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执事乙女】恶魔日记》 1 ——我的主人在洗澡的时候最为虔诚。只有在花洒内喷出的水温难以控制的时候,她才会对懒惰与不耐弯折她强硬的膝盖,恍若赎罪一般赤身裸体,双膝跪地,微微仰着头,露出脆弱的咽喉,双臂高举,手指插在湿漉漉的头发里,轻柔地打出泡沫。从高处洒下的水珠怜爱地划过她的肌肤,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迹,她的身体包裹在一层水雾里,如同古老的画中希腊的女神。 她喜欢在踏入浴池前先清洗一遍身子,她从不对自己的身体怜惜,指甲每划过一次白皙的皮肤,便如同被荆棘鞭笞了一下一般浮起红痕,温度偏高的水从上面掠过,将其烫的如樱桃一般红。 她似乎并不会感受到疼,下手常常不知轻重,将肌肤抠破是常有之事,每当她洗浴完毕,便如同去接受了一次拷打。 然而这还不是她受刑的全部,每月总有一天,她要放上半池的水,好好躺进去泡上一泡。她不愿意我提前为她准备好,因为她不清楚自己之前的清洗需要花费多长的时间。在这个空档里,水可能会变凉,这样的话,她可以泡澡的时间就变少了。 所以,她总是喜欢自己亲力亲为。 在这里,我或许要冒犯一下我的主人。不得不说,她真的是相当的懒惰和没耐心,甚至不愿意仔细调整一下水温。为了迎合自己的心情,她甚至愿意用一部分皮肉痛苦去交换偷懒所带来的愉悦。 她的水温总是偏高,高的过了火,或许因为我的体温很低的缘故,我每次都怀疑她是不是想把自己煮熟在浴缸里。 我的主人是执拗的,每次水还没凉下来,她就冒冒失失的踏进了浴缸,她脚上的肌肤会在几秒间变成赤粉色,脚上的血管扩张开来,显的有些可怖。她有时会因为高温的刺痛而敛起眉头,挂着水汽的睫毛微微颤抖,但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冷漠地盯着自己那逐渐变得可怖的脚,就好像那不是她肢体的一部分一样,更不要说发出一声痛呼什么的了。 她对于自己的痛苦总是很冷漠,这是她吸引我的地方之一。 “塞巴斯蒂安!帮我递一下毛巾!” ——啊……我的主人开始叫我了,她总是丢三落四,每次进入浴室,打湿了身体之后才会发现,自己不是忘了拿毛巾,就是漏掉了换洗衣物。看来,我的日记只能暂停一下了。 ——我的主人今天没有锻炼身体,她偷懒了,或许是因为没有成功早起的缘故。 我的主人大多数时候都很淡定甚至冷漠,除了锻炼身体和朋友一起的时间。有一点我觉得非常有趣,我的主人丝毫不介意自己洗澡时被拥有男性身份的我打扰,可在运动的时候,却十分介意我在她的身边出现。 我有点弄不懂她的想法,裸露的身体和狰狞的表情,后者似乎更能激起她的羞耻心。 我的主人和这个时代的许多小姐一样,十分在意自己的肥胖问题,但事实上,她的身体曲线很好,并不需要多余的修正。 这个时代已经不同于维多利亚时代,小姐们不再一味地追求纤细的腰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健美的姿态,其中体现在腰部上的,便是马甲线。 我的主人对于马甲线有一种近乎执念的追求,但似乎是体质问题,她从未获得过那两道曲线。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身材,在她的国家,有一种近代改良的名曰旗袍的裙装,我曾在多年之前,在一位叫蓝猫的女士身上看到过,而如今,我找到了另一位能把它穿的如此合身的小姐。 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快到了睡觉的时间,我的主人此时正坐在床上玩着消消乐,即使是坐着这么简单的事情,她还是尽量保持着姿势的优雅,就连眨眼的频率也遵循着一定的规律。 我的主人总是下意识的维持着一定气场,只有在她的朋友面前,那样的气场才会撤去,这种收放自如的强大,同样也是她吸引我的地方之一。 她开始揉起了眼睛,她的眼睛已经到了极限了。看来在今日睡前,我需要为她准备好缓解视疲劳的眼药水和蒸汽眼罩。今天的日记便在此处暂停一下吧。 ——我的主人已经睡着了,但她不介意我继续使用她屋内的书桌,只要我能保证安静,所以我才得以在这里继续书写我的日记。 我的主人有天生的眼疾,一开始疏于照理,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后来经过复杂的治疗,总算是避开了失明的厄运,但也无法离开厚重的眼镜。她的眼睛很脆弱,所以我能很容易看到她流泪。这其实是颇为难得的——因为她几乎不会哭。 除此之外,我的主人还有失眠和神经衰弱的小毛病,一点声音就可以将她惊醒,但如今我无需太过小心,因为她习惯使用耳塞,那两块小小的记忆海绵会粗暴地填住她的耳朵,为她换取几小时的安宁。 我的主人对待自己总是那么粗暴,可她对于其他人倒是温柔,尤其是她的朋友。即使是对我这个仆人,她也保持了所有的尊重,据她所说,这是受现代人权文化熏陶的缘故,改不了的,要是我还是觉得不适应,她也不打算改,反正她才是主人,一切以她高兴为行事标准。 她喜欢这样偶尔耍耍脾气,用傲娇与任性代替繁琐的争辩解释,如同一只狡诈的猫咪,这也是吸引我的地方之一。 但所有特质里面最吸引我的,是她那种永远跳脱在世界之外漠然旁观的态度,也是我一开始选择引诱她签订契约的原因。不,我到现在也不确定,她是被我引诱的。 我遇到的那天,她在一处高楼落地窗的边上,她的身上裹着一层披肩,底下是一条黑色的长旗袍。她把披肩裹得很紧,用力勒出肩膀的曲线,一条条伤痕般的褶皱沟壑自她抠入皮肉的手指劈出,嵌在泛白的青色布料上。 她的身子微微佝偻着,漠然地望着高楼之外亮光闪闪的世界。橘色的蓝色的,动的不动的,密的或是疏的光点,是组成这个现代世界夜晚的所有成分。 她的身边有很多人,他们激烈的争论着,一边办公桌上架着许多台打开的电脑,打印满了图画和文字的纸张散落在桌上,地上,也没人分神去把它们捡起。 在这种嘈杂声中,我依旧听到了她的声音,从灵魂发出的声音。她在喊叫,在歇斯底里的长啸,去死吧!安静!烦死了!滚!还有一些不宜写于纸上的粗鲁的脏话,出于对主人的尊敬,我决定不将其写下。她的灵魂和肉体分割成了两份,一份身处喧嚣,却疏离地置身事外,妆容精致,外表光鲜,一份可以躲藏于宁静却痛苦地翻滚哀嚎,一身泥泞,鲜血淋漓。 忽然之间,有人叫了她的名字——■■■,这是她的名字,毫无浪漫与柔美可言,简单直接,干净利落。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停止了,不论是她身体里的还是身体外的,她转过身去,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脆响。 十几双眼睛瞩目在她的身上,问她怎么办。她的灵魂上的鲜血还未拭净,可她浑不在意,矮身捡起掉落的文件,抖掉上面的灰尘,一点点将其归位。 事情在她的介入之下一点点回归了正轨,房间内的一切变得如她的外表一般整洁干净,可她灵魂的伤口还在流血。我就是在那时感到了兴趣,我决定去引诱她。 很快我就找到了机会,就在两个小时后。她来到了屋顶,继续望着身下那数以万计的光点,在淡漠的外表下,她粗鲁地撕扯着自己的灵魂,毫不介意原本就已经足够难看的伤口变得更加恐怖。跳下去和活下去两种声音由她的脑中发出,同样刺耳,也同样动听,可她的目光却如同两颗美丽的玻璃珠,她好像置身于一切的事外,既漠视身外的世界,也漠视着自己。 我本打算在她抬脚站到屋顶边沿时再现身,可她灵魂的馨香随着伤口源源不断溢出,身为恶本身的我却没能忍住引诱,率先一步出现在她的面前。 “年轻的小姐,您要与我做一笔交易吗?” 在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坍缩回了她的身体里,她用那凉薄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在她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发光的红瞳的倒影,好似她身下那千万光点中的一个,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以为我要失手了。 “你若行的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服它。” 那是圣经创世纪里,耶和华对该隐说的一句话。可她的眼中没有信仰的影子,只有恶劣的嘲讽。 “交易内容?” “我将帮您完成您想做的任何事,但在事情达成之后,您需要把您的灵魂给予我作为食物。” 我用最谦卑的语气叙述着交易的内容,以最优雅的声音引诱她动心,可是,我不确定她是否有听。 她抬起了纤细的手指,先是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自己的指甲,修剪的很整齐,特意留出一点边沿,红色的指甲油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暗沉,配合着她灵魂源源不断溢出的香气,对我而言是一种暧昧的引诱。 那红色的指甲一点点探到了我的面前,我半跪下去,托住了她的手指。我听到她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交易达成。” 她就这样成为了我的主人,她选择将我们契约的刺青纹在左胸膛上,锁骨之下,乳|房上方。那是个相当靠近心脏的位置,只要我愿意静心去听,总能听到她规律的心跳声。我感激她的信重。 我的主人给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我可以选择自己的名字,长相,身份,只要不给她添麻烦,她什么都不管。于是我保留了我前一个主人时的一切,只更改了一下着装。毕竟这已经不是维多利亚时代了,恶魔也需要与时俱进。 我突然发现,我忘了一件事,对于一个合格的执事来说,这是对主人的大不敬。我忘了得到把她写入日记的许可。我会在她醒后询问她,在此之前,我只能暂时搁笔了。 2 ——我的主人对于我的询问表示费解。 “你写日记,与我有什么关系?”在换衣服时她这样回答我,但当准备用餐时,她又补充道:“不要在里面提到我的名字,我不想等几百年之后还被你记起来。” 我的主人讨厌被铭记,她尽可能的避免留下相片等记忆,努力想成为一个活着的幽灵。这与她的兴趣爱好有关。 关于她的兴趣,等有空的时候,我会再做详细的描写,而现在,我要回到上一页,划去她的名字。 ——在签订契约之后,我的主人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让我带着她从那座高楼上纵身跃下。她想体验一把从高空坠落的快感,但不想这么早体验死亡。当狂暴的气流切割着她的肌肤,她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光,如同那千万个霓虹光点一般,明亮,锋利,没有温度。她的心脏狂躁的鼓动着,狠狠的敲击在肋骨上,那有力的声音透过她皮肤上契约的痕迹,传入我的耳中。 落地时的她依旧在兴奋地颤抖,如同酒醉一般步履摇晃,在她即将摔倒之时,我出手扶住了她。她扭过头,我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确确实实的看到了我的影子。她什么也没说,却对我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从不对我的工作进行褒奖,但这是她满意的标志,而我的职责,就是时常让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只是很可惜,我的主人很少下达命令,甚至不对我的工作提出任何要求,这让我在完成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工作之余有了大量闲暇空余的无聊时光,甚至曾一度怀疑她究竟为何决定与我签订契约。(我现在甚至都已经无聊的写起日记来了。) 明明她是那么游刃有余,即使落入绝望,也能自己走出来,在对她做出一定的了解之后,我甚至怀疑那时她是故意让自己陷入痛苦的。她喜欢品尝痛苦,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什么其他人的,她渴望看到人在被情绪裹挟着时起舞的种种姿态,就如同豺狼渴望鲜血,恶魔渴望灵魂,她贪婪的吮吸着挣扎过后的一地狼藉,如同瘾君子在过瘾时一般飘飘欲仙,欲罢不能。 这就是她的兴趣爱好了,扭曲,疯狂,难以理解,却也强大而迷人。当她陷入那种狂热的时候,她的灵魂散发的香气总能使我的獠牙发痒。 大量的空闲时光让我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我们初见的时候,我是真的引诱了她吗?还是说,其实是她诱惑了我?身为恶魔,引诱人类应该是必备的技能,我却在此质疑自己的诱惑力,这实在是不应该。 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我在一次日常采购归来,却发现我的主人正在做我的工作的时候。我的主人在人前总是衣冠楚楚,端庄沉稳,犹如公司的掌权人,贵族家的大小姐,可令人意外的是,她对于生活杂事十分擅长。 我的主人总是在我还不了解她时一次次刷新我对她的印象,第一次,是在她从高楼落下,带我进入她的家的时候。 她靓丽的外表和高傲冷漠的神态总让我想起曾经侍奉的贵族,因此我也理所应当的认为她或许有好的家室,可她只是把我带进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社区,一栋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老旧破烂的居民楼里。 那是她曾经的宅邸——如今的她早已换了工作,换了城市,不住在那间与她极其不相符的房子里了。 她的房子是租来的,不过五十平方米,两室一厅,没有合租人,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但不养花草,所有的陈设都灰蒙蒙的,毫无生气。她曾开玩笑说,如果小偷闯了进来,也会在摸到满手的灰之后认定此处是处代售的空屋而退出去的。 她的玩笑十分应景,可这间屋子,实在是不符合我的美学。被我所选中的有趣的灵魂,不应该屈身于这样一座无趣的宅邸里。 所有房间里唯一有生气的是她自己的房间,方寸大的地盘,只放下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长书桌和一条瑜伽垫。这小小的地方与门外的客厅大有不同,各种资料,电脑,衣服和书籍将这里堆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有一种微妙的窒息感。我微微皱起了眉头,而我的主人懒洋洋的靠在门上,挑眉望着我,那双戏谑的眼里分明在说:我等着你的评价。 “我会帮您将一切重新归置到井井有条的状态,让您能够专心的工作。”我给了她一个执事能有的完美回答,而她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 令我吃惊的是,我的主人为我泡了一杯茶,随后拉开了冰箱门,取出了一把冰凉的菠菜。 “你想要一起吃点吗?” 她这样询问着,直到此时,我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把我当成了客人。我不得不花了些功夫来向她解释,如今她是我的主人,而这些,应该是作为仆人的我的工作。 “啊,那我期待你的表现。” 我的主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很快,我便听到了其中传出的敲打键盘的声音。当我为她端去晚餐时,她挑眉盯着我静心摆盘过的面条许久,当我以为她有什么不满时,她向我道了谢。 由于惊讶,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和指明我们之间身份的区别,而当我想起此事时,我的主人已经开始用餐,身为执事,我不应在此时出言搅扰她。 从那时起,我就该觉得不对劲。 第二天,我先打扫了屋内的灰尘,随后出门采购一天的配给,当我回来时,我发现我的主人正穿着一身极其不合身,犹如街边流浪汉一般的装束,几乎半个身子钻进了洗手池的下方,正修理着水管。 我把她从里面抱了出来,她看到我,再一次挑了挑眉毛。我不得不再次声明,这是我的工作,而她再一次耸了耸肩。“哦,我把你忘了。” 这句话很好地诠释了她之后的所有表现,尽管我尽职地做着所有执事应做之事,但我的主人却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一般,当我一不注意,她就开始做起了这些与她极其不相称的活计,并且,几乎不提要求,不下命令。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只是需要一个壁花,或者会动的人形摆件。 因为太过在意,我甚至冒昧的询问了她,她的未来目标是什么。她那时在工作,闻言,从椅子后面一点点转过头来。她的右臂轻轻搭在椅背上,挺得笔直的脊背放松,那双冷漠的双眸中聚起了一道寒芒。 “如果我说……”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的一边勾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信吗?” 就如同她初见我时引用圣经一般,她虽然吐露着圣洁的词句,眼中却无半分虔诚可言,有的只是近乎刺目的讽刺。我不经想到了一句话:魔鬼在做坏事之前,从不会忘记引用圣经。 我只是微笑,而她转回了身子,重新挺直了脊背,在键盘上敲打起来。屏幕的冷光投射到她鼻梁上厚重的镜片上,其下的双眸依旧如玻璃珠一般,美丽而冷漠。 啊……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如果我不赶紧去工作的话,我大概就又会看到我的主人将手伸向菜刀了。有一个会和下人抢着工作的主人,我还真是辛苦啊。 ——我的主人在晚饭后足足玩了三小时的消消乐,之后在我的服侍下进行了简单的淋浴,换好睡衣之后,钻进了被窝。依照流程,我应当为她关灯,随后退出房间,开始一天的收尾工作,并进行第二天的准备,但我没有离开,而是向她伸出了手,请求她把手机交给我。 她游戏的体力还未清空,如果手机就在身边,她是不会睡觉的。头几天她隐瞒的很好,第二天依旧精神饱满,思维敏捷,可是,她眼下逐渐明显的黑眼圈还是暴露了她的行为,因此从那时起,每天睡前,我都会收走她的手机。 她其实并非一开始就对消消乐这种简单的游戏如此痴迷,几周前,这些时间还全部属于她的工作和书籍,只是自她弄断了自己的胳膊,无法高效率地工作之后,在她那唯一的友人的提议下,她开始试着去玩一些简单的手机游戏,以获得更全面的放松。 至于她为什么会弄断胳膊,这是我的失职,但是,这也与她的那位友人也脱不了干系。我之所以在此如此写下,只是对那位对于真实情况一无所知的女士对于我和我的主人莫须有的指责的反驳,而并非对她不敬。她并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物,但她是我主人唯一的朋友,我必须对她保持恭敬。 那一天,那位友人来找我的主人出门游玩。她们曾在一座城市工作,但当我的主人辞了职,搬了家,她们便分开了。她们的关系很奇妙,明明相互之间极少联系,但遥远的距离和灰蒙蒙的建筑群却并未损伤她们间的感情。 那位女士在第一次来到屋中时,我的主人没有提前通知我,以至于我有一瞬间的惊讶。但更令我惊讶的是,我高傲优雅的如同猫咪一般的主人在那位女士面前完全蜕变成了一条陷入极度兴奋的大型犬,就差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扑上去,乞求她的抚摸和亲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平凡的人会让我的主人如此谦卑,但很确定的是,我与这个人的相性很差。她眸中那种看似无害的神情,她那平庸的灵魂里散发出的平淡的气味都在告诉我,我们是敌人。 我那懒惰的主人那一天第一次在搬家之后盛装打扮,冲我简单丢下一句晚上不在家吃饭了便兴致冲冲的出了门,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击的声音那样清脆响亮,将她往日的倦怠与冷漠通通踩进了地里。我听见她友人调笑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他好帅啊!” 我的主人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听见她心跳的声音平稳。“不,只是合租的室友而已,不过,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诶呦,那难道是你的目标?” “不是,不过清楚他的危险性罢了。话说回来,今晚去干嘛?” “我计划的看电影,吃寿司,然后再去喝酒。” 她们的声音就此远了,而我独自留在屋里,忽然又觉得无聊起来。我的主人早下过指令,除非她要求,否则别跟在她身边。她不喜欢被瞩目。只是我很好奇,那个人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会让我的主人有如此大的变化。 在极度的无聊下,我选择再次整理了一遍房屋中的陈设,并且为我的主人收拾了凌乱的书桌。她散落在桌上的笔记和数据无意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暂时停下了动作,阅读起她的工作成果来。 我的主人并不在工作时避开我,虽然没有向我求助过什么,但也从未禁止我触碰她的文件。由此我推测,她应该是允许我阅读她的成果的。 然后,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我想,我果然没有选错灵魂。 因为觉得过于有趣了点,我一不留神便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在时间流逝中发生的一切,直到主人那剧烈的不正常的心跳将我恍然惊醒,我急忙赶到她的身边,却发现她跌倒在墓地里,靠在一块冰冷的石碑上,身上的衣物被酒液和血迹染的狼藉不堪。她的手中握着碎裂的啤酒瓶,而她的面前,一个身上带着刺鼻酒气的男人倒在地上。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是如何敲碎了手上的酒瓶,将尖锐的那一头对准那个男人,毫不犹豫地出击,以换取自己的安全的。只是很可惜,她从未接受过搏斗的训练,当日的装束也实在是不适合做这种事,她的眼镜丢了,扭到了脚踝,划伤了自己的腿和胳膊,腰后被撞得一片青紫,还不知在哪折断了右臂。 “真是狼狈啊,我的主人,您为什么不对我下命令呢?不论身在何处,我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您的身边。” 她的眼睛眨了眨,慢悠悠地移向我的方向,扯了扯嘴角。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当晚的弯月,绵长的云朵,我黑色的剪影,还有那双亮着暗红色光芒的眼眸。她或许惊魂未定,但眸中是某种畅快与嘲笑,她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孩子气地眨了眨眼睛。 “啊,我又把你忘了。” 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无奈。 “我的存在对您来说,就是这样的可有可无吗?” 我的主人似乎想耸耸肩,但身上的伤口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丢开手中啤酒瓶的残骸,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一个并不带刺的微笑。“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是有点用的。塞巴斯蒂安,这是命令——”她的神情在一瞬间沉了下来,而我单膝跪下,垂首听令。 “带我去医院治疗,送我回家后,去调查这个人的底细。在我看过所有资料之前,不要对他出手。” “Yes,my lord。”我将她抱了起来,或许是这一次的疼痛格外难以忍受,她微微皱眉,从牙缝里发出轻微的抽气声。然后,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个被她打倒在地的男人身上。“这件事别让她知道,就说我喝多了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Yes,my lord。”虽然如此应下,但对于那位女士的好奇却更加剧烈,我的主人在此之前,可从未对什么人的感受如此在意过。 后来查清,那个男人只是一个常年在深夜跟踪女性的惯犯,他最初的目标是那位女士,但不巧被主人发现,于是她涉险将他引开,便发生了之后的事情。对此,我的主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拜托我收集了一些证据,匿名寄去了警局。 希望这里的警察会比苏格兰场的人有用些吧。 至于那位女士,她第二天看见主人的惨状,不由分说便对她说教了一番,随后又不知是指责还是夸奖,拐弯抹角地对我一通指点,我的主人用温和的简直不像她的神情盯着喋喋不休的她,我不清楚,她是否看到了那位女士眼底翻涌的欲望。 我没有提醒她,因为她没有问。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在这无聊的日常中多一些获得乐趣的机会,不是吗? 夜已经深了,明天那位令我不快的女士将再次来到这里,陪伴我的主人去医院取下石膏。在那之后,她或许会在家中与我的主人一起用餐。 我得去做明日的准备了。 3 ——“你让他帮你换衣服?真的假的!”今天一大早上,那位女士就对此大呼小叫。 她来的实在是太早了,比预约时间早了整整一小时二十三分钟,早餐还在准备中,而我的主人还在熟睡。因为她的冒失,我不得不将我的主人提前从睡梦中叫醒,她再一次对那位女士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宽容,往日的起床气丝毫不见,她近乎是敏捷地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 由于伤势的问题,她不得不从以前万事都尽可能亲历亲为的状态转而依靠于我。虽然由于时代变化,已经不存在仆人一说,但我仍觉得那位女士过度的大惊小怪实在有失风度。当然,出于对客人的尊敬,我依旧保持着外表的恭敬。 我的主人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挥手叫我出去,转而让那位女士帮她换好了衣物,因为没有准备多余的早餐,我的主人甚至将自己的早餐分给了她一部分。 早餐期间,那位女士的目光一直都在我的身上徘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以至于我的主人不得不让我离开,去“愿意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因此,我再一次无聊了起来,只好进入我的房间,继续写我的日记。 如今她们已经出门,我能听到房门被合拢的声音,这中间的时间如此短暂,我猜我的主人并没有做好全部的准备,比如发型,妆容,甚至没有选择一套完美的穿搭。我的主人对此毫不在乎,但这实在不符合我的美学。 外面很安静,我能听到她们之间的交谈声,我的主人在关切地询问她是否还需要吃点什么,街道尽头拐角处的早餐店很不错,而那位女士完全忽视了我的主人的话,不停地打听着我的事。我似乎看见我的主人用她那凉薄的视线扫过我,带着淡淡的无奈。看起来,我再次给她添了麻烦。 空掉的碗筷还散乱在桌上,我还是先去把它们归于原位吧。 ——恶魔是很讨厌无聊的,但偏偏现在,我无聊的近乎獠牙发痒。我的主人和我前任的主人一样热衷于游戏,可前任主人会将我当作棋子,王牌,最后也是最强的剑与盾,但现任的主人似乎自己就能满足所有的需要。由此看来,给人类带来无数便利的互联网,还真是剥夺了我不少乐趣啊。 还是来写写我的主人做过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她的右臂被折断,导致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高效的工作——我似乎忘了记录,她的工作全部在电脑上完成,她一个人运营着许多身份,以文字为操纵人偶的丝线,营造出一个个虚幻的泡影,在看不见的数字网路上翩翩起舞。关于她的工作,我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写,但是,那还是暂且留到以后吧。 她在我们相识之前便有个兴趣,那就是在网络上与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争吵。争吵的内容可以是任何东西,我的主人模拟出各种身份,试探对方的底线,心满意足地看着对面的人因为自己的挑拨而一点点变得暴跳如雷,口不择言,犹如被斗牛士插满了花枪的公牛,到最后只知道红着眼追着那张飘来飘去的红旗满场乱跑。当然,她并非没有遇见过怎么也不肯咬钩的鱼儿,对峙的过程也很有趣,但那只是极少数。现代人类专门有一个词来形容她的行为,那就是——杠精。 总而言之,当手臂折断后,她无法再利用自己出色的打字速度来进行争吵,于是,她选择用铁丝弯折成一定的形状,做成一个形状奇异的烤架,当她将其放在键盘上,用那只完好的手摇动摇杆,有顺序的让铁丝触碰到键盘,已经被调教的熟悉了主人打字习惯的系统就会吐出固定的语句,并进行发送。 以这种简陋的形式所输送的语句自然是幼稚可笑的,甚至寡淡到没什么侮辱人的价值,但就是有人面对如此拙略的饵料也愿意上钩,然后一点点被对方复读机似的说话方式气到口不择言,如同被几十上百只吉娃娃逼到绝境的狮子,那副模样不论怎么看都觉得有趣至极。 为了让上钩率更高,我的主人选择了一些极易被挑拨起情绪,同时又不晓得何为天高地厚的人群,她将其称之为网络上的蜜獾。不得不说,我的主人的类比十分准确。这种动物矮小,凶残,皮糙肉厚,生存力强,具有同类相残现象,且因为眼睛的特殊结构,会完全错估对手的大小,也因此,常常得来一身不必要的伤。 正如蜜獾一般,这群人的仇恨实在太容易被激起,只要一些特定的称呼,随机跟随一些贬低的修饰词或者后缀,就能招来ta们成群结队的撕咬,甚至不惜就此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我的主人玩的不亦乐乎,到后来,她甚至放弃了手摇,转而将其改做电池驱动,而她本人则懒散的支着下巴,用完好的那只手掐着秒表,测量着对面那个怒气冲冲的挑战者何时耗尽心头的情绪,或崩溃认输,或总算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将她拉黑删除。我的主人将其整理成数据,制作成图表,作为她的一件战利品,丢进她硕果累累的素材库里。 蜜獾群里也并非都是蠢货,当牺牲者越来越多,ta们便会对此产生警惕,但这对于我的主人来说无关紧要,毕竟在网络这片辽阔的草原上,蜜獾群数不胜数,而我的主人只要换上一身外衣,一杆猎枪,就立马又能有新的收获。 啊,我的主人给我发来了消息,她已经成功取下了手臂上的石膏,将与友人在简单的游玩之后与她一起回家吃午饭,这一次,她希望能久违的吃点辛辣的食物。看来,我终于能有些事可做了。 ——我的预感不错,我和那位女士确实是敌人,她说服了我的主人,为自己添置了一只狗。那种会发出粗野叫声的,会轻易扭曲自己意志的,会莫名其妙地付出忠心甚至于生命的,低劣粗俗的生物。 我的主人捕捉到了我脸上一闪而逝的不快,她挑了挑眉毛,但什么都没说,直到将她的友人送回了她所居住的宾馆,才饶有兴味地问道:“你讨厌狗?” “是的。”我不想对我的主人说谎,于是如实回答道。我的主人的笑容似乎拉大了点,那双冷漠的双眸里再一次出现了我的倒影。“哦,那我很期待未来的生活。” 这是一只幼年的拉布拉多犬,对于陌生的环境有些畏缩,呆呆地蜷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嗅闻着周围的气味。虽然不知道这种生物的可爱之处在何处,但我的主人对他相当热衷。 “多多。”她揉着小狗的爪子,眯着眼睛,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她说,这个名字是那位女士起的。“塞巴斯蒂安,你不来抱抱他吗?” 出于对主人要求的绝对服从,我伸手接过了那个黑漆漆的生物,而我的主人靠在沙发上,举起酒杯朝我遥遥致意,随后将杯中猩红的液体一饮而尽。在她厚厚的镜片背后,我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温柔表情。只是不知道,那神情是因为这只弱小而怯懦的生物,还是因为那个劝说她买回了他的人。 “觉不觉得他和你有点像?都是一身黑漆漆的,除了眼睛。”我的主人今夜喝的有点多,往日她从不主动与我闲聊,今天却对我开起了玩笑。 “不知道是哪里让您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将那只庸俗的生物举到眼前,越过他耷拉着的双耳看向我的主人。她还是懒洋洋的,动作轻缓优雅,犹如一只骄矜的猫,不论怎么想,她都不该对这样的生物产生如此大的兴趣。 “或许是因为酒精?”她将杯子重新斟满,我没来得及提醒她,这应该是我的工作。算了,我想,我的主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她灵魂的高贵也不会因为做了仆人的举动而有一丝一毫的折损。“她对你很感兴趣。”她这样说道,再一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因为喝的太急,酒气爬上了她的面庞,她更加柔软地陷进了沙发,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难得的迷离。 我无法摸清她的想法,她的眼中是盎然的兴致,似乎满怀着期待。在一个瞬间,我感觉她像是我们那个世界里才有的生物。我将那只狗放下,朝她欠了欠身。“那是我的荣幸。” “不,应该说,那是我的荣幸。”我的主人轻笑一声,将杯子放回桌上,慢悠悠的朝着浴室走去。她的步伐有些摇晃,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她的手指在空中挥舞着,红褐斑纹的指甲在我的视线里闪烁又消失,好像在起舞,又像是牵扯着丝线,操纵着不知在何处的人偶。“我期待后续的发展。”她这样说着,拉上了浴室的门。 当没有了伤口的束缚,她便重新回到了亲力亲为的模式,但我依旧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酒精的影响在浴室里摔上一跤,再一次弄断刚刚痊愈的胳膊。这或许对主人不敬,但我确实希望她能继续保留一些不危及性命的伤,受伤的主人总能找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她会对我有更多的要求,这样的话,我也不至于靠写日记打发无聊了。 我的主人并没有做出那样狼狈的事情,不过,她又忘了拿毛巾。当我奉命送去所需时,我看见她的身上再一次出现了如同被鞭笞拷打后连片的红痕,我探了探水温,果然,又过热了。 尽管我再三强调这样有失身份,我的主人还是选择了和那只狗一同入睡,他畏惧地蜷缩在角落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的主人,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抛去所有的矜持,毫无自尊地摇起尾巴,乞求她的垂怜。 一想到我还要和这个生物在一起生活不知道多久,要照顾他的起居,我就忍不住心生烦躁。 明天那位女士会继续来找我的主人,希望这一次,她不要再那样无礼地大呼小叫了。 4 ——还好,那位女士今日非常严格地遵守了约定,她到来时,我的主人正在一边抚弄着那只狗,一边玩消消乐。 “走吧,今天去干嘛?”我的主人不爱废话,一见她就起身道,那只狗从她的膝头滚落到沙发上,茫然地眨了眨眼,嗓子里发出了怯懦的哀叫。不过一夜之间,他就已经对我的主人产生了依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是和人类很像。只要陷入逆境,就会本能寻求身边的温暖,当发现有一线生机,就会紧抓不放。但是,我的主人或许是个特例。 那位女士的注意力还是总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的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要他电话吗?我可以给你。” 她的脸颊上浮现起红晕,慌乱摆摆手,语无伦次地扯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的主人没再说什么,随便拿了一件外套就出了门。 她再一次没有化妆,也没有穿我为她选择的服饰,而是选择了一身朴素至极的运动服,如果混入人群,大概只消几秒就会消失不见。也许是我的选择并未令她满意?这实在是我的失职,还是等她回来之后询问一番吧。 那位女士一如既往的多话,我能听到她在不断抱怨着我的主人。“你要给我留点面子啊!这样子在他面前直说也太不礼貌了吧!” 礼貌一词从她的口中吐出,让我忍不住想要发笑。我没有听到我的主人的反驳,但我确确实实听到了契约那边传来的讥嘲的笑声。“你果然很会勾起人类的欲|望。” “那是我的荣幸。”我如此回答。 随后,我听到那位女士提议一起去唱歌,在这样的清晨,实行入夜的娱乐活动。我的主人同意了,虽然这并非她的习惯。对于这位女士提出的要求,不论多么荒唐,她似乎都会答应。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我的主人,有一副百灵鸟一般曼妙的嗓音。这其实很令人吃惊,因为我的主人平时看起来并不热衷于音乐,她只在工作的时候偶尔放几首歌曲作为背景音乐,但那都是软件为她自动推荐的,而她本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喜好。 她平时很少说话,大多数倾吐的欲求都在打字中消磨掉,有的时候,她甚至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更不要说放声歌唱了。 会发现这件事,是她还在从事着上一份工作时,我偶然看见的一次关于公司的团建活动。 那一天,我的主人难得拜托我在晚上十一点去一个地址接她,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事情可做,我提前去了那里,发现是一家隐藏的颇深的KTV。听到她比往日较快的心跳频率,我出于保险先行进入了内部,在一个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的包厢隔壁,我发现了我那藏匿于黑暗深处的主人。 她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我曾在她公司见过的中年男性和她待在一起,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因为隔壁的音乐实在是过于吵闹,我并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谈话。然后,那个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指在她颈后摩梭了几下,又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讪讪收了回来。他起身向她道别,我的主人也与他一并站起,脸上的笑容优雅而又狡黠。 我随便躲进了过道的分岔口,但只看到那个男人走进了有着音乐声的包厢,而我的主人则再次合上了门,重新把自己关入了黑暗之中。 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失礼了。” 我的主人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椅背上,头歪倒在一边,看起来很是倦怠。听见我的声音,她并未抬头,而是打开手机的锁屏,瞥了一眼时间。“你来早了。” “抱歉,但家中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也是,毕竟我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我的主人轻笑一声,她镜片上锁屏的反射的冷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双看向我的眸子中的光点。“和我签订了契约,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的事,看您做出各种各样的举动也是很有趣的体验。” 她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解开衣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又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钱包甩给我。“麻烦你去给这间房开一个小时,反正你来了我也能安心了,今晚就稍微玩一会儿吧。” 她命我将大衣挂在了门后,挡住了窗外可能的窥伺的视线,又在侍者送上酒水与果盘后反锁了门,尽管那果盘从选材到切割再到摆盘上距离完美都相去甚远,但我的主人显然不在乎。她开了一瓶酒润了润喉咙,走到房间一角那形如酒吧驻唱的话筒后,随便点了两首她工作时用作背景音放过的歌,张口唱了起来。 令我惊讶的是,她往日听起来颇为干脆的嗓音在此时却如红酒一般醇厚,声音从那双被口红染得鲜红的唇瓣里吐露出时似乎带上了夜晚玫瑰的芳香,隔壁那嘈杂的嚎叫声不知何时停歇下来,有人走出来,敲了敲我们这边的房门。 我的主人在唱罢一曲之后暂停了音乐,暗红色的指甲从喉咙上划过,又从我手中接过酒瓶,润了润喉咙。“看来选在这个房间,是我的疏忽。” 她又选了一首歌,这是与那首歌完全不同的可爱风格,她掐着嗓子,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将其唱了出来,随后她又换了一首,这次故意回归了原本那种硬质的嗓音,唱的东摇西晃,五音不全,其惨不忍睹的程度犹如我前任主人那无可救药的舞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主人挑眉看了我一眼,将另一个话筒递到了我的手中。“随便唱点什么,要是隔壁的人还来敲门,你就开个缝告诉他们,你和你的朋友们正在玩,请问他们有什么事。到那时我会站在门后,记住,千万别让他们看到我。他们从没有听我唱过歌。” 我终于明白了她让我锁门和遮挡窗户的原因,就如同她总是能用各种方法躲避留下记忆一样,她也不想有人知道她真实的歌声。早在那时,她就在暗暗计划着成为一个活着的,色彩鲜艳的幽灵了。 那只狗开始嚎叫了,那尖细而又刺耳的声音实在令人不快,看来只能先暂时搁笔了。 ——我的主人回来时显得疲累不堪,当我询问她对于晚饭有什么想法时,她还是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摆了摆手,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我注意到,她的指甲被重新休整过了,由之前的红褐豹纹转变成了黑底红梅的式样,只是因为黑色过于浓重,导致那几点暗红的梅花和惨白的枝干都被夺去了存在感,若非我的视力相较于人类好太多,或许一眼都无法看出来。 我为她准备了清淡养胃的小米粥,在我忙碌于厨房中时,她就斜靠在沙发上,揉弄着那只狗的爪子。 “多多,你今晚上要出去玩吗?” 那只狗自然不会回答她,哀叫着蜷在她的膝上,很快就眯起了眼睛。 “多多,多多。”她就这样笑着,一下下揉着狗的耳根,任由时间从她的指缝间流走。 “多多今天出过门了吗?” “是的,我在午饭过后带他在堤边绕了一圈。”现在的天气并不算很暖和,像那样年幼的狗还是在温度最高的时候出门为好,我的主人唔了一声,之后便再没有主动说过话。 在晚饭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将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而是久违地打开手机看起了新闻,我知道,这是她即将要结束先前的休假,重新回到工作状态的标志。只是这一次,她的膝头多了一只黑色的生物。 我觉得,是时候提出我的疑问了。 “您为什么没有选择我今天为您搭配的服饰?如果您觉得有哪里不合心意,请尽管提出来,我会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 “没有,你做的很好。”我的主人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视线,望向了我挂在衣架上的,用作她今日出行的衣裳。那是一条修身的工装连衣裙,搭配羊毛织成的大衣外套,以及一双尖头的高跟鞋。她的嘴角扯了扯,将手机扔到了一边。“只是不适合在她面前穿成这样。” “为什么?” “因为她对你感兴趣。”我的主人笑了起来,身子向后靠倒,眯眼上下打量着我。“当她努力想在什么东西面前显摆自己的时候,我就会做一个背景板,用最平凡的外表,最无趣的反应来衬托她的靓丽,这是我们之间不成文的共识。” “这么说来,您也有过想要吸引注意力的人了?”我有些惊讶,又有点失望,尽管她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入眼,但终究还是人类—— “别搞错了。” 她嗤笑一声,我愣了一下,却见她再一次拿起了手机,在一闪而逝的屏幕上,我看到了那位女士给她发来的消息。 “这个共识,仅限于我对她,我不会去想要什么她身边的东西,但是她可以对任何我身边感兴趣的东西出手,而我,也只有我,会让她这么无所顾忌,因为她清楚,我绝对不会反抗她。” “我想,你应该发现我的指甲的变化了吧。平心而论,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红梅是您的国家历史悠久的文化象征,但我认为,这个处理方式并不得当。它不如您之前选择过的样式,您也并没有在这个季节可以与之相搭配的穿着。” “也就是说,不怎么样。”她头也没抬,指甲在屏幕上快速的敲击着,“但这是她的选择,她选择的店家,她选择的样式,最后却是我买的单。她说这是她想要的,所以我满足她。哪怕在我看来,这个选择十分没品。” “利用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或者同情心包容心,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人,掠夺他人物品权益,在一次次的纵容中愈发肆意妄为,最终再也无法接受与自己不同的声音,最后的最后,在一声声赞美中被捧杀。塞巴斯蒂安,那些蜜獾就是这么被饲养出来的。” “那么,她是您饲养的蜜獾吗?” “谁知道呢?”她耸了耸肩,“她从不像那些蜜獾那样乱咬人。你以为,她为什么要让我买多多?” 她将手机转了过来,我看到了屏幕上她们二人的聊天窗口,文字泡里的那位女士像一个拿着棒棒糖诱拐小孩子的人贩,而我的主人表现得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哈巴狗,为了讨主人的欢心而疯狂的摇着尾巴。信息的最后一条,是我的各种联系方式。 难怪我的主人昨天说,那只狗和我很像。他本就是用来交换我的。 “您今天展示的是哪一种歌喉?” “当然是她希望的那种。”我的主人将手机歪了歪,露出后面那双狡黠的眼睛。“塞巴斯蒂安,这难看的指甲还有多多的花销可是很贵的,你可要让我看到点能够回本的好戏。” “Yes,my lord.”我俯下身去领命,再抬起头来时,她已经抱着那只狗走向了浴室。她的步伐轻快,口中哼着细碎的小调,丝毫不见回来时的那种疲态。 她灵魂的香气再次逸散开来,我勾起唇角,舔了舔不自觉探出的獠牙。有趣,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我果然没有选错灵魂。 5 ——“我就是喜欢纸片人有什么问题吗?”这是到目前为止,我的主人说过的最有趣的一句话。 早晨七点,我如往日一般敲开她的房间门,却惊讶地发现,我那懒惰,嗜睡,又有些起床气的主人已经醒了过来,正将枕头垫在脑后,手指在手机的屏幕上飞快划动着,应该是在玩消消乐。 我的心头涌起一阵无奈,看来昨夜没有拿走她的手机,是我的失职。原本的她从没有玩游戏的习惯,在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也是绝对的心无旁骛,我本以为将手机留到她身边,让她第一时间获取实时新闻,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可是她曾经玩的消消乐并不需要如此快速地移动手指,也不需要这样的集中力——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进来了。 我把窗帘拉开,阳光投入屋中,落到她的脸上,她迅速眯起眼睛,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抬手护住自己脆弱的眼睛,反倒顶着流泪的风险,继续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她甚至主动与我说了话。 “两分钟!两分钟我就能过完这关了!” 她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与平日的有条不紊大相径庭,和所有沉迷于游戏的人别无二样,我站在床前,看了看手上的表。 已经过去了四十五秒,和往日那一成不变的时间表也错开了一分钟。 在时间过去一分四十三秒的时候,她看起来是通过了那一关,随手将手机扔到了身前的被子上,一边甩着手腕,一边慢慢地眨着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好困……” 我露出了最和善的微笑。“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肝活动……还有两天就结束了,我也没办法啊……”她的身子向下滑去,眼见着又要坠入梦乡,我赶忙把她拉住,从被子里扶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起床的时间了,您今天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不是吗?” “啊……那就晚点再做也没关系嘛,反正我又没有老板,电脑就在几米之外……” 看着她坐着就要睡着的样子,我皱了皱眉头。“失礼了。”我拿起她的手机,用她的手指解了锁,映入眼帘的不是曾经的那些如圆润糖果一般的小动物型头像,而是一些更加美型化了的男女角色造型,其间不乏动物,但比例也更偏向写实的风格。我的指尖试着点了点其中的一个女性角色,她眨了眨眼,用十分跳脱的声音叫了一声:“早上好!大人!” “她是茉莉,很可爱吧。”我的主人闭着双眼说道,嘴角勾了勾,“她是我全队唯一的奶妈,我可指着她过日子呢。” 我看了看账号的等级,三十七级。但就在昨天她睡下前,我还没见到过这款游戏。 “您昨晚是几点睡的?” “三点还是四点吧……” 我仔细听了听她的心跳声,比起以往更加迅速,幅度似乎也有所增大,这确实是只睡了三个小时的心跳。 我的主人以前就有熬夜的习惯,但那时是因为沉迷于工作。我们之间争执了几次才终于达成共识,她在一天中至少保证到七小时的睡眠时间。她以前的作息太不规律了,但在我们之间的契约结束之前,我还不能让她猝死。 “您今晚还是把手机还给我吧。” “那我的活动怎么办?每隔五小时体力就会被填满,如果接着肝的话是能肝完的!”她甚至努力克服困意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理直气壮的反驳道。 “……您以前有如此沉迷于游戏吗?恕我直言,您不应该是被这种廉价的欢乐所俘获的人……” “我就是喜欢纸片人有什么问题吗?”接下来,她就说出了这句话。看着她那副煞有甚事的模样,那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的脸颊,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我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我的主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我也是人类啊,会沉迷于一些人为其他人制造的乐园陷阱不是很正常吗?”在我一时失语的瞬间,我的主人趁势追击,“我一直都觉得,你对我似乎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可是你得记清楚,我也是人类,也有人类所有的弱点,什么时候堕落了都不奇怪。” “您的意思是……我选错了主人吗?” “这个嘛……我可没说过这种话。不过我很懒,不想去背负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再说了,是你当时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我可从没有呼唤过恶魔,甚至没有向你许下什么愿望。这不是很奇怪吗?还是说,我所了解的恶魔世界的规则已经改了?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不相信这世上一切超自然的东西。如果你饿了,那么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相信恶魔的人在呼唤着你,你为什么选择了我?是想换换口味吗?” 她的身上重新出现了曾经那种锋利的气质,虽然仪容不整,但却如同女王一般高高在上,在她厚重的镜片后,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嘲弄的冷漠眼神。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从未命令我有问必答。我拥有拒绝回答的权利,也拥有向她提问的权利,这是她赋予我的,所以我在这里选择了提出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那您为何答应与我签订契约呢?” 我的主人也同样没有选择回答。 沉默就这样一直蔓延,直到那只狗睡醒,鼻子在床单上嗅了嗅,摇摇晃晃地挪到她的身边,鼻吻碰了碰她的手背。 “多多,你醒啦。”带着暖意的笑容从我的主人的眉眼上融化开来,她抬起手,揉了揉小狗垂下的耳朵。“塞巴斯蒂安,我刚刚想起来,有一个限时开放的卡池。我应该还有一张卡,帮我抽掉吧。” “遵命。”我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一次解开屏锁,照她的要求点选了按钮。 “主人,到起床的时间了。等吃完了早饭,我们一起去散步吧?”一个顶着一双与那只狗如出一辙的黑色折耳的黑发红眼的青年出现在屏幕里,背后的卷尾慢悠悠摇晃着,我的主人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而我在一瞬间却想要捏穿手机的屏幕。 “那张卡可是活动限定五星呢,单抽出货,你的手气很好嘛。” “身为您的执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怎么能行?” “啊,那你干脆也帮我把活动肝完吧,还有两天时间,如果每一次体力刷新都能清空,应该是能做到的。反正你每天都很无聊,怎么样,这点小事能做到吧?” “当然,如您所愿。” 我的主人于是摆了摆手,掀开被子,把手伸向挂在床边衣架上的居家服。我看了看表,时间比往日的时间表迟了九分五十二秒。不知道早饭是否已经凉掉了,我得去重新加热一下才行。 当把蒸好的蛋羹重新摆上桌时,我后知后觉想起,我的主人并没有把游戏账号的密码交给我,而是直接给了我手机。但如果我拿走了她的手机,那么她的工作又该怎么办呢? 我再次敲开我的主人的房门,而她正背对我坐在桌前,指尖握着美工刀,拆解着什么东西。听到我的疑问,她把面前的东西打开,在肩上晃了晃。 那是一台全新的手机。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她指尖蔓延出的丝线,这间房如同蜘蛛的巢穴,而我在不自觉间,已经裹上了一身的丝。 “您还真是恶趣味啊,”我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不禁如此感叹道,“如果想要我帮您打游戏的话,一开始下命令不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那样的话,岂不是很没意思?”她头也没回,将美工刀收起,将新手机开了机。 “光是操纵人类的情绪还不够,连恶魔都想要一并玩|弄吗?真是不得了的野心啊。” “和野心没什么关系,不过近在眼前的游戏,不玩白不玩。但那张卡确实不是我的安排,看来你很有喜剧的天赋。”她设置了新的密码,熟练地登录上各个平台属于自己的账号,查收这段时间以来堆积的消息。然后,她撇了撇嘴。“这些人啊,还真是没有长进。” 她的心脏还是因为缺觉而胡乱跳动着,之前的困倦与疲态却一扫而空,她又回到了工作的状态。也是,区区一夜的睡眠不足,又能对早已习惯短眠的她有什么影响呢?只能怪她的演技太过逼真,而我又太过大意吧。 我再次看了看那款画风精致的游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突然开始玩这款游戏呢?” “因为她想让我玩。”她站起身来,将空掉的包装盒扔进了垃圾桶,又将全新的手机塞进了那套连体居家服的口袋。在路过我时,她抬手拍拍我的肩膀,在她挑起的眼中,我看到了几分恶趣味的得意。“你一定不要让我暴露,明白了吗?” “Yes,my lord.”我微微躬身,她便窃笑着走向了卫生间,在她的身后,鹦鹉款式居家服那被纤维填充的饱满的扇形尾巴在轻轻的上下摇晃。 她的心情很好。 我再一次确定,我确实没有选错灵魂。 不过既然提到了那位女士,这里就不得不记录一下我昨夜与她的对话,在其中,我同样发现了有意思的部分。 我们聊到了我的主人新做的指甲,她告诉我,她其实明白那个式样并不合适。 “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不为自己做出那个选择呢?” “她从来都不知道拒绝,也一点都没有自己的主见,只会像个应声虫一样,简直无趣死了。” 我在屏幕这边,差一点笑出了声。我的主人无趣?这大概是我这段时间听过的最愚蠢好笑的笑话。我没有反驳,而是顺应着她的话做出了回应,我以为我能看到更多的笑料,可她的反应却超出了我的预料。 “真的吗?在你看来她也是这样吗?她最近在做些什么?” 透过这些文字,我似乎看到了她那双带着精致妆容的眼睛正盯着我,美瞳之下掩藏着试探。 “是的。”我如此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了叹息的表情。 “她明明有更多潜力的……” 我们一直聊到深夜,直到她熬过火车上无聊的时光,回到自己的家中。之后,我翻阅了之前的通讯记录。 看来我的主人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让她产生兴趣的是我,可从头到尾,她总是在提到她,如同考古学家在遗迹中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以探寻深埋在泥土之下的真相。 明明是最亲密的友人,却连对方真实的模样都不知道,以欺骗相互连结,再辅以岁月编织磋磨,最后结成由虚假组成的羁绊。可是偏偏,她们把真相交到了我这个恶魔的手中。 我的主人没有命令我汇报与那位女士沟通的结果,也没有不允许我说谎。所以我决定,不把真相公布于她。 灵魂在历经磋磨之后才会更加美味,而且,正如我的主人所说,近在眼前的游戏,不玩白不玩。 6 ——今日家中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与那位女士不同,是完全的不受欢迎的。唔……这句话或许不太严谨,对我来说,他就是完全不受欢迎的客人,但对于我的主人,他还算有趣,虽然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或许就像她会喜欢狗这种毫无尊严的生物一样,她也会觉得格雷尔·萨特克里夫这位变态也有什么可取之处吧。 不过,他来的时间很不凑巧,那时我正在为我的主人进行按摩。 尽管我的主人冷漠而高傲,犹如骄矜的猫,曾经在黑夜的墓地单枪匹马与醉鬼战斗,对于自己折断的胳膊不屑一顾,但要让她发出惨叫和呻吟其实很容易。只要在她的肩部和腰部一些特定的位置稍加用力,她就会用力扣住身下的床单,拼命压抑住呼痛的欲|望,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忍不住痛的满床乱滚。 她的工作要求她整日坐在电脑前,尽管她努力的保持了良好的仪态,也尽可能保证每天都有锻炼,但肌肉的僵硬和劳损还是不可避免,因此,这样定期的按摩对保证她的健康十分有必要。 当见惯了她高傲的模样,偶尔露出的狼狈姿态就显得格外有趣,我相当乐在其中。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故意让她痛的更厉害,颤抖的更剧烈一点,反正她从不对此发表任何不满。为数不多的能让她被简单的感觉牵着鼻子走的机会,我怎么能浪费呢? 咳,有些啰嗦了,总而言之,格雷尔·萨特克里夫来的很不是时候。这位先生从很久以前就与我颇有渊源,那个时候,我还在侍奉我的上一位主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十分钟情于我,也因此总是做出一些令人无语的举动。不过,即便是这种讨厌的家伙也有可取之处,他能非常简单地被诱惑操纵,在有的时候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 或许是因为我的主人做出的举动和发出的声音有些令人误解吧,他在敲门之前选择了破窗而入,给我们留下了满地的狼藉。所幸我的主人没有受伤,在场唯一受到惊吓的,只有那只在沙发一角打盹的狗。 “眼镜度数不对了就去重新换一副,门在那边,这个是窗户。”我的主人从沙发床上爬了起来,皱着眉头看着他。因为没戴眼镜,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我去收拾一下。”我将眼镜递给她,她点了点头,吩咐我在之后为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客人倒一杯茶,调整了坐姿,将那只吓得小声抽泣的狗抱到了怀中。 “所以,这次又是谁要死了?” “你隔壁的那位。” “我的隔壁只有一只白色的猫,你们死神还管收割猫的灵魂?” “那家里还有一位老太太,是她的灵魂要被收割了。虽然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太太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劲,但是没想到这竟然是塞巴斯蒂安的隔壁,这一定就是命运的邂逅吧!对吧!塞巴斯蒂安!” 那位先生一个劲的朝我抛着媚眼,我好像看到了空中来回摇晃的粉红色爱心,不禁觉得有些发毛,目光一斜,突然看见我的主人正用手指慢悠悠挠着小狗的下巴,那双眼睛狐狸似的眯起,满是看热闹的意味。 看来能让我头疼,对她来说也是十足的乐趣吧。 注意到我在看她,那位先生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手伸过去戳了戳她的肩膀。“喂,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有点碍事吗?不要打搅我和塞巴斯蒂安独处的时光啊,你这个小鬼!” 关于小鬼这个称呼,还有我的主人为什么会认识这个人,以及为什么会知道他的死神身份,这一切都要再次从那次她在墓地里折断了胳膊说起。 那一天我去接我的主人回家,但在离开墓地时,却意外的遇见了格雷尔先生。这位死神伫立在月光下,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钟爱红色,这让他在夜晚依旧十分显眼。 我的主人视力很差,直觉却很好,她几乎和我同一时间发现了这位怪异的先生。他一言不发地举起那把电锯形式的死神镰刀,朝我们冲了过来,我只能赶紧停下脚步,试着用语言交涉,避免与他产生正面冲突——毕竟我的主人伤的很重,她甚至连抱紧我的脖子都做不到。 面对着嗡嗡作响的电锯,我的主人一点也不觉得恐慌,她甚至还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然后问我:“你的熟人?” “是的,十分不想再见到的熟人。” “塞巴斯蒂安!都一百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能那么冷淡啊!那个小鬼是谁!” “噗。”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我的主人今年二十八岁,身高虽然算不得高挑的类型,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归类于儿童一档,但由于夜晚寒冷,我将大衣裹在了她的身上,挡住了她的身形,再加上她的脸——我的主人,有一张对于天生就显得年少的亚洲人来说,也十分稚嫩的娃娃脸。所以,如果不知道她的举止风格,将她认作儿童不足为奇。 我的主人并不介意他的冒犯,而是再一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在总结他的特征,好为自己的素材库之中增添一笔色彩,也更方便她编织出言语的罗网,试图将其操纵在手中。 我为他们二人做了介绍,果不其然,当听到死神的名讳时,我的主人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慌,相反,她相当兴奋,我听到她的心脏在胸膛内再一次鼓噪的声音。 她十分友好地与他攀谈,镇定的仿佛当晚喝过的酒,受过的伤都不存在一般,之后,她邀请他有空来家中做客。“毕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牙齿是锯齿状的死神呢。”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你意外的很明事理嘛,脾气也很好,比起之前的那个小少爷好多了。”格雷尔先生说道。 我从未提过我前任主人的事情,我的主人也从没问过,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关于少爷的事。不,应该是第二次了,她懒得为我命名,也懒得安排我的身份,所以直接让我顺承了前任主人时的一切,凭她的聪明,并不难推测出点什么。毕竟,她可是信息的饕餮呢。 我的主人对此什么也没说,当格雷尔先生与我们告别之后,她才慢悠悠的又靠回我的怀里。“那个小少爷的脾气真的那么差?” “嗯,是一个十分任性的孩子。不过要论起人后的手段的话,二位应该是半斤八两吧。” “哼,有趣。”她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紧接着就闭上了双眼。在那之后,她再没有提起过少爷的事。我稍稍有些失望,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我以为她会有点兴趣呢。 或许是因为格雷尔·萨特克里夫的那句话,我的主人决定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十分知趣的人物,所以,在他说出这种客人驱逐主人的荒唐话之后,她居然真的听从了,抱着那只狗就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不久就传出了打字的声音。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我的主人不会把她的想法告诉我,她所有的心思在出口之前就已经掩埋在字符中了。 中午的时候,我的主人难得一见的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而我那时正在准备午餐。 “您不在家中用午餐了吗?” “谁说的,又没有人约我。”她一边穿鞋子一边说道,“我只是想去隔壁看看,午餐前会回来的。” 我的主人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幽灵,她活跃于网络,在文字的钢丝上翩翩起舞,可在现实当中,她极度避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我唯一看到她保持稳定关系的人就是那位女士,至于邻里关系什么的,她自然是不会去经营的。所以今天,她应该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隔壁原来有住人。 “如果您想知道那位女士的信息的话,我可以告诉您……” “不必了,我自己先去看看,等我回来,你再给我做些补充。”她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出了门,深棕色的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掩盖住了她略微加速的心跳声。 是因为想要抓住最后一次契机与邻居打个招呼的负罪感,还是想要捕捉那位老人临近死亡时最后的状态而如此急切呢?我猜,是因为后者吧。身为人类,我的主人的罪恶感和同情心却稀薄到近乎不存在,她蔑视规则,所以蔑视人类,自然,也蔑视同为人类,生活在规则下的自己。 果不其然,她在午餐时间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些手工制作的零食,其样貌简陋,一看便知是那位老妇人用自己颤抖的手一点点制作出来的。 我的主人把它放在了厨房的冰箱里,却阻止了我扔掉它们的动作,于是,那粗糙的点心就和我制作的那些精致的糕点摆在了一起,活像上流社会举办的舞会当中混进来的流浪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我的主人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嫌恶与愤怒。 她的这份难得一见的情绪的缘由是什么呢?是那粗糙的糕点?还是我未经允许便妄图擅动她所有物的行为?我猜不出来。 她本打算午饭过后再仔细听我关于老妇人情况的汇报,可是格雷尔先生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又杀进了我主人的卧室,搞出了不小的动静。我主人的眉头狠狠地跳了跳,还没来得及动手把他拽出来,就被冲出来的他狠狠卡住了双肩。 “你的化妆品呢?护肤品呢?漂亮的衣服,珠宝,首饰,项链?” 他的动作太粗鲁了,我的主人的眼镜从鼻梁上掉了下来,我不得不出手把他扔到一边,顺便帮我那开始到处摸索的可怜主人重新戴上了眼镜。 看得出来,我的主人有些无语了。她稍微花了点力气,才终于恢复了之前那种冷淡的姿态。“有什么问题吗?我确实有啊,虽然不多,不过也没什么用的地方。” 格雷尔先生的背后似乎冒出了熊熊的怒火,他开始拉着她大谈特谈关于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鹤立鸡群的女人,一个独领风骚的女人,应该有什么色号的口红,什么品牌的衣饰,应该要活跃在人前,作为众人目光的聚焦点。 然后,他忽然拉着我的主人冲回她的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了几件炽热的红和纯洁的白搭配出的衣物,不由分说套在了她的身上,又翻出我的主人那为数不多的化妆品,为她打点好面容,就拖着她上了街,说是要给她好好买点女士该有的东西,让她焕然一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格雷尔·萨特克里夫很厉害,他的审美很不错,那身衣服确实很出彩,而且,他轻而易举的做到了我一直做不到的事情——让我的主人为了自己的形象去多买点什么。 只不过,我有点可怜我的主人,她或许只有在去上厕所的功夫,才能获得笑一笑的机会,不像我,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格雷尔·萨特克里夫显然是看多了一些煽动女性情绪的文章,而他话语中引用的几篇,正是出自我的主人之手。 连死神的情绪也能牵动,将其变作掌心起舞的人偶,我的主人还真是厉害啊。 ——我的主人在晚餐前回来了,令我惊讶的是,尽管被死神拽着跑了一整个下午,她却没有表现得十分疲惫,至少,她的步履依旧稳健。 她被强制购买了一大堆东西,手心甚至出现了赤红的勒痕,而那些东西不出意外的,都是清一色的红。她说,他们去唱了歌,难怪,她没有直接累的被人抱回来。只是我有点好奇,这一次,她展示的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歌喉呢? 她吃了晚餐,让那位不速之客去了客房休息,她则待在客厅里,揉弄着狗的耳朵,询问她今天没问完的问题。 其实她已经搬家过来几个月,却依旧没有发觉隔壁住了人,并不全怪她的避世。 她最新选择的住宅是一栋在她的国家并不能算是常见的独栋,面积有她曾经那间租住的房子的三倍有余,地处城市外围,交通和配套设施不算完备,但对于她来说已经绰绰有余。然而这还不是她的最终打算,她最终的目标是找到一栋位于山林间的屋子,只是她现在还没有找到心仪的目标,也没有攒到足够的储蓄。 这样的独栋建筑自带一个小院,算作屋子的门面,而隔壁那位老妇人的院落中长满了杂草,因为久未处理,甚至有些草能长到及腰的高度,加上长时间的悄然无声和门窗紧闭,我的主人无法察觉隔壁其实住了人也十分正常。 对于我来说,隔壁那户人家还是与我颇有渊源,因为那位寂寞的老妇人为自己养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猫。 每日大量的闲暇时间让我有了很多的机会与这位迷人的女士相处,当然,我的主人对此知情且毫无意见,她只是一直以为那只猫是生活在隔壁院子中的野猫。 出于这只猫的缘故,我与隔壁的那位老妇人有过几次接触,她虽然年迈,但依旧神智清醒,尽可能保持着整洁,说话的语气和蔼而亲切,并且和大多数老人一样,有着不服老的性格。 她是自己主动要求住到这里的,因为她唯一的女儿结了婚,而她不想成为她的拖累。女儿因为工作和家庭的繁忙而极少来看她,所以她养了一只猫来排解寂寞。 我的主人想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当我想要告诉她那位老妇人的女儿的名讳,居住城市和一些闲聊得来的陈年往事时,她制止了我。 “这些就足够了。” 我有些惊讶,“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收集到这些信息了吗?” “没有。”她掏出了手机,往自己的素材库里速记着什么。“我没问。”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我的主人抬眼扫视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回了屏幕上。“我比她的女儿小了七八岁,正符合记忆里与她分别时女儿的年纪。她很孤独,我还什么都没问,她就几乎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我听。我阻止了她,也有可能是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去记忆。我只想看看她的状态,并不想搞什么身家调查。” “不过,我倒是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去和她聊聊,如果时间充足,我应该会听到很有意思的人生经历。”她说着,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眼中带上了几分兴味。 “这样的话,也能让那个孤独的老人好受一些了呢。” 笑容在她脸上停滞了一秒,随后她身子后仰,抬眼看向了我。“表面恭敬友善,背地里却扔掉她所有赠物的你,和自始至终都冷漠无知,只把她当作素材的我,到底谁的性质更恶劣呢?” 她没再理我,去冰箱里取出了那粗糙的点心,捡出了几块扔进了嘴里,慢吞吞的咀嚼着,随后走向了洗漱间。 “我不想这些衣服放到我的房间,麻烦你去把它们挂进主卧的衣柜里。” 这是她入睡前对我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或者说,嘱托。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让我检查衣服上的吊牌,如果没有剪,那就全部退掉。 说来也是比较稀奇,我的主人明明是这所房子的执掌者,可在所有的四间卧室之中,她选择了体量较小的侧卧,把床,衣柜,书柜和桌椅全都一口气搬了进去,剩下的位置几乎只铺的下一张瑜伽垫。