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曲》 (1)花间初识面 暮春的御花园里,草木泼辣辣地绿着,倒把残花逼成了几点朱砂痣。池面浮着胭脂屑,风一吹便揉碎了,揉得水波都泛起病恹恹的红晕。 齐国的小公主相思正与婢女们嬉闹,纤细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摩挲,眼睛被一条黑色绸带蒙住,唇角含笑:“你们可都藏好了啊,千万别出声。嗯……我猜,你们是不是都躲在假山后头?”她歪着头,像只灵巧的猫儿,循着记忆和风中隐约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朝假山方向摸索过去。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喜,以为是哪个躲藏不及的婢女,毫不迟疑地猛地转身,伸手一把搂住了对方,笑声清脆:“我捉到你了!”说着,指尖已攀上绸带快速揭开,眼前的光线倏然涌入,她的笑意却凝在唇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 她怔了一瞬,未及反应,耳边便传来熟悉的声音,略带几分无奈和责备:“胡闹。” 相思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松手,踉跄着退后几步,仿佛那一刹那的触碰是烫手的炭。她还没站稳,便听见那人恭谨地开口:“微臣见过公主。” 她低头,耳根微热,抬眼再看向三皇子,却见他神色铁青,似乎隐忍着怒气。她咬了咬唇,连忙福了一礼,声音细如蚊呐:“见过三哥。” 三皇子许安宗冷哼一声,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地上那群乌压压地跪成一片的婢女、太监身上,语气沉沉:“你也不小了,还在这里胡闹,回头看母后怎么训你。”话虽这样说,他却抬手,示意身后的小厮上前,递来一物。 小厮双手捧着,呈上一套精致的九连环。 掌事宫女连珠低眉顺眼地接过,战战兢兢,一众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衬得远处黄鹂的啁啾格外刺耳。 许安宗目光沉静,语气不容置喙:“下次再这样纵着公主胡闹,我就把你们都发落到暴室去。” “奴婢知罪。” “奴才知罪。” 身后跪倒的一众宫人连忙磕头请罪,声音发颤。 相思抿了抿唇,轻轻拉了拉许安宗的袖子,低声道:“三哥,是我让他们陪我玩的。” 许安宗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语气终于缓和了些:“罢了。这个,送你解闷。” 相思立刻眉开眼笑,欣喜地拨弄着那些小玩意儿。 三皇子笑笑,寒暄了几句便和身边始终再未开口的那个男人离开了。 池面又飘来几片残红,打着旋儿往深水里沉。方才被搅碎的涟漪早平了,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相思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手里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坐在凉亭里,把玩着桌上三哥给自己的九连环。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身旁的连珠:“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连珠一怔,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一旁的小太监眼珠一转,立刻凑上前来,谄笑着回道:“回禀公主,那是周家的五公子,周述。” “周家?”相思偏了偏头。 “就是镇国侯家的五郎。” 相思“哦”了一声,点点头。镇国侯府的名号她听得多了,父皇母后也偶尔提起过,那是朝中忠臣,父皇对他们一家非常器重。宫中设宴时,她倒是见过镇国侯夫妇,只是他家的孩子,她全无印象。 她想着,手里的九连环无意识地转着,方才只顾着害羞,此刻回过神来,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周述的模样。那张脸线条分明,眉目刚毅,仿佛天生带着几分英气,好像比三哥还英俊一些。 相思想着想着,脸颊渐渐泛起了热意,耳垂烧得玛瑙坠子似的。 连珠见状,忙关切地问:“公主热了?奴婢让他们去取些冰来。” 相思回神,连忙低头掩饰,不置可否地摆摆手,心不在焉地继续拨弄九连环,耳边却仿佛还能回想起方才那人低沉的声音:“微臣见过公主。”想到这里,她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索性不去想了。 她虽是公主,却也要与那些年纪相仿的皇子们一同去书院读书。只是她对夫子讲的晦涩文章并无太大兴趣,一会儿托腮望着窗外春景出神,一会儿转着手里的小簪子,觉得无聊,偏过头,低声对身旁的伴读崔令仪抱怨:“我好想出宫去,在这儿实在太没意思了。” 崔令仪正盯着台上专心讲学的夫子,闻言笑道:“你是公主,出不去的。” 相思不满地撇了撇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崔令仪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听我父亲说,皇上打算给你指婚了呢。等你成亲了,就能搬去公主府,到时候出宫还不是轻而易举?” 相思愣了一下,手里捏着的簪子险些掉下去,惊讶地问:“真的?” 崔令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父亲的话不会是假的。” 相思心里一阵翻腾。太常崔嘉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门亲事,怕是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她脑海里一时混乱,心跳莫名快了几分,竟有些坐不住。 下课后,她便匆匆去了昭阳宫。 皇后见她急匆匆地闯进来,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示意婢女伺候着,语气温和:“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相思本还有些犹豫,扭捏着手指,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母后,您和父皇……是不是在商议给儿臣指婚?” 皇后微微一怔,眸色闪了闪,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她原想再试探几句,看她是从何得知此事的,但转念一想,学堂里那么多朝臣子弟作伴读,消息走漏也并不奇怪。再者,这件事本也不打算瞒着她。 她放下茶盏,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脸上,缓缓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窗纱上浮着团花影,正巧笼在相思鬓角,颊边的胭脂色洇得更深了,她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搅着袖口,声音细若蚊吟:“儿臣……儿臣还没想着要嫁人。” 皇后见状,不禁失笑,伸手拉着她在身旁坐下,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柔声道:“傻孩子,总归是要有个人陪着你、照顾你才是,难不成还想一辈子赖在父皇母后身边?”她语气含着笑意,眼底却透着几分疼惜:“你看看你两个姐姐,成亲后也过得好好的,如今还各自添了子嗣,日子过得充实又自在。” 相思垂着眼,轻轻咬了咬唇,没有作声。心里乱得像团被风吹散的柳絮,飘飘忽忽,怎么都落不下来。须臾,她攥了攥袖口,忍不住小声问道:“那……母后看中了谁?” 皇后看着她这副娇怯的模样,心里不禁好笑,眉眼弯弯地答道:“镇国侯的五子,周述,怎么样?” 相思蓦地抬起头,杏眼睁得大大的,显然没想到会是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荡起一丝莫名的涟漪。她本还以为是哪个未曾谋面的世家公子,没想到竟是他——那个她在御花园里无意间撞见的人。 那张眉目深刻、轮廓分明的脸顷刻间浮现在脑海里,他站在三哥身后时沉稳寡言的模样,他微微俯身,恭谨开口时的嗓音……都一一在脑海里回放。 她心跳微微一滞,脸颊的热意悄然蔓延到了耳根。 (好久没写文了……) (2)嫁娶不须啼(上) 相思未曾拒绝这门亲事,皇帝与皇后也早已定下了周述。毕竟周家乃朝中名门,文臣武将代代不绝,公主下嫁,更是稳固政权的一步棋。 再见周述,是在马球场上。 相思与尚年幼的兄长们坐在高台上,团扇轻摇,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中激烈的比试。场中马匹嘶鸣声裹着热浪涌来,锦袍在尘烟里忽明忽暗,球杆翻飞,马蹄扬尘,皇子与朝臣较量得难解难分。 一时间,金鞍雪鬃、尘土飞扬,长风卷过,呐喊声震动人心。 相思目不转睛,直到视线落在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上——英姿勃发,风神俊逸,正是周述。 大皇子许安平球杆猛挥,攻势凌厉,周述偏身一避,轻松躲开。三皇子许安宗见机迅速球杆一扫,将球推走,配合得天衣无缝。 许安平见状,目光阴沉地瞪向周述,周述却不以为意,嘴角微微一扬,索性勒马停下,翻身下地,竟是拂袖不战。 皇帝原本兴致正浓,见状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道:“去问问,镇国侯家的五郎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忽然不打了?” 内监连忙应声而去,不多时折返回来,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周大人说是腿伤了,走不动了,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目光扫过场中,冷哼一声:“方才安平那一下根本没碰到他,他如何就伤了?”虽说周家显赫,但到底只是臣子,岂有不禀报皇帝便随意罢赛之理? 皇后见皇帝不悦,温声宽慰道:“皇上别急,让相思去问问吧。” 皇帝略作思忖,点头应允。 相思一听,心头蓦然一紧,掌心微微发热。上次见面不过寥寥一言,如今驸马之位已定,她要去问些什么?问他的腿伤是否是真的,还是只是借机避开争斗?又或者……他对这门亲事究竟作何想法? 小内监领着她前行,相思步履缓慢,裙摆拖曳着青石地面,仿佛连风都比她急。转过回廊,她远远看见周述靠在朱红廊柱上,侧影嵌在雕花窗格里,身姿如同前朝古画里走出来的英雄将领一般。 他袖手而立,神色从容,目光落在场中厮杀正酣的球赛上,似乎全然沉浸其中。 阳光透过飞檐洒落,映得他眉目深邃,鬓边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浮动,整个人如风中青松,卓然而立。 小内监的声音蓦然响起,打破了片刻的静谧—— “周大人,公主特意过来看望您的伤势。” 周述闻言,缓缓侧过脸,对上相思努力遮掩地含情脉脉的一双明眸。她眉目温润,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未曾诉说。 周述眸光微动,未作丝毫迟疑,随即俯身行礼,衣摆在地面铺展开来,恭敬如仪:“给公主请安。” 相思一惊,忙抬手道:“公子请起。” 周述依言起身,身姿挺拔,微微低首,然而目光却始终未曾落在她身上,彷佛她只是风中的一片落叶,稍纵即逝,不值得多看一眼。 相思心中微涩,手指微微颤着,捏紧团扇,指腹抵着细密的绢面,终究还是轻声问道:“公子的伤严重吗?” 周述终于抬眸,目光正正落在她脸上。 相思记得他的那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如冷星沉水,如今却隐隐透着一丝晦涩的意味。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打量,又仿佛在权衡,眼底幽幽浮动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相思心口一紧,下意识退后了半步,指尖轻攥住裙角,方才那点不安越发鲜明。 周述的眼神并非冷漠,却叫人看不清透,他随即收回目光,神色恭谨道:“让公主挂心,微臣只需休养几日,便可无碍。” 话音刚落,场中最后一记球杆重重击出,大皇子许安平终究技高一筹,夺下胜局。许安宗咬紧牙关,将手中的球杆狠狠掷在地上,目光灼灼,显然极不服气。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厉声斥道:“你这是输不起吗?” 众臣纷纷上前为三皇子请罪,言辞恳切,反倒惹得皇帝更加不快,拂袖而去。 相思没有理会这些,她也不懂,她的心神仍在周述身上。她想着,既然他受伤了,理应派人送去宫中最好的药材和太医,万不可让伤势耽误了。 于是她指派连珠,让几名丫鬟和内监分门别类,将五花八门的金疮药、伤药膏一一整理妥当,再将几名经验最老的太医一并送去了镇国侯府。 翌日,侯府便派人回话,说周述感念公主厚赐,伤势已然好转大半,让公主切莫忧心。相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几日后,学堂上课时,许安宗坐到相思身旁。向来沉静的崔令仪面色忽地一红,嗫嚅着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相思没留意,只听得许安宗微微一笑,语带揶揄道:“小妹,好事将近了,三哥祝你与驸马百年好合。” 相思脸颊一热,垂下眼睫,轻轻笑了笑,抬眸看向许安宗清俊的面容,柔声道:“我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见三哥与未来三嫂和和美美。” 许安宗闻言哈哈一笑:“那可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崔令仪听了,攥紧袖口,指节微微泛白,垂着头,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片刻后,她找了个借口,匆匆起身离开。 相思与许安宗并未在意,只听得脚步声渐远,直至门外,那道素净的背影微微颤抖,无人瞧见她悄然拭去脸上的泪痕。 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相思却无事可做,只每日跟着教习嬷嬷学习成婚的礼仪。晨昏颔首,起身坐卧,一式一样,皆是教条繁复。她学来学去,总觉枯燥,直到嬷嬷提及“月圆花好夜”时,才猛然一怔,心脏像是被无形的羽毛轻轻拂过,微微发痒,不知所措。 教习嬷嬷见她愣神,抿唇笑道:“公主不必担心,驸马会教着您的。” 相思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垂下眼帘,半晌没作声。她忽然想到,周述是不是也被人押着学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事?不知他又是什么表情?这一想,原本的羞涩竟悄然化作一缕甜意,从心口漾开,像春日枝头新绽的花苞,细腻又绵长。 她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悉数交给连珠打理,前前后后,竟装满了六七个大箱子。连珠看着那堆得高高的嫁妆,无奈地笑道:“这哪里是成婚,分明是搬家。” 相思正对镜试戴大婚用的九翟冠,赤金点翠的翟鸟嘴里衔着东珠,压得颈子生疼。 崔令仪送来了一对精巧的陶瓷娃娃,笑吟吟地拉着相思的手道:“以后,我就能去公主府找你玩了。” 相思爱极了这份心意,郑重地收下,忽然心生好奇,便问道:“你父亲可曾给你定下亲事?” 崔令仪微微一怔,旋即轻轻摇头,笑着道:“我还不急呢,谁像你似的,看见了周家五郎,一颗心都丢上去了。” 这话,许安宗也说过。 彼时,他端坐在厅内,目光淡淡扫过忙碌筹备婚事的丫鬟内监,语气意味不明:“我那日就不该陪着周述进宫,否则,小妹还能在家多待几年。” 相思不服气,笑道:“成了亲也是可以回来的嘛。” 许安宗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心,语气宠溺:“女大不中留,这丫头,还没出嫁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终于,宫城钟声悠扬,大婚当日地朝阳染红了太液池。 帝都张灯结彩,万民恭迎,皇城巍峨而肃穆,金色的琉璃瓦在天光下映出温润光辉。红毯自金銮殿前铺至长街尽头,沿途皆是翘首相望的人群,欢呼声此起彼伏。 相思踩着三寸厚的织金毯往前走,裙摆扫过的地方腾起细碎金粉。 皇帝与皇后并肩而立,望着他们掌上明珠缓缓踏上红毯,徐徐走向未知的婚姻旅途。相思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腔跃出,十指紧扣着绣金丝的霞帔,步伐轻缓,却透着紧张。 前方,身着喜服的驸马周述静静站立,眉目清朗,气度沉稳,宛如苍松般挺拔。 他望着逐步靠近的新娘,终于伸出手,掌心向上,稳稳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相思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轻轻搭在他掌心。那掌心微凉,触及时,微微一颤。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而后,少女忽然俏皮地在他掌心轻轻一捏。 周述怔了怔,清风拂过,吹起她一角红色盖头,隐约望见少女唇角轻扬,嫣红似菱,娇艳欲滴。 (3)嫁娶不须啼(下) 喜轿帘隙透进几缕斜阳,将金线绣的翟鸟纹映成游丝。相思数着绣鞋尖上晃动的光斑,那些光斑原是前日尚宫局呈来的南海珠,此刻倒像极了幼时养在琉璃盏里的萤火虫。 她心头微微发烫。今日之后,她便要在公主府中度过余生,公主府不仅仅是她的府邸,更是她与周述未来的家。 想到此处,心中仿佛漂浮着一叶小舟,正缓缓靠向那艘巍峨的巨船,虽不知风浪如何,但她始终相信,那一定是通往幸福的航程。 公主与驸马的婚宴本应设在宫中,但镇国侯权势显赫,此番婚事多由侯府操持。此刻,府中宾客盈门,喜乐声声,唯独相思独坐于闺房之中,耳畔尽是隐隐人声。 她低头,透过盖头瞧见自己微微蜷缩的手指,方才那一刻,周述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厚,指节坚实,轻轻扶着她登上轿辇。那一瞬间,她心中如春雪消融,柔软得仿佛能溢出一汪清泉。 “公主可是饿了?”连珠柔声问道。 相思摇摇头,轻声道:“不饿。” 连珠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走出去张望了片刻,随即端来一碟水晶龙凤糖,轻轻放入她掌心,道:“总归先垫垫肚子,待会儿可有得折腾呢。” 相思指尖一紧,含笑收下,还未来得及放入口中,便听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连珠眉头微皱,轻斥道:“小喜,今日可是公主大喜之日,怎可如此莽撞?” 小丫鬟自知失礼,连忙低下头,嗫嚅道:“奴婢以后不敢了。”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兴奋:“公主驸马爷过来了!” 相思一怔,心头倏然掀起一阵波澜,连忙坐直了身子,方才还捏在掌心的糖果竟忘了吃,兀自攥在手里,如同攥着块将融的琥珀。 她屏息聆听,只觉那脚步声自远及近,一声一声,仿佛踏在心尖上,掀起细微的战栗。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隐约传来衣袍摩挲的声响,连珠与小喜福了福身,齐声道:“见过驸马爷。” 男人沉稳低缓的嗓音响起,夹着几分清冽,“都下去。” 连珠与小喜对视一眼,连珠大着胆子要开口,周述却冷冷瞪了她一眼,二人只能默默退了出去,顺势掩上房门。 连珠在外头皱紧眉头,按理来说驸马应该当着他们的面给公主揭了盖头、饮了合卺酒,才算礼成,可驸马神色不善,她也不好在公主大喜之日让驸马生气。 室内一时间寂静下来,唯余轻盈的烛火摇曳不定,将二人的影子映在朱红的喜帐上,模糊不清。 相思手指微微蜷缩,只能看见自己盖头下的一方红色纱幔,以及近在咫尺的一双黑色云纹靴。她屏息以待,心脏怦怦直跳。 他是要揭盖头了吗? 她预备着该露出怎样的笑靥。宫里的教习嬷嬷说过,新妇当垂眸含羞,可那对青玉缠枝烛台分明在眼角余光里烧得发烫。 “公主究竟为何要嫁给微臣?”周述的声音像是从冰裂纹瓷瓶里倒出来的,落在铺着百子千孙帐的楠木拔步床上,溅起细碎的冰碴。 这一刻,时间像是骤然静止,四周的喜烛也失了温度。 相思愣住了,脑海一片空白。她曾设想过无数种新婚夜的开场白,无论是含羞带怯,还是促狭调笑,皆不该是这样——一句带着疏离与质问的冷语。 她张了张口,竟生出几分茫然,半晌才轻轻道:“我……我喜欢你啊。” 周述冷淡的嗤笑打断。那一声冷漠至极,像是一柄利刃,在她满怀憧憬的心上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不解,却也只能鼓起勇气,声音微颤地想继续剖白自己的心意:“就是那天在御花园,我见到你——” “够了。”周述不耐烦地开口,声音低沉冷硬,不带一丝温度。 下一刻,他伸手,手指粗鲁地一挑,描金盖头自她发间滑落,带起几粒珍珠,骨碌碌滚到青砖缝里。相思怔住,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盈满泪光,幽怨而依恋,仿佛一朵飘零的梨花,被骤雨打湿,却仍固执地仰望枝头。 可周述只是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片刻后,他转身拿过一对玉杯,递了一只到她面前。 她茫然地接过,脑海里仍混沌着他方才的那句质问,心口像是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周述沉默地拿起酒壶,缓缓为两人斟满,举杯,绕过她的手臂。相思怔怔地看着,直到杯沿贴上唇瓣,才猛然惊觉,这是合卺酒。她慌忙仿效他的动作,学着他一饮而尽。 然而,这酒比她想象中还要辛辣,入口如火,烧得喉咙都发烫。她忍不住皱起眉头,轻轻吐了吐舌,纤白的手掌在唇边扇着风,模样说不出的可怜又无措。 周述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径自将杯子掷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外头,连珠听见动静,忙起身在门外轻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相思还未开口,周述已沉默地扫了她一眼,似是在等她的反应。她不知为何,心中竟浮起一丝惴惴,怯生生道:“无碍。” 她话音刚落,周述忽然伸手,直直探向她衣襟,扯开了衣扣。相思倏地僵住,反射性地伸手去拦,可手刚抬起,又猛然想起——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教习嬷嬷讲过,新婚之夜,该有的仪程…… 酒意渐渐上涌,她的心跳如擂鼓,耳根红得仿佛能滴血。那些教习嬷嬷让她看得羞人画面,一瞬间如潮水般冲入脑海,她手足无措,只能别过脸去,指尖无意识地揪紧衣袖。 周述的动作迅速而沉默,衣物一件件剥落,落在锦被之上,如凋零的花瓣。她的肌肤浸在夜色里,像是剥了壳的荔枝,羞得难以自持,连忙扯过锦被,紧紧裹住自己。 周述目光沉沉,未曾有半分停顿。他抬手,将床上象征喜兆的花生莲子尽数扫落,发出一串细碎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随后,他自己也宽去衣衫。 相思屏息,不敢去看,脸埋进被中,连呼吸都微微颤抖。 然而,片刻后,床榻微微一沉,一道熟悉的清冽气息逼近。她的世界骤然被阴影笼罩,下一瞬,周述翻身覆下,将她牢牢困在了怀中…… 他没有所谓的安抚或者温柔小意,上来便扯开被子,露出女孩子养在深闺娇嫩无暇的身子,像是呆在的小羔羊。 相思想遮掩,反倒让那一双肥嘟嘟的奶子更加诱人,大眼睛湿漉漉得,可怜却又让人想蹂躏。 周述不管不顾,上手轻佻地捏了几下,指间夹着小奶尖上下拨弄。 看着公主年岁小,还很娇弱,没想到腰肢纤细的上方却是饱满的奶子,揉捏起来,肉肉得,像是刚生了孩子的妇人。 相思身子一动,陌生的情潮在身上涌动,张着小嘴无措地跟随着周述略带急切和粗鲁的举动,偶尔溢出娇娇软软的呻吟。 她大着胆子双手想要勾住他的颈子,可他不允,一把将她两条纤细的手腕扣在头顶,撸了两下身下的肉棒,在她轻声唤出“静言”两个字时,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她尖叫着,不停在他身下扭动。周述很轻松地压制住她,俯身堵住她的唇瓣。 她像一只无助的小兽做着无谓的困兽斗,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相思从来不知道新婚夜也可以如此的痛,这样的痛令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像是死过去一样伴随着周述的律动起起伏伏。 他在自己身上肆意驰骋着,就像是马球场上在他胯下听话的马儿,也是这样被他驾驭着。 周述也并不好受,她实在太过紧张青涩,近乎是要了他半条命才将自己的肉棒插进去。她越扭动越让自己情欲高涨,恨不得将她完整地绑起来,像是军营里的妓女一样,门户大开,为所欲为。 周述的呼吸越来越重,起初还能稍稍克制,但很快就不管不顾起来,像是恨不得肏死她。许久,也不知道是多久,相思以为自己要死了,周述在她身上狠狠地肏了几十下,然后死死压着她,有什么东西瞬间涌入身体里,她呜咽着,最后还是昏死了过去。 (4)敬茶 新婚夜并不是相思想的那样浪漫唯美,反而是疼痛而揪心得。 周述不知餍足一般在她身上放纵了好几次,她每次醒来都依旧被他压在身下,她只能啜泣着呜呜咽咽地哀求,可是刚一开口,就被他撞得变成了娇软的呻吟。 她疼得恍惚,只能听见周述粗重的喘息以及偶尔咬牙切齿的荤话:“嘴上说着疼,可是下面却都是水,你真是够骚得。” 她不敢肯定那是什么意思,毕竟在宫中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言辞,只能委屈地望着他。 周述却用手遮住她的双眼,陷入黑暗之中更是情欲缭绕,她最后总算感觉好受了些,稍稍翘了一下小屁股,周述感觉得到,愈发大开大合,齐根进入齐根抽出,肏得她小嘴一直张着,津液都落了下来。 相思睡得很沉,像是跌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梦境,浮浮沉沉,模模糊糊,却怎么也捕捉不住梦的形状。她努力挣脱那层虚幻的迷雾,意识渐渐清醒,喉咙里却仿佛被烈火灼过,干涩得发疼。 “连珠……”她低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细微却带着本能的依赖。 连珠立刻带着丫鬟们匆匆进来,掀开帐幔的一瞬,视线落在相思雪白肌肤上斑驳的痕迹,心猛地一揪,眼皮也随之一跳。她连忙伸手拢住被子,遮住那些痕迹,不让旁人瞧见,生怕惹得公主难堪。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温水,坐到床沿,动作轻柔地扶起相思,将杯沿抵到她唇边。 相思喝了几口,终于缓过气来,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带着初醒的迷惘:“驸马呢?” 连珠收敛情绪,轻声答道:“驸马在前厅等着,要陪您去镇国侯府。” 镇国侯府……是了,成婚第一日,她该去拜见公婆。这是规矩,是仪数,早在成亲之前,她便已知晓。 她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地伸手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可只是稍一动作,双腿便像灌了铅似的无力,连半点支撑都做不到。她怔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指尖紧了紧,连带着耳根子都染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连珠瞧见她腰窝处的指引,又是气愤又是憋屈,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能被如此对待?不可理喻。 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压下心头的愤愤不平,只伸手扶住相思的手腕,声音低缓而郑重:“公主,奴婢扶您起来。” 连珠细细地伺候相思洗漱,换上一身干爽柔软的衣裙,又取来一支描金嵌珠的簪子,替她绾上妇人发髻。铜镜里的女子眉眼温润,鬓边点点珠光衬得她愈发柔媚,只是那双杏眸中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羞怯。 她怔怔地望着镜中人,仿佛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然嫁作他人妇了。 丫鬟们进进出出地张罗着早膳,相思忽然想起什么,忙道:“你快去喊驸马一起来用膳。” 连珠正将玫瑰卤子兑进燕窝粥,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旋即莞尔,微微俯身柔声道:“驸马见您昨夜劳累,怕吵着您,便自己先用了。” 相思一怔,随即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自责道:“那我以后得早起些,不能再贪睡了。到底不是在父母身边了,该陪着夫君一起用饭才是。” 连珠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瞧着她低头拨弄发饰,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相思用过早膳后,便匆匆赶往前厅寻找周述。她一身明艳的景泰蓝色襦裙,里头衬着华丽的蓝绿色妆点,寻常女子穿来,怕是要显得俗不可耐,然而落在她身上,却宛如山涧清泉,清丽而不失贵气。 周述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瞥,旋即错开视线,起身整了整衣袍。相思眼中带着期盼,轻快地走到他面前,仰头问道:“我们现在就走吗?” 他微一点头,径直往外走去,踏入马车。 相思由连珠搀扶着,随后跟进车厢,在他身侧坐下。马车轻轻晃动,周述微阖着眼,神色沉稳,看不出息怒。 相思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的一幕幕,霎时间,耳根发烫,心跳也不由加快。她犹豫了片刻,终是鼓起勇气,悄悄覆上他搁在膝头的手背。 周述睁眼,侧首看向她。相思的耳垂染上了细细密密的绯红,像初春枝头那一点新绽的花苞,微颤着,惹人遐思。 他喉结微动,终是别开视线,重新闭目养神。 相思察觉他并未回应,心头一滞,心绪不免有些失落。沉默片刻,她轻声问道:“今晚上,我们还回公主府吗?” 周述嗓音淡淡:“在侯府住一晚。” 她欣然问道:“那我们是不是住在你从前的房间?” 周述轻“嗯”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片刻后,忽然道:“你能不能别聒噪?” 相思唇角的笑意僵住,眼睫颤了颤,默默收回手,垂下眸子,嘴角微微嘟起,终究没再说一个字。 马车在镇国侯府门前稳稳停下,周述率先下了车,步履稳健,甚至连片刻停顿都没有。相思见状,忙提着裙摆跟上,谁知脚下一个不察,脚踝险些崴住,身子微微一晃。 连珠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轻声道:“公主,别走这么快。” 相思努了努嘴,眼里带着点委屈。连珠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又气又疼,简直恨铁不成钢。 走了几步,相思压低声音,小声问道:“连珠,我是不是话很多?” 连珠回想方才马车内两人寥寥无几的对话,摇了摇头,安抚道:“不多。” 相思却垂下眼睫,轻轻道:“可驸马说我聒噪。” 连珠心里一紧,险些脱口骂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得柔声宽慰:“许是驸马爷向来不惯与姑娘家亲近,一时不适应。公主别放在心上。” 相思低低地“嗯”了一声,强迫自己娴静下来。 镇国侯府的气势果然非凡,檐牙高啄,朱漆大门威严庄重,透着大将门第的恢弘气派。甫一踏入府中,相思便觉这座宅邸如同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沉稳深厚,连空气中都似乎带着铮铮铁血的肃穆气息。 她随着周述一同跪在镇国侯夫妇——周恭简与沉孟姜面前,双手奉茶,恭恭敬敬地行礼:“儿媳请公爹、婆母安。” 周恭简接过茶盏,目光沉稳如磐石,语气平和,却没什么温度:“好孩子,起来吧。” 沉孟姜则细细打量相思一番,嘴角含笑,眼底却是冷淡得,只温声道:“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家,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同我说。” 相思轻声应下,起身退到一旁。 镇国侯府人才济济,周恭简膝下六子,个个皆是人中翘楚。除却二郎体弱多病、四郎战死沙场,其他几人现在皆各有建树。长子周通驻守边疆不在府中,如今在家的便是二郎周运、三郎周迢和最小的六郎周遇。 相思对周运和周迢并无好感。周运的目光令她极为不适,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衣衫一层层剥去,令人心生厌恶。周迢则是眼高于顶,自始至终未曾正眼瞧她一眼,态度冷淡得仿佛她只是空气。 反倒是周遇,性格随和,年纪也与她差不多,眉眼带笑,轮到他的时候,他主动起身,温润地打趣着:“我是最小的,该给五嫂敬茶才是。” 相思浅浅一笑,心中稍感宽慰。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随后走到周述身旁落座。 午膳用得十分讲究,席间气氛却称不上温馨。周述言语不多,偶尔回应几句,更多时候是沉默着用膳。相思乖巧地坐在他身旁,尽量不露怯,维持着得体的仪态。 饭后,周述被父亲召去商议事务,临走前吩咐下人带相思去他们的住处安顿。 相思与连珠一边走,一边随口说笑,目光四下打量着这座威严深邃的宅邸,心中也不禁对这架势咂舌。镇国侯府的庭院层层迭迭,楼阁轩榭错落有致,每一处都彰显着不凡的底蕴与风骨。 绕过一处雕梁画栋的回廊,正要往前走,忽然,一个小少年如风般跑来,猝不及防地撞在相思的腹部。 相思身子一晃,连珠脸色一变,立刻护住她,怒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如此冒失?” (5)周翎(上) 那小少年猛然一颤,随即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连忙叩了个头,额角几乎触到青砖,像只受惊的小兽,不安地伏着,不敢抬头。 暮春的日光从漏花窗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烙下一道淡金伤痕。跪伏着的少年恰巧浸在这道光里,后颈伶仃的骨节泛着青玉般的光泽。 连珠与相思对视一眼,连珠眼尖,猛然瞥见转角处探出的衣角,眸色微沉,厉声喝道:“大胆,公主在此,藏头缩尾作甚?” 暗处窸窣声里走出个圆滚滚的妇人,衫子裹着浑圆身段,颈后堆迭的皮肉泛着油光。身后还跟着一个眉目想像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膝行而出,低垂着头,神色惶恐得像是下一刻便要人头落地一般,二人哆嗦着行礼,颤声道:“奴婢知错,还请公主恕罪。” 连珠冷冷扫视她们,语气不善:“你们是什么人?” 奶妈嗓音微微发颤,强忍着慌张回道:“奴婢……奴婢是翎哥儿的奶妈。”她身旁的小丫鬟也连忙低声附和:“奴婢是翎哥儿的丫鬟。” 相思不理会她们,微微弯下腰,轻轻一笑,手中的团扇轻巧地挑起小少年的下颌,扇骨上垂的杏色流苏扫过他襟前盘扣,逼他抬起头来,眉眼却生得极工整,只是唇色淡得似褪了色的胭脂纸,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青影。 “你便是翎哥儿?”她含笑问着,声音轻柔。 小少年抿了抿唇,眼中映着少女纤柔的面容,不知所措。 相思瞧着他单薄的身子,再看看他身上的衣衫,不算破旧,但却沾染着灰尘,袖口边还有些磨损,显然并非侯府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模样。她心头微微一动,便伸手示意他起来,柔声道:“起来吧。” 小少年低低应了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乖巧地垂在身侧,身形笔直,如惊弓之鸟,分外安静。 奶妈觑着公主神色还算温和,胆子稍微大了些,连忙磕头辩解说着:“都是翎哥儿贪玩惊扰了公主,奴婢回去一定好生管教他。” 她话音刚落,周翎的身子便明显一僵,脊背绷紧,指尖也不自觉地微微收拢,显然对“管教”二字有些惧意。 相思看在眼里,缓缓伸出手,朝着小少年递去,语气温婉而轻柔:“过来。” 周翎怔了怔,抿唇犹豫了一下,磨蹭着上前一步。 相思握住他的手,触感却让她微微一顿。暮春时节,他的手心竟然透着一丝凉意,指腹粗糙,隐隐还能摸到几处薄茧。她心中疑窦更甚,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小少年,柔声问道:“我是周述的妻子,周述是你什么人啊?” 小少年微微睁大眼,刚要开口,奶妈便急忙抢道:“回禀公主,五爷是……” “公主问你了吗?”连珠冷冷截口,凌厉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奶妈。奶妈立刻涨红了脸,咬住嘴唇,不敢再多言半句。 相思耐着性子,仍是好脾气地问了一遍:“问你呢,周述是你什么人啊?” 小少年偷偷瞥了一眼奶妈,见她老实地闭紧嘴巴,不敢再插话,便低下头,似乎在琢磨措辞,片刻后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回禀公主,我、我、奴……” 相思含笑,语气温柔得像春风拂柳:“说‘我’就好。” 喉结在细白的颈子间滚了又滚,周翎小小的拳头攥了攥,眼睛怯生生地落在少女澄澈的目光里,紧张地开口:“周述是我的五、五叔。” 相思轻轻“哎呀”了一声,团扇上的并蒂莲正抵着少年发红的耳垂,绢面摩挲出细碎的沙沙声,夹杂着少女笑意盈盈的声音:“那你岂不是该改口叫我一声五婶?” 少年微微一怔,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不出声。相思也不急,执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含笑看着他。 周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地唤了一声:“五婶。” 相思头一次听到人这样称呼自己,觉得有趣极了,伸手捏了捏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故意逗他:“再叫一声。” 周翎的脸颊霎时浮起一层薄红,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又叫了一遍。相思兴致盎然,催促着又叫了几声,直到少年脸都快烧红了,才满意地松开手。 忽然一阵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响起。 周翎瞬间僵住,手足无措地垂下头,耳根烧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相思和连珠对视一眼,皆忍俊不禁,倒也没拆穿他,只是相思顺势牵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正要去你五叔的住处,你能不能带我去?” 周翎一听,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在哪儿!我带五婶去!” 小少年似乎得了差事,精神一振,拉着相思就要走。相思也不着急,闲庭信步地跟着,瞧他迈着小短腿七拐八绕,神情郑重得像是在带兵行军。 只是半刻钟后,他站在一处陌生的院落前,神色有些茫然。周翎很是懊恼,他这时才想起来上一次来后宅都快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或许五叔已经搬了地方住…… 相思瞥见假山石后小厮比划的手势,弯下腰拍拍周翎的脑袋,团扇轻轻一点东南角的飞檐:“许是那边?” 周翎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一看,眼睛顿时一亮:“对!就是这边!”说罢,立刻兴致勃勃地继续带路。 这一回,总算是顺顺当当地走到了周述的住处——那原本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相思也不揭穿,抬手让下人收拾布置好,自己在小桌前坐下,示意周翎坐到对面。不一会儿,便有下人端上来几道刚刚做好的饭菜,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显然是连珠刚刚就吩咐人准备好的。 小喜在旁边伺候着周翎,周翎显见得是饿了,哪里还用小喜夹菜,恨不得徒手抓着桌面上的排骨啃。 相思忍不住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慢些吃,不急。” 周翎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却仍是埋头苦吃,一副恨不得将碗盘一并吞下去的架势。相思见他只顾着吃肉便舀了几匙素三丝放在他跟前。 正巧连珠从外头回来,相思走到窗户跟前,连珠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奴婢去打听了一下,这孩子是周家四爷周迹的儿子。不过,他的生母没有名分,四爷去世后,她便自尽了。夫人不喜欢这个孩子,便将他养在外院,很少召见。那个奶妈对他也多是苛责,小丫鬟还是奶妈的闺女,时常偷懒耍滑,怕是也没少怠慢小爷。” 相思闻言,眼神微微一动,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大口吃饭的周翎,心中不禁叹息。这孩子不过七岁,年纪尚幼,纵使出身侯府,但父母双双故去,不被人待见,也怪可怜得。她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道:“下人伺候得不尽心,到底是周家的骨肉,回头把那些奶妈撤了,换几个尽责的来。” 连珠点头称是,却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公主,咱们现在毕竟是在侯府,这件事毕竟是周家的家务事,咱们贸然插手,怕是不妥。要不要等驸马爷回来,和驸马商量一下?” 相思一时竟忘了这一茬,愣了愣,才想起来这里是镇国侯府而不是在公主府,更不是在宫中。她想着既然和周述是夫妻,是应该也让他知晓这件事:“也好。” 周翎吃得心满意足,直到放下碗筷,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猛一抬眼,正见相思缓缓朝这边走来,裙摆曳地,姿态悠然,宛若一抹流云。他顿时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恨不得将脸埋进桌子里,想着方才狼吞虎咽的模样,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相思见状,微微一笑,温声问道:“你几岁了?” 周翎垂下眼帘,乖巧地答道:“七岁了。”话刚出口,猛地想起该如何称呼,连忙又补上一句:“回禀公主,我今年七岁。” 相思点点头,随口问道:“有没有读过书?去过学堂了吗?” 周翎忙不迭地点头。 相思顺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游记类的书籍,递到他手里:“那你来读一读第一页给我听。” 周翎双手接过,恭敬得很,哪知低头一看,顿时神色一变——他刚才吃得太急,指尖染上了些许油渍,如今却直接沾在了书页上。 他手足无措,想缩回手,生怕相思责怪,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相思却只是轻轻摇着团扇,唇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等他开口,丝毫不介意书被弄脏。 周翎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翻开书页,轻声念道:“《瀛洲散记》,岁在、岁在壬、寅,暮春之初,余自……” 少年尾音发颤,恍若秋千架上将断的丝绳。窗外的蝉突然噤了声,漏进一线斜阳正照见“余自会稽”的“稽”字——那个字在他眼底碎成三块顽石,一块压着喉头,两块坠在膝头。到最后,周翎嗓音愈发低了,几乎细若蚊鸣,终于,彻底没了声响。 (6)周翎(中) 相思忍着笑,从他手里抽出那本书,指了指上头几个生字,轻轻一笑:“难为你了。待会儿我教你。” 这本书自己五六岁的时候便倒背如流,几个兄长更不必说。父皇和师傅们整日里督促着,哪里还能有一丝懈怠?可眼前这个孩子,连其中的字都认不全,可见侯府里并无人真正教他读书识字,任他耽误在荒废的岁月里。 周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点新奇,又藏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看着她吩咐下人收拾碗筷,又指挥他们去布置周述的房间。周述所住的地方实在是太简朴了,哪里像是一位侯府公子的住处? 经过她一番打理,倒显得富丽堂皇了许多。 连珠把公主带来的那些礼物整理好,招呼了丫鬟一起送到各个房里去。最后也只有六郎周遇送了回礼——一块珍贵的好墨。相思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回身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周翎招了招手:“过来。” 周翎眨巴着眼睛,依依地望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近。 相思笑着问:“会写字吗?” 周翎点点头,模样像只乖巧的小兽,竖起耳朵等着她的吩咐。 相思递了他一支毛笔,铺开一张宣纸,示意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周翎接过笔,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他屏住呼吸,一笔一划地写着,额角都渗出了一层细汗,字迹虽算不上好,但总归端正,不至于太难看。 相思取过纸张,举起看了看,嘴角微微扬起,轻笑道:“还不错,不过还得多练。”她顿了顿,弯下腰,伸手握住少年的手,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在周翎苍白的指节上如同开出灼灼的花。她的手掌温暖,贴在他微凉的指尖上,一撇一捺都写得缓慢而用心,仿佛不单单是在写字,而是在教他如何落笔、如何稳住笔锋,甚至——如何用力,如何在这世道里站稳脚跟。 周翎低着头,眼睫微微颤动,似乎不敢看她,嘴里却轻轻地念着:“相思?” 相思松开手,笑着点头:“这是我的名字。” 少年盯着纸上那两个字,仿佛在记住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垂下眼睫,抿抿唇,半晌,忽然执起笔,又在纸上认真地练习起“相思”二字。 笔锋落下,纸上墨迹微微晕开,比“周翎”二字更为端正几分。 相思见他写得起劲,索性拿过一方锦布,将几支上好的毛笔包裹好,推到他面前:“这几支笔送你了,好好练字。下回我要考你的。” “好。”他双手捧着低低应着,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喜悦,一双明眸湿漉漉得,像是一只幼小的狐狸诧异地望着眼前的锦绣繁华。“五婶要一直住在府里吗?”他忽然又开口,声音轻得像宣纸边蜷起的毛边,瞳仁儿却亮得惊人,仿佛将残阳揉碎了嵌在里头。 相思摇了摇头:“我和你五叔明儿便要回公主府了。” 周翎想着这位五婶的身份,一国公主,原来是不需要住在府里得。 “那……五婶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他犹豫着,又开口问道。 相思想了想,这里是周述的家,她不喜欢,但是若周述要回来,自己肯定要一起:“会经常回来的。” 周翎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问道:“那我可以去公主府找五婶吗?” 相思愣了一瞬,随即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里带着点揶揄:“我怕你出去迷了路。” 周翎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低下头,继续练字。屋内烛光摇曳,他埋首在宣纸之间,手指被墨汁染了几分,却不肯停笔。相思见他写得认真,也不忍打扰,直到华灯初上,她轻声唤他,他才依言靠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夜幕渐深,饭菜已备好,相思坐在廊下,等着周述回来。可等了许久,夕阳彻底隐没在屋檐之后,连一丝余光都没了,他仍未归。 她让小喜去打听,刚要起身,却在转角处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绕过长廊,向这边走来。 “周述,”她欣喜地迎上前去,眼里带着未散的等待,“我正想去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想知道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都好。”周述淡淡地打断她。 相思微微一怔,眼中的笑意凝滞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仍旧语气轻快地道:“那你尝尝我爱吃的菜吧,今儿还有个小客人……”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前后句交迭,周述的视线落在站在一旁的少年身上,语气微冷。 周翎紧张地站直了身子,局促不安地低头行了一礼:“翎儿见过五叔。” 相思察觉到气氛微妙,连忙解释道:“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正好想和你商量这件事。” 周述皱紧了眉头,审视着相思的神色,最后还是没有再发难。 一顿饭吃得沉默寡言,只有筷箸落在瓷盘上的轻响,零星点缀着这份压抑的安静。小喜站在旁边,正要替公主为周述布菜,却被他抬手拦住:“不用。” 小喜委屈地看了一眼公主,相思便让她站到周翎身边,给他夹些孩子爱吃的菜。 周翎安静地吃着,偶尔偷瞄一眼周述,见他神色冷淡,便又默默低下头,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饭菜。 有周述在,周翎也不敢多言,埋头快速吃完饭后,便端坐在凳子上,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 周述缓缓放下筷子,目光未落在谁身上,只淡淡吩咐身后跟着的侍从:“盛宁,你把翎哥儿送回去。” 相思瞥了周述一眼,见他神色不善,心下无奈,终究没开口劝阻,只是让连珠将她为周翎准备的食盒与毛笔一并收好,交给盛宁带上。盛宁看了一眼周述,见他并无异议,这才轻声应下,伸手对周翎说道:“翎哥儿,咱们回去好不好?” 周翎却倏然挣开盛宁的手,抬头看向周述,猛地跪在地上,语气铿锵,带着新竹拔节似的倔强:“五叔,五婶对我很好,是我缠着五婶来的,您别生五婶的气。”他说完,咬了咬牙,朝周述重重磕了一个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屋内寂静无声,连烛火的跳跃声都显得清晰可闻。 相思要去搀扶,触碰到周述不善的神色,担心他迁怒于周翎只好又收回手。 周述微微垂眸,半晌,语气淡淡地道:“回去休息吧。” 周翎抬起头,眼里写满了不舍,目光依依地望向相思。相思温柔一笑,眼中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年这才勉强站起身,跟着盛宁走了出去。 “都下去。”周述说。 连珠有些担忧地看向相思,后者却轻轻点头,语气温和:“都下去吧,我和驸马说会儿话。” 连珠只好领着众人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屋内的灯光映照着二人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形状模糊又陌生。 相思低头斟酌着言辞,正要开口,却听周述冷冷问道:“这屋子是你布置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不喜欢?” 周述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质问的语气都没有,只是不带情绪地道:“以后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他的话平静得近乎无情,像是在和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交谈,语气淡漠而疏离。可这个被他当作毫不相干的冷淡对待的人,明明是他的妻子。 相思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要争辩些什么,可最终只是无声地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片刻后,她缓缓抬手,抹了一下眼角,轻轻地呼了口气。 周述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端起桌上的汤碗,喝了几口后,又缓缓放下。他没有抬头,语气依旧淡淡:“周翎的事情,或者说整个侯府的事情,不需要你过问。” 相思倏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与难以置信:“为什么?我难道不是周家的媳妇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委屈、愤怒、难堪交织在一起。 周述终于抬眼看向她,薄唇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媳妇?”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像是在咀嚼着其中的意味,接着,他的声音更加轻缓,却无比讽刺:“您是金枝玉叶,侯府的琐事,岂能污了您的手?” 相思的指尖微微颤抖,她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她以为,她嫁给了一个愿意珍视她的夫君。 她以为,他们的婚姻虽然是她的一厢情愿,但至少可以婚后渐渐生情。 她更以为,自己所向往的温柔与深情,终有一日能在这个男人的眼中找到一丝踪迹,就像她偷偷读过的那么多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因为她是尊贵的公主,是大齐最美丽动人的公主,他不会不动心。 可现在,她忽然感觉那些美好的憧憬,或许从一开始,便只是她私人的梦境。 周述说完,也不再看她,径直起身离开。 夜风卷着残香扑进窗棂,将烛火吹得东倒西歪。相思怔怔地坐在原地,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直至房门被风轻轻拂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吱呀声,她才恍然回神。 (存稿没啦~~~摊手,厚着脸皮求珠珠) (7)周翎(下) 连珠让人收拾了碗筷,见相思眉眼低垂,神色间带着几分幽怨,心里一紧,连忙坐下来,温声陪她说话。又怕她闷得慌,特意让小喜陪她踢了会儿毽子,直到见她神情稍霁,这才稍稍放心。 相思本想借书消磨时光,可心绪浮沉,书页翻了几遍,竟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她抬眸望向一旁的连珠,迟疑片刻,低声问:“驸马是不是不喜欢我?” 连珠忙笑道:“怎么会呢?驸马最近事务繁忙,心情不畅,言语间难免急躁了些,公主莫要胡思乱想。” 相思轻轻蹙眉,茫然地说:“可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关心他?” 连珠顿了顿,斟酌着仔细安慰着相思:“驸马自小在军中历练,惯于沙场征战,喜怒不形于色,也不大习惯旁人照拂。公主稍稍宽心,他并非不珍惜你的好意,不过是……一时还不知如何回应罢了。” 相思怔了怔,仔细回味这话,心头慢慢舒展开来。是啊,他们的婚事来得猝不及防,他或许尚未调整心境,便被赐婚入了驸马府。她既然已经是他的妻子,理应体谅他的心境,而不是一味地纠结他的冷淡。念及于此,她低垂的眼睫轻颤,心头的结倒是解了大半。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雨,雨丝轻落,打在青瓦上,溅起淡淡的潮气。相思收回心神,忙对连珠道:“你去看看驸马在哪儿,问问他何时回来。” 小喜去打听了,回来时抖落着肩头的雨珠,回道:“驸马在六爷那里,说是商议些事,过会儿便回,公主先歇着吧。” 相思听罢点点头,心想他们兄弟商议要事,不便去打扰,便静静等着。可等着等着,困意渐浓,终是熬不住,换了寝衣便躺下休息。 这床是周述一直睡的,她身子微微一蜷,心头不自觉地浮起昨夜的情景,脸颊倏地滚烫起来,连耳根都红了。她缩进锦被里,心跳如擂鼓,直到渐渐沉入梦境。 夜色浓稠如墨,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何时,感觉到身旁的床塌陷了一角,有温热的气息笼罩而来。她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朦胧里正对上周述深邃的目光。他躺在她身侧,肩宽背挺,占去了大半张床。 她揉了揉眼,嗓音还带着未完全清醒的软糯:“你有没有淋到雨?” 周述侧头看她,目光幽深,像是夜色里沉沉的水光。他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声音低哑:“没事,睡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微微支起身子,中衣滑落处露出半截藕臂,在烛火里泛着新雪似的冷光,她顺势伏在他胸口,青丝如瀑般散落,柔软而温热的气息环绕着她。她闭了闭眼,轻声道:“我会做一个知道分寸的好妻子。” 这话一出,她明显感觉到周述的身子一僵,她正欲抬头去看他,未及动作,便已被他揽入怀中,身子一翻,整个人被他困在了怀里。 烛光朦胧,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明亮。周述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最后来到鼓鼓囊囊的胸前,隔着衣服揉捏掐弄。 她有些畏惧,想起来昨晚上的一幕幕,他进入后疯狂地不顾自己死活地律动让自己十分痛苦。她难为情地抬头贴在他耳边轻轻柔柔地说:“你轻一些好吗?”她声音总是那样袅娜粘糯,像是小小的猫儿伏在怀里,喵喵得唤着。 周述忽然重重捏了一下她的奶子,哑声问道:“这样呢?” 相思惊呼一声,咬着唇嗔道:“你欺负人。” 周述把她翻了个身,只去脱她下身的裙子,扔在地上,自己三两下扒了裤子,挺着那杆又粗又长的武器贴在少女浑圆的屁股上,来回磨蹭。 她觉得这样的姿势实在难堪,挣扎着想要翻过身来,周述不允,在她屁股上重重拍了几下,粗声粗气地说:“老实点。” “别这样……”相思难为情,音调颤巍巍得,回眸望着周述。 周述欺身压住女孩子嘴唇那抹颤抖的胭脂色。喉间滚着烈酒般的燥意,他忽地发狠衔住娇嫩唇瓣,犬齿刺破的瞬间,铁锈味在舌尖绽开。少女破碎的呜咽被碾碎在交错的呼吸里,烛影摇红间,他瞧见被自己蹂躏的朱唇沁出血珠,宛若雪地里滚落的红珊瑚。 指腹粗鲁地碾过那片殷红,昨儿成婚的时候,她便是这样鲜嫩的唇冲着自己嫣然一笑,新染的唇脂比晚霞还艳。 她嘟囔着疼,他收回手指问:“昨晚上肏得爽吗?” 她不答。 周述捏着她的下巴揉了几下低语着:“不说话就是不爽,所以今儿晚上换个姿势。” 相思正要辩驳,周述却已经把自己的鸡巴全根都插了进去。 他舒服地闷哼了一声,小嫩屄还是那么紧,昨晚上刚破瓜,现下依旧嫩生生得,好像是无数的小嘴儿缠着他,他又爽又麻,手掌包裹着酥软的奶子重重揉着。 相思死死地咬着唇瓣,又疼又胀,想哭又不敢大声,这样羞人的动静她不想让外头的人听见。 周述似是看出来,索性对外头扬声道:“今晚上不用守夜。都下去。” 连珠在外头道了声“是”,便领着其他人都退下了。 周述这才掰开她的贝齿说:“叫出来给我听听。” 她哼哼唧唧得,弄得深了狠了,也是那样乖乖软软的声音,可这样婉转的动静却催的周述眼睛发红。视线挪动两人交合之处,穴肉被自己捣得通红一片,汁水淋漓,想不到小姑娘还挺骚,下头流这么多水。 “你、你轻一点……”相思手指勉强碰触他的扶着自己腰肢的手臂哀求。 周述用力一撞问着:“今儿和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什么、什么事?”她得脑子早被他撞得七荤八素,如今也只能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丝清醒。 “以后不许插手府里的事情,记住了没?”周述说。 相思委屈巴巴地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儿幽怨地哭了起来,她一哭,身子便也跟着绞紧,周述哼了一声,一手狠狠捏着她的奶子,使劲肏了二三十下射了出来。身子一软也跟着压在她背上,两手捞过她的奶子继续把玩,嘴唇吮吸着她的小耳垂,也不开口。 过了会儿,相思的抽泣声像是檐角铜铃碎在风里,钻进周述耳中,似乎怕吵着他似的,忍得极力克制,却还是细细密密地溢了出来。 他伸手扳过那具温软身子,见相思蜷作春蚕模样,泪珠儿缀在睫上摇摇欲坠,锦缎中衣早揉得海棠零落,倒比昨夜承欢时更添三分可怜。 他有些头疼,指节擦过她泛红的眼尾,粗粝的茧子蹭得人发疼:“你可真能哭,上面是水,下面也是水。”话落,他本想叫人进来收拾,忽然想起自己早已遣散了伺候的人,便不耐烦地起身,拿过一方帕子,动作粗粝地给彼此清理了一番。 相思缓过神,觉得身上黏腻难耐,挣扎着想换衣裳,可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子竟被扯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再穿,不由皱着鼻子嘟囔了几句。 周述听见了,眉毛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没作声,只是重新躺回去,顺手将她拢进怀里,闭上眼睛。 相思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了扭,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过了片刻,她忽然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声音也软了下来:“小时候,我在宫里见过一只小猫,很瘦弱,还被宫里人欺负,我就把它捡回来养。后来……” 她话音未落,周述便声音淡淡地截断她:“周翎不是小猫小狗。他有祖父祖母,有叔伯,轮不到你来管。” 相思一怔,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反驳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唔”了一声,缩回去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终于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相思又一次睡过了头,匆匆赶到时,众人正围坐着用早膳。她一进门便直奔周述身侧坐下,压低声音软软地埋怨:“你怎么不喊我?” 周述神色淡淡,不作解释,只是随手将一碗温热的红枣桂圆粥放到她面前,算是回应。 公婆虽没说什么,倒是三郎周迢目光一斜,皮笑肉不笑地凉凉道:“五弟妹这觉倒是睡得香,到底是金枝玉叶,倒叫我们这些草木之人候着凤驾。” 相思正不知如何作答,便见周迢忽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皱成一团,一手按住大腿,咬牙切齿地瞪向对桌的周述,像是想发作又不敢,最终生生咽下,讪讪闭嘴。 相思来回看着两人,有点懵。 用过早膳,二人便准备回公主府。相思方要上马车,忽听小喜惊呼一声:“小少爷,您怎么在这儿啊?” 她顺声望去,只见门边,周翎正扒着门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她,神色依依不舍。 相思心头一暖,正要招手唤他过来,却又想到身边的周述,心里一紧,偷偷瞥了他一眼,生怕他不悦。可周述只是翻身上马,勒着缰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她松了口气,赶紧朝周翎招手。小家伙见状,立刻小跑上前,扬着小脸问:“五婶要走了吗?” 相思笑着温声道:“你来送我?” 周翎重重点头,急忙从怀里掏出几张宣纸,递到她面前,满脸认真:“五婶,我昨晚又练了好几遍。” 相思接过一看,上头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她和他的名字,一个晚上,进步不算大,但那股认真劲儿让人心里发软。她轻声夸奖道:“写得好多了,继续加油。下次五婶再来看你。” 说罢,她趁着周述没留意,悄悄将腰间一枚绣着芍药纹的小荷包递到他手里,压低声音道:“过几日,我让丫鬟来带你去公主府,你认了路,日后想来找我,就拿着这个荷包。记住没?” 周翎郑重点头,珍而重之地收好荷包,慎重道:“我记住了。” “快走吧。”周述忽然转过头,语气不耐。 相思被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心头一颤,连忙钻进马车,不敢再逗留。周翎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相思掀开帘子,冲他挥了挥手。却见不知何时周遇也站在周翎背后,笑了笑。周翎转过身不知道和周遇说了什么,周遇的脸上竟有几分羡慕。 (继续厚着脸皮求个珠珠~~~) (8)墨 回到公主府,相思终于松了口气,在镇国侯府待着,总觉得被一股无形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两位老人的目光淡淡的,透着疏离,周家老二周运和老三周迢一个是狼一般的眼神,一个是狗一般的眼神,都让她嫌恶。唯有周遇待她温和些,让人觉得舒心。还有就是小可怜儿周翎,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思及此,她连忙让小喜将周遇送给自己的那块墨拿出来,忙不迭地取了砚台摆好,吩咐连珠研墨。墨香氤氲,砚台里的墨汁缓缓化开,带着丝丝缕缕的光泽。 那墨是徽州李廷珪坊百年松烟所制,掺了南海明珠粉,雕作凤凰栖梧形制。传说前朝有位制墨大家夜宿黄山,见凤凰衔来梧桐枝在月下烧炼,晨起拾得玄玉般的墨锭,落笔竟能引来百鸟朝鸣。故而诸多人效仿前往捡取梧桐枝制墨,因此也得名“引凤来”。 不过到底是传说,听一听便罢了。 周遇估计也是寻了个好彩头送个自己。 连珠见公主兴致盎然,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公主是要写诗,还是要作画?” 相思托着腮想了想,随后提起笔,蘸了墨汁,笑道:“好久没画画了,都要手生了。” “画什么?”小喜凑过脑袋,俏生生地问道,眼里带着几分期待,“公主还记得上回答应奴婢,要给奴婢画幅画吗?可到现在都还没画呢。” 相思眼眸微弯:“下一幅一定是你的。” “又是下一幅啊……”小喜哀怨地叹了口气,干脆甩甩手,转身往厨房去了,嘴里嘀咕着,“画画不如吃饭重要。” 小喜走了,连珠见公主跃跃欲试的样子,温柔问:“公主是不是想画驸马?”连珠比公主大了四岁,从来都是稳重慎言,极为细心地照顾着相思,自然对她那些玲珑心思最为了解。 相思手中的笔一滞,脸颊霎时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嗫嚅着:“没……没想好呢。” 连珠低眉轻笑,语气柔和:“驸马若是见了,定会喜欢得很。” “真的吗?”相思抬眸,眼里浮起一丝迟疑。 “自然是真的。”连珠点点头,为她加油打气。 相思垂眸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画面,落笔之时,线条错落有致,宣纸上渐渐浮现出清晰的轮廓。 连珠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那是一幅御花园的画面,画中少女衣袂轻扬,抱住了前头高大英俊的男子,丝巾滑落,少女神色错愕,眉眼微张,而被她抱住的男子微微低首,眉眼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相思与周述的初见之时。 相思左看右看,越瞧越满意,忍不住提着画卷一路小跑去了书房,兴冲冲地要让周述看看自己的作品。 周述正伏案看地图,案上烛光微晃,映得他神色沉静,手中随意勾勒着某处印记。 相思走近,兴致勃勃地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重点全落在画技和墨的好坏上:“你看,这墨色浓淡相宜,应该是徽州的好墨,人家送得真是贵礼,画出来的线条……” 周述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墨?” “啊?”相思一怔,随即答道,“徽州的墨。引凤来。” “我是问你,谁送的墨?”周述目光仍未离开地图。 相思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是六弟送的。我那天送了他好些礼物,他这是给我的回礼。” 周述终于抬眸,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手接过她递来的画,看了几眼,便不甚在意地搁到一旁,随即低头继续看书,语气敷衍:“好了,我还要看书,你别吵我了。” 言下之意,送客。 相思撇撇嘴,心里有些不快。自己辛辛苦苦画的画,他连句评价都不给就丢在一旁。她站了片刻,见周述再无反应,只得气鼓鼓地转身离开。 当晚,周述让盛宁来传话,说砚台不小心砸了,让公主帮忙送一方新的砚台和上好的墨过去。 相思问道:“要什么样式的?” 盛宁笑道:“爷说,只要好的。” 相思想也没想,直接从箱子里翻出自己珍藏的砚台,连同周遇送给自己的墨一并交了出去。反正这些都是最好的,总不至于再被嫌弃了。她踩着梯子在箱子里翻找砚台时,脚下一滑,差点栽下去,把一旁的连珠和盛宁吓得脸色都变了。 夜里,周述睡得安稳,相思却还记着这茬,迷迷糊糊地凑近,轻声问:“砚台和墨好用吗?” 周述翻了个身,语气含糊:“马马虎虎。” 相思想,明明是上等的砚台和墨,怎么到他那里就成马马虎虎了? 次日,相思为了不再犯懒,咬牙坚持早早起床,可是真的太痛苦了,眼皮直打架。谁知周述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在院子里练了好几套剑法。 到了早膳时分,相思困得连筷子都快握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周述皱着眉敲了敲她的碗沿:“脑袋要进盘子里了。”相思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刚想反驳,谁知周述又冷笑了一声,放下手中汤勺,目光意味深长:“你这么懒散,还想养翎哥儿?” 她有些不好意思,闷闷地吃着饭。 过了一会儿,周述又道:“你那些箱子都收拾好,别堆在柜子上,看着心烦。”他说话时并不看她,青玉冠穗子垂在玄色劲装肩头,有些飘逸的俊气。 相思腹诽了几句,勉强应了声“好吧”。心里却想着,明日便是三朝回门,总算能见到父皇母后,或许还能见到皇兄他们。她心里很激动,从前只觉得在宫里闷得慌,现在才想着有父皇母后的地方是那样的无忧无虑。 连珠得了吩咐,忙着叫人把箱子重新归置,小喜却匆匆进来,眉眼带笑地道:“公主,崔家小姐来拜访您。” “令仪?”相思眼前一亮。 “是啊。”小喜话音未落,相思已然快步走了出去。 崔令仪刚踏入厅内,便见到相思迎上前来,一身华丽的深色襦裙,领口绣着极精致的折枝花纹,袖口堆着浅金色的绫边,比起往昔少女模样,多了几分端庄的妇人气质。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忽然噗嗤一笑,拉着相思的手,语气里满是促狭:“不一样了……” 相思被她盯得脸上微微发热:“怎么不一样了?” 崔令仪眨了眨眼,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笑道:“有点子妩媚了。” 相思瞪她一眼,嗔怒地推了她一把,脸上却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崔令仪打趣了一句,随即收了笑意,问道:“驸马对你如何?” 相思唇角一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只抿着唇轻轻点头。她的神色虽平静,可崔令仪却一眼便看出了那抹难言的意味,也不拆穿,寒暄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道:“对了,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相思顺势问道:“哪两件?” “第一件,我大哥从邕州回来了。”崔令仪语气轻快,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崔家长公子崔景玄,向来是帝都才名远播的人物。七岁作《凤栖梧》,一夜之间声名鹊起,十三岁便通《五经正义》,更在辩论之中驳倒当世大儒。十九岁赴江陵府任推官,三日之内破获漕粮贪墨案,逼得江南三大世家不得不联手赔补八十万两白银。然而,也正因锋芒太盛,招致宦官忌惮,被人弹劾。叔叔崔琰身为吏部尚书,明贬暗保,才将他外放邕州,至今五年,如今终于得到诏令回京,授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崔令仪念兄心切,如今终于得偿所愿,相思亦是替她高兴,笑着道:“这可真是好事。” “第二件呢?” 崔令仪微微一笑,眼中带着几分狡黠:“第二件嘛……今年五月三日轮到我办花宴,也不知柔宜公主是否肯赏脸?”她语气故意拉长了些,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相思听罢轻轻一笑,眼底漾起几分期待。从前那些花宴都是听说,从未去过,现在嫁了人倒是可以亲自前往,一饱眼福。“自然要去。”相思笑着应下,可迟疑了一瞬,又低声问道:“周述可以去吗?” 崔令仪听了,先是愣了愣,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作势要敲她的额头:“我的公主啊,花宴是世家贵女的聚会,谁会带着男人去赴宴?你可千万别带他!你要是真带来了,我也不让他进。”说完,她笑着伸手捏了捏相思的脸颊,眼中满是促狭的意味:“我只让你进。” 相思被她逗得嗔怒地拍开她的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说笑了好一阵子,气氛轻快如旧,仿佛那些日子未曾改变半分。相思本想留她在府中一同用膳,可崔景玄刚刚归京,兄妹久别重逢,崔令仪自然不便久留,便婉言谢绝了。 临别之际,崔令仪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问道:“你明日要回宫吗?” “嗯。”相思点了点头。 崔令仪咬了咬唇,忽然凑到她耳畔,低声嘀咕了几句,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拜托你问问,好不好?” 相思微微一怔,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可崔令仪的眼神却躲闪着,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让人难以揣测她的心思。 (9)琼华半掩芙蓉面,秋水横波羞欲言(上) 相思心里藏不住事,崔令仪那几句话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心口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叫人透不过气。她坐在廊下,怔怔地望着院里的蔷薇花架出神。夜色沉静,微风轻拂,满架的花藤绿意葱茏,粉红的花朵开得正盛,几片零落的花瓣愫愫飘落,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她的裙角。 连珠怕她坐久了着凉,便轻手轻脚地取了件斗篷替她披上。相思低声道:“你去歇息吧,我再坐一会儿。” 院中灯火静静燃着,映出半窗光影。相思脑子里乱得很,从成婚之后,许多事情都像是变了模样,像是她明明站在同一处,却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她轻叹一口气,正要起身,却蓦地觉出背后有一丝异样的压迫感。 她猛地回头,墨色衣袍已近在咫尺,来人身上挟着北地特有的霜雪气,袖口金线暗纹掠过她颈侧,激起细微战栗。“啊……唔……”她心头一跳,便被人伸手捂住口鼻。 “别吵。”男人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些许不耐。 相思瞪大眼睛,挣扎了两下,鼻尖嗅到熟悉的冷松气息,这才回过神,方才绷紧的肩颈倏然松懈,化作春水潺潺的委屈。 周述松开手,听着她小小声地埋怨:“你要吓死我了……”她悄悄抬眼瞅他,刚一对上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又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看。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轻声问道。 周述撩开衣袍,在她身旁坐下,随意道:“没多久。”他垂眸,视线落在她鬓边微微散开的发丝上,目光一顿,复又移开,语气平淡地问:“下午,崔家小姐来了?” 相思回过神来,想起令仪,语调轻快了些:“嗯,她来给我下帖子,说要办花宴。” 周述眉目微微一动,沉默了一瞬,却未答话。 相思又说:“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呢,可是令仪不让,说花宴都是世家贵女,不合适。” 她本是随口一提,没想太多,可周述闻言,神色却微微一滞,半晌,忽然道:“又是一年五月三了。” 相思怔住,正要问他什么意思,周述却已站起身,淡淡道了一句“夜凉,莫染风寒”,便转身袖手而去,不多时,消失在夜色里。 夜里,她依旧是自己先睡的。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到床榻微微一沉,熟悉的衣料摩挲声在静夜里极轻极缓,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没能看清,呓语着往温暖处偎,脑袋轻轻抵在熟悉的肩头,像是寻着了安稳的依靠。 周述揉着她的奶子道了声“别闹”,她撅着嘴在他下巴处轻轻咬了一下,忽然又清醒了,怕他生气,便又像是小狗一般在他下巴上舔了舔,大眼睛湿漉漉、怯生生得。 周述好笑又好气,拍了拍她的小屁股说:“明儿回宫,你睡过了就去不了了。” 相思这才老实了些。 相思和周述来到宫门处,依旧是他率先下了马车。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竟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她怔了一瞬,随即眼眸一亮,受宠若惊地紧紧攥住他的手,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忍不住欢喜道:“今晚上我们留在宫里住,好不好?” 周述淡淡地“嗯”了一声,竟是应了下来。 相思眼里顿时闪起光来,心头雀跃不已。今日的周述似乎格外温柔,她忍不住依偎在他身侧,像只欢快的小鸟,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待会儿你和我去我的琼华宫看看吧!还有我养的鹦鹉,不知道这几天我不在,它有没有学新的话。还有御花园……”她语调微扬,兴奋地望着他,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光彩:“就是我们、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话音欢快轻盈,如同一串串风铃在风里轻响。但说着说着,她忽然察觉到周述始终没有什么回应,心里微微一紧,生怕他又嫌她话多,便悄悄地住了嘴,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依旧面色平静,似乎并未因她的喋喋不休而不耐烦。她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多说,安静地跟在他身侧。 穿过宫门,一路入昭阳宫。作为皇帝和皇后最小的女儿,出嫁不过几日,帝后二人便已思念得紧,见着女儿的瞬间,皇后便忍不住迎上前,握住相思的手细细端详,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 “瘦了些。”皇后轻叹,视线落在她微微红肿的眼睛上,眯起眼睛关切地问,“哭过了?” 相思脸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时间娇羞满面,欲语还休。 皇后见她这副模样,便已明白几分,眸中笑意加深,没再深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席间,倒也像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周述并未如寻常那般沉默,反倒是与皇帝徐徐说着家常话,言谈间沉稳有度,礼数周全,虽带着恭谨,却也不卑不亢。皇帝虽嘉奖了几句,但目光却仍带着审视与警惕,显然,对这个女婿,乃至整个镇国侯府,他尚未完全放下戒备。 周述却并不在意,从容以对,时不时地还会侧头看看相思,语气温和地夸奖她:“公主宜室宜家,端雅大方。” 相思听得耳根发烫,忍不住侧过脸儿,偷偷看了周述一眼。 他面上仍是那副冷淡而克制的神情,可唇角却带着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不是客套,不是疏离,是她向往中的深情和优美。 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眼底漾起了几分期待的光彩。 或许连珠说得对—— 他在慢慢习惯她的存在,也在慢慢靠近她。 用了晚膳后,皇后单独留相思说了会儿话。她一边细细端详着女儿,一边随意地问着府中的近况。 不经意间,她瞧见相思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上面隐隐有些痕迹。皇后眸色微沉,她是过来人也明白这是什么,小夫妻间的情趣她不能置喙。只是吩咐宫女捧来一碗红玉七珍养荣粥。粥色温润,盛在碧玉盏里,浮着几颗剥了皮的红枣,桂圆的香气氤氲在空气中。 “多吃些,这都对女孩子身体好,”皇后温言叮嘱,“我已经交代连珠了,回府之后也记得让厨房多煮些。” 相思乖巧地点点头,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细细咂摸,忽然觉得这味道与那日在镇国侯府的极为相似。 她笑着和母后说起来,皇后却已蹙起眉,神色微微冷了几分:“镇国侯府好东西倒是不少,皇家都快比不上了。” 相思见状,知晓母后对镇国侯府仍存几分介怀,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多言。临别前,相思到底还是小心翼翼问道:“母后,您是不是在和父皇相看三哥的婚事?” 皇后道:“你如何知道?” “是不是啊?” “是有这回事,你三哥岁数不小了,后院就那么一个侍妾可不行,该有个人为他管家了。” “那订了人选了吗?” 皇后道:“王家的姑娘倒是不错,可你父皇又嫌长得不行,所以还没彻底定下来。” 她和母亲说完话便急着去找周述,领着他去了自己的琼华宫。途中还不忘关切问道:“父皇方才召见你有没有苛责你?” “没有。” “那便好。” 宫殿外,鹦鹉见着她归来,立刻欢快地扑扇着翅膀,清脆地唤了句:“公主福安!” 相思笑着逗了逗它,兴致盎然地说:“上次教你‘驸马福安’,快说一句给我听听。” 谁知那鹦鹉歪了歪脑袋,竟是迟迟不肯开口,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缩着翅膀装聋作哑。相思气闷,耐着性子哄了半天,那鹦鹉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根本不搭理她。 她不服气地鼓着腮帮子,跺了跺脚,回头望向周述,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气馁地说着:“我真得教过它的,可是时间太短了,兴许还没学会。”她晃了晃周述的手臂,眼神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我们能不能把鹦鹉带回去?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教他说话了。” 周述没什么意见,点点头。 相思得了允许,欢喜地牵着他的手,兴冲冲地带他去了自己的寝殿,外头忽然传来连珠的声音。 相思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殿门外,见连珠站在台阶下,连珠上前两步,低声回禀:“奴婢方才打听了,三皇子现在正在慎思堂。” 相思听罢,轻轻鼓了鼓腮帮子,想了想,吩咐道:“那你去跟三皇子说一声,待会儿我去找他,让他别急着出宫。” 连珠应下,匆匆退去。 相思这才折返回殿内,推门而入,却见周述正站在案前,指尖拈着几张宣纸,低眸细细打量。 她怔了一瞬,旋即快步上前,一把将那几张纸夺过来掩在怀里,略显心虚地说:“我胡乱写的。” 周述抬眸看着她,既没有夸奖,也没有讥讽,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相思心里微微发虚。 她听说,周述十四岁便曾为镇国侯批注南疆土司进献的《百越山川图》,仅凭寥寥几笔,便指出三处战略漏洞,令满朝文武皆叹服。一个心思全在兵法上的人,大概是对诗才没什么兴趣吧,所以压根不会在意她写了什么。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纸,眼睫微微颤了颤,竟莫名地有些紧张。担心周述会取笑自己那些女儿家的情思。 (相思很可爱,周述很讨厌。) (10)琼华半掩芙蓉面,秋水横波羞欲言(中 相思回来这一会儿,身上已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小喜赶忙替她换上一袭水绿色衣裙,衣料轻盈,点缀着几朵疏朗的玉兰花,色泽淡雅却不失明媚,衬得少女腰肢纤柔伶仃,往上则是盈盈一握的肩头,胸前微微起伏恰到好处的弧度,恍若一朵含苞待放、引人采撷的玉兰。 相思立在菱花镜前,耳垂上翡翠坠子轻轻摇晃,投在铜镜里的影子也跟着晃,像是要把那抹新涂的口脂都晃出水光来,她回眸一笑,问小喜:“好不好看?” 小喜忍着笑,眨了眨眼睛道:“没有连珠姑姑涂得仔细。” 相思一怔,随即嗔道:“油嘴滑舌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轻轻拧了拧小喜的耳朵,笑闹片刻,从屏风后头走出,望向屋内的周述,道:“我去见三哥,你在这里歇会儿?” 周述正低头摆弄桌上的山子,闻言道:“我在……”回眸,瞧见那道水绿色的人影,襟前玉兰暗纹在走动时明明灭灭,倒似真花落在衣褶间,不由微微一怔,皱了下眉头。 相思察觉到,疑惑道:“不好看吗?”又扭头望向小喜,低声道:“我的口脂是不是花了?” 小喜连忙摇头:“没有,好着呢。” 周述却沉吟了一瞬,淡淡道:“外头冷。” 相思更是莫名其妙:“都快入夏了,哪里冷?再说我刚从外头回来,热得不行。”说着便要往外走,谁知周述忽然伸手,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怔了一下,抬眸望他,眼神清澈,懵懂天真,全然不解他的意思。周述垂眸看她片刻,终是松了手,低声道:“我也许久没见三殿下了,与你一同去吧。” 相思没再多想,应了声好,二人并肩往慎思堂后头的漱玉亭走去。一路上周述总说看到人多嫌烦,相思只好选了些僻静无人的小路,兜兜转转才来到漱玉亭。 远远的,便见许安宗斜倚在亭中,见着他们,便抬手招了招,笑道:“快过来,越是下午越闷热,也就这凉亭里头还能透口气。” 相思盈盈笑道:“三哥,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学会在这里偷懒了。” 自小许安宗最用功,哪怕是这样热燥燥的天气,许安宗也是片刻不会休息。 许安宗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今儿欧阳大人身体不适,特意准了半日假。我前脚刚听见这消息,大哥后脚就和身边的欢然溜了。” 相思微微一愣:“大哥又带着那个欢然?” 许安宗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大哥喜欢得紧,去哪儿都要带着。” 相思心中一动,忆起那个欢然,虽是个男孩,说话做派却总透着几分女儿家的娇态,轻声细语,举止拘谨,连笑时也习惯性掩着袖子。她与崔令仪每每见了,心里总有点别扭,只是不好多说。 许安宗目光在周述身上一转,笑道:“如今可要改口,叫一声妹夫了。” 周述神色淡淡,沉默如常,微微颔首,向他行了一礼,便静静立在一旁,不多言语,听着兄妹二人闲话家常。 片刻后,相思忽然想起正事,侧身朝许安宗靠了靠,压低声音问:“三哥,你是不是要订亲了?”她一边问,一边细细打量三哥的神情。 许安宗神色不变,语气淡然,似乎对这事儿并不上心:“父皇母后确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没什么打算。”他偏头瞧她,眉眼间带着一丝揶揄:“怎么,九妹是打算给我牵线搭桥?” 相思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道:“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是令仪同我说的,若是你愿意的话,她……” “我不愿意。”许安宗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连丝毫犹豫都没有。 相思怔住了,愣愣地望着他。 “我对她没有任何意思。”许安宗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再者,大哥的婚事也在议着,崔家有意将女儿嫁给他,说不准就是崔令仪,我何必再淌这趟浑水?” 相思一时无言,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所以,崔令仪临走前说的竟是真的?她的父亲当真要把她嫁给大哥? 相思垂下眼睫,心绪微乱。她与大哥虽是一母同胞,却算不得亲近,大抵是因着大哥性情乖张残忍,喜怒无常,她打小便对他生了几分畏惧,尤其是大哥养的那只海冬青曾经把自己和令仪好不容易得来的画眉鸟给啄死了,她大哭了一场,许安平却只会在旁边哈哈大笑,拿她取乐。 倒是许安宗,自幼与她交好,情分更深。 崔令仪若真嫁给了大哥,她心里都替她揪心。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为何没能早些察觉令仪的心意?若是早知道,或许还能想法子促成,兴许三哥也会对她…… 许安宗看她神色怔忡,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轻笑一声,截口道:“行了,这种事你也做不了主,何必费心?” 相思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话。 片刻后,许安宗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扶正摇摇欲坠的步摇,目光微敛,低声问:“和驸马相处得如何?” 相思回过神来,略一思忖,认真道:“挺好的。” 许安宗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想要分辨她这话的真假,良久才轻声道:“我有时候在想,自己那天和周述一同入宫面圣,提议去看看你不知道是对是错……” 相思闻言,毫不迟疑地道:“自然是对的,否则我如何会认识静言呢?” 许安宗看着她,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终究没再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相思有些蔫蔫的,像是被晒蔫的花,兴致缺缺,话也不多。小喜见日头正毒,忙举着伞替她遮阳。 不料,她与相思个头都不如周述高,伞沿一歪,竟轻轻刮到了周述的面颊。 小喜登时吓得脸色发白,手一抖,差点把伞给扔了。她偷偷瞄了眼周述的脸色,心中七上八下——驸马爷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叫人望而生畏,听说当年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万一这会儿恼了,自己会不会被拎起来丢进旁边的池子里? 她“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请罪。 相思一愣,忙拉住她:“小喜不是故意的。”她说完,抬眼去看周述,见他神色未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便低声道:“起来吧。” 小喜忐忑地爬起身,偷偷瞄了周述一眼,见他果真没有要罚人的意思,才敢站稳了。 相思踮起脚尖,仔细去看周述的脸。伞沿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其实不算严重,连血都没渗出来,只是泛起一丝淡红的痕迹。可她看着就是心疼,抿着嘴,又是轻轻吹气,又是眼汪汪地望着他,声音软软的:“疼不疼啊?” 她离得太近,周述垂眸便瞧见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着,眼底波光盈盈,仿佛春水初融。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也随着热气浮上来,缱绻悠然,像夜里飘散的花香,叫人心神微动。 他目光微敛,忽然对小喜道:“把伞给我。公主怕热,你去让人把冰块送去琼华宫,尽快布置好。” 小喜瞠目结舌,难得听驸马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下:“是、是!”她忙不迭地把伞递过去,心里仍然惴惴不安,不敢再多待,抬脚便往琼华宫跑去。 相思却浑然未觉,小小的心思全放在周述脸上的那道痕迹上。她皱着眉,伸出手指在他脸颊边比划着,声音里带着忧虑:“会不会留下疤啊?” 周述没动,任由她的小手在他脸上虚虚地比着,撑起伞,淡淡开口:“崔令仪的事,你别管。” 相思的手一顿,怔怔地抬眸看他。 他们明明说得已经极轻极低,他却还是听见了。 她不解地皱起眉,睫毛轻轻颤着:“为什么啊?” “你管不了。”他随口说。 她神色微黯,垂下眼睫。是嫌弃她没用? 半晌,周述又道:“还有,这衣服,以后别穿了。” 相思怔了一下,猛地抬头去看他,目光柔柔的,带着细密的不解和委屈,像春日被风吹落的杏花,沾着晨露,楚楚可怜。 周述忍不住了,忽然低下头在她唇上重重咬了一口,一手攀上她的胸口,色情地拧了一下乳肉,听着少女惊呼一声,耳边珍珠坠子乱颤。周述觑着她羞红了面庞,沉声说:“年纪不大,奶子长得却挺骚,又大又软,你喜欢别的男人都盯着你的奶子瞧?” (11)琼华半掩芙蓉面,秋水横波羞欲言(下 连珠见小喜匆匆一个人回来,又听她说是驸马吩咐,让人送冰块过来。她不敢耽搁,赶紧命人去取,只是等了好一会儿,才远远瞧见琼华宫门前有人影晃动。 待看清来人,她的心猛地一跳—— 驸马竟是背着公主回来的! 公主双手环着驸马的肩,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像是没什么力气,面色绯红,唇瓣上的口脂也微微晕开,仿佛被细雨浸润过的桃花,红得越发动人。就连一向梳得整齐的发髻也松散了些,几缕发丝滑落肩头,簪子在她肩头轻轻摇晃,仿佛随时要坠落的星子,衬着白皙的颈子,更添几分慵懒的娇态。 这一幕,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连珠心里一惊,急忙迎上去,语气里透着紧张:“公主可是受伤了?” 相思一愣,抬头望了她一眼,却没开口,脸颊上的红晕倒是更深了一分。 “走得累了,我送公主回房。”周述语气淡淡,四平八稳,神色依旧冷静自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可连珠到底是伺候公主多年的,哪里会看不出异样?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往下移,便瞧见公主白皙的颈子上,新添了一枚浅浅的红痕,形状隐隐约约,像是二月新绽的红梅,落在皑皑雪地上,娇艳得惹人注目。 她顿时明白了几分,脸上闪过一丝哭笑不得的神色。 小宫女还想跟进去伺候,却被连珠用眼神生生钉在原地,压低声音道:“驸马在里头,我们就在外面候着吧。”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位驸马殿下,看着沉默寡言,怎么胆子竟比谁都大? 周述原本只是想亲亲她,吓唬吓唬她,谁让她今儿穿的这件衣服如此诱人。可是逗弄着就变了味道。 好在午后的下人们大多找个阴凉的地方偷懒,他逼着哭红了眼睛的相思寻了个僻静处,借着山石遮掩,将她的襦裙从上头褪了一半,光天化日下,露出一双肥嘟嘟的奶子。 他双手拖着抖了几下,她抬手推他也推不动扁着嘴哭泣着哀求:“要被人瞧见了,坏蛋,你别闹……” 周述却捏捏那对颤巍巍的珊瑚珠,贴在她耳边道:“我就说你骚,奶子长得这么大,今儿穿那么好看想让你三哥揉你的奶子?” 相思顿时又羞又怒,捶打着他说:“那是我三哥,你胡说什么呢?不要脸。” “我不要脸?你挺着奶子四处转,是谁不要脸?”周述胡搅蛮缠。一手还在拨弄着她的酥胸,一手来到她双腿间,隔着布料抓揉了几下,埋在她肩窝处又吸又咬。 相思抵不过他的力气,最后只能软软地依在他怀里任凭他轻薄。 周述忽然捉过她的手塞到自己裤子里说:“会吗?” “会什么?”她的眼睛无论何时都是那样柔弱的模样,就算笑起来也是怯生生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哦,他忘了,她很能哭,尤其是这时候,上头一包水,下头也是发洪水。 周述索性按着她的手握住自己的肉棒,给她示范着撸了几下说:“就这样。” 相思还是头一次碰到他那里,虽然说在床上做了几次,但是每次她都不敢看。现在就这样被他强制握着,又粗又长,都不敢想是怎么塞到她自己身体里的,难怪每次都那么疼。 “我不要……”她要抽回手,周述阴森着脸吓唬她:“你不给我撸,我就把你扒光了放在这儿,让人看看柔宜公主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 相思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说:“你总是欺负我……” 周述回望着她的目光,没有开口,只是就这样抱着她,强迫她为自己撸动着。 少女的手不同于自己粗糙的双手,细润光滑,像是被最温软的绸缎包裹,他深深嗅着相思身上浅淡的香气,揉着胸口的丰满,最后在感官刺激下释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身子发软,几乎站不住,双腿间有汁液渗出。周述掀起她的裙子,手指粗鲁地插入,又刺又搅,在她登上高潮的那一刻,含住了她的唇瓣。 周述端起桌上的茶盏,缓缓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相思。相思伸手去接,然而杯子却忽然被周述收回,他低头抿了一口,随即俯身,将这口温水喂到她唇边。 相思瞪大了眼,耳根顷刻间烧得滚烫,连心跳都乱了几分。她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轻轻扣住了后颈,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那微凉的水滑入口中,带着他呼吸间的温度。 她慌乱得不行,羞恼地躲进被子里,闷闷地说道:“我要睡觉了。” 周述伸手在她发顶揉了揉,不轻不重,便离开了。 入夜,宫中设宴,帝后召了他们夫妻二人去听戏。 戏台子搭在太液池畔,满宫灯影都碎在了碧波里,美丽却也苍凉,透着大齐纸醉金迷后的垂垂老矣的腐朽。 相思最是喜欢热闹,到了戏台下,立刻变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唱戏的人。周述坐在她身旁,虽是一贯的沉默寡言,但也没有拂了她的兴致。 戏正唱到妙处,相思正要开口与周述说话,却听得旁边有人低声唤她:“相思。” 她回过头,见是六皇子。六皇子挪了椅子靠过来,神色有些沉郁,悄声对她道:“舒华姐姐病了。” 舒华公主是长姐,弟弟妹妹们都很尊重她。 相思心头一跳,脸上的笑意收了几分,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六皇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心病。” “心病?”相思微微皱眉,不解地看着她。 六皇子附在她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相思这才恍然,眉头皱得更深了。末了,六皇子无奈道:“这种事,还是得驸马改了才好。咱们做弟妹的,也不好插手。” 相思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缓缓垂下眼睫,心中不禁有些惆怅,偷偷瞄了身旁的周述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夜里,相思沐浴过后,换上一身松软的寝衣,静静地躺在床上,难得没有折腾。屋内烛光晕黄,温暖而静谧,连空气里都带着沐浴后的清香。 周述坐在床沿,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相思枕着胳膊,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他眉目沉静,长睫在烛光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薄唇微抿着,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淡又专注。 屋内静得很,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相思望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悄悄从后头伏在他肩上,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声音轻轻的,透着几分好奇:“你在看什么?” 周述闻言,微微侧头,把书封递到她眼前。 相思一瞧,顿时弯了弯眉眼,笑着道:“好巧,那天我在你家里教翎哥儿念书,也是拿的这本书。” 周述闻言,淡淡道:“翎哥儿才几岁,能认得这上面的字?” 相思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小时候就能倒背如流呢,是你们不好好教导翎哥儿。” 周述瞥她一眼,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质疑。 相思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痒,索性挺直脊背,扬着下巴道:“你随便翻一页,告诉我第一句话,我全都能背出来。” 周述随手翻了一页,念了第一句,相思立刻朗朗开口,一字不差地将整页内容背诵完毕。她眉眼带笑,得意地挑眉看着他,等着他的称赞。 可周述却没有夸她,而是平静地问:“你知道这书是谁写的?” 相思翻了翻书页,理所当然地答道:“戟舟生啊。不过真实姓名不知道是谁,写得很生动,我也想周游天下了。” 周述摇摇头,不再多言,径直躺下。 相思见他这副模样,撇撇嘴,索性跪坐在他身旁,继续翻着书,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这一篇《芦洲双魂篇》……” 这篇讲述了一对少年夫妻,阿珩与芸娘为避战乱遁入蛮荒,采药斗虎相濡以沫,却接连遭逢瘟疫丧子之痛。最终于山崩时携手赴蓬莱幻境而亡,焦骨十指相扣合葬,化作胭脂流霞与不凋双生树,彩蝶绕冢见证生死不离之约。 她娓娓念叨:“……但见苔痕浸碑,依稀可辨‘未同生,幸同死’六字。忽有彩蝶一双,自碑后翩跹而起,绕树三匝,没入苍茫暮色。” 念完,她掩上书本,轻轻按在心口,眼神闪着憧憬的光:“爱情本应该就是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什么三宫六院,更没有妻妾成群。只有你,也只有我,同生共死,永不后悔。”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炽烈与坚定,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柔和而虔诚。 周述微微偏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目光微深,却仍旧没有接话。 相思忽然将书放下,伏在他胸口,仰头问:“静言,你以为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后只是摇头,徐徐道:“不知道。” 相思对这个干巴巴的回答极为不满,撅了撅嘴,轻轻道:“我听五姐姐说,长姐在公主府过得不好。驸马在外面喜欢上一位歌女,还想纳为妾,长姐怀着孕,每天都哭,眼睛都要哭瞎了。” 她的语气低落,眼里满是忧心与愤愤不平。她忽然看向周述,认真地说道:“你不可以在外面沾花惹草,如果让我知道了、让我知道了……” 她咬着唇,绞尽脑汁想着,可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来惩罚他。最后,她怔怔地望着他,望进他的眼睛,望进他的灵魂,希冀还能望进他对自己的那颗心:“我就削发为尼,不再理你了。” 话音落下,她自己先委屈了起来,仿佛周述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一般,眼圈一红,呜呜哭泣着,连自己都分不清是为了长姐,还是为了自己。 周述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按住她的后背,让她安静地偎在自己胸口,听着她带着哽咽的声音,依旧喃喃讲述着《瀛洲散记》里那篇少年夫妻的故事。 (12)慈帷问鲙 再是舍不得父皇母后,也终究要回公主府去。 以前,相思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宫门,如今真的飞出去了,却又忍不住回望,依依不舍地想要承欢膝下,哪怕多待一刻也好。皇后再三劝慰,轻轻地抚着她的鬓发,终究还是松开了手,目送着女儿与驸马踏上归途。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相思攥着帘幕的指尖发白,看着皇后凤冠上的明珠由满月缩成星子,最后连星子也坠入织金霞帔的褶皱里。她心头一片酸楚。她忍不住回眸,伸手想要握住周述的手,哪怕只是一点点安慰也好。可他却忽然避开,双手环在胸前,闭上眼睛,仿佛在假寐。 她茫然地望着他,心头一寸寸发凉。昨日的一切,如同一场虚幻的梦,稍一睁眼,便烟消云散。他还是她回宫前认识的那个周述,冷淡而克制,仿佛昨日对她的所有温柔,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总是很忙。饭菜一热再热,也始终等不到他的影子。 连珠看着她的模样,心疼极了。原本还有点婴儿肥的脸庞,如今尖尖细细,瘦削得倒更显几分清丽,却也透着哀怨。