,至少都是素人大学生。”我反唇相讥,被投行拒绝的现实让我大动肝火。“哟,怎么说话呢,你也想要体面的生活对吧,州立大学毕业,别说投行了,进入一流大公司都是很困难的,尤其你还没有国籍。找个sugardaddy没什么可耻的,如果你想通了,记得联系我哦,小可爱。”他塞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扭着屁股离开。 专门给富人物色学生的猎头游荡在芝加哥的大学招聘会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对美国人来说念大学是一件极度烧钱的事,全美百分之八十四的大学生背负助学贷款,大部分需要工作还贷好几年。那么钱色交易就成了win-win双赢。有钱的中国留学生自然不屑去当别人的金丝雀,但不妨碍大把工薪阶层的美国佬和拉丁裔如飞蛾扑火。我不会指责这件事,因为对我来说不过是各取所需。贫苦里打滚,我把道德感降得很低去适应生活的苦楚。清贫和高风亮节是一对反义词,喜欢王朔的一句话:饭都吃不饱,装nmb呢? 坐在芝加哥臭名昭著的地铁里,沮丧和失落感如四散的尿骚和霉味,看着对面玻璃上自己一丝不乱的西装和结冰的脸,逃难的灰姑娘穿着借来的水晶鞋在零点的钟声前原形毕露。父亲的微信如期而至,他彷佛有一种超能力,总在我最窒息的时候火上浇油。“这是你大姨,大姨夫,小姨,外婆外公要买的东西。”这句话细细品读,不难发现女性总排在男性前,那是因为我后妈家就是一个女人说了算的母系家族。我看着一连串的单子,包,首饰,化妆品,老人保健品,甚至还有奶粉,尿不湿。我不能大口喘气,因为地铁气味太绝望。“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听人家说大一就可以实习了,小花的病又恶化了,我和你妈想带她去北京儿童医院去找专家。你要是早点找到工作的话,小花能被治好的希望就更大一步。” 我听完这句话抚着胸口强忍呕吐感,什么时候他们自己女儿的生死需要一个还在念书的儿子维系。“还有一件事,你妈妈提议把爷爷留给你的那套房子卖了,现在楼市很好,能赚一笔。为了小花,你会同意的吧。”这是压倒我的最后稻草,在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里,我从未在父母这个字眼里体验过毋庸置疑的恩典,楚霸王自刎前还曾拥有过江东,而我甚至没有资格用深恩尽负四个字去提炼一败涂地的人生。本质上我是反对爽文的很多概念,譬如用过于脸谱化的角色去引诱操纵读者的憎恶和喜爱,这是一种低级的文学技巧。但生活就是这样狗日的,它比任何爽文都要狗血和坚决。 在遇到阿凯前,懦弱自私的父亲,冷漠决绝的母亲,这一切我都可以忍受。直到阿凯重塑了我对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理解,我开始公正客观的回忆和反思他们做过的事,那一刻,他们如同地上被暴晒的死鱼,飞速腐败的同时,爆发出一阵阵的腥臭。 为了熬过无法入睡的夜晚,我习惯性的一次次重温王家卫的电影,无论重庆森林,还是堕落天使,去重复感受里面人物形单影只的无奈,去和他们的淡漠相依相存。那种空闲时突如其来的沉重,黑暗里猝及防降临的失落,漠然下稍纵即逝的不甘进化成一种强大的天赋,在宿命论里的风花雪月,从悲苦感上刀尖舔血。这种长久的天人交战里,无非结局有二,一种人无须坐化,亦渡众生,另一种人,安行疾斗,枕戈剚刃。 “喂,你说的让我进入顶尖的大学是真的吗?”我拨通了那个名片上的电话。“哟,宝贝,你能想通真好,约个时间,我们见个面慢慢说道。”电话那头的声音湿漉漉的彷佛要从听筒里流出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Chapter 7 冥府 “我回来了。”林珊穿过焚香的玄关,随意蹬下一双陈旧的malonoblahnik,踩一双拖鞋径直越过门口站立等待的女侍。母亲何婉君拦住了她的去路,指着玄关口装着暗红木炭的火盆:“你爸信这个。”林珊耸耸肩,退回去,跨过火盆,一边待侍的女仆顺势拿柚子叶擦拭林珊的周身。这起源于香港迷信的人给出监狱的囚犯接风洗尘,洗去晦气的做法,传到潮汕就不足为奇。林珊并购失败在林恒志看来不光是晦气,更是给家族蒙羞,故下马威的意味大于迷信。 避而不见的林恒志站在后院修剪植物,这是他的朝圣时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搅,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换换脑子。“我爸最近怎么样?那件事没让他气的中风?”林珊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苹果,大口咀嚼,汁水四溢,右手也没闲着,夹着一根点燃的风蓝。“你知道的,他是踩着大风大浪的过来人,这点事情还比不了当年。放心吧,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不会怪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嗯,五万美金上下的patekphilippenautilus,作为生日礼物,有意义,也不刻意。”何婉君打开盒子扫了一眼:“很好,颜色款式低调沉稳,你爸会喜欢的。”林珊夹着烟吸了口,吐出烟气,看着远方笑了笑没有说话。 “想不到西雅图也有magnolia,开得真好。”林珊打破客厅的沉寂,母亲婉君清理神台上的香灰:“以前我们在潮汕的家里也有这么一株白玉兰,开花的时候,繁茂的很。小时候,你喜欢坐在树下打瞌睡,一坐就是一下午呢。”“对了,林啸回来吗?”“他可是大忙人,刚当上助理教授说是要带研究生做研究,爸爸过生日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谈起弟弟林啸时,眼里满是怜爱的光,而与自己这个女儿交谈却如夹生的米饭。这不难怪,潮汕地方是以儿子为大,母凭子贵,当初头胎生了女儿,婉君不知道看了婆家多少眼色。 “我对你很失望。”林恒志开门见山的说,他甚至没有抬头,屏气凝神看着盆栽,继续着修剪的活计。“我会弥补的。”林珊倚着门,她已经太习惯这种阴沉的对话。“我不是失望你丢掉了嘴边的肉,而是失望你选择了来和我过生日而不是继续待在公司给自己擦屁股。”林恒志放下手上的园艺剪刀,丢下手套:“你弟弟五月份会进入公司出任coo首席执行官,而我要重新返回ceo首席执行官的位置。”“我没意见,林氏本来就是你的。”林珊掐灭烟头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则是咬碎了牙,一年前,老头子突然退居二线让这个女儿出任临时ceo,这番操作下董事会甚至都默认了林恒志将林珊作为lin‘s的继承人。至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啸,他压根就不是个商人,无心林氏的业务,只醉心于学术研究,一头扎进mit和standford的量化金融实验室,从此销声匿迹。 “还有,去和罗先生谈,把价码提到两千八百万和四个董事席位。我不相信那个匹夫能拒绝这样的开价。”“可是爸爸,我们估值过他公司的terminalvalue,根本不值这么多。”“闭上你的嘴,按我说的去做,在你还是ceo的最后两个月里把这件事做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如约来到芝加哥downtown的fine画廊,肌肉名媛站在一幅markrothko的色块画前:“说说看为了做人上人,你愿意牺牲多少?”“别废话了,你们总不能卖掉我的腰子吧?”“啧,我在这行见得多了,给你个忠告,河虾跳进大海里也变不成白鲸,甚至因为水太深而淹死。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真的配得上顶级名校和投行吗?如果你的答案是yes的话,那你一开始就应该被他们录取才对?而不是在一个州立大学当童子军。”这句话直挺挺的捅进我的腰,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的确,我一直过分在被精神层面虚无的思考困扰,忘记自己是山下自怜的草而非悬崖上向着天空更踏进一步的花。“不过别担心,今天来我就是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有人愿意拉你一把,但具体你能走到多远,就看造化了。跟我来。”他快步走到画廊外,门外矗立的侍者拉开车门,我回头看了眼芝加哥的街头,义无反顾,爱丽丝钻进了兔子洞。 车穿过主城区漫长的车流后并入高速路,堵车后的突然提速,如一尾水里逃窜的鱼。“对了我叫alexwang,以后你可以叫我a姐。”我对lgbt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没有理睬。最终目的地是一座偏僻的庄园,僻静,却谈不上肃穆,庭院里有野兔,老园丁背着割草机割草,空气里是淡淡的青草味。我想起高中化学课本上说氰化物也是新鲜的青草味,这个开场好似一语双关的隐喻。“就送到你这里了,自己下车进去,放心,他不咬人。”alex拍了拍我的背继续说道。 每前进一步,我都想起《让子弹飞》的汤师爷一本正经的话,要么跪着挣钱,要么回山里。 抬头是偌大的建筑入口处低头悲悯的天使像,推开陈旧古朴的木质大门,扑面橡木特有的气味递进年代感,百年木料特有的榛子琥珀,墙壁哑光的米白,羊毛针织地毯低饱和度的灰,一水的黑白灰米驼大地色组合成两个字:oldmoney。不难解释为什么有钱人的房子是永远subtle的莫兰蒂色和大量木质的陈旧仪式感,当财富可以买到一切时,才发现原来最奢侈的是时间。不会见到一个老钱套着supreme的限量印花或是崭新的loropiana,在他们眼里曾祖父留下的毛衣是更好的选择,一言以蔽之,shabbychic,低调到尘埃里的优雅美学。 我穿过房子柔和的前厅,通过悠长的走道,进入了设计绘本卷首那个安藤忠雄设计的光之教堂,自然采集的天光透过墙壁上的十字开口打在昏暗的祈祷椅上,四面毛糙的水泥墙,明说苦行的朴素,摇曳的烛火里,圣母玛利亚悲苦的脸被蜡液沾染如同一行血泪。在原本设计给神父发言的讲台被一个苦修会的陈列架替代,阳雕的骷髅像彼此重叠,悬挂血迹斑斑的刑具。 在中世纪,昏暗教堂,基督像下,传教士们屏住沉重的呼吸,用铁鞭鞭挞背部进行苦修,汗液迅速蒸发与宗教感极强的焚香混合名为信仰,被十字架项链紧缚麻木的双手,苦修后血肉模糊的身体仰面躺在粗粝的谷堆上赎罪,看似是信徒们忠诚的自证,但本质却是对宗教恶意的亵渎,人妄图通过肉体的毁灭达到灵魂上与神明比肩,这很难说不是千年后文艺复兴中人本主义的一次预告。 “太阳未升,但必有太阳。” 我双手合十下跪,挣扎而痛苦的在众神像前祈祷,他们亦慈眉善目的凝视我,顷刻神明俱灭,我领悟到这世间哪有神,倘若真有也不过是苦命人命运里的一群看客罢了,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他断然不敢行走在这人间道里。 “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撒旦举起利刃时,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没有搭救”。 “说吧,你想去wharton还是columbia?”他对镜子重新打好领带,平淡的如同询问早餐吃什么。我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油彩绘画的天国之门。“还没想好?”他饶有趣味,昏暗的祷告室里,烛光打在这张棱角分明,斧凿刀刻的脸上,眼窝的阴影埋的更深,佐证高加索的血统无疑。 思品书里写道:商品的本质是一种等价交换。我没有多难过,只是内心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有什么东西分崩离析,正在一块块的剥落。 “下次再告诉我。”他拿起陈列架上的西装,掸了灰尘,离开教堂。门外等候的老管家走进门递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去洗个澡,试试看衣服是否合身。”我接过衣服和毛巾,一瘸一拐的去跟着老管家去保姆房。这不是一锤子买卖,来日方长。温热的清水冲洗在伤口上,带着轻微的刺痛,我举起杯子吞下两片消炎药,将加速愈合伤口的乳膏均匀涂抹,拿起崭新的southwick衬衫,翻好伊顿领,覆盖住脖子上的痕迹。两粒袖扣是体现归属权的恶趣味,我提醒镜子里的人鲜衣怒马背后的代价。厌恶玛丽苏,因为世界上不存在不加附属条件的偏爱,跨越阶级的相知相识大抵都以弱势的一方惨烈的牺牲收场。贫贱百事哀的人呵,命运的馈赠,暗中里都标好了价格。 新的牛津鞋摩擦我的脚脖,鲜血很快渗出来,染在棉质的袜子上,织物下的伤口同样在受罪,这倒不算什么,让我难堪的是,作为黄皮肤,这种太过正统的英伦扮相让我发自内心的羞耻,如黑皮肤的安妮博林。坐在benz的后排,车里是好闻的雪松,头发还没干透,湿漉漉的耷拉在前额,我打开车窗将它吹干。车驶过downtown时再次被芝加哥恶贯满盈的交通堵在路上,疲劳感让我倚着车门目光空洞涣散,初夏的风掠过我的前额,轻轻抬起湿漉的发梢。我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杠上,风驰电掣的穿过水稻田和集市。阳光温柔,万物复苏。 柔若无骨的少年感是一种引力,是忧伤的思辨。你想保护他的同时亦想摧毁他,宛如对这个世界亦正亦邪,忽明忽暗的态度。所经历的苦涩和成长的阵痛是少年的稳定剂,缺少了这味药,各种物质剧烈反应便成了喜怒无常的熊孩子,过多则少年老成,再也品尝不到朝露含苞的新鲜。 静态的车水马龙,旁边另一辆s600里,一副狭长金丝眼镜后深邃的眼正透过深色玻璃耐人寻味的注视。比自己这辆s600还贵十五万美金的奔驰迈巴赫后座上那个形单影只的少年,他目光流转里流露出厌倦和疲惫,宛若黄金鸟笼里被囚禁的忧郁金丝雀。男人拉开灰色西装的内袋,拿过一只钢笔在并购协议的备忘页上记下一串车牌。 “束缚最快的,夺取最美的,制服最骄傲的。” Chapter 8 专对 纵观林氏的崛起史,林啸在林氏内部只出现过两次,一次nasdaq的ipo上市,一次今日。当私募还在为并购案流产而幸灾乐祸,等待林恒志这匹老马送上股权换融资时,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从哥伦比亚大学金融系离职回到林氏接替姐姐林珊的烂摊子。决策层所在的二十一楼温度降至零点,一朝天子一朝臣,各部门心知肚明,伸头等待一刀。 林珊最后一次站在独立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看芝加哥welchave绝美的街景。“你知道地狱里的人是怎么样被折磨的吗?”林珊背对林啸发问。林啸没有回答,他不喜欢感性的东西,况且低头这件事,只有人在高处时才有用。“给他们希望。”林珊自问自答,随手将年度最佳商业人的奖杯丢入垃圾箱。 翻开林啸的档案,本质上他不是投行青睐的那类人,学匠气太重,三十岁成为欧洲经济研究院评委,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金融助理教授兼首席研究员,mit麻省理工量化金融部客座教授,顶级金融期刊journaloffinance评审。研究生和博士期间在沃顿和哥大发表了十三篇sci,平均影响因子3.7。虽然是极其优秀的研究性人才,但没有实际的商业案例,在投行看来不过是纸上谈兵。在林恒志隐退,林珊当家后私募从未没看好林氏的成长曲线,做空机构也虎视眈眈。孤立无援的林氏在融资方面除了内部外只能和高盛合作,颇有一股千仞无枝的味道。 