这和她过去在那间房子的布置近乎完全相同,看得出来,她完全不需要这剩下的巨大空间,就像她完全不需要我一样。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也像常常忘记我的存在一样,忘记自己房子的剩余空间了? 于是,那间本该是给主人享受生活的大床如今几乎沦为了储物间,尽管由我来保持着整洁,但却好像一个展览品一般,告诉所有的人,这栋房子是空的,您瞧,连主人房都无人居住。 在整理好她的衣物,坐下写下今天的日记之前,我打开了冰箱,试着尝了尝那位老妇人的糕点。人类都说奶奶做的点心是最好吃的点心,但很遗憾我的味觉系统与人类天差地别,并不能吃出什么区别。不知道在我的主人是否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同? 7 ——屋漏偏遭连夜雨,这一句古老的俗语,正应了今日的状况。我没有预想到,像格雷尔·萨特克里夫这样的不速之客,竟然还有一位。 事情发生在上午的十点钟,我正在院中晾晒床单,格雷尔先生靠在围栏上偷拍我的姿势,突然,一台除草机从天而降,将我整理的整齐的草坪砸出了一个突兀的坑。 这位不速之客和他的前辈一样,以粗鲁的打斗作为了开场白,我只得努力保证床单的整洁,以及奉行我的主人曾经下过的难得一见的命令——不要让周围的无辜人群或建筑物受到波及。 他的本事比起一百多年前见长了,而格雷尔先生只会忙着拍照和叫好,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愿,动静不可避免的闹大,最终,我的主人出现在了二层的窗户前。 她的下颌上挂着汗珠,身上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服,绿色的吸汗带勒在额间,拉链划到胸前,从我的角度,能隐约看到她锁骨下的契约印记。现在是她的健身时间,在不知多少次早起失败后,她把健身时间挪到了早饭后两小时和午睡后,以确保清醒与活力。 “那位金发的先生,我们家没有雇人来除草,也不买除草机。”她的声音带着未平复的喘息,但依旧冷静。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我和格雷尔先生,似乎在询问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类。我取下手套,将契约展示给他看,并向他解释,她是我现在的主人。 “塞巴斯蒂安,怎么回事?” 我的主人在楼上问道,我向她微微鞠躬,为自己打扰到她而道歉,随后向她解释了前因后果,以及介绍这位新来的不速之客,死神罗纳德·诺克斯。 “嗯。”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我猜测她已经察觉出了他的身份,毕竟,他有那样一双诡异的黄绿色眼睛。 “来者是客,想进来坐坐吗?”她如此问道,而还处在惊讶当中的罗纳德先生飞快地点了点头。“如果是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的邀请的话,我很乐意奉陪哦。” 我的主人已经转身离开了窗户,我看着被搞的坑坑洼洼的草地,还有溅上泥点的床单,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在这里的工作量很少,但要重新做一遍本已经做好的工作,还是令人不快啊。 我与这二位不速之客一起进入了房间,我的主人已经在沏茶了,我的嘴动了动,忍下了发声的冲动。被抢走工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不知道要在她的身边待多久,这种事情,我得习惯。 他们很快聊了起来,从谈话中我们得知,距离那位老妇人的死亡还有几天时间,而格雷尔先生提前来到了这里,甚至不惜翘掉其他的班次,完全是因为我在这里。知道此事的上级很生气,派了还在假期中的罗纳德先生来找他,顺便和他一起协作,去负责近期附近的一次工程量较大的工作。 我在里面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威廉·T·史皮尔斯,那个用园艺剪的公务员死神,令人不快的家伙。我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我的主人,她的目光依旧淡漠,但我知道,她听的很认真。她一定没有漏过那个名字,但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疑问,相比起这个并未露面,未来也不一定会遇见的死神,她对于罗纳德先生口中那个工程量较大的工作更感兴趣。 “真严肃啊……明明长着这么可爱的一张脸呢。”罗纳德先生一脸失望的样子,“像这个样子的话,男人可都是会被吓跑的哦。” “……所以,你是在暗示,如果我讨好你的话,你可以和我透露一点情报吗?”我的主人露出一点笑意,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转变显然吸引了罗纳德先生的兴趣,他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我。“你可不能拜托给他啊!” “当然,我更喜欢事事都亲历亲为。”她和我对视一眼,带着些许得意,我相信,她一定看出了我眼中的无奈。 格雷尔先生皱起了眉头,“等等,你不会真的想泄露工作情报吧!” “重要的死者名单当然不会告诉她啦!” “我也不会不知趣到那种地步,去问这么重要的信息。我所需要的,不过一点边角料罢了。”我的主人和罗纳德先生相视一笑,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之后他们便一起出了门,将棘手的格雷尔先生和那只四处发泄着青春活力的麻烦的狗留给了我,除此之外,我还要赶紧去整理好草坪,重新晾晒床单。 哎,我还真是辛苦啊。 ——他们回来时已经接近凌晨,身上带着酒精的气味。身为死神的罗纳德先生自然不会被酒精所左右,而我的主人脸颊通红,微微靠着罗纳德先生的手臂,但还是尽力将脊背挺直,靠着自己的力量走了进来。 “还真是要强的女人啊……”罗纳德先生挠了挠头,“不过,和这种柔弱的外表之间的反差还挺可爱的,能在被迫重回工作岗位的假期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出去玩,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吧。” “呵呵。”我的主人眯起眼笑了,被酒精冲淡了的嘲讽导致她的笑多出了几分憨态,配上那张稚气未退的面庞,倒也相得益彰。 她脱下鞋子,将外套挂在了衣钩上,接过我为她递来的茶水,缩进沙发的角落,和那只小黑狗依偎在了一起。“也只有身为死神的你,才能认为和我相处是幸运吧。过去和我共事过的人类,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遇见我了。” “这么可怕的吗?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啊。”他再次表现得有些惊讶,而我的主人望着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他眨了眨眼,忽然故作神秘。“看在你这个笑容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最近的那份死亡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哦。” “真的吗?”她歪了歪脑袋,如小鹿一般无辜地眨着眼睛,她的视线划过罗纳德先生,落在了一直未曾发言的我身上。“甚至连我都还不知道我想完成的事情是什么呢,你这么早就要吃掉我的灵魂吗?” 她那副装模做样的有趣模样让我今天一天的烦躁不翼而飞,我露出了微笑,朝她躬了躬身。“在您的灵魂散发出成熟的香气之前,我会一直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她没有说话,保持着那副憨态,把目光转回了罗纳德先生的方向,恍若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静静望着他。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害怕啊……”罗纳德先生有些泄气道,“你就没有什么会觉得害怕的东西吗?” “这个要是告诉你了,不就没有意思了吗?别着急,今天才试了几次而已,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继续尝试。不过,谢谢你的情报,那边的那间屋子是空的,你若是想在这住下的话,就请便吧。” “有附赠的晚安吻吗?” “抱歉,我已经不需要再讨好你了。”我的主人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用两指并拢,轻轻的抛了个飞吻。“晚安。” “晚安。”罗纳德先生冲她眨了一下右眼,走进了那间屋子,在紧闭的房门背后,我听见他躺倒在床上,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所以我昨天是为什么要那么努力的阻止格雷尔先生使用主卧的呢?我不禁有些无力,看向我的主人。她终于放松了下来,身子靠倒在沙发的靠背上,脸上的笑容淡去,频率缓慢地眨着眼睛。 她很累了,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清明。她在思考。 “只有她还留在您的身边呢。”我出声道,她的反应比平时慢了点,有些困惑地望向我,“什么?” “在您过去遇见过,相处过的人类里,只有她还留在您的身边呢。” “嗯。”她淡淡的应道,将手背翻过来,看着指尖那并不好看的红梅指甲,扯起一边嘴角,轻轻笑了两声。 “塞巴斯蒂安,麻烦帮我拿一根针。” 她如此嘱咐道,一如既往使用着客套的语气,我只好把口中感兴趣的话题咽了下去,转而去另一边的房间找针。等我回来时,她已经把茶杯放在了一边,脱去了脚上的袜子。“把针给我。” “您想要做什么?”我问道,可她已经接过了针,朝着自己的脚掌探了过去。我赶忙拉住了她的手腕,又别住她的脚踝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她的前脚掌和脚跟已经出现了几个指腹大小的水泡。 “您今天去了哪里?” 她将手机屏幕示意给我看,路程记录软件显示了她今日走过的几条街区,路程显示十一公里。我回想了一下她今天出门所穿的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您还真是能忍耐啊,早知道我就跟着您一块去了。” “还好吧。”她淡淡道,眼神有些涣散,在手机上敲敲点点,陷入了不为人知的复杂思绪中。 我将针别在领口,将她从沙发上抱了起来,向浴室走去,一边告诫她这种水泡还是不要挑破为好,在清洁过后上点药,再休息几天就会好转。 “我没空休息,明天还要出门,要走的路程只会比今天多,如果不挑破的话,明天只会更麻烦。”她任由我把她放在马桶盖上,转身往浴缸里放水,从头至尾都没有抬起过头来,也没有再说什么想要亲力亲为的话,看起来,她再一次找到了感兴趣的东西。 因为猜测她今天不会再对普通的家务事感兴趣了,所以我久违地帮她整理了换洗衣物,她从浴室里走出来,看着我的举动什么也没说,先翻出吹风机粗暴地将头发吹到半干,又从我的衣领上取下针来,最后瞥了一眼格雷尔先生拉着她去买的面膜,抽出一张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当我把衣物整理好,转入她的房间时,她正在将那块被液体撑的与其下的组织分离了的皮肤撕下来。 “小剪刀在书柜第三层的收纳盒里。” “我知道。” 所以她又是懒得去拿了。我再次叹了口气,赶在她把周边还完好的皮肤撕下来之前帮她把那块皮肤剪了下来。皮下赤红的肉体如同她在过高的水温下淋浴过后一般,只不过这次因为特殊的形状而显得更加狰狞,就像受过了在炽热的火石上行走的刑罚。 “唔,谢谢。”见她将脚收回去,又扭身探向电脑的举动,我不得不赶紧把她按住,把一早准备好的软膏拿了出来。“对于自己,您最好有一点耐心吧?” “多余。”她抽了抽脚,发现没抽回来,便就着那别扭的姿势在键盘上敲打起来,那双疲惫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彩。 药已经涂好,我就着这个姿势又看了她一会儿,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工作之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用这种姿势办公的话,大概明天她的肩颈和腰又会痛得不得了了吧。我出声提醒道:“已经到睡觉时间了。您今天需要熬夜吗?” 我们之间有一个约定,在大多数时候,我会监督她规律的睡眠,但当有紧急的工作时,她可以暂时打乱作息时间,等结束之后再恢复。 “不,不用,熬夜应该是从明天开始,今天我必须保证睡眠的质量。”她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头也不抬地向我吩咐。“帮我拿药吧,双倍。” “好。” 我从她身边离开,等将助眠的药物和水端来时,她已经收好了电脑,戴好了耳塞,端正地坐在床前,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 她咽下了药片,将杯子还给我,并用微笑代替致谢,随后拉开被子,安静地躺了下去。 药物起效很快,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心跳声慢了下去,在契约之下安静地跃动着。 我松了一口气。 我的主人无法明白,当她起兴,双目被好奇点燃闪闪发光,心跳因激动而剧烈敲打胸膛时,她的灵魂散发出的香气对于恶魔来说,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獠牙已经从我的唇间探出,在她清醒时待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对我自制力的考验。直到现在,我的獠牙还在隐隐发痒。 我不禁幻想,这个被我选中的灵魂,在最终享用的时候,究竟会拥有怎样的味道?或许不是什么极致的美味,但也会是一种复杂的,层次的,独具一格的味道吧。 8 ——今天早晨,在我的主人急冲冲地出门时,我询问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助。毕竟从死神的手上获取情报还是第一次,我不确定她是否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且我很好奇,她究竟从罗纳德先生那里听到了什么。 完全进入工作状态,习惯了单打独斗的她显然又把我忘了,当我询问她时,她短暂地愣了一下,先条件反射摇了摇头,再思索几秒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等等,那我们怎么办?你们就这样把我们留在屋里吗?”格雷尔先生惊讶地拦住我们,我看向我的主人,她再一次出现了那种短暂的怔愣。 看来她也把他们忘了。我在觉得好笑之余微妙的收获了一点平衡感,看来她的忽视是一视同仁的,她只是下意识的只注意到自己而已。或许……那位女士是个例外? 我的主人的回答依旧很有她一贯的风格。“只要你们不把这里给拆了,那就随你们。”她唯一看中的东西是她的电脑,而那已经在她身后背着的包里了。 但这对于客人来说是十分无厘头的,而她叫来的车已经停在了离这里百米远的路口,在短暂的争辩后,我的主人索性让他们也一起跟了上来。 我无权质疑主人的决定,但不得不说,我对这个安排十分的不爽,我的主人理所当然的坐在了最前面,享用最为宽松的空间,而我却不得不和两位死神坐在后座,还要时刻忍受来自格雷尔先生的骚扰。 我看着前座上已经再次打开电脑的主人,终于抑制不住,询问了她到底获得了什么情报。我一提起这件事,连格雷尔先生也暂停了骚扰举动,看来,他对此也十分好奇。 “阿奇文街。”我的主人报出了一个地名,又调出了一张地图,将电脑屏幕举到了前排座椅中间。 “这些地方,将会——”她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司机,紧接着,她改换了方式,我的手机震了震,上面显示着她发来的最新消息。 这些地方,将会有大量的人员伤亡。罗纳德先生没有给她确切的数据,但会需要两个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死神,这一定不是一个小数目。 在一座内陆城市的中心,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只有塌方,恐怖袭击和火灾。地震也有足够的功力,但不会只限于这个街区。而她想做的事情,就是去观察一下这里的大环境,研究是否有这样的隐患。 那条街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设施齐全,遍布大小商城,一些公司和工作室在此落户,附近还分布着不少社区。一个人能轻松在这里的随便一栋楼里消磨一天,至于想走完这条街,恕我直言,这对于一个如我的主人那般柔弱的人类女性来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看来她也清楚这点,最后才允许了我的跟随吧。 她住的地方太偏僻了,出租车到达阿奇文街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我的主人将电脑背回身后,仰头望了望高楼耸立的街道,眯起了眼睛。 “这地方……”她极其小声的说道。随后,她看向了我。“看来得麻烦你多做点事了。” “愿意为您效劳。”我冲她微笑,心中居然因为这久违的工作命令有些兴奋。 “那我先去那栋楼里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完,剩下的,就先交给你吧。去看看他们的建筑的牢固程度和建造年代,还有紧急疏散通道和警报器,消防栓,灭火器这些东西是否完好,如果有异常,记得拍照,记明地址,我晚上回去做数据整理。” 她指了指最近的一栋大楼,这栋楼是一年内新建起来的,不论是外表的设计还是内部的设施与装潢都十分漂亮,也因此吸引了大量的人群,就在此时,向这栋楼里走去的人相比起其他的楼也是很多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又望向了一边的一位已经趴在了橱窗上,对着亮丽的珠宝鬼哭狼嚎,另一位在顶着周围人奇怪的视线努力想把他拖回来的死神们。“那他们……” “交给我吧,死神不是都曾是自杀的人吗?既然是人的话,那我应该还是能控制得了的。”我的主人望着他们,罗纳德先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朝她眨了眨眼,而她则回以一个明媚的笑容。在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避开她厚重镜片的遮挡,在她的眼中,我仿佛看到了沉淀着冷漠和玩味的深潭。再一次的,我出现了一种错觉,她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生物。 我的主人不知道和格雷尔先生说了什么,他很兴奋地点了点头,随后,他们一起进入了那栋大楼。 接下来,终于到我工作的时间了。 以我的速度,要将这一条街调查完是很快的,但我的主人给了我一整天的时间,所以,我也并非那么着急。在完成她交付给我的任务的同时,我顺便去查看了一下这里的各样商品,做了一些笔记,一个合格的执事,要在家中出现任何情况时都要有后备方案,能第一时间找到替代品。 若不是我的主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东西上表达出偏好,我或许还能列下一个详细的采购清单,并在今晚回去之前就让那栋看起来没什么生气的房子变得更加温暖舒适。在深思熟虑之后,我买了一些狗粮,还有一个专门给狗用的床。希望这个东西能让我的主人不再执着于与那只狗共享床铺吧。 啊,我差点忘了说了,这一次我的主人也把狗带了出来,也就是说,她背了两个包,这对于要行走大量路程的她来说,会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拒绝了我帮她负担的提议。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把什么东西看的和那台电脑一样重要,分明过去她从未表达过对于动物的喜爱之情。思来想去,只有那是那位女士叫她买的这一条理由。 那个幼稚的消除游戏还在我的主人曾经的手机里,我还要每天去完成那无趣至极的任务,看着那个顶着一双狗的折耳的黑发红眼的青年在屏幕上对我问好。我果然还是和那位女士相性很差。 扯得远了。当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之后,我去找了我的主人,她此时也完成了她的任务,正坐在那栋楼顶层的一家咖啡厅里整合资料。罗纳德先生在另一桌前和一些衣着精致的年轻女士们聊天,笑声阵阵,格雷尔先生则坐在她的对面,一面玩狗的爪子,一面抱怨这栋楼里没什么抢眼的商品,也没有好男人。 我的回归把罗纳德先生也引了回来,这本就抢眼的组合此时便更加引人瞩目,许多复杂的目光在我的主人身上徘徊,她露出些许厌烦的表情,合上了电脑。 幽灵是不会想让人看见的,这也是我的主人很少和我一起行动的原因,如果有人像格雷尔先生一样偷拍我,却不小心让她入框(这事曾经发生过),她会狠狠地发出咋舌声的。 “别说话,别动,别汇报,回去再说。”她小声而急速的说道,掏出了帽子和口罩,这些东西早上还没有,一定是她为了避免注视才买的,若不是她离不开眼镜,她恐怕还要加一副墨镜。说起来,今早的情形对于她来说一定也是突发情况,她今天搭配的衣服格外的朴素,却不得不把我们这样一群抢眼的家伙一起带了出来。 我的主人站起来时晃了一下,靠扶住桌子才站稳,她的脚在地上点了点,看样子是脚踝和小腿已经酸软的不得了了。我暗暗记下了回去要准备的东西,热水,药膏,还有一些按摩油。 因为她的指令,我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她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平衡住身体,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看起来很满意。 在楼下等待出租车到来时,我们围观了一场暴力事件,一个在这栋楼里开店的女士遭到了另一个女士的谩骂和殴打,指责她门店的装潢太难看,不符合贩售品牌的整体风格,为外界留下了坏的印象。 她的论点很有趣,这个品牌投资建设了这栋楼,这栋楼这么大,里面少说有上千家店,怎么会因为内部的一家店就损害了整体的形象呢? 格雷尔先生难得与我同感,他抱怨着:“她还不如去说这里的东西做工粗糙,风格千篇一律,设计和质量双欠缺,更破坏这品牌的整体形象呢。” “不过女孩子很多,在下班和放假时间,是一个喝一杯放松一下的好去处。”罗纳德先生这样说着,看向了我的主人,我想,他应该是很难见到我的主人这种明知他死神身份却不畏惧,明明相谈甚欢却依旧冷淡的人类女性。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边的二人,带着玩味的笑容。在她分开的指间,手机的摄像头反射着一点微光。 我想,她一定是又看出什么了。 “你想要反抗死亡吗?”夜晚,罗纳德先生站在我的主人的身边,看着她整理出的隐患地点,逃生路线和可能性的分析图表。因为她的房间实在是太过狭小,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把办公地点暂时搬到了客厅,好方便我对她过负的腿脚进行一点放松,毕竟是她说的,明天还要继续走很久。 罗纳德先生的表情暗含威胁,格雷尔先生也是,那只狗敏锐地嗅到了危险,呜咽两声,钻进了我主人的怀里。 可我的主人的脊背依旧笔直,她揉了揉狗的脑袋,瞥了他们一眼。“相信了我的文字并做出躲避行为的人难道会在死亡名单中吗?那些要死的人,不会因为这点东西而改变的。你们要搞明白事情的先后顺序。”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所畏惧,我不知道她何来的底气,但是很显然,不会是因为我。我故意使了些力气,在她本就酸痛的小腿筋上拨了一下,她嘶了一声,朝我挑了挑眉毛。 无视格雷尔先生的炸毛,我说道:“不过在今天的调查的那些设施基本就是完好的,可以说是做尽了人事,这很难写出些什么。” “不,依旧可以写。”我的主人笑了起来,“不仅可以写,还能写很多完全不同的东西。不论是迎合自豪感,还是激起逆反心,都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不论写什么,拥有上帝视角的预言家总是会在事后引来大批的围观者。” “如果用中性客观的态度,那么你只会收获争吵不休的评论以及两头的同时鄙视;但是你如果用两个对立的观点写两份文章,那么你就会收获两个百万级大号和无数打赏。”我抢在她之前说出了她工作的秘诀,“神奇的是,就连专业的公司都要雇佣两批不同的人选,您却能独自做到。” 她耸了耸肩,微微向后靠倒。 “呜啊!果然是个可怕的女人啊……”我听到罗纳德先生小声的说道,而我的主人对他一笑。 “是不是后悔昨天说过的和我相处是幸运的话了?罗纳德先生,你该庆幸自己是个死神,不太可能和我在生者的世界有太多的牵扯,就连我的死亡,也不可能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着,看了我一眼,从我手中收回了自己的腿,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到底会是什么导致了灾难的发生呢?罗纳德先生,真的不能再给点提示了吗?” “不可以,我对于工作还是很认真负责的。” 我的主人装模做样地鼓起了脸,一副发愁的样子,可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并非毫无头绪。 我开始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9 ——今天发生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即使是我这种生活了很多年的恶魔也在一瞬间产生了惊讶感,很难想象,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生活质量和教育水平都大幅度提高的当代。 还是从头写起吧。 今天,我们继续前往阿奇文街,尽管我的主人说已经不需要多余的协助,但由于那两位不速之客非要一起跟上,那么,再多出一个我也没什么了。虽然不情愿,但我得感谢他们,让我的主人出现那样费解和惊愕表情的时候并不多,托他们的福,我没有错过这样一出好戏。 我的主人这次去了不同的楼,但不再看安全措施,而是认认真真逛起了街,虽然我完全看不出她有想买什么的迹象。 有人说过,女性在逛街上有特殊的天赋,这话或许偏颇,但绝对适用于我的主人。很难想象平日一天到晚都坐在电脑桌前的她此时居然有如此耐力,如果不是我提醒,她大概能走上一整天也想不起来休息。 她今天又穿了朴素至极的衣服,罗纳德先生已经去附近的酒吧了,格雷尔先生也不知溜进了哪家店里,在将那只可能会吸引来注意的狗托付给了我,又命令我与她保持距离之后,她便无事一身轻地钻进了人群,湮没在了人海里,如一个幽灵一般,随心所欲地穿梭。 我远远地跟着,向对我报以好奇目光的女士们致意,偶尔回答一些胆大的女士们提出的问题,我的主人的心跳声通过契约传来,一直都平稳流畅。 直到傍晚时分,她的心跳也并没有出现过什么变化,我听见了她呼叫我的声音,我来到她的面前,发现她已经不知在何时登上了昨天那栋楼的楼顶。我有些惊讶,她究竟是怎么上来的?这可不同于她曾经工作的公司大楼,她不可能有楼梯间的钥匙。 夕阳落在她的身上,把她今天这身灰蒙蒙的休闲装染成了耀眼的橘红,她站在女儿墙上,脚尖从边沿探出一点。 她的心跳还是那么平稳。 “您叫我来,是还想体验一次高空坠落的快|感吗?” 她摇了摇头。“多多会受不了的,而且现在底下人太多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又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两声落地声,格雷尔先生和罗纳德先生也到了,他们看着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想死吗?” 她恍若没听见一般没有回答,在那里一直站着,直到夕阳的余晖已所剩无几,随后,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若并非天灾,那一定是人祸。这里……很快有大量的人死亡……” 我还不确定她是否表现出了伤感,她已经向后跳了下来,因为站的太久,她的腿已经僵硬,落地时晃了晃,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去把她抱了起来,顺便躲过来自格雷尔先生的飞扑。难得一见的,我的主人没有倔强,将后背靠在我的手臂上,微微合了一会儿眼睛。 “原来您累了啊。”我笑了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是人类啊,会累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并没有休息很久,也不愿我抱着她就这样直接飞奔回家,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幕,她便从我的怀中跳了下来,朝楼梯间的大门走了过去。 在楼下,我们居然又看到了那家店铺的主人和昨天与她争执的那位女士,她这次还带了几位与她有相同见地的朋友,将那个可怜的人团团围住,对她指指点点,企图用声音将她砸死。 周围出现了一些人围观,这里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我的主人停下叫车的动作,故技重施,将手机拢在掌间,用袖子遮住大部分,从手指间露出摄像头。 她们的争吵愈发激烈了,围观人群已经将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日光的余韵完全消失,现在由路灯和楼内透出的节能灯光接管了这条街道。那个店主被逼的鞠躬道歉,宣布要关上自己的店门谢罪,围观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劝说,可那来理论的人将她也拉了进来,把她列为和那位店主一派,一起接受言语的挞伐。 好似是台风一般,以她们为中心,被卷入这次纠纷的人越来越多,我的主人一退再退,还是好几次险些被这些动手动脚的人打到,她将背包移到了身前,将那只狗紧紧抱在怀里,皱眉看着这场荒唐的闹剧。 “要阻止他们吗?”我低声问道,她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你出手或许会太引人注目了,而且这事……” 她难得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而卡壳,正在此时,那位最先找事的质问者高声地叫嚷着:“你们都是要损害我们品牌的帮凶!这条街的存在都是在诋毁我们品牌!我要集结我所有的亲友,带上炸药,把这里夷为平地!” 我的主人忍不住笑了一声,那个人听见了,气势汹汹的冲到她的面前,“你笑什么!” “你是那个品牌的监督人吗?” “我是一个使用者,难道就没有监督的权力了吗?我很喜欢这个品牌,就不希望它做的更好吗!” “不,您当然可以。”我的主人挂上了恭敬的微笑,并难得使用了敬语,这场面已经许久不见,上一次发生这一幕的时候,她把她上一份工作的公司管理层都送进了监狱。我睁大眼睛,静静等待着后续。 那个人对于我主人谦卑的举动很是满意,她转身准备重新回到沸腾的人群中,却又被快门的声音引了回来。我的主人抓着手机,摄像头明目张胆的对着她和身后涌动的人群,正飞快的将刚刚录到的视频导入剪辑软件。 “你在干什么!”那位女士气势汹汹的朝她冲了过来,高高扬着巴掌,我刚想出手制止,我的主人交错了一下步子,避开了她那莽撞的袭击。 “报警。”她简短的说道,“寻衅滋事,造成人群混乱,容易造成踩踏事故,而您刚刚的那番言论着实有些危险。” “你敢!你有取证的权力吗!你拍到了我的脸,又将这个视频传到网上,你就是侵犯我隐私权肖像权,损害我和品牌的形象,引导网络暴力,我要上法院去起诉你!”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主人那时的举动,即使过去了几个小时,一回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先是愣住了,睁大眼睛,张开嘴巴,在茫然地眨了眨眼之后,她环顾四周,跺了跺脚。 “您身处在现实。”我提醒她道。 她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我的主人并不介意被我嘲笑,在确定过自己的体温之后,她又伸手朝着那位滋事的女士的额头探了过去,那位女士感觉受到了羞辱,躲开她的手,再一次朝她扬起手掌。 这一次,我的主人一定是来不及躲开了,我上前一步,握住了那位女士的手腕,她恼羞成怒,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甩到了我的主人的面前。 “你们等着!” 她撂下这样一句话,愤而离去,我的主人握住那张纸展开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直状态,半晌,她转过身来,将那张纸展示给身后同样被那一番惊人言论震得目瞪口呆的两位死神先生。“她居然把声明随身携带!她打算发传单吗?” 她的语气难得出现了如此大范围的起伏,看得出来,她相当惊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激,很快平复心态,回到了之前那冷静的状态。“总之先回去吧,我饿死了。” 她居然会主动抱怨饿,并且难得放弃了打车的想法,让我用最快的速度将她带回了家,至于那两位死神先生,也暂时被她抛在了脑后。 我做好晚饭的时候,两位死神先生才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而那个时候,我的主人已经郑重其事的将那张声明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墙上。 “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警告,原来蜜獾们也会跑到现实中,我算是长了见识了。” “可是这上面连公章都没有,这只是一份口头警告啊。”格雷尔先生推了推眼镜,凑近仔细瞧了瞧,罗纳德先生抄着手,无奈的摇头,“就算如此还专门打印成文书也是够可怕的了,还是发给希望维持秩序的旁观者……那样的女人,希望我千万不要在联谊会上见到啊。” 我的主人的声音从洗手池的方向传来,“可怕?我倒觉得蛮可爱的,我还什么也没干就已经被挑拨的自己起舞,多省心啊。虽然舞蹈粗俗单一,但勉强能入目,也不失为一种娱乐,不是吗?” “果然你才是最可怕的啊……喂,你真的是人类吗?” “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那边的恶魔先生。” 我看到我的主人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半侧着身子,冲我勾唇一笑,那目光中满是狡黠。 但这样轻松的气氛在死神们都睡下之后便全部烟消云散,我的主人再一次抱着电脑,却陷入了沉思。“如果那群蜜獾……” 我明白她未尽的言语。 蜜獾群是网络上最具有攻击性的群体,因为其凶残的天性而搅得到处都不得安宁,但那仅限于网络。如今他们出现在了现实中,如果依旧带着那份蛮不讲理,无法无天的野性,那么,问题就棘手多了。 今天那位女士放出了那样的豪言,而死亡名单上又确实出现了大量的死者,如此联想一番,那人祸就已经基本确定。 我的主人最终什么也没做,她合上了电脑,将那只狗举到了面前,望着他黑黢黢的眼睛,就这样僵持了良久。 她的心跳始终平稳而规律,我不确定她是否有过担忧,愤怒,无力或者绝望。我的主人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她冷漠,高傲,蔑视规则与人类,也蔑视生活在规则下,身为人类的自己。 她很聪明,不做无用之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才不会绝望。她很清楚,即使拥有了上帝视角,推测出了真相,她依旧什么都阻止不了。 她已经在昨夜用自己的一个颇为有名的账号发布了阿奇文街的安全隐患和紧急通道的盘点,尽管重点不在于那些通道或者是消防栓的位置,而在于表扬阿奇文蒙特街的建设用心,是城市的文化项链,一张靓丽的名片,一个自豪的地标,以至于有一大群人猜测是不是投资商向她买了推广。实际上,她也确实获得了不少的收益,这篇文笔出众,盘点精细的文章让这座城市的很多人都收获了高涨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催促下为她制造了大量的阅读量,并在打赏通道里为她直接输送金钱。 而今天,她也已经将那段视频证据递交给了警方。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事,也无法再做更多,所以,她没有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情绪,就这样沉默着,在翻来覆去的思索中,靠着药物迎来梦境。 她是出于什么想法去做这些事的呢?是人类基本的善良?是恻隐之心?那种东西,她也会有吗?我无法给出答案,迄今为止,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她对于调动人类情绪的热衷,她是那么沉迷于此,贪婪,痛苦,狂热,欢乐,若不是我已与她签订契约,又一同生活了好几个月,恐怕我也会像罗纳德先生一样去质疑她人类的身份。 但不论如何,她是我的主人。在我取走她的灵魂之前,我会永远跟随在她的身边。 我期待明日的到来。 10 ——那是一场爆炸引起的大火,坚实的高楼在我们脚下崩塌粉碎,人群如蚁群一般涌到路上,往日宽阔通畅的道路上塞满了车,拦住人们逃亡的步伐,更多的人根本来不及从楼中逃出,她们只能在浓烟和塌陷中跌跌撞撞,最终被埋在厚重的混泥土石板之下。不过顷刻之间,繁华的阿奇文街就已成了废墟。 因为交通混乱,消防车辆只能在远处疯狂鸣笛,那尖锐的嘶啸划破夜空,却无法掩盖火场中的阵阵哀嚎。火星飞舞,在春季料峭的寒风中被裹挟着飘远,在还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时,便从这条街道落到了周边的社区。霎那间,火场扩大了一圈,原本准备享用晚餐的人们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外衣,便舍弃了所有财物,匆匆跑了出来,在哀嚎声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成为火海。 我的主人站在那栋被烧的焦黑的,引起纷争的大楼上,静静目睹着这一切。因为是最新修建的楼,所以它奇迹般的立住了,尽管烧的快只剩下骨架。火焰掀起的炽热的风掀起她的额发,斑驳的火星投影在她厚厚的镜片上,还有她淡漠的眼中。她看着它们,就像我们初见时她看着那些毫无温度的霓虹光点一般,无动于衷。 她从那群以那位莫名其妙的女士领军,带着大批友人搬来汽油和炸药时就在这座高楼顶上了,她说,这些人一定会先从这座楼开始爆破,然后“不小心”将炸药,汽油和火星溅到其他的地方,最后,引起连锁的灾难。 她说对了。 跑到了现实里的蜜獾,和网络上的表现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千篇一律,没有新意,无聊,但却因为疯狂而展示出一种别样的有趣。 楼下那位惹是生非的女士在尖啸着将所有昨天出现的围观者,劝说者,阻拦者全部归为了敌人,破口大骂他们的恶毒,讴歌自己的忠诚与勇猛,舍身忘我的大无畏精神,而我的主人从头到尾做的所有事就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还有最新的资讯。 “这是现实。”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揉了揉被火光吓得瑟瑟发抖的狗的耳朵,在这位胆小的先生的额头轻轻的一吻。“别怕,多多,这是现实。” 两位死神早已投入了灵魂收割的工作中,但如今,漫天还是飘舞着的走马灯录像。两名死神远远不够,这不知死了多少人。 人类看不见走马灯录像,但我的主人还是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像是要把她们最后的哀嚎和挣扎都记在心底。人类在濒死时的挣扎千篇一律,他们丢盔弃甲,在本能的驱使下徒劳地奔走哀嚎,卑微丑陋。这些事情在此已经上演了成百上千次,我不知道我的主人还在看些什么。 火焰还是没有停歇,看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我看了看时间,将外套脱下,披在了她的肩上。“回去吧,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您应该很累了才对。” “不必,我坚持得住。”她没有拒绝我的外套,我感受到手掌下的身体正在因为疲劳,寒冷,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而微微颤抖。“我们下去吧,去到他们中间。” “遵命。”我抱起她,从楼顶上一跃而下,楼道和电梯已经被烧毁,她只有这一种方式离开。 在骚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从天而降,人们的惨叫声在一瞬间被拉近,即便是我的主人那样的重度近视,也能清晰地看到人们脸上的痛苦与惊慌。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摇曳不定,她的双眼大睁着,认真而贪婪地望着这地狱一般的景象,她的心跳还未从高空坠落的刺激中平歇下来,正激烈地,疯狂地敲击着印有契约的胸膛。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我的双目忍不住显现竖瞳,獠牙微微发痒。 饥饿,无法抑制的饥饿,我望着我主人的背影,就如同她望着这冲天火光一般专注。周围到处都是游荡的灵魂,引诱着我饥肠辘辘的胃,但我内心的渴望明确地告诉我,我只想要那一个和我签订了契约的人类的灵魂。除非她命令,我绝不会碰这些游魂一下。 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烧伤和泥土的女人跌跌撞撞的走到了我的主人的面前,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她匍匐着,却仍顽固地昂着头,脏兮兮的手拼命伸向我的主人,大张的嘴中发出破碎的声音。她的眼中满是近乎化为了虔诚的渴求。 我的主人依旧没动,她只是站在那里,抱紧被吓得将脸埋在她颈窝的小声呜咽的狗,望着那个女人。 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高举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的眼睛不甘心的睁着失去了聚焦,映下了不远处火光的某一个跃动的瞬间。那里,可能是她一生的心血。 我的主人微微敛起了双目,但依旧面无表情,我不确定她是否有感受到悲哀。 突然之间,一道破风声从身后传来,我歪了歪头,看到了几根飞扬的黑发,以及一杆擦得光亮的园艺剪。 “本来人口膨胀就导致人手不足,连我这个管理科的都要来帮回收科的加班,现在居然还有害虫出现在这里……” 这真是熟悉的抱怨声啊。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一身公务员西装打扮的威廉·T·史皮尔斯,他依旧梳着背头,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着我,园艺剪一节节收了回去,锋利的尖端推了推眼镜。 “一个恶魔出现在遍地都是死者的地方,我有合理的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你搞得鬼。”不等我解释,他再一次向我刺出园艺剪,这一次我没有躲,剪刀擦过我的身体,目标是那个刚刚死去的女人的走马灯录像。他将其收割盖章,想将死神镰刀收回来,却受到了一点阻力。 我的主人一手抱紧那只狗,一手握在园艺剪延长的金属杆上,正带着一点凉薄的笑意望着他。 “你和他似乎有什么过节,能和我讲讲吗?” 身为一个人类,在知情的情况下依旧这样徒手去抓一个死神的镰刀,真不知是该夸赞她的勇气还是责备她的冒失。 那边的死神先生显然也有些惊讶,他推了推眼镜,没有第一时间收回园艺剪,任由我的主人顺着那根长杆走到了我的身边,微微靠前半步的地方。“你应该还忙着工作吧,放心,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的手松开了,拇指和食指弯曲,指甲在金属杆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脆响。威廉先生把镰刀收了回去,再一次推了推眼镜。“你是什么人?” “他的现任饲主。”我的主人单手拉开衣服的拉链,扯歪衣领,将契约展示给他看。 威廉先生的脸上闪过明显的不快,他用复杂的目光看过我的主人,再划到我身上时已经变作了厌恶。“真是肮脏的害虫。” 我微微笑了一下,应下了他的称赞。 我的主人将拉链重新归位,碾了碾怀中狗的后颈皮,笑着歪了歪头。“在你工作的时候,可以让我们围观吗?原本和我们一路的另外两名死神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没见过死神工作的方式呢。” 她说了谎,明明就在刚才,那名死神就在她的眼前收割了一个人的灵魂。 “人类看不见走马灯录像。” “我知道,但没有关系。我不会打扰你工作的。”我的主人用最乖巧的声音答道。 威廉先生皱起了眉头,目光复杂地打量着我的主人,或许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类会对此怀有如此大的兴趣而并非恐惧。他最后没有回答,转身去往下一个飞舞着走马灯录像的地方,我的主人把这当成了默认,看向了我。 “要麻烦你了。”她是不可能跟得上死神的步伐的,我抱起她,越过废墟和人群,紧跟其后而去。 在途中,我们与另外两名死神回合,格雷尔先生朝着威廉先生飞扑过去,毫不意外的被打飞,而我的主人勾着唇角,将这一幕地狱中的闹剧看的津津有味。 被打到了脸的格雷尔先生还想来骚扰我和我的主人,但再一次被威廉先生用剪刀勾住了衣领,狠狠甩到了地上,我的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就在此时,我们前方一栋本来损害并不严重,即将熄灭的大楼突然轰的一声炸开,碎石四溅,我赶忙侧身,为我的主人挡住了所有的伤害。 咳嗽声四起,我的主人用衣袖捂住口鼻,眯起脆弱的眼睛,艰难地向前方看去,在还未落定的尘土里,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叫着:“你们活该!我没有错!你们都想损害我心爱的东西!你们都是活该!” 她看到了我们,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肮脏的双手探向我的主人,妄图攥住她的衣领。我皱了皱眉,后退一步,她跌倒下去,身上溅起的尘土都没有碰到我的主人分毫。 她的身上实在是太过破烂,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她就是那个最开始挑起事端的女人。她趴在地上,却仍高举着被汽油和鲜血染脏的手,指向我的主人。“我记得你……你也不干净,你也该死……”我的主人突然从我怀里跳了下去,将那只手踩在了脚下。 “我确实不干净,但这轮不到你来审判。” “她已经死了,我要收割她的灵魂。”格雷尔先生握着嗡鸣的电锯站在她的面前,眉头高挑着,“你要是再不让开的话,我可能会把你的脚也一起锯掉哦!” 我的主人还是没有动,她静静的望着那栋刚刚被炸毁的大楼,眼神回到了那种玻璃珠一般的冷漠。“那是我和她买到多多的地方。”她这样说着,脚在那只失去生气的手上狠狠的碾了一下。随后,她移开了脚。“她没有死。” “明明就死了!走马灯剧场都出现了!让我看看……你看,这里分明就写了她的名字!” 我的主人瞥了一眼格雷尔先生展示给她的死亡记录,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不,她不会死。蜜獾群有很多,每一个群体都有属于自己的领军者,很快她就会复生。” 格雷尔先生不会明白她在说什么。 “啊……这个女孩子煮的咖啡很好喝的,早知道她也在死亡名单上,那我昨天就该多喝几杯的。”罗纳德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用割草机碾过一具女士的身体,收走了她的灵魂。我的主人看向他的方向,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带着尖锐的嘲讽,如同一根长针,狠狠的刺入所有观看者的眼球。 她转过身去,朝着街道的出口处走去。“走吧,再待下去,多多的鼻子和我的眼睛都要被烟灰毁了。” “是。”我快步跟了上去。在转过身时,我看见威廉先生别有深意地看了我的主人一眼。 但我的主人没有让我抱着她直接回家,她走出这条街,穿过消防员的封锁,带着假装出来的惊魂未定向他们道谢,坐上了那些人为劫后余生的人叫来的出租车。这样的车还有很多,有些人再也回不去家了。 她让司机把车停到了距离住处百米之外的路口,慢吞吞地朝着家门走去。远离了火焰,料峭的寒风显得更加刺骨,我劝她走快些,避免着凉,但她没有理会我。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又把我忘了。 令人意外的是,在家门口,我们再一次碰见了三名死神先生。在这一个小时的车程中,阿奇文街那边已经有了更多的增援,他们三人先一步回来了这里,去收割那位独居老人的灵魂。 我的主人望向了那栋荒芜的房子,静默了两秒,什么也没说,转身掏出钥匙去开门锁。 正在此时,威廉先生走上前来,在距离我的主人一米时站定,微微俯下身子,仔细地查看着她的脸,随后直起身子问道:“你的名字?” 我的主人顿住了,她告诉了他,问道:“有什么问题?” 毫无预警的,他挥舞着死神镰刀朝我刺来,我闪身避开,就在他打算再一次挥下另一击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阻力。 我的主人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死神镰刀,这一次她使了些力气,露出的一节手腕处的两条软骨高高突起。但即便如此,身为一个柔弱的人类女性,她的力量对于死神来说依旧不值一提,我实在弄不明白,清楚这点的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这样做的勇气。 她的眉头拧了起来,看向死神的表情带着愤怒。“能不要在我的面前,未经我允许随便的动我的东西吗?”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我看到三名死神脸上的惊讶,我想,我一定也带着和他们一样的表情。我的主人居然在维护我。这种事情前所未有,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但后来,我又觉得我太过大惊小怪了,她是那样一个奇怪的人类,让我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经历的事情,比如她与我交谈总是使用客气的词汇,又比如她总是和我争抢工作,再比如,她总是忘记我的存在。能忘记自己灵魂的归属者,这到底是怎样的奇人啊?所以,我其实不必觉得惊讶,只要怀着好奇心,满含期待的等待享用她灵魂那天到来就行了。 接下来,我的主人贯彻了她一贯的出其不意的做法——她邀请了三名死神进家做客。理由也很简单,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死神和她都需要睡眠,不如就近先休息一下,有什么话明早起床再说,也不耽误各自的工作。她成功了。 我的主人这次没有和我争抢沏茶的工作,她太累了,尽管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当我端着茶盘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怀中抱着那只黑黢黢的狗。 她的睡眠很浅,我没有去打搅她,就让她睡在了沙发上,而把她的床借给了威廉先生。看得出来,他对于我的主人那拥挤到近乎逼仄的房间很有意见,但除此之外就只有我的房间作为替代,他在抉择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的主人的房间。 我搬来我那几乎从来不用的被子,盖在了我的主人的身上,她的脸上还带着厚厚的灰土,黑亮的头发因为沾染了太多的烟灰而暗淡无光。亏她这样还睡得着,等明天她醒来的时候,这些污渍一定会结成一层厚厚的壳吧。 我开始期待看到她明天的表演了。 11 ——我的主人今天心情很差,毕竟顶着一身泥盔甲还只睡了四个小时,任谁醒来都不会开心。我正在准备早餐,看着她抱着那只狗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浴室,随着她的步伐,不少细小的灰尘从身上簌簌落下,那模样太过好笑,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笑出声来。 浴室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她又忘了拿毛巾,不仅如此,连换洗的衣物也没有拿。就在我打算等她的呼唤的时候,她直接从浴室里跑了出来,只裹着一直以来都在充当摆件的浴巾,身上的土壳换成了不断滴落的水珠。她没戴眼镜,双目眯成缝,踩着啪唧啪唧的水声路过客厅,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我扶了扶额,无奈地想到,看起来缺觉的低气压让我的主人的记忆力下降的更厉害了,她不止忘记了拿毛巾和换洗衣物,她干脆把自己和自己的狗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忘了。 威廉先生目不斜视地喝着早茶,罗纳德先生吹了声口哨,格雷尔先生双手捧着脸,发出了凄厉的哀嚎。“身为一个淑女,你怎么能用这副姿态在屋里跑来跑去!”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跑来跑去。”我的主人拿着她的居家连体服走了出来,瞥了格雷尔先生一眼。因为少了眼镜,她的眼神涣散,那张脸显得更加稚气。 格雷尔先生噎了一下,“好歹在意一下我们的存在啊!” “为什么,在场的只有我一个人类吧。你觉得我会介意多多看见我洗澡吗?” 我敢打包票,她现在只能看见三个不同颜色的人形,所以绝对无法知晓,那边的三位死神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有趣。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主人看也没看我一眼,重新回到了浴室里。 不过我想,对于她来说,我们这群非人类生物和那只狗是绝对不同的,至少,她绝对不会用那么温柔的语气和我们说话,好似春日绵绵的细雨,又好像山野间金灿灿的阳光,温柔的简直像换了个人。 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小黑狗扭着屁股跑了出来,熟练的跑向自己常待的沙发,寻找阳光来晒干皮毛,却被三双黄绿色的眼睛盯得逼停了脚步,茫然地坐在了地上。他左右扭了扭头,可惜,他的保护者,我的主人并不在身边。 当我的主人梳洗完毕,穿着连体的居家服开始吹头发时,那只狗正在罗纳德先生和格雷尔先生的手下被搓揉成各种形状,只可惜他哀叫的声音被嘈杂的风声掩埋,我的主人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之后,我的主人十分自觉地洗起了衣物,听见那边哗哗的水声,我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放弃了。就算是在客人的面前,她也完全没有主人的自觉啊。 早餐早已经做好,但因为她一直在洗衣服,没有人用餐。不得已,我走进卫生间,稍微花了点力气把她从洗手池前拽了出来,自己替代了她的位置。我听见罗纳德先生问道:“那家伙是你的下人吧,为什么你还要自己做这些事?” “这个时代没有下人,再说,我也没有要求他成为我的执事。我不需要照顾。”我能想象她说出这话时的模样,脊背挺直,与脖颈延伸出一条优雅的线,高傲的如同一只从屋顶走过的猫。 “那你为什么和他签订契约?”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可是我的主人没有回答,我悄悄从门缝边看去,她背对着我坐着,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去晾晒好了衣服,我的主人和她的客人也吃完了早餐,她在沙发上落座,一手搭在晒太阳的狗的背上,总算进入了昨夜未尽的正题。 “他和你有什么过节?”我的主人向威廉先生发问道。 要论起我们之间的过节,那可要从一百多年前,我的上一任主人时说起了。不过要是论起最后一次纠纷的话,那是在几个月前。我的主人嘱托我去一趟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收集一些资料,在那里,我偶遇了外出工作的威廉先生,他不由分说对我出手,但由于命令的禁锢,我不能将事情闹大,只好花了些功夫摆脱他的纠缠。 我的主人没有对再一次被提起的我的前任主人表现出兴趣,倒是后面那件事让她挑了挑眉毛,看向了我。“难怪以你的效率,居然也花了三天时间。” 原来她是有好奇和疑惑的。当初我随身穿去的那身衣服在战斗中被毁坏,我不得不重新买了一身,我的主人对于我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和崭新的衣物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道了一声辛苦,我还以为她并不感兴趣呢。 我的主人的目光并没有在我的身上停留很久,她很快重新向威廉先生提问:“那么,昨天你问我的名字,究竟是为什么?” 一提到这个问题,威廉先生似乎流露出了几分愤怒,他推了推眼镜,黄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主人。“你的名字,原本在新人死神的名单中。” 我的主人愣住了,不如说,在场的除了听不懂人话的狗和威廉先生以外,所有的生物都愣住了。 “那一天人事科的人跑来和我说,一个新人死神没有露面,后来派遣回收科的人去查看也没有任何结果,害得我们以为是死亡清单错误,还加班重新核查了一番。”威廉先生的目光转向我,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种害兽本就因为吞噬死者灵魂的恶劣本能给我们添了不少工作量,现在居然还劫走了本该成为死神的灵魂,明明在人口膨胀的时期,每一个劳动力都无比珍贵……” 原来如此,他在确认我的主人的身份之后,会怒气冲冲地对我出手也就不难理解了。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也能得到一个本该成为死神,成为我的敌人的人的灵魂。心中的期待萌动,我的獠牙又开始发痒,我看向我的主人,发现她正在走神。 “我那天原来是真的想跳下去的吗?”她这样呢喃着,嗤笑了一声。“如此说来,你还算是救了我?” “救你?你只不过是跌入了一个更恐怖的深渊罢了。”威廉先生鄙夷道,但我的主人没有理会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 “那是我的荣幸,我的主人。”我躬身道,她再一次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一只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罗纳德先生将脸凑到她的面前,“真可惜啊,我们原本可以是同事的。那样的话,我就还能和你一起出去玩了。” “现在这样也可以啊,只要你觉得我不讨厌的话。”那种刺眼的讥笑在她的脸上消失无踪,她故意睁大眼睛,显得人畜无害的样子,声音也变得柔软而欢快,活像一个还在青春期的少女。“如果你还有休假的话,欢迎随时来我这里玩,我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表,如果你约我出去喝酒的话,我一定不会拒绝。还有格雷尔先生,如果你想来找塞巴斯蒂安的话,我也随时欢迎。” “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塞巴斯蒂安,你听到了吗!我们之间的爱之路被打开了!我一定会常来的!” 我侧了侧身,避过格雷尔先生那令我头皮发麻的飞吻,难得看见威廉先生的脸上露出和我一样的表情。有人当着他的面教唆他的下属玩忽职守,任谁都不会觉得高兴吧。 但我的主人没有漏掉他,在送别他们时,她给了他自己的联络方式。“如果有什么工作内容我可以帮的上忙的话,请尽管开口。我也想尽量弥补一点没有照预定成为死神的损失,虽然如今身为人类的我或许帮不上很大忙……不过放心,我会看好塞巴斯蒂安,不让他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没有说谎,但她的目的一定不是什么帮忙和补偿,而是旁观死亡,品味其中的痛苦,绝望,以满足她那难以形容的爱好。只可惜,与她签订契约,并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许久的我知道这一点,并不代表昨夜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威廉·T·史皮尔斯知道。她身上还穿着那身过分可爱的鹦鹉连体居家服,幼稚的外表搭配如今这种乖巧的姿态,让她显得格外的有迷惑性,威廉先生竟放松了表情,接过了她递来的写着数字的纸张,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郑重其事地与她告别。 “您还真是大胆,光是以人类之躯去徒手抓握死神镰刀还不够,还要将他们的情绪操纵于股掌之间吗?”在为她开门时,我如此说道,她眯起了眼睛,表情轻佻。 “我原本还想直接试试挖角呢,反正再养一张嘴也是很轻松的事,而且你也知道,我可以算得上是绝世好老板了。” “是啊,从不提要求,甚至还要和员工争抢工作呢。”我在身后关上门,看着她蹲下身去,将晒干了毛,重新恢复活力,吐着舌头蹦跳着向她扑来的狗抱在怀里。“但恕我冒昧,我不得不提醒您,就算死神曾经是自杀的人,他们也是半神。其中,格雷尔·萨特克里夫有杀害死亡名单上不存在的人的前科,但只收到了没收武器和禁闭的处分。就算您再怎么精通于语言的操纵,也很有可能……” “你是在提醒我小心玩火自焚吗?”我的主人半侧过身子,越过肩膀,用眼角望着我。我再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那刺目的讥诮。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玩火自焚,而在于“你”。她已经和我签订了契约,将灵魂出卖给了我,而如今,我这个已经把她置身于火海中的家伙居然在提醒她小心玩火自焚。 “请原谅我的失言,如果让您因此而受伤或者丧命,那是我的失职,而并非您的过错。” 我躬身向她道歉,她哼了一声,放开在她手底下打滚撒娇的狗,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今中午不用准备午餐了。”她打着哈欠,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短短三天里,她几乎每夜都睡得很晚,第二天还要早起,在那条如今已是废墟的街道上来回奔波,她确实需要好好的休息一番。看来直到明天,我都会在无聊中度过了。 12 ——我的主人几天前就用她众多账号中一个发布了她录到的那场人祸的起因的视频,现如今,视频已经大爆,底下的评论众说纷纭,有人咒骂那个挑起事端的女人是神经病,有人质问在事件发生前的那次聚众闹事的处理结果,有人探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人群,还有人在猜测,这个发布视频的人是不是跳了预言家。 事实上,这个只是玩梗的评论却正猜中了事实。现在,这位预言家女士悄无声息的在自己的账户上挂上了广告合作收益,随后换上了一身如我一般全身漆黑的衣服,给那只狗的身上套上了锁链。 我为她找出了配套的鞋子,站在门前问道:“您需要我陪同吗?如果不需要的话,您还回来吃午饭吗?” “跟上吧,我打算去那条街上看看,你或许会有用。” 于是,我也换上了出行的外衣,与她一起坐上了前往阿奇文街的车。 大火已经熄灭,长长的街道被各种路障和警示胶带分隔开,路边停着许多救护车,越过围观人群的肩膀,能看到许多穿着消防员队服的人正扯着搜救犬的锁链,在废墟之上寻找着幸存者。 周围很嘈杂,哭声,喊声,加油鼓劲的声音和狗的叫声混在一起,我看向我的主人,她正使劲拽住被搜救犬刺激的兴奋起来的狗,指骨因为用力而在手背上凸起,布制的绳索勒进皮肤,压的泛白。 手上的狰狞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表情,她静静地望着废墟之中的光景,救护车顶红蓝交错的光投影在她的眼镜上,这是她脸上唯一产生过变化的地方。 “舆论和灾难,都是给它们一点时间,才能看到变化的东西。”良久,她这样说道,随后转过身来,难得冲我露出一个不带刺的,堪称温婉的笑容。“我想,我该让多多接受一些训练了。” “我会帮您准备的。” “麻烦你了。”她微微点点头,扯着那只狗的锁链,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不知道她要去哪,不过我也不需要知道。 路过一个昨日被火焰殃及的社区时,我们被人拦了下来,看见来者,我皱了皱眉头。这又是一个我不想见到的家伙。 “啊啦,这不是执事先生吗?好久不见啊,你又找到了新的目标了吗?” 来人依旧穿着一身破旧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长袍,非常娴熟地将手搭在了我主人的肩上,仔细打量着她。我的主人挑起了眉头,扭头望向我。“这位又是谁?” “葬仪屋先生,本名古雷特·布列多,一名退役的死神。” “嘿嘿,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丧葬公司的老板而已了。”葬仪屋先生用他那扭曲的语气怪笑道。 我的主人越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送葬车和棺材,揉了揉太阳穴。“塞巴斯蒂安,他也是你前任主人时期认识的人对吧。” “是的。” “告诉我,你前任主人是什么人?” “是英国的伯爵。” “……全球化还真是无处不在啊……”她叹了口气,抖掉了葬仪屋先生的手,仰头望向他那张被长发挡住的,带着长长伤疤的脸。“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和他有过节?” “是啊,小生还曾经一度将他打成重伤呢。” 我说不上来,他的话语中是否有几分得意。 我的主人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但什么也没说,而是另外问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开殡葬公司?” “世界到处都有我的殡葬公司,反正现在交通便利,人口又这么多,小生想去看看别的地方的尸体,于是慢慢的就旅行到这里了。不过……还真是惨烈啊,昨天的灾难。在这个和平的国度,可是很少能看见如此大的灾难的。” “是啊,可这里就是现实。”我的主人叹了口气,将狗抱起,和葬仪屋聊了起来。在此时,她表现得失落而又怅然,如同任何一个有良知的普通人类一般,为生命的凋亡而哀悼。我站在她身后半步,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我猜测,她那低垂的眼睑之下,一定隐藏着试探。 之后,我们去了葬仪屋先生的公司,他的办公室还是那样阴暗古怪,用棺材做为沙发,把各种实验器材当做泡茶的工具,用骨头形状的曲奇招待客人。 我的主人没有表示出任何别扭,大大方方地在棺材上坐下,还和那只嘴馋又淘气的狗分享了一半的曲奇。 葬仪屋先生坐在他的桌子后面,勾着嘴角打量了她许久,忽然从身后的柜子里掏出那把熟悉的,手柄上有着人骨装饰的巨大镰刀。 我在一瞬间绷紧了身子,而我的主人也在怔愣了一下之后迅速抖掉手上的饼干渣,将狗抱在了怀里。她一只手向后压在了我的身上,示意我稍安勿躁,收敛笑容,静静地望着那位退役的死神。 “你想做些什么?” “啊啦,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啊。”他一步步朝着我的主人走来,而她仍旧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能看见她镇静的目光,我都要以为她已经吓呆了。 那巨大的镰刀已经距离她不到一米距离,我甚至看到了锋利的刀面投射到她面颊上的寒光,脑中的弦绷到最紧,就在我打算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带她逃离时,她却突然站了起来,主动贴近了那把巨大的凶器,随后,握了上去。 “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在之前的交谈中,我可没察觉出你有杀了我的意愿。” “小生只是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执事先生签订契约。直接问你,你应该是会说谎的,所以我想亲眼看看,看看你到目前为止的走马灯。放心,很快的,也不会痛。” “这样啊……我可以相信你。”我惊讶地看见我的主人放开镰刀的手柄,完全露出一副放松的姿态,居然是真的允许了那位先生将那样危险的凶器刺入她的身体。 我难得一见的对于主人感到愤怒,正当我准备出手时,我感受到葬仪屋先生冰冷的目光。那死神镰刀的刀锋微微转了一下,寒光从我的主人的脸上落到了我的脸上。 然而,我的主人却忽然笑了起来,她再一次伸出手去,目标却是锋利的刀锋。 “不过,我拒绝。” 她用五指捏住那冰冷的金属,锐利的锋芒距离她的虎口不过几厘米距离。因为这点外力,那寒芒再一次落回到她的身上。“现在就看走马灯什么的实在是太早了,在我死前,我可以让你看看。等到那时,我的人生才算是足够有趣。我想,这点时间对于你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吧。” 她在镰刀的侧面屈指一弹,刀身发出嗡鸣,震颤之间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渗了出来,她将伤口凑到唇边,叼在唇缝间轻轻舔了舔。 葬仪屋先生饶有兴致的看了她一会儿,将镰刀收回到了身后。“那定个约定吧,等你死时,你的尸体交由我来装饰打扮。” “没问题,不过如此看来,我得努力赚钱,好确保买得起一块墓地了。”我的主人重新坐回到了棺材上,将狗放下,他舔完了散落的饼干碎,开始待不住的在屋中四下嗅闻了起来。 我执起她的手,伤口已经停止出血,我从怀中掏出手帕为她包扎,无奈地叹了口气。“您可真是太乱来了。” “你得习惯。”她冲我微微一笑。 “说起来,这次事件中从小生手里经过的尸体里,有不是死于火灾或是塌陷,而是谋杀的呢。而且,不少。” 我的主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多少?死因是什么?怎么判断的?线索呢?” “想知道情报吗?那老规矩,把那个……那个给小生……”葬仪屋先生的声音变得愈发扭曲而高亢,我的主人露出了一点费解的表情,扭头看向我。 我向她解释道:“葬仪屋先生是以笑料作为报酬的。” “没错!快给小生顶级的笑料,让小生大笑一场吧!”葬仪屋先生蠕虫一般趴在桌子上扭动着,长长的银色发丝在桌子上滑来滑去。 “哦。”我的主人并没有对此表现出惊讶,紧接着问道:“物理攻击可以吗?” “物理攻击犯规!必须得是其他形式把小生逗笑才可以。”葬仪屋先生从桌子上微微直起身子,打量着我的主人。“我想,你应该不会也什么都让执事先生代劳吧?” “当然不,不如说,我几乎不让他做什么。”我的主人站了起来,脱下相对笨重的外套递给我,我将其接过,朝她笑了笑。“需要我退避吗?” “为什么要你退避?” “那希望您不要勉强。” “你太小瞧我了。”她跳上了刚刚落座的棺材,踩了踩脚下的板子,随即开始了表演。 我对我的主人的了解太浅了,她总能让我惊讶。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的主人的脸上也会做出各种各样夸张的表情,她时常沉默的口中也会吐露出大量扭曲了声音的字句,由此看来,她不仅会讲笑话,而且还很拿手。有此等技能,看来她在学生时代必定会是个受欢迎的人物,若是肯在工作时展示几手,也一定会受到更多人的追捧。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女士,身为我主人唯一的友人,却连我的主人真实的嗓音都不清楚的她会知道这件事吗?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在回家之后,我与她去了消息,但她一直没有回复。 总而言之,我的主人的表演非常成功,葬仪屋先生尖利高亢的笑声几乎掀掉了天花板,那只狗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回我主人的身边,有一个员工过来敲办公室的门,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果然很有趣啊!”葬仪屋先生凑了过来,长长的指甲点了点我的主人的额头,我的主人平复了一下呼吸,从我手上拿回了外套。“现在你该告诉我情报了。” “明明能做出这么有趣的表演,自己却完全不笑一笑啊。”葬仪屋先生小声抱怨着,但还是将情报告诉了我的主人。 死者大多是那栋最初引起事端的大楼之中的店主人,还有一部分是在楼中采买的客人,虽然身体已经被各种烧伤擦伤和坍塌造成的伤害搞得乱七八糟,但还是能看出来他们身上原本就留有的一些人为攻击过的伤害。人数众多,这不像是一两次偶尔事件能导致的。 我的主人将这些资料收集好,决定回去之后再一一调查,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重新对葬仪屋先生下了一份嘱托。她要他去调查那位最开始滋事的女士的尸体,因为格雷尔先生给她看了一眼死亡清单的缘故,她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 当走出葬仪屋先生幽暗寒冷的办公室之后,我出声道:“确实,如果只是一时冲动的话,一般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您是觉得这后面可能有主使者吗?” “不,不是可能。”我的主人将狗的锁链挂在手腕上,解下手帕,从肩上向后递给我的同时,扭头抬眼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在其中看到了类似于那把死神镰刀的寒光。“塞巴斯蒂安,这就是谋杀,一起早有预谋,却失控了的谋杀。” “可是,目的呢?” “你观察人类那么多年,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所谓人类,能驱使他们的不过那么几样。名声,金钱,权力,恐惧……”她冷笑了一声,拿出手机叫了车。“刚刚那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吧?这种事情我没能力去做,只能拜托你。给你一天时间,去查,把他们每个人的身份都查出来,我要看看,那群人到底想做的是什么。” “是。”我躬了躬身,却没有急着走,一天时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绰绰有余,我不必急于这一时。况且,我很少看见我的主人有那么大的干劲。“您为什么会对于此事如此在意?” “为什么?只能说它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都已经送到我面前了,那么不研究研究岂不是浪费。