鬓边新簪的并蒂海棠,如两团燃尽的香灰,风一吹整个人连着海棠花就要散了形骸。 她轻轻地盛了一碗温热的粥,递到相思面前,柔声劝道:“驸马忙起来总是忘了时间。我让小喜再去瞧一瞧,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先吃点吧,饿着肚子可不行。” 相思盯着那碗粥出神,半晌,才低声道:“是不是府里的饭菜不好吃?” 连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应和:“是啊,还是公主细心,我们这些奴才都没发觉。明儿我亲自去镇国侯府问问,以前驸马在侯府时都喜欢吃什么……” 相思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她立刻接道:“对,我和你一起去。正好去给公婆请安。”她顿了顿,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夸过我的,温雅大方,宜室宜家。我也答应了他,要做一个好妻子。” 她自我安慰着,似乎这样便能重新找回那点温情。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连珠看着她的笑,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靠着自欺欺人维系的感情,终有一天会耗尽热情。 到了那时,公主该怎么办呢? 相思说做就做,第二日便带着连珠回了一趟侯府。 她先给婆母沉孟姜请安,随后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周述以前在侯府的饮食喜好,惹得几位嫂子纷纷对视,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笑,绢子扑簌簌地抖。 沉孟姜皱了皱眉,捻着手里的佛珠,语气仍是温和,却隐隐透着一丝不解:“静言现在与公主一起生活,也不是小孩子了,吃什么、穿什么,公主替他做主便是,何必特意跑一趟?” 相思乖巧地说着:“无碍,正好也来看望母亲。”她还带来了一大堆礼物,分发给各房。几位嫂子心满意足,毕竟公主送出的东西,必然是宫中赏赐的珍贵之物,占点便宜也是乐事。最后是周遇的礼物,上回周遇送了自己“引凤来”,自己则特意仔仔细细选了一镇纸。 那是当初十岁生日宴的时候三哥许安宗送给自己地,传说是前朝末代君主虞昭帝所得,命宫廷匠人采东海沉岛“紫鳞沉檀”,融合上古青铜鎏金术,制九方镇纸赐予九位知音文臣,此为其一,配得起周遇的引凤来。 沉孟姜谦词说还要进屋喝药,相思轻声告辞,正准备去厨房打听周述从前的喜好,刚走几步,便听见廊下养得雀儿突然扑棱棱振翅,相思抬眸望去,正见周述身着官服匆匆赶来。 他步履未歇,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仿佛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相思轻声回道:“来看母亲大人。” 周述目光一转,看了眼屋内。几个嫂子知趣地纷纷告退,他便走进内室,片刻后出来,目光重新落回相思身上。 相思眨眨眼,以为他对自己擅自登门不满,连忙柔声解释:“我是来……打听点事情的……” 他静静地望着她,并不开口,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相思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垂着眼盯着自己得绣鞋,鼓起勇气说道:“我见你在府里吃饭没什么胃口,就想来问问你从前在侯府爱吃什么,回去学着做……” 话音刚落,头顶似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疑惑地抬眼,却只见周述转过身去,声音四平八稳:“你会做饭?” 相思赶紧绕到他身前,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学。” 周述看了她一眼,似乎懒得与她争论,只是摇了摇头,迈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相思赶紧跟上,疑惑地问:“你怎么也回来了?” 周述脚步未停,随意答道:“拿点东西。” “这么急?官服都没脱。”相思嘟囔着,忍不住对他要拿的东西起了几分好奇。 她跟着他进了卧房,看他走到书桌前摆弄了一下,忽见周述肩头金线绣的云纹松了针脚,她心中记下。最后却见周述还是两手空空,也没看出来到底回来取什么。 相思歪头望着他,眨了眨眼,他今天神神秘秘得,有些古怪。 沉孟姜留两人在府中用晚膳,周述倒是应下了,相思也只好随他留下。 过了好一会儿镇国侯周恭简才下朝归府,相思不禁有些惊讶——周述何时下朝的?竟比镇国侯还要早?她偷偷看向身旁的周述,他正低头用膳,神色自若。 晚膳过后,二人回到公主府,相思还在兴致勃勃地与连珠念叨着周述的饮食喜好:“今天席间有一道鸭子,我瞧驸马吃了不少。还有那道……” 小喜端着热水进来,递上帕子给相思擦手,顺口道:“今儿驸马回来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原来是去了侯府了。” 相思微微一愣,抬头问道:“驸马回来过?” 小喜点头:“对啊,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急匆匆走了。我们追上去问,他也来不及说,领了一匹马便跑出去了。” 相思怔怔地想了想,看来周述匆忙返回侯府,定然是落下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怕是印章、书信,又或者是什么重要的秘密地图?否则怎会如此匆忙? 夜里就寝时,她还是忍不住问:“我明儿可不可以把翎哥儿叫来玩?” 周述翻了个身,嗓音低沉:“他还要读书,你就只知道带着他玩?” 相思扁了扁嘴,委屈地嘀咕:“可你不在府里,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叫他过来陪陪我不好吗?而且,我也可以教他读书写字啊。”她一边说,一边凑过去摇着周述的手臂,撒娇地晃了晃:“求你了嘛?好不好?”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小狗期待着主人递过最爱的玩具,满脸期待。 周述静静地看着她,忽地伸手捏住她的小下巴,微微俯身,轻咬了一下她的唇角,声音低哑:“就这么求?” 相思怔住,脸颊顿时腾地烧红。 他一边说着,手指却已经挑开她的寝衣,目光热烈地盯着那垂在胸口的小肥兔子瞧。人不大,奶子真是不小。 她咬着唇,不知所措。 周述翻了个身说:“都被我肏透了,还装雏儿呢?”他在床上向来是荤素不忌,那些话毫不在意的往外吐露,好些话相思从来没听过,一开始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便坏心思地逗着她,让她重复自己的话,等她意识到是什么意思,顿时羞红着脸,嗔他欺负人。 周述跨坐在她腰上,说着便要去解开她的裙子,相思连忙拦住他,扬起脸,眼巴巴地望着他依依地商量着:“今儿不弄好不好?” 他粗喘着,手上动作没有停:“为何?” 她使劲推他几下,轻轻道:“不、不方便。” 周述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翻了个身重新躺下,喘得厉害。 她蜷缩在他身侧轻轻说:“你生气了?” “没有。”周述摸摸她的脸,但是裤子里头确实涨得慌,只能用手摸着她的奶子聊以慰藉。 相思见他盯着帐顶出神,以为他真的是不乐意,连忙凑近些说:“我、我可以用手,就像……就像那天……”她都这么说了,周述哪里还会拒绝,于是大喇喇地脱了裤子,一手捏着自己的鸡巴让她看,相思不敢看,只颤巍巍地把手伸过去,回忆着上次在宫里的情景,生疏地为他撸动。 周述扭过头,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然开口:“‘暮鼓催归辇,长宵迭锦衾’的下一句是什么?” 她有些晕头转向,周述又问了一遍,她顿时明白了什么——那是自己写的情诗,他却在这个时候问了出来。 她不答,周述继续催她,手指捻着小奶尖拨弄,听她娇喘细细,好一会儿才咕哝着说:“相思何以寄,托月照君襟……” 那天晚上,周述逼着她念了好几首自己当初对周述生情后写下的诗,美其名曰“花前月下,诗意盎然”。最后总算射了出来,她净了手,翻身抢了被子不理会他先睡了。 后半夜又热醒了,踢了被子,朦朦胧胧得有人重新把自己拉到怀中,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早晨醒来,被子还是盖在身上。 厚着脸皮求个珠珠吧~~~ (13)簪花(上) 熏笼里的香气化作游丝,缠得人愈发昏沉。相思实在是疲惫,身子懒洋洋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周述起身时,她只觉鼻尖一痒,模模糊糊间,一缕穗子扫过她的脸,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个身,隐约听见周述的笑声,可是心里头又否定,他从来不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于是将锦被裹成个茧,继续沉入梦乡。 这一觉,竟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她终于撑着身子坐起,连珠早已候在一旁,端来热水伺候她梳洗。她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眼角犹带着未散的倦意,恍惚间,忽然心头一紧,一把揪住连珠的衣袖,急急问道:“驸马是不是生气了?” 连珠一怔,随即笑道:“驸马干嘛生气?” 相思一脸担忧:“我起得这么晚,没陪他用早膳……他脸色如何?” 小喜在旁撇了撇嘴,一边绞着帕子一边抱怨道:“驸马整日都是冷着一张脸,哪能看得出心情好坏?也就昨儿回来去侯府得时候,看着急匆匆的。” 连珠轻斥了她几句,又回身安抚相思:“驸马早膳用了便去上朝了,并无异样,公主不必多虑。” 相思点点头,心里总算松了口气。饭后,她想去逗弄鹦鹉,却发现鹦鹉架子被人挪了位置。 她皱了皱眉,问:“怎么换地方了?” 小喜也是一脸迷茫,摇头道:“不知道,许是苏禾逗它玩了。” 苏禾与盛宁都是周述从小到大的小跟班,盛宁稳重,苏禾活泛,圆圆的一张脸,很讨喜,人畜无害的样子。前些日子苏禾还在外头做事,这几日刚刚回来。 相思怀疑,周述是基本上不理会鹦鹉得,偶尔还嫌鹦鹉吵,让苏禾过来拿走,也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反正过会儿还能送回来。 “公主,镇国侯府六爷造访。”忽然,外头有下人禀报。 相思一怔,连忙吩咐:“快请六爷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周遇大步迈入厅中,身旁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竟是周翎。他今日穿了件玄青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似是装了什么宝贝。 一见到相思,他眉眼一亮,立刻扑上来,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脆生生地唤道:“五婶。” 相思被他这郑重的模样逗笑了,弯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温声问道:“怎么来了?” 周遇在旁笑道:“闲来无事,带他来给五嫂请安,也顺道谢一谢昨日的厚礼。” 昨儿吃饭的时候周遇不在,与其他公子哥儿出去游玩,回府的时候下人禀报了,才知晓五嫂在家里吃了饭还给各房又送了礼。不愧是公主,出手还真是大方。 相思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她见惯了好东西,周遇才送了自己那样贵重的墨,自己自然也要报之以琼瑶。 周遇目光落在周翎身上,半带促狭地道:“你不是说要给五婶看看你的字吗?还不快拿出来?” 周翎眼睛一亮,立刻解开小包袱,郑重地将自己最近练字的纸张一张张取出,双手奉上。相思见状,索性招呼他坐到廊下,捧起字帖一页页细细翻阅。察觉到小少年隐隐期待的目光,她莞尔一笑,温声道:“越来越好,进步很大。” 周翎的耳根微微发红,像是被认可的雀跃藏不住,但随即又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现在认得的字也多了,《瀛洲散记》已经能读懂许多。” 周遇原本随意倚在廊柱旁,听得此话,怔了一瞬,转而轻笑对周翎说:“你还读这本书?”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回道:“是那天我在静言书房随手翻到的,觉得有趣,便拿来看看,顺便让翎哥儿认了认上面的字。” 周遇闻言,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地落在她身上,唇角噙着淡淡的笑,似是随意又似乎藏着某种深意:“五嫂可知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相思蹙眉思索片刻,依稀记得周述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便道:“我小时候便熟读了,作者不是戟舟生吗?难不成我记错了?” 周遇笑而不语,只是摆摆手,未再多言。 相思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多了几分疑惑,但又一时摸不透,便也未再深究。 周遇瞥见院中鹦鹉架上的小鹦鹉,兴致颇高地走过去逗弄,而相思则继续陪着周翎说话。 她语气温柔,耐心询问他近来的生活,打量着小少年没有上一次见面那样瘦削,看起来长了点肉,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是干干净净。周翎亦不藏不掖,认真答道:“那个奶娘和丫鬟已经不伺候我了,现在换了两个嬷嬷陪着我,她们对我很好。” 相思心头一动,顿时精神一振,忙问:“是谁帮你换了人?” 周翎抬手一指前方逗弄鹦鹉的周遇,清清脆脆地答道:“是六叔。” 相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周遇正伸出手指逗弄鹦鹉,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仿佛渡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她微微愣了愣,心中不由得感慨,周遇的确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相思留了周翎在自己这边玩会儿,周遇为避嫌便先告辞离开,说是等着傍晚时分再来接他。 午后的日光在青砖地上绣出镂空花格,气氛静谧而安然,院中风过庭树,摇落几片斑驳的日影。相思教周翎读书写字,小少年专心临帖,哪怕鼻尖沁着汗珠,脊背却挺得笔直似新竹,丝毫不肯懈怠。 累了便倚在廊下,悄悄絮语,小孩子的童言稚语总能惹得相思莞尔一笑,眉间柔和几分。 周翎虽年幼,却极有韧性,明明手腕已有些酸乏,仍执笔不愿停下。相思见状,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歇一会儿吧,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小少年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放下狼毫,正襟危坐,端端正正地等着听琴。 相思自成婚之后,已有许久未曾抚琴,如今兴致一起,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从前谱就的曲子,指尖轻抚琴弦,信手拨弄,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邂逅君子,寤寐求之。 江汉汤汤,我心忧兮。” 曲调缠绵,温柔似水,仿若少女心头悄然绽放的一朵花,带着对未知爱情的憧憬与期盼,丝丝缕缕,绕梁不散。 一曲既终,相思仍沉浸在琴声之中,怔怔出神,指尖停在琴弦之上,竟生出些许不曾有的哀怨来。 作这首曲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了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忽然起了念头,随便做了这么一曲,姐妹之间偶尔唱和弹奏,也从未多想。后来认识了周述,嫁与他为妻,再弹起这首曲,心思竟完全不同,仿佛无意间写下的歌词紧合着自己如今的心境。 她低垂着眉眼,怔然间,忽觉鬓间一轻,似有微凉触及。 回神望去,只见周翎不知何时跑到院中,折了一支芍药,正小心翼翼地簪在她鬓边。他眉眼间满是认真,仰头看着她,软声道:“五婶莫哭。” 相思怔了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角,这才发现竟有泪滑落。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她失笑,掩去微湿的痕迹,轻声道:“见风流泪罢了,没事。”她指尖拂过灼若朝霞的花瓣,低头轻问:“好看吗?” 周翎郑重点头:“好看。” 城中素有传统,若男子钟情于女子,便会折花簪于她鬓间,以此寄情。相思与周述乃是圣旨赐婚,来不及有这样的仪式,便已成了夫妻。婚后,周述忙于朝政,更无这等闲情雅致。她想,他大抵是不会簪花的。 周翎却忽然道:“五婶,我以后常给你簪花好不好?” 相思握住他仍带着稚气的手,声音温温柔柔:“你可知道,男子是要为自己心爱的妻子簪花的。翎哥儿长大后,也会遇到一位美丽的姑娘,成为你的妻子。” 小少年皱起眉头,理直气壮地道:“那我让五婶做我的妻子!” 连珠与小喜在旁听得忍俊不禁,笑作一团。相思亦是无奈,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正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低沉的嗓音—— “承蒙错爱,可惜她已经是我的妻。” 众人齐齐一愣,回头望去,只见周述不知何时立在门边,姿态闲闲,静静瞧着屋内一幕。雕花窗棂漏下的光斑在相思裙裾游移,绣着缠枝莲的银线忽明忽暗,恰似周述眼底浮动的暗涌。 (14)簪花(下) 周遇来接周翎的时候,周述已经到了,而且看起来脸色不是太好。周翎缩在紫檀圈椅里,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雀儿,有些蔫,却偏还要梗着脖子与五叔对视,仿佛幼兽初露爪牙,一决高下的意味。 周遇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相思轻轻摸了摸周翎的脑袋,弯下腰柔声叮嘱:“回去要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小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对上五叔那明显不悦的目光,终究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点点头,喉头像是塞了一颗青梅,有点酸涩:“五婶,那我走了。你保重。”这话说得好像相思在周述这里受了虐待似的。 周遇手里提着一个食篮,随意地递到连珠手中,笑道:“五哥,我在外头买了些点心,你和五嫂尝尝。五嫂,没什么好东西能答谢你,只能先将就着了。回头我瞧见好玩的给你拿来。” 相思微微一笑,温声道谢,亲自送两人出门。周述站在她身后,目送他们离开,随后从连珠手里接过食篮,一边走一边掀开。 食篮里整齐摆放着一排小巧精致的点心,是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点心铺子福寿斋的招牌糕点,刚出炉不久,香气扑鼻,形状也十分可爱。 相思瞧见了,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她平日里很少吃这些街头寻常点心,如今看着倒有些新奇。她随手拈起一块芍药花形状的点心,花蕊是腌渍樱桃,花瓣淋着琥珀色枣蜜。上头的名牌还写着“玉腰奴”,下头是点心背后的典故,原是前朝贵妃邀宠所创。 “好吃,我最爱吃樱桃了。你吃过吗?”她举着名牌给周述看,“我在《瀛洲散记》里头好像就读过有描述这点心得。” 周述垂眸瞥了她一眼,忽然问道:“你又送了老六什么?” 相思眨眨眼,随口答道:“一方镇纸。” “什么时候?” “昨儿回侯府的时候。” 周述皱眉:“以后去侯府,不必带礼物。” 相思不解:“为什么啊?嫂子们都挺喜欢我带去的东西。” 周述竟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气笑了,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廊下的鹦鹉扯着嗓子学舌—— “公主笨蛋!”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后头跟着的下人们都强忍着笑,脸都憋红了。 相思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变,气得直接抬头去瞪那只鹦鹉:“这是谁教的?” 鹦鹉歪着脑袋,朱砂似的喙一张一合,又重复了两遍:“公主笨蛋!公主笨蛋!” 相思气急,挽起袖子上前,也跟着对骂了几句:“你才是笨蛋!谁是笨蛋?” 鹦鹉毫不示弱:“公主笨蛋!” “你闭嘴!” “公主笨蛋!” 小喜憋笑憋得帕子咬在齿间,连珠慌忙去掩鹦鹉的喙。 周述摇摇头,袖中的手虚虚一拢,将炸毛的人儿拦腰截住拉回屋内,顺手掩上了门。 相思跺了跺脚,羞恼地说:“它从哪里学来的?太过分了,怎么能说我是笨蛋!” 周述低头看着手中的点心,听着她在身旁气鼓鼓地絮絮叨叨,眼底笑意更深,许久才缓缓平复心绪。 正当他以为她终于要消停了,相思忽然眼睛一亮,揪住他的衣袖,激动地说道:“我发觉六弟人很好。” 周述扫了相思一眼,相思并未察觉,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述,尾音缀着轻快的颤:“是六弟做主换了翎哥儿那几个照料不周的奶娘和丫鬟,如今是两位嬷嬷照料他。你瞧,他是不是长高了许多?比上次见他,气色也好了不少。” 周述“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随口问道:“你觉得是老六安排的?” “翎哥儿亲口告诉我的。” 周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只又重复了一遍:“以后不必给任何人送礼,侯府不缺这些。” 相思抿了抿唇,垂眸想了想,低声道:“可这次六弟送了点心来,礼尚往来,该如何回?” 周述说:“我来处理。” 相思仍有些犹豫,踌躇片刻,又问:“那翎哥儿还可以来玩吗?” 周述的目光自相思鬓角那枝颤巍巍的海棠掠过,最终停在她唇角——那里沾着点心的碎屑,像胭脂盒里漏出的半粒朱砂,别开目光,略带了一丝责备:“他正在读书的年纪,成日在你这里听琴摘花,还如何用功?” 相思一怔,耳根微微发热,方才院中那一幕浮现在脑海,尤其是他那句“已经是我的妻”,她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几日后,周遇仍是带着周翎来了,依旧是那般说辞——顺路造访。与往常无异,他送人来后便离去,到了傍晚时分再来接走。 相思第一次尝到做“女先生”的滋味,看着周翎一点点掌握她教授的内容,心里竟生出几分满足感。 这日,周翎提前完成了相思布置的功课,闲来无事,目光落在院中琴案上,忽然想起那日五婶簪花的模样,再想到五叔那双冷淡的眼睛,少年心底微微不忿,走上前来,道:“五婶,我还能给你簪花吗?” 相思轻笑,只当他顽皮孩子气,便点了点头,随他去了。他今日簪的是紫藤,细碎花瓣垂在相思耳际,教她想起初嫁时轿帘外晃动的流苏,不由便联想到周述夜里将自己按在床上肆意舔舐自己胸口的场景…… 少年端详着相思殷红的面庞,不解,只是指着那架琴道:“五婶,你能教我弹琴吗?” 相思笑着应下,拍了拍琴前的位置,让他坐过来。她执起少年的手,教他最基本的指法,可惜天分这回事,勉强不得,少年在音律上终究缺了几分悟性,拨弄半晌,琴音依旧乱作一团,曲不成调。 小少年急得直冒汗,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掌握不了其中的关窍。他只得像练字一般,一遍遍拨弄着琴弦,可无论如何努力,音调依旧杂乱无章,适得其反。 相思看着他满头大汗、脊背紧绷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终是伸手覆住那双骨节泛白的手,轻声道:“不用勉强,不是所有人都会抚琴的。” 周翎皱起眉,执拗地说:“可六叔说,我爹会弹琴,而且弹得非常好。” 镇国侯府四郎周迹——这个名字在府中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七年前,他战死沙场,相思那时年纪尚小,对这些事毫不关心。成亲后,周述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兄长,只是连珠那天去打听周翎的身份,顺嘴提了一句,镇国侯府老候爷和老夫人最喜欢的便是四郎周迹。此刻听周翎提及,她不禁有些好奇,便问道:“那你爹爹文武双全,是不是?” 周翎神色间透着几分骄傲与敬仰,郑重点头:“六叔告诉我,我爹是周家最优秀的孩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六艺皆通。”他说到这里,语气却低了下来,带着些许遗憾:“可惜,我没能得到他的教导。” 相思听着,心头微微一软,轻声安慰:“你若是能用功读书,未来有所成就,你爹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周翎望着她,忽然歪了歪头,天真地问:“五婶,你是怎么嫁给五叔的?” 相思面上一红,不知道要如何与一个孩子讲述自己对于周述的依恋,只是简单说着:“是我父皇赐婚。” 周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又道:“那如果我爹还在,皇上会不会把五婶赐婚给他?” 相思一怔,随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胡说什么?你爹和你娘情深意重,怎么会让我横插进去?” 周翎认真思索了一下,却还是没想明白,索性继续低头拨弄琴弦。然而琴声依旧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倒是惊动了窗前的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傍晚,周述回来的时候,便见相思满头簪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活脱脱像个行走的花篮。他眉头微蹙,目光一顿,说道:“又弄那么多花,俗不可耐。” 相思被他嫌弃得有些心虚,连忙把花一朵朵取下来,嘴里小声嘀咕:“是小孩子给我簪的……” “你又带着他胡闹。” 相思咬了咬唇,轻轻反驳:“我没有。”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臂,撩开衣袖,指着一处挠出血痕的地方问道:“这是怎么了?” “被蚊子咬了。”相思挠了挠,还是觉得痒。 第二日清晨起身时,相思忽然发现院子里头的那些花竟不知何时被移走大半。 盛宁捧着簿册指挥着下人念叨:“爷说了,罗汉松要摆出迎客势,哎呀,你们快一点,仔细些,别打碎了,这碧鸳草是好不容易弄来得……” 苏禾瞧见相思,赶忙堆笑着上前解释说:“驸马爷说看着那些花,五颜六色得心烦,再说天热,这院子里头总有好多小虫子飞来飞去得,索性就都换成绿植了。正好也凉快舒爽一些。公主瞧这金线蕨,到了夏天最能驱蚊虫,奴才特意买来放这儿得,可管用了。” 相思觉得有趣,又见其中一棵双生藤,叶脉天然形成连理枝图案,细细看了会儿,暑气仿佛被叶子一点点过滤一般,凉津津地渗进皮肤里,真没那么热了。 (15)女红 相思最近迷上了女红。 琴棋书画,她样样精通,唯独针线活儿像是隔了层雾,怎么也不得要领。皇后早就为此叨念过她——女儿家连女红都不懂,迟早要被人笑话。相思当时嗤之以鼻,心想自己是公主,谁敢笑话她?可如今提起针线,竟有些心虚了。 周述其中一套官服肩膀处开了线,相思上回瞧见了心里头一直念叨着这件事。这天闲来无事,周翎也没来,于是便拿出他的那件官服想要试着为他补一补。 她兴致勃勃地拿出官服,眼神坚毅,神态严肃,像个初入战场的将军。小喜在一旁看得好笑,劝道:“何必这么麻烦呢?驸马爷领了俸禄,再去置办一套便是。” 相思道:“我先学着练练手嘛……”她握着针线,认真地穿过布料,连珠在旁细细指点,可惜到头来,线是歪的,针脚是乱的,补丁活像被风吹散的落叶,一片不知归处。她盯着自己手里的“杰作”,半晌无语,最后叹了口气:“翎哥儿没弹琴的天赋,看样子,我也是没做女红的命。” 连珠忍笑忍得辛苦,只得安慰她:“还是先学点简单的吧,这活儿对初学者来说,确实有些难了。” 从那天起,相思便一门心思扑在针线上,日日摆弄针线,安静得连周述都觉得奇怪。好几日不见她来缠着自己,他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竟有些不习惯了。 这天是休沐日,周述吃过早饭,便在书房看书。窗外春光正好,风卷帘影,竹叶斑驳。他才翻过一页,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轻快得像春雀扑棱着翅膀。他没抬头,便知道是相思来了。 果然,相思小跑着进来,站定在书案前,笑吟吟地举起一方帕子,满眼期待:“你看——能认出来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吗?” 周述合上书,接过帕子,低头打量。 他若不接,今儿就别想看书了。 针脚依旧不太规整,勉强拼凑出一个模样。相思屏息以待,盯着他的脸,像是在等待一纸圣旨。可惜,周述神色平静,片刻后,挑眉问道—— “叫花鸡?” 盛宁原本端着茶盅进来,隐约瞥见相思手中的帕子,正不动声色地掩嘴偷看,结果一听见周述那句“叫花鸡”,到底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手一抖,盘中的茶水便洒了些出来。 相思眼圈微微泛红,回头奶凶奶凶地瞪了盛宁一眼,盛宁顿时收敛了笑意,端着盘子飞也似的退了出去。 她这才又转回身,气鼓鼓地凑到周述身旁,抬起手指着帕子上的动物,执拗却已经有了哭腔:“你再看看。” 她的话音里虽然依旧裹着大齐嫡公主的骄矜,但尾音里头却漏了缕颤巍巍的委屈,如同将谢的垂丝海棠,还要硬撑着最后一抹艳色。 周述无奈,只得又低头细看。这回他看得仔细了些,可左瞧右瞧,依旧没能辨认出个所以然来。他沉思片刻,认真地抬眼:“烧鸭?” 相思气得脸都白了,猛地从他手里抢回帕子,转身就跑了出去。 等到中午用饭时,不知是谁特意吩咐了厨房,桌上竟真的摆了一道叫化鸡,香气四溢,色泽金黄。可相思连筷子都懒得动,心里憋着一股闷气,总觉得周述这是存心讽刺她,连饭菜都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 连珠见她坐着不动,便夹了些鸡肉放入她碗里,笑着道:“公主快尝尝,味道极好。” 相思拿着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肉,始终没吭声。 周述瞥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道:“这里不是皇宫,大理寺昨儿呈的案卷说,陇西有妇人鬻子换得半袋糠麸,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他语气不重,可话里的意味却让相思微微一震,鼻端一酸,心里的不甘顿时消散了一半。半晌,她还是默默地拿起筷子,低头吃了几口。 这一日,周翎自己背着小书箱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相思身旁,听她教导他认字习诗。往日里,相思总会坐在他身旁,时不时瞄上几眼,或是低声点评几句。可今天,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女红上,竟没怎么搭理他。 周翎瞄了她几眼,见她神色专注,心下不知怎的,竟有几分怅然。他磨磨蹭蹭地将自己刚写好的字捧到她面前,顺带递上一张纸,上面是自己初学所作的一首小诗。 相思这才放下手里的帕子,接过来认真端详,点头道:“翎哥儿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周翎脸颊微微泛红,略带几分羞涩地低下头,踌躇片刻,又抬起手指了指她刚才放下的帕子,好奇地问:“五婶,那是什么?” 相思叹了口气,拿过帕子展开,撅着嘴道:“我在学女红,结果绣了个四不像。你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周翎左看右看,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但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安慰道:“五婶总说天道酬勤,我相信五婶肯定能绣好。” 小孩子不会撒谎,越是认真安慰,就越说明她的刺绣实在惨不忍睹。相思原本还怀着几分期待,此刻彻底气馁了,垂着眼叹了口气。 倒是周翎忽然眼睛一亮,期待地道:“五婶,要不这个帕子给我吧?” 相思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她一直把翎哥儿当自己的孩子,对他的请求向来不怎么拒绝,便随手把帕子递了过去,还打趣道:“不过你还是别拿出去给人看了,省得被人笑话,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么难看的图案。” 周翎用力点头,把帕子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神色认真得像是得了什么宝贝。 可没过几日,周述便知道了这件事。他手中毛笔顿了顿,终是状似随口问她:“你把那方帕子给他做什么?” 相思正倚在榻上翻书,闻言随意道:“一块帕子罢了。”随即又怕他误以为自己随手给了周翎寻常之物,便补充道:“那是宫里做的,用的是上好的云锦纱,透气吸汗,夏日里正好用得上。他一个男孩子跑来跑去得,定能派上用场。” 周述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又过了几日,周翎却一脸不舍地把帕子还给了相思,攥着衣角不敢看她,小声道:“五婶……我不能用了。” 相思一怔,问道:“怎么了?” 周翎皱着小脸,犹豫了一下,像是很难启齿,半晌才低声道:“男孩子不能用这种绣花帕子,太……女气了,不够英武。” 相思一时哭笑不得,心里倒也有几分遗憾。她拍拍周翎的脑袋,笑着道:“那下回,我给你做个小弹弓可好?” 周翎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五月初三,天光晴好,风过院墙,满园芬芳。 相思入了崔府,崔令仪早就在门口等着,见她下轿,立刻挽上她的手,亲亲热热地朝园子里走去,一路上笑语不断。 相思今日穿得极为素雅,衣裙是极淡的杏色,衣角绣了一枝含苞的白蔷薇,温婉而不张扬。她毕竟不是主人家,今日承办花宴的是崔令仪,不能喧宾夺主。 园中设了长席,早已有不少夫人小姐到场。两人一路行至湖心亭,崔令仪与她边走边聊,相思却忽然嘟起嘴,摇着她的手臂,眼神可怜巴巴地道:“令仪,你教教我女红好不好?” 崔令仪微微一怔,转头看着她,神情惊讶:“你要学女红了?” 相思叹了口气,满脸哀怨:“我在府里学着绣鸳鸯,结果静言说我绣的是叫花鸡。” 崔令仪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连称赞道:“你这驸马爷倒也是个人才。”她笑得直不起腰,半晌才勉强平复,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故作正经地拍拍相思的手,道:“好吧好吧,待会儿你到后院来,我亲自教你,免得你又被人取笑。谁让你当初死活都不肯学呢?” 相思撇撇嘴,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这不是知耻而后勇,不耻下问吗?连他的朝服我都试着缝补过,结果……更加惨不忍睹。” 崔令仪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问:“等等……他的朝服?” 相思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崔令仪继续道:“我说呢,前些日子,我大哥下朝回来,跟我闲聊时忽然提到,驸马都尉的朝服肩膀处缝得奇奇怪怪的,像是……像是……”她笑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道:“像是宫里哪家粗使宫女手残缝补的,大家背地里还取笑了一会儿,但谁也没敢当面告诉驸马。” 相思脸顿时一红。 她原以为周述随手把那朝服丢了,没想到竟然还穿到了朝堂上,成了旁人的笑柄。亏得周述没因这事同她发火,真是万幸…… 花宴正式开始后,世家女们三三两两围坐着,或斗草,或煮茶,或倚在凉亭下赏花谈笑,气氛倒也和乐。相思一边应酬着,一边却始终在思量该如何提及令仪的婚事。二人最后端坐于凉亭之中,下人都在外头侯着。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崔令仪倒是坦然地先说了:“你也不用再帮我了,三皇子的意思我晓得。罢了,人都由不得命,我也不勉强了。” 她语气平静,似早已看透,只是眼底仍有些淡淡的忧伤。 相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尖细而阴柔的嗓音:“见过崔姑娘、公主殿下……”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崔家小厮站在亭外,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宫中内监装扮,和相思差不多大,身量清瘦,眉眼却似雨过天青瓷般温润,泛着柔柔的光泽。他双手捧着一漆盒,恭恭敬敬地站在亭下,唇红齿白,端端正正地向二人行礼:“这是大殿下让奴才送来给崔姑娘的贺礼。” (16)蛇患(上) 相思和崔令仪都认得他。 皇长子许安平身后,总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跟班——欢然。天生一双含情目,眼尾还有一颗朱砂痣,倒像是哪家贵女点错了的胭脂,比女孩子还女气。撑伞、拭汗,做尽琐碎杂务,偶尔还要挨上两记窝心脚。 相思每次都以为,欢然经受了这些该有点骨气,也许会哭着控诉皇长子的劣行,可每回他都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收敛衣摆,毕恭毕敬地跪回原位,听许安平不耐烦地训斥。 皇长子身边的宫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打骂惯了的,死心的,活不下去的,都逃不过一个“换”字,唯独这个欢然,始终低眉顺目地站在许安平身边,仿佛一株无人问津的菟丝草,倔强地攀附着权势,任人践踏,却始终不肯放开手。 崔令仪皱了皱眉,从台阶上缓步走下,伸手接过欢然捧着的漆盒,温声道:“有劳长殿下挂念。”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把金瓜子,轻轻放入他手中,示意他退下。 欢然低头躬身,旋即悄然退去。 崔令仪捧着那盒子走回凉亭,目光沉沉,像是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将盒子放到石桌上,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漆面,眉心轻蹙。 相思拿着团扇轻轻为她扇了扇风,柔声劝道:“别这样嘛,你不高兴,我心里也不舒服。这东西你不喜欢,丢在这儿就是了,又没人逼着你珍藏。” 崔令仪轻叹一声,缓缓道:“我倒不是在意这盒子……只是看见那个欢然,总觉得别扭。” 相思听她这么说,想了想,道:“欢然也挺可怜的,天天被大哥打骂,还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有时候我都想让他来伺候我了。” 崔令仪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她,脸上泛起一抹薄红。 相思不解地眨眨眼:“怎么了?” 崔令仪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好像难以启齿一样,只是抬起手,狠狠地在盒子上拍了一下。 “咚——”一声闷响,盒中竟传来一丝异样的动静。 相思微微一愣,随即睁大眼睛,惊讶道:“难不成是个活物?” 崔令仪也怔住了,迟疑道:“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连珠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生生剐开了空气。连珠和小喜立刻踏上凉亭,便见崔令仪扶着摇摇欲坠的相思,脸色骤变。 “小喜,快去请大夫。”崔令仪急急道,“还有——把驸马请来。” 小喜这才回过神来,刚要转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一顿——相思的手臂上突兀地浮现出一道好像被咬过的痕迹,现在那条手臂已经泛起了青紫色。 小喜大惊失色,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愣着干什么,”崔令仪脸色一沉,厉声道,“快去!” 小喜猛地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地转身跑远,脚步凌乱得像是一只惊飞的鸦雀。 相思的手臂火辣辣地疼,像一团火苗在骨髓里游走,好似被炙热的烙铁按在皮肤上,烧得她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她疼得直哭,额间细汗将碎发绞成墨色蛛网,嘴里一声声唤着“父皇、母后”,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喊着周述的名字,仿佛这样便能寻来些许安慰。可回应她的,唯有屋檐下摇曳的风铃,以及偶尔卷入室内的暖风。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转醒。睁眼时,视线有些模糊,半晌才看清屋梁上雕刻的花纹,还有床边守着的人。 “公主醒了!”连珠一直在旁守着,见她睁眼,立刻迎上来,语气里满是关切,“手臂还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相思茫然地看着她,迟疑了一瞬,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臂。那儿缠着一层绷带,伤口隐在其下,看不见,但胳膊已肿了一片,泛着不自然的红色。 连珠见她神色呆滞,还以为她疼得厉害,忙不迭地起身:“我再去叫大夫。” 来得竟然是宫里头的太医,想来是宫里头知道了公主受伤,崔家不敢怠慢,从宫里请来太医给公主医治。太医上前诊了诊脉,又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她的伤势,才道:“公主并无大碍,毒性已清,静养几日,便能恢复。” 送走太医后,崔令仪也来了。她眼底满是自责,语气里透着懊悔:“都怪我,我留着那个盒子做什么……” 相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是我自己贪玩,擅作主张打开了它,谁能想到里面竟然是一条蛇。” 那蛇虽是毒蛇,毒性却不算猛烈,只是一口咬下去,硬生生折腾得她手臂红肿,几日间连茶盏都提不起来。 她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微微抬眸问道:“静言呢?你告诉他了吗?” 崔令仪垂下眼睫,轻声道:“待会儿便来,你别急。” 相思看着她,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但终究没有再问,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这期间,崔景玄也来看她。相思听着脚步声还以为是周述,可见着是崔景玄,眼底的期待瞬间变成黯然。崔景玄见她脸色仍有些苍白,语气温和地安慰道:“驸马今儿在侯府有些事,我已经派人通知了。驸马让公主静心安养,不必忧虑。” 相思轻轻一笑,婉声道谢,目光却落在门外,一瞬不瞬。 等到黄昏,屋内的烛光一盏盏点燃,夜色渐深,可周述始终没有出现。她本以为,就算再忙,他总会抽个空来看她一眼。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最后,还是崔景玄兄妹亲自送她回了公主府。 手臂酸麻得厉害,连抬一抬都觉得费力。行动不便,相思索性连晚饭都没吃,只用了药,便靠在床榻上发呆。 夜渐深,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地作响,仿佛要将整个夜色冲刷得干干净净。 风灌进窗缝里,带着一丝湿意,吹得烛火轻轻摇晃。 相思望着窗外的雨帘,心口酸涩得厉害,仿佛那点隐隐的疼痛顺着手臂的血脉,一路蔓延到了胸口,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珠伺候她洗漱,她因手臂受伤,不能侧卧,只能直挺挺地躺着,听着外头的风雨交加,心绪纷乱,渐渐困倦,才慢慢睡了过去。 周述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全然不知。 后半夜雨势渐颓,窗棂上凝着的水珠映出天青色晓光。相思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床榻上倒是还残存着些微的温度。她怔怔地伸手摸了摸身侧,指尖触及一丝余温,才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臂上的绷带竟换了个样式,松紧适中,比昨日轻松了许多,不再那般紧绷绷的勒着伤口。 连珠捧着水盆进屋,见她盯着手臂发呆,便柔声解释道:“今早大夫说要推经活血,我便重新给公主包扎了一遍。” 相思不懂这些,只是感谢连珠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 连珠欲言又止,似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温声道:“驸马也很关心公主。” 相思指尖微微一顿,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默,最终什么也没说。 昨夜未曾进食,到了晌午,饥饿感终于显现出来,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几声。小厨房今日做了一道崖柏须煨乳鸽,琥珀色汤底浮着玉色鸽肉,氤氲药香混着柏木清气,香气浓郁,勾人食欲。相思端起碗,轻轻喝了一口,舌尖一触,温润的汤汁顺着喉间滑入腹中,带着淡淡的药香,滋味醇厚。 “味道很好。”她由衷地赞了一句。 连珠含笑道:“听说有解毒化瘀、滋补身体的效果,公主多喝些,伤口恢复得快些。” 相思心情也好了不少,食欲渐开,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块鸽肉,午后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 等到周述回来时,正见她坐在廊下逗弄鹦鹉,笑意盈盈,兴致勃勃地教着小鹦鹉学话,一遍遍地哄着它念:“驸马坏蛋,驸马坏蛋——” 她教得认真,小鹦鹉却只学了个半吊子,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相思被它逗得直笑,笑意还未收敛,猛地一回头,才发现周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她一惊,手里的小银匙“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翻滚了两圈,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此时,鹦鹉扑棱着翅膀叫得愈发欢实,把“驸马坏蛋”四字喊得字正腔圆。 “这么怕我?”周述问。 相思鼓起了嘴,心头满是委屈,酸涩猛然涌上心头,眼泪也随之不由自主地滚落,转身便匆匆进入了卧房。 盛宁和苏禾对视了一眼,默默地退到了一旁,等着周述走进房间后,小心地轻轻掩上了房门。 相思独自坐在床沿,心中的委屈如潮水般汹涌,眼泪止不住地流,满脸的泪痕显得分外脆弱。 她生得花容月貌,十分精致灵动,此刻梨花带雨,更平添一份脆弱,楚楚可怜。 周述走到一旁的小几前,看着蒙了一层灰的绣绷,眉头微微一挑,语气带着些许戏谑:“这下好了,连女红都没空做了。” 相思听了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心中的怒火腾地一窜,忍不住拿起枕头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 枕头重重地击打在周述身上,他弯下腰捡起枕头,掸了掸灰尘,慢慢走到她面前。 相思却不肯看他,冷冷地别过脸,心里闷得慌。 (17)蛇患(中) 周述轻轻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臂,她却不愿让他碰,气愤地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拍开了他的手。可是,她的手一触之下,竟发现那只手掌中间也被包扎了起来。她愣了一下,急急地站起身:“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周述摊开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新打得剑不和手,不小心划伤了。” 相思心里一紧,满是担忧,犹豫了一下,怕弄疼他,又轻轻捧起他的手掌细细端详,不期然,泪珠子砸在周述缠着绷带的掌心,晕开点点深色痕迹,倒像是白绢上绣了半幅水墨竹。 “我心疼你,”她哽咽着说,“你会不会也心疼我呢?” 周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背后的光线将他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中,令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神。相思只觉得心一阵疼痛,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委屈地泪如泉涌,哭了起来。 “我……”周述的话语未完,低低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眼神略显复杂,盯着她颈项后面露出来的那抹如玉般的皮肤,指尖轻轻触碰,安抚她的痛楚。 不知是太医的医术高明,还是相思底子好,手臂上的伤很快痊愈,疼痛渐消,连一丝疤痕都没留下。 帝后得知此事,雷霆震怒,皇帝当即下令,让许安平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以示惩戒。 原本那份礼物是皇后亲自挑选的叁镶玉如意,打算借许安平之手,由许安平身边的欢然亲自送往崔府,以联络崔家女儿与皇长子的情分。却不曾想,许安平竟私自掉包,将玉如意换作了一条毒蛇。最终,那条蛇未伤及崔令仪,却狠狠咬了相思一口。 若问及是何原因,他只说是恶作剧罢了。 皇后恨铁不成钢,说着相思被咬之后的情况。 许安平只是不以为意地冷笑着:“不就是被咬了一口嘛,那条小蛇毒性不强,人又死不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冷漠的话,竟是从她亲生长子口中说出。她自问不是个苛责子女的母亲,也曾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可他竟如此轻贱自己的亲妹妹。 许安平话音刚落,耳畔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皇后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不停念叨着“不肖子孙”。又下令将知情不报、帮凶为虐的欢然拖进暴室,鞭打四十,活活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才被拖了出来。 随后许安平被帝后逼着亲自去驸马府,给相思赔罪。他来的那天周述也在府里,说是今天身体不适没有去上朝,不过当时没有露面,倒是盛宁在院子里头打理着茵茵绿植。 许安平依旧一副倨傲神情,他天生相貌不俗,剑眉星目,风神俊朗,可偏偏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骄矜与轻蔑,仿佛世人皆入不得他的眼。身边跟着帝后派来监视的人,再如何不服气,也只能按规矩行礼。他勉强压下满心的不耐,微微躬身,语气敷衍:“相思,这回是大哥错了,请你原谅这次行吗?” 相思点了点头,她本就与许安平谈不上亲厚,以前是讨厌,如今却多了几分畏惧。她轻声道:“我知道了,反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算了吧。只希望大哥,下不为例。” 许安平闻言,哈哈大笑,眼底尽是不以为然的轻蔑,指尖叩着青瓷盏沿,叮叮如蛇信子吐信,泛着森森冷意:“放心,妹妹,下次我再瞧见这样的蛇,就给你做个‘全蛇宴’尝尝。蛇肉你还没吃过吧?活剥了蛇皮,现煎现炒,那滋味才爽。” 相思听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掩住唇瓣,几乎是落荒而逃。临走前,还能听见身后许安平冷嘲热讽的声音:“绣花草包一个。” 晚上用饭时,相思盯着面前一道水晶脍——半透明胶冻裹着银丝蛇纹似的鸡筋。相思盯着那颤巍巍的冻子,忽觉有冰凉信子游过后颈,胃里顿时翻涌起来,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周述见状,吩咐连珠舀了点鸡汤给她,她捧着碗勉强喝了几口,才把那股恶心劲儿压下去,可脸上仍是一副恹恹的模样,毫无食欲。 周述见她耷拉着脑袋,忽然慢悠悠道:“叁哥后院新收了个田姨娘。” 相思不喜欢周迢这个人,却最喜欢听这些后宅八卦,闻言,顿时眼睛亮晶晶地抬起头,语气里透着几分兴奋:“什么时候的事?” 周述挑了挑眉,语气漫不经心:“十几天前吧,我也是那天回了趟侯府,才听说的。” 相思一拍手,恨不得追问个彻底:“可是、可是叁嫂不是已经怀孕了吗?这也太欺负她了吧!” 周迢的妻子姓文,出身寻常,家中不过是知府之女,身份并不显贵,总被大嫂冷嘲热讽。性格却温婉娴静,持家有度。相思与她相处一向和睦,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替她抱不平。 周述“嗯”了一声,并未发表什么意见。 相思却兀自絮絮叨叨,眉头皱得紧紧的:“叁哥府里已经有两个妾室了,还有那些通房丫头,怎么还要纳妾?” 连珠在一旁默默替她夹了几口菜,相思随手捏起筷子吃了两口,忽然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追问道:“那个田姨娘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述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二哥房里的丫头。” 相思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惊得半天没合上嘴:“什么?” 她本以为只是寻常纳妾,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横刀夺爱”的戏码。她一时兴奋,精神抖擞地就要继续追问,然而周述却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相思心痒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嘟囔着低头扒饭。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吃得比往常还多。果然,八卦,才是世间最好的下饭菜。 许安宗也在某日来看望相思的伤势,见她手臂上已经恢复如初,才放下心来,转而又将帝后的关切传达给妹妹。兄妹二人闲聊几句,相思心情颇好,索性留叁哥在府中用了午膳。 饭桌上,相思忽然想起自己生病那几日,曾喝过一道滋味极好的煨鸽子汤,便笑着提起说是用崖柏须做得。 许安宗闻言,挑了挑眉,笑道:“崖柏须生于悬崖峭壁之上,往往要经历夏日的狂风暴雨,才会在石缝间勉强开花,得之不易,确实大补解毒之物,堪比人参灵芝。我也只不过在父皇那里见过几次,你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相思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连珠。连珠忙低头答道:“回禀叁殿下,可能是小厨房里珍藏的补品,那日正好被取出来给公主补养。” 许安宗轻轻一笑,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镇国侯府的好东西倒是不少,驸马爷费心了。”闲话间又继续给相思讲道:“告诉你一个让你开心的事情。大哥之前不是养了一批斗犬嘛,在府里设下场子,让那些狗互相撕咬厮斗,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一只疯狗突然冲向大哥,咬了他大腿一口。那畜生是波斯那边传过来的,烈得很,死活不松口,好不容易才让下人给扯开。一团忙活下来,那畜生竟然没了踪迹。大哥气得咬牙切齿,说是一定要捉到那只畜生大卸八块才解恨。” 相思正端起汤碗,闻言皱起眉头,动作一顿。被狗咬了可不是小事,若是携带了什么不干净的病症,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呢?”她问道。 许安宗语气平静:“幸亏太医来得快,立刻用烙铁灼烧伤口,再敷上草药,才免于生病。不过大腿上头彻底留了个疤,行动间也不怎么方便。” 相思听着,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想想觉得吓人,但一想到许安平害得自己被蛇咬,如今却被疯狗反咬,心里竟有几分恶有恶报的快意,只是她到底不是喜欢落井下石的人,便没有再多言。 夜里,周述在书房看书。连珠从宫里头将新做的寝衣抱了回来,其中也有为周述新做的。她很努力地绣了几个花样在上头,便拿去要给他试试。途中瞧见苏禾正在和盛宁抱着一只小狗玩闹,相思觉得可爱,上前也逗了逗:“这是谁的小狗?” 盛宁笑着指了指苏禾:“他的,苏禾最喜欢养狗,而且还会训狗。经他的手,没有不听话得。公主若是喜欢,可以让苏禾给公主弄来一只漂亮好玩得。” 相思夸奖了几句,只是记挂着周述,不好多逗留。 近来周述似乎格外忙碌,常常半夜才回房,甚至不点灯,倒头便睡。她心下有些疑惑,便径直推开门进去。 可刚一踏入房中,便见周述赤裸着上身,正欲披上衣裳。烛火微光下,他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映入眼帘,有些已然结痂,有些仍泛着浅红,像是刚刚愈合不久的旧伤,惊得相思倒抽一口气。 她下意识惊呼,周述听到动静,立刻抓起袍子披在身上,语气平静而克制:“你来做什么?” 相思怔了怔,回神后直接问道:“你何时受的伤?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她记得清楚,之前周述背上并无如此严重的伤痕,这些日子也没听他说起过有什么意外。 周述低头随手系上衣襟,语气平淡:“校场上比武,不小心磕着碰着,常有的事。 (18)蛇患(下) 相思还是心疼,轻轻拉住周述的手臂,抬眸望着他,嗓子眼里沁着蜜水似的颤,杏眼早蓄了两汪琉璃脆,偏生悬在睫毛尖不肯落。她指尖微动,终是忍不住伸手去解他的袍子,周述无奈,只得随她去了,任由她查看背后的伤痕。 盛宁和苏禾被唤去取药膏,屋内烛火跳跃,映着相思微蹙的眉心。她指尖轻触那些伤,虽不是刀剑所伤,却也生生擦破了大片肌肤,红痕蜿蜒,像是近来才留下的。想起来他掌心还有伤,她咬着下唇,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疼,语气不自觉地轻了些:“你告诉我,这伤怎么来的?” 周述低垂着眸子,没回她的话,反倒是先开口问道:“找我何事?” 她的心思很容易被周述带走,这才想起意图,连忙把那迭着的寝衣递到他面前,声音微微带着哽咽:“我让宫里头做了几件寝衣,你看看喜欢吗?” 周述随意瞥了一眼,谈不上欢喜,也谈不上厌恶,毕竟这些事他向来不上心。可当目光落到衣襟上那些一言难尽的绣纹时,顿了一瞬,指腹摩挲着那针脚,语气略有些犹疑:“这也是宫里绣娘绣的?” 相思摇摇头,声音细如蚊蚋,嗫嚅道:“是我绣的……” 周述沉吟片刻,给出评价:“这……是两只野鸡?” 相思怔了一下,耳根子顿时烧成了石榴红,又羞又恼地推了他一把。 周述轻笑了一声,也不与她争,忽然将寝衣重新递回她手中:“你穿上,我仔细看看,究竟是什么动物。” “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 门已经被掩上,周述倏地抱起她旋而将她压倒在书桌上,几下就把她的襦裙解开扔在地上,旋而把那件寝衣套在她身上。 瘦弱的小姑娘被一件月白色男士寝衣包裹着,更觉柔弱可怜,周述居高临下,一手捏着相思的奶子,一手放开自己的肉棒,旋而抓揉两下软嫩的小屁股,掰开大腿,肉棒就毫不留情地肏了进去。 他拿了毛笔在相思奶尖上点了点,感觉小姑娘紧张地绷紧了身子。 周述道:“喜欢这样?” 她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不喜欢?那换个样式。”说着撤出自己的肉棒,抱着她一起坐在书桌前,让相思背对自己,双手从后面一边一个拢上软软的奶子,画着圈儿挑逗她。 相思哼哼唧唧的,小穴里头有些空虚的感觉,绞紧几次,还是觉得需要什么来填满。她一手试图阻拦他的手臂,一边扭过头殷殷望着周述。 周述含着她的嘴儿吃了又吃:“自己塞进去?嗯?” 相思迷迷蒙蒙地望着他,似乎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大掌落下,握着她的小手,摸到自己挺涨的鸡巴,揉了两下,贴着她的耳朵呼了口热气:“这里,塞到你的小屄里头。” 她垂下头,手上好像是握了一块儿热碳,小声说:“我、我不会……” “怎么不会?被我肏了那么多次,还不知道这东西是要塞到你的小骚逼里头吗?” 她听着那些羞人的字眼,咬着唇,嗫嚅说:“你能不能不这么说?” “不能。”他理直气壮地说着,“我每次说,你也很爽。”他故意掂了掂那对儿小乳鸽,瞧它们淫靡地晃悠出乳波,粗喘着:“乖,听话,放进去。” 他一边说,一边贴在她肩头,细细啮咬着小姑娘白嫩无暇的肌肤。 她身上有一股浅浅的香气,不似胭脂水粉那般浓烈,反倒像是雨后新荷,淡淡的,却萦绕不散。那气息仿佛天生自带,融在她的肌肤里,裹在她的衣角间,不经意间就渗入了人的呼吸里,让人心生微妙的悸动。 她这个人,玲珑剔透,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毫无遮掩。她从不骗他,甚至连遮掩都不会,完全就是养在琉璃瓶里面的娇贵花朵。伤心时眼眶泛红,委屈时咬着唇角,嫉妒时眉梢轻蹙,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一点点晕染开来,如湖面微风拂过,漾起细小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扩散,最终缠绕在周述的心上。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儿,既陌生,又叫人心慌。他不知如何应对,也不知该如何摆脱,只能紧紧绷住自己,竭力维持素日的冷静自持。 相思还在为难,周述见她始终做鹌鹑状,便在她的乳肉上头轻轻拧了一下,威胁说:“你要是不放进去,我就把鸡巴插到你的嘴里头。” 相思吓了一跳,那件事想都不敢想,于是只能泪眼朦胧地看他一眼,握着肉棒轻轻抬起小屁股放置,却总不是对不准。 周述额角渗出汗水,简直是要被她逼疯了,可他又太想看这一幕,于是慢慢指导着,相思的脸几乎要滴出血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再加上龟头来回蹭着小穴外头,小屁股处的寝衣部分很快就已经湿乎乎得。 周述含着她的耳垂轻轻吮了一下,她身子一个激灵,嘤咛一声,周述不疾不徐地揉捏把玩那对奶子,肥嘟嘟得,恰好合乎他手掌大小,他简直爱不释手。 相思总算对准了地方,勉为其难地塞入一个龟头便觉得不舒服了。她吸了吸鼻子,还是放不开,挣扎着要起身:“我不要弄了,我要回房。” 周述掐着她的腰枝,不管不顾,猛地往下压去,大鸡巴立刻插入了紧致的小屄里面。相思方要开口尖叫,周述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只这一瞬间便几乎到了高潮。 相思浑身发软,香汗淋漓,烟波迷蒙,好像是一只被玩晕了的小动物。周述见她身子绵软无力,于是掐着她的腰抛上抛下,肉棒肏得又凶又猛,偶尔还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两下,嗓音沉沉:“还没生孩子,屁股上就这么多肉,原来宫里养出来的公主这么骚……” “唔、没有,我没有……” “没有什么?说啊?”周述使劲地往上顶,听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呻吟声,不大,却好听。 她呜呜咽咽,一到高潮就会哭,周述忽然轻佻地抹了一把她腿间晶晶亮的汁水给她看:“不骚?不骚,哪里来的这么多水?才十五岁就骚成这个样子,小骚货。”他似是有些发狠,忽然抽出自己的鸡巴站起身,将她放置在椅子上,随手抽过来几条皮绳,轻而易举地将她四肢捆在椅子上,如同军营里头某些妓女一般,门户大开。 周述捏着她的奶子,肉棒再次没入那条小缝里头。 相思觉得难堪极了,但是一丝力气都没有,更没办法挣扎,嘤嘤哀求着:“静言,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我不舒服……啊啊,啊……不要了……” 细细弱弱的声音像是一只小爪子在周述心尖上挠了几把,周述哪里还能听进去这样的哀求,反而是觉得这小骚货就是想让自己肏得再凶狠一些,你看里面那些媚肉,那么饥渴那么馋,一进去就绞着自己的鸡巴,拼命地吸吮。 “肏死你,小骚货,小小年纪骚的要命,让你挺着奶子天天出去勾人。”他咬着牙发泄,“肏了这么多次,屄里面还是这么紧,天生的小骚货,就这样把你绑在床上算了,我每天都回来狠狠肏你……” 他喉结滚动,粗重地喘着气,肉棒像是要劈开她一样,他低头在她的奶子上又舔又咬,小姑娘扬起一截优美的颈子,仿佛骄傲的天鹅落入泥泞之中。那个将她囚禁的阴暗的人便是自己。 驴物大的阳具在小嫩屄里头横冲直撞,肏了百来下,忽然龟头顶到了某个小缝,相思身子仿佛过电一般颤栗着,那种混合着疼痛、舒爽的快感铺天盖地的咋来,眼前朦胧着,只听见周述愈发沉重的呼吸,忽然狠狠地插在深处,身子一动,龟头喷射出了浓浓的精液。 他胡乱亲吻着身下小姑娘的面颊,最后凝神看着她被小蛇咬到的那条手臂,霜雪皓腕,毫无瑕疵。 他拂开她因为挣扎而散乱的青丝,捏捏她的脸单,她睁开眼,迷茫的样子,周述难得对着她笑了一下说:“看清楚了,绣得是两只秃头鸳鸯。” 她扁着嘴,感觉他解开手上和腿上的皮绳,双手勾着他的颈子软软地抱怨着:“好疼。”周述抱着她一起躺在榻上,她轻吻着周述掌心,还有他后背的那些伤,轻轻说:“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周述静静看着她,末了,把自己的外衣包裹着她,在女孩子眉心吻了吻。 (九点还有一章,没存稿了,只能裸奔了……) (19)清慈 sewuw u 8.c om 周迢的妻子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周迢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对于这个新到来的女儿也十分喜欢。 相思在自己的嫁妆里面翻找了半日,总算翻出一样合意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周述面前,眉眼间满是欢喜:“你瞧,是不是很可爱?一只小兔子,多漂亮。”那是一只雕工精致的指甲盖儿大小的羊脂玉兔坠,通体莹润,兔耳尖凝着点翠,眼窝处嵌着波斯舶来的瑟瑟石,蓝汪汪映着人面桃花。兔耳微微竖起,仿佛正侧耳倾听,眉眼间带着点憨态。 周述扫了一眼,点点头:“不错。和你一样傻。” 相思见他这般没趣,又问:“那你呢?准备送什么?” 周述从袖中取出一物,摊在掌心。竟是一道护心镜。中央嵌着鸽卵大小的血髓玛瑙,凝着金丝,细看竟是梵文“卍”字。 “这……”相思摸了摸,手指沿着护心镜的边缘滑过,爱不释手,但想起这是要送给一个刚出生的小姑娘的,终究还是纠结地还了回去,“你送这个给小女娃?这可是军中赏赐之物,怎么也不像个孩子的玩意儿。” 周述吐出两个字:“保命。” 相思想着人家是镇国侯的亲孙女,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吗? 文氏仍在坐月子,相思进了内室,将自己和周述的礼物一并送上。文氏望着那只小兔子,忍不住笑了,蜡黄黄的脸上满是温柔之意:“谢谢公主,我会给她打成项链,真是好东西。” 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小女娃过来,轻轻掀开锦被。婴孩肌肤白嫩,五官精致,承了周家人的好相貌,眉眼间却又透着几分文氏的温雅端秀,瞧着便叫人怜爱。 男人不好进入卧房,周述从沉孟姜处回来,便在廊下闲坐,看着周迢的长子周纬拿着一柄小木剑在院中比划,姿势倒是有模有样。周述随意指点几句,周纬便愈发认真,稚嫩的小脸紧绷着,挥剑的动作也更有章法了几分。 内室里,相思瞧着婴孩软乎乎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发痒,总想着让周述也瞧瞧。文氏察觉她的小心思,轻声笑道:“你去给她五叔看看吧。” 相思原本还有些迟疑,但到底按捺不住,伸手抱起婴孩,动作有些生疏,怀里小小的一团,软得像云一般,叫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述见状,伸手接过,掌心托着婴孩柔软的后颈,动作稳当有力,比她熟练地多。原本还哭闹着的女娃娃在他怀里竟渐渐安静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弯起。 相思睁大眼睛,惊喜道:“她在笑。” “她这么小,你也能瞧出来?” “当然能。”相思不服气,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孩藕节似的小胳膊,又忍不住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蛋。 周述微微蹙眉,侧头瞥她一眼:“别乱逗了,小心孩子伤风,去抱给叁嫂吧。”看更多好书就到:7maowu.com 相思恋恋不舍,但还是交给了身后的嬷嬷。 她挽着周述的手臂,轻轻靠在他身侧,跟随他回到卧房。她忽然红着脸,声音娇软得,仿佛蜜糖一般:“静言,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孩子啊?” 周述脚步微顿,微微侧目看她,神色平静如常:“你是想要个孩子来玩吧。” 相思原本还满心憧憬,被他一句话堵得噎住,恼道:“才不是,我是真的喜欢小孩子,难道你不喜欢?” 周述说:“你自己还像个孩子。” 确实,她一点城府都没有,连周翎都不如,还做人家的女先生? 相思撅起嘴,眼珠一转,又缠着他问:“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周述没正面回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不动如常。相思见他不搭话,便也不再理会他,却没注意到周述眼底一闪而逝的无奈,和深藏不露的一丝痛楚。 两人在屋内用了午膳,相思又想去看那个小女娃,周述也被她拉着一道去,没想到却听到文氏正在与人聊天。 周述脚步一顿,扯了扯她衣袖:“算了,叁嫂有客人,我们改日再来吧。” 相思有些遗憾:“那我去看看翎哥儿好不好?” 周述点点头:“你先去,我正好还有些事情要与父亲商议。” 相思也未多想,轻快地往周翎的院子去了。她陪着周翎玩闹了一会儿,又翻了翻他的课业,见他学得认真,便没再多说,眼见天色渐晚,便折返回去寻周述。 路过文氏住处时,正巧瞧见一名青衣女子被丫鬟请出来,临别时仍与文氏依依惜别,语气温和,带着几分亲近。 相思微微歪头,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对方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鬓发梳得整齐,面色清丽,举止端庄。两人四目相对,尚未开口,早有丫鬟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公主。”随即便福了福身,给相思请安。 青衣女子似乎怔了一瞬,旋即也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 相思挑眉,审视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摆什么架子,温声说:“起来吧,你是叁嫂的朋友?” 屋内传来文氏温和的声音,比往日里急切了一些:“公主,这是我远房表妹,从前小时候还在府里住过一段时间。她今儿过来看看我,若是冒犯了公主,公主别见怪。” 相思闻言,心里头有些不舒服,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也从不摆公主架子,眼前这个姑娘又没怎么样,怎么好像是自己要为难她似的。她冲她点了点头,也未再多言,便让那姑娘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夜风微醺,是盛夏独有的燥热。相思靠在周述的肩头,默默数着他衣襟上银线绣的竹节纹,安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他似乎喝了些酒,眉眼微垂,长睫轻轻掩住眸光,也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然睡去。 相思侧过头,望着他的侧脸,忽然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没回应,依旧沉沉倚着车壁。 相思也不恼,继续自言自语:“我今天在叁嫂那里遇到一个姑娘,说是叁嫂的亲戚,还说小时候在侯府住过……那,你是不是也见过她?” 周述深深吸了口气,眼睛依旧合着:“你是说清慈?” 相思撇了撇嘴,语气微妙:“你知道她的名字啊?”她松开手,稍稍直起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显已经不悦:“你们认识?” 周述终于睁开眼,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你都说了她小时候在府里住过,我们自然是认识的。” 相思抿着唇,眼巴巴地盯着他,像是在赌气:“可我就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 周述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你争这个做什么?我比你大了不少,你怎么能见到?” 相思皱着鼻子,忽然又问:“你小时候怎么不入宫做皇子伴读?” 周述神色平静:“我四哥曾是。世家子弟能去皇宫的名额有限,镇国侯府有一个就够了,我便不必入宫了。” 相思思索了一下:“哪位皇子?” “二殿下。” 相思心道难怪,二哥去世得早,她又年幼,没什么印象了。不过二哥上过战场,但是父皇却不怎么愿意提起他。 她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个……清慈姑娘,和你关系好吗?” 周述垂眸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语气温和:“她是叁嫂的表妹,小时候随外祖母在我们家小住过一段光景,后来稍大些被父亲接走了,我们就再没见过。” 相思低低地嘟囔:“我瞧她长得很漂亮……” 话里满是酸溜溜的味道,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周述却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根本没听出她的情绪,竟然皱眉仔细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淡然评价:“确实。” 当晚,周述被赶去了书房独睡。 再见甘清慈,是在酒楼的一隅。 那日,相思与崔令仪难得闲暇,携手出门游赏,正寻了家雅致的酒楼歇息片刻,谁知才刚坐定,相思便眼尖地瞧见了不远处一抹熟悉的倩影。她微微一怔,随即扯了扯崔令仪的袖口,低声道:“你看,那姑娘是不是很漂亮?” 崔令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女子一袭青衫,眉目娴雅,清丽脱俗,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她点了点头,轻声笑道:“确实不错,怎么了?你认识?” 相思微微撇嘴,语气有些闷闷不乐:“可能是周述的青梅竹马。” 崔令仪闻言,不由挑眉,多看了那女子几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恰在此时,甘清慈似有所觉,微微侧首,目光扫过来,待看到相思,神情明显一顿,旋即起身快步走来,行礼道:“见过柔宜公主。” 相思连忙摆手,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压低声音道:“我可不想让旁人知道身份,甘姑娘不必多礼。” 甘清慈怔了怔,似有些意外,却也未多问,只是微微颔首,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回到角落里,继续与友人闲聊。 崔令仪瞧着相思,眼里浮起几分揶揄之意,低声笑道:“怎么,周述喜欢她?” 相思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飘忽,过了片刻,才轻轻叹息,声音里沾着薄荷冰片的涩:“我不知道。我就是……有点嫉妒。”她顿了顿,眉宇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他们自小相识,总归比我早一步……我心里头就是难受,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遇见他呢?” 崔令仪轻轻一笑,语带调侃:“你还想如何早?谁让你选了个岁数大的驸马?” 相思鼓起腮帮子,下意识地说着:“他要是叁哥的伴读该多好。” 话音落下,崔令仪正把玩着茶盅的手忽然一顿,眸色渐渐显出几分黯然。 相思心中一紧,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伸手握住崔令仪的手,轻声道:“对不起,令仪,我不是故意的。” 崔令仪缓了缓神,笑着摇摇头,语气平静:“无碍。我早已不愿沉溺过去,何况,亲事既定,便已无转圜余地。” 相思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原本兴致盎然的出游,心情却在这一刻无端地沉了下去。 夜里,周述回来后,察觉到相思有些闷闷不乐,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唤来连珠,问了几句,连珠一一回禀。 周述沉吟片刻,走到相思身后,伸手轻轻落在她肩上,掌心透着一丝温度。他垂眸看着她,忽然开口道:“甘家小姐议亲,有河间房氏、陇西秦氏和江夏兰氏。叁嫂让我问问你,你见多识广,觉得哪家公子好些?” 相思最喜欢打听这些无聊的八卦,又听周述说甘清慈是要议亲了,心里头便没那么介意了,还自告奋勇地让连珠四处打听这几位公子的家境人品。等到把自己打听到的世家公子的信息归拢好交给周述之后,没有发觉周述手边已经是甘家和房家送来的婚帖了。 (20)小别离(上) 驸马都尉虽是个虚衔,然周述才华出众,于少年臣子中颇为出挑。崇光六年,周述担任折冲都尉,掌管地方府兵户籍管理、军事训练等。恰逢洛水溃堤,下游七县告急。周述指挥府兵连夜拆毁废弃马球场木栅,在支流构筑临时分洪堰。 《齐六典》规定折冲府需储备“急用绳千斤、木桩五百”,周述从前超额储备的行为遭御史弹劾奢费,却在此役反成救民关键。 故而纵使皇帝素来忌惮镇国侯府,也不得不对他稍加倚重,赈灾方面,他有经验。 近日邕州天灾频仍,民不聊生,又有地方少数民族聚众起义,朝廷急需派人前去赈济抚慰。奈何邕州偏远荒蛮,瘴疠横行,行路艰难,人人避之不及。 先前崔景玄曾在邕州担任治中,颇有建树,也才自邕州调回,本是合适人选,可皇帝考虑到崔景玄此前可能在当地已经扶植了崔家势力,遂将目光投向镇国侯周恭简——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家中,兵权早已被削去大半,如今不过是个虚衔养望的安闲人。 周恭简哪里肯接这个烫手山芋?连连推辞,声称自己年老体衰,恐难负重任。 皇帝却只是笑,未置可否,旋即目光一转,落在殿中一隅,唇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驸马年少英俊,才名在外,若能为朕分忧,岂非美事?” 这话一出,周恭简登时变了脸色,诚惶诚恐地跪地叩首:“陛下,犬子年幼,实难当此大任。”话虽如此,语气却不似方才推拒自己时那般坚定,几分推诿,几分踟蹰,最终还是在皇帝的注视下与周述一起换了腔调:“犬子愿替皇帝效劳,叩谢皇恩。” 消息传入公主府,相思闻言大惊,心下一紧,当即进宫求见父皇,想让他收回成命。皇帝正因朝政烦忧,见她闯进殿来,衣袂翻飞,满脸急切,顿时皱起眉头,斥道:“胡闹!你一个公主,怎能干涉朝政?” 相思红着眼,咬着唇不语。她素来不擅争辩,纵然心里百般不舍,也知父皇性情,眼下再多言只会徒惹不快。 皇后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她,柔声道:“你们新婚燕尔,骤然分别,心里难受也是难免的。” 相思鼻尖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啜泣道:“可是……要去多久?” 皇帝端起茶盏,淡淡道:“灾情严重,总不能草草行事。待安定下来,自然会让他回来。” 皇后轻抚她的手,温声安慰:“又不是回不来,不过几个月罢了。顶多年底,他定会回来与你团圆。” 相思仍是泪眼婆娑,终究按捺下满腹委屈。皇后见她情绪稍缓,便拉着她进了昭阳殿,轻声问道:“成亲这些时日,你们夫妻感情如何?” 相思低着头,抿了抿唇,缓缓点头。 周述对她谈不上情深意重,然也无甚苛待,偌大的公主府,大小事务皆由她做主,日子倒也安稳。只是这安稳之下,总透着几分淡漠。 他像是个被绑缚在她身边的人,有责任,有礼数,却始终少了些情意。 皇后似是察觉了她神情微妙的变化,话锋一转,随口问道:“那,可有动静了?” 相思怔怔地望着皇后,眼中满是困惑。皇后微微一笑,垂眸望着她尚显单薄的腰身,语气温和:“母后是问你,可有身孕?” 她脸上倏地浮起一层红晕,慌乱地摇了摇头,耳根都烧得发烫。皇后微微蹙眉,语气略带几分探究:“是他不愿意?” 相思咬了咬唇,低垂着头,半晌才轻轻地又摇了摇头。 皇后见她这样,也不再多问,便唤来连珠,细细询问驸马与公主成婚后的亲密事。相思盯着裙裾上成双的衔珠鸾鸟,帕子绞碎了满殿春色,听着连珠隐隐约约地禀报着,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皇后听完,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她想着女儿年纪还小,夫妻间或许还需时日磨合,待得感情更深,子嗣自会水到渠成,便也不再多言。 相思回到公主府,坐立难安,心里乱成一团麻,眼巴巴地等着周述归来。等他一踏进屋,她立刻迎上去,拉住他的袖子,眼中带着几分急切,几分委屈:“你真的要去吗?” 周述低头看她,眸色深沉,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去求过皇上皇后了?” 相思点点头,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那地方很凶险……崔家大公子才从那边回来,你还记得吧?从前他那样清朗如玉的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瘦了好多。我不想你去。” 周述抬眸,目光落在她泪光盈盈的脸上,却忽然问道:“你以前就认识崔景玄?” 相思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解释道:“我和令仪是好友,自然见过她的哥哥。” 周述眉头微蹙,眼底掠过寒芒:“你一个公主,怎么随意见外男?” “母后只说少见外男,又没说不让见。”她有些急了,嘴巴快过脑子,脱口而出,“再说,我、我还见到了你呢……”话音渐次低了下去,只因周述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眼底隐隐透出几分不悦。 他沉默着走到床沿,脱了靴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竟忽然将腰间佩玉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闷响。 相思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也不愿去邕州,便凑近些,试探着劝道:“要不,我再去和母后说一说,不让你去了……崔家大公子熟悉那里,让他代替你……” 她话音未落,周述猛地转头,眼神冷得像是蒙了层霜雪,嘴角却挑起一抹嘲弄的弧度:“怎么?你这么偏向崔景玄?是不是也想让他做你的驸马?”说完却没再看她,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仿佛在压制什么情绪,最后别开脸,闭了闭眼,不再言语。 自成婚以来,相思从未见过周述这样发火。他一向冷静自持,便是生了气,也不过是皱眉呵斥几句,声音不高不低,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相思素来不怕,听完便忘,偶尔撒撒娇,他便也懒得计较。 可今日不同,他分明是真的动怒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头隐隐发慌。半晌,她犹豫着走过去,轻轻地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背上,轻声道:“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任何人做我的驸马。” 周述低头,视线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指尖微微一动,触了触她的手背,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缓和:“好了,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张开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相思偎在他胸前,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要从他眼里探出点什么。她声音软软的:“你还在生气吗?是生气父皇让你去邕州,还是生气我不让你去?亦或是……因为崔景玄?” 周述看着她,眼神暗了几分,像是某种情绪被一点点压到了极致,忽然低头,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他的动作带着一丝惩罚的意味,啮咬、辗转,像是要发泄,又像是在宣示什么。相思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手指无措地抓着他的衣襟,唇瓣被啃咬得发红。他的大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揉了揉,又顺势下滑,在她的小屁股上重重地捏了几下,才终于放开她。 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缓了缓气,踮起脚尖,在他的眼睛、鼻梁、唇角轻轻落下一串吻,声音温柔又讨好:“好些了吗?” 她的唇角红红的,是被他啃咬出的痕迹。周述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没说话。 相思重新偎入他怀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含含糊糊地道:“母后今日还问我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呢……说起来,我们成亲也快小半年了。” 周述道:“你怎么说得?” 相思回忆着:“我也没说什么,母后又把连珠叫来问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周述点点头说:“还不急。你年纪还小,会有危险。” 相思咕哝着:“可我一直想我们有一个孩子。 叁日之内,周述便要启程。府里上上下下都忙得团团转,盛宁和苏禾替他整理行装,连珠则帮忙细细核对出行的各项事宜,唯独相思,好像插不上手。 她站在一旁,绞着帕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准备的东西被周述随手放到一边——绵软的坐垫、厚实的披风、上好的养身药材……周述说他是去办公,又不是游玩,都是累赘。 相思顿时泄了气,嘴巴瘪了瘪,又忍不住问:“那……我算累赘吗?” 周述难得一顿,随即道:“不算。”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刚要笑,便听他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起码你还能绣出来个叫花鸡,让人望梅止渴。” 盛宁和苏禾险些没憋住,连连珠这个一向稳重的人都轻轻笑出了声。相思的脸倏地烧了起来,瞪着周述,气恼地走上前,在他腰间轻轻拧了一下。 可即便气恼,她心里却更多是不舍。她站在那里,低着头踟蹰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凑过去,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抱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我想和你一起去……” “胡闹。”周述低声斥道,“先不说这是圣旨,你自己都清楚邕州是怎样的地方,你去做什么?” 相思嘟着嘴:“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黏黏糯糯,像是一颗拽着人心的糖。 (21)小别离(下) 周述看着她,眉头微蹙,又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待四下安静,他才转过身来,掌心扣住她单薄的肩,将她轻轻转了个圈,低头捏起她的小下巴,微微摇了摇,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纵容:“不许这样。” 可相思仰着脸,泪珠子悬在眼睫上打转,像是春日清晨被露水沾湿的杏花瓣,眼睫微微颤着,带着一丝倔强,又透着几分执拗,软声软气地絮絮叨叨:“我就是不想和你分开……” 来来回回,便这一句话。 周述凝着她,唇线紧抿,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双手捧起她的脸,将额头抵着她的,语气里是难得的温柔:“听话,邕州是是非之地,我一个人无所谓,你若跟着,只会让我处处受限。” 她睁大了眼,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漆黑的瞳仁如一湾清泉,倒映着他沉沉的面色。她安静得像是一只乖顺的小兽,偏偏眼神又那样澄澈无辜,像水中月,像雾里花,轻轻一瞥,便能让人卸下所有的防备。 周述忽然有些心软了。他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早已被岁月磨砺得坚不可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一点点将他盔甲下的柔软剥开。 他垂眸,吻住她的唇。 这吻来得绵密,一遍是春水煎茶,再遍是杏花微雨,叁遍便成了藤蔓绕枝。 像是在一场漫长的梦里汲取温存。她乖乖仰着脸,任由他吻着,甚至学着他的模样,怯生生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紧抿的薄唇,后来又伸进去,与他的搅在一处。 周述的呼吸微微沉了沉,他缓了口气,稍稍分开,谁知小姑娘仍不肯放开,仰着脸,又要去吻他。周述失笑,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低声道:“别闹了。” 他顿了顿,收敛了些情绪,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我把盛宁留给你。我走之后,除非盛宁陪你,否则不要去侯府。” 相思眨眨眼,扬起小脸,嘴巴微微撅起,似乎有些不乐意:“为什么?” 周述垂眸:“母亲身体不好,你去了也是添乱。” 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顿时有些不服,眉头蹙起,嘴角翘得高高的,像是只被主人戳破了小心思的小猫。 周述又道:“若是觉得无趣,就回琼华宫吧。” “不回。”她立刻摇头,声音清脆又固执,“这里是我的家,我和你的家。” 夜里周述缠得紧,压着她干了好几次,似乎是想把分别的这些日子欠下的都提前支取,相思被他弄得神魂颠倒,泄了好几次,最后问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周述取笑她就是个小淫娃,只认男人的鸡巴。 可是说到这儿,又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压着她抽了几下她的奶子,逼着她说“只认周述的大鸡巴”才满足。 最后还是含着他的肉棒睡得,相思肚子里头涨涨得,扭着想弄出来。 周述拍拍她的小屁股:“好几个月吃不到,今晚上让你吃个够。” 周述一早便要启程,相思原本想送他,奈何昨夜睡得沉,醒来时天光已盛,他早已走了好几个时辰。她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愧疚也好,难过也罢,总归有些失落。 周述平日寡言,向来不爱多话,叁伏天挨着他都能觉出几分寒气。偶尔她缠着他闲聊,他也只是叁言两语便能把话堵死。可即便如此,他一走,这屋子里竟冷清得厉害,连一点人气儿都不剩,仿佛连空气都沉闷了几分。 连珠见她闷闷不乐,便安抚着说:“要不咱们陪公主回宫住几天?那里热闹,说不定能散散心。” 相思却百无聊赖地摇摇头,目光悠悠地落在院中。盛宁正侍弄着庭前绿植,相思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邕州到底怎么了?” 盛宁回眸,依旧是一副温和的笑:“无甚大事,陛下让驸马爷只不过是去巡视赈灾,公主放心。” 放心?她哪里能真的放心得下? 且说周述这边,他一路上快马加鞭,奈何邕州地处西南,路途遥远,即便不作停歇,也需数日才能抵达。沿途多山林荒野,官道之外便是莽莽深林,夜间行路颇为不便,时而困倦难耐,便在野外歇息。 这日天色渐暗,群山深处隐隐传来风啸声,林木间投下沉沉暮色,苏禾跟在周述身侧,抬头望了眼天色,低声道:“五爷,今夜恐怕还得露宿,只是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周述勒住缰绳,抬眼看向远方,眉头微蹙:“暂且将就一晚吧。” 苏禾应声,转身去寻木柴,刚弯腰捡起一根枯枝,忽然手腕被人按住——周述目光凌厉,示意他噤声。 四周风声渐起,林中枝叶晃动,似有细碎的声响在阴沉沉的夜色下浮动。苏禾屏息侧耳,也察觉到异样,不由提高警惕。 此地人迹罕至,他们又是抄近道才行至此处,按理说,不该有其他人会经过——那这动静,又是从何而来? 周述祭出长剑,目光如炬,苏禾亦严阵以待,握紧手中兵刃,凝神戒备。夜色如墨,风卷林梢,四野间传来野兽的低啸,寂静而又透着暗潮涌动的危机。 不多时,前方尘土翻飞,一辆马车自黑暗中缓缓现出全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低沉的辘辘声。 周述眯了眯眼,身形微微前倾,目光如刃地盯着那辆马车,沉声道:“小心些,若是……”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远方遥遥传来—— “驸马爷,是我!我带了人来!”盛宁狠抽了一下缰绳,马匹嘶鸣,扬蹄疾驰,尘土四溅。他一跃而下,气喘吁吁地笑道:“爷,您看是谁来了。” 话音刚落,杏黄锦帘忽如折翼的蝶扑簌簌掀起,少女裹着月白外衣的身影似一捧新雪坠入人间,衣袂翻飞,未及看清,已然扑入周述怀中,带着夜风的清冷,也带着她胸口翻涌的热意。 相思紧紧搂住周述的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总算追上你了……”她笑着,却又哭了,眼泪一颗颗滚落,在微凉的夜风中映着篝火的光芒,晶莹透亮。 周述只觉怀中陡然落进团温软的云,顷刻间僵住,竟是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觉胸膛被她的体温烫得一阵发热,怔了好几息才回过神来,面色一沉,怒道:“你真是任性!”他目光一转,落在跪着的盛宁身上,冷冷道:“盛宁,你就这么由着公主胡来?你不想活了?” 盛宁缩了缩肩,咬着下唇,讪讪地垂头不语。 相思急忙拽住周述的衣袖,眼中满是焦急:“是我求他的,是我非要来的,我担心你……” 周述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半晌才挤出一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这条路上杀人越货的不知凡几,你……”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相思的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落。她原本强忍着情绪,此刻再压不住,泪水滑过脸颊,在微光下晕出湿润的光痕。 周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一滞,所有的火气都被浇灭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只能沉沉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包裹住相思,低声道:“你太胡闹了。” 相思抬头望着他,眼里还含着泪,却是固执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周述望了一眼远方的黑暗,夜色深沉,冷风掠过旷野,带着刀割般的寒意。让盛宁护送相思回去?路途遥远,且不说他不放心,若再出了意外,那才是真的麻烦。既然她已经来了,倒不如…… 他揉了揉眉心,到底没有再赶她走。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轻轻一笑,像是一株终于探出头的花,笑意里带着点儿孩子气的得意。 周述心中叹息,想着再往前走一程,寻个客栈让相思歇息。谁知相思却兴奋道:“不用麻烦,我可以睡在野外。”她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经历,语气里透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周述听得无语,实在不知她是哪来的天真,偏偏苏禾、盛宁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着相思。 篝火很快燃起,火舌舔舐着枯枝,发出噼啪的声响。苏禾猎了两只野鸡回来,清洗干净,架在火上慢慢烘烤。油脂滴落,发出滋啦一声,火焰跳跃,溢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周述将水囊捂热了递过去,话里仍带着叁分冷硬:“早点睡。” 周述撕下几块鸡肉,蘸着盐水递给相思。篝火映着她的脸庞,瞳仁里跳跃着点点火光,带着初次野宿的兴奋,也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她吃得认真,嚼得慢,却又满脸满足,像个初次尝到世间滋味的孩子。 夜里,周述依旧守在火堆旁未曾合眼,偶尔抬眸,能见马车内相思裹在厚实的斗篷中熟睡,眉眼宁静,呼吸绵长。一路颠簸,她竟睡得极沉。 翌日天刚蒙蒙亮,周述便拨开车帘唤她:“该走了。” 相思却仍缩在毯子里不肯醒,微皱着眉,似乎还沉浸在未完的梦境之中。周述没了耐心,俯身捏了一把她的乳肉,贴在她耳边说:“若是再不起,便把你扒光了丢在这儿。” 她蓦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瞧了他一眼,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未曾反应过来,半晌才坐起身来,带着未散的睡意嘟囔:“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再不走,可就误了正事。”周述说着,转身上马。 相思仍是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身子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周述见她这副模样,只得伸手将她拉上马,让她与自己同乘一骑。她安分地窝在他怀里,暖意透过衣料渗进肌肤,周述却只是绷着脸,催马前行。 行至半途,相思小心翼翼地问:“你还生我的气呢?” 周述低头瞧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一把,语气不重,却极认真:“确实,以后不许这样。” 相思转过脸来,在他侧脸上轻轻一吻,撒娇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周述不理会她,只是摇了摇头,驱马向前,马蹄踏破晨雾,溅起一片尘埃。 (22)邕州行(上) 昼夜兼程,星月为伴,风霜为裳。 周述不敢耽搁,灾情刻不容缓,即便相思在侧,他亦未曾放慢脚步。一路行来,山川沉默无言,初秋的风裹着桂子残香,却似淬过寒铁的刀刃,生生削进人骨缝里。 相思到底是女子,难耐这般风餐露宿,初时还咬牙坚持,后来便是连话都不愿多说,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时而被疾驰的马匹颠得皱眉,时而又软得像团无骨的绵云。 至邕州首府龙脊郡时,天色方亮,晨雾沉沉,像是给整座城罩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纱帐。马匹才刚停稳,相思便身子一晃,险些跌落。周述一把扶住她,低声道:“能走吗?” 相思抬眼看他,脸色比晨雾还要苍白,连扶住他的力气都没了。 邕州刺史亲自迎出府门,远远瞧见周述,刚想上前见礼,目光却不由落在他身侧那名女子身上,神情微怔,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驸马都尉远道而来,本该是急于处置灾情,怎的却还带了个娇滴滴的女眷? 周述随意侧身附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刺史听罢,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意味深长,嘴角却攀上些腌臜笑意,故作正经地道:“驸马正值壮年,情难自禁,倒也是有的。” 言罢,立刻吩咐下人,将周述一行送入早已腾出的宅院歇息。 相思一进屋,连外袍都来不及脱,径直倒在床榻上,呼吸浅得几不可闻。 周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热未退,心底微沉,吩咐盛宁:“好生照顾她,买些退热的药。” 盛宁应声退下,周述换了身便装,旋即启程,前往下辖郡县察看灾情。 待相思醒来,已是深夜。 屋内烛火微摇,映着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影子。她撑起身子,发现屋内空荡荡的,只有盛宁守在外头。见她醒了,他赶忙让人端来热粥小菜:“公主,趁热吃点儿。” 相思勉强吃了几口,便靠在榻上,手指轻轻拨弄着被角,目光望着门口,等着周述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相思立刻抬起头,果然,周述推门而入,还带着一丝熏熏然的酒气。 相思皱了皱鼻子,不悦道:“你喝酒了?” 周述闻了闻衣袖,神色淡淡:“嗯,喝了点。” “累不累?”她问他。 周述脱下外袍,来到床沿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端详片刻,才道:“我还好,你呢?” 她点点头,声音软软的:“浑身都疼。” 周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依旧温热,微蹙眉心,问道:“盛宁给你买的药,吃了没?” 相思眼神一闪,缩了缩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没有,太苦了……” 周述无语地看着她,站起身来,吩咐小厨房重新热一碗药端上来。待药碗放到床前,他端起来递给她,语气不容置喙:“良药苦口,必须喝。” 相思瘪瘪嘴,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不敢任性,只能认命地捏住鼻子,一口饮尽。苦味在舌尖炸开,她皱着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泪眼汪汪地瞪着他。 周述的脸色好看了些,相思正思量着唤人煮醒酒汤,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跌他怀中,听周述嗓音低沉道:“不用了,一会儿便好。” 相思顺势倚在他怀里,歪头望着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为什么盛宁不喊我公主了?” 周述懒懒地搭着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语气随意:“那他喊你什么?” “他说我是‘小夫人’。”相思皱皱鼻子,总觉得怪怪的。 周述揉了揉眉心,道:“你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得好。人多口杂,不安全。” 相思眼眸微闪,又问道:“那我是你的什么?” 周述顿了顿,低头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盛宁不都喊你小夫人了吗?” 相思不太满意这个回答,可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垂着脑袋要靠在他肩头。谁知刚一贴近,鼻端竟窜进一股陌生的胭脂水粉香,她立刻皱起眉头,抬眼质问:“你是不是认识别的女孩子了?” 周述眉头微挑,眼里透着一丝狐疑。 相思扭着身子不让他抱,撅起嘴巴道:“你身上有胭脂味,难闻死了。”言罢相思已是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奈何她本就病着,身子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而周述坐得稳稳当当,丝毫未动。 见他这副淡然模样,相思更加不高兴,气鼓鼓地爬上床,将被子一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赌气似的闷声道:“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周述也没去哄她,自顾自换了寝衣,喝了口茶水,才熄了烛火上床歇息。 相思窝在被里,眼珠一转,干脆把整条被子都挪到自己这边,心里想着:冻死你才好。 