林啸自然知道林恒志为什么找自己回来,看似平静的林氏集团其实着了大火。三年前,林氏旗下平民西餐支线品牌loyjoys发生一起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当事人被立刻送医但仍不治身亡。林恒志用五十三万封住了这家人的嘴,让遗孀在一份伪造的医学报告上签字,证实死者的死因是心力衰竭而非食品问题,同时林氏的公关团队立刻介入“消音”,封锁消息,收买当地电视台以及当日就餐的其他食客,化干戈为玉帛。 几个月前,档案室重新归档文件后发现这份记录了详细运作过程,录音,汇款单据,以及证词的档案被一个心怀不满的whistleblower,也就是吹哨者带走。公司内部的战略分析师认为一旦事件曝光,那么林氏股价会在短时间内暴跌,这个短时间大约是三个小时以内,按餐饮行业以往的食品安全案例估算,跌幅程度可以达到一半。 问题不是股价,因为股价只代表了资本对品牌未来的预期。这好比落水,林氏本身有一套完备高效的公关体系随时待命,好比救生衣。真正致命的是水面下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的鲨鱼,即臭名昭著的金融刺客,做空机构。 林氏符合一切被做空的特征:市值百亿,高估值,高浮动率。市值百亿不算财力强劲,一旦股价崩盘,除了内部融资就是投行,单一的融资手段让掉转枪头极为困难;作为一家餐饮品牌,林氏唯一的hardasset硬资产就是地皮,进入清算阶段后,这些地皮根本弥补不了巨额的亏损,这反映了林氏的暗病,估值过高,他们的股票价位一直处于被高估的地位,即使没有这个丑闻,也如阳光下随时可能破碎的泡沫;投资林氏股票的大部分是持短线投机的散户,这让浮筹率偏高,一旦丑闻爆出,大部分人会立刻脱手变现,大厦顷刻坍塌,做空机构可以一炮干掉指挥所,甚至不需要和林氏进入博弈资本的持久战。 三个软肋林啸看得通透,如果这个丑闻被带走后瞬间放出,那么林氏可以说是毫无还手的余地。他缓缓拿下眼镜,擦拭镜片,思考为什么这个消息到现在还没被公开,带走档案的离职高层也没有用它来威胁林氏。几个月前,林恒志来到哥大和林啸见面,说明情况后林啸判断对方并非是想单纯做空,而是在融资筹备期,打算时机成熟后再引导林氏股价暴跌,乘机大量买入其股票,分拆,资产剥离后获得暴利,这比单纯的做空还要恶毒。 林啸作为理论金融的先驱,他自然明白在股价暴跌时,反恶意收购的毒丸计划即大量低价增发新股来稀释对方股份的机制将会自动失灵,因为股价不能更低,对市场也没了吸引。他给出的对策是在股价暴跌前迅速收购大量的企业,以至过于集中的代理权让自己的盘子过大而不能被股权吞并。 林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争分夺秒,如果并购的速度低过对方融资的速度,那么毁天灭地的末日明天就会敲门。“claire,最近怎么样?”林啸站在林珊站过的地方远眺芝加哥的核心区。“cuttheshitsean,你又要什么情报?”“我想知道最近三个月里有没有公司从私募,投行之类的机构筹集大量资金?”“我猜你是指数目大的可疑的融资,这种情报的重量你是知道的,我午饭前给你答复。”林啸挂断电话,拿起林珊之前的并购方案细细翻阅。当阅读到罗永生拒绝了林氏两千五百万的价格收购其估值一千三百万的公司时,内心不禁咯噔。 林啸拿起电话,约见投资部的负责人dan:你们对于一般潜在收购公司的报价都遵循了百分之二十的溢价?dan点头:“是,因为特殊性所以远高于行业通识,也报备过决策层。”“让我猜猜,即便这样,大部分企业依旧不肯被收购?”dan递上会议记录,一周里约见的三家公司无一例外都拒绝了林氏的收购方案,林啸阅读并购条例,生死存亡下,决策层为了确保收购万无一失,开出的条件都足够优渥,无论收购价码,投入资产的流动性,保留决策层的政策,还是保有董事席位,在芝加哥甚至全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不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都先手切断了我们并购的可能性,翁中捉鳖罢了。”如此耗费心力的专对是为了什么,林氏并非是拥有专利,可以下金蛋的母鸡,从纯理论的角度来看,林氏不算完美的吞并对象。眼下只能把希望寄托给美国证监会sec的老朋友claire身上,只有知道对手要什么,才能制定后续的措施。 “sean,你是我见过十年来最有潜力和才华的教授,我想代表个人和哥大金融系恳请你再次思考离职的打算。” “我知道留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任教和研究是当下十字路口里最正确的一条路,但我不打算走。” “为什么?”金融系的主任不解的问道。 “因为太他妈容易了。” Chapter 9 浮世 番外,用来补充投行的背景。 清晨六点,一群穿紧身健身裤,踩nike运动鞋,披头散发如阴间出逃的女人们快速穿过welchave的街道,没有化妆的脸在路灯下比伽椰子还惊悚。隔几条街外那些穿汗背心,脖子流汗,挂一条毛巾,耳戴运动耳机的男人们也陆续出现,鱼贯打卡进入大厦。这宛如灾难片的一幕在芝加哥金融圈见怪不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是投行雇员。 在投行工作的基层雇员生活作息时间可能比国内的高中生还高中生,五点起床前往健身馆,做力量训练快速提神,为一天高强度的交易做准备,六点准时来到公司,女人们在厕所里换掉身上的运动服,换上从工位拿来的高跟鞋和通勤装,对着镜子化妆,整理发型。男人们抓紧时间上个厕所或是交换信息,设计今日的交易策略。七点晨会,十二点半午餐,五点下班,回家继续分析今日的交易回报率,优化策略,大部分人在凌晨一点结束工作,睡四个小时出发,迎接新的一天,周而复始。 芝加哥时间来算,美股是早上八点半开盘,七点整各部门主管召集大家开个十五分钟的短会,讨论今天的议题,交换情报,随即散会给大家上厕所,拿咖啡的时间,准备刺激的交易日。八点,每个人基本都在工位待命,工位设计的如同剧院的座位,密密麻麻只用隔板简单分割,交易员不是检查今日份的日历进程,就是回顾昨日的交易收益。每个人面前是六块屏幕,分别显示不同的信息,做外汇的会有各种外币实时汇率,投资股票的会有nasdaq或是sp500index。做投资组合portfolio的会显示阿尔法和贝塔,也就是风险和收益。开盘后,电话声瞬间被引爆,人声鼎沸,比华尔街之狼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基层的交易员和分析师也各不相同,分析师相对静态,比如researchwork就是收集数据,financialmodeling负责建立初步的金融模型交给上层复查加工,comparables对比更新关键的金融指数ratio,比如pricetoequityratio,ev/ebitda,用于定价和估值。 交易员是一刻不能停的动态岗位,时刻紧盯跳动的数字,脑子飞速运算,手头键盘能按到冒烟,买入,卖出,对冲,债券,股票,期权。绝大部分交易员的投资组合里混了三十种以上的股票,债券,期货,可见要从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里脱颖而出是何等困难的事情。为什么要三十多种以上,那是因为根据现代投资组合理论,只有投资的金融产品达到三十种时整个投资组合才能开始降低非系统性风险non-systematicrisk。通俗点说,分鸡蛋时如果篮子小于三十个,那么和放在同一个笼子里没有区别。 为了应付下午的工作,frontoffice的投行社畜中午只吃清水沙拉,只喝清咖,拒绝一切厚重食物可能引发的foodcoma影响思维的活跃度。投行的离职率非常高,大部分原因是很多人无法适应这样的节奏和压迫感,一周里只有在周五下班时,才会有片刻的轻松感。 做sales的极富口才和激情,通过出卖股票的commission佣金赚钱,联系机构和高净值投资者。他们需要密切和客户联系,了解客户投资风格,投资结构和风险接受能力。trading靠买卖各种金融产品然后赚bid-ask的差价,需要极强的量化分析的能力和坚实的心理素质。这两个职位如同蜂巢的工蜂。 前台部分再高一级的就是经理,负责对接一些小型融资业务,区间以百万作为单位。他们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不过就在交易员,分析师的蜂巢工位旁。很多时候,他们会正经危坐的和客户洽谈融资方案,建立新的合作关系,或者共同寻找最优解。比经理更高级的是总监,他们掌管成熟稳定的融资计划和投资规划,区间以千万为单位,相比经理的战术性,总监更偏向于战略性。他们一般在专属的办公楼层,有自己的咖啡机,甚至豆子的种类都会更好喝一点。 中后台部门就偏向于研究,管理。researchdepartment对目标公司研究,提供买或者卖的建议,为salesforce及卖方提供参考意见。明牌上,对整个股票市场和经济形势做出实时评论以提供观点输出,很像我们听到的早间新闻。暗地里,情报贩子,各种灰色的insidesource层出不穷。middleoffice负责评估marketrisk和creditrisk及市场风险和信用风险,来限制交易员的交易额度,把控投行的投入比。当然还包括运营风险operationrisk和宏观经济风险economicrisk,可以算得上是内部的晴雨表,这部分发出的的见解大多直接内部消化,不会流到外面。treasurymanagement是投行内部资金,资本结构,资产流动性的看门狗,需要直接和cfo首席财务官汇报。internalcontrol追踪内部资金流向,密切关注风险敞口riskexposure,上述两个部门由有多年从业经验的senior领导。最后太的backoffice就和其他公司的一样,负责让整个公司正常运作,比如人力资源部门,it部门。 从wharton毕业后去了曼哈顿的goldmansachs,被吸纳入并购重组部门,financialadvisory。三年后进入大摩morganstanley的王牌,一本万利的ibd。如何评价投行这份职业的收入和产出是一件极其主观的事情,拿我举例,我对数字敏感,有从大学校友会,实习,家人等多方搭建的消息渠道和人脉基础,加上天生能起早贪黑的体质,大几年里在大摩从a做到d,再做到ed,看上去风光无限,但依然在金融苦海里找不到归属感。这不是凡尔赛或者矫情,而是这行当的确不如医生拯救病人来的有意义和成就感。投行绝不算金融行业的守夜人,我们用大量的杠杆和对赌搅动资本主义市场,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流动性,锦上添花,打信息差去赚不义之财,用富人的资本套利,是跗骨之蛆,即便为濒临倒闭的企业融资也绝不是外行想象中的雪中送炭。客观上,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来看,投行对北美金融的发展和帮助甚至不如商业银行和合作社。 为什么继续在苦海沉浮?足够刺激?电视电影里驾驭千万级别资本梭哈不亚于是一场豪赌?不,那只是艺术化的加工,无论融资,证券,私募,风投,投行的主流业务里基本上不存在赌博这个概念,2021年了,精密的金融模型,庞大的数据档案,以大摩的research部门来说,拥有常春藤联盟至少百分之十的数学统计物理phd作为技术支持。如果投行入场,那就代表它有稳操胜券的心。在我看来继续留在投行的人,无一例外是因为巨额回报率。 美国的金融监管部门极其厌恶的依靠计算机算法制定交易策略的金融科技公司(fintech)成为新的趋势,三大投行已经悄然转型成为北美最大的金融科技公司。在科技的加持下,资本市场上的不确定性会越来越低,博弈性也随之大幅降低,企业间战术和战略的比拼再度回到那个基于原始资本累积能力的时代。相比过去十年的黄金时代,整个投行行业已经鲜有让人心惊肉跳的商业案例,原本极富想象力的行业在机器学习,高频交易,各种回测优化的介入下形成一种乏味的扁平美学,我欣赏量化金融的高效,但越来越高度相似的投资策略很难被称为艺术,即便在薪水后面加个零,我的心脏也不会多跳一拍。 Chapter 10 幻影 不喜欢甜点式的阅读,尤其不喜欢甜宠玛丽苏,女主傻白甜,总有人无条件对她好,男主帅气多金,无一不精,堪称人形瑞士军刀;不喜欢修仙,主角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就是遇到绝世高手代练。虽然人需要一个精神上的排泄口,但简化甚至忽略生活本身残酷的竞技机制和永远客观存在的丛林法则去强行制造戏剧感和爽感是一种低级的文学技巧,如许知远所说,审美的偏狭是一种智力的缺陷。绝大多数情况下现实是,丑人和丑人结合,穷人和穷人结合,这种繁殖权上的弱势会被延续到下一代,在物质不断丰沛的今天甚至让他们过得更举步维艰,成为阶级固化的一种具象表现。爷爷辈日子很苦,吃大锅饭,全家挤在四个平方米的分配房里,但从没觉得多难,因为左邻右舍,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年轻一代开始朗诵张献忠的《七杀诗》,就很说明问题。 无脑爽文甜文和现实最大的区别就是负反馈机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是在说负反馈的普遍性,没有人会喜欢负反馈,因为不爽。但要命的是人的进步往往都是依靠负反馈,譬如试错和教训。主角不是一路暴杀就是天生人生赢家顺风顺水,读者把自己带入角色觉得一镜到底,酣畅淋漓。生活却需要不断不断的接受落差,反思,再试错,再接受落差,循环反复。直到努力到尽头我们才发现是一场徒劳的情况屡见不鲜。 再高级一点的爽文开始有曲折的剧情,你可以看到主角被虐的快死后,被高人救,再被虐得神智不清,吃仙药,再被虐到濒死,看见心爱的人突然暴气,觉醒,反手虐的反派一塌糊涂。这的确体现了负反馈机制,但弱化了负反馈的代价,现实生命里人生几个最重要的选择譬如念书择校,专业选择,结婚生子,不会给你二次回头的机会,你一旦被虐到不省人事就代表了你会被一波带走,彻底漂浮在特定的阶层里。普通家庭而言,父母出资供出国念书,托关系内推找铁饭碗,付房子车子首付,老婆离婚没卷走你的大部分家产已经可以可以和被高人救,吃仙药媲美。 我喜欢的阅读是真实而艰苦的,字里行间经历一趟精神和文化的苦旅,合上书思考至大汗淋漓,心惊肉跳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这不意味着需要奇幻诡谲的剧情,呈现撕心裂肺的毁灭,各种腥臊丑轮番甩在读者脸上,写手一边码字一边躲在被窝里淫笑,自诩伤痛文学。这是低级的文学技巧,甚至更狭隘,智力的缺陷更甚。在我看来最残忍的残忍是为了生活而生活,屡见不鲜家境贫寒,读书年纪就需要外出打工,眼里不再有光的穷孩子,暴风雨里不顾性命闯三五个红灯只为按时送到外卖不被扣钱的外卖师傅,打三份工连轴转都难以养活孩子的单亲妈妈。 生活从来不用过于淫巧的文笔去构建宿命的悲剧感,它的疼都是平铺直叙的。人心第一层的痛苦是见识到了生命里他人的苦楚,内心的善良让我们感应到了相似的疼,此是为悲悯。人心第二层的痛苦是发现原来每个人都难逃同样的漩涡,被命运的无常反复捉弄。肉体被疾病折磨,精神饱经生离死别,曾经视若生命的爱无疾而终,愤怒,绝望,悲哀,认命。无人可托,人必须独自通过自己的修罗场,遍体鳞伤,在大雨里自舔伤口,此是为自怜。 我不喜欢甜品阅读,但绝不反对,因为人不能长久的和自我对峙,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圃里栽种荆棘。有幸相识相交过几个和命运交手至需要搏命的人,他们并非我所想的立地成佛,口吐莲花或者怨天尤人,杀气腾腾。相反谈笑间平易近人,和他人无二。