不,这种事情以前就经常发生,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被我忽视了而已。”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没有诚意,因为我的主人在瞥了我一眼之后,很快又轻哼了一声。“如果这样的理由不能让你满足的话,那么,就单纯的将其归结于我和她一起买到多多的那家店被炸掉了,我很不爽吧。” 我辨不出她这番话中的真伪,也很有可能是大部分的真话加上了那么一点点的假话。 时间已经不早,是时候去完成我的主人的指令了,这样的话,她就能在明天的工作展开之前,看到那些受害者的资料了。 13 ——今天,我拥有了第一只属于我的猫。我感谢我的主人。为了不让我激动的心情占据太多的篇幅,我想,我还是从头写起吧。啊,等等,她在用她那柔软的脖颈蹭我的脚踝,喉咙里发出纤细的叫声。有谁会拒绝这样一位可爱的淑女的撒娇呢?我想,我还是等会儿再来写吧。 ——调查的结果显示,我的主人的猜测确实没错,这些本身受到了伤害的人都是那个疯狂的女人口中高喊着的品牌产品的使用者和贩售者,但他们同时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也常常使用和贩卖另外几个品牌。前者导致他们口袋中的资金流入其他品牌的口袋,后者则导致店内产品的多样化,给了顾客更多的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会损害那个品牌产品的利益。 这份推断的逻辑显得是那么的牵强,以至于做出这样推测的我的主人都有一段时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选择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逻辑。“毕竟,人可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生物。这就是现实。” 她说的确实没错。 她把自己的这份推断发了出去,当然,用了众多账号的其中一个,并使用了VPN掩盖自己的域名。为了不使指向性那么明显,她没有像以往那样一次性写上几篇立场和情绪完全不同的文章,而是先就目前的证据做了直观的梳理。 舆论的发酵需要时间,我的主人合上了电脑,换了一身以浅色为基调的衣服。难得的是,她主动要求我与她一同出门。 “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处理吗?” 她什么也没说,领着我走上了一辆公交车。 她平时很少出门,这些天为了节约时间又都是叫了出租或者步行,而对于我来说,车辆的速度还不如我步行,所以,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她很喜欢公交车,能看到许多人上上下下,做出各种各样的举动,因为价格便宜,还能顺便周游全城。在刚刚搬到这个城市时,她花了足足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坐着公交车离开,晚上再慢悠悠的坐回来。 我不得不说,这种拥挤的交通工具实在是不适合她。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在摇晃的车辆中和拥挤的人群里被强拽的左摇右摆,高举着握着拉环的手上,指骨将皮肤撑的发白。 她不肯靠在我身上,也不愿意在到达某一站时去抢下车的人的座位,我决定遵从她的倔强,反正,她那滑稽的模样在我看来相当的有趣。 大概是她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提示她到达了目的地,她从手机中抬起头来,朝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下车。这是一条看起来并不怎么繁华的商业街,但很安静,看样子十分适合喝下午茶,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直到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家猫舍前。 当门铃响起的那一刻,我感觉天堂的大门向我打开。虽然由我这样一个恶魔说出这样的话很奇怪,但事实确实如此。 几十只有着那样圆滚滚眼睛和毛茸茸尾巴的柔软小生物待在笼子里舔着爪子,伸着懒腰,发出娇俏而慵懒的声音,他们每一个都是优雅的绅士和娇俏的淑女。扎着马尾的店主人凑到我们身边,带着温和而恭敬的微笑。“两位是来买猫还是猫咪用品的呢?” “猫。” “啊,看来你们二位一定是情侣吧,真好啊,一起养一只猫,就像是一起抚育了一个孩子一样。你们有什么要求或者预想吗?我可以做推荐哦。”店主人欢快的说着,但目光一直盯着我的主人,在她的经验里,大概会喜欢动物的都是女性居多吧。 只可惜,这一次她挑错了对象。 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猫咪的海洋里,将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引诱着里面那精灵般的小生物,试图抚摸他们光滑的毛发,揉揉他们柔软的爪子。我能感受到我的主人无奈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在她一旁,那位年轻的店主人笑出了声。“你男朋友还真是喜欢猫啊。” 我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刚准备向我的主人道歉,她已经转过身去,走向了店内的座椅。“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澄清道。 “哎呀,不要这么害羞嘛!两位看起来很相配的,诶,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怎么认识的?真好啊……我也想找到一个这么喜欢猫咪的男朋友……” 那位店主明显和我的主人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单纯,活泼,一旦有什么想法,就会立马说出来。我看到我的主人叹了口气,用一种无奈而又带着怜爱的目光望着她。“我看到店铺的界面说这里还提供饮料。” “没错,这里每次放学都会路过一些小孩儿,他们都喜欢进来看看,和猫一起玩,但是又没办法买些什么,所以我也卖一些饮品。” “那就给我来点什么吧,他看起来还会在这待很久。” “好的,那我推荐这边的奶茶,甜甜的喝了会心情很好哦!” “太甜,我不喜欢。而且会长痘痘。” 原来我的主人也会在意摄入太多糖分会容易生痤疮啊。过度的惊讶让我短暂的将视线离开了这些猫咪,回头看了我的主人一眼,她正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抬眼和那位店主聊着天,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在手臂上挤得变了形,午后温暖的阳光在她身后铺开,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在晒太阳的猫。 我忽然想到,也许我的主人总是那么的冷静无畏,正是因为很少与这些有着二十多岁应有的活力的女士们相处的缘故。因为现在,她看起来难得放松。 她们来来回回聊着一些简单而无聊的话题,将菜单上的每一样饮品筛选了个遍,最后,选择了一杯最最普通的柠檬茶。女店主显然有些失望,没能给她展示自己自满的自制奶茶。我偷笑了一下,心想她如果会调酒的话,我的主人说不定会直接顺着清单全部点上一遍,不过像她那样单纯的喜爱幸福的人,又经营着这样一家会对没办法养猫的孩子开放的店,应该是不会提供酒水的吧。 沉浸在猫咪之中的时间过的总是飞快的,不知何时,天空已经开始变得暗淡,街道口传来孩子们打闹的声音,有一些细碎的脚步朝着这边跑来。因为我的主人一直没有催促,所以我居然完全陷入了忘我的境界。可以说,在这几个小时间,我也把我的主人忘记了。 这真是作为执事的失格啊。 我转过身去,正准备道歉,却看到两双带笑的眼睛,一双饱含好奇与欢乐,这属于那位店主,一双敛着玩味和无奈,这自然是属于我的主人。“你选好了吗?”她抢在我开口前问道。 “您是说在这些先生和小姐之间选一个吗?”我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虽然我确实有做错的地方,但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处罚啊。” “……”我的主人轻轻的叹了口气,和那位店主相视一笑。“看,我没说错吧。真是不好意思啊,占用你一下午的时间。” “没关系,反正也没来其他的客人,有你聊天正好打发时间。而且,你也已经消费了不少了。” 我看向吧台上,四只空掉的杯子,看里面残留的液体和内容物,应该分别是柠檬茶,西瓜汁,薄荷苏打和香草奶昔。她还有胃口吃晚饭吗?我真应该留心提醒她一下的。 我的主人与她告别,门铃再次响起,当我们踏出这家猫舍的时候,正好与一群兴奋的孩子擦肩而过。 “您似乎心情不错。”我看向我主人的侧脸,她的唇角微微勾着,脸上满是惬意。 “是啊,你的表现很有趣。”她轻声的笑了起来,“不枉我花时间查到这一家同时满足安静,阳光充足,有座椅,饮品和陪聊服务的猫舍。” “看来这一次您的操纵对象是我啊,真是大意了。”我也笑了起来,这样不会惹麻烦,能让两方都收获乐趣的恶作剧,我并不讨厌。“我很好奇,您和店主女士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她还真是和人们的评价一样,单纯又好懂,一点防备心也没有,什么都往外说。永远洋溢着温柔的笑容,保持好奇与活泼的本性,因为喜欢猫咪,所以开了一家如午后阳光一般温暖的猫舍……阿奇文街道刚刚遭受了劫难,数以千计的生命凋亡,家庭衰败,可在十几公里外的这条街上,阳光依旧温暖,还是有人带着不谙世事的笑容,去迎接光临的客人。” “您是在感慨世界的残酷吗?” 她的声音很轻,笑容也如此时的阳光一般朦胧,“不,我只是在陈述现实罢了。你们恶魔应该只看得见那消沉的一面吧。”她的脚步忽然顿住,回过头来,看向半步之后的我。“不过,你真的不挑选一只猫吗?” “他们每一个都是那样的迷人,我做不出选择。而且,您不是已经有多多了吗?” “但多多是我的。” “这是当然,那个宅邸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您的,包括我。” “你还真是不明白啊……”我的主人再一次叹了口气,眉头微微蹙起,“我是想给你买一只猫。” “给……我?”我怔住了,因为在这之前,从没有人会想着送给我这样一件礼物。这种感觉很奇妙,如上一次她在死神那里维护我时一样,我无法准确形容它。但这一次,我没有表现得太失态,我早已告诫过自己,对于她的不按常理,我不该太惊讶。 “您是想犒劳我,让我对您更加忠心吗?我一直以来基本上没做什么,对此受之有愧,而且,您也无需对于我这种人物如此费心,就算是您什么也不做,只要契约还存在,我也会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所以才说你不明白。”她轻笑了一声,重新迈开了步子,“不过你要这样想也没什么,接下来你还不知道要跟随在我身边多久,有很多事情仅凭我的本事还做不到,到时候,就只有麻烦你了。” “我保证会完成您的命令。” 她没有再回答,直到回到家门口。 旁边那栋荒芜的房子难得亮起了灯,门大敞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从里面搬出各种家具,放到门口停候的车子里。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有些臃肿的妇人站在门口,指挥着工人们的行动,感受到有人的注视,她回过头来,与我和我的主人对上了目光。紧接着,她露出了笑容。 “二位就是住在隔壁的人吧,谢谢你们照顾我妈妈了。” 我和我的主人都愣了一下,她微微眨了眨眼睛,“不,其实我们并不熟。” “是这样吗?”妇人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是,她给你们留了礼物。” 一个小男孩儿跑到了她的身边,怀里抱着那只与我熟识的猫小姐。“妈妈,我真的不能养她吗?” 她为难道:“我们住的地方太远了,带她会很麻烦的……而且外婆已经留了遗言,要把她留给这两个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听到这个称呼,我有点不爽,但我的主人依旧带着纯良的笑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满。她躬下身,第一次主动抱起了那位浑身雪白的小姐,“我知道了,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那太好了,啊,等等……涛涛,去把桌子上那盒子饼干也拿来。我妈妈她最后一次做的点心就是给你们的……这些年我一直忙着工作,还好有你们做她的邻居,真是谢谢你们了。” 望着对我们深深鞠躬的妇人,我的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直到那个小男孩跑出来,将那个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盒子递给她。 “谢谢。”她朝着小男孩儿笑了笑,转身走向房屋的大门,我赶紧将那位妇人扶起来,追上我主人的脚步,帮两手都满满当当的她打开了门锁。她走进去,将那盒饼干放在了门口的柜子上。 “您……” “这个。”她猛的转过身来,高举着手上的猫,递到我的面前。“给她起个名字。” “我来……吗?” “没错,她没有给她起名字,所以起了名字之后,她就是你的了。” 夜晚昏暗的环境下,她抬起的双目里,一直以来的冷漠似乎消散了,多了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她朝我浅浅地笑着,那笑容很温柔。“要好好养她。” “遵命。” 她揉了揉自进门时就在疯狂向她的腿上跳的狗的脑袋,洗了洗手,拿着那盒饼干,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我想,她是不会吃晚餐了。 我很好奇,那盒倾注了一个老人最后的温柔和挣扎的饼干,究竟是什么滋味。只可惜,就算我的主人肯将其分给我,我那与人类差别极大的味觉系统也什么都无法分辨出来吧。 人类是那么的脆弱,愚蠢,在忍受了长久的寂寞之后,仅仅只是察觉到一丝温暖,就要将其奉为救赎,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全部。此时此刻,我的主人那颗生长在人类的躯体中,却冷漠的如同恶魔一般的心里,究竟会作何感想呢?我无法猜测,但我能听见,那敲击着纹着契约印记的胸膛的心脏的跳动声,噗通,噗通,不快不慢,平稳的如同一个精良的电子钟的秒针。 我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给什么东西起过名字,就连我的名字,都是我上一任主人的赠物。再三思考之后,我决定给这位优雅的小姐起名玛莎,她蹭了蹭我的掌心,我想,她喜欢这个名字。 14 ——今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可以算作是种种不幸的迭加,所以,我的心情算不上好。现在,我正在使用我的主人房间里的书桌,她烧的很厉害,我必须时时关注着她的状况才行。 玛莎,这位高傲的小姐,无视那只狗的敌意,霸占了她的靠枕和桌角,如今已经陷入梦乡。能看着她团起的圆滚滚的身体记录下今天发生的事,应该算作是众多不幸中的一点幸运吧。 今天午饭后,我的主人命我去葬仪屋先生那里取回化验报告。昨日放出的舆论已经如面团一般发酵,她急需制作的模具,好让这些面团成为最终入口的可口饼干。 “您不和我一起去吗?” 她没有回答,甚至连头也没回,摆了摆手,手机支起放在一边,目光落在电脑上,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之间飞舞。我朝她微微躬身示意道别,转身离开。在这种时候,她还能记得我,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我是很不愿意去见那位爱管闲事的前役死神的,但既然是她的命令,我也不得不遵从。这一次的报酬还没有支付,只希望他届时不要太刁难我吧。 没想到我到达那里时,就已经听到了葬仪屋先生划破屋顶的大笑声,满脸尴尬的店员将我引到他办公室的门前,转身离开的速度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我敲了敲门,顿了两秒之后推门进去,便看到葬仪屋先生如同一条巨大的虫子一般瘫软在棺材上,手指间握着一部手机,见我进门,他说道:“他已经到了。” “那就把东西给他吧。”手机的那一端传来了我的主人的声音,伴随着键盘被暴打的噼啪声。久等不到回答,那嘈杂的背景音暂停了几秒,我的主人的语调微微扬起,“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快一点,我急用。” “别那么着急嘛,小生还是很讲信用的。稍等一下,我很快把文件给你传过去。” “你不是说你只给纸质文件的吗?” “要是不这样讲的话,你很可能会不愿意把执事先生借给我啊。”葬仪屋的目光透过厚重的刘海瞥向我,让我在一瞬间联想到了盯向猎物的毒蛇。 电话的那边顿了两秒,在这期间响起的是鼠标的声音。“文件没传过来。” 我稍稍有些失望,看来上一次她对于我的袒护只是一次即兴表演。 “别着急嘛。”葬仪屋先生慢慢的直起了身子,向后靠在了那张办公桌前,“告诉小生,你为什么会和执事先生签订契约?你想满足的愿望是什么?” “告诉你了你就会把文件给我?” “那是自然。” “好。不知道,没有。” 我的主人的答案实在是太过于简短了,以至于葬仪屋先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我的主人再一次提醒他该传文件了,他才怪笑一声,“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可以问问站在你面前的那个家伙。” “你……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啊。”葬仪屋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嘴角的笑容也微微收敛,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声叹息,紧接着是几声比起之前都要大的键盘敲击声。 我的主人那少得可怜的耐心终于告罄了,她不耐烦道:“我从头到尾和你说一遍吧,说完了赶紧把文件给我。”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她把那天夜晚天台上发生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她的语速比平时要快,语气也更加冷漠,我在想,如果葬仪屋先生还不给她文件,她是不是就要命令我直接动手去抢了? 葬仪屋先生如同听到了笑话一般,嘴角又一次扬了起来,我感受到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了我,冰冷的如同他那把死神镰刀的寒芒。这一次他没有再拖沓,很干脆地将文件传给了我的主人,电话那边响起了提示音,我的主人的声音缓和了些。 “好了。” “那就正如我们约定的,你要把执事先生暂时借给我一下咯。” “我们做过这种约定?”我的主人的语气微微上扬,紧接着,又淡淡的叹了口气。“算了,他现在都到你那边了。喂,你别太为难他。” “为什么?你其实并不需要他也能好好生活的吧?” “啧……”我的主人再一次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你把免提打开。喂,塞巴斯蒂安,你听得见吧?” 她不知道,即使不开免提,我也完全听得见,自然,包括她刚刚维护我的话。我收回了之前的那点失望,将其转化成了好奇。正如葬仪屋先生所说,我的主人其实并不需要我,她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那为什么要接受我的邀约?而且,身为主人,身为人类,却袒护作为仆人和恶魔的我,这太奇怪了。她到底是把我当作了什么呢? 尽管在走神,我还是回应了她的呼唤,她问我:“还记得我以前下过的命令吗?” 我当然记得,毕竟她实在是太少下命令了。我对她重复道:“不许在人前展露恶魔的身份与力量,不许伤及无辜的人群或毁坏周围建筑物。” “那个命令再加一条,当进入人烟稀少的荒野处时,以上约束全部作废。明天早上,我希望不要自己动手做早餐。” “yes,my lord.”我单膝跪地,葬仪屋先生突然插话道:“你可知道,和恶魔签订了契约,就是永久放弃了幸福,并且背负了无法饶恕的罪?”电话响起了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真是有趣的女人啊……”葬仪屋先生望着黑掉的屏幕,将手机收到了身侧的口袋里,笑嘻嘻的看向我。“那么执事先生,你又是为什么要与她签订契约的呢?” “这个嘛,无可奉告。”我笑了起来,在弄明白我的主人为什么会和我签订契约之前,我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想法。“不过,是我让我的主人负罪,我将会为她承担后果。” “看来,只有小生亲自来看看了。”葬仪屋先生取出了他的镰刀,我破窗而出,沿着屋顶向城市的边缘跑去。 如今我已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本该身处劣势,但葬仪屋先生看起来也并未尽力,只是当我准备突围时,便会将我拦下,这种如同猫戏弄老鼠一般的局面令我很不痛快。其实,我现在没有需要保护的东西,让他刺上一下也没关系,反正按照我的主人那压根不存在的工作要求,我将有很充足的时间休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迟迟不愿下手,像是更想叫我亲口告诉他似的。 “喂,执事先生,你真的有资格为她承担罪孽吗?” “当初,真的是你引诱了她吗?” 葬仪屋先生的问题,我已经在意了许久了。我的主人并不需要我。那时她看我的目光和看那些霓虹灯光的没什么两样。甚至就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以为我失败了。虽然很清楚,质疑自己的诱惑力对于一个恶魔来说是很可笑的事情,但如今,这样可笑的事情却确实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令我时时想起,困扰无比。 此时已经天黑了,我们身处位于城郊的墓地里,天空下起了雨夹雪,让地面变得一片泥泞。 距离我的主人给我定下的要求还有很长时间,死神是需要睡眠的生物,如果我再拖一会儿,应该不难找到摆脱他的机会。 一道寒光几乎是贴着我的身体划过,我赶紧躲开,对上了葬仪屋先生的视线。为了方便战斗,他将刘海掀了起来,露出了那条横贯整张脸的长长的伤疤,和那双诡异的,如鬼火一般的黄绿色眼睛。 “执事先生,既然她不需要你,你的存在也只是在妨碍她的幸福而已。所以在此,能请你消失一下吗?” 我失策了,看起来他是在故意寻找能使我动摇分神的观点,他早就猜出了我的想法,现在,应该就是他要全力以赴的时候。 不过,既然我的主人都说了希望明早不要自己做早餐,那么身为执事的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令她失望。就在我也打算全力一搏时,我们却都同时停下了动作。 在这样天气恶劣的夜晚,这样偏僻的墓地里,居然有人在唱歌,而且那声音很明显,是属于我的主人的。 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这百米的距离对于我来说不过一瞬间,在土包之后,道路的弯道边,我看到我的主人摇着一瓶酒,一边慢吞吞地踏着步子,一边放声高歌。 她在唱一首缱绻的送别曲,那歌声中的酒香比她手中的那瓶更加醇厚。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很快被体温化成水,又与新落下的雪花混在一起,结成了冰。她穿的很随意,还是白天那简单的羊毛衫搭配牛仔外套,单薄的根本无法抵御这突然袭来的寒潮。 她似乎没看见我们,又或许注意到但无视了,慢悠悠地将那首歌唱完,又原地转了个圈,右手压在左肩上,对着这遍野的石碑深深一鞠躬。 我赶忙脱下大衣罩在她的肩上,寒冷似乎是从她的体内散发而出,那双手冰冷的和她手上的酒瓶无异,凭她现在的体温,就算是这片地里长眠的所有死人现在起来举办舞会,也不会察觉出这个闯入者与他们之间的不同。 “您怎么会在这?”我的语气说不上好。 “寻找亡灵!”我的主人像是要与人碰杯一般,朝天高高举起了酒瓶。我看了看瓶上的标签,是前段时间我添置的葡萄酒,酒精度数不过十五度而已,凭我的主人的酒量,至少要三瓶才能让她出现醉酒失态的情况。但她身上散发的酒气很弱,这应该只是第一瓶而已,我一边压下她的手,一边开始认真的思考我是不是一时大意买到了假酒。 葬仪屋先生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他伸出手,长长的指甲几乎戳到我的主人的脸,我皱了皱眉,揽着她的肩膀后退了几步。 葬仪屋先生并不在意的直起了身,反倒是我的主人看向了他,眨眨眼之后,忽然挣出我的怀抱,朝着葬仪屋先生走去。“不是说死神都是重度近视吗?你的眼镜呢?” “小生已经不需要依靠眼镜了。”葬仪屋先生俯下身去,用指甲绕起我的主人被雨雪打湿的鬓发,我的主人并没有对这样失礼的行为表现出不快,不过,也有可能是酒精让她的反应能力变慢了。 “我也可以不需要眼镜,不过,这种东西还是有比较好。”我的主人笑了起来,取下自己的眼镜,反手戴在了葬仪屋先生的脸上。眼镜有些小了,或许是因为不适应视野的突然变化,葬仪屋先生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最近刚好要去换一副新的,那副眼镜就送给你了。戴着它,把一些之前看不清的东西好好看清楚。”她握住葬仪屋先生的手,把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指甲上解下来,对他嫣然一笑。“那么,我把他带回去了,等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她回到我的身边,向我抬抬下巴示意跟上,我望着她的背影,开始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喝醉了。而且,她实在是太大胆,也太冒失了,我不清楚她是否明白,那名前役死神可能抓住她来威胁我。这样的事情可是曾经发生过的,当时让我受了不轻的伤。 可她突然打起冷颤来,却还是举起酒瓶,在她张嘴的间隙里,牙齿碰撞的声音便倾泻而出。我猛然反应过来,将她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中,她原本的衣服罩在我的大衣之下,结的冰已经被体温捂化了,冰凉的贴在她的身体上,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发红。 我为浴缸放满水,她也很配合的脱下了湿透的衣服躺进来,我责备了她的冒失,可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水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水珠,又慢慢滑落下来。 她的体温开始过高,高到好像她每次洗澡时那恨不得把人煮熟的温度,接下来她便发起了高烧,神智昏沉,浑身颤抖不止。 还好,她还是很乖的,喝水,喂药,换衣服时都很顺从,只是,她睡的并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呢喃一些不成章的呓语。她向来平稳的心跳在这次的睡梦中反而乱了起来,那不正常的频率让我也忍不住心生烦躁。 那位女士,她唯一的友人给我发来了消息,询问我为什么她没有回她的电话,她在做什么? 我没有心情回她的消息,也不想搭理她,可是出于职责,我还是回答了她,当然,这一次我说了谎。我说,我的主人在看电影的时候喝醉了,已经很早就睡下了。 对话框的那边是长久的沉默,也许那位女士也已经睡了。 我的主人的呼吸是那样的粗重,急促,活像一只在外撒欢,跑急了的狗。 我弄不懂她,人类的行动方式总有那么些定式,可是她,她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她为什么会同意与我签订契约?她为什么会袒护我?她为什么会送我心仪的礼物?其他的人类会这样做,或许是出于善意,礼节或是讨好,但是我的主人,作为唯一知道我恶魔身份的她,是最没有理由这么做的人。 而且,她是那么冷漠,高傲而又恶劣,有的时候,甚至已经不像一个人类,倒更像一个恶魔,一个已经已经厌倦了饕餮一般胡吃海塞劣等灵魂,于是开始开发新的娱乐方式的强大的,高等的恶魔。 葬仪屋先生的话不停的被我想起。 当初,真的是我引诱了她吗?我真的能引诱她吗? 15 ——我的主人去午睡了,所以我抓紧这一小会儿时间,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我从没有生过病,也不明白生病的感受,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生病是真的会让人变得行为反常,至少对于我的主人来说确实如此。 我的一位已故的友人曾经告诉过我,对待生病的人要温柔体贴,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我严重怀疑,那只是他那颗充满了母性光辉的心在作祟。 我的两任主人都拒绝了我喂饭的举动,前一任斥责了我,而现在的这位小姐则选择了保持她一贯的倔强,用她那已经不太灵敏的大脑,和我说一些幼稚的话来兜圈子。 早饭还算顺利,毕竟面包和盒装的牛奶都是很容易入口的食物。在我收拾完仅有的一点点餐具时,我发现我的主人居然趁着这几分钟的时间再一次打开了电脑,进入了工作状态。看着已经没有眼镜,虚弱的连坐都坐不稳的她那费力的样子,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花了些力气才说服她,若是只是一些收集评论的工作的话,我还是能做得了的。 我这是第一次打开她昨天最新发布的文章,也是第一次看到葬仪屋先生给她的资料的内容,她的猜测再一次中了,这次的事件确实是一次谋杀。那个最初挑起事端的女士体内检测出了精神操纵的药物,葬仪屋先生还主动做了许多工作,把经手的尸体都做了检测,结果,许多尸体里也发现了同样的药物。 我的主人没有那位女士带来的人的名单,也记不住他们的脸,但她推断,这些体内被注射了药物的人,和那批人应该是极大概率重合的。不然的话,很难解释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会去做这样的事。 这一次,她用一个注册很久却完全崭新的,除了登录记录之外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账号很平静地简述了事实,字里行间,很难看出她所附带的情绪。明明亲眼目睹了那样一场大灾难呢……我回头看了一眼我那因为闲的发慌又开始玩起消消乐的主人,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是人类吗?现在我也开始这样怀疑了。 舆论再一次爆发了,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事实的矛头却很明显的指向了那个品牌,对方的注册账户被攻陷,但与此同时,各种议论猜测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有人质疑她的资料的来源,有人怀疑她是想造谣生事,有人猜测她在吃人血馒头,还有人认为她是在与所谓竞争对手联手打击那个品牌,更有甚者,认为她此时使用的这个账号,和之前发布现场录像即报警视频的账号其实是一伙人,联合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就为了毁掉这样一个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般,具有巨大潜力的商业品牌。 一时间,我的主人真的成为了一个色彩鲜艳的幽灵,人人都在感受到她,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人类是忍受不了这种不确定性的,大批的人开始试图展开人肉搜索,只可惜,他们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个被伪装过后的莫名其妙的地址。 宣传机器在昨夜的凌晨启动了,大批账号如同军队一般出现,一边要将严正谴责和律师声明如牛皮癣一般四处张贴,一边站在道德高地一顶顶往下扣帽子,明明在分析我的主人的文章中的漏洞,却最终将指责的证据导向伪装域名违法,作者为什么不肯回复质疑,为什么几个小时不肯上线,是不是做贼心虚这样不着边际的地方。之前一边倒的言论开始出现波澜,这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变得混乱。 我看了看她发出文章的时间,正是信息的燃爆点,人们晚上下班的时间。我不禁觉得好笑,距离那位挑起争端的女士一开始高举着大旗引起聚众斗殴事件过去已经几天,那个“倒霉”品牌没有被追着要求一个解释,我的主人不过下线几个小时,就有大批的人恨不得顺着线路爬过来,让她把身份证明摆出来。 不过,这正是我的主人所需要的效果。我仿照之前看见过的她的工作方式将目前的几种观点做了总结,并对于关注度话题量和发言人群简单的做了分析,最后,念给了我的主人。 她还裹在被子里,暂停了消消乐的游戏,按摩着酸软的手腕,嗤笑了一声。“还差得远呢。” 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如果在此时,在苦战的双方之中出现一个形似于摇旗呐喊的冲锋者,那么ta会被视为精神领袖,跟随ta的脚步,赐予ta无上的荣光。既然是冲锋者,自然是旗帜越大,呐喊声越高越好,至于其中内容,被情绪裹挟着的人是不会去细瞧的。 我的主人通常会选择一个底气不那么足,立场也比较被动的一方,因为他们的虚张声势之下往往是空虚与迷茫,他们会更需要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也就是说,他们会更好操纵。 她的乐趣源泉,她的金钱来源,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也许相比于人类,她更适合做一个恶魔吧。 “反人类这顶帽子应该够大了。”我的主人自语道,我猜,她一定已经在脑子里打好了底稿,就等着变装成为蜜獾首领,带领着一群蜜獾去撕咬自己留下的泡影。 就目前看来,她还没有因为生病而出现思维迟缓的症状,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让现在的她去工作。如果可以,我甚至都不希望她踏出房间门,就凭她现在的视力,连找到透明的玻璃杯,为自己倒一杯水都很艰难。 她还没在我来后生过病,家中的药物准备的并不充足,我不得不出门采买,临走时三令五申,不准她去工作。 我还是小看我的主人了。无聊的她会想方设法找出各种事情来做,比如这一次,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用《狮子王》中的那个经典场面的姿势把玛莎高举在半空,如同念咒语一般念叨着:“给我变给我变给我变!” 玛莎的身体被抻的长长的,低垂的双眼很轻蔑地看着我的主人,而我的主人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再一次重复了一遍:“给我变!” “您这是在做什么?”我放下购物袋,将玛莎从她的手中解救下来,这位高傲的小姐甩了一下尾巴,从我怀中跳了出去,找了个舒适的地方,优雅地舔舐起自己的毛发。 “我在想,要是玛莎变成猫耳娘,穿上女仆装的话,我就有一个活生生的杰西卡了。”杰西卡是她的那个游戏中的一个角色,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一对猫耳和一双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睛,穿着一身女仆装,武器是扫帚。 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您是想要一个女仆吗?” “不,我想要兽耳娘。兽耳多好啊……”她嘟起了嘴,我瞬间便回想起她当初“喜欢纸片人”的豪迈发言,不经疑惑起来。难道她那时不是在拿我找乐子,而是真的这么想的吗? “那您为什么不想让多多变成人呢?” “浑身都黑漆漆的生物我已经有一个了,我现在想要个白的。一男一女,黑白无常,摆在门口多有排面啊!” 在那一瞬间,我有了三种猜测,第一种,她又在拿我寻开心;第二种,这其实才是她的本性;第三种,昨夜的酒确实是假酒,她发烧烧坏了脑子,在我出门的这几十分钟里,她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我放弃了追随她的逻辑,午餐准备了清淡的蔬菜粥,她倔强地拿那只狗再一次演示了一番《狮子王》的经典场面,以此来证明自己绝对有力气自己吃饭,然后,成功因为被烫到而砸碎了碗。 直到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我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今天似乎总是在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上午我的主人那无厘头的举动和下午闯入的这位少年的言行相比,竟然都显得不那么莫名其妙了。 事情是我的主人最先发现的,那时,我正奉她的指示去拿那位女士给她寄来的快递。 她午睡起床,正站在窗户前晒太阳,忽然看见有一个人从围栏上翻进了院落中,随后与在院子里撒欢的狗一起玩了起来。我的主人并不能看清楚细节,却能听见那名少年一直在压低声音和他说话,虽然听不清,但狗叫的很欢快,所以她也没有出声阻止,而是继续看了下去。直到那位少年将狗抱在怀里走向了大门,我的主人才意识到不对劲,下楼把他拦了下来,并把他带进了家里。 这位少年我有印象,在我或者我的主人出去遛狗时,他总是会逗他,给他喂点零食什么的,所以那只狗跟他很亲密。他的逻辑很奇怪,他没有对自己偷狗的行为表达出任何的羞耻,反而理直气壮地命令我的主人,“把你的狗给我。” “为什么?”我的主人挑起了眉毛,反问道。 “因为我需要。” “你需要他干嘛?” “我很孤独,我需要陪伴。” “可他是我的狗。” “那又怎么了?我需要他,我已经努力让他亲近我了,你给我又怎么了?”少年竟一下子激动起来,试图伸手攥住我的主人的衣领,我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开。 我的主人依旧保持着微笑,“可是,多多是我的狗。”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恶毒!”重新站稳的少年大喊了起来,“我需要他!我比你更需要他!我都已经做了这么多努力了,你难道不能认可我一下吗?我真的很孤独,医生说我已经被诊断出病了……我有病,我有病啊!” 我拼命忍住了笑,但我的主人很不留情面地笑出了声,那名少年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呼吸,脸一点点变得通红,然后,发出了刺耳的尖啸:“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只是他的主人而已!我现在就需要他!把他给我!快给我!” 他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我的主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见到偷狗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塞巴斯蒂安,解决一下。” “遵命。” 那名少年很快就被我打晕了过去,毕竟我的主人现在不允许我随意伤人。就在我打算把他扔出去时,我的主人叫停了我,从少年的衣衫上扯下了一颗扣子,放在了客厅一角的一个架子上。在那颗扣子的旁边,是那张被装裱好的没有盖章的声明书。“这等人物可遇不可求。”她朝我点头,示意我可以把人带走了。 我把他投放到了医院的门口,毕竟,有病就要治,人不能忌疾讳医。 不过话说回来,我很庆幸是他,而不是一个正常人来偷狗。正常人的羞耻心和畏惧感会让他们做出反抗,而我的主人很大可能又是亲自去解决事端。我无法想像,如今还在生病,又没了眼镜的她如何做到与贼人对抗,或许等我回来,就又会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家伙笑嘻嘻地对我说,“抱歉,我把你忘了”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真是辛苦啊。 ——我有理由怀疑,我的主人对我说了谎,那名少年并没有如她所言一般乖顺地进屋,而是被她强行驱赶进来的。她一定是只穿着居家服跑到还在化雪的外面,又在争执中出了一身的汗,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下午已经退为低烧的她现在又突然体温暴涨。 因为高烧,她的神智再一次朦胧,肌肉酸痛,眼球也疼痛不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倔强地开着手机,一边眨去因为刺激而流出的泪水,一边回复着那位女士的消息。 一种无力感蔓延至我的全身,按照一般的情绪逻辑,我是应该感受到不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更想笑出声来。 但她终究还是人类之躯,体力和精神逐渐支持不住,手机从她的手指间滑了下去,身体顺着沙发的靠背一点点倒下,最终形成了一个蜷缩着身子侧躺的姿势。她的身体颤抖着,呼吸声中间杂着细小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在这种时候,她脆弱的好似一只将熄的烛火。 或许这是个引诱她的好时候。在把碗放下时,我突然这样想到。人类在脆弱时总会下意识寻找依靠,我的主人一定也不会例外。如果我能成功的引诱她,这至少说明她也有欲望,那么,我那因为好奇和困扰而刺激的不断发痒的獠牙或许也会安分一点,让我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了。 如果我有时光倒流的能力,我一定会收回那时那愚蠢而又大胆的想法。 我走了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她难得乖巧,头枕在我的肩头,双手搭在我的胸前,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打在我的颈侧,让我产生了一种在被炙烤的错觉。 我拿起了盛满粥的碗,大米和鱼肉混合的清香让她睁开了浸满泪水的双眼。灯光会对她的眼睛造成进一步的刺激,所以我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在那层颤动的水光的表面,只反射着我的赤红色双眸发出的光。 “张嘴,啊——”我诱哄道,将吹凉了的勺子递到她的唇边,她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自己来……” “听话,在这种时候,您就别再逞强了。” 可能是抬起手腕的动作太过吃力,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虚弱,点点头,张开嘴,将那一勺子被汤汁浸透的米吃了下去。 “乖孩子。”我朝她微微一笑,又舀起了第二勺。 直到一碗粥吃完,她表现得一直很好。要是平时也能这么听话就好了,不要动不动跑来抢我的工作,也不要那么冒失地去招惹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人物。我情不自禁这样想。 我把空掉的碗放在一边,揉了揉她的发顶,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前,静静凝视着她的双眸。“您做的很好。” “唔……”她望着我,有些茫然。 “这是给您的奖励。”我低声说道,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她心跳乱了一下。我满足的与她拉开距离,想把她抱回床上好好休息,但她将手指向了沙发的方向,那里有她的手机,还有与那位女士聊到一半的对话。 “您已经很累了,明天再聊吧。”我试图劝说道,但她的倔强再一次回到了身体里,拒绝道:“她还在等。” 看来,相比起那位女士来说,我的地位还差得远。我恭敬地将她放在沙发上,为她掖好了被子,却没有离开,单膝跪地,低垂下眼睑。“您和她的关系还真是要好啊。”我故意用听起来很低落的声音道:“您一直不怎么把我当作下人,那么对于您来说,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我以为我会得到的回答是朋友,这也是我思考她那些行为后得到的最为可能的答案,但是,我的主人再一次超出了我的预期。她很认真地凝望着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诚挚。然后,她吐露了回答。 “妈。” 啊,维持笑容是多么的艰难啊。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维持住原本的风度与姿态,再一次打量起我的主人。她还是那样望着我,不避让,不退缩,眼中的真诚未减半分。我困惑了,难道她并不是在拿我取乐,而是真的这么想的?那样的话,我还是宁愿相信她昨夜喝的酒是假酒,体温过高烧坏了脑袋,或者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我记不清之后我们又说了些什么,之后我去洗碗,她则继续与那位女士聊天。到了睡觉的时间,我将她抱到床上,等待她与那位女士结束对话,她摁下锁屏,将手机递给我保管的时候说道:“你知道吗?她说,写那篇曝光尸体内有药物残留的文章的人,简直就像是潜伏的战地记者一样。”她躺了下去,侧过身去,背对着我,将身子蜷了起来。“呵呵……战地记者,”我听见她很轻地笑了一声,语气是熟悉的讽刺。“别侮辱战地记者了。” 我微微躬身向她道别,离开了她的卧室。在关上门的那一霎那,无力感再一次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的主人还是老样子,高傲冷漠,冷嘲热讽。那么,今天晚上她的表现,究竟是本心还是故意而为之呢?不管是哪个,对于我来说都不是会令人开心的选择。 写到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再回顾自己今晚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不免觉得愚蠢的有些好笑。我依旧不确定我的主人是否被我引诱,但唯一确定的是,我确实受到了她的引诱。从一开始我因为她灵魂的香气而主动露面,到现在我看着她病弱的模样而大胆试探,无一不是因为我受到蛊惑之后做出的行为。我的主人,再一次成功的把恶魔的情绪也玩弄在了股掌之间。 我的主人,哎,我的主人啊…… 16 ——我的主人与信息的关系,大概就是鱼和水。许多生物在水中会被裹挟,被淹没,难以生存,我的主人却能在其中安然自得。不过有一点需要讲明:如果要为她这种鱼定义一下名称的话,那么她就是鲶鱼,那种在浑水中也能生存,不,不如说,期待着浑水的鱼。越是浑浊的水中,别的鱼的视力就会越差,那么并不依赖视力捕食的她就会获得巨大的优势并转化为利益。顺便一提,人类着名的“鲶鱼效应”与她做的事情正不谋而合,一条闯进沙丁鱼群里的鲶鱼,将原本安稳的沙丁鱼追赶的四下乱窜。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抒发一下今天没有拦住我的主人去工作的怨念罢了。 尽管烧还未退,她依旧坚持要回去工作,还理直气壮的说什么“热点可是消散的很快的,等我烧退了就什么都不剩了!”我拿她无法,只有用这种小病在当今社会不会导致她的死亡,也不会影响灵魂的品质这种事情来搪塞一下自己。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心态还真的与一个老母亲无异,我的主人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叫出那一声“妈”的吧。 但要回去工作,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配一副眼镜。我并不知道我的主人多久换一次眼镜,但她并没有一般人常有的上一副眼镜来作为备用,赠与葬仪屋先生的那一副也十分老旧了,镜片上有许多细细的划痕。 因为担心她会因为看不见路而摔倒,我也同她一起出了门,看着她努力拽着那只狗的模样,我开始认真的思考现在进行导盲犬的训练对于多多先生是否太晚。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在眼镜店约了其他人,确切来说,是死神。 格雷尔先生那一身鲜艳的红不论出现在哪里都十分抢眼,他一看见我就飞扑过来,我躲开他,努力保持着微笑,朝向他打招呼的主人问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品味不错,我拜托他来帮我挑眼镜。虽然颜色可能会是清一色的大红,但款式应该会很适合。” 格雷尔先生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朝我扑了过来,声音高昂的如同在唱歌剧。“塞巴斯蒂安!为了见你!我可是连今天的工作都翘掉了!” 很好,我想,我得做好再见到怒气冲冲的威廉先生的准备了。 但在见到威廉先生之前,我却意外的见到了另一名死神,葬仪屋先生拿着我主人赠与他的那副眼镜,趴在摆满眼镜样品的玻璃展柜上,和明显被他奇怪的打扮和语调吓到了的老板说着什么。 见到我,他也很惊讶,但直到他几乎用手指触到我主人的脸颊,我那重度近视的主人才终于发现是他。“你在这干什么?”她问道。 “你的眼镜度数与小生差距太大了,小生来换一下。” “死神派遣部门不是有专门的眼镜部吗?干嘛要来人类的眼镜店?” “小生已经退役很久了,而且,违反规定偷偷把死神镰刀带了出来,小生也需要避避嫌啊。”话虽这么说,但是他平时把死神镰刀拿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你的镜架款式和新人死神的一模一样,好久没看见这种款式了,小生也分外怀念啊。”葬仪屋先生拿着调整好的眼镜戴在脸上,在我的主人眼前晃了一圈,她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重新将脸贴在了柜台上,费力地打量起镜架款式来。 “又是初始款式,又小了这么多,你居然还坚持戴上,有够了不起的。”这句话很容易理解为挖苦,可她的脸上的表情坦荡,还是一如既往的琢磨不透。 葬仪屋先生尖声笑了两下,“嘿嘿,眼镜对于死神可是比死神镰刀更重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人送过小生这个,小生自然要好好珍惜才行。” “明明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主人从格雷尔先生选给她的几副镜架里挑了一个与他同款的方型镜架,递给了老板。“换一个咖啡色的给我。” 格雷尔先生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行!土一样的咖啡色怎么能和鲜艳的红比呢?身为女人就应该充满热情!你身上的热情太少了!” 我的主人笑了一下,将镜架挪到另一只手上,继续递向老板的方向,头转向格雷尔先生,眯起眼睛,狡黠的一笑。“你只是我的参考,具体的还得我自己来决定不是吗?听话,如果你现在老实一点的话,我可以……” 她的声音一点点淡了下去,目光朝我的方向一瞥,虽然什么也没有承诺,但格雷尔先生已经如同被踩了脚一样跳了起来,兴奋地扭着腰,“公主抱可以吗?喂我吃东西可以吗?亲吻呢?亲吻也可以吗?” 我的主人已经把眼镜递了出去,在老板的带领下走进了验光室,她背对着我摆了摆手,而我只有努力保持微笑,去解决她留下的烂摊子。葬仪屋先生并没有离开,他靠在柜台边,一边逗弄着我主人的狗,一边戴着那副镜框过小的眼镜,看着这一幕闹剧。 等待配镜的时间里,店老板与我的主人聊起了关于阿奇文街大火的事情,又提到了那篇满是骇人听闻的消息的文章,我们都停止了动作,将目光转向身为发布者的我的主人,她面不改色,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我也看了那些东西,说实话,很难相信。” “是啊,那写的实在是太吓人了,很难想象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地方也会发生这种事。” “那你是觉得,那篇文章是在造假,故意制造恐慌吗?” “如果真的是造假倒还好了。我不懂那些,分不清真伪,网上那些阴谋论也叫人心烦的厉害。据说,好几个当初转发传播这条消息的人都被追责了。我现在就在想,要是那个作者能再次出面发个声,接受一下大众的询问就好了。如果那个人写的是真的,那么他一定是个很有使命感的人,既然这样,就拜托把话说到底吧。” “您的意思是,让他主动牺牲吗?” 我的主人的反问让那名已过中年的男人愣了一下,他慌乱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借口去确认一下镜片制作的如何了,再一次钻进了配镜室。 我轻笑了一声。恐惧,懦弱,却又自私而贪婪,总怕自己的利益受损,却又盼着能有一个勇敢者为他们牺牲,人类的这种恶劣的性质,不管到了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都是一模一样。 但很可惜,我的主人并非是他们所希望的那个心怀大志的圣女贞德,她只是一条搅着浑水的鲇鱼,一个俯瞰着人群狂欢起舞的,恶劣的幽灵而已。对于店主人的表现,她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是小小感叹了一声:“真可惜,那些就是现实呢。” 威廉先生果然出现了,他粗暴地将格雷尔先生的头踩在脚下,又拎起他的后衣领,我的主人从吓呆了的店主手里接过全新的眼镜,向看起来悲惨极了的格雷尔先生道了谢,与威廉先生和葬仪屋先生道别之后,带着我和那只狗离开了眼镜店。 在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道:“以我的愚见,您还是比较适合之前那种圆框的眼镜,和您的脸型相称,会显得十分可爱。”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的主人睨了我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 我没有告诉她,她的话语,动作,再搭配上那张格外年幼的脸,简直活像一个在逞强装大人的小孩子。 我的主人一到家便投入了工作之中,网络上混乱的局面让她格外兴奋,我不得不使了点强硬手段,才让她好好用完了午餐。午睡自然是不会有的了,她的精神状态很好,体温也保持在了三十七度,我便任由她再一次投入工作之中,而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现在的灵魂散发着过分浓烈的香气,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尽管我的主人只要开始工作就会进入忘我的状态,但还是有东西打搅到了她,那是一个低劣的,诡异的,扭曲的灵魂的所有者——昨天那个偷狗的少年。 他竟然还不死心,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学会正确偷东西的方式,反而如同强盗一般,从围栏上翻墙而入之后,开始了狂暴的踹门行为。 我的主人阻止了我开门的动作,她走到门前,提高了音量,“门上有门铃。” “我要你的狗!快给我把门开开!” “门上有门铃。”她重复道。 那个少年又狠狠地踹了门两脚,口中骂骂咧咧个不停,直到确定自己的无赖行径打不开这扇门时,才不情不愿地按了几下门铃。 “还是我来开吧,他的精神不稳定,可能伤到您。”我试图接管门把手,但被我的主人拒绝了,她拉开门,在那个少年的第一句话刚说出不到两个音节时,突然一拳砸到了他的鼻子上。 少年痛叫了一声,倒了下去,捂着鼻子痛苦的哀嚎,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我的精神也不稳定。”我的主人垂着眸子,冷漠地看着他。 我刚刚从惊讶中挣脱出来,执起她出拳的右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指根处很快红肿起来,皮肤滚烫。我轻轻捏了捏,还好,没有伤到骨头。虽然知道鼻子是要害,也确实瞄准了,但连用什么地方发力,如何避免给自己造成损伤都不知道,很明显,她根本不擅长打架。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做就好,您想再断一次骨头吗?” “多多是我的狗。”她抽回手,自己捏了捏红肿的指根,用力很大,好像这样就能把已经肿起来的肌肉组织再压回去一样。她还是一如既往,一视同仁的没耐心。 “塞巴斯蒂安,去查他的资料,是哪家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就给他们扔回去,是谁家的就送回去叫他们解决,总而言之,我不想再看见他跑来碍眼。” “遵命。”我向她鞠躬致意,当我直起身来时,只看到了楼梯角上那一点点消失的脚后跟。 一个下午,我都在处理这个少年的事情,他是大约一公里之外的一户人家的孩子,他的父母是充满了市侩气息的小民,如果非要找个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就是下水道中的老鼠。他们的生活拮据,也未曾接受过多少教育,有着极其落后的思维方式和扭曲成极端的自卑与高傲,他们视自己的儿子为耻辱,却迟迟不肯送他去治疗,一边逼迫他如同正常人一般学习生活,一边又在他在外面惹是生非时蛮不讲理地为他袒护辩白,如此看来,少年会形成那莫名其妙的逻辑也不难理解了。 因为我的主人给少年造成的伤口,我受到了一些可笑的刁难,比如,他们说我是污蔑以及故意伤人,要求赔偿,否则便要诉诸法院。他们夸耀着自己的人脉,列数着自己的亲戚,展现出家族中其他该存在于下水道的老鼠曾做出的可笑举动来作为威慑,简直是丑陋又无趣。 在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时,我不经想到,这个因为人权运动已经在口头上将人的身份定为生而平等的时代可真是麻烦,若是在我的上一任主人时,我就完全不需要跟这些人浪费这么多时间。我的主人已经与我签订了契约,她已经获得了比旁人更多的权力,可她却不愿意去使用,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解决他们并不难,对于这样装腔作势的人来说,大多数的和颜悦色外加一点点的力量威慑就能解决,唯一麻烦的是,我的主人不想再看到这个少年。 唯一能确保不再看见某人的方法,就是夺去他的生命,但是,这与我主人曾经的命令有所冲突。剩下的解决方法有让这位少年失去相关的记忆,永远对狗产生恐惧感等等,这些凭我的力量都能做到,但是,这些还是与我主人曾经的命令有所冲突。 她不允许我伤害到一般民众,也不要去影响他们的生活。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需要为了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去申请我的主人的许可。 我在晚饭时提出了请求,但我的主人在简单的思索后,给出了令我惊讶的答复。“搬家吧。” “您不是一直说没有足够的存款吗?” “是啊,那是这之前。”我的主人把她的手机递给我,她所制作出的多个影子已经成为了优秀的领舞者,与她一起翩翩起舞的人群的动作,情绪所消耗掉的能量已经转化成了金钱,源源不断流入她的账户,照此趋势看来,她确实已经具备了换一个住处的能力。 这个崭新的时代出现的全新的赚钱方式,还有能熟练操纵此事的我的主人,不管哪一样都很有趣。我朝她露出了笑容,表示我会帮忙寻找合适的落户之处。 但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时间去做这件事了,我的主人唯一的友人向我提出了一同出游的邀约,还神神秘秘地叫我不要告诉她。 我有些惊讶,要知道,我并不认为她对我有很大兴趣,她总是在问起我的主人的事,她的工作,她的状态,她是否有出门去玩,甚至她今天吃了什么。而对于我,她只是偶尔问问我的出生地,我的生日,岁数,喜好,还有与我的主人相处的日常。我给她的回答自然如我主人期待的一般,真话掺杂着假话,真实藏匿着虚假。 闲暇时翻开我们的聊天记录,我都忍不住想,她对于我的主人的态度才像是一个老妈子,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跟踪狂了。我的主人并不知道这点,相比起我来说,她和那位友人聊天的次数和对话内容都少得可怜,但只要那位女士一来了消息,我的主人是一定会回的。 出行的事情我一定要告诉我的主人,向她请示安排,我的主人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她邀请你,你就去呗。” “那您呢?您的病还没好。” “你觉得我没遇见你之前的二十多年怎么过的?又不是第一次发烧。我虽然是脆弱的人类,但也没脆弱到那种程度,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不相信。”我微微皱眉,“上一次我因为威廉先生的缘故三天没能回来,这三天之内,您吃了几顿饭?” “四顿,怎么了?我又不饿。”我的主人回过头来,那理直气壮地模样简直令人咂舌。 但再怎么无力,我还是得听从她的命令,去满足那位女士的心愿,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就准备启程。 “距离最近的百货超市早上八点开门,菜市场早些,六点开门。那位女士的计划是我先坐车去她的城市,在中午十二点前坐上去目标城市的车。到那里的车次中最相近的是十一点二十,相对应的在这里的发车时间是八点二十,她计划游玩一周,我明天会在一早前去购置好一周的食材,并准备好三天的三餐,您到时只要……” 我的主人打断了我的叮嘱,“不用管我,去和她玩吧,玩的开心一点。”她的声音太过柔软,我不经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看她。她已经结束了工作,洗完了澡,此时正穿着睡衣,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她靠在墙上,宽松的棉布勾勒出流畅的身材曲线,她没有戴眼镜,双目的聚焦涣散,虽然看着我,却又好像并没有看到我,但唯一确定的是,她的目光很温柔,就如同她手中那杯牛奶。 “我虽然懒,但也不会把自己饿死。这七天里,我来负责找到心仪的落户处,七天时间,那摊浑水也差不多清了,到时候,你可以直接帮我准备搬家事宜。”她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牛奶的特质,温热,柔软,带着腥甜的香。 她好像有点困了。 但当喝完了那杯牛奶,将杯子洗净放回托盘上后,她却又回到了那冷漠而高傲的样子。“塞巴斯蒂安,这是命令。” 我放下手中的衣物,单膝跪下。 “像个普通人一样,陪她玩的尽兴,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但是,不许向她示好,也不许碰她——即使是她主动要求也不可以。” 我不明白她是哪里来的这样的错觉,认为那位女士会想触碰我,但我的主人的表情很严肃,难得一见的在我面前展现出了主人该有的威势。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俯下身去,恭敬道:“Yes,my lord.” “珍惜自己的羽翼……”在她关上自己的房门前,我隐约听到她这样叹息一声,没头没尾。 这次旅行,我想带去我的日记本,这是个打发无聊的好方法,而那位女士,恰好就是那种平凡到近乎无聊的人。希望我的玛莎小姐和我的主人不要在这七天把我给忘了,也希望我的主人能够践行她的承诺,出门买菜,好好吃饭,不要把自己饿死吧。 哎,这么想来,我也真的快成为老妈子了。 17 ——早上出门时我的主人还在熟睡,她使用了我买回的狗床,但却是摆在她那间已经拥挤不堪的房间里的,所以,只有玛莎小姐与我送别。 车程是那么漫长,我无聊地打开手机,观看我的主人这几天的工作成果。我并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个账号,又分布在多少平台里,换而言之,我在翻阅一些热点资讯时,便很可能与我的主人留下的影子擦肩而过。我试着去推测每一句评论,每一个动态背后的人的行为,心理,猜测他们是否是我的主人,这种新奇感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漫长的旅途不再那么难熬。 那位女士有些迟到了,差点没有赶上列车,她毫不在意地朝我笑着,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在去往目标城市的路上,她告诉我,以前都是我的主人去她的家里接她,催她赶快点,这样才好几次避免了错过车次的悲剧。 我很惊讶,很难想象,我那懒惰得连饭都不吃,没耐心到甚至不愿意去调整一个合适的水温的主人居然会做这种事。 她真的是和我的主人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我的主人坐在这里,那么这些时间她一定在工作,而这位女士,她打开了视频软件,兴致勃勃地看起综艺节目来。我很庆幸她没有邀请我一同观看,我没有人类那么多多余的情感,感受不到压力,也不需要什么特殊桥段来追寻片刻的放松与欢愉,但遵照我的主人的命令,如果她想的话,我是一定要陪同的。 我再一次打开了手机,继续上一段车程所做的事情,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我的主人的影子。那是她因为发烧没能工作那天对我提起过的蜜獾首领。她成功塑造了一个热血青年,端着名为正义的机关枪,将文字填进弹夹,突突突的疯狂射击着。他不需要瞄准什么,只要节奏够快,声音够响,一切就已经足够。一箱箱千篇一律的子弹以他为中心分发下去,一瞬间,原本还彷徨无助的人群就有了弹药,他们狂热地扫射着,发泄着体内的情绪。 身为文章的原作者,她所能找到的攻击点自然比其他人多,也因此,具有了更多的吸引力。我稍微翻了翻这个账户的页面,果不其然,找到了广告相关和打赏渠道。 一次刷新之后,我发现她上线了,披着这个影子的外衣,她用一种平日绝不会使用的语气呐喊着,用词是那么的偏激,我快速的扫过,只看见“罔顾人权!!”“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尸体的尊严!”“用心险恶!”“细思恐极!!”“法律!!”“道德!”“反人类反社会!”“特权背景!”“公开身份证!”等放大字体横扫了视野。她没有放弃自己优秀的措辞能力,口号之前用看似和善,实则盖棺定论,咄咄逼人一般的语气说着似真似假的证据,正因如此,那突然放大的字体就更显得有冲击力。 在这篇文字的最后一部分,她这样呐喊着—— “还有那些支持他,觉得他很勇敢的人!你们是在支持暴行!你扪心自问,你们愿意有一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吗!将毫无证据的事情甩在一个品牌上,这是何等的阴险恶毒!这样的危险分子,千万不能让他潜伏在社会里!我们要维护网络和社会的安稳与和平!!我们没错!我们一个都不能退!!!” 难道成为尸体之后是否被验尸比起还在活着时是否被操纵枉死更重要吗?我忍不住好笑的想到。但是偏偏,这样荒谬的论点却得到了大片的支持。 每一句话都换了段落,做成了一种极其符合现代人快速阅读的模式,但即便如此,那放大了字号的字符和满屏的感叹号还是令人感到烦燥。我的主人曾经说过,感叹号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棒槌,它们敲打着读者的头脑,将自己所跟随的字符一下下都敲进去,如此看来,她简直是在进行一场盛大而粗鲁的洗脑大会,偏偏被虐待的人对此丝毫不知,甚至高举着双手欢呼,感谢着她所给予的鞭笞。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愚蠢,但那些质疑这段话里面的煽动性和不严谨的评论远远的甩在后面,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我的主人是不会删除评论的,它们是被身边的同伴干掉了。 我又想起昨天她在吃午饭时提起的一句话:“在战场上冲锋的时候,没有人会嫌领军者的旗帜太大,无论敌我。” 我的主人此时也一定坐在电脑前,和我一样不断地刷新着评论区,审视人群渲泄出的如同洪流一般的情绪吧。身为人类,还真是埋没了她的天赋啊。 列车到站时我很惊讶,因为我居然发现,这个那位女士一直不肯告诉我的目的地,居然就是我的主人前段时间拜托我去调查,害的我再次遇上了威廉先生的城市。回想起那次调查的内容——酒店类型及价位,交通状况,城市建设程度,当地特色风俗及饮食,城郊村落的发展状况,我恍然大悟。 她不是在物色新的居住地点,也不是为了撰写一篇关于城市特色的文章,而是在为了外出旅游做准备。因为她对于玩乐几乎没有兴趣,我还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而旅游的同伴,极大概率就是我身边的这位女士了。此时,她正神采奕奕地望着这座城市头顶的蓝天,舒展着因久坐而酸软的身体。 不知道我的主人在得知这位女士最终选择邀约了我来这里之后会怎么样呢?我听着契约那边传来的平稳的心跳,笑了笑。她很可能什么都不会表示吧。那么这位女士呢?她又是为何会想邀请我呢? 这七天,应该不会那么无聊了。 18 ——令我惊讶的是,今早上那位女士告诉我,她以往邀请我的主人一起外出旅游,行程都是我的主人安排好的。她会制定详细的路线图,查好沿途的酒店,餐厅,适合拍照的景点,而这位女士只要拖着小箱子一路跟在她后面就行了。如此一来,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明明是她邀请的我,在去往定好的酒店的路上,她居然会搞错路程,手忙脚乱的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了。 不过,我的主人居然会亲自去做这么麻烦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女士可真厉害啊。我开始好奇她们一起度过的曾经了。 她真的是和我的主人很不一样的人,有着鲜明的好恶,喜欢甜与辣,偏好亮晶晶的饰品和牛仔裤,不擅长穿高跟鞋,走路速度偏慢,路痴,总是会佩戴美瞳,化精致的妆容。若说目前为止发现的与我的主人的相似点的话,那就是她们都练不出马甲线吧。 19 ——这已经是从家中离开的第叁天,我完美地扮演着玩伴的角色,我自认为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女士看起来似乎并不太高兴。她对我的不满是短促而压抑的,常在我察觉的下一刻便消散了。或许,正如我所感受到的一样,她也察觉到了我与她相性不好这件事。 她的灵魂散发的气息是那么的普通,如同一杯温水,透明无味,掺杂着气泡和一些细小的杂质。她没有野心,没有想法,没有广博的善良,也诞生不出狰狞的恶,她使用着平庸的小心思,平庸而安稳的在人群中生活。毫无吸引力。 今天,她与我去了一片城市的边界,那是一片未经过太多人类干涉的边缘区域,野草野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树挤挤挨挨地占据了这里。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这里只有一片绒绒的新绿,夹杂着还未被掩盖腐败的枯枝,也别有一番味道。 她站在一根倒下的腐木上,将手机递给我,要求我为她拍照。我的主人是不可能叫我给她拍照的,但只是一点摄影技术,我还是有所涉猎的。身为她的执事,连几张好看的照片都拍不出来怎么能行? 我满足了她的愿望,她拿回手机时,先是惊喜,但不知是怎么了,又在脸上一闪而过了厌恶。正当我打算探究一番,她忽然将手机收了起来,再抬眼时,已经露出了微笑。“你给她拍过照片吗?” “没有,我到现在还从未见过她照相。”我们之间从来不提我的主人的名字,只要一说“她”,那便只有她了,除了她之外,我和这位女士没有任何的人可以作为话题。 “这样啊。”她笑了起来,“我告诉你,她照相技术可差了,基本只能把聚焦对上,构图色调要素什么的完全不管,有一次我拜托她帮我照相,结果她因为调整画面和捕捉光感不耐烦了,就干脆按了连拍,让我回去从一大堆脸照的黑乎乎的照片里自己选自己删,简直气死我了。” 这样才符合我的主人,我也对她笑道:“确实,她平时总是很没有耐心。” 我们走了很多地方,无一例外,都是很适合拍照的地方。每到一处,她总会拜托我,这一点又和我的主人不一样了。我不禁开始想像,我的主人与她一起出游时会是何等光景,要是被这位热衷于照相的女士硬拉住了,对她唯命是从的她又会在镜头里摆出什么表情。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晚餐时间,那位女士拜托我从今天的照片里挑出九张,方便她发到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在挑选照片时,我不经意间看到了她与我主人的合照。在小小的窗口里,她们俩的脸贴的很近,她和所有照片里一样笑得很灿烂,而我的主人居然也温柔地笑着,没有讥讽,没有冷漠,看起来就和每一个喜爱照相的女士一样,美丽而又自然。 看得出来,这位女士很喜欢相机中那些多样的滤镜,我的主人的脸上点缀着卡通式样的星星和月亮,看起来就像个去了游乐园的孩子。 之前几天的所有惊讶加起来,都不及我看到这些照片时来的震惊。我的主人很少对事物表现出好恶,但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她讨厌照相,非常讨厌,甚至于到了一种她工作的前公司照员工集体照和团建留念时她都想尽办法躲掉的地步。之前所说的接送出门,定制日程,我的主人只是懒得去做而已,但必要时也会做的,但照相……我曾经与她开过玩笑,说要是想为她留影,恐怕先要将她绑架打晕才行。我的主人那时哼笑了一声,我原以为那是对于我调侃的不悦,但现在看来,那或许只是对我无知的嘲讽。 我平复心情,按照那位女士的要求挑选完照片,她看起来很兴奋,带着浅褐色美瞳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当她兴致勃勃地上传照片时,我再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她。 普通,还是普通,如果没有我的主人,我根本不会看这样的灵魂一眼。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却能轻易做到让我的主人为她留下记忆。有了清晰的照片,有了明确的住址,有了不曾中断的联络,我的主人在她的面前,便永远不可能成为幽灵。 我不明白,我的主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饲养一只蜜獾,她根本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毕竟饲养一事最重要的,就是让被饲养者明确的知晓,谁才是主人。这一点,她在我身上实践的很好。 我的前一任主人是英国女王饲养的看门犬。他为她效忠,是因为女王身处高位,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掌控着他的家族,而他为了复仇,就必须履行家主的义务。可是这位女士不是女王,我的主人也并没有任何束缚,甚至没有任何愿望,那么,她究竟为何要如此屈服于她呢? 在为什么我的主人会和我签订契约之上,我无比在意的问题又多出了一个。 20 ——旅行已经到了第四天,我与那位女士寻访了许多小店,吃到了许多种有趣的食物。因为上次只是做一个记录,所以我并没有试吃或是研究,这一次在观摩了厨师的制作过程和品尝过后,我暗暗记下了烹饪方式。