她等着周述抢被子,可他却始终不言不语,似是根本没在意她的小动作。相思憋了半晌,忍不住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可那人合目仰卧,月光在他鼻梁上劈出道银线,倒像是尊玉雕的阎罗像。 相思见状,更觉窝火,索性闷着头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微亮,周述便已经出门。邕州情势不妙,灾民流离失所,赈灾之事千头万绪,他自然没多少时间留在宅中。相思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晨曦透过窗棂洒落一地光影。 邕州刺史知她独自留在府里,特意派了几个下人前来伺候。相思素来不喜人多,只挑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留在身边,其余的都打发走了。 相思今日觉得身子舒爽些,便想着出门走走,看看邕州的风土人情。她自小长在宫中,规矩裹得严实,如今头一次出宫,世间万物皆是新鲜,连街巷的炊烟都带着一种不同于宫里的味道。她本想让贴身伺候的小丫鬟一同前去,怎知那丫鬟才听说要出门,便立刻捂着肚子直嚷不适,模样甚是可怜。 相思撇撇嘴,只得作罢,随口安慰几句,转头唤上盛宁,一道出了门。 清晨的龙脊郡氤氲着薄雾,微风里透着草木灰气。青石板巷里,隔夜的露水尚未干透,踩上去湿漉漉的,带着些许凉意。 相思甫一踏出宅邸,喧嚣便如潮水般扑面而来——仿佛揭开蒸笼的盖子,腾起的尽是市井烟火气,酸甜苦辣,熙熙攘攘。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处处都是新奇,处处都是未曾见过的光景。 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摊子,卖的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物件儿——有竹匾里晒着的紫梗藤和鸡血藤,药香中混着丝丝霉气;也有赤足僚女挑着竹篾筐缓步走过,筐里新采的鸡枞菌沾着红土,绣花胸衣上的几何纹浸了汗,色泽艳丽,比起汉家女子的罗裙更添几分野性之美。 “小夫人小心!”盛宁忽地伸手,轻轻扯住相思衣袖。 相思低头一瞧,才发觉自己差点撞上路旁支着的铁釜。那釜中正煮着五色糯米饭,米香蒸腾,氤氲着芭蕉叶的清苦。旁边的赤膊汉子正用木槌捶打糍粑,石臼里雪白的糯米被捶得软糯粘稠,扯出银丝似的长线。 相思看得新鲜,嗅着甜香,忍不住驻足,盛宁见她兴致盎然,便爽快地付了钱,一人捧着一包,边走边吃,顺带还给周述也买了些。糍粑软软的,带着淡淡的芭蕉叶香,配上黄糖碎末,甜而不腻,咬一口满嘴生香。 两人正吃着,前方忽然爆出一阵喝骂声。 “你个猡獠崽子,也配占这地界?”只见一个绸衫汉商一脚踢翻地上的竹篓,篓中青壳山蟹顿时滚了一地,横行乱爬,几只已被踩得稀烂。 被推搡的僚人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身形削瘦,靛蓝包头散了一半,露出额前一缕湿漉漉的碎发。少年一言不发,紧咬着牙,眼中透着一股倔劲儿。 街边几个汉家童子兴奋地举着竹马绕着圈儿,拖着调子唱:“獠子獠,住山坳,讨个婆娘穿草袍……” 相思碰了碰身边的盛宁,盛宁会意,忽然探出手,两枚碎银稳稳落在翻倒的竹篓边,对那几个汉商趾高气昂地说:“这篓蟹子,我家后厨要了。余下的银钱,就当赔你家鞋面绣线。” 汉商眯眼打量来人,瞥见盛宁腰间悬的制式佩刀分明是军器监铸造,到嘴的辱骂生生转作讪笑:“夫人大爷仁厚,只是这些猡獠崽子……”话音未落,又一粒碎银砸在青石板上,滴溜溜转到他靴尖前。 “够不够?够了就赶紧滚!”盛宁上前半步,牛皮靴底碾住那枚银角子,生生将青石板碾出道白痕。 汉商们交换个眼色,弯着腰捡起那些碎银子骂骂咧咧地跑了。 相思俯身去扶那少年,又掏出一块儿银子递给他:“这是给你的。” 少年沾着泥的手掌在衣摆蹭了又蹭,才敢接过,他仰起的脸庞像新劈开的黑檀木,泛着层薄釉似的汗光,眼尾斜飞入鬓,眸光虽然倔强却仿佛山泉水十分清亮。让相思一瞬间想起了周述。 少年站起身,小心翼翼抬眼看着相思,盛宁已经提起了那些竹篓子,笑着和相思说:“小夫人,这蟹子真实成,晚上咱们吃蟹宴吧。” 相思笑着点点头,回身又对那小少年说:“那我们先走了,再会。” 小少年点了点头,咕哝着用不算流利的汉语道了声“夫人慢走”也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相思好奇地问道:“他们不是汉人?” 盛宁解释说:“不是,他们是当地的僚人,住在山那边的寨子里,和汉人不在一块儿。” (23)邕州行(中) 相思远远瞧见周述已经和苏禾回到了宅邸,周述站在廊下,背着手,神色不明,耳边却依稀传来一阵断续的呜咽。循声望去,便见邕州刺史正阴沉着脸,目光森冷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话里带着压不住的怒火:“胆大包天的蠢东西,也敢起这等不知廉耻的腌臜念头?真是活腻了不成!” 小丫鬟伏在地上,正是之前相思留下来的伺候自己的丫头,她领口还有些散乱,瑟缩成一团,额头几乎要贴进青砖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邕州刺史冷哼一声,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不远处站着的相思,神色微滞,那张横肉堆砌的脸旋即堆出一副笑脸,语调陡然缓和了几分:“小夫人回来了?我这就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带走,省得污了夫人的眼。”说罢,身旁的仆从立刻上前,将那哭哭啼啼的丫鬟像拖破布一样拽走,声音很快消失。 相思皱着眉,懵懂不解,她攥着帕子急急来到廊下,金粟桂子簌簌落在鬓边,一张秀气的小脸满是疑惑。 这时,盛宁走近一步,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她,篾条还带着些许湿气,隐隐透着河水的腥味。相思忙不迭地拎着篓子来到周述身边,眼里带着些许得意:“你瞧,我买的蟹子,个顶个儿的肥美。” 周述扫了一眼竹篓,点了点头,却并未细看,反倒是抬眸问她:“你和那个丫鬟说什么了?” 相思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啊?她怎么了?” “你没让她……” “让她什么?” 周述没有再多言,只是吩咐下人去烹煮螃蟹。相思见他难得有闲,便随意地坐在一旁,将白日里街头所见娓娓道来。 “你觉得此地如何?”周述听完问道。 “很好啊。”相思脱口而出,“看起来丰衣足食,还算富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只是汉人与僚人之间似乎有些隔阂。我今儿买的蟹子,就是从一个僚人少年手里买的。当时正巧遇见几个汉商欺负他。” 周述眉梢微挑,吹了吹茶沫子:“于是你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没有拔刀,”相思开心地说,“是用的银子。” 周述摇摇头:“就你心软。” 相思嘟囔着:“他很可怜啊……” 周述忽然冷笑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瞧着心疼?要不要让人把他请回来,给你做个面首?” 相思一怔,随即脸颊腾地红了,气得咬牙切齿,杏眼圆睁:“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除了帮他,我和盛宁还帮了两位老人家,你、你怎么这么说我……” 周述握着相思的手,带着她缓步走到书桌前,伸手从一迭书册中抽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册子,放在她眼前:“你瞧瞧这个,眼熟吗?” 相思低头一看,封皮上墨迹虽有些旧,却仍清晰可辨。她顺口念道:“《邕州水经注稿》……”声音微微顿了一下,眉头轻蹙:“这笔迹倒是蛮熟悉的……” 周述瞧着她,冷笑着,意味不明地道:“果然,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来。” 相思抬眸看他,总觉得他今日言语间总带着几分刺意,像是一根极细的银针,时不时地往她心口扎上一下,虽不至于疼得厉害,却也让人不痛快。她扁着嘴,语带不满地嘟囔道:“我今天招你惹你了吗?” 周述闻言,薄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地道:“这便是从前邕州治中崔景玄留下的册子。” 相思听到这个名字,倒是生出几分兴趣,随手翻开册子,细细翻阅了几页。册中字迹工整如刀刻,笔力遒劲,记载得详实而细密,见其字便能想到崔景玄斯文儒雅的这个人。 第一部分是崔景玄亲手绘制的泄洪渠图纸,上头还注明着“仿前朝周景丽城玄武池,以糯米灰浆筑堤”。她虽不甚精通水利,却也能看出这番设计颇费心思,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些……崔大人都实现了吗?” 周述垂眸看着她,声音平静:“差不多吧。”他顿了顿,又幽幽地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语气里明显浸着梅子酿的酸:“明儿我正好要去看看。你要一起吗?正好观赏一下你驸马人选之一的辉煌政绩。” 相思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想到他话锋一转,竟又绕回了这个话题。她皱起眉,只觉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真是让人堵得慌,干脆也不理会,径直转身往厨房去了。 晚膳真是螃蟹宴,周述好像不太爱吃这些,勉强吃了半个,便又拿起筷子夹其他热菜,倒是相思、盛宁、苏禾叁人吃得津津有味,连蟹壳都堆了一小碟。 相思以往在宫中都是连珠、小喜伺候吃饭,如今倒是自己学着剥蟹肉,最初有些不熟练,可过了一会儿,也有模有样了。她剥开一个蟹腿,捏起白嫩的蟹肉,放到周述面前,劝道:“你再吃点吧。” 周述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截细白的指尖上,没有拒绝。 盛宁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随即赶忙站起身,笑呵呵地去厨房盛了一碗陈皮红豆沙,双手奉上,堆着笑脸道:“爷,您喝点这个。” 夜色沉沉,烛芯偶尔微微跳动,投下晃动的影子。周述端坐在紫檀书案前,搭在腹间的指节泛着青白,分明是痛极了,偏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模样,只是额角细密的冷汗洇湿了鬓发。 相思绞着绢帕在屋里来回打转,裙裾扫过地面,像一片飘摇的荷叶。她忽地顿住脚步,从苏禾手中拿过瓷碗,汤匙碰着碗沿叮铃作响,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语气里满是自责:“是不是吃蟹吃的?都怪我,一个劲儿地让你吃……”她边说边红了眼圈,眼底皆是愧意。 周述就着她的手啜饮几口,热汤入腹,像往冰窖里扔了块炭火,转瞬又被寒气压得奄奄一息。他微微皱眉,声音略带沙哑:“没事,可能也是水土不服。” 相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素来在她眼中是铁打的人,现在却被病痛折磨的有些虚弱,仿佛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翠竹。犹豫了一下,她伸手覆上他的腹部,掌心透着温度,替他轻轻揉了几下,柔声道:“那你还要忙吗?” 周述半阖着眼,语气不变:“安民榜还没写完,明儿一早就得张贴。” 相思瞧着他连病了都不肯歇息,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顿了顿,还是道:“那我再去给你盛一碗,你再喝点。” 周述轻轻应了一声,等她端来热粥,竟真的没有推辞,默默喝了个干净。等稍微缓过来些,他又重新提笔,继续批阅案牍。 相思见状,心里却放不下,悄悄退到外间,拉住盛宁,皱着眉问:“驸马什么时候开始胃疼的?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盛宁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在,挠了挠头,讪讪道:“这几年驸马爷忙,饮食不周,可能就落下了病根……小夫人别担心。” 苏禾在旁也连连点头,笑着宽慰:“不吃凉的就没事。” 相思听得更觉不对劲,低声嘟囔:“可从前我可没见他胃疼过……” 她心里琢磨着,或许可以去邕州寻一位出名的大夫来替周述好好调理一番。然而周述却说:“现在医馆都在诊治灾民,你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 说着,放下笔,长舒了口气。她好奇地凑过去看,书案上摊着一张字迹工整的告示,墨迹未干,字字筋骨铮然,原是一张“安民榜”。 “盖闻天灾示警,地动漓壅。自叁月山裂以来,官民戮力疏浚,不意疫疠发于溃洪。今布令曰: 一、手足黧黑者悉集东郊医寮,药石已备,不得私匿 二、亡者敛以石灰,葬于西山义冢 叁、街衢日以雄黄熏燎 夫灾异虽厉,人心当齐。各安其居,待天时和畅,自得安泰。 邕州刺史 梁叔衡 奉敕恭行 钦命赈灾安抚大使 驸马都尉 周述 监” 相思头一次见到这东西,可是看了也不算懂。 周述拿回手中轻轻放在一旁,拉着她的手上了床说道:“明天还要去看你心上人的政绩,早点睡吧。” 相思有些无语,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周述忽然按住她的手往自己双腿间去:“公主精神不错,能不能帮微臣解决一下这个难题?” 相思挣着手恼道:“我不要,你放开我,你是坏蛋。”黑夜之中,万籁俱寂,倒也听得见周述忽然笑了一声,只是那很轻,相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周述翻了个身,悬在她上方,仍旧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裤子内,贴上那根热腾腾的大肉棒,又粗又长。相思脸上红艳艳得,让他想起来周翎那两次为她簪花的时候。 相思嗫嚅着:“你不是说明早要早起吗?” 周述埋在她肩窝,啮咬着女孩子细腻的肌肤,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可以多睡会儿。”说着便借着她的手使劲撸了起来,听着她哼哼唧唧的声音,犹不满足,又去捏她的奶子,手掌丈量了一下说:“奶子越来越大,还没生孩子就好像是有奶水一般,我就说你小小年纪这么骚……” “你欺负人!”她眼底含着亮晶晶的泪水,有委屈又气恼,像是炸了毛的小猫。 周述舔舔她的唇:“哪儿欺负你了?你骚,我这不是一直满足你吗?”他的手缓缓往下,挑开寝衣,手掌忽然按住她的小屄上下使劲按揉了几下,她瞬间有了感觉,等着他手指插进去后立刻绞紧,软软得渴求着什么。 周述有节奏地前后掏探,女孩儿扬起脸,祈求着周述的吻,他不给,她扁着嘴儿主动去亲吻,那样柔绵绵得,像是蝴蝶翩跹。周述忽然就发了狠地指奸她,直到她高潮泄了身才罢了。 (24)邕州行(下) 晨光如碎金洒在雕花窗棂上,檐角垂落的露珠儿颤巍巍悬着,倒映着廊下绿植碧叶。相思刚吃过早膳,到底不是精心布置的公主府,一应器具也是上等,可还是比不上皇家风范,昨夜便睡得不甚安稳,仍有些困怠,但一想到今日能同周述一起出门,心头的雀跃便压过了倦意。 她抬眼望去,周述已经整理妥当,他今日着了件雨过天青的外衣,比往日少了些武将的凌厉,更显出几分清贵。 他将那张写好的安民榜递给盛宁,叮嘱道:“你先送到刺史梁大人那里,听梁大人的吩咐,看看如何张贴。” 盛宁应声领命,转身匆匆而去,相思则趁机问道:“胃疼好些了吗?” 周述语气平静:“无碍了。” 相思仍有些不放心,低声嘟囔道:“回京之后,我一定要让太医给你好好瞧瞧。” 周述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小毛病。” “还小毛病呢?你昨天疼得……”相思不由得皱眉,拨弄着眼前的珍珠糕,语气里透着几分埋怨,顿了顿,低低地补了一句,“我心疼。” 周述听她这般说,忽然伸出手,指腹微凉,捏了捏她耳垂。 相思耳根一烫,连忙偏过头,不再理会他。 两人今日一同前往断明渠。这片土地曾是邕州水利的命脉,而今因连年洪灾,已然苍凉荒废。相思踩着软泥跟在周述身后,走得小心翼翼,低头看看自己被泥水沾湿的裙摆,颇有些懊恼,早知如此,应当换上深色衣裳才是。 周述瞧了她一眼:“站在这别动,我下去看看。” 她轻轻点头,目送他踏过泥泞的堤岸,走向那条残破不堪的水渠。 断明渠早已不复往昔,仿佛被猛兽啃噬过一般,满目疮痍。原本坚固的泄洪闸,如今仅剩叁座歪斜的石制基座,青石表面隐约可见“元和初年邕州工曹监造”几个大字,被积水泡得发青。腥绿的水面上漂浮着朽败的枝叶,水纹荡开时,浮起几缕腐草的气息,混合着腐熟稻谷的甜腥味,令人作呕。 上游崔景玄督造的旧堤仍旧顽强地矗立着,灰白色的堤体上,糯米结晶在断裂处折射着细碎的光。可下游新修的堤坝却早已溃散,黄色的黏土如同枯骨,板结成块,间或露出折断的芦苇筋。 周述思忖着,按照崔景玄当初的设想,堤坝应当以叁绞叁蒸的蓑衣草加固,如今却被偷工减料,只用了一层薄薄的黏土,稍经冲刷,便土崩瓦解。 更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赤着脚蹲在低洼处,用破旧的陶罐舀起渠水,水面上漂着白沫,映着孩子们瘦削的脸庞,只觉天地间弥漫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你们是谁?”忽然,一道清亮却略显沙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些许警惕。 相思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僚人少年站在堤坝上游,微微皱眉,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少年身量颀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几分犀利,耳后两缕长发编作细蛇辫,末梢系着兽牙雕刻的铃形坠,行动时撞在麦色皮肤上,发出闷闷的响,粗麻裤脚卷至膝头,露出的胫骨像两柄裹着蜜蜡的短刀。 相思觉得他有些眼熟,刚欲开口,便听那少年抢先说道:“是你,那位官家夫人。你昨儿个买了我的蟹子。” 他语气笃定,随即轻巧地一跃,灵活地从堤坝上跳下,脚步稳当地踏在泥泞之中,叁两步便走到了他们跟前,目光明亮而直率,毫不掩饰地盯着相思。 相思这才彻底认出他来,旋即轻轻一笑,微微点头,带着几分温柔的腼腆:“是啊,巧了。”她转而抬手指向不远处缓步走来的周述,温声道:“我们一起来这里……” 话音未落,周述已然走近,倒先她一步答道:“我们只是路过。” 少年上下打量着周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语气直白地问:“你又是谁?” 周述微微一笑,并未直接作答,而是伸手握住相思的手,指腹在手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姿态亲昵。他抬眼看向少年,语调不疾不徐:“我和夫人途经此地,听闻这里灾情严重,家中尚有些存粮,想着能否略尽绵薄之力。” 少年闻言,冷笑一声:“路过?谁会特意路过这种地方?” 周述神色不变,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确实如此。不过,我也听闻此地曾有一位崔景玄崔大人,他所着的《邕州水经注稿》令我十分钦佩,尤其是那泄洪渠中的镇水铁牛,甚是想亲眼见上一见。” 少年嘴角一勾,嗤笑道:“钦佩?不过是一窝贪官罢了。”说罢,他向前几步,随手一指不远处的淤泥:“就在那儿,你若真有兴趣,就自己去看吧。” 周述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淤泥之中果然露出了一角青黑色的金属。他抬步迈入淤泥之中,足印里立刻渗出铁锈色的如同脓疮的水,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至近前,蹲身拨开泥土,那泛着锈色的铁牛浮现眼前,半埋在湿冷的泥浆之中。 牛角上挂着被上游冲刷而来的破旧渔网,缠绕着几片陶片。铁牛腹甲上的“以工代赈”四字被污泥紧紧淤塞,透过泥垢映出暗淡的金属冷光。 周述蹲身捻起一撮泥沙,指尖轻轻一搓,细碎的沙砾便嵌入掌心,粗糙得刺人。他垂眸看了片刻,随即抽出佩剑,剑锋一挑,撬开牛腹裂隙,原本以为会听到铅锡合金的沉闷回响,然而那空腔中传来的,却是芦苇杆撑起薄铁皮的颤动声。这些本该深埋地下七尺的镇水铁牛,竟被草草安置在浅坑之中,牛蹄底部的青铜榫卯甚至未曾嵌入岩基。 少年蹲在他身侧,见他目光幽深,久久未语,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喂,看好了没?要不要我帮你送回去一个?” 周述抬眸,冲他微微点头。 少年又问:“你瞧出什么花来了吗?” 周述轻笑,语调闲适:“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少年嗤笑一声,转身走回相思身旁,歪头咧嘴笑,露出白生生的犬齿:“夫人,昨天的蟹子好吃吗?” 相思原本一直望着周述的背影,见他埋首查验,又怕自己贸然上前会打扰到他。闻言,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很好吃。” 少年立刻从背后取下小竹篓,双手捧到她面前:“我篓里还有肥的,送你蒸酒吃。这次不要你钱。” 相思一怔,连忙摆手:“这不合适,我可以付钱。”她赶紧低头从荷包里翻找碎银子。 然而少年却毫不在意地将竹篓直接放到她脚边,神色坦荡:“我不要钱,真的不要。” 相思的手顿住,微微抬眸,眼底透着一丝茫然。 少年望着她,忽然大大方方地咧嘴一笑,语气直爽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率真:“你像我们僚人传说里的月神娘娘,眼睛会落星子。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相思瞬间呆若木鸡。 她并非没有被人赞美过,但这般直接坦率、毫无遮掩的话,还是头一次听到。更何况,这还是当着自己夫君的面……她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尴尬。 “你不能这样说,这样……这样不合适。”相思猛然退后几步,连那竹篓蟹子都顾不得,眼神躲闪,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 周述缓步上前,直视着少年坦然无畏的目光,语气平静却透着冷意:“没人教过你,不可戏弄他人妻?” 少年扬起下巴,眼神带着不服气的倔强:“我这不是戏弄,我是真心的。”他说得理直气壮:“你们汉人不是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我觉得她好,就要让她知道。哪日她觉得你不好了,我便可以带她走。” 周述目光一沉,眸色如墨,沉静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危险。他的手指已然搭上腰间佩剑的剑柄,薄茧摩挲着鞘口。 相思心头一跳,赶忙伸手拽住他,声音压低:“我们走吧。” 周述手指微顿,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冲动,他收回目光,缓缓吐出一口气,最终只是握紧了相思的手,顺手将一锭银子抛给少年,然后捡起地上的竹篓,拉着她转身离去。 少年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手里捏着那锭冰冷的银子,眉头紧蹙,最终只是闷哼一声,转身跳上了堤坝。 回到屋里,苏禾见着周述手里又拎了一篓子肥美的螃蟹,顿时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地盘算着晚膳该如何烹饪,谁知一抬头,就瞧见周述一张阴沉沉的脸,顿时像只受惊的狸猫,默默溜得远远的。 相思低着头进屋,心里仍旧忐忑,正琢磨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却冷不防被周述一把抵在墙上。他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冷硬的手掌按在她肩头,炙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唔——”她微微挣扎,话未出口,便被狠狠吻住。 不同于以往的温存,这次的吻带着难以言喻的怒意与惩罚的意味,像是在泄愤,像是在宣告主权,他的牙齿用力啮咬她的唇瓣,细腻柔软的肌肤被咬出了微微的刺痛,隐约感觉裂开了一点。 相思眼眶发红,唇瓣肿胀,气息凌乱,几乎要哭出来。 周述的喘息喷在她颈侧,像暴雨前的闷雷,额头抵着她的,手掌握住一方沉甸甸的奶子捏了几下,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一国公主,招蜂引蝶,你还想勾引多少人?僚人少年、崔景玄,还有谁?” 相思一瞬间愣住,随即愤怒地瞪着他,气得眼圈发红:“我没有!”她不满于他的指控,强忍着嘴唇的疼痛,语气委屈又带了点赌气的味道:“你还有青梅——” 话音未落,便又被他堵住了嘴,挣扎间,珠钗跌落在地,仿佛满天星铺在地面。周述迅速地将她衣服撕了下来,双腿盘在腰上,甩开裤子,吐了口口水在肉棒上撸了几下,便狠狠插入相思的嫩逼中。 (25)朱门调·白骨谣(上) 这样突如其来没有防备地进入令相思身子骤然紧绷,剧烈的胀痛从双腿之间蔓延到全身,秀眉紧蹙,呜咽着哀求说:“不要,很疼啊,坏蛋,你放开我……” 可她双手只是拍了几下就被周述轻而易举地扭到了身后,一手托着她的小屁股使劲往自己肉棒上压,这样抱着肏的姿势更令相思显得娇小,好像是一个玉娃娃串在自己的肉棒上。周述让自己的肉棒完全插进去,恨不得两颗囊袋也一起塞进去算了,里头又湿又热又近,简直就像是一块软软的嫩豆腐包裹着,头皮发麻,舒爽至极。 他用力挺了几下腰,嘴上不干不净地说着:“小骚货,插进去就流水,刚才在外头是不是也流水了?嗯?看见男人就想被肏是不是?” 相思眼圈泛红,委屈地开口:“没、没有,你、啊啊,你放开我、你冤枉人……唔,轻、轻些。” 周述哪里能轻得下来,反倒是更加野蛮地抽插着,鼻息越发沉重:“轻了哪能满足得了你这个骚货。身为公主,却如此骚,你父皇母后是怎么教导你得?”他忽然咬着她的乳肉,稍稍一用力,就听到相思大呼一声,胸口微微的刺痛感令她倏然绞紧了身子,周述咬着牙抵抗,好不容易捱了过去,在她的小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我还没到,自己倒是先高潮了。” 相思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得要从他身上滑下去。 周述撤出自己的肉棒,打横将衣衫不整的相思抱回了榻上,又把她身上仅剩的衣物都脱了干净。赤条条的白玉美人像是一尊玉雕呈现在周述面前。她身上因为激动还泛着樱红色,嫩生生得,恍若神仙妃子,煞是动人。 周述扑上去,掰开她的双腿,看着那被自己肏出一条小缝的嫩屄:“好个天生的骚货,刚被我用大鸡巴肏完了,现在又紧闭上了。得要好好教训一下。”说着抽了两下嫩屄,又将相思翻了个身,上半身伏在垫子上,小屁股翘起来,自己挺着肉棒跪坐在她身后,双手掰着她的臀瓣哄道:“乖,求求我,我就插进去。” 相思抿着唇不吭声,一是没力气,二是被他弄得精神有点恍惚。 周述手指探入她口中,揪着她的小舌头转了个圈,循循善诱:“听话,说给我听。”肉棒的龟头在小穴里外缘进来出去,就是不肯给个痛快,非要挑起她的淫欲,主动求他。 她终是忍不住,吐出他的手指,哽咽着说道:“求求你……” “求谁?” “你……” “我是谁?” 相思眨眨眼,轻声说:“你是驸马。” 周述欺近,捏捏她的脸蛋,对上那双被泪水洗涤过地十分温软明净的双眼:“叫声哥哥。” 她面上一红,倒也没拒绝,黏糯地开口:“求哥哥。” “嗯,求我做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地说:“求哥哥用大棒子肏我。” 周述满意了,在她唇上啄了几下,然后便直起身将鸡巴干了进去:“记住了,我是周述,不是任何人。以后‘哥哥’两个字不能再喊别人。” 两人这一番颠鸾倒凤纠缠许久,苏禾在外头喊人做好了饭菜,上前敲敲门:“小夫人,爷,要不要现在传晚膳?” 里头传来周述略带沙哑的声音:“嗯,让他们送进来吧。” 苏禾领着人将晚膳送到房间里头,窗户开着,相思坐在周述腿上,鬓间只有一根簪子,耳畔还荡漾着几绺头发,脸上红红得,垂着小脸蛋,好像是哭过的样子,也不和他们说话。 苏禾觉得古怪,往常公主看见新奇的饭菜都会问这问那,小麻雀一样,可今天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要命。 苏禾想要多看几眼,碰到周述冷冰冰的警告目光,赶紧领着下人们离开了。 掩上门,相思难受地动了动,周述按住她的腰肢说:“别乱动。” “我不要了……”相思觉得难堪,自己哪里是坐在他腿上,分明是坐在他的肉棒上,偶尔他还坏心眼地上下顶弄一番,弄得她娇喘连连。就连方才苏禾进来送饭的时候,他的手还在自己屁股上捏了几下,吓得她不敢抬头。 周述慢悠悠地夹了点菜喂到她嘴边:“这个昨晚上你刚吃了,再吃点。” “我要去吃饭,你别弄了……” “是你含着我的鸡巴不肯放。”周述倒打一耙。 相思再忍不住,身子往前伏在桌面上呜呜咽咽得哭起来。没想到周述丝毫不为所动,就这样就着从背后的姿势又肏了一会儿,把她的花壶射满才终于放过了她。 相思小脸上全是泪水,周述拿了帕子给她把身上打理清爽之后,弯下腰,在她的朱唇上点了几下:“好了,这不是让你吃饭了吗?” 相思委屈地看着他,须臾,吐出几个字:“哥哥欺负人。” 周述手指一顿,贴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说:“再发骚,我让你下不来床。” 周述翌日清晨便早早出了门,临行前,他瞥了眼还窝在被中的相思,拨弄着她的耳垂说:“待会儿还是让盛宁陪你出去走走。你上回画的那幅画像不错,有空再帮我画几张。” 相思本还懒洋洋地蜷着身子,闻言却猛地坐起,睡意瞬间散去,眼里透着惊喜:“你没把那张画扔了?” “嗯。” 相思嘴角弯了弯,眉眼间染上几分琉璃通透似的明媚:“那我多给你画几张。”她本以为那张画随他性子,大概早已被弃之不顾,没想到竟还留着。 周述没再多言,扭头扫了一眼屋外过往的下人,随口吩咐道:“年轻丫鬟不懂事,你自己挑几个中年嬷嬷伺候,妥帖些。” 相思愣了愣,随即蹙眉:“昨天那个丫鬟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周述不置可否,语气不咸不淡:“晚上带你去刺史府赴宴,早点回来。” 相思吃过早饭,便与盛宁一道出门。正值早市,街头人声鼎沸,车马交错,空气中弥漫着炊烟与茶肆的香气。二人行至安民榜的张贴处,见围观者甚多,也随人流挤了进去。 这张安民榜想必是临摹本,笔迹虽工整端正,却少了几分官府原件的肃然之感。相思略略倾身,目光在字迹间飞快掠过。她自幼在宫中习学,记忆力很好,此刻心下稍作回忆,便已然辨出异样。 她收回目光,悄然退到一旁,低声问盛宁:“这安民榜是你交给刺史大人的?” 盛宁微微颔首。 “刺史大人是怎么说的?” “刺史大人收了之后说是一会儿亲自去张贴,就打发我回来了。” 相思垂眸思忖,心绪微微浮动。 二人一路询访,终于来到邕州最负盛名的纸坊“云麓纸坊”。此坊已有数十年历史,以精工细作、纸质细腻闻名,连京中贵人都有人托人购入。 铺中老板见来者衣着不凡,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殷勤道:“夫人是想作画?我这儿有邕州最好的‘云水笺’,此纸质地细滑,轻若蝉翼,落墨如春雨润物,最宜丹青妙手。”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卷纸张,纸面洁白如雪,透着隐约的纹理,确是上乘之物。 相思并未细问价钱,伸手轻触纸面,感觉不错便让盛宁拿钱买下。老板连声应是,眉开眼笑地吩咐伙计打包。 周述抬脚跨过月洞门时,正见着西窗下漏出一段素白腕子。相思执笔勾勒,落墨间,仿佛正将某个人的轮廓一点点描摹出来。窗外风过,轻纱掀动,她微微颔首,神情专注,似是连周遭的世界都被这副画卷收束了去。 周述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眼画纸,认出那正是自己的身影。他并不擅长丹青,却也看得出她笔下风骨极佳。沉吟片刻,他忽然开口:“你在宫中经常作画?” 相思正描绘着衣襟的细纹,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手腕猛地一颤,浓墨晕开,瞬间破坏了整幅画面。她柳眉轻蹙:“被你吓死了,你看,这画毁了。” 周述却不以为意,随手抽过一张新纸,翻来覆去看了看,嘴角噙着几分随意的笑意:“无妨,你若不甘心,大可以将我化作山水。” 相思轻哼一声,横了他一眼,那一瞬,眸光流转,含嗔带笑,像春水拂过桃花,叫人心头一漾。她垂下眼睫,语气不急不缓:“从前给几位哥哥作过画,也曾画过父皇母后,不过他们都说是小儿涂鸦,哄着玩罢了。” 周述听着,点点头,没再多言,随即道:“收拾一下,待会儿带你去梁大人府上。你这几日食欲不振,听说梁大人备下不少珍馐美味,一同去尝尝。” 相思却不以为然,斜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还会羡慕一个刺史府上的饭菜?” 周述难得顺着她的话头点头附和:“所以才要你这金枝玉叶给我们这些大老粗普及一下,经过了你的嘴,才不算是糜费。” 临走前,周述说是担心两人水土不服肠胃不好,还让苏禾熬了点温性的药汤,一人一碗喝下。 不多时,刺史府派人来接。马车缓缓驶入府邸,宅院虽不算宏伟,但每一处细节皆修缮得极为精致,屋檐飞檐翘角,院中迭石嶙峋,几株奇形怪状的老树横生斜逸,透着些许京中贵胄之家的气派。 相思微微凝眉,趁着刺史大人与周述寒暄之际,佯装整理裙裾俯身,瞥见砖缝间竟嵌着缕银线,在光线下泛着蛛丝般的寒芒。这分明是京中亲王别院才敢用的“隐银铺地法”,只是将惯用的金线换作了稍暗的银线。 等着刺史大人离开,相思低声对身旁的周述道:“这位刺史大人好大的排面,你看那些假山群,看起来好像寻常湖石堆砌,但是你仔细看阳光照进去的缝隙,就能瞧见上面的蟠龙纹……”相思认为这一定都是取自被先帝下旨封禁的灵璧蟠龙窟,只是将雕有龙首的正面转向了背光处。如此行为,实属大逆不道。 “还有那上头的象牙和翡翠,成色都是最好的。” 周述随意却只是扫了一眼,语调平淡:“刺史大人附庸风雅,也无可厚非。” 厅中早已摆下酒宴,因着周述的身份,近日来往的官员纷纷举杯相敬。周述拱手谦辞几句,举杯一饮而尽。梁刺史笑得谦卑,亲自上前相陪:“薄酒小菜,不成敬意,驸马还请见谅。”说罢,便吩咐下人赶紧上菜。 一时间,席间香气四溢,蒸腾的热气萦绕在檀木屏风前,宫廷风味的菜肴一盘接一盘端上来。相思对这些世俗寒暄不感兴趣,反倒对桌上的菜式生出几分好奇。她执起汤匙,随意舀了一勺鹿舌羹,低头一看,碗中浮沉着些许白色的东西,她微微一怔,睫毛轻颤,手顿在半空,未再言语。 (26)朱门调·白骨谣(中) (26)朱门调·白骨谣(中) 宴席上,丝竹绕梁,歌女轻摆腰肢,裙摆如流水般晃动,笑靥如花。周述斜倚在席间,执盏微抿,目光落在其中一两名歌女身上,笑得有些恣意。 相思见状,心中微微发涩,杏眼微敛,终究没忍住,指尖轻轻在周述手背上掐了一下,力道不重,却让他瞬间回神。 周述微侧头,看向她,目光带着点探究之意。正巧,那两名歌女忽然低咳了一声,不小心露出的脚踝上凸现出黑斑,刺史大人挥挥手,歌女赶紧被侍从带走。 周述忽然扭头对相思说:“难受吗?” 她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周述上下打量着,稍稍让她往身后坐了坐。 席间众人瞧在眼里,刺史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驸马与公主新婚燕尔,竟还带着侍妾同行,看来是宠爱得紧。”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周述不怒反笑,一手搂过相思的肩膀,掌心在她细软的肩胛处摩挲,似是亲昵,却带着几分戏谑:“公主尊贵,驸马粗鄙,如何敢高攀?倒是墙角小花开得热闹,采几朵插瓶,权当解个闷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哄然大笑。官员们一个个起哄,脸上的笑意十分谄媚。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脸颊顿时染上一层薄红——他这是在暗示她只是侍妾的身份?她攥了攥衣角,心底浮起几分闷气,偏过头去不看他。 周述却凑近她,唇畔几乎擦过她的耳廓,低声道:“演戏罢了。” 相思抬眸,惊讶地望着他,而他已经端起酒盏,与众人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如此,相思也就随着他的节奏,扮演着他身后不知名的受宠小妾。 不知不觉间,周述已经饮了不少,眼尾微微染上醉意,整个人懒懒倚着,半眯着眼,忽地哈哈一笑,拍着桌案道:“笔墨伺候。” 刺史大人赶紧吩咐人呈上笔墨,众人也纷纷附和,嘴上恭维着“驸马风流倜傥,必是文武双全”。周述左摇右晃地执起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且将金龟换浊酒,脱靴踏碎玉阶花”。 字迹龙飞凤舞,他抬手一扔,笔跌落案上,哈哈大笑。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纷纷拱手称赞,奉承之声此起彼伏,直至宴席散去。 夜色沉沉,府邸内烛火摇曳。 盛宁和苏禾一左一右搀扶着周述回了屋。相思忙前忙后,第一次见他醉得这般厉害,竟比平日里安分许多。她扶着他坐下,替他解开外袍,周述倒也乖觉,任她摆弄,甚至连醒酒汤也听话地喝了。盛宁和苏禾见状,便识趣地退下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竹影,投在地面上斑驳流转。 相思坐在床沿,凝视着周述微微红润的侧脸。今日的周述是她所没见过的,游刃有余,癫狂却又精明,浸染在官场中却可以利落抽身。 心念一动,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软软的,带着微微的温度。她低声问:“静言,你有喜欢的人吗?” 周述闭着眼,没回应。 相思想了想,又问:“那你喜欢公主吗?” 这一次,他的唇动了动,似乎低低地呢喃了什么,可声音极轻,相思听不真切。她微微俯身,凑近了些:“你喜欢公主吗?” 忽然,周述唇角勾起一丝笑,一手搂着她的腰肢戏谑说:“微臣喜欢肏公主的小嫩屄。”接下来又是一室温香软玉,不知今夕何夕。 次日,天色微亮,相思便醒了。她侧身看了看周述,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悠悠想着什么。相思撑起上半身,披了件外衫,云鬓散着叁两绺青丝垂在颈侧,思及昨日所见带着几分好奇问:“我记得你当时‘安民榜’写了叁条,可是后来张贴出去的安民榜却多了一条——‘妄议疫情者斩’。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改了吗?” 周述听见她的问题,却不答反问:“昨夜吃得可好?” 相思怔了怔,点点头。 “比宫里的膳食如何?我瞧着你对那碗鹿舌羹格外喜欢。” 相思回想片刻,微微颔首,目光复杂地看着周述:“那道菜里有一样东西,是腌制的金鼎白梅,我在宫里喝过。” “白梅?”周述挑了挑眉。 “嗯,必须要用冰鉴保鲜,否则便没了那股清冽鲜美的味道。”相思慢慢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这白梅,只有帝都皇庄才有。叁哥最爱吃,我们小时候还一块儿去摘过呢。没想到,在这邕州居然也能尝到。” 帐顶悬着的鎏金熏球正滴溜溜转,在周述瞳仁里投下细碎的金。他伸手截住那晃动的影子,冷笑道:“这么说,从京城送到邕州,快马加鞭至少要二十日。可若真如他们所说,道路阻塞、物资难运,这白梅又怎会准时送到?”他顿了顿,阴狠地开口:“也就是说,有人早就知道会有灾情。” 相思蓦地睁大眼睛,讶然道:“那……岂不是早有贪官从中作梗?只等着我们来了好吃好喝招待我们堵上我们的嘴?”她虽不懂朝政,但是也算耳濡目染,对那些贪官污吏最是厌恶。 周述笑了笑,语气平静:“今日再去其他地方走走。你乔装一下,让苏禾给你送身衣裳来。” 相思听得兴致盎然,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待换好装束后,她又被周述逼着喝了一大碗草药,这才与周述悄悄从宅邸后门离开,不惊动任何人。两人衣着低调,相思俨然一个小书童装扮,彼此乔装成苏禾与盛宁的模样,一路行至城外。 “我们要去哪里?”相思低声问道。 “僚人聚居的地方。”周述沉声道。 他们雇了一辆普通马车,不紧不慢地出了城。起初还能瞧见几名衣着整洁的百姓来往,再往前走,便见道路两旁设了重兵把守,森严戒备,外人不得入内。 周述翻手取出一锭金子,走上前,神色谦卑地笑道:“小人是给大人们猎皮子的,若大人肯行个方便,回头定会挑上好的皮毛孝敬。” 守门的军士原本面无表情,见到金子,神色微微松动。 周述又压低声音,拉着相思向前一步,笑道:“这位是我兄弟,知晓药理,最擅采摘石斛。大人若是想补身子,这东西可是绝佳。” 那两名军士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意动,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接过金子,大手一挥:“马车留下,人进去。” 另一人阴恻恻地笑,如同生了锈的刀,刮得人耳膜生疼:“戴好面纱,少说废话。城外可不是好地界,进去的人,有去无回的,可不在少数。” 相思闻言,心头一紧,却仍然强自镇定,低垂着眸光,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口。周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怕,随即大步走入关卡之内。 大约走了数里,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原本只是荒凉,但此刻,天地间仿佛被死气笼罩。 一眼望去,便见饿殍遍野,白骨森森,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破败的茅屋东倒西歪,偶尔有饥民踉跄而行,眼窝深陷,形同枯槁,凄惨地哭声飘荡在风里,如鬼泣幽咽,令人毛骨悚然。 相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周述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沉声道:“别怕,有我在。” 相思的指尖发凉,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周述的眼底透着一抹冷意,淡淡道:“这是泄洪渠的下游。你瞧见了,城中繁华似锦,热热闹闹,刺史大人还有闲情雅致饮鹿舌羹,而城外恐怕已经开始吃人肉了。” 相思的心猛地一沉,惊恐地看着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可怖的画面,喉咙一阵发紧,脚步竟不敢再往前。 周述察觉到她的迟疑,回头看她一眼,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相信我,没事的。” 相思咬了咬牙,强忍住心中的不安,随他一同前行。然而,沿途所见之景,更是让她毛骨悚然。 一位衣衫褴褛的孕妇抱着婴儿,瘦得皮包骨头,靠在一棵枯树下有气无力地哭泣着,眼里满是绝望。她的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已经没了声息,然而她却浑然未觉,依旧轻轻地拍着,似乎想将他唤醒。 相思驻足,心中难受极了,连忙伸手去解腰间的包袱,想要取些点心送过去。 不料,周述猛地拉住她的手,语气低沉而冷冽:“别。” 相思怔住,抬头看向他:“可是她……” 周述摇了摇头,目光深沉:“此举只会引来更多饥民,你帮得了一个,帮不了所有人。” 相思犹豫不决,一步叁回头,终是被周述强硬地拽走。 两人继续往前,忽然,周述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向不远处的河流。河畔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早已腐烂发黑,死去多时,周围苍蝇成群,令人作呕。 相思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一眼,为头翻江倒海,几乎就要吐出来。 而周述却缓步走近,丝毫不为所动,蹲下身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舀起一瓢河水,目光微微沉凝,将其小心翼翼地封好。 相思强忍着胃里的不适,低声问道:“这水……有毒吗?” 周述的目光落在竹筒中漾开的浑浊水波上,淡淡道:“待会儿去问问。” 再往前行,泄洪渠的下游已过,便是南象郡的地界。这里多是僚人聚居之处,与汉人素有隔阂。刚踏入村口,便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身着粗布短衫的年轻僚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人眉头紧锁,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大声质问:“你们是谁?” (27)朱门调·白骨谣(下) 周述拱手作揖,语调温润而不失分寸:“我与兄弟路过此地,欲拜会旧友,未料误入此处,叨扰几位了。” 僚人的脸色如同浸了山岚般阴沉,年长者的银耳坠在颈侧晃荡,晃出几分森然:“这地方都是我们僚人所居,哪里来的你们汉人亲友?速速远离的好,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周述微微皱眉,面色苍白得恰到好处,伸手扶住腰侧,声音低缓了几分:“实不相瞒,我身子本就不大舒泰,如今又受了瘴气困扰,实在有心无力。不知附近可有巫医馆?愿出些银两,求一剂方子。” 那几个僚人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那位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们:“有是有,你真有银子?” 周述二话不说,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碎银,递了过去。那僚人掂量了掂量,似乎还算满意,与同伴低声嘀咕几句,点了点头:“跟我们来吧。” 两人被带着在密林间七绕八绕,脚下是柔软的泥土,偶尔还有暗流渗出的水泽,踩下去发出轻微的“噗嗤”声。终于,一座小小的吊脚楼出现在视野之中,檐角垂着晒干的紫苏,廊下悬着风鸡腊肉,药香与烟火气在暮色里厮缠得难解难分。 一个须发斑白的僚族老人坐在木屋前,手里摆弄着一捆新采的药材。两个年轻人凑上前去,用当地语言交谈了几句,老人抬头望了周述一眼,神情带着几分探究,最终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改用汉话道:“罢了罢了,救人一命总是好事,我看看吧。” 周述让相思先坐下,自己顺势拿起一旁竹筒中的水,皱着脸道:“方才着实渴得狠了,便随兄弟寻了些水喝。可喝过后,浑身浮肿,骨节酸痛,先生可知缘由?” 老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缓缓道:“公子不是本地人?” 周述含笑点头,神态谦逊:“路过此地,探望亲友,顺道游山玩水。” 老人轻轻叹息,伸手擦了擦掌心的药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可知,这水里头是什么东西?” 周述眸色一深,随即摇了摇头,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门口忽然响起一道年轻而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这里面,可都是赈灾的米浆。” 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僚族少年倚在门框上,神色散漫,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藏着一抹冷意。他语调悠然,缓缓道来:“汉人总爱附庸风雅,那些赈灾的新米,被人用石灰水浸泡漂白,再层层加工,制成你们最喜欢的云水笺。” 周述眸色微沉,与相思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声音仍旧平稳,但听不出情绪:“可这米浆,又怎会流入河道?” 少年嗤笑了一声,缓缓走进几步,眼底的冷意更甚:“那些原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见河中浮着米浆,哪还有力气思考?他们以为捡到了救命稻草,哪知这些浆料早已发霉变质,吃下去,只是死得更快罢了。” 周述与相思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僚族少年,竟是白日里卖蟹子的那人。少年似雨后新竹般挺直,唇角扬起似山涧新抽的嫩竹,视线却径直落在相思身上,朗声打趣道:“月神娘娘,又见面了。” 相思怔了一瞬,芙蓉面上洇开胭脂色,微微侧身,悄然退到周述身旁,手指轻轻绞着衣角,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今日男装在身,可不知怎的,被他唤了这声“月神娘娘”,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少年见她羞窘,亦不恼,随手拖过一张木凳,大咧咧地落座,双肘搭在膝上,目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明亮如初生的星子。老人皱眉,抬手用本地语言低斥了一声,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垂眸不语,然而嘴角仍带着几分笑意。 周述从老人手中接过药方,拱手作揖,连连道谢。 少年见状,也不再逗弄相思,起身道:“我送你们出去吧。”行至寨门,少年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饼子,随手抛了过来,朗声道:“接着!” 相思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她低头一看,那饼子不过巴掌大小,色泽金黄,隐隐透着淡淡的果香气息。 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叫岩弩,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香饼,里头都是水果,你尝尝喜欢吗?若是喜欢,我经常给你做。” 相思略显局促,手心捏了捏饼子,不知该不该收。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周述,见他微微点头,便这才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香饼松软,带着蔬果的清甜气息,爽口而不腻,竟比寻常糕点别有一番滋味。 岩弩见她吃了,似是十分满意,随即又看向周述,眼神犀利了几分,忽然问道:“你是官员?” 周述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岩弩冷哼了一声,伸手指向远方,道:“你瞧,那便是你们汉人治下的疆土。” 周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入目皆是荒芜的土地,隐约可见白骨森森,静默地躺在苍茫大地上,腐土气息混着野姜花的辛香,竟酿出诡异的甜腻,仿佛无声的控诉。 相思心底蓦然涌上凄然,自己在宫中养尊处优、奢华享乐,却不知外头也有如此人间悲剧。 岩弩嗤笑一声,语气不屑:“除了饿死的白骨,还有什儿呢?” 周述眸色微沉,顿了顿,道:“我听闻崔治中在任时,曾大力推行惠政,待你们僚人极为宽厚,为何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岩弩闻言,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嘴角讥诮地一扯,嗤笑道:“他?”少年抬眸,目光锋锐如刀,冷冷地道:“他看起来是不错,可他一走,那些措施早就变了味儿。” 相思听得心生疑惑,忍不住问道:“怎讲?” 岩弩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在思量该不该说,半晌后才低声道:“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夜风微凉,林中虫鸣如雨,几人一路沉默,随岩弩翻过一座矮坡,走入一片荒凉的乱葬岗。此处满是新土翻起的坟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息。远处,有几个僚人正埋葬一具尚未冷透的婴孩尸首。 岩弩神色冷漠,轻轻吐出一句话:“这些孩子,都是腹胀而死的。知道为什么吗?” 周述未言,眉头已然皱起。 岩弩继续道:“因为崔大人当年提出‘教化蛮民,岁赐盐百石’,可他一走,这里便封锁山道、严禁往来。进出不便,寨子里粗盐极度短缺。现如今,我们僚人若想换取一斗粗盐,便需用完整的虎皮来交换。”他顿了顿,嗓音带着一丝冷笑:“可天灾不断,我们又上哪儿去找这些虎皮?” 周述沉吟片刻,缓缓道:“崔大人曾言,官盐足够支撑灾民所需。若真如此,那余下的官盐,又都去了何处?” 岩弩冷笑一声,嗓音带着讥诮,他忽然用刀尖挑起一抔新土讥讽说:“‘盐砖砌作水晶宫,象牙雕出白玉童’,大人可曾听闻?” 周述眼神微动,未曾言语,相思却蓦然一震。她曾在刺史府邸见过琳琅满目的珍玩,象牙雕刻的屏风、缀满翠羽的摆件,皆是价值不菲之物。此刻听闻岩弩言语,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寒意——那些精美无匹的奢华器物,究竟是用多少条活生生的性命换来的? 岩弩瞧着周述,眸色幽深,话语中已带上几分逼问之意:“我们遭受的苦难,又岂止于此?这位大人微服私访,不愿表露身份,想必也是为了邕州灾情而来。你亲眼所见,百姓如何挣扎求生,尸骨如何堆积如山……可我只想问一句,大人是否也会像那位崔大人一般,一片好心,却因太过天真而被人利用?” 周述与他对视,目光沉稳,字字铿锵:“我不会。” 岩弩望着他,目光晦暗不明,像是在评判,又像是怀疑,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此刻天色渐晚,荒原之上,风声猎猎作响。周述走到相思身旁,低声道:“你先在这里等我片刻。” 他独自随岩弩在乱葬岗四周察看,踩着松软的泥土,穿行于一座座新垒的土冢之间。冷风卷起腐朽的气息,掠过那些尚未完全掩埋的白骨,苍白森然。岩弩一言不发,只是缓步前行,目光落在周述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周述才折返回来,走到相思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可以走了。” 相思泪眼婆娑,有些哀伤。 岩弩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半晌,才微微抬手,朝相思挥了挥。夜色之下,他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拉得极长,像是被风吹散的影子,终究隐入了黑暗。 回到城中,周述立刻提笔,将所见所闻写入奏折,字字铿锵,言辞犀利。他吩咐亲信苏禾快马加鞭,将奏折送回京城。 这一夜,城内风平浪静,但显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直至夜半,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 盛宁警觉地翻身而起,身形一掠,已然跃上屋檐。他目光如炬,迅速扫视四周,只见黑夜之下,几个黑衣人鬼鬼祟祟,正借着夜色潜伏靠近,手中寒光微闪,显然带着兵刃。 盛宁目光一凛,毫不犹豫地拔剑在手,身形如电,剑光寒芒骤起!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有人早有防备,仓促间迎战,可盛宁剑势凌厉,几番缠斗下来,他一脚踢出,便将其中一人狠狠踹下屋檐,重重摔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沉沉的马蹄声自巷道尽头传来,数十骑疾驰而至,火光照亮夜色,为首之人身披官袍,正是邕州刺史梁叔衡!他翻身下马,目光一扫,厉声喝道:“都给我拿下!” 那些官兵得令,顷刻间一拥而上。 可他们的目标并非那些黑衣刺客,数十柄明晃晃的长枪,瞬间将周述团团围住! (28)定风波(上) 周述微微一笑,淡然道:“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梁叔衡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屋檐上的黑衣人,厉声喝道:“来人,把反贼活捉!” 此时,相思亦从屋内匆忙走出,见此情景,脸色微变,脚步顿时一滞。 盛宁见势不妙,翻身跃下屋檐,稳稳落在相思身前,长剑出鞘,寒光乍现。他神色冷峻,浑身绷紧,目光锐利如鹰,显然已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 周述目光沉静,语气不急不缓:“梁大人,你到底说谁是反贼?” 梁叔衡并未立刻作答,而是自一名黑衣人身上搜出一封密函,轻轻一抖,纸张展开,火光映照之下,字迹清晰可见—— “邕州城破日,共饮刺史头。” 梁叔衡将密函举到周述眼前,语带讥讽:“周大人,你身为驸马都尉,奉旨前来督办灾情,没想到竟与这些蛮人勾结,意图谋反。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周述瞥了一眼那封信,嘴角微扬,嗓音平缓:“梁大人倒是擅长罗织罪名。敢问,杀害朝廷钦派大臣,你就不怕圣上怪罪?” 梁叔衡却不以为意,冷哼一声:“本官查实你有谋逆之嫌,意图谋害朝廷命官,如今只能先斩后奏,皇上对镇国侯府多有忌惮,想来必会体谅。” 周述轻笑,目光意味深长:“本官身为皇帝的驸马,你也敢动手?” 梁叔衡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语气阴狠:“驸马来此,不思救灾,整日里寻欢作乐,与小妾厮混,拒见灾民,这样的驸马,陛下怎会怜惜?” 相思听闻此言,心头一震,霎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憎恶——这分明是血口喷人!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周述神色如常,嘴角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轻叹道:“梁大人还真是心思缜密,倒也难怪当初崔治中会被你蒙蔽了双眼。好端端的安民之策,到了你手中,竟成了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的护身符。只可惜你不知道,僚人立约从右往左横书,而不是你这张纸上的竖书。” 梁叔衡勃然大怒,眼底的狠厉瞬间浮现,怒喝道:“来人,给我拿下反贼!违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忽然—— “嗖——” 一道火光自宅外疾射而来,拖曳着烈焰,直直钉入院中木柱之上,火舌瞬间舔上梁木,屋内登时亮如白昼! “是火箭!”有人大喊。 紧接着,“嗖嗖嗖——”数十支火箭接连而至,如骤雨般倾泻而下。 周述反应极快,立刻揽住相思向后退去,而官兵们则仓促应对,试图挥刀抵挡,奈何火势凶猛,箭雨密集,瞬息间便已引燃屋檐,火光映红了整片夜空。 紧接着,“杀——!” 一声震天呐喊响彻夜幕,百余名身着僚人服饰的年轻人如潮水般涌入,手持弯刀与火把,气势汹汹地冲破宅院! 火光之下,为首之人赫然便是少年岩弩! 梁叔衡大惊失色,脸色霎时惨白,眼底的惊惶几乎掩盖不住:“你们……你们果然勾结叛贼!还不快束手就擒,否则就灭你们九族!” “灭九族,梁大人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我看要谋反的人分明是你!”周述却冷冷一笑。 “放肆,给我拿下,给我杀了他们!” 周述的声音不急不缓,却透着森寒之意:“恐怕现在,已经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了吧?” 四周的僚人年轻力壮,常年在山林间奔跑,动作迅捷,气势逼人。而这些官兵,却是早已养尊处优,刀枪未染血,骤然见到这群悍勇之人,心头早已胆寒,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有一个敢先动手。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梁叔衡眼见形势急转直下,气急败坏地大吼,“还不赶紧把这些逆贼杀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甜却微微颤抖的声音自角落传来:“住手。”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少女缓步走出。 她方才自始至终躲在盛宁身后,未曾发一言,此刻终于迈步站出,眉间仍带着紧张,胸口微微起伏,努力维持着公主应用的尊容华贵。 相思迎着周述的目光,他的眼神带着鼓励和支持,使她心底生出几分安定,目光也更加坚定肃然。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青白玉玺,玉色莹润,其上镶嵌着黄金螭龙钮,篆书阳刻着“大齐柔宜公主之宝”,印文边缘环绕卷草纹,印侧更刻有小字:“承天授命,永绥福履。” 她声音清越:“邕州刺史梁叔衡贪墨祸民、欺君罔上,今日本宫柔宜公主执凤印在此,众将士听令,即刻褫其冠带,锁拿候审。但有迟疑悖逆者,便以谋逆同罪论处,九族之内,枭首悬竿!”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 这话是夜里周述一字一句教给她说得,她很努力地练习着,与他次次演绎排练,直到周述赞许说有皇后风范,她才算过关。 梁叔衡神色陡变,面上瞬间失去血色,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大胆!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冒充公主!” “锵——” 长剑出鞘的声音冷冽如冰。 周述的剑锋已然抵上梁叔衡的喉咙,剑光泛寒,锋利无比,稍一用力,便能割破皮肉。 他开口,字字透着杀意:“冒犯公主,该当何罪?” 梁叔衡心头一震,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可周述手腕微转,剑锋紧随而至,仍旧抵在他的咽喉前,不容他有丝毫闪避。 周围的兵士面面相觑,望向相思手中的印玺,又望向周述锐利的眼神与僚人们森冷的目光,心底的恐惧早已压倒了忠诚。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紧接着,更多人纷纷跪下,盔甲撞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直至一片跪伏,所有官兵皆俯首于地,颤声高呼—— “公主饶命!” 周述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梁叔衡,眼风似浸了霜的刀刃:“梁叔衡,你还不跪下?” 话音未落,岩弩早已上前,猛地一脚踹在梁叔衡的腿上,梁叔衡肥硕的身躯如古柏遭了雷劈,轰然栽在青砖地上,十指深深抠进砖缝。他额角的汗珠子滚落如断线佛珠,在深绯官袍前襟洇出几团暗痕,眼中的惊恐早已溢出,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述冷冷说:“梁大人,你贪污受贿,家中奢侈至极,违制僭越。面临灾情,竟然视图以假乱真,转移视线,还妄想利用安民榜堵住悠悠众口,威胁百姓不可告发。崔景玄崔治中当初为水患殚精竭虑,设计了用糯米灰浆筑堤,然而你为了贪图小利,竟以普通的粘土取代,最终导致堤坝崩塌,灾情加重。那些偷工减料的镇水铁牛更是被暴雨冲起,成了毁堤的致命利器。更可恨的是,许多百姓被灾难吞噬,而你却依旧纵容歌女染疾取乐,甚至把治瘟的苍术拿去私自卖卖,做成墨汁,供自己和权贵们娱乐消遣。崔大人的心血,被你们这些奸贼无情辜负,简直是天理不容。邕州多少百姓因你而流离失所,我若还要姑息养奸,实在对不起皇家天恩。” 梁叔衡脸色苍白,双腿不停地发抖,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如泉水般涌出。他张嘴,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哀求:“驸马开恩,公主开恩……” 周述的目光依旧冰冷,长剑轻轻一抬,剑尖上那冰寒之光划破黑暗。梁叔衡眼中闪过一丝侥幸,仿佛逃脱一劫就在眼前;然而“锵”一声,寒光一闪,他的脑袋便在剑下落下。 就在此刻,岩弩悄然上前,双手突然扣住相思的肩膀,将她轻轻转过,低声在她耳边道:“别看。” 相思不由自主地转过身,视野里最后闪过的是周述垂落的剑穗,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所有声音都在此刻坍缩成尖锐的寂静,她听见自己喉咙里细弱的抽气声,听见叁丈外剑刃破空的嗡鸣——那应当极轻的声响,此刻却如同冰棱贯入天灵。 梁叔衡的惨叫只来得及撕裂半寸空气,便如同被利剪裁断的丝帛。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闷的钝响,像是熟透的南瓜坠地,又像装满酒浆的皮囊骤然迸裂。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小丫鬟失手打翻一瓮新酿的荔枝酒,青瓷片扎进蜜色的酒泊里,甜腥气经久不散。 此刻的空气正在渗出同样的味道。 四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像成群惊飞的寒鸦,有人踉跄后退时踩碎了枯枝,细碎的爆裂声顺着脊骨爬上她的后脑。 经此一事,邕州彻底肃清流毒,其他那些与刺史一起贪污的官员全部被周述擒拿抓捕,锁在牢中,具体事项由皇帝发令处置。 民间疫情、灾情都得到了控制,周述重新拟定安民榜,召集僚人、汉人大夫编队,四处走访问诊,没过多久,邕州的风气也恢复了不少。 尘埃落定,周述也决定赶紧回京。 临行前,岩弩亲自来送行,少年目光灿烂,气色极好,见到相思时,脸上展露出纯真的笑容:“原来你是公主,汉家的公主都这么漂亮啊?” 话语直白且没有丝毫修饰,让相思一时无言,她不禁有些愣神。少年一脸天真,恍若不见她面上的微红,相思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轻声斥他胡闹。 岩弩依依不舍地低声道:“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周述冷哼一声,冷嘲道:“人家乃公主,你又算得了什么?” 岩弩想了想说:“我当驸马不就是了。” 周述眉宇紧锁,语气顿时严厉起来:“你凭什么当驸马?” 岩弩拍了拍胸口,精神为之一振,满腔豪情地开口:“公主回去和皇帝说不要你了,要我,不就成了。对了,公主也可以有面首之权,不必抛弃你,收我为面首,又何尝不是两全其美?” 说话间,他毫无顾忌地吐露真心,语气坦荡如风。 相思听得面颊绯红,心中既羞又怯;而周述则黑着脸,冷声道:“你最好给我打消这个念头。”言罢,周述拉起相思的手,急急登上马车,并催促身旁的盛宁速速离去,嘴里难得为了一件事反复嘀咕着:“那个岩弩,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29)定风波(下) 此次邕州之行,相思心绪翻涌,久久难平。她未曾想过,所谓“民间疾苦”竟是这般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的景象。往昔身居深宫之中,享尽尊荣,天地之间似乎皆在掌握,然而此刻方知,百姓的生死竟是如此微末脆弱,仿若风中残烛,稍有变故,便覆灭无声。 某次夜宿驿站的深夜,相思睡得很安稳。梦境如浸了血的绸缎层层裹来,她看到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眼神空洞却带着野兽般的光,围拢过来,如僵尸一般,手臂像枯枝又像白骨,掐着她的喉管往深处塞观音土。泥沙硌着牙床,村民们喉咙里滚着含混的咒语念叨着:“她吃了,便是与我们同命。” 忽然,又有人冷笑道:“不如让她成为我们的粮食。” 她惊恐万分,步步后退,却发现身后是周述。可他并非她熟悉的模样,而是一身戎装,眉眼冷峻,手中长剑寒光森然。 剑光掠过,顷刻之间,十道血线齐齐绽放,像极了除夕夜宫里炸开的焰火,浓重的血腥气却已弥漫四方,湿腻腻地黏在她的肌肤上,叫人几欲作呕。 她尖叫着从梦魇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 意识尚未完全归位,便觉身侧有温暖气息靠近,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挣扎,手指颤抖着抵住对方的胸膛,直到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急切:“公主,是我,别怕。只是做梦。” 她怔怔地望着他,夜色昏暗,模糊了周述的五官,却掩不住那份关切。片刻后,她才渐渐回神,气息微微平缓。 周述轻叹,试探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相思揪住他的衣襟,仍是惊魂未定,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惊惧:“我梦见你……杀了很多人……” 周述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公主,我曾带兵上过战场,手上沾染的血,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你若要怕,现在也晚了。” 相思的身子一震,却只是抱紧了他,仿佛这样便能抵御梦中的寒意。 周述静静地陪着她,掌心在她背上缓缓抚着,许久,她身上的颤抖才渐渐平息。 其后的回程速度放缓了许多,不知盛宁如何选的路,过处尽是泼墨山水,湖光山色皆化作胭脂水粉,层层迭迭往人眼帘里扑。 她心情逐渐舒展,偶尔也能笑出声来。心绪既定,便开始回忆周述办案的经过,忍不住问道:“那个岩弩和他的族人,怎么会愿意帮你?” 周述简单地陈述:“说了些好话罢了。他们一族明辨是非,又被压迫已久,自然愿意站在我这边。” 相思诧异道:“就这么简单?” 周述点头不语。 她仍觉有些难以置信,随手翻出包袱里的云水笺,指尖拂过纸面,心头竟生出几分愧疚。轻叹一声,她道:“我原以为这些纸不过是文人风雅之物,没想到竟耗费了那么多赈灾粮食。他们宁可把救命的米制成纸张,也不肯让灾民吃一粒干净粮食。”相思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说:“我以后……再也不敢浪费粮食了。” 周述轻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温和:“知道就好,公主长大了。” 快要入京时,忽听马车外传来盛宁的声音:“驸马爷,前方是大殿下,说是有圣旨宣布。请您和公主下车。” 相思倚在车窗边,听闻此言,眼睛一亮,笑意漾开:“一定是苏禾呈了折子,父皇嘉奖你呢!” 周述却神色不变,目光深沉如水,未露丝毫欣喜。 马车停稳,二人一同下车,映入眼帘的便是许安平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目光冷冷地扫来。相思虽然和许安平有了嫌隙,但到底是一母同胞,仍是乖巧地福了一礼:“见过大哥。” 许安平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你还知道回来。”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心知自己这一趟的确算是擅自离京,但她也出了力,帮了忙,父皇说不定还会赞许自己的行为。她不以为意地站在周述身侧,却见许安平的目光犀利得仿佛能将人剖开,带着浓浓的不屑:“周述还不跪下听旨?” 周述闻言,拽了拽相思的衣袖,示意她一同跪下,身后的盛宁亦随之俯身。 许安平端坐马上,展开圣旨,声音冷峻而清晰:“ 诏曰:钦命邕州赈灾安抚大使、驸马都尉周述,奉敕赈灾,擅诛刺史,僭越《齐律》;混编巫医,强征药械,违逆《太医令》。虽瘴疠稍解,然纲纪已隳。 着即: 一夺驸马都尉衔,停俸两年; 二黜金紫光禄大夫,禁预兵事; 叁令禁足私邸,闭门录《齐民防疫要术》百卷,岁末呈送太医署。无诏不得离京。 尔其闭门省愆,勿复妄为。 皇长子安平奉敕宣行 崇光十二年年九月” 此言一出,四下寂然,唯有风吹旌旗猎猎作响。 “臣领旨。” “这不公平。” 周述和相思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相思攥紧拳头,杏眼圆睁,脸色因愤怒而微微泛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述一路辛劳,不计得失地赈灾安民,竟换来这样的结果? 许安平冷眼瞥她,嗤笑道:“怎么,九妹妹不服气?不服气也没用,圣旨里就这么写的。”说罢,竟随手将圣旨抛向相思,纸卷在空中翻了几翻,跌落在地。 相思愤怒地捡起,飞快地扫了一遍,越看越气,手指因为用力攥紧而微微发白。她抬眼望向周述,却见他仍是一派沉稳模样,连眉头都未曾皱起半分。 许安平懒散一笑,目光带着几分戏谑:“驸马,恭喜了。以后你可有大把时间陪着我这位九妹妹,花前月下,夫妻情深。” 相思闻言,心头更是火起,正欲反驳,却觉手腕一紧,周述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微微一笑,目光幽深:“承蒙大殿下吉言。” 原本功绩累累,多少官员还以为入京后会有所嘉奖,结果圣旨一颁,不仅一切功勋尽数抹去,反倒被贬为更无实权的金紫光禄大夫。周述虽仍在朝堂,却不过是个清贵虚衔,身披文臣之名,实则难再握兵权。 这样的安排,无疑是皇帝有意打压。 相思心里憋着一团火,替周述抱不平,回府后便毅然进宫,径直去见父皇。 然而,她才刚跪下,迎来的便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训斥。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皇帝一掌拍在御案上,声音带着震怒,目光凌厉,“身为公主,竟敢瞒着朕和皇后,擅自出京?若非周述立下功绩,就凭这一条,朕就足够将周述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相思跪在殿中,额间贴着的东珠步摇微微发颤。她本是来替周述求情的,可在父皇的怒火之下,她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殿中寂静了一瞬,皇帝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忽然平静下来:“今天,是周述让你来的?” 相思连忙摇头:“不是。” 皇帝又问:“那他现在在公主府做什么?” 相思怯怯地小声回道:“还能做什么……父皇不是让他在家中抄录《齐民防疫要术》吗?” 闻言,皇帝神色稍缓,眸中浮现几分满意之色,端起茶盏,缓缓道:“算了,周述若还能立下功绩,再提拔也不迟。倒是你,不许再胡闹了,记住了吗?” 相思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连连点头:“记住了。” 皇帝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等她靠近后,静静端详着她的面容,声音低缓了几分:“周述,对你好吗?” 相思怔了怔,垂眸道:“挺好的。” 皇帝眼神深邃,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真的?” 她抬眼望着父亲,看到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再看向案上一摞摞奏折,喉间哽住了,最终只是轻轻说着:“真的。” 皇帝沉默了一瞬,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带了几分疲惫:“父皇好像很久没有和你说说话了。成婚之后,你也很少回宫。这些日子,朕总觉得没来由的疲惫,力不从心……本想让你回来陪陪朕,可又怕你嫌麻烦。” 相思鼻尖微酸,听着父亲苍老的声音连忙道:“女儿怎么会觉得麻烦,女儿只是……只是怕父皇太忙了。” 龙椅上的金漆蟠龙在烛火中扭动起来,皇帝喉间滚出的叹息融化在龙现象中:“有时候,朕也很羡慕你。” 相思怔了怔,抬头看着父亲,皇帝眼中映着烛火的微光,神色却带着一丝难言的感慨:“女儿家不用纠缠于朝政,只需安安静静寻个好人家嫁了,便可一生顺遂。你的婚事,朕从未想过要强求,只希望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虽说朕不算十分满意周述和他背后的镇国侯府,但他到底不是个沾花惹草的性子,待你还能有点真心。” 他说着,微微停顿片刻,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权衡措辞,片刻后才继续道:“你其实性子和朕年轻时很像,做事不计后果,过于天真。先皇曾因这个,时常嗤之以鼻,对朕多加谴责。那时候,朕也觉得这般行事实非皇子风范,可如今想来,像你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不是挺好的?朕就算哪一天真的走了,也不会担心。” 相思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颤。她从小便觉得父皇是天底下最尊贵、最睿智、最不可动摇的人,如今却听他以这样平静又带着一丝无奈的语气,说出“天真一点也不是坏事”这种话。 她伏在父亲腿上,声音软软地劝慰:“父皇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您身体还好着呢。” 皇帝看着她,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她这句话逗乐了他。他缓了口气忽然似是随意地问道:“朕忽然也想问问你,你觉得是你叁哥好,还是你大哥好?” 相思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叁哥好。” 皇帝果然笑了:“朕就知道,你还在为那次送礼的事,记恨你大哥。” 相思撇撇嘴,没有反驳。许安平对她一向苛刻,她虽不至于真记仇,但心里终究不怎么待见他。 皇帝指尖轻轻摩挲着扳指,目光微垂,幽幽地问道:“此次邕州之行,百姓是如何议论朕的?朕……算是一位好皇帝吗?” 相思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出邕州那片贫瘠枯败的土地,饥寒交迫的百姓,以及那一双双满含绝望的眼睛。她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能将实情说出口。他不仅是君王,更是她的父亲——若她直言不讳,便等同于承认,父皇用人不当,纵容贪官横行,使百姓受尽苦难。 她垂下眼睫,声音柔和而谨慎:“邕州贪墨成风,官员昏庸无能,百姓受其所害。然父皇已遣静言前往彻查,必然早已洞悉其中弊端,父皇英明,自不待言。” 皇帝摆摆手,语气温和许多,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有赞许有惆怅:“朕的阿九好像长大了些。行了,起来吧。回去和周述好好过日子,别让自己受气、受委屈。”他顿了顿,又叮嘱:“也常回来看看朕和你母后。” 相思点点头,心里有些发酸。她知道父皇这番话的意思,大抵是觉得自己成了家,便不再是那个整日缠在他膝前撒娇的女儿了。她忍不住多留了一会儿,陪着父皇说了许多闲话,待到夜色更深,才依依不舍地离宫。 踏出殿门时,宫灯摇曳,夜风微凉。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道坐在灯火中的身影依旧挺直,可她心底却莫名生出一种怅然,仿佛父皇已不再是她年幼时那个无所不能的帝王,而是个会疲惫、会感叹、也会孤独的父亲。 (有点心累,感觉有点像凌云彻断根的空虚感~~~我尽量更吧~~~) (30)池鱼 相思记挂着周述的胃疾,回京后便让宫中的太医前来诊治。太医毕恭毕敬地替驸马把了脉,沉吟片刻,方才温声道:“驸马只是积劳成疾,肠胃虚寒,修养得当,注意饮食温补,便可无碍。” 周述收拢衣袖,沉声道谢。 相思这才放下心来,旋即又想起自己与周述成婚已有时日,却迟迟未有子嗣,心中隐隐不安,便也趁机私下请太医为自己把脉。太医诊毕,含笑宽慰:“公主身子康健,气血调和,缘分到了,自然能得偿所愿。” 她虽不好意思,却也稍稍安心了些。 年节一过,镇国侯夫人沉孟姜的病情愈发严重,几个儿媳轮番伺候,唯恐照顾不周。相思虽是公主,但到底也是周家媳妇,便与周述一同前去侯府探望。 才刚到门口,周述便被父亲周恭简唤去了书房,说是有些事要与他商议。 相思只得独自去了婆母卧房,见沉孟姜面色蜡黄,身形清瘦许多,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赶忙让连珠将自己精心准备的药材取出,又请太医为婆母把脉问诊。 太医诊毕,叹道:“老夫人这些年忧思过重,操劳伤身,现下病根已深,最忌再劳心动怒,还需静养调理。” 相思见状,便学着几位嫂子的模样,亲手端起药碗,坐在沉孟姜身旁,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柔声道:“母亲,趁热喝了吧。” 正巧此时,周迢带着儿子周纬进门探望。年幼的周纬向来活泼,一见相思,便欢快地跑了过来。谁知脚下一滑,竟直直撞向相思。 相思手中的药碗顿时倾斜,热腾腾的汤药泼洒而出,滚烫的液体溅到了她和沉孟姜身上。 沉孟姜微微皱眉,倒没说什么,反倒是周迢脸色一沉,厉声道:“公主,您怎么说也是周家的媳妇,怎地做事如此毛毛躁躁,半点规矩都不懂?”他快步上前,见沉孟姜手臂被烫红了一片,怒火更炽,冷冷瞥向相思,语带质问:“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相思从未被人如此发难责备,未等她开口,沉孟姜已然出声斥责:“胡言乱语!这又不是公主的错,分明是你管教无方,由着孩子胡乱跑跳,才闯出祸端。” 周迢闻言,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显然不服,冷冷瞥了相思一眼,明摆着是不屑。 相思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被药水烫红的手背,眼中浮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在宫中自小被娇宠,何曾受过这样的质疑? 相思心里憋着一股委屈,缓了口气,压抑着哽咽低声解释:“我真的、真的不是有心的,母亲,对不起。” 沉孟姜看着她,语气平和:“无妨。你在这儿也守了不短时间了,都出去歇着吧。” 相思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点点头,随着周迢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屋子。 周迢见周纬已经被打发走,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模样,相思冷冷一哼,站定脚步,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发话,看看他又能说些什么。 “公主,母亲本就身子不好,心情也差,我劝你还是少来侯府,免得再惹她心烦。”周迢的声音像青瓷盏底刮着檀木案几,十分刺耳。 相思皱眉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何时做了让母亲难过的事?叁哥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好。” 周迢冷笑了一声,眸光带着几分讥诮:“没有吗?你也在邕州,五弟做了什么你最清楚不过。可回来后,皇帝不但没有嘉奖,反倒降职罚俸,这像话吗?” 相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无从反驳。 周迢继续道:“五弟的大好前程,就因为你,被毁了。” 相思心里一窒,立刻反驳:“我没有。叁哥请慎言。” 周迢哼笑,目光带着不屑:“怎么没有?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们兄妹——”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个急匆匆的声音打断了他:“叁哥,叁嫂说蘅蘅不舒服,让你过去看看。” 周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神色焦急。周迢被打断,脸色不好看,狠狠地瞪了相思一眼,甩袖而去。 周遇目送他离开,才低声安抚道:“叁哥性子莽撞,总是得罪人,公主别生气。” 相思哪能不生气?她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坐在廊下,扁着嘴,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周遇弯下腰,语调温和:“这件事,我叁哥只是气不平罢了。你看,我父亲都没说什么,他不过是小题大做,公主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相思咬着唇,小声嘟囔道:“可这件事情确实不是我的错。我也去求过父皇。”她抬起头,眼神倔强地看着周遇,语气愤愤不平,难得显出几分公主的矜贵:“周迢凭什么指点皇家?难不成我父皇还能对不起你们镇国侯府?父皇是天子,绝不会有出错。” 周遇目光一动,只是笑了一声:“没有,公主说得对,皇室怎会有错?”他的嘴角还噙着笑,可那笑意分明是裱在绢上的工笔花鸟,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 相思兀自生着闷气,语气也少了往日的活泼。周遇见状,便笑着提议:“我们去看看翎哥儿,好不好?” 相思微微一怔,倒也有些想念,便点了点头,与周遇一道往周翎的住处去了。 周翎见到他们,很是高兴,相思瞧见自己给他做的小弹弓就别在腰间。周翎献宝一样,抬手拿着弹弓轻盈一射,便见树上的果子纷纷落下。相思摸摸他的脑袋赞叹连连。 叁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周翎忽然兴致勃勃地提议要去看金鱼。初春时节,还有些料峭春寒,天光却已透出几分明媚来。池中浮萍点点,几尾金鱼穿梭水间,活泼得很。微风拂过水面,荡开一层层细碎的涟漪,天光倒映其中,仿佛碎了的流金。 周遇让小厮送来鱼食,叁人依着水岸坐下,不时将鱼食洒入水中,看着鱼儿争抢嬉戏。远远望去,倒似是一家叁口,其乐融融。 周遇年纪与相思相仿,不过年长她一岁,两人并肩而坐,少年锦时,眉眼舒展,竟是有几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意味。 相思望着水中金鱼,见它们摇摆着尾巴,游弋间泛着耀眼的金光,不由轻声问:“这是什么品种?” 周遇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沉稳清朗的声音:“此鱼名叫朱衣雪,通体朱红,唯额间有冰裂纹状白斑,双目呈现罕见的‘凤目龙睛’异相。” 相思回头,见周述站在不远处,微风拂动他深色的衣摆,整个人融在斜阳中,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与从容。 她眉眼一弯,起身迎上去,笑盈盈道:“你竟然也懂这个?我还以为你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事毫无兴趣。” 周遇闻言,忍不住笑道:“五哥以前也是富贵闲散的公子,只是不太上心罢了。” 相思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看向周述。 周述却不作解释,只牵过她的手,语气温和:“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里。” 周遇见状,知趣地招呼周翎:“走吧,六叔带你去找些好玩的。”说罢,带着周翎悄然离开,留给夫妻二人独处的时光。 相思本是高兴的,忽然又想起周迢方才对自己的刁难,心里那点憋屈又翻了上来。她挣了挣,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闷闷地重新看向池中的金鱼。 周述见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叁哥又惹你了?” 相思瞪他一眼,嘟囔着:“你知道了?” 周述不疾不徐,语调淡然:“母亲让我来看看你。” 相思低垂着眼睫,声音有些低落:“我真的耽误了你的大好前途吗?”她的目光盈盈含泪,透着几分自责与不安。 周述看着她,心里不由得一紧,随即摇摇头,语气温和:“我已经是镇国侯府的儿子,前途一片大好,还能怎么被耽误?” 相思却依旧耿耿于怀,轻轻咬了咬唇,低声道:“可你叁哥说了,本来你在邕州立了功,回京之后不但没升,反而降了职,这难道不是耽误你的前程吗?” 周述微微一笑,挨着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揉着手腕内侧,漫不经心地说道:“前程这种事情,难道非得靠升官才能实现?” 相思抬眸看他,眼中透着几分疑惑,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周述见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道:“算了,你不会懂的,别再胡思乱想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多备些核桃给你补脑了。” “你叁哥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我父皇对不起你们周家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真得……” “与你无关。”周述说了模棱两可的四个字。 相思仍旧有些闷闷不乐,索性不再纠缠此事,只是静静地盯着池中金鱼。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这鱼叫什么名字?” “朱衣雪。”周述随意地指了指其中一尾鱼,“你看它的头顶,有一小点白色。”说完,侧眸瞧她,见她依旧神色寡淡,便慢悠悠地开口:“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她立刻竖起耳朵。 “相传前朝有位公主,姿容绝世,尤擅饲育金鱼。她与宫廷画师秘密相恋,在太液池畔共养一池朱鳞,便是这朱衣雪。”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后来,可汗求娶公主,皇帝为稳固邦交,将她许了出去。画师连夜跪于紫宸殿前,恳请皇帝收回成命。皇帝震怒,将他流放琼州。公主远嫁当日,满池朱衣雪齐跃水面,尾鳍拍碎无数浮冰。此后,每逢落雪时节,池中便有双鱼交颈而游,鳞片红白相错,宛如嫁衣覆雪。只是没多久,公主便郁郁而终,最终随风雪一同埋葬在异乡。” 相思听得着迷,眼底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惋惜:“如此美丽的鱼儿,背后的故事竟如此凄凉……”她轻叹了一声,忍不住道:“六弟养着这一池金鱼,也不知是否知道这个典故。” 周述闻言,忽然嗤笑一声:“自然是懂的。否则,他养这些做什么?” 临走前,周迢不知为何居然主动过来给相思道歉,虽然是勉为其难,但是态度还算让人满意。相思瞧见周迢脸上很明显的淤伤,心下存疑,回头看向周述,周述不置一言,只坐在廊下逗弄雀儿。 (叁十章了,下一章是个空白打赏章节,慎点) (31)欢然 皇长子许安平与崔家女崔令仪的婚事,正按着宫中既定的礼制,一步步筹备着。 崔家虽称不上世代簪缨,但崔令仪的父兄在朝堂之上颇有建树,等到了崔景玄自身,才学不凡,仕途平坦,让崔家在这风云诡谲的世道里更加站稳了脚跟,成为能与传统世家大族对抗得新贵族。 然而谁都未曾想到,皇帝最为看重的皇长子,最终竟会迎娶一位新世家之女为正妃。朝堂之上人言纷纷,或道帝后青睐,或说崔家深得信重,亦有冷眼旁观者,说着风凉话,道这婚礼只不过是一场不容违逆的权衡。 朱漆宫门次第洞开,礼乐声裹着沉香屑飘过九重宫阙。八宝金顶凤辇碾过朱雀大街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暮春最后一片柳絮。崔家宅邸前新漆的楹联尚在日光下泛着金粉,那“天作之合”四个字仿佛蘸着朝露写的,转眼就要被暮色吞了去。 待新人入宫,殿上金灯高悬,红纱帐暖,满朝命妇列席,衣香鬓影,琼浆满溢。 相思随周述前来贺喜,远远望去,只见那一身凤冠霞帔的崔令仪,雍容端庄,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蜀锦翟衣下摆绣着百子千孙图,针脚密得透不过气,好像是要把令仪后半辈子都缝进了这团锦绣里。她素日里最爱笑,言语间自带几分灵动俏皮,如今却被锦绣和金银压得沉默无声,唯余垂眸静立,仿佛连灵魂都被这繁文缛节拘住。 许安平站在她身侧,面上笑意像是冻在冰面上的月光,明晃晃的晃人眼,底下却是黑沉沉的寒。 即便是在帝后面前,他也敷衍而不耐,转向崔令仪时,更是只有冷漠与不屑,仿佛她只是随时可以弃置的摆设。 相思收回视线,心中微微叹息,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回眸间,许安宗正笑吟吟地立在身后,语带揶揄:“唤你你都不应,倒是看得入神。怎么,羡慕了?又不是还没嫁人。” 相思被他这一句激得回神,心头却有些不是滋味。她垂眸思索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叁哥,你真的……” “今日乃大哥大婚,莫要胡言乱语。”许安宗截口打断,仍旧笑着,但语气已是不容置喙。 相思知他不愿多谈,只得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借此掩去心头的郁结。 这厢,崔景玄缓步而来,目光平静,气度端方,与许安宗、相思、周述寒暄问好。 许安宗抬手举杯,笑道:“今日可要恭喜崔大人了,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崔景玄闻言,微微颔首,淡笑回应:“岂敢岂敢,不过是小妹得帝后青睐,叁生之幸。” 相思听着他口中这般谦词,心里却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崔景玄素来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如今却也不得不在这场婚宴里,说着这般虚伪客套的话。 世事无常,最难料的不过人心,纵然珠帘绣户、锦绣华服,也掩不住这门亲事里的各怀心思。纵使红烛高烧,终究还是一场冷寂的喜宴。 谁都看得出来,崔令仪不愿嫁,许安平也不愿娶。 崔景玄与周述寒暄数句,话及邕州之行,言辞间不乏赞许之意。 周述却只是淡淡一笑,举杯饮尽。他仰颈饮尽的姿态像极沙场收刀入鞘,酒液滑过喉结的弧度都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 相思看着眼前一片热闹的景象,心中却生出些许寒意,仿佛这煌煌灯火下,皆是冷意森森。她轻叹一声,转身对连珠道:“陪我出去走走,御花园里散散心。” 宫中张灯结彩,朱红灯笼高悬,明明喜气洋洋,却在夜色里透出几分诡谲不明。远远望去,那灯火仿若漂浮在半空的冥灯,虽璀璨,却无半点温度。连珠紧跟其后,时不时低声提醒她脚下小心,而相思的心思却飘得远了。 正走着,忽听前方假山之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啜泣声。那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似是竭力隐忍,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悲戚。相思蹙眉,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朗声道:“是谁在那里?” 没有回响,唯有哭声戛然而止。 连珠一见这情形,当即挡在相思身前,扬声喝道:“公主问话呢!大胆奴才,还不快出来!” 话音刚落,假山之后,果然蹒跚走出一道身影。借着宫灯微光,相思定睛一看,不由微微一怔——竟是许安平身边伺候的欢然。他双眼通红,神情慌乱,步履间透着几分踉跄,一见相思,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公主恕罪。” 相思皱了皱眉,沉声问:“你怎么不在大哥身边伺候?躲在这里哭什么?” 欢然垂着头,语气哑得厉害:“奴才这就去伺候。” 他说着,匆忙起身,动作却有些慌乱,竟不慎从怀里掉出一样东西。那物件在地上滚了滚,微微泛着冷光,相思低头一看,竟是一面残缺的小镜子,裂口处断痕不整,似是生生折断。 欢然脸色一白,忙不迭地将那半面镜子抓起,重新揣入怀中,又磕了个头,便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跑了。 相思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觉得奇怪,却也没细想,随口对连珠道:“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随身带着镜子?而且,还是半面镜子……” “因为那可能是他心上人送的。”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略带些漫不经心。 相思猛地一惊,扭头望去,才发现周述竟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正抱臂倚在朱栏边,月色下,目光深幽。 相思一愣,诧异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还在和崔大人他们聊天吗?” 周述微微一挑眉,声音悠然:“一直跟着你,大晚上的,怕你一时兴起,掉湖里摔着。” 相思气恼地抬起团扇,在周述身上轻轻拍了两下,语带不满:“我还以为你也要推杯换盏,许久不回呢。”她话音里裹着蜜渍的刺,眼波却比春水还软。 周述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袖,懒懒道:“那有什么意思?” 相思挑眉,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有意思?” 周述唇角微微一扬,语调随意,却透着几分打趣:“听公主聒噪,好一些。” 相思不满地嘟起嘴,侧目睨了他一眼,见他今日兴致颇高,便不再计较,只是将方才的事说与他听:“你刚才说什么呢?心上人?” “嗯,欢然的心上人。”周述随口答道,神色平静。 相思闻言,不禁皱起眉,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可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在宫里看见欢然,也没见他和哪个宫女亲近啊……” “又不一定是宫女。”周述循循善诱地提点她往别处想。 相思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狐疑地看向周述:“可他是男生啊。” 周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着:“他也不算是个男人了。” 相思心里猛地一跳,顿时瞪大了眼睛,连忙用团扇遮住因惊讶而微张的嘴:“你是说……你是说……” 周述斜睨着她:“我什么也没说。”说罢,他随意迈步进了凉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揉着太阳穴。 但相思哪肯就此罢休,她几步追上去,在他身边坐下,忍不住继续追问:“那你是说,他……他喜欢的是个男人?那、那个男人也在宫里吗?” 周述看着她眼底一片困惑,叹了口气,摇摇头,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带到自己膝上。相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轻轻一揽,唇上骤然一暖。 这个吻裹着西凉葡萄酒的涩,混着他袖口沾染的龙涎香。相思恍惚看见自己金丝绣的披帛飘落在地,化作缠住两人的红线。 他的吻温柔而缱绻,辗转厮磨了许久,待周述松开时,她鬓边珍珠钿花早歪了,像被风雨打落的玉兰:“你觉得呢?他能轻易出宫吗?你不是和我说,你大哥很喜欢让他伺候,几乎片刻不离身吗?” 相思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一般,倒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怔怔地看着周述。 周述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笑几声,在宫中,他对她向来体贴,比在宫外亲近不少,或许是在这重重宫墙之下,人反倒更容易生出依赖。他笑着揉了揉她的鬓发,半是揶揄,半是无奈:“不至于吧,除了你不明白,大家都看得出来。” 相思好半晌没回过神,心里头却越发替崔令仪不值,闷闷道:“那令仪就更不该嫁给大哥了。” 周述轻叹,声音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温淡,拇指拭过她唇角胭脂:“事已至此,你又能说什么呢?” 相思撇撇嘴,想起方才崔景玄的模样,仍是愤愤不平:“方才瞧着崔公子言笑晏晏,自己的妹子嫁给了这样一个人,他还笑得出来。” 周述慢条斯理地说着:“崔大人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能成为驸马,有些遗憾吧。” 相思一听,顿时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道:“你干嘛又这么说?我从来没想过让他做驸马,你总是要提。” 周述见她真有些生气,沉默了一瞬,难得放软了声音,眉宇间常年笼着的霜色倏然化开,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好,是我错了,以后我不会再提了。” 相思瞧着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气倒是消了几分,嗔道:“你要是再说怎么办?” 周述想了想,神色一本正经:“我背你去爬泰山。” 相思这才满意,笑嘻嘻地勾住他的颈子,声音温软而含着些许娇嗔:“我不想你只背着我,最好是还有个小娃娃。”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低低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呢?你瞧,周迢的新妾都怀孕了,可我们在一起一年了,还是没有……” 周述垂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指腹轻轻揉了揉她的手指,语气平稳而温和:“不用着急。” 可相思到底还是有些失落,轻声道:“是不是我身体不好?” 周述握紧她的手,耐心地说道:“太医说了,你身体很好,没什么问题,不要胡思乱想。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放宽心态,顺其自然。” 相思沉默了一瞬,目光微微暗了下去,轻轻呢喃:“姑母当年嫁给姑父,也是一直没有子嗣,后来姑父便以此为由纳了许多妾室……最后,姑母和姑父便渐渐疏远了。一国公主也免不了婚姻不睦。” 周述静静地望着她,语气沉稳而郑重:“我不会。” 相思怔了怔,心中酸涩的情绪被他的承诺冲淡了几分,缓缓埋进他的怀里,不再言语。 周述低下头,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指尖慢慢滑向她的胸口,揉了几下,温热的唇贴了上去,带着几分缠绵的安抚,含糊地唤道:“相思……”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像是一种郑重的认定,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她脸颊微红,声音柔柔地应了一声:“我在。” 周述轻轻一笑,浅淡的笑意浮在唇边,唯独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的身影。 (32)秋猎(上) 这一年秋日,天朗气清,皇帝心情极好,带着朝臣与皇室子弟前往行宫狩猎。 秋猎已停办多年,因着边疆战事连绵,皇帝无暇顾及。如今战局稍安,与铁勒浑在沙洲一战捷报频传,而且朝廷正与特勒浑可汗和谈,皇帝也终于有了些闲情逸致。 镇国侯府的长子周通主张继续征战,然而崔嘉等文臣竭力劝谏,终究说服了皇上以岁币换和平。周通对此极为不满,可惜此时镇国侯府中能统兵御敌的,似乎也只剩下他一人。 皇帝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选择站在文臣一侧。 此事传回镇国侯府时,适逢周家几位子弟在堂中用膳。侯府内的老梧桐簌簌落着金叶子,正厅的湘妃竹帘半卷,漏进的光影在周家兄弟锦袍上织出明暗经纬。 “荒唐!”一声怒喝,震得席上的酒盏微微晃动。周迢猛地将筷子拍在案上,满目愤恨,额角青筋隐隐浮起。他霍然起身,麒麟纹的广袖带翻了一碟炙鹿脯,油星子溅在桌围上洇出几点狰狞的红,正如他现在的眼睛,仿佛淬了血:“大哥为了朝廷浴血沙场,多少次死里逃生,换来的却是苟且偷安?铁勒浑抢我牛羊、杀我百姓,屡次深入内地掠夺资源,如今朝廷却要岁岁进贡银两,以求和睦?可笑至极!” 堂中一时死寂。 烛火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连窗外秋风扫过树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恭简脸色铁青,厉声斥道:“放肆!御前议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周迢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相思身上,语气愈发愤怒:“我放肆?我是肺腑之言!镇国侯府世代忠烈,为陛下赴汤蹈火,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大哥被困关外,五弟和我的虎符换了闲章,老六连弓都挽不开,还有四弟当年……” “够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周述的语调极稳,似秋水之下暗藏的漩涡,平静却让人不敢轻忽。他缓缓抬眼看向周迢,目光如刃,语调却仍是平和:“叁哥,你真想让镇国侯府,被彻底连根拔起吗?” 周迢一怔,嘴唇微微颤了颤,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拳头紧握,眼中翻涌的怒意似有千钧,最终只能重重拂袖而去。 周恭简看着他的背影,又气又恼,转头连连向相思拱手道:“侯府管教不严,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只是此事……殿下可否看在静言的面子上,莫要与皇上提起?我定会好生教训这孽障。” 回行宫的路上,秋风萧瑟,落叶在马蹄下碾成碎屑。相思裹了裹披风,侧头看向身旁的周述:“你四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述说得轻,仿佛在讲别家的故事:“没什么,四哥领兵打了败仗,战死沙场。” 相思微微皱眉,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夜色里,男人的神情隐藏在晦暗的光影之下,显得有些冷淡。她轻声追问:“只是如此吗?” 周述淡淡道:“战场上就这么简单,要么胜、要么败。”随即,他伸手拍了拍相思的手背,语气温和:“叁哥是不服气自己和我被削了兵权,他说话向来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改天我替你教训他。” 