唯独闲云野鹤下的风吹草动也能激发ptsd,让他们进入天人交战的状态,好比见到满月就要变身的狼人。这引出了人心第三层的痛苦,在饱受巨大苦难后幸存的人们,早已没了当年的心境,我非我,我是谁。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大自在可遇不可求。为了治愈在深夜隐隐作痛的伤口,有人将内心封闭,在红尘里闭世,有人泯灭对错,玩世不恭。 很多时候我想,人不到百年的寿命和银河相比不过是须臾的一瞬,生命太短暂以至于不该沉沦在哲学的思辨上。懂得很多道理未必能过好生活,未必能活得开心。从芝加哥念书时过得很不开心,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申请了gapyear独自逃回三线城镇,之前存了钱换成rmb放在支某宝里,用护照在锦江之心开了间长租单人房,白日在公园和大爷下棋,晚上坐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消磨时间。一日,鬼使神差来到母校高中,保安室空无一人,我推开防盗门,直接进校园,那天是星期六,高三在模考,高一高二放假。我漫步在操场上,回忆如潮水。“同学,你哪个班的?”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扭头,看见以前高三的数学老师存哥叫我。“我x,你不是出国了吗?”看清我的脸后他惊讶的爆了句粗口。 人字拖,啤酒肚,地中海,永远在掐烟,讲试卷的时候,要抽,用他的话说这样脑子活络,一手夹烟,一手拿粉笔随手一个完美的圆,开始讲圆锥曲线。讲完题目,吸一口,数字,条件一改编出一道举一反三的题目:大家动笔算算看,我看谁他妈在装懂,谁是真懂。平均三道题一个中式传统粗口,夹杂各种器官,亲人。我一度怀疑自己在上驾校。那时我在理科特强班,高三一共十三个理科班,七个文科班,其中两个理科特强,一个文科特强。特强班调集了全校最厉害的老师教学,甚至周考月考用不同的卷子区分普通班。 “x你x的,国外风光,我和老王搭班还经常和这届学生说,他妈的,考不好没关系,娘老子有钱就能送你出国,直接坐飞机拉开千军万马,过锤子独木桥。娘老子拿不出几百万的,你只有高考这一条出路。”老王是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也是个老痞子,分析阅读理解时总能岔到野史,大谈文人如何狎妓。存哥从兜里拿出一盒瘪瘪的玉溪,散烟给我。 “我不会抽烟。”“嗯,不抽好。”他把嘴角叼着那根拿下来重新塞回烟盒里。“今年有信心出985吗?”我问道。存哥笑了笑,手指搓着脚丫子,没有说话。“国外还适应吗?怎么想的起来回这穷地方?”这次轮到我没有回答,当了这么久老师,我想他应该看得出。两个人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拿出那根烟,点燃,吸了口,递给我,随后起身拍拍屁股的土:“痔疮,不能久坐。高三在考英语,上午刚考完数学,你要没事的话过来帮我改卷子。”我接过烟,吸入口腔,没有过肺,玉溪淳朴的烟草香劲大又纯粹,好比酒里的伏特加。夹着烟跟在存哥屁股后面,来到他的办公室,他丢给我一只红笔和自己做完的写着答案的卷子:“证明题一定要看两个条件证明完整不完整,跳证的一律不给分,数列题,能给分就给,写一个解字的给三分,求到k值的给一半。理科附加是我上星期讲过的,拿不到满分的你把名字给我写下来,我一个个找谈话。” 我翻开答题纸,开始快速批改填空题。还没写几个勾,红笔没油了。“存哥,没油了。”存哥趴在栏杆上吸烟头也不回:“去抽屉里拿。”我打开抽屉,里面几只新的红笔,我拿一只,不小心勾出了复旦大学的校徽胸针。存哥原名陈玉存,是这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那年他高考放卫星,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轰动整个镇子,四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做了老师。高学历,又是学科带头人,即便上课抽烟,爆粗口,但因为扎实的教学功力学校都容忍了。个别玻璃心的学生写举报信给县教育局,从来没有过后续。不知道是卷子难还是这届同学水,从17题后,基本上没人能解答18,19题的第三小问,更别提压轴题20题。要知道我当年的特强班是以做出高考压轴题为目标训练的。 “你学生太水了吧。” “这段时间国家经济好了,这帮家长下海做生意赚到钱就认为读书无用,小孩子听了根本不吃苦。特强班还有谈恋爱的,前几天我才抓到一对。” 我感到心里一疼,继续批改。一张字迹清晰,论证严谨的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翻看她的压轴题证明,前两问,思维清晰,基本功扎实,最后一问难能可贵用了反证法,比存哥的推导还巧妙。“有人解法比你巧。”我说道,存哥掐灭烟头,波澜不惊:“李玉梅,我的数学课代表。”我翻开封定线,三个大字李玉梅。“大发,数学这么厉害,有机会替你冲击985吧。“没用的,英语中上游。”存哥一笔带过,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一节课的时间,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高中毕业后还没一次性这么久的看数学卷子。锁好门,把分数表交给存哥,他大步走向班级,我跟在后面仿佛回到一年前。“玛丽隔壁,两百分的卷子,均分一百二十多,你们想考大学吗?”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存哥唾沫星子横飞,我站在走廊上,看着这群稚气未脱的孩子低着头,有的在转笔,有的在收拾书包,大概是考完试太疲劳,一个个漫不经心。“李大伟,何健,张婷婷,x你妈的,附加题,我上个星期才讲过是不是,你们三个一分都做不出来?”隔壁普通班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操场上熙熙攘攘放学回家的学生们喜形于色。 “尼尔,你怎么在这?”背后那个喜欢讲狎妓的语文老师老王拍了拍我。“回来看看,去过你办公室,你人不在。”“去其他班监考了,待会别走,今晚玉存请吃饭。”“什么日子?”“他老婆康复出院。”“那是得庆祝。” “行了,明天下午讲卷子,先发下去,今晚自己订正,写在错题集上。”玉存交代下去,随后提着公文包出门。 “发那么大火干嘛?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老王笑着说道。 “走,上车,跟我回家吃饭。”存哥在车棚和我招手,我跨上他的摩托车,他打火起步。老王骑着电瓶车跟在后面。路上是三五成群的高三生,傍晚天气明媚,五月的初夏,一切都是那么通透和敞亮。 来到存哥家里,四十平方的公寓,他女人躺在床上如一条蚕。存哥那张别人欠了他两百万的死人脸变得温柔:久等了吧,我回来了。女人不能说话,咿咿呀呀的似乎有很多想表达。 “陪我喝一杯。”存哥从柜子里拿出老村长酒和三个小盅,系着围裙开始炒菜。我环顾四下,堆满床头柜的药瓶,墙角被拍死爆浆的蟑螂,隔音极差的墙边传来邻居造人的声音。 “我还记得以前题目做不出存哥会动手打人,不知道现在脾气好点没?” “没改,和学生像仇人一样,如今鲤鱼跃龙门这种事越来越少了,寒门难出贵子,不是说老师跟在后面打就能出成绩的,这是个社会问题。” 老王给我满上,慢悠悠的说。 “我和玉存当了快三十年的老师了,我们这种教育资源怎么和北京上海比,有钱人的孩子能请家教一对一辅导,我们的孩子能吗?海淀这种教育大区都有专门的研究室研究高考命题走向,我们呢?拿几年前的卷子给学生做。你看报道了吧,北京好的高中都要求学生有出国交换的经历,这是考学生还是考家长?尼尔啊,你出国是对的,我和你存哥两个人眼巴巴看很多好苗子去打工了,他们天资真的就不如北京上海的学生吗?我看不见得。当老师当的心痛啊。” 他举起酒杯一口喝下。 “你存哥脑子缺根筋,我说你何苦和学生搞得像仇人一样,大家都怕你。他说我凶一点,学生怕我就会多听我一点,多做一道题,高考胜算多一点。 听着老王的话下酒,一杯酒吞下肚,像刀子在烧。“天生万物以养人,杀杀杀杀杀杀杀。”老王还没喝就醉了。存哥端着热炒上桌,拍了拍老王:“你说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说点别的,比如聊聊狎妓。” 以前我们有梦,老王想把文学的浪漫交给孩子,让他们知道文学不仅仅是用来做题的,存哥想培养一群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才,让他们真正从黄土地爬出来,而我在他们的带领下醒来,刚领悟到人生的无限,自己的命途伸手可及。 如今,我们深夜喝酒,酒杯碰在一起净是梦碎的声音。 “尼尔,我求你一件事,你要是发迹了,回来一趟,来母校演讲,给我们的学生们一点希望和远见,算老师求你了。”两瓶白的下肚,存哥喝的舌头都大了,一旁的老王早就扯鼾起来。 “你喝多了,喝多了。”我趴在椅子上,酒气冲天,心里苦,苦的我生气。 “公平,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复旦回来吗?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明白公平两个字”存哥眯着眼,高举右手,彷佛在发毒誓。 “好好好,你告诉我在这个狗日的社会里什么是公平?” “公平,公平不是你有多少钱,我就有多少。公平是每个人,都平等的,享有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存哥舌头在打转。 言尽于此,看着沉沉睡去的他们,悲从中来。 Chapter 11 陷阵 被林恒志下放的林珊毅然放弃千万年薪的养老职位出走林氏集团,一刀两断。消息传到林恒志的深山老宅里他正在修建后院的玉兰,听罢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虎父无犬子,我林某的女儿到底还是刚烈。”林珊不是小丑,光是林氏ceo这个经历就足够冲进任何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层职位,更不用说standford经济学政治科学双料硕士的背景。 “难以捉摸、微妙难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 在很多公司争抢林珊借此作为和林氏交好的筹码时,很多企业也认为林珊这时候出走林氏摆明了是个弃子的事实,无论林珊多出色,始终不利于战略格局的布置。此时外界还不知道林啸即位的事实,很多财经专栏都表明的一种观点:现在的林氏内部出现了割裂,外界最看好的继承人林珊此时高调宣布离开林氏无疑释放了不利信号。资本是极其敏锐的东西,对于利好消息会迟钝,会观望,但对于看衰始终比闪电还迅速。果不其然,周一开盘,林氏的股价狂泄。 林啸坐在办公室里,他清楚林珊是知道那份文件丢失的事情,他也清楚林珊知道股价对于林氏就是命门,这时股价暴跌无疑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真想不到姐姐做的这么绝,也好,帮我顺水推舟。” “有人大量倾倒吗?”“有,很多做空机构都入场了,散户看到大头抛售也跟风抛售。”“全部吃进来。” 林啸盯着屏幕上林氏的股价一路滑坡,平淡的对着公关部的部长说:“放出那份文件给芝加哥日报,纽约时报以及cnn。记住用内部吹哨人的身份泄露出去。”公关部长听完脸都绿了,这等于自掘坟墓,不过他还是照做了,亲自在林啸的注视下打出了电话,在市场上丢下了这颗炸弹。林啸认为持有那份机密文件的对方目前还没有吃进林氏企业这么大的资金量,迟迟不行动应该还在融资阶段,与其等待对方融资完成丢出王炸做空收购林氏再拆分出售,不如出其不意,和市场对赌。 林珊的出走加上几年前食品安全问题收买死者家属的文件泄露,林氏股价断崖式下跌。市场上抛售林氏股票的人越来越多,林啸几天前紧急启动了内部融资程序,手握大把的金钱全部把这些快速贬值的林氏股照单全收。这是典型的对赌,目前资本市场一致看衰林氏,做空机构全盘出击。所谓做空就是凭空卖股,然后再用后续的股价买回平仓。比如我手里没有林氏的股票,但我这时候可以十一块卖出一股,在约定的时间后,林氏股价崩盘到一块,那么买回平仓每股净赚十块。 “林氏企业丑闻登上了cnn的breaknews,很快多家媒体也会跟进报道。我看了雅虎财经的评论,大家都认为林氏这次是救不回来。”凌志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对着司机说道。“何老板,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怎么会懂金融界的事情?”司机无辜的说道。“那你听我的,等会放下我,你就去借钱大量买进林氏的股票,有多少买多少,倾家荡产也要买,明天早上再来谢我。”西装男人笑着打趣道,开门下车。 男人径直走入全美最出名的做空机构blacksheep对着里面手忙脚乱的交易员说:“买入多少了?”交易经理翻看统计数据:“市面上流通的百分之四十三的林氏股都在我们手里。”男人看着数据赞许的笑了:“很好,继续买入。”交易员们皱着眉头私下抱怨:“所有人都在做空卖出,只有自己的公司在逆风而行全力买入。这么一搞,等林氏股价跌破一块,就成了垃圾股。那么blacksheep亏损能到百亿美金。” 市场最怕的不是股价低,而是流动性断绝。所谓的流动性断绝就是卖不出也买不进,两次美国股灾,大萧条和次贷危机都出现了这个特点。但这次林氏的股票流动性一直高于平均水平,那是因为背后有blacksheep和lin‘s林氏两个巨鲸在扫货。 “有人也在扫货。我们丢失了约百分之三十的流通股。”手下报告给林啸。这是出乎他意料的,在林啸的计划里他必须要吞并到至少百分之八十的流通股以达到对市场的绝对控制,然后祭出自己的杀手锏,逆转形势,这样股价就会在隔天暴涨,那些做空机构就必须要大量补货平仓,百亿的亏损不谈,因为自己有大量的货不出手,那么做空机构就没办法买货平仓,只能等死宣布破产然后进监狱。但目前自己无法囤积百分之八十的货,所以不敢保证绝对的控制。 “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手买入?难道说利好消息走漏风声?”林啸感到不快,如鲠在喉的感觉好比有人叫醒正在做美梦的你。原本这条毒计可以诛杀市面上绝大多数的做空机构,也包括那家隐形的对手,好比一颗脏弹,然而无独有偶这时候这颗脏弹哑火了,极可能只发出一声闷响,宛如一个屁。 “heysean,我查到了有一家做空机构在之前大量融资,名字很熟悉,就是臭名昭著的blacksheep。”证监会的老同学克莱尔打来电话告诉林啸。“现在不论谁在做空,都无异于吞毒药。”林啸看着wlechave的街道幻想blacksheep的死状。目前最大的隐患就是要查出是谁在扫货,只要确保他不会再自己抬升股价后出手就可以保证原先毒计的成功。 “打电话给blacksheep,问他们要不要林氏的股?”林啸掷地有声的说道。“没道理啊,他们不是做空机构吗?怎么会扫货呢?”手下不解的发问。“他们不是要肢解一个死气沉沉的林氏,而是要制服一个生龙活虎的林氏。”林啸的脸隐匿在黑暗里,像他这样了解金融世界秩序规则的人无疑是这个世界造物主一般的存在。无论是谁主导了这次blacksheep的扫货,他都是万里无一的天才。天马行空的策略,极具战略性的布局,以及那份文件充当烟幕弹险些让林氏跳到火坑里的蛇蝎心肠。很可惜,天才遇到作为真神一般的自己,是不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的。 “我装作投行经理打给bs问到了,bs正在大量吃入林氏的股票。” “果然是你。”林啸擦拭着眼镜看着不断跌破的股价。因为林氏这只股带来的恐慌情绪,道琼斯指数也在今日达到三个月的新低。 另一边blacksheep内部,何世石喝着手里的健怡可乐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一个女交易员走来:“没带硬币吗?我借你。”何世石笑着接过硬币:“谢了,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女交易员显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开始抱怨:“全世界都在做空林氏,只有我的老板让我们买进。除非明天有奇迹,不然所有人都完蛋。”何世石噗嗤一下:“奇迹每天都在华尔街发生。”“不,要林氏开发出抗癌药物的那种。”何世石被逗乐了童心大发递给女交易员一叠钞票:“这两万块去买林氏的股,等明天赚到了钱再还给我。记住了,一定要买林氏的股。” 市场上一片热忱,所有人,所有散户,做空机构都在无条件的无脑做空,forwardcontract,options卖的飞起。所有人都在等吃林氏的肉,只要明天开盘,林氏跌破,那么自己就是百万富豪。超市里香槟,礼花被卖到断货。咖啡馆里也是讨论这些事情的人,银行更是乐开花,无数的人贷款来买林氏的跌。黑天鹅事件是小概率事件,况且明天胜负手就决定,除非耶稣下凡,不然林氏这次死透了。每个人都来踩一脚,即便是神仙也要咽气。 “你有信心吗?”林恒志在电话一头冷静的询问。“爸爸,去睡吧,很晚了。”林啸平静的说道。“你做的会不会太过分了?明天会有多少人因为你这条毒计倾家荡产,跳楼自杀。”林恒志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无毒不丈夫,爸爸,是你教我的。” 此时此刻,我坐在客厅里和阿凯讨论要不要买一手林氏的option,赚点零花钱。阿凯一边煮着螃蟹一边说:“不义之财,况且我刚在林氏上班,哎,真是背啊。”这时候金主打来电话,冷冷的说了一句话:“allinlin‘s.”意思是全力买入林氏。“能不能借我一点,我卡上只有三百多了。”我厚着脸皮说道。“八点,楼下见。”阿凯看着锅里的咖喱蟹:“别碰高利贷的事,要多少我借给你。” 我笑了笑摇摇头,拿起外套下楼。楼下停靠在路边阴影里的奔驰后排打开,我进去,迎面是清冽如寒风的科隆水和阴沉似刀片的目光。“你要多少钱?”“两百万?”我索性狮子大开口,这好比杠杆,要玩就玩大的。“你胃口小了点,我给你五百万。”男人直言。“是反讽吗?”我有些尴尬。“不,真给你五百万,但你要告诉我是什么敢让你在所有人都买跌的时候你买升?单纯是因为我告诉你买升的吗?” “我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今天一天林氏的股都在跌,这么垃圾的股票直到停盘都没有熔断,直觉上,我认为有庄一直在吃入扫货,所以流通性一直很高,这很可能是一次内幕交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最可能就是林氏自己,这时候吃入自己的股,隔天放出劲爆的利好消息等股价一升,这等于回收控制权,说明有大动作部署。” 男人听完我的分析后一双刀子般的目光快要把我剖开,他散发冷气的脸纹丝不动,波澜不惊,如同大理石面具一般反射着惨白:“假如我给你一千万,你会怎么做?”“我反正不买option,倍数有限,而且只能小打小闹。一千万的话我选择和对冲机构对赌,用最大杠杆。”“你选了最刀头舔血的路,为什么?一千万保守的买option不好吗?稳赚不赔。” 我看着他,看着这台奔驰迈巴赫:“去过一次纽约,我一直很好奇住在曼哈顿顶层公寓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就命运而言,休伦公道,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资本。 Chapter 12 鸠雀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同意,即我能等到八十岁才赚到人生第一个一千万。这个名利场里,资本是一切,是山,是水,是剑,是盾。绝大多数人挣扎在北美金融苦海的原因是即便在首屈一指高度自由的体制下,他们依然无法调度显著的资本当量去做事。华尔街太多人精能把股市看得通透,一线搞对冲基金的天才们是这样,私募们是这样,高盛美林顶级投行也是这样。但他们中鲜有个体发横财的原因是为什么?因为这群天才们不是疯子。牌桌上越是工于算计的牌手越难梭哈,因为他们有太多后路能让自己风光退场,没必要把鸡蛋放到篮子里,做一场豪赌。这种策略是对的,同样这是为什么绝大多数人在五十岁后才开始发迹。 对于混迹华尔街外的票友们,他们调度资本的能力趋近于零,千万不要把资本和家里几百万,几十万的储蓄混淆,这是理解金融的前提。所谓的资本的定义是短时间内能调动的千万级别流动性良好的hardcapital。但我认为还需要加上特定条件:起到实质作用。 譬如你是个初次进入股场的小富翁,收到可靠的内幕消息带着两千万入场,当你走进交易所喜滋滋和broker说自己打算全部买入一只股时broker会照做,你看着花花绿绿的数字想着那条内幕消息来自这家小公司内部管理层,又买了大量的options,坐等明天开盘时候股价暴涨这两千万就翻几倍了。你的老婆有些担心,挽着你的手说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呀,毕竟这是两千万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你笑着看老婆宠溺的说两千万虽然买不了多少谷歌这种大盘股但足够买很多这家小公司的股票了。 第二天开盘,买涨的你看着暴跌的股价焦头烂额,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这家公司今早释放了获得大量融资的利好消息。这两千万投到水里不谈,手里的看涨期权都作废。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怪自己走霉运。你不知道的事,做空行业看准了这个行业里的一家大型企业,早就策划了看衰这个行业的计划。做空做的不是企业,而是行业,这是底层逻辑。你那家释放利好消息的小公司不过是被做空余波震死的小虾米,两千万在一秒钟内化为泡影。问题来了,这两千万是真金白银,满足资本的定义,但它始终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好比黑夜里一捆钱和一个石头都丢到河里,你怎么分辨。 到头来,金融不是说有钱就行,如何把钱的作用最大化才是金融的核心命题。所以你看,有名的金融大师本质上都是出色的杠杆玩家。在大一时候我注册了robinhood,我从来不长线持有大盘股或者债券,这来钱太慢而且利润太小,我更倾向买入各种options作为主要投资组合。shortsell永远是新手赚快钱的一条路,记住了。 时间线来到林啸这边,面对浩浩荡荡的媒体和内部外部调查人员,林氏不得不召开发布会说一些事情。大部分的人都在观望这个好戏,因为他们倾家荡产买了看跌。今日只要林氏的现任ceo承认了那份文件的真实性,那么自己的钱包就饱饱。金融世界是丑恶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只看利益做事,而忽略了对现象背后原理的分析。这几十年来,大量无脑散户进场门槛已经低的好比菜市场。 “是时候给予世界新的认知了。”林啸坐在奔驰s650后座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破天荒的点了一根雪茄,缓缓吸入,如同一场热身。大队人马来到welchave的林氏本部发布会现场,道路早被围的水泄不通,芝加哥警局甚至拉起了隔离线确保现场秩序和车流顺畅。 “没错,文件是真的。”林啸对着主席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开门见山。“我不打算辩解,因为的确是林氏的过失和管理层的失职。”这两句话让股价再次应声下跌。 “今天我召开这个发布会,不是为了过去谢罪,而是拿出方案构建一个全新的未来。截至今早芝加哥时间八点,林氏集团已完成了对十五家公司的并购案。” 林啸身后的大屏幕投出十五家公司的名单。“林氏将从传统餐饮公司转型为涉足金融,科技,医疗,地产,传媒,娱乐的综合性企业。同时,我们将在各个行业全面和其他顶尖公司进行战略合作。下面请让林氏的发言人ana介绍下半年的计划。” 屏幕上十五家公司都是各个行业里有名气,并非所谓的空壳。这消息远比那份文件更劲爆,如核弹零距离炸在每个人脸上。会场上看热闹的做空机构负责人当场晕倒几个,很快脸书,推特上哀鸿遍野。因为百分之九十的股票集中在林氏和blacksheep手里,所以做空的人根本无法平仓。一时间各大交易所的电话被打爆,无数broker交易代理人的手机被打爆。林氏的股票,洛阳纸贵。 “林氏已经和黑石和桥水形成战略合作关系,他们将为林氏的融资投资保驾护航,确保投资者的每一分钱用在刀刃。” 黑石作为北美顶尖的投资公司和资产管理公司,而桥水是世界最大的对冲基金,两个巨头进场为林氏背书无疑是给这把火浇了一桶油。(黑石和桥水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公司) 股票价格涨是因为供求关系,然而林氏本身和bs的囤货打断了这种流通性,理论上林氏股是一飞冲天,但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这就造成了空口,这件事本身对于林氏来说并非利好。投资者投资一家公司无非是期望利好消息放出能够大幅抬升股价,自己手里的股票赚钱。然而,没有供求关系释放,那么这只股本质上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很明显,林氏用来收购十五家公司的融资要么是内部融资要么是私募,如果通过投行的话,那么消息早就满天飞了。看消息的保密度,大概率是林氏内部融资,只经过少数高级别的人之手,才如此完美的封锁了消息。 疑点也来了,第一,根据过去四年来林氏的财报,十五家公司的收购价至少要到百亿,这笔和林氏市值不相上下的融资出自内部是不可能的。第二,如此大手笔的收购实现战略转型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下的决定?在这个节骨眼上,从文件失窃到完成收购不过三个月时间,这种级别的转型规划至少要三五年的准备。第三,为什么时间恰到好处,利好消息完美的对冲了之前的股价灾难。 “这更像是林氏内部一手安排的桥段,提前布局进行收购计划,然后刻意泄露文件制造股灾,然后利好消息对冲,自己不仅轻松回购大量低价股,而且可以从大盘赚一笔,和对冲基金,投资银行的对赌协议就能达到天价。一桃杀三士,做空机构,对冲基金,投资银行,全被林氏一步棋封死。更不用说那些散户了。”blacksheep的会议室里,何世石呷了一口雀巢速溶淡淡说道。其余董事面面相觑,作为顶级做空机构的董事,在场的也都是纵横北美金融圈的人精,无论人脉还是渠道都是一等一的,竟然这等后知后觉。“多亏了你,我们bs才没有破产。”“真是幸亏有何先生坐镇,我们才能劫后余生。”董事们丝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何世石笑了,他丢出手里的报告:“劫后余生这个词不贴切,现在我们手里有林氏百分之五十三的股份,是林氏的头号股东,有绝对控制权,选举董事,任命ceo都要看我们的脸色。问题是要完成私有化,林啸手里还有一半股,他不会轻易出手。” 北美金融圈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很快林氏大举吃入自家低价股的消息被爆料,如果在文件泄露,股价崩盘前,吃入自家股是一种利好表现说明股东对未来有信心,希望扩大自己手里的股,获得更大利润。然而对林氏来说,吃入就涉嫌恶意崩盘行为。因为这次波及太多的散户,一夜间华尔街上无数的做空机构关门,美林大摩这种顶级投行元气大伤,整个美股陷入持续的低迷和萎缩,市场信心雪崩。第一阶段,作为北美证券市场看门狗的sec证监会进场调查,美联储持续增发美元作强心剂刺激市场,这种举措和2008次贷危机别无二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从林氏股价崩盘到新闻发布会宣布收购案的一个星期里,我拿着那个男人借给我的一千万和对冲基金对赌。那个时间,连麦当劳的前台都知道要无脑买林氏跌。偏偏我,拿一千万的真金白银去和对冲基金对赌。对冲基金是资本市场里鲨鱼中的鲨鱼,做空机构只需要看跌的话,对冲则需要兼顾市场的方方面面,金融衍生品,期货期权,各种股指,政策法规,国际局势。换句话说,最有脑子的一批数学博士,统计学博士,计算机博士,金融博士,都去搞对冲了,是北美金融圈的特种部队。 接待我的是mangroup,为什么不选择桥水?因为桥水对赌的起步是三千万。对冲经理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疑惑和同情,疑惑我普普通通的学生样貌为什么会有一千万,同情的是这时候竟然对赌林氏看涨,无异于把这一千万丢到垃圾桶里。 “我提醒一句,现在是个人都在看林氏跌,你确定要买涨?” “是,不然怎么和你们对赌?” “对赌是输和来钱最快的方式,不适合新手。” “作为经理,你的话有点多了。” 他冷冷干笑了一下:“既然这样,你索性玩大点,如果林氏股价不到一百,你每日损失押金的百分之五,也就是五十万,如果在二十日内,林氏股价达到一百,我们按照一比十五点三的比率结算协议。” “我一千万,三倍杠杆,也就是三千万,一百之前,我每日给你们基金一百五十万,达到一百,我们按照一比四十五点九赔付。” “你把杠杆理解的太简单了,不过,我喜欢你这么直接。年轻人,你要知道对赌协议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你真有这么多钱给对冲基金吗?”经理难言面容的喜悦,在芝加哥很少能看到如此多金的金融白痴。 “没错,反正有一千万在这里,三倍杠杆也是合理的区间。”我平静的说着,内心冷笑我当然知道杠杆不是单纯的乘法,要不然你们这群吸血鬼如何上当和我对赌呢?在对冲基金认为百分百林氏不可能二十天内从一块多升到一百的价位的大前提下,后者能让对冲基金赚更多,没有多想,经理代表mangroup爽快的和我签下了对赌协议。 每日一百五十万美刀,要知道北美平均个人年收入还不到五万美元,由此看来,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 Chapter 13 乱武 “我和mangroup签下了三倍对赌协议。”在奔驰迈巴赫的后座上我说道。这一切我都觉得魔幻不真实,凭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借给你一千万,只因为一千零一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如同很多低能玛丽苏的女主我说出了这句尬话。“因为我想利用你。”男人开门见山。“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学生,还读的是州立大学。”“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到了你身上其他人不具备的东西,你的灵魂足够坚硬和冷酷,无情到可以胜任我的工作。” “该不会是什么卧底计划吧?