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耍心机》 1 「愉悦花坊」,一间坐落于单纯寧静的住宅区,参杂在几幢公寓大厦与住商两用的楼房之间的店面。 一名纤细秀丽的女子,是这间花店的负责人,坐在内室看着晚间新闻。 「……据了解,日前遭越南反叛军拘禁的美籍记者,已被美军政府雇用的佣兵团队救出。三名记者虽无严重外伤,但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现在已由美国军方护送回国。美国总统对此事公开表示谴责……」 女子听着报导,或许是心中有所震撼,而显得微微出神。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太幸运了,这里竟然有间花店还没打烊!」 「我就跟你说早点下班你不听,你这个时候来,就算买到了花,访客时间也快要过了,一点诚意也没有。」女客身旁的男性友人不住抱怨。 「哎唷!这又不是我愿意的,今天还是要加班啊!而且我已经很不好意思地跟主管说要提早走了……啊,老闆出来了。」 「小姐,你好。我们要买花,给长辈探病用的。」 「好,请稍等一下。」女子熟练地拿起花材,三两下包装成束,并且细心的在上面附上张祝福的小卡,亲切笑道:「好了,谢谢惠顾,希望您的朋友早日康復。」 结清了帐,女子目送客人离开。 看了看夜色,时候已不早,该准备打烊了。她转身入内关了电视,伸伸懒腰,舒展了筋骨,开始收拾起包装花材的檯面。 ***** 十月的夜里,秋风微凉。夜虽已晚,但大街上依然灯光灿灿。 一名男子衣着休间轻便,单肩背着黑色旅行背包,从市中心一栋三十多层楼,外观宏伟气派的商业大楼走出。他走到大马路旁,正要伸手招车,突然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挡住他的去路。 「『敛』,好久不见啊!」来人带着不善的笑意,像是在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滚开。」被称做「敛」的男人,微瞇起眼,沉声低喝。 「你叫我滚就滚,当我是什么啊?今天,我们老大可是等着要跟你算清之前欠的帐呢!」 「敛」默默收紧拳头,做好动手的准备。 「唷~这样就生气啦?你确定,今天要跟我们作对?」上扬的尾音,显示了他的胜券在握。 来人话才说完,「敛」就感觉到腰后被另一人以某硬物抵住。不难猜,是枪管。 「怎么样,没辙了吧?」他们就是知道他这时毫无防备,才挑这时找上门,果然,看他的表情,今天得该乖乖束手就擒了。 「押他上车。」穿西装的男人对后面另外两人比了手势,随即,一辆黑色方头轿车不知从何处迅速开至。 「敛」闷不吭声地进入后座车厢,心中暗自估量情势。 他一人,他们则有四人,而且或许都有枪。车正往南边市郊开去──到他们老大的所在地。从行驶方向与行事作风看来,他大约猜得出他们老大是何方神圣。从事这种工作,难免与人结仇,对寻仇事件早已司空见惯。 现在,该想的是要如何脱身。 「怎么样,开始想像自己等一下会是怎么死的了吗?」刚才那男人,坐在副驾驶座轻蔑道。 「敛」看了看周遭的景色,确认所在地区后,不动声色地做好盘算。 他冷笑一声,道:「看看死的是谁吧!」 语毕,他忽然攻击了左右的两名大汉,趁他们无法反应之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勒昏驾驶,紧接着不管车子剎车打滑尚未停下,支手开了车门,将身旁的男人推下车,自己也跟着跳车。 「干,别想逃!」副驾驶座的男人咒骂,一边抓紧方向盘,一边命令两个手下:「你们两个,装什么死,快去追啊!」 「敛」翻滚了两圈,稳住身子,轻松地转身便走,毫不恋栈。 身后还在兵荒马乱,他已藏身在黑暗之中。穿过几个巷弄,发现了寧静中一处显着的灯火…… ***** 不知甚么时候开始的,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为秋夜增添了不少寒意。 「愉悦花坊」里,女子正缓缓的将室外一盆盆花搬进屋内。 忽然间,女子似乎瞥见有道黑影闪过。 她的心中兴起一股不安,迟疑地看了看店门口。 ……没有人。 