相思没有再问,只是垂眸沉思。 秋猎在即,周恭简权衡再叁,最终还是决定只带不同武功但行事谨慎的幼子周遇入宫,而未让周迢前往。周迢性子刚烈,若是当真在行宫中失了分寸,恐怕祸事难测。 到了行宫,相思正在整理随行的行装,翻着翻着,忽然发觉周述随身的物件里,竟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之物。她拿起针线,琢磨着要给他绣一个荷包。针线穿梭之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未见周述戴过什么精细的饰物,连玉佩都寥寥无几。这人冷淡惯了,连随身之物都如此简约。 正绣着,外头忽然传来连珠的禀报:“周家六郎前来请安。” 相思放下绣绷,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避嫌,便在行宫外头的花园中与周遇见面。 未曾想,周遇身边竟还带了个少年——竟是周翎。 几月未见,周翎又长高了些,廊柱间漏下的秋阳在他眉梢打了个转,竟镀出几分刀裁的冷冽。周翎从前圆润的下颌线早被时间削出凌厉弧度,连唇畔常驻的梨涡都教规矩熨平了,唯余嘴角绷紧的线,倒与周述批阅军报时的神情有了些相似。 再不是那个瘦削赢弱的小孩儿。 相思见了,便笑着招呼道:“来尝尝点心吧。” 小少年却摆摆手,神色端正:“不饿。”他站得笔直,目光沉稳,可偏过头,耳尖却红得透亮。 周遇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道:“是父亲带他来的。他前些日子在家偷学骑射,被我父亲撞见,谁知竟有几分天赋,父亲索性带他来行宫围猎,让他开开眼界。” 相思听了,忍俊不禁:“那你回头跟着你五叔一起吧。” 谁知周翎听了,立即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服:“不用,五婶,我自己就可以。” 少年语气倔强,眉目间透着几分执拗,仿佛稍有轻视,便能惹得他全力反驳。相思看着,倒觉有趣,不禁想,这孩子日后若再磨砺几年,怕是真能出个将才来。 周遇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招了招手,让随行的小厮捧上一幅画卷,递至相思面前。 “这是叁哥家里的小丫头周蘅,我画的画像。”周遇含笑道,“五嫂妙手丹青,还望指点一二,不足之处,愿闻其详。” 周遇递来的画轴徐徐展开,是个穿杏子红绫袄的小丫头被嬷嬷抱在怀中,眉眼弯弯地攥着枝西府海棠。相思端详片刻,想到那个奶娃娃自己也曾经抱过,心中畅想自己何时也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她赞道:“六弟好笔力,竟将这丫头画得如此活泼,像是要从纸上蹦出来一般。” 周遇闻言,莞尔一笑。 相思虽不敢自称老师,但对丹青之道也颇有心得,便与他探讨了一番。两人谈论间,彼此获益匪浅。 离去前,周遇亲自送相思回宫。远远的,便瞧见周述已不知何时提前回来了,肩上还沾着秋狩场的松针,静静望着他们缓缓走来。 相思停下脚步,忽而笑着按住周翎的肩膀,将小少年轻轻一推,送到周述面前:“静言,你怎么没告诉我翎哥儿也要来?要是早知道,我就把给他做的衣服一并带来了。” 周述目光落在周翎微微发窘的神色上,意味深长地道:“你的衣服,他还真不一定穿得上。” 此话倒也不假。相思的女红虽说进步了些,但仍是一言难尽。 周遇闻言,忍俊不禁,随后向周述行了一礼,笑道:“五哥,我来向公主请教丹青妙法,顺便带周翎来看看公主。既然如此,便不多叨扰了。” 周述送了他几步,忽然开口:“六弟,周翎大了,路能记清楚,也该学着自己来,不用你总是来往相送。” 周遇微微一怔,旋即回过味来,眼中浮起一丝了然之色,点点头,含笑应道:“五哥说得是。” 回到房中,相思翻出方才未曾送出的荷包,展开递给周述看。针脚虽算不得精致,但颜色搭配得极好,花纹也颇有几分心思。只是周述并未先看荷包,而是瞧见了她指尖细微的针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下一瞬,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带,便将她的食指含入口中吸吮一下,温热的触感带着细微的酥麻,几乎是一瞬间,相思的脸便腾地红透了。 “你……”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似嗔似惊,猛地抽回手,慌乱地瞥向四周。 目光一扫,便正好撞上不远处尚未走远的周遇。 相思顿时僵住,陡然狠狠一推周述,像是逃命一般,一路疾奔回房。 夜风微凉,烛火跃动,映得屋内光影明灭。周述立在窗前,取下墙上的弓箭,试了试弦。弓弦映着烛光微微泛冷,衬得他的神色格外沉稳。 相思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时竟移不开眼。 她从未见周述使过弓箭,此刻看他持弓拉弦,姿态从容,气质沉凝,如松柏立雪,如长风破浪,竟生出几分不怒自威的英气。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眼里藏着几分惊叹。 周述察觉到她的目光,转眸望来,见她这副模样,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索性放下弓箭,朝她扬了扬下颌:“公主也想试试?” 相思对弓箭之术一窍不通,闻言迟疑道:“我可以吗?” 周述却只是轻轻一笑,牵着她走向空旷处,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伸手从背后环住她,手掌覆上她的指间,耐心地引导:“没错,就是这样……” 弓弦不算细致,勒得相思手指生疼,她皱了皱眉,却未作声,只是将缠着银丝绦的箭尾往后扯了半分,弓胎上錾的鸾鸟纹却硌得腕子发颤。 周述察觉到她的僵硬,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揉开她僵直的骨节,像在描摹玉雕纹样。相思怔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调整好弓势,稳稳将弦拉至满月,眼神沉静如水。 “看前方。”他低声道。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弓弦震颤的瞬间,周述的指腹擦过她耳垂。相思只觉一缕疾风掠过鬓边,箭杆尾部在空中划出残影。 那箭竟是斜斜穿透两片飘落的银杏叶,金叶被劲风撕成四瓣的刹那,箭头已钉入十丈外老树的疤眼。 相思惊叹,旋即抚掌笑道:“好箭法。” “雕虫小技罢了。”周述道,“要射穿移动的落叶不难。” 他的呼吸拂过她发顶,忽然松开相思的手,闪电般抽出叁支箭搭上弓背。 这次她看清了,第一支箭劈开半空坠落的银杏果,第二支箭将飞溅的果核钉上树梢,最后一支却似长了眼睛般追着逃窜的松鼠,堪堪擦过它蓬松的尾巴,将一簇灰毛钉在树根处的青苔上。 远处传来禁卫压抑的抽气声。老银杏簌簌抖落金雨,如梦似幻。 相思惊讶至极,周述的箭法当真是精妙高超。 周述上前拔出钉着松鼠的箭身,看着那小松鼠嗖嗖地逃命去了。他转身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随口道:“明儿你想要什么?” 相思摇摇头,笑意浅浅:“你平安就好,我不用你给我带什么。” 周述望着她,目光深深,仿佛要将她的神情刻入心底。半晌,他低声道:“你也要小心。” 相思眉眼弯弯,语气轻快:“我和父皇母后一起,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们在围场里可得谨慎些,遇上猛兽也别逞强。”说罢,她微微踮起脚,在他颊边轻轻一吻,声音柔婉如风:“我知道我的驸马很厉害就好了。” 周述微微一震,望着她的目光陡然深了几分,仿佛夜色沉沉下的星河,流转着藏不住的情绪。 相思喜欢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像是一扇未曾完全开启的门,门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而她,正是那个忍不住想要推门而入的人。 尤其是夜深人静,巫山云雨之时,他伏在她身上,低垂的目光凝视着她,灼热却又克制,像是要把她的魂魄也吞噬进去。那样的时刻,她才终于明白——她是如何一点一点沦陷在这个男人身上的。 (提个醒,往后会虐~) (33)秋猎(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公主和驸马的卧房里头却依旧是红烛昏罗帐。 周述把她的双腿弯曲压在身侧,让她的小屄更加显露无疑,肉棒在里面飞快地抽插肏干,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像是一柄剑劈开了她的身体。 少女显然有些受不住,泪眼汪汪,纤弱的手指轻轻推他一下哀婉地开口说着:“唔,不行了,你还没好吗?”她说话时,声音娇软得如同一汪春水,柔得心尖儿都泛着疼。 “你的驸马什么时候这么快就结束了?你也太瞧不起我了。”他不断冲刺,又快又狠,就好像在战场攻城略地一般,带着急躁的情绪。 相思扬起脸儿咬着他的唇瓣,双手摩挲着周述俊逸的面庞:“轻些、我、我受不住了……会疼……” “受得住,小屄里头一直在吸我,怎么会受不住?你瞧,多紧,自己都能听见水声是不是?”他忽然用手在两人交合处胡乱抹了一把给她看,亮晶晶得,令人面红耳赤,“还想是雏儿一般,都被肏了多少次了,有什么害羞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亲着亲着,下面就开始流水,等他插进来的时候,虽然还有些疼,但里头却早已经湿漉漉地,仿佛就是等着有什么东西插进来堵住。 周述的动作越来越凶悍,到最后几乎是把她的小屁股提起来从上往下,打桩一般狠狠地肏干,似乎要将她干穿一样,相思本就身体柔弱,那里受得住这样野兽一般的架势,扶着他的手臂不住哀求。 周述粗喘着,坏心眼地说:“嘴上说着不行,下头的骚屄可还没吃够鸡巴呢,公主这么骚,一个人的鸡巴够吃吗?” 相思有些迷瞪,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只是抓着他的手臂哼哼唧唧得。 周述不由怒火中烧,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公主还想吃别人的鸡巴?说,你还想要谁来干你?崔景玄还是周遇,还是岩弩?” “没有、没有,我只要你……”她呜呜咽咽得念叨着,“只要你的肉棒。” 周述勾了勾唇角,在她奶子上不轻不重地抽了几下,抓住一个揉捏着:“这是你说的,你只能是我的,既然嫁给了我,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她茫然地看着他,他却掐住相思的小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眼眸里燃着激烈的花火:“公主,说,你永远是我的,生死都不会离开。” 她张张嘴,被他顶的刚要说出口的话都支离破碎,哼唧着字不成句。 周述不管,肉棒反而更加生猛地肏弄,相思只能勉强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我生死都不会、不会离开你。” 周述满意了,咬着她的唇亲了会儿,又去舔舐她的奶尖,还故意吹了几口气,逗得她抖得更加剧烈,下身青筋暴起的阳物再次重重贯穿少女的腿心,感觉到相思的骚穴里头万千小嘴儿嘬得头皮发麻,便知道她快要到了高潮,于是使劲冲刺了百十下,死死地压着她,胡乱亲吻着女孩儿柔嫩光洁的面颊,完全射了进去。 他射完了也不想退出来,小骚穴还在痉挛着,一口一口吸着他的肉棒。周述揉着丰满的奶儿,懒懒地说:“好像又大了。今儿看你穿的衣服,这里都紧绷绷得。”他说完,捏了一把低语道:“是要穿给周遇看?” 相思有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周述怀抱着她,亲昵地开口:“想把你变成一只兔子,这样去哪儿都能带着。” 次日清晨,周述依旧神清气爽,精神奕奕,仿佛昨夜消耗的人并非他一般。 相思却难免有些乏力,虽是满面娇羞,却也不得不硬撑着来到母后身旁。皇后见她神色略显倦怠,还以为是行宫气候干燥,让她不适,便吩咐宫人将她安置在帷帐之后,免得被秋日的凉风吹了去。 可相思哪有心思歇息?她心里挂念着周述,便悄悄绕过帷帐的一角,目光寻向远方——只见猎场上人影攒动,天子、皇室宗亲、朝中贵族皆汇聚一处,策马扬鞭,英姿飒爽。可那群人里,她的目光却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周述骑在高头骏马上,却并未在前列,反而意态闲闲地在后方。见他一身玄色劲装,腰系玉带,身形挺拔如松,控缰沉稳,神色沉静,任由风扬起衣袍的衣角,衬得整个人更加锋锐不凡。 他似是有所察觉,忽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相思心头一跳,连忙举起团扇掩住面容,生怕被他瞧见。 谁让他是个坏蛋,现在小穴里头还含着他的精水,没有弄干净…… 第一日狩猎,最为得意的,当属皇长子许安平,其次却是年仅十岁的周翎。 猎场之上,许安平纵马如飞,弯弓搭箭,箭贯双雕,技惊四座,赢得满堂喝彩,皇帝更是颔首称许。 然周翎虽年幼,却亦是不凡——两头獐子,两头梅花鹿,外加两只野鸡,这等战绩,让满朝文武都为之一惊。 皇帝闻讯,特意召见周翎。待见到少年时,见他跪伏在地,眉目清俊,神色沉稳持重,虽不足十岁,却已隐隐透出一股少年的风骨。皇帝颇感欣慰,便问起他的出身。 周翎神色不变,朗声道:“回禀皇上,小臣周翎,乃镇国侯府四子周迹之子。”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一片寂静。 皇帝面色微变,群臣亦是噤若寒蝉,彼此交换眼神,竟无一人敢出声。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唯有许安平嗤笑一声,语带讥诮:“呵,原来是镇国侯府那个败将的儿子。” 皇帝沉吟片刻,未置可否。周恭简见状,心中微微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奏道:“翎哥儿年幼无知,惊扰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旋即取下随身惯用的弓箭,缓缓递向周翎,目光沉稳而深邃:“起来吧。难为你如此年幼,便已练就一身好箭法。将来,望你不负所长,报效国家。” 周翎沉默片刻,双手接过弓箭,郑重叩首,声音铿锵:“小臣谢过皇上,必不负圣恩。” 相思正巧与崔令仪并肩而行,二人见周翎年纪虽小,却已显锋芒,不禁称赞了一番。 周翎微微羞赧,嘴角含笑,眉宇间却仍是少年独有的坚韧。末了,他像往昔那般,随手摘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轻轻簪在相思鬓边,动作自然而温柔,仿佛已成习惯。 不多时,周翎被周恭简唤走。相思与令仪继续缓步前行,暖阳透过林间枝叶,斑驳地洒落在青石小道上。二人正说笑间,忽见不远处,一头母鹿正温柔地舔舐着尚未站稳的幼崽。幼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依偎在母鹿身侧,偶尔笨拙地迈动小蹄,努力站立。 相思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正欲携令仪上前细看,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许安平策马而至,目光冷冷扫过母鹿与幼崽,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他未作片刻犹豫,翻手拔箭,弦响如裂帛,连发七箭! 血花在晨光中飞溅,母鹿悲鸣一声,倒在幼崽身旁,鹿群四散惊逃。幼鹿颤巍巍地踉跄几步,终是无力地伏倒在地,眼神茫然而无助。 许安平冷笑,收弓入鞘,甩了甩衣袖,语气轻蔑:“畜生也懂舐犊之情?可笑。” 相思与令仪大惊失色,尤其是相思,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怔怔地望着那尚存余温的鹿群,忽然红了眼眶,抬袖掩面,肩膀微微颤抖。 令仪亦是满心愤懑,眸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许安平只是冷笑,目光傲慢不屑:“妇人之仁。”言罢,他扬鞭策马,扬长而去,竟是连半点迟疑也无。 唯有小侍欢然仍留在原地。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捡起几根树枝,小心翼翼地盖在鹿群之上,像是给逝去的生命留下一丝微薄的慰藉。 周述回来的时候见相思双手托腮,怔怔地盯着地面,目光游离,似是神思不属。他走近几步,微微弯腰,低声问:“怎么了?谁惹你了?” 相思抬眸,望了他一眼,目光黯然,终究未言一语。 崔令仪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是被吓着了。” “被谁?” 崔令仪面有难色,站起身叹了口气:“你哄哄她吧,我先走了。” 连珠压低声音将白日狩猎场上的事一一诉说。周述闻言,剑眉微蹙,眸色瞬间沉了几分。 周述坐到相思身旁,未再多言,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入她怀里。相思微微一愣,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它尚且年幼,蜷缩成一团,像是刚离开母亲不久,浑身雪白,耳朵软软垂着,小鼻子一抽一抽,似是在适应陌生的气息。 相思怔怔地看了许久,轻声问:“还是个小婴儿吗?” 周述点头,手指比划了一下:“一窝兔子,兔子繁衍很快。” 相思轻轻抚摸着小兔子柔软的皮毛,忽然低声呢喃:“它离开娘亲,肯定也很可怜……” 周述静静看着她,语气温和:“既然如此,我们把它送回去?” 相思抬头望向他,觉得自己会麻烦到他。周述微微一笑,伸手牵住她的手,指腹温暖而有力:“走吧,上马,我带你把兔子送回去。” (34)遇险(上) 周述翻身上马,腰身微侧,顺势勾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轻巧地带到自己身前。相思被他稳稳当当地安置好,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自若。 马蹄踏过松软的落叶,缓缓向密林深处行去,古柏枝桠间漏下的天光斑斑点点落在她石榴裙上,恍如撒了一地碾碎的红宝石。 她小时候也曾来过这里,但女儿家不能狩猎,只能坐在帐中与世家贵女们闲话家常,看着他们举弓纵马,欢笑声远远飘过,她却兴味索然。 如今周述领着她真正踏入这片林子,四下翠色欲滴,浓荫覆地,草木之间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偶有雀鸟扑翅掠过,惊起一阵窸窣之声。 她偏过头,瞥了眼他腰间空空如也,背后的箭筒里面也没有多少变化,轻声问:“你就猎到了一只兔子?” “不是猎得,是捡的。”周述言简意赅。 她愣了下:“那你岂不是空手而归?” “怎么?”他侧眸睨她,“失望了?” 相思摇头,微微一笑,声音像晨曦下晃动的清波:“不会。我想,你自有你的道理。” 周述看她一眼,唇角微微弯了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相思被他揉得微微低头,心里却有些发烫。 不多时,两人来到那处兔窝,周述翻身下马,相思亦随他而下。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兔子放回窝里,望着这一窝软乎乎的生灵,心里竟有些不舍。心头想起方才皇长子那几箭,她下意识攥紧衣袖,指尖微凉。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振翅之声,她下意识抬眸,便见两只大雁振翼高飞,在天光下盘旋相随,羽翼交错间,仿佛默契天成。 周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随手取弓,搭箭,拉弦。 指尖一松,锋锐的箭头便能破空而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相思轻轻开口:“你瞧,他们就像你我一样,成双成对,彼此忠贞。” 周述手中的弓弦微微一颤,箭未离弦。他静了片刻,缓缓放下弓箭,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忍挪开。 她垂着睫,神色温柔,似未觉察他的注视。晨光透过密林,在她鬓角落下斑驳的光影,映得她眼底柔和如水。 第二日,狩猎场上又是刀光剑影,猎骑纵横。 许安平依旧一马当先,策马疾驰,长弓如臂使,箭无虚发。昨日之事已传入帝后耳中,然而二人并未加以谴责,这让朝臣们颇为诧异。 反倒是叁皇子许安宗,因不忍见那些鲜活的生命被无端虐杀,当场红了眼眶,甚至落下泪来。皇帝见状,脸色一沉,毫不留情地斥责:“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软弱,成何体统?” 许安宗低头敛眸,半句辩解也不敢出口。 皇长子与皇叁子的皇位之争已近白热化,然而皇帝的态度却飘忽不定,一时偏向这个,一时又偏向那个,朝臣们在旁观望,却始终摸不清圣意。 忽然,皇帝兴致所至,竟亲自翻身上马,意欲一展身手。 相思见状,心中忧虑,扬起脸看着马背上的父亲,轻声劝道:“父皇,一定要小心。女儿让静言陪着您吧。” 皇帝朗声一笑,挥手摆摆:“朕还没到动不得的地步,今日便要与皇子驸马们较量一番,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众臣闻言,纷纷恭维奉承,周述也在一旁躬身跪地,神色恭谨,无懈可击,挑不出半点错处。 相思因昨日许安平之事,心情本就淡淡的,对今日狩猎更是提不起兴致,索性携了连珠,在狩猎场外围闲逛。 不多时,一匹骏马踏雪而来,周述勒住缰绳,俯身看她:“别走太远。” 相思有点不服气:“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这里也没什么野兽。” 周述皱眉,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语气带了几分无奈:“别闹,听见了没?”他一贯话少,训人时更是惜字如金,可却有些不怒自威的威严。 相思抬手揉揉被捏过的地方,横了他一眼,周述却已经看向连珠,叮嘱道:“今日一定要跟紧公主。” 连珠连连点头称是,待周述策马离去,相思也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与连珠边说笑,边继续四处闲逛。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得颇远,四下林木幽深,微风拂动枝叶,洒落斑驳日影。相思忽然想起昨日见过的那窝兔子,心头一动,转身向林子走去:“我再进去看看,昨日那几只小兔子不知还在不在。” 连珠连忙拦她,神色有些担忧:“公主,驸马爷说了,最好别进林子,里头可能有危险。” “无妨。我会小心的。”相思难得起了些公主任性的痞气。 连珠终是叹了口气,只得紧随其后。 林子看着并不算深,可只是走了一会儿,相思便觉察到不对劲,那株生着人面瘿瘤的老槐,方才分明在左,转眼又在右。四周的景象仿佛被谁悄悄换了一遍,树木参差,路径交错,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原地打转。 连珠也有些慌乱,站在原地四下张望,眉心拧得死紧,一时间分不清该往哪边走。 相思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昨儿周述好像也是带着自己走到了这个地方,他是怎么带她出去的?她努力回忆,试图辨认路径,对连珠道:“我们就一直朝一个方向走,肯定能出去的。说不定还能碰上卫队。”话虽如此,心底的不安却如潮水般漫上来,她指尖微微发凉,藏在袖中不愿被连珠看见。 两人继续向前,可走了没多久,眼前的一切愈发熟悉,仿佛走进了一个重复迭加的幻境。树还是那棵树,路还是那条路,天光透过枝桠洒落地面,斑驳的光影像破碎的棋盘,密密麻麻,连空气都带着一种潮湿而沉闷的气息。 汗水沿着相思的额角缓缓滑下,她不自觉地伸手抹去,心头的不安逐渐加重。 “公主,歇一会儿吧。”连珠看着相思紧张焦急的样子,环顾四周,寻了一块大石头,扶着相思坐下。 相思没推辞,也让她坐在身边,腿已微微发酸,她抬手揉了揉膝盖,心里却没办法真正安稳下来。 连珠犹豫了一下,忽然竖起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侧头凝神片刻,试探着道:“公主,我好像听见了水流声。” “真的?”相思精神一振。 连珠点点头,眼里浮起一丝希望:“咱们要是能找到水源,说不定顺着水流就能找到出路。” “那——”相思刚想说什么,却见连珠站起身,语气坚定:“公主,您在这里等我,我去取些水。顺便探探路。” “不行!”相思心里一紧,猛地抓住她的手,“不能分开,万一——” 连珠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道:“公主放心,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找找。您也累了,就在这里歇一歇,若是我们再不喝点水就撑不下去了。我一定尽快回来。” 相思心中仍是不安,可实在拗不过她,只能点点头,不住地叮嘱:“万事小心,若是情况不对,立刻回来。” 连珠应了,旋即转身,步伐轻快地往水流声的方向走去。 周遭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相思靠着石头,缓缓舒了口气,可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捶了捶酸软的双腿,心底泛起一丝自责——早知如此,何必执意要进林子?她忍不住想,若是天黑了,宫人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派人四处寻找。 只是那时候丛林里头谁知道会是怎样。 她不敢再往下想,强行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然而,就在这时,耳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像是草叶被拨开的声音,极轻,却莫名令人心惊。 “连珠?”她猛地回头,刚要露出笑意,整个人却僵住了—— 不远处的丛林间,一双幽深的眼睛正静静盯着她,像是黑夜里的两团鬼火。 相思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棕熊。它眼睛目光森冷,仿佛已经将她视作盘中餐。 空气仿佛凝滞,相思连大气都不敢喘,指尖微微发凉,后颈寒毛炸起,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原来人在极度恐惧时,连骨骼都会战栗,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与那野兽对视着。 她不敢妄动,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便会引来雷霆般的扑杀。 她悄悄瞥了一眼身后,那边似乎是一道陡坡,草叶茂密,若是滚下去,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她屏住呼吸,脚尖一点点往后挪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那只棕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亦步亦趋,低伏着身子,盯着她的目光更加凶狠,嘴角微微裂开,露出森然的獠牙。 相思心跳如鼓,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的奔腾声。 忽然,脚下踩空,她的身子猛地一晃,碎石滚落发出微弱的声响。几乎在同一瞬间,棕熊化作一团腥风扑来。 这几步距离在棕熊爪下不过瞬息,断木碎石的爆裂声追着利爪撕破空气的尖啸。 相思踉跄后退时瞥见自己映在兽瞳里的倒影——那么小,那么薄,像片随时会被利齿碾碎的蝶翼。 相思心中大骇,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惊呼,便已然绝望——“吾命休矣!”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着死亡降临。 (35)遇险(下) 可是,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袭来,反倒是身子猛然一沉,整个人被狠狠地推了出去! 相思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膝盖撞上石块,火辣辣地疼。然而,她顾不上疼痛,睁眼一看,那棕熊竟然扑了个空,转而调转方向,朝着方才搅乱它狩猎计划的人狂奔而去。 那人,竟是——周述! 相思心头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述想要拿出弓箭射去,可棕熊的速度极快,竟在顷刻间跃起,熊掌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臂,他手中的弓箭顿时脱手而出,跌落在地,泛着冷冽的光。 相思惊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那棕熊再次猛扑过去,这一次竟是一口咬住周述的手臂,高高抛起! “周述!”她失声喊道,眼前一阵晕眩,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也顾不得是生是死,忽然捡起弓箭想着周述夜里没事教自己的样子,张弓搭箭,猛地射出去。 人在绝境之中往往有不一般的力量,相思这一箭竟然正好射在了棕熊的后背处,疼得他大吼一声,松开了嘴里的周述。 周述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他疼得额角冷汗直冒,可几乎是下一瞬,便强忍着剧痛,迅速翻身对相思大喊:“把弓箭扔过来。” 相思猛地掷去。 周述伸手接过,就在棕熊再次扑上的刹那,他猛然搭弓,箭矢破空而出—— 噗嗤! 一箭,正中棕熊左眼! 凶兽剧烈咆哮,声音震天动地,周围的树林仿佛都在这吼声中微微颤抖,树上的飞鸟被惊得四散而逃。 周述不做半分停留,手起弓落,又是一箭! 这一次,箭矢狠狠地扎入棕熊的胸口! 棕熊吃痛,巨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口鼻间喷出浓重的喘息声。它挣扎着想要再次扑上来,血红的独眼中满是疯狂,可终究踉跄了几步,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哀嚎着抽搐起来。 而就在这时,连珠终于赶了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瞬间大惊失色。 “驸马爷!” 周述喘息未定,左臂鲜血淋漓,血色渗透衣袖,触目惊心。他却来不及理会伤口,忍着疼痛,沉声道:“快带公主往左边走,一直前行,在溪流处等我。” 连珠连忙扶起相思,回头只看了一眼周述,立刻急声催促:“公主,我们快走。” 相思却怔怔地看着周述,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臂上,心里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窒息。她几乎脱口而出:“静言,我们一起走。” “快走!”周述却厉声呵斥,语气不容置疑。 连珠死死拉着相思的手,拼命地往前跑,青草在脚下纷纷倒伏,带着湿意的秋风拂过耳畔,吹得人心惊肉跳。 相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眼前一片晕眩,步履踉跄,几乎要摔倒。 连珠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尖叫起来——相思腿上的衣料早已被血水浸透,深深浅浅的伤口狰狞可怖。 “公主、公主,您还撑得住吗?”连珠几乎是哭着喊道,“来,奴婢背着您……” 相思咬紧牙关,拼尽最后的力气摇摇头,眼前浮起层层迭迭的鎏金云纹——原是远处卫兵甲胄的反光,倒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残阳。她连忙强撑着声音喊道:“快……快去救驸马……”话音未落,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绣鞋已绊在枯藤上,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栽进连珠怀里。 她最后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周述,千万别有事。 等她再睁开眼睛,已是行宫卧房之中。琉璃纱帐轻垂,隐隐透着夕阳微光,殿外的风吹动檐角铜铃,发出轻微的叮咚声。她耳边是细碎的脚步声,太医们进进出出,低声交谈着。有人察觉到她醒了,立刻走上前探脉,语气小心翼翼:“公主,可觉得不适?” 相思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嗓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周述……” 连珠的声音立刻从旁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公主,您终于醒了,驸马爷就在外头,奴婢这就去请。” 不过片刻,周述已步入殿内。他的脸色不算好,眼角带着疲惫,嘴唇微微泛白,额角到颧骨有一道未愈的伤口,手臂上也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深沉,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相思看着他,鼻尖一酸,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虚弱的身体拖累,刚一动弹,便又跌回软枕之中。 周述见状,连忙按住她的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别乱动,先让太医看看你的腿伤。” 她的腿被树枝和石子刮得血肉模糊,如今虽然包扎过,但依然红肿不堪。太医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重新敷药时,药粉洒落,钻心的刺痛瞬间蔓延开来。相思指尖狠狠攥紧了床单,脸色一白,却死死忍住没吭声。 周述坐在一旁,见状不由皱眉,声音轻哄道:“忍一忍,马上就好。” 太医手下不停,安慰道:“公主放心,好在未伤筋骨,只需静养些时日,切忌沾水,饮食上也要避辛辣。” 周述颔首谢过太医,遣人送他们离开。 殿内静了下来。相思目光落在周述的伤口上,眉心蹙起,心口一阵发紧。她声音发颤,轻轻问:“你……还好吗?疼不疼?” 周述语气平淡,声音里燃着一丝温度:“不过皮外伤,不碍事。” “根本不是小伤……”她咬着下唇,抬手想去触碰,又怕弄疼他,手指僵在半空。 周述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真没事。倒是你,这几日行动不便,别乱走了。” “都怪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暮色漫过窗子,将相思眼尾的薄红洇成破碎的胭脂云,她嗓音哽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止不住的自责与懊悔。 周述望着她,眼神微微一沉,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是啊,所以下次不能乱跑了。” 相思眼眶更红了,身子轻轻一歪,偎进他的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像是终于从噩梦中醒来,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吓死我了……”她声音低低的,带着后怕,“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周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嗓音沉稳:“不会的。” 她仰起头,湿漉漉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眼里找出答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也是巧了。”周述的手掌贴在她后颈,虎口薄茧摩挲着细嫩肌肤,让相思身子没有那么僵硬,“皇长子一时兴起,想要猎杀棕熊,我跟在后头。后来他途中被耽误,折返回宫,我也想走,就听见了连珠的喊声。” 相思怔了怔,点了点头。原来,一切竟是这样的巧合。 周述低眸望着她,目光细细打量,忽然伸手挑起她的下颌,语气带着几分审视:“确定只有腿上的伤?别的地方还疼不疼?” 她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眼神澄澈,楚楚可怜,像是雨后初霁的梨花。 周述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目光流转,似有些恍惚,便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挑眉笑道:“怎么?是不是我破相了?” 相思心口一紧,泪珠在杏眸里滚着碎玉光,轻轻摇头,忽而凑过去,在他未受伤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柔软的唇瓣轻轻拂过,温柔又郑重:“我的驸马是最好看的。” 周述怔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蔓延。他叹了口气,目光沉了几分,下一瞬,他倾身而下,贴住她的唇瓣,轻轻辗转,舌尖缓缓摩挲着她的,带着浓重的放肆与粗野,试图用这样的情欲安抚她惊惶未定的一颗心。 他的手覆上她的腰,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背脊,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相思怔怔地仰着头,心跳如擂鼓,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余下彼此的气息交缠。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连珠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侯爷,您小心——” 周述身子一僵,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连忙放开相思,坐直了身子,稍稍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相思微微喘息,怔怔地看着他,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情意,唇瓣染上一抹浅浅的红。 门外,周恭简沉稳的声音传来:“微臣特来探望公主。” 相思连忙抹了一下嘴唇,脸颊微微发烫,轻轻道:“父亲请进。” 周恭简迈步而入,目光在周述与相思之间扫过,神色如常,并未多言,旋即走到床边,仔细询问相思的伤势。相思轻声应答,语气恭顺。末了又说皇帝那边传召周述,便与他一起离开了。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相思静静地躺在床上,心底却总觉得不安,目光扫向屋内,忽然发现宫人们神色匆匆,来往步履皆带着一丝慌乱。她皱了皱眉,唤来连珠,低声问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连珠打听之下才知晓,竟然是有刺客想要行刺皇帝。多亏了三皇子舍身相救,腹部中了一箭,而刺客则被皇长子残忍杀害,皇帝只是受惊,没有被伤到。 相思想去探望父皇,奈何腿脚不便,也只能让连珠去看代自己看望。 (36)崩逝(上) 一场秋猎,惊魂未定,皇帝、皇子甚至公主皆受了惊吓,哪还有兴致再继续下去?索性下旨提前结束秋猎,修正两日班师回朝。 相思尚未痊愈,身子虚弱,行走不便,只能卧在床榻上歇养。午后,崔令仪和许安平夫妇二人前来看望她,身后还有那个影子一样的欢然。崔令仪一进门便心疼不已,坐到床边,轻轻抚了抚相思的额头,柔声道:“让你不听驸马的话,瞧瞧这腿,伤成这样,疼不疼?” 相思轻轻吐了吐舌头,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撒娇:“太医说好好休养,养个十天半月,便没什么大碍了。” 崔令仪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青瓷瓶递给她:“这是我大哥从邕州购来的药膏,是当地僚人秘制的,气味清淡,既能去疤,还能润肤,你拿去试试看。” 相思眼眸一亮,接过来打开瓶盖,果然有股淡淡的清木幽香,透着几分草本的味道。她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她们说得热络,旁边的许安平却不耐烦了,让欢然给自己擦了擦脸,站起身来,冷冷道:“不过是点小伤,至于这么大张旗鼓?” 崔令仪和相思齐齐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崔令仪又嘱咐了几句,这才与许安平一同告辞。 两人刚走出门,便正好撞见周翎迎面而来。崔令仪见了他,温和一笑,语气温婉:“周小公子越发精神了,果然少年英雄。” 周翎微微一怔,随即微微点头,神色恭谨:“多谢皇妃夸赞。” 然而,许安平却冷冷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但愿你别和你那位父亲一样,通敌卖国,死无全尸。”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冷了下来。 周翎的脸色沉了沉,手指悄然收紧,指节泛白,终究还是隐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微微俯身行了一礼,低声道:“小臣谨记大殿下教诲。” 许安平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周翎站在原地,过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调整好神色,迈步走进屋内。 房中,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映得床榻上的少女面容恬静。相思半倚在软枕上,见到周翎进来,笑了笑:“翎哥儿来了。” 他在床沿坐下,眉头微皱,目光落在她腿上,似乎不敢碰触,连连说着自己和六叔周遇很担心。 相思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轻轻笑了笑,柔声安抚:“没事的,伤得不重,你不用太担心。”她瞧见周翎神色依旧凝重,便岔开话题,轻轻问道:“今日出去,可见到什么好花了?” 周翎这才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朝门口喊了一声,随行的小厮便端着一个小竹篮进来,里面放着几朵晨间采来的鲜花,尚带着些晨露的湿润。 周恭简因着秋猎而对周翎刮目相看,也给他比从前优渥许多的待遇,甚至还亲自指派小厮照顾。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朵轻盈的木芙蓉为其簪上。 相思眸色微暖,伸手轻轻抚了抚花瓣,柔声笑道:“翎哥儿长大了,再过几年,也要给妻子簪花了。”她语气温柔,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已然能想象少年日后为佳人簪花的模样。 然而,周翎却倏地垂下眸,指尖微微收紧,低低道:“我不娶妻。” 相思怔了怔,随即失笑,揉了揉他的发顶,只当他是年少顽劣的脾性:“那也由不得你,五婶和你五叔,会替你寻个世家贵女的。” 周翎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握紧了手中的花枝,眼神落在相思身上,带着沉静与忧伤。 回京十日,相思总算见到了周述手臂上的伤。 那是被棕熊生生撕咬下的皮肉,伤口狰狞可怖,血肉翻卷,血色凝结成暗褐,四周的肌肤微微肿胀,仍带着尚未散去的淤青。最深处的伤痕直透骨膜,隐隐泛着森白,甚至还能看出皮肉断裂的纹理。 她看得心惊,险些落下泪来,周述却神色如常,太医为他换药时,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倒是相思在旁边干着急,一颗心揪得死紧。眼见药粉撒上,鲜血渗出,她眼圈一红,声音微微发颤:“这伤……会不会留下疤?” 周述抬眼望她,嘴角含笑,语调轻松:“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当年在战场上,刀枪箭矢齐至,生死不过在须臾之间。如今不过是皮肉伤,何须忧心?” 相思轻轻咬了咬唇,眼睫颤了颤,低声问道:“那你……以后还要去战场吗?” 周述盯着她,笑意微深,仿佛听出了她话中的不舍与隐隐的惶恐。他略一沉吟,随即半真半假地道:“若是去了,便带上公主一同,否则公主在家里怕是要哭坏了。” 相思脸颊倏然染上一层绯色,嗔他一眼,心头却涌起丝丝甜意,如三月风吹过花树,落英缤纷。 周述受了伤,皇帝便准他在府中养病。向来忙碌的他突然闲了下来,也不觉无趣,日日安静读书,竟是难得的清闲时光。他性情沉稳,少有抱怨,连府里下人都悄悄议论,说驸马爷倒像是个修行的高士,宠辱不惊。 这一年,沉孟姜病情加重,周恭简上书请辞,欲赴南方陪妻子颐养天年。皇帝权衡再三,最终允准,并特意提拔六郎周遇为工部郎中,以示恩宠。 然朝中大臣皆心知肚明,周家六郎乃唯一不通兵事之人,此番提拔,不过是虚抚人心,实则无关紧要。 盛夏悄然而至,宫中喜讯传来,皇帝新纳的嫔妃诞下皇子。老来得子,龙颜大悦,特命设宴,大宴群臣,并在御花园设角抵戏,邀皇室宗亲及朝中重臣共赏。 宴席华丽,金樽玉盘,丝竹悠扬。相思静坐席间,目光落在那位年轻嫔妃身上。新晋的嫔妃抱着襁褓婴儿温柔含笑,手腕上的珊瑚珠串随着哼唱声轻晃,映得相思腕间最新求来的佛珠黯然失色。 那一刻,相思竟有些羡慕。 “怎么了?”崔令仪姗姗来迟,见她出神,忍不住拉住她的手笑问,“怎地瞧着闷闷不乐?” 相思回过神,轻轻一笑,抬手抹了抹眼角,竟然有些湿润。她柔声说:“只是有些羡慕她,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声音很轻,落入杯盏交错的人声喧嚣里,竟似风吹花影,飘渺不定。 崔令仪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相思的心思。成婚近三年,相思与周述始终膝下无子,这事儿她从未提及,可每每听闻谁谁添了个皇子、哪家夫人又诞下麟儿,她眼中总是不自觉地浮上一抹落寞。崔令仪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你太过焦急,反倒不易成事。太医院那儿有上好的坐胎药,咱们一道去问问?” 相思抬眸看她,欲言又止,终是轻声问道:“你……也和我一样的心思?” 话音未落,一旁的许安平却忽然嗤笑一声,语气凉薄:“她?还是算了吧,我倒不想和她有孩子。” 大庭广众之下,皇帝尚未落座,他竟当着众人这般羞辱正妃,顷刻间,四座皆惊,满堂哗然。崔令仪脸色微僵,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抚了抚鬓角垂落的珍珠流苏,那珠子映着她眼底结冰的湖面。她款款走至许安平身旁,正襟危坐,侧首唤了一声:“欢然,过来,茶凉了。”声音温和从容,仿若方才的轻蔑从未发生。 欢然立刻上前,乖巧地奉上一盏茶,崔令仪接过,纤指一转,方要饮下,下一瞬,却忽然抬手,猝不及防地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 这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在殿内回荡,惊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欢然捂着脸默默站在远处。 许安平大怒,猛然起身,阴鸷的目光狠狠瞪向崔令仪,而崔令仪却只是缓缓收回手,冷冷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她的目光平静而森冷,如深冬湖面,一眼望去,是化不开的寒意。 片刻后,许安平冷哼一声,甩袖而坐,沉声道:“欢然,站到我身后。” 自此,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再施舍给崔令仪。 皇帝入座后,随意寒暄几句,逗弄着怀中的老来子,忽然将目光投向相思与周述,笑道:“你们两个,怎么还没个动静?” 相思沉默不语,指尖微微收紧,周述却已握住她的手,沉声回道:“公主尚年幼,儿臣担心公主体虚,倒也不急。” 他说得从容不迫,一派风轻云淡,而话落之际,他微微偏头,与相思对视一眼。相思垂下眼睫,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可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反倒像是被什么堵着,说不出的憋闷。 角抵戏的大幕终于拉开,锣鼓喧天,台上两名角抵戏演员翻腾挪移,手臂舞动,步步试探。过不了片刻,便猛地抓住对方手臂,力道交错间,斗得难分难解。 相思心头那点心事始终挥之不去,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周述静静观赏,对面的许安平却看得目不转睛,嘴角噙笑,目光在场上流连,如痴如醉。 许安宗也时不时抚掌称妙,兴致盎然。 就在这时,场中黑衣演员突然变招,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骤然亮出,直刺向白衣演员! 众人心头一震。 相思瞳孔微缩,指尖轻颤,但转瞬便回过神来。她小时候也曾见过这出角抵戏,这匕首定然是特制的,刀刃卷曲,伤不了人性命。待会儿节奏一变,白衣演员便会假作受伤,旋即再度爬起,继续角斗…… (37)崩逝(下) po1 8ab .c o m 可今日,那白衣演员却始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凝滞了。细看之下,他的腹部竟渗出一丝猩红,起初不过是小小的一点,像是微不足道的墨迹洇在素帛之上,可不过须臾,那血迹便迅速蔓延开来,在洁白的衣衫上绽开一朵妖异的花。 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嘴唇微微翕动,可终究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只见他头一歪,脸上的面具滑落在一旁,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随后,他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再无声息。 大殿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台上黑衣演员望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缓缓摘下面具,随即径直跪地,朝着许安平的方向磕了两个响头,声音低沉而悲戚:“大殿下对我们有恩,可我们实在无法一而再、再而叁地做出有悖人伦、大逆不道的行刺之事。秋猎之时,我们便已悔不当初,如今又要重蹈覆辙……我等只能以命偿还大殿下的恩情。” 话音落下,他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匕首划破喉间,殷红瞬间喷涌而出。 周述蓦然将相思抱在怀中,挡住她的视线:“别怕。” 鲜血四溅,一时间,大殿之上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刺客!” 惊慌失措的人群四处逃窜,内侍跌倒在地,女眷捂着嘴巴不敢出声,禁军迅速上前,刀剑出鞘,护在皇帝身前。 许安平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猛然看向皇帝,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连言语都被冻住了。片刻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声音嘶哑而急促:“父皇,儿臣没有做!这、这分明是他们在诬陷我!诬陷我!儿臣绝对不会如此!” 许安宗也为许安平求情,彰显手足情深:“大哥绝不会如此。请父皇明鉴!” 皇帝沉沉地看着他,目光冷漠如刀。沉默片刻,他缓缓扫视许安平与许安宗,最终未发一语,袖手而去。 夜深露重,回到公主府,相思仍旧惊惧未定。她的手指微微发颤,握着茶盏却觉得指尖发凉,连喉咙都涩得吞不下去,最后差点将茶盏摔在地面。 周述在她身旁坐下,轻轻倒了一杯温水,重新递到她手边,换了她手里的茶盏,语气温和:“喝点水,压压惊。” 相思却未接过,而是猛地拽住他的衣摆,声音有些急促:“难道……真的是大哥做的吗?难道去年猎场上的刺杀,果真是大哥派人去刺杀父皇?” 周述定定地望着她,沉默许久,终究只道:“我不知道。” 相思闭了闭眼,眼角滑下一滴清泪,落在指尖,凉得叫人心悸。她低声喃喃:“大哥就算再混账,也不该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啊……”看更多好书就到:xi nd on gw en.c o m 周述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语气微缓,却带着一丝深意:“相思,你……很在意他们吗?” 相思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黯然:“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啊,我怎会不在意他们?” 周述轻轻抿唇,却没有再开口。 这件事情查来查去,终究毫无头绪。皇帝最终下令让许安平在宫中自省,而许安平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他摔碎了御赐的翡翠五福捧寿樽,在宫中怒骂不止,言辞凶狠:“若让我查出谁是幕后黑哨给我泼脏水,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不管任何世家,我都不会放过!” 经此一事,皇帝的身体愈发虚弱,病势如秋草枯黄,眼看便要经不起风霜。 相思忧心如焚,便暂居在琼华宫,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她日夜不眠,亲手煎药,守着父亲的病榻,熬得眼圈泛红,连往日最引以为傲的眉眼都被愁绪磨去了光彩。 周述偶尔也会来探望,举止周全,恭谨克制,无懈可击。 可这病症哪里是几剂汤药便能治愈的? 此时的皇帝寝殿内弥漫着苦药与沉水香交织的氤氲。龙榻上的天子仿佛被岁月抽去筋骨,昔日如苍松般挺拔的身躯此刻却似深秋枯枝,在锦衾下显出支离的轮廓。 相思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着,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入药盏。皇帝看着她,费力地笑了笑,声音低哑:“朕的阿九是天底下最明艳的姑娘,如今怎生哭得这般难看?” 相思心中一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涟涟落下,却努力保持着僵硬的笑意,哽咽道:“父皇,您会好起来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皇帝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几声,垂下眼睑,看着那盏苦涩的药汁,轻轻摆手,语气里竟带了几分释然的笑意:“不喝了,喝这些东西,也无甚用处了。” 相思紧攥着碗,指尖微微发白:“可是……” “好孩子,”皇帝轻声道,“陪朕说说话。” 相思鼻尖发酸,只得放下药盏,坐在床沿,握住父亲枯槁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截风雨飘摇的残烛:“儿臣在。” 皇帝凝视着她,眼底仿佛藏着万千风霜,忽而低声问道:“和周述,还好吗?” 相思含泪点头,声音微微发颤:“很好,他待我极好。” 皇帝微微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安慰的话:“是吗?他在邕州应灾,立了大功,朕却不升反贬,还夺了他和他叁哥的兵权,他不恨朕?” 相思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不恨,他是忠臣。” 皇帝的眼波忽地清明起来,似回光返照的残阳扫过九重宫阙:“朕当年为你择驸马,也曾思量崔景玄、周遇是否合适,可崔景玄过于清高,不知变通,周遇又太年轻,倒是从前四郎周迹……罢了。后来你告诉朕,自己心悦的人是周述,朕向来不喜周家掌兵,你叁哥也有这层顾虑,所以才向朕举荐了周述。好在你情之所钟亦是他,朕见他在宫中待你还算上心,朕与皇后便也放心了。只是可惜没办法看到你和周述的孩子。” 相思微微一怔,她从未料到,竟是叁哥许安宗向皇帝举荐的周述。可此刻她已经无暇细想,只觉心口像被一根细长的针扎着,隐隐泛疼。 皇帝目光有些涣散,望着宫殿雕梁画栋,喃喃道:“朕这一生,机关算尽,终究还是步步受制,内有世家掣肘,外有蛮夷窥伺,殚精竭虑,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事无成。” 相思心里翻涌起千言万语,却只剩下泪水滚烫,恍惚看见那个抱着幼年的她在太液池边折柳的帝王。 那时他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銙碰着剑鞘,响声清越如环佩琳琅。 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急切道:“父皇,您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天下人都知道您如何鞠躬尽瘁……” 皇帝低低一笑,眼底带着几分自嘲:“朕的阿九愿意这样说,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女儿拭去泪水,可是泪太多了,像是怎么也拭不尽。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眼神却仍旧温和:“好了,去把周述叫来,朕还有话要交代他。” 相思怔了一瞬,立刻拭去泪水,起身吩咐宫人去传周述。不多时,周述迈步而入,径直跪在皇帝床前,乌沉的目光落在病榻上的帝王身上,神情沉稳而恭敬。 殿中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枯槁的面容,也映照着周述俯首的身影,像一幅旧画,将岁月的沉重与命运的交错,悄然定格在这静默无声的夜里。 皇帝看向周述,即便身躯虚弱得如风中残烛,目光却依旧锋锐,透着帝王家惯有的审视。他缓缓伸出手,声音低哑却掷地有声:“朕将这世上最珍贵的女儿托付给你,周述,你要承诺朕,和朕发誓,永远不能辜负她。” 周述俯首叩地,语气沉稳而坚定:“臣周述,定不负公主,否则甘受天谴,被至亲所杀。”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事,枯槁的手握住了相思和周述的手,眼神中浮现一丝回忆的温度。他昏昏沉沉地说起相思小时候的事,从她学步跌倒,到她第一次执笔写字,娓娓道来,声音却越来越低。 殿内烛火跳跃,映着皇帝愈发苍白的脸。直至寅时,他已经疲惫至极,气息几乎不可闻。最后,他示意身旁人去召皇长子许安平、皇叁子许安宗、皇六子许安宜以及年幼的皇十子许安庆入殿。 许安平站在最前,他神色肃然,垂手而立。许安宗步伐沉重,脸色隐忍。许安宜则是满目惊惶,眸色微红。只有襁褓中的许安庆仍不解世事。 “朕的夙愿你们一直都知道,安平,你性格鲁莽,以后要戒骄戒躁,多多听从朝臣们的劝谏;安宗城府太深,切勿步步为营,记住,手足之情你们兄弟几人断断不可抛弃……” “儿臣谨记……” 皇帝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许安平,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安平,朕的江山就……” 话音未落,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相思只觉脑中轰然作响,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她猛地跪倒在榻前,死死抱住父皇已然冰凉的手臂,嚎啕大哭。 许安平沉默无言,他的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未曾从这一刻的冲击中回过神。 许安宗一手紧握成拳,重重锤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泛白,眼底的悲痛与不甘翻涌而出。 许安宜则彻底崩溃,抱住相思,和她一同摇晃着父皇已然僵冷的身躯,泪如泉涌。 襁褓中的幼子许安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感染,忽然放声啼哭。 周述抱住了相思的肩膀,始终默默无言。 崇光十五年初冬,齐成帝驾崩于太极殿,年四十九岁。 朝廷举国哀悼,宫城之中一片白绫素缟。 皇长子许安平登基称帝,改元建武。 那一年,相思已经十八了。这一年的初雪也来的那么早,为着皇帝驾崩,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她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何为至亲逝去的痛楚,也第一次感受到,这座雕梁画栋的宫城,竟比她想象得更加冰冷。 (今天就一更啦,沉迷于吐槽大如传无法停下……) (38)新帝(上) 许安平即位,朝局顿生波澜。 首先是皇妃崔令仪并没有封为皇后,反而仅仅是个贵妃,这也算是对崔家的一种不可明说的羞辱。皇后之位则迟迟悬空。 朝中大臣私下揣测,或许新帝另有打算,等待合适时机另立后位。终于,有大臣按捺不住,趁朝议之时进言:“陛下,后宫事关国本,应尽早册立皇后,并充实六宫,以安社稷。” 此话一出,满殿静默,众人屏息以待。 许安平端坐龙椅之上,眼眸微垂,指尖轻敲着御案,半晌未语。殿中气氛凝滞,直到他忽而轻笑一声,眼神冷得透骨:“朕的家事,岂容尔等置喙?”话音刚落,他抬手一挥:“拖出去,杖毙。” 那朝臣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禁军拖出殿外,凄厉的哀嚎随即响起,在金銮殿中久久回荡。 无人敢再提后宫之事,朝堂自此噤若寒蝉。 按礼制,新帝为先皇守孝,应以日易月,守制叁十六日。然而,许安平连二十日都未坚持,便已沉溺于歌舞宴饮之中。 太极殿内,先帝梓宫尚未发引,素缟遍布,冷寂肃穆。而偏殿之中,新帝却彻夜笙歌,纵酒放宴,乐师奏曲,舞姬起舞,靡靡之音直冲殿宇。 更骇人听闻的是,他竟将太极殿内的素白帷幔尽数撤下,换作艳红色纱帐,宣称“此乃天子孝行,须与众不同”。有侍者不敢照办,他微微一笑,随手将酒液泼洒在先帝灵位前,语气淡漠:“朕都不忌讳,你们怕什么?” 朝中大臣得知此事,忧心忡忡,联名上奏,劝谏新帝节哀持重,不可废弛国礼。然而折子递上去后,竟杳无音讯,直到数日后,一位劝谏的大臣突然暴病身亡,家人连夜收敛尸身,不敢多言。自此,再无官员敢议。 新帝不愿服丧,却命天下百姓依旧遵守叁年国丧,期间禁婚嫁、断酒肉,违者诛族。与此同时,他还借“孝行不同”之名,下令织造局以孝布裁制华服,赏赐给宠臣和男宠欢然,在宫中夜宴时穿着嬉戏。 百姓之苦,宫中之奢,形成了极端讽刺的对照。 太后听说了这些事情气得五脏郁结,胸口起伏不定,几乎要背过气去。 相思见状,连忙上前为她顺气,柔声宽慰:“母后,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御医说您这症候最忌动肝火。” 太后面色苍白,指尖死死攥着锦被,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逆子……这个逆子……让他来,让他滚过来!”她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闯到养心殿去,将许安平拽回来,狠狠责骂。 宫人们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小太监唯唯诺诺地禀报:“陛下、陛下在太液池与随从赏雪……” “哪个随从?”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尖利。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欢然……” 话音未落,皇后手一抖,狠狠捶向床榻,一把扯断了帐幔上的坠子:“逆子!逆子!” 相思一边扶住母后,一边柔声劝慰。她亲自喂太后喝了药,又耐心地哄着母后午睡,待太后渐渐安稳下来,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殿门,往太液池而去。 太液池的薄冰像面摔碎的菱花镜,倒映着天穹的铅灰色。相思沿着回廊走,锦缎鞋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呜咽。 宫人们沿着湖岸洒扫积雪,远远望去,银装素裹,清寒幽雅。玉树琼枝,仿若画卷,美得不似人间 然而再美的雪景,也遮不住人心的冷漠。 池畔一行人正缓缓行走。许安平身披狐裘,衣袂翻飞,脚步悠闲,显然心情颇佳。他侧身与人交谈,言笑晏晏,而那人,正是欢然。 许安平忽然停下脚步,握住欢然的手,轻轻放到唇边呵了几口气,欢然抬眸一笑,有着女人的柔婉顺从。 相思静静地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为自己当初的天真感到可笑,更为令仪现下的处境感到不幸。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盈盈一礼:“给皇兄请安。” 许安平转过脸来时,眼底还残存着未褪尽的笑意,却像雪地上将熄的炭火,倏地冷成灰烬。他眉梢微扬,语气淡淡:“今日入宫,是去看望母后?” 相思点头,柔声劝慰着:“母后午后小憩,皇兄若得空,也去看看母后,母后念着皇兄,思念得很。” 谁知许安平却嗤笑一声,眼底透着不屑:“是嘛?朕倒是觉得,她是想训斥朕大逆不道吧?”他松开欢然的手,单手负于身后,语气冷漠:“朕是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别想拦着。” 相思心头微微一颤,仍是强自忍耐,想要动之以情:“可是父皇……” 话音未落,许安平忽然冷下脸来,目光森寒如冰刃,狰狞开口:“你给朕记住了,若是再多嘴一句,朕就把周述捆在太庙的铜柱上,命人以铁刷剐肉,让你亲眼看着,看你的好驸马如何变成一堆白骨!” 话音落下,风雪陡然变得更加冷冽,吹得相思脸颊生疼。她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微微收缩,连呼吸都僵住了。 许安平随意拂袖,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记住了,莫要再忤逆朕。”他牵着欢然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相思立在风中,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那句话犹如毒蛇,死死缠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夜,她惊醒了叁次,梦魇缠身,一闭眼,便是血淋淋的画面,铜柱上鲜血淋漓,铁刷一下一下刮下皮肉,白骨森森…… 每一次,周述都会立刻坐起身,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他臂弯圈出的暖意像绣绷上抽离的丝线,一寸寸裹住她冷汗涔涔的脊背:“没事了,梦都是假的。我在呢,我在,相思。”他吻着她的发顶,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可相思的身子还是僵着,半晌都没说话。 起初,她并不愿意告诉他梦魇的由来,咬着嘴唇,眼神躲闪,像只受惊的小兽。周述却执着得很,几次追问,她才战战兢兢地把许安平的话告诉他,声音微微发颤:“大哥说出来的话,一定是真的……他能说,他就敢做。” 周述听完,理了理她的长发,说她胆子小,皇帝只是吓唬吓唬他。 可相思却摇了摇头,事关周述,她没办法一笑了之,她的眼中藏着难以言说的恐惧,声音低得像风中落叶:“你不知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有多认真,多可怕……” 周述叹了口气,眼底划过一抹暗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咱们不惹他就没事了。母后身体若是好些,你就赶紧回来住吧。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也不放心。” 相思听着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更觉不安,抬头望他,迟疑问道:“皇兄可有在朝堂上为难你?” 周述笑了笑,神色一如往常,语气轻松:“我不过是个闲职,他懒得理我。” 可源源不断的传闻,总是从宫中流出来,纷纷扬扬,落入相思耳中,每一件都像是一把刀,锋利而冰冷,却又透着荒唐的恐怖。 ——许安平因不耐烦礼部官员劝谏,竟当着百官的面,命人点起烈焰,将那人活活烧死,焚尸时,焦臭味弥漫大殿,浓烟滚滚,惊得群臣噤若寒蝉。 ——平南王,先帝的胞弟,因曾在先帝面前诋毁过许安平,如今被新帝记恨,活活打断脊梁,扔进兽笼,与一只大猴子同食同寝,日日受辱。许安平甚至会带着朝臣前去“参观”,戏谑地称之为“御览奇观”。 ——先帝生前宠爱的妾室郑昭容,因为年轻时打过欢然,被许安平强令剃去青丝,换上男子装束,与欢然一同跳舞侍奉。几日后,兴致已尽,便将她随手赏赐给一名年老的宦官,让她做“对食”…… 种种恶行,骇人听闻。 相思终于得了许安平的准允,得以入宫探望崔令仪。冬日的午后,阳光淡淡地洒在宫墙之上,却难掩这偌大皇宫的冷意。相思踏入殿中,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榻上的崔令仪。 她消瘦了许多,昔日那份温婉灵动已被宫廷岁月细细打磨,换成了一种端庄雍容的静美,可那美之下,却是掩藏不住的憔悴与疲惫。她披着一件雪白狐裘,肤色更显苍白,薄唇微微抿着,连笑意都染上了一丝力不从心,虚弱地一晃而散。她轻咳几声,手指隐隐发颤,却仍旧端着一副从容的姿态。 相思心中一紧,快步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轻柔:“皇兄待你还好吗?” 崔令仪勉强一笑,语气淡淡:“他几乎不来看我,我不过是摆设罢了。但至少……还算平安,比起旁人,也算是运气好了。” 这句话平静得近乎无波,可相思听得心里却泛起了苦涩。如果当初许安宗可以对她有心,今日的令仪是不是可以过一种更愉悦的生活? 她不忍心再听令仪说这些冷淡的话,便拉着她出了殿,漫步向慎思堂而去。 慎思堂依旧静立在宫苑深处,只是宫中暂时没有适龄的皇子公主前来学习。相思踏进堂内,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熟悉的案几与书卷,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的自己,趴在书案上偷偷画小人,被夫子用戒尺轻轻敲打指尖的模样。 她走到从前坐过的位子,伸手抚上桌案,指尖触及一道细微的刻痕。她一怔,轻笑道:“还记得吗?我总是上课走神,在桌上乱刻乱画,夫子罚我抄《论语》十遍。” 崔令仪苍白指节划过那道刻痕,竟笑出几分鲜活气:“当然记得,你抄到第叁遍就开始求我帮忙。” 相思挑眉:“你可没有帮我。” 崔令仪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对少女时代的留恋:“可我把你偷偷藏的糖送给了夫子,夫子心情好,罚你五遍就算了。” 相思听得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笑着摇头:“原来是你在背后耍的心眼儿。”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可笑意未及眸底,便又被现实碾碎,徒留一丝叹息。 崔令仪的目光渐渐落在堂前第一排的座位上,神色有些恍惚。相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中微微一动,轻声道:“叁哥以前总是认真用功,我叫他来后面坐,他都不肯。” 崔令仪的眼神似被风吹皱的湖面,浮起点点波澜,神色温柔而怅然:“是啊,他总是凡事都要尽善尽美,从不肯将心里的话告诉任何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随即垂下眼帘,不愿让人看透她的思绪。 (39)新帝(下) 相思看着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怜惜。她们曾在这里并肩而坐,语笑嫣然,以为岁月会一直宽厚待人,为她们寻得如意郎君,有最美好的岁月。可如今,令仪困守宫中,心力交瘁,她却一点都帮不上忙。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握紧崔令仪的手。 崔令仪微微一笑,神色竟难得地认真起来,她低低道:“相思,你可以出入宫内,麻烦你告诉许安宗,让他远离是非,保全自身。” 暮色漫过宫墙时,慎思堂的琉璃瓦上铺着薄雪,日光碎金似的落在青砖地。相思回首望去,崔令仪立在槛内朝她摆手,雪色大氅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将坠未坠的纸鸢。 离宫前忽听得宫中檀板轻叩,一缕笛声贴着帘幕缓缓漏进来,唱词缠绵悱恻,婉转动听。 “是宫中排了新戏吗?”相思轻轻问着,心下生疑。 丧期未过,太后病重,宫中原不该有这些靡靡之音。 引路的小内监垂首答:“是皇帝安排人新编的《玉簪误》,专门给欢然公子看得,讲的是陇西李氏公子在兰若寺避雨,将传家的羊脂玉簪错赠了小倌……” 戏腔又起时,唱的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相思闭了闭眼,没有再开口。 建武二年春寒料峭,檐角垂下的冰凌子还泛着青白。许安宗因私藏先帝遗物未曾上交宗庙,被皇帝许安平斥责。 许安宗虽上表谢罪,散尽家产以求宽恕,然而许安平始终冷眼旁观,未曾动容。 其实这不过就是个由头,在此之前,许安平已经寻了很多理由教训这个曾经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弟弟。 许安宗战战兢兢地过了些时日,终因忧惧过甚,精神大乱,言行疯癫。 许安平得知后,将信将疑,亲自带着近臣前往府邸查看。见到许安宗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口中喃喃自语,忽而癫狂大笑,忽而伏地痛哭,甚至还扑向廊下犬食盆,将混着泥土的残羹塞入口中。 身边的小厮想要将许安宗来开,他却反手抓起青砖砸着两颗门齿,含糊嘶吼:“你们看不见吗?御膳房的羹里都是蛆虫,这才是珍馐美味,快吃、快吃……” 他吃得十分满足,许安平半蹲下身子近距离地观望着,微微一笑,对身边人说道:“去,找条狗尿进去。”内监赶紧遵命实行,许安宗瞧着这一幕丝毫没有迟疑,还是兴致勃勃地用手捞着里头的狗粮品尝,脸上还挂着笑容,连连说着“好吃好吃”。 “真得好吃?”许安平捏着鼻子问他。 许安宗嘿嘿傻笑,仔细分辨了一下,似乎是认出了这是许安平。原本那张清俊的面容现在狼狈不堪,满是泥土,脏的发出恶臭。他指着那些狗粮和许安平说道:“大哥,要不你也来尝尝?” “算了吧,也就只有狗才会吃狗食。”许安平嗤笑,满意地微微颔首,抬脚在许安宗身上踹了几脚,靴尖碾过他痉挛的手指,随即下旨,命人即刻将他发配宁州,不再过问。 出发那日,许安宗仅带数名随从,行李简单,仿佛一介流民。 相思与周述前来相送。相思看着满头乱发、衣衫松垮的许安宗,心中百感交集,始终觉得这一切是大哥刻意为之,但好在许安宗留了一条性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叁哥,我是相思,还有周述,你还记得我们吗?能认出我来吗?”相思拉着许安宗的手,掀开衣袖,看到上面的磕伤碰伤,无比心疼。 大哥也实在是欺人太甚。 许安宗听见这话,蓦地抬眼,神情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定定地看着相思,忽而咧嘴笑了笑,笑声却带着疯意,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痛楚都嘲笑个彻底。 相思无奈,只能轻轻叮嘱他身边的小厮一定要照顾好叁殿下。 “母后也想来送你,可是她身体不适,大哥不允许他出宫,便也只能叮嘱我相送。这些都是母后给你的补品,你按时服用,兴许慢慢得就能恢复了。”相思哽咽着,抱了抱叁哥略显清瘦的身躯,伤感地说,“此去经年,良辰美景虚设,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周述在一旁安慰道:“宁州虽远,却也不是天涯海角,来日未必没有重逢之机。”他目光沉静地落在许安宗身上,拱手一礼,道:“殿下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许安宗神色恍惚,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目送许安宗的身影渐行渐远,相思心头沉闷,仿佛一块石头压在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父亲已故,母亲病重,从小亲近的好姐妹困于深宫,如今连兄长也被流放至天涯海角。她目光迷离,低声道:“世事无常,悲欢离合,可为何这一切竟是如此翻天覆地?父皇驾崩前,我们明明都是好好的……”她的声音哽住,眼底浮起点点泪光,仰首看向周述,轻轻抚着他的脸,呢喃道:“你也会变吗?你也会像大哥一样,不顾手足之情,不念旧日亲近?” 周述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抱紧她,低声道:“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脸庞缓缓下滑,指腹轻触她的下巴。 曾经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少女,如今眉眼清丽,唇间含愁,仿若一朵被风雨洗礼后的花朵,柔软却倔强,愈发艳丽。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带着几分克制的温柔,轻声呢喃:“相思,不要哭。”她哭起来永远是那样细密的哭声,就像是一片羽毛在心头颤巍巍地摩挲着,让他怜惜。 她缓缓闭上眼睛,双手环住周述的腰,似要将所有痛苦尽数倾泄在这怀抱之中。她的心底清楚,世事无常,世道险恶,这世上能让她依靠的,已是寥寥无几。 周述把她翻个身,坐在自己双腿上,急不可耐地脱了自己的裤子,相思的衣服却被他从上头使劲扯了一下,襦裙落在胸乳下方,他一边一个把玩着,又把她的裙子扥下来,相思的身上就只有那一层浅色的纱衣,里头的美景若隐若现。 妻子年岁渐长,从前的纯正懵懂依旧在,但这副身子也平添了成熟妇人的妩媚妖娆,尤其是那双奶子,沉甸甸得,更觉丰满。 周述扶着自己的肉棒对准妻子的骚穴,蹭了蹭,龟头戳在小屄口处,声音喑哑地说着:“好久没肏你了,想不想我的大鸡巴?” 相思仍旧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瓣,声如蚊蚋地吐出一个字“想”,心里到身体,都在渴求着他。仿佛只要被他填满了,自己心里便是满足地,便是安全得。 周述装作听不见,扭着她的小脸戏谑说:“大声点。” “我想驸马的大鸡巴。”妻子娇软得声音流露出。 周述吻上她的肩膀,见那上头莹白如玉的肌肤被自己吸吮出红色的痕迹,握着她的手说:“乖,自己塞进去。我看看你学会了没有。公主好学,想必一点就通,射箭如是,挨肏亦如是。” 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胸前和肩窝,现在全被他挑逗着,顿时娇喘连连,扁了扁嘴,手指小心翼翼握着那个棒子,颤巍巍地往自己的小穴里头塞。 可是他那里太粗了,虽然之前这样的姿势也用了几次,但是光是那个大龟头就让自己难受。 周述也不着急,便好整以暇地盯着瞧,手掌捧着两团奶子掂了掂,又或者用食指点了点小奶尖:“还没好?公主是故意折磨我?” “谁让、让你那么大……”她小声嘀咕着。 周述捏捏她的乳肉:“怎么,你喜欢小的?你见过谁的鸡巴那么小?” 相思瞥了他一眼,娇滴滴得,欲语还休。她喘了口气,终是努力抬起小屁股,一点一点,用自己的小嘴儿缓缓吞下去那个肉棒。 可是这样的速度简直是要了周述的命,他干脆掐着她的腰枝,狠狠地往下一按,顿时整根肉棒捅穿了她的嫩屄。这种骤然被饱满的滋味儿令周述全身仿佛找了一把火,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性感至极。 相思仰着脖子,艰难地哼唧着,动了动小屁股柔媚地说着:“好胀,你动一动嘛……” “这么想让我肏你?”周述挺了挺腰。 相思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体,他血脉的每一次搏动都让她发颤。他呼吸一次,肉棒就好像听到了讯号要干他一次,她觉得身体迅速的软了下来,周述喘息着开口:“相思,你真好干,里面水多,还紧,想一直这样干你。” 她还没什么表示,他已经猛然地开始上下肏干,女孩子的声音只剩下一片娇吟。 两人因为先帝去世有段时间没有欢好,周述干得又凶又急,眼看着女孩子的两颗奶子上上下下,荡漾淫靡。他忽然抬手将她的簪子抽出来扔到一边,相思青丝滑落,逶迤在背后,海藻一般。他侧过脸儿看着相思柔美的那张脸蛋,如小仙女一样,无时无刻不在骚扰着他的心。 他忽然起身,把她压在床上,自己站在床下,拍着她的小屁股,从后头继续这样由上到下地干着。就这样弄了百多下,相思忽然尖叫着,似乎被戳到了某处,一下子便进了高潮,浑身痉挛颤抖。 周述却狠狠捣着骚穴,像是要肏烂般,嘴上念叨着“骚货”“干死你”“淫娃”,相思呜咽着身子一抖,下身忽然涌出大量的液体,顿时疲乏无力地伏在床上。 周述愣了一下,低头看着地上地水痕,又见相思涨红的脸,花心还淅淅沥沥得,顿时明白了什么,一手揉着颤巍巍的花蕊,好笑地说:“公主这是被我肏爽了,还尿在我身上了。” “你别说了。”相思拿着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实在觉得没脸见人。 周述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继续肏她,她身子软绵绵得,再没有半分与他纠缠的力气,任凭周述说着荤话换了各种姿势玩她。 不管怎样,一场欢爱仿佛及时雨,让她感觉到久违的颤栗和欢愉,这些日子的愁云也在那一瞬间抛到了脑后,天与地,便只有她与他。 (我居然还不算玛丽苏?哈哈哈哈,我以为够狗血玛丽苏了……) (40)上香 事后,是他亲自给她擦的身子,她身上也氤氲着细腻的粉色,一双妙目湿漉漉得,偶尔半睁开,瞟他一眼,像是被浸泡的两丸水银,柔情无限。 他单腿跪在床上,忍不住便含着她的唇缠绵地吃着,津液烫到了胸口,他还意犹未尽地捏了捏她的奶子。相思闭上眼睛,感受着周述的柔情,最后依偎在他怀中,双手勾着他的颈子,恨不得缠在他身上。 周述侧身躺在榻上,一手枕着头,一手轻轻拨弄着相思的发丝,语气带着几分慵懒:“明儿我休沐,你想做什么?” 相思随口道:“我约了叁嫂去庙里上香。” 周述闻言,点了点头:“那正好,我和叁哥送你们一起去。” 相思皱了皱鼻子,声音闷闷得,撇了撇嘴说着:“你叁哥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肯定又要说我。我不想见到他。” “不想见就不见,你不用看他就是了。”周述轻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再说我陪着你,他不敢。” 周迢虽然是庶子,但是母亲早逝,自幼长在沉孟姜膝下,和大哥周通年岁相近,更加亲密,再加上与周述之前有沙场之争,是以兄弟之间其实并不算亲近。 “我可没觉得他会不敢。”相思侧眸看他,忽然笑了一下,故意逗他,“那要是我跟你叁哥打起来了,你帮谁?” 周述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脸:“我叁哥一根手指头就能摁住你……” 相思不满地推开他的手,眼珠一转:“智斗不行吗?再说,我也有帮手,宫里头随便喊两句就有人来帮我。哎呀,你还没说呢,到底帮谁?” 周述佯装思索片刻,眉梢微挑,懒洋洋道:“帮你,成了不?” 相思满意地“哼”了一声,翻身靠在他怀里,没多久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相思早早起了身,细细准备了一些礼物,都是给小辈们的,打算让周迢和叁嫂带回去分给孩子们。她特意为周翎挑了一柄弓箭,还是专门找人打造的,弓身修长,力道适中,正适合少年习武。 周述随手拿起来拉了拉弓弦,满意地点头:“还可以,他用正好。” 周迢斜睨了一眼,语带调侃:“公主怎么不给驸马也做一套?” 相思正要开口,周述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如今是个文官,要这东西做什么?” 周迢冷嗤一声,似乎是说了句“软蛋”,之后又不再作声,闭目养神。 相思上香,心中所愿无外乎是平安二字。可最后,她总会悄悄地多添一个心愿——希望能有一个孩子。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常常向周述提起,然而周述似乎从未放在心上,从不曾催促过她一句。 偶尔见她闷闷不乐,索性宽慰说:“孩子吵闹得很,我自己其实也不太喜欢。”话虽如此,可她仍旧执念难解。 她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心中默念,最后郑重地磕了个头,真心实意地望着佛祖,愿佛祖垂怜,庇佑她的愿望成真。 文氏见她忧思难解,温声安慰道:“我当年也是许久才有了身孕,急也急不得。”相思感激地笑了笑,低声道谢,但心里依旧泛着愁绪,如暮霭沉沉,挥之不去。 文氏去解签,周述与周迢进了寺庙便不知去向,周蘅便由相思照看。 小女娃咿咿呀呀,伸手指着寺庙后那片盛开的杏花,奶声奶气地道:“要花花。” 相思听了,莞尔一笑,屈身轻哄:“好,五婶带你去摘花花。”连珠跟在一旁,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寺庙后头是一处香客歇脚的庭院,幽静寂然,杏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霞,风一过,零星的花瓣轻轻飘落。 周蘅的小手够着枝头,捻下一朵杏花在掌心把玩,相思瞧着她肥嘟嘟的小脸,忍不住俯身亲了几下,笑问:“五婶给你的点心好吃吗?” 小姑娘一边拨弄花瓣,一边奶声奶气地应道:“好吃。” 玩了一会儿,周蘅便困倦起来,相思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吩咐连珠去马车里取一件棉衣过来。她自己则抱着孩子,在游廊间缓步踱行。廊下青砖湿润,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静谧而安然。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寺庙深处,一间偏僻的屋舍前。正要转身,忽听屋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相思脚步一顿,心跳微微一滞,抬眼看向门扉,掌心不由得收紧了些许。 屋内传来周迢不耐烦的声音,语调压得极低,却依旧透着不悦:“你还要喝多久?” “无碍,我最近也没怎么喝。再说,也不关你的事。我心里有数。”周述的声音依旧平稳,从容得近乎冷淡。 周迢嗤笑一声,似乎重重拍了一下桌上,语气更是不善:“的确不关我的事,但这是整个周府的事!母亲是让她喝,不是让你喝。”他顿了顿,又冷嘲道:“你瞧瞧你现在疼得什么样子,活该。” 周述仍旧是不疾不徐:“不过是手臂旧伤复发,两相药力交迭,自然会有些影响。我自有应对之法。” 周迢却愈发恼火,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窍,连脑子都不灵光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 周述声音低沉,平静却坚定:“与她无关。” “你不会真想就这么护着她吧?”周迢语调阴鸷,“咱们要做的事,她可是牵涉其中。她那点身份,能做个妾室已经是抬举!” 相思心口一震,正要退后,怀里的周蘅忽然呢喃了一声:“五婶……”她一惊,顿时屏住呼吸。 屋内的声音霎时沉寂了片刻,随即周述的声音骤然响起,冷冽而警觉:“外头是谁?” 相思顿时心头一紧,犹豫了一瞬,才怯怯地开口:“是我……我带着薇薇来摘杏花。” 窗扇被推开,周述出现在窗口,日光映在他眉眼间,那双深邃的眸子望向她时,没有半分的不悦。而他身后的周迢,则目光阴沉凶狠,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戾气,仿佛瞬间便可将她吞没。 相思下意识地抱紧周蘅,心中发寒,却不敢表露分毫。 周述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伸手接过周蘅,轻轻哄了哄,语气温和:“还要拜佛吗?” 相思摇了摇头,微微垂眸,不敢再去看周迢的目光。 周述这才侧身对周迢道:“那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再与周迢同行,而是换了马车,与相思一同回了公主府。马车内气氛沉静,相思偷偷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寡淡,不知是不是因方才的事而不悦,便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没有听很久……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周述垂眸看她一眼,语调淡淡的:“没什么,只是叁哥提起四哥还有四哥以前外室的事,有些激动罢了。” 相思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才低声道:“他说你疼……是哪里疼?” 周述闻言,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处旧伤,语气仍旧寻常:“这里。以前为了救你伤到的,碰上阴湿天气,就难受。” 相思望着那道伤痕,心底微微发紧,抬手覆上去,轻轻揉了揉:“这样呢,会不会好些?” 周述忽然低声唤她:“相思。” “嗯?” “笑一笑。”他语调温柔,眸色也比平日里柔和几分。 相思怔了一瞬,抬眼睨他,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眉间浮起几分笑意,嫣然如花。 这一年夏日,周述奉命前往燕州公干。 原本不过是个清闲差事,因当地官员上书奏报,说燕州近来异象频发,恳请朝廷派员视察,皇帝便顺势将这差事指派给一直无事可做的周述。 相思一听要分别,心里百般不舍,软磨硬泡地向许安平求情,央求再叁。许安平本就不耐烦,最后干脆一甩笔,嘴上嫌弃道:“成日腻在一块儿也不嫌烦,罢了罢了,和你那驸马快马加鞭滚去燕州吧!” 相思得了圣旨,心里高兴得很,距离上次随周述去邕州已过去四年,难得又能一起出行。这次不同于邕州的西南风光,燕州地处西北,风沙猎猎,气候干燥得很。她初来乍到便觉唇上发涩,轻轻抬手揉了揉,继而指给周述看。 周述垂眸看她,忽而俯身,舌尖在她干裂的唇上转了一圈,温热湿润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覆上,相思瞪大了眼,抬手就要推他。可周述已然退开,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嘴唇,语调平淡得像是理所当然:“这样不就好了?” 相思又羞又气,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燕州城中一切井然有序,当地官员前来迎接,事情并不紧急,周述便有了闲暇,陪相思四处走走。 燕州因与铁勒浑政权接壤,街上多有戍边军士出入,豪迈与肃杀的气息交错,市井间又别有一番风味。相思瞧中了一家点心铺,柜台上摆着一种形似半弯残月的糕点,皮薄酥脆,金黄诱人,名唤“半月酥”。 她正好奇,店家便笑着讲起这半月酥的来历:“这半月酥皮迭九层,裹着沙棘蜜和黄米酒酿,表面再撒一层青盐。这是当年戍边将士的妻子们,在长定河畔望月思夫,想着能不能把对丈夫的思念揉进饼里,让他吃到嘴里,也能记着家里的牵挂。” 相思听着,眼眸微动,接过一块咬了一口,外酥内软,甜而不腻,回味微微泛着青盐的咸香,确实别有风味。她笑着转身,将手中半月酥递到周述唇边,轻声道:“你尝尝。” 周述低头咬了一口,点点头,道:“好吃。” 相思看着远方长街,戍边军士牵马而行,偶有刀剑撞击声清脆入耳,天幕下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宁,可谁知这安宁的背后,又藏着多少人未曾言说的离别。她轻叹一声:“只希望天下再无兵戈,夫妻都能团圆。” 周述侧首望她,眼底浮起一丝温色,声音低低的,却似一缕沉稳的风:“会如公主所愿。” (我最近买了稻香村的那个黑豆起子馍,妈呀,超好吃啊!!!) (41)燕州诡象(上)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相思微微侧首,目光在街道间游移,眼底浮现几分新奇与探寻。 周述点头,语气平缓:“之前在这里驻军过。” “你在这里打过仗啊?”相思扬眉,语调轻快而带着些孩童般的好奇。 “在城外,崇光五年的事情了。”周述似是忆起往昔,话语顿了顿,神色略微沉思。 相思笑道:“那我的驸马一定是打了胜仗。” 周述被她这句“我的驸马”逗得失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颔首:“确实。不过没多久便奉召回京述职了。”说着,他的目光在街头一扫,忽然落在不远处的皮影摊前,嘴角泛起一丝怀念的弧度:“临走之前,我看了一出皮影戏,很有趣。” 周述握着相思的手走近摊位,问那摊主:“你们可有一套名叫《惊鸿照影》的皮影?”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听罢便笑眯眯地应道:“有得有得,您瞧,是在这里,您可是要买?” 相思对皮影戏素无了解,听着二人对答,只觉新鲜,便探身上前,眼里盛满了好奇:“这要怎么弄?” 摊主拂去手上细尘,耐心讲解着。相思聚精会神地听,时不时点头,眼中亮光潋滟,像映进了一整个银汉星河。 周述见她兴致勃勃,索性付了银钱。摊主见此,也不急着收摊,爽朗一笑,翻手取出皮影,亲自登台演绎。 灯火亮起,影窗之上,宫墙高筑,城阙寂然,右侧有一株梨树,枝桠轻颤,繁花如锦。一名女子的剪影缓缓步入画面,身形纤长,举止端然,似是含着几分不胜风寒的寂寥:“这箫声怎生带着剑气?莫不是银河碎在了人间……” 随即,一个将军模样的皮影从树后踱出,披甲执剑,身姿昂然,摊主模仿着将军气宇轩昂的声音:“末将的剑见过大漠孤烟,却载不动这满湖的月色……” 小将军和小公主齐声说:“原是春夜露重,原是剑气太寒……” 相思忍不住上前一步,望向摊主,语气带着几分雀跃:“能不能教我?” 摊主笑着应了,手把手地指点她如何操纵皮影。相思学得认真,纤指微曲,轻轻拢住那剪影,灯火映在她的侧脸上,暖色柔和,竟生出几分诗意。她低低念道:“若以子时露为墨,寅夜风作信使,可能寄片语予十年后的沙场?” “待这铜绿爬满战甲纹路,臣便回来……”周述忽而开口,声音低而温缓。 相思猛地抬眸,对上他目光,似是有些怔然。 灯影晃动,两片剪影定格在皮影幕布之上,仿佛在这一刻,时间凝滞,千言万语,尽在无声的对望中流转。 相思最后选了很多套皮影戏,她眼里映着微光,忽然笑了:“就像你和我一样,这位公主和将军共度五十载,我们也可以白头偕老的。” 周述静静望着她,片刻后,轻笑一声,语气温和:“好。” 自从得了那些皮影戏,相思便爱不释手,尤其是《惊鸿照影》,总觉得其中的故事像极了自己与周述的初见。闲暇时,她常在屋内摆弄皮影,纤细的手指轻拢影人,让它们在灯光下交错翻飞,仿若命运重演。 周述偶尔倚在影窗前,静静听她清柔婉转的嗓音,一如新婚时的脆生生,如今却多了几分闺中妇人的媚然。他看着她,心中柔情暗涌,这朵初绽的花,是他亲手滋润的。 两人戏玩了许多日,相思忽而问:“你怎的一点公务都没有?” 周述轻笑,语气漫不经心:“今日便要去看,是件很有趣的事。” 相思一听,立刻要随他同去。 今日,燕州刺史及其他官员亲自陪同周述、相思前往长定河视察。沿途风起云低,河水在光影间泛着幽深的涟漪。 “从长定河里浮出来的,竟是一个青铜牛头。”燕州刺史边走边说,手指在空中连连比划,“这东西从未见过,尤其是上面的文字,找了夫子来辨认,竟然是‘古烬纹’。这可就难了,咱们都不识得。” 周述不解,看向相思。 相思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才道:“我听说过烬文,但也只是传闻。据说是某个远古王朝的大祭司用以刻录预言的文字,每次现世,便意味着战乱将至。” 燕州刺史闻言,笑着拱手道:“还是公主博闻强识。” 相思轻轻摇头:“不过是听闻,却从未亲眼所见。” 众人沿河而行,不多时,便至长定河岸。远远便见几名乡民跪伏在地,神情惶恐,仿佛见到了天降神迹。 燕州治中上前行礼,恭敬道:“启禀驸马,便是这些乡民最先看到异象,您可以细问。” 周述微微颔首,一个年长的老羊倌战战兢兢地上前,枯枝般的手指抠进泥土,诚惶诚恐地禀道:“回禀驸马爷,前些日子,这长定河忽然变成了血红色,草民们都吓得不轻。到了第二天傍晚,河中竟浮出一个这般大的青铜牛头……” 说着,他颤巍巍地指向那尊被妥善安置的铜牛。那铜牛古拙苍茫,表面隐约泛着深青色的锈迹,额上铭刻着奇异的符文。 “这些字,我们原本也看不懂。”乡民声音微颤,似仍心有余悸,“后来,村里一位老学究看了,说是古代的烬文。我们不敢耽搁,便立刻报予官府。” 周述带着众乡民走到青铜牛头前,微微俯身细看。那铜牛巨大,浑然天成,额上隐约可见一层暗红色的痕迹。 一旁的乡民挠了挠头,讪讪笑道:“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懂,只道是玄水龙王泣血示警,怕是要有战祸降临啊。” 周述听罢,神色不动,伸手在铜牛表面缓缓拂过,触感微凉,隐约感受到些微不寻常的纹理。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古怪的刻痕上,沉吟片刻,抬手吩咐道:“先将这些文字拓印下来。” 治中早已准备妥当,立刻奉上一卷拓本,双手呈给周述,神色郑重:“驸马爷,您看这上面的字是真是假?是否要尽快呈报圣上?” 周述抬眸,目光深沉地望了他一眼,缓缓道:“今晚我亲自拟折,立刻派人送回帝都。” 此言一出,众官员皆松了口气,面上皆露喜色。 回到房中,周述掩上房门,将拓印下来的文本摊开放在桌上,示意相思过来看:“公主善书法,你细瞧,这些文字可有不妥?” 相思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细细冥想,斟酌着和周述说:“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过烬文,但是这些文字我却觉得很熟悉。”她沉吟片刻,终于执笔,在白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墨迹蜿蜒如游龙,却在收笔时忽地凝滞,她写就,放下笔,轻轻一推,递到周述面前:“你瞧——” 周述低头一看,瞳孔微缩。那两个字,竟与拓本上的文字很是相似。 相思敛眸,指着自己所写的字,缓缓说道:“这是前朝昭明帝所创的‘昭明敕体’。” 周述闻言,眉头深锁:“昭明敕体?” 相思点头,眼底浮现一丝复杂之色,语气低缓:“昭明帝天赋极高,精通书画,他所创的这种书体,世人皆知其惊才绝艳,可惜无人能得其真传。他死后,这种文字便随他一同湮没,只有极少数的文臣曾试图模仿,勉强留存下一些残篇。” 周述盯着那墨迹未干的字迹,神色凝重:“可你这不是会吗?而且写得非常好看。” 相思失笑,睨他一眼,嗔道:“我不过是学着玩儿的,拿来糊弄人还行。皮相或可摹得几分,但真正的昭明敕体,单字如银针刺天,通篇似星河坠地,写作时须用金粉掺孔雀石末,光照之下,呈现出‘青金流霞’之景。这样的气韵,我学不来,也无人能学得来。” 周述拿起那幅字,与拓印的文本并列细细对照。相思的字迹娟秀流畅,而拓印的字迹却显得豪放粗犷,甚至刻意掺杂着一些古怪的图腾样式。二者确有几分相似,却又透着某种刻意模仿的痕迹。 周述指尖沿着拓印文上的某一处轻点,目光微凝:“你瞧这里,这不是中原的传统纹饰,倒更像是我在战场上见过的铁勒浑图腾。” 相思眨了眨眼,随即豁然开朗,激动地说道:“那就说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烬文,是有人精心伪造欺骗百姓,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捣的鬼。可是他们做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周述沉吟片刻,坐在她身旁,手指轻敲着案几,若有所思:“父亲早年曾在工部任职,我也曾在那里见识过虞衡清虞大人发明的‘冷泉淬火法’,这种工艺制作的青铜器,与这个牛头几乎一模一样。” 相思闻言,心头一震,连忙追问:“可那河水为何会变成血红色?” 周述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事蹊跷,不能只听官府之言。如今已是深夜,我们便亲自去看看。” 两人不再多言,换上便装,悄然离开府邸,骑马直奔长定河上游。 (今天叁更,明天就不更了,后天看情况。我这几天没运动,颈椎有点扛不住,打算休养生息顺便再去锻炼一下。最晚周六夜里见。) (PS:造反还在进行时,否则驸马容易被皇帝发现和凌云彻一样根没了……) (42)燕州诡象(下) 夜色沉沉,清冷的月光洒在河岸,给这片边境之地披上一层朦胧的银辉。因着先帝曾与铁勒浑和谈,燕州与铁勒浑的商贸往来频繁,这里已然形成了一个商贾云集的市集,纵然是深夜,仍有人在街头忙碌。此处地处两国交界,管制松散,远处可见打着铁勒浑图案旗帜的商队进进出出,推着小推车的商人们在夜市里兜售货物,努力维持生计。 周述翻身下马,整了整衣襟,缓步走向一个推车的铁勒浑商人,拱手施礼,语气客气而随意:“劳驾,我们夫妻想购些布料,有人向我们推荐此地,不知可有门路?” 那商人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二人衣着普通,并无贵气,便随意地指了指远处:“那边有家染布坊,你们去打听打听吧。” 周述笑着道谢,拉着相思往那处走去。 染布坊里灯火昏黄,屋内堆满了一匹匹布料,多是燕州特有的厚实棉布,适合寒冷地区的百姓。店老板正打着哈欠,显然已准备打烊。周述见状,快步上前,拱手道:“打扰了。我和妻子急着返乡,想购买些大红色的布料,可找了几家都不合适。有人说贵店染出的红色最正,因此特来请教。” 店老板眯眼看了他们一眼,随口道:“我们这儿的布料都是铁勒浑人惯用的,汉民怕是不合适。” 相思见他态度冷淡,便上前一步,语气柔和:“我们久居北方,向来也偏爱厚实的料子保暖。烦请店家行个方便,给我们瞧瞧大红色的布料吧。” 店家见相思眉清目秀,言辞恳切,随手从架上抽了一匹布料递给她。相思和周述拿出城中通行的银两,店家却皱起眉头,摇头道:“这可是铁勒浑的茜草绒染的,寻常布料可比不上,自然要贵些。” “茜草绒?”相思微微一愣。 “可不是嘛,”店家随口叹道,“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这东西是一片片长的,最近却好像被人拔得干干净净,连根都没留下。” 相思与周述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未再多问,付了银子后匆匆离去。一路上,相思若有所思,对这些弄虚作假的事情实在不解。 周述倒不甚在意,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反而寻了个老工匠,吩咐他重新雕刻一番,又在牛角内侧刻下模糊的字痕,仿佛饱经岁月磨蚀,隐隐透出“荧惑守心,蛮夷当诛”数字。此后,他又命盛宁寻来几只鹦鹉,耐心训练,让它们学着铁勒浑士兵的战吼声。果然,不久后,城中便有孩童口耳相传,编出童谣:“青铜开口要人头,龙王要收蛮夷酋。” 随着流言渐起,当初见证青铜牛头显影的老羊倌也被送往帝都。他跪伏于殿前,神情激动,亲口向许安平禀报:“小人亲眼所见,牛头自青铜中浮现,化作一独眼巨人,提刀狂奔,追逐铁勒骑兵!” 相思低声道:“这般荒诞之事,皇上竟也信了?” 周述微微一笑,眸色深远,声音低柔:“拆穿又如何?天子若知被欺瞒,定会震怒,反倒牵连我等。不如顺水推舟,保全自身。” 其后,异象层出不穷,接二连叁的禀报如雪片般递至周述面前。其中一桩更是骇人听闻——赤血崖上的石狮子,双目泣血,殷红泥水自眼眶渗出,流入沟渠,野犬舔舐后发狂,四处乱撞,最终撞墙而亡。 相思与周述亲自前往查探,她仅一眼便看出端倪——那血色分明是人为洒上去的,隐约还能嗅到腥味,断非自然异象。 可是那些官员去装模作样,连连说着天降异象。 周述却未置可否,反而暗示治中,可在石狮背部蚀刻一行伪古篆,写“天灭铁勒浑”四字,再将城隍庙的签文尽数更换,改为“西征大吉”。 谶言如风,四野弥漫。 朝堂之上,许安平阅奏大悦,龙颜舒展,随即挥笔批下御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统御八荒。玄水倒涌现血漩,赤崖夜照阴兵图,此非偶然,乃天诛铁勒浑之兆。今据天监司奏报: 牛首夜化独眼巨灵,逐铁勒浑骑于漠北 赤血崖阴兵执火,显厉锋将军征蛮遗影 边关石狮泣血凝煞,验为铁勒浑王族命星将坠 朕决: 亲统骁骑营出镇北关 持太祖征蛮符节制漠北诸军,依武德旧制“见虏帐必焚,过五尺男丁皆斩” 抗命者枭首传驿九边,妻女没为营妓 王旗北指,胡血沃土 天命煌煌,山河为证 建武二年八月初九” 北伐之战,一触即发。 诏书尚未传至燕州,相思与周述已准备动身离开。临行前,二人策马北上,特意去了一趟塞外的夜哭城。入目皆是绵延不尽的赤红砂岩,如未燃尽的炭火堆积在苍凉大地之上,残阳映照,仿佛隐隐透着火光。 夜哭城的名字源于一则古老传说——每逢朔风呼啸,城堞孔洞中便会传出呜咽声,如羌笛低诉,似亡魂哀泣,令人毛骨悚然。 周述寻了两匹骆驼,相思却是头一回见到,绕着骆驼转来转去,瞧得兴致盎然。 “别站在后头,小心它受惊踢你。”周述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 相思闻言,连忙绕到前头,眼睛仍盯着骆驼不放。今日她穿的是铁勒浑女子的衣裳,原是为了抵御风沙、行动便利,可她身量略矮,穿上反倒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周述伸手将她抱上骆驼,相思稳了稳身子,又动了动,觉得新奇极了,目光不住地打量着这高大温驯的动物。 周述随手折了几枝带刺的沙漠植物喂骆驼,相思瞧得讶异,忍不住问:“这东西它也能吃得下?” “它们连仙人掌都嚼得动。”周述轻笑,“回头你也尝尝。” 相思听了,嗔他几句。 周述喂完,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骆驼,侧头望她,声音温和:“双腿夹紧,别慌。” 相思学得很快,不多时便已掌握要领,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他的,眸光盈盈,笑容璀璨。周述一愣,倒也未躲,只是微微偏头看她。 骆驼踏着松软的沙粒,缓缓前行,天地辽阔无垠,二人便这般随意游荡,任由风沙在耳边低语,日光在肩头流转。 半晌,相思忽然抬手指向天边,轻声道:“你瞧。” 周述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大漠黄昏,夕阳如炬,燃烧在天地交接之处,风卷着沙粒,温柔地涌向无垠远方。 “这样美好的风景,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破坏呢?”她问。 周述沉默不语。 远方,模糊的影子浮现,正是他的目的地。 待骆驼缓缓停下,相思才发现,前方是一片废墟,荒凉沉寂。