商业间谍?”我耸耸肩。 “你将成为我的门徒,我的继任者。我会亲自教导你如何在北美金融圈拼杀。” “要不是你有这么多钱,我都怀疑你的精神状态。难道过往这么多人,你都没遇到体面的人吗?” “遇到了,只不过他们都承受不了这种踩着刀尖跳舞的生活,他们都有退路,没必要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而你,从你选择对赌协议我就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因为你根本没有后路。” 我依靠着柔软的靠背,不再说话,内心某个地方隐隐作痛。我想起了自己那个孱弱的父亲和支离破碎的家庭,想起了存哥和我醉酒后说的话,想起了内心的那个景愿。 为了自己的理想,你愿意牺牲多少?对我而言,即是全部了。的确,我没有什么好怜惜的东西。 回到家,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凯,因为这会一下子把我和他拉开。躺在沙发上,我在想,平淡的这样共患难也不失是一个好的归宿,至少很辛福。可惜,正如陈冠希《战争》里唱到:爱人知己,我想胜利。我知道林氏股票一定会升,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释放利好消息。一千万,只能支撑二十天,胜负手在二十天内决出。 “我在考虑换工作,大家都看衰林氏,感觉没做头了。”阿凯在餐桌上说道。“不,相信我,你一定要在林氏做下去,这个时间要努力表现自己的忠心。”我劝解他,因为我知道林氏目前的后院着火只是自己放的火。阿凯叹了口气:“我很多同事都离职了,不过你这么一说,反正我还年轻,都是实习,不如继续做下去咯。” 每次落日,我都要丢进去一百五十万,这让我寝食难安。一直低迷的林氏股票,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也是,现实里哪有这种武侠小说一般离奇的剧情,二十天翻一百倍,历史上都没有几个例子。真要命,就因为一起促膝长谈几晚就借给我一千万的人,我连他是什么背景都不知道,如果还不起,还不知道落的什么下场。每日天人交战,精疲力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对峙里,我渐入佳境,品读出乐趣来。这无疑是对自己精神的自虐,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膜拜。 这天阿凯来到林氏的食堂点了一份清咖和凯撒沙拉。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端着塔克走来坐在阿凯这桌的空位上。“小兄弟,你中午怎么吃这么少?不饿吗?”男人发问。阿凯老实回答:“这样下午才不会困,能全心投入工作。你知道的,林氏遇到这么大的危机,我想尽全力给公司出力。”男人听到这样的话,虽然没有表露什么,但他记住了阿凯的胸口通行证的工号。阿凯的发迹之路由此展开。 “喂喂喂,儿子啊,大姑婆让你代购的东西你买了吗?”电话那头父亲的话传来。“知道了,我有空就去。”此时此刻的我毫无心情聊天,不是谁都能每天都丢一百五十万到水里的,还听不到响。“儿子,我知道你学习忙,但是很多人情世故是没办法推脱的。”父亲开始鸡汤,如果他真的懂得人情世故,也不会活的这么憋屈了。就是因为无法和人正常交际,父亲在求职的时候屡屡碰壁,即便有了工作,也很快被领导同事讨厌,大家背后的评价都是爱占小便宜,懦弱,没有责任感,虚伪,好面子。爷爷这个老彩民意外彩票中奖,才给爸爸买了一个厂子生产出口的毛绒玩具。在男人最该拼搏的年纪,他借口小花的疾病需要人照顾,依然把厂子出租,自己赋闲在家和我的后妈无所事事。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留学之路如此艰苦,小花的先天愚行和基因疾病是个无底洞,爸妈又不出力。全指望送我出国念计算机赚钱寄回去养一家人,事与愿违。 “我叫叶天,bmc的董事。”床边人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话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我躲在被子里喃喃道:“我知道了,一千万我肯定会还的。”不知道何时开始,我对这个人的感情慢慢变化。人是这样的动物,本能里都希望找到一个依靠,这就是慕强心理。“叶天,这个名字很像俗辣小说里的三流配角。”我内心想着,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次日,在课堂上记笔记的时候,手机推送了一个消息:雅虎财经正在直播林氏的发布会。一瞬间,我的心跳飙到二百。悄悄打开直播:“林氏已经收购十五家公司,并在全球范围内的金融,科技,医疗,地产,传媒,娱乐行业开展业务。”此话一出,亲眼看到林氏的股价如火箭升空。每次曲线图刷新,都是不同的价位。我掐着自己的人中,努力维持意识。根据协议,我一下子将收获一千万里45.9比1的倍率,也就是四亿五千九百万。 “活在梦里,这也太顺利吧。随便就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市值。”我的内心在发问。强忍激动直到下课,我在走廊里打电话给叶天:“看新闻了吗?林氏发布了利好消息,股价扭转了。”叶天平静的在电话那头说道:“距离达到一百还有很长的路走,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根本就是林氏自编自导的股价回收套路,市面上根本不会放出任何流通股,也就是现在的股价只是理论数字,等到股民发现买不到林氏的股票后,股价就会锁死。” 一句话让我透心凉,的确,倘若建立不了供求关系的话,股价代表什么呢?现在只能寄希望,股票上涨的速度快过真相浮出水面的速度。 发布会前,林啸就知道自己只收到市面上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完成私有化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谈已经丧失了对公司绝对的控股权,他需要攻克的问题就是究竟blacksheep这个做空机构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在林氏股价暴跌的时候大举买入。还有到底bs手里有多少股份存在?在新一次的董事会前,一切都还未知。如果这时候bs大举出售自己的股票狠赚一笔的话,那么做空机构就能平仓,自己的毒计沦为响屁。除了恶心自己,别无他用。 “整个晋西北全乱套了。”华人财经评论电台里两个老北京移民套用亮剑里的台词调侃道。“四十八小时内,这些做空机构需要尽快平仓,可以预见的是,林氏的股票会因为市场激情而飙升,到时候平仓也需要大出血咯。”评论家包括雅虎财经,摩根士丹利都只是认为这是一次做空的反面教材,他们根本没想到其实林氏和bs已经吃完了潜在的流动股,平仓,根本不可能,即便有margincall这个机制存在。 一开始这些做空机构也只是自认倒霉,开始联系broker代理人买入林氏股平仓。broker们四处打听,发现整个市场上根本没有人出货,无论提高到多少价位。于是做空机构开始慌了,这好比你吞了一颗毒药,发现解药被人买光了,这个人无论你出多少钱都不卖,兜里白花花的银子也买不回这条命,因为他就希望你死。做空机构玩的大,自己内部融资不够就找了私募入场。私募的钱都是幕后财团和金主的,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谁知道,林啸往羹里撒了砒霜,空头先死,资金链暴毙,随后私募倒地,代表着各行各业的不想露面的金主财阀纷纷重伤,比如摩根士丹利这些巨头不得不重新规划更加保守的投资策略来弥补这波亏空,北美的隐形经济元气大伤。 这还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散户反应过来自己血本无归,很多人是贷款入场,无法还款,这导致商业银行吃瘪。不过商业银行背后有美联储撑腰,所以实际亏损到不是巨大。问题是,萎靡情绪开始扩散,投资者信心严重受挫。不玩股票的普通人也知道很多人贷款还不起,银行吃了亏,所以他们不敢把钱继续放在银行,因为万一银行倒闭了,自己的钱就拿不出来了。这是大萧条时期的后遗症,北美的本土特色。 这一阶段,各地陆续爆发了一波银行取款潮。银行本身就是吃流动性的机构,用你的钱借给别人来赚差价的。如果每个人都只取钱,不存钱,那么问题是银行就没办法再借钱给需要的公司企业。几天内,排名靠后100的小型商业银行纷纷关门。和这些本地银行有合作的小型企业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夭折,个体实体经济收到冲击。实体经济带来的直接影响体现在道琼斯指数上,股指一路走低,引发全面效应,进而美股持续低迷,这本是做空的好机会,但林氏的例子在前面,做空机构只有凤毛麟角还活着。散户如惊弓之鸟,不敢买更不敢卖,股市流通性断崖式下跌。 第三阶段,收到股市影响和实体经济的波动,部分公司宣布裁员,失业率开始升高。与此同时,美林,高盛,大摩小摩等顶级投行被曝出在林氏投资案中巨额亏损,投资恐慌进一步蔓延,加剧了股市流通性的割裂。为了维稳,北美证监会sec派出调查小组对林氏做空案进行全面调查,同时美联储开始降息刺激经济,为了防止重蹈次贷危机的覆辙,国家对四大投行进行注资,增强投资者信心。 林啸面无表情的看着电视里cnn对于当前经济形势的报道,作为理论金融的先驱,他怎么会意料不到这样的结果?正如贾诩的反攻长安的毒计,林啸也凭借一己之力让北美金融圈分崩离析,媲美文和乱武。 Chapter 14 滔乱 “三十岁成为欧洲经济研究院评委,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金融助理教授兼首席研究员,mit麻省理工量化金融部客座教授,顶级金融期刊journaloffinance评审。研究生和博士期间在沃顿和哥大发表了十三篇sci,平均影响因子3.7。你的履历真是炫目的够夸张啊。”sec证监会的调查员ryanmurphy冷冷的说道,他有预感,林啸刻意制造了这次股价崩盘事件。单纯来看,疑点很多,首先林氏lin‘s只是一家餐饮机构,没道理让那么多投资者跟风。其次,对比之前其他同等餐饮品牌的食品安全问题,林氏股价的下跌太过离谱,更不用说这是一起三年前的个人安全事故。面对这么一个公关团队一流,恢复力强的老牌企业,做空机构如此下血本的买跌,属实异常。最后,林氏顶级的公关团队在文件泄露的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反应,任由事态扩大。一切都像是,林氏迫切的希望自己的股价暴跌。 “我也是受害者,林氏股票暴跌的时候,我们刚刚完成了收购案,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骑虎难下。”林啸扶了扶金丝眼镜,平静的回答。 “你知道吗?光是芝加哥每小时就有四点五个人因为林氏股而自杀,他们都是有家庭孩子的人。”ryan想打感情牌让林啸有负罪感进而产生压力,一旦有心理压力,那么很容易被突破。 “哦,我也不想这样。”林啸继续平静的回答。他冷静,平和,没有情绪和态度。这样在金融行业里窥探过真理的人,很难再俗世里找到人性方面的共鸣。林啸很清楚,sec不过是股市的看门狗,况且目前只是负责调查,所谓的调查也不过只是作为民众看看而已,目的是维稳。 “我会找出真相的。”ryan露出了笑容,笑容里是冷峻的阴森。 “尼尔,你知道林氏做了一件大事,他收购了十五家公司,天呐,真是太厉害了。”阿凯在饭桌上滔滔不绝。“那真是太好了。”我夹了一块肉到碗里。“今天林总找我谈话了,希望我加入他的投资部。”阿凯抛出这句话,如同平地一个炸响。“林总?林啸吗?他怎么认识你的?”“一天他午饭时坐在我的那桌,问我怎么只吃沙拉,我说为了下午不困,可以更好的给困难中的公司出力。然后几天后,他就提拔我了。” “林啸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么一搞,多少人倾家荡产。”我淡淡地说道,即便我也靠他发了一笔横财。“不谈这件事了,你还继续替人做事吗?”“你是指考试吗?不做了,我攒够钱了。”“那就好,省的我也替你提心吊胆的。” 思前想后,我还是没把叶天的事情说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我和阿凯的兄弟还能做下去。本质上我是替他高兴的,毕竟他能走上金光大道实属不易。但经过这件事,我能明显察觉到林啸的心计和实力,别的不说,光是完成十五家公司的收购,资金和谈判都需要极大的能量。这背后至少是几家巨头联合投资才能完成这种当量的事情,但我能想到的巨头譬如高盛,摩根士丹利,和美林都损失惨重。那么大概率应该是官方机构鼎力相助,但这么一想又没道理,现在股市动荡,民不聊生,官方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恢复经济,况且sec进驻,代表着必须要有人出来顶罪,要是林啸反咬一口的话,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笔百亿的资金是哪里来的,为何举重若轻。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做事,要是错了,怎么死都不知道呢,真替阿凯捏把汗。 芝加哥的辣酱热狗摊前,ryan排队等待自己的热狗,看着远处带着小孩排队的父亲,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08年次贷危机,父亲背负了巨额的债务,不堪重负吞弹自尽。那是还在上大学的他就发誓要一网打尽金融罪犯。大学毕业后,他继续在芝加哥大学读硕专攻证券市场,继而加入了sec成为调查员。这次的事件,他很确定是林氏一手自编自导的,只是没有证据,因为最关键的股价因素是人力无法操作的。林氏泄露的文件的确是真的,那起食品安全事故也是确实存在的。本来内部吹哨者泄密就不是新鲜事,况且还是餐饮行业。一时间,他找不到突破口,焦头烂额。上头的意思也很明确,快点完成调查,给民众一个交代。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快点告诉大家这次是股市的正常波动,不存在人为因素。作为背负了父亲之死行走这么久的人,他做不到。 “靠了,sec进驻调查,林氏的股价一直停着,这样每天丢进去一百五十万,我真的吃不消。”盯着手机屏幕,我这样想着。 “林氏并购的资金需要多少?”叶师傅问我。“至少百亿级别,应该和林氏市值不相上下。”我回答道。“他们无论如何是拿不出自己市值那么多的内部融资的,那么钱哪里来?”叶师傅继续发问。 “我想了一下,不可能是投行,因为顶级投行全遭中了,也不可能是私募,因为无法保密并购的事情。也不可能是官方,现在要花几年事情恢复股市根本得不偿失。我猜测应该是比私募更私密的财团,比如各个行业的大佬聚集在一起的什么骷髅会。”说完我都脸红,简直异想天开。 “有道理,目前只有这种可能。”叶天满意的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冷面人笑。似乎得到某种鼓励,我继续说:“我猜林啸的想法是低价全盘吃入自己股,完成这么大一个集团的私有化,同时利用对赌协议赚一票大的弥补收购案的资金亏空。” “那么他成功了吗?”叶师傅盯着我,眼里发光。我知道这个问题是关键,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没有,不然林氏集团不会等到下次董事会才发布董事会名单,也就是林啸丧失了绝对控股股东的地位。” “孺子可教。”