细弯的黛眉皱起,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当她目光顺着门沿向下移动,心里忽倏地一跳──地上有水渍。 有人闯入!而且这个人正躲在暗处,或许在窥伺着她。 一股强烈的惊惧涌上心头,但她表面上强自镇定,不动声色。 她的手机就放在不远的内室,她可以假装没发现屋子遭人侵入,只是不经意的想打通电话,然后趁机求救! 然而,她脚步才稍稍移动,立即被对方查觉! 一瞬间,她已经被抓住。 对方一隻大掌将她的双腕反剪在身后,另一掌则掩住了她的口鼻。这人即使抓着她,行动依然灵巧,带着她闪入了内室毫无障碍。 确认自己处在一个外面无法窥见的角落后,那人才暂停了动作。 是个男人! 震撼与骇怕令她的心跳强烈加速。 她可以很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 她不敢动,而他亦不动。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时间很短,但足以让她觉得自己即将因缺氧而晕厥之时,男人终于稍松了力道,但黑瞳中的警告意味依然浓厚,也没有让她获得自由。 「照我的话做,我就不伤害你。」他的声音很低沉。 「……你要甚么?」她没有挣扎,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恢復平稳。 「继续你刚才该做的事,当做甚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不会伤害我?」带着比疑问更多的肯定的语气,她在寻求他的保证。 「不会。」男子承诺。 她闭上了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假装信任地故作自然回到门口继续她的打烊工作。走到门口,才遽然想到刚才忘了顺手将手机拿出来。 她现在,究竟该真的配合他的命令,还是该趁机逃跑求救? 2 还在犹豫地瞬间,又一个黑衣男子冒着雨出现在花坊外的街口,像是因追赶什么而奔来。 黑衣男子看见她后愣了一下,不知是没预料到这里会有人,或意外于自己被人看见。可没多少迟疑,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沉着的向她走近。 她停下了假意收拾的动作,心中默默的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收到了她询问的眼神,黑衣男子礼貌的向她点了个头,客气地道:「小姐,抱歉打扰一下,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从这里经过? 「他的身高比你高一点,」他的手在她头上约二十公分左右处比画,「理着小平头,身材还满魁梧的,穿着深色休间外套……」 她一听便明暸,就是那个躲藏在她屋中的男人。她垂眼做思考状,带着点几不可闻的不确定,缓缓回道:「没有。我在这里收拾一会儿了,没有见到任何人经过这里。」 她礼貌地微笑,黑衣男子也没有加以刁难,淡淡地表示感谢后就转身离开。 女子缓慢地持续着整理的动作,思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否妥当。另一方面,又想着随时要拋下花坊逃跑的可能。 但终究,她没有逃、没有尖叫,虽然踌躇不已,却还是拉下了铁门。 对着已关上的铁门默默数了数秒,她才转身打算面对他。 「你很配合。」 才一回身,他充满磁性的嗓音就出现在她的耳际,吓了她一大跳。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她重复了一次,再次向他确认。 「不会。」 他深邃的黑眸盯着她不放,像是在思考些甚么。 「那么,你……要离开了?」 她直述的疑问句听不出来是送客的意思或是期待他留下。 「不,我打算留下。」她很聪明,而且很冷静。看着她,他如此作想。 她皱起眉,像是有些意外,也有些困扰。 糟了……她感觉自己彷彿又开始心悸,让她有股呼吸困难的错觉。 「只今晚。」 她明显的松了口气,道:「那我去收拾间房间让你休息。」 男子仍然盯着她,挑眉看她的神情别有玩味。 她又蹙起眉头,有些懊恼自己为何不拒绝他,给自己惹了这个麻烦。 