尽管我的主人从未在饮食上表现出偏好与要求,但作为一个优秀的执事,还是应该自发的为主人提高生活品质。 但不止是我在记录,我发现我身边的这位我主人的唯一友人也在手机上记录着什么。不经意的一瞥之后,我发现她居然在路程记录软件上录入了这几天走过的地方,地图上标满了各色的星标,切换屏幕时一闪而过的便签上也细细整理了攻略。 所以,她是在为下一次的旅行做准备?下一次的陪同对象会是谁?是我的主人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邀请我? 我发现,我居然有些弄不明白了。 我试着向她搭话,她回答了我。她确实只是在进行一次旅行的预热,正式的时间是一周后,而陪同对象也确实是我的主人,但至于是出于什么原因,又为什么会在现在邀请我,她没有说,还请我保密了两周后的邀请。 我答应了她。 21 ——我没有预料到,我的主人的那条命令居然在今天起了效。 今天晚上,那位女士与我一起去了酒吧,因为据她说,这是我的主人喜欢的地方。老实讲,我对这个说法存疑,至少在我面前,我的主人没有表现出她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她连门都很少出。但她确实经常喝酒,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她擅长。在我漫长岁月所见过的众多人类里,她的酒量算作上等。 相比之下,她的这位友人就不怎么样了,不过两杯低度数的鸡尾酒下肚,她就已经出现了一点恍惚,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拜托我去点了一杯长岛冰茶,那种喝起来清爽无害,实际上酒精含量却很高的酒,要追究起原因,还是因为我的主人喜欢。 这杯酒并没有进入她的口中,因为她被两个喝醉的年轻男子缠住了。出于我的主人的命令,我帮助了她,并送她回了酒店,她全程狠狠地皱着眉头,身体紧绷着,那模样不像是害怕,倒像是愤怒,如果她和我的主人一样没有耐心的话,她可能早就挥出一巴掌了。 天气有些转凉,我把外套脱下来借给她,送她回了房间门口,在道别转身时,她突然抱住了我的腰。“今晚就待在我的房间里吧。” 酒精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她的那双眼睛却是清醒的,我拉下她的手,与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您喝醉了。” “为什么?”她望着我,有些困惑不解。 平心而论,这位女士是美丽的,并非是拥有出众的美貌,而是一种整体形态上的美。她身材高挑而纤细,经过精心保养的皮肤光滑而柔软,小麦色的皮肤带着一定生长规律的雀斑。她的性格是一种平和的活泼,又有着一点无伤大雅的心计,对于普通的人类男性来说,她绝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只可惜,我是一个被戴上了项圈的恶魔。 “因为您是她的友人。”我这样回答道。 她狠狠的皱起了眉头,死死的盯着我的眼睛。“你离开她吧。” “请原谅,这一点要求我无法做到。就算是死亡,也不能让我和她分开。” 她将在酒吧里没来得及甩出的一巴掌赠与了我,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脸上因为击打而出现的红痕在一个呼吸间就消失了,我抚摸着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好心情的笑了起来。那位女士明明对我没有兴趣,却还是做出了她所预测的举动。我的主人还真是料事如神。这些天,奉她的命令开心的享受旅途,我都没有再去关注她的工作进度,而现在,我想稍稍违抗一下命令了。 她已经在昨日捏碎了那个挥舞着感叹号的泡影,如今,在那个影子已经销声匿迹的网络上,骂声一片。曾视他为冲锋的领军者的人唾骂他是懦夫,而一开始就看不上这等行径的人则冷嘲热讽,只是谁又能想到,他们互相所拥泵和鄙夷的,从头至尾就是一个人呢?现如今,收集他们的情绪转化为利益的行动已经停歇,但这份余韵应该足够我的主人娱乐很久了。 翻阅着群众自发保留的截图,我发现我的主人在使用感叹号和调整字号煽动人的情绪之外,又使用了新的方式。 一种是大字报。及将那篇文章截成小图,用色彩鲜艳,字号加粗放大几十倍的充满冲击力的短语附加上去,遮盖住底下的文字,这样的话,人们就很难注意到文章本身的内容,而只能看见那几个鲜艳的短语了。至于短语的选材,全部出自那篇满是感叹号的短文里。 另一种是拙略的裱字技术的变种。在古代,为了栽赃某位人物,常用对方写过的信件剪下需要的字体,交由出色的裱字师傅来进行排版,制造出通敌叛国,走私受贿的伪证,在现代,也有人为了不被追查到身份,利用报纸字体拼贴的手法。我的主人所使用的方法与那略有不同,她依旧使用了截图,但会用马赛克将一个句子截断,只露出需要的部分,这样的话,丢失了前后语境的语句就会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如此以偏概全,再搭配极其显眼的大字,似乎这一切拙略的证据就已经确之凿凿,足以盖棺定论了一般。 这一切本身就如同荒诞剧中的情节一般荒唐,但最为可笑的是,居然有被情绪所裹挟的人们真的相信,并将其奉为圭臬大肆宣扬,托他们的福,完全错过了事件发生经过的我也得以一睹全貌。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侧耳听着契约那边传来的平稳的心跳,却似乎听到了我的主人的一声叹息。“这就是现实。” 22 ——昨夜搁笔后,我花了一夜的时间寻找和观看我的主人的工作成果,我惊讶地发现,在我走之后,她似乎并没有全力以赴的展开工作。我所已知的四个账号里,一个已经自行销毁,第二个在发布了那篇轰动的文章之后便再无声息,成为了一个我主人惯常操纵“日抛人”,第叁个上传了报警视频的账号构筑了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只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却并未扮演什么特别显眼的角色,而第四个,那个详细的赘述,并歌颂了阿奇文街的消防通道,安全防患工作的账号,只是如同一个拥有正常的同情心的陌路人一般叹息了一声。 这很不正常,以我的主人的工作劲头,她是一定会把这几个影子舞到癫狂的,毕竟,它们在一开始就吸引了一大群人了。 而且在这次事件中,我的主人也并非一直那么冷漠——如果我的猜想是对的话。 那个发布了轰动性文章的账号,她把它塑造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理性人”。不论恶毒的谩骂还是殷切的呼唤,她都不发一声,质疑声虽大,但这样也保护了她,没有新的发言,就不可能有新的把柄,所有的证据就摆在那里,不删除,不解读,就如同一根钢钉,狠狠的钉在被威胁到了的人的手掌心,叫他们挣脱不得。 明明从头到尾,她所流露出的愤怒不过是在看到买到那只狗的店被炸掉之后的几秒钟。我的主人还真是个记仇的人啊。 今天是外出旅行的第六天,也是可以游玩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就要坐上回程的车。我本以为经过昨天的事,那位女士应该很不愿意再见到我才是,但她好像失忆了一般,依旧用之前那种态度与我交谈。 在她的要求下,我们去了购物街。这几乎是所有旅行的终点,人类总是觉得,如果不从什么地方带点东西回去,就等于没来过这里一样,却完全不肯相信脑中的记忆。我的主人是这样说的。 我陪同她去做了指甲,是墨蓝色的底上飘飞着的洁白的羽毛。她看了看我漆黑的指甲,想让我也试着玩一玩,我拒绝了她,理由是这是她的友人给我涂的,我不想随意更改。 “她能把指甲油涂这么均匀?”她嗤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用完晚餐后,她将一个袋子递给我,说这是送给我的主人的,我记得她买的是什么,那是一件淡青色,印染着雪白兰花的旗袍,除此之外,还有一对优雅的长链耳环,一根木制的簪子。 “她没有耳洞。”我提醒她道。 “她会为了我打的。”她的回答傲慢而自信。 我没再说什么,接过了袋子。“那我先代替她向您道谢。” “不必麻烦你了,我更想要她亲自给我道谢。”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夜晚,我再一次翻阅着我的主人的账号,和昨夜一样,还是没有进展。我掏出手机,时隔几天第一次和她发了消息。 “明天我就会回来了。” “嗯。”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短。 “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吗?” “没有。” 我收拾好了行李,坐在床边,侧耳倾听着契约那边传来的心跳声,它不再像往日一般平稳,而是加速狂跳着,就如同我在遇见她第一夜,带着她从高楼顶上一跃而下时一样。现在早已过了睡眠的时间了。 “您在做什么?”我给她发了消息,但迟迟没有回答,那令我烦躁的过快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下来,慢慢的变得缓慢而轻柔。 她入睡了。 但我的烦躁依旧没有停歇,我希望能尽快赶回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23 ——我小瞧那位女士了,她完美地利用了我的主人对于她言听计从的特性,现如今,作为一个执事,我竟然要被主人舍弃了。虽然因为契约的存在,我所选中的猎物永远不可能从我的身边逃开,但这种微妙的不爽感真的很令我不悦。 我的主人……我一如既往搞不清楚她。我不相信她会这么迅速的被一个人所改变,即便是那位女士的期待也不可以。她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我的人。可即便这么想着,在看到我的主人的表现时,我还是忍不住怀疑。她的举动看起来是那么的娇俏可人,脸上的表情完美贴合了一个坠入爱河的女性该有的样子,她对于那位先生所表现出的温驯和畏惧,几乎让我忘记了她是如何毫无畏惧地握住死神镰刀的。 我写的似乎有些混乱,这都是因为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的缘故。还是从头记起吧。 在旅行的最后一天,我没有把昨夜产生的怀疑和焦躁表现在脸上,那位女士一直非常兴奋,兴奋的完全不像是要结束一段愉快的假期,回到工作里去一样。她没有要求我再一次像来时一样陪同她回到她的城市,这正和我的心意。把她送上车之后,我没有买票,拎起行李箱,朝着我的主人所在的城市飞奔而去。 赶回去时正是中午,我整理了一下仪容,原本预想可以赶上为我的主人准备午餐,只是没想到,我的主人已经在厨房里挥舞着菜刀,准备着与她的饮食习惯极其不相符的丰富套餐。 我前几日察觉到的那点异常感有了其准确的答案,我的主人迎来了一位客人,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天的中午到来。 我的主人并非有意没有提前告诉我,她也是直到见到这位陌生的先生时才知道自己有客人,他是被那位女士推荐来的,就在我登上与她同行的列车之前,她与我的主人通过电话,拜托她照顾好这位先生。 我猜想,我的主人没有在他到来之后告诉我这件事,纯粹是因为她又把我忘了。毕竟她才是主人,或许我还得感谢她没有在我昨夜给她发消息时回一句“你是谁”。 我的主人向那位先生介绍我为合租的伙伴,就如同和那位女士介绍的一样。她让我坐在沙发上陪这位先生闲聊,她自己又回到了厨房里,虽然让主人去做这样的工作实在是不合适,但既然是她的命令,那么我也只好听从。这一回可真是被她堂而皇之的抢走了工作啊。 在闲聊中我得知,这位先生是一名摄影师,居住在那位女士所在的城市,要来这里进行为期两周的取景。 摄影师,两周,这还真是一些不得了的信息啊,真不愧是我的主人唯一的友人。现在,我都搞不清她对于我和我的主人到底是讨厌还是喜欢了。 想起我在院子里看到的新的东西,我问道:“院子里多出来的那辆摩托车,是您的吗?” “不是,是她买的,我说去外面选景很不方便,她就去买了这辆车,这几天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看了一眼在厨房中忙碌的我的主人。油星的声音很大,她应该听不见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没有想到,她居然会骑摩托车,自从我跟随她以来,就连自行车都没有见到她骑过。没想到她那样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的柔弱身躯,居然也能驾驭住那种轰轰作响的钢铁野兽。 “昨夜月光很好,我想去拍夜景,她还带我去了郊区的墓地呢。”他对我说道,将相机里的照片展示给我看。位于高地的墓场可以回望这座城市,千万家的灯光构成了照片中的远景,烟囱中冒着袅袅青烟的火葬场是中景,而最近处,是块块方正的墓碑,漆黑的石块被月光照耀到的地方被染成了灰,泾渭分明。 如此一来,昨夜本该在入睡时间却反常活跃的心跳声便有了解释,当凛冽的风划过身体,她总是忍不住亢奋。 “我能看看您拍的照片吗?”我问道,他点头应允。 我翻看了这几天他拍到的所有照片,没有发现我的主人的身影。“您没有拍她的照片,是因为更喜欢拍风景照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她怎么都不肯让我拍。不过,她也确实不算太上镜……”骤然间,他的神情变得分外笃定,仿佛找到了一个完美借口,甚至抬手表示强调,“你知道的,没有女人不喜欢拍照,除非她们在照片上不好看。” 我的主人做好午餐端了出来,我很惊讶,原来她有着这么好的厨艺,我原本以为以她的性格,会做的也不过几样最简单的菜式,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就足够了呢。 午餐后,我的主人去收拾碗筷,那位先生忽然对我说:“我们打算等我结束在这里的工作后,就一起回到我们家那边去。反正她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休假也休的够久了,不如回去,熟悉的环境说不定能让她重新找到像以前一样高薪的工作呢。” 他语句中无意表现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望向我的主人,她却什么也没有表示,拎着水壶为我们二人面前的茶杯里添满了水,表现得完全像一个贤惠的小女人。 “一个快叁十岁了的女人没有对象,也不结婚,明明有着漂亮的履历却无业,还和一个男人长时间合租,这实在是太不合适了。”他望着我的主人说道,而我的主人抬起眼来,对他极其温顺的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塞巴斯蒂安先生,距离我搬走的时间还有两周,如果你觉得房租太贵的话,可以现在就开始找合租的对象了。” 她表现得太过自然,我甚至都分辨不清她是否在演戏。没有事先的命令,没有确凿的愿望,对于她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大的不确定感。 玛莎小姐在房间里优雅地走过,无视那只狗对她表现出的莫大的好奇,轻轻一跃,蜷进了书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被那美丽的姿态所抚慰,我稍稍安下心来。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24 ——我的主人依旧保持着那温良恭俭的模样,整整一天,我几乎没看见她去工作。我不经开始怀疑,她早早的销毁了那个泡影,不是觉得时机成熟,而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领舞。 她是在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抹杀自己吗?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尽管有契约的存在,我依旧不可能明白她的想法,最终所能沟通的媒介,也只有语言。我希望去询问她一番。 我一直到入夜才等到机会。 那位先生已经去客房睡下了,我敲开她的房门,她并没有入睡,打开的电脑上显示着未完成的工作。我回想起了前几日看到的截图上显示的发布时间,大多都是夜晚,如此看来,她已经这样熬夜工作很多天了。 “什么事?”她看向我的目光很冷漠,这样熟悉的眼神让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我是来询问您,家中是否将要多出一位男主人了。” “这与你无关。”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我与您可是有着契约的连结——”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我的主人拉下了睡衣的衣领,露出变淡了的契约痕迹。我这时才忽然发现,听见她心跳这件事,变得不如先前那样轻松了。难怪近日我的情绪莫名的焦躁,原来是契约松动了的缘故。 “没有愿望的契约本就很脆弱,也许会这么消失吧。”她无所谓的说道,在她的双目之中,我看到了我赤红发光的竖瞳。 “没有猎物可以从恶魔的手中逃脱。”我逼近了她,让她一直退到了桌边,上身向后仰倒,靠着双手支撑才稳住身形。她的身体被迫拉长,伸长脖颈,对我露出脆弱的咽喉,好似献祭。我抚上了她的脖颈,长长的指甲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划痕。 她没有躲避,没有反抗,指腹下的脉搏跳动平稳,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双眼睛里除了漠然,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您没有许下任何愿望,也就是说,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取走您的灵魂。我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我退开半步,为她整理好睡衣,行礼之后,退出了她的房间。 我回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我也是人类,具有人类的一切弱点,所以什么时候堕落了都不奇怪。”所以此时,我所渴望的那个灵魂是要改变了吗?变得和常人一般平庸,怯懦,无趣而寡淡。 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位先生的房门悄悄地合上了。 明天,将会有一出好戏。 25 yes eshuw u6.c om ——我现在正在使用我的主人的房间,等待她从昏厥状态中苏醒,然后对于我身为执事,居然看着主人受辱却无动于衷一事而谢罪。 今天会发生的事情既在我预料之中,又在我预料之外。之中的是那位先生,尽管他衣冠楚楚,一举一动和谈吐的用词都很文雅,但他很明显还遗留着时代的陋习,对于女性有着刻板的偏见印象,并有很明显的大男子主义倾向。所以,他今日会因为我昨夜进入她的房间,以及她脖子上我的指甲留下的划痕而对我的主人指责甚至动手,这在我意料之中。 但我的主人,她再一次让我吃惊了,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那样简单的就昏过去。 那位先生对我阻止他对我的主人动粗一事十分不满,被怒火裹挟着的他摔门而去,而我还没来得及询问我的主人是否受惊,她就已经倒在了沙发边上。 其实仔细思考一下便不难理解,她的病还没好时家中就来了客人,她既要遵从那位女士的愿望,满足这位客人的种种要求,带着他四处取景,又要见缝插针,甚至熬夜加班继续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承担本该由我来做的家务,会坚持不住昏倒自然也很正常。 真是的,到底是谁在我离开之前信誓旦旦的说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看来我的主人是真的累坏了,她极少有这样爆睡的时候,等她睁眼时,已经是午夜了。那位先生一直没回来,不过没关系,他的行李还在这里。 她没有询问他的去向,实际上她还没睡醒,当我把她扶起来时,她看向我的目光分明透露着“你是谁”的意思。直到我喂她吃了点东西,她才回过神来,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又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您是头疼吗?”我将碗放下,接替了她双手的工作。 “还好。”她阖着眼道,“你要是没回来,我还能多玩两天的。” “然后直到支撑不住昏倒是吗?” “我哪有那么脆弱。”她挥开我的手,探出身子拿起了碗。“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天你的反应倒是相当的有趣。恶魔对于食物竟会执着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惜丢失风度,真不知是该将其评价为单纯还是愚蠢。” “相比起人类出于贪婪而对需求之外的事物丑态百出的样子,我认为恶魔还算是好的。”看更多好书就到:qiuhuanr.com 她什么也没说,抚了抚胸前的契约,它重新变得显眼,我的主人的心跳声再一次回荡在我的耳际。 “塞巴斯蒂安,我有事情需要你去办。”她打开手机,向我展示了种种已经收集到的那位先生的资料,住址,注册身份,履历,还有一些录像与录音。我的主人还真是疯狂,我没想到,她居然连自己的生活都监视。“这是目前的线索,去查他过去的生活轨迹,特别要注意他与女性的关系网,以及他到底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她,自然是指那位女士,她唯一的友人。我的主人对于这位先生的调查和录像,全部都是在他提起自己曾试图和那位女士交往开始的。我看着喝粥的我的主人,开始合理的怀疑,她是否有过度保护的癖好。 “我希望在明天早餐时能看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是她再次入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她还是很虚弱,几乎是说完这句话就睡着了。我单膝跪在她的床前,向那个已经听不见我说话的身影行礼。“Yes,my lord.” 26 ——我的主人在今天执行了一场未尽的审判。 在我趁她午睡期间外出采买的功夫,那位先生回到了家中。老实说,我没有想到,他会那样没有自知之明,出口便指责我的主人对他的不重视,不珍惜,贬低她在婚姻市场中的地位,在看见我的主人不动声色时,恼羞成怒,竟意图对她不轨。 在这里,我不得不再一次的对我的主人表示无力,只要呼叫我一声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她非要亲历亲为呢?她明明就不擅长打架。也许,我可以教授她一些格斗的技巧? 总而言之,等我察觉到不对劲时,那位先生已经扯开了她的衬衫纽扣,露出了契约的痕迹。当我出现在他的身后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的精彩。 我的主人拢了拢衣襟,慢条斯理地将藏起来的摄像头取了出来,当着我们的面,将视频导入了我今早交给她的文件夹中。 “无业游民,履历造假,通过购入他人信息伪装身份,报名诱骗女性的相关课程,并对大量受害者进行身心控制,骗取金钱和感情,外加强奸未遂。唔……你还算认真的,至少还肯磨练一下摄影技术,讨好一下那些爱照相的姑娘们。”她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的编辑着匿名报案邮件,这位先生被我反扭着胳膊,随着她的声音一点点变得脸色惨白。 “她好骗吗?她请你的叁顿饭好吃吗?她送你的镜头好用吗?”她落下了最后一个标点,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将下巴搭在椅背上。“她向你推荐的人,我,好控制吗?” 那位先生已经几乎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谢谢你为我这段时间提供的素材。”她按下了发送键,踏着步子走进客房,将那位先生的行李箱拖了出来,扔到他的面前。“除了新闻上,我不想再在任何地方见到你了。” 那位先生落荒而逃,我的主人站在门边,一直目送他跑远。 “您还真是善良呢。”我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很惊讶的回过头来,眉头高挑着,“此话怎讲?” “您明明可以给予他审判,却放弃了这个权力,饶恕了他冒犯您,触怒您的罪过,这不是善良吗?” “审判?饶恕?”她笑了两声,转过身来,在身后关上了防盗门。“法官,证人,律师,陪审团都是一个人的法庭,有什么审判和饶恕的权力。人类的社会有自己的规则,没有人可以触犯它。” “即使是漠视人类和规则的您?” “即使是饲养了恶魔的我。毕竟,我也是毋庸置疑的人类。”她越过我回到沙发上,将电脑摊在了膝上。“而且,如果那东西不存在的话,世界可是会变得无比单一而无趣的。” 我取出了棉签和碘酒,开始清理她手臂上擦伤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些淤青,需要在稍后揉开。我叹了口气,“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希望下一次再出现这种事情的时候,您能交给我来解决啊。” 我的主人没有回答,她的手指在电脑键盘的边上敲了两下,将屏幕向我转了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她原本是初始界面的屏保换了,换成了那位先生那张在墓地拍摄的夜景。 “很好看。” “哼哼……”她哼笑起来,手指在键盘上轻点着。“他身为人活得很差劲,但是拍照的技术还不错。” “您很喜欢这张照片吗?” 她用指甲点着屏幕上的照片,似是而非的回答道:“这就是人类。” “您的意思是……那些墓碑?” 她没有再回答,将电脑合了起来,放到了一边,招手叫来那只狗,顺起了他的毛发。“这两天在家憋坏了吧,下午跟我一起出门逛街。” “您有什么要买的吗?”我抓住她撸狗的手的手腕,那上面还有伤口没有处理,虽然我坚持让这只狗保持着两天清理一次身体的频率,但难保是否携带病菌。 她对于我的动作没有什么表示,但那只狗有些不高兴,在我的主人身上来回磨蹭着,在她的颈侧留下一大摊口水。 “没有,只是去打个耳洞,还有把我这个指甲换一下。” 我骤然回想起那位女士那确凿的话语和得意的神情,眼看着那只狗要将他散发着腥气的舌头伸到我的主人胸前的契约痕迹上,一种强烈的不悦席卷了全身,我在一瞬间释放出了属于恶魔的威势,他哀叫两声,飞快跳开两步,将鼻吻塞进我的主人的臂弯,瑟瑟发抖地寻求庇护。 但很不巧,我的主人的两只手都被我控制住了,给不了他想要的抚摸。 “等处理完伤口之后,请您去洗个澡吧,把身上多余的污迹全部都洗掉。”我建议到。 “那样的话干嘛要现在处理伤口?”我的主人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拍了拍那只狗的背。他收到回应,便更加不知廉耻地哀叫起来,明明已经长大了不少的身体已经很难蜷缩在她的怀里,却还是尽力挤了进去。 “伤口可能会被多多先生身上的细菌感染的。”我提醒道,试图再一次控制住她的双手,但是这一次,她避开了。“不是说要洗澡吗?洗完之后再处理嘛。而且正好,也给多多洗一下。” 好吧,我得承认,我的主人赢了。现在,我最好还是赶紧去放水,不然再等一会儿,这份工作就会被我的主人抢走了。 我的主人一直到晚餐时间才回来,两边的耳垂上多出了一节透明的小棍,原本黑漆漆的指甲变作了清新明快的绿色调,浅色的底色上,偏深的墨绿色甲油勾勒出简笔画中树木的形象。这是我的主人从未尝试过的风格,却和那身旗袍十分搭调。 “她的品味很好。”我夸赞道。 “那是。”我的主人回答道,看起来就像个在炫耀自己女儿考试成绩的母亲。 我忽然想起了前几天与那位女士的旅行,以及她说的两周之后的安排。“您不问问我和她的旅行吗?” “不需要,她要是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的。”她说话时,脸上带着和那位女士一样的得意与自信。 啊,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吗?我得去收拾行李才行。我的主人已经找到了心仪的搬家地址,明天我们将前往那里查看现场,若是合适,我就该准备乔迁事宜了。因为目的地有宽阔的草场,所以我的主人打算将多多先生和玛莎小姐也一并带去,让他们好好放松一番。 我的主人还真是善良啊。 27 ——信息之于我的主人,就如同水之于鱼。今天,我再一次无比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鱼离开了水会很快死亡,而我的主人……看她的样子,也差不多进入濒死前的狂躁状态了吧。 由于目的地太过偏僻,一路上的网络信号很不好,她无法获取资讯,又因为车身颠簸无法写作和阅读,坐立不安许久之后,她选择了抱着她的狗玩消消乐。 多亏了这几个小时,她终于打通了与我最初抽出的那张讨厌的卡的支线结局,那只忠心耿耿的狗最后因为主人的抛弃而发了疯,他杀死了自己的主人,把她的遗体封入冰棺,每日都前去请安。 “难怪一个消消乐游戏还归类到17+里。”我的主人撇了撇嘴,将手机丢开,活动着酸痛的手腕。“不愧是你抽出来的卡。” 我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帮她按摩着手腕,“多谢您的夸奖。” “哎,多多,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变一个呢?”她开始蹂躏起趴在她膝头打盹的狗的耳朵,那只蠢狗误以为她想要陪他玩耍,竟然试图在狭窄的车厢里乱窜,引来了前座司机的不满。我的主人只好道歉,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让那无法听懂人言的粗鲁的动物重新安分下来。 “如果太无聊的话,我可以为您讲故事哦。”我逗弄她道,她对此的答复是一个毫不留情的大大的白眼。如此风度尽失,这可是非常稀有的场面呢。 直到午时,我的主人才从那个小小的牢笼里解放出来,因为腿脚酸软,她差点一下车就对这片未曾谋面的土地献上跪拜大礼。当然,睡了一路,憋了一身力气的多多先生也出了一份力。我伸手去扶,却被她嫌弃避开,随后,我看到了我袖子上的一道道纤细的白。 玛莎小姐哪里都很完美,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掉毛太厉害了。 我的主人没有告诉我目的地的具体情况,等我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这是一个牧场。几百户人家零星分布在草场上,一眼望去,尽是烟囱中放出的袅袅青烟。 “您不是想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吗?”我疑惑道。 我的主人解开那只狗的锁链,他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在草地上用滑稽的姿势胡乱蹦跳着,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指向了草场后方的山陵。“对啊,我的目的地在那。远离人群,但也能很方便的与人接触,如果需要采买东西或者出现紧急情况也能轻松解决。” “那您为什么在这里下了车?距离那里至少还有十公里的路程吧。” “区区十公里而已,我还是走得了的。”她耸了耸肩,望向这片村庄。“而且,我想看看这些人的生活情况。” 正在此时,一片草坡之下忽然传出了属于女性的尖叫声,那只狗漆黑的身影从那里跳了起来,在围着什么疯狂地蹦来蹦去。 “多多!回来!”我的主人蹲下身子叫道,那只狗便又甩着舌头跑回来,用足以把我的主人撞倒的力道扑进她怀里,若不是她反应够快,一把拎住了他的项圈,她可能就要被迫遭受一次口水洗脸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向我示意道,我点头应下,朝着那个草坡后面走去。还没走到跟前,我已经看清了全貌,那是一位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女,原本应该是躺在草地上享受着日光的爱抚小憩,突然被狗湿漉漉的鼻吻蹭到,才骤然惊醒。现如今,她已经坐起了身,慌乱地擦着被蹭到的脸颊。 我走到她面前,躬下身,递出一张纸巾。“您还好吗?” “啊,嗯……谢谢……”她看着我,脸慢慢变红了。 我的主人已经控制住了那只狗,将他抱在怀里走了过来,冲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没想到这里有人,他刚刚在车里憋太久了。你没有被踩到吧?” 那名少女摇了摇头,视线在我们之间转了一个来回,红晕渐渐消散。顿了两秒,她勉强扯出了一个笑脸,“你们是新的归顺者吗?还是说,旅游?” “是旅游。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合适的旅店?” 见是我的主人作答,少女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她瞥了我一眼,转过身去,走在了前方几步的位置。“这个得看场主大人的安排。我带你们去吧。” 我拎起行李箱,我的主人抱着玛莎小姐,牵着完全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多多先生,走在我身前半步。“回去之后记得给家里添一箱口罩。” 虽然只能听见声音,但我已经想象到了她怨怼的神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可是,身为一个恶魔,一副足够打动人心的面容可是最基础的需求,这怎么能怪我呢? 少女带我们来到的是一栋很别致的房前。在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是木制的,尺寸也偏小,唯独这一栋是混泥土的材质,形状好似一条方形曲折的蛇,长长的蔓延了几十米,与一些木制的围栏一起,围合出了一个不小的院子。 我们的引路人在此停了下来,摇了摇门上的铃铛。这种复古的传信方式在现代社会很是突兀,我的主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只是瞥了一眼,将其记在了心里,没有多问。 等了近叁分钟——这在以快节奏为特征的当代简直是异常——那位场主才姗姗来迟,他是一位看起来和我的主人差不多年纪的男士,身材均匀,举止还算优雅得体,但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戴着一张金灿灿的半脸面具。从其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和孔洞中透出的双目看来,他应该有着一张端正的面庞。 他将我们引了进去,顺便叫住了那名准备离开的少女,让她进屋来帮忙招待客人,她原本还有些消沉的面容瞬间闪亮了起来,如同获得了莫大的恩赐一般蹦跳着进了屋。 这还真是许久未见的场景了,在我还在侍奉上一个主人时,他的女仆在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后也是这样的反应。想不到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居然也会有这样鲜明的主仆关系,再看看我的主人,明明有一个仆人,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我猜想我的主人一定有很多在意的地方,但她什么也没表示出来,依旧保持着骄矜的姿态,和场主交谈着,在他的指引下进入了会客室。那位少女端着托盘走进来,先为场主倒了一杯茶,在走向我们这边时,先朝向了我的茶杯。我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茶壶,微微一笑。“还是我来吧。” 她很慌乱地点了点头,在场主的指示下离开了会客室,去收拾客房。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是否有注意到那位少女幽怨的目光,她全程都在与场主交流,询问这里的人口,产业,风俗习惯,有没有什么好的风景,装的如同一个真正的旅客。那只狗趴在她的脚边,玛莎小姐蜷在她的膝头,享受着她提供的头部按摩服务,慵懒地打着呼噜。 少女的动作很快,也有可能是房间本身就准备好了的缘故,我的主人的问题还没问完,场主站了起来,朝她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你们还是先好好休息吧,等晚饭时间,我们再慢慢聊。” 直到我跟着她走进房间,我的主人才意识到,她没有特别提醒场主准备两间房。她抽了抽嘴角,“我说怎么那姑娘的目光一直扎在我背后……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你的年纪都可以和我那已经是遗骨的北京猿人的祖先一样大了会是什么反应。” “真过分啊,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呢。”我把行李箱规制好,抽出胶带反向缠在手指上,帮她粘掉衣服上沾到的玛莎小姐的毛。 “真的吗?你们这种生物,从人类产生欲|望的那一天就应该诞生了吧。”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还是没信号。” “刚刚观察了一下周边,似乎除了这个场主的居所之外,其余的地方连通电的线路都没有。” “在当代还有这种地方的吗?西北的游牧民族和高原上生活的人民可是都有无线网络了……啊有WIFI!啊又没了……应该不是我眼花。”她碎碎念着,向后坐倒在床上,再一次叹了口气。像这样失态的她实在是难得一见,水与鱼,这还真是一个好比喻呢。 “需要我为您准备午餐吗?现在已经过了就餐时间,场主应该不会为您准备午餐了。” “啊,不用,我没什么胃口。要是一会儿觉得饿的话,那就把包里的火腿肠吃了好了。” “可那不是给多多先生和玛莎小姐准备的零食吗?” “可是人也能吃啊。” 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提醒她有一点主人的风度,不要和宠物抢吃的的心思与妥协的想法几经争锋,最终落败。 “好了,下午出去走走吧。如果场主又叫那姑娘给我们引路的话,你负责把她引走,不过别玩的太过火了,她还是个小鬼。” 她的猜测再一次对了,场主让那小姑娘跟在我们的身边,只用两句“想去那边看看”和“她不会有事的,不如说更喜欢一个人散步”,我就成功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至于我的主人,只希望她不要在追狗上浪费太多精力吧。玛莎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而优雅,相比起和我们一起出门,她更喜欢趴在行李箱上睡觉。 散步的途中,我遇到了不少此地的居民,他们都和少女与那位场主一样,带着幸福的笑容。我和这位少女闲聊着,在她结结巴巴的话语中,我得出了一些结论。这是一个同时发展农业与畜牧业的农场,所有的地和牲畜都是属于场主的,剩下的几百户人家为他工作,通过他优秀的指导和庇护获得丰厚的收成,并在他的领导之下过着幸福安宁的生活。在她的形容中,场主的形象伟岸光明,恩泽世人。 我不经联想到了她最初见面时使用的那奇怪的用词:归顺。 这个地方,还真是充满了时代的遗留品啊。 晚饭时间,我见到了我的主人。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蹲在地上拉扯那只狗的两颊,数落他跳进河里打湿了毛还往她怀里跳的罪状,场主站在一边,哈哈笑着。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待在相当显眼的位置,站在一个木桩前,用餐刀劈柴。是的,不是斧头,甚至不是菜刀,而是西式的餐刀,是我曾经拿来做武器的那种细长的小刀。我的主人不可能没有看见,但她依旧什么都没问,除了她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对此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 场主再一次做出“请”的姿势,“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里的土豆产量很好,所以用各种方式烹饪了土豆作为晚餐,希望你们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土豆。”我的主人对着这一桌土豆宴说道。我不经瞥了她一眼,与她签订契约这么久,我可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食物。她向来有什么吃什么,极为好养活。 场主似乎有在吃饭时聊天的习惯,我的主人也一直奉陪。他们的谈话内容颇为有趣,我便在此详细地记录一下吧。 场主:“这里的环境这么好,你们就在这里留下如何?” 我的主人:“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目前没有搬家的打算,这一次的假期很短,还有工作在等着呢。” 场主:“那一定很辛苦吧,稀薄的薪水,高昂的房租,巨量的工作,还有讨人厌的老板,当代成年人的生活还真是辛苦啊。” 很配合地露出满面愁容的我的主人:“是啊……真想轻轻松松的生活啊。” 场主:“那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吧!如你今日所见,这里的人们都生活的很轻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能获得栖身的居所和饱腹的食物,内心平和而安宁。其实,他们都曾经和你们一样是在外面的世界受苦的人,在归顺这里之后都获得了幸福。” 我的主人面露向往:“这可真是世外桃源啊,我一直都很向往这样的生活。” 场主:“那就来吧!加入我们!拥有金面具的我一定能指导你获得幸福的!” 我的主人:“我是想搬过来没错,可是既没有电又没有网络,这还真是很不习惯。不如我们一起合资,把线路迁到这里吧,这样的话,这些人们的生活水平应该会有所提高的。” 值得注意的是,场主在听到这句话时,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金面具,再一次笑了起来:“我们这里不需要那种东西,如你所见,这里的人民没有任何不满。” 他点了那名少女的名字,她慌乱地点了点头,脸上再一次泛起了红晕。“场主大人已经提供了所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只要他和尊贵的金面具还在,我就觉得很幸福了。你们也一起留下来吧!现在的你们或许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要留下来,你们一定会明白的!” 场主:“正如她所说,只要你们留下就明白了。过去来到的人都没有离开,我以这张金面具之名保证,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我的主人:“这样吗?我会做考虑。” 场主:“我对你们抱有很高的期待。” 淀粉含量如此高的东西,很快就能吃饱了,于是谈话也就此中断。我的主人擦了擦嘴,与场主道别,又在那位少女幽怨的视线里,牵着那只狗与我一起进入了房间。 “这地方很奇怪。”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就转过身来。“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在书中记载的场景,但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似曾相识吧。” “是的。”我点了点头,将今日交谈中发现的疑点一一道来。 她再一次打开手机,确认了没有信号。“今晚上的土豆宴,说是土豆是特色,不如说只有土豆。今天我在这里转了一圈,除了土豆什么其他的作物都没看见。我估计等明天,桌上的早餐也是土豆泥。” “没想到身居城市中的您居然还认识土豆的植株,我还以为您这样的人会觉得土豆是和西红柿一样长在枝条上的呢。” 我的主人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看起来这么没常识?” “毕竟您有的时候连饭都懒得吃,又怎么会关注一日叁餐的原材料呢?” 我的主人没有与我争辩,她拖开桌前的椅子,将电脑架了上去。“他今天在中午的闲聊中和我提到这里发展的是农业和畜牧业。农业中他提到过的西红柿,玉米和大豆我是一点都没看见,甚至连私人种植的小菜地里都没有,还有,他说起的上千头牛羊……只要这里还是现实,要真养这么多牛羊,这片地早就秃了。” “到来的人都没有离开?那我又是怎么找到这个鬼地方的。”她嗤笑了一声,“只通往一处的电路,莫须有的牛羊,用餐刀砍柴的人,还有这里的人脸上那整齐划一的笑容,带着金面具的场主,在探险论坛上找到的地方,果然有趣。” 在探险论坛上找搬家的地址,这种事情,也只有我的主人会做了吧。 “塞巴斯蒂安,去查,这里到底有多少……” 她的话语被打断了,窗户迸裂成无数碎片在屋中散开,我的主人一把抱住电脑,我则将身上的外衣罩在她的身体上,帮她挡住了所有的碎片。当劈里啪啦的声音落定,她抱着电脑,从我的衣服下探出了脑袋。 当看清楚发生的事情,她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无语。“格雷尔先生,门在那边。恕我直言,你的眼镜度数是不是该做调整了?” “哎呀,人家一看到塞巴斯蒂安,就忍不住冲动了些嘛。塞巴斯蒂安!没想到这样一个偏远地区的派遣工作也能遇见你,这一定就是命运的邂逅吧!”格雷尔先生朝我扑来,我瞄准目标,一拳把他砸在了地上。 格雷尔先生造成的骚乱很快吸引了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场主和那位少女慌慌张张地打开门,看到屋中突然多出来的人形生物,愣了一下。 “这是我的熟人,本来也是要一起来的,但是突然有工作要做,我们以为他来不及赶来了,所以就没说。”我的主人飞快扯出一个崭新的谎言,成功哄骗住了那边的二人,我们被带去会客室,等候全新的房间被收拾出来。 “很抱歉只有一间客房还空着了……”那位少女很快折了回来,面露难色,“不过,我家还有……” “不必了,收拾那一间就行。”我的主人揉了揉太阳穴,她现在有许多的疑问,急需到一个安静的环境里好好询问一番,但是很显然,那位少女误会了什么。 场主注意到了那台被我的主人保护在怀中的电脑,“你是准备工作吗?” “是啊,就算是出来度假,工作也不能拖得太久。” “那么,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唔……硬要说的话,就是信息的搬运工吧。” 场主的表情再一次变得难看起来,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勉强笑道:“这么说来,你对于网络的依赖一定比别人更强了。” “是啊,所以如果我搬来的话,应该是一定会拉网线的。” 在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交谈,直到那名少女前来通知我们收拾好了房间。 “有死神到来,这下,可是不得不查了。”我的主人放下了电脑,长舒了一口气。“塞巴斯蒂安,我想知道这里的牛羊具体的数量,过去几年的农作物,这里特殊的生活方式的原因,为什么那个人用餐刀劈柴,那个场主所使用的手段,他为什么会对于我想要牵网线一事如此排斥,还有那个金面具到底有什么玄机。动作快一点。至于格雷尔先生,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无视掉那个变态死神依依不舍的告别,我飞速在这片草场奔走,完成我的主人的命令。对于我而言相当狭小的搜索范围和闭塞的信息流动通道让调查变得十分简单,只要对于那名少女稍加诱导,她就几乎将所有情报都告诉了我。当发现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绅士姿态时,她看起来很失望,但是没有办法,谁让我的主人怜惜她,为我戴上了“不许过火”的项圈呢。 我很快就回到了房间里,却看到我那奔波了一天,按理来说早就疲惫不堪的主人还未入睡,正端坐在电脑前,劈里啪啦的敲击着键盘,在她的身后,格雷尔先生挂在椅子上,如同水中的水藻一般来回扭动着,口中喋喋不休的唾骂渣男。 “但是,就算是塞巴斯蒂安把那些手段都使在我的身上,我也依旧最喜欢他了!”格雷尔先生回过身来,冲我抛了一个媚眼。似乎看到有一个粉红色心形物体飘忽着朝我袭来,我挥手一打,将其击碎。 “你回来了。”我的主人转过身来,“怎么样?” “都查到了,但是报告比较长,现在已经很晚了,您确定要在这时候听吗?” “不,不过我只问一点,这里有过死者吗?” “有。” “找得到埋葬地址吗?” “可以。” “提取一下他们身体的残留物质,去找葬仪屋,让他化验一下,是否这里面也有那种药物。” 我迟疑了,“可是场主看起来似乎想要对您不利,如果这时候我贸然离开……” “没有关系。”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我是否也在这一次的死亡名单上,但我可以像你保证,如果我要死,也一定会坚持到你回来,取走我的灵魂。毕竟,我没有向你许愿。” 所以,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取走她的灵魂。 她凛然的身姿实在过于耀眼,我再一次从她的身上嗅到了溢出的灵魂的香气。我看向格雷尔先生,朝他微微一笑。“那么,还请拜托您能保证我的主人有一个安详的夜晚。” “既然塞巴斯蒂安都这么说的话……”格雷尔先生又开始扭动起来,我朝着背对向我,掀开被子准备躺下的她微微躬身,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这座城市。 看起来她早已与葬仪屋先生谈过了什么,他并没有问难我。在等候化验结果的这段时间里,我在此写下了今天的日记。 我的主人认可了我作为她灵魂的归属。再没有什么话比这个更能让一个恶魔感到愉悦了。即使离的这么远,她灵魂散发的香气似乎也在引诱着我。希望葬仪屋先生的动作能快些,让我快点回到她的身边。 28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主人正穿着她那身鹦鹉居家服,如同一只大鸟一般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放声高歌。她的前方是燎原的大火,橙黄的光芒里,格雷尔赤红的身影犹如影子一般翻飞。 这一次的死亡走马灯没有那么多,只靠格雷尔先生应该是足够了。我的主人看不见那些火中如同藤曼一般拼命向上蜿蜒,妄图挣脱死亡束缚的录像带,但无可置疑,她再一次目睹了一场盛大的死亡舞会。 对于我的主人的攻击是在早餐时分,在那个时候,我的主人还没吃完满是土豆的早餐,也没有换下她拿来当睡衣的鹦鹉居家服。但这不重要,因为,她已经听完了我的汇报。 她下达指示,让我们谁都不要反抗,任由场主带人将我们押解出去,在近千人的注视下接受审问。罪名:昨夜跑出去的那只狗惊扰了羊群,为场主造成了经济的损失。场主要求主人交出他,并对他施以惩处。我的主人选择了拒绝。 于是,她被带上了示众台。 值得庆幸的是,场主并没有选择堵住她的嘴或者是逼迫她跪下,我的主人是那样的高傲,只有自己的懒惰能让她弯曲膝盖,只有死亡才会让她闭上嘴。 这是一场不公正的审判,但是我的主人显然并不在乎。她犹如圣经中硬着颈项的人民,优雅地伸着脖颈,透过厚厚的镜片,用冷漠的眼神看过每一个人。她的心脏如任何平静的时刻一般,规律沉稳地跳动着。 “我再次询问你,你是否承认你的狗所造成的损失?” “不承认。多多不满一岁,还不到一只成年羊体重的叁分之一,他要是窜进羊群,我还得担心他被踩死,你现在告诉我他使羊群受惊?”她的目光斜向一边提出质疑的场主,嗤笑了一声。 场主没有对她的反驳做出任何表态,台上近千的观众也没有。“你明知我们这里是牧区,依旧不好好将其管束好你的牧羊犬,任由他四下乱窜,甚至决定带着他在此常住,我是否可以怀疑,你有让我蒙受损失,让这张金面具蒙羞的打算?” 我的主人笑了起来,我相信,她此时做出这种反应,是真的出于好笑。“场主先生,恕我冒昧,首先,请让我纠正您的一个错误,拉布拉多不是牧羊犬,而是寻回犬,现在主要负担的职能为搜救或是导盲。其次,我倒想问问您,您所说的牛羊究竟在何处呢?在场的诸位,你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你们当中有谁,哪怕是有一次,看见过一只羊吗?” “你们当然不可能看见,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牛羊。那么,那近千只牛羊的说法究竟是从何而来?场主先生,您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场主的牙关咬紧了,“我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在胡说!” “胡说?胡说什么呢?”我的主人咯咯笑了起来,“你是不敢说吗?你口中的牛羊数量,只比这里生活着的人少一个的事实。在座的诸位,你们尊敬的场主,可只是把你们当做他的牲畜,帮他创造价值的工具。” “你们仔细想想,你们一年中辛苦的劳作,在饱腹之后,是否有有半分多余的价值留给你们?那些多出的成果都去了哪里?我可以回答你们,是场主收走了它们,供应给了外界专用的货商,赚取了在这里根本用不上的钱财。” 她镜片下的双眸眯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在人群的面庞上梭巡,捕捉着他们的每一个表情。 “这……这是……”人群中有人的声音涩哑的如沙漠中干渴的旅人,“这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啊!我们那卑贱的工作成果,居然能让场主大人获得利益,为那尊贵的金面具增添一点光辉!相比我能为他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荣耀,他却回以我们无与伦比的平和与安宁!场主大人!感谢您的恩赐!愿您与金面具的荣光长存!” 随着这尖声的嘶鸣,像是一把利刃划破了包裹着声音的口袋,千篇一律的声音被放了出来,形成了一阵难听的哀嚎。大家不约而同地讴歌着场主的功绩,感谢他将自己从苦难中拯救。 场主对于他所看见的场面很满意,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出现过明显的慌张,很显然对于自己牧羊的手段很是自信。他得意的看向我的主人,但他失望了,因为我的主人的表情也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她是故意这样做的,能有一个看到被情绪的丝线操纵着的人偶表情变化的机会,她自然不肯放过。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去介意牛羊和狗的事情了,因为她犯了在这里最严重的罪,即冒犯拥有金面具的场主。实际上,这也是场主真正想为她定下的罪。 “你看,他们都承认,我为他们创造了幸福。所以,你还有什么可污蔑我的呢?” “是否污蔑,还不是您说了算。”我的主人笑了起来,上前一步,“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想问他们。” “垂死挣扎吗?无所谓,请便。” “多谢。”我的主人朝着场主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绅士礼,蹦跳着转过身去,看向已经陷入狂热,义愤填膺的群众。她太兴奋了,如果她手上有礼帽,我甚至怀疑她还要做一个小丑的亮相动作。 “台下的诸位,我只想问,为什么你们每年都要种植统一的作物,却不能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喜好做出选择?前年的每一顿都有玉米,去年是西红柿,今年是土豆,难道你们没有产生厌倦吗?这里的生活如此清苦,与世隔绝,为什么没有人想着离开?你们都是从外界来到这里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回到外面去吗?都已经见过了更广阔的天空,为什么还会拘泥于这一片小小的草场?” “场主大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决定,我们为什么还要主动去思考?” “喜好这种东西是多么的麻烦啊!为了这种东西而烦恼简直是愚蠢至极,浪费时间,只要跟随着他的想法,一切不就可以顺利解决了吗?” “厌倦?怎么可能厌倦!这可是拥有金面具的场主大人的指令!是绝对不会有错的!能为了他的金面具上更多一份荣光,我愿意做任何事!” “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只要能让场主大人和他的金面具再多留在我们身边一头,多指引我们一天,我可以忍受任何事!” “离开?回去?这个女人在说些什么!外面的世界满是复杂,丑恶,如同长满了荆棘的昏暗沼泽,而这里是那么的简单直接,所有人做着一样的事,我们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更不用说为什么而苦恼了,只要相信着金面具,相信着金面具所选择的场主大人,就能幸福的生活……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我怎么可能回去!” “场主大人为我们挡住了外面的肮脏!让我们纯洁无垢地活着!为了回报这份恩情,我一生都愿意匍匐在他的脚下!” “那些想回去的人都是叛徒!他们不配拥有幸福!不配拥有安宁!他们会让金面具蒙尘,让场主大人蒙羞!他们不配活着!这个女人也是!杀了她!” “杀了她!” “她是想破坏我们安宁的恶魔!杀了她!” “用石头把她砸死!” “烧死她!” 啊……这是多么优秀而狂热的祭品啊,这是多么令人怀念的场面啊,人们抛弃自己的个性,用狭隘的虔诚包裹住自己,一遍遍在自我感动中被压榨,直到只剩下几根枯骨。我看到了那名给我们带路的少女,她脸上所有的羞涩和温婉被狂热的狰狞所取代,宛若用双手撕开了自己面部的皮肤,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丑陋的令人作呕。 我的主人依旧站在高台上,在她的脚边,人头攒动着,一双双手如同一条条水中的海藻,拼命想将她拖下人潮,撕成碎片。她还在说着什么,尽管她的声音已经被淹没了,不过没关系,我听得见。 “如此自觉彻底的自我阉割,真难想象,这些人没有被注射药物,不,如此懦弱,愚蠢,舍弃了人的思想和自尊,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了。” “放弃吧,他们是不会相信你的。”场主看着她那连连后退,避让着一只只手的模样,得意地笑着。“你,还有你的同伴,你的猫和狗,都等死吧。” “是啊,都等死吧。”我的主人朝他笑着,“不过不是我,而是你们。” 她突然伸手抓向场主脸上的金面具,他脸色大变,捂着面具,踉跄着退后了几步,跌下了高台,摔倒在人群中。 大概是不知道多久没有露出如此丑态了,他被愤怒篡夺了灵魂,甚至不等站起身来,就指着我的主人下了命令。“烧死她!” 这一下,我的主人便真的成了海中的一块浮筏,在剧烈的颠簸中,她微微错开步子,努力保持了站立的姿势。 她还没有下令。 “呐,塞巴斯蒂安,你还不去救她吗?这样下去的话,她会被红色的火焰吞噬哦。”在我的身边,格雷尔先生的眉头紧皱着,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膀,一边回答他:“她还没有下令,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能动作的。”一边在心中思考,是否需要给我的主人教导一下何为恐惧。 终于,有人举着火把,穿过人潮来到了台前。火焰伸出猩红的舌头,一点点向上舔舐着,最终,舔到了她的脚掌。 “毁灭吧。”她笑了起来,终于,我在心间听到了那一声久等的命令。 人群那陷入癫狂的千篇一律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瞬的变化,他们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我,似乎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需要我动手吗?”我抚弄着火苗,它们如同乖顺的狗一般,讨好地舔舐着我的指尖。我微微抬眼,露出了猩红的竖瞳。傲慢的人类自谓驯服了火焰,并自此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殊不知,恶魔才是它的主人。 “不必。”我的主人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人群的面庞,她贪婪的捕捉着他们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如同豺狼渴望着鲜血,恶魔渴望着灵魂。“他们会自己毁了自己的。” 我将她带离了高高的木台,回到了格雷尔先生的身边,我的主人从我的怀中跳下来,一把拉起了格雷尔先生的手。“跑起来!” “等、等等!为什么要跑?我可是死神啊!”格雷尔先生不明所以,被我那过度兴奋的主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极强的力道拉的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他,用一声类似于雄鸡破晓啼鸣的声音高啸:“多多!” 这只狗粗鲁,卑微,胆小且顽皮,几乎无一可取之处,但唯独在跑去我的主人怀里寻找庇护的时候跑得最快,尤其是,他早已被一大早的风波吓得连叫都不敢叫一声的时候。 她抱起他,不可避免地放慢了步伐,后方的人群逼近,她却依然笑着,再一次提高了音量。“我来告诉你们这里的一切的真相吧!给他金面具的人希望得到什么,他就让你们种什么!他所给予你们的正确的高明的指导!不过是给他金面具的人为你们定向提供的,在哪里都找的到的,由排泄物和腐烂的生物的残体所制成的肥料罢了!这里就是一台源源不断的生成利益的泵!那张金面具是一根项圈!你们眼中伟大的场主大人!不过一条牧羊犬罢了!” “她竟然还敢污蔑场主大人!” “她就是想毁了我们的天堂!” “她就是个魔鬼!烧死她!” “快烧死她!” 被激怒的人群的步伐加快了,与她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近,格雷尔先生在她身边游刃有余地跑着,眉头越皱越紧,冲着她大吼道:“你疯了吗!这次的死亡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可不想再添加多余的工作量啊!话说回来,塞巴斯蒂安跑到哪里去了?他刚刚不是还在这里吗?” 我会离开,当然是奉我的主人的命令。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的主人对于我下的命令,居然是去收拾行李,尤其是要保证她的电脑毫发无伤。 当我把行李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回到这里时,在屋顶上看到了不论何时,也依旧保持优雅风度的玛莎小姐。她湛蓝的双眸中倒映着这一场荒唐的闹剧,红色的火光在她的眼中闪动的景象,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美妙。 我抱起她,回到我的主人身边时,她与身后追兵只剩下五米不到的距离。那些人从空了高台中抽出燃烧的木头,扔向我的主人,犹如扔出他们的怒火。 我的主人已经到体力的极限了,她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脸颊滚落,粘住散落的发丝,简直是狼狈之极。可她还是笑着,双目中的光亮的惊人,在她的胸膛里,那颗小小的心脏跃动的几乎要打破骨骼,肌肉和皮肤所架构的壁障。 她给我下达的命令是跑,继续跑,就在这个被虚假的神所支配的,畸形的村庄里,带领着这群被怒火烧尽了理智的人——不,丧失了灵魂颜色的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群被本能催动的牲畜而已——跑遍他们所熟悉的各处。 我遵从着她的命令,带着这些牲畜跑去看了他们一棵棵亲手植下的土豆,一次次打水来过的河边,一点点吞下辛勤劳动成果的仓库,一下下吞噬消解着他们前人尸体的无名荒冢。 她抱着那只狗和玛莎小姐,趴在我的怀里,从我的肩上探出头来,朝他们高声的解说着每一处的来历,真相,只可惜,那些人已经听不见她说话了。他们只是想烧死她,仅此而已。 场主早就不在人群中了,他很有自信,自己忠诚的信徒会把所有反抗他的人清剿干净。但是,所谓戏剧,就是需要所有主演在场才行,所以我的主人最后让我跑去的地方,是他的房子。 当猩红的火也点燃了他的房子,牧羊犬终于发现,自己的羊群失控了。他慌张地冲了出来,捂着自己的金面具,朝着他们高声的叫喊着,但可惜,他们也听不见他说话了。 “在这个时代,信息就是权力,尤其是在您一手构建的乌托邦里更是如此。拥有了信息垄断能力的您,几乎就等同于神明。可是您犯了一个错误,您觉得同行是冤家,同为信息的搬运工的我会动摇您的利益。您太骄傲了。您不过是一条被戴上了项圈的狗,只会遵照主人的命令行事,而我,是一个可以饲养狗,下达命令的人。” 我的主人站在屋顶上,朝着那终于开始慌乱和恐惧的场主微笑,那身姿犹如玛莎小姐一般,优雅而美丽。透过金面具上的孔洞,我看到场主那双眼睛在颤抖。他用被泥土搞得一片脏污的手,指向我的主人,“恶魔!你就是恶魔!” “你搞错了,我只是一个人类而已。”我的主人歪了歪头,配合她的鹦鹉居家服和稚嫩的面庞,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比起用餐刀劈柴,您还是更适合用电锯来剪指甲呢。” 她看向疯狂涌动的人群,朝他们伸直了双臂。“你们以为自己逃离了迫害你们的一切?不!你们只是被懦弱驱赶着进入了一个更加坚固的牢笼,更加彻底地被奴役着而已!你们!就是牲畜!这里!就是农场!” 这是她留给这群人的最后一句话。 没能看到那些人在看见我们凭空消失时究竟是何表情,我有些惋惜,但我猜测,那一定是惊讶,恐惧,茫然的混合。或许是突然失去目标的空虚让他们从狂热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终于有人察觉到,他们的住所已经化为了火海。 格雷尔先生很早就不在我们身边继续乱跑了,他的工作开始了。 我的主人命令我去挖了一条隔离带,将火焰圈在了这片草场之间,从高处向下看去,这里如同一颗落在绿色幕布上的耀眼的红宝石,波光粼粼的河水穿过宝石,成为了它秘银打造的挂链。 她一直站在树枝上,望着那熊熊的火焰,放声高歌。玛莎小姐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静静望着这场闹剧的终结。那只狗趴在行李上,安详地打着盹。 在火势完全熄灭前,她看起来是不会从树上下来了。她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又经历了大量的运动,或许,我应该赶在她还能有力气站在树上,不至于昏倒掉落之前,为她赶制一顿晚餐,顺便搭建一个供她晚上休憩的鸟巢。 29 ——那场大火一直到天光破晓才熄灭,我的主人并没有坚持到那个时候。人类的躯体成为了她的桎梏,当北极星的光芒逐渐变得清晰,她便无法抑制的一点点倒了下去,蜷缩在树杈间我为她搭建的鸟巢里,安详地入眠。 赤红的天光完全取代了昨夜熊熊的火光,那只狗的叫声将我那睡眠极浅的主人唤醒,她顶着插入了几根树枝的乱发,和正在享用早茶的格雷尔先生对上了眼。 “结束了吗?”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 “嗯哼,我认真起来的话,效率可是很高的。”格雷尔先生得意地勾起唇角。“而且,只要工作一结束就能享受到塞巴斯蒂安泡的茶,这是多么的幸福啊!” “虽然并不是为格雷尔先生准备的,但还是多谢您的抬爱。”我倒了一杯茶,跃上枝头,递给了我的主人,在她润喉时,趁机帮她整理了蓬乱的头发。 “带我下去吧。”她说道,于是我抱起她一跃而下,时隔十几个小时,她的双脚再一次接触到了地面。 “您需要早餐吗?”我询问道,她摆了摆手,转向格雷尔先生。“昨夜一共有多少人死亡?” “二百四十八人,那个场主……”她再一次抬起手,打断了格雷尔先生的话。“我不在乎他的生死。他生,或许以后还会成为一条牧羊犬,或许不会;他死,也会有下一个代替他戴上金面具的人。” 她将茶杯递还给我,跃过我挖出的隔离断层,踏上被烧的焦黑的土地。木架结构的房子没有一栋剩下,残存的柱子斜斜地刺向天空,像是还在向上挣扎着,妄图摆脱死亡的人的手。我的主人低着头,目光在地上一寸寸扫过。 “您想找什么?” 我的主人没有理会我,她一点点踱着步子,地上被惊起的尘土将她的脚踝和裤脚染成漆黑。格雷尔先生也被他的专注勾起了好奇,他和我一起跟在她的身侧,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寻找着。 被焚烧过的土地上,连一只蚂蚁都没有。 在我的主人醒来之后的第一百叁十五分钟,她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那个金面具。它被火焰烧成了如焦糊的土豆饼一般的颜色,混在一堆烧糊的土豆和尘土里,难以辨别。 我的主人俯下身去,轻轻摩挲着它的表面,黑色的灰尘粘在她的指腹上,露出了下面的质地。那已经变作了焦褐色,原本光滑的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不是说……真金不怕火炼吗?”我的主人用她沙哑的声音低低道,将其从地上捡起。咔嚓一声,面具裂开了,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那意味着荣耀,身份和地位的金面具,不过是一块镀上了金粉的粘土而已。她笑了起来,将手上的碎片扔掉,掸去了手上的尘土。 “真可惜,看来暂时是搬不了家了。走吧,塞巴斯蒂安,我想洗个澡了。” “我立马带您回去。”我向她躬身,转回树下收拾行李,带上已经饿坏了的狗和玛莎小姐。我的主人的手机没电了,这里也没有信号,叫不来一辆接我们回去的车,所以,只有我带她回去这一条路可行。 她在与格雷尔先生做告别。 “虽然和你相处很有趣,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下次在你工作的时候遇见你了。” “我也不想遇见你啊,我能遇见塞巴斯蒂安就足够了。”格雷尔先生叉着腰,嫌弃地挥了挥手,“话说回来,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要搬家的事?要是你们搬家了,我到哪去找塞巴斯蒂安啊!” “这个不用担心,如果搬家了的话,我会发消息通知你的。”她笑着朝他挥手,目送他离开之后,将那只狗和玛莎小姐,以及她最为宝贝的电脑抱在了怀中,安静地靠在了我的怀里。 这一次,迅疾的风没有再让她的心跳加速。她已经筋疲力尽,支撑不住,在我怀里睡着了。 30 ——我的主人今天醒的格外的早,毕竟,她昨天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多亏了这个原因,她早上的胃口格外的好。 仔细想想,从一日前起程去那个农场,到今天的早晨,明明有我跟在身边,她依然只吃了四顿饭,和那一次我被威廉先生缠住无法脱身,她一人留宿在家时一模一样。无法让主人的生活品质有任何提高,这还真是我的失职。 尽管收到了葬仪屋先生的邀约,或者说,催她补上前夜验尸的报酬,我的主人依旧选择了不出门。她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了因农场的闹剧未尽的工作——将那位毫无自知之明的摄影师先生的故事写出来。 在外面采买时,我的手机收到了提示音,我的主人完成了她的工作,在自己的一个专注于女性生活的账号上发布了全新的文章。她的文笔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若不是曾亲眼看见她是如何将那位先生逼迫到落荒而逃的,我都要相信,撰写下这篇文字的是一个因欺骗而伤心欲绝,甚至几乎丧失了生的希望的妇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时代已经更迭到了如今,女性还是遭受着相当不公的待遇,这简直是令人费解。譬如今日,我只是在外面买菜,当话语中透露出是为了一位女性准备午餐而做出的行动时,我就会受到许多妇女的褒奖。明明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而她们甚至是在义务劳动呢。 我不经又回想起那位先生留宿时,我的主人那副顺从的模样,我想,她也一定没有受到过褒奖,哪怕是从她招待的客人的口中。她是为了取材才这样做的,可是那位先生,他究竟是何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主人的服务呢? 明明褪去了那一个作为容器的肉体,他的灵魂是那么的无趣,充斥着低廉的欲望,只配作为刺激味觉的垃圾食品。 在购物时,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传闻,那个最开始在阿奇文街被砸了店铺的店主换了一条街,重新开了一家店,依旧用着那蹩脚的装潢,贩卖之前品牌的产品。这让那条街的人们的情绪陷入了恐慌,警察也在其周围布置了一些警力,防止下一次灾难的发生。尽管造成了如此大的反响,但那位店主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在采访中,她对着镜头一脸骄傲。“你们不懂,这是爱。” 我将这个传闻讲给了我的主人,她停下手头的工作,沉默了两秒钟之后,面无表情地鼓起了掌。“爱啊……这种自私的爱,能如此自豪的说出来,也堪称奇人一个了。” ——今天,我的主人依旧大获全胜,在她布下的情绪的丝织成的网上,人们相互撕咬,掀起遍天的喧嚣。我的主人只是看着,用她那双冷漠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她笑了一下。 “向来弱势者发出了大声的喊叫,尽管模样不好看……也许也不坏吧。” 我为她倒了一杯茶,“您下一次文章的选材,是这次在农场中的经历吗?” “不,那太可笑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故事。”她在手机的屏幕上敲敲点点,“讲述这样荒诞现实的故事,人类的图书馆里已有不少。我不过是一个操纵人情绪的文字技师,无需再不知天高地厚的试图与他们比肩。而且,人类还是透过时光去看那样的场景比较好,要是得知那样的事情发生在当今,甚至就发生在身边,原本就辛苦的生活可就更加悲伤了。” “您还真是善良啊。” “别开玩笑了。”她嗤笑一声,但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出来。在飞速掠过的资讯里,我看到了一条关于马戏团的消息。 “有马戏团要来巡演吗?这还真是令人怀念啊……” 我的主人的手指顿了一下,重新拉回到那一条资讯上。“怎么,你有兴趣?” “不,只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我曾经在马戏团表演过呢,和我的上一位主人一起。” “你的上一位主人不是贵族吗?怎么,家族没落了?” “不是,他是为了工作才去做这种事的。和为了获得素材什么都能做的您一样,他为了完成女王的命令,也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涂上可笑的油彩,在舞台上搏观众一笑,自然也不在话下。” “诶——”我的主人挑起了眉毛,露出了几分兴味的表情。我以为她会因此被勾起兴趣,要求我为她详细的讲述一下关于少爷的故事,但是,她什么也没问。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虽然当代马戏团已经没落,但是想看到小丑还是很容易的,在这个压力巨大的如今,审丑可是潮流呢。” “无法获得自信,便从其他人身上找到自信吗……真是一种愚蠢的做法呢。” “只要能获得一瞬间多巴胺的分泌,人就会甘愿自降身份去做这种事。事实上,有许多的人已经抓住了他们的这种心理,为他们的自卑造就了一个个活靶子。那么相对的,也就会有为此畸形现状感到难过的人去全力呼喊,试图阻止这种情况的蔓延。”