叶天大笑。“另外别叫我叶师傅了,我也不过四十多岁。” 一样的天,百样的人。何世石作为blacksheep的掌舵人,他因为大量吃进林氏的低价股而被sec立案调查,涉嫌内幕交易。sec分析了何世石和林啸的背景,他们没有一处地方有共通。何世石并非林啸这种abc出身的华裔精英,而是一个依靠投资移民祖籍潮汕的华人。 stanlee负责调查blacksheep和何世石,他问何世石为什么大家都在买跌的时候他买涨。何世石握着sec咖啡笑道:“这样才能赚大钱嘛,投资本来就是这样的,另辟蹊径咯。”stan被何世石夸张的表情和语气逗乐,他坐下和何世石聊起天来。何世石风趣的侃大山,每每问到关键的部分,何总是一带而过,不留痕迹。这种中式智慧让这个老外肃然起敬。stan知道问不出什么来,bs也是老牌的做空机构,这点投资哲学还是有的,索性就开始和何世石聊潮汕菜,聊威士忌,无话不谈。 sec内,接受完笔录的林啸和何世石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两个人彼此点头,觉得对方十分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何世石猛然想起,这不就是那个前几天在林氏发布会的那个男人,现任林氏ceo的林啸嘛。 奔驰s650内,林啸揉着太阳穴和秘书说道:“不管如何,想办法从blacksheep手里买到林氏的股。这个做空机构无非要钱,不论他开多少,一律给他。真是可恶,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空头会看涨,没有逻辑。” 车开过酒吧的时候,林啸猛然想到自己的姐姐林珊,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林珊,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人你那次收购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这是林啸最怕的事。“果然,你这个婊子。” 在林珊还是ceo的时候,她负责和罗永生谈broadwaydowntown的收购案失败后(参见第一章节暗算)跑去酒吧喝闷酒,喝醉了就把收购案搞砸的事情告诉了邻桌搭讪的陌生人。 “那天有个男人过来问我:小姐你怎么看上去闷闷不乐?给我个面子,让我来请你喝几杯。大概喝了三四杯gintonic,他又给我点了一杯longisland,迷迷糊糊,我就告诉他自己不开心,是因为并购案谈砸了,我甚至都没告诉他是什么公司。”林珊委屈的说道。 林啸一言不发,他很清楚天下没有巧合,这根本就是早就被人盯上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一定和blacksheep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等会把bs所有高层的照片发给你,你仔细看好了,里面有没有你遇到的那个人?” “这种事情不该是手下去做吧,高层怎么会亲力亲为去酒吧刺探情报?”手下发问道。 “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所以高层才会自己去做。”林啸冷冷的说道。 结果指向同一个人,何世石,那个林珊遇到的搭讪者,林啸在sec打照面的男人,照片上blacksheep这个privatecompany的实际拥有者。 “这个人究竟和我们有多少深仇大恨?”林啸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将烟蒂抖落在照片上。 坐在凌志里的何世石对着电话不满的说道:“拜托,麻烦快点结束sec的调查,你们已经妨碍到我做事了。”。行驶在welchave时塞车,他打开窗子询问道路疏通的警员,警员说道:“前面有人在林氏大楼门口跳楼了,工程队正在清理路面。”高压水枪清洗着血红的路面,污水是猩红的,还夹杂碎牛肉。 下午三点,sec发表了林氏调查白皮书,确认了此次股价波动属于市场行为,并无人为因素和内幕交易存在。林氏的股价自停盘后一飞冲天,坊间一时间各种情绪,各种言论,各种评价滔滔不绝。 “通知所有董事,下周举行林氏的董事会,我要亲手除掉原先林啸在内的整个管理层。”何世石嚼碎水果硬糖,笑容可掬的盯着手里的提案。这一天,他等了很久,等的太久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何世石站在二十五楼的办公室里,打开钱包里只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笑容明媚的女人。 “妈,安息吧。” Chapter 15 私募 sec证监会发布林氏调查白皮书的行为无疑是替林氏背书,此举让原本就光速上涨的股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三日内轻松突破百元,摩根士丹利的观察员认为在未来的一周内,林氏股价将稳定持续上涨。然而这时候林啸笑不出来了,林氏最大的控股股东blacksheep于下周召开董事会,提议是更换林氏最高执行层。按照一股一票制,拥有百分之五十三的bs对董事会拥有绝对控制权。林啸自己乱武春秋,背负一世骂名后,你何世石坐收渔翁之利,闷声大发财。 问题的关键是何世石为什么要换掉原本林氏的执行层,联想到之前他和林珊的见面后通过收购案这个信息就推断出林氏有大动作,继而林氏股价崩盘时大举买入,一切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自信,这不像是华尔街精英步步为营的风格。即便空头们都贪婪成性,但这样仅仅凭借一句话就逆潮而行的举动还是让林啸暗自心惊。 “始终觉得他面熟。”林啸端详何世石的照片,努力的回忆着。要是在一周内找不到扭转乾坤的密法,那么自己就要把父亲林恒志半辈子心血拱手相让。讽刺的是,这时候林氏正在一步步登上王位,成为一家风头正劲的综合性跨国财团。 “何世石,你究竟是谁?”林啸站在大平层落地玻璃前看着welchave的芸芸众生。 何世石这里也没有闲着,他端着一杯雀巢速溶,翻阅着林氏内部的财报,收购案的资金均写明了是一家名为bmc的私募。然而自己作为空头之王blacksheep的主人却从来没听说过bmc私募。这样能调动百亿资金的私募还潜伏在水下,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其他的做空机构在林氏案中暴毙,所以这个行业里bs一家独大,加上bs成为林氏的绝对控股股东,被反垄断法桎梏的事实是不可避免的。只是董事会还没召开,除了sec,还没有其他官方部门知晓。 “bmc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世石放下咖啡,把玩手里的指尖陀螺。 我躺在沙发上,手机自动弹出警报:林氏股价破百。这是我设置的自动提醒,那一刻在嘟嘟嘟的警报里,我恍如隔世。4.59亿就这么轻松的进入我的荷包里,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下午,我准时来到mangroup,那个先前的经理看着我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感,毕竟这样的事情,他和我过几百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到一次。“先生,您希望把这笔钱转到哪个户头?”我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有银行的识别码和账户号。“请稍等。” 作为世界第二大对冲基金,他们管理的资本是千亿级别的,四亿多并不是很大的数字,至少比索罗斯做空英镑要孱弱的多。“已经转达,请查收。”经理进门和我说道。“多谢了。”我起身准备离开。“我能私人问您一个问题吗?”经理突然说出这句。“当然。”我停住脚步,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二十天内,林氏能破百?”经理单刀直入的正中要害。 “大概是直觉吧。” 门外叶天的奔驰迈凯轮在等候,我钻进后座,等到车开出几里地后心跳才没那么快。“我下午把一千万还给你,另外的钱你替我保管着。”我对着电话那头说道。“你为什么把钱交给我保管?”“不知道,有安全感吧。”此时此刻我内心对叶天的感情变得无比复杂,是爱慕吗,还是依恋,这是一种我都不愿意承认的情感。“钱别存着,一定要继续投资,你有什么打算吗?”叶天永远在发问,真是个合格的老师。 “我想用它来实现理想,比如在我的母国新建希望学校,让那些孩子都能上得起学,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真诚的说道。 “放屁,四亿多你就敢讨论改变世界这个命题了吗?记住了,等你赚够五十亿才够资格多愁善感。在此之前,你不能带任何情绪投资,情绪化会害死你。”电话里的叶天冷冷的说教,鞭辟入里。 “另外你记住,这种对赌赚四个亿的机会一千年都不一定有一次,你运气好赶上了,但不代表你就是投资天才,虚心学习,保持饥饿,别被这个世界改变,也千万别忘了你说的那个理想。” 我依靠在奔驰柔软的后座靠背上,车厢里熟悉的科隆水味。很多年后,我回顾拿到四个亿的下午,那时候我以为是传奇人生的开始,自己将和扎克伯格,伊隆马斯克齐名。但我错了,这样力挽狂澜,豪取千金的例子每日都在华尔街隐秘的发生。四个亿,如果点到为止,完全可以隐姓埋名,逍遥自在的活一辈子。 可我不愿意,本质上,我心里某种东西在收到四个亿后就熄灭了,很多夜晚不再辗转反侧,甚至感到乏味和空洞。后来我才明白,真正让我开心的不是钱,而是这种驾驭资本,胜天半子的感觉。叶天没错,我是天生的赌徒。我的最后一场赌局,就是在死之前。 “我拿这四个亿入股bmc。”我说出这句话,连叶天都没想到。“为什么?”他问道。“我感觉bmc很赚钱,你随便都可以借我那么多钱。”“小聪明。” 叶天所在的bmc是一家私募,正如前文说道,林氏收购十五家公司的百亿资金就是从bmc融到的。但这场资本狂欢里,bmc并没有入场,收购林氏暴跌的股份从而赚钱。从何世石的话里看,连他都没有听闻过这家低调到尘埃里的私募。 bmc的入场很特殊,需要bmc现役的董事作推荐人,自然而然,叶天就作为我的推荐人。带着四个亿的资本我通过背景审查,成为bmc的董事。私募的一个特点就是隐秘,直到等你入场后才知道这群投资者都有谁。但绝大多数的顶级富豪是不会亲自出面的,用代理人层层隔开,所以很多时候,你只能看到一群大佬的代理人们在一起喝红酒讨论投资。私募董事是一种高调的说法,通俗来说,董事就是出钱出力。自己投钱的同时高效利用投资人的财富进行投资,赚取数倍利润。说的再俗气一点,私募投资者相当于一个社团的叔父辈,而董事则是话事人。 “今天这位新晋的董事是叶天先生推荐的,大家欢迎。”在我成为董事后的第一次圆桌会议上,主持人潮州粥引荐我给其他董事。我环顾四周发现董事们是清一色的华人,并非华裔,香港人居多,会说普通话。“年少有为,小兄弟,你来自什么地方?”身边穿米色polo衫的老头亲切的询问我。“北京。”我不假思索,因为我的那个三线城市靠近北京,索性直接说北京。“呵,一下子能拿得出四个亿美金的北京人,莫不是姓m?”名为冷佬的香港人一口别扭的北京话打趣。米色polo衫老头拍了拍我的背:“我们这些老骨头无聊太久了,因为你是新人,所以我们才喜欢和你开玩笑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也是叶先生的朋友,叫我甘地好了。” 会议比我想象的要宽松很多,没有正襟危坐,更多像是一场养老院的茶话会。会议上除了几个常驻董事,潮州粥,冷佬,国华,甘地,缺席的叶天,我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林啸。突然间很多事情值得玩味,叶天那晚通知我买入林氏的股,看来消息来源就是bmc内部。 一下子如同打通任督二脉,我想通了林氏收购案的资金来源,大抵就是来自bmc。目光和林啸对视的时候,他彷佛一个老朋友般投来友好的微笑,这反而让我不寒而栗。把整个北美金融圈陷入乱世的这个人就坐在我的眼前,而且仿佛有话要说。 “尼尔,欢迎你加入bmc。”散会后林啸主动走过来问候。“谢谢你,林生。”香港和潮汕都习惯把先生省略为生。“我之前见过你。”林啸面露笑意,“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林先生之前见过我?”我记不起来。 “那时候你一个人坐在奔驰迈巴赫的后排,我在隔壁车道见到你。”(参见第七章冥府的结尾)这句话让我打了一个激灵,那个时间正是我和叶天讨论肉与灵命题的时候。 “不知道尼先生有没有兴趣赏个脸一起吃个饭?” “我猜你会定在林氏。”下意识我讲出了一个冷笑话。林啸愣了一下,尴尬的进而发出几声笑声。 “好,就定在林氏。回头我来接你。” 穿过长廊,我快步来到停车场,钻入奔驰迈巴赫后排。“今天会议如何?”叶天询问道。“林啸约我吃饭,他之前见过我。”我惊魂未定,林啸身上有一种压迫感,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快就钓到这么大的鱼,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说林啸那小子怎么还不结婚,原来喜欢这口。”叶天冷笑。 我自然知道叶天让我加入bmc的目的是利用我,他也没有丝毫掩饰这个目的,我心甘情愿。目前来看bmc更像是一个华人财团,林氏案不过是他们的一次试水,因为没有董事有兴趣插一脚赚钱。联系之前收购的公司,很多都是新兴的初创公司,风头正劲,创始人都是怀揣改变世界的理想,怎么会如此简单的把公司出售。bmc的财力和能量出乎我的想象。潮州粥,冷佬,国华,甘地都是六七十的老人,而叶天和林啸则是年轻一代,林啸顶替父亲林恒志的位置还说得通,那叶天是什么来头?通过甘地的话,看得出来他们对叶天极为重视。我坐在奔驰后排,因为一念之差,慢慢走近漩涡的中心。 翻开芝加哥日报,大篇幅持续报道林氏案的后续冲击。芝加哥城犯罪率和失业率飙升,大量的金融公司关门歇业。多封死亡威胁后,林家不得不聘请私人安保团队护送出行。车经过welchave都能见到林氏大楼前安保团队黑色的雪佛兰猛兽和全副武装的保安。 “我不会因为和你一起吃饭就被枪杀了吧?”我托着腮看车窗外流转的景致。 “大概率不会,不过饭后你最好吞几片抗生素。”(此处拿先前自家林氏食品安全问题自黑) “没想到,你也懂幽默。”我尴尬的挤出几声干燥的笑声。 “你知道吗?我能嗅到别人身上不一样的味道,有牛奶味,有老人臭,还有海鲜腐烂的腥气,每个人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林啸平静的注视着我,低下头拉近距离。 “你的味道很特殊,我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闻到类似的味道。”他补充道。 “哦?是什么味道?”我来了兴趣。 “血腥。” Chapter 16 花簇 自从成为bmc的董事后,光是分红我就有了不菲的收入,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当有钱人是这么开心的事情,什么都不需要干就可以让钱生钱。但我又是孤独的,原本以为必须要和命运相拼到死才能扼住它的喉咙,结局却是,它甩甩手:我投降,钱都给你,幸福都给你。我不感到开心,甚至有了一丝乏味和倦怠。 金钱没有改变我什么,或者说,灵魂层面的东西还是原封不动。