跟着她上楼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某一种长久累积下来的压力悄悄的被释放,让他不自觉地庆幸起做了留下的决定。 「喏,给你。」客房门口,她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乾身上残留的雨水。 「这里没有男人的衣服让你换,等会儿你就自便吧!」看看客房整理的差不多了,她打算回去自己的房间休息。 「你不怕吗?」他仗着身材的优势,拦住她不让她离开。 他听得很清楚,她说这里没有男人的衣服,再加上他片刻间的观察,她很可能是一个人住在这。 难道她就这样让他住一晚,一点都不设防?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她冷静地说,没有太大的反应。清澈的眸光中却多了一层戒备。 他微微勾起了唇角,像是满意她的反应。 「你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留下?」向来秉持着独善其身的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兴趣。 她表现得太过冷静、太过自然,不似同她一般的年轻女子该有的反应,她甚至没有尖叫,也不对他產生好奇。 「我不想要知道。」她屏息着,谨慎地维持两人间的安全距离。 他看着她,不声不响的将眼前这个清丽婉约、沉静秀雅,同时兼具胆大心细特质的女子打量一遍。 「去休息吧!明天天一亮我就会离开。」半晌,他才放人。 「离开前不必告知我。」急促地说完,她便进入他对面的房间,锁上房门。 她背对着门板,又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平息自己紧绷的呼吸。 事实上,她还以为在她拖拖拉拉打烊的那段时间,他会趁机离开。 但他却没有。 ***** 深夜,雨悄然停歇。 墙上的一扇小窗透进了朦胧的月光。 或许是月光照到了他,男子从睡眠中醒来。 ……不,不是月光! 男子忽然起身,轻巧灵敏地贴近房门,竖耳细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有窸窣声,声音听来似乎有些异状。会是她睡不着起来活动吗? 瞥了眼房内的电子鐘,上头闪烁着:四点十八分。这是一般人熟睡的时间。 他趴了下来从门缝窥覷……没有灯光? 男子心一懍,评估接下来该採取的行动。 忽然间,女子的房间传来了玻璃打碎的声音。 他倏地排除犹豫,破门而入。 甫进房间,便见一名蒙着面的黑衣男子拿着巾帕摀住她口鼻的景象。而她已然失去知觉。 男子发了怒,一个旋身,在黑衣人来得及反应前,将巾帕反摀住他的口鼻。 黑衣男子还没来得及掏出腰间的枪,也沦落昏厥的下场。 男子接住了她,一脚踢开了黑衣人,将她安稳的放落在床上。 确认她中的只是普通的乙醚,没有受到其他的伤害后,他将黑衣人拖到房外的浴室,打开莲蓬头用冷水将他冲醒。 「滚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再来犯我,下一个丢的就是他的脑袋。」 黑衣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技不如人只能认了,于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自行从窗台原径离开。 处理掉入侵者后,他回到床畔等她清醒。 过了许久,天方微亮,她还在昏睡中。 男子皱起了英气的剑眉,担心剂量太重,准备将她送医。他轻扶起她,就见她拧起秀眉,细长的双睫微颤。 他腾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脸颊,「……听得见我吗?」 他想叫她,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予月,我……韩予月……」她喃喃,似乎有些昏沉。 「韩予月?」 「嗯……」 「杨昊。」似乎听懂了那是她的名字,于是他自我介绍。 「杨……昊……」她无意识的重复了一次,勉力撑开眼皮,眼神朦胧。 「你好一点了吗?」他关心。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还圈着她,两个人是靠得那么亲密。 