周述翻身下驼,她也跟着跃下,眼前赫然矗立着五根残破的绞架,如枯槁的鬼爪刺向苍穹,最中央那根尚余半截铁链,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幽微的撞击声。 离绞架东侧叁步之遥,有座锥形冢,由碎裂的甲片堆砌而成,仿佛战死之魂未曾安息,化作一抔冷硬的铁骨。冢前斜插着一张断弦弓,弦尾系着的青铜铃在风中轻颤,发出细碎凄冷的声响,若亡者未尽的叹息。 周述的手掌缓缓落在那座衣冠冢上,指尖微微颤动,仿佛在触摸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夕阳沉落,金色的微光勾勒出他削薄的侧影,相思看见他的眼眶隐隐有一丝红痕。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周述向来是冷静自持、含蓄内敛得,无论身处何等险境,也不会露出丝毫破绽。也只有在床上欢好之时,他的情绪会有所外露。 他的悲痛是件金丝软甲,裹在锦袍下久了,连自己都信了那层温润皮相。此刻却被甲片冢的棱角刺破,露出内里溃烂的旧疮。 相思心头微颤,连骆驼也忘了牵,轻轻走到他身侧,声音比风还要轻:“静言……这是你认识的人吗?” 周述豁然转首,目光中尚带着未褪去的痛意,而那痛意深处,竟透出一丝冰冷的恨意。然而,仅仅一瞬,他便压下所有情绪,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唏嘘说:“一位故人。可惜,埋没于戈壁之中。” 相思心中一紧,说不清是悲怜还是害怕,她微微靠近了些,轻声道:“那我们……可以帮他把坟修整一下吗?” 周述垂下眼,语气低缓:“不用了,这只是一座衣冠冢,里面什么都没有。”说罢,他弯身捧起一抔黄沙,指缝间缓缓洒落,仿佛是送别,也像是诀别。他轻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个败将。” 相思一时无言,风拂过她的衣角,卷起几片干枯的草叶。她静静看着那座坟冢,忽然轻声道:“这里人迹罕至,可还是有人为他立了衣冠冢,想来,他生前必定有人敬重,才不忍他彻底被岁月埋葬。” 周述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半晌才道:“走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帝都。” “等等。”相思回身解下水囊,又从周述行囊里取出匕首,割断自己一缕青丝,用丝帕裹住压在冢顶石下。之后,又举起水囊,叁起叁落,每倾一次水,皆以指尖点额、心、地叁处——祭天、祭魂、祭山河,“从前读《吊古战场文》,‘黯兮惨悴,风悲日曛’,只当是前人夸辞。今见荒冢伶仃,方知‘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原是真的。到底是,谁吹玉门笛,声声责王侯……” 那夜,周述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相思不忍,便取了皮影戏偶,在昏黄的灯火下演了一折小戏。她的声音婉转,影偶在灯影中跃动,像是微缩的江湖,也像是一场不会再改变的往事。 周述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小将军的皮影,竟也随着她念起了戏文。他的声音低而沉稳,在夜色里像一曲遥远的弦音。 相思侧过脸,静静望着他,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袖角,轻声道:“静言,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周述微微一怔,随即扯起一抹浅笑,低声道:“抱歉,让公主不开心了。” “不是的。”相思摇头,眼神温柔而坚定,“是我想让你开心。” 她放下手中的皮影,轻轻抱住他的腰,声音像春日的微风,带着温暖的余韵:“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是高兴的、唯美的、幸福的。你的痛、你的伤,都可以告诉我,好不好?” 周述没有说话,只是抱紧她,怀抱沉默而炽热。 风从帐外掠过,吹动灯火微微摇曳,映在他们的影子上,交缠难分。 (43)兰梦(上) 许安平做出的这个仓促而鲁莽的决定——御驾亲征,不过凭借几道天象的指引,便执意要出兵铁勒浑。朝臣们虽心生忧虑,却无人敢真正站出来阻拦。 许安平的性格暴躁刚愎,稍有不顺就雷霆震怒,整个朝堂上无人愿意触他的霉头。 最终,还是崔嘉和崔景玄父子仰仗着崔令仪的身份,联名上书,恳请许安平叁思。许安平向来不喜世家贵族。登基之后,他立刻着手打压旧族,提拔寒门子弟,仿佛要将那些盘踞朝堂多年的士族一举连根拔起。 而崔家,恰恰是这场权力更迭中最不被待见的对象。许安平对于崔家的上书嗤之以鼻,随手将奏折掷落在地,怒声道:“大胆狂妄!崔景玄既然敢置喙朕的决策,那就让他去黔州冷静冷静!即刻就滚!” 圣旨一下,崔景玄被革去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贬至偏远贫瘠的黔州,朝堂上再无人敢言。 相思闻讯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她深知自己在朝政上的影响力有限,唯一能做的,便是请周述登门,为崔景玄送别。 周述打趣说:“你倒是挺关心崔大人。” 相思瞪了他一眼,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吃醋了,成不成?” 周述淡然一笑,未再多言。 崔府门前,秋日里的寒风凛冽,崔景玄见二人前来,并无半分郁郁寡欢,反倒神色从容,温声安慰他们:“贬官而已,不必忧心,正好也能清闲些。”他望向相思,语气郑重:“小臣拜托公主,多多入宫走动,照拂小妹。” 相思眼眶微微泛红,含泪点头:“令仪也是让我来送别大人。” 崔景玄微微一笑,从书箱取出一本书,郑重递给相思:“无所赠,这是小臣这些年呕心沥血所着,公主便当作解闷之物。” 相思低头翻开,见书名赫然是《齐纪》,其中记载的,皆是他多年整理编撰的史事。她指尖微微颤动,郑重收下,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崔景玄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朝二人挥了挥手,便策马远去,朗声念道:“明朝且振青衫袖 要卷春风入瘴林……” 相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周述上前一步,轻轻抚着她的肩膀,与她并肩而立,目送那抹身影逐渐消失在帝都繁华广袤的远处。 许安平御驾亲征,排场浩大,仿佛满怀胜券。诏书中声称,此战必定荡平铁勒浑,扬国威于四海。然而,出征前的祭旗仪式却令京中百姓心惊胆寒。 千名俘虏被剥去衣物,涂满白垩,宛如一座惨白的人肉祭坛。许安平身披战甲,踏着他们的脊背登上高台。惨叫声与战鼓齐鸣,血水从坛上流淌而下,洇湿黄土,弥漫出腥甜的气息。暴君立于高处,拔剑指天,振臂高呼,宣告这场战争必定凯旋。 皇帝离京后,京中局势愈发紧张。许安平提拔的新贵们掌控朝政,加重税赋,严苛法令,甚至扩大征兵范围,令民间怨声载道。 相思时常听到街市上的哀叹,百姓们忧心忡忡,暗中流传着“此去一战,尸骨无还”的话语。 果然,建武二年十二月末,战报传来——燕州失守,铁勒浑大军势如破竹,而许安平的御驾亲征,却成了一场笑话。 这场惨败的直接原因是许安平的狂妄自大。他拒绝听从老将的“缓进分击”之策,反而整夜与男宠欢然对弈,待次日天光大亮,才强令全军横穿死亡荒漠,直捣铁勒浑王帐。途中士卒因缺水而衰竭,他竟下令杀马饮血,却独独留下自己的爱驹——那匹名为“玉逍遥”的雪驹。 最终,叁万大军倒毙沙海,未及铁勒浑边境,便已尸横遍野。 许安平狼狈撤军,恼羞成怒,将失败归咎于群臣,怒斥是他们怂恿自己御驾亲征。他更加疯狂地搜刮民力,征兵、加税,毫无节制,终致东南各地烽烟四起,农民起义风起云涌。 听闻反叛之事,许安平暴跳如雷,立刻调兵镇压,屠村灭户,连首领的九族都不放过,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他的性情愈发暴戾不定,就连始终被他当作摆设的崔令仪,也在一次谏言后,被他甩了几个耳光,嘴角渗出血丝,却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 相思有心前往宫中,周述却不允,只让她一直在公主府内待着,外面太乱,哪里都不要去。 在这样人心不安的氛围中,又是一年已过,转眼已经到了建武叁年的深秋。 相思拗不过周述,便安心待在府中,研读崔景玄赠予的《齐纪》。她本是个爱读才子佳人话本的人,如今细细翻阅这本史书,才觉其中风云诡谲,令人心惊。帝王将相,多是祸起萧墙,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多少功业,最终不过黄土一抔。 她读得沉浸,心中波澜起伏。 只是,不知是近日废寝忘食,还是秋末冬初里犯懒,她总觉得浑身乏力,整个人懒洋洋的,吃饭也是食不知味。周述见她如此,便让连珠准备一些酸梅增强食欲。 “公主,酸梅刚送到,您尝尝。”小喜低头放好,琉璃盏里的酸梅干凝着水珠子,像浸在胭脂匣里的珊瑚珠,煞是喜人。 相思掩上书,随手拿起一个放入口中,微微一怔,继而惊喜道:“这酸梅干倒是很好吃。”她又顺手递了两个给小喜,小喜咬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酸得牙都倒了。” “酸吗?”相思诧异地看了看手里的酸梅干,又吃了一个,仍觉可口,忍不住多吃了几颗,唇瓣被染得红艳艳的。 傍晚,周述归来,第一眼便注意到相思唇上的嫣红,略皱眉头:“怎么了?被蚊子咬了?” “你才被蚊子咬了。”相思笑着揶揄,兴冲冲地捧起酸梅干递给他,“你也尝尝,连珠挑的酸梅可好吃了。” 周述咬了一口,眉头顿时拧紧:“这也太酸了。” “酸?”相思睁大了眼,困惑地眨了眨,“可我觉得恰到好处。” 晚膳时,她仍旧一边吃饭一边不时拿起酸梅干解馋。然而,饭菜的香气混杂着炸鱼的气味飘来,她刚吞下一口饭,便突然皱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放下碗筷,弯腰干呕起来。 “怎么了?”周述大惊,连忙扶住她,目光转向连珠,“白天公主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连珠亦慌了神,连忙回道:“奴婢一直在旁伺候,公主并未吃什么异样的东西。” 相思吐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虚弱地抬手,想安慰周述一句,话未出口,又是一阵恶心涌上,赶忙伏在案边继续呕吐。 周述哪里还顾得上污秽,蹲在她身侧,轻拍她的背,温声哄道:“没事没事,喝口水漱漱口。” 小喜和盛宁已然慌作一团,被周述催促着赶紧去请大夫。 没过多久,大夫便匆匆赶来。 周述眼中尽是焦虑,他迅速将相思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神情凝重:“麻烦大夫,公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大夫用手指轻轻搭在相思的脉搏上,片刻后,他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笑意:“恭喜驸马,恭喜公主,公主这是喜脉,已有一个多月了。” 相思愣了一瞬,随即满脸的惊喜如花绽放,她转头望向周述,而他的眼神里尽管也有温暖的喜悦,却难掩那份隐约的复杂与深邃。 太医告辞后,屋内的侍从退了出去。周述坐到榻前,紧紧握住相思的手,沉默片刻,似乎在寻找怎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心中的激动与责任。 相思满脸欢喜,眼眶中含着泪光,柔声说道:“我们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不知道我盼有多久,可惜,父皇却看不到了……”她轻抚自己的小腹,低声说道:“你感觉到它了吗?那么小,那么安静,却已经悄悄来到我们的世界。静言,你说,这个小生命,将来出生会是什么样子?” 周述凝视着她,眼中柔情似水,深深地望着她,声音低沉:“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像你,我也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善良纯净。” 她笑着,像是春风拂面,轻轻拥住他:“也许是佛祖显灵。我会去庙里上香拜佛,希望我们有很多孩子,像你,也像我。” 周述低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眼中充满了浓烈的情感,似乎这短短的一个吻,是对未来所有承诺的兑现。 柔宜公主怀孕的消息,瞬间成了宫中最重要的大事。太后、崔令仪,甚至远在宁州的许安宗都寄来书信,向相思表示慰问。太后特意派来了宫中几位经验丰富的嬷嬷,照料相思的饮食起居,毕竟这是她的头胎。 这段时间里,周遇和周翎也时常来探望相思。周遇来到时,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去了周述书房,不知是要商议什么事情。 周翎则站在桌前,神情有些迟疑,还不知如何与怀孕的相思相处。 相思看出了他的犹豫,柔声招手,轻轻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自己的小腹前,语气温柔:“你瞧,这里有了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翎哥儿,你以后就是他的哥哥了。” (感谢大家关心,运动了两天肩颈好多了!!!) (44)兰梦(下) 周翎轻轻握住相思的手,那双手到底是长成了男人的骨节,只是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润,像初春新折的玉竹枝,掌心的温度温暖而真实:“真得吗?” 相思莞尔一笑,眉眼间带着柔和的光:“还没有感觉到胎动,再过几个月就会明显了。” 周翎抬眸看着她,眼中透出一种难得的认真:“五婶,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他的。” 相思心中一动,曾几何时,她也曾如此揽着少年,语重心长地说过许多话。如今,少年年满十四,肩膀已经挺拔,身影也愈发成熟,她只能拍拍他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相信翎哥儿。” 周翎的目光扫过案上的古琴,他的心中似乎有些期待,脚步轻移,走到琴前,指尖轻轻拨动琴弦,眼中满是期待:“五婶,我近来还在学琴,你听听我弹得好不好。” 相思含笑点头,静静坐下。 周翎坐在琴前,端正的身姿带着一份少年气的从容,他凝神片刻,指尖开始在琴弦上轻轻舞动。琴音流淌而出,清脆灵动,却又带着几分生硬的拘谨与按部就班的气息,似乎缺少了些许生动的韵律。 相思默默聆听,音符间的空洞与死板让她有些许怅然,但她没有打断,待到一曲终了,周翎懊恼地叹了口气:“五婶,我总是弹不好。” 相思笑着安慰道:“翎哥儿,你骑射精妙,读书也有所成,琴曲不过是余暇之一,不必太过执着。” 周翎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可是,五婶喜欢弹琴。”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执拗的执着,那是一种少年心中对喜好与情感的真挚坚持。 相思轻轻叹息,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她看着他有些微散的发迹,轻拍旁边的椅子:“来,五婶帮你绾发。” 周翎端坐下来,沉默地低下头,任由她的指尖轻柔地穿梭在他凌乱的青丝中。她的手指轻巧而细腻,动作温柔又熟练,很快,少年的鬓发便被整理得整齐如初,露出了他英俊的面容。 周翎忽然转过脸,眼眸微微扬起,耳尖有着隐隐的红:“五婶,你会给五叔绾发吗?” 相思愣了一瞬,随即轻轻点头:“有时候会。不过,你五叔的头发,没有你的这么硬。” 成婚初期,周述与相思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周述总是很忙,相思的菱花镜里永远映着半副空枕,她又不敢去过多打扰。 但有一段日子,因许安平的蛇咬伤一事,周述略微和缓了对她的态度。相思心中一动,终于鼓起勇气,攥着象牙梳的手浸透了冷汗,轻声问道:“我可不可以帮你绾发?” 周述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似笑非笑地从铜镜中望着她,目光里似乎在说,公主也能绾发? 相思只是偷偷地跟着连珠学了几招,未曾想,实践起来总是手忙脚乱,弄得发丝凌乱不堪,甚至显得有些粗制滥造。 尽管如此,周述并未说什么,径自出门上朝了。听说当天驸马的头发成了朝堂上的笑柄,被嘲笑了许久。皇帝见他这般模样,还以为他不敬圣上,不敬朝廷,想要惩处一番,后来得知是相思所为,哭笑不得,觉得实在是没眼看。周述竟然能顶着这副模样出门,真是心大得让人叹服。 相思心中忐忑,原以为他一定生气了,便想着稍作安慰,岂料周述却语气平淡地说:“多多练习,精益求精。” 细细算来,他们成婚已经六年了,周述年过而立,然而今年初春,当相思在为他绾发时,竟在他发际间发现了一根银丝,闪烁在阳光下,分外明显。 周翎见她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微微扬起,轻声打断她的思绪:“五婶会永远和五叔在一起吗?” 相思笑了笑,眼中有种温柔的坚定:“自然,我是他的妻子啊。” 周遇从周述的书房离开时,面色凝重,眉宇间透着一股隐忍的压抑。 相思见状,心里微微一动,却也没多想,只以为他们兄弟间又因为朝堂之事起了争执。 周遇自从入朝为官后,性格上比以前更加刚毅,眉眼间也渐渐多了一份周家固有的凛然与果敢。然而,他身上依旧保留着那股书卷气,见到相思时,换了副神色,温和地开口道:“五嫂,那我现在就带翎哥儿回去了。” 只是那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忿然与不快。 周遇离开后,相思和周述随意地聊起了他:“六弟好像看着不高兴。” 周述低声应道,语气淡然:“父亲做主想让他成婚,他不愿意,又在我这里满腹牢骚地念叨了一番。”说完,他夹了些相思最爱的菜肴,温声叮嘱:“你最近要多注意保暖,有了身孕也该多走动,别让自己太劳累。” 相思应了几句后,又忍不住问:“是谁家的姑娘?我认识吗?” 周述摇摇头:“不清楚,我没问,也不关心。父亲只是让我劝劝他,具体的事情我不了解。”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相思疑惑地问道。 周述的筷子顿了一下,眉头微皱,轻描淡写地答道:“他有喜欢的人。” 相思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六弟什么时候有了喜欢的人?你知道是谁吗?”在她的印象里周遇还是个侯府公子哥儿,与周家其他几个男人都不同,一心醉于琴棋书画,对于风流韵事一概不理会。 周述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微扬,语气透着几分玩笑:“他不用说,我都能猜到。他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我。” 相思越来越好奇,忍不住缠着周述让他告诉自己周遇心底的那个人是谁,心想着,说不定她还能帮六弟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周述却笑着摇了摇头:“周家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咱们自己是没有选择的。 “那你曾经有想过……” “没有。” 相思的心头微微一沉,眼眸微暗,忽然想起了自己和周述之间的婚事,情不自禁地问:“所以,当时你也不喜欢被父皇赐婚吗?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周述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斟酌着开口:“我不后悔。” 周述这些日子上奏身体不适,便暂时赋闲在家,整日将鎏金马鞍擦得锃亮,也趁此机会尽心照料四个月身孕的相思。 那时已是建武四年初,初雪却始终未见。 周述闲来无事,亲自为她猎了霜纹貂,又让人给相思做了一件大氅,另一套则是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这貂并不好找,周述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只说这皮毛能让人即便在寒冬之中也有深处盛夏的错觉。 相思心中一动,想着亲自尝试一番女红,周述便笑着打趣道:“那我估计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永生难忘得。” 除了陪伴相思,周述的心思不知何时又重新回到了弓弦之上。偶尔,他会在院子里射箭,技艺非曾有丝毫生疏,箭如流星般精准。 相思凝望着他的身影,心中却有一丝愧疚。少时不觉如何,渐渐长大对朝政有所了解,才明白驸马并不是一件真正荣光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的公主身份,周述恐怕早已不必为朝堂风云所困,不会被削去兵权,沦为如今这个可有可无的闲职。 许安平登基后,终日寻欢作乐,纵情荒淫,对周述的态度也愈加冷淡。他满腹的抱负似乎永远无处施展,眼见着空有才干,却被困在一座无人问津的宅邸。 此时,周述回眸望着相思,见她神情怅然,便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轻声说道:“来,好久没有教你射箭了。”相思被他揽入怀中,随即握弓搭箭。周述一只手轻轻扶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稳稳引弓,箭一射而出,嗖地一声,便精准地射中靶心。 相思看着那飞扬的箭矢,笑道:“我们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骑射精妙绝伦。” 周述温和地答道:“没事,不强求。”他稍作停顿,缓缓转身,双手拢了拢她的手臂,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沉思:“相思,母亲那边病情反复,我想去一趟越州看看她们。你在家好好待着,别出府了,行吗?” 相思稍作迟疑,便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有身孕,路途不方便。”周述打断她,语气坚定,过往她一撒娇他便总是她的,可今日却十分坚决,“听话。”他顿了顿,又语气柔和地说:“朝堂之上也不安生,你就别回宫了。盛宁、苏禾都会陪着你,六弟也在朝中,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相思心中不由一紧,忍不住问道:“皇兄会准许你去吗?” 周述笑了笑,眼中尽是从容:“我一个人去,他也可以派人监视着我,没关系。再说,我也提前买通了皇帝身边几个说的话的人,应该没事。” 相思听了这话,心中的不安稍稍安抚,低声说道:“那你小心一些,照顾好自己。” 周述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以及复杂的、相思看不懂的深邃:“我会的,相思,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45)立后(上) 果然,如周述所愿,许安平终于批准了他前往越州的请求。毕竟周遇等周家一大堆人还在京都,公主也在。这些年,周述已是朝堂上的影子,几乎把所有的锋芒都磨尽了。仿佛最低叁下四的一条狗,从不多数一句违逆的话,还挺会看眼色。 许安平也就大笔一挥让他去了。 周述走时,相思想要送他一程,但考虑到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能作罢。 周述离开后,日子似乎变得空洞许多。相思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读书上。她翻阅着史书,崔景玄的笔锋比御医的银针更利,那些墨字竟化作细密的银针,一针一针刺进肺腑里——易子而食的妇人指甲缝里嵌着黄土,饿殍枕藉的官道上飘着人牙子的旗幡,御膳房倒出的馊水里还浮着胭脂米熬的碧粳粥。 每当她翻过一卷书,似乎就能更深刻地理解这片土地上的痛与哀。她的思绪越来越沉,心中那份怅然无处寄托。 父皇在世时,虽然也有过些许风波,但最终总能平息,甚至还能下罪己诏安抚民心。 但如今,许安平的目光早已不再关心国家与百姓的疾苦,他的心早已被欢然占据。 她听闻,许安平竟为欢然建了一座名为“摘星台”的豪华建筑,台上堆满了各式奇珍异宝。欢然无意间提到,自己少时听说血玉髓美丽耀眼,自己未曾有幸得见,许安平便命令设立采玉监,强迫十万囚徒在毒瘴之地开采,甚至不惜让江水浮尸,纤夫的脊背磨出白骨。 那场景可怕至极,地方百姓更是饱受其苦,许多无辜的生命为此消逝。 相思闭上书卷,轻叹了一声,心中的苦涩无法言说。她低头提笔,字迹逐渐凝聚成一行行辛酸惆怅的文字:“ 《临江仙·史牒惊心》 玉漏金猊春夜永,披衣细览芸编。人间冻馁有谁怜?朱门横绣毂,蓬户断炊烟。 千载兴亡成旧事,空垂珠泪潸然。瘴云湿鬓越州寒,忍听新雁过,岭月照孤眠。” 写完,又描绘了一幅小象,将画与诗一同交给盛宁,指示他送往周述处。 相思再次见到欢然是在一次阖宫饮宴之上。她本不打算前去,记得周述曾叮嘱过她,不必参与这些场合,但许安平那天不知为何突然神情兴奋,执意要求所有皇室成员到场。无奈之下,相思只得让连珠、盛宁跟随自己一同入宫。 宫中的气氛有些沉重,太后因病卧床,仍被许安平硬拉着入场,场面颇为不寻常。 许安平特意换了件簇新的玄色团龙袍,袖口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倒像是把未出鞘的匕首抵在众人咽喉。 众人坐在大殿内,才恍若觉悟,原来这场盛宴不过是为了给欢然庆生。 那少年,依旧是那副文弱如纸的模样,眉清目秀,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散。他的确是主角,却依然不曾摆脱“侍从”之命,时不时跑到许安平旁边,斟酒捶背。 周围的皇室宗亲面面相觑,却又无人敢多言,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生怕这位情绪波动不定的帝王会突然生气,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相思觉得这大殿中的空气像是浑浊的浓雾,难以呼吸,便悄声对许安平说想去换衣服。许安平懒懒地摆了摆手,算是应允了她。她便借机离开,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凉亭小坐。 凉亭外,太液池的水面微微荡漾,波光粼粼,清澈如镜。 相思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思念,思念着不知何时归来的周述,心中既有期待,又带着难以言表的惆怅。连珠走过来,为她拉紧了大氅。相思轻轻与她交谈几句,便见到欢然缓步走来,手中提着一尊精致的酒壶。 曾经相思对欢然不过是怀有一份淡淡的厌烦,厌烦他窝囊,也厌烦他天天跟在皇兄身后,奇奇怪怪得扭捏样子。而此刻,那种厌烦已悄然转化为憎恶。若不是他的勾引迷惑,皇兄也不会如此荒唐。 她皱了皱眉,心情复杂,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如今朝廷风气不正的罪魁祸首。 “奴见过公主。”欢然倒是主动迎上前来,行了个请安礼,语气温柔,依旧像个女孩子一样的温软语调。 相思默默端详着欢然,鎏金博山炉升起的沉香雾里,像是从青瓷仕女图上拓下来的影子。欢然的确精致,两道眉是工笔描的远山黛,把那张玉雪面孔衬得更似女儿家,杏核眼蓄着烟水朦胧的眸子,眼尾天然洇着薄红。 她缓缓开口,透着讥诮:“我没想到皇兄如此偏爱你。这些年,居然一直将你留在身边。就连贵妃都比不上。” 欢然低头作揖,眉眼间露出几分谦卑,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比池中睡莲更含露带怯:“能得陛下偏爱,实是奴的幸运。” 相思冷笑了一声,眼中多了一分冷意:“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安分守己,切勿恃宠而骄,劝谏帝王,勿扰朝政,不要让他与你一起胡闹。” 少时的黏糯乖顺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上位者的姿态,满是审视与不悦。 欢然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相思,眼中似乎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清澈光泽。相思顿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自己曾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也在某个御花园的角落,看见周述时,是不是也曾这样毫无城府、赤诚坦荡地看着他? 欢然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公主怎知奴没有劝谏?” 夜风吹起少年身上宽大的锦袍,依稀间还能瞧见他手臂上新伤旧疤交错,恍惚间让相思回忆起许安平如何对他又打又骂的样子。 他们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相思始终无法清晰明了。 欢然话语温柔,像是细水长流的清风:“陛下圣心独断,又岂是奴一个卑微之人可以左右得?”他说完,又轻轻一笑,声音如同丝绸般柔软,带着几分满足依恋:“再说,奴只希望看到陛下开心。外面的那些事奴不懂,奴只愿意永远陪着陛下。” 五天后,许安平昭告天下: 朕即天命,万物从敕。御前侍中欢然,虽阉竖之身,然枕席殷勤,伏侍称意。今立为宸极皇后,摄六宫事,佩双凤金印,同享太庙。 朕既决,无需廷议。九卿有妄议者腰斩,史官敢非议者族诛。 其原有职衔如旧,另赐九锡,加万石。 钦此。 建武二年,冬末血日 许安平的行为,显然是激起天下民愤。 自古以来,男皇后之事从未见过,何况许安平的举动竟是如此公开与张扬,简直是在挑战天规。这一消息像把沾了蜜的匕首,先是甜津津地划开礼法金帛,待人们惊觉时,早已在宗庙社稷的肌理间剜出血淋淋的豁口。 太后因此病情再度加重,口口声声念叨着要亲手将这个逆子斩于剑下,多少次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她痛心疾首,怒不可遏,但许安平依旧泰然自若,毫不为所动,反而开始筹备立后大典,宛如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相思也是焦急万分,心如刀割。 许安平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撼动了国本,他不仅辜负了先帝的遗训,更是辜负了所有对大齐忠心耿耿的百姓。 她来回踱步,心中焦虑不已,连珠见状,轻声劝道:“公主,您若再这样焦躁,对腹中的孩子可不好。再者,驸马也快回来了。您要叁思而行啊。” 相思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手指轻轻地触碰那柔软的曲线。那种微妙的感触,既是生命的跳动,也是情感的延续。她怀中的这个孩子,承载着自己和周述之间深厚的感情,也承载着她作为大齐公主的责任与使命。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情,终于沉声说道:“盛宁、苏禾,即刻送我入宫。” “公主,”盛宁急忙劝阻道,“驸马爷早前曾说过,若没有皇帝和太后的召见,您实在不必前往宫中。” “备轿。”相思的声音像是从冰河底捞出来的,惊得廊下挂着的鹦鹉都噤了声,面色也瞬间变得无比肃然,那张一直温婉柔和的面容,第一次展现出作为大齐公主应有的威仪与责任,“我身为大齐的公主,岂能眼睁睁看着帝王如此胡作非为?此事关系国运与社稷,关乎先帝遗志,岂容我坐视不管。你们不必再劝,我自有分寸,尔等不得违令。” 盛宁与苏禾见她态度坚定,无奈只得遵命,陪她一起前往宫中。 宫中气氛沉默压抑,内侍匆匆走来,焦急地低声说道:“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公主可千万不要为难奴才们。” 相思直挺挺地跪在养心殿前的金砖地上,大氅铺展开来,倒似泼了一地浓墨。鎏金匾额上“中正仁和”四个字在细微的日光中泛着冷光。 “臣妹求见圣上。”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许久,紧闭的朱漆门扉突然泻出一线暖光,混着龙涎香的暖意蛇一般缠上她冻僵的指尖,屋内传来许安平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46)立后(下) 相思的两条腿仿佛在雪水里泡了叁天叁夜又捞出来,每块骨头都裹着层冰针似的麻。殿内十二重绛纱帷幔沉沉垂着,将日光滤成半凝固的琥珀。许安平陷在紫檀圈椅的云纹里,左肘支着嵌螺钿扶手,整个人斜斜往阴影里滑。 殿内点燃的一根烛火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溶得忽明忽暗。窗隙漏进的风掠过博古架,许安平整个人跟着晃了晃,玄色衣摆扫过青砖地,竟似一缕抓不住的香灰从祭坛飘落。他静静地凝视着相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微笑,可那笑容里却隐约带着凄然和彷徨无定:“九妹无事不登叁宝殿,今日见朕,可是有何深意?” 相思缓了口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重新跪下,磕了个头,语气坚定地开口:“臣妹作为天家公主,自然有些话想与皇兄说。” 许安平冷冷开口,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也是为了欢然的事?” 相思与许安平对视,她忽然察觉到,那位曾令她敬畏、仿佛无所畏惧的兄长,不知何时已显得憔悴消瘦。 即便眼中依然带着犀利狂热的光芒,但也藏着明显的脆弱。 就像是纸老虎,表面坚硬,内里却一触即破。 她深吸一口气,垂首盯着青玉砖上自己的倒影,声音轻得像飘在太液池上的柳絮,:“臣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父皇,心中感念,便也想和皇兄分享。” 许安平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相思的声音低沉柔和,却字字铿锵:“梦中,臣妹回到了七岁时,父皇亲自带臣妹到紫藤花廊下嬉戏,他特意让尚服局用金箔迭了会发光的纸鸢。当臣妹担心风筝线太细时,父皇便将丝绒做成的长线塞进臣妹手心,笑着说:‘线要够软,才不会勒伤想飞的东西。’父皇总是那么宽厚,对臣妹宠爱有加,就连婚事,也未曾强求,而是依臣妹所愿,选择了我中意的人,并非那些朝中的清贵。每每想起父皇对臣妹的眷顾,心底便有些酸楚。” 殿角铜漏突然发出“咯”的一声,惊得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火苗猛跳。 许安平默不作声,眼神微微闪烁。 相思见他未言语,便继续缓缓道:“皇兄可还记得,皇姑出嫁前夜,您曾偷偷拿了父皇私库中的南海明珠,为皇姑添妆?那时您曾说,‘明珠不该被锁在匣子里,要镶在天下最自由的冠冕上。’可是如今,您为心上人准备的冠冕,却似乎成了囚笼。” 许安平眉头一挑,声音冷了几分:“你又怎知欢然不愿?” 相思轻轻一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深意:“皇兄自幼最有主意,您常顶撞父皇让你多学夫子之言,而非你最爱的骑射,还曾在慎思堂大胆直率地说‘以爱为名的伤害,才是帝王最该避的恶疾’。可如今,您却将欢然绑在了那风筝上,飞得再高,也不过是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 相思见他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鼓起勇气说道:“驸马与臣妹成婚多年,虽未得子嗣,但他始终未曾让外人非议臣妹半句,成全得是镇国侯府与皇室两家的颜面。皇兄自然比臣妹更懂得情爱与权谋,这些道理,皇兄该是明白的。” 许安平的神情顿时微微变动,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愤怒,也似乎是痛苦。他紧握着手中的奏章,沉默片刻,最终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九妹也比从前懂事了。” 相思直视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和不舍:“皇兄,您如此重情,且如此深思,难道不该为大齐的未来与百姓着想吗?今日您为欢然所做的一切,似乎已超出了帝王应有的宽容与爱护。”她顿了顿,又缓缓说道:“这世界上,爱一个人并不等于用权势地位来加注枷锁。” 许安平静静地注视着相思,她跪着的影子被日光拉得细长,像一株被雪压弯的垂丝海棠。 “起来吧,你怀有身孕,别总跪着。”他喉间滚着沙哑的叹息。 相思轻轻起身,微微松了口气,长时间的紧绷终于得以放松。 许安平皱着眉,低头凝视着桌案上的奏折,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父皇选朕继位,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相思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许安平忽然嗤笑一声,指节捏得玉扳指咯咯作响:“朕一向自诩勇猛无敌,曾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可是如今,连燕州也丢了,最后只能像丧家之犬般狼狈逃回帝都。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 她不敢看兄长猩红的眼角,铜漏声里,她终究轻声补了句:“会好的……”相思声音柔软,可不知为何,竟也带着颤巍巍的迟疑不定。 许安平苦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去,眼神空洞而深远:“九妹,若有一日,朕身陷困境,念在兄妹一场,你帮我保住欢然。从前对不住你的事情下辈子再偿还吧。” 相思顿时愣住,抬眼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兄怎能说出这种话?您可是天子……” “天子也有命数。”许安平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串琉璃珠,手指轻轻拨弄,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片刻,他淡淡说道:“恐怕,这一切的命数,早已注定。” 他那一向倔强、狂傲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 曾几何时,许安平如铁石般的心肠,如何会有如此低沉的自怜? 相思心中一阵阵的隐痛,想要开口安慰,却被他突然打断:“宁州那边消息传来,老叁的病情略有好转,几日后,朕打算重新召他回京。”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柔和下来,望向相思:“你一直和他亲近,日后,常去看看他。” 相思微微一愣,点头应道:“我明白。” 许安平示意下人将一串精致的东珠项链取来,轻轻放在相思眼前:“这是朕做舅舅的一点心意,等他出生了,你一定带他来宫中,给朕看看。” 相思接过项链,微微低头,心中一阵温暖。这段时间,许安平虽被外界诟病,身陷风头浪尖,却依然能想着相思与那未出生的外甥,她心底不由生出一丝安慰,至少,他依旧未忘记亲情。 她柔声道:“我一定会的,皇兄。” 许安平一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随后又低头开始处理那些繁杂的折子。 相思望着他的侧影。羊角宫灯在暮色里摇曳,将那道明黄身影映成斑驳的旧帛画。 外头都说圣上耽于男宠,可案头朱批的墨迹分明还洇着新痕。 她忽然惊觉,许安平鬓角竟已掺了银丝,像冬雪落在未及收割的麦田上。 她心中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 许安平或许心有悔意,虽迟,终究不算晚。而且,叁哥也即将归来,这样看来,许安平心中依然将手足亲情置于重要位置,没有愧对父皇的遗言。 不知是相思的劝导,抑或许是许安平自己终于意识到那决定的轻率,最终,他并没有真的如曾打算的那样,让欢然成为后宫之主。 那段时间,许安平仿佛幡然醒悟般,突然对朝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变得异常专注。 朝堂上,群臣依旧小心翼翼,心中总有几分忐忑,生怕他的一时兴起,再度翻云覆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的阴谋,谁也无法猜测。 柳絮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便已经到了建武四年的初春,正是帝都最美的时节,柳垂如烟,花开满园。 相思每天数着日子,沉浸在一种既喜悦又些许焦虑的情感之中。 周述的书信也总算传来,讲述他探望母亲的情况,以及南方大好河山的景色。他向来不善作画,便如她一般,文字成了他表情意的唯一方式。他在信中写道: 《南粤寄怀》 梅岭云横驿路遥,春深犹自护兰苕。 千峰雨润青螺髻,一水风扶碧玉腰。 久滞蛮乡成契阔,长依萱室慰劬劳。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今宵别梦遥。 相思以为一切都是平安稳定得,宫墙内外只会越来越好,绝不会越来越糟。 宫人们私下传着,说圣上撤了夜宴的金器赏赐,改赐给国子监的学子。连掖庭荒废多年的织造坊都重新响起机杼声,那些积年的蛛网被春日晒成了飘散的游丝。 许安平最近的确开始勤政,但他对欢然的宠爱依旧如故,不曾有丝毫减弱。 最近更是传闻又在排几出新戏,声势浩大,特意从南方请来了一批戏曲艺人,个个都是名家,直接入宫觐见。 相思听到这些消息,心中不禁轻轻叹息。她倒不是为许安平那般宠爱而生气,而是为令仪感到无比惋惜与同情。她虽名正言顺坐上了皇贵妃之位,然而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妃,却几乎形同虚设,连个真正的笑容也难以从许安平那里得到。 叁月初的雨裹着杏花香,绵绵缠在嫩柳抽出的金线上。相思懒倚绿纱窗,看檐角筑巢的春燕衔来湿漉漉的草茎。周翎盘腿坐在缠枝莲纹绒毯上,捧着书卷的指节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白。“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他忽然顿住,慌忙用袖子掩住个呵欠。 相思抿唇忍笑,银针在绣绷上勾出歪斜的并蒂莲。 腹中忽地一颤,那力道轻得好似锦鲤摆尾。 “翎儿快来,”她牵过他沁汗的手贴在微隆处,微笑着说,“小家伙在动。” 周翎也觉得新奇,目光中满是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欢然撞开雨帘的刹那,素白中衣浸透血色。他左肋分明折了,奔跑时能听见碎骨磨着皮肉的声响,可那具单薄身躯不知从何处爆发出垂死的力道,生生拖着盛宁和苏禾撞断湘妃竹帘,像极了断颈鹤鸟最后的挣扎。 翡翠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混着他指缝间淌下的血,在相思绣鞋前汇成诡异的琥珀溪流。 “公主,求您快进宫去救陛下…”少年泪眼朦胧,喉间发出风箱般的喘息。 忽炸开惊雷,电光劈亮少年脖颈处狰狞的血痕。雨水混着血水在他下颌汇成细流,将他的声音冲得支离破碎。 (剧情走向会让很多人觉得难以接受,大家酌情观看~~~) (47)夺位 欢然素白的衣裙原本清逸如霜雪,却被鲜红的血迹染成了猩红的凤仙花,极为刺目。他那张莲花般清丽的脸上,也被血珠点缀,犹如一场风雨过后,花瓣上的露珠,滴滴落下,凄艳绝伦,给这份美丽蒙上了不详的阴影。 欢然双手紧紧抓住相思的衣袖,不顾及身后盛宁和苏禾的拉扯,指甲在地上划出了血痕,眼神痛苦而恳切:“公主,求您,叁殿下和驸马爷……他们假扮戏子闯入宫中弑君!求您,快去救陛下……” “胡言乱语!”盛宁斥责,一手掐住他的颈子,苏禾则扳住他的手臂。那具单薄身子仍拧成挣扎的弓,如一条垂死挣扎的白蛇。 “怎么会……不可能……”相思心头一震,脑海里仿佛有一个自鸣钟嗡嗡地响着,又仿佛是雪山崩塌,一片苍茫白色,只剩下白雪如柳絮四处乱飞。 周述,不是还在越州吗? 皇兄不是还没有接回叁哥吗? 叁哥和周述,怎么可能回京? 怎么可能…… 她的思维一时乱了,连珠、盛宁、苏禾……他们怎么没有提前察觉到? 猛地回过神来,突然涌上心头的恐惧使她的脚步踉跄。她声音颤抖着:“连珠,盛宁,快备马车,我要入宫!” 盛宁和苏禾猛地上前,急切地挡住她,语气严肃:“公主,您现在怀有身孕,奴才们不能让您冒险。” 相思一听,怒火骤然上涌,顿时失去了冷静:“放肆!我是公主,你们敢拦我?”她冷声吼道,猛地推开盛宁,可是盛宁纹丝不动,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身形如铁塔般稳固。 相思怒火愈加汹涌,她咬牙切齿,随手拔下头上的凤钗抵在颈子:“你们若敢再拦我,我就立刻死在你们面前!”话音裹着雨丝砸在琉璃瓦上,惊得廊下的那只鹦鹉扑棱棱撞向金丝栏,口中不断喊着“驸马坏蛋”。 相思见他们扔不动,毫不犹豫地将簪子尖端扎入皮肉,渗出了血珠。 “五婶!”周翎失声惊呼。 盛宁与苏禾对视一眼,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出一步又一步。 相思艰难地挺着肚子,奋力推开两人,脚下湿滑,连珠小心翼翼地为她撑着伞,伞下的水珠被风吹得飞溅四散,落在相思面上,她却已经来不及拂去。她扶住廊柱,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赶到宫中。 就在她快要踏出月洞门时,突然,一个脸生的穿着铠甲的士兵出现,迅速跪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向,恭敬地道:“参见公主。” 相思微微一怔,心中警觉升起,她冷冷道:“让开。” 那人微微一笑,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却又十分恭谨地慢条斯理地讲述着:“驸马爷让卑职传话给公主,如今尘埃已定,伪帝已被驸马爷斩杀于殿内,手指尽断,身中数箭……” “住口!”周翎狠狠地一拳打在那人脸上,迅速堵住了那人的口。 相思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双腿一软,摇摇欲坠。 腹中疼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痛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连珠惊恐地呼喊:“公主!公主!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痛楚如同锋利的刀刃,切割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相思眼中渐渐涌上了黑雾,整个世界在她眼中迅速褪色,朦胧中有人将她横抱起,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黑暗,彻底失去了意识。 相思从梦中醒来时,已是黑夜,冷汗不知何时将中衣浸得透湿。 这一觉并不安稳,梦中的画面纷繁杂乱,宛如无数人纠缠追逐,最终停留在那一幕:大哥被叁哥与周述联手斩杀。大哥悲愤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中满是悔恨和无奈:“为何,你竟纵容周述,将我一刀一刀斩于殿上?”转瞬间,已经变成了累累白骨,面目全非。 她手指痉挛,紧握床单,呼吸急促。 床边,一道身影如影随形,极为清晰。 是周述,似乎已在这里守了许久。 看到她醒来,他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好些了吗?别怕,我在这儿。” 她定定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素净的衣裳、温文尔雅的模样,但手掌间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抹白,温润里裹着森然寒意。 相思依然能清晰嗅到从他身上散发的难以磨灭的血腥味。那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是那场梦中最深的恐惧。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想从要从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找出些许的无辜与真诚。然而,周述并未躲避,毫不遮掩地给她看。 烛影在青瓷烛台上颤了颤,将相思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五指缓缓收紧,指节在烛光下泛起青玉般的冷光。“你杀了大哥。”字字如淬了寒霜的银针,裹挟着窗外风声,直直钉进周述的瞳孔里。 周述广袖下的手指骤然蜷缩,袖口簌簌轻颤。他望着相思鬓边摇摇欲坠的白玉簪,簪头垂落的明珠正映出她眼尾猩红的水光。 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垂首让额前碎发遮住眉眼,下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算是默认。 “啪!”相思只觉得心头一震,随即,她的手猛地扬起,毫不犹豫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她的力气并不大,可她心中涌动的怒火却如山洪爆发般汹涌,他没有闪躲,也没有阻止,像是任凭她来,不发一言。 相思手掌落下之后,四周的寂静让这一巴掌的回响在房中久久不散。她喘着粗气,艰难地坐起身,双眼赤红,继续着那股愤怒,毫不留情地又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他的另一边脸上。 周述依旧不语,依然是那副平静自持的模样,仿佛她的一切怒火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相思想要站起身来,却只觉脚下如同浮在水中,身子虚浮不稳。她两次重重的耳光,已然耗尽她所有的力气,顿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周述扶着她,她想挣脱他怀里的束缚,却始终挣不开。 终于,周述将她紧紧抱住,怀中人单薄的脊背硌得他心口生疼。相思中衣透出的寒意那样明显,但他却怎么也捂不热她颤抖的身躯。 他低声在她耳畔轻语,隐约带着恳求:“你好好躺着,听话。” 相思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周述,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对得起父皇和我吗?” 周述低垂的眸子微微闪动,语气冰冷而坚决:“伪帝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 她咬住下唇,眼中涌现出几分悲哀和愤慨,泪水忍不住滑落,凄然自嘲:“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镇国侯府从一开始就暗暗压注在叁哥身上,就连这场婚事都是麻痹父皇的一场棋局。”她笑了,那笑带着几分悲怆,泪眼模糊,只看到烛火中周述不再清晰的面容,话语里是深深的失望与痛心:“周述,你真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周述攥住她单薄的肩膀,掌心能摸到蝴蝶骨嶙峋的轮廓:“你随便说,随便骂,随便打,但也请你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相思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指尖冰冷,眼神空洞,眼尾是未曾敛去的红:“这就是报应,周述。我们的孩子,就是报应。” 周述的眼前有些模糊,他低下头,闭了闭眼,缓缓调整了呼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将她抱紧,再次将她稳稳地放回床上,手指轻抚她的额头,眼中有着无法言明的痛苦。 相思沉默片刻,才微弱地开口:“欢然呢?” 周述的眼神闪了闪,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他惊扰了公主,已经被我下令五马分尸。还有叁哥周迢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手下,我也将其腰斩。” 相思眼角滑下了一行泪珠,泪光闪烁,逐渐滑落至她的颊边。她苦笑,笑得凄凉,笑得无力。 除了欢然,还有许安平的宠臣们,他们的死状更加惨烈。许安宗不择手段,几乎一夜之间,斩尽杀绝。那些曾经得宠的臣子,多数被五马分尸,或是凌迟处死,刑场青石缝里暗褐色的血迹蜿蜒如蜈蚣,绵延不绝,凄惨无比。 许安宗对外宣称伪帝许安平倒行逆施,暴虐成性,还弑父篡位,皇位本应是自己的,却被许安平夺取。 没过多久,史官记载,“泰景元年叁月,元凶安平伏诛。初,逆皇子许安平鸩杀成帝,僭位四载,宠狎佞幸,妄起征北之役,十万骸骨塞江,淮水为之赤……新帝入京,颁《荡寇檄》曰:‘安平之悖,弑父戕贤,秽乱宫闱,豺狼其性,虺蜴其心……’太常初议谥‘厉’,御史台劾曰‘未彰其毒万一’,遂夺帝篆,削宗牒,永录为元凶安平。” 父皇如何驾崩,兄弟姐妹都有目共睹,可是许安宗却谎称是许安平毒死父皇篡夺皇位。 欢然被五马分尸,死后连尸骨也未能完整留存,挫骨扬灰,不知踪迹,仿佛从这世间彻底消失。相思想起许安宗那日的忠告,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欢然的生命都未能保住。 就在这般沉重的气氛中,太后终于抵挡不住,病情加剧。那天傍晚,许安宗衣摆扫过满地碎瓷跪在榻前时,太后挣扎着支起半身:“你给哀家说清楚,是谁、鸩杀了先帝?是谁杀害了自己的、亲哥哥?又是谁大逆不道、篡夺皇位?” 许安宗抹去溅在脸上的参汤:“母后病糊涂了,一切都是大哥罔顾人伦、荒乱暴虐。母后,这便是您生出的好儿子呢。不过您放心,儿子一定会做一位明君,不辜负您和父皇多年养育教导。” 太后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浑浊瞳孔里倒映着许安宗冰冷的笑意。 许安宗保持着恭顺的跪姿,看那枯槁的手颓然垂落床沿,想起少时在太后膝前战战兢兢、竭力伪装的时光,也想起来虽然兄弟间总有亲密的瞬间,可这一切都已经随着许安平的死亡而零落碾作尘…… 周述则在一片动荡中忙碌不已,作为许安宗权力的倚靠,镇国侯府恢复了往日的荣耀。周恭简重新回到权力中心,出任中书令,长子周通被封为兵部尚书,叁子周迢则奉命前往北部边疆与铁勒浑对阵。周述则被封为御林军统领兼龙武卫大将军。 除去周家,关家、慕家等功臣也得到了应有的嘉奖。关家尤为突出,出身商贾,为了许安宗在财力方面出力不少。许安宗的成功,成就了这些曾经支持他的人,所有的心血与付出,都被铭刻在了这个残酷的历史之中。 (接下来是欢然的叁章番外,不喜勿入。) 欢然番外——琉璃脆(上) 欢然生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破碎家庭。母亲病入膏肓,父亲嗜赌成性,家徒四壁,唯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嗷嗷待哺。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寓意欢欣安然,可惜,这份期许从未实现。 每天,他上山砍柴,回家烧水做饭,照料母亲和妹妹,日复一日,未曾有半句怨言。 他渴望读书,可家里穷得连一根像样的毛笔都买不起,便只能趁着空闲躲在私塾篱笆外,听着夫子和学童摇头晃脑地朗诵文章,跟着默默念上几句。私塾门前,他总是站得笔直,仿佛自己也是那堂中学子,可惜风吹雨打,无人容他。 村里那些男孩嫌他生得女相,不愿与他玩耍,女孩们又因他比她们还要秀美,心生嫉妒,时常在他劳作时恶作剧般地烧毁他的衣服。 欢然从不恼怒,亦不还口,他仿佛天生便是这般性子,安之若素,逆来顺受,活得像一株被风吹弯了腰的野草,卑微到尘埃里,却依旧活着。 他无暇多想,因为生活本就没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 直到那天深夜,父亲醉醺醺地推开家门,浑身酒气扑鼻,随手将一袋碎银丢在桌上,眼皮耷拉着,高声说着:“我给你找了条活路,当个内监,换点银子回来。总比将来给你娶媳妇儿,还得搭上一笔钱强。” 屋内寂静得可怕,连风都似乎不敢灌进破旧的窗棂。 母亲听得这话,几乎是扑过去揪住了父亲的衣襟,眼里满是悲愤与绝望:“他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能……”她话未说完,便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整个人摔在地上,嘴角渗出血丝。 欢然连忙上前,将母亲扶起。他抬眸望着父亲,眼中看不出愤怒,甚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他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笑得温柔:“娘,我愿意去。” 母亲一瞬间哭得肝肠寸断,死死抱住他,泪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襟。 可欢然仍旧笑着,那笑意淡如晨曦,毫无阴翳。他不知内监究竟为何物,只以为不过是被卖去某个富贵人家做苦役,签了卖身契,待攒够了钱,便能回家。 次日清晨,母亲亲手为他梳洗,指尖微微颤抖,却仍努力将他的长发细细梳顺,为他绾起发髻。破旧的铜镜里,少年眉目疏朗,黑白分明的双眸倒映着母亲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伸手抚去母亲脸上的泪痕,轻声安慰:“娘,你好好照顾妹妹,我以后赚了钱,常回来看你。” 宫门一入深似海,自此青天是梦中。 等到被人押入净身房,欢然才终于明白,父亲究竟是把自己卖来做什么的。叁十个孩子,被一并关在这阴冷的房间里,四周沉沉的木门死死封住了去路。净身房的青砖沁着百年的血气,药吊子咕嘟咕嘟熬着汤,苦味混着血腥在梁柱间结成蛛网。 刀起,血落,一刀断去凡俗念想,从此与子嗣无关。 撕心裂肺的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身旁的孩子们痛哭流涕,哀嚎声此起彼伏,有人扯着嗓子喊娘,有人抱着伤口在地上打滚,像是濒死的鱼,在绝望中徒劳地挣扎。 可欢然没有哭,他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冷汗打湿了鬓角,手指颤抖地抓着衣角,任由痛楚一点点吞噬他的意识。他不喊,不叫,不闹,等到能够撑着身子起身时,便俯身叩首,然后默默去打扫地上残留的血迹。 净身房的师傅勾起少年的下颌,审视片刻,轻叹一声:“真是精致的皮囊,可惜了是个男儿身,生在这宫里,迟早要被埋没。” 欢然不懂。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澄澈如洗尽风尘的溪流,听了这话,只是轻轻地敛眸,不言不语。他不曾怨,也不敢怨,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那点微薄的月钱,和那些在心底偷偷计算的日子——等攒够了银两,就去打听母亲和妹妹的消息,再想办法回家。 可是,宫里分叁六九等,他只是微末小监。欢然的月钱总叫大太监们雁过拔毛。腊月里浣衣的手生满冻疮,浸在冰水里倒似红珊瑚雕的,廊下走过的小宫女嫉妒侍卫们都会青睐他的皮相,还要啐一口:“狐媚子托生的贱胚!”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深秋,冷得彻骨的时节。 那日,他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白玉杯,被老太监当场拖进角落,拳脚相加。对方的鞋尖踢在他腹上,力道沉狠,他蜷缩在地,喉间涌上一口腥甜,最终还是没忍住,唇边溢出一抹殷红的血迹。 苍白的脸被泥水沾染,狼狈不堪,衣裳褴褛,手指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罚跪,是逃不过的。 寒冷的青砖硌得他膝盖生疼,冷风灌入单薄的衣衫,透过肌肤渗进骨头缝里,他的手指攥紧衣角,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 许久,他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稳稳地落在自己面前。 他下意识地低头,不敢去看来人。 那是一双上好的鹿皮靴,黑底金纹,纤尘不染,明显是这宫里的贵人。 许安平负手立在檐下,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那是一摊狼藉的汤水,一个跪地不起的身影。瘦小,白皙,颤抖得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偏生生得极美,眉目低垂,乖顺无言,额角的血顺着鬓发缓缓滑落,触目惊心。 许安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物,忽然觉得,和他前几日猎杀的那只白貂有些相似——温顺,胆怯,不知反抗,却不知为何,越是这般,便越让人想要折磨。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接过身后侍卫递来的鞭子,轻轻一甩。 鞭梢破空而来,落在少年纤瘦的背上,衣裳裂开,一道血痕自肩胛蜿蜒而下,仿佛御花园新描的朱砂梅,艳得教人想拿银剪子连皮带肉铰下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安平顿时来了兴致,缓步走近,微微俯身,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喂,你怎么不求饶?” 少年伏在地上,额角的血渗进泥尘,染得脸色越发苍白。他嗓音极轻,几乎听不见:“奴不敢。” “不敢?”许安平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品味着这两个字的意味,忽然觉得有趣得很。他伸出手,指尖碾过少年唇上咬出的月牙印,逼迫他抬头对视,他的眼睛好似盛着半池将枯未枯的秋水,教人忍不住要掷块石子进去,看它究竟能漾起多少圈涟漪。 少年眸光微颤,眼底透着淡淡的恐惧,可更多的却是乖顺。他不会反抗,也不敢反驳,只会在鞭打落下时蜷缩着身子,静静承受,等着主人的兴致过去,才被施舍一丝怜悯。 和白貂一样,小东西雪白柔软,伏在猎人的掌心,瑟瑟发抖,却连挣扎都不敢,只会仰望着猎人,直到被亲手剥去皮毛,成了一件温暖的裘衣。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道,声音里带着随意的漫不经心。 少年垂眸,轻声道:“奴……欢然。” “欢然?”许安平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说罢,他随手丢开了少年,像是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带回东宫。” 从这一刻起,欢然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他不再是宫中无名无姓的小太监,而是许安平身边的一只影子——一只温顺无害,却终将被主人玩弄至死的小兽。 跟在许安平身边并不是个好差事。许安平自恃皇长子、天之骄子的身份令他桀骜不驯,喜怒无常,甚至性情暴虐,稍有不顺便随意责罚下人。 茶水稍烫了些,便是一脚踹翻;守夜时打了个瞌睡,便挨上一鞭;射箭时未能及时将猎物捡回,当场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些日子里,欢然的伤总是新旧交迭,手腕上鞭痕未褪,脸上又添了掌印,后背淤青未散,膝下已是血痕累累。他习惯了默不作声,也学会了在受罚时如何调整呼吸,以免因疼痛过度而昏厥过去。 他一直忍着,忍着,忍到夜深人静时,才敢在无人之处,悄悄地用手指摸一摸自己身上的伤痕。那些伤口密密麻麻,像是这宫里的规矩,在他肌肤之上烙下印记,一笔一画地提醒着他,这里是天家,许安平是他的天,而他不过是天底下最卑微的尘埃。 欢然番外——琉璃脆(中) 宫里的雪,总是落得无声无息,像一层厚重的帷幕,将一切罪孽与隐秘都深深掩埋。天光映在琉璃瓦上,冷得透骨,四下寂静得仿佛连一丝呼吸声都能听见。 许安平从未想过自己会习惯一个人。可欢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成了他身边一道影子,一道他甚至未曾刻意留意,却已熟悉至极的影子。 晨起时,他总是早早地跪在殿门口候着,掌心托着温好的茶汤,手指微微收紧,怕烫到,却仍努力端稳;夜深时,他跪在许安平的榻侧,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柔声唤道:“殿下,您该歇息了。”他小心翼翼地等着,等着主子心情好时,才能将暖炉靠近,轻轻地捧起许安平的手,为他驱寒。 有时候,许安平会忘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只当他是寝殿里某样熟悉的摆设——一件温顺、不会离开的东西。偶尔心情不错,他会随手扔给欢然一件旧披风,或是命人赏点药膏,治一治那些被鞭打留下的血痕。 欢然便会露出极淡的笑意,手指微微蜷缩着,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些东西。他那双眼睛,总是湿润而温顺,看着许安平时,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依赖。 宫中人人皆知,大殿下喜怒无常,脾性阴晴不定,稍有不顺便是暴怒相加。但欢然从未想过,自己竟能被他留在身边如此之久。 或许是因为许安平偶尔烦闷时,会让他跪在脚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逼着他抬起头,冷冷地打量着,目光里似乎带着审视,又似乎藏着某种他不敢妄测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许安平偶然兴致来了,便会将他推倒在雪地里,俯身低笑:“你若真怕冷,就爬过来,抱着我的靴子。” 欢然便真的照做了。他向来顺从,从不忤逆。 那日,许安平提起某地蝗灾肆虐,饿殍遍野,百姓啼饥号寒。他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曾想,跪在榻旁的少年突然失了魂一般,颤着身子扑到他脚边,泪水扑簌簌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一遍遍哭诉着,想要回家去看看。 许安平那天心情很好,别人越是不幸,他便越觉得快意,于是随口吩咐下人去查探消息。 不过数日,消息便传了回来—— 欢然口中那个遥远的村子,早已破败不堪,村民十去其九,余下不过寥寥数户苟延残喘。他的父亲,在卖了他之后,又将妻子和女儿典当出去,拿着银子不知所踪,从此音讯全无。 许安平倚着软榻,眼底一片漠然,少年瘫软在地的模样,在他看来只觉得好玩。 半晌,忽然伸手掐住了欢然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少年双眸失焦,泪痕未干,整个人如坠冰窟。 许安平轻嗤一声,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残忍的漫不经心:“你瞧瞧,现在这世上,能庇护你的人,便只剩下我了。”他笑了笑,微微俯身,唇畔几乎贴着欢然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点近乎怜悯的冷意:“乖乖地做条狗。听话。” 那一刻,欢然终于明白,这世间再无他的去处。 他的家,他的亲人,都已在这场天灾人祸中化作尘土,而他所依存的唯一一方天地,便是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从那之后,欢然愈发沉默。可也更加心甘情愿地跟在许安平身边。 哪怕这份庇护带着刀锋,哪怕这份依赖遍布伤痕,他都愿意承受。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能让他依靠,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即便被辱骂,被责罚,被鞭笞得血肉模糊,他依旧不敢逃开,也不愿逃开。 他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真的被弃之如敝履,彻底孤苦伶仃,又该如何活下去? 所以,他只能依赖许安平。 依赖到骨子里,依赖到,再也无法挣脱。 新房沉静,红烛高烧,檀香缭绕,一切都透着一股静默而端庄的气息。 崔令仪端坐在喜床之上,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新郎踏入房门。她不动声色,低头看着腕上的凤镯,神色平静得像是一潭古井,无悲无喜。 ——而此时,宫殿深处,另一扇门被推开。 烛火微摇,照出偏殿里单薄而乖顺的少年身影。 许安平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欢然。他眼底浮现一丝极端的满足感,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近,喜服外袍被他随意丢在地上,鲜红的衣角拖曳过冷硬的地砖,像是一抹妖冶的血色。他微微俯身,捏起少年的下巴,语气轻慢:“我成亲了。” 欢然低着头,眼睫微颤,手指死死扣着袖摆。那双曾经清澈无比的眼睛,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蒙尘的水雾。 许安平看着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你不高兴?” 欢然没有作声。过了很久,他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回答:“殿下成亲,是好事。” 许安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拂袖一笑,语气轻蔑:“什么好事?本殿若愿意,她不过是个摆设。”话音落下,他屈膝坐下,单手撑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勾起欢然的发丝,指尖轻绕,像是在把玩某种他极为珍视的珍宝。 “欢然,你应当高兴才是。” “本殿的婚事,与你无关。” 欢然心头猛地一震,蓦地抬起眼,眼底有一丝慌乱,一丝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许安平低笑着,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脸颊,动作极尽温柔,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本殿的宠爱,才与你有关。” 欢然膝行上前,许安平粗鲁地扯下裤子,压着他的头来到自己双腿间,吞吐舔舐,青涩却又小心翼翼。 成亲之后,许安平的性子并未改变,反而愈发偏执,占有欲如烈火般燃烧,恨不得将欢然锁在金丝牢笼之中,片刻不离。 “你是我的。”他常常这样说,语气温柔缱绻,目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执念,像是对欢然的宣誓,又像是一道无法违逆的命令。 而欢然,终究是无法反驳的。他被困在这座华美森严的宫殿之中,挣脱不得,也不愿挣脱。因他从许安平的眼神里,看见了自己全部的归属,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占有,亦是一种无可逃避的深情。 可许安平对他的宠爱,并非无人察觉。朝中暗潮汹涌,几次朝堂之上,皇帝都曾言语敲打,暗指他后宫不修、行事乖张。更有御史上书,言辞犀利,指责他不入正室,反而专宠男伶,乃祸国之兆。 此事传入皇后耳中,她终于坐不住了。许安平的婚姻,是她亲自定下的,可如今,新婚之夜,他竟弃了正室,直奔一个身份卑贱的内监,这简直是对皇室颜面的践踏!皇后沉吟片刻,终究是冷笑一声,命人将欢然拖入宫内,罚跪于殿中,任由掌掴鞭打,直至满身伤痕,皮肉绽开。 殿门紧闭,烛火冷冷。宫人们按着他,硬生生将一卷白绫抛在他面前,语声冷硬:“奉皇后懿旨,内监欢然,行止不端,乱人纲常,赐白绫,速速了断。” 血腥味弥漫在空旷的大殿之中,白绫滑落在地,映着暗红色的烛光,显得无比诡谲。欢然依旧没有哭,也没有求饶。他缓缓抬眸,看向坐在高处的皇后,目光仍旧平静,仿佛一切早已命定。 许安平赶到时,正撞见这一地狼藉。大殿内,血迹蜿蜒,与被撕碎的衣物混在一处,从殿门一直铺展到冰冷的玉阶上。欢然被丢在地上,遍体鳞伤,单薄的衣襟破碎不堪,露出的肌肤上满是狰狞的鞭痕。他的手指死死扣着地面,像是还想撑起自己,可最终只是徒劳地颤抖着,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许安平站在殿门前,周身沉入彻骨的寒意。他看着欢然,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看着他的血溅满地,看着他唇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气息。眼底翻涌起一片滔天怒意,胸膛剧烈起伏,掌心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 皇后懒懒地开口,声音淡漠,却字字诛心:“若你不愿夫妻共枕,本宫早晚有机会杀了他。” 许安平忽然明白了什么。纵然他手握权势,翻云覆雨,可权力再盛,也无法真正护住一个人。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冷冷地看了皇后一眼,终是转身离去。 那夜,许安平第一次踏入崔令仪的寝宫。 建武元年的春日,宫中梨花盛开,宛如银装素裹的仙境,风儿轻轻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花般洒落。百官齐跪于太极殿下,山呼万岁,金銮殿上的龙椅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许安平登基,成为了这天下的至高之主。 新帝登基,举国同庆,万人朝贺,可唯独欢然只是静静站在殿外,目光深邃,望着许安平披上那身沉重的冕服。那冕服象征着权力与威严,而许安平的身影也在那一刻变得更加高远、陌生。他明白,许安平这一刻已经不再是那个只属于他一人的男人,而是这天地间,所有臣民的君王。 皇位虽加身,却并未改变许安平对欢然的宠溺。相反,许安平对他愈加宠爱如昔,甚至比之前更甚。新帝下旨,修建“摘星台”——一座金碧辉煌、直入云霄的宫殿,仿佛专为他而造。许安平亲自为它命名:“凡世间珍奇之物,皆当献于此处,让欢然一人独赏。” 天下的贡品、奇珍异宝,皆汇聚于此。有人说,摘星台里堆满了夜明珠,每到夜晚,整座宫殿都像是洒下了一片星河,闪烁着柔和的光,垂落人间;更有传言,许安平为了取悦欢然,甚至派人远赴西域,寻找异香异兽,只为博他一笑。 欢然番外——琉璃脆(下) 然而,许安平的后宫依然空无一人,贵妃崔氏有名无实。朝堂之上,百官们心知肚明,许安平的心,早已被欢然完全占据。 宫墙之外,京中百姓议论纷纷,民间流言四起。有人以“妲己乱商”、“妺喜惑夏”讽刺他,有人焚香祈祷,咒他早日遭天谴。 可欢然不为所动。许安平宠他,爱他,他别无所求。至于世人如何看待,又与他何干? 不过,百官终究忍不住,纷纷上奏:“陛下当立中宫,以安社稷。” 那日,朝会之上,许安平负手而立,眼眸如深潭般幽远,淡淡开口:“朕心中已有皇后之选。” 群臣闻言,皆松了口气,终于以为天子愿意册立后位,确保江山稳固。然,许安平接下来的话,却如晴天霹雳般,震得整个朝堂瞬间寂静无声。 “欢然。”许安平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犹如一把锋利的剑,横空出世,惊起四座。 “荒唐!”一位年迈的老臣捶胸顿足,泪水交织,满脸愤慨,“自古以来,岂有以阉人为后的道理?陛下叁思!” “陛下应当顾及社稷江山,岂能因一己私欲行此逆天之举?” “若陛下执意如此,臣等唯有伏阙以死相谏!” 甚至连向来单纯的柔宜公主也入宫哀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帝王的宠爱,虽深似海,却亦可成为他致命的伤。 奏章如雪片般铺满御案,许安平静默许久,眼中凝聚着深沉的思虑。外头的风透过窗棂吹入,拂过他略显凌乱的龙袍,带来一阵凉意。他低头审视那一卷卷奏章,百官的声音似乎随着字里行间汇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逼迫着他做出决定。 他深知,这不仅关乎他一人的选择,更关乎天下的安危,和朝堂的平衡。最终,他没有下旨立欢然为后——这个决定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紧紧束缚在帝王的命运之中。 欢然站在摘星台上,眸光深邃,远望着那一片点点宫灯,灯火阑珊,似乎照亮了他心中最深的孤寂。 许安平走来,步伐缓慢,却无比坚定。他站在欢然身后,双臂轻轻环绕住他,温热的气息洒落在欢然的脖间,嗓音低哑、沙哑,带着一丝未曾消散的疲惫:“他们不允,朕便不立后,可好?可朕只要你。” 欢然微微点头,抬手轻轻依偎在他的肩上。 帝王的妥协,往往意味着更多无法预测的变数。 随着燕州一战的失败,许安平自负的骄傲已化作灰烬。那本是他引以为傲的军事才华,竟然如此脆弱,顷刻间便被击溃,失去了他曾坚信的所有。 连日来,他暴躁不安,对每一个人都冷言冷语,稍有不满便动怒,甚至挥剑斩人。只有欢然在身边,温柔的存在似乎能稍微安抚他那已近崩溃的神经。 朝堂上的权力斗争愈发激烈,而他发现自己竟已无力控制这一切。父亲托付给他的江山,在他的手中正逐渐崩裂,四分五裂。 许安平似乎意识到,若不及时修正自己的错误,整个朝局恐将陷入更深的混乱。他开始重新审视朝政,想起了那些不曾亲近的亲人。但他也预料到了风雨即将到来,甚至开口请求九妹保住欢然。他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奴才,不会干涉任何人。 时光流转,建武四年春,皇宫的大殿染上了绯红的血色。那日,血流成河,猩红的液体迅速浸透了鎏金雕花的地砖,腥气弥漫,笼罩了整个殿堂。 许安平浑身浴血,一手持刀,筋疲力竭,依然端坐在龙椅之上,双眼冷冷地盯着台下的许安宗与周述。他的龙袍已被砍得破碎,血迹斑斑,金龙的爪牙几乎被染成了深红色,但他依然维持着帝王最后的尊严,嘴角甚至扬起一抹嘲弄的笑。 “许安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装疯卖傻,等的就是这一天?朕早就知道,你伪装多年,实际上却是狼子野心。”许安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强忍的痛楚。 他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恨意,却也夹杂着无尽的疲惫。 面对许安宗的背叛,他终于露出了几分本能的怒火,尽管身躯虚弱,已经奄奄一息,但那一丝帝王的威严依旧未曾消失。 许安宗冷冷一笑,目光沉沉如墨,恍若一池死水。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皇兄,成王败寇,你该明白的。你如此倒行逆施,天下子民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弟弟不过是遂了天下人的心愿罢了。”说话间,许安宗步步逼近,眼中并无一丝悔恨,只有无尽的冷漠。 许安平的眼中闪过一抹狂怒,那股深藏的力量如同复苏的猛兽般喷薄而出,他猛地一挥刀,剑光闪烁。就在这时,周述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旁,弓弦急响,叁支箭几乎同时射入许安平的身体,许安宗见状会见砍断许安平握刀的手指,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染红了周围的空气。 许安平猛然跌倒,血肉飞溅,洒落在殿中的玉阶之上。他的目光渐渐涣散,意识渐行渐远,在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拼尽全力,将视线投向殿门——但他未曾看到那道身影。 也好,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挣扎着,费力地撕开了一丝痛楚,也终于力竭身亡。 欢然披头散发,衣衫染满鲜血,蹒跚着步伐,狂乱而不顾一切地逃出了皇宫。一路上,他的双腿如同失去了支撑,步伐混乱而急促,双目泛红。 他闯入了公主府邸,惊动了门前的侍女和家丁,他们看到他这副疯魔般的模样,无不被吓得心惊胆战。 他跪倒在公主面前,泪眼朦胧,哀求她去救许安平。 公主看着他的眼神,愕然中夹杂着深深的震惊与愤怒,似乎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当她终于出手,想要入宫搭救时,不料事与愿违——欢然和周迢手下的举动竟成了恶果,最终害得公主失去孩子。 欢然满心疮痍,却已经无可挽回,他被按倒在地,看着从大殿归来的驸马周述得悉公主小产之事,痛苦的捶打着廊柱,直到血肉模糊,双手鲜红一片。接着,他无力地望着前方,提起剑,冷冷地斩断了欢然的双腿。 许安宗登基之后,便迅速宣告许安平“暴政害国”,并将欢然冠上了“惑主乱国”的罪名,成为万民唾弃的妖孽。世人对他口诛笔伐,指责他一手葬送了皇朝的命运。 欢然则在城门之外被五马分尸,粉碎的骨骼与血肉洒落大地,随风飘散,最终化作一缕不再存在的尘土。 许安宗毫不留情地夷平了摘星台,将其中的珍宝一一焚毁。大火吞噬了曾经辉煌的宫殿,叁日叁夜的燃烧,让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化作了一片焦土。连一粒金粉也未曾留下,曾经的璀璨与辉煌,在这场火焰的洗礼中,彻底烟消云散。 从此,世间再无欢然。 可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废墟中,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那声音,带着无尽的凄凉与哀伤,仿佛来自黄泉,又似乎永远萦绕在这世间,久久不能散去。 那是一个灵魂的呢喃,亦是一段历史的余音,如同一朵无形的花,在时间的长河中悄然绽放,再也无人能抹去。 (48)玉阶寒影终成各(上) 不再是那个被人轻视的驸马,周述如今已一跃成为新帝身边的新贵,巴结和奉承的人蜂拥而至。长街上来往车辆从晨至暮不曾断绝,门房收的拜帖竟要用箩筐来装——只是从前那些逢迎之人是冲着公主府,而现在,公主不过是他身后的一个陪衬,一颗可有可无的用来点缀官服的珠宝。 相思的身子因受惊小产,始终未能恢复,再加上精神郁结,心中承受的重压更使得她的身体日渐虚弱。她总爱无神地望着窗外渐次谢去的春景,眼见得海棠从胭脂红褪作惨白绡,眼睫低垂时在苍白面容投下蝶翅般的阴影。 自那日争执后,她再未与周述说过半句话。可周述却殷勤起来。 朝堂上的事情一忙完,周述便会赶回,细心叮嘱连珠仔细照顾,一切好吃好喝地都摆在她面前,为了让她心情好些,也会讲点街头街尾的有趣见闻,逗她开心。 她清楚地记得,成婚时的他总是沉默寡言,像一块冷石,现在却像个热情的谈者,连那些琐碎的事也会一一告诉她。 只是,每当她回望他时,心中总是一片沉寂,无法言喻的空落。 六皇子许安宜闻讯也来看望,只是自己的妻子也刚刚有孕,怕她触景生情,也不敢在她眼前多出现。 周家的亲人,她更不愿见。即便是周遇前来探望,她也总是避开。听说他的婚事最后也没成,周遇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女方主动登门退了婚,对方颇有嫌弃之意,隐晦说着周遇身体不适,如此传了出去,周遇的婚事便有了波澜,终是不能善了。 看到镇国侯府那些人,她便觉得恶心与憎恶。 所以当连珠告诉她,周翎在廊下伴随着火辣辣的日头站了很久、等待她的召见时,相思连忙唤他进来。十五岁的少年身姿修长,额前悬着的珠玉抹额随着脚步轻晃,流转清辉。见相思挣扎着要起身,他慌忙上前虚扶,眼中仍然有未曾泯去的纯真与懵懂:“五婶安好,别着急,仔细头晕。” 她撑起身子,锦被之下的相思更显得伶仃瘦弱。周翎想起来那日自己抱起她时猩红的血迹,顿时眼中有了几分酸楚。 相思淡然一笑,与他简单地寒暄几句,见他有些局促,便柔和地说道:“你来了,我方才在午睡。你干嘛就在外头等着,直接进来就好了。” 周翎的目光微微闪烁,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五婶不恨我吗?” 相思轻轻笑了笑,眼中满是温柔与宽容:“恨?怎么会恨你呢?傻孩子,这些事情与你无关。再说,是你救了五婶,五婶还要感激你得。” 周翎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面色带着懊悔与难以言表的愁绪,他咬住嘴唇,哽咽道:“五婶,我长大了,一定会保护你。” 相思抬手轻轻抚摸着周翎的发丝,指尖划过发烫的耳垂时,周翎突然偏头躲开这个近乎亲昵的动作,脖颈绷出青竹般的筋络。她笑道:“嗯,我相信翎儿。” 周翎心中充满了懊悔和自责,若是他当初能早一些站出来,阻止那个男宠、阻止叁伯的下人,兴许五婶的孩子就能保住,五婶也不至于如现在一般憔悴。 周翎心如刀绞,轻轻握住相思的手,声音坚定而有些颤抖:“五婶,我相信你还会有孩子的,你不要怕,我会永远陪着你,不会和你分开。” 相思莞尔,眼角的泪珠未曾完全干涸,目光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心口那个冰窟窿仍在汩汩渗着寒气。 她不禁想象,若是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还活着,是否会有这样的模样?长大后,是否会像周翎一样俊美、温和,心地纯良? 可是,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那个曾被她深爱的男人,亲手斩杀了他的舅舅,他又会作何感想? 这道不尽的伤痛,在她心底愈加沉重。 她忽然意识到,孩子的早逝,对她来说,究竟是喜还是悲,竟也变得难以言明。 周翎见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心中一紧,正欲开口安慰,却见相思倚在床上,绢帕掩在鼻尖,咳了几声,笑意从浸着水光的眸子里渗出来,像雾里将熄未熄的残烛,勉力维持着温柔如许:“翎儿,去念书给五婶听好不好?” 周翎低头应了,转身走向书柜,挑出一本《瀛洲散记》,这是他小时候最初读给相思听的书。他翻开书页,挨着湘妃竹榻边沿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清晰地朗读道:“芦洲有双冢,丹崖缀碧萝。樵人夜过辄闻悲箫,咽露,见彩蝶旋舞如霞。父老指其处泣曰:‘此阿珩芸娘埋玉地也。’……昔大业末,楚中兵燹蔽天。少年夫妇负襁褓遁南荒,采苓深涧,射虎层岩。月下捣药成双影,松间煨芋共一瓢。尝遇瘴母袭谷,芸娘刳臂取血饲夫,阿珩搏象肝七日乃苏。稚子夭于虎吻,茔前栽连理柏,夜夜抱碑眠……” 他低声诵读,声音清澈如溪水,却见相思神情恍惚,目光落在不远处,似是看见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哀伤、迷惘和不解,仿佛某种无法抹去的痛苦正在她心头侵蚀。 周翎的声音渐渐停了,他轻轻地垂下书页,瞥见相思依然处于那片恍若隔世的空白之中,眉头微微一蹙,不由得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语气柔软却带着些许不确定:“五婶,你若是不喜欢这篇,我可以换一篇给你读。” 相思猛地回过神,似是从遥远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笑着对周翎说:“没有,翎儿读得很好。只是心里有些别的事情,想起来有些怅然。”她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目光又不自觉地遥望过去,想起了从前,那是自己刚成婚时,曾在琼华宫与周述描绘过自己对爱情与婚姻的憧憬与畅想。 那时,她心中满是期待,想着与他共度一生,经历风雨,最终成就一段温暖的爱情。 可是,那时的周述,却从未回应过她的期待。他的沉默像一堵坚硬的墙,将她的每一次期望都隔绝在外。他没有拒绝她的提议,却也没有热切地回应她的情感。 赐婚之后,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默默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沉默地扮演着他作为驸马的角色,在宫中做一个合格的陪衬。 他的沉默不仅仅是对婚姻的接受,更是对她所有感情的无动于衷。 她从未知道,在周述的心中早已另有图谋,那个为了她父皇与他自己的未来的图谋。沉默地利用她麻痹皇家,沉默地最后一举与叁皇子杀入宫廷。 有些痛楚,原是要比欢喜更绵长的。 春残的潮气凝在窗棂上,结成细密的泪珠,相思总觉有团冷雾萦在胸口,连呼吸都像是浸了冰水的丝帛。 窗外玉兰谢得七零八落,像极了她此刻苍白的面色。 相思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那是一种深深的自责,仿佛她的一时冲动和不成熟的决定,害了大哥,也辜负了父皇的信任。自那次受惊小产后,她的身体便一直虚弱无力,几乎成日闭门不出,日子都沉浸在寂静与书香之间。 她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弹琴看书,案头书卷摊开在“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一页,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成块。 偶尔她也会从连珠和小喜的低语中,听到外界发生的事情——那是关于新的皇帝许安宗的消息。他一登基,便推翻了前朝的种种荒诞无道,施行安民政策,致力于恢复朝政的清明。更令人意外的是,许安宗与铁勒浑之间的关系也逐渐修复,不仅再度进行和谈,还与铁勒浑王室结亲,认宗室女为妹妹,远嫁和亲。 直到这一天,相思再度见到了许安宗,还是在那座熟悉的宫殿里,春光已去,夏日渐至。周述和相思一同乘车进入皇宫,参与许安宗的千秋节饮宴。 相思拉开车帘,看着宫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宫女、太监、大臣们匆匆走过,车水马龙,仿佛一切都如此熟悉,却又让她感到深深的陌生。 多少次,她曾与周述一同进入这座宫殿,而每一次都似乎有着不同的情感与心境。 周述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顿,心里一动,想要抽回手,他却攥得更紧,低声道:“入宫面圣,举止不合适。” 她不听,继续挣扎。 周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算我求你,好吗?” 那一瞬,回忆涌上心头,仿佛回到了那年她刚嫁给周述、叁朝回门时的情景。那时,周述偶尔流露出的示好让她欣喜若狂,可是回到公主府后,他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漠与疏离。她曾无数次在心中问自己,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是否真正了解过那个曾承诺陪伴她一生的人。 宫殿内,许安宗已经坐在了高高的龙椅上,身着玄色冕服以金线绣满十二章纹,威仪庄重,神情肃穆,哪里还有当初一丝丝的疯癫姿态? 他气宇轩昂,周围的大臣无不恭敬俯身。酒过叁巡,天子首先举杯向右手边的老镇国侯周恭简致敬,白玉阶下顿时响起一片歌功颂德的附和。皇帝目光从一位位宾客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相思身上,嘴角浮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可看在相思眼中,还是没有散尽浓厚的血腥气:“九妹,气色好了些。” (49)玉阶寒影终成各(中) 鎏金狻猊炉里游出几缕游丝,龙脑香的魂灵攀着烛影往藻井上爬,将殿内锦绣绫罗都蒙了层昏黄的纱。 “多谢陛下关心。”相思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淡然,只觉得远坐高台之上的许安宗面目全非。 许安宗目光在周述和相思之间游移,嘴角带笑,缓缓道:“驸马与九妹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成婚多年,依旧伉俪情深,实在令人艳羡。当真是京中佳话。” 相思垂眸,茶水入口,本该温润,喉间却泛起丝丝苦意。她听着许安宗的恭维之辞,心中却像被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过,叫人作呕。 周述似察觉到她的不适,适时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似要安抚什么。他微微一笑,亲手将一碗热羹递到她面前,语气温和:“尝尝这个,对你身子好。” 相思只见碗口腾起的白雾,恍若无数张描金敷粉的面具在雾里浮沉。她并未伸手接过,在这朝堂之上,听惯了这样违心的言辞,句句冠冕堂皇,实则虚伪得让人厌恶。她敛下眼睫,借口身子不适,悄然退席。 周述见状,欲唤盛宁随行,相思却摆手回绝,独自带着连珠缓步走向御花园。连珠低声劝道:“公主,驸马爷心里一直有您的,您若是这般冷着他,与他怄气,这日子他不好过,您自己又何尝不是?” 相思微微仰头,看着夜色沉沉,宫灯摇曳,灯影下的金瓦朱墙泛着冰冷的光泽,忽觉这所有珠翠都成了锁链。她轻叹一声,缓缓道:“连珠,我常在想,若是当年我没有遇见周述,也没有答应父皇的指婚……那如今的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说完,她自嘲一笑,眼中满是讽刺:“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周述心怀远志,叁哥觊觎已久,即便没有我,棋局依旧会摆下,只是换了不同的落子罢了。” 连珠提着六角宫灯欲言又止,灯影将主仆二人的轮廓拓在朱墙上,恍若皮影戏里身不由己的偶人。她看得出来,相思心里并非毫无情意,可情之一字,最是纠葛难解。 不知不觉间,相思已走到了昭华宫前。她静静站在宫门前,目光微沉。这里,正是她欲来之地。许安平已被诛杀,而并不被待见的贵妃崔令仪,却被困守此处。 周述曾言,崔令仪性命无忧。毕竟,崔家虽曾与许安平联姻,却始终未曾真正站队,甚至屡屡受其打压。如今,许安宗对崔嘉、崔景玄二人极为器重,已然给予重任。只是,崔景玄却婉言谢绝,一直滞留黔州,以旧疾复发为由,未曾归京。 风声掠过宫墙,相思静静立于夜色之中,心中思绪如潮,起伏不定。 保不住欢然,也保不住崔令仪。相思终于明白,她引以为傲的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过是空有其名的虚壳,终究护不住任何人。 就像这风中已经长锈的风铃,如同老妇人口中挤压出来的残喘。 她快步走上昭华宫的台阶,然而,还未踏入宫门,便被一排持戟肃立的士兵拦住。领头的侍卫面无表情,沉声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除非持有圣旨。” 相思眸光一沉,怒斥道:“放肆!本殿乃大齐柔宜公主,缘何不能入?” 士兵神色未变,依旧拦在门前,语气虽恭敬,却不容置喙:“公主恕罪,我等奉旨行事,还请公主莫要为难。” 连珠见状,生怕相思执意硬闯,引来不必要的冲突,连忙上前劝慰:“公主,陛下既有此令,咱们不如先回去禀明陛下,也许……陛下会准许您探望贵妃。” 相思静静站在原地,指尖微微收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悲凉与屈辱,她贵为皇室之女,曾经是这大齐宫廷中尊贵无双的柔宜公主,如今却连看望昔日的至交都被拒之门外。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无可奈何,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吱呀”一声,宫门缓缓打开,门扉陈旧斑驳,剥落的朱漆映着一张稚嫩却憔悴的脸。 是沉璧。 她认得她。 那是崔令仪自家中带进宫的贴身侍女,自小跟在贵妃身旁,忠心耿耿。 侍卫见状,立刻呵斥:“大胆!皇上有令,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 沉璧却未跨出门槛半步,只是垂首跪在门槛内,鬓边白绒花颤如寒露,神色哀戚,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她望着相思,轻声道:“皇上确实不许进出,但……并未禁止传话。”她顿了顿,眸中浮起一丝哀求之色,语气低柔:“贵妃听闻公主前来,心有所感,惟愿公主若是真心挂念,不若在附近种下一株绮罗香,以慰念旧情。” 相思微微一怔。 绮罗香…… 她想起年少时,与令仪共读诗书,偶然在古籍中见过这花的记载——绮罗香生于岭南,花朵不足铜钱大,二十余瓣层层迭迭,宛如轻舞飞旋的襦裙。外层花瓣舒展似海棠,内层却微微蜷曲,形如小小的酒盅,正好兜住叁枚金丝雄蕊,妖娆而精致。 那时,她与令仪曾笑言,若能亲眼见上一回此花,便可知世间柔媚至极之物。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她有如此求,相思自然满足。 回到宫中时,殿内仍是觥筹交错,丝竹悠扬,周述与许安宗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仿若世间所有的波澜都未曾发生。许安宗抿了一口酒,含笑道:“天色已晚,九妹今日便留在宫中吧,朕好许久未曾与你闲话了。” 相思微微颔首,淡淡应下。 琼华宫的一草一木仍是从前的模样,殿内陈设未曾变动,宫灯依旧明亮如昔,可她心里清楚,再回到这里,已再无昔日的天伦之乐。 周述的目光始终如蛛丝黏在她鬓边,察觉她神色低沉,询问连珠后才知她去了昭华宫,看望崔令仪。他叹了口气,走到她身旁,语气温和:“崔家小姐并无过错,皇上不会为难她的。” 相思沉默了一瞬,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上的流苏:“你能否帮我去岭南寻些绮罗香的种子?我想种在宫里。”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纱帐上的尘埃,眼睛却不肯看他。 周述微怔,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 “听说那花极美,破晓前花色最浓,整朵花会透出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她顿了顿,声音越发轻柔,“可我从未见过……” 周述心头一紧。她已很久未向自己提出过任何要求,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心愿。“好,我明儿出宫就让人去找来送给你。”他目光向上,瞥见她耳后淡青的血管,似乎又清减了许多。 如果一切未曾发生,她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会缠在自己身边撒娇,会在纸上写那些对自己倾心的诗词,语笑嫣然,眼里满是自己的影子。可世事翻覆,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倾塌,他亲手杀了她的大哥,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抓住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可以彻底将他抛弃。她曾那样喜欢他,怎会如此狠心? 他忽然伸手,拢住她的双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目光深邃,语气带着几分缠绵的恳求:“相思,不要再这样冷落我,好不好?”他的嗓音低哑而认真:“你还是我的妻子,而我也会一直是你的丈夫,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得,你相信我,早晚有一日,无人再会伤害你。” 她的手掌依旧冰凉,透着深深的寒意。 自从他们失去了那个孩子,她便始终如此,冷得像是再也回不到从前,冷得让他心疼,也让他无计可施。 相思缓缓抬眸,静静地望着他。 她的目光中没有惊喜,没有感动,甚至连悲伤都极淡,只剩下淡漠的波澜不惊。 伤?难道只有身体上的伤,才算是伤吗? 伤她最深得,难道不是你周述吗? 殿外,内侍的嗓音细细地穿透夜色,如一丝寒凉的风拂过檐下:“启禀驸马爷、公主,皇上说是想念九公主,宣公主入殿小坐。” 相思微微颔首,目光静如秋水。 周述看着她,目光幽深,半晌后才轻声道:“我送你过去。” 他提灯,灯焰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映出二人并肩而行的影子——如此靠近,又如此遥远。 相思走入养心殿,目送周述立在门外,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未曾迈步跟随。 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四壁之上绘满了云纹飞鸟,倒是有一幅小儿之作十分醒目。 丹青依旧,岁月未改。唯有人的心境,早已翻覆千回,沧海难测。 许安宗负手而立,仰头凝视着那幅画,嘴角带着一抹怀念的微笑。 “这是你小时候的画作。”他回眸望向相思,眼中带着几分温柔的光泽,“你从前最爱画画,在慎思堂总是偷偷给我们几位兄弟姐妹作小像,惟妙惟肖。朕至今还珍藏着。” 相思微微福身,声音像浸在雪水里的琉璃:“臣妹雕虫小技,不过是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许安宗目光微顿,笑意微微收敛。 他的画艺亦是不俗,若肯用心,定能惊艳众人。只是他自幼心思都放在了经世之才,胸怀天下,哪怕画技惊才绝艳,也从未在此道上倾注太多心力。 而相思不同,她从小便随性洒脱,不受拘束,先皇宠她,太后怜她,便连她偶然信手涂鸦的画作,都被细心珍藏。 他沉默片刻,忽而叹息,声音低沉而感慨:“九妹,你我虽非一母所出,可自幼一同长在母后膝下,相伴多年,感情最是深厚。可如今,你我竟也如此生疏了。” (50)玉阶寒影终成各(下) 殿内烛火摇曳,将相思低垂的眉眼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她交迭在锦袖中的指尖微微发颤,话音却平稳得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恭谨中还是学不会掩饰内心对许安宗的恨意:“君臣有别,臣妹不敢僭越。” 许安宗凝视着她,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夜色中沉浮的云影,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不是……非常怨朕?” 相思轻轻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瞬,随即又缓缓垂下眼睫,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只是最听话的公主:“臣妹不敢。” 他看着她,忽而轻笑了一声,笑意淡得像是一缕风,轻轻地来,又无声地散了。他踱了几步,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作,声音悠悠地响起,透着怀念与怅然:“九妹一定不记得朕的母妃,贵妃唐氏……” 相思微微一顿,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当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未曾真正见过。只记得年幼时听宫人们偶尔提起,说是贵妃唐氏不得圣宠,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茂盛繁密的紫藤花是贵妃的最爱,院落里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却从未有人打理。 至于她的过往,似乎无人愿多言,仿佛一切都随她的死一并尘封。 许安宗望向窗外,月色清冷如霜,洒落在广阔的宫墙之上,仿佛给这深沉的皇城笼上一层薄雪。他的声音缓缓流淌,如一条幽深的河,不起波澜,却藏着暗涌:“母妃的出身,并不算低微。朕的外祖父和舅舅在幽州镇守多年,能文善武,戎马一生,忠君爱国,保边疆安稳。可是没想到,朝堂之上,竟有人参他们一本,直指他们贪墨军饷叁十万金,致使九边粮秣不继,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目光幽幽,嗓音却依旧平稳:“父皇震怒,下令彻查。可等到水落石出,才发现所谓‘叁十万金亏空’,实则不过区区叁千余金。且这笔亏空,也不过是在军资买卖中产生的折损,原本完全可以弥补,可即便如此,父皇仍未宽恕,反而以‘欺君误国’之罪,将外祖父、舅舅满门抄斩,夷其叁族。母妃被废,迁居冷宫,孤苦伶仃。唐门百年望族,姻亲遍及六部,然而在这场清洗中,竟有十七姓一同被牵连。” 相思指尖微微一紧,却依旧静默不言。 她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一个百年望族,顷刻间崩塌,血染长街,家族故旧无一幸免。 那些人或许昨日还在高堂之上谈笑风生,今日便成了刑场上的枯骨。 而他的母妃,自然也不可能再留在宫中,被废,迁往冷宫,在寂静幽暗的宫墙之内,了此残生。 “父皇这一生,都在努力割裂世家之间的牵连。”许安宗缓缓道,目光转向相思,声音冷淡如冰,“外祖父与舅舅,便是这场大清洗的牺牲品。以此为借口,他得以彻查军饷亏空,也终于找到了削去镇国侯周恭简兵权的机会。” 殿中一片沉寂。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沉重得,却又是充满生机得。 相思闭了闭眼,许久才轻声笑了笑,那笑意淡淡的,似是叹息,又似苦涩:“所以,周家心怀不忿,皇兄便与周家联手,谋夺皇位?” 许安宗微微一扬眉,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九妹,你还是太天真了。” 他轻叹一声,声音不疾不徐,宛如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旧事:“这皇位,本就该属于朕。从小到大,朕谨言慎行,兢兢业业,深藏不露,尽力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可在父皇眼里,我始终不够。他认为,我没有手段与世家周旋,而大哥有,他桀骜不驯,虽然性情暴躁,但却对世家只有厌恶没有牵扯,即便是那个新崛起的崔家,大哥也并未因姻亲关系而有丝毫厚待。”他顿了顿,忽而轻轻地笑了笑,笑意极淡,几不可闻:“可父皇没想到,没有世家,这皇位也不会坐得安稳。权力不是孤岛,若是人人自危,便只会众叛亲离。” 他微微抬眸,目光深邃,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又像是在看着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步——那些他费尽心机铺就的路,那些他在黑暗里隐忍等待的岁月。 “大哥聪慧,可他终究没能看透这一点。” 相思冷笑,唇角微微挑起,笑意却凝在眼尾成了霜雪寒凉:“叁哥聪慧过人,自然要深谋远虑。连臣妹的婚事,也在叁哥的算计之中。” 许安宗凝视着她,缓缓笑了,笑意淡淡,如清风拂过池水,漾起涟漪,却转瞬即逝。他不疾不徐地开口,语调听不出半分起伏:“妹妹,不管如何,周述的确是个合格的驸马,即便一开始,他并不喜欢你。” 