我照例和阿凯住在东城区的廉租房里,照例和他一起在hy-vee买打折的海鲜回来煮咖喱。我依旧穿着换季打折买的zara和gap,背着破旧的双肩包踩着三年前的匡威。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穷学生打扮的人是bmc的董事,而bmc就是赞助林氏崛起的私募财团。我发现有钱装没钱和没钱装有钱都可以轻易被人看穿。有钱装没钱的坦荡是藏不住的,没钱装有钱的谨小慎微同样如此。 那天,我看着眼前那块七美刀的芝士蛋糕突然湿了眼眶。那代表着我一段黑暗的过去,没有被人疼爱过的过去。即便我现在坐拥四个亿,我还是不能直面它。这好像是一场旧病,以至于每每回忆那段日子,身体上的疼痛都格外真实。 “想吃就买咯。”阿凯伸手拿下蛋糕放到购物车里,唯独这次,我没有阻止他。“你以为一块蛋糕就能收买生活对我所有的刻薄吗?”往昔的那句话还在耳畔回荡。 “如果我和别的人好了,你还会继续这样爱我吗?”和很多小说里的绿茶一样,我问出了灵魂一问,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婊。 和阿凯生活这么久,我早发觉他那份热情和照顾不仅仅是朋友兄弟,更多是一种超脱友谊层面的情愫,而今日这层窗户纸被捅破。 “会,不管如何。”他坚定的看着我。那一刻的安全感如同浴池里三十六度的热水包裹了我,我能感觉到我的胃很暖。 “今天的你,很可爱。我喜欢这样的你。”阿凯走近一步,画面给特写,如同每一个青春爱情片的镜头。 “妈妈,你看那边两个男生在干什么?”一个死小孩大声嚷嚷。 我和阿凯快步离开,一边走一边发笑,如同一场欢快的逃亡。回到家中,没开灯的客厅里,黑暗里,我们倾吐内心隐藏的东西。那一刻,我和生活和解了。无论它之前如何苛责我,如何把我逼入墙角。此时此刻,我能感觉到青春的旺盛,如开得热烈的花簇。 阳台上,我们吹着晚风,喝着玻璃瓶的汽水,一起看着最后的夕阳落下。如果一个人能解决钱的问题,那他解决了生活里除了生死外的任何问题。 “以后我养你。”绝美夕阳最后的一道光束里,他在我的耳边说出这句话。我高估了自己的经历,本质上我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哭。我原以为我能平静的说:好啊。 因为开始放暑假,阿凯每日去林氏投资部全勤工作。而我则在家里看看肥皂剧,做做家务。这种又纯又婊的生活,让我受用。 一日在街上,我看到新开张的海鲜店,门口的招牌写着新到澳龙。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小爱和河山(参见第五章宴席),那一刻我很想走进去大快朵颐。临门一脚我站住了,本质上我是从苦难中汲取能量的人,优渥富足的生活会轻易改写我内心的愤懑和对现实的不满。 “我不想活的这么艰苦了,毕竟我也是有人爱的人了。” 买完龙虾,我去银行给父亲寄了一笔三万美刀的汇款,因为单日上限就是三万。打开手机,想买一张机票回国看看。想起了存哥,想到了总是讲狎妓的老王(参见第十章幻影)。脑海里浮现叶天的话,四亿还不够资格改变世界。人的贪欲无穷本质上是因为世界的无限可能,是幸事也是不幸。 晚餐时我坐在沙发上看阿凯料理龙虾,他围着围裙,看着油管的视频,照猫画虎。龙虾在案板上扑腾,阿凯死死按住,我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忍俊不禁。“呵这龙虾真新鲜啊,力气真大。”阿凯说道。“的确,个头都快比你大了。”我捧哏。 “一半煮,一半刺身。你还想吃点啥?”“冰箱里还有乌冬面,用虾壳煮个汤。” 房子里充斥着龙虾的鲜味,万家灯火里,我是最幸福的一个。你看世界就是这么直接,有钱吃龙虾,没钱吃对虾,但内心的落差始终客观存在。 “我打算回国看看我爸爸和妹妹。”阿凯是知道我妹妹小花的病,他鼓励我:“是应该回去看看,我可以请个假陪你。”“不用了,我回去两三个礼拜就回来,很快的。” 经济舱里弥漫着贫穷的味道,我盖着毯子蜷缩在椅子上,打算睡一觉再说。红眼航班,机舱内的灯熄灭,大家都纷纷入睡。这时候一对情侣在交谈,声音很大,很炫耀。邻座的阿姨好心劝导,反被两个人呛,事态扩大,直到空姐来协调。 “你睡觉这么轻的话,为什么不买头等舱?”女孩发问。毕竟这是一家飞往上海的中国航班,典型的中式逻辑。阿姨显然是个华裔,用不标准的中文反驳:“这是公共区域,尊重别人是最起码的道德。”很快,看热闹的国人越来越多,还不时有人夹杂几句街骂。 人与人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沉沉睡去。在上海浦东机场落地后,我换乘高铁,前往三县城镇。到达后依旧是后半夜,初夏的凌晨还是带着寒意。裹紧身上的夹克,行走在黑夜里。烧烤摊上零星的人,路边倒地而睡的流浪者,天桥下瞳仁反射着绿光的动物。空气里是熟悉的泥土气,那是农村特有的味道。 第一站我没有选择自己家,而是来到存哥家,我知道这个点他还在批改作业或者备案。敲开门,进屋,存哥指着桌子上的菜说道:“你小子有口福了,我今晚才买的胡一刀卤菜。等我给你拿酒,爷俩喝一杯。”我环顾四周,发现了师母的灵位。“人去了,也好,不痛苦了。”存哥喃喃自语。我拿起香,点燃,虔诚的鞠躬上香。(参见第十章幻影) “怎么想着回来看看?”存哥给我满上。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拿起酒杯给他满上。存哥摆手:“明天还有课呢。”“想你们了。”我夹起卤菜猪耳朵和青椒猪头肉下饭,中国胃,还是吃这些带劲。“来一根。”存哥递给我一根玉溪,我一手夹着烟,一手吃卤菜,一口烟,一口菜,下酒。 屋里的两个人有各自的心事,沉默的心照不宣。不知道第几杯老村长,我感觉到上头。“存哥,你交代我做的事,快成了,我赚到四亿了,但还不够,至少要五十亿。”存哥听着我的话,背着我来到卧室:“喝高了,喝高了,每次都这样,你安心睡觉。” 他关掉客厅的灯,只留下台灯,披着外套伏案改卷子。我看着他的背影,视线模糊,突然内心很苦,但又不知道在苦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清醒过来,头疼的厉害。存哥已经去班上监督早读了,桌子上放着一锅白粥和一包榨菜。我起身,拿起办公桌上半包玉溪,点燃一根夹在中指和无名指,套上夹克出门,前往父亲家。一路上,遇到之前的街坊,他们惊讶的说:“小尼回来了?”我笑笑,把烟藏在背后。穿过巷子弄堂,按照记忆里走,看到了穿着老头衫坐在院子乘凉的父亲。 “回来了?”他没有丝毫的惊讶,好像我是从隔壁镇周末探亲。“钱收到了吗?”我把烟丢在地上,踩灭。“多少钱?”他头也不抬。“三万。”“才三万?”“美金。” 他的眼里放出光来:“进来坐坐。”起身招呼我进屋。进屋后,一股中药味扑鼻。里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闹和女人的咒骂。“没事,小花不肯喝药。”父亲解释道。我径直走进里屋,后妈抱着一个大头娃娃喂药。 “尼尔,回来了?”女人小心的安抚小花,我看到她脸上浮肿的淤青。“你脸怎么了?”“没事。”“小花弄的。”父亲无奈的叹了口气,走进里屋,抱过小花继续喂药。借着天光,我才看清这是一张何等扭曲的脸,牙齿外翻,嘴唇已经无法包裹住牙龈,口水时刻流淌,不得不系着围兜。巨大的脸盘上一双眼睛无法协同对焦,而是各自转动。虽然脸很大,但是五官收缩在一起,过于紧凑。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注视,小花本能的愤怒起来,拿起手里的玩具砸向我,因为不会说话,只能低声嘶吼如同野兽。一股无名火从我的内心升腾,因为家族放弃了我的前程而把所有精力给了这么一个低能。 “考虑过送福利院吗?”我拿起夹克内衬的玉溪,点燃。“尼尔,到外面吸烟。”后妈抬起头对我说。“如果她因为这点烟气死了,那我才是做了善事。” “够了。”父亲正色的吼了我一句。我毫不留情的击穿他的假面:“她才是你们不工作的借口吧。”此话一出,我内心积攒多年的怨恨一下子点燃。 “不是我说,我看到这张脸都做噩梦。”我继续补刀。“尼尔给小花寄来了三万美刀。”父亲试图缓和气氛。“是,我原本是想和你们和解来着,但我看到这个低能,想到我的过去就因为这么一个东西毁灭了,实在气愤难当。” “她是你妹妹。” “我要是你,我会好好投资这三万块,因为你不可能指望这个东西给你们养老。别看我,我更不可能了。” 话音刚落,我看到父亲颓丧的拍着小花的背,这几年的折磨让四十岁的他头发花白。“不论如何,我都谢谢你的三万块救命钱。” 出了门,我怅然若失。在飞机上我想了很多话和父亲分享,我幻想我们在月下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事情总会走向最糟糕的一面,因为我们彼此都期望对方付出更多,而不是降低期望。七弯八拐,我回到了存哥的屋企。他下了班,从食堂打了饭回家:“给你带了一份,趁热吃。吃完饭我们去看看老王。” 食堂今天的菜是番茄炒蛋,厨师没舍得放糖,所以不好吃。小锅菜是蛤蜊,还有很多沙子,但酱汁很咸,还算下饭。最后一人一碗紫菜蛋汤,清口。 站在墓地前,我点燃口袋里最后三根玉溪,一根给存哥,一根自己抽,一根放在老王的墓碑上。 “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大几个月了。吃酒席回家骑电瓶车掉桥下了,当场死了,没折腾。” 不远处一地盛开的野花,我走过去摘了一捧用烟袋里的锡纸一匝成花簇放在老王的遗像前。 “那时候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黄昏里,我掐着烟高声朗诵北岛的波兰来客,一如高二的一堂语文课上老王龙飞凤舞的板书。存哥破天荒的跳起舞来,双手打拍子,狂放,像是无数的影子。 十几米外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抿着没牙的嘴嘟囔:“疯了,疯了。” Chapter 17 遗志 “我依旧很擅长离别这种事了。”我坐在里屋的饭桌上给存哥满上。“你们美国放暑假这么早吗,这不才五月份吗?”存哥夹了一口冷吃牛肉,抿了一盅。“是啊,我们暑假三个月呢。”“你打算来帮我辅导我的学生吗?答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不确定还会不会做那些圆锥曲线的题目了,万一解答不规范会不会适得其反?” 存哥给我满上:“那一届,你好歹也是我手上的王牌,发挥失常才没有放卫星。”我没有再推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死了老婆的存哥和无牵无挂的我两个单身汉一起喝酒吹牛直到天亮。 “起来,去学校了。”存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今天星期日,周考,露个面就行了。”屋子里酒气冲天混合男人出汗后的酸臭味,熏得人眼睛疼。我站起来,拿着搪瓷缸子等了一缸自来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心里的烧才慢慢缓和一点。 “这酒太上头了。”我接过存哥递过来的玉溪,吸了一口提提神,早上六点半,天光初现。坐在摩托车后面,身边骑着自行车的学生擦肩而过。我抬头看远处熟悉的教学楼里已经灯火通明,穿出朗朗的早读声。 “真怀念。”“怀念什么?”“怀念这种为了一个纯粹的理想,付出所有的孤注一掷。” “尼尔,你和我都是过来人,我们都知道一看命,二看运,努力是必要的,但不能改变实质的东西。” 存哥是个矛盾体,一方面他充斥着每个教师都有的理想主义者的热血,不然不会从复旦数学系毕业后还回到这里当个高中老师,一方面他在大局上是冷眼的,冷峻的像个批评家而非教育工作者。我当然知道他话里的含义,很多时候心照不宣是不需要说破的。 “同学们,欢迎你们的师兄,现在在芝加哥大学读金融工程的尼尔同学。”存哥介绍我。“大家继续早读吧,有什么数学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台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打岔:“你在美国读书,那我们能问你英语的题目吗?”我笑了一下点头:“欢迎,欢迎。” 七点半,打铃,准备周考。存哥递给我一叠卷子:“打第二声铃的时候发卷,替我监考,有什么事我在办公室。而且考试规定考生中途不许上厕所,考试过程中只有试卷印刷不清才能解答。”我点头,拿了一张凳子坐在讲台前。发完卷子多出几张,我突发奇想,和第一排的男生要了一支笔,开始做题。 周考的题目很简单,即便离开高中两年多,我解答起来依然得心应手,这是本能,自然而然答案就从笔尖流淌出来。倒也是,以前的我保持着一天两套数学卷子的训练量,订正,反思,一气呵成。这种练习量维持了整个高中。现在还能记得某个导数公式就不足为奇了。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我已经解答完所有题目,压轴题还是当年的老题目改编的,换汤不换药。我抬头看着台下的考生,有的脸涨红了,有的满头大汗,有的苦思冥想,有的奋笔疾书。“还有十分钟收卷。”我精准报时。存哥走进门,巡视考场,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写满解答过程的卷子:“既然你都做完了,我先替你批改一下。”从袋子里掏出红笔,快速批改。 “解答题都不写解了?扣分。” “在美国习惯了,不写解。最多扣两分,不多扣。” “你用裂项的解法挺巧妙的,不错。” “198分,可以。” 理科生的数学算上附加题是两百分,198完全是神级的分数了。台下一片惊呼。其实我也知道这没什么,如果你做的题目够多就会发现很多卷子都是类似的,题型就那么多,万变不离其宗。 存哥果不其然把改卷子的差事交给我,我拿着一根红笔坐在教室后排的空位开始批改。前面是一个物理老师滔滔不绝的评讲昨天的卷子。批改到一半,我还没遇到一个超过一百八的。最基本的证明题,在高考里算是送分的解答题,一半的学生出现空证的现象,因为所以条件混乱不清,推导没有逻辑。后续的压轴题根本放弃,写了一个解字就是大片空白。 登分完,我把成绩表交给存哥,他扫了一眼,平静的说:“辛苦了。”我拿起他办公桌上的玉溪,夹出一根:“怎么?不气的发抖?你这届学生比我那届茶的多了。”存哥合起手里的笔盖,拿着搪瓷缸喝茶:“经济好了,这群小兔崽子的家长都下海做生意,赚到钱后就认为读书无用,我开学请家长,你才他们说什么?他们说考不上大学没关系,娃跟在自己后面赚大钱。你说滑稽不滑稽?”我不置可否的抽烟,感到一阵悲哀。 “做生意?倒卖小商品,疏通下水道,房屋漏水,室内装修。三线城市这群小学学历的家长能做什么生意?这群娃娃信以为真,以为读书没用,天天谈恋爱,看小说。就我带的这个班还是特强班呢,普通班更一塌糊涂。” “吃烟?”我递给存哥一根玉溪。 “老王说的对,做老师的不能放弃学生,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哪怕有一个学生听进去了,拼出来了,那他这辈子都不一样了,我的这一届就值了。”存哥正色的说,话很朴素,让我内心激荡。 “你后悔从复旦回来了?这里根本看不到希望,如果你留在复旦教书,说不定真能培养出几个人才。”我抖落烟蒂,看操场上人来人往。 “你错了尼尔,比起复旦,这里更需要我,复旦是什么?阳光直射的沃土,随便一把种子下去,都能长出东西。而这里呢?一片贫瘠,所以种子们才更需要好园丁。” 一个问题我始终没问出口:“那你培养出什么作物了吗?” 存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不是培养出你这个精英了吗?你这数学一定吓美国佬一跳吧。” 