「嗯……还好。」听见他的关心让她更加清醒了些。 睁开眼,发现他放大的俊脸就在眼前,她吓了一跳:「啊……」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呃……可、可以请你先放开我吗?」她轻轻地推拒,细緻的面容上有些羞窘。 「抱歉。」注意到自己失礼的举动,杨昊不疾不徐地放开她,让她自己坐好。 他顺手为她倒了杯水,歉然道:「我很抱歉连累了你,吓到你了吧。」没想到追赶他的人并没有放弃,竟猜到他窝藏在此,而折回夜探她的住所。 韩予月接过了水,摇头淡笑:「没关係,我也没什么事。」 「如果一开始拒绝我,你或许就不会遇到这些危险。」他客观道。 「你承诺过不会伤害我,而我决定相信你。」 「你凭甚么相信?我不过是个入侵民宅陌生男人。」 韩予月心想,因为他当时浑身散发出「抗拒就让你好看」的讯息。 不过她当然没这么说。 「如果你想要伤害我,大可以在抓住我的那一瞬间动手,而不是要求我配合你。」她停顿了一下,莞尔道:「而我妈从小告诉我──只要能保护自己,其他人的想法不必看得太重。」 所以她并不如一般世俗的眼光,忌讳留宿一个陌生男子,甚至这个陌生男子说不定还是一个逃犯。 她只知道,如果她违反他的意愿,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 杨昊静默,用一种奇特的眼光重新审视眼前的女人。 她很特别,聪慧而独立;她观察入微,才能在昨晚他一进入时便发现;而且她很有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证实她确实保全了自己…… 虽然后来遇到了意外,但也机灵地利用打破玻璃杯製造声音让他发现,一间小小的花坊负责人,能够这样,也真不简单。 韩予月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撇开视线,看向落地窗。 杨昊见了她略赧的脸蛋,才不经意发现,她明眸似水,菱唇红润,及肩有光泽的长发搭配纤细的瓜子脸,加上她柔和的气质,是个很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在,难保那个人不会见色忘形,打起她的主意。 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她设法引起其他话题,以转移他那具有侵略性的目光。 「我已经没事了。」 「嗯。」他又多看了她几眼,这才起身,「如果那些人再回来打扰你,你可以找我处理。」 杨昊留下一张墨黑的名片,上面印了雪白的几个字,写着他的姓名以及一组电话号码。 「我会的。」她看了一眼,然后慎重地把名片收了起来。 「那……不送。」 杨昊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默然离开。 而这一别,就是半年之久。在这半年之间,他就像消失了一般,音讯杳然。 3 原来,在那之后,杨昊到国外出了一趟任务。 他去了某经济强国暗杀一名知名政客,理由不外乎是与案主利益输送不均所引发的杀机。 是的,他是个特务,是个职业杀手。 而且对这样的事件与委託理由,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人们对权力与财富总是贪得无厌。社会顶端的人,更是仰仗自身条件,不断地以权取利,以利夺权地壮大自己,甚至不惜背信忘义、出卖朋友,也因而经常產生种种恩怨纠葛。 他一次又一次的透过组织中接下这种任务,早已渐渐麻木。 这次的任务,不难。 至少对像他这样曾经受过特别训练的职业杀手而言,在文明社会执行任务,比在宗教国家的战争中执行任务要容易得太多。 只是,该目标人物身负数件足以影响国际经济情势的决策权,其身分与死亡的时机太过敏感,引起全国上下高度关注。该国元首破例向全民宣告,进入三个月的戒严,包含出入境与通讯都必须受到严格把关,还要求警检单位在三个月内破案,以平人民的恐惧之心。 于是,虽然他的任务早已结束,为了规避调查,仍得暂时匿于都市之中。直到三个月期限一过,确认警方调查的方向与他沾不上边,再行回国。 那三个月中,在那个繁忙冷漠的大城市里,最常令他想起的,是那一夜,那张聪慧、勇敢、镇定的纤细容顏。 