这句话仿佛一柄淬了寒霜的利刃,直直插入相思的胸口,冷得叫人发颤,心口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理智却死死拽住她,不许她在许安宗面前示弱。 许安宗目光微微一沉,带着几分笃定与嘲弄,声音缓缓流淌,如同细雨滴落檐角,一点一点敲碎她的防线:“是朕向父皇举荐的周述。此人能文能武,少年成名,偏偏锋芒太盛,叫父皇忌惮。周家已有了周通坐镇北方,何况前有周迹,不该再有第二个搅弄风云之人。周迢的兵权已被削去,周遇又醉心文墨,不通兵法,唯独剩下周述——他战功赫赫,军中威望不低,若是以驸马之名夺了他的兵权,岂不是天衣无缝?再说,九妹你心悦他,这门亲事,正合适不过。” “父皇母后都没有反对,你不知道的是,只有大哥认为可再斟酌。”他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每一个字落在相思耳中,都冷得像是叁九寒天的雪,直直透进心里去。 她忽然觉得好笑,竟不知是该笑自己的天真,还是笑眼前这个人机关算尽,竟将她的情意也当作一颗棋子,随意摆布。 许安宗瞧着她神色,唇角微微勾了勾,眼底隐约透出一丝玩味:“周家被打压得越狠,他们的野心便越盛,他们便越会选择站在朕这一边。说来说去,终究是大哥太过自负,自以为登上皇位,便可高枕无忧。” 相思声音微微发颤,却咬紧牙关坚决地说:“父皇临终前,曾命你兄友弟恭,顾念手足之情。可你呢?大哥去岁冬日里亲口与我说,要将你从宁州接回,可你……” “可我什么?”许安宗倏然开口截断她的话,厉声质问,连对自己的称呼都顾不得尊卑之别,“大哥要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可曾顾念过手足之情?他在你面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做给你看的罢了。” 他忽然伸出手,手臂上被许安平当年碾压作弄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 相思心中微微一滞,指尖轻轻颤抖,却仍旧撑着不肯后退一步,袖口上鲜艳夺目的海棠花色原是金线堆迭,此刻被烛火照得狰狞如血痕。恰如他们之间的兄妹情份,只剩下流淌着鲜血被撕裂的一道口子。 许安宗见状,忽而低低笑了一声,眼底的冷意愈深,似乎带着几分讥讽,出口的话似淬毒的银针:“说起来,这还要多谢九妹。若不是崔令仪察觉大哥有杀朕之意,暗中提点你,你又来告知于朕,朕又怎会想到装疯卖傻这一计?” 相思骤然一震,脚下踉跄了一步,整个人如坠冰窖。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指尖微微发冷,唇瓣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竟……无意间,助纣为虐? 这一切,她竟是亲手促成的? 她以为她是在救他,可到头来,却不过是他谋夺皇位的棋子之一。 许安宗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却也仅是一瞬。他叹了口气,神色淡然,语调缓缓放轻,如同哄劝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九妹,你想想,大哥的所作所为,真能成为一位好皇帝吗?废了他,是为天下除害,也是为百姓造福。你是皇室的公主,这天下,亦是你的天下。你难道从未想过,若是旁人黄袍加身,国家易姓,你与朕皆会成为阶下囚吗?” 相思只觉心口被重重击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曾在这皇宫里长大,看尽了斗争与杀戮,看尽了虚伪与欺瞒,可她终究不曾想过,自己竟也会被卷入其中。 她缓缓闭上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到一丝痛楚透出,她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许安宗看着她,神色不变,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相思堕入深渊:“相思,有时候,你要学会取舍,也要学会为了皇室而牺牲。你的婚姻,也是政治的一部分。周述当年可以奉旨娶你,朕也可以有一天让周述奉旨娶旁人。而你根本不能阻拦。” (今天多写了些。明天不确定会不会更新。看情况吧~~~) (51)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暂时和好, 兄妹二人在养心殿内低声交谈,周述离得远并未听清他们所言,但他看见相思脸色愈发惨白,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 眼神空洞,仿若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周述默默跟在她身旁,心头隐隐作痛。忽然,他将手中的灯笼交给了身后的内监,示意他离开。然后,他紧紧抓住相思的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到身前。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他压低声音追问:“皇帝和你说了什么?”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像是从迷雾中走出,她似乎还未完全认清眼前的人是周述。片刻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如梦如幻的笑容,愁容隐约,带着难以言说的伤感。她衔着冷笑讥讽说:“没什么,只是告诉我他与你们镇国侯府如何勾结,生出夺位之心。” 周述的眉头紧锁,目光紧盯着她的眼睛,喉头涌上一阵沉痛,他低声道:“相思,我知道你怨我,但你也想一想,你大哥的所作所为,怎能不让天下人愤怒?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葬身沙场,邕州、燕州那些惨状,你忍心看着吗?” 他的话语如锤砸在心上,让相思的心微微颤抖。她知道周述的话并非无理,然而那是她至亲的大哥,最终却死于她最爱的丈夫之手。她无法视若无睹地继续与周述为伍,庆祝着这场不道德的权力的胜利。 相思目光迷茫而痛苦,微微低下头,思忖着问:“难道,你们就不能将他圈禁,迫使他退位吗?” 周述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声音冷冽,像是铁石一般坚定:“绝不能,成王败寇,必须斩草除根,再无后患。” 他的话语仿佛一把无情的刀刃,直刺相思心头。 相思怔住了,忽然觉得周述有些陌生,那双深邃的黑眸中仿佛涌现出她从未见过的野心与狠绝。这一切,似乎都是在她眼前悄无声息地发生的。 相思的畏惧让周述的心仿佛被扯裂一般,他痛苦地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声音中透着无法自抑的颤抖与哀求:“相思,别这样。你是公主,但在我心中,你更是我的妻子。” “如果你真把我当作妻子,为什么从未告诉我你背后的所作所为?”相思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周述的心脏。 周述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低声道:“因为,我害怕这一刻。” 相思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她轻轻推开周述:“你害怕,所以你选择隐瞒,直到我终究会知道。” 回到公主府不久,周述便差人送来了绮罗香花籽,本以为不过是一小包,没想到是整整的一个篮子。为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周述竟亲自前往岭南,放下了手头炙手可热的政务,专程去寻一把花籽。 连珠从旁边帮相思收起花籽,陪着她静静地听盛宁絮絮叨叨地讲述周述如何亲自前往羚羊峡, 这绮罗香,仅见于越州羚羊峡两岸的石灰岩峰林地带,采摘极其艰难。周述竟是亲自攀登了悬崖峭壁,从那些险峻的山峰之间找寻得来。 盛宁讲得绘声绘色,小喜在旁边惊呼几声,又觉得自己多嘴,偷偷瞧着连珠皱眉,赶紧溜下去了。 盛宁退下后,相思默默发呆。 连珠觑着公主垂眸不语的模样,终是递上茶盏轻声劝道:“公主,驸马心意已至,你好歹应该亲自去向他道谢……”话尾散在袅袅茶烟里,比明说更见深意。 相思怔忡,记得从前若是周述送她什么东西,心中总是满满的喜悦和兴奋,急切地跑到书房叽叽喳喳与他说个不停,直到他有些不耐烦了,还要专心看书,轻捏她的脸,无奈地将她赶回房去休息。 如今,那份雀跃似乎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怯。 不仅仅是萨格的亡故,更有周述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令她总是觉得陌生和心悸。 可连珠说的也对,自己于情于理理应去道谢。 这日,书房内,周述正静心翻阅兵书,听见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以为是苏禾或盛宁来禀报什么,却不曾料到,抬眼间便见相思如柳似竹般出现在门口。她站在门外,身形纤细,衣袂飘飘,仿佛春风拂过水面,带来几分清新与宁静。 只是眉宇之间的忧愁却是他无法抹去得。 周述一愣,随即眉眼弯起,心中不由得一喜。他起身,快步走过去,目光温和,望着她略显局促的身影,心底满是柔情。 相思紧张地揪着系带,开口说:“我、我是来谢你给我寻来绮罗香花籽的。盛宁说,你为了这事,还受了伤……”她话语间目光落在周述的衣袖上,却又飞快移开。 周述闻言,挽起袖子,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痕,伤口已愈合,但那道疤痕依然清晰可见,皮肉也泛着嫩红。 相思不忍,眼圈一红,声如蚊蚋:“对不住,让你费心了……” 终究,她还是爱他的。 周述闻言,心中蓦然松了口气,忍不住轻笑,温言说着:“夫妻之间,何必这般客气?不过是小伤,没什么大碍。” 沉默了片刻,相思心绪不定,正欲转身离开,周述忽然伸手轻轻拉住她的袖子,语气低沉而柔和:“相思,你我之间,还要冷战多久?” 从春至夏,她一直这样回避着他。 他目光灼灼,直直望着她的眼睛,眼中似有一种深藏的痛楚与期盼。 相思依旧不愿多言,轻轻抿着唇瓣,垂下眼眸,盯着鞋尖若有所思。 她从前唇色明艳,不涂口脂也十分鲜嫩,周述每次亲吻都喜欢啮咬着,直到上头破了个口子才肯放开。可如今,相思唇色极淡,他心中不由一阵疼惜,也不再追问,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过两日,我要前往邕州一趟。相思,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你一直念着那里的山川草木,尤其是青蟹和糯米饭。” 他还记得,邕州明月浸在邕江里,碎银似的光斑落在她眉间花钿上,她欣然给他讲着街头趣闻,总令他怦然。 那是他们成婚初期,自己对她虽有些冷清,但情到浓时自己也克制不住,邕州一行固然惊险,可相思与周述却始终不曾忘怀。 相思听后,眉头微微一蹙,低声道:“我要去白峰寺上香拜佛。听说西域法师要来讲经,行程不易,我不想错过。” “你何时喜欢上了佛法?” “心思迷离,佛音相伴,或许会精心一些。” 周述心中一紧,虽有万千话语,却也不忍勉强她,只得放松了神情,轻声说:“盛宁、苏禾都会陪着你,你万事小心。” “如今天下易主,叁哥治理清明,哪里会有什么危险。”相思轻描淡写地回应,但话中却带着隐隐的刺。 周述听得她的语气,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转过她的身子,使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他凝视着女人微微低垂的眼眸,轻轻低下头,在她眉心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相思在他怀中有些僵硬,眉心隐隐发烫,不复从前的温软羞怯。 周述心头揪紧,他轻轻拢了拢她的手臂,温言说道:“夏天了,你的身子依旧这般单薄,我再去为你寻些崖柏须,补补身子。” 相思低声道:“太贵重了,不必了。” 周述看着她那副坚决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为了妻子,这算什么?” 相思从他怀中悄悄退开,周述叹了口气:“那你回房吧。早点睡。” 临出发那日夜里,相思躺在床上发呆,眼前是帐顶繁密的花纹,一圈一圈,落在眼中,繁花锦簇,不由想起那日欢然满身是血的样子,反倒觉得凄艳。 周述躺下的时候也知道她没睡。两人自从小产之后几乎就没有同床共枕的时候,周述知道她见到自己便难过,最近一直在书房歇着。可到底是夫妻,总还要相处下去。 他想她想得紧。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声音低沉而温柔:“怎么还不睡?” 相思勉强扯了扯嘴角:“马上。” 周述小心翼翼凑近她,目光温柔而深情:“不困吗?要不要做点别的?”手指轻轻触上她的小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里面却透着男人不得已的哀求:“相思,我们再要一个孩子,从头开始,好不好?” 相思眼底顿时浮起两汪秋水,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隐隐地,哽咽啜泣。 连珠曾小心翼翼地告诉她,那是个已经成型的女孩儿。她设想过无数种孩子降生后的场景,幻想着她和周述如何一起陪伴孩子长大,可谁也没料到,结局竟是如此让人心碎。 周述看着她的失落与痛苦,心中满是内疚和疼惜,他轻轻地把她抱入怀中,低声安慰:“没事的,相思,你还年轻,我们肯定还会有孩子。” 他试探性地凑近她,想要亲吻她。起初,她的身体微微僵硬,显然有些排斥,可周述并未放弃,他坚决地想要打破她心中的隔阂,让她重新接纳自己。 他用力制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手臂举过头顶,那双手曾让她觉得无比安全,可现在,碰触间,她总是想起他手上曾经沾着大哥的鲜血。 如同一只原本自由自在的黄鹂,现在却只能依偎着囚笼。 周述轻轻吻住她的唇,吻中带着深深的依恋与渴望:“相思,别怕我,别怕我。你从前如何爱我,现在依旧如何爱我,好不好?” 相思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眼中掠过一抹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周述看着她的沉默,一手轻轻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静静开口,低声问道:“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的吗?无论生死,都不会离开我。所以,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我也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相思的心中猛地一痛,泪水终于涌出,喉咙一阵哽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激狂地堵住了唇瓣,低声喃喃:“相思,我一直喜欢你得……” 身上的衣服被挑开,屋外湿热的风吹进窗子,已是盛夏,可自己还是觉得浑身冰冷。他也知道,用自己的体温不停安抚着相思。 (对于公主来说,此时的人生还有微弱希望,因为许安宗看起来是一位好皇帝,她甚至想着自己可以出一份力。但是往后,只会越来越绝望。因为她身边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亲人,甚至一面之缘的人都将离去,都将面目全非……请大家谨慎观看!!!) (52)鼓鼙悲绝漠(上) 当周述进入相思的身体时,许久未曾造访的花穴一时间难以接纳,她疼得哼哼唧唧得,双手挣扎着想要逃离。周述却强硬地按住她,让自己的肉棒一寸一寸往里进,急切地想要唤醒她对自己的情欲:“相思,你感受到了吗?是我的肉棒,以前你最喜欢这样肏你得。” 她难为情,想要别过脸,可是周述不许,索性将他的双腿折起来,压在胸口,门户大开,看着自己的肉棒缓缓齐根插进去,像是把女人的小嫩屄撕裂一般。 他强迫她直起上半身低下头,看着两人的交合处,鲜红的肉穴直愣愣地插着一根粗壮的鸡巴,汁水淋漓,实在太过淫靡。 他气喘吁吁,也是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干她,小穴里头虽然紧致,但很快就被撑开到了极限,开始嘬着自己的龟头不肯松开,一插一抽,听着水声响动。 周述含着她的奶尖又舔又咬,手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她的手臂,她无力地垂下,周述将她挂在自己肩头,从前她最是这样依赖自己:“乖,撑着点,过段时间我走了,又要很久肏不到你……” “啊,啊,你、你轻点……小点力气,要、要破了……” “怎么会?你下边咬得那么紧,恨不得让我的鸡巴一直插在里面。” “我没有。”她咬着唇瞪他,可是周述用力一撞,眼底便瞬间迷了一道山雾般,朦胧迷离,妩媚动人。 周述闭了闭眼,一手忽然拧着她的奶子,一手撑在她身侧,加速肏起来。 相思久未承宠,一会儿便到了高潮,身子软成了泥,颤巍巍得,呼吸急促。 周述考虑到她的身子,最后也只能用力顶进去,射了一次便拔了出来。良辰美景,月色朦胧, 周述轻轻拂开她散落的青丝,指腹摩挲过她微汗的鬓角,汗珠如晨露,他目光温柔缱绻,低头在她的眉心、眼睫、面颊上一下一下地落下轻吻,声音低沉而柔和:“累了吗?刚才舒服吗?” 相思睫羽微颤,似是乏了,脑海中却是混沌一片,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呼吸间还带着几分余韵未消的喘息。 周述望着她,唇角微微弯起,眼底的笑意比夜色还深。他取了帕子,耐心细致地替她清理,又侧身将她揽入怀中,掌心贴着她后背,轻轻抚慰。“我走之后,你就安心待在府里。”他声音低柔,耐心叮嘱,一手把玩着她的嫩乳,“若是要去烧香、游玩,身边都要带着人,否则我不放心。” 他平素一贯言简意赅,现在却有些絮叨。 她依旧沉默,周述静静看着她,目光深沉,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指下触感细腻温凉,却又单薄了些,让他心头微微发紧。 “相思,和我说句话。让我觉得,这一切不是一场梦,好吗?”喉头滚动几番,他终是耐不住,捏住她尖俏的下颌说道。 相思缓缓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盈满泪光,如月下秋波微漾,眼尾仍残留着情意交缠后的绯色。 世间丹青妙手,可绘千景,却唯有这一片伤心画不成。 她喉间一哽,轻声道:“你……路上小心。” “好。”周述低笑,温声应下,轻轻将她搂得更紧些。 周述走后,相思入宫探望崔令仪。 崔令仪虽被幽禁,然衣食都还供应着,宫人服侍皆依贵妃之制,但到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地位尴尬,下人也难免有些苛待。 更何况,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自由。 相思先至养心殿,恳请许安宗恩准,方才得以成行。殿中烛火摇曳,龙案之上奏章堆迭如山,许安宗正翻阅其间。她依稀记得上回冬日入宫,端坐龙椅上的人尚是许安平,如今却已换了模样。 许安宗眼底红丝交错,显然已连夜未曾好眠。他端起案前的参汤抿了几口,眉心微蹙,对身侧的内监道:“凉了,换一碗。”言罢,又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公主爱吃甜,去做一道蜜渍樱桃送来。” 内监应声退下,很快便端了上来。 许安宗抬眸,目光落在相思身上,似笑非笑地问:“你要见崔贵妃?” 相思微微颔首,望着碗盏内红色樱桃覆在上头,他仍然记得自己的喜好,可是做出来的事却让人寒心。她沉吟片刻,终是开口求情:“皇兄,臣妹与令仪相识多年,也算是情谊匪浅。您也知大皇兄待她并不好,就算大皇兄曾有过错,也非令仪所为。如今尘埃落定,望皇兄能网开一面,允她归家。” 许安宗轻笑,语气漫不经心:“是崔贵妃让你来求我,还是崔景玄?” “令仪并不知情,崔大人远在南方,更无从得知。” 许安宗指尖敲着案几,目光微敛,轻声呢喃:“大皇兄……” 相思心头一紧,连忙改口:“是臣妹唐突,原是伪帝元凶。” 许安宗这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你知不知道朕为何不让崔令仪出宫?” 相思摇头,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丝期待,是否许安宗也对崔令仪有意?那样,总比在这深宫之中如同行尸走肉活着要好多了。 “留崔氏性命于宫中,是效法宋太祖保全后周家眷的先例——既免天下人说朕赶尽杀绝,又能让崔家悬着心好好做事,看清楚今后该效忠于谁。诚如古人所言:‘存一旧器,胜筑十丈功德碑。’” 相思心底的幻梦再次被打散,到底还是自己过于天真了。 许安宗又问:“你见她作甚?” 相思察其神色,心知他疑虑未消,便自袖中取出一捧花籽,轻轻放在案上,语调平和:“令仪托臣妹寻些绮罗香的花种。她身处宫中,长夜寂寥,不过是想看看花开时的光景罢了。” 许安宗闻言,眉梢微挑:“她还会种花?” 相思道:“只是撒在宫墙外由臣妹代劳,令仪不敢违逆皇兄的禁足令。” 许安宗盯着那一捧花籽,眼底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旋即轻笑:“算她识相。”他抬手示意,吩咐内监拿下去检查。 相思垂眸,未露半分异色。只是些花籽,他竟也要细细查验,果真成了帝王便是多疑至此。她未再多言,静静落座,待许安宗处理朝政。 片刻后,许安宗似是不经意地开口:“朕听闻,你颇为照拂周家的孩子——周翎?” 相思微顿,思索片刻,答道:“翎儿已十五岁,算不得孩子了。” 许安宗若有所思,轻叹一声:“想起当年围场狩猎,周翎不过十岁,便已能猎得数兽。如今竟也过了五年春秋了。” 相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胸口微微发闷,许安宗却忽然轻笑了一声,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眼眸微眯,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砚台,指腹缓缓拂过雕刻精细的墨痕,像是在凭吊旧物,又似乎带着几分讥嘲。 “虎父无犬子。”他语调懒懒,似感慨,似唏嘘,却又透着一丝轻蔑,“周翎倒的确是继承了他父亲的真传,只是不知在文章翰墨上,是否也能有些建树。”他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相思,目光带着几分试探:“九妹,你对周翎的父亲如何看?” 相思对周迹的了解,仅止于“败将”二字,此刻被许安宗突然一问,竟无从回答,只得摇了摇头。 许安宗见状,嘴角笑意加深,声音温和而低缓,仿若在闲话家常:“周迹可是当年周家最得宠爱的儿郎,天资卓绝,文武双全,有道是‘剑指昆仑弓挽月,不见周迹枉称雄’。年纪轻轻,便身兼虎贲中郎将与鸿胪寺卿,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命运弄人。他当年奉旨随二哥一同出征铁勒浑,燕州一战,却大败被擒。最终,被铁勒浑凌迟处死。由此,铁勒浑也彻底对我们大齐变为转守为攻。”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指尖在砚台边缘敲了敲,神情复杂地望着相思,语气轻柔得仿佛诉说风花雪月,然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有传说周迹血肉坠地成字,胡人惊为天罚。” 相思心头猛然一紧,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攀附上了脊背。她抿紧唇,半晌未言。 许安宗却好整以暇地继续道:“不过,二哥却是全身而退,带着残兵回到京中,对父皇说,周迹通敌卖国,自寻死路。”他轻轻嗤笑了一声,眼底藏着晦暗不明的光:“只是没过多久,二哥便在噩梦中惊悸而死。你说,这算不算是周迹的冤魂索命?” 屋内静默片刻,窗外松枝微颤,一阵风卷起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相思觉着心尖上那根丝线越勒越紧,线头就攥在面前人掌中,一点点沉入黑暗之中,无力挣扎。 许安宗瞧着她的神情,笑意更甚,目光意味深长:“所以,九妹……”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近,语调里透着点玩味:“镇国侯府对父皇心存怨怼,这并不奇怪。可你有没有想过,周述对你,究竟是真的情深意重,还是……别有所图?” 他微微俯身,声音几不可闻:“杀兄仇人的女儿,他怎会心甘情愿地托付真心?” 相思猛地睁大双眼,呼吸微滞,胸口仿佛被聚在一处,根本喘不过气。 许安宗状似伤感地叹了口气,起身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妹妹手指上新染得如鲜血一般红艳的指甲,语调柔和:“朕理解九妹的心思,可你要明白,周述并非良配。你是大齐的公主,肩上背负着的,是大齐的命运。”他目光沉沉,带着难以抗拒的压迫感,低声道:“所以,帮朕盯紧周述的一举一动,好不好?” 那语调仿佛一根无形的白绫,绕在相思颈上,只待致命一击。 (53)鼓鼙悲绝漠(下) 连珠望着相思离开养心殿后略显苍白疲惫的脸色,眉心微蹙,心底不安:“皇上对公主说了什么?公主的神色不太好。” 相思望着天际云卷云舒,目光空茫,心底一片寂然。此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曾经的天真无忧已如东流水,一去不返。 年少时,她曾以为喜欢一个人,便可不计后果地追随,满腔赤诚地嫁给他。如今回首,才知不过是孽缘一场。 倘若当年嫁给崔景玄,或者听从安排,嫁予一位素未谋面的世家公子,如今的她,是否会有不同的归宿? 因着许安宗的准许,她今日总算得以见到令仪。 崔令仪的昭华宫飘着陈年腐朽的气味,纱帐被北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残阳如锈。记忆中的令仪眉目含笑,宛若春日暖阳,是她知心的大姐姐,而今令仪裹在褪色的杏子红绫被里,像枝被强迫跌入泥淖的玉兰——花瓣萎黄了,骨朵儿却依旧倔强地支棱着。 相思的心微微一紧,终是收敛了满腹心绪,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你让我带来的绮罗香,我已经让连珠找人在墙外种下了。怎么突然想起要这花的种子?” 令仪轻笑,唇色苍白,声音低哑如风吹枯叶,透着几分沙砾般的粗粝:“从前总在书中读到绮罗香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它开花的模样。我想,在死前能如愿一睹,便算是偿了一个心愿。” “令仪,你别这么说。”相思急急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枯瘦的手,喉间哽咽,未语泪先落,“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会想办法劝皇兄,让他早日把你接出这牢笼。” 令仪轻轻摇头,嘴角的笑意里透着难言的苦涩:“相思,别傻了。我是被他废去的帝王之妃,他怎可能轻易放我离开?他已不是当年的许安宗,亦或者……他从未改变,只是我们当年不曾看清罢了。”她抬手,指尖轻柔地拭去相思脸上的泪,目光怜惜:“你也瘦了许多。这些时日宫中风云变幻,我虽身在囚笼,却也略知一二。当时,除了父兄,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相思勉力一笑,唇角微微扬起,可眼底的晦涩终究藏不住,笑意浅淡如雾,渗不进一丝真正的欢愉:“我们很好。” 令仪轻轻叹息,目光飘渺,仿佛透过相思,看向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满心欢喜的她:“那时候,你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心里不知有多替你高兴,也有多羡慕你……可到头来,深宫之中,一切美好都被风刀霜剑摧折了。” 她的声音低柔,像是尘埃落在旧书页上,不带丝毫重量,却透着说不尽的沧桑。话未尽,虚弱的身子已不堪支撑,她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相思连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让她歇息片刻,青丝逶迤,相思看到令仪鬓边也有了霜雪之色。 令仪仰卧在床,目光缓缓落在莲子纱帐顶,神色幽幽,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孩子……可许安宗,他是不可能满足我这个心愿了。” 相思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未曾出世,便已消逝于世间的生命,鼻尖一酸,心口泛起难言的痛楚。 令仪却似是看透了她的情绪,温言一笑,目光柔和:“你能偶尔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宫中寂寞无依,有你陪着,我心里也好受了许多。”顿了顿,她忽然轻声道:“相思,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相思看着她,点点头:“你说。” 令仪眸光微亮,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若是真的有一天老天开眼,送我一个孩子,帮我照顾好他,好吗?” 相思心头发酸,鼻尖微微发热,笑着点头,明知不可求却也是宽慰着:“好。” 令仪却忽然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意,像是故意轻松几分,可眼底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凄然:“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恐怕是不能够了……”她缓缓侧过脸,望着窗外。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是落在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之中,轻叹道:“兴许,那绮罗香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吧。” 许安宗的话在相思心头盘旋,久久不散,像是夜雨敲窗,带着一丝冷意渗入骨中。 她从前从未深究过周述对周迹的态度,只道他性情冷淡,再加上兄长是败将不愿提及。可如今,大梦初醒,往昔那些有意无意的回避、那双敛去所有情绪的眼眸,一幕幕浮现眼前,叫她不得不去思索背后的真相。 周遇听闻相思前来拜访,心下颇为讶异。自从许安平伏诛、相思小产,她与镇国侯府便少有来往,便是前些时日镇国侯的寿宴,她也未曾现身,独留周述孤身前来。那日,周迢言语讥诮,阴阳怪气,周述却只淡淡几句话,便将风波掩了过去。 如今相思主动登门,周遇虽觉意外,却也收拾了心绪,亲自迎了出去。他在院中设座,让人奉上玉腰奴——犹记得,从前五嫂是极爱吃这道点心的。 女子姗姗而来,虽然是精致的茜色身影,可是周遇却觉得比从前的明媚娇艳黯淡了许多,恍若被秋雨淋褪了颜色的绢画,再也找不回昔年的色彩。 他笑意里带着一丝拘谨,眸色含歉,语气温和:“五嫂,你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相思轻轻颔首,声音淡然:“好多了。谢谢六弟前些日子送来的补品。” 寒暄几句,相思并未多作铺垫,而是径直问及周迹之事,语气坦然,无意遮掩。 周遇神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五哥从前不愿让你知道这些……不过,既然五嫂今日亲自来问,我也没理由再隐瞒。更何况,五嫂也有权利知晓。”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怀念与唏嘘:“镇国侯府世代出才子,而四哥便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周遇顿了顿,似是在整理思绪,才缓缓续道:“听父亲说,四哥九岁时便作下《观云赋》,赋中暗藏兵法阵图,竟被先皇盛赞‘经纬之才’。随父亲巡营时,他以木枝划沙,推演雁行阵,连征战多年的老将都为之动容。四哥太过卓绝,我们这些兄弟皆难望其项背,便是五哥……心里也难免不忿。可他纵然思虑多日,所写文章仍被四哥轻松指出纰漏。” 周遇苦笑了一下,目光有些怅然:“五哥十四岁时,曾为父亲批注南疆土司进献的《百越山川图》,但那份批注,其实是四哥暗中提点的结果。就连他游历山水所作的文集,带回来给父亲过目,也终究不过是步四哥后尘。” 周遇说到这里,莞尔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瀛洲散记》便是五哥十五岁时因不服四哥博学通今,而负气出游时所写的,只不过用了化名。” 相思闻言,眼底浮现几分讶异与恍然。她少时便爱读这本书,书中山川万里、云烟浩渺,又有多少诡谲故事,作者笔力苍劲,既有游子的胸襟意气,也不乏对世事的深思,曾令她神往不已。 可她从未想到,这本书竟出自未来夫婿之手。 只可惜今日得知,却只觉造化弄人,世事翻覆。 周遇并未注意到她的出神,仍继续说道:“可惜天妒英才。二皇子一心想要上阵杀敌,四哥当时任虎贲中郎将,皇帝便让四哥担任二皇子的副手,辅佐他出征。可二皇子生性急躁,刚愎自用,偏信谗言,竟误信了铁勒浑派出的奸细所言,误判军情,致使陇西军侧翼全军覆没。他见大势已去,竟临阵畏缩,只留下四哥亲手训练的一千名周家军,自己带着剩余军队仓惶撤回京中。” 周遇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四哥寡不敌众,最终战败被俘。铁勒浑有心招降,可四哥誓死不从,最终被凌迟处死。那一天,便是五月初叁。” 相思脑中轰然一震。 五月初叁,花宴之日。她以为的少时游玩之日,却是周家伤怀心痛之时。 她忽然想起燕州那座衣冠冢,想起自己随周述踏入那片风沙肆虐的荒原,夕阳将荒冢的影子拖得很长,而他立于碑前,神色落寞。 那就是周迹的墓。 想到这里,相思心头更是百味杂陈。周述在燕州时,非但没有阻拦那些伪造的异象上报,反而添油加醋,与他们一同造假。 如今想来,他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让许安平误判形势,仓促出兵。战局每乱上一分,朝堂矛盾便激化一分,他和叁哥的成算也便更进一步。 他步步为营,深谋远虑,竟是这样心思深沉。 而她……她这个做妻子的,竟毫无察觉,甚至无意间成了帮凶。 周遇并未察觉相思的思绪翻涌,仍缓缓道:“二皇子回京后,因这场战败丢尽颜面,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四哥身上。” “他说四哥早已与铁勒浑勾结,身上还藏有铁勒浑的狼头令牌,更派士兵作证,称曾亲眼见到四哥在月夜之下与敌使密谈。而户部也‘恰好’发现镇国侯府在江南的茶马交易中,私自走私铁器的记录。证据环环相扣,恐怕酝酿已久。” 周遇苦笑了一声,眼底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父亲忍着丧子的悲痛,伏在殿上哀求先皇从轻发落。其实这场冤案漏洞百出,若真要查下去,绝不难还四哥一个清白。可事关皇室颜面,先皇终究选择站在二皇子一边……四哥的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 他说到这里,神色复杂:“四嫂……原是府里的末等丫头,偏生和四哥有情,我母亲竭力反对,四哥索性在外头买了房子让她住下,只是没名分罢了。得知消息后,四嫂哭瞎了眼,最后悬梁自尽,留下那个可怜的孩子。” “镇国侯府此前获许豢养的私兵,也因此案被削去,名义上改编为皇陵卫,实则是发配漠北屯田。没过多久,二皇子却突然在梦中惊悸中邪,整日神志不清,很快便暴毙而亡。” 相思垂眸,手指微微蜷缩,心底一片寒凉。 (54)佛音明 周遇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透着几分怅然,睫毛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他眼底仿佛结成了浓密的网,兜住了所有的感伤:“也是从那时候起,五哥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执意于游历山水,反倒一心扑在朝堂之事上。隔年,他便奉旨出征燕州,纵然比不上四哥那样完美无缺的天之骄子,却也足以光耀镇国侯府的门楣。” 他望着相思,见她神色专注而又隐隐透着一抹哀伤,语气放轻几分,温言宽慰道:“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五哥说得对,这些事都与公主无关,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语罢,他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笑了笑,低声道:“若四哥还在世,公主或许不会嫁给五哥,说不准……这桩婚事便会落到四哥身上。只是那样一来,未必就能称心如意。” 堂中无人应声,静得连落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相思默然不语,她原以为得知真相后,会悲愤难抑,会痛彻心扉,甚至会声嘶力竭地质问,就像是多少话本子里面受伤的角色,撕心裂肺,情难自已。 可到了此刻,所有的情绪却像被层层浓雾笼罩,模糊不清,又好像是被彻底冻住,只剩下几支冰凌子,直愣愣地扎在那里,痛得无法呼吸。 庭院只余下一片冷寂,她既为自己的婚姻沦为棋局而伤感,更为这场恩怨情仇、权谋算计露出狰狞表象而生出无尽悲凉。 说到底,她竟不知自己与周述之间,究竟是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 周遇见她沉思,轻叹一声,缓缓道:“公主不必多想。我知道公主因伪帝与小产之事伤怀,与五哥之间也有了些嫌隙。但请听小可一句,五哥心悦公主已久,而小产一事,他亦深怀愧疚。是他思虑不周,没料到叁哥竟会行此狠手……”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几分:“公主与五哥若一直如此生疏,难免不会有人将此事呈报圣上。到那时,定会有人从中作祟,借机挑拨。” 话音未落,他忽然察觉到廊下有人影微动,心中一凛,循声望去,才发觉周翎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月光映在少年清俊的眉眼间,神色沉静,叫人难辨情绪。 周遇微微直起身,声音放缓几分:“翎儿今日来找六叔,可有要事?” 少年莞尔,步履从容地走近几步,先是恭谨行礼,而后微微偏头,看向相思,语气温和:“听闻五婶来了,特意过来看看。” 周遇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神态如常,显然方才的话未必听全,心下稍安,便起身让了个位置,含笑道:“你五婶难得来一趟,既如此,你们好好叙话。我还有些事,先回书房了。”言罢,他拂了拂衣袖,径自离去。 屋中一时无言,微风拂过廊下,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再见到周翎,相思心绪翻涌,百感交集。她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周翎身世可怜,说到底,若非自己的父兄,他原本也该有一个无忧无虑、锦绣无缺的人生。想到这里,她竟不由生出愧疚和心疼。 可周翎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恭谨谦和,不曾流露半点怨怼之色。他微微一笑,温声与她谈起近来的学业,语气淡然,神态自若。 相思柔肠寸断,默默聆听,目光不禁透出几分怜惜与不舍。 “五婶,在想什么?”周翎忽然笑着轻声提醒,“可否让我陪您出去走走?” 相思回过神,抬手拭去眼角那一抹残存的湿意,喉头仿佛梗着一团被水浸湿的棉絮,勉力莞尔一笑:“白峰寺有西域的大法师前来讲经,我倒是想去听听。” 周翎毫不犹豫地点头:“五婶帮我求一道平安符吧。” 相思微微一怔,目光流露几分探究:“为何忽然要平安符?” 周翎眸光微敛,似是有些腼腆,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骄傲与激动。他微微挺直了脊背,语气郑重:“五婶,我要去张掖郡从军了。月末便要出发。” 相思一时愕然。她总习惯将他当作那个从前瘦弱孱羸的小孩子,忽然听闻此事,不由讶然:“何时定下的?” “就是最近。”周翎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带着少年意气的笑意,“五婶,我已经不小了。听说我爹和几位叔伯,在我这个年纪时都已在战场上立下军功。我不想耽误。” 十五岁的少年,眼中已燃起果敢与坚毅的光芒,仿佛胸中有一团炽烈的火焰,映亮了他曾经阴郁的过往。 相思怔然片刻,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指尖触到少年微凉的肌肤,却又很快收回。周翎微微一愣,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红晕,但很快便敛去,恢复了惯有的淡定。 相思轻叹一声,眼中浮现出几分复杂的情绪,最终却只是低声道:“也罢,你有此志向,亦是好事。只是战场无情,你务必要小心。” 周翎朗声笑道:“五婶放心,我定能保全自身,待到功成名就,便回来探望五婶。” 白峰寺远在京郊,殿宇巍峨,古柏森森,殿前香烟袅袅,梵音回荡。据闻自古以来,多少送夫出征的妻子会来此求一枚平安符,盼夫君安然归来,极为灵验。今日,自西域远道而来的法师在此讲经,寺中香客如织,相思与周翎便静坐于殿内聆听。 相思本不曾喜好佛法,过去总觉禅理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然而此刻,听着悠远深邃的诵经声,她竟莫名地生出几分感悟。许是最近突然历经浮沉,看见了世事无常,今日听来,竟觉其中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深意。 周翎听不懂佛法,也未曾多想,只是静静陪在相思身侧。日光席位,映在她温柔而哀伤的侧颜上,那曾经明媚如春日暖阳的女子,如今眼底竟尽是沉沉哀愁。 他心痛,却不知能做些什么。他怨叁伯,怨五叔,更怨自己的无能。若他能早几年成长,若他已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他便能护住五婶,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必让她独自承受那些伤痛。 相思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首,眉眼间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若是觉得闷,便自己出去走走吧。” 周翎微微一怔,随即扬唇一笑:“不闷。我愿意陪五婶在一处。” 讲经结束,相思让连珠小喜先带着周翎去外头走走,她独自一人缓缓起身,衣袂轻拂过殿中沉静的空气。她神情恍惚,步履微滞,仿佛每迈出一步,便有千斤重负拖拽着她的心。 大殿香火缭绕,檀香袅袅升腾,她走到大师面前,双手合十,微微俯首,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难掩的哀痛:“大师,我只觉心如死灰,身心俱疲。往昔的荣耀,如今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她话语迟滞,仿佛生怕泄露了太多宫闱隐秘,只是轻轻道:“亲缘已断,骨肉分离,我已不复从前。大师,我该如何摆脱这无边的苦痛?” 大师双目低垂,眼神深邃而慈悲,仿佛能洞悉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他缓缓开口,语调平和如清泉入石:“世间之苦,皆因无常而生。公主心中之痛,不过是这无常之法的显现。你今日所感,虽如巨浪翻涌,然潮起潮落,终归无迹。凡事皆有因果,过往之事亦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相思微怔,眉间蹙起一丝困惑:“梦幻泡影……可若我视一切如浮光掠影,那又如何能释怀?” 大师微微一笑,目光如深山古松,静谧而悠远:“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事因缘聚散,本无常住。公主之痛,皆因执念所生。你执于逝去之人,执于命运不公,故而囿于苦海,不能自拔。若能放下心中执着,方能破此桎梏,见心中清明。” 相思怔怔出神,缓缓垂眸,指尖收拢着衣袖的一角,低声自语:“放下……可我如何放下?我所爱之人,他们的离去,怎能轻易放下?” 大师语调平稳,如拂面的清风,又似檐下滴落的雨珠,缓缓渗入她的心田:“放下,并非忘记,而是不再沉溺于怨怼与痛楚。心若沉溺于过往,便如困于泥沼,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公主若能坦然面对,便能知晓,真正的放下,不是舍弃,而是将那些悲欢离合化作生命的一部分,不怨,不悔,不困于执。” 相思缓缓抬眸,眼底泛起微光,轻轻吐息:“可是,我仍不知该如何做到……” 大师和缓一笑,声音如晨钟暮鼓,敲击她的内心:“万法唯心,心静,则万物静。真正的解脱,并非逃避,而是直面痛苦,接纳它,超越它。‘无欲则刚,心无所住,方得自在。’你所放下的,是心中的执念,而非记忆;你所保留的,是宁静,而非遗憾。过往如何,皆已成烟;未来如何,仍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相思凝视着大师,许久未语,殿中烛火微晃,光影交错间,仿佛也映照出她心中的波澜起伏。半晌,她轻轻点头,眼中盈满未落的泪光,声音低柔却多了一丝释然:“心若能安,何愁前路未可期。” 大师微微颔首,合掌而语:“愿公主早日悟得自心,若心如明镜,世事皆可映照;若心如止水,万象皆得自在。” (55)娅姹含情语相思(最后的你侬我侬~~~~ 相思告别大师,缓步走出禅房,微风拂面,带着淡淡的檀香。她抬眼望去,正见周翎坐在廊下,身姿闲适,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玉佩,见她出来,立刻起身迎上,笑问道:“五婶和大师聊了什么?” 相思微微一顿,目光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淡淡一笑,并未深言:“没什么。正好,我们去求个平安符吧。” 两人步入正殿,殿内香雾缭绕,烛光摇曳,氤氲出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相思虔诚地燃起九炷清香,双膝缓缓跪下,闭目默诵疏文,祷告一切顺遂平安。随后,她恭请寺中高僧,以朱砂笔在黄绢之上书写“行军平安符”,一笔一划皆凝着祝祷。待符纸开光后,相思轻轻取下一绺周翎的头发,与符一同放入自己缝制的锦囊中。只是她的女红算不得精巧,针脚隐隐歪斜,边角也不甚规整,显然费了一番功夫。 周翎接过,眉梢微扬,毫不嫌弃,反倒郑重地收入怀中,嘴角笑意更深,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不远处,香客们围在签筒前祈求卜算,熙熙攘攘。周翎见状,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笑道:“五婶,我们也去求个签吧。” 相思见他神色跃跃欲试,心想反正相聚之日无多,不如依着他,便点头答应。 等了片刻,终于轮到周翎。他随意伸手抽出一签,展开一看,只见签面赫然写着:“第四十一签·凌霄雁影。” 展翼凌霄志未休,西风摧折最高头。 寒潭印月终成幻,雪满千山一雁秋。 相思凝神细读,倒也未看出什么端倪,只得请教高僧解签。 高僧接过签文,细细端详,随后抬眸看向周翎,目光深远,缓缓说道:“小施主此签气象雄浑,暗含鹏程万里的志向。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月满中天,云偏蔽之。他日若见寒潭映月之景,当谨记潭中之影终非天上之月。若逢千山暮雪之时,须知孤雁南飞,未必是归途。世间因果循环,公子须谨记,情丝若缚鲲鹏之翼,忠义难全赤子之心。凡事叁思而行,莫要冒进。” 周翎微微挑眉,觉得这番话隐晦难解,未曾多想,反倒随意地笑道:“大师这话说得玄乎了些。” 相思却听得眉头微蹙,语气不由得多了几分关切:“那他此行一路可还顺遂?” 大师双手合十,语气祥和:“鸿雁高飞,终究是个好兆头。” 相思还欲深问,周翎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朗声笑道:“五婶,这些东西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你不必太过担忧。” 相思望着他眉宇间那抹意气风发,心中叹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少年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她能做的,也唯有默默祈福。 盛夏入伏,暑气蒸腾,天地间仿佛浸在一片滚烫的热浪中,连府中的翠竹也微微耷拉了叶梢。 相思这些日子沉淀了不少,或是前往寺庙听禅理,或是静坐书房细读经卷。晨昏交替,日子倒也平静。 许安宗登基后,朝局渐稳,虽不至大治,却也不至大乱。他的政令力求革新,尤其在吏治上,渴求天下才子入京面圣,广纳贤才。 相思闻讯,不禁心生几分讶异,也有些许好奇。那日在白峰寺,大师一席话让她稍稍走出悲痛,而这消息又让她有了另一番思考。她曾因丧亲之痛而消沉,但无论如何,她仍是大齐的公主。既然生在帝王家,便不该困囿于哀伤,而应当为这江山社稷尽一份心力。 这日周述正在书房与朝中几位大臣商讨政务,正议至要紧处,忽然听闻盛宁在门外禀报:“驸马,公主求见。” 周述微微一怔,旋即唇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这些日子,相思虽未再如从前般寡言沉默,却也甚少主动来寻他,如今她有事相商,倒叫他心生几分期待。他当即与几位同僚简单收尾,遣人送客,而后快步朝卧房走去。 推门而入,只见相思端坐案前,侧影浸在湘妃竹帘滤过的光晕里,藕荷色云纹衣裙裹着的身量丰润了些,鬓发松松挽着,上头点缀着几颗金丝珠子,如今珠子被岁月磨哑了光泽,倒更衬得她耳后那片雪肤莹润生辉。 少女的稚气已经渐渐退却,现在的她更加柔婉清媚。只可惜,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他撩开衣摆,在小几前落座,笑问何事。 她抬眸看他,略作斟酌,缓缓开口:“我听说皇上正在改革吏治,欲广纳寒门士子?” 周述一挑眉,略有些诧异她会关心此事,顺手从一旁拿了团扇为她扇着风,点头答道:“确有其事。陛下认为九品评鉴积弊已久,导致权臣专擅、世族盘根错节,寒门才子难以出头。故而有意变革,试图扩大寒门子弟的入仕之路。这手笔,与从前的伪帝元凶倒有几分相似。” 相思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桌案,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尽一份力……” 周述听言,眸色微深,随即唇角含笑:“公主欲如何行事?” 她抬眼看向他,目光坚定而透着几分思虑:“既然寒门士子入京求仕不易,何不为他们提供些许方便?我可在公主府设立书院,也可寻其他地方为他们提供食宿与米粮,使他们无后顾之忧,专心求学。”此举不仅能助寒门士子,更可借此向许安宗表明公主府的忠诚之意。毕竟,许安宗对周述仍有芥蒂,若她此举能博得许安宗信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述沉思片刻,并无反对之意,只是温和道:“你的想法甚好,但既然此事关乎朝政,不如先入宫与陛下详谈。若皇上应允,公主再行筹划,方能事半功倍。” 相思说着明儿一早便入宫求见皇帝,连珠适时送来一碗清凉解暑的甜品。她刚进屋,就见周述正亲自为相思执扇,轻缓地扇着风。连珠微微一怔,连连称罪道:“驸马爷,这等事自有奴婢来做,怎敢劳您亲自操劳?” 周述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你下去吧。” 连珠一听,便明白了什么,赶紧招呼着其他下人一并退下。 相思一手托腮,微蹙着眉,显然还在琢磨着明日该如何与许安宗开口。周述将团扇放在一旁,随手端起桌上的碗盏,舀了一口尝了尝。清甜沁凉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莲子的软糯与茉莉花蜜的清香交织,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是你做的?”周述挑了挑眉,目光含笑。 相思回过神来,见他一脸好奇,随口道:“算是吧,不过是从古书上看到的法子,想着试一试罢了。鸡头米和莲子煮软,再以茉莉花蜜水调和,拌上冰块,便成了。若是天热难耐,便取一碗来吃。” “公主愈发贤惠,是我这驸马之幸,”周述颇为满意地赞了几句,又舀起一勺甜品,递到她唇边,温声道,“味道不错,你也来尝尝。” 相思见状,正要伸手去接碗盏,周述却忽然拦住她,眼里含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我喂你。” “不必了。”相思并未在意,只当他又在打趣,抬手去拿那碗,却被他握住手腕。 “真的不要?”他低笑着,语调里透着几分玩味。不待她再拒绝,周述忽然凑近,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覆上了她的唇。清凉甘甜的滋味瞬间渡入唇齿之间,夹杂着茉莉花蜜的芬芳,仿佛盛夏酷暑中迎来一阵清风。 相思怔了片刻,随即脸颊染上嫣红,恼道:“别胡闹了。” “如何胡闹了?”他笑得无辜,眉眼间尽是戏谑。 相思羞得不知如何反驳,只能转身走到床榻边坐下。谁知周述竟随她而来,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声音带着撩人的笑意:“公主引我到床边,可见是你想胡闹了……” “你……”相思脸上的红晕更甚,瞪他一眼,抬手便去推他。可周述早已看透她那点软弱的力道,顺势倒在床上,还顺带将她一并拉下,直跌在他胸口之上。 相思衣衫轻薄,曲线玲珑,贴在他身上时,不由得让人心猿意马。 “你……放开!”她有些慌乱,挣扎着要起身。 周述却一手轻松地按住她的腰肢,笑意从容,另一手枕在脑后,悠然自得地看着她满面通红的模样。 “胖了些。”他忽然说道,语气里竟透着几分调侃与宠溺。 相思闻言,怔了一下,倒也没了继续挣扎的力气。她安静了下来,微微侧身,贴在他胸口,声音轻若羽毛:“嗯。” 周述又道:“不止脸上,奶子也是。”一边说、以便腾出一只手直接从领口处摸了进去,捏着一方奶子揉捏起来,温香软玉在怀,当真人间美事。 相思红着脸想要挪开他作祟的手,他指间都是薄茧,蹭着乳肉痒酥酥得:“就知道你没好事……” 周述轻笑一声,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眼睛晶晶亮:“最近公务繁忙,是不是冷落了公主?都是我的错。” “谁说是你的错……” “那难道是公主的错?”周述戏谑。 相思气急,仰起头在他唇角重重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牙印。 周述只是依旧望着她,笑意不减:“解气了?” 她横他一眼,眼波流转。 周述拂过她的鬓发,柔声说:“你不必因为四哥的事情耿耿于怀,朝中风云诡谲,这些事情往往都是为权势所迫,可是都与你无关。”相思一怔,喉头哽咽着,又听得他道:“相思,你在我心里是最美好的。我只愿你眼中有我,也只愿你平安。” 她眼圈一红,瞬间泪眼婆娑,他心疼,低下头细细轻吻,手指间轻而易举地扯开她的衣服,女人柔美的身体坦露无疑。 (56)寒门照孤月(上) 周述摸上她的小穴,有些湿润的痕迹,他心中一喜,知道她也是为了自己情动。周述忽然往下滑去,双手捧着她的屁股轻轻抬起。 她有些发懵,尚不知他要作何,忽然感觉穴口被一物湿漉漉得开始舔舐。 相思瞬间身子僵硬,却听周述安抚道:“放松,相思,你喜欢这样……” “不行、不能,那里、那里怎么能……你快放开……”她有些难以接受,稍稍支起身子,可是周述并不在意,自顾自吃得上瘾,水声湿腻,淫靡香艳。 她只觉体内一阵阵空虚不断传来,身子一软,重新倒在榻上,手指不自觉地埋在周述发丝间,一黑一白,分明显眼。周述舌尖挑动着,感觉她渗出一波又一波的淫水,抬起头,下巴上满是淫迹。相思双眼迷蒙,烟视媚行。周述轻笑,扶着自己的肉棒一下子填补了她身体里的渴望。 周述上来便是用力地顶弄,相思不由抬起小屁股,竟也主动迎合着他的节奏,双目如点漆,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周述欣喜,在她的胸口揉捏了几下,呼吸粗重地说着:“喜欢吗?” “嗯……” 他捏着她的下巴:“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她双手下意识地要去抱他,周述却故意作弄她,不让她抱,也不让她亲,她哼哼唧唧得极为委屈,扁着嘴儿瞬间又落下泪,楚楚可怜。 周述这才遂了她的意,紧紧抱着她:“相思,念一首你从前写给我的诗好不好?” 她被他搅得脑子里都成了浆糊,哪里还记得那些诗词歌赋,周述于是将她摆成侧身,自己在她身后,曲起她的双腿,从后方继续肏干:“乖,仔细想想,你从前写了那么多,怎么会不记得?” 这样子更加深入,好几次几乎要叩开宫口。 相思呜呜咽咽得,摇着头,总觉得此时此刻吟诗作赋实在是难为情。周述却忽然撤出了自己的肉棒,她显然不满足,下意识扭过头,眼巴巴望着周述。 周述托着她的下巴温柔而又强势地说:“那你现在作一首也好。” 相思别过眼,不吭声。 周述失笑,把她压在身下,仍是趴着的姿势,肉棒在穴口蹭了蹭:“听话。” 相思咬着唇,犹疑了一下,声若蚊蚋小小声地念着:“暮苑蒙纱捉,落红扑绣裳。转身藏碧柳,迎面撞青郎。凤目含星碎,檀腮隐月藏。蝶飞裙角乱,一朵海棠香。” 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周述立刻重新插进去,吻着她的耳尖,一边用力地肏她,一边低语呢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公主如是,我亦如是。” 周述这番兴致颇高,弄了好几次才罢休,一整个下午什么都没做,只是陪着他颠鸾倒凤了。 相思嗔怪他不知节制,轻捶了几下他的肩头,嗓音带着些许羞恼:“满嘴胡言乱语!” 周述懒懒地搂着她,笑意悠然,仿佛这炎炎夏日也染上了几分缱绻温柔:“公主府里又没有父母双亲管束,自然也不必学什么清心寡欲的道理。再说,我正值盛年,哪能让你日日独守空闺?” “又胡说!”相思面上一红,伸手去掩他的嘴,周述却握住她的手,难得见她犹如从前这样生动娇俏,于是攥着她的手指慢慢贴在唇边,笑容更显调侃。 两人这般笑闹了一阵,周述才渐渐敛去笑意,声音放缓道:“叁哥的妾室前几日生了个死胎,母亲听闻后,心里很是难过。最近都在庙里上香祈福,我得多回侯府几次,免得她思虑过重。所以可能不能每日陪你用晚饭。” 相思微微一怔,眼中闪过几分怜惜与复杂。她本不愿踏足镇国侯府,但到底也是大事,稍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那我……需要去吗?” “不必。”周述语气坚决,带着些许温柔的安抚,“我去就好,你不用挂心。母亲那边问起来,我自有应对之法。” 相思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低垂的睫毛掩去眼中微微的黯然与思绪。 提及别人的孩子,她也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早逝的孩子,那段时日的痛楚仿佛还深深镌刻在心底,偶然触及,便教人心如刀绞。 她垂下目光,似是无意地问道:“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周述的眼眸微微一沉,抬手抚过她的鬓发,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与讥讽:“谁知道呢?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担报应。”他说得平淡,可是那冷厉的语气却透出几分隐忍与厌恶。 窗外,阳光渐渐沉落,映出天际一片浅淡的暮色。两人无言相拥,唯有风声缓缓拂过帘幕,似在呢喃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悲喜与无奈。 相思原本以为许安宗会反对,可万万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许安宗欣然道:“妹妹有此意,便是在为朕分忧。要知道,周家等世族把持吏治多年,朕早有心改制,否则大权旁落,朕如何能忍?若妹妹能分担一二,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的眼底有灼热而又透着疯狂的神采,恍惚间,光影交错,他的面庞却隐约浮现出许安平癫狂的样子。 相思心底无端一沉。 在许安宗看来,妹妹自幼饱读诗书,虽说平日也爱翻看那些被许安宗嗤之以鼻的话本,但终究才情出众,心有丘壑,眼光独到,兴许能有所助益。 相思得了恩准,便立刻在朱雀门南街购置了“洗墨居”,专供贫寒学子借宿,又按时发放米粮,确保温饱无虞。寒门士子感念公主恩德,高呼感激,私下更是对她推崇备至。 偶尔,周述也会陪相思前去洗墨居,但每每都是袖手旁观,从不插手其事。 有一回,周迎恰巧路过,见相思亲力亲为,不由冷嘲热讽几句,甚至还想动手动脚。他素来好色,对这公主也是觊觎已久,碍于周述,也只能偷偷看看。苏禾一把扭住他的手臂,周述哎呦几声悻悻而去。 可谁知,当天他骑马出城游玩,突遇烈马发狂,竟被掀下马背,旧疾复发,腿痛得数日无法下地。此事传开,众人私下窃语,皆道此乃因果报应,教周迎不敢再妄言。 许安宗也下定决心,颁布一系列新政:设“明经”“策论”“实务”叁科,允许布衣士子自荐赴考,废除“品状评语”旧制;又将世家恩荫名额由“每代九人”减至“每房叁人”,并立下“科考落第者不可荫补”之规。 为打破世族垄断,特设天枢阁,直属天子,寒门进士可直授监察御史,专司稽查世家贪渎之事;更是将琅琊书院、鹤鸣学宫收归官办,刊刻《九经正义》作为统一科举教材。 许安宗登高而誓:“天子门生遍朝野,朱紫尽出帝王心。” 这一系列新政,使得寒门士子终于得见天光,有志者入朝为官,才俊之辈层出不穷。因相思先前多有帮助,那些新科士子不禁高呼,称自己不仅是“天子门生”,更是“公主门生”。 相思也在公主府多次设宴,款待这些新晋才子。宴席设在花园之中,玉阶之下,清风和暖,曲水流觞。士子们初入公主府,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朱栏碧瓦光彩夺目,不由心生感慨,竟有些拘谨。 相思亲自斟酒劝饮,温言宽慰,气氛方才逐渐热络。 周述是绝不参与得,这些寒门士子对世家破不待见,周述又是手刃许安平的凶手,他们更是嗤之以鼻,颇为蔑视。 觥筹交错间,新科士子们逐渐谈及新政,不觉流露出几分不满之意。有的认为“明经策论”多空谈,而“实务”则杂芜难解,难以真正考量才学;也有的抱怨世家子弟虽少了荫补之便,但仍有祖荫护体,寒门士子的仕途依旧艰难。 正值推杯换盏之际,忽有一位新科进士站起,举杯向相思深深一揖,感恩道:“皇上雄才大略,破旧立新,使寒门士子得以入朝为官,而公主又多加提携扶持,小臣等不胜感激。” 相思微笑道:“各位莫要如此,今后还望你们在朝中有所作为,造福万民。”言罢,自斟自饮,以礼相待。 几名胆大的士子见公主和颜悦色,便凑上前来,叹息道:“臣等确实心怀报国之志,只是有些事儿,公主恐怕不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相思蹙眉,问道:“何出此言?” 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子踟蹰片刻,壮着胆子道:“皇上虽设科选士,我等寒门出身,得幸为官,原本满怀壮志。但皇上却设立‘天枢阁监察使’‘寒门议政堂’‘密折直奏制’互相监视,要求科举新贵每日呈报同僚言行。如此一来,臣等如何与同僚相处?” 另一士子也忍不住开口,满面愁容:“还有一事。皇上强行将六部拆分为十二曹,每个寒门侍郎配两名世家郎中,政令刚出尚书省便被掣肘……臣等纵有补天之志,也难施展拳脚。” 众人面面相觑,哀声叹气,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有一人观望着公主的颜色,试探道:“若是公主能在皇上面前进言几句,或许事半功倍啊……” 相思本还存欣慰之心,此刻却悄然坠入谷底。她明白,寒门士子的志向不假,可在新政之下,他们的处境却依然艰难。 为缓和气氛,相思亲自奉酒,笑言道:“莫要愁眉苦脸,不如即席吟诗,以畅心怀,暂时将朝政抛在脑后。”随后,她取出几幅亲绘山水相赠,权作鼓励。 席间,一名年轻士子缓缓站起,朗声吟道:“堂堂烈士志,皎皎玉壶冰。愿持赤心贯日月,何惧风波起前程。”笔下字迹分明,锋芒毕露,字字如铁,声声似钟。 相思微微一怔,抬眸望去,那士子亦正注视于她,朗声一笑:“小臣不过游戏之作,公主见笑了。”旋而信手又飞快写下一首,当真才思敏捷,思如泉涌。 有人附耳轻声道:“此人名厉明舟,才名远播。只是答卷锋芒太盛,皇上担心其心性未稳,特意将他改为第叁名,以敲敲锐气。” (57)寒门照孤月(下) 原本只是一次平常的流觞曲水宴,旨在宴请新科士子,相思却未曾料到,这场清宴会竟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叁日后,那位在宴席上狂放不羁的探花郎厉明舟于席间所作的诗赋之一,被人密告呈至御前。 许安宗看罢诗卷,勃然大怒,眉宇间的阴霾几乎凝成实质。他立刻宣相思入宫,当面问罪。 相思踏进养心殿时,殿内龙涎香烧得更浓了,仿佛在梁间结成团团愁云。珠帘垂地如冰瀑,蟠龙金柱投下的影子将御案割裂成阴阳两界,许安宗的面庞忽明忽暗,令人看不清楚。 她尚未行至近前,便见许安宗将一张纸猛然掸到她身上:“自己看,他写了些什么!” 那纸当然不重,可自幼锦衣玉食、连指尖都未曾受过磋磨的相思,却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如霜雪覆骨。她压下心头的颤栗,缓缓弯腰拾起纸张,目光落于其上,一行行墨迹映入眼帘—— 叁重枷锁镇玄鸟,十二重门困苍龙。 莫道青铜承甘露,炊骨作糜鼎自崩。 诗句冷厉如刀,言辞锋芒毕露。 相思的手指微微发颤,心头却一寸寸沉下去。叁重枷锁、十二重门,分明是在映射许安宗为了钳制世家、却又不愿真正扶持寒门而设下的重重掣肘。 苍龙困囿,玄鸟受镇,这岂非是在暗讽天子昏庸无道? “他说的什么意思?”许安宗语声如刃,森寒彻骨,“自己是玄鸟,是苍龙?却要将朕比作那些腐朽昏庸的亡国之君?他是说朕如今的作为,终将引火焚身,自绝后路,是不是?” “厉大人绝无此心!”相思连忙开口,声音因焦急而略显颤抖,“那日宴中不过是清谈诗赋,并无他意。” “当真如此?”许安宗冷笑出声,笑意中夹杂着浓烈的讥讽,“你的流觞曲水宴,莫非只有寒门清流?那些世家公子难道都被你拒之门外了?” “新科士子中,自也有世家子弟。”相思抬眸解释,言辞中带着几分无措,“臣妹总不好拦人于门外,反倒落个偏私之名。” “好一个不得偏私!”许安宗眼底的怒意愈加炽烈,冷嗤道,“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九妹,你莫不是要效仿前朝玉阳公主,与你的驸马一同暗中招募私兵吧?” 这话里淬着的毒刺扎得相思心口发紧。 “臣妹不敢!”相思膝行几步,种种叩首,衣裙在冰冷的地面上铺展如花,声音急切而惶恐。 “你不敢,世家却敢。”许安宗忽地往后仰去,紫檀椅背映得他半边脸浸在阴翳里,翡翠扳指在指节间来回转着,面容却浮着层虚虚的笑,越漾越显出底子里的阴鸷。 “你的驸马也敢……” 话音未落,忽闻殿外传来内监清亮的禀报声:“启禀皇上,周述周大人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商议。” 许安宗稳了稳气息,喉间滚过一声冷笑,鎏金烛台的光影在他眼窝里游移不定:“驸马还真是对你情深一片啊。朕不过和你几句闲话,他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护你。倒是个忠贞护主的好驸马。”他说完便摆了摆手,示意内监放人。 周述一身利落的官服大步走入养心殿,乌靴踏在青砖地上,步伐沉稳如铁。一进殿门,周述便看见相思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苍白如雪。他眼神猛地一沉,冷厉如刀光闪过,旋即收敛,将情绪压于眉梢,走上前去,俯身将相思扶起。 “你去琼华宫等我,”周述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寒夜中燃起的炉火,温暖而坚定。 相思抿了抿唇,明白周述是让她暂避锋芒。 “周述!”许安宗猛地拍案而起,案几上的卷轴微微震颤,“你入养心殿,竟敢不先跪拜朕?你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周述目光沉静如渊,抬首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唇角微扬,竟带了几分冷然笑意:“圣人有云,牖不补者,焉能葺广厦?灶不炊者,岂可飨叁军?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置若罔闻,冷心冷肺,这样的臣子,陛下可敢用?” 声音朗朗,字字铿锵,回音在殿中激起层层波澜。那一刻,殿中静谧得连烛火的微响都清晰可闻。 两人四目相对,周述的眼神平静而锋锐,如雪峰之巅的剑光,将许安宗的怒意生生截断。 “你!”许安宗气急,面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被周述这一番话逼得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他还没有足够的资本与周述撕破脸面。 周述淡淡拱手,眼底无半分畏惧与顺从,只是淡然如常地吩咐内监:“送公主回琼华宫吧。” 内监惶恐地应声,领着相思退了出去。离别前,周述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不容抗拒的安抚。 “别怕。”他说,“我很快就来。” 当晚回府,相思依旧心有余悸,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许安宗的怒喝。 周述替她披上一件披风,声音依旧平和:“放心,不必害怕。以后非诏不得入宫。即便去了,我也陪你一起去。” 相思轻轻蹙眉,眉间似有抹不开的阴霾:“我没想到这次流觞曲水宴,竟然引出这许多风波……” “无妨。”周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清淡而温和,“大不了我们从此不办就是了。” 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许安宗倒也没有再苛责厉明舟和相思,只是科举之事再不允许相思插手,相思再次成为那个无所事事可有可无的公主。 好在六哥许安宜最近忙着和一些臣子编纂图书,见相思闷闷不乐,周述便和六皇子推荐了妻子,许安宜自然高兴,如此相思又有了事情做,心情也稍稍好了些。 转眼桂子香透重檐,中秋宴的宫灯在琉璃瓦上流淌着蜜色。 那日宴会,许安宗延请诸位功臣入宴,庆贺与赏赐共行,周述携相思一同前往,席中多是从龙之功的旧臣,或位高权重,或身拥实权。 席间酒气混着龙涎香,熏得人眼饧骨软。就连周述脸上也有些薄醉。 相思目光所及,见对面席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身姿端肃,只是眉间透着狡诈和市侩却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去。而在他身边,则紧挨着一位如同白芍药一般的妙龄少女,眼波流转间似是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窥望。 少女一旦对上相思的视线,便如受惊的鸽子般飞快地垂下头去,绯红自耳后蔓延开来。 相思本不以为意,只觉少女模样清丽柔婉,倒也美艳动人。 饮宴将散,那中年男子主动上前攀谈,周述见状,含笑拱手:“关大人。” 相思这才知晓,原来此人便是关家家主关少沂。关家倚靠冶铁起家,又因助许安宗登基有功,现如今更是涉足盐商,财势正盛,风头无两。 “久闻公主贤慧,当真是如雷贯耳。”关少沂笑意温和,朝相思微微拱手,“犬女长滟,听闻驸马与公主情深意重,心向往之,特意带她来见见世面。” 话音方落,他便将身旁少女推至前来。 “长滟,快见过驸马与公主。” 关长滟微微一礼,垂首如新荷沾露,飞快地瞥了两人一眼,仿佛被刺得微微一颤,旋即低下头去。她眉目间晕染着绯色,仿佛开出无数的小小合欢,带着少女思春的羞怯。 这样娇羞的神情,相思只觉得无比熟悉。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目光幽幽地望着帘外摇曳的灯火。 “关家小姐怕是倾慕于你。”她缓缓开口,声音似水流过青石,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周述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失笑:“有吗?” “有啊,”相思淡淡地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她看你的目光,就像是我当年看着你一样。” 比她年轻,又是朝中新贵,出身显赫,模样出色——除了身份,那个关长滟像极了从前的自己——那个未出阁的九公主,虽生于宫中权斗之地,却心思单纯,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情意与仰慕。 相思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愈发尖削的面容,指尖触及肌肤的凉意,仿佛触到了岁月流逝的痕迹。 她已经年过二十,年少时的娇憨不再,如今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郁与疲惫。许安宗的疑忌、亲人的离散、流觞曲水宴后的风波、还有那个早逝的孩子……她经历了太多悲切之事,而那个关长滟还像是她初遇周述的年纪,毫无修饰与伤怀。 周述见她神情怔然,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我不知道她如何看我,也不在意。”他语气轻缓,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知道,我希望公主一直这样看着我。旁人如何,皆与我无关。你的目光,便足够了。” 相思抬眸,望入他的眼中。那双眼睛依旧深邃而清澈,仿佛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也始终为她一人澄明而温柔。 她的喉咙微微发紧,心中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却又无从宣泄,只能靠在他的肩头,沉默无言。 (58)故人来(上) 相思与周述回到公主府时,天已黑透。小喜提着琉璃灯急匆匆地迎上来,声音透着几分焦急:“启禀驸马爷,公主,有位夫人求见,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了。” “夫人?”相思和周述相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 “是什么人?哪位夫人?”相思问道。 小喜脆生生地回道:“姓甘,夫君家中姓房。说是找驸马爷有要事。奴婢瞧着驸马与公主都不在,便想让她明儿再来。谁知她却说什么都不走,就在门房那儿坐着。奴婢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她到厢房歇息,也好暖暖身子。” 难道是,甘清慈? 相思心中微怔,这个名字久远得几乎被尘封。她沉吟片刻,才在记忆深处寻出那张模糊的面孔。少时因听闻此女与周述有些交情,还曾生出些无端的醋意。 多年未见,甘清慈比从前清瘦了,眉目间掺杂着风霜的痕迹。见到相思与周述,她急急跪下行礼,声音微颤,言语间尽是卑微恭敬。 相思不由觉得有些别扭。昔日那个端庄娴雅的少女,如今仿佛被风雨打散了骨骼,只剩下柔弱的皮囊。她看得出甘清慈神色焦虑,目光更是直直地盯着周述,仿佛揣着千言万语,只待倾吐。 相思略一思忖道:“那我便先回房,你们慢聊。” 周述点点头,示意小喜与连珠将相思送回。自己则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眉目清冷,丝毫没有与故人寒暄的热络:“没想到房夫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甘清慈再次行礼,低眉垂首,声音艰涩:“此事关系重大,还请驸马爷允许妾身私下禀报。” 周述沉默片刻,指了指书房,淡淡道:“请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书房,门轻轻阖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相思回到房中,总觉得心绪难宁。她在灯下翻阅书卷,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眉宇间不自觉地掠过几丝烦躁。 “连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相思终于放下书卷,声音里透着不安。 连珠领命而去,片刻后便折返禀告:“驸马与房夫人在书房谈话,门关得紧紧的,奴婢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相思微微蹙眉。甘清慈这么多年都未曾主动找过周述,这次突然造访,究竟是为何? 没过多久,周述便送走了甘清慈,推门回到卧房。 相思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问道:“她来,到底是为何事?” 周述解着衣服,神情自若:“没什么,事关二哥,与我无关。”他顿了顿,语气平静:“今后她若再来,便让她直接去镇国侯府,不必来找我们。” “周迎?”相思微微错愕。在她印象中,周迎一向纨绔放荡,尤其贪色,实在不像是镇国侯府该有的子弟。 甘清慈不过是一介深闺妇人,又如何与周迎有所牵扯? 周述点了点头,声音冷淡:“二哥自己惹的祸,自己去收拾。我可没空替他善后。” 相思见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追问。 然而不过叁日,甘清慈又来了。 秋风肃杀,寒意渐浓,甘清慈站在门房处,身影孑然,神色憔悴。周述听了消息,却推说不见。甘清慈求了再求,日日如此,连着将近十天,无论风霜雨雪,始终守在公主府门前。 盛宁与苏禾轮流驱赶,见她不肯离去,语气也渐渐变得刻薄。 一日,相思从街市归来,远远便看到甘清慈衣衫单薄,牵着个约莫五岁的孩子,缩在角落里,面色灰白如霜。 盛宁正站在门前呵斥,言辞尖锐:“都说了驸马爷不见你!你再赖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官家夫人,竟是没了体面不成!” 甘清慈伏在地上,膝盖压在冰冷的石阶上,连头也抬不起来。孩子在她身边哭哭啼啼,怯生生地扶着母亲,哽咽着喊:“娘,我们回家吧……” 盛宁有些不耐烦,稍稍用了点力气一推。甘清慈这些日子筋疲力竭,身体一晃,竟直直摔下台阶,伏在地面再也爬不起来。 孩子吓得哭得更大声,扶着母亲小小的身躯,抖如风中残叶。 相思忙快步上前,蹲下身与连珠一同将甘清慈扶起。盛宁与苏禾见状,脸色陡变,连忙跪地请罪。 甘清慈半睁着眼,神色恍惚地望着相思,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声音嘶哑而艰涩:“公主……甘清慈,叩见公主。” “都这样了,还请什么安。”相思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天寒风冷,你进来喝口热茶再说吧。”说罢,又冷冷看了盛宁、苏禾两人一眼道:“驸马在朝为官,你们如此颐指气使,是要让人告到御前说驸马御下不严吗?” 盛宁苏禾连忙称嘴。相思让他们下去领罚,与甘清慈一同进屋,小喜则领着那个小孩子跟在后头。 甘清慈两腿发软,踉跄几步才站稳,眼中透出几分自嘲:“这些日子跪得久了,腿脚也不灵活了,让公主见笑。” 相思弯了弯唇角,不忍开口,只是步履放缓,与甘清慈一前一后踏入厅中。 连珠奉上热茶,捧到甘清慈手中。甘清慈双手微颤,先是小心地喂了几口给那孩子,再仰头抿了一口,寒意方才稍稍褪去。 相思又命人送来几碟精致点心,尤其备了些孩子爱吃的蜜饼与花酥。那孩子冻得脸色发白,抿着唇,像只小小的猫儿,抱着母亲的衣襟怯生生地跪下叩首道:“谢公主。” 相思见他可怜,便将他扶起,柔声道:“小孩子跪什么?连珠,小喜,你们带他去屋里暖和暖和,再拿些他爱吃的喝的,别让他受凉了。” 连珠应下,轻声哄着孩子去旁边的小屋歇息。 房门掩上,偌大的厅中只余下甘清慈与相思二人,静谧得几乎能听见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声响。甘清慈坐在那儿,仿佛整个人都萎缩了,背脊佝偻,脸色苍白如纸。她捧着茶盏,手指攥紧,几乎要将青花细瓷捏碎。许久的沉默后,她终是艰涩开口:“公主,真是打扰了您与驸马的安宁。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相思望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甘夫人,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甘清慈眼眶微红,声音微颤:“是我的丈夫房中贤,原本是先帝,不、是伪帝元凶时期的通政使司,其实他也没做什么。我丈夫不过是承蒙房家的地位才有了这个官职,兢兢业业,对伪帝的言行也颇有微词,只是人微言轻又顾及我们娘俩,瞧着崔大人都被贬黜,哪里还敢进言?可现在新帝登基,就认定我丈夫是伪帝一伙,关押在死牢里。我、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只有驸马爷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儿,我丈夫绝不是那种为虎作伥的人,他是真的无辜得……” 她说到这里,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涌出,捂着帕子低声啜泣:“我认得的人里,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只有驸马爷了。求公主开恩,恳请驸马网开一面,救他一命。” 相思蹙眉,声音低缓:“静言怕是也有难处,他和我说,你去靖国侯府或许也行,我记得你和周迢的妻子文氏是亲戚,她那边怎么说?” 甘清慈脸色灰败,苦笑一声:“我自是去求过。可叁爷如今镇守边关,大爷与老侯爷俱称病不见,我甚至连侯府的门槛都未曾踏过一步。文氏,她虽与我有旧,可如今也不过闭门不见。” 人情凉薄便是如此。 热闹时花团锦簇,人人都笑脸相迎,落魄时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相思心下微叹,眼前这女子满身风尘仿佛秋叶,摇摇欲坠,她到底是可怜的,于是温声劝道:“甘夫人,我会与驸马说说,看看能否有法子。你且宽心些,若自己也病倒了,那孩子可怎么办?又有谁能照顾你夫君?” 甘清慈怔怔地望着相思,眼里的光倏地亮起,仿佛将熄的烛芯爆出最后一点火星,片刻后泪水再次涌出,却是感激至极:“公主大恩大德,妾身无以为报。日后但有所求,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公主恩情!” “别急着谢我,”相思轻轻扶起她,语气温和却透着一丝理智,“我也不能许下什么承诺,总要先探清情形再做打算。” 甘清慈连连点头,声音颤抖:“是,是。无论如何,妾身已是感激不尽了。” 相思见她神情憔悴,双眼布满红丝,显然已是许久未曾安睡。心中不忍,便道:“天色已晚,你今日就在府中歇息罢。我会遣人送你回去。” 甘清慈犹自摇头:“不敢叨扰公主,只求公主一句话便已是天大恩情。妾身告辞了。” 相思见她意欲离去,也不强留,遣了小喜亲自送她出府。 甘清慈走后,天色渐暗,烛火跳跃,映得檀木窗棂上的花纹忽明忽暗。相思倚坐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枚玉佩,脑中反复思索着甘清慈的话。 甘清慈所言,与周述告知她的却有些出入。甘清慈自始至终未曾提起周迎的事情——这在周述的话里,倒是被提到过。 甘清慈并没有提到关于周迎的事情,那么周述到底为何不肯相助呢? 是怕自己多心,还是当真此事棘手? 她一时间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的心如一汪被人搅乱的水,泛着寒意与迷茫。 相思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回忆起当年周述让自己打听清慈婚事的情形,还能记起自己是打听过房中贤为人得,虽没有大才,但是行为举止端正温润,人品很不错,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大过,应该不会是那种助纣为虐的人。 周述也知道相思见过了甘清慈,随口问了几句,却也依旧是一副兴致缺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这些事情与他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或许周述是真的无能为力,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根本不愿意涉入其中。甚至,他从未对甘清慈的死活存过半分在意。 这个念头忽地钻入心头,带着冰冷的刺意。 周述现在护着自己,自是无微不至,旁人都称羡她。可若有一日,她不再是那与他携手同行的人,又会如何?他是否也会像对待甘清慈这般,毫不在意地将她置之于漠然之外? 相思忽而感到一阵寒意透过衣衫渗入骨髓。那是与夜风无关的冷,是来自人心的凉薄。 (59)故人来(下) 第二日清晨,露水还未散尽,周述便前往郊外公干,这一日不得回。相思便悄然入宫。她素来有性子冲动的一面,再说人命不可等,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相思只说是琼华宫外的枫叶美丽,当年太后总是和自己赏景怡情,好在许安宗在外人面前还算看重孝道,便也没有阻拦。 她寻来曾在宫中服侍的内监,这小内监几乎是和相思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心思细腻,如今也被调到御前伺候,虽然地位不高,但是在御前总能听说点风吹草动。 二人相见,仿佛时光倒流,小内监早听说公主身子抱恙,骤然在日光下看清楚公主清瘦的身形,鼻尖一酸。 时光不复从前,琼华宫自从公主迁出后,已是一片冷清。唯剩下几名低级的杂役洒扫,偶尔有风吹过,树影婆娑,原本繁华的宫殿如今更显得空荡,似乎连声音都被吞噬了。 连珠和小喜都在外头谨慎地盯梢。 殿内,小内监听了相思的问询,片刻后,他便压低声音道:“公主恐怕还不知,陛下对世家已是恨之入骨,尤其是那些曾与伪帝有过牵连的势力。陛下心中自有打算,恨不得拔掉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若能斩草除根更好。只是这些世家根基实在太牢固,动不了,便挑一些看似不稳的世家做刀下之鱼,而房家,便是其中一个。” 说到此处,那小内监以手做刀,比了个“杀”意。 “房家手里把持着西北的铁矿,陛下早就不喜欢他们了……”小内监接着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息。 相思闻言便明白了什么,这房大人确实什么都没做,怕是许安宗杀鸡儆猴,平白要丢了一条命。许安宗若是再狠一些,说不准整个房家连同甘清慈和房中贤的儿子都要被杀。 想到孩子,心中更是一恸。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枫叶,叶脉间蜿蜒的红痕,恍若当年在公主府内那些夺目的血迹。 自己的孩子何尝不是无辜得? 罢了,只当是为自己的孩子做善事吧。 相思回到府内,径直去了周述的书房。她心中尚存着余怒与不安,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小内监的低语。她素来不过问周述的政事,彼此间也算是默契。可今日,她的好奇与疑虑如同蛰伏的毒蛇,驱使她做出前所未有的举动。 书房内寂静无声,相思抿着唇,在周述书案旁翻找了起来。她知道周述惯将重要物件收于抽屉最底层。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蛟鱼符时,她略微松了口气,可当她准备合上抽屉时,却瞥见了底下压着的另一物件。 那是一封尚未呈报的奏折。 相思心中猛然一沉,颤抖的手指将它拿起,翻开。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却如利刃般刺痛她的眼。 内容所言,并非是为房家或甘家求情,而是冷酷无情地建议“格杀勿论,斩草除根”。奏折末尾是周述亲笔所书,言辞决绝,几乎没有一丝情面可言。 屋外仿佛传来夜枭低鸣的声音,一声声催命似的,惊魂未定。 相思只觉四肢发凉,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整个天地都倾覆下来。 她攥紧手指,紧紧拽住那枚蛟鱼符,不顾一切地转身离开,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奔至大牢。 “本殿是柔宜公主,房中贤身负要案,皇兄特命我将人暂时带走,连夜再审,不得耽误时间。”相思的声音虽然压抑着,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将那蛟鱼符递到狱官面前。狱官们面面相觑,倒也不敢随意阻拦。柔宜公主亲临此地,已属非常,更何况她手中确是重臣或皇室宗亲才可拥有的蛟鱼符。犹豫片刻,狱官最终下令将房中贤从牢中提出来。 “快走。”她沉声道,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小厮,“直奔城外,不得耽搁!” 月色清冷如水,映照着相思苍白的面容。她一路急行,终于在城外的破庙前停下。清慈已在此等候多时。车马与干粮俱已备妥,唯有眼中充满了不安与焦虑。 房中贤在狱中熬鹰一般受尽煎熬,早已经精神恍惚,竟然被人提走也是毫无知觉。 清慈瞧见这样奄奄一息的丈夫,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她扑过去将丈夫紧紧抱住,泣不成声:“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房中贤似有所动,可嗓音干涩,只是怔怔被清慈扶着虚弱的身子。 马车内,幼小的孩子蜷缩着身子,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切,眼中也湿润一片。 相思看了一眼身后,把自己一早准备好的银两塞到孩子怀中,声音有些急促:“你们快走吧,事不宜迟。天涯海角,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清慈跪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响头,哽咽道:“大恩不言谢,公主之情,清慈铭刻于心。今后若有缘再见,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您,皇上追查起来……” “我毕竟是公主,皇帝也不能把我怎样,”相思俯身将她扶起,声音也有些惆怅,“别说这些了,快走。走了就别回头。” 甘清慈含泪点头,搀扶着丈夫上了马车,抱着孩子,疾驰而去。 相思站在原地,望着远方,心中一片茫然。她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却也在这一刻真正与周述背道而驰。 这件事情自然不会隐瞒太久,好在从京中连夜逃离,直奔边境,只要渡过那条大河,便是铁勒浑的领域。此后之事,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次日天未破晓,许安宗便得了急报——房中贤已被人自大牢中救走。惊怒之下,他拍案而起,几乎掀翻了案上堆迭如山的奏折。急令追捕之人匆忙赶往房家与甘家,可终究迟了一步。人去楼空,徒留几间空荡荡的旧宅,唯有几位行将就木的老人,风中残烛般苟延残喘。 老人们似乎也料到这番结局,平静地看着那些官兵在屋内搜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许安宗面沉如水,仿佛黑云压城,双目怒火隐隐,几欲喷薄。哪怕将那些无辜的老者尽数处斩也无济于事。穷追不舍间,细查之下,才得知竟是九公主相思暗中所为。 “传柔宜公主入宫!”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吩咐,声音寒冷如冰,透出凛冽杀机。 相思自知此事难以瞒过许安宗,索性坦然应对。她着了一袭素白宫裙,纱如轻烟,步履端稳。即便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却不露半分惧色。走入养心殿时,她微微屈膝,方要行礼。 “啪!”一声脆响,掌风裹着龙涎香劈面而来,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脸上,力道之重,几乎将她掀翻在地。 相思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鬓边的碧玉簪子掉落在地摔成两截,舌尖尝到一抹腥甜,眼前霎时金星乱冒,脸颊火辣辣地疼,连耳中也嗡鸣不止。她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才堪堪站稳身子,微微抬头道:“皇兄切勿动怒,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朕如何保重龙体?”许安宗怒极反笑,眉目间尽是嘲讽与怒意,那一双眼睛,如同冰雪中闪着寒芒的利剑,仿佛要将她刺穿,“你瞧瞧你做的好事!” “皇兄——”相思忍住泪意,声音微微哽咽,“伪帝元凶固然罪无可赦,可是,并非所有朝臣都是助纣为虐的帮凶。皇兄一味打压,必会寒了忠臣的心。如此行事,朝野上下如何不人心惶惶?那些清正之士又该如何自处?” “人心惶惶?朕当以雷霆之势清扫叛逆,何须顾忌旁人如何议论?”许安宗冷哼一声,双拳紧握,声音如碎冰般决绝,“难道你也是看不惯朕的所作所为?难怪……难怪你会与那些寒门新科士子聚会流觞曲水,讽刺朕的政令。”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仿佛铁锤敲击在石上,每一个字都震得相思心神激荡。 相思抿紧了唇,不敢出声,连脖颈上的青筋也微微绷起。 许安宗眸光如刃,冷冷地盯着她。片刻后,他甩袖走回书案,落座时依然面色铁青,滚沸的怒火仍未消退,他必须要给她瞧点颜色。他提笔蘸墨,笔锋凌厉,飞快地写着什么,要将胸中怒意尽数倾泄于笔下。 “宣内监。” 门外候着的内监匆忙进来,却瞧见九公主歪着身子跪在地上,脸上红肿未消,泪意悄然藏于眼底,强自忍耐的模样更显凄楚。内监不敢多看,伏低听着皇帝吩咐。 许安宗冷冷地扫了相思一眼,唇角扬起一抹冷冽的笑意,笑意中裹挟着刻骨的寒意,如冬日里薄霜覆在刀锋上。“即刻下旨——”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掏出,“新科士子厉明舟,狂犬吠日,其心可诛,德行有亏,怨望谤讪,指斥乘舆,实属大不敬之罪。家产抄没,子孙永禁科举。” 内监微微发怔,忍不住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向许安宗。 厉明舟何许人也?才华横溢、名动京华的新科进士,才刚春风得意,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几句诗词流传,竟要引来这般大祸? 相思蓦地睁大了眼睛,面色惨白如纸。她心头猛然一沉,仿佛有一柄利刃直直插入胸口,带起一片冰冷的绝望。“皇兄,不可如此!”她声音微颤,膝行上前,几乎是哀求地说道,“厉明舟才学出众,忠心耿耿,若因一两句以讹传讹的诗词便斩尽杀绝,岂不是寒了那些新科士子的心?他们皆是您的天子门生,是国家的栋梁啊!” 说到底都是她的错,她若没有办那些流觞曲水宴,厉明舟何以会招来杀身之祸? “天子门生?”许安宗冷笑出声,笑意中带着狞厉与嘲讽,“既然是天子门生,便要誓死效忠于朕,岂能怀有二心?他们敢妄言朝政,指斥朕之决策,便要为此付出代价。”他说到此处,神情愈发阴鸷,眼底的寒芒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当真以为朕会任由他们这群寒门士子肆意妄为?周述与那些世家门阀苟合倒也罢了,若是这群新贵也要借机生事,朕自当让他们知道,何为君威不可犯。” “传旨!”他猛然提高了声音,对着内监狠狠喝道。 内监吓得一哆嗦,慌忙叩首,连滚带爬地退出殿门,步履踉跄。 清慈番外——携手余生共霜雪,蓬身何必问归 清慈第一次踏入镇国侯府,便被那朱墙碧瓦、雕梁画栋所震撼。纵然她的父亲也是地方的官员,可与镇国侯府这般气派的门庭相比,终究差了太多。她与外婆一道前来小住,因是叁夫人文氏的娘家亲戚,虽说身份并不显贵,但也被妥帖安置在西苑的别院中。 那年清慈才九岁,年纪尚小,虽隐约知道自家不如镇国侯府尊贵,却并未懂得“寄人篱下”为何物。她整日提着一根细竹杆,在花园里追蝴蝶玩闹。府中并无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连个说话的伴也难寻,只能与贴身的小丫鬟自娱自乐。 起初还新鲜,时间久了便觉得乏味。 那一日,天光清朗,清慈兴起,攀上假山高处,扬着手臂迎风大喊,像是要将心底的郁闷都抛掷于云霄。可那片刻的畅快转瞬即逝,她不顾小丫鬟的劝阻,从假山上纵身跳下。却在坠地之时脚腕猛然一疼,险些栽倒在地。 小丫鬟被吓得连声惊叫,忙不迭地跑来搀扶。 “你是谁啊?” 清慈正皱着眉头揉着脚踝,忽然听见廊下传来一声带着几分好奇的少年嗓音。循声望去,只见檐下立着一个十二叁岁的男孩,眉目清朗,身着浅青色衣裳,站在光影交错间,仿佛水墨画中泼出的一笔。 “我是、我是叁夫人的娘家亲戚,我叫、叫清慈。”她忍着疼,怯怯答道。 少年似乎对她的窘态并不上心,只是微微点头,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略微肿起的脚踝上。“你怎么了?” “跳下来崴着脚了。”清慈小声回道,抿着嘴,眼中含了几分委屈。 “这点小伤算什么?”少年嗤笑一声,言语中透着不以为意,“歇几天就好了。”他索性在廊下坐下,双手环膝,目光悠然地望向檐外一树新绿。“你方才做什么呢?竟要从假山上跳下来?” 清慈被小丫鬟扶着,也在廊下席地而坐。花影斑驳地映在她的裙摆上,她轻声道:“我想站得高一些,看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的风景?”少年似乎被她的话逗乐了,眉眼间竟浮起几分笑意,“你想看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就行。”清慈仰起头,目光透过廊檐,看向那湛蓝如洗的天空。她生性爱玩,最怕这层层迭迭的高墙将自己困住,如鸟囚笼中,不能展翅。 “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朗朗,如春水流过青石,“我也想出去看看,去看山,看海,去看看天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天的尽头?”清慈怔怔地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词语,眼中不由泛起了光彩。 “是啊。山高海阔,人世辽远,总要亲眼去瞧一瞧才好。”少年声音清越,仿佛已在心中勾勒出那种种风光。 清慈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那你又是谁呢?” “周述,字静言,侯府五公子。”少年漫不经心地说道,靠在廊柱上,眸光淡淡。 清慈一听,心中立时一紧,忙不迭地欠身行礼,口中慌忙唤道:“五公子……” “用不着。”周述摆了摆手,似是嫌她这一套繁琐的礼数太过无趣,“这里又没人拘着你,你喊我名字就行。” 清慈松了口气,抿唇笑了笑,见少年没有不悦之色,才放下心来。 周述见她依旧微微蹙着眉,便问:“还疼吗?” “疼倒是没那么疼了,就是不能走路。”清慈垂下眼睫,低低地应道。 周述笑了笑,随手从树枝上折下一根柳条,轻轻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下回你要是想出去,和我说,我带你去市集上走走。” 清慈在镇国侯府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便是周述。那时的周述不过十叁岁,眉目清俊,气质虽带着几分贵胄子弟的骄矜,却也有少年特有的洒脱与顽皮。 和她一起捉蝴蝶、斗蟋蟀,趁着守门的下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府去市集,看街头的说书与杂耍。他会跟着人群一起高声叫好,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清慈在旁瞧着,总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快乐。 年少的情谊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结下的。 清慈生性沉静,许多时候宁愿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下读书。可周述总是闲不住,偏要拉着她去玩耍。有时也会在她的书册旁坐下,漫不经心地听她念上几句,却又很快打了哈欠,转而开始问东问西。 “你看这些书做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总比你捉蝴蝶好。”清慈笑了笑,手指抚过书页,“书里有很多道理,也有许多人未见过的风景。” “风景?”周述眼睛亮了几分,仿佛触动了他心中的某根弦。 清慈点了点头,“书中说,江南烟雨,缥缈如画;塞北风沙,浩瀚如海。还有万里江山,重峦迭翠,奔腾江河……你不是也爱去市集看那些说书人讲天下大事吗?书里其实写得更多、更真切。” 周述笑了:“他们讲的终究是别人经历的,我想亲眼去看看,山川、江海,还有天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语气里透着几分炽热与不羁,仿佛连这四方的高墙都困不住他的心。 清慈听得入神,从前只听人说,要读书做官、光耀门楣、富贵显达,却从未有人说起要去看遍世间风光。那时候的周述,对她而言,如同一抹耀眼的光。 “你将来真的会去吗?”清慈问道。 “当然!去见一见这天下究竟多大,再把那些山川美景一笔笔记下来,让后人都能看到。”周述眸中闪动着希冀与憧憬,那样的神情,令清慈心里悄悄生出几分旖旎的情思。 可是,他们的相处终究短暂。清慈只在镇国侯府住了半年,便随外婆离去。她站在侯府门口,扭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门楼仿佛天堑,再难跨越。 却不知,这一别竟是十余载。 许多年后,再听到周述的消息,已是他尚公主之后。那时清慈几乎蹉跎成了“老姑娘”。 文氏怀孕生子,清慈带着礼物前来拜访。谁知,却在花园中与周述狭路相逢。 柔宜公主走在前头,轻快地迈着步子,牵着周述的手。周述偶尔低声说些什么,唇角带笑,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样的温柔,她从未见过。 即便公主看向他时,他刻意掩饰,垂下眸子避开她的目光。 可清慈是女人,她太明白男人望着心中所爱之人时,那种不可掩藏的柔情。 那一刻,她只觉心头一片冰冷。 她曾因为周述固执地拒绝了无数人家,可原来,自己在他的眼中,也不过是年少时短暂的玩伴。 离去了,便也忘记了,又或许从未放在心上。 清慈的家里人左看右看,相看了不少世家公子,最后定下了房家长子房中贤。这个人到底是英俊还是丑陋,性情如何,全然不知,只听着媒人堆砌辞藻,仿佛将那人夸得如芝兰玉树、才貌双全。 清慈虽知其中多半是虚词粉饰,却依旧心中一沉。与素未谋面之人共度余生,这念头像是一块寒冰嵌在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清慈番外——携手余生共霜雪,蓬身何必问归 成婚之前,文氏瞧见她日渐沉闷,便劝她出去散散心,顺便说些宽慰的话。二人相约郊游踏青,湖水碧澄,杨柳低垂,微风掠过,带来淡淡的泥土香气。 文氏一见旧友,便笑着跑去闲聊,清慈则独自漫步至湖边。远远地,瞧见一个年轻的世家公子正卷起袖子钓鱼。那公子一副生疏模样,握竿的手竟微微颤抖,鱼线在水面上打了个弯儿,晃悠悠地浮起又沉下,徒劳无功。 清慈看得出神,忽然间失笑出声:“你这般钓法,怕是钓不上来一尾鱼的。” 那公子闻声回过头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瞳仁澄澈,带着几分憨厚与窘迫。被女子如此调侃,他脸颊微红,嗫嚅道:“我、我是第一次来钓鱼。叫姑娘见笑了。” 清慈心中稍稍一动。她舅母出身渔家,自己小时候也曾好奇地跟着学过几日钓鱼。那时湖光潋滟,芦苇丛中藏着鱼儿穿梭的影子,她小小年纪,蹲在船头执竿,扯起鱼线时,便是满满的欢喜。 “钓鱼也不是凭空就能学会的。”清慈抬手指点了几句,“这竿子太直,鱼线也没放够长。再者,抛竿时要稳住腕力,不要急于收线,得静下心来。” 那公子听了连连点头,却依然笨拙,几次甩竿皆是徒劳。见他额角沁出汗珠,清慈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从他身边的小厮手中接过鱼竿。 她挽起衣袖,执竿甩出,姿态轻巧如燕子掠波,鱼线在水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她静立片刻,眸光如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忽而手腕轻抖,便将鱼竿往上一提,竟钓上来一尾鳞光闪烁的鲤鱼。 那公子眼中顿时透出惊喜与钦佩,圆圆的眼睛瞪得溜圆:“姑娘当真好本事!” 清慈忍不住笑了,将那条鱼儿递给他,淡淡道:“送给你吧,算是钓鱼的见面礼。” 公子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神色里透着几分孩子般的欢愉与真诚。 清慈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去寻文氏。春风拂面,带来远处杨柳的新绿。回到湖岸边,方才那个公子已不知去向。 成亲那日,锣鼓声震天,爆竹声四起,热闹得似要将整个府邸掀翻。清慈坐在红烛映照的喜房中,红绸垂落,绣床锦被,眼前一片明艳如火。她的心却沉在幽深的水底,既期待,又惶然。外头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帘幕,只隐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那人走到她面前,衣袂拂动,呼吸微促。她低垂着头,只觉心跳如擂鼓。终于,那双颤抖的手缓缓挑起盖头。 喜娘笑道:“新郎新娘清喝合卺酒。” 清慈抬眸,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那双圆圆的眼睛里盛满惊喜与欢欣,仿佛天光破云,朗朗明净。 “原来是你。”那公子笑得明媚朝气,语气中透着几分难掩的喜悦。 巧了不是?竟是那日在湖边笨拙钓鱼的世家公子。 因有了那一面之缘,两人倒也不觉拘谨。房中贤坐在她身旁,声音温和,细细讲述起钓鱼的来由。 “我娘的病总不见好转,想吃鱼,我便想着亲手为她钓一尾鲜活的做汤补身。奈何那是我头一次尝试,竿子握得都发抖,笨手笨脚,一无所获。若非遇见娘子,只怕真是要空手而归,愧对娘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神却是亮晶晶的。说到末了,他的脸又微微泛红,带着些许羞涩与期待:“我们……也算是有缘。以后,就拜托娘子多教教我钓鱼了。” 清慈望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红唇弯起,眉眼明媚:“你一世家公子,学这些不着调的东西做什么?” 