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不也是在为自己讨厌的东西带去关注吗?” “是,但尽管如此,那些人也不会停下的。毕竟,身为高高在上的操纵者可以没有良知,但是组成人类社会大多数的人不能没有。人类是会追求高尚的生物,道德是不会闭嘴的。”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的主人放下茶杯,斜斜的睨了我一眼。“别装了,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以诱哄人类,骗取灵魂为生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 她说的没错,我确实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是我想知道,“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呢?” “我不需要小丑来逗我开心,不过另一边嘛……”她勾起唇角,露出了些许兴味的笑容。“如果我心情好的话。偶尔放逐一下情绪,也算是一次难得的休假。说到底,我也毕竟是个组成人类社会大多数的一份子啊。” 她太过谦虚了,如果人类社会大多数都是她这样的存在,那么身为恶魔的我们,就不知是该为有如此多独特美味的灵魂而高兴,还是为有如此多能与我们相匹敌的存在而畏惧了。 ——就在刚才,我的主人通知了我一个消息,那位女士,她唯一的友人,邀请她前往她的城市,庆祝她的二十九岁生日。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两周时间已经到头,而她会邀请我的主人前往那座去做一次的城市旅游,恐怕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日。 我取出了那件她买的青色旗袍,那对穗状耳环和那根木簪子,查看了明日的气温之后,又取出一条白色的披肩。我的主人没有背包的习惯,但如此盛装,总有些女士必要随身携带的物品,在思考之后,我从她半空的衣柜里选了个小型的手包,再搭配一双线条简约的白色高跟凉鞋,就搭配好了所有她明天需要的着装。 接下来,我应该为自己选一身合适的衣服。这有些难,毕竟,我是一个没有被邀请的客人。如果依旧按照往常的习惯穿着一身黑色,那位女士恐怕会更加不快的吧。 事实上,我并不清楚那位女士是否愿意我随我的主人一同前往,她只给我的主人发送了信息,且只字未提我的事情。在与她的旅行结束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与我通信过了。 “我希望这次在可能多出一位男主人时,我能在第一时间获悉此事,并做出相应的准备。”我以此为理由,向我的主人提出跟随的请求,她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了我一眼,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我只是担心契约变淡的事情再一次发生罢了。我从未与人缔结过没有愿望的契约,所以,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志削弱契约的存在。虽然现如今契约已经恢复到刚刚签订好时那般坚固,但我有理由怀疑,她能再次凭借自己的意志将其消减,甚至单方面解约。如果这种事情发生,那么这将是我一生的耻辱。 31 ——在今天的短短一天之内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所幸,我已经离开我的主人身边,没有工作需要我继续做,所以我将有充足的时间写我的日记。 今天我的主人起的很早,为了显示对那位女士生日宴会的重视,她甚至难得一见的化了精致的妆。我在自动喂食盆里添了足够叁天的食物,打开了门板下供给玛莎小姐和那只狗的专用通道,方便他们去院中玩耍,随后和我的主人一起离开了家。 我依旧遵守着和那位女士的约定,没有把她要再次旅行的打算告诉我的主人,所以,她对于我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见。不过那时我还没有离开她,估计她在知道之后也会觉得,就算她离开家,我也会把家中一切收拾的十分妥当吧。 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是中午十一点,那位女士并没有来迎接,通过她和我的主人通话时露出的只言片语看来,她似乎在处理一点紧急事务。当听到我也随行时,她在电话的那一端足足静默了叁秒钟。 那位女士住的房子和我的主人曾经住过的相似,甚至更加狭窄灰暗,十分不适合招待客人,尤其是我也同我的主人一道时。于是,我们选择了一间环境还算不错的酒店。 午餐是在楼下的小吃店买的,不论品相还是味道都难以登的上台面,但我的主人并不在乎,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工作上,当收拾残局时,我甚至怀疑我的主人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位女士再次打来电话,约定在晚上六点位于一个路口碰面,值得赞扬的是,她这次来的很准时,没有让我们久等。她看起来很开心,即使对我,她也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老实说,我从未认真比较过她和我的主人,毕竟如此品题一位淑女,实在不该是绅士所为。但当她不顾形象地挽住我的主人的手臂,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靠在她的身上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展开了联想。 即使是我的主人穿了高跟鞋,而另一位穿着平底板鞋,她还是差了那位女士大约五厘米的高度。我的主人身高中等,身体线条优美,长相年幼,却穿着凸显成熟和典雅气质的旗袍,事实上,她本人的心理也十分成熟,甚至冷静到令人恐惧。而那位女士身材高挑,线条利落,身上穿着女士休闲西装搭配直筒裤,看起来充满了干练的气息,年纪也比我的主人稍大,却做着如同孩子一般的举动,让一个比自己更难保持平衡的人来支撑自己的步伐,这种反差怎么看都十分有趣。 那位女士选择的就餐地点是一家装潢精致的西餐厅,店内放着优雅的古典乐,灯光暧昧不明,周围的客人都在轻声细语的交谈,气氛十分融洽。 在点菜环节,我的主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一杯酒,她面前餐盘中所有的菜品,都是为了满足那位女士巨大的好奇心和并没有好奇心那么大的胃口。 我几乎没有加入她们的谈话,我的主人不理会我,八成是已经把我给忘了,那位女士在我的主人说出“不用管他,我和他也没什么话可聊”之后,也不再试图把我拉进她们的谈话中了。 当推杯换盏,酒过叁巡,我的主人的脸上浮现薄红,那位女士的眼中也出现了明显的迷离。她的仪态开始崩坏,即使只是坐着,也如风中的草一般左摇右摆。我的主人什么也没说,她移动了自己的座位,从那位女士的对面,我的身边移到了她的身边,她也毫不客气,干脆靠在了我主人的肩膀上。 “我今天……辞职了。”她的双眼泛红,如那只狗一般趴在我的主人的肩上磨蹭着,“那种垃圾公司,早跳出来早了事。又拖奖金又义务加班的,再这么下去我的头发可就掉光了。” “没事,还多着呢。”我的主人揉了揉她的头顶,“你是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吗?下一份工作打算做什么?” “休息是肯定休息的,但是下一份工作我还没想好。我都二十九岁了啊……现在再去应聘,HR张口闭口就是什么将来会不会结婚,打不打算要孩子的,搞得跟性骚扰一样。真是的,我他妈连男朋友都没有啊!要是能找到个富二代男朋友多好啊……以后我就什么也不干,专门躺在家里啃老……” “会有的会有的。”我的主人搂住几乎要从她身上滚下去的那位女士,一下下顺着她的背。仿佛又看到了家中的场景,那只狗赖在我的主人的怀里,蹭来蹭去,寻求主人的抚摸,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的主人立马察觉到了这一点,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暗含警告。 我想,这一定能算她有护犊癖好的铁证了吧。 那位女士忽然微微直起身来,抬眼望着我的主人,“说起来,你不也是辞职了吗?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的主人顿了一下,视线从我脸上划过,与那位女士双目相对。“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别担心,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 那位女士也看了我一眼,我能回以她的,只有一直以来保持的最完美的笑容。她什么也没说,垂下眼去,重新蹭回我的主人的肩头,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突然之间,她指向了我们的身侧,我的位置偏后的方向。“那桌人一直在看着我们这边,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我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死神,而且,一次性就是四个。 我的主人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十分严肃,我听到她的心跳差了一拍,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举起自己的酒杯,朝着那几位先生遥遥致意,随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认识,不过只是因为他们和塞巴斯蒂安以前有过工作上的交际,并不太熟。” “真的吗?那个一身都是红色的男人看起来一直很想过来的样子。” “没关系,那个梳着背头的人会看住他的。” 但显然,那位女士对于我的主人的安抚并不买账。“这些人看起来很有意思啊,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顺便也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她站起身来,迈着并不如何稳健的步伐朝那边走去,我的主人也立即起身,跟随在她的身边。 除非必要,我是不会去一群死神面前寻晦气的,而且我的主人看起来并不想要我跟从,所以我留在原本的座位上,为两位女士看住她们遗留的物品。 距离有点远,但这并不妨碍我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罗纳德先生为二位新加入的女士搬来了椅子,原本没有干劲的神情变得精神了几分。我的主人介绍了四位死神的名字,又十分简短的朝那位女士解释道:“这边的叁名是在一家公司工作的同事,这一位是他们的前辈,现在已经离职了。” “诶,那现在聚在一起吃饭,一定是关系很好吧。” 罗纳德先生和格雷尔先生闻言露出了苦笑,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回忆起了被葬仪屋先生用死神镰刀狠狠打飞的经历。不过比起被刺穿身体的我,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那一下可是很疼的。 威廉先生推了推眼镜,反驳了她的话。“不,只是人手不足,想拜托他回来继续做这份工作而已。” “这应该算作行业机密吧,就这么说出来好吗?”我的主人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无所谓,反正让你们知道,也不会对我们的工作产生影响。” “还真是得感谢你们的这份信任了。”我的主人轻笑一声,看向了葬仪屋先生,“那么,你答应了吗?” “这个嘛……小生还在考虑中。” 那位女士忽然插话道:“你们是缺人手吗?刚好我离职了,你们的工作待遇怎么样?我能去面试吗?” 真是无知者无畏,死神可是自杀的人所变作的半神啊。我看到四位死神的脸上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但我的主人更加有趣,我还是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见有如此明显的愤恨的表情,眉头紧锁,咬牙切齿。 “那份工作不适合你。”她几乎是粗鲁地说道。 “这一点小生也有同感。向你这样单纯的,乐观的女性,并不适合那样的工作。这是来自已经离职的前辈的意见哦。”葬仪屋先生伸出了手指,在空中点了点,那位女士唔了一声,失望地垂下了眼镜。 “不过,你竟然也差点成为我们的一员,这件事小生今天知道的时候简直是吓到了呢。”葬仪屋先生的手指转了个弯,几乎划到我的主人的脸颊。“被执事先生阻挠了,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你后悔吗?” “后悔吗……”我的主人抿了一口酒,“谁知道呢。不过正如你所说,灵魂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生也一人只有一次,已经变成了其中一种的话,再对另一种说后悔,也没什么用吧。” “那还真是可惜。”威廉先生再一次推了推眼镜,“像你这样的人,原本会很适合我们这个工作的。” 我的主人没有搭话,只是再次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就在这时,那位女士又开始掺和起来,“我有点搞不明白,你们的意思是,她本来要成为你们的同事,但是因为塞巴斯蒂安横插了一脚,所以才去从事现在的这份工作?” “正是此意。” “又是他啊……”那位女士皱起了眉头,又拉起我的主人的手,“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工作这种东西,如果不想做了的话,就像葬仪屋先生一样辞职不就行了。刚好我也辞职了,我们一起去面试好不好?” “别闹,你不该掺和进来这件事。”我的主人放下酒杯,拍了拍那位女士的手。但那位女士没有理会她,反而十分热衷地向威廉先生要起了联络方式。 我的主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扫视过死神们的面庞,双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葬仪屋先生笑了两声,威廉先生推了推眼镜,格雷尔先生切了一声,罗纳德先生小声地感叹了一句:“果然是个可怕的女人啊。” 那位女士惊讶地看向我的主人,“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如果你选择了其他的职业的话,我可以陪着你一起,但是这个不行。” “为什么?他们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你现在又做的是什么工作!”她的声音有些大了,将周围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我的主人出乎意料的有了莫大的耐心,她朝那位女士温柔地笑着,像一位母亲在谆谆教导自己的孩子。“抱歉,这件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只能说,葬仪屋先生的话很正确,你确实不适合这份工作。” “可是他也说了你很适合不是吗!你去做那份工作吧!他们正好人手不足,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她的双手攀上了我的主人的肩膀,轻轻的摇晃起来,“自从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家伙出现之后,你就变得神神秘秘的,离开那个家伙吧!只凭你自己的能力也是足够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得不出场了。我走到我的主人的身后,微微向前躬身,露出了最完美的微笑。“真抱歉,我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就算是死亡,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她的表情有片刻的凶狠,但她很快将期盼的眼神投向了我的主人,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只可惜,一直对她百依百顺的我的主人这一次违抗了她的意志。“他说的没错。”她朝她笑着,轻柔地说道。 在一瞬间,那位女士看起来像是要挥出一巴掌,却不知是该朝向我的主人还是我,她停顿了两秒,愤然起身,拎起自己的手提包,大踏步朝外走去。她显然已经醉了,走路的步伐摇曳不止,我的主人立刻放下酒杯准备追上去,却被葬仪屋先生一把拉住了手腕。“等等,你昨天没有赴约,小生还有事情想和你谈谈。” 我的主人挣了挣,眼见那位女士已经要走出餐厅的大门,她发出了一声不耐的弹舌,看向了我。“麻烦你送她回去,一定要确保她安全到达,然后,第一时间过来找我。” 执事必须服从主人的命令,所以尽管不希望这群试图挖角的死神同我的主人单独相处,我也只能追出餐厅,去送那与我相性不合的灵魂所有者回家。如果我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的话,我想,我会宁愿违抗命令,接受处罚,或者采取一些强制手段,让这位一直在路上耍脾气消磨时间的女士最快到达住处的。 大概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再加上从我主人难得强硬的态度中受了刺激,这位女士对我一直隐隐的敌意终于暴露了出来,她一路上都在用最厌恶的眼神打量着我,紧咬的牙关里像是酝酿着辱骂我的话语,但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当摇摇晃晃地走上她房前的最后一阶台阶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借助那一层阶梯的高差俯视着我,伸出双手,扯住了我的衣领。 “她不会是你的,你无法拥有她,也不可能改变她。” “我认同您的后半句,她的意志确实不会为任何事物所改变。”我解下她的双手,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衣领。“不过,我确实拥有她,她只能是我的。祝您晚安好梦。” 她狠狠地甩上了门,我转过身去,从楼道敞开的窗户一跃而出,朝着我的主人的方向飞奔而去。我说了谎,我的主人的意志确实会改变,能让她改变的事物,目前我只发现了一样,那就是那位女士的愿望。并不牢固的契约和如此强有力的游说,让我不得不产生了强烈的不确定性,我风一般赶回到了她的身边,却看见了我完全不想看见的一幕。 我的主人已经转移到了那间餐厅所在大楼的屋顶,站在只有一足之宽的女儿墙上,手中握着属于葬仪屋先生的死神镰刀。那把镰刀相对于她来说太大了,她握着它,犹如握住了一把巨大的银旗,屋顶的风很大,她的身形在微微摇摆。 罗纳德先生和格雷尔先生不在,大概是因为工作的繁忙已经离开了,葬仪屋先生抄着手,和面无表情的威廉先生并肩站着,笑嘻嘻地看着我的主人。 “您这是在做什么?”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走到她的身边,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转过身来,垂眸俯视着我。“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还从来不知道,您的好奇心是这样大。快下来吧,这里太危险了。” 她咧了咧嘴,没有理会我的手,纵身一跃,落在了露台上。紧接着,她扛着巨大的死神镰刀走向了葬仪屋先生。 “感觉怎么样?” 她将死神镰刀还给了葬仪屋先生,活动了一下手腕。“没拿过这么大的镰刀,很沉,不适合我。” “如果你成为死神,镰刀管理部会给你配给合适的镰刀。想好了的话,请随时联络我。毕竟——”威廉先生将目光从正在添加他联络方式的我的主人移到了我的身上。“你们之间的契约,并非是不可销毁的。” 那是多么刺耳的话语啊。我大步走到我的主人面前,将她从地上抱起,“已经很晚了,不管是我的主人,还是身为半神的你们都应该困了才对。那么,请允许我们就此告别。” 我带着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呼啸的风划过她的面颊,我却没有听到那如鼓擂一般清晰而剧烈的心跳声。那声音是那么遥远,虽然频率很快,却如同来自一个濒死的人一般,那么轻,那么弱。 我回到我们居住的酒店,解开她脖颈上的盘扣,清楚地看到,我们的契约再一次变淡了,模糊的如同被时间分解的铅笔印。我能看见,我的手指骤然发力,捏皱了她的衣料。 “您想与我解约吗?” “我可从来没这样说过。” “那么,您想成为死神吗?” “我只是好奇。” “您不该抱有这样的好奇心。”我将她逼退到墙边,把她禁锢在墙角和我的手臂之间,在她的双目中,我看到了我那双已经变作竖瞳的,猩红的双眼。但是,正如我遇见她那晚一样,那两个猩红的光点映在她眼里,和外面闪烁的霓虹灯光没有任何两样。 我清晰地感受到,我的獠牙不受控制的探出了嘴唇,痒的令人难耐。“还记得我为您抽出的那张黑狗卡故事的结局吗?” “记得,他杀死了他的主人。”我的主人笑了起来,“你是在威胁我吗?” 她的眼中满是讥讽,她高傲地挺着脖颈,扬着下巴,观赏我失态的模样。“喂,塞巴斯蒂安,”她如同恶魔一般顽劣地笑着,“你说,没有愿望的我,到底为什么与你签订了契约啊?我明明,就不需要你。” 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被一个人类,一个本该是自己食物的存在挑起如此凶猛的怒火。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理智,等回过神来,我的双手已经卡在了她的喉间,她脖颈上的皮肤因为被挤压而出现了红白两种色泽,可是我的主人还在讥嘲着,那双眼中,没有早该出现的恐惧。 我放下双手,退开了半步,重新为她扣好旗袍的盘扣。“请原谅我的失态。”我为她泡了一杯醒酒用的茶,将睡衣取出,放在她的床角,最后退到门口,朝着已经开始工作的她躬身行礼。“祝您晚安好梦。”随后,我退出了房间。 我没有回到我的房间,离开了这里,从她的眼前消失,不告而别。 没有愿望的契约并不那么牢固,但同理,契约对我的束缚也不再那么强劲,我可以任何时候享用她的灵魂。但是,灵魂在愿望满足之前,其滋味都不会散发到极致,如此浪费一个顶级的食材,这并不符合我的美学。 既然她并不需要我,那么,我就给她自然发展的空间,直到她心满意足,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住那甘美的芳香,将她吞吃入腹。但如果,她选择了解约,那么在契约消解的那一刻,我会出现在她的身边,让她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 32 ——仔细算了一下,距离写下上一篇日记,已经过去了八个多月了吧。那时候才刚刚是盛花季,我的主人才换上清凉的短袖和裙子没有几天,而如今,她已经完全包裹成一个棉花球了。 是的,就在今天,我回到了我的主人的身边。不过,这并非是因为我的主人的灵魂已经成熟,或者我或她哪一方率先服软,单纯是因为如果我再不出现的话,她可能就已经命丧黄泉,那在我精挑细选后选中的灵魂会就此消散于世间。 最近,我的主人所在的这座城市出现了化工厂因为陨石撞击而引起的爆炸,燃烧和工业原料泄漏的事件,周边的地区已经封锁,但我的主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心大,不晓得恐惧到底为何物,为了满足她那无底的好奇心,她竟然在夜里带着她的那只狗翻过了铁栏,孤身跑进被封锁的区域,去寻找爆炸和泄漏的根源和相关的处理痕迹。 她会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没有任何报道明确显示出这些信息,而我的主人的房子不远处有一条河,那些被排入河中的泄漏物和废弃物让她那边的空气变得并不如何美妙。在网络上,因为这场意外的发生,舆论早已发酵至沸腾,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我的主人的影子。 按照我的主人的工作习惯,我也将人群的态度分门别类,并做了一些数据的统计,令人讶异的是,对于这样一场灾难,评论的最上端居然不是为在这次事故中受到伤害的工人和家庭的哀悼,反倒是一群人对于工厂作业制造出的声音,气味,废弃物对他们完全与此无关的生活造成的或可能造成的困扰的抱怨,并且叫嚣着像这样的地方早该关门了。至于那些真正受此影响,失去了工作,亲人或是朋友的人痛苦的哀嚎,虽然也有,却大多被淹没了,如同在海中挣扎着的溺水的人高举着的双手,虽然努力伸向了天空,但露出水面的,也只有那双手而已。 不过,人确实很难对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事情产生共情,偏偏快节奏的生活让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切断了人类之间本就不牢固的情感连结,生活的不如意让他们堵塞了太多的情绪,当其一股脑发泄在网络之上,就会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我的主人在敲击键盘时常常会忍不住冷笑,我询问她时,她举起手指敲了敲屏幕,说:“我在想像这个人在生活中的样子。不过,即使在这里扮演的再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在现实中,他也一定像一只乖顺的绵羊,和其他羊的唯一区别就是身上的标号,就算想出声,发出的也一定是颤抖的嘶鸣,毫无新意可言。毕竟,他把情绪都倾倒在这里了。” 不过,那只披起狮子皮的绵羊在装模做样的咬向别的绵羊时,有没有一瞬间思考过他们是同类呢?我猜测一定没有。这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种动物能明知对面的生物是自己的同类,却把这件事忘掉的,除了自喻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比起是否会使用火,人类应该更适合将此条列为区分人类和其他动物的条件,毕竟火是那么简单直接的事物,想操纵它只需要克服恐惧和一些技巧,而这一条对于神经闭环的复杂要求,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其他也一样在缓慢进化的生物望尘莫及。 扯远了,还是写回我的主人吧。她这次的行动大胆又冒失,且一定会面临一些风险,但是那足以令她致命的风险,却很显然来自其他地方。 我为我的主人拦下的,是一支带着洁白羽毛的利箭。在一个在充斥着各种足以致命的工业原料的工厂,用这样一种方式杀人,这种行为简直可以被誉为一次行为艺术。 我拦下的是第二支箭,因为第一支箭被我的主人的狗挡了下来。这种愚蠢的生物,为了一点卑微的忠诚,便如此轻易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这等行径只能让我发笑。实际上,我利用了他。当第一支箭放出,我的主人毫无察觉,而他却支起了两耳时,我就明白,他一定会做些什么的。他已经和一条成犬一样大小了,将我的主人扑倒并不难,但很不幸,他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那支箭射中的目标。 趁机清算了那位女士留存在我主人身边的东西,我的心情很愉悦,我握着那支箭,向我的主人躬身请罪。“很抱歉我这段时间的不辞而别,您没受伤吧?” 我的主人还倒在地上,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狗。箭的力道很大,虽然射中的并非要害,但却几乎没入了他那黑色的身体,只留下一指长的箭身和雪白挺拔的箭羽。他那时还活着,但很显然已经没救了。 我的主人将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耳根,任由他伸出舌头,费力地,讨好地舔她的手指。她一直抚摸着他,直到他失去呼吸的能力,在他凝固的黑色眼睛里最后留下的影像,是我的主人温柔的笑容。这如果放在文学作品或是影视作品当中,会是多么感人的桥段啊,只可惜,凭我主人的视力,应该是看不见的。 趁着尸体还未僵直,她帮他合上双眼,将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会责备我,冲我生气,甚至给我一拳,质问我为什么就在这里却没有早点出现救下那只狗,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看着我,就好像我从未离开过一般,对我说道:“我想知道现在泄漏的地方怎么样了,做了什么处理,以及一些具体的照片。这件事,得麻烦你跑一趟了。我在这里等你。” 在我出现之时,远处的树丛中便出现了一点骚动,那放箭之人已经离开了,所以,我点头离开。叁分钟后,我回到她的身边,将她带出这里,回到一片寂静的宅邸门口。 但她没有进屋,而是转身朝着路口走去。我收回钥匙,跟在她的身后,“这么晚了,您还要去哪里吗?” “葬仪屋那里。你先回去吧,玛莎应该很想见你。” 她说错了,因为玛莎小姐在她今夜出门之后也离开了,现在也许在什么地方夜游吧。真是位成熟的小姐呢。 虽然确实很怀念玛莎,但我还是做了一个执事该做的事,跟在主人的身侧,随时听候差遣。葬仪屋先生看到我时很惊讶,但我的主人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她将那只狗的尸体交给他,委托他将他装点整齐,冻在冰棺里,等她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再将他下葬。至于报酬,等下葬的时候她会付的。 说起来,在这几个月之间,我的主人与葬仪屋先生的来往之频繁,对于懒于社交的她来说,简直足以载入史册。不光是葬仪屋先生,她与其他的死神先生也有过大量的约会,一起吃晚餐,一起喝酒,偶尔敞开家门,为他们泡一杯茶,一起看一场电影。(顺便一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主人也有喜欢的电影,不管哪位客人到来,她都会和对方一起观看《指环王》系列电影,在几个月间,她至少已经将这部全系列超过十二小时的电影看了叁遍了。) 她与他们相处的状态如同友人一般,交流日常,插科打诨,互相开一点玩笑,但总绕不开几个话题,那便是不知去向的我和留在她身体上的契约,以及是否要成为死神。 我不知道那几位死神先生是否能察觉到我就在附近,也不知道我的主人是否明白我一直注视着她,但她丝毫不避讳这种话题,感慨死神收割灵魂时的淡漠,谈论自己近来对此的思考,甚至畅想自己成为死神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不得不服从于一个事实——我的主人真的非常适合成为一个死神。她可以像阅读故事一样阅读一个倒在自己面前的人的走马灯,可以平静地,冷淡地,甚至是狂热地兴奋地目睹人的死亡,也可以如同一个在丰收时节的农民快活地收割作物一样收割他人的灵魂。 正因为知晓这一点,每当她畅谈此事,我的獠牙便痒的难耐,若非她每次都表示并没有解约的打算,而契约虽然淡化,却也确实留在她的胸前,我大概早就拧断了她的喉咙。 她真的是胆子很大,甚至敢挑衅和驳斥死神,明明我并不在她的身边。我很好奇,身为一个柔弱的人类,她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让她在具有完全压倒性实力的对手面前依旧能挺直脊背,硬起颈项,用冷漠的目光与他们对视,用毫不留情的话语与他们交流。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大约叁月前的一天,她带着那只狗前去拜访葬仪屋先生,在喝茶之余,葬仪屋先生再次提及了契约的事情。“执事先生已经离开你快半年了吧,你还不解约吗?” “现在捕狗队那么猖狂,要是把项圈取掉,大概会被捉住打死的吧。”我的主人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摩挲着那只狗脖子上的项圈,他蹲在她的身侧,将鼻子搭在她的膝头。“我还是个好主人的。” 葬仪屋先生尖声笑了起来,长长的指甲隔着两层衣料,点在了契约之上。“你应该明白的吧,那份契约阻挡了你的幸福。如果你还留着它的话,那条锁链会一路把你拖拽到深渊里哦。” “葬仪屋先生,”我的主人放下了茶杯,庄重地看向他厚重头发下掩盖着的青金色的双眼。“我送给你的眼镜还在吗?” “在啊,度数也正适合呢。” “把它戴上。” 葬仪屋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那副眼镜,架在了鼻梁上,两条镜腿被撑开,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看着我。”我的主人说道。 “什么?”葬仪屋先生没有弄明白。 “我说,看着我。”我的主人忽然站了起来,跃上身下作为板凳的棺材,旋转一周,做了个小丑一般的亮相动作。“我看起来,有很不幸的样子吗?是我垂头丧气,还是穷困潦倒,抑或是迷失自我,自怨自艾?” 葬仪屋先生愣住了,那只狗也愣住了,但随后,他那并不发达的大脑以为这是我的主人要陪他玩什么新的游戏,也跳上了棺材,一边疯狂地摇着尾巴,一边转着圈圈,然后纵身一跃,扑进了我的主人的怀中。 “咿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葬仪屋先生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一直笑得在桌子上打滚,将上面的东西全部打落在地。“真是绝顶的笑话啊!有了这个的话,你以后再来我这里打听情报或者委托丧葬,小生都可以打折哦!” “那还真是多谢。”我的主人从棺材上跳了下来,但因为地上有打碎的玻璃碎片,所以没有将那只狗放下来。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朝大门走去。“给你那副眼镜,就是要让你好好看清楚,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和你以为的我的幸福或不幸无关。别太傲慢了。” 葬仪屋先生从桌子上支起身子,软绵绵地朝她挥手道别,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提起过契约会阻碍幸福之类的话了。 那天当中的其他事情我并不知情,因为我飞速离开了她的身边,在那个时候,她灵魂散发出的甘美的香气实在过于诱人,在契约如此松动的情况下,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能忍住不将她吃掉。 葬仪屋先生将那只狗的尸体接了过去,我的主人便站起身来与他道别,但直到回到家中,洗漱完毕,关上自己的房门,她都没和我再说一句话。一切就和我离开她的这几个月来一样。 我的主人说的没错,她确实不需要我。即使我不在,她也能接替我的所有工作,虽然做不到完美,但她也不需要完美。她不会习惯一般下意识地呼唤我的名字,提出什么要求,我的作用只是碰巧在一些对于个人力量来说过于庞大的事件时助她锦上添花而已,而她则完全可以一开始就不去触碰自己一个人对付不来的事件。 八个月间,她一共只主动提起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我离开的第一天,她在受到那位女士邀约时说因为我离开所以要回去往自动喂食器里多添些猫狗粮;第二次则是四个月前的某一天,因为玛莎掉毛太厉害,她在清理猫毛时抱怨了一句为什么我不把属于我的猫带走。 不过这一次,我应该不会再离开她的身边了。那支箭,我把它带了回来,现在就放在我的手边。在那里时我没来得及仔细瞧,但现在我越发觉得,它属于我的另一种宿敌。天使,那扇动着一双白色的羽翼的,高尚到虚伪的生物,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我的主人?我没有任何头绪,也无从去打听,我所能做的,只有像神话中护住宝藏的巨龙一般,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食物身边。 说起来,天已经快亮了,可玛莎小姐还没有回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我有些担心起来了。 33 ——今天,我的主人托我去盗取了那家化工厂的原料供货名单。虽然在大白天跑去窃取对方的行业机密多有不合理之处,但身为她的执事,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能行。 虽然爆炸和泄漏只是一场诸多巧合迭加造成的灾难,但我的主人却意外发现了他们产品的原材料不合逻辑之处,在看过名单之后,她终于发现了那种异样感的来源。 那原材料的来源之一,居然是出自她的故乡的非法采矿。 请注意,我对于这句话中的关注点并非是非法采矿,而是故乡。我当即把我的惊讶表现了出来。“您还有故乡吗?” 我的主人很奇怪地瞥了我一眼。“蒲公英都有故乡,我为什么没有?” “请原谅,但是您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故乡的样子。因为您一直都没有提过,我还以为您就是生长在我遇见您的那座城市里,而您已经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呢。” “毕竟有,也和没有没什么两样了。”我的主人的声音像是在轻轻的叹息,她望着那份名单,手指在桌上来回的敲打。 我为她端上了一杯热茶。“难得看见您发愁的样子呢,您是想继续回去调查,但又犹豫和亲人碰面吗?” “是啊……”她又叹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所谓血缘的牵绊,是比你的契约还要更加坚固的锁链。伦理道德上的家人,如果行的不好,可是比恶魔还要恐怖的存在。” 能让她说出来这种话,倒让我对于她所谓的亲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那您是要放弃这次的调查吗?” “……”她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放下了杯子。“事件落到手上,就没有不继续深究的道理。已经五年没回去了,刚好年关将近,就回去一趟吧,算是做个了结。” “我明白了,我立马去准备。” “等等。”我的主人叫住了我,她将椅子转过来,手臂支在手扶架上,眼中的讥嘲尖锐的仿佛一根针。“这次回去,你需要变化一个身份。” “是什么?” “我的男友,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那种。” 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遵命。” 在晚饭时分,我的主人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了目光,她拉了拉肩膀,做了一个简单的拉伸,看向眼前的饭菜,忽然笑了起来。“啊对了,我忘了提醒你,跟我回去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别做了。”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别做。”我的主人看向了我,眯起了眼睛。“还记得那个摄影师吗?像他一样就行了。不要太谦恭,考究的礼节也可以不要,只要做到一点,时刻都在我视野范围之内就行。” “没想到如此大胆的您,也有这样谨慎的时候啊。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那群家伙想把我变成笼中雀已经很久了。如果我一个人回去的话,面对有过一次经验的他们来说,应该很再难全身而退。” “笼中雀吗……”我看着穿着那身鹦鹉连体居家服的我的主人,“像您这样拥有美丽歌喉的鸟儿,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囚禁饲养的欲|望呢。不过,就算是剪去了您的翅羽,您也一定会反抗到最后一刻,至死方休吧。” 我的主人笑了笑,没有回答,拾起筷子,开始了安静而迅速的用餐。 晚餐后,她给那位女士打了通电话。“我要回家了。” 电话的那端是长久的静默,之后,传出了那位女士滞涩的声音。“你确定吗?” “嗯,这次没问题了,我和塞巴斯蒂安一起回去。” 又是一阵沉默。“他回来了?” “嗯。” “那太好了,恭喜。”我无法分辨出这句话是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不过很显然,她一直以来都会错了意。 我的主人没有纠正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随后,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多多死了。他好奇去咬了吃了鼠药的死老鼠。” “是吗……”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那位女士似乎在寻找一点可以作为慰藉的语言,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我也回去吧,反正新的工作也安定了,奖金到手也不用再去加班了。” 这一回,轮到我的主人沉默了。“你确定吗?” “嗯,反正你都回去了。仔细想想,我们都是很多年没有回去的人,到时候就算觉得不适应,也相互有个照应。而且,我也想看看我家的老房子怎么样了,打扫打扫什么的。”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是明天动身是吗?我手头还有些工作,可能会晚上一两天。等到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她就此挂断了电话,将目光投向窗外,也许是她的家乡的方向。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件事没有问清楚。 “如果是要扮演您的伴侣的话,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一直以来,我对于我的主人的代称都是“您”或者“她”,她几乎没有社交,也没有仆人,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更多的代称,但如果进入一个有许多人的环境时,名称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我的主人显然也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下,随口说道:“首先是敬语都去掉,对那里的任何人都不要使用,至于需要单独呼唤我的话,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可是,既然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那么直接称呼名字是否太过冷淡了?伴侣之间,应该是有自己的昵称的吧。” “啊,是啊。”我的主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一次讽刺地笑了出来。“多多。”她看向我,“多多是我的小名。” 我一瞬间愣住了,那只狗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划过,随之而来的是好奇。那位女士与我的主人是同乡,又是多年的友人,那么在为那只狗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究竟抱有的是什么想法?而我的主人接受了这个名字,在每一次呼叫那只狗的时候,她又会是什么心态? 我的主人的本名是毫无浪漫与柔美可言的,简单直接,干净利落,完全不像个女性的名字。虽然好奇,但我还从未问过缘由,现在似乎是个好机会。 “都说名字中被寄予了父母的期待,那么,您的名字又有什么由来吗?” “呵。”我的主人轻笑了一声,眼中的讥嘲更甚,“由来有是有,但不是给我的。不过多多确实是我的名字,至于它的由来嘛……”她站起身来,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多多的多,是多余的多。” 在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的伴奏下,我的主人告诉了我她幼时的一点经历。二十九年前,若不是帮助接生的护士跑的够快,她大概刚出生便要在化粪池中迎来死亡。她的双亲和如今已经去世的祖辈怀着极大的失望将她带回了家,因为懒得再搜肠刮肚,于是给她冠上了并不是为她准备的名字,并为她配上了一个符合她身份的小名——多多。 过高的水温掀起的水雾贴在磨砂玻璃滑动门的表面上形成幕布,浴室里强烈的灯光将我的主人的身影投射在其上,她双膝跪地,头颅高昂,双手插进鬓发间,流畅的身体曲线犹如一张弯折的弓。她就保持着这样虔诚的姿势,用平淡的声音,简短地为我讲述了这个故事。 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她而言,这都是个故事罢了。 如今,我对于那个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狼狈,耻辱与戒备的故乡充满了期待。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停当,票也早已备好,明日只要用过早餐,我们便可出发。唯一的不幸是,玛莎小姐似乎不会再回来了,从我的主人最后一次见到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她不是那样喜欢整日在外游荡的轻浮的小姐,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34 ——此次出行,我的主人选择了以火车作为载具,本来这种距离,按照她惜时的习惯应该是要选择飞机的,但奈何她的故乡是那样的偏僻,距离最近的机场仍有六个小时以上的车程,与其费力周转,倒不如选择后续只有两小时车程的火车。 我的主人选择了软卧,房间的门紧闭着,她就坐在我的对面,一米不到的地方。我们很少有机会共处于这种狭窄的空间,但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依旧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因为电源和网络的问题,她难得没有工作,于是支着下巴,直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风景掠过一片荒地,几棵树苗在风中摇摆,忽然之间,她笑了起来。 “塞巴斯蒂安,下一站到站的时候,去城里的店内,买一架摄像机,以及至少十本讲述摄影和导演的书籍。停靠时间是十五分钟,怎么样,能做到吗?” 身为她的执事,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怎么能行。我轻松地完成了任务,只是很好奇,她为何突发奇想,对摄影产生了兴趣。 但她并未去碰那台相机,也没有打开那些书籍,她把它们推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在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将这些研究透彻,并在到达之后,扮演一个纪录片的导演。 “到时候,透过镜头好好看着吧,会有一出好戏。”她眯着眼睛,笑得像是个酝酿着恶作剧的孩子。 我的主人一直很不喜欢我在她旁边读书,因为当她看完一页的时间里,我可能已经看完了一本,但此时,显然没有足够的条件让我到一个可以避开她的地方进行阅读,她“啧”了一声,戴上耳塞和眼罩,背对着我进入了浅眠。 她习惯性的侧卧,形成一个抱着什么的姿势,手指蜷了蜷,最后只得不甘心地缩回被子里。在九个月前,她还没有这样的习惯。 列车轻轻摇晃着,保持着极其规律的幅度,我的主人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避开我,到后来也确实陷入了睡梦之中。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当红霞遍天,我收起所有书籍,起身去用保温杯为她泡了茶——她没有让我把茶杯带回来,据她所说,那实在与她的故乡太不相称了,就算带回去了,也不会有摆出来的机会。 或许是为了补偿她糟糕的视力,我的主人的嗅觉和听觉在人类中算作出挑,她被清新的茶香吸引,在我叫醒她之前便慢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望了望群山连绵的窗外。“已经到这了吗?真稀奇,居然不是阴云天。” 列车上的餐饮实在是无法登上台面,但我的主人还是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我怀疑,她的味觉与视力一样差劲。也许在回去之后,我可以故意改变菜的口味来测试一番? “书看完了吗?”在擦了擦嘴角的污迹,又用茶水漱口之后,她问道,“能拍出像样的片子吗?” “只是理论,却没有实际的操作过,也许效果并不会太如人意。”我故意皱起了眉头,将那台摄像机架了起来,“也许我可以为您拍两个镜头试一试?” 出乎意料的,我的主人虽然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拒绝。我将她不耐烦的表情留在了镜头里,她看过之后,唇角微微扯了扯。“够用了。” 在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没有人前来接我的主人,她看起来早有预料,背上自己的双肩包,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若非我的主人没有对我说谎的必要,我绝不会将这样一个地方与她联系起来。马虎的道路,肮脏的水渠,斑驳掉渣的墙壁,一切都显得出老旧,保守,懦弱而温吞,都和我的主人那果断,干练,大胆的风格格格不入。 我的主人在我身前带路,穿过泥泞的田垄,拐过嵌在山坡上,被人踩出的一人宽的小路,一直来到小山的缝隙间的一户人家前。令我惊讶的是,即使这里没有路灯,月光也差强人意,但我的主人依旧走的很平稳,就好像她早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一般,根本不需要眼睛。 我的主人的家是一栋由土培,木头和稻草搭建而成的老房子,从上到下无不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她站在门前,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我一眼,似乎在确定我是否跟了上来。然后,她拉开了房门。 她一进去就闪到了侧面,我在她半步之后也进了屋,映入我眼帘的一幕,是昏黄的灯光下,两男一女如布阵一般鼎立,两位手中抓了绳索,一位则拿了一只布袋,看起来不像是迎接,倒像是在准备捉住闯入家中的盗贼。 他们看到我,眼中出现了很明显的怔愣,其中那位年近五十的先生反应最快,他一把将绳索扔到一边,紧接着,那位女士也飞快将口袋背到了身后,那位十几岁的少年显然没有那样老练的反应,直到那位先生搡了他一把,他才诺诺地将绳索收了起来,恶狠狠瞪了我的主人一眼,转头而去。 “真是的,要带人回来也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那位先生,换言之,我的主人的父亲睨着我的主人,不顾在场的人便点燃了一支烟,我看到我的主人皱了皱鼻子,但什么也没有表示。从进屋开始,她就没有动过一下,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有那双掩藏在厚重的镜片后的双眼,肆无忌惮地诉说着她的漠然和讥笑。 我的主人的母亲一边抱怨着我的主人的木讷,一边为我端来了一杯茶,身子却不自觉躬了下来,显示出一种讨好的姿态。 真难想象,她竟会是我的主人那样的人的母亲。 我再次看向我的主人,她还是没有动作,也不说话,或许是灵敏的嗅觉已经受不住那劣质的烟草的气味,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泛红。察觉到我的视线,她斜过眼睛,与我的目光交汇,一触即离。 我终于明白她想让我干什么了,现在,我才是舞台上的主角,而她是我的助手,会根据我的指示进行下一步的举动。就如同她的父亲和母亲所表现出的那样,男性先行,女性跟从,这是这座屋檐下的行事规律。 遵照我的主人之前的要求,我介绍了我的身份,以及我与我的主人的关系,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我的主人,像是在掂量一件不怎么值钱,却突然卖出了高价的货品。 那时,我揽着我的主人的肩膀,她靠在我的肩头,垂着眼眸,望着杯中劣质茶叶的沉浮。 差不多到了入睡的时间,我起身上楼,我的主人在我面前打开了屋门,忽然听见她的母亲在后面叫她。她朝我点了下头,绕过我回到楼下,隔着松垮的木头搭构的地面,我听见她的父亲和母亲教诲道:“你啊,终于懂事点了,都马上三十岁的人了,现在还不结婚像什么话。那小伙子看起来人挺厉害的,能搭上他是你的福分。这样的话,我去给村东头那家人说一声,就不给你安排那些有的没的了。年纪都这么大了,等结了婚赶紧要个孩子,把人拴牢了,听到了吗?” 没有想到,我的主人这样的人也有沦落到像牲口一样被估价的时候,和今天进入这所房子的大门的所有状态一样,她没有回答。她的父亲对她的缄默很恼火,压着声音骂了她几句,但似乎是习惯了如此,也因为有客人在场,他的怒气骤起又骤落,狠狠地咳了两声痰,便叫我的主人回房间去把床铺一通,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贤惠,别让我久等。 她的房间并不大,面朝背阴的北侧,只有一张朴拙的书桌,一个看起来无比老旧的衣柜,一张堪堪够两名成年人并卧的木床,以及一个简陋的床头小柜。几本旧书摆在桌上,看起来应该是我的主人读小学时的课本,上面的字迹很稚嫩,但对于一个十岁未到的小女孩来说,下笔的力气有些过重了。 这里没有被提前收拾好,积着厚厚的灰尘,虽然我的主人说过叫我什么都别做,我还是趁她在楼下谈话时简单做了打扫。不过,这里没有开窗通风的必要,屋中六面,除了天花板之外,哪里都透着风,唯一的一点暖气来自于楼下点燃的炉子,自木板的缝隙中透出。 我的主人上楼来的时候,带来了屋中并没有配备的干净的被褥和一张电热毯,我在她身后关上门,她忽然抱着一大堆布料跳到那张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咯咯笑了起来。 “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我把她从布料里拉出来,将它们在床上铺开,我的主人坐在床头柜上,翘起了二郎腿,朝我眯起了眼睛。“不有趣吗?他们的表现。” “十分的有趣,对于我来说,这简直是到了惊喜的级别了。” “等着吧,接下来会更有趣的。”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位女士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家的事实,或许是因为看够了一场好戏,她的心情格外的好,声音甜腻的像是一丝烧化拉长的糖浆。从电话中泄露出的声音里,我听到那位女士说,她后天也会到达。 在将我的主人的衣服收进衣柜时,我发现了一根长约半臂的棍状物,包在一个布包里,挂在橱壁上。我刚将其取下,我的主人便从我的手上将其接了过去,重新挂回了原位。“这个东西不用动。” “是重要的东西吗?” 我的主人没有回答。她刚刚洗漱完毕,为自己换上了那件鹦鹉居家服。她没有带平时用作睡衣的加长T恤,不过就算带了回来,在这样寒冷的地方也用不上。布料被脱下和穿上的间歇,冷气侵袭了她的身体,她的肌肤上起了成片的小疙瘩,她轻轻地抖了抖,扣上了居家服的纽扣。 在我还未来得及制止她时,她已经打开了褪黑素的盖子,将一粒白色的药片硬吞了下去,随后取出眼罩和耳塞,将自己埋进了被窝。我觉得,此时再说什么为她倒一杯热水已经过迟了,自她回来之后,她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似乎又缩减了啊。 当写下这些字迹的时候,我的主人已经陷入了梦乡,楼下,她的双亲正在教育那大概只有她年纪一半大的弟弟,让他把行事风格稍微收敛一点,不要像以前一样对我的主人无法无天。 究竟是怎么无法无天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那个少年的脚步穿过楼梯去了屋子斜对角的房间,但她的双亲还在楼下闲谈,有关我的主人是否和我相处时也那般木讷,以及是否要宣告全庄,他们那早已过了保质期的女儿居然钓了个金龟婿,物超所值,未来可期。 我看了一眼我的主人。她带着耳塞,眼罩下的呼吸绵长而均匀。她的心跳声很稳。在她的内心里,是否其实并不是如她所表现出的那般冷漠,不然怎么需要闭塞双耳,遮挡双目,还要药物来激发困意,才能睡得着呢?这一点,或许只有在我将她的灵魂从躯体中抽出,摆上餐盘切开时,才会有确切的答案。 35 ——当天光亮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开始行动,我再一次无比深刻的感受到,我的主人与此地的格格不入。她时常健身,注重饮食所保持的纤细的身材;她久居室内,不见阳光所造成的白皙的皮肤;她因寒窗苦读,常看电脑而无比脆弱的双眼;她不事农务,只翻文书的柔嫩的十指;她精致圆润的红色指甲,她优雅端庄的声音,她的前卫与时尚,大胆与冷漠,一切的一切都与这里的人们相去甚远。 如果要用灵魂的气息所比较,这里的人更像泥土,或许芬芳,或许恶臭,或许能孕育生命,或许也能剥夺生命。而我的主人,她更像是一朵从土里长出来的……长出来的什么呢?没有一种花草会像她一样有如此神秘复杂,变化多端的气味,也没有一种花草像她这样把自己连根拔起,却依旧比任何植株都顽强生长。 我的主人回乡的消息在这个小村庄内像风一样蔓延着,在她转醒之前,楼下的门槛就几乎被踩破,各色人群拥挤在一起,往上望着,口中发出粗鲁的声音,好像一群猪猡。 比起昨夜入睡时,我的主人在转醒时几乎没有改变过姿势,只是头歪倒在一边,眼罩从头顶滑落,掉在了枕头上。她对于我僭越与她躺在一张床上一事什么表示也没有,一边眯着眼睛扯去耳塞,一边十分费力地寻找自己的眼镜。也是,是她要求的要与她假装将婚的伴侣,凭她那淡漠的性格和契约者的身份,我不该期盼她产生一些羞耻心。 当听到楼下的喧嚣,她扯了扯嘴角,一边换上一身看起来很耐脏,却十分潦草的衣服,一面指示我带上摄像机,不过先藏在身后,等下了楼,再在人群之间拿出来。 说来也奇怪,我们一同下楼时,人群的目光看起来像是去游乐园看猴子,尽管就表现来说,他们与猴子更加贴切。而当我摆出了相机对准他们,却好像架起了一挺机枪,所有的人的举动瞬间收敛,笑容和话语变得克制,有的甚至噤若寒蝉。 我看向我的主人,她已经挽起了衣袖,与她的母亲一起侍弄起了家务事,还一边听着她“回了家还不知道早起帮忙干活,养你一个女娃有什么用”的数落,一面将面无表情地哑巴扮演到底。我在想,她会在什么时候忍耐不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脸埋在被子里,放声地大笑呢? 一个上午,我的主人都待在家中操持着各项家务,我此时才明白,她那出色的生活能力究竟是从何而来,当她一改懒惰的习性和标准,马力全开的工作速度令我颇为惊讶。洗衣,择菜,晾晒床单,做饭,打扫角落的灰尘,规制杂物,若她身在我的前一个主人的宅邸做女仆,我或许都不再需要找第二个做工的佣人。 在这期间,来围观的人自然也是络绎不绝,但似乎是看到了我手上的摄像机,又听闻我要在此拍摄一部记录他们生活的纪录片,所有夸张的举动和粗俗的言辞瞬间便收敛了许多。 午饭时间,大概是因为已经做好了准备(也可能是因为摄影机就在一边),她的双亲的举动比起昨日像样了许多。她的父亲换了一件边角平整的衣裳,故意将背挺的笔直,双腿跨的很开,虽然语气还是不可更改的粗俗,但至少措辞讲究了许多。 但或许他并不清楚,习惯这种东西是粗略的伪装所掩饰不了的,不论他再怎么装模作样,言辞中的傲慢和自满还是会不自觉的透露出来。比起他来,那仅有十五岁的少年就坦荡了许多,他用手指指着我的主人,打发下人似的一挥手,命她去为他拿来各种葱姜醋蒜。 看着那唯唯诺诺的妇人被使唤着东颠西跑,半天无法正式落座,却只敢皱皱眉头的模样,又看着我那乐在其中,低眉顺眼的我的主人,我想,或许我过一会儿也得学我的主人,将脸埋在被子里去大笑一通。 下午,我的主人将我带出了家门,在庄子里转了转。说来也挺奇怪,一听到有摄影机要来,昨夜隐藏在夜色中老旧不堪的墙面竟在一夜之间被粉刷了一通,那过于白净的墙面突兀的立在一片脏兮兮的土地上,仿佛两个世界仓皇迭在了一起。 但是,这里是现实。 一路走过,我看见不少人站的离我们有一段距离,对我的主人指点不止。我不知道她的双耳是否灵敏到足以让她听清那些人的话语,但对于我来说是轻而易举。其内容没有什么出入,大抵都是说我的主人走了运,或者不知道外头的人到底什么眼光的,情绪从羡慕到嫉妒不等,偶有愤愤不平者,但说来说去都集中于一点,那便是不认同我的主人作为他们中的一员。 其中,有一位看起来形容十分粗糙的先生,四十岁左右,一直直勾勾地望着我们,眼中的愤怒几乎不加遮掩,或许再挑拨几句,他就会像那个农场的人们一样,将怒火现实化为火把,投到我们身上来了。我的主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依偎在我的臂弯里,很小声的说道:“那就是村东头那家人的儿子。” 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她的双亲对她提起过这个字眼。原来在他们的眼中,我的主人的估价就是如此。我的主人的目光斜向他,很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他看见了,怒气冲冲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崇洋媚外,嫌贫爱富的婊|子”,扬长而去。 “您看起来很讨厌他。”对于这里的其他人,包括她的血亲在内,她分明都采取了漠视的态度。 “就是他最开始想将我囚禁在笼中的。不然你以为,凭我那只会窝里横的父母,怎么敢想出那样的主意?不过一个在青年时期入了牢的混混,结果在出来之后,这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婚姻市场了,于是便瞄上了父母还生活在此,却也被剩了下来的我。呵,和这些装在篮子里的鸡蛋不一样,我可是已经出了壳的。” 她看起来有些恨恨,我猜想在五年前,她挣脱牢笼的时候一定弄掉了不少的羽毛。这次来到这里真是惊喜不断,我还从未看见我的主人对什么人有如此大的不满呢。 在这座村庄唯一的广场上,我的主人蹲下身去,摆出了最和善的笑容,用她已经不再熟练的乡音,向小孩子们打探着有关采矿的消息。确实有不少孩子的父亲,哥哥在做“挖石头”的工作,但具体在哪挖,他们却一概不知。这时候,有个小孩子问她,今晚上她们家是不是有好吃的。 一番打听下来,原来是她的父亲为了显摆,将我的主人给我,我又转交给给他做见面礼的钱拿去摆了宴席,宴请全村一顿晚宴。由于都是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我的主人再没有忍耐,放肆地扯开嘴角,笑出声来。 “刚好,把人集中在一起,也就不会担心在其他地方遇见他们了。” “顺便也可以把矿场的位置套出来了呢。”我也笑着应道,“虽然让我直接走遍这方圆十几里更快一些,但奈何您这么脆弱,寸步无法离开我的身边,也只有选择更麻烦的方式了。” 我的主人的笑意没变,挽着我的臂弯,在我的脚上狠狠地碾了一下。 我现在无比确信,这个地方果然很神奇,或许是有什么能针对影响我的主人的磁场。 或许是为了找点什么乐趣来覆盖我带给她的坏心情,她走到了山坡之上,让我去做一个纪录片导演该做的事。 然后,她很高兴的看着我因为去拍一栋并未重新粉刷的房子而遭到了周围人的白眼,虽然她也被波及其中,甚至可以说比我还要瞩目。那些人对我,或者我手上的镜头心存畏惧,但对于我的主人,却可以毫不留情地放肆指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倒霉的人也受到了殃及,那就是被我选中的这栋建筑的所有者。他们一边指责我为什么非要挑一个破旧的房子拍摄,指责我的主人为什么允许我拍这栋并不光彩的建筑,还一边指责那栋房子的主人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把房子粉刷漂亮,以后要是传出去,丢了大家的脸。 我大概明白了,我的主人为什么要我去扮演一个纪录片的导演。发掘和记录生活最真实的样子,大抵就是如此吧。 由于这出戏过于好看,她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一边装作畏惧的模样将脸埋在我的怀里,一边掐皱了我的衣服外套,憋笑憋到双耳通红,浑身颤抖。 晚宴上,我的主人丝毫没有给她的父亲面子,全程一语不发,看起来活像丢了声带。她只喝了一杯酒,便借着自己容易脸红的优势装作已经醉倒,成功将自己从极其不喜欢的瞩目状态下拯救了出来,当我扶着她早早的起身离席时,她的父亲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鱼刺卡到了喉咙,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不过,这位爱吹牛的先生也并非一无是处,借着酒劲,他和周围人侃侃而谈,将我们想要获悉的情报全部说了出来,因为声音太大,就连身为人类的我的主人也能轻松听见。她站在窗前,看了看被黑暗笼罩的山野,拉开了窗扇。 “走,半小时内回来。” 我抱起她,朝着那些人说起的方向跑去,我的主人将下巴搭在我的肩头,手指在我的背上轻轻点着拍子,哼着或许是她的家乡的小调。她才刚哼完几句,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矿洞位于山的拦腰处,通往其上的道路破烂且狭窄,满是碎石,应该是单纯靠人力和畜力踩出来的。矿洞的边上搭着帐篷,一群灰头土脸的男人围坐在一个烧着木头和煤炭的铁桶边,闲扯近期听来的八卦,诉说自己粗野简单的欲望。 我在一棵树下将我的主人放了下来,虽然知道她应该更喜欢如雀鸟一样站在树梢上,但很可惜,这里的树木经过砍伐,新长出来的树还不足以承受她这样一只疯狂凶恶的大鸟。 “需要我去把他们引开吗?”我附耳轻声道,我的主人没有回答,在寂静的夜里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 他们提起了我的主人的名字,也提起了她的父亲的宴会。听起来,他们很遗憾没有赶上这次晚宴,如果明天或者后天还有,他们一定参加。 我的主人抿了抿唇,笑了。“不必了,明天再来吧。” 回去的时候真是千钧一发,她的父亲还在高谈阔论,她的弟弟却正准备破门而入,看他那毫不客气地一脚将门踹开的熟练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到底是这几次这么做了。我的主人的反应十分迅速,她突然一下就倒了下去,常年挺起的颈项像是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一般弯折着,白皙的肌肤在夜里恍若在发光,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美丽而又脆弱。 “一点用都没有。”他看着她啧了一声,在我的注视下飞快地别开了眼,又像是要挽回面子一般将背挺得更直。 “你有什么事吗?”我将我的主人抱到床上,也装模做样地帮她松开束发的带子,揉着太阳穴。 他没有回答我,气势汹汹地冲到那张书桌前,扯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不知是何年出版的破旧的小说,又飞速地离开了。当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主人挥开我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 “死小孩儿。”她从鼻中轻嗤了一声,“我的名字,本该是属于他的。” “那这么说来,他的名字其实才是您的?” “不,多多才是我的名字。”我的主人翻身下床,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好久没有干过这么多活了,今晚早点睡吧。” 为了将戏做全,我扶着“东摇西晃”的她进了淋浴间。虽然照她家的这种情形,能有单独的淋浴间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但我还是想要在此抱怨一句,她家的热水器,是我见过的最反复无常的热水器。 我的主人一如既往的展现了她少的可怜的耐心,即使被忽冷忽热的水搞得一会儿冷的发抖一会儿烫的皱眉,她也完全不在意,甚至连像在自己家中那样跪下或站起都没有。当我将毛巾递给她时,她的肌肤已经在这冰火两重天的酷刑中变得粉红,但她看起来似乎很愉悦,我想,她也许在思索接下来是不是可以演一出酒精过敏的戏。 在入睡前,我们终于明白了她的弟弟闯进屋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那时我的主人正在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放在里面的眼罩和褪黑素片,然后,她的手顿住了,半晌拎出来两样东西,哼了一声。 左手的是避孕套,表面的透明包装纸不在,开口的边缘能看出很小心的打开时留下的一点折痕,右手的,则是一只死老鼠。 后者很符合一个十五岁少年会做的恶作剧,而前者——从里面的小包装的连接口上的针孔看来,这应该是她那没什么胆量的双亲的小伎俩。 我的主人什么也没说,她从盒子里取出一只袋子,和那只死老鼠一起,从窗户上扔了出去,又将垃圾桶的袋子换掉,放在了门边。 还好,她有随身携带耳塞盒子的习惯。 在她入睡时,外面还是一片放肆的大笑声,我的主人却沉浸在遥远的寂静中,用那个带着滑稽布制鸟嘴的帽子盖住了眼睛,在药物的作用下,安详地入眠。 36 ——今天,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来了不少外人。 第一个来到的是那位女士,我的主人唯一的友人。 之所以称她为外人,是因为她和我的主人一样,早已与此地格格不入。在这个时候,她和我的主人便开始变得相似了起来,纤细的身体,时尚的穿搭,逃脱了日光磋磨的肌肤,矫正过的用词和发音,以及最重要的,那种因为见过了更广阔的天空而平静的双眼。 我的主人是唯一在路口迎接她的人。 她的住所在一处背阳的坡面,正对着这个村庄大多数的房子,住在对面的几百人只要每天一推开窗子,就都能审视这间破旧的小屋。 破旧,是的,即使这个村庄充满了破旧的房屋,她的这栋依旧称得上破旧。 比我的主人更甚,她已经十一年没有回来过了。 屋中积了厚厚的灰尘,四处都是蛛网,但木架还算结实,无需担心坍塌的问题。她十分坚定地拒绝了我的主人提出的来帮忙或者干脆住到她那里去的建议,而我的主人再一次对她展现出了超凡的耐心,近乎是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地让她保证自己会去她那里解决一日叁餐的问题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我猜她八成又会犯懒,中午做好送饭的准备吧。”我的主人在路上时这样说道。 但这一次她猜错了,那位女士在她还在准备午餐用的食材时就已经来了,不过,她也不算完全猜错,因为那位女士确实犯了懒,一栋房子,她只打扫了自己的那个房间,这样一来,速度自然会快很多。 “反正到我那去的又不会是什么客人,我不打扫,说不定他们被灰呛到了还能少说两句,早点滚蛋。”她靠在墙边,对着我那在案板前切葱的主人嘟囔道。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现象,对于这位女士,这个地方表达出了比对我的主人更大的恶意。当她一出现到他们的面前,那集中的目光和纷乱的私语就没有一刻中止过。昨天我和我的主人被围观,多是出于好奇,而此刻,除了不知事的孩童,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恶意。 我的主人什么也没说,眉尾低垂着,朝她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温柔无比的笑容,手下动作不停止,将葱花装进一只小碗里,又拿起了一个土豆。“中午吃大盘鸡吧。” 就在她从鸡舍中选中一只倒霉的麻黄色母鸡时,今天出现的另外几个外来者出现了。我的主人当即变了脸色,那只可怜的家禽,在还未被屠刀切开喉管时,就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真是,哪都有你们。”我的主人的表情已经和缓,但手还是非常用力,痛苦的母鸡拼命地伸长了脖子,胡乱踢蹬的脚在她的裤子上挂出一道道泥巴印。 外来者之间打头的威廉先生推了推眼镜,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道,“这也是我正想说的。没想到,这个害虫又回到你身边了。” “我没有解约,迟早的事。”我的主人放松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满眼好奇的那位女士,眉头再一次蹙起。“这里是我和她的故乡,我正在准备午餐,如果你们没有安排,午餐可以在我这里吃。别担心,是我操刀,不是他。” 回屋拿刀前,她淡淡瞥了那一行人一眼,模样活像一只用身体罩住幼崽,对着闯入领地的其他捕食者露齿低吼的母虎。 在我的主人料理那只母鸡时,那位好奇的女士一直在和死神们,尤其是在女性中十分受欢迎的罗纳德先生聊的兴致勃勃。我的主人一直在仔细地聆听他们的谈话,从她料理那只母鸡时泄露的杀气来看,如果罗纳德先生说了什么她不愿意让那位女士听到的话,她有很大概率让手中的刀“不慎”飞出,造成点什么意外来中止谈话。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午饭时分,当发现家里一下多了一大群人时,她的双亲和弟弟显得手足无措,我和格雷尔先生,威廉先生,罗纳德先生和葬仪屋先生不得不遵照我的主人的剧本,扮演一群相交已久的友人。如此一来,拥有坏情绪的就不止她了,变成了除了那位被我的主人精心呵护着的女士外的所有生物。 她的父亲再一次用他可怜可笑的好面子的性格帮了我们大忙,因为多了外客,他决定再举行一次晚宴,而这正是我的主人本打算在下午提起的事情。她与我对视一眼,意思已经明了。今晚,我们要再次探访那个矿洞。 下午,我的主人如同骑士一般护送那位女士回了家中,又装模做样的说要带几位死神游览一遍这个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的村庄,一直翻过了一座山,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树丛中。 她终于毫无顾忌的露出了烦躁的表情,背靠在一棵树上,挑眉望向了他们。“你们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当然是来见塞巴斯蒂唔……!”格雷尔先生朝我飞扑的姿势一顿,被长长的园艺剪勾住脖子,狠狠地甩到后方。威廉先生收回手,接替了他的话。“当然是工作。” “你不是管理科吗?” “人手不足。” 我的主人微微点了下头,又望向了一直笑嘻嘻的,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葬仪屋先生。“那你呢?你前几天不是才说还在考虑复职的事情吗?已经考虑好了?” “没有哦,小生现在还在观望期呢。”他挥了挥自己长长的袖子,“不过,就算没有回到死神的队伍,小生也是来这里工作的。有死神出现的地方,总是会有大量的尸体需要打扮的,对吧?” 我的主人的眼镜垂了下来,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的忧虑。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那位女士也在这里,那个讨厌的,唯一可以动摇她的意志的存在。 