她,韩予月。 这一动念,杨昊才发现自己驾驶的车,已经来到她所经营的花坊近处。 对自己的行为,他有些失笑。 没想到,他甫回国,刚向组织「无方」回报了任务执行结果,下一个,便是想见她啊! 杨昊自嘲地一笑,驱车经过「愉悦花坊」,瞥了一眼,没有多作停留。 他是一个杀手,他不能、也不该再见她。她与他有愈多的交集,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危险。 而且,他不仅是一个杀手,还有一个复杂、令人憎恶的──家世。 想到不愉快的事,杨昊的眼神转冷,脚下的油门也踩得更用力些。 ***** 夜里,杨昊驱车来到一座竹林外。 高空无月,天际阴阴沉沉。阵风吹来,几丛竹叶摇晃不已,阴森中更潜藏了未知的诡譎。 远处似乎有几幢建筑透露出微弱的灯光,却教高耸的竹枝遮掩得若隐若现。 那,是杨家的主屋──唯有家主直系亲属可自由出入──具有身分认可象徵的竹林山庄 他停下车,瞄了一眼副驾驶座上躺着的深紫色信函,神色沉鬱了几分。 下了车,杨昊便敏感地察觉黑暗中有不少视线在监视他的行动。他没理会,逕自大步迈向建筑物的正门。 没踏出几步,一颗灭音手枪的子弹射在他跟前,意图阻止他继续前进。 「怎么,不是她『邀请』我来的吗?」他不以为然地淡淡开口。 不久前回到自己在市郊租赁的公寓,才进门,就先发现桌上放置着那封嚣张的「邀请函」,而他的房间内外,也留下大刺刺地翻找痕跡。 他们或许是找不到,才留下信,并以掌握他这回到国外出任务的证据作为要胁。 杨昊觉得很好笑。 炆兰──也就是所谓的当家主母──以为,他真担心被告发? 每次无方分派的任务,都有人专责前置与善后。他倒是好奇,那女人能掌握什么有力的证据。 不过,如果她要是嫌家里吃间饭的人太多,他不介意替她解决这个烦恼。 「这样,就怕了?」杨昊冷冷一哼,讥誚那班手下的不济。 靠近主屋的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沉声大喝:「主母说,交出你的令牌,她不会为难你。」 在杨家,令牌是身分的象徵,也具有通行主屋保安系统的功能。 「喔?」他怎么可能平白给她,这么多年来,她似乎一直没想通这点。 「如果你不在乎『另一个身分』……还有几个月前的所做所为曝光,不交出来也无所谓。」中年男子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杨昊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他是炆兰底下的得力助手,杨敬卿。派他出来谈,不意外,「那就试试看吧!」 杨敬卿低咒了一声,显然对威胁无效感到焦躁。 「你不奉还令牌,还来这里做什么?」 「来探望我母亲。」杨昊挑衅地出示令牌,无奉呈之意:「让开。」 「只要你交出令牌,主母就会让那你带那贱──让你带你母亲离开;要是她想留下,主母也会好好照顾她。」 杨昊没理会,知道这种条件谈了也是白谈。 要是他的生母愿意离开,他早就带她走了。而要他相信她在这里会受到很好的照顾,还不如相信天会下红雨更实际些。因为,他们待她,不仅处处欺压,甚至形同软禁。 因为,他的母亲,是个地下情妇。 她得到了那男人百般的宠爱,但那男人却不愿给她名正言顺的身分。 比起情人,那男人更重视他的事业。为了拓展势力,他不惜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甚至任由这个女人在家中作威作福,限制他母亲的行动、践踏他母亲的尊严。 可笑的是,即便在这里会让人糟蹋,他的母亲却说甚么也不愿离开。 因为她离不开他,那个也该为生他负一半责任的男人,杨世雄。 在这里,虽然……会受到炆兰的冷嘲热讽,但只要能够见上世雄一面,什么苦都不是苦了。要我离开他,比要我的命还让我难过,你知道吗?昊儿。 他的母亲这样说。她是一个如此软弱的女人…… 杨昊眼神森冷,对拦阻他的人视若无睹,三两下一一制伏,毫无障碍。 令牌在他身上,除非他们抢得过,否则炆兰对他也无可奈何。 这或许还要感谢那男人吧!说什么私生子仍是杨家的子孙,有资格拥有其身分应得的权力。 嗤,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杨家子孙,但不否认这令牌给了他不少方便。 