房中贤却小心翼翼地靠近,眸色温柔,试探着轻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声音也放得极轻,像是怕惊了什么:“因为,我想让娘子教我。” 清慈一怔,微微低头,耳尖染上了绯红,却并未抽回自己的手。 房中贤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温润儒雅,却带着几分未泯的天真与单纯。尤其是那副动不动便脸红的模样,像个羞怯的大姑娘似的。 偶尔夫妻闲谈片刻,他盯着她的唇瓣看得入了神,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反倒先慌乱地低下头,耳根红透。 他常常问她:“清慈,你最想做什么?” 清慈侧首想了想,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憧憬:“我啊,我最想出去走走,不要总待在京中。最好是四处游历,看看山川河岳,草原沙海。到那时,哪管风雨,哪管尘世喧嚣,只与心意同行。”她笑着转过脸儿,将手中的花枝轻轻扔到他身上,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调侃:“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房中贤却郑重其事地展开一幅崭新的地图,目光认真而执着:“我想替娘子选些好地方,一同去。” 许安平继位后,朝堂风云变幻,人人自危。房中贤的笑容渐渐淡去,那原本喜庆的一张圆脸,消瘦得棱角分明。 “皇帝心性不定,朝令夕改。稍有不慎,便是灭门之祸。”他在屋内踱步,神情疲惫而惶恐,却还是尽力宽慰着同样担心自己的妻子,“我不敢多言,只能小心翼翼看着眼色行事。忍一忍,总能过去,你放心。我还要带你出去游历呢。” 清慈看着他强打着精神,心里一片酸楚。 可谁知,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许安宗弑兄夺位之后,清慈与房中贤曾长舒一口气,以为从此能够远离风波。然而世事难料,许安宗贪图房家在边关的铁矿,竟以“伪帝党羽”的名义将房中贤下狱。 清慈束手无策。求告无门的夜里,她独自倚着窗台,看着残月如钩,心中泛起了一个名字。 ——周述。 如今的周述已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势力如日中天。清慈抱着一丝希望,想着他或许还能记得那段少年时的情谊。 他安静地听完她的叙述,目光沉稳,神情毫无波澜。直至她说完,他才缓缓放下书卷,唇角衔着客气却又意味不明的笑意。“夫人,”他声音温和,仿佛在劝慰一个误入歧途的孩童,“我听闻房家在边疆有所牵连,皇帝疑心你们暗中与伪帝勾结,还牵扯到铁矿的私运。若是夫人能够将那部账本交出来,证明房大人与伪帝毫无瓜葛,或许皇帝会念在你们的忠诚,网开一面。” 清慈听着他的言辞,眼中闪过希望的光。她一向信任周述,自幼相识,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的话。她急切地答应,回到家中,四处翻找,终于,她找到了那本账本。 几日后,周述将它转交给她,并声称这账本是假的,自己恐怕爱莫能助了。 清慈愣在原地,僵硬地接过账本。她低下头,翻开细看,有几页竟然被撕掉了。 清慈也并非傻子,沉下心来反复推敲,终于查探出真正缘由。房家部分亲眷确实与铁勒浑暗中通商,虽不算巨额,却涉及兵器买卖。而牵线搭桥的,正是镇国侯府的周迎。堂堂镇国侯府的公子,与铁勒浑勾结,暗中贩卖兵器!若这件事被捅出来,许安宗定会大怒,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清慈攥紧账本,手指微微颤抖。她这才明白,周述不是不愿帮她,而是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立场。她是手中无剑的求告者,而周述是端坐于高堂之上的王者。 清慈肝肠寸断,想不到自己误信周述,现在让自己彻底没有周旋的筹码。她看着孩子怯生生地安抚着她的样子,最后只能继续去哀求周述。 周述自然不会再见她。 而当她几乎就要彻底绝望的时候,施以援手得,却是相思。 她不知道相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房中贤从大牢里面救了出来,还给了他们盘缠和干粮,让他们远走高飞。 房家满门凋零,家中老人叮嘱清慈与房中贤:“你们带着孩子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大漠孤烟,或许是个能活命的去处。我们垂垂老矣,丢了这条命又能如何?” 夫妻俩带着年幼的儿子一路奔逃,终于抵达铁勒浑境内。 自那以后,他们隐姓埋名,对外声称姓方,过着最普通不过的牧民生活。昔日的世家公子与夫人,如今不过是平凡的放牧者。 好在,他们的孩子方致修出落得聪慧而坚韧。因缘际会之下,他被铁勒浑的一位大将军收为义子,自此远赴荒漠从军,渐渐崭露头角。 房中贤与清慈相依为命,虽困于荒野,心中却依然存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活下去,活得更好。 多年之后。 两鬓斑白的房中贤与清慈,已经成为草原上最普通不过的牧民。年复一年,耕牧劳作,已然习惯了远离权谋的日子。 一天,一名汉人商客因迷路而来到他们的帐前。他身形单薄,面容憔悴,语带惶急,说是自己的水源和干粮已经所剩无几,恳求夫妻二人能施舍一点清水和剩饭剩菜。 房中贤一如既往地心善,将他留在帐中歇息,又亲自去为他汲水。 商客言谈间透露自己来自京城,正在燕州做生意。是夜,商客在帐中歇息,房中贤与清慈也在夜色中入眠…… 附近的牧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那一双恩爱友善的夫妻出现在大家面前了,有人忍不住前去查看,却看到帐内夫妻二人双双倒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日了。 桌子上还摆着叁双碗筷,似乎有人在这里吃过饭。地上掉落了一块玉牌,玉牌上刻着一个“周”字。 而那位神秘的商客,早已不知去向。 (60)休生连理枝(上) 大殿内瞬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许安宗沉沉地坐在龙椅上,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困兽般竭力平息着心中的愤怒。空气中弥漫着难堪而又令人窒息的沉重。 相思跪在地上,双手攥紧了衣角,指尖微微泛白。她望着眼前的许安宗,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自登基以来,那个曾与她把酒论诗的皇兄,早已被无边的权力与恐惧吞噬。如今的许安宗,甚至比当初的选安平更加可怕。 许安宗拨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似乎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他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如鹰隼俯瞰猎物般森冷。“九妹——”许安宗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疑虑与不安,“你是不是与周述暗中谋划着什么,意欲对朕不利?” 相思心中猛地一颤,连血液都似乎被冻结。她连忙伏下身去,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惶恐而急切:“臣妹不敢!皇兄切勿听信谗言!” “谗言?”许安宗眉梢微挑,笑意冰冷,“从父皇在世时,便已忌惮镇国侯府的权势,百般打压。而今朕登基称帝,他们的大权却重新握回手中。周述此人深不可测,心机权变,朕岂能安心?” 他缓缓靠回龙椅,眼神幽冷深沉,仿佛沉睡在深渊的毒蛇。 “父皇当年费尽心力,将镇国侯府的权势一寸寸剥离,你以为朕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度崛起吗?不论是周述,还是你……九妹。” 最后一个字缓缓吐出,带着无声的威胁与警告,仿佛一只暗中张开的罗网,将她困在其中。 “周述与整个镇国侯府帮着陛下平叛,周家自然忠心于陛下,臣妹亦如是。”相思的声音冷静而平稳,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如此从容地自她口中吐出。 许安宗冷哼一声,眼神里透出几分警告:“再不许干预朝政,否则不要怨朕不顾亲情。”说罢,他拂袖而去,大殿之中只余下沉寂与寒意。 周述归来的时候,已经听闻了这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他的步伐沉稳却急促,推开房门时,目光立即落在相思脸上。她的左颊浮起一道醒目的红痕,隐隐泛青。 他一句话都没说,径自从匣中取出最好的药膏,坐到她身旁,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指蘸了些药膏,细细涂抹在她的脸上。药膏沁凉,渗入肌理,那种冷意倒让她原本惶然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可她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低垂着头,自然也忽略了周述瞧见那伤之后阴狠冷厉的神色。 相思声音带着些许忐忑:“是我偷了你的蛟鱼符,也是我放了房大人和甘夫人。你必要说我自作自受,你便说吧。” 周述的手一顿,放下药膏,语调平静:“我知道。” 相思抬眸看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疑虑。周述却只是看着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佛深藏着难以言明的无奈。 “你我之间有些事情,注定背道而驰。”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一定认为我对甘夫人薄情寡义,不念旧日相识。可这里面事关二哥所为,我必须要考虑整个镇国侯府的利益。” 他的神色复杂,似有愧疚,又有难以摆脱的重负。 “相思,你只管做你想做的,我来善后便好。” 相思微微怔住,似乎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味。 周述看着她,手指轻捻着衣角,眉头微蹙:“你不必做违心的事情,总有我在。” 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意冷淡而苦涩:“从前总说要护着你,可终究还是让你受了伤。到底……还是有我不能违逆的人,除非……”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风,微不可闻,却透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奈。 末了,周述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压下了所有的情绪,又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与冷静:“过几日我恐怕要陪伴陛下秋狝,你身子不舒服,又闹了这样的矛盾,还是留在府里吧。” 相思垂下眼帘,心中本就憔悴,便也没有心思前去,只是轻声应了。 听说此次秋狝,也是许安宗为边疆之事前往视察军队。周述等人随行,偶有射猎,以为消遣。 原本是半个多月的行期,最后却匆匆提前结束。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意外受伤,不得不提前返回。 相思依礼制前去探望。许安宗卧于榻上,面色苍白,双目微阖。太医们围在床边,细细诊疗,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苦涩气味。相思凝神看去,只见许安宗的右臂上缠满了白色绷带,隐约透出斑驳的血痕。想来是箭伤。 相思不动声色,不想惊扰这个愈发多疑的皇兄。她垂手立于一旁,听着殿外秋风猎猎,似有枯叶卷地,满目萧瑟。 寝殿内,许安宗睁开眼,眼底是一片阴沉的疲倦。见她立在门口的身影,那双眸中便多了几分讥讽与凉薄。他唇角微挑,讥笑道:“九妹来了?驸马箭术高超,九妹也是来欣赏的吗?”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掺杂血腥的冷意。周围的太医们行色匆匆,端着药碗或研磨药材,鞋履声与低语声混杂成一片。相思只捕捉到几个飘渺的字眼,待要追问,许安宗已闭目不语。 出宫时,天色晦暗,乌云如墨,似欲堆雪。相思刚迈出殿门,便瞧见入宫探病的六哥许安宜。如今他已开府在外,听闻皇兄受伤,不远数里赶来探望。 “九妹,来了?”许安宜见到她,温和笑道,“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气色倒是恢复得不错。” 相思回以笑意,略一施礼:“六哥也来了?一路奔波,想来是累了。” 两人寒暄片刻,便各自告辞。 许安宜醉心于诗书,如今正奉诏修史,常与几位文臣研讨典籍。相思瞧见他与几位寒门科举士子攀谈甚欢,便不愿多作打扰。 出宫后,途经昭华宫,才发觉那些绮罗香已已抽枝展叶,待来年便会花团锦簇,香风扑面,如同画卷般美不胜收。 转眼之间,已是泰景二年的新年。 周翎自张掖郡寄来家书,相思捧着信笺,在烛光下反复看了又看。少年笔力锋劲,却不免夹带几分少年人的炫耀与得意。字里行间,尽是报喜不报忧,似乎军中苦寒风沙,俱不可入这纸页半分。 “克捷连连,略有小功,望五婶垂爱。” 相思笑着摇头,念起这句不由得有些怅然。周翎自幼好强,如今在西北边地从军,倒也出众。只是边塞风寒,冰雪凝骨,她每每想起,总有些隐隐的忧虑。 新年才过,周述便要前往东北地区巡视,风雪连天的路途,行色匆匆。他披着厚重的斗篷,骑在马上,黑马鬃毛在风中如墨笔挥洒。他伸出手来,相思抬头,仰望着那张略显疲惫却依然坚毅的面容。 “有任何事你都别急,等我回来再说。”他声音低沉,眼中却透出难掩的柔意与不舍。 相思点点头,握紧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像是要刻进骨血中:“你此行平安。我等你回来。” 周述怔了片刻,似是不舍,又似有千言万语未能道出。他策马缓缓绕着她转了几圈,像是不愿离去。 “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相思轻轻催促,语气温柔,眼眸却已微微泛红。 周述看着她,终于不再停留,纵马疾驰而去。风雪中,尘烟卷起,马蹄踏雪而行,渐行渐远。 相思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之间,心底涌起难言的惆怅。 新年一过,便是春日,草长莺飞,满园春意如泼墨般铺展开来。嫩绿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鸟雀啁啾鸣唱,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相思求了恩准,步入昭华宫探望令仪。几月未见,她气色好了许多,眉眼间少了几分病色,多了几分柔和与安适。那双大眼睛盈满笑意,望着相思时,透出几分久违的满足。 “你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相思笑着道,目光掠过屋角几件新做的衣服,还有几筒上好的茶叶,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令仪淡淡笑道:“我到底是个排面,总不能赶尽杀绝。皇帝如今对我,也优待了几分。” 相思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几棵绮罗香枝叶早已探入墙内,姿态摇曳,花瓣绽放如云,色彩明艳而不显张扬,反倒透着几分温柔的清丽。那绵软香甜的花香,似有若无地萦绕鼻端,让人不自觉地心思沉静。 令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笑道:“是不是很好看?能得此香,我这一生也算是满足了。” “你才多大,就说这些丧气话?”相思佯怒,笑着捏了捏她手臂上的肉,指尖触到的竟是久违的丰腴。令仪的身体确实养好了些,见她面色红润,相思的心头也渐渐安稳。 辞别时,正巧瞧见皇帝身边的内监送来不少新鲜的时令果品与补药。那些器皿精致,装饰繁复,仿佛昭示着这份厚待不同寻常。 相思略感讶异,眉梢微扬。内监笑着躬身道:“皇帝心慈,体恤贵妃身子孱弱,特意吩咐奴才来探望。” 相思笑了笑,并未多言,心中却暗自揣度,可能许安宗也怕落人口舌,于是以礼相待。 (61)休生连理枝(中) 回到府中,盛宁迎上前来,禀报道:“公主,侯府沉老夫人来访。” 镇国侯府的人,尤其是他们夫妇和周通、周迢等人,相思最是憎恶。可沉孟姜到底是长辈,她不能失了礼数。略一沉吟,相思还是进屋换了身素净的装束,款款前往正厅请安。 沉孟姜依旧如往常一般和蔼端庄,唇角带着几分温婉的笑意,见到相思便连忙起身,虚扶着她的手臂道:“公主莫要多礼,快快请坐。”她这番言辞亲切,态度端方,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风范。只是相思瞧见她眼底的倦意,便知那场病尚未全然好转。 前些日子,为了周迢侧室的事,沉孟姜焦虑不安,竟是病了一场。她本就体弱,这些年虽说调理得当,可也不过是将养着罢了。 “沉夫人,近日身子可好好些了?”相思含笑问道。 沉孟姜轻轻点头,叹道:“春日里总要好些,只是这身子骨毕竟不中用了。” 相思心中微动,回想起沉孟姜早年身体抱恙,周恭简总是频频告假照顾妻子,或许,那些年她装病,正是为了与丈夫一起麻痹父皇与皇兄,为了自保。然而装得久了,病痛也渐渐成了真。 “儿媳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又忙于为皇兄侍疾,未能亲自去看望母亲,还望母亲莫要见怪。”相思语调温婉礼貌,措辞恭敬,但声音却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磬,温润底下泛着清泠泠的寒气。 沉孟姜笑容恬和,眸光却如一汪深潭,泛起捉摸不定的涟漪:“公主事务缠身,静言早已把公主的关心与厚礼都送了来,老身心中自是感激。今日前来,便是特意探望。”她顿了顿,目光在相思面上来回掠过,似是关切,实则带着探究与算计:“公主小产之后,可曾调养妥当?” 相思淡淡应道:“一切平安。” 沉孟姜叹息一声,神情间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我家叁郎那个畜生,行事毛躁,居然做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五郎与侯爷早已严厉教训了周迢,他再不敢妄为。公主宽宽心。” “是吗?”相思含笑,却似带着寒意,笑意未达眼底,清冷的眸光直视沉孟姜,仿佛一眼便能看穿她所有的虚伪与敷衍。 周迢当初确实被周述直接动手揍了一顿,要不是沉孟姜与文氏拦着,恐怕周迢就能被周述打死。周恭简也是罚他跪在庙堂里头挨饿了好几日,可那又如何?他还是安然无恙,如今更在边疆赫赫威名,只有自己的孩子瞧不见这世间一草一木。 小产之后,镇国侯与沉孟姜也不过象征性地来过一次,那时她尚在昏沉之中,未曾见到二人,是周述亲自接待的。如今沉孟姜突然前来,岂会仅仅是为了嘘寒问暖? 沉孟姜见相思不接话,微微一笑,叹道:“公主与静言成婚,已有将近八年了。” 相思一怔,心中也不由涌起几分怅然。八年光景,仿佛是从指缝间流逝的细沙,再回望时,竟已是那样漫长而苍白。 “公主也知道周家的情况。”沉孟姜继续说道,语气徐缓而低沉,像是无意中道出心事,却又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斟酌,“我亲生的儿子中,唯有长子周通有一个女儿,偏生这些年始终未能得一男半女。至于遇儿,他执意不肯成亲,任凭我们如何劝说也无用。便只有静言……” 相思的指尖微微收紧,手中的帕子被捏出几道褶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冷冷道:“我们本也有一个孩子,是镇国侯府叁郎害了她。” 这一句直刺沉孟姜的软肋。 沉孟姜的笑容微微僵住,却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和颜悦色,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是啊,想起来我也心痛不已。可说到底,那是个女孩……” “女孩又如何?”相思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冰封的湖面,只有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透出几分凌厉的锋芒。 沉孟姜垂下眼帘,避开了相思那锐利的目光,轻声道:“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但如今也是我们周家的媳妇。公主难道就不为周家考虑吗?” 铜雀衔珠熏笼吐着青烟,将相思的眼波晕染得愈发寒凉,满是疏离。 沉孟姜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那笑容端庄而矜持,正是侯府老夫人惯有的神态。然而在相思眼里,那笑容刺眼且恶心,仿佛蒙着一层虚伪的面纱,令人厌憎。“公主最近身体欠佳,却还要一个人照顾着静言,我心里也不忍心。不如再多找个知冷知热的分担,夜里端茶倒水也方便?”沉孟姜语调温和有礼,字句滴水不漏。 四目相对,相思眯起眼,冷笑一声,话语如刀:“我是公主,我自然不允许别人与我分享我的丈夫。这件事,我不同意。” 沉孟姜脸上的笑意不减,依旧笑得庄严而无懈可击:“公主一时想不开也是常事。皇帝也说了,让我过几日带着上门来看给公主请安,也好让公主瞧瞧模样品格,调教调教,更得静言和公主欢心。” 相思怔住,面上冷意愈发深重,指甲掐入掌心。这话语里暗藏刀锋,既说了这是皇帝的旨意,又将她羞辱得如同青楼老鸨,连脸面都未留半分。 银牙暗咬,相思连笑数声,声音如同冰裂:“沉夫人好手段。若皇帝真有此旨意,我自然无法抗拒。不过既然这是我的公主府,我也有权力好好调教这位未来的贵妾,让她知道这公主府到底是谁说了算。连珠,送客。” 沉孟姜不卑不亢地告退,相思却如坠冰窟,冷汗自鬓角滑落,手指僵硬地蜷缩着,咬牙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格外刺耳。 连珠送走沉孟姜,回到屋内,见相思形容狼狈,神色悲怆,心中一痛,低声劝着:“公主,这可能只是沉老夫人的下马威,或许根本没有此事,再说驸马也不会同意的。” 相思眸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痛楚:“如果是真的呢?皇帝的旨意,谁敢违抗?” 连珠急忙劝道:“驸马位高权重,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相思反问,声音中透着一丝力竭的疲惫。 连珠轻声道:“这不是还没有圣旨吗?”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相思淡淡说道,眼神游离,“若皇帝从未言及此事,沉孟姜何必要登门说这一番话?”她抬手拭去脸上的冷汗,感到全身无力,连哭一场的力气都消磨殆尽。只是勉强地笑,笑着笑着,眼中已带了几分荒凉与自嘲。 若是几年前,她还可以拼着一腔孤勇,去父皇母后面前哭诉一场,可如今,他们早已不在了。大哥和叁哥在权力纷争中早已面目全非,就连周述,有时候冷血到让她心悸。 终究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件事情没过多久,便传遍了朝野上下。 有人唏嘘叹息,说就算是郎才女貌的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到头来也免不得妻妾成群。世人道,正妻在前铺路,妾侍在后添香。 既有了一个贵妾,便会有第二个,接踵而至,如流水漫堤,难以阻挡。 于是人心思浮,蠢蠢欲动。甚至已有胆大之人毛遂自荐,或是递上书笺,或是暗中游说,只想将自家女儿送进驸马府中,以求富贵青云,攀附权势。 这些风言风语如尘沙般四处飘散,悄然渗透到相思耳中。她愈发沉默寡言,整日神色清冷,言语寥寥。 最终,她干脆搬到许安宜的宅院去住,仿佛逃避一般。 白日与夜里,她废寝忘食地编书,字字句句如刀刻斧凿,一遍遍地修改,似要将所有的心绪都揉进笔墨里。 许安宜见她如此,既心疼又无奈。终于,他将她的手按住,轻叹着道:“罢了罢了,你躲在我这里,又能躲多久?驸马若是回来了,你总不能还在我这儿住吧?” 相思淡淡地将他的手移开,眼神空茫而漠然:“那又有什么关系?但听新人笑,那得旧人哭。他估计也不会在乎。我不在了,反倒遂了他的心愿。” “你这么喜欢驸马,难道就一点都不信他?”许安宜追问。 笔尖微微一顿,相思的声音低而清冷:“我信他,又能如何?圣旨一下,难不成周述可以抗旨?” 许安宜沉默片刻,从男人的角度替她宽慰:“一个贵妾罢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眼不见为净,你是公主,她能拿你如何?” 相思垂眸,指尖轻抚着书卷的边缘,声音寂然而决绝:“我不会让她住在我的府里。我已经让连珠在外头辟了宅院,她住那儿去。” 她所憧憬的爱情神话从此破灭,只有这公主府,承载着她年少时最美好的幻梦,她不允许有人去玷污。 许安宜听着,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记得当年妹妹出嫁,京城中何等风光显赫,满城皆赞郎才女貌,如今不过几年光景,叁哥竟这般横刀插足。他抬眸看着相思那张冷淡的面孔,终于忍不住俯下身来,双手交迭在书卷上,为她出主意:“依我看,还是因为你们两个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若是能再有个孩子,这个妾室也就可有可无了。别怪哥哥说你,回头不要与驸马赌气,你若是让那女人先生了孩子,你又该如何?” 相思只低头写字,笔锋苍劲,如同心底的执拗与痛楚。许安宜的话仿佛从耳边掠过,却再没有掀起半点涟漪。 (62)休生连理枝(下)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忽有下人匆匆来报:“驸马周述求见。” 许安宜不禁笑出声来,睨了一眼相思抚掌道:“可见背后说人坏话不得,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人来了。”说着吩咐下人备上茶点送进来。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劝慰:“别闹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一个妾室而已,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于男人而言,娇妻美妾,自是人生美事;可于女人而言,却是韶光渐逝,良辰美景再难寻。 许安宜走出屋子,见到周述立在廊下,正迎着微冷的风,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人寒暄了几句,许安宜瞧出周述眼底的急切与不安,便笑道:“快进去吧,别让她等急了。和妹妹好好说说。九妹有时候娇纵了些,但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不过我还是警告你,那女人进府,你绝不能让她暗地里欺负了九妹,否则我第一个对你不客气。”说罢,便识趣地走远了,给两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周述推门而入,相思仍旧坐在窗下,纤细的手指抚过书页,像是漫不经心地翻读。窗外日光落在她的肩上,映得她眉眼清冷而安静。 他站在她身后,静默地望着这幅恬淡的画面。 可他知道,那并非安宁,而是寒凉如霜的疏离。 不觉间,往昔的回忆浮上心头。那时在邕州、燕州,两人曾无数次并肩临窗,策划应对纷繁复杂的政事。她虽未必能全然明了,却总是竭力跟上他的步伐。他便笑着在她鼻尖上一点,或是趁着谈话间隙,将她揽入怀中,白日宣淫,难舍难分。 可流光易逝,水过无痕。如今,她的目光已不再追随他的身影。 他走近了些,手指按在书面上,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相思依旧没有抬头,像是不愿看他,也不愿听他说。 “相思,我们说说话,好吗?”周述低声开口,声音里透着小心与哀求,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相思这才慢慢抬起脸来,面色如霜:“恭喜你了,驸马爷,好事将近。” “你明知道这并非我所愿。”周述皱眉,语气里带着痛楚的倔强,“我只喜欢你。” “谢谢厚爱。”相思冷声道,语调像利刃般凌厉。 周述不甘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迫使她与自己直面。目光中满是痛苦与执拗:“是皇帝的安排,我不能违抗圣旨。” “你连皇帝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相思讥讽地笑了笑。 周述闭了闭眼,像是强忍住某种痛苦,嗓音里透出浓烈的低哑:“我亦有难处,这件事情确实无从周旋。可我发誓,她不过是个摆设,我会让她另居别院,绝不会碰她。只求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咱们俩还真是夫妻一心。”相思的声音冷如霜雪,眸光微微一转,似笑非笑,“宅院都替你选好了。以后你们两个最好别在我眼前晃。” “相思……”周述喉间哽住。 相思忽然挣脱他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声音几乎是从胸腔中撕裂出来:“周述,我的心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我失去了父母,兄长孩子也被你连累。如今连丈夫也要失去一半,你还要我强颜欢笑,为你拍手称好?” 她的眼眶泛红,呼吸急促,情绪如长江怒涛般倾泻而出。 “你说你有难处。可镇国侯府大权在握,什么难处能让你无计可施?” 周述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是被她的质问刺痛,艰涩地开口:“相思,我的心也很痛。可我不能回头了。” 回头,便更不能护你周全。 因为是商户女出身,关长滟好歹得了个贵妾的名分。但因是许安宗亲自赐婚,这桩婚事便被冠以“天赐良缘”之名,排场之盛,自非寻常富贵人家纳妾所能比。外头张灯结彩,喧闹了一整日,倒不像是纳妾,反倒像是娶妻。 相思却始终待在房中,仿若与世隔绝。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散漫,半晌也未曾翻过一页。偶尔抚琴,却不过随意拂弄几下,便又停了下来。清冷的琴声在空气中凝滞,像断了弦的风筝,落在地上便再也飞不起。 连珠与小喜伺候在旁,左看右看看,也不知要如何劝慰。自那日与周述争执后,相思便如同一尾搁浅的鱼,沉默地待在自己那方天地里,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 傍晚时分,周述竟然来了。 他身上只穿了月白色的外衣,素净如常,清爽自然,不见一丝喜庆的颜色,仿佛那场铺天盖地的“良缘盛事”与他毫无干系。他在廊下遇见小喜,见她神色不善,心下了然,却仍是平和地问:“公主呢?” 小喜瞧着他,眼中多了几分冷淡与怨怼,阴阳怪气地道:“公主自然好得很。今儿个天大的喜事,驸马爷您和那位姨娘花好月圆、琴瑟和鸣,还要惦记着公主做什么?驸马爷怕不是走错道儿了吧。” 周述微微蹙眉,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很快便掩去,只道:“我去看看公主。” “公主歇着呢,驸马爷改日再来吧。”小喜伸手拦住,神情倔强。 这时,连珠从屋内走了出来,听见小喜呛声,忙低声斥了几句,随即对周述道:“公主吃过晚饭便有些倦怠,这会儿已经歇下了。驸马若要探望,进去时莫要扰了她。” 周述点了点头,推门而入。室内熏香淡雅,光影微暗,相思侧身躺在床榻上,似是已然沉睡。可他知道,她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愿理会罢了。 他走到床边,垂眸望着她,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那般遥远。 “我知道你没睡着。”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相思依旧不动,只是眼睫微微颤了颤。 又听见他说:“你不愿见我,那我去书房了。你注意休息,不要再为这件事伤了身子。” 他的手握住她的指尖,微凉而颤抖,像是执着于一线生机。然而那种温度,很快便消散在空气里。 周述缓缓松开了手,转身离去。房门轻轻合上,仿佛在将两人之间最后的牵连一并隔绝。 相思睁开了眼,目光怔忡。泪水不知何时涌了出来,打湿了鬓边的绢帕。 这场婚事,在外头传得如何绘声绘色,她并不关心。这座公主府里,却始终是一片死寂,如断崖深谷,不见光明。 公主府依旧是从前的府邸,廊下鹦鹉还在,翠羽鲜艳;院中绿植草木繁盛,阴凉翠绿。可人,却不是从前的人了。 周述每日依旧回来,却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只宿在书房,偶尔唤来连珠问及她的近况。送来的补品、珍玩、华服如流水般不断。 相思对这些全不在意。至于周述是否留宿在关长滟那里,她也懒得去问,仿佛那些纷纷扰扰与她再无干系。 她终于明白,他终究还是走远了。那条路,他要披荆斩棘,踏血而行,既然不能回头,那便让她独自一人守着这空寂的庭院,也好。 再见到长滟,已是暮春时节。庭院中花木葱茏,几枝新叶攀上廊檐,点点翠意映得空气都带着温润的香气。 小喜扭捏地走上前来,鼓着嘴儿,像是含着一口怨气不愿咽下,眉目间满是忿忿不平。 “怎么了?”相思眼角微挑,声音淡然。 小喜撇了撇嘴,语带怨气:“那个姓关的来了。” 相思指尖在书页上停了片刻,目光依旧落在纸上,仿佛没听清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书合上,望向窗外,海棠花簌簌落着,自己成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暮春。她慢悠悠说着:“让人进来吧。” “公主您要是真不愿见,奴婢赶她出去就是!”小喜意气用事。 连珠从旁推了她一把,眉头微蹙,低声斥道:“你怎能如此无礼?那毕竟是主子的人,你怎敢出言不逊?” 小喜咕哝几句,终究是不甘心地去将人请了进来。 长滟自外踟蹰而入,步履轻缓。她身着一袭淡青色襦裙,素雅而洁净,容颜虽称不上绝色,却自有一股清秀婉约的韵致。她垂首俯身,动作谨慎而规矩,恭敬地行礼:“妾身听闻公主近来身体不适,不敢贸然打扰。今日冒昧来给公主请安,还望公主见谅。妾身带了些灵芝草补品,愿能助公主调理身体。” 相思缓缓抬眸,目光落在长滟身上,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拘谨与不安。她忽然发觉,自己曾经以为见到长滟会如何恼怒、如何痛斥,可如今却只是淡然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或许,这正是许多年前母后看待那些嫔妃时的心境吧。冷寂如秋水,波澜不起。没有了浓烈的爱,自然也不会有浓烈的恨与嫉妒。 “起来吧。”相思示意她起身,连珠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长滟怯生生地站好,不敢抬头,只静默地站着,等待着相思的示意。 相思从桌案上取出一块雕刻着石榴花图案的玉佩,通透如冰,纹路细腻,仿佛微风吹动时都能嗅到花的清香。“我素来喜欢清静,你也不必每日前来请安。”相思的声音淡如疏雨,“你自有住处,自在便好。”连珠依言将玉佩递过去,长滟连忙伸手接过,眼中露出几分意外与感激。 “是,妾身谨遵公主吩咐。”她声音微颤。 相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耳鬓的流苏,语调平缓:“沉老夫人看重子嗣,愿你能为周家开枝散叶。” 长滟微微变了脸色,眸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尴尬与慌乱。她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一再颔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相思见状,不再多言,挥了挥手示意连珠送客。 长滟悄悄回头,目光从相思的眉眼间掠过,带着几分欣羡、几分憧憬,也掺杂着不甘与嫉妒。 这些情绪,相思未曾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春光明媚,枝头的绿意愈加浓郁。可这份光景,与她而言,已然无甚意义。 (63)珠胎(上) 许安宜编好的图书总集《九域玄枢总鉴》已在泰景二年的盛夏完成。那段日子,相思几乎将自己埋首于书卷与笔墨之间,眼睛被烛火熬得酸涩干痛。 这部书原本是奉旨修缮,许安宜竭尽心力,修好了便赶紧呈报给许安宗过目。许安宗细细翻阅,眉目间透出几分满意之色,称赞了许安宜和相思的良苦用心。 修书的过程,远不如表面上看得那般平顺。 许安宗的意图,是要通过这部书重塑正统性——毕竟是杀兄夺位,人言可畏。他暗示许安宜一定要摆明皇位的正当性,借史书立威,借文辞定论,将那些不利于他的流言彻底掩埋于浩如烟海的书卷之中。 相思不愿涉足这样的内容。好在许安宜兴致勃勃,只将今古诗词歌赋的编纂交给相思处理。相思也乐得从容,只需从前人遗留下来的词句中汲取清风雅韵,而不必触碰那些纠缠不清的权力与正统之争。 许安宗大为嘉赏,特意在宫中设宴,兄妹叁人难得地小酌几杯。 席间,许安宗端起酒杯,神情间露出几分难得的轻松:“修书大功告成,汝等亦辛苦了。” 许安宜笑道:“能为皇兄分忧,乃是臣弟的本分。” 相思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许安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凝住,似是随意地问道:“与驸马近日如何?” “很好。”相思轻声答道,语调不急不缓,嗓子里却好像有一颗青梅,酸楚蔓延到了指尖,“有劳皇兄挂怀。”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疲倦。仿佛是数月来的劳碌让她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淡淡的憔悴。可更多的,是从心底升起的沉寂与冷淡。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成婚的时候。那时在慎思堂后面的凉亭中,许安宗也曾经问过相同的话,声音温和,目光柔和。是关怀?是愧疚?抑或是,掩饰不住的试探? 许安宗饮了一口杯中酒,唇角微弯,笑意却带着几分隐隐的无奈:“朕晓得你心里一定是在怨朕,为何要让周述纳了关家女为妾。” 相思眼睫微垂,沉默不语。 “九妹。”许安宗的声音略显低沉,似是刻意放缓了语调,“朕从前便同你说过,你的婚姻不仅仅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婚礼。它背后,还有政治,还有权力。” 相思抬起眼眸,淡淡地看向他,那目光中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只是透着一种冷寂而疏离的清明。 许安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朕登基靠的是周家与关家。关家冶铁为生,若是想要对抗铁勒浑,便必须用他。二者能够联姻,那便可保北疆暂时安稳。” “皇兄圣明。”相思低低地应道,声音平静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 许安宗望着她,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到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或许是相思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令他感到无从开口,或许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种纠结与矛盾。 许安宜见此情景,连忙笑道:“九妹这些日子忙于修书,精神不济,皇兄你别见怪。待她休息几日,定能恢复如常。” 许安宗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许安宜,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这次修书,六弟操持得不错。朕想知道,在修书过程中,有哪些士子表现优异,值得嘉奖?” 许安宜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漾起笑意,显然心中早有准备。他眉眼飞扬,连声举荐了自己提拔的两位士子。一位精于考据,考订古籍,条分缕析,如寻幽探微,事事皆有凭据;另一位通晓谶纬之学,旁征博引,尤善将那些虚渺玄妙的预言附会于当世之事。 他言辞间显得极为欣赏,语调高昂,不觉间便说得眉飞色舞。看得出,这次修书不仅让他声名大振,也与那两位士子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许安宗静静聆听,神色不动,只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看来六弟人缘极好,朕会好好考量他们的功绩。” 宴席散去时,相思略有些薄醉,许安宗体贴地命连珠护送她先回琼华宫歇息,之后再回公主府。许安宜因要探望新婚的妻子,便也匆匆离去。 相思扶着连珠的手走在御花园中,她忽然想起,从前便是在这座御花园中,初遇周述,玉树临风,从此便将她的心绪牵引至深渊中,再也无法回头。 思及此处,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眸望向假山后方,仿佛那人依旧立在那里,笑意淡淡,眉目温润。 正出神间,假山后绕出几位大臣,似是正要前去觐见皇帝,步履匆匆。相思不欲与他们打照面,便拉着连珠躲到一处藤蔓攀附的阴凉角落,拨弄着绿叶,以掩去身影。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显然那几位大臣也在此等候召见。或因皇帝尚在午憩,众人索性倚在树荫下乘凉闲谈。虽隔着假山与繁枝密叶,却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说,你们听闻了吗?这关家自从与周家联姻后,倒真是吃得开啊!听说从陛下那里讨得了北方叁镇的盐铁专卖权,实在是肥得流油。” “你这话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此话怎讲?” “皇帝还下了个旨意——‘凡关氏商队出塞,须由周家军护送’。看似周家得了好处,实则是让他们分兵护商,劳心劳力不说,还得为关家担风险。这可是个两难之策。” “可不止如此。我那儿子和周家的那个不成器的二郎交好,听他说,皇帝还暗中许了周家私铸兵器的权利。更甚者,连四郎周迹昔年掌握的旧部,也分拨了一部分还给了周家,驸马爷也得了一份。” “这可是帝王权衡之术啊。赏赐有加,看似恩宠,实则是把周家牢牢拴在朝廷的大缰绳下。” 正谈得热闹,小内监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满脸堆笑地招呼道:“大人们,皇上醒了,请随奴才前去觐见。” 几位大臣闻言,忙不迭整了整衣冠,依次跟在小内监身后,朝御书房方向行去。 相思没有动,仿佛连呼吸也放轻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太液池,湖水澄澈如镜,浮光掠影,却终究藏不住那深处的幽暗。 倒是连珠轻轻为她扇着,眼中满是忧虑。她端详着相思的神情,犹豫片刻,方才柔声劝慰:“想来关家女进府,也算是朝政之事,驸马爷可能真的是身不由己。” 相思怔怔地望着湖波粼粼,风起时,水光如碎银跳跃,刺痛了她的眼。她依旧没有开口,心中却已明了。 周家与关家联姻,看似各自被束缚,实则也皆得其所。关家借此攀附权贵,周家则稳固了自身的权势。更何况,周家真正想要的,无非是周迹当年手下的旧兵与铸造兵器的权利。 当真是身不由己吗? 相思在心底自问,却又自嘲地笑了笑。若说联姻是身不由己,那么杀害自己的皇兄呢? 周家总是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可是她已经疲倦至极了。 漫长的酷暑,闷热难耐,可她的心,却总是冰冷。 相思握住连珠的手,声音低而轻:“陪我回府吧,我累了。” 初秋来临时,长滟也传来了好消息。大夫诊治过后,满面笑容地道喜:“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喜可贺。”沉老夫人陪在身边,欣喜异常,让人赶紧把消息传给周述,周述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惹得沉老夫人十分生气。 消息传到相思这边时,她正在书房中,执笔回信。周翎的信不久前送来,言辞真切而关怀备至。想来他是从周遇的家书中得知了京中变故,特意来宽慰她。信中说,他年末便可回京述职,还在西北寻了许多好东西,要带回来给五婶补身子。 连珠在旁将消息轻声告知,相思笔下微顿,心中仿佛被什么细小而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但很快,那一瞬的刺痛也变得麻木。她只是淡淡地应道:“你眼光好,挑一件合适的送过去便是了。” 连珠微微迟疑道:“侯府那边的意思是,过几日陛下要到镇国侯府为老夫人贺寿,咱们这边恐怕也得露面。” 相思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我知道了。我会去。” 无论怎样,面子上的事情,总还是要过得去。 自从长滟入府,相思便与周述几乎形同陌路。虽在一个屋檐下,却总是见不着面,偶尔碰上了,也是她匆匆经过,不愿多留片刻。 他有时会在廊下远远望着她的背影,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始终无法出口。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曲折回廊尽头,他才默然转身离去。 如今,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赶往镇国侯府赴宴。马车内微有晃动,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头的喧嚣。 周述的目光落在相思身上,流连而贪婪,似是想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进心底。他望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开口:“我知道你不愿去,可是今儿陛下要来,实在是推脱不得。” “我晓得。”相思闭目靠在车壁上,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她的眼睫微微垂下,神色平静,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可是她的指尖却微微颤抖,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她忽然想起,成婚之初同乘马车,他嫌她话多,说她聒噪,闹得人心烦意乱。那时她又羞又恼,很是自责。 如今却反了过来。是她嫌他话多,甚至一句也不愿听。 (64)珠胎(下) 侯府中,长滟早已候在正厅。见到周述与相思一同入内,她匆忙起身行礼,神色间却透着几分畏惧与拘谨。相思记得初见得时候,长滟像一朵丰润的芍药,如今却似开败的玉簪,面颊凹陷处泛着青白,像寒冬腊月里结在枯枝上的霜。 她双手紧攥着帕子,如霜花覆枝,微微颤抖。 长滟似乎想与周述说些什么,然而周述神色冷淡,目光虽不刻意凌厉,却透着一股令人难以靠近的寒意。 她低垂着头,声音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般哽在唇边,始终不敢吐露。 相思望着长滟这般模样,不由想起自己那未曾得见的孩子,心中一阵酸楚,如针尖细刺入心,暗自叹息。 皇帝大驾光临,虽然心怀鬼胎,但到底还是君臣有别,许安宗给沉老夫人送了礼,又恭贺了几句,皮笑肉不笑得,待到提及长滟的喜讯时,周述只是淡淡应了几句,语气平平,面上不见欢喜亦不露哀戚,仿佛这场贺喜只是随风拂过的云影,转瞬便散。 许安宗离开之后,厅中气氛才稍稍放松了些,但相思依旧觉得心中沉闷,像有一块石头横亘于胸口,难以排解。 周述的大哥周通性情爽朗,得知长滟怀孕后,满面笑意,接连嘱咐自己妻子韩氏好生教导些育儿之道。 “五弟妹这是头一胎,心里难免不安。你平日有空,多陪她说说话才是。”周通一边说,一边和妻子交流。 然长滟垂首不语,脸色仿佛浸入冷水,既无喜意也无悲意,只是握着帕子的手指越发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沉孟姜见状,忙道:“长滟身子骨弱,不如就留在侯府里将养一段日子再回去罢,也省得来回奔波劳累。” “我没意见。”周述平静答道,唇角却浮起一抹冷淡的笑意。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二哥周迎,似笑非笑地道:“对了,二哥,我听说你很久没去鹂春院了……怎的?莫不是又遇见了什么新的良家女子,教你挪不开脚了?” 此言一出,周迎的妻子脸色陡变,双眼冷冷瞪着自家丈夫,几欲喷火。后院早已花枝招展,如今竟又牵扯出外头的风流韵事? “没有,没有。”周迎忙不迭地摆手,面上讪讪,笑容僵硬如冻霜。“最近……不过是忙些公事罢了。” “哦?”周述微挑眉梢,眼底浮动着探究与嘲讽相织的光芒,语气漫不经心,“如此辛苦,倒教人好生敬佩。” “静言,”沉孟姜出声喝止,语气虽是平静,然眉间却隐隐含怒,“少说这些惹人心烦的事。” 周述敛了笑意,漫不经心地瞥了周迎一眼,便不再开口。只是那一抹浅笑,如弦月横空,虽无声无息,却暗藏锋芒。 相思听着这些闲言,心思本就乱糟糟的,只道这是兄弟间常见的调侃。然而,她却没有注意到,长滟像个纸扎的人儿杵在厅角,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双肩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惊惶。每当周述自她身旁经过,她的身子便会本能地僵直,仿佛风中的枯叶,岌岌可危。 这一年的秋闱也随之来临。许安宗自上次风波后,愈发谨慎,凡事小心斟酌,生怕再生纰漏。他一面渴求广纳贤才,以巩固政权;一面却又心思缜密,防范重重。 原本拟定的考试题目,他总觉已被泄漏,为防暗中勾结,他临时改换了监考官员,甚至连科考内容也突如其来地彻底更改。 考场之中,许多学子正襟危坐,凝神沉思,却不料突遭变故。考题内容迥异于平日所学,平素准备的策论文章竟全无用武之地。更兼那几日阴云密布,大雨连绵,风卷寒凉,润湿了纸墨,搅乱了心绪。不少士子伏案凝笔,却写不出片言只语,只能听任雨声点点滴滴,仿佛一曲无声的哀歌。 然而,许安宗终究还是从中选取了一百余人,提拔为朝廷所用。可他心性多疑,即便筛选出的这些人,也未能完全放下戒备。 许安宜此时却声名日隆。因着编书之事,才名远播,不少学子慕名前来,与之谈天说地。许安宜虽为皇室宗亲,却性格随和洒脱,尤好诗词文章,常与文士流连唱和。那些年轻才子们围聚在他身边,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相思得知后,忧心忡忡,特意登门相劝:“皇兄素来多疑,你与这些士子走得太近,难免会引来猜忌。再者,朝中议论不绝,若有人趁机进谗,只怕会招来祸端。” 许安宜却笑得爽朗,毫不在意:“妹妹多虑了。与这些人谈的,不过是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皇兄何至于因此动怒?况且,朝堂之事本就纷繁复杂,何必因小嫌而疏远贤才?” 相思见他全无警惕之心,虽再叁劝诫,也不过是对牛弹琴,只得无奈而归。 然而,风波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烈。 因着六部被拆分,政令出不得尚书省,各部互相掣肘,文书传达如泥牛入海,朝廷效率一再低下。许安宗每日批阅奏章,偏又朝令夕改,苛责频繁,弄得大臣们怨声载道。满朝文武,人人自危,仿佛走在冰上的牛马,不知哪一脚会踏出裂缝。 更令人不安的是,许安宗身边的一名小内监无意间传出一句话,说是有些新科士子与世家私下勾连,互为表里。许安宗本就疑心甚重,听闻此言,顿时大怒,来不及深查细究,便断然下令将可疑的叁十八名新科士子尽数投入大牢,听候处斩。 满城皆惊。 而不久前,方才提出“与世家温和共治”之策的士子柳文琋,亦因这一言论被视为图谋不轨。许安宗大怒之下,赐鸩酒命其自尽,消息传出,便如冰水浇入热油之中,四散炸裂。 不仅如此,许安宗越想越觉心中不安,又疑心当初更换的主考官暗中瞧见了试题,怕是泄露风声。未待人分辨辩解,便以“舞弊欺君”之罪,处以腰斩。 血光染遍午门,秋日的肃杀之意仿佛从天际浸透而下,渗入每一个人的骨髓。 自此,人心惶惶,士子们噤若寒蝉,不敢再提议论时政,连诗词唱和也多半避之不谈。街头巷尾,原本书声琅琅的书院,变得寂寥无声,仿佛一片死寂的荒原。 那些被提拔为朝廷所用的年轻人,如今也个个行走如履薄冰,时刻提防着从天而降的祸患。 有人举荐周述查办此事。周述出身世家,明白自己此刻若贸然应承,必会陷入无尽的风波。于是他便径直上书请辞,称身体有恙,愿在府中调养,不问政事。 许安宗见周述推辞,倒也未再强求,只是冷笑一声,转而任命周遇负责查办。 周遇虽出身镇国侯府,但年纪尚轻,为人持重,举止极有分寸。素来极少参与军事事务,平日结交的士子大多出自寒门,自诩清流,与几个武将的兄长也来往不密切。相较于朝中那些老于世故的权臣,周遇倒勉强算得上是个中立派。 他接旨后立刻着手调查,查探数日后,便呈上了一卷卷证据。 据奏折中所载,那些新科士子竟秘密组建了名为“青衫盟”的组织。青衫者,寒士也。正是那些自视清高的读书人,以此为号,暗中聚集,互通声息。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些士子竟用奏折夹层传递暗语,其内容多是对时政的不满,甚至有意推举许安宜为新帝,以与许安宗分庭抗礼。 这般胆大妄为的举动,怎能容许? 许安宗闻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那些逆贼当场斩尽杀绝。 于是,血洗寒门的命令,悍然下达。 朝中原本提拔起来的寒门士子们,几乎全数被捕。不论证据确凿与否,只要与“青衫盟”稍有牵连,便被斩草除根。许安宜更是毫不留情地被圈禁在宗人府,连那刚满六岁的幼弟许安庆也一并软禁,任凭哭闹哀求,无人敢相救。 许安宗亲自下旨,若有人敢为许安宜或许安庆求情,立刻杀无赦。 这场风波来势如疾风骤雨,倾覆了无数人的前程与性命。曾经被提拔的新科士子们如今人人自危,或被打压,或被驱赶,落得个四散逃亡的下场。而原本被剥夺了权力的世家们,却在这场浩劫中重拾权柄,重新掌控了朝政。 消息传到相思耳中时,她只觉心如乱麻。想到被囚禁的许安宜与年幼无辜的许安庆,她彻夜难眠,眼眶下的青影愈加浓重。 终于,熬不过心头的焦虑,她带着几分不安与挣扎,踏入了周述的书房。 周述听闻相思来访,眉眼间的清冷顿时化作几分暖意,亲自起身迎了出来。“你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难以掩饰的欢喜。 相思站在廊下,隔着微凉的夜风,声音平淡而冷静:“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周述眸色微暗,笑意微敛:“你说吧。” “我想知道六皇兄还有弟弟的近况。皇兄一向多疑,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她的语气近乎恳求,却掺杂着小心翼翼的疏离。 周述心头泛起阵阵酸楚,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连呼吸都显得沉重。他故作随意地一笑:“好。我明儿便去打听打听。” 相思终于松了口气,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周述略带试探的声音:“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相思顿了顿,脚步微滞,随后低声道:“我听说……那边那位就要临盆了。希望她们母子平安,也好,遂了你们家的心愿。” 周述声音里带着几分冷硬:“那不是我的孩子。” 相思愣住,错愕地转过头来,眸光清澈而探询:“你说什么?” “我不承认那是我的孩子。”周述语气模棱两可。 相思误以为他不过是因那孩子出自妾室,不愿承认。她缓缓叹了口气:“承不承认,那都是你的血脉。你……好好照顾他们吧。” (65)西风独自凉(顶锅盖跑路~~~) 周述收到的消息是:许安宜和许安庆被暂时圈禁在宫中,衣食无忧,却不得离开寝殿半步。宫室外头,士兵森然把守,刀光如霜,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相思听闻此事,不由想起从前令仪的境遇。到底是活着就好,活着便还有希望。 可惜世事如翻覆之水,终是难以如愿。不过一个月,宫中便传来噩耗——许安宜与许安庆两位皇子暴毙。 消息传到府中时,相思刚坐在书案前诵经抄佛,忽觉眼皮突突地跳动,仿佛预示着什么。手中的佛珠在那一刻滑落,滚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轻微而干涩的脆响。她怔怔地看着,泪水不知何时已盈满眼眶,继而悄无声息地滴落。 泪珠打在书页上,晕开了字迹,模糊却又刺目。《世鉴·宫闱血变录》那一页,清晰写着: “权毒蚀骨,人伦尽丧。父弑子,鸩兄,血溅九重。青史墨痕皆伪书,何来天家骨肉亲?宫阙鬼哭犹闻,朱门腐气未散,岂若市井屠沽真。” 她手指微微颤抖,将书页翻合,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留下一具支离破碎的躯壳。 许是因兄弟离世的消息太过沉重,相思自此忧思成疾,病倒在床。 这一次,她越发消瘦憔悴,整个人仿佛风中残荷,哪怕再好的药汤也难将她挽回到昔日的清朗神采。 周述每日都会前来看望,陪她说话,也会讲些朝中琐事,然而相思总是那样客气而疏离,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的语气淡淡的,常常点到即止,或是干脆避而不见。 崖柏须一日复一日地送来,她喝了,也只不过是稍稍恢复了些精神,但整个人依旧沉在阴翳中。她的眼神,像笼着层层迷雾,看不见亮光。 这个年节过得冷冷清清,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极好,可无人有心去赏。 倒是周翎从张掖郡归来,得了战功,入宫述职后便迫不及待地来看望相思。 十七岁的年纪,少年眉眼间透着锋芒与意气,骑马惯了,肤色微黝,更显英武。与他对话时,相思总能感觉瞧见了周述年轻时的影子,但也只是模模糊糊,其实她什么都不晓得。 “你看,我从边关带回来不少有趣的东西,五婶可要瞧瞧?”周翎笑得阳光洒脱,眼中尽是少年人的纯粹欢喜。 相思淡淡一笑,语气温和:“好啊,拿来给我瞧瞧。” 周翎摆出几件玩意儿,有精致的小玉牌,也有奇形怪状的木雕。相思笑笑,陪着他拨弄了一会儿,可惜到底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再因为叁哥买来的九连环而欣喜许久。 周翎见她有些疲乏便小心翼翼的给她放到架子上,不经意间瞧见一套皮影,他回眸问道:“五婶,这是你买的皮影戏吗?” 相思点点头,说着:“从前在燕州买的。我喜欢那出《惊鸿照影》。”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她吩咐小喜取了影壁来。周翎兴致勃勃地摆弄起皮影,对照着念词,声音清亮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沙哑。 “这箫声怎生带着剑气?莫不是银河碎在了人间……” “末将的剑见过大漠孤烟,却载不动这满湖的月色……” “原是春夜露重,原是剑气太寒……” 他的声音穿透影壁,似带着一股凌厉的锋芒,又因稚嫩未褪而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纯真。 相思静静地听着,神色中露出些许怅然,思绪仿佛被卷入了过往的漩涡。几年前的种种,恍若隔世。 屋外似乎有人走过,脚步声轻而缓,驻足片刻,最终悄然离去。相思未曾发觉。 “玩得尽兴了?”见周翎回到身旁,相思微微笑着,抬手替他拭去额头的汗珠。 周翎挠挠头,将手中的匕首递到她面前:“边关苦寒,翎儿也想不到要给五婶送个什么礼物,于是便亲自打了一柄匕首,防身用的。” 相思也不推辞,拔开匕首的刀鞘,寒光映在她指尖。果然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正此时,连珠捧着一件礼物走进来:“公主,这礼物要不要现在过目?” 周翎随口问道:“有什么喜事?” 周翎回京后,因着自己母亲和相思的缘故,不愿意回镇国侯府居住。如今立了战功,得了赏银,便自个儿在城中买了处小院安顿下来。京中繁华,可他眼里无甚趣味,一回京便直奔相思府中,是以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相思坦率地开口:“你五叔那边,府里的姨娘刚生了男孩儿。算起来,也是你的弟弟。” 话音一落,周翎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是那个商户家的狐狸精?她的孩子我可不承认是我的弟弟。”他冷笑一声,眼中锋芒如刀。若不是自己不在京中,这等事怎会如此顺遂? 相思微微蹙眉:“不要这样说。没有哪个女人真正愿意做妾。” “无辜?”周翎攥紧拳头,语气中透着不甘与愤怒,“五婶,她的存在对你是不公平的。” “或许吧。”相思的声音轻柔,眼神中却透出一丝淡淡的怅惘,“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是世间最无法捉摸的东西。那孩子未曾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未曾决定自己的命运。生下来,便是无辜的。” 周翎闻言,心中忿忿不平,却因相思的话而勉强压下怒火,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不再言语。 相思转头吩咐连珠:“说到底,我也应去看望一次。只是翎儿今儿个在我这里,你就让小喜去送礼物过去吧。” 连珠应了声“是”,随即退下。 周翎依旧眉头紧蹙,心情不佳,陪着相思用晚饭时,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五婶,为什么还要让她有孕?五叔不是只喜欢你吗?” 相思闻言,神色平静得仿佛湖面上的浮萍:“人是会变的。” “可我不会变。”周翎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少年人的骄傲与真诚尽数写在眉目之间。话到此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喉间哽了一哽,终究没能说出口。 相思看着他,目光柔和,笑意浅浅:“我也希望你永远不会变,永远是这样单纯,无论外头风雨如何,都不被那些世俗之事所困扰。” 周翎垂下眼眸,目光游移不定:“五婶,若是你对五叔无意了,你要不要……” “公主!”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连珠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怎么了?”相思转头看去,只见连珠神色焦急。 “小喜去了半晌,到现在还没回来,奴婢担心出事了,要不要去寻?” 相思一怔,眉头微蹙:“她不是那种贪玩误事的性子。你同盛宁一起去找吧。” “是。”连珠匆匆退下。 相思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小喜虽说性子跳脱,可也晓得轻重,尤其不喜欢与长滟来往。送了礼物,定然是赶紧回来。如今却迟迟不见人影,实在叫人疑虑。 周翎放下筷子,说道:“我也一起去吧。” 相思微微蹙眉,语气虽柔却带着几分叮嘱:“不许和人拌嘴。” 周翎笑着应下,便与盛宁、连珠一同去了。 不想再回来的时候,推开房门的却是周述。相思怔住,诧异地抬起头,心底无端地沉了一下,像是被寒流浸透,冰冷刺骨。她开口问道:“有什么事?” 这句问话里,有戒备,有疑惑,还有难掩的冷淡。夫妻二人疏离至此,倒真是悲凉。 周述站在门口,似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眼中情绪翻涌,迟疑、悲伤、忧郁与担忧纠缠不清,最后却化作无奈与沉痛。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声音:“相思,小喜已经死了。” 相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仿佛一朵花被骤然置于霜雪之中,冰冷到窒息。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忽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你、你说什么?” 周述抬起头,只是与她对视的片刻,眼神就已闪躲如受惊的飞鸟:“小喜跳井死了。” 如同利刃穿胸,沉重的哀痛铺天盖地地袭来,相思愣在那里,连呼吸都仿佛停滞。她忽如离弦箭般扑将过来,十指死死揪住他前襟,金丝银线绣的云纹登时皱作一团,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变得嘶哑:“怎么可能?她、她不是去看关长滟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周述闭了闭眼,眉心深锁,握住她冰凉的手道:“相思,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可她如何能“节哀”?那个日日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不平事便要为她抱打不平的小丫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都怨她,怨她让小喜去送礼。若不是小喜在关长滟那里见到周迎,若不是那人逼奸不成,小喜便不会含恨投井! 相思的眼眶泛红,泪水模糊了视线,愤怒、悔恨、痛苦交织在一起,像是烈火在胸口灼烧。她猛然挣脱周述的手,疯了似的要往外冲:“我要杀了他!我要去杀了周迎!” 可周述早已料到,死死地抱住她,一手按住她的后颈,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要将她的怒意与悲痛一同束缚住。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承受着她的捶打与哭喊,直到她筋疲力尽,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就像那次他们失去了孩子,她也是这样得痛。 可他却永远无法抹去她心头的伤。 屋外,周翎站在廊下,手指攥得发白,指节隐隐泛青。听着相思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他缓缓滑坐在廊下,神情茫然,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 相思无法让小喜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她要一个交代。可镇国侯府给出的“交代”,是周迎那番冷漠无情的狡辩。 “不过是个不知羞的小丫头,敢来勾引我,被我斥骂几句,自己羞愧难当跳了井,还能怪到我头上?”周迎面无表情,言辞中尽是轻蔑与冷酷。那些经过的下人也被他威逼利诱,口径一致地称是小喜主动纠缠。 周恭简假惺惺地登门慰问,面上关切,实则轻描淡写,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敷衍。 相思第一次如此失态,几乎是将茶盏砸向他的面前:“滚!你们镇国侯府护短包庇,莫要再踏入这公主府半步!” 周恭简愣了一瞬,继而笑笑,敛去面上的假意,冷然告辞。 相思又入宫,跪在金殿之下,恳求许安宗为她主持公道。 可许安宗不过是略显疲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漠如常:“不过是个丫鬟而已。你若难过,便再指派一个便是。镇国侯府人多势大,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他语气淡淡的斥责,以他现在的能力又能耐镇国侯府如何呢? 相思看着他的脸,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权臣肆意横行,而皇权软弱无力。那些泪水与哀求,只不过是泥沙落入江流,片刻就被湮没。 无边的疲惫与痛苦,如潮水般涌来。相思跌坐在殿前,怔怔出神,仿佛整个人的魂魄都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 回到公主府,相思心中仿佛积压了千钧重的郁痛,忽然不知从哪里涌起的冲动。她抓起笸箩里的剪刀,手指攥得发白,锋利的刀刃映着她苍白的面容。 “公主!公主不可啊!”连珠吓得脸色惨白,声音几乎要碎成泣音。她怎么也拦不住相思,只能急匆匆地奔去寻周述。 周述赶到时,厅中一片死寂。青玉砖上已散落几绺青丝,如同折断的墨色藤蔓,凄冷而断绝。他一把攥住相思手里的剪刀,力气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也一并捏碎。 “够了!”周述的声音发颤,看着她剪落的发丝,心底像是被狠狠割开一道口子,钝痛中又有说不出的无力与惊恐。 “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相思浑身发抖,泪水簌簌而下,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在衣襟上,染出一点点深色,她的声音已沙哑,痛苦如同枯叶在风中撕裂,“求你了,周述……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你让我出家吧!让我去山上修行!我好累,好痛……我不想和你继续这样了……” 她泣不成声,千言万语都被折断在了喉中。 “不行,”周述几乎是吼出声来,眼睛赤红,一字一句如铁铸般坚定,“你是我的妻子,不能离开我。” 他将她紧紧抱住,手臂颤抖着,仿佛稍稍松开她就会化作飞灰消散。他的唇贴在她的发顶,呼吸滚烫而急促。 “相思,不许走……你哪里都不许去。”他的声音低哑而倔强,带着近乎绝望的固执,“你若要念经诵佛,就在这儿,就在公主府。你要如何修行都可以,抄经、焚香……都随你。可你绝不能离开我……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他可以都妥协,只这一条,她不许离开自己。哪怕就这样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他也心甘情愿。 相思闭上眼睛,泪水在睫毛上颤抖着滑落,身子已经颓然无力。 (66)月明花落(上) 周述知道相思的悲痛,自从从宫里求情不得而归后,她便终日里跪在那方蒲团上,被她剪的七零八落的头发随意用一方头巾包裹着。佛前香烟袅袅,腕间檀木珠串拨动时发出细碎声响,仿佛落在寂寂的水面上,只激起一点涟漪,便消散无踪。 整个公主府沉静得令人窒息,廊檐下的风吹过,卷起落花几片,跌落在青砖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自从那日后,相思便几乎不问尘世。她虽不再每日以泪洗面,可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羸弱的身躯,瘦得让人心疼。 她轻声念诵,为小喜超度,声音如梦呓般缥缈:“南无阿弥多婆夜……阿弥利都婆毗……”那声音不带悲喜,如同尘埃拂过佛像,不求回响。 周述不忍打扰,只是在门口处负手而立,沉默如石。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却未能驱散他眉宇间的阴翳。 相思似是察觉到,手中一停,目光从经卷上抬起。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周述喉间哽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 相思平静地抬眸,眼神清冷如秋水:“你看到了。” 周述喉咙一紧,垂下眼眸,像是避开她那目光中潜藏的质问与疏离:“这件事情,让你难过了。我、对不住你。” “只这一件事情吗?”她的声音如同风中碎叶,轻而薄,却刺人心骨。那双眼眸中看不到波澜,像极了深冬的寒潭,沉寂而冰冷。 周述无言以对。 相思缓了口气,疲惫地垂下眼帘,所有的冷和伤都如同断线的风筝悠然远去:“我累了,你去忙你的吧。如你所言,众生皆有苦衷。” 周述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隔万重山水。 几日后,周翎匆匆来报,神色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与几分快意:“二伯喝醉了酒,摔在大街上,冻了一夜。回来后便伤风不治,竟然……发现已经不能人道了。”说到这里,周翎攥紧了拳头,眉眼中掠过仇恨与不屑:“他那样好色的人,如此便简直如同要了他的命。真是报应!” 相思听罢,凄然一笑。 这一日,长滟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前来探望。小小的婴孩啼哭声响亮,在这沉寂的院中格外突兀。她站在屋内,仿佛不敢上前,眼中既有羞愧也有畏惧。她微微弯腰,声音轻得像风过柳梢:“都是妾身之过,连累了小喜去世……公主若要责罚,妾身甘愿受之。” 相思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无悲无喜。可当那孩子的哭声传入耳中时,她的眼中却浮现出一丝怜悯。 长滟怯怯地看着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道:“公主,您到底是他的嫡母,您要不要、抱一抱他?” 相思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拒绝。她接过那孩子,抱在怀中。婴儿的身体柔软而温暖,鼻息微微拂过她的脖颈,像一丝纤弱的风。孩子的大眼睛乌黑透亮,仿佛两颗黑葡萄,眨巴着望向她,忽然弯了唇角,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粹得令人心酸。 长滟低声说:“这孩子很喜欢公主。” 相思垂下眼眸,问道:“孩子叫什么?” “侯爷给的名字是周缇。”长滟略显忐忑,犹豫了一瞬,才继续道,“原本、原本是让五爷来起字,可是五爷总说忙,不理会……”她偷眼望着相思,声音愈发怯懦:“公主饱读诗书,妾身大字都不识几个,您也是他的长辈,若是您方便……” 相思默然片刻,才开口道:“丹旸,便叫丹旸吧。君子如帛,德辉内蕴。” 长滟闻言,眼中露出几分感激与敬畏。她颤抖着将孩子重新抱回怀中,低低地道谢:“多谢公主。” 相思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长滟离去后,相思立在窗前,怔怔出神。她有些羡慕关长滟——即便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个孩子陪伴。而她,却再也不可能有了。 她手指缓缓拂过发间唯一的一根素簪,不经意间扯下一缕发丝,却发觉竟已夹杂着惊心的白。 心境荒芜而又苍凉,如同一片凋零的枯原,风过无声,亦无人驻足。 随着冬日的到来,朝堂之上的波澜愈发汹涌。 许安宗屡次推动改革,本是个好的开端,奈何他生性多疑,凡事总是思前想后,偏执多虑。再好的措施到了他手中,也往往落得个乱七八糟、一地鸡毛的境地。 他先是将镇国侯府等武将的边军拆为叁支,分别由周家旁支、寒门将领和宗室成员统领。名义上是“提高调度效率”,实则是为削弱周家嫡系的兵权。 可许安宗又忌惮寒门将领坐大,便暗中安插宦官监军;又因畏惧宗室成员与周家勾结,一个月内便更换了叁次主帅。频繁调动下,边防部署一片混乱,甚至连铁勒浑都趁机劫掠边境,边城告急的奏疏如雪片般涌来。 动荡之下,许多原本观望的中间派直接倒戈于世家,反倒让周家权力不减反增,声势愈发显赫。 除此之外,税制改革更是激起了滔天波澜。 许安宗设立直属户部的“度支司”,绕过地方官直接征收盐铁税,企图将财权集中于皇权之下。可他偏偏又疑心度支使中饱私囊,要求每旬更换查账团队。查账过程仓促而苛刻,地方官员借机推诿“不知情”,税银在层层交接中大量“失踪”。 强行征税引发了商贾的怨愤与罢市,地方经济几近瘫痪。世家大族暗中操控黑市,将官盐价格哄抬十倍后,再以“平抑物价”为由公开售卖自家私盐。 更有甚者,世家指使御史弹劾度支使“横征暴敛”,迫使许安宗不得不召回亲信。 这样诡谲波动的局面不仅没有让许安宗将权力集中在手中,反而使之愈加分散。世家与寒门、宗室互相牵制,彼此倾轧,而他这个帝王,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待到他终于明白这一点时,朝政已如一滩泥泞,难以理清。 许安宗于是日日沉溺于歌舞饮宴之中,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原本清冷的后宫忽然添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妃子,姿容曼妙,歌舞盈耳。 一时间,他仿佛已将政事抛诸脑后。 这些事情大多是盛宁讲给连珠,连珠又转告给了相思。 相思坐在窗前,垂眸抚着指尖的念珠,目光落在那层层迭迭的檐角瓦脊上,仿佛透过那遥远的宫墙,看到了那位登基之初意气风发的皇帝,如今却成了这般荒废懒怠的模样。 天子也有命数。 她想起了许安平的那句话,仿佛叹息般地低声呢喃。 许安宗弑兄杀弟,忘恩负义,自作孽,不可活。 她心底并无多少怜悯,只是想到远在深宫中的崔令仪,依然心中不舍。 相思一直身子虚弱,连珠便代她去宫中探望崔令仪。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消息:贵妃希望年末之际,她能前去一叙。 相思勉力撑着久病缠身的身子,踏着漫天的白雪入宫。 她先去养心殿那儿请安,却意外瞧见许安宗正醉醺醺地倚在案边,神色散漫,眼神迷离。她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许安宗似乎一提到周家便心生烦躁,发了一通脾气,声音中带着不耐:“去吧,随你怎么做。” 相思转身离开,心中却不禁一阵沉重。 她迈步走出几步,忽然回眸,望着那座远处的养心殿。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恍若一池美玉般纯净,然而,她的心却像被什么重重压住,沉甸甸的,透不出一丝轻松。 宫殿内,隐约传来莺啼燕语,那是天子与嫔妃们狎昵的声音,轻柔却令人心寒。 昭华宫外的绮罗香早已凋零,只剩下几根光秃的枝丫,风吹过,显得愈加萧条。再美的花朵,在经历凋谢之后,终归也不过是枯枝败叶。 她走进昭华宫,步入温暖的殿内。令仪正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面色微苍白,似乎沉浸在病痛中。床边静静地放着几个锦盒和药材,而她的身旁,原本空空如也,却隐约有些许动静。 相思心中一惊,以为令仪无聊,便养了些小猫小狗,可走近一瞧,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愕然停住了脚步——床上并非她想象中的宠物,而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孩的胎发粘着层薄汗,在炭火烘烤下泛起珍珠似的光晕,尤其可爱。 令仪缓缓转过脸来,眉宇间流露出一种心如止水的平和,仿佛早已预料到相思的神情。她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柔和如初春的细雨,夹杂着初为人母的慈爱与满足。 相思怔在原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令仪依旧微笑,声音轻柔,像是在呢喃:“靠前些,你来看,这孩子像我吗?” 相思迟疑地伏在床边,眼眸掠过襁褓中的婴孩。他尚且稚嫩,皱巴巴的小脸如含苞未放的花蕾,看不出究竟像谁。 令仪缓缓抬手,轻拍着孩子的背脊,哄着他入睡,声音里带着几分宠溺:“是我的孩子。相思,未来,我拜托你,也把他当作你的孩子,好不好?” “令仪……”相思轻声唤她,眼中浮现隐隐的忧色。 令仪温柔地摇头,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我恐怕没多少时日了,相思,你还记得你曾经答应我什么?” “不,不会的,令仪,”相思连忙握住她的手,声音微微发颤,“你一定会好起来,为了这个孩子,你也要好起来……” 令仪苦涩一笑,眸中却依旧带着温柔的光:“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她轻轻地喘息了一下,又将孩子往怀里揽了揽,声音低而哀婉:“有了这个孩子,我便已得偿所愿,别无所求。” 相思的目光一滞,这才注意到床边的绣帕上染着一抹触目惊心的猩红。她心头一紧,刚要张口,令仪便微微挣扎着坐起,相思忙不迭地扶住她。 令仪怀抱着婴儿,靠在相思肩头,声音轻弱如秋风中的枯叶:“他很乖,自出生以来就没怎么哭过。所以外头的人还不知道,这世上已经有了这个孩子……”她执起相思的手,轻轻搭在孩子柔软的小手上,目光缱绻:“你瞧,多软,是不是?” 相思鼻尖一酸,泪水蓄满眼眶,只能轻轻点头,默默地陪着她,看着那微微蜷缩的小小生命。 良久,令仪抬眸,带着几分祈望:“我想给他取个名字,就叫阿晏,可好?” “晏宁岁安。”相思哽咽地重复,仿佛有泪滑落,微微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令仪俯身,将唇贴在相思耳侧,低声呢喃了几句。相思身子微微一震,连声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令仪没有再多言,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相思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相思,带他离开这里。” (67)月明花落(下) 五日后的傍晚,昭华宫突起大火,火舌狂舞,浓烟冲天。火光映红半片苍穹,宛如血色残阳。消息传来时,柔宜公主正因思念太后而留宿于昭阳宫——那是太后从前的寝殿。她和许安宗说自己思念太后,太后托梦于自己,便自请在太后的宫室内抄录以前太后留下的书作,想要带回去留做纪念。 许安宗闻讯后立刻下旨扑灭大火,宫中内侍与侍卫纷纷奔走,水桶接连递送,喊叫声与火焰的爆裂声混作一团。 相思也跟随前去观望,直到火势渐渐被制伏,焦灼的空气中仍弥漫着呛鼻的烟味。灰烬漫天飘散,像是漫天无根的浮萍。待一切稍稍平息,她才得了许安宗的准许,匆匆赶去探望被困于昭华宫的令仪。 推开寝殿门时,屋内一片沉寂,仿佛大火的喧嚣从未入侵。相思坐于床前,握住令仪那冰冷如雪的手,眼眸中尽是惊惶与痛惜。 那些救火的侍卫和内监宫人都已经离开,从前富丽堂皇的昭华宫如今却因为大火破败了不少。令仪身边的沉璧呜呜哭泣着,可是哭到最后倒好像忽然清醒了,只是跪在榻前默默无语。 月上柳梢,清辉如水泻满窗棂。忽然间,令仪的眼睛缓缓睁开,那双眼眸依旧明亮,清澈如镜,仿佛将所有的烟尘都隔绝在外。 令仪笑了笑,淡然中透着出奇的平静与满足。她的手依旧冰冷,可神色间却泛出一种病中难见的神采。目光越过相思的肩头,落向窗外,仿佛穿透层层宫墙,遥望那远在慎思堂的方向。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令仪轻轻念出,声音温婉而悠长,仿若潺潺溪水流过青石。 那是她以前很喜欢的一首诗词。 她稍作停顿,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在回味,又似是在告别:“今晚的月亮好美。从入宫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美丽的月光了。” 相思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知道,令仪已经是回光返照,这样的清明不过是生命最后的余晖。她强忍着泪,低声应和:“是啊,月色正好,恰如从前,偶尔我缠着你不让你回家,宿在我的琼华宫,我们便在院子里乘凉,一边吃着豌豆黄,一边赏月。” 令仪静静凝望着她,眼中忽然浮现出一抹向往与释然:“相思,如果可以,把我葬在一处山明水净的地方,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相思哽咽着点头:“我答应你……一定带你离开这深宫冷苑,去寻一个清风明月的所在。” 泪水无声滑落,而令仪的眼眸却渐渐合拢,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浅浅的笑意,如同临风而舞的花瓣,终于落定尘土。她的手指微微颤动,终是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 她的好友,曾经与她一起欢笑,一起憧憬着美满岁月的令仪也离开了自己。 可到头来,她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美满的姻缘,幸福的人生,都成了永生的无望。 相思怔怔地凝视着她的容颜,那样安详而恬静,她缓缓将脸贴上她逐渐冰凉的手背,往昔的欢笑与憧憬仿佛一瞬间被时光碾碎,化作风中凌乱的碎影。 深宫幽冷,十载光阴皆付尘土。而今,或许对于令仪而言,这一场永别,才是真正的解脱。 崔贵妃的死并未激起什么波澜,不过是伪帝元凶后宫一个失宠的贵妃。消息传出时,京中也只是轻飘飘掠过几句议论,便如秋风吹散的烟尘,了无痕迹。 许安宗念着崔家的颜面,终究应允了相思的请求,将崔令仪的遗体发还母家。崔家择了京郊的枫叶霞山安葬——那是景色最美之地,漫山红叶如霞,如火似锦,仿佛能掩住世间一切的不堪与凄凉。 相思抱着那小小的婴儿,也许是母子连心,总能感知到母亲的逝去,那孩子这些日子总是哇哇啼哭,透着难以安抚的执拗。 连珠忙着一起哄着,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与怜惜:“那日偷偷将他藏在书箱中,一路上奴婢都是提心吊胆,唯恐被侍卫查见。可那时他乖极了,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缩在襁褓里。怎地近来哭起来没完没了?” “是想念令仪了吧……”相思轻轻拍着襁褓,怀抱还显得有些生疏,但她已学着无微不至地照料,听了连珠的话,她眼中黯然,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哀伤,“我也想她。每至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总是想起从前在慎思堂的时候,那时日光正暖,她就坐在我身旁。我伸出手,便能触到她的衣袖,她总是那样温柔地笑。” 相思说着,视线低垂,看着怀中那啼哭的婴孩。孩子的眉目像极了崔令仪,尤其是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似一片烟水浮沉的湖泊,盈着湿润的光。 连珠见她出神,忍不住低声劝道:“公主,崔娘子虽去了,至少她的血脉还在世上。这孩子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您也别再难过了……” 公主府骤然多出个婴儿,不少人私下窃窃议论。相思对外宣称,自己膝下寂寞,多年无子,便从育婴堂领养了一个孩子解闷儿。外界却纷纷传言,公主是见驸马与妾室已有子嗣,心中妒意难平,才收养个孩子聊以自慰。 周述对此事似乎并不在意。某日,他忽然出现在她的房间内,婴儿正躺在床榻一侧的小榻中,襁褓柔软,细绸铺垫,窗前纱帘被微风轻轻拂起,光影斑驳。 周述站在婴儿床边,垂眸静静凝睇着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相思心中微凛,眸光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神色,担心他看出什么端倪。然而,他只是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锁与护心镜,轻轻放在婴儿的枕畔。 那金锁光泽灿然,通体以赤金铸成,雕琢着双龙戏珠的纹样,龙鳞细密如鳞片铺展,双目嵌以红玉,光华流转间隐隐透出威严。金锁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安康永固”八字,笔意遒劲。 护心镜亦是珍贵之物,镜面晶莹如水,镶嵌在乌木雕成的莲花托中,镜背上镂刻着松鹤图案,寓意长寿安宁。边缘以细碎的东珠点缀,映照出冷冽而华美的光辉。 比从前他送给周蘅的礼物还要贵重。 这样好的东西怕是周述亲自着人赶制打造得。 周述俯身逗弄着孩子的小手,指腹轻轻拂过婴儿柔软的掌心。那孩子咯咯笑了两声,奶声奶气地伸出指头,微弱的力气却固执地抓住了周述的食指。 “他叫什么名字?”周述低声问。 “阿晏。”相思答道。 “周晏,很好听的名字。”周述笑了笑,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柔和的慈意。 相思微怔,本想着让这孩子随自己姓氏,却没想到周述竟如此轻易地替他认了族姓。 这样也好,周述肯承认,便可保全这个孩子。 “我可以给他取一个字吗?”周述望着她,神色间带着些许小心与探询。 相思默了片刻,终究轻轻点了点头:“好。” 周述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允功。 “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周述道,“希望这孩子未来能以温厚秉性立经世之功。” 那样沉稳而真切的期许,是相思未曾想到的。周述对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的看重,甚至超过了长滟的儿子。 周述放下笔,目光再度落在婴儿的脸上,眼底浮出几分倦意:“你好好照顾他。需要什么就来找我。若是你愿意,今后我也会陪他玩耍、教他骑射、教他读书,永远视如己出,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他说完,却并未立即离去,仿佛还有什么话想要与她说。相思抬眸望他,只见他站在帷幔映出的半明半暗中,鬓角的白色愈发清晰。 周述环顾四周,这间卧房布置愈发雅致,却也愈加清冷,桌案上摊开的佛经,字迹工整平和,透出几分出尘之意。 他迟疑着,手指微微碰触着她的手臂,指腹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微凉而轻柔。相思没有躲开,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拢了拢她的手臂,声音柔和得仿佛春日细雨:“保重自己。” 令仪番外——空羡碧落鸟,犹衔春草芳 崔令仪的童年可谓是高门贵女的无忧无虑。她的家中虽不如镇国侯府那样军功显赫,却也是书香世家,父亲、叔叔与兄长皆是京中有名的才俊。因而,她自小被挑去为公主伴读。 柔宜公主是个爱做梦的单纯女孩儿,天性活泼而烂漫。令仪比她年长两岁,两人同住宫中,虽然身份有别,却也情同姐妹,亲密无间。 那时春光明媚,慎思堂外花枝缠绕,细碎的花影投在地上,仿佛一幅铺展的锦缎。公主总爱在午后的讲课中偷偷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案几上,桌上摊开的永远是些小儿女情思的诗集。 令仪也会看,手指轻轻翻动着书页,只是最近,她读到那些绵长缠绵的诗句时,心脏总会突如其来地跳得厉害,连耳根都染上了浅浅的红。 她的目光悄悄地落在前排。少年端正而坐,低垂着眉目读书,侧脸清俊如削,眉宇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 忽然间,少年似乎要回头来。令仪的心一紧,连忙垂下脸儿,低低地抬袖掩住自己涨红的脸颊。 “天有这么热吗?你的脸好红。”公主刚从迷糊中醒来,睁着惺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令仪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讪讪一笑。 慎思堂中听讲的皇子们,并不算多。真正认真听课的,只有叁皇子许安宗。皇长子许安平虽诗书功底也不错,但更喜欢骑射,性格暴戾跋扈,众人与他并不亲近。皇六子许安宜成日里沉溺于诗词曲赋,朝政王道一概不理,倒是活得逍遥自在。 而许安宗,待人温和,言行举止皆有礼数,与九公主向来亲近。因着柔宜公主的缘故,令仪偶尔也能挨着他落座,听他与公主絮絮说着什么。 有时他也会随意地转过脸,问她些无关紧要的事,语气温和平淡。可那时的令仪总是张口结舌,明明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到了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好似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她对他的喜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有一年她独自穿行于宫中的曲折回廊,偶然经过一处沉寂已久的宫殿。那座废弃的宫墙上,攀满了密密实实的紫藤花,花蔓垂垂,宛如缥缈的紫色云海。 她兴致来了,踮起脚去够那些繁盛的花穗,指尖触及花瓣的柔软,却忽然见远处有人走来。 是许安宗。 他穿着淡色的长袍,神色宁静,步履从容,仿佛与四周的花影融为一体。阳光洒在他的肩上,投出斑驳的光点。 令仪原以为他会斥责自己的行为不雅,不合淑女风范,正要低头称罪,许安宗却开口道:“你也喜欢紫藤花吗?” “只是看着漂亮,我就选了几朵。”令仪毕恭毕敬地回答,还是忍不住抬眼偷偷去瞧。 他面若冠玉,丰神玉立于阳光之中,仿佛与那繁盛的花藤融为一体。 许安宗若有所思,微微侧首,似乎是自言自语般道:“你不觉得紫藤看着轻薄?”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如此曼妙美丽的紫藤花,女孩子都会喜欢。怎会觉得轻薄?”令仪笑了笑,声音温婉如风。 他似是怔了片刻,随即抬起手,轻轻折下一枝紫藤,递到她的面前:“宫里只有景和宫的紫藤花开得最好。” 他注视着那束紫藤,目光竟透出一丝哀伤,如同沉于水中的光影,温柔却冷清。 “拿着吧。”他说完便转身离去,步履从容,仿佛那淡淡的哀伤也被他甩在了身后。 令仪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叁皇子,并非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完美无缺。他也有伤,也有痛,甚至是无法言说的哀愁。 而男人无意中流露的脆弱,总是能轻易吸引年轻的少女。令仪也不例外。 自那之后,她便留了心。无论是课间还是宫中偶遇,只要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她的心便会莫名地悸动。那份悸动日渐浓烈,渐渐从朦胧的好感,化作了深深的情意。 只是,许安宗对她始终是温和而疏离的态度,礼貌得仿佛从未有过那一次在景和宫外的单独相对。 她暗自期待着,期待他能有更多的言语,更多的眼神,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关心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许安宗依然是那个沉静持重的叁皇子,与九公主关系亲厚,却与她保持着那般疏远的距离。 没多久,相思便嫁人了。令仪羡慕她,嫁给喜欢的人,确实是人间最圆满的事情。 而她的家中也开始为她操持起自己的婚事。 那日,皇后亲自造访,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欣赏。很快,婚事定下——她将嫁给皇长子许安平。 令仪并非天真单纯,她明白自己的婚事必然与政治关联,只是,她期望着,那份关联能是许安宗。于是她托了相思去探问,只要许安宗肯说一句对自己有情,她愿意拼尽一切反抗这桩婚事。 然而,得到的答案让她失望。他甚至连一份惋惜都不曾施舍。 嫁给许安平并不是一件喜悦的事情。新婚夜,他便去了别院,宠幸那个名叫欢然的内监。 令仪甩开头上的盖头,望着窗外夜色如墨,只觉得有些冷。 婚后的生活一如她所预料的那般。许安平待她可有可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了欢然那里。下人们表面恭敬,暗中却透着几分怜悯与轻视。 可她自己却并不在意。 许安平不喜欢她,她对他也无情。那么,又何必将两人绑在一起,各自痛苦呢? 她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平静下去。直到皇后察觉到两人相处的冷淡,听闻欢然在许安平那里得宠,勃然大怒,将欢然宣入宫欲赐死。 许安平来得极快,闯入殿中时,欢然已是奄奄一息,满身鲜血。 那夜,许安平踏入了令仪的房中。 令仪有些讶异,却并未表现出来。她跪坐在床沿,端着一杯温茶,抬眸看着他。 许安平看着她,目光冷淡而嘲弄:“我觉得我现在很像是勾栏院里被迫卖身的女人。堂堂一个皇子,却要人逼迫圆房。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令仪一时怔住,随即笑了笑,平静道:“我又何尝不是?”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漫天寒风中那一缕干涩的烟火,转瞬便消散无踪。 许安平愣了片刻,竟也低低笑出声来。笑意中透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还有些许掩不住的疲惫。他对着哪怕赤身裸体的令仪也根本硬不起来,最后是他自己撸动着肉棒,然后才勉强让这次圆房结束。 从那之后,许安平每个月起码要去令仪房里五次。两人一同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无话可说。 许安平与许安宗自幼不和,彼此争锋相对,提及对方时总是恨得咬牙切齿。他常咬着牙说,许安宗那副乖巧模样都是假象,实则野心勃勃,装模作样地讨人欢心,骨子里并非善类。 每逢此时,令仪总是默默听着,心底却偏向许安宗。她有时听得厌烦,忍不住替许安宗辩解几句,换来的却是许安平更为难听的辱骂。 “罪臣的后人,出身卑微,许安宗就是个贱皮子!”许安平厉声喝骂,面色狰狞,甚至发誓有朝一日必将许安宗斩杀祭天。 令仪强忍着怒气,直至许安平当众羞辱她无法生子,她终是忍不住,扬手打在欢然的脸上。那一刻,令仪心中一震,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素来温婉克制的自己,竟会将气撒在无辜之人身上。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空茫,正对上许安宗平静的目光。他眉目依旧清俊,疏疏朗朗,气度不凡,令仪心里发慌,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是失望还是厌弃? 鼓起勇气去望时,才发现那目光中没有怜惜,也没有愠怒,竟是淡漠如水,仿佛她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令仪心中一凉——她的痛,他不曾在意;他的伤,她却心生怜惜。 原来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旧人。 先帝驾崩,许安平登基称帝。可登基之后,他并未册封令仪为皇后,仅是个贵妃。偌大的后宫中,除了她,再无旁人。吃穿虽依旧华贵,礼数不曾稍减,然而寂静冷清,宛若一座空壳的金丝笼。 许安平的心全系在欢然身上,日日陪伴左右。令仪已然习惯,却难免心生怅然——这深宫之中,空荡得像冬日的荒原,冷意浸透四肢百骸。 太后去世后,令仪彻底失了依靠。父亲被斥,兄长流放,只剩相思偶尔入宫探望。令仪渐渐病倒,咳疾日益加重,夜深人静时,咳嗽声在殿中回荡,似冷风穿骨,令人不禁心生寒意。许安平偶尔听闻,也曾来过一次。 “要不,让许安宗回京,你们见一面?”许安平忽然说。 令仪摇头:“不必了。” 许安平沉默片刻,冷声道:“太医怎么说?” “不过是风寒,修养些时日便好。”令仪轻声答道,话虽如此,捂着帕子的手却微微颤抖,“无大碍,皇帝前朝忙,没必要在臣妾这里绊住脚。” 许安平看她一眼,站起身说:“那你好好将养吧。” 燕州惨败,朝野震动。许安平不复往日嚣张跋扈,反而隐忍收敛。然风暴正于沉寂中酝酿,直至那天,大殿之上,许安宗领人假扮戏子潜入宫中。刀光血影间,许安平倒在血泊中。 令仪听闻,胸中剧痛,猛地咳出一口血,脸色惨白。她怔怔地望着窗外,脑中浮现少年时的许安宗,那时他温文儒雅,笑意浅浅,景和宫外问她是否紫藤华。可如今,物是人非——血腥弑君,新帝登基,许安宗已不复当年那位翩翩少年。 许安宗为稳固权势,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将令仪圈禁于旧宫,名为保护,实则软禁。他自知皇位来路不正,需以“仁义”示人,故而不曾对前朝后妃赶尽杀绝,反而示意礼遇。 令仪凝望宫墙外,垂下眼帘,她也有过一点点私心的期待,见到他,或许他会对自己说,他也念着自己,只要有一丝丝的怀念,她便满足。 可最后等到的只是圈禁她的圣旨。比之许安平在位的时候,愈发生不如死。 好在,还有相思。 令仪躺在榻上,目光空茫而涣散,依稀可见窗棂间洒落的微光。相思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脸色苍白,眼底的青影仿佛刻了年岁——她也瘦了,也憔悴了,甚至在令仪眼中,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如今也被时光刻上了斑驳的印痕。 相思失去了孩子,而她失去了自由,不知究竟谁更可怜。 相思总是温声细语地安慰她,仿佛害怕惊扰了这片死寂般的宫苑。她悄悄为令仪寻来了她念念不忘的绮罗香。 这一生,她困锁深宫,仿若囚鸟,竟然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她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书卷中写道,绮罗香花可做催情之香,令人迷醉难自持。她并不为此羞愧,反倒觉得可笑。既然自己已然无路可走,那便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念想罢了。 身边的丫鬟沉璧最擅调制香料,二人小心翼翼地收集着风中飘入宫中的绮罗香花瓣,将其捣碎、晾晒、焚炼,一日日地试验。花香馥郁,仿佛春日里满树繁花,不曾凋零。 她们贿赂了侍卫,引了许安宗前来。那一夜,青灯下,香雾氤氲,花影摇曳。 一夜缠绵,于他而言,不过是阴差阳错间的迷惑;可于她而言,却是最后的执念与挣扎。 许安宗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他怒意隐忍,冷淡如霜,然而并未将她置于死地。或许是出于对过往的怜悯,或许只是觉得她已然无害。于是,他让内监送来些好的吃食,聊表慰问。 令仪看着那些精致的膳食,轻轻一笑。她已然不在意了。她从未期待许安宗的关怀,甚至连他的怜悯也不再需要。 绮罗香的余味仍在殿中回荡,仿若旧梦残痕。她在孤寂中怀了他的骨肉。 孩子是早产的,令仪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将自己的生命一寸寸交给那个孩子,仿佛这便是她存在的唯一证明。她抚摸着婴儿瘦小的脸庞,晏宁岁安,惟愿他平安幸福。 相思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宫外的景象,谈到那轮清冷的月,像是被谁打磨过的玉盘,高悬于无垠的夜空。令仪阖上双眼,仿佛看见了那片盛放的紫藤花海。少年徐徐走近,身影逆光,笑意温和:“你也喜欢紫藤花吗?” 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那累累垂坠的紫藤花,开得明媚灿烂,层层迭迭,如同深宫女子被重重禁锢的华美人生,倔强地向外伸展,仿佛能透过高墙,看见外面的天地。 可惜,终究是徒劳。 许安宗得了这江山,得了天下,而她——只不过是一场风雨过后的零落花瓣,被风吹散,再也无法回到枝头。 紫藤花明媚如梦,可梦醒时分,早已是繁华落尽。 (68)雕栏玉砌应犹在 这个孩子的出现,仿佛在相思荒芜的心田上,生出了一抹新绿。让她那颗早已冷硬的心重新泛起柔情的涟漪。从此,她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照料孩子上,仿佛世间再无旁人、再无旁事。 而许安宗的皇位此时已风雨飘摇,命数已尽。 泰景叁年五月,宫中骤然传言,皇帝酒后不慎跌入太液池,虽及时救起,却积疾复发,终因病驾崩。消息传开,背后深意不言而喻——当时在场的,只有镇国侯周恭简、其长子周通以及秘密自边疆归来的叁子周迢。 相思听到这一噩耗时,正抱着柔软的周晏,凝神看着院中荷花。那些由周述从南方移植而来的荷花正值花期,层层迭迭的粉白花瓣,微风拂过,暗香浮动。池中几尾锦鲤悠然自得,朱红色的鳞片在水波间泛起粼粼光泽。周晏睁着澄澈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稚嫩的小手试图去触碰游鱼,却只能在半空中扑了个空,咯咯笑着。 连珠看出相思的异样,轻声劝慰道:“公主,天命难违,您也无能为力啊。” 相思微微垂眸,泪意早已凝结成霜,心底竟已难起波澜。她轻轻揉了揉周晏的小手,声音温柔而低沉:“总归是你的亲生父亲,好孩子,待会儿也去磕个头吧。” 几日后,周迢忽然造访公主府,气势汹汹。相思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外头争执声骤起。周迢怒道:“若不能斩草除根,终留祸患。五弟,我劝你好自为之!” 周述语气冷沉,似是压抑着怒火:“消息不实,绝不可能。” 周迢不依不饶:“妇人之仁,早晚会出事!” 最终,周迢恨恨甩袖而去,甚至连院门都未曾踏入一步。 自许安宗暴毙,朝局风云骤变,相思心生惧意,刻意避开周述。而不久后,东南沿海海陵州因皇帝暴崩,朝堂空虚,竟有皇室宗亲起兵自立,打着先帝或许安宗的旗号招兵买马。朝廷震动,急令周述率军前往平叛。 他前脚刚走,周迢又寻机而来,意图闹事。相思心力交瘁,正束手无策之际,却见周翎快步上前,将周迢拦在院外。少年身姿挺拔,冷声道:“叁伯,公主不愿见您,请回吧。” 周迢冷笑:“你敢挡我?” 周翎神色不变,抬手飞出一柄短刀,刀锋贴着周迢耳畔飞过,险些削掉半截耳朵,锋刃插入院门旁的木柱,刀尾微微颤动。 周迢脸色一沉,虽有怒意,却终究未敢再进一步,恼羞成怒而去。 周翎看到小周晏,也很是欣喜。在相思的指导下,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柔软的孩子,笑容里带着难掩的稚气与欢喜,鼓起勇气,他没有看相思,只是望着周晏说:“五婶,等弟弟长大之后,我带他骑马,带他读书,也和弟弟一起跟五婶学琴。我还想带着你们去西边走走,若是可以,我们就不回来了。” 相思笑着说他孩子气:“听说你也要去南方了?” 周翎的笑容微微僵住,面上却露出几分赧色与不舍:“对不起五婶,我、我必须要走。” 他不过是个少年,周恭简一言九鼎,如今朝中大权尽握,几如天子。周翎也别无选择。更何况,他的血脉中也流淌着周家的野心与忠诚——他想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就毕生抱负。 相思望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影,目光柔和,却含着几分难掩的担忧与怜惜:“你五叔会照顾你,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不久后,周述便在海陵州彻底平定叛乱。这其中少不了西南地区僚人的鼎力相助。据闻,他们的首领骁勇善战,与周述、周翎配合默契,所向披靡,立下了赫赫战功。 大局既定,周恭简旋即上演了一出“叁辞叁让”的伪善大戏,最终“勉为其难”地登基称帝,改朝为虞,是为德宣元年。前朝许安宗则被追封为齐思宗。 沉孟姜为皇后,周通被封为鲁王,周迎被封为宋王,周迢被封为代王,周迹追封为怀德文襄太子,周述被封为晋王,周遇则被封为秦王。 