罗纳德先生总是带着一种与死神极其不相称的乐观,尽管不知多少次抱怨过我的主人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他还是笑眯眯的凑上前去,十分熟络地勾住了她的肩膀。“反正我们来都来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吧。趁着工作还没开始,叫上你的朋友……”他对上了我的主人冷漠的视线,默默将前半句话收了回去,“我们一起去找点乐子吧!” “你看到这里有什么可玩的吗?” “那……一起去喝酒?刚刚你老爸拿出来的酒就很有个性,我还没喝过呢!” “我在这里扮演的是一杯就倒的角色。” 她过分的冷淡让罗纳德先生也有些怏怏,我的主人趁机拨开了他的胳膊,重新将视线对上了主事者的威廉先生。“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很快,毕竟我们连住所都没有。” 被扔出去的格雷尔先生跑了回来,一脸难过的神态,“连个可以洗澡的地方都没有,难得见到了塞巴斯蒂安,这么蓬头垢面的怎么忍得了啊!喂,你,这里不是你的故乡吗?你应该知道哪里能住人吧?实在不行,就是你家也行啊!” “我家?”我的主人轻笑一声,抬起手臂,从肩上指了指在她身后半步的我。“我家就剩下杂物间了,就连我现在也不得不和这家伙挤在一间房里。” “你说什么?!”格雷尔先生发出了今天那只被我的主人掐断了脖子的母鸡一样的惨叫,他飞扑过来,甚至避过了威廉先生刺出的园艺剪,一把将我的主人按在背后的树干上。“你们不会睡在一张床上吧?你们做了什么?喂!你们做什么了吗?” 他的动作太大了,我的主人的领口被扯开,外套划到了手臂上,里面的衣服的扣子掉了两颗,露出了她锁骨下方那个如同被时光磨损了的铅笔印一般的,灰蒙蒙的契约印记。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寂,不管是否表现在了脸上,我相信,在场的除了我的主人,所有的生物的心情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的主人拨开格雷尔先生的手,整了整皱掉的衣领,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冒犯,他站直了身子,重新提议道:“你的朋友不是说她家很空吗?要不然我们去她家……” 啊,愚蠢的格雷尔先生。虽然只能看到我的主人的小半张侧脸,但我还是能想像到她当时眼神的冰冷。如果那把刀还在她的手中的话,此时恐怕已经如同砍进那只鸡的身体一般,嵌入了格雷尔先生的身体。 大概是我的主人觉得举动带着孩子式的单纯和野蛮的格雷尔先生十分有趣,所以一直对他态度温和,而将自己大部分的凶狠都给了和她有着相似冷漠的威廉先生,所以第一次遭到这种冷遇的格雷尔先生显得十分震惊,而后,居然产生了一种介于愤怒和崇拜之间的情绪。 我很难形容他的这种转变,即使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难以理解具有施虐癖和受虐癖的人的想法,更别说像格雷尔先生这样同时具备这两种特质的存在了。 我的主人或许注意到了他的转变,但什么也没有表示,她脱离他的控制范围,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语不发地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他们最终还是住在了那位女士的家里,当然,我和我的主人也在。托他们的福,我的主人的一个下午都在帮那位女士打扫房间,而我,则极其尴尬的和他们四位在门口相看两厌地站了好几个小时。 关于房间的分配,我们争执了许久。虽然那位女士和我的主人都希望能住在一间,但出于演戏,方便调查以及避免冲突等多方面考虑,我的主人还是选择屈尊降贵和我住在了一间,爱胡闹的格雷尔先生和让他提不起兴致的罗纳德先生一间,葬仪屋先生和威廉先生一间。 晚宴上果然多出了昨天在矿洞前看到的那些人,而那位女士并没有出席,我的主人故技重施,一副不甚酒力的样子,早早将晚餐送到了那位女士的手中。 “昨天很早退席我爸就已经很不满了,今天我还要回去糊弄他们。”我的主人再一次对她的友人撒了谎,和我一起奔赴那个矿洞。 我们又遇到了死神们。看来,他们也提前退席了。 “这还真是巧,我这种运气,要是能用在买彩票上该多好。”她的表情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认真,但就每次她所做的事都能与死神有所交集这个事实而言,这确实可以称得上孽缘。 但这一次的事情显然与之前的不同,之前的几次事件中,我的主人都是无可争议的旁观者,而这一次,她却是个主动的调查者。既然参与其中,那么不可避免的,我们之间将会产生冲突。 难得的,我的主人主动看向了我。我猜,她或许想问:“能做到吗?”或者是干脆说出命令,命我拖住这些可能会妨碍她的家伙,不计代价。但她什么都没说。 正巧此时,居然有矿工似乎忘了什么东西,正匆匆从小路上爬了上来,我的主人和威廉先生默契地达成了让步的共识,他们搅碎方才那僵化的气氛,迅速躲藏进林间,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只是没想到,我们遇见了被一群男人围住的那位女士。她是为了归还我的主人的饭盒这样可笑的理由踏出家门的。黑暗和酒精让人心中的恶催发了出来,我能嗅到那些围住她的灵魂那种如同下水道中的烂泥般的臭气。那位女士的孤立无援和与众不同的美丽让她变成了一块散发着香气,却不慎被遗漏的奶酪,轻易就引来了这些卑贱的老鼠。 那些人真该感谢他们的胆小,当听到脚步声就迅速四处躲藏起来,不然凭我主人的手段,他们或许会得到一个此生都难忘的教训。就如同那个曾在墓地被她打破了脑袋的男人一样,除了一次时长两年的牢狱生活经历,一个永久记录的污点,还有一道从太阳穴划到耳际的狰狞伤疤,一次脑震荡的愉快体验,以及一生都要徘徊在医院男科的耻辱。 我的主人是慷慨的,只要送礼,就一定是超级大礼包。 那位女士意外的十分镇定,她只是很奇怪为何我们会出现在这里,我的主人熟悉地扯着谎,如同一条忠心耿耿的护卫犬一般引着她回了家,然后从包里掏出了电脑和小型的投影仪,和她一起愉快地看了一场电影。 当然,又是《指环王》。 人类总是喜欢这样的传奇颂歌,不起眼的小人物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和勇气,肩负起难以承受的使命,悄悄改变历史的进程,拯救了所有人的生活。 那位女士看起来并不怎么会熬夜,当影片的第一部结束时,她已经靠倒在我的主人的怀里,睡得不省人事。不,也许我的上一句话对她来说太苛责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在经历了一天的劳作和奔波之后,会觉得疲乏是很正常的事。至于比她操劳了更多的事情的我的主人,或许我该理解为,是她的母性光辉在促使她保持清醒和机警。 “我很好奇,”我的主人抚弄着那位女士柔顺的长发,望向沙发的另一端的威廉先生,“你们在工作的时候,怎么分辨出像弗罗多那样的人物呢?看他过去在遐迩生活的走马灯,可是一点亮点也没有的。” 这是一个难题,她的目光中带着兴味与挑衅。死神先生们没有回答。 我的主人笑了起来,主动替他们说出了答案。“不过,要是你们总是考虑这些事的话,这世界上大概就会到处都是游魂了吧。那样的话,人间就会是恶魔的乐园了。” “只是那些低等的恶魔的而已。”我纠正着她的小错误,帮她轻柔地抱起那位女士,而不打搅到她的睡眠。 “好吧。”她耸了耸肩,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像你这种已经过了青少年叛逆期的高等恶魔,总有一些奇怪的口味。”她站起身来,走在我身前,朝着那位女士的房间走去。“所谓死神啊,就是要坦然地,淡漠地,收割下因为各种原因而被困于死亡的灵魂。真是一份绝望的工作啊。” 她轻轻叹息着,心情颇好地在楼板上点着步子,却又很小心地没有发出大的响动,当确保那位女士盖好了被子之后,她简单洗漱完毕,进入了今天分配好的,位于那位女士隔壁的房间。 今天,她没有服药,也没有使用耳塞和眼罩,我不清楚这是因为她疲惫的不需要这些东西就足以睡着,还是在此处会使她安心,又或者,她只是想在睡梦中也履行看门犬的职责。 说起来,我还没有询问她,那位女士在这里所经历过的事,也许知道了,我就能明白她们之间扭曲关系的—— ——就在刚才,窗外似乎有什么雪白的东西一闪而逝。它的速度实在过快,以至于我这双属于恶魔的双眼都没能将其看清。这很不正常。 空气中传来了一种讨厌的味道,很淡,只是一瞬间,便消散的连我也闻不见了。那不是那位女士的灵魂那种如水一般寡淡稀薄的气味,也不是这里的人如同泥土一般带着淡淡腥气的气味。它并不能被称作是简单的难闻,它只是如同直接触碰到了我的记忆深处的排斥本能一般,令我反胃。 我没有忘记那只属于天使的箭。果然,那个家伙还在暗中盯着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熟睡着,带着稚气的面庞难得如此平静安详。她是那样的柔弱,只需两指就能拧断她纤细的脖颈,仅凭一刀就能刺穿她平稳的心脏。方才如果站在窗前的是她,凭她那孱弱的视力,根本无法发觉那一瞬间的异状。不,也许在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死了。那散发着神秘的,诱惑的香气的灵魂会在成熟之前便化作了挣扎的录像带,拼命地触摸这肮脏的天花板,妄图逃脱死亡的桎梏。 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37 ——我从未有一天如今日这般震惊和亢奋,以至于我现在拿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我头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贫瘠,我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的主人,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手中捧着一杯我为她倒来的温水,僵硬的好似已经化为了一尊石像。 就在二十四小时前,我还在好奇那位女士的过去,担忧那个不知名的天使会伤害到我的主人,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屋中久散不去的血腥味,和我胸膛里那颗本该是摆设,却疯狂地鼓动不止的心。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信,我没有选错灵魂。 ——刚才我的主人不小心打碎了她手中的杯子,我去帮她打扫干净地上的残骸时,发现她的手如同石块一般僵硬且无力。这是我的疏忽,经过了那样一番险境,她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力气去做这些杂事呢?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放一池热水,耐心地,细致地洗去身上所有的污迹,让血液恢复通畅,有一张舒适的床,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一番。 但是,她拒绝了我的服务。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但我知道,她拒绝了。 啊,这还真是痛苦的折磨啊。身为执事,我迫切地想为我尊敬和效忠的主人做点什么,可我高贵的主人却怎么都不愿体谅一下她忠实的仆人的心情。最后,我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水,用一种强硬的姿态将杯沿卡在了她的唇边,她恍若失去了控制一般,只是下意识动了动喉头,将水咽了下去。我那迫切的心情如同泄洪的大坝终于开了一条闸缝,愉悦汹涌地喷薄而出,我竟一时间难以控制住嘴角的弧度,甚至探出了那丑恶的獠牙。 我多么想享用她的灵魂啊,可现在还远不到时候。不知道这漫长的等待何时能到尽头,我无比渴忘做些什么来满足我汹涌的欲|望,比如说,像一位执事一样为她服务,请求她重新为我换一个名字,让她对我下一个命令,或者只是最简单的,看我一眼。 如果她确确实实看向我的话,那目光中应该会是仇恨吧?就如同她看着那位天使时一样。她会如何对待我呢?会命我消失在她的眼前,或是冲我扬起她的手掌?她应该很难尽兴,毕竟我是难以杀死的,并且,我没有一双巨大的翅膀。 如果有其他人看到了我的日记,一定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吧。为了未来可能会读到这本日记的某个人(极有可能就只有我自己),我还是详细地记录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吧。 尽管我的主人的双亲对于我的主人这样跑去别人家,尤其是那位女士家过夜的行为多有抱怨,她还是十分坚定地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那位女士的身边。那位女士不愿意出门,她便为她打包了一日叁餐,将昨夜没能看完的《指环王》的后两部继续看完。 在这期间,她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我的主人趴在那位女士的怀里,认真地看着电影,而她则一下下轻柔地编织着她的头发,偶尔用指甲碰一碰她因为面对电脑与熬夜所留下的浅淡的痘痕,或者掐去她身上布料因为摩擦而翘起的毛球。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没有笑出声来,因为她们的模样实在是太像两只互相在对方的毛发里寻找盐粒的猴子。 死神先生们也无所事事地围坐在沙发边上,看着这部被我的主人拉着一起断断续续看过好几遍的影片,葬仪屋先生掏出了他独特的骨头状曲奇,给每人都分了一点。 那位女士依旧对几位死神先生和我都表现出莫大的好奇,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我的主人的眉头一点点蹙起,在第二部放映到中段的时候,她就以我们太吵为理由,将所有的男士都轰到了门口,可挑起话头的那位女士还占据着沙发最舒服的位置,心满意足地玩弄着我的主人的头发,并继续就自己的好奇心不断挑起话题。 这一次,能搭话的只剩下我的主人了。她果真不愧是那位友人的朋友,几个精巧的话题转换,就让那位女士忘记了去探索我们这群非人生物皮下的真相,而转为在意我和我的主人的“发展关系”。 “说实在的,你们能和好,我很高兴。”那位女士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害怕我们这群在门口无所事事晒太阳的家伙听见,但很可惜,在场的每位耳朵都比人类灵敏的多。 “我一开始不信任他,是因为他看起来……” “太完美了,是吗?”我的主人用脑袋蹭了蹭那位女士的大腿,哼笑了一声。“我也觉得,每次看到那家伙那样子,我就火大的不得了,火大到几乎想偷偷拿剪刀把他的衣服剪开的地步。” 那位女士怔然了一秒,忽然掩嘴轻笑了起来。“你们的关系可真好啊。太好了……我其实一直在担心,因为我的胡闹,你们之间会出现嫌隙什么的。要是真的出了那种事,我可就成了罪人了。” “我和他的矛盾不可调和,嫌隙什么的早都有了,也不存在关系好一说,只是绑定了而已。”她或许是在吃曲奇,声音有些模糊,可那位女士笑得更开心了,取出了一根小皮筋,帮她刚刚编好的一股小辫子绑好。“就是所谓的连死亡都不能把你们分离吗?真好啊……我也想找个合心意的伴呢,最好是个富二代,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那你现在还那么拼命工作。” “毕竟做梦是做梦,现实是现实嘛。还是自己努力赚钱最靠谱了。诶,话说纹身疼吗?” “我哪知道。” “你胸口那个不是纹身吗?跟塞巴斯蒂安手背上那个一对的。欸对了,他说他的指甲是你给涂的,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把指甲油涂那么匀的,这次我没带指甲油回来,等下次有机会了,你也给我涂一个吧。” 我的主人没有揭穿我的谎言,顺承地点了点头。“好。” 可是她根本没有这项手艺,或许等回去之后,我就要贡献出我的指甲了。我有些无奈地想到。 “真好……”那位女士第叁次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忽然俯下身去,抱住了我的主人。“我还在想,要是你被别人抢走了的话,我该怎么样。现在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多多,你别飞太远,成吗?”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我的主人的那个名字。我的主人安抚似的抬起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我根本就不会飞。” “你的翅膀那么大,又爱惜羽毛,一飞就能冲天了,怎么不会飞呢?” 葬仪屋先生靠在墙根,小声地尖笑了一下,替我的主人作了回答。“因为她已经执事先生用锁链拖进深渊了。” 那位女士没有听到这句话,我不知道拥有优秀的听力的她有没有听到。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她的膝头坐了起来,编了一半的辫子滑稽地翘在一边。“你的羽翼也是健全的,如果我能飞的话,你也可以。” 那位女士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望了望窗户外的天空。这里的天气总是很不好,灰蒙蒙的云堆的满满当当,丝毫不见碧蓝的天。 我的主人忽然说道:“只要你能无所畏惧地看着天空,你就应该知道,你的内心是纯净的,你会再次找到快乐。” 这句话出自《安妮日记》。 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我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一定与对我引用《圣经》和《横渠四句》时的讥讽不同,带着独属于那位女士的温柔和宠溺的笑。 那位女士忽然又咯咯笑了起来,一把抱住了我的主人的肩膀。“我说,我要是叁十岁了还没脱单,我们就住在一起吧。这本来是我打算退休之后再做的事,但是总感觉一天天累的要死,也懒得去再认识什么新人了,不如我们两个凑合过一辈子算了。” “好啊,我可以让他随便自己找个地方去住。” “不不,他也一起住进来,把我当你娘家人就行了。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 “没有,你不用管他,我同意就行。” 那位女士于是开怀大笑,正巧屏幕上放到精灵王子踩着一张盾作为滑板从城墙头冲下,拉开手中的弓,瞄准一个个半兽人的眉心,她松开了我的主人的肩膀,用类似于小女孩的声音尖叫了起来,“莱格拉斯好帅!” 我的主人重新躺倒在她的膝头,懒洋洋地答道,“我比较喜欢人王阿拉贡。” 原来我的主人对于人的相貌是有偏好的啊。那时的我如此想到。 看着这两个毫无形象和仪态可言的身影,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于那位女士的漠视和烦燥在此时彻底转变为了厌恶,能这样轻松问出我的主人的所有想法,让她随意改变自己的意志,无限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迁就的平凡又怯懦的家伙,究竟是为什么存在呢? 但那毕竟是我的主人的友人,在我出现的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陪在了她的身边,我没有资格去质疑她存在的权利。 下午,在看过四个霍比特人衣锦还乡,弗罗多随最后一批精灵踏上了前往灰港的船,山姆接过自己爱戴的老爷交付与他的厚重的回忆录,并接替完成这个故事的使命之后,我的主人与那位女士一起出了门。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位女士祖辈的墓地。 “虽然确实是因为你要回来我才想着一起回来一趟的,但既然回来了,还是要去祖坟上看看。”那位女士这样说着,在前方引着路,我自然是跟在我的主人的身边一同前往,至于那边的四位死神先生,他们无事可做,那位女士也不介意,于是他们便十分自觉地也一起跟了上来。 这一次,我的主人没有主动要求要去帮忙,在那位女士跪拜和拂去蜘蛛网的时候,她一直充当着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望向那一块块石碑的目光和看着这座村庄里的其他人一般,毫不动容。 “您不高兴吗?”我小声问道,她扯了扯嘴角,同时小声地回答道:“他们不配。” 她的头发被编排了一上午,此时已经变成了毛糙的小卷,在风中轻轻飞舞着。此时的她看起来,倒真像是呛起了毛发的母老虎了。 在下山的途中,我的主人在前方和死神先生们聊着她为什么总是看一部电影的话题,那位女士悄悄地放慢了步伐,落到了与我并排的位置。“她其实最喜欢的角色是甘道夫。”她笑眯眯地向我说道,“我为我曾经对你有过的冒犯道歉。我只是第一次看见她竟然会为了什么人在身上留下印记,一瞬间以为我会失去她了。” 我保持着那会令我的主人火大的微笑回答道:“那种小事,无需介意。” “我本来以为,凭她的个性,这辈子就只有我会陪着她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你,真好。可不能背叛她啊。” “请放心,我绝不可能背叛她。” 太过绝对的保证让她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还是重新恢复到那种快活的模样,几次跳步冲进前面的群体,从我的主人背后给了她一个飞扑。我的主人趔趄了一下,但还是站住了身形,在那两只勾住她脖子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她没有问我们说了什么,没有问她为什么落到了后面,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那位女士真是幸福的小姐啊,那莫名其妙的快乐,毫无自觉地被呵护的姿态,真是令人从心底里生厌。如果有一天,她那平庸的幸福观念也传染给了我的主人…… 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我看到威廉先生和葬仪屋先生先后望了我一眼。 如果今日就在这里结束,那么这将会是我的主人和她的友人度过的平凡而又轻松的一天,只可惜,这只是一个滥俗的,为了高|潮铺垫的前奏。 只不过一点话术,她那位好面子的父亲便又开了一次宴席,她再一次表现出了出色的演技,将晚餐带去给了那位女士之后,与我前往了矿洞。 预料之中的,我们见到了自从扫墓结束后便不见踪影的死神先生们。他们的脸色算不上好看,看向我的主人的目光中也出现了久违的戒备。 “我没有和你们起冲突的意思。”我的主人摊了摊手,率先进入了矿洞中,我也紧随其后。 虽然里面很黑,碎石遍地,但并没有什么障碍和岔路,我们很顺畅地进到了开采的主室。四壁被凌乱的木头支架潦草地支撑起,四角都有矿灯,我去一一点亮,我的主人关掉了手机的电筒,在这片封闭的空间内踱着步子。 她从没有对于矿石或者采矿之类的事情产生过兴趣,我猜,她并不能看出什么名堂。正当我打算为她解释一番时,她忽然皱了皱鼻子,顺着山壁嗅闻着,一直摸索到了一个凹陷处。 那后面堆放着一堆炸药。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把炸药堆在本就容易塌方的矿洞内部,或许是因为这里本就要被销毁,但是我的主人靠嗅觉寻找线索的模样实在很有趣,所以我闭上嘴,静静地看着她接下来的行动。 “这里还真是冷啊……”跟着一起进来的罗纳德先生如此感慨道,格雷尔先生扛着电锯,十分无聊地揉了揉胳膊。“这个矿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嘛,我还以为能看到有亮闪闪的晶石什么的呢。” “你在找什么?”葬仪屋先生凑到了我的主人身边,瞧她亮起的手机屏幕。那是我曾经为她盗出的工厂供货名单,她正在核对这上面的名称。“炸药啊……小生告诉你哦,被炸药炸死的尸体呢,皮肤会被烧焦,肉体也会嵌满沙砾,打扮起来很麻烦的。不过这里的话,应该也有可能死于塌方的落石,那样的尸体会……” “数量对不上,但名称是对的。”我的主人越过葬仪屋先生,走到离炸药一定距离的地方,掩面打了几个喷嚏。这批炸药的质量很差,状态并不会太稳定,看来她还是惜命的。还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的我那时如此天真地想到。 她继续探查,眉头轻轻蹙着,脑中的思想也许已经掀起了风暴,却一语不发。我盘踞在矿洞的一角,那四位先生选择了另一角,静静地望着她在这个石头房间里走来走去,脚底的石子摩擦,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 突然之间,所有的矿灯都灭了,入口处传来一声微弱的石子落地的声音,我迅速点亮最近的一盏,在微弱的光亮里,我看到所有人都看向了矿洞的入口,包括我的主人。 在六双眼睛的瞩目下,出现在洞口的是一个娇小的,雪白的身影,踏着优雅的步伐,用美丽的冰蓝色双眼回应我们的目光。 “玛莎?”我的主人挑起了眉毛,将目光投向我。 那确实是玛莎,但又不止是玛莎。这是我一生的耻辱,在我照料玛莎的近两周时间内,我沉浸于她的优雅与美丽,竟然没有一秒察觉到她天使的身份,甚至在之后的好几个月里都负气离去,让我的主人与威胁她生命的危险日夜相处,实在是严重的失职。在这次事件之后,若是我的主人追责,我愿意接受除了解约之外的任何处罚。 看到那小小的,柔软的身影一点点长大,变成了浑身雪白,背负双翼的天使,我的主人一如既往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甚至在看到她腰间的弓和箭搭的时候,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想杀我的是你。能告诉我理由吗?” “明明拥有着纯洁的身体,却包裹着肮脏的灵魂。你是这个世界的害虫,自甘堕落,无药可救。”玛莎看着我主人的目光像是在看垃圾堆上飞舞的苍蝇,充满傲慢的厌恶。“你与恶魔为伍,破坏这个世界的纯洁,瓦解人类的虔诚,让他们变得像你一样毫无信仰,从圣洁变作庸俗,这是你的罪,无可洗脱的罪。” “哦?看起来这是比反人类还大的帽子了。”我的主人露出了讥嘲的笑意,“我倒是很好奇,我怎么瓦解人类的虔诚了?” “事到如今,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罪,真是狂妄自大!”玛莎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那些人!纵火烧毁阿奇文街的人!农场的人!在网络上发出整齐划一的欢呼的人!他们的心灵是多么纯洁!在这个缺乏信仰的时代,他们虔诚地为了某样东西供奉自己的心!而你呢?你执着于真相,甚至不惜把那美丽的景象挖的千疮百孔!你消费他们的忠诚,嘲弄他们的谦卑,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的罪?” “你以为那是虔诚?”我的主人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如同葬仪屋先生一般发出尖利的笑声,洞穴传来一连串回响,她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掐断。“你真的是天使吗?对于自己所效忠的东西的诠释不过这点境界?宗教发展至今是作为一个阶级统治其他阶级的工具,而罔顾时代变化,甚至失去了其教导良善的本质目的,你所推崇的那种现象,一文不值。” 像是被那在洞穴中持续不止的回响删了几个耳光,玛莎的脸庞涨的通红。“傲慢,无耻,无知,反叛,无药可救……不过区区一个人类而已,有一点身为蝼蚁的自觉!”她骤然搭弓挽箭,狠狠朝我的主人射出,我就在她身边几步远的地方,想拦下那一支箭很轻松。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有事。 当那位女士的身体跌进我的主人的怀里的时候,我第一次从我的主人的脸上看到那样明显的震惊。她目眦欲裂,似乎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可是声音从口中消失了,她张着嘴,却什么都没有发出来。 那支箭比上一次对那只狗射出的还要凶狠,她的身体被洞穿了,鲜红的血染在了我的主人的外套上。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染到血,第一次,来源于那只母鸡。 “你怎么……会在这?”她的声音好像暂时不见了,她用手捧着那位女士的脸颊,用嘶嘶的气声质问着,那位女士的表情扭曲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回答我的主人的问题,但口中吐出的除了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就只剩下不断涌出的鲜血。 死亡走马灯伤口中冒了出来,如同一丛藤曼,包裹着我的主人,又轻柔地越过她,在这片昏暗的,小小的石头房间里摇摆。 “她是我带来的,她想知道你和这些家伙昨夜到底去了哪里,她还想知道,你用层层谎言和种种语言的岔路所掩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玛莎小姐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般张扬地笑了起来,“她不想接受为她制作好的思想,想挖掘真相,这就是下场!这是你为了你的罪必须遭受的报应!接下来,你也要和她一样!” 她又搭上一支箭,这一次,我挡在了我的主人面前。我当时的笑容一定十分灿烂,虽然对于天使本能的厌恶,但我很感谢她除掉了我讨厌的人类。 但令我惊讶的是,此时站出来阻止我的,居然是威廉先生和罗纳德先生。只与玛莎对视了一瞬我便明白了,他们是一早商议好的。虽然很好奇为什么死神会和天使联手,不过同为神之一族,对于我这样的恶魔和我的主人这样饲养恶魔的人类,同仇敌忾才是正常的状态。 葬仪屋先生没有参战,他退到了角落,似乎是十分期待我为了保护主人全力厮杀伤痕累累的模样,而格雷尔先生拉响电锯,朝着我的主人,或者说,我的主人怀中的那位女士的走马灯走去。 这还真是混乱的局面啊。但不论如何,确保我的主人的生命永远是第一要务。一名天使,叁名死神,我还没有趁手的兵器,局势对我很不利。所以我当机立断,如果打不过,那么逃走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我那大胆又胡来的主人啊,她将我从这个舞台上生生地踹了下去,自己一个人,撑起了这出华丽的剧目。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凭借人类那已经退化的感官捕捉到格雷尔先生松懈的一瞬间的,反正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手上已经多出了属于格雷尔先生的电锯,在所有人都瞩目于我的时候,她朝着玛莎小姐飞奔而去,飞转的锯齿瞄准了她的脖颈。 玛莎小姐显然被吓到了,在她此生不知多少年的岁月里,恐怕都未曾见过敢直接攻击她的人类。我的主人并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格斗的训练,可她那笨拙的身体却不知为何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玛莎小姐甚至不得不展开双翅,才躲过了被削去头发的命运。但仅仅是如此,也是她一生的奇耻大辱了。 我为我准备逃命的心思感到惭愧,她已经做的很好了,所以接下来,这样肮脏的活计交给我就好。我是这样想的。 可就在我朝她的方向迈开一步时,我的脚步却被拖住了。不是因为叁名在役死神的任何一位,他们在我的主人握着死神镰刀冲出去的那一刻就停下了对我的攻击,除了格雷尔先生在抱怨不想让别人碰他的东西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险些成为死神的女士能做到什么地步。 拖住我的,是那位女士的死亡走马灯。 她当然还没有完全死亡,那一箭刺穿了她的身体,却并不是要害,完全死亡还需要十几分钟,而如果要失去意识,则至少要五分钟。这个平庸的灵魂,到现在还在试图与我争抢我的主人。她难道是想与她一起去死吗? 我努力挣扎,可这个灵魂此时爆发出的强韧却早已超出了她原本该有的程度,甚至一时间让我动弹不得。 这一点点分神的时间,那个天使已经射出了不知多少箭,我的主人在箭雨之中翻飞着,好似一只矫健的鹞鹰,她的衣衫破损了,发带断裂,那还未从卷曲状态恢复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飞舞不止,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表情。她终于逼到了天使的面前,手臂高高扬起,电锯发出刺耳的轰鸣。 叮! 一声很清脆的响声,那是我的主人的眼镜在碎裂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与此同时,下一支箭矢已经拉满,瞄准了我的主人的心脏,可她依旧无畏地昂着脖颈,落下手中的电锯。 没有东西是死神的镰刀斩不断的,即使是天使的弓。但我的主人还是慢了一步,当弓折断的同时,那支瞄准了她心脏的箭已经脱出,她没有发出一声哀鸣,被那支箭上带着的万钧之力击飞,狠狠地落在了地上。 在录像带的缝隙之间,我清楚的看到了那支扎在她胸膛上的箭的箭尾,雪白的箭羽上,她的血鲜红的刺眼。但这些视觉上的证据,都没有我手背上传来的剧痛那样鲜明的向我诉说着一个事实。我们之间的契约,分崩离析了。 很难说明我那一时间的愤怒,费尽心思精挑细选,没有尽头的漫长等待,待在她的身边的一年多的煎熬,就在这一刻,消失了。 我喊着她的名字,努力地想赶去她的身边,我们的距离只有几米远,可那位讨厌的女士却像是一只巨大的章鱼,用她的触手拼命地撕扯着我的肢体,她的目光直直望向我的主人,将熄的生命之火在拼尽最后的能量疯狂燃烧。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竟然没有发觉,我的主人的身体里,没有浮现出录像带。 失去了武器的天使落回了地上,嘲弄地看着我倒在血泊中的主人,她一步步走上去,似乎想踢一下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类,但就在她抬脚的一瞬间,我的主人突然对她支撑身体的脚腕狠狠踹出一脚,她倒在地上,我的主人则迅速跳起来,一脚踩在她的喉部,高高举起电锯,插进了她的胸膛。 天使的血液随着急速滚动的锯齿源源不断地喷射而出,将我的主人的衣服染的鲜红,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主人,颤抖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攥住了那只踏在她咽喉上的脚腕。 我的主人用她一直以来的果断横向拉动电锯,天使发出含糊的哀鸣,手无力地松开了,更多的鲜血喷了出来,布料已经吸收不下,于是淅淅沥沥的从我的主人的衣袍上滚了下来。 “傲慢,无知,无可救药的是你。别小瞧人类。”她将电锯从天使的身体里抽出来,甩去上面的血迹,一把攥住那支插入身体的箭,拔出来,扔在地上。一股鲜血从她的口中冒了出来,她毫不在意,用已经是鲜红的双手胡乱抹了抹。 “这家伙真的是人类吗……”我听到了格雷尔先生小声的呢喃。 实际上,现在的她严格来讲,已经算不得人类了。在她甩去电锯上的血迹时,我终于看到了她被乱发掩盖的面庞,那双青金色的眼珠扫视过我们,就仿佛,那句话也是对我们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成为死神,但若是如此,我就得杀了她才行,追求完美的我不允许这样一个耻辱留存于世间。虽然就那时的情况而言,更有可能是她杀了我。也许杀了我之后,她甚至会杀了在场剩下的四名死神,如果她做得到的话。毕竟她攻击天使的原因是那位女士,而在当时,除了还是人类的她之外,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位女士的到来,却没有任何人告诉她。我们六个,都是害死那位女士的凶手。 但我的主人没有做以上的任何举动,她看着奄奄一息的天使——她当然也没死,像我们这种存在,拥有比人类强韧得多的生命。就算是那种伤势,给她一些时间也能痊愈,连个伤疤都不会留下。饲养了我的她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撕下了天使的双翼。 那是我第一次,从一个人类的身上感受到恐惧。我想,我对于人类的看法多了一些改观,这些贪婪,自私,愚蠢的生物或许脆弱,却并不弱小。 失去了力量源泉的天使已经再也无法那样意气风发地与我的主人对峙了,我的主人没有再施舍她一个眼神,她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电锯,一手拖着那一双翅膀,朝我走了过来。 我以为,她将会把我作为下一个目标。恐惧还在我的身体里游走,那绳索一般的录像带还捆绑着我的身体,她能很轻松的得手。但是,像对待那个被舍弃的天使一样,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她的目标,是我身后几步远的,那位女士的身边。她还坚持睁着眼,望着我的主人,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会回来一样。 “这对翅膀更适合你。”我的主人无比温柔地浅笑着,如同骑士一般在她的身边单膝跪下,将那一双羽翼盖在了她的身上。“有没有被吓到?你明明连恐怖片都不敢一个人看。早知道你会想知道真相想到这种地步,我就告诉你了。” “哄骗你来的那个是本名不详的天使,那些拥有一双荧光绿眼睛的家伙,包括现在的我都是死神,而塞巴斯蒂安是与我签订了契约的恶魔。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她站了起来,高高举起了电锯。“别再坚持了,我知道有多痛。晚安。”长长的胶卷自根部断开了,它们从我的身体上落下,又卷入收录用的文书。 格雷尔先生用一只脚支撑重心,在一个文件上盖了章。 我活动了一下四肢,朝已经不是人类的我的主人伸出了手。若是脖颈被扭断,对于一个新晋死神来说,也算是致命伤了吧。 一把长长的园艺剪擦过我的耳畔,阻止了我的动作,威廉先生上前一步,挡在我和我的主人之间。“抱歉,我们有阻止恶魔伤害我们的新人的义务。像她这样一入行就能做出A评分以上的行动的新人,现在可是珍宝一样的存在。” “新人?”我的主人轻笑了一声,将电锯还给了格雷尔先生。“还给你吧,太重了,不好用。” “抢了别人的宝贝还抱怨,有你这样的吗?”格雷尔先生皱着眉头,罗纳德先生凑过去,对着我的主人眯眼笑了起来。“等你过了实习期,仓库会专门给你分配合适的专属镰刀,今后就是同事了,回收科一直很少有女士,到时候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哦。” “同事?”我的主人又笑了一声,望向一直在角落做一个笑眯眯的旁观者的葬仪屋先生。他已经戴上了我的主人送给他的那副滑稽的眼镜,似乎是要把发生的这一切看清。“把它撕掉。”她说道,“把那一页改写了我的身份的记录撕掉。” 葬仪屋先生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本收录走马灯剧场的书籍,书页的边缘处,一个粉红色的书签和一只粉红羽毛笔露了出来。“你确定吗?这可是一个摆脱执事先生的契约的好机会哦。” “我对于成为失去了同理心的人类的淘汰品没有兴趣。我自己的灵魂,有我自己选择的去处。”她说着毫无礼貌的话,绕开罗纳德先生,走到葬仪屋先生身边,拿起那本记录,亲手扯下记录着自己这段经历的那一页,撕成了碎片。 我依旧很难形容,在那一瞬间我的雀跃。手背上的伤痕已经痊愈,耳际又响起了微弱的心跳声,我几乎想不顾礼节地冲到我的主人的面前,用人类表达喜悦的方式,给她一个拥抱。 但我的主人并没有看我,自那位女士倒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强行脱离了死神的身份,之前还未痊愈的伤成为了人类躯体难以承受的负担,她发出疼痛的轻哼,捂住自己的左胸,拖着因力竭而摇晃的步伐,朝那位女士的身边走去。 也许,她正和我想做的一样,给那具被自己亲自收割了灵魂的尸体一个饱含人类情感的最后的拥抱。 但她没能走到她的身边。 我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导致洞内这些胡乱搭建着的,支撑着四壁的木头支架变得松垮,当其中一根落下来,其余的便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连环坠落,落地的颤动震落越来越多的石块,洞内像是下起了冰雹,噼啪作响。炸药的包装被撕裂了,内容物漏了出来,也许就在下一秒,那不稳定的产品就会嘭的一声爆炸,这里将会塌方,而我的主人那属于人类的脆弱身体将会轻易的被碾碎。 甚至来不及告罪,我抱起她,与死神们一起在飞扬的石灰和尘土的追赶下逃出了洞穴。 我们在距离洞穴十几米远处的平地停了下来,我将她放下,此时,刚好听到洞中传出爆响,烟尘自洞口飞出,洞穴上方的地面陷了下去,变成了一个土坑。 我以为我的主人会愤怒,会责骂我为什么没有把那位女士也带出来,但是没有。她静静地望着被碎石填满的洞口,什么也没说。 天气很冷,她身上浸满了鲜血的外衣已经开始结冰,可她好像连肌肉都被冻住了,失去了抖动的能力,我向她告罪,剥下她的外衣,将我的罩在了她的身上,用我的气息,掩盖住她身上属于那位女士和天使的血的气息。 她全程都很乖巧,不挣扎,不抗拒,不说话,也不看我。 但这无关紧要,经历过一夜的大起大落,我的身体里如今充满了澎湃的激情和对我的主人的敬意,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这个会让我愤怒,愉悦,兴奋和恐惧的灵魂。我会为她奉上我的全部身心,直到那迷人的灵魂最终融化在我的口中,我的身体里。 38 po18ab.com ——虽然知道修改一个人的记忆会对她的灵魂造成巨大的改变,但我还是有一瞬间十分想从我的主人的脑中洗去关于那位女士的一切。区区一个死人,一个总会褪色的剪影,有什么资格与我争夺她? 我的主人不需要顾忌其他,她只要坚持着自己的道路,踏平荆棘,背负骂名,直至登上王座就足够了。那样平庸的,甚至如今已经消散的灵魂,不配成为她的牵绊。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厌恶着她。一想到今后她可能会如一根楔子一般牢牢地钉在我和我的主人的契约之间,我就忍不住烦躁的獠牙发痒。这并非不可能,今天我的主人与我所有的对话,都与她有关。 大约是在清晨的六点钟,我的主人第一次从那种状态挣脱出来,她费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肢体,将那杯已经完全冷透了的水塞进喉咙,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去把她带出来,找到葬仪屋,将她打扮好,安置在棺材里,带到我的身边。” 她没有告诉我去哪里找到她,但这里就这么大,找到她并非难事。她在距离村庄两个山头的山顶,一片阳光充足的地方,带着铁锹,挖出了一个大坑。 经过昨夜惊险的战斗和一夜的不眠,她已经不剩什么力气,但她拒绝了我的帮助,执拗地站在土坑里,一锹锹向上扬着土。 死神先生们并没有在昨夜之后离开这里,全部都住在了那位女士空掉的房子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工作还没有完成。或许是好奇这个昨夜亲手弑了神的人类今天会做些什么,他们一个不落的都来了,和我一起,看着我的主人挖土。 她一直到中午才完成这项粗重的工作,灰头土脸的从坑里爬出来,随手将铁锹扔在一边,走向那具棺材。 葬仪屋先生趴在棺材上,拉住她伸向棺盖的手。“落石将她的脸刮花了,不过小生已经把她打扮漂亮了。你确定要看吗?” 我的主人看了他一眼。“那双翅膀在里面吗?” “当然,这可是她的骑士献上的荣耀呢。” “那就不用看了。”我的主人站直了身子,依旧不看我,也不叫我的名字,简单地命令道:“去把她放进去。” 之后的一个小时,我们就在旁边,看着她重新将一铲铲土填回去。她的额角渗出了汗水,呼吸愈发短促,即便契约已经脆弱不堪,我依旧能听见她的心跳在急促地跳动。她拄着铁锹,四下看了看,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把我衣柜里的那个挂着的小袋子拿来给我。”她下了今天的第叁个指令。看更多好书就到:xindon gw en.c om 那个她曾从我手中接过,不允许我去触碰的袋子里装着的,是一支竹笛。已经过了很多年,笛身泛褐。她将这支竹笛凑到唇边,试探着吹了一个音。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主人会吹笛子,但脑中又滑过一幕,让我想起来,这其实应该是第二次看到她吹笛子。第一次是在昨夜,那位女士的走马灯录像里。 那位女士的走马灯,基本可以将她二十九岁的生命对半剖开来看。在前半部分,我的主人是一个类似于背景板的群众,而后半部分,便成了她这棵菟丝花可以攀附的大树。 在二十九年前的一天,她降生于这个世界,她如所有人一样跌跌撞撞地成长,直到十叁岁那年,她遇见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的初中班主任,一个年纪叁倍于她的,性格温和儒雅的男人。身材高挑,活力四射,又喜爱与人交谈的她有足够的资本吸引男人的目光,而懵懂的她在一些简单的诱导之下,也对他怀有了朦胧不清的感情。 他在梅雨季节的一个阴雨的日子里轻松愉快地利用了她的感情,并在梅雨季过,雨过天晴,就忘记了一切。他只是来此暂住而已,而等他离去,一切流言蜚语便全部交给了这个女孩儿来承担。 她的家庭旧事以此为契机被掀起,随后迅速分崩离析,母亲逃离了这里,高龄的祖母在郁郁中平淡地死去,父亲加重了酗酒的程度,在一个夜里暴打她一顿之后,消失在了黑暗的群山之中。 在那个时候,我的主人是唯一愿意陪在她身边的人。 很难想象,身在这样一种环境下,被剥夺了所有自由,又被压榨尽了剩余劳动力的我的主人,究竟是如何保持着对于更广阔的天空的憧憬,并做到用那双疲惫稚嫩的双翼,负担着这样一个重量一起飞离那个绝望的深渊的。 那位女士闷闷不乐,她便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直到练就了能轻松的逗笑葬仪屋先生的本领;那位女士自怨自艾,她便用尽所有的耐心,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如同哄一个婴儿一般百依百顺,直将那位女士养的在她面前不讲礼数,肆意妄为;那位女士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将自己关在屋中,她便去考取了摩托车的驾照,从她的家中将人拖出,一起去感受风的鞭挞。她如同一株幼苗,被我的主人从这片泥土中挖出,在她小心翼翼的呵护和自甘丑化的衬托之下,才开的如此明媚娇艳。 这片山丘是她们一起躲避语言和目光的地方,她们在这里阅读,仰望蓝天,那根笛子是她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她在暑假去几小时车程外的城中打了一个月的工,才在去除所有日常开销之后有了一点余钱。我对她百依百顺的主人花了叁个月的时间,从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学会了吹奏几支固定的曲目,只为了搏她一笑。 我无法理解我的主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选择去接收那样一个棘手的麻烦,也许她只是在进行一笔投资,培养一个能在自己也筋疲力尽时,催促自己继续前行的动力源。那位女士是她一手培养出的,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伴侣,她用谎言,表演,无上的关怀和宠溺织成了一张网,将她们死死地绑定在一起,只是很可惜,当冰冷的现代都市社会将那张网磨损时,我出现了,替代了她的位置。 我与那位女士注定要成为敌人,在无声的较量中,她落败了,所以,她现在躺在冰冷的地下,是我的主人亲手盖上了泥土。 我的主人已经太久没有表演过了,那只笛子又在长年的阴暗与潮湿之中受到了损害,所以,那首曲子并不好听。但她的听众已经听不见了,所以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当一曲毕,那绵长的声音还未在风中散尽,我的主人忽然折断了那支笛子,将它断掉的残体插进了土堆前的泥土。 这一次在死者面前,我的主人没有唱歌。真可惜,如果她唱的话,这会是那位女士第一次知晓我的主人真实的歌喉。 “威廉先生。”她忽然说道,“为什么昨天没有收走我的灵魂。” “你怎么就确定你的名字在死亡名单上?” “这个小村庄全村上下也不过五百余人,净是些软弱无力的灵魂,这点工作量,格雷尔先生或者罗纳德先生只要加点班就能完成。可是你们一次来了叁个,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前辈,原因只有一个,你们要从恶魔的手下夺走一个灵魂。还有葬仪屋先生,在这种地方,能让他感兴趣的尸体只可能是我的。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收走我的灵魂?别说是因为葬仪屋先生擅作主张将我在死亡记录上写作了死神,昨天,你们有的是机会。” “死神的工作,就是对濒死的人进行筛选,放过那些可以对世界做出巨大贡献的灵魂。” “那你们出错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小人物也可能改变世界,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电影所讲述的事情吗?而且,没有一个普通的人类会放弃可以驱使的恶魔,而选择通过自己的双手弑神。”威廉先生推了推眼镜,很难得的笑了一下。“像你这样的人类,几百年了,我只见过你一个。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成为死神吗?那个天使应该帮你把契约破坏的没剩下什么了才对。” “我也说了,我对于成为失去同理心的人类的淘汰品没有兴趣。冷漠的死神,无知的天使,傲慢的恶魔,不过是攀附在人类这棵愚蠢但顽强的大树上的藤曼,离开了人类为你们固定的土壤,你们什么都不是。”她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无名的荒冢,转过身去,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冷漠而讥讽的目光变得格外分明。她用这样的目光扫过面前所有的身影,“因为你们的残疾,我不追讨你们帮凶的罪。只请好好的记住一点,别小瞧人类了。” “哈哈哈哈!嘿哈哈哈哈!”葬仪屋先生爆发出张狂的笑声,“一直嘲弄和蔑视着人类的人,实际上却无比热爱人类的一切,而始终保持着谦恭姿态的执事先生,却只当自己是为脚边的蝼蚁弯弯腰。这个组合的表演,好笑的可以获得大奖了!喂,我说你啊,小生有让她复活的办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为什么?她昨天已经在死亡名单上被格雷尔先生确认了吧?灵魂也被我收割,如果现在的她活过来,又会剩下什么?我没有软弱到需要一个空壳来聊以慰藉,也不会自大到想去反抗死亡。” 我的主人提起那把铁锹,径直穿过死神们身边,朝村庄走去。我微微欠了欠身,也迅速跟了上去。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他们交谈的声音。 “啊……她果然好可怕,比起以前还要可怕,这次工作结束之后,我要去找秘书科的温柔妹妹们好好治愈一下我的心灵。” “真的是,昨天她拿着我的锯子把那个天使的翅膀切下来的时候,我没有翅膀都感觉后背一凉。不过被天使的血染红的她真的很有魅力啊,我感觉久违的对女性陷入爱河了!我决定了!在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候,多和她去约会吧!啊!有塞巴斯蒂安还有她陪伴,我是多么幸福啊!” “……不是很理解前辈的这种心理。不过她确实是个很有趣的家伙,我很期待能再见到她。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的灵魂给了恶魔,就不能由我来收割了。” “嘿嘿,小生还是很幸运的,一早就预定了她的遗体了哦。” “前辈,关于复职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个啊……看到了她,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果然小生我啊,已经厌倦了只是冷漠地收割灵魂的工作了。像她那样鲜活又张扬的人类,才是小生现在的目标。果然对于死神来说,眼镜还是很必要的啊,不然的话,会漏掉不少东西的。” “是吗,我明白了。格雷尔·萨特克里夫,罗纳德·诺克斯,我们的助手一个都没有增加,还放跑了一个灵魂,做好加班和写检讨的准备吧。” 身后是一片拉长的惨叫,我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看着我的主人的背影,突然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幸福。这是我所挑选的灵魂,这是我所效忠的主人。只是她现在在生我的气。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饶恕我,然后再诱哄她与我加固契约呢?话说回来,她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啊,我多么希望她能对我再下一些指令,或是多看我几眼啊。因为在来之前所下的指示,我不能在这里做任何我本该做的事,我只能看着她顶着来自双亲和弟弟的指责,驱动着早该疲惫不堪的身体从事种种繁杂的工作。 恶魔是讨厌无聊的生物,可偏偏现在,我必须忍耐无聊。就连我的主人损失了眼镜,因为看不清东西险些切到手时,我甚至不能接过她手中的刀,也不能对那张口便讥笑她的无能弟弟进行反驳。 如果这是惩罚的话,我的主人还真是聪明啊。 我就这样一直挨到夜幕降临,为了演戏,我的主人只能和我共处一室,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我终于可以挣脱那懒散而淡漠的表象,毫无顾忌的为她清理一天中积攒的灰尘,将床铺整理到舒适的状态,带着她进入浴室,用那反复无常的花洒为她洗去一天两夜的灰尘。 现在,她已经脱离了血腥,尘土和油烟,重新成为了那个我熟悉的主人。我为她扣上鹦鹉连体居家服的纽扣,拉开房间门,请她进了屋。 耳塞已经在我昨天丢掉那件被天使的鲜血浸透的外衣时一并舍弃了,眼罩在被发现与死老鼠放在一起时也扔进了垃圾桶,她拉开床头装着褪黑色片的抽屉时,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 她的房间没有上锁,她家中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入,也许,那瓶药早已经被扔了。 我的主人终于显露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疲累,她倒在身后的床铺上,眼睛敛成一条缝,缓慢而悠长地呼吸着。 我和之前一样在换上睡衣,在她身边的床铺上坐下来,掀开被子为她盖好。“需要我为您讲睡前故事吗?” 她背对着我,没有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却如同诈尸一般猛地坐了起来,自昨夜发现玛莎是天使以来,她第一次看向了我,布满红丝的眼球瞪着我,活像一头饿到濒死的狼。 “抱我。” 我有一秒钟的迟疑,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您确定吗?” 她露出厌烦的神情,掀开被子,跨坐在我的身上,一只手不耐烦地扯开居家服的衣领,露出那破损的契约。“这是命令,抱我。” 我笑了起来,双手暧昧地缠住她的腰。“那么,如您所愿。” 那个天使昨天说过,我的主人拥有着纯洁的身体和肮脏的灵魂,而如今,她那纯洁的身体也将被我玷污。事实上,我很庆幸我的主人没有过与人交欢的经历,那些卑劣的灵魂,都没有资格触碰我的主人。当然,我也没有,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遵从她的命令。 我倾尽了所有的努力和温柔来让她获得快乐,她赤裸的身体蜷缩在我的怀中,手臂环住我的脖颈,呼吸喷洒在我的肩头和耳鬓,肌肤因为寒冷和燥热而一阵阵颤抖。 我自然不会愚蠢到认为她会对我产生兴趣,只是黑夜最容易激起人类内心的脆弱,她需要来做点什么,让她暂时逃脱对那位女士的怀念,松弛自己紧绷的神经,好在时隔叁十多个小时后重新获得一次安稳的睡眠。 但即使明白,占有我的主人还是让我获得了莫大的满足感,对她的灵魂的渴求在这种原始的,粗俗的纠缠中得到了片刻的缓解,她的每一次压抑不住的喘息和呻吟,她的手指的每一次蜷缩,都让我有种被夸奖了一般的成就感。 那种快乐的最高潮出现在我的主人张口咬住了我的肩膀的时候,她凶狠地用人类迟钝的牙齿撕扯我肩上的皮肉,不遗余力,直到将其撕得皮开肉绽,渗出鲜血。之后,她伸出舌头,将那些鲜红的液体一点点舔进了腹中。 我的主人在渴求我的血液。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如果我有灵魂的话。我情不自禁地一手压住她的头部,逼迫她吞下更多,一边用另一只手抚弄着她胸膛之上的,我们的契约。 它变得比之前更惨了,天使的那一箭撕裂了最外圈的圆,一道狰狞的浅红色伤疤斜刺进契约的内部,让这个无法闭合的阵型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的灵魂丝毫不知自己的诱惑力,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诱人的香气,契约的约束效力已经弱到可怜,我脑中那根理智的弦近乎崩裂,终于在落下一吻后探出了獠牙,撕开了她尚未愈合的伤口,舔舐渗出的鲜血。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肩头,一点淡淡的咸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我与我的主人拉开了一点距离,怔然地望着她的脸。她正死命咬住嘴唇,泪流满面。 “您哭了?”我捧起她的脸问道,在她波光粼粼的双目中,我看到了我变作竖瞳的,亮着红光的双眼。 她没有回答,但那齿缝中泄露出的细碎的抽噎声,肩膀细微的抖动,因为呼吸不畅而一下下震颤着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她确实在哭。 我还从未见过她哭泣,虽然她常常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流泪,但那不是哭泣。她倔强地咬着嘴唇,鲜血从齿缝中渗出,她朝向着我,可那双眼中没有固定的聚焦,她望着头顶横竖构建的屋顶,虽然蜷在我的怀里,却是躲藏在那位女士带给她的悲伤之中。 又是那位女士,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一个死人,到底要牵绊我的主人到什么时候!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无比希望能有一种方法,将那位女士的身影从我的主人的脑中洗去,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但即便愤怒,我还是贪婪地舔去了她的眼泪,唇上和胸前伤口里流出的血液,甚至连齿缝间的都没有放过。她一直任由我动作,乖巧的简直不再像她,只是依偎在我的怀里,安安静静地啜泣着,然后在眼泪和悲伤所构筑的,谁也无法进入的堡垒里,浑浑噩噩地陷入睡眠。 我用毛巾为她简单清理了身体,盖好被子,捧起她的手,轻柔地吻了一下。“求您快点告诉我您的愿望吧,在我们原本的契约消散,在我忍不住,将您的灵魂吞下之前……” 39 ——我的主人并没有在那次难得的睡眠中获得足够的休憩,她的心跳如同遭受了电击一般猛地弹动了一下,她便早早的从不知名的梦境中惊醒,在窗户中透进的粉灰色的微光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在想些什么?是前夜染上的鲜血,还是昨日沾满的灰尘?或者,只是在怀念它们在键盘上灵活跃动的模样?她什么都不告诉我,这真是令人难过啊。 我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好在一个确定的时间点,以执事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握住她的手,对她道今天的第一声早安。但我的主人没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当天色褪去所有的粉,而单纯的只剩下白日的灰时,她又一次如诈尸一般猛地翻身坐起,迅速解开居家服的衣扣,换上了出门的行装。 “塞巴斯蒂安,收拾行李。” 时隔两天,我的主人再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听见我的姓名从她尊贵的口中如此清晰地吐露出来,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恍若沙漠中干渴的旅人一眼瞥到了绿洲的海市蜃楼,我多么希望能抓住那声音的实体,囫囵吞下肚,好缓解我内心翻涌的渴望。我似乎在一瞬间与我厌恶的多多先生有了共鸣,能得到她的垂青,这实在是莫大的荣幸。 这是我挑选的灵魂。她的身上还有我昨夜留下的痕迹。 我几乎不受控制的单膝跪地,向她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行礼。“遵命。” 她的双亲和弟弟都没有起床,她从自己的包的内袋中取出了一张银行卡,与一张记下了密码的纸一起放在了餐桌上,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门。 她去了那位女士的屋子,拉开已经无人去锁的门,将熟睡的死神先生们一个个叫了起来。没有理会他们的抱怨,她让我挖出隔离带,随后,点燃了这栋破旧的空屋。 冲天的黑烟和木头燃烧发出的爆响唤醒了这个沉睡的村庄,人们纷纷跑了出来,对着已经空掉的房子指指点点,发表未来得及直接对它的主人说出的高谈阔论。我的主人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塞巴斯蒂安,带我回去。” “遵命。” 我将行李挪到单手上,空出的一臂揽住她,踏上了归途。全程她都安安静静地趴在我的肩头,望着身边飞速掠过的风景。 她的故乡距离她的城市还是很远的,凭我的速度,在启程时还是清晨,到达时已经是半夜了。四周静悄悄的,隔壁家的房子挂着代售的牌子,一院的杂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摆。 屋中空空荡荡,没有了多多先生,也没有了玛莎小姐。我因为无法保证旅途的舒适向我的主人道歉,她没有回答,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她在看着她的手。我猜想,她是在回想以前多多先生跳起来迎接她的模样,那个时候她总会弯曲膝盖,将他搂在怀中,揉弄他下垂的双耳。 我为她放了一池热水,她简单清洗了身体,在温暖的屋中换上了轻薄柔软的睡衣,躺进了熟悉的被窝。很不幸的是,家中的助眠药也吃完了。 “也许市中心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请您在此稍等一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总是依赖药物也不是件好事。” “那您需要我像昨晚一样……”我暧昧地在她的颈侧抚了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拨开了我的手指。 “你的前任主人,他是为什么和你签订了契约?” “为了复仇,让那些害他的人遭受他所受过的耻辱。” “复仇吗……”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笑意,“是一个会困住人一生的原因啊。” 在那一瞬间,我难得从我的主人的身上感受到了迷茫。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不告诉我她为何要与我签订契约,原因简单的令人发笑——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就像我们初遇时,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想跳下去的一样。 不同于少爷,在仇恨诞生的同时她便手刃了敌人,她唯一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现如今,她到底有什么需要我帮她实现的愿望呢?她不想要万贯的家财,崇高的地位,强大的权力,她只想做一个幽灵。快点想好吧,我尊敬的主人,在那残破的契约还存在,在我的理智还能与渴望抗衡之前。 “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吧。”她看向雪白的天花板,缓慢的眨着眼睛,语气疲惫。 “您确定吗?那可不是什么适合作为睡前故事的内容。” “那样更好。” 于是我为她讲述了我的前任主人的那短短几年的,充满了疯狂与悲伤的经历。对于现代的人类社会而言,他无疑背负了巨大的痛苦。 我的主人再一次在泪水中合上了双目,她哭的比昨夜还要剧烈,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少爷还是因为她自己的悲伤。也许二者都有。 40 ——人类似乎一发生变故,就会下意识的去寻找改变,在分散一些注意力的同时,寓意着从头再来。我的主人也未能免俗。她今天一吃完早餐便出了门,从几乎被我完全改为花房的车库中推出了那辆摩托车扬长而去,既没有告诉我去了哪,也没有说是否需要用午餐。 她已经是一个二十九岁的成年人了,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况且,契约还在,即便破损,对于一个普通的人类也有着不可反抗的效力,我不担心她会逃离我的身边。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已经没有逃离我身边的理由了。但当天色暗淡,我向她发送的消息却一条未回时,我还是产生了些许的担忧,于是踏上了去寻找她的路途。 我第一个去的地方是葬仪屋先生的公司,他看起来才回来不久,对于我的询问,露出了一脸的茫然。“啊对了,记得提醒她,那只狗的遗体还在小生这里,小生已经把他打扮的很漂亮了哦。”葬仪屋先生用这话与我道别,我向他表示一定把话带到,随后前往下一个地点。 阿奇文街已经几乎被完全重建了,人群在夕阳下忙碌,飞扬的尘土中混合着汗水的咸腥。他们大声地交谈着,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此地那地狱般的惨状。人类,还真是健忘的生物。 我的主人不在这里。 那家猫咪咖啡厅依旧在营业,永远带着幸福笑意的店主人送走了放学路过的孩子们,一转头看见了我。“这位客人是想要买猫,还是单纯进来坐坐?”看着她那明媚的目光,我知道她已经记不起我了。 “抱歉,我只是在想,或许我要找的人会在这里。她看起来不在,我就不在这打扰您了。” “是吗……真可惜啊。那就希望您能尽快找到她吧,一路顺风。”她那样自然的对我送出祝福,我不知道,她在说出这些话时,心中是否有一点的真情实感。也许,就如同我一直以来保持的最完美的微笑一样,她的祝福也只是出于职业,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类,多么冷漠的生物。 夕阳只剩下天际的一点边角料,但就是那一点边角料的橘红,依旧强势的将无限延伸的地平线涂抹的浑浊不堪,不再泾渭分明。这个世界也是如此,花哨,混乱,肮脏的五彩斑斓。相比之下,只有黑色这一种污秽的我们的那个世界,居然也在衬托下变得干净起来。 要是我们那个世界也有猫咪这种美妙的生物就好了啊。我这样想着,沿着河道,走到了那间化工厂。我的主人还没有做些什么,网络上的争论依旧沸腾,而现实中,狰狞的泄漏口还在朝着河水中吐出恶臭的废弃物。如今,筋疲力尽的她,会和以往一样在这一摊浑水中布下透明的丝线吗?她到底在哪呢? 在月亮完全代替了太阳的职责时,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主人。她在墓地,是的,又是墓地。这已经是第叁次我在墓地找到她了,第一次,她弄断了自己的胳膊,第二次,她在雨夹雪中让自己高烧,第叁次——好吧,我得承认,这一次她很乖巧,什么都没干。 我第一眼差点没有认出她来,若不是那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独特的灵魂的香气,我大概会认为那是一位出来散心的陌生女士。 她将头发剪到了只勉强能扎起来的长度,同时染成了一种独特的粉灰——那是昨天早晨她从睡梦中惊醒时,窗外透进的的晨曦的颜色。金属色泽的灰占了绝大多数的比例,在清冷的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属于兵器的光辉。本该彰显温柔的粉此时却完全没有起到调和那股肃杀之气的作用,反倒让她更像一把凶险的利器,因为久经沙场,痛饮了敌人的鲜血,导致血气融入了身体。 她没有唱歌,只是很安静地望着远方,望着被月光勾勒的天际线,被千万的灯火点亮的城市。天气很冷,她手上拎着一瓶未尽的酒,隔上十几秒,便慢吞吞地呷上一小口。 我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了她的身后,将我身上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您不觉得冷吗?” “冷。”她没有否认,虽然依旧将脊背挺的笔直,但将外套朝前拉了拉。“再等一会儿,我将这一点喝完就走。” “恕我冒昧,这是您今天打开的第几瓶?” “第一瓶。”她咽下一口酒液,眯着眼睛,感受那带着辛辣气息的冰冷液体划过自己的食道,落入炽热的胃袋。“喝醉不知道需要多久,在那之前都是微醺,既然如此,还不如只要第一瓶的好。” “这与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有异曲同工之妙呢。”我笑着望着她的侧脸,贪婪地吸入她身上的气息。“能告诉我,您今天想了些什么吗?” “什么也没想。”她冷淡地回答道。 我突然很想走到她的面前去,好好看看在她的眼中,我的倒影所呈现的姿态。但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她已经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液吞下,将瓶子插入了摩托车前的车筐,一手戴上头盔,另一手将另一只头盔递向了我。 “戴上,回去了。” “您可是刚刚摄入了酒精,您确定要亲自驾驶吗?” “少废话。”她将扣子在下巴上扣好,拉下挡风面具。我有理由推测,如果我再磨蹭下去,她就会把我扔在这里,自己扬长而去。于是,我只好戴上头盔,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试探性地揽住她的腰。 “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转动把手,车身发出的轰鸣划破了墓地的死寂。 我在那位女士的走马灯里见过我的主人驾驶摩托车,但为了配合那位女士温吞怯懦的性格,她的驾驶始终平稳匀速,风会如同一个朋友一般拍打她们的身体,而不是像现在一般,活像一个驯兽师在用鞭子抽打忤逆她的野兽。 我披在她肩上的衣衫被风扬了起来,袖子在空中飞舞,为了让它继续履行为我的主人保暖的职责,我不得不将她搂得更紧。她的心跳似乎透过肺部,肋骨,肌肤,几层衣料和头盔传到了我的耳际,在契约变淡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清晰的心跳。我忍不住将额头抵在她的背部,试图捕捉更多这样的声音。 我是多么执着和痴迷于这个灵魂啊,她的温度,她的呼吸,她的血液,心跳,气味,话语,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那道还无法享用的美食的一点点替代品。 她绕了远路,选择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碰见任何一个人。将车辆推回车库后,她粗鲁地扯下那个密封性优良的头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同一条奔跑过度的狗。细密的汗水布满了她的脸颊,新染过的头发从皮筋中散落了一部分,在脸侧盘踞出奇妙的花纹。她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那双眼中有的只是尽兴之后空落的茫然。 或许是脆弱的契约给了我太过深刻的影响,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幻想——如果那一天夜里,她确实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么在欲望宣泄完毕之后,应该也是这样的一种神情吧。那么既然如此,她的眼中此时应该映着我的身影才对。她的身上要有更多属于我的印记,来标示自己的所有权,即使那个印记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倒影。 我从口袋里取出折好的纸巾,冒昧地擦拭着她的额角,尝试用玩笑的语气询问她:“您过去开车载过多少人?” “两人。”她将头盔挂回车把手上,从我手中接过纸巾,秉承着一贯的粗暴摩擦着湿润的皮肤。象牙白的底色上很快起了大片不正常的红,濡湿的发丝盘旋出的精妙的弧度也被打乱,她像是身在别处一般,漠视着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她自己。 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受到了愉悦。我的主人,似乎有种讨好我的天赋。两人,那么也就是说,只有那位女士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摄影师男士有幸接受过她的服务。后者得此殊荣是出于前者的举荐,而前者,已经成为了一具有天使之翼陪葬的尸体。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这是我的荣幸。” 我的主人“唔”了一声,忽然顿住了动作,偏头看向我。眼镜因为鼻梁上的汗水而下滑,我的笑容倒映在那双美丽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球上,夸张的像小丑的面具。她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原本空洞的双眸中一点点聚起了讥笑的光,将我的笑容切的粉碎。 “啊,原来如此。”她的语气起伏的如同在吟唱咏叹调。“塞巴斯蒂安,我想去见见那位……夏尔·凡多姆海威伯爵。” “我立马去为您订前往英国的机票。” “不。”她眯起眼睛,笑得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见到活生生的他本人,与他好好聊聊他的执事的事情。” “这……”我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很抱歉,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对永不停歇的时间做些什么呢。” “谁说要你满足我的愿望了?”她高傲地从鼻腔中哼出细细的小调,“你应该清楚,我更喜欢亲历亲为。” 在我惊愕的注视下,她愉快的勾着唇角,随手将脱下的衣物扔到了地上,等走到浴室门前时,已经是一丝不挂。磨砂的玻璃门上很快布满了水雾,她的影子在乳白色的幕布上跃动着,她跪在地上,用虔诚的,渴求救赎一般的姿势,洗净了身上的污渍。 她又忘了带毛巾。 