十七年来,我见识过最真的勇猛是这样自己抱着希望,解救其余人的绝望。那个年代,复旦数学系毕业继续深造很容易留校任教,凭借存哥的能力混个教授带带研究生出几篇论文问题不大,说不好上海房子都买了。现在呢,骑着2000年的铃木摩托,住在不足六十平的教师公寓里。 我很希望他能出头,如果不是我,至少要有一个学生功成名就,然后站在采访的摄像机前憨憨的说:“存哥,是我啊,看见我了吗?”那时候存哥一定会开一瓶酒,买几盘卤菜,哼着小曲在自己的房子里喝到微醺。再不济,某个师范毕业的学生回到母校和存哥并肩作战,一起耕耘这个三县城镇的苗子。 如此这般,一切牺牲,值得。 “想什么呢?发呆这么久?”存哥掐灭我手里的烟蒂,看着我红红的眼眶:“你不用可怜我,老夫自得其乐。”我擦了擦眼:“一阵风把烟吹到我招子上了。” 傍晚回家的路上,存哥夹着卷子推着摩托车:“其实我骗了你,老王不是当场死的,出事后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几天,回光返照的时候我去看他,他临死前和我说一定要我坚持下去,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贫苦的孩子们就一辈子寄人篱下。” 我没有说话,紧紧攥着手里的红笔。 “你别看老王油腔滑调,还讲狎妓,但他是个真文人,有风骨,最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情。苦出身,那个年代家里没电点着煤油灯读书,把眼睛快念瞎了才考上苏大中文系。每次学校给贫困学生捐款,他都拿最多钱出来鼓励孩子们继续读书改变命运。可现在,读书不再是付出就能得到回报的事情了,太多人为因素。尼尔,还记得我那次拜托你的事吗?等你毕业了,再回来一次给我们全校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给大家一点远见和希望。” 咔嗒,右手的红笔被握断,猩红的液体不断滴落,不知是血还是墨。 入夜后,存哥伏案研究命题,准备月考的卷子。披着夹克出门,在晴朗的夜色里穿梭,星光陪伴着我的脚步。墓地上,蓝色的鬼火点点,今夜的月光出奇的干净,如同一轮白日。 “王老师,我永远记得,永远记得那句话,所谓的公平,是无论社会地位高低,财富多寡,每个人都均等的享有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 夜风吹过我的脸,存哥的话回荡在我的心:“老王临死前和我说一定要我坚持下去,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贫苦的孩子们一辈子寄人篱下。”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从未如此坚毅。多年自身积攒的痛苦需要一个触发点,这必须是他人相同的苦楚引发的共鸣。 “你在天之灵庇佑我,因为我要做的事情会触怒很多人,为了新世界秩序的构建,我要将这旧社会的皇权贵族一个不留的驱逐。” 墓碑上的遗照用的还是老王刚参加工作时候的证件照,一双眼睛坚定而正直。风继续吹,四下一片寂寥。 Chapter 19 驱虎 “多谢。”何世石手里握着母亲的照片,接过我的烟。 “不是帮你,我做的事情就注定了要死人。”我吸一口玉溪,这东西在北美还真难买到,而且味道也不纯。联合林啸修改公司章程,我理所应当的得到了林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与此同时,在表决中,我亲手处决了林啸在内的整个林氏最高层。 时间倒回一天前的javahouse咖啡厅,我握着温热拿铁:“何先生,我这有个不错的买卖,你没有有兴趣听一听?”何世石笑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干掉林啸,你要多少股份?”“百分之二十五的股加上两个董事席位,还有一个条件。”“哦?”“告诉我你和林氏什么过节?”“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个?”“好奇。” 算一笔账,原本百分之五,加上林啸的百分之二十,再加上何世石的百分之二十五,现在我有林氏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风波后,何世石占股百分之二十八,林啸占二十二。虽然没有超过百分之五十一,但也绝对领先。 我快步穿过林啸和林恒志,穿过走廊外的安保人员,径直走入电梯。身后传来,林啸歇斯底里的哭声:“爸,你怎么了?爸!” 高速电梯里,你仔细看外面的车水马龙,要知道在地球上每一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去,有富豪,有穷人,有好人,有坏人。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公平的,那就是每个人都会死。 来到停车场一群全副武装的安保特勤把我团团围住,西装笔挺的叶天也身在其中,这是几次为数不多不在车里见面的场景。他见到我一把把我紧紧搂住:“你为什么这么乱来?”“拜托,不要霸道总裁的戏码好吗?”人群里我甚至透不过气。 “林恒志可以毫不犹豫的弄死何美娟,你能走出林氏大楼真是狗运。”第一次见到如此愤怒而焦急的叶天,不知怎么,我的内心突然有什么东西暖暖的。 “你带这么多人打算冲进三十二楼救我吗?”我反问。叶天没有正面回答:“你是出于正义感才算计林家的吗?” “不是,早在一天前,我和何世石达成了一笔买卖,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和两个董事席位换取今天的倒戈。你之前不是说林啸会反咬我一口吗?现在他不过一条死蛇罢了。”我平静的回答,一种倦怠感袭来。看到车队前后两台雪佛兰猛兽开道收尾,亦如那天林啸邀请我赴宴。 现在要回叶天郊外的私宅,一是出于安全考虑,二是静观其变。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把头靠在叶天腿上,在安全感里睡去,这样的人对我早就是亦师亦父。 傍晚六点半,我醒来。叶天告诉我一个消息,林恒志突发心梗死了,考虑到目前林氏的股价,林啸秘不发丧。“要不要这么狗血?难道说林啸接下来要哈姆雷特复仇记?”“不论如何你都呆在这个安全屋里,哪都不要去。bmc里的潮州粥和林恒志半辈子朋友,当初又是一起闯天下的,即便林啸不行动,那他也一定会做事。” “他为什么叫潮州粥?” “你看过港片没?” “把我交出去就好了,我无所谓。” “冰箱里有吃的,自己热一下。我去bmc和甘地商量怎么办。” 客厅里两组人严阵以待,面无表情,视死如归,彷佛下一秒就要冲到你面前挡子弹。楼下一组人巡视,车库一组人随时准备出发。深陷漩涡中心的我反而不觉得恐惧,这种戏码我在港片里见得多了。bmc作为百亿级别的私募基金,几个常驻董事搞的和社团叔父一样动不动就做事是不是太低级了点。但我显然低估了这群贫苦出身,相互扶持后发迹的富豪间的那份义薄云天。写到这里一种俗辣的江湖文气息扑面而来,很抱歉,不是我的审美瑕疵,而是这种事情确实真实存在。 “潮州粥,尼尔我是保定了。”叶天解开西装扣子落座,单枪匹马,单刀赴会。 “叶天,你平常没那么多事,这次引狼入室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潮州粥青筋暴起,手里的佛珠不断转动。 “我说句公道话,那小子才进bmc几天就玩死了阿志,潮州粥,你也听到了他是北京来的,一下子能拿四个亿出手,你不知道水深,摸着石头过河,怕是要遭中,况且明面上他还有何世石这个筹码。现在林氏已经被完全吃掉,林啸就算是三头六臂也爬不起来了。”甘地坐在北座掷地有声。 “吗的,在座的各位身家都不清白,甘地你吓唬我?”潮州粥破口大骂。 “你不知道他背后的资本是谁,万一姓国,你我九条命都玩完了。”甘地摔碎红酒杯,拂袖而去。 “潮州粥,江湖规矩,至少等四十八个小时再做事,等我带尼尔探亲完。”叶天缓兵之计。 安全屋里,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何世石:“何老板,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见面,明人不说暗话,你的黑山羊能调动多少钱做空一个行业?” 何世石哈哈大笑:“尼先生,又有的玩了,什么行业?三十亿行不行?不够再杠杆咯。不过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做空,好奇。” “原油。林氏的事情得罪了人,他手里持有大量原油期权,我想要他死。”我平静的说道。这个世界,资本当道。 “好,给我四十八小时,我尽全力。要是亏了,记得给我报销。” 何世石虽然像个小丑,但他不是没脑子的人,相反某些方面比林啸精明。见识过我的手腕后,他自然不会不留一手,毕竟林家就是这样遭中的。因为战略合作方面有利可图,才会变成盟友。这次这么爽快的做空原油,看来也是见到有利可图。做空机构本质上就是半个情报贩子,半真半假,诱导市场行为从中获利。 “尼尔,我找了fbi的朋友,他能用证人计划帮你创建一个新的身份,远走高飞。”叶天回到家里开口的第一句话,看来和潮州粥的和谈失败告终。 “这样不仅没有审美趣味,而且听上去就输了一半。”我冷静的在阳台的暴雨里抽烟。 “冷佬,国华都没出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几个老家伙能拿出百亿给林氏招兵买马,难道要花什么力气才能捏死你这么一个蚂蚁吗?” “你怕了?因为我连累到你了?”我吐出烟气,一同吐出锐利的言辞。 “我怕?我只有一年命的死人会怕?肺癌啊,还是晚期没得治的那种。你还记得我说过我要你做我的门徒吗?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子,你和那时的我太像,太想赢了,而且远比那时候的我更优秀。更重要的是,我爱你,从第一次到现在,我最后的日子都想和你在一起,但我要心狠一点,这样你才能活命。” 幸福是个违背牛顿定律的东西,总在滑行到最顺滑的轨迹时戛然而止。 电闪雷鸣里,我抱住叶天,人生记忆里第一次为他人如此歇斯底里。很讽刺的是,在我一穷二白的时候,被赋予了爱,而在我拥有大半个梦想时,失去了被爱的权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月缺,此事古难全。 “给我四十八小时,如果我没有摆平潮州粥,我会远走高飞不再回来。” 暴雨里我肆无忌惮的流眼泪。叶天,我真希望你是骗我的,那一整句话都是,你可以不爱我,不想和我在一起,但我希望你活下去。 次日在叶先生的臂弯里醒来,他身上好闻的科隆水混合我的烟草味让被香气围绕的人们无比安心。这一晚,我们只是平静的休息,感受彼此的存在。 为什么如此平淡的幸福感,需要经历生死存亡才显得弥足珍贵,人真是矫情的动物。 javahouse里,我散烟给冷佬,国华,甘地,三位bmc的董事。他们清一色的没有接,甘地开门见山:“尼尔,你怎么玩的这么大,很难收场的。”我笑了笑转动调羹搅拌咖啡里的砂糖:“三位叔父,我把你们当成自己人,明天原油就会暴跌,今天空头就大发。信我,一起玩,不相信,就当没听过。” 冷佬凑过来低声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年轻人,别太嚣张了。”我耸耸肩,看着国华和甘地。甘地思索片刻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阿乐,我甘地,原油有消息吗?”几秒钟后,甘地脸色变了:“哦,知道了阿乐。” 国华看着魂不守舍的甘地问道:“怎么见鬼了?”甘地拿出衣口的手巾擦汗:“十二小时内有几十亿的资金投入原油空头。”国华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拨通电话,简单询问了几句,抬起眼睛看我。 我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嚼碎口里的冰块。冷佬看着国华,愤怒而小声的质问:“是不是真的?国华?”国华放下手机,点点头。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价格会跌到负数。”我再次拿出香烟散烟。三人接过,面面相觑。 我转动调羹:“潮州粥老糊涂了,有钱不赚,还把社团的一套带到这里,以后就没得玩了。”这一句话敲山震虎,大家才反应过来潮州粥投资的大头就是原油。一旦原油暴跌,潮州粥手里的forwardcontract就炸弹。更要命的是,这和期权不同,必须要履行兑现义务,也就是赔到跳楼。现在看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起玩,花开富贵。”我夹着烟,目光扫过三个老狐狸,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打电话给何世石:“你动摇军心的水平真是空前绝后,你不会真投了几十个亿吧?”何世石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我只需要让一小部分人真的相信我投了几十亿,你知道的,这行核心圈子里根本没有秘密。” 很快冷佬,国华,甘地调动大量资金大举买跌原油的消息通过各种代理人传播。bmc也没有刻意封锁消息,毕竟越多人知道越能引发市场效应,俗话说三人成虎。他们才不顾及潮州粥的死活,自己能赚钱比什么都重要。不出一天,大量的对冲机构入场,假的也成真。 十二小时前,何世石的几个电话询问代理人买跌原油,代理人问额度,何世石说三十个亿能不能做。代理人们愣住了他们自然知道blacksheep的大名,三十个亿本来也不算惊天巨鳄,但在林啸搞烂市场后,还这么大手笔,于是代理人们一致推断原油近期暴跌。这是极其宝贵的情报,于是狮子大开口找到投机圈最有财力的几个大佬兜售情报,代理人为了不暴露自己自然隐去了何世石和bs的名字。私募圈本来就和风投一家人,通过几个投机大佬的口中转述,冷佬,国华,甘地信以为真,大举进发。见到私募大佬入场,无数的对冲基金也跟着进场,接着散户大军,原油才算是被撬开。 到头来,如果他们开上帝视角就会发现,最大的买主其实是他们自己。我只是借刀杀人,草船借箭。还记得我说过,我一直相信学院派的说法,股票期货,不过是反映的是资本的一种预期。倘若你有足够的资本去蛊惑人心,那么股市就是你的玩具。 周二,原油熔断,价格跌至负数。私募是有钱,但之所以叫私募是因为资金来源都极为隐秘,你可以这么理解,钱可能来自哥伦比亚或者墨西哥的df,可能是朝鲜高官,可能是美利坚官方智囊机构。反正都是喜欢躲在帷幕后惹不起的角色。拿着这些人的bloodymoney投资,你最好不要赔光,不然他们会告诉你什么是生不如死。 “潮州粥自杀了,他也拉上自己的全家,算是明智的举动,要是家人落在那些人手里,那才是悲剧。”甘地在圆桌会议上说道。 “他咎由自取,投资这种事不能这么刚愎自用的。”冷佬一开口就是老情商了。 “短短一个礼拜,我们连续失去了两位杰出的董事,林恒志先生和潮州粥先生,我提议在座的各位起立默哀三分钟,以表达哀思。”我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时自然知道自己的双手沾染鲜血,但问题是他们扑向我手里的刀子。英雄总是渴望这样一把朝向自己的刀子,不是吗?殉身永远是对英雄主义的最高褒奖。 默哀结束,抬起头,我和平日一直缺席圆桌会议的叶天董事四目相对。 “这样做过分吗?”散会后我私下问他。 “在这个世界里,心要狠一点,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