齐朝已是旧梦,往昔的金枝玉叶一朝沦为亡国公主。倒是那位从前的驸马爷,如今的晋王,风光无限。 为巩固帝位的正统性,周恭简大肆操弄民意,命人将篆刻《承运碑》的青铜匣沉入黄河决口处,内中内容暗示“周氏代齐”乃大禹九鼎遗训。随后安排渔夫“意外”打捞出匣,由八十老儒当朝破译,引得士林震动,传为天命。此后,周恭简宣称周氏乃舜帝姚重华的直系后裔,又自称为东汉周勃一脉。在祖宅地下“发现”了西汉时期的鎏金族谱简册,由鸿胪寺卿主持公开展示,场面隆重非常。 不仅如此,他还设立了“崇文阁”,系统地焚毁齐朝实录,尽力抹去前朝痕迹。然而,出于刻意而为,他却命人留存了许安宗与许安平荒淫无度的《春宵秘录》抄本,并散布于民间,任其流传。 这一切的谋划,皆出自周遇之手,步步精妙,滴水不漏。 周恭简极为满意,常在朝堂上当众夸赞周遇道:“孤能有今日,皆赖六郎之谋。” 这些事相思听了也就随风散了,像是秋日枝头飘落的叶子,无声无息地沉入泥土。 连珠眉头拧着:“奴婢听说,驸马爷要回来了。公主要不要带着小世子去接风?”连珠也不管周述被封了晋王不晋王得,在她眼里,他只是尚公主的驸马。 相思倚在窗边,目光漫无边际地望着院中的老槐树。枝叶已经有些枯黄,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落在地上。“连珠,现在我已经不是公主了。”她笑得轻巧,像是谈论一件再无关紧要的事。 周家并无亲生的女儿,可周通和周迢的女儿却已先后封了公主。她这位前朝公主,如今不过是不尴不尬地留在这座府邸中,甚至不知要如何处置。 “可是在奴婢心里,奴婢只认您是公主。”连珠跪在她身旁,声音里带着固执与哽咽。 相思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周述归来的那天,入宫听封。 周恭简原本要为他重新赏赐府邸,毕竟如今大权在握,若再居住在这座“公主府”,难免惹人非议。可周述却平静地说:“孩儿已习惯了公主府的环境。何况那里朝阳,海尔这身上的旧伤寒气入骨,公主府那处倒是适合将养。” 周恭简听了,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相思的身份,终究是横在眼前的一根刺。前朝余孽早已清理干净,如今只剩下一个许相思。她虽是公主,但当初在流觞曲水宴上与士子交好而名声在外,还有士子声称是公主门生。为避免节外生枝,周恭简心中隐约存着要斩草除根的念头。 相思当然知道周恭简有心要除掉自己。她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或许是赐死,或许是幽禁。无论是毒酒还是白绫,她都想象过许多次了。到那时,大概也不会有多少人替她哭泣吧。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的晏儿。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圣旨始终没有下达。 相思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忽然有些恍惚。或许是她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周恭简想想也觉得多此一举,何必为她浪费一瓶毒酒或是一条白绫? 这天,外头说是有故人造访。 相思已经许久不见生人,心中竟有些不知所措,披了件薄披风,慢慢走到门口,问:“是谁?”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爽朗的笑:“月神娘娘,公主还记得我吗?” 那声音透着熟悉的自在与率性,相思愣了愣,循声望去,只见一男子大步走入庭院。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光线,穿着一身僚人装束,腰间还挂着短刀,衣袖上有些泥土痕迹,显然风尘仆仆。相思稍一凝神,顿时认出他来,微微一笑:“记得,你是岩弩。” 岁月在他身上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副不拘小节的模样。岩弩笑得坦然,拱手作揖:“方便让我进来吗?” 相思点点头,吩咐连珠去沏好茶。岩弩便也不拘束,随意落座,望着相思怀中孩子,欣然笑道:“驸马说你们有了一子,取名周晏,就是这个孩子吗?” 相思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周述在外竟然将周晏当作自己的骨肉。 岩弩凑上前,逗了逗小周晏,孩子也不认生,抓着他的衣袖咿咿呀呀地笑。岩弩目光柔和了几分,轻声道:“这孩子像公主,尤其是眼睛,亮晶晶的。” 相思眉眼弯弯:“其实,我现在不是公主了。” 岩弩不以为意,摆摆手:“我啊,还习惯称呼你们是公主和驸马。”他拿起茶盏,轻抿一口,嘴里啧啧有声:“京中的茶水就是和邕州不一样,总有点儿涩。”他放下茶盏,目光在庭中环顾,长长吁了口气:“到底,还是在邕州自在些。” 相思淡笑:“这次入京,是为何事?” 岩弩大大咧咧地笑道:“驸马爷在南方平叛,我们僚人相助,皇帝大加赏赐,我也是来表忠心,过几日便要回去。” 相思点头,忽然轻声问道:“你们如今还好吧?” 岩弩眉头一挑,露出得意之色:“多亏驸马爷。当初他在邕州查办灾情时,便私下与我们达成协议,回京后让皇帝在僚人地界设盐铁平权。驸马爷果然是聪明人,给我们绘制了‘双鱼秤’,秤杆刻有汉僚双文刻度,秤砣铸成铁牛蹄形,谁若私改,就会失衡。还有,新上任的刺史与驸马爷交好,帮我们建了粮仓,修了堤坝,咱僚人都念着他的好。” 相思轻轻一笑,目中有些柔和:“他……倒是没和我说过这些。” 岩弩挑眉道:“这还是当年你和驸马来看病时,我与他约定好的。有朝一日,若驸马爷需要相助,我们僚人必然不遗余力。”说到这,岩弩眼中带了几分感慨:“驸马爷看起来孤冷,其实心系天下,我们僚人非常敬重他。” 临走前,岩弩解下脖子上的赤金项圈,挂在周晏颈上:“这是我们的护身符,原本有两副,另一副在我哥哥那里。这一副,就送给小世子吧。” 小周晏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摸了摸项圈,孩子竟不认生,还咯咯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69)夏如旧,人空瘦 德宣元年的冬雪,落了整整叁日叁夜,天地间银装素裹,如同玉砌冰雕。 雪光映得人眼微微发痛,相思披着厚重的狐裘,行走在漫天飞雪中,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这些年忧思郁结,体质每况愈下,到了冬天,如从前令仪一般,咳嗽总是止不住,仿佛沉雪压枝,脆弱而难以支撑。 周述遍请宫中外的名医,不论是百年老药还是新奇偏方,无不尝试。可那些汤药日日送来,仿佛溪水东流,终究留不住她的健康。 周述鬓间早生华发,鬓影如霜,眉目间的忧虑更是难掩。只是在她面前遮掩的好,偶尔她和他说几句话,他就开心地故意拖延时间,把自己新得到的有趣事儿说给她听,也不管她在不在意,留不留心,只要能多说几句,或者能多听他说几句,他便知足。 相思倒是淡然,仿佛命数已然看透,日子一天天地过,不如随它去。 风雪未止,山路泥泞滑腻,连珠搀扶着她,细心地替她遮风挡雪。寒风入骨,倒也带着几分清冷的甘冽。相思反而觉得舒心了些,呼吸间似能卸下心中重担。 远远地望见那座坟茔,前朝贵妃,最终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坟茔尽管简朴,却也打理得整洁清爽,连旁生的荒草都未曾见。相思时常遣人来打扫,送上她最喜欢的花束,自是不愿令仪孤苦无依。 当她凝神远眺时,却见那墓前已有一人伫立,身形修长,素衣寒风中微微拂动。相思微怔,而后淡然一笑,轻声唤道:“崔大人。” 那人回身,果然是崔景玄。数载未见,他容貌依旧,风姿温雅,仿佛世外高士。见到相思,崔景玄眼中露出几分意外,却很快笑意温和,行礼道:“多年不见,公主别来无恙?” 相思微微颔首,唇边笑意淡如晨霜:“听闻朝廷已为我拟定名号,前朝许氏含宜郡主。崔大人还是称我郡主吧,免得落人口舌。” 崔景玄闻言,神色略有一丝沉凝,但终究只是淡笑道:“郡主的心境倒是从容豁达。”他的目光落到相思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微微一怔:“这么冷的天,小世子可别冻着。” 相思想起来崔景玄是他的亲舅舅,于是温声说:“这孩子爱往外头去,再说令仪与我多年深交,晏儿应该来看看令仪。” 崔景玄缓缓伸手,将孩子抱了过来。怀中孩童原本闭着眼睛,似是睡得安稳,可忽然感受到什么,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崔景玄的面容,片刻后竟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碎玉击盘。 崔景玄的手指微微一颤,像是握住了一缕风,温柔得仿佛怕将那笑意惊散。 “果然是聪慧的孩子。”他轻声道,“晋王殿下常提起,言道郡主与小世子可亲,在外这些时日,甚是想念。” 相思垂眸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孩子笑靥如花的模样。忽然,她低声道:“崔大人学识渊博,才名远扬。若是日后有机会,可否教导晏儿一二?也望崔大人日后能多加看护于他。” 崔景玄眉宇间掠过一抹讶色,旋即拱手道:“郡主如此抬爱,景玄自当竭尽所能。再说,有晋王在,何人敢伤世子分毫?” 相思微微颔首,仿佛松了口气。二人一同拜祭了令仪,旋而并肩沿山道而行。 崔景玄忽然道:“郡主眉间郁色难散,莫非是在为晋王殿下的处境发愁?又或是,仍为前朝之事感伤?” 相思微微一笑,眉目如画,声音轻柔而带着一丝淡然:“晋王风姿赫赫,如今几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又何须担忧呢?” 崔景玄望着她,眼中浮现些许怅然,叹道:“那便是为了前朝旧梦了。” 相思的笑意微敛,瞬间便又释然低声道:“久了,也便不念了。” 崔景玄见状,心中略有愧意,忙说道:“倒是我唐突了。郡主看过《齐纪》便也该明白,自秦以来,朝代更迭早成常态。今日虞取代齐,来日又怎知谁能取代虞呢?” 相思缓缓道:“崔大人此言若被有心人听见,怕是大不敬。” 崔景玄却不以为意,含笑说:“这些年风风雨雨,生死荣辱早已看淡。郡主可曾听闻近来朝堂之事?” 相思笑意淡然,眼波轻转:“这些年我心随佛理,不问世事。倒是崔大人消息灵通,请不吝赐教。” 崔景玄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晋王殿下虽才华出众,可毕竟并非嫡长子。近来朝中有人提议立嫡立长,皇上似也有意偏向鲁王。而鲁王背后有代王支持,晋王殿下的处境,委实微妙。” 相思低眉敛目,似在思索,半晌才道:“晋王素来谨慎,避祸远嫌,从不争功邀宠。” 崔景玄笑了笑,目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是啊,可低调也有低调的缘由。晋王内心深处,恐怕并不甘心止步于此。我看他近来愈发沉稳寡言,心事难测,唯有提及郡主时,才偶尔露出几分情绪。” 相思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只轻轻抿唇不语。 崔景玄轻叹:“郡主不知,朝中不少人自荐枕席,可晋王始终坚持立郡主为王妃。可见,他对郡主的心意,从未因岁月流转而稍改。” 相思闻言,浅浅一笑,巧妙地转开话题:“崔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未成亲?倒是谈起男女之事来颇为通晓。” 崔景玄哈哈一笑,目光悠远,似有些自嘲:“这些年与古籍为伴,心思早就凉了。年少时懵懂心动,偏偏叫人捷足先登,有缘无分,如今也只余一声叹息罢了。” 说罢,他微微侧身,目光幽幽凝望,话语中透出几分凄凉:“可惜我虽有满腹文章,终究不过一介书生,昔年名满京中,现如今连至亲至爱之人都护不住,实在愧疚。” 相思垂下眼帘,轻轻道:“令仪去的时候很安然,了却尘世牵挂,倒也是种解脱。大人勿要过多自责了。” 崔景玄闻言,心中一阵酸涩,只是默然长叹。 没多久,宫中传下旨意,相思被册封为晋王妃,而长滟母子却依旧无名无分。将相思扶正为王妃,已是周恭简最大的让步。 周述的意思是让周晏承袭世子之位,周恭简却坚决反对。虽未正式册封,但看在周述的情面上,周晏已享受着世子的待遇。朝中诸臣,私下里瞧见襁褓中的周晏皆尊他一声“晋王世子”。 如此一来,鲁王周通等人颇有微词,认为周述不辨是非,偏袒前朝余孽,未免让人心寒。 南方的战事刚刚平定,西北又起烽烟——前朝旧臣陆焕在当地拥兵自立,割据一方。周翎与周述奉命率军前往平叛。周通虽也想随军出征,却被周恭简以“需辅佐朝政”为由留下。 虽有些不悦,但眼看父皇将大半朝中权力交予自己,周通心中也渐渐沉淀了几分,意识到这或许才是父皇真正的器重。 周述这一去,便是两年有余。夫妻再见,已是德宣叁年的夏日。 彼时的公主府内,翠竹掩映,槐荫如盖。相思立于廊下,牵着风筝线,神色恬静而专注。身旁的小周晏正欢快地站在石阶上,目光追随着高空中那只翩翩飞舞的风筝。 “娘,风筝飞得那么高,如果线断了,它会飘到哪里去?”小周晏仰起稚嫩的脸庞,眨着明亮的眼睛问道。 相思看着那风筝在湛蓝的天幕中时起时伏,心中微微一颤。或许它会被风吹落于尘土,或许会挂在枝头无声腐朽,又或许…… “它会飘到大江南北,说不准还能一睹江南春色。” 朗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风尘未净的粗砺与温暖。 相思闻声回眸,只见周述伫立在廊下,来不及卸去铠甲,披风染着风霜,鬓边已有几缕白丝。肤色也黝黑了些,精神却很好,没有丝毫疲惫之态。 他眉目间带着不掩的笑意,眸光如清泉般温润:“晏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小周晏瞪大了眼睛,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那声音陌生又熟悉,仿佛在梦中听见过无数次,却从未真切相见。 相思眼底微微一酸,将风筝线递给一旁的连珠,弯下腰抱起小周晏,迟疑片刻才道:“这是……” “我是你爹爹啊。”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周述截断。 小周晏从茫然到惊讶,再到欣喜,仿佛顷刻间豁然开朗。他看着周述,似在求证,又见相思未有否认,便立刻扑进周述怀中,稚嫩的声音欢快而雀跃:“爹爹,你是我爹爹!” 周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低头亲了又亲,絮絮问着近况如何,偶尔轻轻将他向上抛动几下,逗着他开心。 相思只在不远处望着,不言不语。 周述走上前几步,伸出手,仿佛要牵起她的。可相思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片刻后又缓缓放下,掩去那抹不易察觉的尴尬。“我待会儿还要入宫述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几分试探,“我知道你不愿意去,我自己去就好了。” 顿了顿,周述似乎也找不到更多话题,只得勉强笑道:“翎儿也回来了。这次他在朔州立下战功,父皇很满意,马上要授他宣威将军一职了。” 相思微微点头。周翎才华出众,有这样的光景,也是意料之中。 入宫述职不过半日,周述便已回府。他径直走到相思的房内,只见她端坐在莲花榻前,檀香袅袅中,她捻着佛珠,低声诵念。青丝挽作云髻,不施脂粉,眉目清雅如远山烟岚。 这几年她已经完全沉浸于吃斋念佛的日子里,一如他所言在府内带发修行,似乎将所有的情绪与执念都封锁在那一卷卷经文中。 周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抹隐约的痛楚与无奈。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相思,我想请崔大人来为晏儿讲书,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当然好。”相思抬起头来,“从前我也与崔大人谈过此事。如今你出面,自然比我更合适。崔大人诗才出众,有他教导晏儿,是晏儿的福气。” 周述点点头,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他站起身,目光迟疑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转身离去。 周述回来之后依旧是住在公主府,白日里入宫商议政事,晚上夜夜留宿在书房,长滟那边倒是一次都没去过。 相思也不过问,她的世界渐渐化作一方小小的禅室,青灯、经卷、佛香,还有周晏,便是全部。 周翎到了议亲的年纪。周恭简与沉孟姜虽嫌弃他出身微贱,却也为他相看了不少世家淑女。 可周翎一一推拒,神情冷淡。沉孟姜斥道:“翎儿,你的六叔周遇如今孤身一人,你倒是学得像他了?” 周翎只是笑笑,语调干脆利落:“六叔志在社稷,我不过志在山河。若得天下平定,庙堂无忧,便是我所愿,至于旁的,并不重要。” (70)金兰一裂变刀兵 此次平定陆焕之乱的最后一战,周述以谋略定胜负,而周翎以锋芒开新局。探子来报,陆焕已在黑石峡设伏,兵力数倍于己方。周述却不惊不慌,只令道:“传假情报给陆焕,让他以为我军会从东谷而行。”与此同时,周述将一支精锐交给周翎,淡然道:“五百人,务必要潜至峡顶,摧其辎重,断其退路。” 周翎领命而去。那一夜,他率五百精兵攀崖而上,峭壁陡峻,冷风如刀。将士们用钩索攀援,攀崖至半,已有数人坠落。周翎却始终沉默,只一声“继续”,众人便咬牙前行。天光微曦时,他们终于摸到山顶。周翎命人点火焚毁敌军辎重,火光冲天,黑烟直卷长空。他又令人将冻马与巨石推落崖下,轰然声中,石块与马尸滚落,激起漫天尘土,截断了峡谷的退路。 与此同时,周述在峡谷外布下死士,伪装成援军,擂鼓呐喊,声势浩大。 陆焕大惊,误以为对方援兵已至,仓促下令撤退。然而退路被断,前军后军混乱不堪,周翎率精锐自山顶杀下,血战之中负伤,却斩杀敌将,所向披靡。 五百人,换敌万余。 消息传回京中,周述平定叛乱的威名如风席卷朝野。人们在茶肆酒楼谈论的,皆是那夜黑石峡的火光与杀伐。周翎的名字,也因这次战功而被朝中重臣提起,隐隐有了声名。 然而,这样的威望,却让鲁王周通如坐针毡。 此时,朝中几乎分为两派:一派支持鲁王周通与代王周迢,另一派则倾向于功绩显赫的晋王周述。 周恭简对此并非未曾察觉。 恰在此时,江南某地官员上奏弹劾鲁王,称鲁王的门客在南境克扣军粮,贪墨敛财。这倒不是毫无依据。周通素来喜纳门客,这些人中不乏野心之辈。朝中群臣私下议论纷纷,认为鲁王门下弊政横生,恐成大患。 周恭简虽心中不悦,却还是将奏折压下,仅罚周通闭门思过十日,却将洛水仓划给代王周迢管理。这一旨意,表面上是对周通的惩戒,实际上却是将权力从鲁王手中部分剥离,交付给他的盟友代王周迢。既是警告,也是安抚。 周述的门下闻听此事在书房内为其忿忿不平。众人言辞激烈,甚至有人建议周述上奏弹劾鲁王,以正名声。 周述却只是端坐案前,面上平静如水:“不可。” “为何不可?”有人忍不住道,“陛下对殿下的功绩视而不见,却对鲁王如此宽容。” “正因为父皇如此偏袒,我才不能将此事揪住不放。”周述道,“若是我借此与大哥争锋,那正中他人之计。父皇不喜我,原也无可厚非。”他停了停,又笑道:“再说,这件事不算虚诬。大哥门下确有败类,我若为此事抱屈,反倒是失了公道。” 他言辞虽淡,语气中却透出一股冷静的清明。 众人见周述如此,虽有怨言,却也无从反驳。 但周通却认为此举背后操纵之人一定是周述,他这些年坐镇后方,周述却威望不断,兄弟二人早已陌路 不久便到了重阳家宴。相思不愿意出席,奈何周恭简警告周述,必须带相思到访,否则便是不成体统。如此,周述只好带着相思入宫。 宫阙深深,层台高阁耸立。相思随周述穿过那熟悉又陌生的殿廊,脑海中浮现出从前在此生活的日子。这里曾是她的家,而今天下易主,盛景依旧,归属却早已改变。 当年母妃梳妆的菱花镜,如今正照着哪位新人的芙蓉面呢? 周述察觉到她的情绪,微笑道:“待会儿带你去琼华宫看看,那里没人住。” “看或不看,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她目光落在高坐于宴席之上的周恭简与沉孟姜身上。如今,他们才是这座帝都真正的主人。而她,仍要在众人面前称呼他们为“父皇、母后”。念出声时,方才惊觉自己的心早已如同止水,毫无波澜。 周迢本就看不上相思,何况周迢与周通走得近,言辞间不断暗示前朝余孽可能利用血脉复辟。 周恭简虽然斥责了他们聒噪,但是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宴席散去时,已是夜深。周述恳求能够在空置的琼华宫小住一晚。周恭简勉强应允,脸色却未曾好转。 周迢经过时,拍了拍周述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五弟、五弟妹,今晚,好眠啊!” 琼华宫的陈设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从前的光景。相思不由得感慨,只是这感慨转瞬即逝,沉淀成心底的一抹凉意。 “如此华丽的宫室,为何不赏赐给后宫女眷?”相思轻声问道。 周述随口答道:“或许是父皇不喜吧。” 她抚摸着那些昔年旧物,指尖流连,终究还是放下。 没多久,便有宫人匆匆来报:“皇后有旨,宣晋王前去奉茶。” 周述略显无奈:“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夜已深,周述方才归来。他推门而入时,头发散乱,显然被人以刀割去了一截。 相思皱眉:“怎么了?” 周述笑了笑,声音透着一种解脱的轻松:“无官一身轻。我可以回去好好教晏儿骑射了。” 沉孟姜果然没打算放过相思母子。她虽知周述对相思情深,偏偏借着“前朝余孽”的由头,逼着周述表态。那日,周述跪在殿上,面对沉孟姜冷冷的质问,只是长久地沉默。 最终,他取下腰间佩刀,当众割发。黑发如瀑般落下,散了一地,他铮然开口:“母后,臣儿愿交出兵权,唯求母后网开一面,饶相思与晏儿性命。” 沉孟姜怔了片刻,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茶盏摔在周述面前,痛心说道:“孽障、孽障,本宫当初就叮嘱过你不要对她用心,你在侯府里面表现的对她无意,私下里却连给她的避子汤都自己喝了。静言,成大事者怎可囿于情爱?既如此,便如你所愿。兵权交由鲁王与代王,你自此只是个闲散亲王,教子便是。” 周述的神色未变,行礼退下。 从此,周述不再过问朝中事务,成了京中有名的闲散亲王,专心在家中照看妻儿。 崔景玄的文学、周述的武艺,周晏都学得极好。小小年纪,便已显露出过人的才智与灵秀。 周翎偶尔来访,看着周晏一手好琴技,难免有些艳羡。不像他,永远不得要领,弹的曲子又单调又无聊。 周述似乎和周翎还有些事情商议,在书房说了些什么。离开时,周翎忽然转头对相思道:“五婶,我这些日子总是头疼,不知道五婶这里是否还有从南洋进贡来的蛇母香?” 相思微微一怔:“蛇母香?” “嗯,听说那种香能抵御头疼,最是管用。” 相思很快取来。这香料非常难得,是南洋秘制之物,主料是肉豆蔻衣、樟脑粉和干海蛇毒腺。也是相思成亲时父皇送的贺礼,几年来只剩这独一份了。相思又叮嘱道:“莫要和朱砂混在一起,那样会让人头疼得更厉害,甚至产生幻觉。”说完,相思还是不放心,想让大夫去府中替他诊脉,这香料治标不治本,头疼还是需要从根源上医治才好。 周翎笑道:“多谢五婶提醒。我不过是觉得这香神奇,想试试而已。” 德宣叁年叁月,黄河桃花汛期将至,水势汹涌,每年这个时节,朝廷都会派人巡查河道,加固堤防。然而今年自冬以来,寒气滞留,江河冰封迟缓,工部上奏道:“今岁寒冷难消,桃花汛恐迟至四月初五方至。请拨银两于四月初起调遣抢险民夫,以备不测。” 周通替周恭简批奏允准,心中亦无半点疑虑。 然而,意料之外的风波接踵而至。 叁月十五日,铁勒浑前锋突袭朔州,抢掠数镇,缴获的“密信”显示铁勒浑坚信“叁月二十日汛期必至”。 周恭简目光如刀般掠过纸面。那熟悉的笔迹分明是出自周通之手。 “叁月二十日,桃花汛爆发,两处堤坝轰然崩毁,河水倾泻,卷走庄稼无数。恰于此时,铁勒浑大军自北而来,挟风沙之势,猛攻朔州,所到之处如虎入羊群。” 京师震动,满朝哗然。 “工部分明奏报四月初五才有汛情,鲁王却在奏章上批允不急之令。若非他通敌,为何敌军能精准知晓汛期?”有大臣言辞激烈,奏疏直陈,指斥鲁王通敌卖国。 很快,又有大臣弹劾周通的门客,称叁月初十曾到访黄河河道衙门,强行调走防汛备用木材。 此事一出,周通根本无法自辩——若咬定不知真实汛期,则坐实无能;若承认知情,则证明通敌。当真成了死局。 周通跪在大殿中央,面色铁青,辩无可辩。他为人一向耿直,却不善谋略。此时被指为叛逆,心头怒火如烈焰灼烧。他抬起头,看向御座之上的父皇,却只见那目光冷如冬霜。 “五弟!定是五弟设下的局!”周通激动之下,失言道。 一句话落地,满殿寂然,唯有冷风穿堂而过,发出低沉的呼啸。 周恭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间冷意更甚:“难道你如今连兄弟也容不下了吗?” 周通哑然,口唇颤动,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周述则上表为鲁王请罪,希望父皇不要严惩鲁王。 周通见状,怒火中烧,脸上却涨红得几乎发紫。 周恭简见周述如此姿态,反倒更加怀疑长子的狭隘与不仁。 周遇自请北行,携带物资,亲自筹划加固堤坝,疏导水势,并与铁勒浑使者谈判,以示安抚。虽为文弱幼子,然他一路风尘仆仆,竟也未曾有半句怨言。 周恭简也因此对周遇这个文弱的幼子另眼相看。 六月,盛夏的京城,酷热如火,却因一首诡谲的童谣而掀起阴云密布的风波。“走之弃甬头,日月水中收。青龙衔赤血,天下换新舟。” 那日,周恭简微服出巡,行至周通捐建的善堂前,孩童嬉戏之声混杂着那歌谣的吟唱,清脆如刀刃刺耳。周恭简面色微沉,细细打量,却见一个垂髫小儿正拍手而歌,唱得津津有味。 周通闻讯,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竭力否认与此谣言有关,却不料,那歌谣愈传愈广,几乎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愤怒之下,周通下令将所有传唱过歌谣的孩童一并收监盘问,霎时间民怨沸腾,如山火燎原。朝臣弹劾之声接踵而至,皆斥其残暴不仁。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七月,干旱未歇,周恭简率宗室重臣前往郊外祭天祈雨。正当香烟袅袅、鼓乐齐鸣之际,周恭简的目光蓦地凝住,像是被利刃钉在空中。 “把鲁王的衣服脱下来!”周恭简暴喝,声如雷霆。 周通惊愕不已,却不知所犯何错,只得惶然跪地。侍从将他那件礼服剥下,抖落开来,赫然是一件皇帝祭天用的旧衮服! “你是等不及盼着朕死吗?竟这般急不可耐!”周恭简怒不可遏,指尖微颤,仿佛被刺痛的猛兽。 周通满面惊恐,慌乱中连连叩首,口中结结巴巴:“儿臣……儿臣不知!” 经周迢提点周通才知晓,这衣服竟然是皇帝祭天用的旧衮服,他新作的礼服被人掉换,只因为他素来习惯了节俭,只以为是旧衣改新,未曾多想。 周迢见状,连忙为兄长辩解:“父皇莫动怒,兄长定是被小人蒙蔽,此事绝非本心。” “你怎知不是他本心?”周恭简的目光如冰,怒火中带着森冷的不信。 自此,周通与周迢皆被冷遇。 十月,周迢长年来因征战连连而病痛缠身,时常抱怨四肢如蚀骨般疼痛。自虞朝建立后,他逐渐沉迷炼丹,求仙问道,妄图摆脱凡体桎梏。周恭简虽多次斥责,却终究视为痴妄之举,不予深究。 重阳祭祖之日,周恭简染病在榻,便遣周迢代为前往宗庙。那日风雨骤起,黑云翻卷如海,周迢忽然发狂,手执祭器大喊:“紫金炉开真龙现!”旋即砍伤宗庙执事,惊得宫人四散奔逃。 士兵涌入,将周迢制住之时,宗庙前已满是倒地哀号之人,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周恭简闻讯大怒,削去周迢的兵权,将其圈禁于府中,形同废人。周通多次为其请罪,却屡遭冷眼,犹如以血浇冰,徒劳无功。 十一月的一个夜晚,天光未明,雷声轰鸣如龙吟虎啸。忽有惊雷自天际劈下,正中鲁王府大殿的梁柱。火光骤然腾起,映红半边天幕。唯周通周围梁柱燃起烈焰,烧得噼啪作响,宛如鬼火缠身。民间流言四起:“天火不噬真龙,唯其伪者,必焚!” 周恭简听闻,大怒斥责:“一派胡言!” 到了十二月,大雪如绒,京城银装素裹。然而鲁王府内,冰冷的真相如刀出鞘。 搜查的兵士从周通的书房内搜出一封封铁勒浑的密信,以及私藏的兵器盔甲。更可怖的是,一只木箱中竟然放着一个巫蛊人偶,上面赫然刻着“周恭简”叁字,针刺密布,黑线缠绕。 最终,周通与周迢皆被流放南疆,从此永不许回京。临行前,周通仍对父皇抱有一丝期望,恳求宽恕。然而迎接他的,只有宫门缓缓关闭的冷漠回响。 寒冬凛冽,北风呼啸。没多久,消息传回京城——周通与周迢皆在途中暴毙。有人说是风寒入骨,也有人暗暗低语,是有人下了毒手。 (71)是非成败转头空 朝廷轮番上演父子相残,血腥权斗如一场无尽的戏。然而从前的公主府,如今的晋王府却仿若一方净土,院落深深,槐影婆娑,唯有风筝线在天光下牵扯着无忧的童趣。 周晏自幼便喜爱放风筝,尤其是那些绘满了山水草木的鸢纸,飞在高天之上,好似要掠过长空,追逐云影。今日阳光正好,他早早牵了线绳在庭院中奔跑,笑声像春燕的呢喃,绕梁不散。相思坐在廊下翻阅书卷,目光时而掠过字页,时而落在孩童身上,眉眼中尽是温柔。 “娘亲!我要到外头玩儿去!”周晏一边放风筝,一边扯着嗓子嚷嚷。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细微的声响自枝桠间传来,像是风拂过叶梢,又似什么东西撞上了树枝。相思抬眸望去,透过翠叶,依稀瞥见一道小小的竹影悬于枝头,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娘亲!好像是一只竹蜻蜓!”周晏眼尖,也瞧见了那小物什,眼中兴致更盛。他急急将线绳交给一旁的下人,兴奋得像个撒了欢儿的猫崽:“我上去拿!” “当心!”连珠不由轻唤一声,满是担忧。 可周晏早就手脚利索地爬上了树,动作熟练得像是攀岩的猿猴。周述自小便由着他胡闹,教他习武练身,养得这孩子骨骼灵活,身子轻盈。 相思也有些紧张,却看着周晏稳稳当当地从树杈间探出手,拿下了那只已经褪了色的竹蜻蜓,还兴冲冲地在树上朝她晃了晃,笑声清脆:“娘亲,你看!” 正当相思含笑点头之时,忽听一道怯怯的声音自院墙边传来。 “我可以用竹蜻蜓,换你的风筝吗?” 相思循声望去,见那青苔覆满的高墙边,伏着一个清秀的小男孩儿。他扒在墙头,像一只费力攀爬的猫儿,露出半张面孔。 “你是谁家的孩子?快下来,小心摔着。”相思微笑着招呼。 几乎是同时,盛宁身影一闪,已然飞上墙头,将那孩子抱了下来,稳稳放在地上。 小男孩儿落地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神色怯怯,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扫视,像只误闯兽圈的鹿崽子。 “别怕。”相思柔声道,目光含着暖意,“那只竹蜻蜓是你的吗?” 小男孩儿点了点头,小手攥得紧紧的。 周晏轻巧地从树上跃下,将竹蜻蜓递过去时,还不忘把另外一只风筝一并塞给他,眉眼里满是天真与大方:“你喜欢就拿去玩儿吧。” 小男孩儿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捧着那风筝,手指微微发抖:“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风筝……谢谢你。”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怎么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相思语气温柔平和。 小男孩儿怯生生地抿了抿唇,像是做错事一般,脆生生地答道:“我叫周缇。我是偷跑出来玩的,看到这里的风筝好看,就想来看看。结果玩着玩着,不小心把竹蜻蜓扔上去了。” 此言一出,连珠与盛宁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露出惊诧与谨慎。 相思眸中笑意不改:“你偷偷跑出来,你娘定然要担心的。要不姨姨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用不用!”周晏忽然插嘴,拍着胸脯自告奋勇,“我送弟弟回去!” 相思轻笑,摇了摇头:“他是哥哥呢。” “他也姓周,像是翎哥哥那样吗?”周晏眨着乌亮的眼睛,满脸好奇与期待。 “嗯。”相思点了点头。 周晏闻言更是高兴。周翎如今已被封为靖阳侯,常年在外征战,除了神明一般对自己极好的父亲周述,周晏最崇拜的便是这位大哥。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年岁相仿的玩伴,便兴致勃勃地想要拉着他玩。 可那名为周缇的男孩儿却只是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不断地搅弄衣角,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挣扎。 良久,才有细若蚊鸣的声音从他唇间逸出:“娘、娘打我。我不敢回去。” 相思这才瞧见周缇露出的后颈处有一道淡青淤痕,在雪肤上蜿蜒如毒蛇吐信。 相思未曾想到,再次见到关长滟时,她已是病入膏肓。眼前这宅子,原以为会富丽堂皇,近前一瞧,却尽显破败与荒凉。 院落空荡,枯草肆意疯长,雕梁画栋已蒙上厚重的尘垢,似乎这府邸早已被遗忘在岁月的角落。母子二人就像被丢弃在这座废园里,所有物件都旧得发灰,算不得半点华贵。下人稀少,看起来也是极为不尽心。连珠带着几个小丫鬟匆匆清理屋舍,而床上的长滟,形如枯槁,蓬乱的发丝犹如干枯的野草纠结成团,衣衫肮脏破旧,不知有多久未曾更换。 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嘴里不断絮叨,忽而厉声求饶“大人饶命”,忽而低声呜咽,反复念叨着“娘亲”。一会儿又哭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相思看得心酸,急忙请大夫来诊治。大夫为长滟把脉后,只是摇头叹息:“病根在心,气郁成疾,纵有良药,亦无力回天。” 相思皱眉,低声问盛宁:“关家的人,怎不来看看她?” 盛宁愣了一下,低声回道:“公主不知?关老爷子和夫人早已去世,关家……也被王爷抄了。” 相思心中一震,不知何时发生的变故。她凝眸片刻,吩咐盛宁:“快去叫王爷过来。” 周述很快纵马而至,听说是相思找他心中很高兴,行至半路又听闻是要去长滟那里,一进屋,见到长滟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长滟眼见周述,陡然间像见了鬼,瑟缩着退到床角,十指在锦被上抓出团团败絮,眼神满是恐惧,喃喃道:“不要过来……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相思见状,走到周述身边,轻声道:“她已时日无多,陪她说说话吧。” 周述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眉头微皱,语气冷漠:“生死有命,不必强求。”话毕,他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毫无顾忌。 叁日后,长滟病逝,府中无人为她落泪,仿佛这名不被承认的妾室,早在周述权势稳固被默认是太子时,便如一缕轻烟消散在风中。 而幼小的周缇,被记名在秦王周遇名下。相思心中不忍,见孩子孤苦,便将他带回身边抚养,视如己出。周述虽有微词,但是看着相思执意为此,他哪里能拒绝。 小周缇初时仍有些胆怯,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际,常常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相思待他如亲子,耐心温柔地哄他入睡,连珠和周晏也陪伴左右。渐渐地,孩子开始露出笑容,依恋地偎在相思怀里,像是一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小兽。 德宣五年初春,寒意未退,春光料峭。 周恭简与沉孟姜双双病倒,周述奉旨入宫侍疾,太极殿内,天光暗淡,烛火摇曳,影影绰绰中只见帝王形容枯槁,双目凹陷,气若游丝。周述日夜守在榻前,然不过短短两日,便传来噩耗——周恭简崩逝于太极殿,终七十五岁。 遗诏昭告天下,传位于周述。周述顺利登基称帝,改元永安,是为永安元年。此时,他已年四十,相思亦已叁十。 登基大典后,周述册封相思为皇后,居住琼华宫,琼华宫修缮得也极为华丽,养子周晏为宁王。至于周缇,虽被养在膝下,却仅封为信阳侯。 可惜相思近来身体日渐孱弱,未曾迁出府邸,册封典礼也从未真正举行。 永安元年六月,烈日灼灼,宫中却是阴云密布。 周述御前发难,指责宋王周迎秽乱宫闱,借酒行狂狎之事;蓄养恶奴,强掳良家女致其父血书撞死午门;更有甚者,私制逾制器物,马鞍之上暗绣五爪龙纹,僭越无度。更查出周迎府中院内桃树,竟是于先帝忌日所植,树影枝叶交织,花蕊仰指紫宸殿方向,是以木气成兵——此为“借木讽君”,大不敬之罪,堪称谋逆! 几番罪状迭加,已无回旋余地。周述一纸诏书赐死周迎。 风暴远未平息。 周述又直指秦王周遇,宣称其私自豢养方术之士,暗中观测天象,以图谋不轨。从府中搜出的预言图谶与妖邪法器,成为他“大不敬”的铁证。仅凭这几样物件,周述便下旨一瓶毒酒赐死周遇。 两日之间,二位亲王先后惨死。京城之中,风声鹤唳。太后也很快病故。 周遇去世后第叁日清晨,太庙前忽闻阵阵怒喝。周翎素服闯入太庙,面色铁青,手持御赐玉笏,当殿折断,碎玉如雪片洒落在石阶上。 “先帝遗志,岂容亵渎!吾叔伯死得不明不白,今日便以此折笏,问一个公道!”他的声音如金石击响,激起群臣哗然。 消息传至殿内,周述神色微冷:“御前狂悖,紊乱朝仪。” 这一句话,便将周翎发配东北,永不回京,非诏不得归。 民间传言如雪花般四散: “先帝是被气死的!” “本应传位于秦王周遇,可是那位谋划已久,才狠下毒手!” “先帝最偏爱的其实是早就去世的怀德文襄太子,皇帝自然忌惮其子靖阳侯。” 相思自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整整一年。 (72)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一年里,周晏与周缇日日守在床边,服侍汤药,宫里的太医几乎全都在府邸诊治,周述忙于朝政,但每日都一定要出宫来看望。 可相思始终没有好转。 直到永安二年暮春,暖风挟着绣球与杜鹃的残香,在茜纱窗棂上织就细密清香的网。相思卧在榻上,忽然间清醒过来,凝望着窗外一树如火的杜鹃花,想起琼华宫里也曾种满了这般颜色浓烈的花儿,那样子倒像是从宫里移栽出来地。 她忽然笑了,身子像是卸去沉重枷锁,前所未有的轻松。 周晏和周缇守在榻前,见她露出笑意,便欣喜地靠过来。 “娘亲,你好些了吗?我去让人把父皇喊来。”周晏的声音透着急切与欣喜,仿佛生怕这一刻的温存转瞬消散。 相思抬手阻止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温柔而疲惫,如风中绽放的白梅:“不必了。方才我梦见了你们的哥哥翎儿。”她说得很慢,像是从沉沉旧梦中捡拾出碎片来。 “他似乎在和我说话呢。说东北的雪景很好看,白茫茫一片,山川尽裹银装。还说他找到了一株野山参,特意想送给我。”她的语调平静极了,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连珠的泪眼已然模糊,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相思从枕下缓缓抽出一柄匕首,鞘身漆黑如墨,锋刃森寒。她将匕首递到周晏手中,指尖微微颤抖,却仍旧努力保持镇定:“这是你翎哥哥当年送给我的,如今我把它交给你。晏儿,你要听话。就像我常对你说的,晏宁岁安,对得起天地。” 她的话音微顿,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双澄澈的眼眸,已被岁月的风霜染得黯淡,却仍透出一抹温柔的光。随即,她又握住了周缇的手。男孩的手指细小而温暖,握在掌心里像一枚尚未雕琢的玉石。相思的声音更加低缓:“缇儿,你也是。君子如帛,德辉内蕴。要答应我,善自珍重。” 她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流连,像是想要将这最后的容颜深深镌刻在心中:“你们兄弟,千万不要反目,彼此相爱,不可离心。” 周缇不断地点头,泪水无声滑落。周晏抿紧了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两个孩子的抽泣声混杂在花香之中,轻而细碎,仿佛春雨打在窗棂上。 相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疲倦地问:“连珠,今日是几时了?” 连珠强撑着笑意,声音含着哽咽:“公主,今儿是四月二十。” 相思“哦”了一声,笑容轻如浮云:“我记得……我成婚那年,也是这个时候罢。” “晏儿、缇儿,去给我弹琴唱歌,好不好?” 周晏用力点头,连忙走到琴前,十指颤抖地按上琴弦。周缇站在旁侧,清澈的声音缓缓念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邂逅君子,寤寐求之。 江汉汤汤,我心忧兮。” 熟悉的曲调仿佛穿越了时光,带她回到那个暮春。她仿佛又成了那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天真公主,在御花园里与连珠、小喜,还有那些曾经围绕她身边的奴仆们玩捉迷藏。 阳光穿过花枝斑驳地洒落,照得她的笑容明媚如桃花。她蒙着眼,笑声清脆,双手在虚空中摸索,摸索着春日的暖意。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什么。眼前虽是黑暗,却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那人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仿佛隔着时光的尘埃。 可她只是轻巧地转了个身,笑意盈盈地与他擦肩而过。 永安二年暮春,皇后许相思病逝。 前一夜,靖阳侯周翎被人在书房中暗杀。据侍从言道,临终之际,周翎的手中紧攥着一枚早已磨旧的平安符。 世间流言四起,有人言靖阳侯之死不过是权谋之下的无端杀戮;也有人言,他是在向皇帝求一个人,未得允诺,便饮恨于刀锋之下。 永安九年,十四岁的周晏远征铁勒浑。年轻的将领披挂而行,眼中映着铁勒浑连绵起伏的荒原与冰雪。这一战,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铁勒浑四分之一的领土。若非铁勒浑连忙更换一名方姓汉人军师,否则更加惨烈。 归京之后,周晏便与重臣崔景玄等人联手,着手改革朝政。大刀阔斧,雷霆手段,不少人说他有他养父的魄力,也有他的冷酷。 这一年的春节,周述终下旨,将周晏立为太子。 皇帝后宫多年悬置,世人皆知,这位帝王无意再立后妃。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怀念故人,也有人说他心中只余江山。然而,无论何种传言,大臣们屡次上疏请他广纳后宫,终究还是被驳回。 但即便如此,永安之治却是众口称颂的盛世。周述夙兴夜寐,亲政多年,海内清平,边疆无虞。大臣们最终也不再多言。 永安十一年深秋,黄叶簌簌坠落,层林尽染,宛若燃烧的炬火。周述忽然在琼华宫中驾崩。周晏登基称帝,宣布恢复自己从前的姓氏——许。齐朝旧制复立,年号为靖成。 因其身份微妙,故而只认“生父”为许安平,上庙号为烈宗,叔叔许安平为显宗,母亲崔令仪为孝贞皇后,姑母柔宜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舅舅崔景玄为辅政大臣。 这一切,干脆利落,如同拔剑断丝。 没多久,许晏身边照料多年的嬷嬷连珠,追寻曾经侍奉过的长公主而去。 后世流传的《齐虞禁闱艳异编》记载,那天晚上许晏持匕首潜入琼华宫,周述虽然不再年轻,但武艺并未褪色,可那时周述只是安然看着少年将匕首刺入了胸口,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含笑离世。 世人听后,大都茶余饭后一笑了之。 对于相思的养育之恩,许晏十分感念,没多久又追谥相思为“文德昭懿大长公主”,特准附祭于太庙配殿,立代祀制度,追赐九斿龙旗、九章冕服,将生平事迹编入《女诫》官修本作为典范,在国子监立“辅政碑”,镌刻《嘉德颂》。 犹豫许久,许晏终是没有让姑母与周述葬在一处,他只是隐约觉得,姑母似乎已经不爱他了,他希望自己没有错,也不想错。 在崔景玄的辅政下,许晏并未对周家赶尽杀绝,他颁布《天命归齐诏》,称齐受天罚,虞代齐行政,如今不过是将权力重新归于许家天下。虞朝虽有清明之治,然伪虞纪年,不过闰统耳,难称正统。周太祖周恭简,虽有功于天下,然心术不正,私图篡逆,今追谥为‘虞戾公’。周述虽治下清明,然反行篡弑,终究难称帝王之道,追谥为‘愍昭王’。 此举既承认了周氏的功绩,又以谥号表明对其行径的否定。表面看是恩赐,实则是以礼法之名,将周氏的正统地位彻底斩断。 周恭简的墓冢被降格为“戾冢”,建于都城之外的荒郊,设石兽面朝齐陵跪拜,以示周家永远臣服于齐。 与此同时,崔景玄主持都城改造,拆毁周氏太庙,改建为“思齐台”。 为了巩固威望,许晏还下令重审虞朝时期的冤狱,将错案归咎于周制的腐败与私欲。 许晏治下国泰民安。铁勒浑军师兼驸马深谙两边风俗,屡次进言,铁勒浑可汗最终答应了和谈的计划。双方缔结盟约,从此北方彻底安定。许晏后又娶僚人首领之女依诺为后,帝后十分恩爱。民间传言帝后有赤金项圈做媒,定是天定因缘,此举也安抚了境内少数民族,再无纷乱。 这一日,许晏闲来无事,特地设宴邀请哥哥周缇。 “你啊,怎么总是一个人?”许晏笑着打量周缇,已是少年长成,身量修长,面貌俊秀,眉眼间带着几分温雅从容。 “陛下替我操心这个做什么?”周缇似乎有些无奈,却也不恼。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许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是不是心里早就有人了?” “哪有什么人。”周缇摇摇头,笑意里却藏了几分模糊的意味,“不过是懒得成亲罢了。” 他们喝得有些醉了,宫灯摇曳,烛火映在二人脸上,仿佛时光也柔和了几分。 “来来来,你不是从前总爱作画吗?今日朕非要看看,你的技艺到底精进了多少。”许晏随意挥手,让人送来笔墨纸砚。 他这皇兄画艺精湛,深得姑母真传,坊间千金难求。 周缇笑了笑,拿起笔,略显颓然地站在桌前,竟真的动手作画。 他的手指握笔如风,行笔流畅,仿佛一切都已深植于心,不需思索。 渐渐地,纸上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临窗抚琴,衣袂如烟。女子神情宁静而悠然,眉间却透着几分未曾言明的寂寞。 周缇醉醺醺地放下笔,咕哝着说了什么,醉死了过去。 许晏凝视着那幅画,许久没有出声,抬起手去揉了揉眼角,才发现指尖竟已被泪水沾湿。 史臣曰:昔田氏代齐,终贻亡国之衅;司马窃魏,翻启刘裕之诛。观虞祖鸩齐帝于前殿,许晏弑虞君于后庭,岂非《易》云负且乘,致寇至者乎?天之道,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以虞代齐,终以齐祚覆虞,报应之速,胜于景响。故曰:劫火虽烈,难焚因果之链;轮回虽缓,终碾恩怨之轮。 长滟番外——深院锁清秋 关少沂是个天生的商人,檀木算盘早嵌进了血肉里。狡诈、贪婪,任何东西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可以出卖、交换利益的筹码。连女儿也不例外。 他的发妻林氏出身书香门第,本是他高攀了林家。可惜后来林家获罪沦为罪臣,林氏成了罪臣之女,夫妻之间的地位反倒是彻底颠倒。 或许是命中注定,这样的家庭中注定无子。林氏与后院几个姨娘,竟无一人生下男丁。甚至连女儿也只有两个:关长滟与她那天生残疾的小妹。 关少沂对这个没有用处的女儿向来不加关怀。也因此,年幼的关长滟虽然在父亲的膝下长大,却始终像是被遗忘的角落。但在那时,她还没有察觉到父亲的贪婪与城府。她只是个爱做梦的小女孩儿。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关长滟坐在廊下,听着从街市上传来的传闻。 “听说那位驸马与公主恩爱非常呢。” “是啊!公主聪慧美丽,驸马更是战功赫赫。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样的故事流传开来,关长滟也忍不住悄悄地幻想。那位被公主招来的驸马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非常英俊?会不会如书中写的那样,目光清朗、风度翩翩? 终于,那一天,她见到了他。 那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庭院中积雪未化,冷风透骨。关少沂满脸堆笑地站在院中迎客。她远远地站在廊下,缩着肩膀,只敢偷偷地看着。来访的两人并肩而行。一个是年轻俊朗的叁皇子,笑容温润,如琢玉般清雅。另一个,却是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驸马周述。 周述比她想象中更为沉稳。那时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眼角隐隐有细碎的纹路,眉目之间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冷冽与威仪。他的五官算不上俊美,也没有身边的叁皇子那般清贵秀雅。可关长滟却被他的气度所吸引。 那种沉稳自持,那种仿佛从未被世事动摇的从容,令她怦然心动。 当周述目光偶然掠过她时,他微微一笑,礼貌而疏远。 关长滟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一般。 那个笑容并不深,却如同冬日里短暂的一缕暖光,照进她的心里。 从此,那个名字,那个身影,便在她的心中生了根。 再见到周述,是在新帝的阖宫饮宴上。关长滟跟在父亲身后,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望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周述依旧冷冽,神情淡漠。即便是面对权贵大臣的敬酒与恭维,也只是敷衍地点头,不显一丝笑意。 可当那位女子——公主相思坐到他身旁时,一切都不同了。 周述对她笑了。那笑容精致而柔软,像是只为公主而绽放的花儿。 关长滟怔怔地望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样好看,那样令人心动。可惜,并不是对着她。长滟希望有一天,周述也可以像对着公主笑一样对着自己展颜。 关家、周家还有皇帝的相互制衡,使得长滟如愿要嫁给周述。纵然她不得不屈居妾位,她也甘愿接受。洞房花烛夜,她坐在新房之中,满心期待地听着外头的脚步声。红烛长明,烛光摇曳,映得她的脸色时而嫣红,时而苍白。 她等啊等,等啊等,外头的风吹得窗棂微响,寂静中仿佛能听见时光的流逝。 再怎么不甘,再怎么委屈,她也依旧抱着一丝希望。 直到那小丫鬟进来,支支吾吾地传话:“爷说,留宿在公主府了,让姨娘不要等了。” 长滟怔住了。 那小丫鬟又扭捏着补充道:“爷还说,没有爷的允准,姨娘不要去公主府打扰公主。” 这座府邸,从她踏进的那一刻起,便成了她的牢笼。周述几乎从不在这里过夜,甚至白日里也鲜少露面。长滟本以为,只要她表现得温顺、体贴,总有一天能打动他的心。可她错了。 她曾试着让人备下最精致的茶点,摆满一案。周述走进房中时,瞥了一眼,冷冷道:“府中用度不必如此浪费。下次若再如此,便罚你的月例。” 长滟脸色一白,急忙应下。 她也试着在他练字时伺候笔墨,只想寻个机会与他多说几句。可他只是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打扰。” 她有时忍不住多问几句,想要了解他的喜好,想要与他拉近一点距离。 “爷喜欢吃什么?” “爷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字画?” 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他只冷冷道:“话太多。” 那声音如同冰水浇灌,令她从头到脚冷透了。 长滟终于明白,他从未对她有半分耐心,甚至连敷衍也懒得施舍。 她独自生活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日日被冷落,夜夜独眠。除了偶尔因周述被沉孟姜威胁时,他才会象征性地过来坐上一会儿。 长滟只能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在桌前批阅书信。她手足无措,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终究是不甘心。 她听说,周述如今正忙于掌控权力,不顾一切地与朝中势力周旋。他的妻子——那个身份尴尬的公主——依然受他庇护,未被权力的漩涡吞噬。 “他为什么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长滟无数次在心中自问。她年轻、温顺,从未骄纵任性,也从未给他惹乱子。 相反,那位公主不过是一个即将覆亡之国的遗珠,如今连她都看得出,周家势必是要夺位篡权。到那时,那个公主的地位只会更加尴尬,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长滟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对那位公主那样好。她甚至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如果那个公主彻底失势,那么周述是不是就能真正属于自己? 她心里总还是有些较劲的意思,像一枚小小的刺,扎在心底,总要试探那疼痛的边界。于是,她违背了周述的命令,独自去见了一次公主。她原以为会是咄咄逼人的下马威,哪知只换来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像是积雪堆砌久了,心意被压得早已腐烂,毫无怒意可言。 然而,周述很快就知道了她的私行。可他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冷冷地命人换掉了几个下人,克扣了她的月例,仿佛被关进了一座无形的囚笼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甚的是,周述顺手牵引,令关少沂对她的母亲林氏施以惩戒。 就在她几乎认命的时候,关少沂却找到了她。 “你既嫁过去,怎地便忘了自己的根本?”他那双眼眸仿佛生了倒刺,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若不从命,林氏在关家只会更受折辱。你可要想清楚。” 长滟只能垂着头,喃喃应是。她开始悄悄在周述的府邸中寻找有用的消息。可周述极少在府中书房办公,她能找到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可关少沂并不满足,每次都逼问得更急,仿佛她的无用才是真正的罪孽。长滟的心渐渐被压得破碎,像是无人修补的裂瓷,任凭风雨侵蚀。 她曾以为周述至少会恨她,可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他的眼神冷淡如霜,不爱、不怨,仿佛她不过是庭前一株枯萎的花草,连多看一眼都觉无趣。 长滟曾无数次坐在房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的处境,仿佛被锁进黑暗深井中,井口是一片永远不可及的天光。怨恨与失望纠缠成索,将她一点点勒紧。终于,她心中那抹苦涩的期待也化作了怨毒的火焰。 既然他如此冷待我,又何必为他守什么贞洁? 她主动靠近了周迎。二郎周迎向来风流浪荡,见她示好,自然也不推拒。一场交缠之后,屋内依然是彻夜的冷寂,唯有香炉中残余的烟丝缓缓盘旋。 “你——怎么还是个处子?”周迎大惊失色,眼中带着不可置信与几分惶恐。 “怎么?”长滟的笑意淡淡,却又隐隐透着癫狂,“这样不好吗?即便如此,你五弟也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周迎皱了皱眉,低声咒骂道:“妈的!这事儿要是让母亲和五弟知道了,还不把我活撕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长滟冷笑,目光像是一把钝刀,缓缓剖开自己的心,露出血肉模糊的疮疤。 可惜冲动过后,恐惧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当她发现葵水迟迟未至时,脸色一下子惨白如纸。 她慌乱地攥着一块帕子,掌心渗出冷汗。那些日子,她时常深夜辗转反侧,惊惶得几乎听得见心跳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是罪孽的回响。 那日,周述突然来看她,他似笑非笑,眼神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缓缓割开她伪装出的平静,他笑得毛骨悚然:“我是不是应该把你送到二哥那里讨个好彩头?” 长滟惊恐地看着周述。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居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讥讽着自己。长滟终于体会到外面所穿说的周述那冷心冷肺的样子。 周述踱了几步,歪着头笑笑:“你放心,我不会打掉你的孩子,我也不会管他,镇国侯府也不会承认这样有损家风的女人与孩子。你自己执意要如此,就好好体会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儿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步履稳健,仿佛她的痛苦与他全无干系。自此,他再未踏足那间院落。 寂寥无人的宅院中,长滟一个人挣扎着将孩子生了下来。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空。 林氏来探望她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长滟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怀里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形容枯槁如同一株濒死的花。 “你这日子,还能算是人过的么?”林氏落了泪,带着哽咽道,“回家吧,只要他肯休了你,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受这苦。” 林氏回到关家,几乎是哀求着关少沂:“她已经这样了,你还要逼她做什么?让她回家吧,大不了让周述休了她!” 关少沂却冷冷地笑了笑:“现在谈归家,还太早。她若想回来,还得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长滟嗓音沙哑,眼中带着破碎的希望。 关少沂点了点头,语气不容置疑:“只要你照办,我便去劝周述休了你,让你带着孩子回家。” “……你要我做什么?”长滟的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将要折断的枯枝。 周述正在写一份在南境边防驻军计划,其中狼烟台驻军从二百人减至八十人,白河口驻军从叁百人增至五百人。 可长滟漏抄了一个关键项——狼烟台需增派叁百精兵伪装成商队暗巡。 关少沂得到这份计划欣喜若狂,他认为狼烟台兵力空虚 ,狼烟台附近有隐蔽峡谷河道,原避开是因忌惮驻军巡查,到时候趁白河口大张旗鼓增兵时,从狼烟台峡谷运十船生铁入南洋。可没想到,走私的那一天,狼烟台实际兵力为叁百八十人,暗兵伪装成商队的官兵在峡谷设伏,当场扣押关家船队,船夫为保命供出关少沂,走私生铁上故意留下的关家铁印成为铁证,周述交给周遇查办,关家因此损失巨大。 周述早知长滟偷情报,特将“增兵叁百”写在文书最末行靠近烛泪污渍处——长滟抄到此处时,恰好被烛火晃眼漏看,而那个污渍本就是周述用鱼胶提前点上的,所以长滟才会漏掉。 关少沂愤恨至极,认为是长滟欺骗自己,联通周述一起陷害自己。长滟愣愣地站在门前,耳边是下人的哭嚎与求饶,林氏的惨叫声格外刺耳。她推开门,看见父亲高举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林氏的背。鞭子落下时,皮肉绽裂,血迹斑斑。 “你这贱妇!都是你生的好女儿!你们母女二人合起伙来陷害我?”关少沂怒不可遏,声音嘶哑如兽吼。 “不是的,不是……”林氏哭泣着哀求,却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关少沂冷笑,鞭子再一次抽下,“若不是你们通通该死,我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长滟眼中一片猩红,冲上去与父亲扭打成一团。多年积压的怨愤与屈辱化作蛮横的力量,她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襟,泪水模糊了双眼。 关少沂将她推倒在地,冷笑道:“这狗屁的情报也是你这个小贱人送出去的!你才是真正的罪人!” 长滟猛然站起身,双目赤红地盯着父亲。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母亲的哀求、周述的冷笑、关少沂的辱骂与鞭打…… 她转身冲进屋子里,摸到一柄剪刀,指尖攥得泛白。再出来时,脚步沉稳,神情平静得可怕。 “你这个逆女!你想做什么?”关少沂厉声喝道。 长滟微微一笑,笑容如冬日残雪,寒冷中透着刺骨的绝望。 “做什么?我想让你闭嘴。” 剪刀刺入关少沂的咽喉,鲜血如喷泉般涌出。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下去,气息断绝。 关少沂死后,关家彻底崩溃。 周述借机将关家的私产尽数收归己有,名义上是为“朝廷清查”,实则是将关家彻底剥夺至一无所有。 而长滟,也疯了。 她被丢弃在那个破败的小院中,自生自灭。偶尔清醒时,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喃喃自语:“我错了……全都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面容枯槁,几乎无人识得。 偶尔清醒的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小周缇和母亲,母亲含恨而逝,孩子则被无法得到应用的爱。 直到那天,小周缇身后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来看她。她努力的分辨着,认出来,好像是公主。 她想和她说,若有来生,她绝不会爱上周述,也绝不会羡慕公主。宁愿背起行囊,和母亲远走高飞,哪怕是种田耕地,维持温饱,也不要这样的日子…… 可是太迟了,她已经说不出口了,就连周缇她也没有力气抱一抱他。 这一生惘然如梦,一无所得。 (完结啦,撒花,有缘再见!!!) (72)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一年里,周晏与周缇日日守在床边,服侍汤药,宫里的太医几乎全都在府邸诊治,周述忙于朝政,但每日都一定要出宫来看望。 可相思始终没有好转。 直到永安二年暮春,暖风挟着绣球与杜鹃的残香,在茜纱窗棂上织就细密清香的网。相思卧在榻上,忽然间清醒过来,凝望着窗外一树如火的杜鹃花,想起琼华宫里也曾种满了这般颜色浓烈的花儿,那样子倒像是从宫里移栽出来地。 她忽然笑了,身子像是卸去沉重枷锁,前所未有的轻松。 周晏和周缇守在榻前,见她露出笑意,便欣喜地靠过来。 “娘亲,你好些了吗?我去让人把父皇喊来。”周晏的声音透着急切与欣喜,仿佛生怕这一刻的温存转瞬消散。 相思抬手阻止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温柔而疲惫,如风中绽放的白梅:“不必了。方才我梦见了你们的哥哥翎儿。”她说得很慢,像是从沉沉旧梦中捡拾出碎片来。 “他似乎在和我说话呢。说东北的雪景很好看,白茫茫一片,山川尽裹银装。还说他找到了一株野山参,特意想送给我。”她的语调平静极了,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连珠的泪眼已然模糊,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相思从枕下缓缓抽出一柄匕首,鞘身漆黑如墨,锋刃森寒。她将匕首递到周晏手中,指尖微微颤抖,却仍旧努力保持镇定:“这是你翎哥哥当年送给我的,如今我把它交给你。晏儿,你要听话。就像我常对你说的,晏宁岁安,对得起天地。” 她的话音微顿,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双澄澈的眼眸,已被岁月的风霜染得黯淡,却仍透出一抹温柔的光。随即,她又握住了周缇的手。男孩的手指细小而温暖,握在掌心里像一枚尚未雕琢的玉石。相思的声音更加低缓:“缇儿,你也是。君子如帛,德辉内蕴。要答应我,善自珍重。” 她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流连,像是想要将这最后的容颜深深镌刻在心中:“你们兄弟,千万不要反目,彼此相爱,不可离心。” 周缇不断地点头,泪水无声滑落。周晏抿紧了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两个孩子的抽泣声混杂在花香之中,轻而细碎,仿佛春雨打在窗棂上。 相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疲倦地问:“连珠,今日是几时了?” 连珠强撑着笑意,声音含着哽咽:“公主,今儿是四月二十。” 相思“哦”了一声,笑容轻如浮云:“我记得……我成婚那年,也是这个时候罢。” “晏儿、缇儿,去给我弹琴唱歌,好不好?” 周晏用力点头,连忙走到琴前,十指颤抖地按上琴弦。周缇站在旁侧,清澈的声音缓缓念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邂逅君子,寤寐求之。 江汉汤汤,我心忧兮。” 熟悉的曲调仿佛穿越了时光,带她回到那个暮春。她仿佛又成了那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天真公主,在御花园里与连珠、小喜,还有那些曾经围绕她身边的奴仆们玩捉迷藏。 阳光穿过花枝斑驳地洒落,照得她的笑容明媚如桃花。她蒙着眼,笑声清脆,双手在虚空中摸索,摸索着春日的暖意。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什么。眼前虽是黑暗,却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那人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仿佛隔着时光的尘埃。 可她只是轻巧地转了个身,笑意盈盈地与他擦肩而过。 永安二年暮春,皇后许相思病逝。 前一夜,靖阳侯周翎被人在书房中暗杀。据侍从言道,临终之际,周翎的手中紧攥着一枚早已磨旧的平安符。 世间流言四起,有人言靖阳侯之死不过是权谋之下的无端杀戮;也有人言,他是在向皇帝求一个人,未得允诺,便饮恨于刀锋之下。 永安九年,十四岁的周晏远征铁勒浑。年轻的将领披挂而行,眼中映着铁勒浑连绵起伏的荒原与冰雪。这一战,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铁勒浑四分之一的领土。若非铁勒浑连忙更换一名方姓汉人军师,否则更加惨烈。 归京之后,周晏便与重臣崔景玄等人联手,着手改革朝政。大刀阔斧,雷霆手段,不少人说他有他养父的魄力,也有他的冷酷。 这一年的春节,周述终下旨,将周晏立为太子。 皇帝后宫多年悬置,世人皆知,这位帝王无意再立后妃。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怀念故人,也有人说他心中只余江山。然而,无论何种传言,大臣们屡次上疏请他广纳后宫,终究还是被驳回。 但即便如此,永安之治却是众口称颂的盛世。周述夙兴夜寐,亲政多年,海内清平,边疆无虞。大臣们最终也不再多言。 永安十一年深秋,黄叶簌簌坠落,层林尽染,宛若燃烧的炬火。周述忽然在琼华宫中驾崩。周晏登基称帝,宣布恢复自己从前的姓氏——许。齐朝旧制复立,年号为靖成。 因其身份微妙,故而只认“生父”为许安平,上庙号为烈宗,叔叔许安平为显宗,母亲崔令仪为孝贞皇后,姑母柔宜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舅舅崔景玄为辅政大臣。 这一切,干脆利落,如同拔剑断丝。 没多久,许晏身边照料多年的嬷嬷连珠,追寻曾经侍奉过的长公主而去。 后世流传的《齐虞禁闱艳异编》记载,那天晚上许晏持匕首潜入琼华宫,周述虽然不再年轻,但武艺并未褪色,可那时周述只是安然看着少年将匕首刺入了胸口,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含笑离世。 世人听后,大都茶余饭后一笑了之。 对于相思的养育之恩,许晏十分感念,没多久又追谥相思为“文德昭懿大长公主”,特准附祭于太庙配殿,立代祀制度,追赐九斿龙旗、九章冕服,将生平事迹编入《女诫》官修本作为典范,在国子监立“辅政碑”,镌刻《嘉德颂》。 犹豫许久,许晏终是没有让姑母与周述葬在一处,他只是隐约觉得,姑母似乎已经不爱他了,他希望自己没有错,也不想错。 在崔景玄的辅政下,许晏并未对周家赶尽杀绝,他颁布《天命归齐诏》,称齐受天罚,虞代齐行政,如今不过是将权力重新归于许家天下。虞朝虽有清明之治,然伪虞纪年,不过闰统耳,难称正统。周太祖周恭简,虽有功于天下,然心术不正,私图篡逆,今追谥为‘虞戾公’。周述虽治下清明,然反行篡弑,终究难称帝王之道,追谥为‘愍昭王’。 此举既承认了周氏的功绩,又以谥号表明对其行径的否定。表面看是恩赐,实则是以礼法之名,将周氏的正统地位彻底斩断。 周恭简的墓冢被降格为“戾冢”,建于都城之外的荒郊,设石兽面朝齐陵跪拜,以示周家永远臣服于齐。 与此同时,崔景玄主持都城改造,拆毁周氏太庙,改建为“思齐台”。 为了巩固威望,许晏还下令重审虞朝时期的冤狱,将错案归咎于周制的腐败与私欲。 许晏治下国泰民安。铁勒浑军师兼驸马深谙两边风俗,屡次进言,铁勒浑可汗最终答应了和谈的计划。双方缔结盟约,从此北方彻底安定。许晏后又娶僚人首领之女依诺为后,帝后十分恩爱。民间传言帝后有赤金项圈做媒,定是天定因缘,此举也安抚了境内少数民族,再无纷乱。 这一日,许晏闲来无事,特地设宴邀请哥哥周缇。 “你啊,怎么总是一个人?”许晏笑着打量周缇,已是少年长成,身量修长,面貌俊秀,眉眼间带着几分温雅从容。 “陛下替我操心这个做什么?”周缇似乎有些无奈,却也不恼。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许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是不是心里早就有人了?” “哪有什么人。”周缇摇摇头,笑意里却藏了几分模糊的意味,“不过是懒得成亲罢了。” 他们喝得有些醉了,宫灯摇曳,烛火映在二人脸上,仿佛时光也柔和了几分。 “来来来,你不是从前总爱作画吗?今日朕非要看看,你的技艺到底精进了多少。”许晏随意挥手,让人送来笔墨纸砚。 他这皇兄画艺精湛,深得姑母真传,坊间千金难求。 周缇笑了笑,拿起笔,略显颓然地站在桌前,竟真的动手作画。 他的手指握笔如风,行笔流畅,仿佛一切都已深植于心,不需思索。 渐渐地,纸上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临窗抚琴,衣袂如烟。女子神情宁静而悠然,眉间却透着几分未曾言明的寂寞。 周缇醉醺醺地放下笔,咕哝着说了什么,醉死了过去。 许晏凝视着那幅画,许久没有出声,抬起手去揉了揉眼角,才发现指尖竟已被泪水沾湿。 史臣曰:昔田氏代齐,终贻亡国之衅;司马窃魏,翻启刘裕之诛。观虞祖鸩齐帝于前殿,许晏弑虞君于后庭,岂非《易》云负且乘,致寇至者乎?天之道,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以虞代齐,终以齐祚覆虞,报应之速,胜于景响。故曰:劫火虽烈,难焚因果之链;轮回虽缓,终碾恩怨之轮。 (调整了一下章节顺序,内容未变。) 番外——平行时空的小甜饼 似乎凡是带了“联姻”二字的婚事,大抵都谈不得情深意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为营、貌合神离,倒也算不得稀奇。 相思原也以为,自己不过是这等故事中的又一笔。 她嫁给周述时,年纪尚轻,犹带青涩。那时许、周两家结亲,原本是看中了周家的幺子周遇。怎料周遇忽然心生他意,执意出国求学,不愿早早被婚约束缚。几番推脱之后,这桩婚事便落在了另外一子周述头上。 至此,山水一转,命数改写。 成婚之前,相思与周述仅见过叁面。 初次见,是在暮春的一个周末午后,学校图书馆的地下一层。她一心扑在找书上,手中捧着的是一本介绍非洲殖民环境变迁的旧作。就在她翻书时,整座图书馆忽地陷入黑暗,电源断了,四下寂静。她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一声尖叫,脚步慌乱,几乎撞上书架。就在她几欲逃出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 “别怕,只是停电了。” 手机手电筒的微光亮起,映出一张五官深刻的面孔。他站在书架另一头,气质沉静,眉眼间带着几分不似学生的沉稳,看起来更像是助教,或是哪位刚回校的讲师。 “你是人文院的学生?”他问。 相思点了点头,抱着书,瑟缩在角落里,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他问她:“你是院里的学生?” 相思点点头。 男人看了一眼她怀里的书,一顿,又问:“你是研究什么方向?” 相思紧张地说着:“非洲环境史。” 他“唔”了一声,随即徐徐地说起非洲高原与雨林的差异,讲到马里帝国的古城廷巴克图,又说起乍得湖的干涸与殖民者的水利政策。语调不急不缓,像在拂一池涟漪。 相思本就对这些有兴趣,听着听着,竟忘了黑暗和恐惧,不知不觉间松开了紧抱书卷的手指。 片刻之后,灯光忽地亮起,电力恢复,图书馆里重归喧嚣。 她起身谢过,抬头却见那人已转身离去,只留一抹背影,消失在人影攒动中。 再见他,是在相亲宴上。 许家原是请相思与周遇见面,席间寒暄尚浅,周遇便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的哥哥。那语气,满是少年对长兄的仰慕与炫耀。他道周述如今在国外游学兼旅行,偶尔回国会在相思所在的大学任课,是人文学院的客座教授。说着说着,还提到了周述的笔名——静言。 “哥哥写书可厉害了,《文明与流亡》你听说过没?”他笑着问。 相思听得微微一怔,心中忽有微澜。 那日在图书馆,她抱着的那本书,不正是《文明与流亡》? 书页泛黄,文字深沉,当时她只觉得作者笔力沉稳,像走马灯下照见旧史断章,如今才知,那人正是周遇的哥哥,周述。 第叁次便是周家抱歉地提出要不要考虑周述和相思的婚事。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边,偷偷抬眼看着被父母领来的面无表情的周述,不知为何,竟然会担心他不同意。 可最后,他没有拒绝。 婚后,相思继续读书,周述依旧做他的“行者”,脚步丈量着天南海北。他常常神出鬼没,有时一个月都不见人影。相思偶尔会盯着手机发呆,想着他是在人迹罕至的高原,还是在某个原始森林里钻木取火。 她有点失落,心里时常泛着一股没来由的酸意——明明是结了婚的人了,却好像没捂热他的心似的。那种感觉像是在拥抱空气,空落落的,连回响都没有。 那天放学回来,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头昏脑涨,心口也发闷,一进门就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换,懒得动弹。她睡得昏沉,也不知道几点了,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块石头,鼻尖发酸,眼泪竟不自觉地滑了下来。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响动。她太困,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想睁却睁不开。有人替她轻轻掖了掖被角,手掌覆上额头,凉凉的,带着一点熟悉的温度。那人又出去,不久端着东西回来,嗓音低低地:“起来,把药喝了。” 她不动,像只赖在窝里的猫,倔强又没精打采。周述见状,只得小心地把她扶起来。她身子软得像水,靠在他怀里发着低低的呜咽,像个委屈又脆弱的小孩。 “把药喝了,看看退不退烧。”他皱了皱眉,语气里有点无奈,“不退,我就送你去医院。” 她忽地大哭起来,像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忽然破了堤。眼泪一串串掉,哭得他手足无措。周述只能一手揽住她,一手拿着水杯,嘴上干巴巴地哄:“别哭了……相思,别哭了。” 但他说话的样子,太不擅长安慰人了,像个用尽全力抓住风的人,笨拙又真诚。 她最后是哭累了,窝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喝下了药。药一入喉,苦得她皱了眉头,可也没力气抗议了,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窗外夜色已浓,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她感觉身后有股暖意,一只手臂从背后环着她,温柔地护着。 她微微一偏头,才看清,是周述。 他睡着了,眉眼安静得像画,眼尾还有细细的纹路。不是那种精致的俊美,而是一种刀削般的英气,轮廓硬朗,像沉着走过千山万水的旅人,眼底藏着些说不清的沉郁与疲惫。 相思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描过他的眉毛和鼻梁。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阴影。她忽然想起,结婚那天宾客满堂,闹哄哄一整天,她竟没和他好好说一句话。他也没笑过,好像总是一副冷淡又忙碌的模样。 夜里她所憧憬的花好月圆却因为自己被吓哭了而半途而废,周述忍着欲望,额角都是汗,只能握着她的手给自己撸出来,然后就去书房睡了。这让她以为周述再也不会理她了。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周述的眼皮微微一动,她还来不及收回手,便被他一把握住。 他睁开眼,声音低哑:“好点了吗?” 她点头,又摇头,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是身体,还是心。 他俯身,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嗯,好多了,没那么烫了。” 她就那样睁着眼,怔怔地望着他。那一瞬间,好像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落了满眼沉静。 周述伸手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像是在确认她真的醒了:“我去做饭,想吃什么?” 相思没有答话,只默默地看着他,眼底亮得像藏着月色——不动声色的月光,悄悄照进了她的心房。 这次回来,周述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像是一阵长风终于在某个港口停泊。他每天都在家,有时候窝在阳台看书,有时候对着电脑处理资料,相思觉得日子好像突然变得安静又不太真实。 那天傍晚,他走进书房,看见相思一边抓头发一边盯着屏幕,发丝乱糟糟地缠在手指上,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头顶揪出个地中海来。她正在写关于南部非洲某国环境变迁的论文,屏幕上的字数卡在八百多,像一只死活不动的乌龟。 晚饭的时候,周述忽然开口:“我要有一个讲座。” “唔。”相思眼睛盯着手机,正看一条狗狗视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又道:“关于纳米比亚的动物保护。” “唔。”还是没反应。 周述忽然放下筷子,动作轻却分外清晰。他不说话了,筷子平整地搁在碗边,神色也看不出喜怒。 相思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抬起头,后知后觉地问:“是在我们学校?” “我又不是其他学校的客座教授。”他斜她一眼,语气里有点不服气的意味。 相思转念一想,眼睛一亮:“那我可以去听吗?” 周述重新拿起筷子,低头慢条斯理地说:“随便你。不感兴趣也不用勉强。” 讲座那天,来的学生不少,教室几乎坐满了,走廊上都站了人。更有传言说,这位“行者式学者”不仅研究硬核,还长得够“禁欲系”,吸粉无数。 相思低调地坐在角落。周述讲课不像平时说话那样淡淡的,他讲得认真,有时会不经意笑一笑,但那笑藏着锋芒,像沙漠里清晨的光——冷却明亮。 讲座一结束,前排学生们就像水涌向岩石那样围了上去。有人提问,有人请教,还有人腼腆地要合照。相思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她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周述身边的学生助理还在帮他收拾讲义,见她靠近,笑着打断她:“同学,下次有机会再和周老师——” “没事,你先走吧,今天麻烦你安排了。”周述忽然转头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学生助理明显一愣,随即笑了笑:“好,那我去吃饭啦。” 教室忽然安静下来 周述望着她,说:“你睡了半个多小时。” 相思顿时脸红:“你做讲座还盯着学生睡觉,也挺无趣的。” 周述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眼里带着点宠她的笑意。 她撅着嘴,走上讲台,撑着桌子打量了一圈,确定四下没人,忽然踮脚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亲了一下。 那一下落得很轻,但像是一滴水落进热锅,瞬间升起一阵悸动。 周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手指微微一颤,却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讲义,神情淡定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那只手,好像不小心多抖了一下。 相思大学毕业后继续攻读研究生,夫妻俩心照不宣地远离了家族的生意圈子,一个安心读书,一个继续做他的“行者”,偶尔出去讲讲课、拍拍片,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自从那次生病之后,周述便强迫她彻彻底底、完完整整“洞房”了一次,折腾的她腰酸背疼,好几天不肯搭理他。他却像是食髓知味了,见她恢复的很快,拉着她几乎夜夜笙歌。他在床上粗野又疯狂,什么姿势都强迫她尝试,满嘴荤话,弄得相思每次都面红耳赤。若是碰着相思放假,他自己也不需要出国,简直恨不得把相思肏死在床上。 不过好日子没过多久,相思就怀孕了。 说来也怪,周述一向算得准,从没出过差错。孩子来得突然,却也不意外——那天周遇来家里做客,和相思说说笑笑,气氛轻松得很。晚上,他便醋意翻涌,兽性大发,理智直接下线,连避孕都忘了。 没成想,这一下就中奖了。 相思体质一向偏弱,怀孕初期反应又大,干脆申请了休学。周述也不再四处跑了,留在家里陪她,端茶倒水、按肩揉背,细致得仿佛变了个人。 不过他偶尔看不惯她的某些“奇葩”行为——比如趴在沙发上玩游戏一玩四小时、馋得要命非得吃麻辣烫,或者深夜突然想喝绿豆汤。他看不过去的时候,训起人来就跟训女儿似的,语气板正得让人牙痒痒。 相思便嘟着嘴,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水,轻轻一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周述一看这架势,立刻缴械投降。 夜里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边吃水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到一部狗血爱情片,相思忽然看得难过,眼圈一红,抬脚踹了他一脚。 周述“啧”了一声:“干嘛?” 相思指着屏幕,气鼓鼓地说:“这个渣男,明明喜欢别人还娶了女主,真不是东西。” “那你踹我干什么?”他皱眉。 她偏过头,像个小炸毛:“你是不是也这样?跟我结婚前是不是喜欢过别人?” “唔……”他没有解释,手掌自然而然地顺着衣摆来到相思胸口,怀孕之后,这里丰满了不少,一掌有些握不住了,腻滑一片。他最喜欢的是她靠在自己肩头,自己看着她,她眨眼,他就笑,她皱眉,他也皱,她哭了,他就忍不住心软。 可这会儿,她直接把他的胳膊挤开了,愤愤不平:“别靠着我,讨厌你。” “谁和你说的?” “周遇,他说你有一次和他说起来,说你看见了一个女孩子,有心动的感觉。” 周述好笑:“你觉得这话是我能说出口得?” 相思撇嘴,确实不是这么说的,周遇的原话是周述有段时间经常发呆,还不自觉地会笑一下,那样一张僵尸脸,有这样的表情,肯定是铁树开花。 相思心头又酸又涩,低下头,睫毛一颤,泪珠便悄悄滚落。 周述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低声哄:“遇到你之前没有,遇到你之后有了。” 她抬头看他,眼睛像是被泪光洗涤过,清澈得仿佛一块琉璃,藏着柔软,也藏着不安。 周述心念一动,忽然吻住她的唇笑了笑:“否则,也不用费尽心思劝说周遇出国读书了。” 相思羞嗔着,破涕为笑,重新依偎在他怀里。 番外——又被强制了一次…… 相思的出身原本算得上体面。父母虽早早撒手人寰,却也留下了几分清白门风。长姐在医院里做医生,白大褂一穿,便是人前人后的体面人;姐夫则在外贸局任职,说话做事都有几分“京腔儿”的老派讲究;哥哥在报社当副社长,常年与笔墨为伍,见多识广,说话也总带着几分批判腔调。 那时的岁月虽不太平,风声鹤唳之中,靠着些许人脉,也能勉强算是风雨不倒。 只不过——相思也到了那个年纪,青春期的孩子就像初夏的风,飘忽不定,说不清哪一阵就起了性子。 姐姐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想着早点替她定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也好将她稳稳地安在规矩里。哪知相思早听了风声,心里一百个不愿,越想越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在志愿表上偷偷改了去向,把上山下乡的目的地选到了外省一个偏远山村——听说最好还要转驴车才能到。 姐姐气得直摔茶杯,连车站都懒得去送。最后还是哥哥和姐夫帮她收拾好行李,姐夫给她塞了点大前门,说是到了那边嘴巴甜点,给那些领导送点礼物,也能轻快些。 上了火车,相思探出头望着姐夫和哥哥,那一刻,风里吹过的尘土带着一股铁锈味,相思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却不觉得壮烈,反而有点虚。 到了地方,她才知道什么叫“一言难尽”。这哪里是人住的地儿?破败的土房子,蚊虫肆意,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连洗脸水都要排队去打。但她终究也不是个会轻易服输的性子,咬了咬牙,自个儿跟其他几个姑娘一起住了下来。 第二日下田的光景倒有几分画意,露水未晞的田埂上,草叶将知青们的裤脚染成深浅不一的绿。可锄头刚沾地皮,那点诗意就碎在了七月的毒日头里。 初时她还有几分新鲜劲儿,背着竹篓走在田埂上,耳边是风吹过稻草的声音。可真当她弯腰拿起锄头,亲自下田去除草时,才知这活计哪是给人干的? 一大片地,就她一个人守着,锄头起落之间,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野草扎根极深,她锄得满头大汗,脚下一片狼藉,手却酸得直发抖。太阳照在背上,仿佛把骨头都晒酥了。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低头一看,自己那一亩叁分地才除了一小角——这哪是除草啊,简直是与天地斗,与筋骨作战。 就在她快要蹲不住的时候,一双结实的手臂忽地从身旁伸过来,动作利落地接过了锄头。那人闷不作声,低着头干得飞快,草根连泥带土翻上来,落地就死。她一时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道背影。 那是个本地的青年,年纪比她略大,身形精瘦,肤色黝黑,五官端正,只是眉间隐隐带着几分戾气,如同长期被风沙磨过的石头,不锋利,却让人不敢轻视。他干完活儿,擦了把汗,将锄头塞回她手里,转身便走。 相思连忙喊:“你帮我干了活,要不给你拿点吃的?” 那人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很快就消失在田埂尽头。 夜里,相思躺在床上,脑子里却总浮着那张清瘦的脸。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那双沉默的手,和他身上的汗味,混着土壤与阳光的味道。 她想着,怕是本地的农户,衣衫单薄,日子也一定紧巴巴的。 真可惜,人家帮忙,自己却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第二日清晨,天光才破,队里便安排知青上山采野菜。山风一吹,草木摇曳,相思提着竹篮随着人群慢慢往山上爬。她不大擅长走山路,鞋底已被山石磨薄,脚一滑便蹭破了皮。可她倔,不肯喊痛,只闷着头往前走。 谁知,她正在灌木丛中扒拉野葱,忽觉脚踝一阵锐痛,像是被钉子狠狠戳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条青蛇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草丛。 相思一怔,心头一凉,本以为只是小蛇,不会有毒,强忍着继续弯腰拔草,可没多久,那脚踝肿胀得像发酵的面团,转眼间把脚踝胀成红亮的蜡油。日头白得晃眼,知青们的惊呼声忽远忽近,像隔着层毛玻璃。她倚着老槐树滑坐下去,树皮粗粝的纹路烙在脊背上,恍惚间竟辨不清今夕何夕。 知青们吓得六神无主,七嘴八舌地嚷嚷,有人想背她下山,有人直奔卫生所求医。可偏偏天公不作美,卫生所的大夫今儿都去了镇上,只剩个实习的小护士在值班。 那小护士眼珠一转,咬牙提议:“要不去后山那个破房子找周述?听说他懂些草药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点发虚。周述成分不好,还凶神恶煞得,一年能见他说叁句话都算稀罕。可眼下人命要紧,谁还顾得上这些? 于是,一伙人抬着她,踩着泥泞小道,跌跌撞撞奔去了后山。 路途颠簸,相思已昏了过去。她只记得有人在耳边呼喊,有风声从耳廓刮过,一路颠簸得像是梦里乘舟过急流。再睁眼时,只觉四周昏暗沉闷,屋顶低矮,墙壁斑驳,空气中混杂着青草和土炕的气息。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被角干净得出奇。窗户是纸糊的,光线透过裂缝斑驳地洒下来,像时间的尘埃落在她的脸上。 “醒了?好点了吗?”身边一名女知青松了口气,凑近些问,“要不要喝点水?你吓死我们了。” 相思微微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擦过,发不出声音。那姑娘忙将一碗温水递到她嘴边。水一入喉,她才像从死里捞回来了一样,缓过了些神。 忽然,外头传来脚步声,沉稳、轻缓。 门帘一撩,走进来的,是那日田间帮过她的男人。他神色淡淡,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汁,放在桌上,声音低哑却稳:“再喝一碗,就能好全了。” 相思抬头望着他,一双眼睛因病后发烧似的泛着水光,心里一阵暖,又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她轻声问:“是你救的我?” 他没答话,只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门外,身影带着一股风一样的冷寂。 屋里静了一会儿,那女知青小声说道:“他叫周述。你不知道吧,他原是地主家的小儿子,家里当年可风光得很。可惜后来成分一划,他家就成了‘黑五类’——房被抄了,父母和哥哥也都没了命。只剩他一个,被赶到这后山的破屋里住。” “他还有个嫂子,病得很重,还有个侄女,才七八岁,靠他一人拉扯着。他也不爱搭理人,自小就被欺负惯了,脾气怪,脸也冷,见人连话都懒得说。” “不过,他懂点草药,谁家实在熬不住了才会悄悄找他开点方子。听说他跟着早些年逃难的老头学过些草术——你这次也算命大。” 女知青絮絮叨叨,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还泛着苦味。她重新望向那碗药,只觉苦味里好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相思腿脚不便,只得当晚和女知青挤在周述家里过夜。屋里阴冷,墙皮剥落,木门一推便“吱呀”作响,风透得人发颤。女知青勉强窝了一夜,脸色青白,眼中带着几分嫌弃。周述的嫂子又是扫灰又是铺被,可再怎么收拾,也是家徒四壁,连一只像样的热水壶都找不出来。 女知青实在熬不住,眼见相思气色好转,神态也不似昨天那般虚弱,便试探着问她能否先行返回。 相思应下。 “你……你一个人行不行?”女知青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放心,“那个周述,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别被他欺负了。” “不会。” 他若真想欺负她,当初也不会闷不做声帮她干活了。 周述的嫂子面容憔悴,身形瘦得像风一吹就会倒。脸色黄中泛青,像是常年积劳成疾。听说她也是富家女,出身富裕,可眼下却活得战战兢兢,对每一个知青都笑得恭恭敬敬,生怕哪句话惹了祸。 好在相思也是好脾气,欢快大方,很快便和周述的嫂子相处轻松。 相思靠坐在床边,掏出一包糖果,是她姐夫托人捎来的。她从小家境优渥,这种甜食早吃得没了新鲜。可在这儿,一块糖便是孩子的梦中宝物。 门口,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女娃怯生生地站着,小手藏在袖口里,眼睛巴巴地望着她。那是周述的小侄女,一双眼清澈得像山泉,含着几分胆怯与渴望。她瘦得可怜,颧骨凸出,头发枯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相思看了她一眼,没多想,招手道:“过来,姐姐请你吃糖。” 小女孩怔怔地站着不动,像是在衡量什么。 相思笑了,柔声道:“你几岁啦?” 她抬起小手,比了比:“五岁了。” “叫什么?” “周荔。” “姐姐这糖太多了,吃不完。”相思语气轻巧,含着几分体贴温柔,“可我们不能浪费粮食,对吧?你帮姐姐吃点,算是做好事了。” 荔荔终是没忍住那香甜的诱惑,怯生生地走上前,接过四块糖,小心地藏进衣兜,仿佛捧着什么宝贝。 傍晚时分,周述回了家,见小侄女捧着糖果,问:“哪来的?” “那个漂亮姐姐给的。”荔荔甜甜地答,眼睛亮晶晶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把话咽进了嗓子眼。 晚饭后,小侄女站在屋角看他削木头,一刀一刀地刻着。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小叔,你刻的小人儿,是不是那个漂亮姐姐呀?” 周述手一顿,眼神一沉,立刻把木雕收起来,低声斥道:“别胡说。”说罢拎起柴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往山上去了。 相思的腿脚好得差不多了,便想着离开周家。她先去找了周述的嫂子道谢,留下不少自己带来的营养品给荔荔和她补身子。自己又逗着小荔荔玩了一会儿,小姑娘一见她就笑,像只小尾巴似地跟在她身后,依依不舍。相思蹲下身给她扎了扎小辫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接着,她去了院子,想跟周述说一声。 他正在劈柴,赤裸着上半身,肩背宽阔,肌肉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蜜色的光泽,皮肤底下的筋骨线条分明,像山里一道道隐忍的水流。木柴“咔咔”地裂成两半,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天生的沉默和力量。 相思脚步微顿,脸上一热,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没事。”周述头也不抬,语气淡淡的,劈柴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利索,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顿了顿,又咬牙补了一句:“还有,那天你帮我锄草……也谢谢你。” “没事。”还是这两个字,像从山石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冰冷又敷衍。 相思不甘心,眉心微蹙,声音更低了一点:“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周述忽然停了手,站直身子,长长吸了口气,眼神冷静而沉默。他像是思量了很久,又像是早就想好了,“以后,我们少来往。” 相思愣在原地,像被人迎面甩了一巴掌,脸色一下就白了。眼圈倏地红了起来,她抬起头死死地看着他,眼里像藏着碎玻璃,一句“混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出口。 然后她转身就走,脚步一拐一拐的,硬生生没有回头。 本就没什么可能,那些来往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她咬着牙想,周述这样的人,也许当个心里有数的癞蛤蟆比较妥当——起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本来就没什么可能,来往那么多做什么?他想着,还是做个心里有数的癞蛤蟆比较好。 之后过了些日子,相思白天去干活,锄地、挑水、拣柴……她力气小,干不了多少,常被别的知青悄悄笑话。但每到傍晚时分,周述总是“碰巧”从她身边路过,也从不跟她多说话,只是低着头把她没干完的活替她干了,一声不响。 她心里有些甜,又有些涩。甜的是,他对自己确实好。涩的是,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这天轮到她去打水。她一向怕这个活儿,那口老井年久失修,井口窄,轱辘又滑,只要一用力不当,整个人都可能摔下去。她站在井边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桶。可那桶像是故意作对,突然一沉,绳索猛地一拽,她手一滑,整个人往前一扑,几乎要被拖到井口。 就在那一瞬,一双手稳稳抓住绳索,轱辘嘎然停住。 是周述。 他不声不响地接过绳子,手法熟练地将水桶拉上来,落地一声闷响。接着又提下一桶水,几下就打满了,回头看她一眼:“我帮你送回去。” 相思心里乱七八糟,像有猫挠着。可她嘴硬,别过脸道:“不用你。我才不稀罕。” 说完还赌气似地推了他一下,手心碰到他滚烫的手臂,自己反倒先慌了。 周述垂眸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提起水桶,转身而去。 原以为两人就此两不相欠,各走各路,谁知天有不测。女生宿舍那排土屋经不起一场暴雨,半夜轰然倒塌,幸而没人受伤,几个女孩却只能暂时寄住在老乡家里。 点名分配住处的时候,前面的女生一个接一个挑走了还算整洁的农家院,只剩最后那间破旧低矮的小屋,谁都不愿意去。 相思站在最后头,看着那唯一一间被人嫌弃的屋子,安安静静地签了名字。 周述回到家就看到屋里多了个人。她坐在堂屋靠墙的板凳上,正拿帕子擦头发,抬头冲他一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转身进了嫂子屋里说了几句,又默不作声地回去做饭。 那天傍晚,荔荔拉着相思在院子里玩翻绳,笑声阵阵。周述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手里切菜的刀顿了一顿,心口酸酸的,又软又涩。 夜里风雨又起,雷声在山头滚滚作响,像天塌了一样。 “咚咚咚”,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相思翻身坐起,声音发颤地问:“谁、谁啊?” “是我。”周述在门外,“堂屋雷声小,你去那边睡。” 她裹着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去了堂屋。他则默默拿了褥子,去厨房打了地铺。 相思虽然出身优渥,但不娇气,会唱会跳,也爱热闹,很快便与知青们打成一片。知青点打算办个晚会,大家一致推举她排一支民族舞。 她欣然应下,连夜编排。 晚会那天,月亮很圆,知青点的院子点了油灯,吊着花纸和彩带。相思身穿借来的苗绣服,脚步轻盈地踏着鼓点,一举手一投足都像风从山谷里吹出来。众人看得目不转睛,连一向嘴硬的几个男知青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可她跳舞的时候,周述没来。 回去后,她气冲冲地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头发呆。 相思见着他便生气,她和他说了要不要去看他跳舞,他说要干活,哪有时间。相思忍不住在他小腿处踢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女生宿舍修好了,我要回去了。” 周述身子一僵,低低“唔”了一声,还是没多说什么。 第二天她搬走了, 可她忘了一只发卡。天近傍晚,她回去拿,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只好推门进去。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周述躺在床上,脸红得厉害,眼睛半睁不睁的。 她走过去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我陪你去看医生。” 他缓缓睁眼,望见她,眼底像有星火晃动。忽然,他笑了,抬手一翻,就将她压在了床上。 “喂——你干什么!”相思又羞又恼,脸红得像晚霞,“快起来,我带你去卫生所开点药。”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吻了上来。 这个吻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点蛮横和委屈。他像是终于等到了她,又像是在用力证明点什么。她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按住手腕,举过头顶,动弹不得。 他力气极大,两叁下就把她扒了干干干净净,自己身上也一丝不挂。赤条条的小人儿,像是待宰的羔羊。 相思又羞又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是心里头很害怕,她呜呜咽咽哭着,反倒让周述更加心猿意马:“第一次见你就想这样对你。你说,这么漂亮的小公主要是被我肏坏了,会怎样?” 他眼神虽有些涣散,却透着灼热的温度:“有人这样玩过你吗?你总是这样含羞带怯地看着别人吗?只看我好不好?只看我。把你关起来每天都干你,干大了肚子看你家里人说什么。” “你就在这儿给我生孩子,听话,说你喜欢被我肏,嗯?” “你跳舞的时候穿的那件裙子真好看,但是我更想看你不穿衣服跳舞……” 相思哪里听过这种话,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被他贯穿了身体。 肉棒挤在里头,夹得周述头皮发麻。可这是在梦中,小仙女会哭会说疼,唯独不会被欺负坏,只是今天小仙女怎么不乖乖被他肏了? 他便也不怎么怜香惜玉了,完全发泄着胸口的闷气。他是地主家下叁滥的野孩子,她则是枝头月,他们根本就没可能。 她来的第一天,他站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她,心口有些快速的跳。他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姑娘,干干净净,明媚天真,想起来小时候从妈妈那里听说的神话传说,该是嫦娥仙子吧。再见面就是她去干活,笨笨的,总也做不好,扁着嘴,泫然欲泣。 他已经很累了,最脏最累的活都交给了他,可他还是走过去沉默地将她的活儿做完。 她喊他,他不敢回头,自己一身脏兮兮得,怕她露出嫌弃的表情。 后来她被蛇咬了在自己家留宿,他想了很多该给她做的东西,却又觉得她肯定瞧不上。 荔荔把糖分了一块儿给自己,他不敢吃,他怕吃完了,她便走了,最后便像是一场梦,什么印记都没有。 周述在她身上发泄了好几次,肉棒进进出出,带出来鲜艳的处子血印在床单上,他抱着她,说了好多不着调的话,吸吮着嫩肥的奶子,啮咬着红艳的小奶尖,听着她哼哼唧唧,一边说疼,一边说痒,娇滴滴得,又软又黏糊。 等相思再醒来,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黄昏的光线从破窗缝隙里渗进来,屋子里昏昏沉沉的。她觉得浑身像被碾压过,尤其是腰,酸痛得几乎断裂。眼皮发沉,连睁眼都费力。 正想动一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周述。 他站在门口,神色不安,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却带着明显的疲惫和紧张。 相思脑中瞬间回忆起了白天发生的一切,脸一下红透,随即蜷缩进被子里,抱紧了自己,警惕又哀怨地望着他。 周述咽了口唾沫,脚步迟疑地走了几步,把手里的搪瓷杯放在桌角,低声道:“你……先把红糖水喝了。”他顿了顿,声音发涩:“你要是好了,想去找村支书也好,想报警也行……我不拦你,怎么都行。” 相思咬着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心里却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恨他?又好像恨不起来。怪他?可又记得他眼底的难过与悔意。 甚至,还有点羞。 她没有说话,只把头埋进被窝里啜泣。周述见状,低头转身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空气里还带着泥土的潮气。 相思醒来时,坐在床沿发呆,一双眼睛空空的。 门又被推开,周述这次没说话,走上前,手一伸,把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塞进她怀里。 她低头一看,是只小狗,毛还没长齐,笨笨的,圆头圆脑的样子,舔着她的手指,还呜咽着撒娇。小狗爪子上还放着一只小木雕,仔细看去,是个俊秀的姑娘,衣服和自己初来那天很像。 她眼眶红了,轻轻抚摸着狗狗的后背,声音闷闷的:“你昨天……弄得我好疼。” 周述站在她面前,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你、你要打我吗?或者干脆去报警。” 相思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半晌才小声道:“我不打你,也不去报警了。但你得补偿我。”她吸了吸鼻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继续道:“以后不许不理我,不许不和我说话,我去跳舞你必须去看,总之,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我让我哥和我姐夫揍你。” 周述抿着唇,目光发亮,轻轻试探着去碰她的肩,她没有推开。 他便慢慢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像抱着什么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搂住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哽咽:“我也会很努力……配得上你,好不好?” 即便这真的是一条无望的路,他也愿意走下去。 所幸,那年冬天,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山雨之后终于放晴,属于他们的命运,也悄然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