直到她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坐到桌前时,我才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她想写故事。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她能如同玩弄一团橡皮泥一般玩弄时光,到达1888年,与我侍奉的少爷简单相处一些时间。 这是人类独有的,可爱的小把戏。 我的主人说的没错,恶魔,死神,天使,这些看似比人类强大的多的生物其实不过是依附在人类这棵大树上的藤曼。只有人类有种种愚蠢可笑的好奇和幻想,所以,也只有人类能缔造出科技,文化,社会的结晶,而我们这些残疾的可怜虫,只有顺着他们所缔造的时代,扮演自己那小丑一般的角色。 我的主人精神抖擞的像是要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立刻开启下一天的生活,我稍稍使了些小手段,将她想要的茶换为了助眠的热牛奶,(反正她在精神集中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摄入的东西是什么)又等待了两个小时,才看到她打着哈欠,疲乏地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我赶紧走上前去,从她的手中取走了笔,强硬地把她塞进早已准备好的被子里。“还是早些休息吧,您这些天的睡眠本就不足,这样下去,不论是对您的身体,还是对工作的效率都会有损害。” “没事,我……” “现在还不是需要加班的时候。您要是再这样不乖的话,可是要接受惩罚的哦。”我压住试图再次爬出来的她,朝她摇晃了一下她的手机。断掉她获取信息的来源,就是夺走她的命脉,她瞬间软化下来,一脸怏怏地缩进了被窝里。 “真乖。”我揉了揉她的发顶,为她掖好了被角。“今天需要我在床边陪您吗?” 她垂着眼皮不看我,但在我转身时,忽然又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转过身去,看见她已经缩进了被子里,将额头以下都挡住,只留一头金属色泽的头发披散在枕面上。 “您是反悔了吗?” “没有。别碰我写的东西。” “遵命。” 那只手缩回了被子里,她侧转身体,手再次下意识伸了出去,只可惜,已经没有多多先生让她拉住了。也许,我应该去买一只给小女孩儿睡觉时抱着的玩偶? 或许是文字的纾解让我的主人回想起了这几日的疲劳,尽管没有那些器具,也没有药物,但她还是很快陷入了睡眠。我终于拿回了我的笔,回到我的房间,开始今日的日记记录。 我并非没有属于自己的电脑,但正如我穿衣时相对保守的风格,我更喜欢具有年代感的纸笔的写作。我的主人的这支钢笔是她平凡的用度中难得的一件上等品,不论是外观,重量,平衡感还是笔尖的流畅度都十分优秀。但很可惜,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支钢笔,而习惯于敲打键盘的她,在整个家中就只有这一支钢笔可用。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要做好在她写作完毕之后再开始记录的准备了。 ——刚才突然想起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我又回看了一遍今日记录的内容,才终于发现,我竟然忘了询问我的主人是否需要用晚餐。就她今日的情形,再结合以前有过的经历,我甚至可以怀疑她是否吃了午餐。她一定是忘记自己的饥饿了,但即便如此,这也是我的巨大的失职。 我的主人是懒于去理会我的工作的,也一定不会介意我的疏忽,也就更别提让她从繁忙的思绪中分出一部分来思考如何对我进行惩罚了。如果我是一个人类,那么,我大概早就对她冷暴力的行为提出控诉了吧。哎……在她找到自己的愿望,与我重新缔结坚固的契约之前,真希望我的主人能多注意她的仆人一点啊…… 41 ——在落笔前,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我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不要在一不小心时弄坏这支顺手的钢笔,也不要让我干净整洁的日记本出现一个无法消除的污点。在记录今天的事件之前,请允许我表达对于我的主人的感谢。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终于满足了我的渴望,与我重新缔结了契约。现在,我很轻松便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它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恍若那颗心脏就在我的眼前。 在我将葬仪屋先生的话转告给我的主人之后,她一开始显得漠不关心,让我以为她是不是也把自己的爱犬忘记了,但直到下午,我才知道她早已与葬仪屋先生安排好了各项事宜,她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便可以去出席一场小型的葬礼。 我的主人没有选择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火葬,再将骨灰用小盒子装起来,供奉在家里,和处理那位女士后事的方式相同,她选择了就近的土葬。 葬仪屋先生不知为何莫名的兴致高涨,当我的主人到达他办公室时,他先是躺在本该是用来作为客人的座椅的棺材里吓她,又在等待时间非要拉着她去躺一躺为她准备的棺材,我的主人心不在焉,任由他将她拽来拽去,让一头短发从皮筋里全部散了出来,因为摩擦静电而在空中微微起伏。 终于被折腾烦了,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扯下葬仪屋先生搭在她肩头的手,“现在给我准备棺材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万一我以后胖了或是瘦了,又或者干脆因为年迈而佝偻,那不就得重新做了吗?” “但反过来想,要是你最近就死了的话,不就能及时有合身的棺材可用了吗?小生我啊,很乐意为了你多做一点棺材的。” “随你。”我的主人叹了口气,正巧此时,一个公司的社员敲了敲门,告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她站起身来,和葬仪屋先生一起,坐上了前往墓地的车。 葬礼的参加人数其实很少,严格来讲,除开帮忙的工作人员,就只剩下我的主人一个人类。这一次,她没有把挖坑和填埋这种工作也抢走,丧葬公司的工作人员麻利而干净地将一切做完,迅速与我们告别,我的主人站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已经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一语不发了。 “您还要在这里待着吗?”我在她身边附耳问道,她很含糊的“唔”了一声,不知道是否听清了我的问题。葬仪屋先生带着如同《爱丽丝漫游仙境》中柴郡猫一般诡异的笑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和自己的员工一起回去,而是趴在一块墓碑上,和我们在这里一起感受寒风的洗礼。 天色变暗了,晚餐时间也已经过去,我的主人的身体开始在风中摇晃,作为一个没有受到过训练的人类,她能用一个姿势坚持这么久还真是奇迹。也许在小的时候,她是个被老师罚站的天才。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去,望向了我们身后城市的方向。月光皎皎,万家灯火闪烁,数以千计明灭的光点勾勒出这座冷漠的城市的轮廓,这应该是她经常看到的景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依旧看的十分入迷。 慢慢的,她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一种夺目的光出现在她的眼中,比那些灯火投射在她眼中的光芒更亮,她好像灵魂外出游荡了一番,在那一刻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带回了酣畅淋漓的痛快,无限磅礴的生气,和毫不掩饰的野心,宛若新生。 “塞巴斯蒂安。”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干脆有力。她伸出双手,食指和拇指呈直角,相对形成框架,如同摄影师和画家在取景一般,面对着那些灯光框出了一大片范围。“这就是人类。” 月光很亮,在方正的墓碑上将明暗切割的泾渭分明,百米之外,火葬场的烟囱冒着银灰色的长烟,一直向上,融入漫天的繁星。在那一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我的主人的意思。这是如果不身处绝望的墓地,就绝对不会看到的东西。 这就是人类,欣欣向荣,生生不息。对于这些愚蠢的,倔强的生物来说,即使一片死寂的墓地里,也有死者顺着烟囱向上升腾的愿望,也有远方和头顶闪烁着的,绚烂的光芒。 如果不冷漠,就无法负重,如果不贪婪,就无法进化,如果不愚蠢,就无法前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这些好似蠕虫一般卑微的,只能匍匐在地苟活的物种,没有绝望可言。 我的主人,正是对此怀着无比的骄傲和崇高的敬意,如同一个合格的,扭曲的人类一般,蔑视着人类的冷漠,自私,无可救药,也蔑视着拥有这一切能力的自己。 我的主人还真是善良啊,她毫不留情地鞭笞自己,妄图弄明白这一切的规则和原因,希望能驳斥与克服这一切,来向世界证明人类的顽强与高尚。她接受我的邀请,不过是为自己的观点找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她用类似于佛陀那“以身饲虎,割肉喂鹰”般近乎疯狂和虚伪的善良,为以恶所化身的我套上了项圈。 这是一个荒唐至极的故事,只可惜,这就是现实。 “我要许愿。”她高昂着头,月亮用她金属色泽的头发上夺目的光圈为她加冕。“我想继续用着双眼旁观世界冷暖,用这双手嘲弄人类荒唐,但这首先需要保证,我是一个人类。所以塞巴斯蒂安,在这期间,你要用你的双眼好好地看着我,在我变为冷漠的死神,傲慢的恶魔,或是无知的天使之前,阻止我。” 将判断何时夺去自己性命的权力让渡给没有善良,忠诚和信用可言的恶魔,她的愿望真是如她本人一样胆大妄为,却充满了令人血脉偾张的野性。 “Yes,my lord。”我单膝跪地,向她表示自己的顺从。在我的话语落定的那一瞬间,我的手背和她的胸前都渗出了鲜血,契约如同利刃刺破我们的肌肤,钻进血肉,融入骨骼,再也无法脱离。 她澎湃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敲击着我的耳膜,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的心脏似乎也受到了鼓动,与她在同一频率上剧烈地跳动着,无与伦比的喜悦席卷了控制我情绪的神经,在那时,我一定笑得过分灿烂。 她终于是我的了。 葬仪屋先生非常不合适宜地发出了尖笑,但不同于往日那刺耳的大笑,也不同于他惯常的悲伤的笑容,他看起来异常放松。“真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啊……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样的话,小生也不用去看你的死亡走马灯了。” “你还在啊。”我的主人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讶,但很快调整成了一个轻松的笑容。“那么,你还想要我的遗体吗?” “当然。”葬仪屋先生戴上她赠与的眼镜,走到她的面前,“小生很好奇,你被执事先生夺走灵魂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不如说,小生很怀疑,你是否会有那么一天。” “当然会有,因为我是人类,总会慢慢的慢慢的变得疲劳,懒散,冷漠,狂妄,无知……人类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这样的家伙,我也并不认为自己能成为幸存者偏差下的那百分之零点零一。” “你太小看自己了,你可是被死神筛选放过了的灵魂。”葬仪屋先生笑着抚了抚我的主人的头顶,“谢谢你啊,让小生收获了不少快乐。等有空就去我那里坐坐吧,小生会准备好茶水和饼干等着的。” “为什么要等有空呢?现在就可以。葬仪屋先生,你喜欢飙车吗?” 我的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甩给我,命我将她的车开到了墓地,她将昨天借给我的头盔递给了葬仪屋先生,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扬长而去。若是几个小时前发生这种事情,我大概会觉得愤怒,不安或是嫉妒吧,但现在不同了,不论距离有多远,她的心跳声就响在耳侧,有强有力的契约证明,她就是我的,不会被任何东西夺走,即使是死亡。 我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送她走远,回到了家中,开始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要补偿昨日我的失职,还要庆祝我的愿望的实现。 我的主人并没有和葬仪屋先生相处太久,她将他送回去,简单聊了一会儿天,便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她没有告诉我谈话的内容,不过,我也并不关心。 她依旧没有完成那个故事,但今天她睡得很早。她的心跳缓慢而沉稳,我想,她一定做了个不错的梦。 42 ——不知不觉间,这本日记竟然就剩下最后的两张纸了。那么,就让今天的日记作为收尾吧。因为我的主人讨厌自己的生活轨迹被留下确切的记录,所以整本日记都没有一个日期,在此特地标明,今日距离我的主人重新与我定下契约,已经过去了近一周的时间。 她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位女士为她带来的悲伤,完成了她想写的故事,并将其赠与了我。她说,这是她送我的礼物。因为书写故事的纸张就取自我的日记本一样款式的本子,所以,它们可以很容易的被装订进来。为了表示我对于这份礼物的重视,我决定将它们附在这本日记的最后。 看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那些已经故去的人的面孔从我的脑中闪过,我居然产生了一种久远的怀念感。说起来,读了那个故事我才知道,我的主人原来是那么讨厌我,并且对于我没有救那位女士和多多先生心怀怨念。不过也正如她在她的墓前所说,因为我与生俱来的残疾,她并不打算追究我的过失。 在从那个农场回来之后,我的主人放弃了将那个荒诞的经历写下来,认为自己的文字并没有与人类如瀚海一般的优秀图书比肩的本领。我得承认,她确实很有自知之明。相比起她依托事实将真假参半,如蜘蛛一般用文字的丝线裹挟人的情绪的能力,她讲故事的能力稍显逊色。但若是她未来对此产生了确定的兴趣,并以自己对于工作的痴迷态度进行一定的学习,也许能有一番成就。总而言之,我对她充满期待。 还是回到日记的本身职能,记录最近发生的事件上吧。 最近几日,我和我的主人在忙着搬家的事情,在看过了几处地址之后,我的主人还是选择了那个曾让她产生兴趣的地方。于是就在今天,我们再一次回到了那个被烧毁的农场。 没过脚踝的草已经完全覆盖了焦黑的土壤,凌乱的斜刺向天空的木桩被拆除,参与拆除和重建的人群忙碌的像是热闹的蜂群,几乎没人注意到驾驶着摩托车路过的我们。在头盔挡风玻璃后,我看到了那个为我们带路的少女。疯狂所造成的狰狞的伤疤已经从她的脸上痊愈,她将头发盘起,脸上带着灰尘,笑着给身边的人递去一杯水。 我的主人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着,一直越过草场与河流,来到后面的山中。 我们并没有携带除了她的电脑手机,那位女士赠与她的礼物和我的日记以外的任何行李,自然也不用说是否有什么可以入住的建筑物。但是,这并不是什么问题,身为她的执事,连一栋房子都建造不出怎么能行。 本来我的主人是打算将搬家的事宜推到几年之后的,她绝大多数的积蓄都在离开故乡时放在了那张老旧的餐桌上,买断了她的过去和未来,想再攒起一笔修建新居的费用,对于她来说也并非是多么容易的事。我认为这是一个好好向我的主人证明我的能力的机会,于是向她提出了无需烦心的保证,也许在认识到她的仆人的优秀之后,她也就能彻底端起主人的架子,不要再和我争抢工作了吧。 当我的主人故意选了一个活像是卡在夹缝中的一言难尽的地形时,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恶趣味。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题。 只消一个响指,一栋全新的山地别墅便凭空出现,雪白的粉刷在阳光上闪闪发光,我的主人啧了一声,赞赏和不爽的意味两者皆有之。“太闪了,我眼睛疼。” 又是一个响指,我将色调换成了木褐色和浅灰。 她明白是无法再给我造成什么多余的麻烦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你这么好用,我得省上多少麻烦啊。” “您现在知道也不晚。”我看着她,笑的很是得意。“我对于您灵魂的最终味道充满期待。” 她轻轻地哼笑一声,背挺的笔直,优雅地昂着头颅,身体向上延伸出一条美丽的曲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说道,迈步朝房间的大门走去。那步伐如同她的心跳声一般平稳而规律,毫无胆怯,没有迷茫。 在以后的不知道多少年间,她将用她那柔弱的身体,饲育我这无可救药的恶的化身,背负着她那野心勃勃的愿望一路向前,直到有一天精疲力竭的倒在路边,在异化的前一刻,被我取走那个美味可口的灵魂。 她再没有询问过我,为什么我选择与她签订契约。不过我想,她是那样聪明,一定早已寻找到了答案。不然的话,她也不会送给我那样一份礼物了。 不同于她复杂的心思,我的想法十分简单,能驱使一个恶魔的,除了美味的食物之外还有什么呢?我从头至尾想要的,不过是一顿大餐罢了。 曾经作为执事的那段时光十分有趣,我所参与的时光在最后享用的时刻到来之时都变作了最为顶级入味的香辛料,那份美味令我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后来的一百多年间,吃下的几个灵魂都无法令我满意,不是太过寡淡,就是过于油腻。于是,我萌生了再次培养一个灵魂,顺便打发漫长的无聊时光的心思。为了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味道,我踏足了这片远离英国的土地,在游荡和寻找中遇见了我的主人,我被她灵魂的香气所诱惑,竟一时失态,在她还未到最后一步时便现了身。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选错灵魂。 这本日记即将结束,我打算将其放在我房间的书柜上,也许多年之后,我的主人死去,它将或者被我带走,或者在时光中蒙尘,直到某一天一个幸运的人类捡到它,于是解锁了这样一个荒诞但真实的故事。即使是恶魔,对于从不停歇的时间也束手无策,我无法预知未来,但在与我的主人相处的每一天,我都会对未来充满期待。 我的主人要在明天招待格雷尔先生前来做客,顺便遵照她曾经的约定,告诉他自己乔迁的新居的地址。那个如今也对我的主人燃起了爱火的家伙一定会兴奋过度,也许还会带来其他的死神,为我造成不小的麻烦。看来,我是时候去做明天的准备了。 番外一 英国的天气向来是阴雨多而晴朗少,但这也并不代表,像现在这样疯狂的暴风雨属于常见。为了拥有占地巨大的庄园,贵族们的宅邸总是住的这样偏僻,我裹着身上的斗篷,无比后悔没有雇佣一辆马车。不,就算是雇佣了马车,也不会有车夫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出行吧。我用斗篷挡住脸部,在胸前这片小小的无雨的区间里费力地看了一眼怀表,已经马上十点,要到了小少年入睡的时间了。哎……还是走快点吧。 登上宅邸的台阶,因为有个大体量的家伙在前面,风雨小了一点,我将背挺直,敲了敲大门。一般情况来讲,这样的风雨天里是无法听见这样细微的敲门声的,但既然是那家伙作为管家的话,这点小事应该轻松就能做到。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站在门口等待着,本就不多的耐心被风雨一点点消磨。就在我认真的思索要不要把敲门改为砸门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那个熟悉的家伙一手执灯站在门口,带着完美的微笑看着我。 “这位客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如果我说只是前来避雨,你会相信吗?”我掀开斗篷,露出了那张让我总是被小看的脸,他愣了一下,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个少女。 “在这样的天气下拒绝一位年轻的小姐的投宿是很失礼的,快请进。”他为我让开了一条路,我走进温暖安静的房间里,将身上的斗篷取下,被打湿的外面向内反折,递给了他。我感受到他在我背上背着的弓和腰间空荡荡的箭搭上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将斗篷挂在了门边的衣钩上,向我做了个请的动作。 “请先到会客室去等候,顺便暖暖身子吧。”他将我带去了二楼的一个房间,为我倒了一杯红茶,嗅了嗅香气,应该是给英国皇室供奉的大吉岭。果然那家伙的举止在这种氛围下才更适合,平民出身,又丝毫没有成为贵族的意愿的我每次看到他那个样子都觉得累死了。 走廊的一端传来了脚步声,尽管因为被地上铺的厚厚的毛毯吸去了绝大多数而显得格外的沉闷,但对于我来说,依然十分清晰。 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小声地抱怨,“谁啊,这么晚了过来投宿?会跑到这种地方,又光明正大地敲了门,怎么想都不该是简单的家伙。” “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好好履行主人的责任才行啊,少爷。”那家伙这样小声劝解道。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还在为寒冷所困扰的样子,努力蜷缩起身子,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小口地抿着茶水。门开了,我浑身一颤,慌乱地朝门口望去,甚至洒出了一点玫瑰红的液体在手指上。 “请不要害怕,我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夏尔·凡多姆海威。”他走到我面前,我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迎接。“您好,我无意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打扰您,只是我在林中射猎,突然起的暴风雨害的我迷了路,情急之下才走到这里,请您见谅。” 我身上穿的确实是很不适合这个时代的女士之间流行的繁复的裙装,虽然也不是常规的狩猎用的骑装,但是很适合运动。再搭配背上的弓和腰间空了的箭搭,这个谎言便有了九分真实。 “原来是这样,那您还真是不幸呢。在风雨平歇之前,就请在此处安心的住下吧。塞巴斯蒂安,给她准备一间舒适温暖的房间,”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和本不该属于十叁岁少年的沉稳,迅速颁布了命令,我向他行礼道谢,又坐回座位上,重新捧起那杯茶。 他没有回房,而是完美地履行着主人的职责,陪我在这里等候那个执事准备好客房。他看起来有些无聊,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张棋盘摆在桌上,抬眼看向我。“您会下棋吗?”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西洋棋的规则,啊,不过,扑克牌倒是会的。” “诶——”他微微拖长了声调,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崭新的扑克牌,坐到了我的对面。“那么来玩这个吧。” 正如我之前所听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游戏的天才,对于游戏没多大兴趣的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对于消磨这一会儿等待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 那家伙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快,我们二人手上的牌还各有一半之时,他便敲了敲门,告知我们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我起身向这位年幼的家主道别,并再次表达感谢,随后跟在这个家伙的身后,一起进入了一间昏暗的房间。 “麻烦你了。”我朝他微微笑着,在听到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之时,一头仰倒在床上。 话说回来,那位少爷还真是很小的孩子,身高大概只到我的鼻梁,身体纤细的不像是一个贵族的孩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我充满期待。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仿佛疲劳表面的那层坚冰终于碎裂,我跌入安静的深海,获得了几个小时的安宁。 第二天的清晨,雨已经停了,我换好衣服,走出宅邸,进入了院中散步。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的气息,不论何时都令人感到愉悦。 一个金发的少年在院中很有活力地奔跑着,对着天空高喊着什么,在看见我时突然吓了一跳,随后慌慌张张向我鞠了一躬。“那个,请问您是……” “我是昨天夜里来这里借宿避雨的旅人。”我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你应该就是这里的园丁菲尼了吧。不用介意我,我也很喜欢雨过天晴之后空气中的味道。” “啊,塞巴斯蒂安已经和你介绍过我们了吗?那太好了!”他雀跃地叫了一声,正好此时,一位玫红色头发的女仆和另一位穿着厨师服的男人匆匆朝这边走来,女仆的手上似乎还捧着什么。 “菲尼,你看,这只小鸟好像……”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菲尼,这位小姐是?” “你们好,我是昨天夜里前来借宿的人,现在趁雨停了出来透透气。”我朝他们行礼,露出一点笑容。这张年幼的面庞再一次帮了我的忙,他们很轻易地便相信了我的话,将我也拉入了他们的闲聊圈子,给我看了那一只被雨水打的筋疲力尽的幼鸟。 “得赶快把它放回巢里才行!”菲尼急切地说道,于是在女仆梅林和厨师巴鲁多的带领下,跑到了一棵树下。 树干并不算粗,恐怕无法承受在场两位成年男性的重量,而女仆的大裙摆又并不适合这样的运动,我自告奋勇道:“把它给我吧,我会把它放回去的。放心吧,我可是猎户之女,攀爬什么的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他们将信将疑的将小鸟交给了我,在树下一个劲叮嘱我要小心,我笑了笑,十分轻巧地便窜上了枝头,完成了任务。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我站在枝头动了动胳膊,很满意现在的情况。 在能看见这边景象的一扇窗子里,塞巴斯蒂安正在汇报今天少爷需要进行的日程。忽然之间,他的话语顿住了,直直望向窗外。 “怎么了?”夏尔收回支着脑袋的手,疑惑地望向他。 “您的客人,似乎在卡在树上了。” “什么?”夏尔疑惑的挑了挑眉毛,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站在高高的树枝上的我。“她是怎么……算了,塞巴斯蒂安,去把她弄下来。” “遵命。” 听见这样的对话,我勾了勾唇角,开始故意装作往下爬的样子,然后脚一滑,便从树上掉了下去。 在下一个瞬间,我被那家伙搂在怀中,平稳地落在了地上,仆人们慌张地将我围住,询问我是否有受伤,那位年幼的家主也迅速赶到,对我表示了适当的关心。我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拼命道歉,故意将脸涨得通红,甚至露出一些滑稽的姿态,他们哈哈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霎时变得融洽。 早餐一尝便知是出自那家伙的手笔,贵族的西餐程序永远是那么繁琐,我回想着过去学过的用餐礼仪,费力地用完了早餐,便起身向他们道别。 “谢谢您昨夜的收留,既然雨已经停了,我便不在这里多加叨扰了。在今夜之前,我得赶紧回到家里去才行。” “您的家是住在伦敦市区吗?” “嗯。” “这样的话,我还是为您备一辆马车吧。这么远的距离,让一位小姐就这么走回去,简直是有辱凡多姆海威家的品格。”那位年幼的家主用颇为强硬的态度这样说道,让他的执事去做这件事,我半推半就的进入了马车,支着下巴,从窗户向外打量着树丛中的景色。 进入市区后,那个执事停下马车,帮我拉开了车门,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扶着我回到地面。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的屁股和腿早就麻了,我微微晃动了一下,他赶忙揽住了我的肩。 “很抱歉,雨后的道路十分颠簸,我应该在马车中多准备些枕头的。还请您原谅我的疏忽。” 啊,又是那个完美到让人生气的笑容。我眯起眼睛,露出了天真无邪的表情。“没有关系,我还要感谢你把我送回来了呢。” “不必客气,让客人满意是作为执事的职责。话说回来,您不需要我再送您一程了吗?这里只是一个市区路口,距离您的家应该还有一些距离吧,道路泥泞,您会弄脏衣服的。” 若我真的是一个如相貌一般不谙世事的十几岁少女,面对他刻意释放出的吸引力,或许早已屈服,但可惜,我巴不得离这家伙远点,最好别和我说话。“不必了,如果父亲和母亲知道我昨夜是去凡多姆海威伯爵家避雨的话是会骂我的。我就在这与你道别吧,再见。” 我向他行了一个女士的屈膝礼,蹦跳着窜进一条小巷,在装模做样地继续跑动了一段路之后,我转为正常的走姿,几次转弯后进入了一间烟雾缭绕的地下室。我讨厌烟味,不管是油烟,柴烟,香烟,又或者鸦|片的烟。但是,我对于那里面的人充满了好奇心。 那个名为刘涛的青年似乎很有魄力地睁眼看了我一眼,为我端上一杯带着涩意的绿茶,我细细品了一口,在他和那个叫蓝猫的女子戒备的目光下却感受到了一丝愉悦。我就是来喝这样一杯茶的。 为了答谢他的招待,我为他唱了一曲,那腻人的靡靡之音与烟雾交织在一起,本就因为药物的作用而飘飘欲仙的人们纷纷支起身子,对我露出痴迷与渴求的目光。 之后,他赠与了我一件旗袍,在他的引荐下,我得到了在一间剧院表演歌剧的职务。 我在剧院的附近找了间旅店,将身上这身不伦不类的衣服换成了另一身崭新的,但依旧不伦不类的衣服,披上灰色的斗篷,踏进了一家殡仪馆。 这个熟悉的,有一头蓬乱的银发的家伙从棺材中坐了起来,看着我,用那奇怪的语调说道:“哦呀,这位小姐,独自一人来到我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为我自己定制棺材,大概两周内就能用到,当然,也可能用不到。” 他迈着晃晃悠悠的步伐走到我的身边,仔细地打量我的外表,“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姐,为什么要这么早定制棺材呢?难道说,是因为什么不治之症?” “不是,不过,死亡是人类命中注定的结局不是吗?定金先放在这里了,过几天我会过来查看进度的。”我朝他微笑道别,他向我挥挥手,看起来有一丝伤心。在重新戴上斗篷,拉开店门的一霎那,一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正好错过门把手,那个熟悉的执事和昨天才见过的小少爷微微愣了一下,我微微点了点头,与他们错身而过。 两天后,在剧院的后台,我正用被温水打湿的布擦去脸上的妆容,有人敲了敲门,说是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客人想要见我。我抓起斗篷套在身上,来到给贵族们准备的套房,果然看见了那位浑身漆黑的执事和伯爵。也是,都已经留下了那么多疑点了,要是再不找过来,我都要怀疑那家伙是不是退化了。 “您如今还真是受欢迎啊,明明才出演叁天六场,却已经跻身一线,一票难求了。”那位少爷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道,不知道那张可爱的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都是因为设定的天赋。毕竟,没有身份地位和时间的我要想快速在这个世界里争得一席之地,就必须有一些能快速吸引人的长处。”我笑道,很自觉地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伯爵,我已经很累了,不如就开门见山如何?想必在这几天里,您已经命令您身边的那位执事先生详细地调查过我,但是因为怎么都找不到头绪,所以才想着亲自来找我问问看吧。” “没错。相比起我们对您的了解,您对我们似乎了如指掌,才第一次见到的我们家的仆人的姓名,我的熟人们隐蔽的地址,但相对的,你却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一切的线索都是从那个风雨夜开始的,你并不是什么猎户之女,也没有所谓的父母,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剩下的那个选项不论再怎么离谱,也一定是真相。”我将腿翘起,将玩笑意味的目光投向那个少年,“伯爵,我就是凭空出现的,是为了见你,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不知道我将这过分肉麻的话说出来之后,他是否有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我听到他的声音比先前更低了几分,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既然你已经提前了解过了凡多姆海威家族,那么你应该清楚它的面具下真实的面貌。这样大胆,你就不怕……” “生命的终结不过是死亡,前天您不是已经在葬仪屋看见我了吗?”我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靠近,微微弯下身体,用最人畜无害的表情和最甜腻的声音谦卑地询问道:“请问,您有没有兴趣玩一场一定会赢的游戏呢?” “就算不用确定结局,我也一定会赢。”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不过,像您这样一心求死的人还是很有趣的。好吧,规则是什么?棋盘又在哪里?” “别那么着急,很快您就会知道的。不过在这之前——”我向他伸出了手,却斜眼望向了那位执事的方向。“您愿意与我签订一份契约吗?” “什——”他的惊讶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便被疼痛的抽气声所打断,他套着家主戒指的拇指下渗出了一点鲜血,我仓皇地退开,躲过了一把锋利的餐刀。脚踝的刺痛让我的身形不如设定的那般灵敏,那个红眼睛的家伙很快冲到了我的身边,将另一把利刃架在了我的喉头。“你对少爷做了——” 他的质问在一瞬间被截断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瞳孔变成了竖起的一条窄缝,正在疯狂地颤抖着。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在宽松的斗篷和舒适的上衣的遮蔽下,我左边胸膛下的那个伤痕累累的黑色的图纹。他不会认不得他自己的契约。 我很满意能看到他这样惊讶到简直是被吓到了的蠢样,哼笑了一声,拢了拢斗篷,挥开他的手。那位少年正把他的家主戒指取下来,看着上面那类似伤痕一般的两道圈住他手指的细纹,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当然是契约的标记,您对于这类事物的认知应该比其他人更为深刻才对。”我半跪下去,撩起了我左边的裤腿,在我的脚踝上,也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痕迹。“别担心,等游戏结束,我死亡之后,它自然会消失的,不会对您产生任何影响。” “您到底是什么人?” “哎呀,您瞧,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在您的面前出现的我是人类啊。”我哈哈笑了起来,站直身子,努力幻想着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后舒展开来。从灯光的阴影变化看来,我确实成功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从我的背上张开,在头顶昏暗的烛光下流动着繁复的色彩,我试探着扇了扇,身体轻盈的升起,甚至因为升的过高而在天花板上撞到了脑袋。 我听见了他们没有忍耐住的笑声。“您看起来很不熟练啊。” “因为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它们嘛。”我收起翅膀,轻巧地落回地面。“如果不是您当初非要让您的执事送我回来,我现在就能熟练的展示我的翅膀了。” “所以,您的身份其实是天使吗?” “我才不是那样愚蠢的,狂妄的东西。”我鄙夷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抚了抚搭在肩上的羽毛。“我只是一个拥有翅膀和曼妙的嗓音的普通人,您可以将我理解为——鸟人。” 他叹了口气。“……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分类。” “这确实是最清晰的理解方式了。”我耸了耸肩,朝他走近几步,“不过,您也可以将我理解为,与您一样被拖累的倒霉老板。我啊,真的很倒霉的,因为对自己的部下太过仁慈,导致他玩忽职守,害得我损失了一笔巨额的财富,因为打击实在有点太大了,才跑来找可以与我同病相怜的您这里散散心的!” “您散心的方式就是找死吗?”他的嘴角在抽搐。 “如果不死的话麻烦还大了呢,那样的话,我将一生被牵绊在这个短小的故事里,回不到人类的状态了。我那个社员还在虎视眈眈着老板的宝座,我得快点回去看住他才行啊。”我夸张的叹了口气,假装柔弱地压住了自己的心脏,实际上却按在了那个契约的痕迹上。那家伙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打量我,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的疑问。 如今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仆人,而他的主人正与我聊的开心,我有足够的理由将他晾在一边,而不用去担心是否会不合礼数。就让他在旁边待着吧,反正一分钟和一小时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那个少年对于我夸张的表演和莫名其妙的话语回以了扶额的反馈,他长长叹了口气,放弃了对我的吐槽。“所以,和我签订了契约的您希望从我这里获得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也没有。这是单方面的主从契约,表示我愿意短暂的成为您的一枚棋子,不然的话,在您还什么也没答应之前,我为什么会成功呢?您对于人类的认知似乎出现了单个方向的偏颇,而我只是想提醒您事物的另一面而已。” “您又不是人类。” “可是心脏和大脑还是。”我继续上前几步,看见他别开了头,不愿意再看向我。我眯眼笑了起来,很快,很轻地在他头顶揉了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又收回了手。“你或许觉得我在说谎,如果你那样想,我也不纠正。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请您物尽其用。” “那个契约的痕迹,很像一只鸟停留在手上所留下的抓痕对吧?”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起身退出房间门,回到更衣室,重新拿起了那把弓和空荡荡的箭搭。在踏出剧院后门的那一瞬间,全身一片漆黑的执事朝我躬身,请我和他的主人一起坐上马车,回到凡多姆海威庄园。 我没有拒绝。 在回去的路上,那个年幼的家主用他那只如海一般湛蓝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 “小姐,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芳名。” “剧院报幕的人应该已经多次提及我的名字了。” “您是说薇薇安吗?那应该不是您本身的姓名吧。” “没错。”我朝他微笑着,努力将表情归置的与他如出一辙。“我本身的名字叫多多。” “多多?”他奇怪的将那两个重迭的音节在舌尖弹了弹,“这听起来真不像一个人名。” “没错,这不是父母给孩子起的名字。”我将视线移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主人给爱犬起的名字。” 他再没有发问,马车还是一如既往的颠簸,我怀着对现代路况的怀念,奇迹般地沉入了梦乡。 番外二 第二天的清晨,塞巴斯蒂安和以往一样进入少爷的房间,用拉开窗帘和呼唤的方式将他唤醒。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一声凄厉的啼叫已经抢先一步,夏尔骤然睁开双眼,和一脸无奈的塞巴斯蒂安对上了视线。 “凡多姆海威宅邸里什么时候养的公鸡?” “不,就算是公鸡也没有那么大的嗓门,这恐怕是您的那位客人……”他拉开了窗帘,和夏尔一起站在窗边向外看去,而我站在一棵树的树枝上,笑嘻嘻地朝他们挥手致意。 “您在做什么啊多多小姐!”女仆梅林在树下惊慌地叫着,“这么细的树枝,您会摔下来的!” “安心,不会的。”我随意的摆摆手,继续扬起脖颈,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啼叫。 那位少爷收拾停当,也来到了花园里,一脸头疼地望着我。“您这是在做什么?” “开嗓。可别忘了,我还有一天两场的歌剧表演工作,现在可是一票难求。” “……有什么歌剧是学鸡叫开嗓啊……”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在他身后半步的执事的笑容比那公式化的微笑更灿烂了几分,亲切地劝说道:“总而言之,还是请您先下来吧,就算您不可能受伤,这种乱象也会让少爷很为难。” 我挑了挑眉毛,很轻地啧了一声。我以为他在看到那个印记之后,会在小少爷睡着之后将我叫醒问个究竟,或者干脆将我除掉,但很稀奇的是,睡眠如此脆弱的我居然一夜好梦,无人打搅。这家伙还是想做什么呢? 我从树上跳了下来,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仆人们慌张地伸出手来,又颇为尴尬地将手缩了回去。我抖了抖便服上沾到的灰尘,向着小少爷行了个屈膝礼。“早上好,伯爵,我们赶紧开始用餐吧。歌剧开演就在两小时后,就算我的速度能很快赶到,事前的准备也依旧会很花时间。” 早餐过后,他与执事先生站在门口与我送行,我朝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瞥了那位一直笑嘻嘻的执事一眼,振翅朝伦敦市的方向飞去。鸟儿体内甄别方向的器官发挥了作用,就好像脑中被录入了地图,我猛一振翅,扎入了云层,又高高俯冲下来。 就算有了翅膀,也并非就能成为蓝天的一部分啊。 今天的表演也很成功,每一个听过我的歌声的人都会飘飘然如踩在云端,我与其他演员一同谢幕,走下了舞台。 执事先生又一次出现在了后门的门口,但伯爵并未与他一道。我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距离晚餐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您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奉少爷之命接待客人回宅邸。请吧,多多小姐。”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越过他,在这条黑洞洞的巷子里展开了翅膀,朝凡多姆海威宅邸飞去。我不用回头去看,他一定会跟上来的。 身后跟了只不祥的乌鸦,我没了享受飞行的兴致,不过十几分钟就赶了回去。我直接落到了伯爵办公的房间的窗户上,至于那家伙,应该是一路跑进了厨房吧。 我落了地,抖抖身上的斗篷,朝着偏头看向我的小伯爵行了一礼。“您得给我一点自由。”我说道,“就算是脚腕上戴上了属于您的链子,鸟儿也得有飞行的时间和空间。别忘了,我与您还是互相博弈的玩家。” 他看起来稍有迷茫,我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之前的一切都是那位执事的私下作为。真是奇了怪了,有这样一位专业的,高贵的,会指使仆人的主人在,他也是会有私下的种种动作的吗?而且,他居然没有向他汇报我身上的契约的痕迹。 我飞快转换了话题。“所以,接下来的几天,请您许可我无需每日回来。当然,我不会跑远,只会在伦敦城内活动。如果您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请通过契约呼唤我,我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您的身边。” 他转了转那个对他来说明显过大了的蓝宝石戒指,看着底下那两道细细的黑色痕迹,轻描淡写地表示应允,随后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副扑克牌,推到了我的面前。 “该您发牌了。” 好吧,小孩子对于游戏都是贪婪的,尤其是眼前的这位开着玩具公司的伯爵先生。我很不擅长游戏,不知道他在对我的反复碾压里,是否从哪里寻求到了一点乐趣? 午夜时分,我熟练地从被子里转醒。没有耳塞,没有药物,也没有疲劳的催化,这样悠闲散漫的生活让我的失眠重新发作,我拉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月亮,深吸了一口气。猫头鹰好吵。 因为找不到火柴在哪里,我放弃了点燃对我而言只是鸡肋的烛台,披上避寒的斗篷,循着记忆的路线走到了厨房。厨房建在地下,只有顶端有高窗,其昏暗程度不输于楼道,我走到灶台前,摸索着如何让其中的小火苗烧的更旺些,一道阴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多多小姐,卫生间的话在相反的方向哦。” “我要找的就是厨房。”我转过身去,直接用他手上的烛火点燃了厨房的烛台,摆在案台一边。 他轻轻地笑了两声,那双红色的眼睛如同野兽的眼睛一般发着光。“您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呢。” 早就没什么东西能吓到我了。我在内心哂笑一声,取出一个盆,往里面倒了些面粉。 “是今夜的晚餐的分量不够吗?没想到您的身躯这样娇小,却有着惊人的胃口呢。”他附在我的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上一次他这样对我说话时,我们只是初次见面。我皱起眉头,微微避开他装模做样的呼吸。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能感受到他沉重的目光落在了我被热气烫红的耳廓上。“您好像很讨厌我呢。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既然知道我讨厌你,还来问为什么?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有点自觉好吗?”我从盒子里取出两个鸡蛋打碎搅开,顺便十分自然地从他的身边错开几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奇,但你的诱惑力在我这里并不奏效,现在的你不该知道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理会我。” 他继续看了我一会儿,那双赤红的双眼让我感觉我在与一头狼对峙。但他退下阵去,朝我微微躬了躬身。“请原谅我先前的冒犯。” 我没有回答,他便一直站在一边,看着我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来回忙碌着。 面粉,鸡蛋,水,砂糖,牛奶,黄油,我反复查阅资料,他则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一会儿便暂停一下,双眼放空的模样。要是他能和我那边那个他一样滚到院子里去打扫积雪该有多好啊!可惜,现在的英国早已没有雪了。 我将做好的材料放进烤箱,在盯着炉火摇曳的途中,原本还在院子里的我的执事先生进屋将锅头温好的的食物端到了我的面前。“您该用早餐了。”他用那该死的,优雅到毫无漏洞的男中音恭恭敬敬地对我说道。 我看了一眼在黑暗中手执烛台,静静地望着我与烤箱的那家伙,思索着是把我手上的盆朝他扔过去还是叁两脚把他踹出我的房间。“我打算做蛋糕。”我这样说道。 “需要我给您一些意见和协助吗?”那家伙在我的身后说道。 “不用。”我挥手把他赶了出去,然后将视线从那两个红点移到了面前的烤炉中猩红的炭火上。属于蛋与奶的香气弥散开来,我掐着时间点,从里面将我人生第一次的蛋糕胚子取了出来。 拿过蛋糕刀,切下来两块,我朝他招了招手,将其中一块推向了他的方向。“尝尝怎么样?” “多谢您的款待,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用叉子扣下一块放入口中,咽下之后,露出了完美的笑容。“忘了告诉您了,我的味觉和人类的相去甚远,所以,我无法评价蛋糕的好坏。” 他的头忽然朝那个唯一的高窗转去,紧接着朝我扑了过来,试图为我挡住突然降临的碎玻璃。事实上,他纯粹是多此一举,我展开翅膀横在面前,灰蒙蒙的翅膀反射着一闪而过的属于餐刀的金属色冷光,很轻松地便保护了我和蛋糕的安全。 “你这个女人,给我离塞巴斯蒂安远点啊!给他喂蛋糕,可是专属于我的特权!”这一波叁折的嗓音,非格雷尔·萨特克里夫莫属。我抖抖卡在羽毛之间的玻璃碎片,将翅膀收回,顺便后退了好几步。“感谢您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求之不得。”我这样对他说着,行了个表示感谢的屈膝礼。 他依旧是一身大红的打扮,红色的大衣搭在臂弯,像是一条长长的披风。赤红的电锯安分地躺在他的手中,但我知道那东西转动起来时会是多么锋利,甚至能轻松切断一位天使的双翼。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呢。”他走到我的面前,透过鼻梁上红色方框的眼镜,仔细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格雷尔先生。在一个月之后,您将用您手上的那把电锯,亲自取走我的死亡走马灯。”我笃定的声音让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从他微微张开的嘴中,我看到了那两排不论何时都让我觉得十分有趣的锯齿状牙齿。 “你……是人类没错吧?”他取出还是纸质的死亡名单,仔细地确认着,“多多,这个名字也不像人类啊。” “但是很可惜,我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哪有长着翅膀的人类啊!”他看起来微微有点烦燥,“不过你一个家伙,居然要我从两周之前就开始观察,明明我都已经是优秀的前辈了……” “相信我,您到时甚至需要更多的帮手。”我弯起眼睛,露出了那貌似人畜无害的笑容,“您来的正好,我刚刚做了蛋糕,您要吃一些吗?” 他十分自觉地从蛋糕上撕了一块塞进了口中嚼了嚼,皱起了眉头。“太干了,糖分太少。” “这样吗?下回我会注意的。”我笑着回答道,一回过头,再一次看到那两个红色的光点。心情落回谷底,我轻轻地啧了一声,将蛋糕放在案头。“这些残骸就拜托您收拾了,格雷尔先生因为我才来到这里,还请您为他准备一间客房。还有,就算是死亡走马灯,也不会告诉您任何您所好奇的消息,捷径并不存在,一切还需要您慢慢去探索。所以,还请您不要露出一副妄图看好戏的表情,很恶心。” 在越过他时,我侧眸看了一眼他的侧颜,还是那样的完美,完美的让人想给他一拳。这是个没有心也没有情,只有食欲和傲慢的,与我绑定了一生的怪物。我要做好日夜都能看到他这副令人火大的模样不知道多少年的准备。 番外三 面对少年疑惑间杂着不满的目光,我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满足客人的需求可是凡多姆海威家族的待客之道,伯爵应该很轻松就能做到吧。” “啊,那是当然。”他的表情转为了无奈,慢慢转头看向了一大早就在对着塞巴斯蒂安疯狂犯花痴的格雷尔先生。“所以,你为什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您忘了吗?我与您的博弈中,我是必然的输家,而在您的手上落败的人的下场,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我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会在一月之后收割我的走马灯,所以,您可要快点找到博弈的棋盘才行哦。” 他湛蓝的眼睛是那样美丽,从下往上看着我时,就好像在清澈的湖水中落下了自己的投影。我得承认,尽管早已见惯了各种光怪陆离的美丽,他的眼睛还是让我有一瞬间恍惚。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或许是靠的有点太近,他向后退了一大步,那湖水顿时离我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略显慌乱的声音。“总而言之,还是先收拾一下这里,准备吃饭吧。” “是,少爷。”那家伙的声音响起,随后用那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布置好餐桌,拉开了椅子,请我落座。格雷尔先生想在清晨就喝红酒,女仆梅林戴着严重不合度数的眼镜,一不小心便将酒撒了出去,那家伙在一瞬间完美地抽走了桌布,我叼着叉子,用手掌撑着下巴,看着主座上主仆二人微笑。 果然,这样才算得上是主人和仆人啊。什么样的文化土地滋生什么样的行为模式,全球化到我那边去了之后就显得十分水土不服了。 “梅林小姐,麻烦也给我倒一杯吧。”我转着被擦拭的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向那位迷糊女仆示意道。她支吾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我干脆帮她握住了酒瓶,冲她露出我最熟悉的职业笑容。“还是我来吧。” “啊,好……那个,多多小姐今年贵庚?啊对不起!我这样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我摇了摇头,为自己添了四分之一杯酒。“为什么这么问?” “您虽然看起来和少爷差不多年纪,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成熟……还有在早上喝红酒,这对您的身体的成长不会有影响吗?” “那个无所谓,反正这具身体也不过一个虚幻的泡影,一个文字的堆砌物。至于我的年龄……您猜我今年多大?” “比少爷大两叁岁?” 我摇了摇头。“正确答案是,比伯爵年龄的双倍再大上两叁岁。我今年二十九岁。” 幸好我已经提前一步将开了的红酒瓶从她的手中接过,目前她的手中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托盘,不然的话,可能就是执事先生也救不了我的斗篷了。她一个夸张的趔趄,眼镜划到了鼻尖之下,在慌忙扶正之后,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我,一边发出拖长的惊叹声。 “诶——?!二十九?!!”她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那我是不是不应该称呼您为小姐,而是夫人?” “不,我未婚,也不是遗孀,连爱人都不曾有过。”我将左手翻过来,给她展示我空空荡荡的,甚至连痕迹都没有过的五指,如此一来,就连格雷尔先生也从另一端凑了过来。“真的假的啊?你这二十多年怎么过的?你连恋爱的热烈都没有感受过,你的走马灯岂不是会很无聊?” “这可以请您放心,我不会让您无聊的。”我抿了一口酒,眯眼望着这个过于鲜艳的人影,“不过呢,如果再早上几天的话,您倒是可以见到还是纯洁之身的我。” “咳咳。”主座上传来咳嗽声,我扭过头去,看到那位执事朝我微微躬了躬身。“还请您注意一下,少爷还是十叁岁的小孩子呢。” “哼——”我用鼻腔发出拉长上挑的,暧昧的低音,朝他们的身影举杯致意。“我为我的莽撞道歉,以后我会注意言辞。” 猩红的酒液划过喉咙,我用一点余光扫过那家伙的身影。昨日被如此靠近,我才不会相信那家伙辨认不出我身上属于他的气息。真的好想去撕他的衣服啊,就好像撕毁他那种装模做样的从容不迫一样。当两个需要保护的主人共同陷入危机,他会再一次给我上演一出精彩的护食大戏吗?真可惜,我很喜欢这个年幼的孩子,所以,这件事只能暂时作罢了。 早餐过后,我准备前往剧院工作,格雷尔先生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尽责地跟了上来,不得不说,他对我来说太高了,想抱着他飞行,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的颜色,还真是乱七八糟的啊。”他对我在朝阳下闪耀着令人发寒的金属光泽的头发和双翼如此评价。确实,相对于他对红色的忠诚,一身灰蒙蒙却又反射着花里胡哨的色彩的我可以说是花心到了极点。可是—— “只有能适应足够多的颜色,才能融入更多的人群,不是吗?”我在后巷降落,收回翅膀,理了理被风刮得蓬乱的发丝。“您有兴趣在聚光灯下高歌一曲吗?” “你怎么知道我希望成为一个耀眼的女演员的?”他看着我,露出了戒备的神情,而我拉开了后门,在踏入黑暗之前回眸一笑。“我就是知道。所以,您要来吗?” 他无法拒绝。 他天生的希望被瞩目的欲望让他完美胜任了我的女主角一职,只是很可惜,他的嗓音虽然美妙,却没有蛊惑人心的功能。我说服剧院的院长将一天两场的剧目改为了一天叁场,白天两场交给了他,我则担任了夜晚一职。会有更多渴求着我那精神鸦|片一般的声音的人愿意在适合放荡的夜晚抛出更多的价格,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至于格雷尔先生,我将我居住于凡多姆海威宅邸的权利渡让给了他,他也就没什么怨言了。 虽然死神是一群冷漠的残疾人类,但格雷尔先生却单纯炽热的像是一个孩子,十分易于掌控,也总是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我很喜欢他。 至于凡多姆海威宅邸那边会多出多少麻烦,这就不是我关心的范畴了。反正那家伙都能搞定。 当夜,我重新住回了那家旅店,当初没有将东西收走退房真是明智。我换上一身这个时代的女性之间最为普遍的裙装,遮掩住一头过于出挑的粉灰色头发,再一次前往了刘先生的烟馆。 这一次,我请求他给我一家蛋糕店。 刘先生看起来对我的出身很感兴趣,毕竟单看面容,我与他是如假包换的出自一国,可在到来此处之前染的诡异的发色却又在有力地混淆着这一点。他试图与我用母语交流,但是对于一百多年前的上海官话,我实在敬谢不敏。好在他只想看好戏,并不想深究我如此要求的目的,只送了我一身要求要作为店内着装的衣服,很简单地就满足了我的要求。 “那么,届时还请您光临小店。”我朝他行礼,他随意摆了摆手,另一只手将蓝猫小姐揽得更紧了些。“真好奇到时候能尝到什么新奇的滋味,是不是会像鸦|片一样令人迷醉。对吧,蓝猫?” 蛋糕店内原本的老板是一个看起来很健壮的中年男人,也是,在这个时代,出来开店就业的女性本就不多。当进入换衣间,我才意识到刘先生的恶趣味。旗袍本就以修身和性感着称,他还如此将其裁短……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倒是没什么的,就是在这个时节会有点冷。 我的声音在招揽客人时依旧会有奇效,生意比以前红火了几倍,于是我借机将店内的策略拟照我的时代的休闲咖啡厅稍作改动,顺便从刘先生那里找来了几个年轻貌美的专业服务员,然后我便在门前与后厨之间两点一线编织着罗网,静候着猎物上钩。 两周时间已经过去叁天,我钓到了第一个猎物。罗纳德先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在店内的座位前与服务生眉来眼去,小声地调笑着,那头金发不论身在何处,都显得无比的耀眼。 我走到他的面前落座,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不知道是因为我明明穿着服务员的服装却如此大胆,还是我明明在死亡名单上还一个劲往死神面前凑。 “我是这里的店主,多多。”我支着下巴,向他微笑着递出了名片,“有兴趣来前台做调酒师吗?不加班,下班早,只要您能做到的话,店内的女孩子可以随便去联谊哦。” “这其中也包括您吗?”他向我眨了眨眼。 “只要您能做到的话。”我笑着站起了身,附在他的耳边极其小声的说道:“不过啊,和自己要收割的灵魂如此亲近,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您现在不过还是个刚刚转正的新人死神,可能会心软哦。” 他的惊讶只是转瞬即逝,想来是格雷尔先生提前对他说过些什么。也是,一张没有写清楚死亡地点和死因的死亡名单,一个模棱两可的姓名,一个搞不清是人类还是什么的长着翅膀的奇怪生物,在一个死神被她引诱到无法长时间观察,反而心满意足的搞起副业来时,他们总归要增加些人手多重视一下的。 只不过,仅仅如此就想要我的灵魂,可是远远不够呢。 总而言之,罗纳德先生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前台,有了饮品的辅助,店内的商品卖的更加迅速,也出现了一些常客。里面多为一些年轻的小姐,年幼的孩子,或者想要来看看漂亮姑娘的青年们。令我惊讶的是,常客之中,我竟然发现了葬仪屋先生。哎,都怪他给我打来的那通叫我去准备葬礼的电话,我的思绪都被他强行闯入了。 “闻到这里的香气,就觉得是很幸福的味道,小生真没想到,能经营出这样一家店的人,居然会是你这样在我店里订做了自己的棺材的人啊。” “我也没想到,您在啃骨头曲奇之余,也会有兴趣光顾我这样一间小店。”我将手上的那块芝士蛋糕端到他的面前,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您做好了我的棺材了吗?” “这个嘛,小生不知道你的尺寸,还得请你亲自去体验一下才行。” “我明白了,我会抽时间去的。” 他舀起一小块黄色的蛋糕放入口中,露出了须臾的恍惚表情。让一个悲伤的人短暂望见幸福天堂的幻觉,看来这个蛋糕做的很成功。我坐在后台,接过罗纳德先生递来的一杯鸡尾酒,撑着下巴望着窗边的他,如此想到。 对于我而言,已经从死神的队伍中退役,将悲伤,怜悯与冷漠纠结地扭曲在一起的葬仪屋先生是一个最接近于人类群体的,非常有趣的对象。就像他对我充满兴趣一样,我对他也怀抱了种种期待。真希望在我生时,我们之间能有更多的,从对方身上获取乐趣的机会,也真希望在看到我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之时,不要产生什么难过的情绪。 在那个中年男人的培养之下,我的蛋糕技术越发出彩,而此时,距离我上一次见到伯爵已经过了两周时间。然后,突如其来的,我看见他和执事先生出现在了我的店里。 且不论作为天敌的罗纳德先生和与他们亦敌亦友的葬仪屋先生怎么想,我的心情是十分烦躁的。在那个时候,我正在为一位乔装打扮后的年轻小姐与她的侍女端上一份蜂蜜牛奶蛋糕,却还没来得及看见她将蛋糕放入口中之后的表情变化。 真是的,都怪那家伙突然敲门,提醒我要去葬仪屋先生那里准备葬礼的事。我早就和他通过电话了,我又没有复杂的日程需要安排,到底为什么我这样根本不愿意做主人的人会有一个如此全能的执事啊? 年幼的伯爵看到了我的装束,在一瞬间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你这是什么打扮?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新工作,还是故作如此。他居然真的相信我,在这两周时间内都没有监视我吗?但不管怎样,来者是客,我将他引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为他端上了一份蓝莓芝士蛋糕,搭配兑了蜂蜜的甜牛奶。 “您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小店来食用这样不入流的蛋糕呢?如果您想吃的话,您的执事应该能做出滋味和样貌都堪称完美的成品才对。” 他优雅地放下餐叉,轻轻擦了擦什么都没粘上的嘴角,对我露出了一个属于生意人的微笑。“您自谦了,您的蛋糕在色香味上并不输我的执事多少,不仅如此,还创新出现了很多的新品,最近在贵族圈子里很有名。既然店主是您的话,那么话就好说了,我希望我旗下的玩具公司能与您达成合作,开发出新的门店模式,当然,待遇不会亏待您的。” 就算有名,估计也是鄙夷的名声居多吧,傲慢的贵族可看不上这种用普通材料所制作的平民商品。我笑了笑,端着罗纳德先生为我调制的带着一点酒精度数的奶茶抿了一口,望向他湛蓝的眼睛。“我并不在乎待遇,反正就算收取,也不会有机会花掉。不过,您确定要与我这样的平民商店做生意吗?可能会拉低您品牌的档次哦。” “小孩子才不会分得出什么档次高低,他们只知道最基本的好坏。”伯爵很轻蔑地嗤笑一声,我放下手中的杯子,向他伸出了手。“如果您不介意我继续雇佣罗纳德先生为我调酒的话,我们之间就算达成了协议了。” 我送这位新晋的合作对象回到他的马车上,在进入车厢之前,他转过身来,将帽子握在手中,置于胸前,朝我微笑。“很高兴能看到您与我正式展开了博弈。” “您觉得这笔生意就是博弈的开始吗?”这身衣服搭配的鞋子有着一点跟,他在我面前显得更矮了些,我将手背在背后,微微躬身,孩子气似的对他微笑着。“您错了,博弈很早就开始了,虽然一开始针对的对象并不是您。针对于您的棋盘还没到来,所以,还请安心等待一会儿吧。我很期待使用最重要的身份站在我面前的您。” 似乎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有些不满,他自负地哼了一声,登上了马车。那位执事上前几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没想到您竟然会有开蛋糕店的想法,难怪那天夜里您会试着做蛋糕了。短短两周时间,您的进步堪称神速,只是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不选择询问我呢?” “你做不出我想要的味道,我讨厌你,我懒得每天穿行森林,这叁个理由,你随便选一个吧。” 他并未因为我的不配合而展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飞快地转换了话题。“关于具体的合同,您是希望我为您送来过目,还是您回到凡多姆海威宅邸去亲自查看呢?” “我会亲自去看的。”我睨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朝着店内走去。 “请稍等,多多小姐。”他叫住了我,上前一步,将身上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在了我的肩上。衣摆太长,一直垂到了小腿中间,他微微躬身,在我的耳畔小声的说道:“我很高兴您做出这个选择。我会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作为这些日子您赠与我关怀的谢礼。” 我扫去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大步走进了店内。尽管他那如及时雨一般的体贴一如既往的令我不快,但看起来,格雷尔先生相当努力的为他添了不少麻烦。跟得知此事的快乐比起来,那点微妙的不快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将外套挂在门边,开始准备晚上登台表演的妆容与着装。 我很期待后天晚上与伯爵的再次会面。 番外四 当看到我与伊丽莎白小姐一起出现时,伯爵先生似乎有一瞬间的紧张。我装出与他初次见面的样子,听着那位年纪只有我一半的活泼小姐蹦蹦跳跳地与他介绍着我的有名和有趣,对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想讨这样一个喜欢可爱的东西的,单纯又略自我中心的小姑娘的欢心,简直不能再容易了。只是我很惊讶,她会毫无顾忌的将一个歌剧演员奉为座上宾,甚至会把我带来她未婚夫的宅邸参加他们之间的舞会。 她一下车就朝自己年幼的未婚夫扑了过去,我退开半步,将身上的披肩交给侯在门口的执事先生,之后就退在他们身后半步,打量着这个为准备舞会而特意装点过的,更加富丽堂皇的宅邸。 或许是因为伯爵吩咐了什么,那家伙不跟在自己的主人身边,反倒在我的旁边寸步不离地打转。“您确定您要带着这些饰品参加舞会吗?难得今天穿着的如此美丽。” 我的身上的礼服是那位兴致勃勃的小姐花了不少心思为我找来的,为了配合我诡异的发色,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挑选出这件蓝中带着些灰的丝质晚礼服。我难以扎起的短发被烫卷定型,配上纱质的礼花,原本就稚嫩的脸显得更年幼了,就算去谎称我和伯爵是同龄人,估计也会有人相信。而此时令他觉得不合时宜的,是我挂在腰间的弓与空荡荡的箭搭。 “我不会跳舞,也不打算跳。您忘了吗?我来这里,是来签合作的协议的。” “这真是太可惜了,跳舞可是一个淑女必备的技能。如果您允许,我或许可以充当您的舞伴和指导老师,您意下如何呢?” 我给出的回复,是当即提着裙子去找格雷尔先生。光穿着这样一身过分贵重的衣服和足以把我内脏勒出来的束腰还不够,还要一整晚都望着他那张过分完美的脸吗?我会半路破窗而出的! 还好,总是举止格外夸张的格雷尔先生成功地拯救了我,我一点都不觉得难挨了。 没想到刘先生和蓝猫小姐也会在此,他们看到我时的惊讶稍纵即逝,他邀请我去与他们一起玩麻将,却被我婉言谢绝。说来惭愧,我一点麻将的规则都不懂。最后,我们叁个围成一桌,靠着打扑克牌挨过了好几十分钟的时间。 然而即便是我这样躲避,也很不幸的被卷进了麻烦。一个贵族中的怪人,凑热闹的狂魔,拥有铂金般的头发和紫罗兰双眸的多罗伊特子爵,在周围人一对对起舞之时,不知道被什么灵敏的感官领导着来到了已经快缩成壁花的我面前,向我伸出了邀请的手。 尽管他有着搞违法拍卖的前科,但我有的是办法逃脱,棘手的是这是伯爵的地盘,我不打算给我年少的合作对象找麻烦,只好摆出怯懦的表情,硬着头皮递出了自己的手。至于他的脚在之后会不会安好,这不是我考虑的范畴。 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在其他人看来,他出离的举动会让人忍不住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在我看来,他倒是和格雷尔先生略有些相似。他对于女性似乎异常的大度,也有可能是我对的上他的电波,这其实并不难,我只是尽可能的用背下来的歌剧中那些夸张肉麻的台词去与他对话而已。 至于他轻佻的举动,比如落在发顶和手背的亲吻,在腰上来回游离的手指,对于真实年纪比外表看起来多了一倍的我来说,这些不过是他吐出的情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利息。 他告诉我,最近女王陛下的远亲,养在深闺的安妮公主来到了英国,据说要在此定居上一些时间。公主正值妙龄,犹如清晨尤带露珠,尚未绽放的蔷薇花,届时为她举办的欢迎舞会,他一定会想办法出席。 我本想向他打探更多的情报,但奈何曾在他手上吃过亏的伯爵先生担忧我在他手上栽跟头,居然用交换舞伴这种蹩脚的借口把我从他的身边拎了开去。我寻找着伊丽莎白小姐的身影,却发现她不但不介意自己的未婚夫与我共舞,甚至看起来相当的兴奋,手上拿着一双铃铛,朝我们叮叮的打着招呼。 说真的,我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一定的敬佩,她到底是如何做到面对自己未婚夫这糟糕的舞步,依旧面带笑容地跳完一整只舞的?要知道上一回我的脚遭遇此等级别的酷刑时,我正在挤属于晚高峰的地铁一号线。如此一来,我踩他那几脚,倒不像是因为糟糕的舞技,而是单纯的想报复一把了。 “您该练习一下您的舞步了。”当舞曲停歇,我提着裙摆向他行礼时如此道,而他抽搐着嘴角,小声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当天夜里,我留宿在了伯爵的宅邸中,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了,包括伊丽莎白小姐和多罗伊特子爵,我飞快换去了那身该死的束身衣,重新换上我不伦不类的猎户穿搭,配好弓与箭搭,进入了伯爵的办公房间。这样小的孩子经过一天的波折,此刻还坚持坐在桌前等待与我商议生意的事宜,我难得感到了一阵心软。 刘先生和蓝猫小姐也在,我并不意外,毕竟他们才是这间店最终的主人。我坐到他的面前,抖开那一沓文件,迅速浏览过后,将其放回了桌前。 “我有个新的要求。”我说道,将双手交迭,一起支撑在下巴处。伯爵并未因我的多事而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对我的话语充满期待。 我没有让他失望。 从执事先生那里要来了纸笔,我写下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巴勒克犬舍。这个犬舍如今并不算很出名,但毕竟是英国的拉布拉多犬的鼻祖犬舍,正是因为它的存在,英国的拉布拉多犬才免于绝种。以我的能力,想在现在的英国得到一只优秀的拉布拉多犬简直是天方夜谭,为此,我必须要贵族的协助。 “您所要的全部报酬,就是一只犬?”伯爵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而我迎着他的目光,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店内的配方,营业模式,未来的发展方针,我全部都能给您,这是我能提供的所有筹码,剩余的事情是刘先生的工作。而我的报酬,只要一只成年,但未命名的黑色拉布拉多犬。” 刘先生吹了声口哨,伯爵先生笑出了声,让执事先生即刻拟定了一份全新的协议,痛快地与我签署完毕。 “我希望明天就能看见我想要的东西。”我歪过头,望向站在伯爵身旁的执事先生,“这点小事,您应该很轻松就能做到吧?” “那是自然。”他向我微微低头,我随意的摆了摆手,向众人道了晚安,退出了房间。我的房间依旧被格雷尔先生占据着,而接下来的大部分时光我可能也要在凡多姆海威宅邸度过,所以今夜还是回去宾馆收拾一下东西吧,顺便去通知一下罗纳德先生我以后可能会缺席的事情。 第一个派来的死神将大多数时间花在了表演歌剧,第二个派来的死神先生则全天候都待在了蛋糕店,属于观察对象的死者却再一次将阵地转移到了恶魔的身边,那么,第叁个死神也不远了吧?一丝不苟,难以寻得弱点的威廉·T·史皮尔斯先生,我该让您做些什么呢? 番外五 平心而论,罗纳德先生是一个优秀的夜游对象,出众的外表,合规的礼仪,幽默的态度,他说他与秘书科的死神小姐们关系很好,我对此毫不怀疑。我们在一个开通宵的酒吧里开怀畅饮,我甚至跃上柜台,免费为这些被酒精麻醉的行为疯癫的二叁等公民们赠送了一曲精神鸦|片。 在迷蒙的灯光下,我有些遗憾在离开凡多姆海威宅邸的时候没有把格雷尔先生一起带出来,有他在的话,我一定能唱出更华丽的歌曲。上一次与他一同对唱还是在好几个月前的KTV里,他的声音优美的让我震惊,难得在这种场合尽了兴。不过,现在的他就算是我去邀请,他也不会愿意从那个执事身边离开的吧? 罗纳德先生对我的酒量表现出了惊讶,在这个时代,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少女举着足有自己脸大小的木制啤酒杯开怀痛饮什么的,确实有些离经叛道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您很绅士不是吗?”我摇摆着空掉的杯子,朝他微笑着。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将手中的酒饮尽,向我伸出了一只手。“要去其他地方逛逛吗?” “好主意。” 我故意在狭窄的小道上行走着,倒不是为了特地制造什么氛围,而是为了聆听黑暗的小巷中传来的种种声音。下水道淅沥的水声,老鼠怯懦的吱吱声,猫咪耸背恫吓的嘘声,小型犬的吠叫,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寒冷的呻|吟,做着黑道交易的人之间的窃语,黑暗的环境让视觉退后,我灵敏的耳朵便派上了用场。 今天换了合脚的软靴,我有足够的自信在脚力上不输死神。途中,我们路过了葬仪屋先生的店铺,黑暗中,他的店门显得更加阴森恐怖,我用眼神向罗纳德先生示意,他识趣地在门前停下脚步,给我几分钟的时间去确认我的棺材的进度。他已与葬仪屋先生打过交道,估计现在,他根本不想见这位离经叛道的前辈,勾起那次被暴打的回忆吧。 一连开了叁个棺材,我才把葬仪屋先生找了出来,他嘿嘿笑着,用长长的指甲隔着薄薄一层空气描绘着我脸的形状。“哦呀,是这位年轻的小姐啊。这么深夜来访,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当然,我没有害怕的东西,即使是死亡。”我找了一个棺材坐下,仰头望着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我的棺材做好了吗?” “真是奇怪的小姐啊,对死亡没有恐惧也就算了,居然这么心急自己的最终居所的样子吗?”他取出一只烧杯,倒了一杯茶给我。“你的身上很重的酒精气息,还是喝点茶醒一醒比较好哦。” “谢谢。”我双手接过,依旧执着地望着他。“所以,我的棺材做好了吗?” “别急,还早,还早。”他趴在一张桌子上,慵懒的用手指在桌面上画圆,“小生无法判断,给你这样的小姐做的棺材,究竟是该选用什么材质好呢。” “无需如此尽心,那一个就好了。”我随手一指,他走上前去,将那块木头拿了起来。“杉木,这可是最普通的一种,它可配不上你这样的小姐。” “难道我这样的普通人,还要用上高贵的楠木吗?” “你太妄自菲薄了,在小生看来,你怎么都不能被归为普通人一栏。” 他再一次向我靠近,用手指隔空描摹着我的形状,仿佛在估测着尺寸与品质,我慢悠悠地抿着茶水,微微朝他一笑。“和那家伙一样,您似乎总是对我抱有一些期待……我这样懒散冷漠的人,可真的担不起这等重任啊。算了,随您开心就好。您还有两周时间,我会再来的。” “只剩下两周吗?真是太遗憾了……”他抱着我喝空的杯子,向我懒洋洋地挥着手,我拉开店门,踏进了冰冷的夜色中。 罗纳德先生还在,并未对我拖延了很长时间表达出任何不满。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开始感受到寒冷和疲惫。“我想休息了。”我这么说道,于是他送我回到了我下榻的旅店。他果然是个很绅士的人,尽管我们之间相谈甚欢,他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也许,他还不知道我已经二十九岁,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保证死神绝对的冷漠。 “从明天开始我可能会经常缺席。”我如此说道,然后看到他愣了一下。“我在凡多姆海威宅邸。” “那个伯爵和恶魔的身边吗……”他显然想到了死神的人手被分散的问题,露出了苦恼的表情。“真是棘手,我们都被你玩的团团转啊。” “光明磊落的棋局而已,我不打算反抗结局,所以应该是很轻松的任务才对。你就当度假吧,我也一样在度假哦。”我抬高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巧此时,一个格外美丽优雅的女仆从我们身边路过。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走了几米远,然后俯下身来,附耳小声对我说道:“她是不是最近我们店内的一个常客?经常跟一位黑发黑眼的女士来的,每次都是你去给她们端去的餐品。” “嗯,我记得。她们格外喜欢甜食,连牛奶里的蜂蜜都比别人加的多一半。” “我还以为她们是朋友呢,没想到是小姐和女仆啊,那个女仆的礼仪也太出众了,完全不输那个贵族小姐啊。” “您是在品评两位淑女吗?还是说,您对她们产生了兴趣?”我故意用这张脸做出了孩子气似的,略带不满的表情,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声音有些退缩。“只是朋友之间的调侃,你看我们的关系都这么好了……” “啊哈,原来如此啊。”我发出了稍显夸张的声音,眯起眼睛,露出了狐狸式的笑容。“我很荣幸成为您的朋友,那么接下来,晚安,罗纳德先生。”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挥手与我告别。 第二天的上午,我带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出现在了伯爵的面前,执事先生给了我一间宽敞的客房,面朝浓密的树林,很符合我的心意。 我一头栽倒在宽敞的床铺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站在门口的执事先生很轻地笑了一声,“就算您已经二十九岁了,却还是和小孩子一样呢。” “您有意见吗?”我侧过身,用手支起下巴,缓缓打了个哈欠。 “在下能有什么意见吗?”他又笑了一声,微微欠身。“昨夜少爷已经向犬舍寄了信件,估计很快就会有回信,还请您稍作等待。” “不着急,今下午我要的狗就会送来了。” “……这样吗?”他的声音有些迟缓,似乎是惊讶于我的笃定和对方的效率之高,而我勾起嘴角,用力地点了点头,将他的疑惑压回心底。“就是这样。”毕竟,这是我的世界,在合情合理的通道下,加速一下流程不过举手之劳。而这个讨厌的,黑漆漆的家伙,也不过是我鼓掌之间的一个跳梁小丑。 年轻的伯爵少爷派了女仆来找我,我一翻身从柔软的床铺上跳下,小跑着越过执事先生和女仆的身边,循着记忆朝主人房跑去。 他坐在椅子上,指尖夹着一支笔,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优雅地站起了身。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带笑的声音对我说道:“我并不是有急事要找您,您大可不必如此焦急,要是一不小心摔倒可就不好了。” “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我从肩上向后指去,目标是在半步后寸步不离的执事先生。见状,他笑了一下,向我提出了一起去花园散散步的请求。 “可是少爷,您今天早上的课程还没有完成。”执事先生在我身后用为难的语气说道,但他毫不在乎地将书本扔在了一边,露出了几分骄纵和傲慢。“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不过,还是得看多多小姐的意思。” 所以这次是伪装天真的策略吗?伯爵还真是对我的身世无比执着啊。只要他开心,他想怎么玩都可以。我露出微笑,微微颔首。“我当然会奉陪。” 偌大的花园被打扫的很干净,所有的植物都保证在一种绝佳的状态,我见过那个叫菲尼的园丁一不小心折断一棵树,所以显而易见,这一切的手笔出自我身后半步那个黑漆漆的家伙。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气氛融洽,正在此时,一只美丽的蓝色知更鸟疯了一般向我扑来,在我的眼前拼命挥舞着翅膀,刮起的风将我的头发吹的乱翘起来。 我一边的小少爷吓了一跳,在试图驱赶失败之后,喊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塞巴斯蒂安!” “是。”那个执事向这个美丽的小生灵伸出了手,而我却忽地展开了翅膀,将他的手拍到一边,又迅速收了回去。来不及向这二人解释,我跑了起来,在那只鸟的指引下,来到了一棵树下。 如今,上树对我来说是一件再轻巧不过的事情,我窜了上去,捧起一只小小的巢,又跳了下来,正好落在赶来的小少爷和执事的身边。 “怎么回事?”他询问我的话语中还带着喘息,在我回答之前,一条蛇从树上挂了下来,向我们弓着身子,嘶嘶的吐着信子,斑斓的身体昭示着它剧毒的危险。 “是斯内克的蛇!”他小声的叫了一声,拉着我向后退开,而执事则转身跑去了什么地方,不一会儿带着一位白发的青年走了回来。啊,原来是这位先生的朋友。 看见我,他显然顿了一下,微微颔首行礼之后,伸手将那条蛇接了回去。他抚摸着蛇头,看向我说道:“你到底是什么?怀特是这样说的。”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前半句优雅浑厚,后半句却低沉飘渺,果然,他是蛇语者。 “斯内克,不能对客人无礼!”伯爵呵斥道,但我压了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绕过他的庇护,凑到了一人一蛇的面前。斯内克的两颊边反射着鳞片一般的光泽,但那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凑近那条蛇,直到与他宝石一般的双眼对视,他的蛇信在空中抖动,几乎都要触到我的鼻尖。然后,我忽然笑了起来。 “上午好,怀特先生。恕我不能直接回答您的问题,但我可以向您科普一个小知识。虽然这个伟大的国度并没有孕育出这样的物种,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高大,优雅而美丽的叫做蛇鹫的鸟,是专门以毒蛇为食的哦。” 这条健康且强壮的蛇猛地缩回了身子,大张着嘴,朝我露出了示威的尖牙,而我收回探出的身子,向他行了一个小小的屈膝礼。“真是失礼了,很抱歉让您受惊。我有个不情之请,能请您,还有您的伙伴们,以后不要以这些鸟儿为食吗?至少在我离开之前,先忍耐一下吧。” 怀特发出了几声嘶嘶声,一直沉默的斯内克先生再次张开了嘴,“我答应你,怀特是这么说的。” “谢谢您。”我向他们颔首,于是在伯爵的示意下,他们一起离开了。走出去十几步,我看见斯内克先生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毕竟,上一个让这些蛇产生恐惧的还是执事先生呢。 “真是太让我惊讶了,没想到您还能听懂鸟类的语言呢。”当我将鸟巢放回去之后,伯爵先生这样说道,他似乎笑得很开心,我不知道那是源于少年的好奇还是家主的试探。 我伸出手指,让蓝色知更鸟停驻,随后笑了起来。“您忘了吗,我给您说过,您可以当我为鸟人。而且,我可不止会听懂鸟语这点本事。”我张口,模仿了几声不同的鸟的叫声,树林骚动起来,近百只鸟从巢穴中飞起,落满了我的身体,便在周边的树枝和地上落脚,还有的实在找不到地方,就在头顶的天空中盘旋,竟如同大树一样,遮盖了阳光。 在急速变换的光影之下,他们的表情晦暗不明,这种场面实在奇异,我赶在爱鸟的菲尼先生察觉之前遣散了他们,理了理被鸟爪和翅膀弄乱的头发,“他们告诉我,您有两拨客人在路上,大概十几分钟后会到。” “那这样说,我还有和您散步的时间。”略矮的少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将视线落到了我腰间的弓与箭搭上。“虽然您和鸟类如此亲近,却总是带着猎杀他们的武器,还真是奇怪呢。” “谁说弓箭只能用来猎鸟呢?只要是生命,它都能杀死不是吗?” “您说的没错。既然这样,您的射艺一定非常出色,我虽然拉不开弓,但很擅长飞镖,不如在客人来之前,您陪我一起玩飞镖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 “塞巴斯蒂安,去准备一下吧。” “是。”执事微微颔首之后迅速的离开了,而伯爵则领着我,朝着屋后的一个方向走去。不过几分钟,执事先生就又一次出现在我们身后半步,手上放着一个银托盘,里面是一排整齐的飞镖。 “女士优先。”年幼的伯爵如同一个完美的英国绅士一样退开了半步。 我拿起一支飞镖,望向他蓝色的眼睛,“好吧,不过,我该往哪投呢?” “您可真会开玩笑,飞镖当然是往靶子上投了。” “我知道,可是,靶子在哪呢?” “……”他沉默了一瞬,指向一个方向。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片斑驳的,生气勃勃的,属于树木,草地和花坛迷宫的绿色。我攥着飞镖,朝他指的方向走去,草在我的脚底发出不屈的哀鸣,远处的鸟儿在欢唱,风拉着树叶沙沙共舞,空气中满是属于自然那种令人精神振奋的芬芳。在我的身后,属于伯爵的,和属于执事的矫揉造作的呼吸声在均匀地起伏。 我大概走了近十步,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靶子。它的轮廓模糊在光与影中,一个红点在黑色的背景下还算鲜明,我又走近了几步,终于看清上面淡黄色的圈数。它比寻常的靶子小了几乎一半,大概只有我的头那么大。 身后传来了很轻的笑声,在主人面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执事先生无奈的问道:“您该不会……视力很差吧?” “实不相瞒,我近视八百,散光七百,总共一千五,五米之外六亲不认,十米之外人畜不分。虽然已经与伯爵认识了十几天时间,但我现在连他具体的长相都不知道。” “那您为什么还要随身带着弓箭这样惹人误会啊!”年幼的伯爵先生像是忽然爆发了一样喊了一句,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那一瞬间,他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脾气。 “可我的箭搭里一直都是空的啊。”我走回执事先生的身边,将飞镖放回了托盘里。“所以,我认输。” “哈哈,您还真是有趣啊。”执事先生用空出的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笑出了声。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小声呢喃道:“是啊,不然也不会被选中了。”我用手背隔着衣料蹭了一下自己左胸前的印记,他依旧眯着眼睛,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伯爵先生看起来已经从无语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叹了口气。“既然您都没有箭,又为什么要带着这样鸡肋的武器呢?” “不是鸡肋。”我端正了神色,“我的箭,是要用天使的羽毛来做的。”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在这种停滞中,一种严肃的气氛蔓延开来。我用指甲盖弹了弹弓的背面,使的劲有点大,一股刺痛伴随着麻从指甲蔓延,如果不是那层精致的甲油覆盖,现在一定已经看见了紫色的瘀血。 执事先生出声打破了这种沉寂,“该去准备客人们的茶了呢。少爷,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不如就在花园招待客人怎么样?” “就这样办吧。” 于是浑身漆黑,有着一双赤红色双眼的先生去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我也准备告退,却被伯爵拦了下来。“您也在这里一起等待吧。” “这对于其他客人不是很失礼吗?” “我觉得这没什么,您或许会需要那些客人,而且,我还有问题要问您。” “真高兴听到您理解了我们既是博弈者又是伙伴的关系。我会遵从您的好意,那么,您想问我什么呢?” “您真的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长相吗?我们可是昨天才一起跳了一支舞。”那股属于少年的脾气和无力感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虽然我本不该惊讶,但我仍觉得讶异,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踩脚和被踩脚交迭的痛苦折磨下,我怎么集中精神去注意您的长相呢?” 他看起来似乎脸红了,想反驳我,可声音在喉间几次冒头又缩了回去,我再一次笑出了声,甚至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 “而且,您的未婚妻伊丽莎白小姐可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呢,虽然我的年岁有您的两倍之余,但这张脸仍让我活似十几岁的少女,我应该避嫌不是吗?” “伊丽莎白又不是那种小气的女人。”他依旧很不服气地反驳道。 “是是是,您就当我不想失礼吧。”我这样说着,笑眯眯的凑近了他的脸。“不过您既然这么在意,不如现在让我看清楚怎么样?” 他猛地呛了起来,“您干嘛忽然凑这么近啊!” “我看不见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 “您的视力真的差到这种地步吗?那您平时到底是怎么活动的啊!” “嗅觉,听觉,触觉和直觉。” “那算什么啊……要不然我送您一副眼镜?” “不必了,这个时代没有树脂镜片,我不想戴两个红酒塞子那么厚的眼镜。”我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看向这个纤细的,年幼的少年。十几天了,终于看到他有表现出一个少年该有的模样来了。这不是还记得怎么做到轻松和可爱的嘛。 草地的另一边突然想起了沙沙的脚步声,紧接着从屋角冲出一个身影,口中高喊着“夏尔”朝这边扑了过来,在他身后,一个白发的男子一边喊着“王子”一边追赶着,而在他们的身后,看起来应该是执事先生的一道竖向的黑色块朝着这边走来,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只到他大腿中间的黑色色块。 我笑了起来。正如我所言,我想要的狗送到了。 番外六 属于我的东西到底还是属于我的,并且,我知道那只狗会有的样子,因此,我没有急着去执事的身边迎接我的礼物,而是先向这位莽撞的索玛王子行了礼。“您好,我是伯爵的朋友,您可以叫我多多。”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啊……”他挠了挠头,但是很快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牙齿的反光真的很抢眼。“您好,我是孟加拉国的第26王子,你叫我索玛就行了!” “好的,索玛殿下。” “哎呀别这样见外嘛!快把敬语去了,既然你是夏尔的朋友,那就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无比自来熟的王子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若非我坚持运动,远比我的外表看起来的强韧,这一下足够叫我一个趔趄了。 身后那位白发的,虽然身为他的执事,实际却更像老妈子的阿格尼先生终于匆匆赶到,十分慌乱地将王子从我身边拖开,躬身请我原谅王子的失礼,我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表示完全不介意。“我又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大小姐,不过一届平民猎户,不讲那么多规矩的。”我将视线转向执事先生,唇角勾起毫不留情的弧度。“哎呀,我的猎犬来了。” 他的一手端着托盘,向我微微躬身,放开了另一只手上的绳索。“多多小姐,您的狗被送到了,不过很遗憾,犬舍的员工已经因为急事先一步离开,如果您不满意这只犬的话,恐怕也只能自己去退换了。” “我的狗拿到手就不会换,再说,我很满意这一只。”我张开双臂,那只上一秒还极其乖巧的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而来,扑进我的怀里。我被撞得一个趔趄,虽然已经做不到将其举高,但还能抱的住。我揉了揉那熟悉的,柔软的耳朵,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好久不见了,我黑黢黢的,还在青春期的小先生。 他的尾巴疯狂的甩动着,将空气抽的啪啪作响,我感到了吃力,于是将他放到地上,点了点他的额头。这次可不能让你再悠哉游哉的了,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接受严苛的训练才行。 “原来您很喜欢狗。”伯爵先生已经落座,和其他的几位先生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之间的互动。 因为身上沾了狗毛和口水,我并未靠近他们,而是站在原地说道:“也不算吧,我对于任何一种生命都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 “那么,也就是说,您只是喜欢他?您以前认识他吗?” “是的,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 “诶——”他玩笑式的,恶劣地拖长了音调,“那他的名字叫什么?” 我没有回答,但提出了一个请求。“能把花园的这片空地借给我使用一段时间吗?我想对他进行一些训练。” “当然可以,请便。” “等等,你不吃点茶点再走吗?塞巴斯蒂安的手艺很好哦!”索玛王子叫住了我,向我示意了一下他身边本来留给我的空座位,“而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很想多了解一下你呢!” 我朝他抱歉的笑了一下,“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也想和您聊聊,但可以是在这之后。我并不需要茶点,相比起精致的贵族生活,我还是更习惯一般人家点到为止的一日叁餐。” 从那时起,我就在这片空旷的草地上对我的小先生展开了授课。毕竟是被时光精挑细选后留下的优秀的犬种,他学的非常快,在当夜已经能抵御和漠视他曾经一直很苦恼的来自格雷尔先生的骚扰,并在第叁天就能向前来打搅的执事先生精准扑击并让鲜血染红他的白手套。他对于索玛殿下和伯爵并未这样凶狠,看来他已经有了分清敌友奸良的能力,这很好。 只是这一次,执事先生倒不是来表现对我的好奇的。府邸上有了来找我的客人。 说实在的,葬仪屋先生这个时候实在是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啊,谁让我那没有必要的,却又无比尽职的执事先生要再来提醒我一次关于要出席葬礼的事情呢?我早在几十分钟之前就已经和葬仪屋先生通过电话,安排好了一切啊。 见到我,葬仪屋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面前,他如柴郡猫一般诡异的笑脸逐渐在我的眼前成型,清晰。能让我在没有眼镜的时候看清,这已经是相当近的距离了。虽然看不见他的双眼,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如同一台扫描仪一样仔细地扫过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像是在评估这具身体的潜在价值。 “我的棺材是有什么进展了吗?” “没错,小生终于确定了给你的棺材的材质了。” “是杉木还是楠木?” “都不是。具体的细节,还是保密吧,到时候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我笑了起来,“到时候我都死了,还能爬起来大吃一惊吗?话说回来,您不会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来找我吧?您不做生意了吗?” “当然不止如此,小生还想取得你的身体尺寸。” 我点了点头,拜托一边的执事先生去取缝纫盒,正巧此时,宅邸内又来了新的客人。笑眯眯的刘先生,一直伴随在他身边的蓝猫小姐,还有喜欢露出大腿,有着前卫的时尚眼光的裁缝妮娜小姐,一起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啊!是你!”妮娜小姐一见到我便很激动地叫了一声,又看向我手上的缝纫工具箱,双眼放出光芒。“你也是想做新的衣服吗?那真是太巧了!” 我在订做登台的演出服装时,曾由剧院的老板引见过妮娜小姐,昨天参加舞会的服装也是她费了一番功夫设计制作的,尽管我奇怪的,泛着金属色泽的发色很难搭配,但她却一眼认出了这属于晨曦的光泽,并对此大加赞赏,然后斗志满满的当场便画出了设计图。当得知我并非舞会常客,也不喜欢出席社交场合,更喜欢穿骑马服或是不伦不类的猎人装扮的时候,她非常直接地表达出了遗憾。 “也?”我没有漏掉这个细节,看向了伯爵的方向,“您是要添置新衣吗?可是,社交季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现在才做准备难道不是有点太迟了吗?” “这是工作的需要。女王来信,说有贵客来访,让我负责招待。” “哦?怎样的贵客?” “和伊丽莎白差不多大的年轻小姐,据说是女王的远亲。不论如何,欢迎舞会要让她尽兴才行,所以,一切都要符合她的心意。” “要讨好她吗……那她喜欢什么?” 伯爵叹了口气,好像苦恼地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就是因为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才需要多准备一些款式的礼服,还要多来几种舞会风格的备案。” “所以妮娜小姐才来的啊。”我眯眼笑了起来,“真难得,伯爵会说出不知道客人的喜好,这是连执事先生都收集不到的情报吗?” 蓝色的眼睛和红色的眼睛一起转向了我,但我看不清他们的眼神。或许我这话听起来像是挖苦,毕竟我是第一个让执事先生也什么都查不出来的人。“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就好了。”我似是而非地说道,而妮娜小姐很激动的走到了我的面前,一边陶醉地望着我因为长度不够而被很粗暴勉强扎起的头发,一边表示我的存在就是她的灵感刺激来源,就已经算作帮忙了。 她以前还说伯爵那种纤细的少年就是她的缪斯呢,从事设计职业的人总是这么情感充沛。 我没有再参与他们那边的谈话,转而将工具箱中的尺子取出,递给了葬仪屋先生,请他开始测量,与此同时,我正好可以和刘先生聊一聊关于蛋糕店的事情。 其实量身这种事,本来该交给既空闲无事,又同为女性的蓝猫小姐来做的,但曾让她进过几次后台化妆间的我十分清楚她好奇心的强大。她就如同一张白纸一般纯粹空白,对于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着无法阻挡的好奇心,裙子,衬裤,化妆刷,粉盘,头饰,甚至是与她构造别无二致的我的身体。虽然我并不介意适度的身体接触,但若是换她来,场面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相比之下,同样对于我的身体充满好奇,但至少会等待其变为尸体的葬仪屋先生就显得靠谱了许多。 制作棺材自然不需要做衣服那样细致的尺寸,所以尽管业务并不太熟练,葬仪屋先生还是比妮娜小姐先完工,他将尺子卷好递还给我,而我在放回去之前,却突然暂停了与刘先生的谈话,望向了他。“我希望我的棺材能比我稍大,就算我长高了五六厘米也能躺下,可以吗?” “这样说来,你并不那么急用这具棺材吗……这还真是个好消息啊。”葬仪屋先生笑了起来,我没有回答,将尺子放回执事先生捧着的工具箱内,然后抬眸,朝被当做木偶摆弄的伯爵望了一眼。 我年轻的对手,我们的棋局开始了,您发现了吗?现在看来,第一步应该是我先手呢。 “棺材?你为什么要这么早定制那东西呢?”妮娜小姐很奇怪地望着我,“等你长高几厘米,原本定制的棺材说不定已经陈旧的不合心意了。” 啊,我忘了,她不知道我的真实年龄,一直以为我和伊丽莎白小姐差不多大呢。我朝她笑了笑,甩出一个一定会让她转移注意力的话题。“我想请您新为我定制一套礼服,要——”我抬手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虽然外表看起来是裙装,但里面的内搭是修身的上衣和裤子,胸前和腿都可以露出来,腰上的前面有绑带,一拽就能将复杂的套裙脱下来,不需要束腰,靠反差突出视觉效果就行。” 比划了半天也觉得有些说不清,我索性抽了一张纸,拿起笔随手画了起来。我的画工并不算好,毕竟既不是兴趣也没有时间去练习,但是那家伙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画插画,为此买了许多书,也拉着我练过几笔,所以还是有一点基础。我随意勾了一下意向,就有好几张脸凑到了我的面前,将这张纸前面的那一点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没想到你还会画图啊……”刘先生发出一声感叹,“虽然认识你这么多天,也打了不少交道,但你对于我们来说还是谜一样的人物。” “这还真是前卫的设计……”执事先生的语气中出现了些许不赞成,但妮娜小姐显得很激动。“这种设计真是太棒了!在舞会上一定会成为焦点的!你是终于决定要踏入社交界了吗?” “不,只是为了一场华丽的演出做准备。” 刘先生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做出思考状。“据我所知,剧院最近没有例行演出之外的活动吧?” “谁说是为了剧院的演出了呢?”我挑了挑眉毛,又看向了妮娜小姐。“色调就选紫色,黑色和白色来做平衡吧,具体更有建设性的建议我也提不出来了,能在一周之内赶制好吗?” “当然!交给我吧!”妮娜小姐干劲满满。 我的小先生在屋外等不及了,不知道是从哪跑进了屋里,摇着尾巴跑到了我的面前。在那时,我正在把葬仪屋送出屋去。 “这是你的狗吗?真是活泼啊。”他在他的头上揉了揉,他很乖的仰着脑袋,仍由他动作。 我笑了起来,把玩着那两只柔软的耳朵。“葬仪屋先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等他去世之后,我希望您也能负责他的棺材制作。” “给狗做棺材吗……”他沉吟着,嘿嘿笑了起来。“虽然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事,不过小生答应你。”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向他鞠躬,他挥挥手,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下午的凡多姆海威宅邸是一场灾难,因为被我接连戏耍的死神派遣协会终于把我的最后一位熟人——威廉先生派了过来。 我和我的小先生正在幸福的享受着午睡的时光,只可惜,那突然爆发的响动还是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安宁中唤醒。我赶到现场,只看到一地狼藉,仆人们惊愕地看着这位公务员装扮,却说着要应聘宅邸职位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出了园艺剪,和他们尊敬的执事大打出手,顺便将大厅的吊灯给打了下来。 我不知道执事先生那完美的微笑下是否藏着几分无奈,也不知道威廉先生一丝不苟的面具下是否正火冒叁丈,青筋暴起,但我知道,小少爷的嘴角已经开始抽搐,而我为了忍住笑声,面部肌肉已经快要抽筋了。 最讨厌的恶魔和不得不尽职的工作相碰撞,不得不与其共事,甚至要成为对方的手下,就这样却还是仅仅只是打掉了吊灯,我都要佩服威廉先生的忍耐力了。 “威廉先生,久等了。”我走上前去,向他递出右手,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相较于谦卑的屈膝礼,握手或许更加合适。他推了一下眼镜,虽然不满,但还是伸手握了握我的手。“啊,终于见到你了,狡猾的小姐。” 仆人们念叨着“原来是多多小姐的熟人”,接二连叁的放松下来,在执事先生的指示下轮番退场,在人都走空之后,伯爵先生发出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抱怨。“您是故意的吧!” “当然。”我转过身去,朝他微笑着,“狡兔叁窟,死神想要抓住我,将叁个洞口都守住可是基础。不过安心,到此为止了。”我朝着大厅的边缘走去,被遍地可能会刺伤脚底的残骸阻拦在外的我的小先生还在等我。 我顺理成章的开始了下午的训练,并在下午茶时间,看见威廉先生似乎成为了园艺师,为此,菲尼先生还哭嚎了好一阵子。不过,一直拿着个园艺剪,他也干不了其他的工作吧?呜……或许可以做会计?管他呢,反正在这个宅邸里,除了伯爵和执事之外的所有人都没什么存在的硬性必要。 注意到威廉先生在注视着我,我笑了一下,向我的小先生下达了扑击的命令。他向着威廉先生冲了过去,在他向他挥出园艺剪的时候,我展开翅膀飞到他的面前,猛地折翼,狠狠落在伸长的手柄上,将其踩进了土里。 这才是我该有的,能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力量。 我俯瞰着他,一点点将翅膀收回去,让被遮挡的阳光重新落回他的脸上,顺便让叼住他衣袖的小先生放开了嘴。“如果好奇,您大可以直接询问我。” “死神不应该负责回收人类以外的灵魂。” 我猜他一定皱起了眉头。 “可是我在名单上啊。”我笑了一下,从光滑的手柄上跳了下来。“在形如人类的所有生物中,除了真正的人类,那些伪劣品哪有灵魂这种东西啊。” 他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背上,我从肩上回头与他对视一眼,又轻描淡写地扫过在花园中用下午茶的伯爵和执事先生,指示我的小先生进行下一阶段的训练。 “您不来一起吃点吗?”伯爵在招呼我,但我用微笑表示了回绝。我的小先生必须要尽快成为一只勇敢的,强大的,能保护自己和主人的防卫犬才行。我不能浪费时间。 格雷尔先生回来的时候又是一场灾难,要不是我身形灵敏,可能我就要去街上找一家餐厅来解决晚饭了。看他同时对着威廉先生和执事先生犯花痴,并因此化身一条赤红的,在水中摇摆不定,不时发出奇怪叫声的水草,不论多少次都觉得很有趣。 不过因为威廉先生低沉的心情和下的格外重的手,这场景实在是混乱和吵闹了一些,正巧我也差不多快到准备演出的时间了,将小先生拜托给伯爵,我当即便拉开餐厅的窗户飞了出去,嘈杂在身后远去,那几道探究的眼神与我无关。看来今天可能会闹得很晚,不如再去找罗纳德先生夜游一场,等万事安定再回来睡觉吧。 番外七 在去找罗纳德先生的时候,我又碰见了那个曾在宾馆过道见过的气质极其出众的女仆。这次,她和她的黑发黑眼的小姐待在一起。 说来也巧,她们刚好是一起去看了我演出的歌剧,在散场偶遇我之后发现我竟然也和她们一样要去蛋糕店,于是那位小姐极其热情地将我邀请上了她的马车。我与她的女仆坐在一侧,听她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了一路,直到来到了店门前。 店铺即将打烊,罗纳德先生在吧台后擦拭着杯子,当看见我和身后的两位小姐,他有些惊讶。 我打手势向他暗示不要提我是老板也是员工的事实,只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客人与她们一起等待,她们等待订制的提拉米苏蛋糕,而我等待罗纳德先生。那个活泼过头的小姐的视线在我和罗纳德先生之间划了一个来回,暧昧地向我眨眨眼,而我无奈的瘪了瘪嘴,向她们道别。 “总是这么八卦,就喜欢拉郎配。”我小声呢喃着,而罗纳德先生从吧台后绕了出来,站到了我的身边。“你说什么?” “没什么,今晚也一起喝一杯?” “和你一起,应该远不止喝‘一杯’吧?”我们相视一笑,锁上了店门。 “刚才那位小姐,看起来好像身份很尊贵啊,不过来趟蛋糕店而已,马车外就全是卫兵。” “嗯,也许吧,她们可是能抢到我的演出门票的。”我摩挲着杯子的手柄,“威廉先生到凡多姆海威宅邸了。” 罗纳德先生看起来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威廉前辈每次总是很严格,要是他看见我在蛋糕店打工,一定会骂我玩忽职守的。” “在工作之余发展副业可是会在未来成为时尚的,有什么关系呢?”我敲着桌子,眯眼笑了起来。“还有一周半,你觉得到时会是谁收走我的灵魂?” “威廉前辈或者格雷尔前辈吧。他们可都是评分很高的大前辈了。哎……偶尔我也想出出风头啊。” “是吗?我倒觉得……”我没有说下去,捧着啤酒抿了一口。 第二天过的十分平淡,威廉先生出现所惊起的涟漪在一夜内已经抚平,就连曾在马戏团与他有过短暂共事的斯内克先生也没有什么独特的表现。所以,我为无所不能的执事先生找了点事做。 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我不过是向厨师巴鲁多说想学习他独特的做饭技巧,向女仆梅林打听如何操持家务,问菲尼先生怎么照顾温室的花卉,顺便抱着缩小了的田中执事在花园里和我的小先生一起跑了几圈而已。 当执事先生用完美的微笑将叁个仆人打包在门前禁足成一排,熄灭了厨房的大火,打开了温室的天窗透气,将碎掉的盘子碎片和满地的湿衣物收好,拦住我向我讨要田中先生的时候,他十分和善地问道:“您高兴了吗?” 我当然高兴,就是还不够高兴。在我自己家的时候我早就想这么做了,除此之外还有穿着鞋子在床上蹦床,将衣柜里的衣服挂在树上,在纱窗上戳洞,在布料上剪裂口等等等等,当然,不会是我的房间里的,而是那家伙的房间里的。因为这是伯爵的家,我可是已经很收敛了呢。 伯爵的无语看起来已经积蓄到了一定的量,他那沉着到异常的外表被撑开了一道裂口,属于少年的脾气再一次泄露出来,他走到我的面前,十分无力地向我叹气。“我现在真怀疑,您来这里,单纯就是想为我的府邸添一点麻烦。” 可不是一点,而是亿点。我用鼻子哼哼笑了起来,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好让我看清那只美丽的蓝色眼睛。“您说对了,这其实就是我的初衷。话说回来,我还没有给您看过我的引荐信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装配完美的信封,封存的火漆上是一片空白。他只看了一眼,表情便僵住了,半晌他将这封信递给执事先生,皱起了眉头。“塞巴斯蒂安,这是怎么回事?你写的举荐信,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猜测,执事先生一向完美微笑的脸上,现在一定也是一片惊愕。我记得,伯爵对他的命令之一是永远不能对他说谎,所以他的回答也只能是:“这确实是我的笔迹,但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不错。”我点了点头,对上了伯爵不解的目光,“举荐信确实是他写的,但现在的他确实不可能知道。因为即使是恶魔,也对一刻不停的时间没有任何办法。这只是一点小小的伎俩罢了,即使弄不明白,也不会对你我要做的事情产生任何影响。” 我收回举荐信,望了望四下没有其他人类,而我的小先生正在进行训练后的休憩,于是展开双翼,一头钻进了长空,用我的奇异的嗓音懒洋洋地哼了一会儿歌。虽然控制,或者麻痹那个少年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但我并不想让他莫名其妙地摄入这些精神鸦|片。这还真是个愉快的假期啊。 第叁天伯爵不在,他被女王所召见,应该就是要向他引见那位即将招待的贵宾。我在训练小先生的空档和扛着园艺剪路过的威廉先生展开了简短的闲聊,我告诉他罗纳德先生如今是我蛋糕店的员工一事,他用力压平了抽搐的额角,请我在今夜剧院工作之后带他去找罗纳德先生好·好·聊·聊。 阿门,罗纳德先生。 伯爵先生一直没有回来,我并不相信厨师巴鲁多的厨艺,也不愿意在这里亲自动手,于是便提早了出发的时间,希望能在市内用餐。当然,这样做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了不撞见格雷尔先生,执事和威廉先生都不在,他一定会觉得无聊所以闹着一路跟上。我的翅膀虽然强劲,但携带两个远高于我的成年男子,还是很麻烦的。 正好,我可以带威廉先生直接去找罗纳德先生。 虽然罗纳德先生面露苦笑,但还是尽职地为我们呈上了下单的茶点,随后他向我指了指一个方向,我朝那边看去,发现了应该是伯爵和执事的两道人影。而在他们身边的应该是两位小姐,一位是女仆,一位应该就是他们今天由女王所引见的要招待的贵客。 “是我们见过几次的那一对主仆。”罗纳德先生小声的说道。 伯爵发现了我们,遣执事先生过来邀请我和威廉先生一起同坐,但我以马上要去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做了推脱,至于威廉先生,他自然也不会愿意前往。 令我惊讶的是,葬仪屋先生又在。他总是出现,明明这里还不需要他。像这种夸张的大团圆,应该是在结局的最高潮出现才对。都怪他今天莫名其妙的兴奋,不是从棺材里跑出来吓人,就是想让我去他新制作的棺材里坐一坐,东摆弄一下,西调整一下,活像要把我搞成一件美丽的装饰品。我不过是来参加一场普通的,小型的葬礼而已啊。 我没有理会他,去完成了今夜的工作,在换好衣服,从后门走出时,我却发现伯爵和执事先生在路口等我。 “棋盘落地了,对吧。”年少的伯爵将脸转向我说道,语气笃定。我笑了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么,就请你多加指教了,伯爵。” 马车启动了,执事先生和伯爵坐在对面,我用一个枕头垫在身侧,靠着它看向窗外。实际上,天已经黑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论马车内还是马车外的景色都是。 “那个主从契约,”伯爵先生突然开口道,“有什么具体的作用吗?” “什么也没有,伯爵。”我笑了起来,不确定他是否能看得见。“不过,您可以通过它,对我造成伤害——在您认为必要的时候,以约束我的行为。” “只要我想?” “只要您想。您可以试试看。” 对面的黑影动了动,也许是他在摩梭自己拇指上的戒指,借此擦到了其下的契约,让我有了感觉,猝然之间,我的脚腕处传来撕裂一般的痛感,那荆棘形状的痕迹犹如变作了真正的荆棘,深深刺入我的肌肤,注入麻痹的毒液,让我忍不住咬紧牙关,发出了嘶哑的,蛇吐信一般的抽气声。 对面的黑暗中瞬间亮起两个红色的光点,犹如神话中山洞里被惊醒的恶龙,惊讶地睁开了它恐怖的双眼,看向那个胆大妄为的闯入者。 我低低笑了一声。 执事先生现在一定很疑惑吧,他的现任主人在攻击他的下一任主人,被契约撕扯,他到底该做些什么。不,这不是什么难以判断的事情,我的契约残破,又不在属于我的时间,所以他应该毫无置疑地去服从伯爵。那么,真正令他惊讶的,应该是我居然真的拥有与他的契约,而他却对我一无所知。 脚上的剧痛已经停止,只留下火辣辣的余韵,和时不时电流通过一般的麻痹感,我长舒了一口气,向一边倒在了软垫上。“您对于测试的结果满意吗?”我气喘吁吁地笑着说道,“您应该不会对我产生什么不想胜之不武之类天真的想法吧。” “我在想,我是否能通过这种方式,让你告诉我那位贵客的情报。” “不必这么麻烦,我很愿意提供帮助。”我扬起头颅,看向那两个红点的方向。“她喜欢盛大的舞会,漂亮的甜品,白色的,华丽的礼服,有着闪耀光泽的珠宝,还有辛辣的食物。她沉迷于帅气的男士和美丽的女士交错的舞步,喜爱贵族家族之间的秘辛八卦,渴忘邂逅一位优雅的男士,能哄她,宠她一生。” 我不知道伯爵先生看不看得见,但我知道,执事先生一定看得见,我的语气虽然轻柔,目光却如同注视着人生中最厌恶,仇恨的东西,如果我的眼神可以具象化,那么前方的人应该已经被我杀死。我的嘴角勾了勾,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很愿意为您提供舞会上的点心的名单,配方以及制作的方式。” 伯爵的声音在我的话语落定两秒后,沉静地响起。“感谢你的配合,我为弄伤你的脚踝感到抱歉,请允许我在回到宅邸后,为你找来医生查看。” 他一定是闻到了车厢内蔓延的血腥味。契约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脚踝,血液顺着外翻的皮肉涌出,打湿了我的袜子,鞋子里也变得湿漉漉的。 我坐起身来,摇了摇头。“这就不必了,不过一点皮外伤。鸟儿最重要的是翅膀,而人类只需要一只脚也能站稳。” 好吧,事实证明,我托大了。我确实能一只脚站稳,前提是,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 我的小先生他带着浓烈的思念,如旋风一般扑向我的怀抱,而宅邸中的叁位仆人还在现场,我不能展开羽翼,所以只好硬生生接下这一下的冲击,向后倒去,落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请您小心。”执事先生的脸近在咫尺,他脸上的笑带着揶揄。 小先生在我的怀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我别开脸,试图站直身体,但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执事先生更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在向伯爵先生请示,并向我告罪后,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小先生发出更加愤怒的咆哮,执事先生眼中的红光一闪而逝,他呜咽着将头埋进我的怀里,而我的头顶传出了执事先生的笑声。 “您又何必如此逞强呢?” “啧。”我对于他的回答只有这个弹舌。 对于他的怀抱,我早已经习惯,可那是因为我没有力量,而现在我已经有了翅膀,尽管是个虚假的世界,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堆脏东西从我的身上扔下去。 我甚至开始对走剧情产生了厌恶感。 但好在,他帮我包扎了伤口就自觉退开了,又经由伯爵先生礼貌性的探望,格雷尔先生夸张的冷嘲热讽,还有威廉先生冰冷的探寻之后,那个夜晚就结束了。我抱着我的小先生,获得了短暂的安眠。 番外八 距离舞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伯爵和执事先生对我的监视越来越严格,与此同时,他们也越来越疑惑——对于我的目的。这是一出我必输无疑的棋局,他们这么聪明的脑瓜,怎么就想不到这个一开始就给出的提示呢? 今天是舞会开办的前第二天,伯爵带我去了那位贵客的茶会。我知道,他忍不住了,可是在对弈时询问对手下一步准备下到哪里实在是一个愚蠢的行为,于是只能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方式进行试探。 她看到我时有些惊讶。 “啊!是您!”她睁大了眼睛,“这可真是缘分啊!凡多姆海威伯爵,我想邀请这位小姐参加舞会,可以吗?” 我拎起裙摆,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受到您这样尊贵的人的邀约,我不甚荣幸。不过很幸运的是,我从一开始就是舞会的表演者。还请您期待我为您献上的演出。” “当然!我很期待!” 明明都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了啊,稍微矜持一些不可以吗?真是任性的大小姐啊。我悄悄叹了口气,在离席去取一杯酒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先生自然是不能带出来的,格雷尔先生在剧院,威廉先生留在宅邸,这不是我的店,所以罗纳德先生也不在,葬仪屋先生难得安安静静地站在坟墓边,看着铁锹掀起一铲铲的土,却一点杂音也没有发生,所以他应该还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店里,这里除了我,谁也不在。 存在这里的,只有死者。 这宁静而神秘的死亡啊!一口小小的木棺,一个不深的坑洞,一些肮脏的土,一块冰冷的碑,这就是全部了。如此纯洁,悠远,令人倾慕而畏惧……好想吐。 我回过头去,看向那几个聚集在一起谈笑的死者。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形剪影,终有一天会如同我眼中所见的世界一样模糊分解,在距离足够遥远时,便因为严重的散光而层层重迭,最终什么都不剩下。如此想来,每一个近视与散光的患者,都能看见死亡。那是与死神双眼中不一样的,属于人类的死亡世界。 纯黑与纯白,有杂质混进去了,人类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不需要这种在某种地方趋于极致的存在。真是令人厌恶,令人作呕,令人……仇恨。 我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尽我所能调动脸上的肌肉,用无声的方式表现出我所有的愤怒,那些人形动了动,似乎朝着我转了过来,我用力撕扯起嘴角,想像着小丑的面容,直到脸部的肌肉酸痛抽搐,举起我手中的红酒杯与他们遥遥致意,然后一仰脖,一饮而尽。 我从未有过大醉酩酊的感受,所以即使这是我的世界,我也做不到真正的醉倒。越多的酒液划过我的喉咙,我就越清醒,清醒地记住我的爱,我的恨,我那深藏的怒火,以及比怒火更深的希望与绝望。 我是人类。我是一个如恶魔一般恶毒,如死神一般冷漠,如天使一般高傲的人类。我是一个冷眼旁观死亡,毫无信仰,奴役恶魔,亲手弑神的人类。我甚至亲手葬送了唯一的所爱之人。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人类,有软弱,有错误,有爱有恨,冷漠而自私,善良而纯粹,弱小与强大集于一身,就算被轻视,被贬低,被当做脚底爬动的蝼蚁,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是! 我下意识用手摸向腰间的弓与箭搭,真可惜,里面空无一物。没关系,很快就有了。 我醉了,我是这样想的,于是我便被带回了凡多姆海威宅邸,被安置在舒适的床上,再睁眼时,已经是深夜。小先生睡得很香,将身子拖得长长的,鼻子微微陷进枕头里。我转头看向窗外,明月高悬。 今晚是个好天气,不论哪边的都是。 我一把推开窗户,风扬起雪白的窗帘,我从叁楼的窗台一跃而下,倏忽展翅,在宅邸的上空徘徊了一圈。 猫头鹰被我召来,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笑了,摸摸她的头以示夸赞,然后将她再一次放飞在高空之中。终于到了这一个时刻了。 我从屋顶翻下,落在伯爵的窗前,他果然也没有睡着,正怔怔地望着窗外,我的阴影突然出现在窗帘上,他看起来吓了一跳。 “您也会怕鬼吗?”我笑着说道。他哼了一声,下意识去摸索床头柜上的眼罩。 “没有那个必要,我知道你的那只眼睛里有什么。”他的动作僵了一下,我猜他看向我的目光里一定有仓皇,恐惧和戒备,同时,还有着杀意。毕竟他的杀气都外放到我随意都能感知到了。 “你有什么目的?” “不要这样,伯爵先生。”我笑着靠在了窗边,“您不该为我这种小人物失了分寸,说到底,我不过是个过客,一个虚假的泡影,待到黎明降临,自然就会消散。真可惜,我无法为您诉说未来,一切还得靠您自己。不过,您若是想像个孩子一样和我撒娇,我随时欢迎哦!” 他看起来很困惑,但还是遵从我的安抚,一点点冷静下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目的又是什么?” “这个嘛……您那么聪明,又有执事先生这么好用的助手,为什么不自己猜猜看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可是要命中注定输给您的人,所以,您要快些了解我才行。” 他沉默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如同扫描仪一般在我的身上滑动,从头到脚,看的那么专注,几乎要把我切成片。真好啊,他像个孩子一样,被我勾起了好奇心。 我站起来,拉开身后的窗扇,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反正您也睡不着,不如和我一起兜兜风如何?您想要体会一下飞行的感受吗?别担心,不会有人看见您的眼睛,也不会因为着凉而感冒,您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我是这样说的。” 注意到了吗,伯爵先生,您根本没有问出为什么,而根本看不清您的表情的我却先一步说出了您的心情,提示已经给到这一步了,就请快些注意吧。为了让我这个游戏白痴设置的游戏有趣一些,我可是只能在平庸的过程中疯狂安插彩蛋这一条路可选了。 他半是妥协,半是被我拉扯胁迫着牵起了双手,忍着羞耻被我搂在怀中,从窗洞中一跃而出,眨眼间攀附在稀薄的云雾之间。 “您的视力比我好得多,您应该能尽情地游览这个美丽的城市吧?”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也许他的眼中正如同普通的小孩儿一样亮起星光也说不定呢?我可敬可爱的伯爵先生啊,你要记住,就算是落在深渊里,身为人类,尤其是更加自由的孩子,依旧有着肆意飞翔的能力。就算真的想报仇,也请记住,不要剥夺自己享受乐趣的权利。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请放肆地生活吧。至于那个命中注定会让你夭折的,黑漆漆的魔鬼,拉紧他的项圈,扼住他的咽喉,随你心意予之赏罚,谨记,你才是命运的主人。 不过,生来便为贵族的您,一定比我这个自泥淖中硬生生掘出自己的根,舍弃双足成为无处落脚的鸟儿的冒牌货做的更好吧。妄图教您这些道理,是我的傲慢与唐突,可人类体内深埋的良善和怜惜,不是屈屈理智便能压制住的啊。 本想来找您抱怨一下您调教的仆人的任性和过火,但是,谁让您如此的可爱可敬,让我都舍不得说出什么更残酷的话了。那么,就请您拭目以待,我是如何为那头不服管教的凶兽套上锁链的吧。 很难说清一直困在沼泽中直到成年的我,和幸福的童年半路夭折,仓皇折翼跌入深渊的伯爵谁更不幸,但不论我还是他,现在都已经重新爬了出来,并背负着已成过往的悲剧继续前行,殊途却也同归——那便是死亡。 年幼的伯爵窝在我的怀中,虽然我的骨架并不比他大多少,但不论如何,我也是有着他年龄双倍以上的长者,我的骨骼比他更加坚硬,见识比他更辽远,精力旺盛,意志坚定。至少现在,请允许我用羽翼为这个和我相似的少年提供庇护吧。 月亮从东方升到了头顶,现在已经是深夜,伯爵这样的孩子早就到了睡觉的时候,可今天的他完全不觉得困倦。我们相对无言,只是在这片目前只有飞鸟与风筝能到达的空中翱翔。然后,我落在了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我们并肩而坐,望着不远处如同一块生硬的贴图一般的凡多姆海威宅邸。 “你累了吗?”伯爵问我,转过来的双眼中虽然如同成年人一般沉静,深处却起伏着属于孩子进入游乐场时兴奋的波光。真好啊,我离他那般近,能看清他的神情了。 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啊。 如果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区,那么,当初那个和他一般大的,需要被人需要的我会选择他作为负重与搀扶的对象吗?那样的话,那个家伙应该是不会害死他的吧,或许还会后悔选择了我作为主人,会因为垂涎另一份美味而在契约的约束下懊恼疯狂? 我轻轻地摇摇头,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您累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我也没有。” 我们沉默地并肩坐了很久,他没有询问我他所疑惑的一切。 突然之间,几道破风声传来,我啪的一声展开翅膀,把伯爵拢在怀里,他只惊讶了一瞬,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厚厚的羽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挣不开这样两扇巨大翅膀的束缚,却能听到箭矢刺入皮肉的声音,摸到羽间渗出的温热的鲜血,感受到我的身体因为疼痛而进行的一阵阵的战栗。 只能蒙在我的怀里,他闷声闷气地呼叫了执事先生的名字,瞧,这便是他与我的不同了。我可从不会呼叫那家伙来进行这种战斗。不过此时,他确实也算得上一个优秀的外援。 伯爵少爷从我的怀里逃离的时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生气。“塞巴斯蒂安!去追查那到底是什么人的袭击!” “是,少……”执事先生的腰还没弯下去,就被我一翅膀给拍回了原处。射入我翅膀的一共有叁箭,全部有着光滑的木制箭身,雪白的尾羽,以及被我的鲜血染的鲜红的箭头。我将其一一拔下,扔进了我的箭搭里。 真是瞌睡送枕头啊。 鲜血顺着伤口哗啦啦流下来,我那和头发一样色泽诡异,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羽毛被濡湿成一缕一缕,显得脏污不堪,狼狈不已。伯爵倒吸了一口凉气,怒斥道:“你在做什么!” “无事。”我冷淡地回答道,抢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前看向了执事先生。“塞巴斯蒂安,这是命令!带着伯爵回去他的房间,保证他的安全!” 在伯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执事先生恭敬地跪了下来,向我行礼。“yes,my lord.” 没再看他们,我忍住强行牵扯肌肉的疼痛,振翅而起,林中鸟群被我召唤惊动,齐齐聚于我的身边,向我汇报着那个突袭者行进的方向,我向他们道谢,飞驰而去。 半个小时后,执事先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站在树下,好以整暇地看着我如同被钉上十字架一般挂在树上的模样,鲜血从树干上蜿蜒而下,成为了浸润土壤的水分的一部分。他脱下手套,挑起一点鲜血,送入了口中。我看到他眼中的红光一闪而过。 “您果然是被我选中了的灵魂。看来未来的我很有品位。”他的话语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得意,让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您看起来很讨厌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的我感到很委屈呢。”他仿佛是吟唱咏叹调一般说着,“多亏了你,少爷对我发了好一通火,才把他送回去,又被赶出来救您,不管什么时代,我的主人都是些净给我添麻烦的任性的家伙啊。” 我依旧不想理他,尽管我知道,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在现实,他都在我的身边,这个与我的灵魂深深连接在一起的混蛋,就算我堕入了未知的死亡,恐怕也要与他朝夕相伴。正因为如此,我非常不想与他接触,甚至在他试图拔掉钉在我手脚,翅膀与胸膛上的箭时做出了抗拒的姿态。 “哦呀,”他露出矫揉造作的惊讶与担忧的表情,“难道说,您喜欢如同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吗?那么您要赎的罪是什么呢?” “你。”我望着那双恶龙一般闪闪发光的眼睛,嗤了一声。 他露出惊喜的表情,“这样啊!在下竟能受到主人的青睐,真是受宠若惊,不甚荣幸呢。” 这毫无自知之明,廉耻之心的人形生物啊!这就是在我的后半生要替代她,成为我所背负的重量了吗?人生还真是痛苦啊。 我仍由他将我从树上取下,无视正在流血的身躯,将箭一支支收进了箭搭里。十支,集齐了。 拒绝他携带我回到宅邸的举动,我再一次倔强地扇起翅膀,现在的我可不是那个会因为简单的骨折和淤青便倒在墓地中一时无法动弹的家伙了,至少在这里,我有力量解决我所面对的一切。 伯爵在焦急地等候着我,也许是出于家主对客人的责任,孩子对于亲人的亲近,也有可能是普通人对于友人的担忧,谁知道呢?我阻止了他试图传唤医生的举动,用一个简单的姿势将宅邸中被惊动的人们的恐慌镇压,用歌声操纵洗去了身为普通人们不该看到的因为伤痕而一时无法收回的翅膀的记忆,在我的小先生阵阵的呜咽之中,自己拖着血淋淋的步伐回到了房间。 伯爵来过,和他的执事一起,带着装满了药品和医疗用具的箱子。 “您该去睡觉了,明天还有女王派给您的任务——为贵客准备的舞会,不是吗?” 一经提及职责一事,他的气息顿了一下,似乎是终于回想起了自己今夜所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松懈,有些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明天就是决斗时分了。这话不用说出来,我和他都知道。 他重新变回那个矜贵淡漠的伯爵,含蓄地向我点了点头。“那么,还请您好好休息。”说完便离开了我的房间。他没有再说什么追查凶手之类的话,因为明天我就会死了。所以—— “格雷尔先生,威廉先生,你们为什么还不去休息呢?”我将视线转向屋中另外的两个人型生物,“明天的工作会很忙吧,各种意义上。” “明天才到收割时间的灵魂,若是今天就消泯了,会很麻烦。”威廉先生用他一贯的严格和冷漠说道,而另一边的格雷尔先生则一边抱怨着熬夜对皮肤不好,一边迷醉地看着我身上斑驳的血迹。 他一直都很希望我多穿穿红色,但可惜,我对于颜色营造的形象从不忠诚。 这让我又爱又恨的,两位已成非人的朋友啊。他们在我身上投入的明显过多的关注,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我差点成为死神的经历?是我约束恶魔的功绩?还是单纯的,从与我平淡寡味的交流中,获得了他们想要的趣味? 人类对我避之不及,可这些家伙,一边心知肚明我的可怕,却还是靠近了,是因为身为半神,所以无所畏惧吗?若是那只黑乌鸦在这里,一定会恭维称这是我的个人魅力,独特的灵魂吸引了他们吧。真是可笑,我不过是区区一个普通人类而已。 “好吧,”我无奈地妥协道,满足他们不知从何而起的好奇心,“既然如此,就拜托你们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吧。” 一共十个伤口,翅膀上五个,四肢各一个,胸口心脏的位置还有一个,我不介意在身为异性的他们面前露出胸脯,也不介意他们看见我的契约,这是他们迟早都要知道的事情。不过,那一瞬间的惊愕,愤怒,还是让我感受到了愉快。身为冷漠的死神,也不是完全的木偶嘛。 我毫无芥蒂地睡了过去,尽管大脑清醒的发疼。闭上眼睛,在我的眼前是昏黄的晚霞,炽热而浑浊,朦朦胧胧绵延了数万公里,直到视野的尽头。墓碑在余晖下闪闪发光,葬仪屋先生公司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那家伙还待在我的身边不远的地方。夜幕将至,我的最后一天也到来了。 番外九 那真是一场盛大而华丽的舞会,伯爵遵照我的嘱托,召来了所有合适的人。刘先生,蓝猫小姐,索玛殿下,他的执事阿格尼先生,总是激情澎湃到令人头大的多罗伊特子爵,喜欢可爱的东西的伊丽莎白小姐。妮娜小姐带来了我想要的礼服,我换上盛装,在走廊的拐角看见了身穿红裙的格雷尔先生,一身晚礼服的威廉先生和罗纳德先生,以及不论在哪都穿着灰扑扑的长袍的葬仪屋先生。 “晚上好啊,诸位。”我拉紧拴住小先生的绳索,向他们行礼,罗纳德先生发出了小小的赞叹声,格雷尔先生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总算是穿的像点样子了。”哎,真是小孩子心性啊,为什么总是对我心怀期待呢,格雷尔先生。 “我的棺材带来了吗?”我朝葬仪屋先生问道,他点了点头,露出了熟悉的柴郡猫式冷笑。“那么,请擦亮双眼,准备好你们的死神镰刀,不然小心什么都收不到哦。”我意味深长地说道,越过了他们,走向大厅。 他们会把这当做挑衅吗?也许吧,但是事实上,是他们自己放弃了带走我的灵魂啊。被提点之后的他们总会对我施以更多的注意力,更加投入地,专注地看着我精心设计的这场大戏。 那位贵客穿上了华丽的蔷薇色衣裙,弧线优美的脖颈上坠着闪耀的钻石,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美。在她的身边,那位优雅美丽的白色女仆看了我一眼,即使穿着素色的朴素裙装,她也依旧耀眼的不像话。 伯爵朝我走了过来。“您准备好了吗?” “当然。”我露出了一个笑容,抚弄了一下我腰间的弓。这一次,我的箭搭里不再空无一物。 我当然知道,我被严加盯防住了,为了补偿我几乎是装饰品的眼睛所带来的困扰,我的直觉,听觉和嗅觉都很灵敏。我能察觉到时不时落在我身上的视线,路过的女仆梅林身上手枪中火药的气味,来自厨师巴鲁多的杀气,角落中斯内克先生身上的蛇窃窃的私语。 小先生已经很成熟了,即使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和我一起承担如此多的威胁和探视,他也依旧沉稳。 在这种严加盯防下,我几乎无法靠近今晚的贵客的身边,唯一的一次交谈,还是出于她的主动靠近。“又见到您了,身上的这件礼服真别致啊,是表演的服饰吗?” “是的,我为了今晚的演出,可是准备了很久呢。”我露出笑容,十分不合礼数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就请您好好期待吧。” 我与她的交谈到此为止,因为角落一直看着这边的伯爵打了个手势,执事先生便和她的女仆一起走了过来,巧妙地把她引到了一边。我轻轻地哧笑了一声,蹲下身去,揉了揉小先生的耳朵。“就是她,记住了吗?” 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小先生很小声地呜咽了两下,舔了舔我的手指。 “这可真是……不好好洗手的话,可是不能吃东西的啊。”执事先生如此轻叹着,向我做出请的姿势,那个方向正是卫生间。与此同时,伯爵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向周围的宾客告罪,悄悄跟了上来。我能分辨出他跟在我们身后的脚步声。 我知道,我刚刚的所有举动都被伯爵看在了眼里,而我与小先生的交谈也一定会通过执事先生传入他的耳朵。那么,就只差最后一步了——表现出攻击性的恶意,及登台表演。 “伯爵,”我走到他的面前,将小先生的绳索递了出去,“小先生就交给您了。您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的。” 他大概只是觉得这不过是我登台表演前,拜托他看管一下宠物的嘱托而已,可是我过分严肃的表情和好似多余又若有深意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疑惑和凝重的表情。但是,我并不准备解答他的疑惑,毕竟他那样聪明。整了整裙子,我走上了作为舞台的台阶中央。 我所准备的曲目是那样的简单,简单到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在满怀期待的瞬间,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my lady, happy birthday to you.” 是的,让我这个一票难求的剧院首席精心准备两周的,就是这样一首简单到叁岁儿童都能唱出的生日歌。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的声音是无上的精神鸦片,一瞬间,宾客纷纷倒地,陷入了我为他们准备的甜蜜梦乡,随着他们倒地的闷响,我的翅膀啪的一声展开,朝着蔷薇色身影的方向扑了上去。 “塞巴斯蒂安!阻止她!”伯爵下达了命令,漆黑的影子朝我扑来,我骤然收翼,升空而起,挽住水晶吊灯的骨架,划出一道闪耀的弧线。 战斗开始了。 “真是没想到,我有一天还会与自己的主人战斗啊。”执事先生轻声说道,不知语气中是兴趣盎然多些,还是哀伤叹息多一些。我没有回答,只是抽出了自己腰上的弓与箭,瞄准了他。 银色的餐刀朝我飞来,又被斜刺出来的园艺剪打飞,威廉先生上前一步,为余下的两位死神下达了指示。“不能让恶魔夺走这份灵魂!” 执事先生攻击我和死神,保护贵客,死神攻击执事先生和我,我攻击执事先生,死神和贵客,这可真是一团混乱啊。 伯爵死死勒住小先生的缰绳,躲在角落里,专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却似乎并不紧张。突然之间,我硬生生翻转了身体,向他的方向拉满了弓,因为我的举动,执事先生改变了将要扔向罗纳德先生的一刀的方向,刺向了我的心脏。 嘭!嘭!嘭!哗—— 叁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后面,接连着的是轰然落地的水晶灯,以及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 执事先生被园艺剪卡住脖颈,钉在了离地的墙壁上,胸口插着赤红的电锯,我跪在地上,用重新崩裂伤口的翅膀和手脚支撑起身体,从胸口拔出没入半根的银质餐刀,走向了伯爵的方向。 这一次,没有人阻止我。 刚刚的那一箭射中了贵客那圣洁美丽的女仆,从她的背后一箭刺穿了她的心脏,因为疼痛,她背后展开的雪白双翼阵阵抽动,却因为脖颈被小先生咬穿衔住,只能在地面擦动,被一地的玻璃碎片摩擦的鲜血淋漓,脏污不堪。她手上的刀再也握不住,掉在一堆碎片里,一起在烛火微弱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握住她的翅膀,用那把执事刺入我身体的餐刀,再一次卸下了她的翅膀。 “你……”伯爵的嘴大张着,发出了嘶哑的气声,然后突然之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 聪明的他果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必败无疑,因为一般的棋局博弈都要吃掉对方的国王,可我却只想干掉主教。在马车里,我谈起她时面露恨意,因为我看的是执事的方向。在那次的宴会上,我于醉态之中展现愤怒,因为天使和恶魔都在那里。我精心引导,让他们都以为我的目的是杀死她,因此对我多加防备,而实际上的情况是,天使做了她的女仆,其目的为杀死饲养了恶魔的伯爵,而我则两次救下了他,并且手刃了天使。 “是的,就是这样。”我咳了两声,大量鲜血从我的口中涌出,被我满不在乎地擦去。在愈加朦胧的视野中,我找到了葬仪屋先生的方向,朝他伸出已经被完全染红的手。“我的……棺材……” “在这里。”他从阴影中推出一个晶莹的方形棺椁,走到了我的面前。 那居然是一个用于观瞻专用的水晶棺材,里面铺满了柔美的百合花。我无奈地笑了起来,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沫,摇了摇头。“您真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啊。” 他摇了摇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厚厚的头发下,滑出了两个光点。 葬仪屋先生……放弃了死神的工作,寻找着重新回归人类的方法,总是在我的身上寄托希望,若是未来的某一天我真的身死,他一定也会如现在一般,为我真情实感地流泪吧。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倒进棺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伯爵先生单膝跪在我的身边,低下头,俯视着我。他笑得太厉害了点,以至于眼角有些湿润,他的脸颊红红的,用手帕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迹。 “这是一场精彩的游戏。” 执事先生出现在他的身后,双眼的红光亮起又熄灭,白手套被彻底从头至尾染红,即使穿着一身漆黑,也能很轻易的看出,它们已经被鲜血泡透。他伤的很重。被死神镰刀剪了喉咙,刺穿胸膛之类的外伤姑且不论,亲手破坏与我的契约,杀死了本该效忠保护的主人,这才是他重伤的根源。不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痊愈,又或者永远无法痊愈,这不关我的事,因为这是我尽我所能,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惩罚与报复。 “您可真是……我败给您了啊。”他无奈地叹息着,语气却难掩愉悦。看得出来,他一定在满意自己做出的优秀的选择。真是无可救药的恶啊…… 就让我以己身做桩,束缚压制这家伙吧。 视线愈发朦胧,我将要离开这里,真可惜,最后埋下的一个彩蛋,我没办法看到这些家伙在看到它时那惊愕的表情了。 视野骤然清晰,已经是夜晚了,明月高悬,远处的城市亮起万家灯火,百米开外的火葬场冒着灰蒙蒙的烟,我所在的墓地一片寂静,只有风捉弄草时发出的沙沙声。我深吸一口气,叫出了那令我厌恶,却绝对为我折服的执事先生的名字。 “塞巴斯蒂安——” ————————————————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伊丽莎白站在墓地里,好奇地看向自己的未婚夫。 “夏尔,这个墓是谁的?为什么它上面没有名字?” “因为她没有告诉我们她的名字。” 汪! 远处响起犬吠声,一个身穿黑色长裙,撑着小伞,牵着一只漆黑的拉布拉多犬,身材高挑的少女走了过来,在场的众人看清来人,匆忙向她行礼。“日安……” “不必多礼。”来人在他们将话说出口前便出言打断,看向了这个墓碑。“凡多姆海威伯爵,米多福特小姐,米卡利斯先生,你们知道葬在这里的是什么人吗?明明我对于此人毫无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能想起她,总是忍不住来看她,每次来到这里,都感觉非常的悲伤……” “请您不要伤心!如果她是您很重要的人的话,一定不希望您为她落泪的!”伊丽莎白奉上自己的手帕,看到在风中显得格外凛然的黑犬,试着转移了话题。“您的这只狗真帅气啊,他有名字吗?” “多多。他的名字叫多多,是……”她迟疑了一瞬,脑中闪过一张模糊的面孔,又飞快消散。“是伯爵送给我的爱犬。” 伊丽莎白和对方相谈甚欢,很快便相约一起去米多福特侯爵宅去做客,塞巴斯蒂安去驾车,夏尔独自坐在车厢内,将视线投向飞速掠过的窗外,突然笑了一声。 那一天,那位如晨曦一般神秘的女士在昏暗中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威廉·T·史皮尔斯将手伸向她的走马灯,却惊讶地发现,那里面空无一物,只写着一句话。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您参演这出剧目,在此,我对您的灵魂,致以崇高的敬意。” 走马灯如同路边气球小贩手中的长气球一般,几下卷曲出一个简笔的人形,它取下头上的礼帽,做出一个谢幕的鞠躬姿势,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便飞速的卷回她的身体里,带走了除了夏尔以外的所有人类这段时间的记忆,以及天使的尸体。 “这……这是怎么回事?”格雷尔·萨特克里夫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睛,大喊出声,葬仪屋发出堪称猖狂的狂笑,罗纳德·诺克斯抽了抽嘴角,看向威廉。“威廉前辈,怎么办?” “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却还是一场空,看来又要写检查了。”威廉如此说着,语气中却并未有太多的不满。她说狡兔叁窟,可谁又能想到,这只兔子长了翅膀呢。 夏尔命令执事收拾好了残局,安置好棺材,昏睡的宾客们,以及想要留下来参加她的葬礼的死神们,牵起一直在沉默的等候的黑狗的缰绳,将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错,这不是父母给孩子起的名字。这是主人给爱犬起的名字。”那时候被问起真名时,她是这么说的。多多根本不是她的名字,是这只狗的名字。而这只被她倾注了忠诚与爱意的狗,就是送给那位客人的生日礼物。真是狡猾的女士啊。 在第二天送走所有人之后,夏尔命令执事为自己更换了衣服,去为这位无名氏下葬,可是那副水晶棺里却空无一物,甚至连百合花上的血迹都没有留下。 有趣,这真是太有趣了。夏尔忍不住大笑起来,却还是按照原计划将其送入了土中。 那家伙的下一任主人吗?也就是说,就算时间错位,他们也终究是殊途同归是吗?那么这位神秘的女士,让我们在恶魔的腹中重聚,进行下一次博弈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