「有本事,就自己过来拿啊!」他傲慢地穿过竹林,进入山庄。 4 山庄内,有长廊砖瓦,也有水泥楼台,日式和西式混造的建筑,显示了歷史在这座庄园中留下的痕跡。 经过主屋,杨昊听见杨敬卿卑微请罪、炆兰发怒狂吼的声音。他没停步,经过一段又一段的走廊,来到庄中最偏僻的院落。 老旧的木造平房,砖剥漆落,木朽生腐。雨后空气中还瀰漫着潮湿的气味。 杨昊停下,看着残破的屋宅,踌躇片时,才缓缓推开糊纸的木门。 屋内,一个妇人正在礼佛。 她的年纪还不足以称老,但生活却将她折磨得很沧桑。 妇人闻声回头,看见他,激动地几欲落泪。 「昊儿……你回来了!妈妈好久没看到你了。」妇人上前想要拥抱他,他却以扶住她双臂的举动拒绝。 「那个说会照顾你的人呢?」他眼神扫过室内一周,淡漠冷哼。 「……他出国去谈生意了。」妇人变得尷尬而退缩,垂下眼,不敢看他。 是又有别的女人,在外头流连忘返了吧!杨昊心想。 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不及自己胸膛的瘦弱女人,他觉得有些可怜她。 杨世雄如果还爱着她、重视她,就不会任她住这破旧的房子、吃粗糙的食物、捡别人用剩的衣服杂货,而她,却总是想不清楚这一点。 「你多久没见到他了?」 妇人的眼神瑟缩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又激动了起来: 「昊儿,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答应爸爸,回来接管家业了?」她微陷的眼眶里涌现出深切的盼望。 杨昊别开脸,终究不忍看她。 他的母亲还怀抱希望,以为只要他回来,讨得杨世雄欢心,杨世雄就会重新爱上她,安份地和她长相廝守。 「不是。」声音微哑地,他吐出冷漠的拒绝。 妇人失望的神情是那样的明显,但他不会给她无谓的企盼。 「……妈,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 杨世雄的事业他根本不稀罕。他早已有独自更生的能力,所拥有的财富也早已远远超越这个在炆兰恣意妄为下逐渐衰败的杨家。 杨世雄之所以给他令牌、向他示好、指望他继承杨家,是因为杨世雄没有其他子嗣,也因为看中他在「无方」闯出点名堂,能帮杨家带来不少权力关係,那里是为了什么父子血缘。 然而,也因为杨世雄曾公开表示,杨昊是杨家的一份子,拥有令牌──那个身分的象徵──就拥有继承权,是以炆兰处心积虑夺回令牌,三不五时就来找他麻烦。 「我绝不会继承杨世雄的事业,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关係。」他永远都不会承认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他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跟着他姓,「如果不是你在这,我根本不会再踏入这个山庄半步。」 他低首看着这个憔悴而苍老的女人,重申他的立场。 「如果你不想再过这种生活,只有离开这里、离开那个男人。」 妇人没再说话,她默默地进到里面的房间,在榻榻米上跪坐了下来。 杨昊见状,交给她一个牛皮纸袋,没再多言便离开。 妇人凝视着纸袋好一会儿,终于打开,将内容物倒出来。 是几叠颇具份量的现金,与他的名片。 她发着愣,许久。 浑然不觉脸上已爬满了泪水。 ***** 离开竹林山庄后,杨昊没有再回到自己的租所,只是漫无目的的开着车,在山区、海岸线四处乱晃。 这也是他没有出任务,一个人的时候,最常做的事。 除了自己的租处、杨家的產业别墅、无方总部,他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而这些地方,却也没有一个地方让他有归属感,让他想要停留。 于是,他只有不断地接任务,不问工作内容,不论危险与否,甚至不在乎薪酬的高低。 他只想要忙碌。 至少当他专注于工作时,不会感受到那样赤裸直接的空虚。 不知不觉,天已亮。 当他回过神,发现车已停下──而且是在「愉悦花坊」的不远处。 时间还早,才六点多,街上没什么人,她的店门也还没开。 她或许还在睡。 他应该要离开,但却迟迟没有发动车。 在等什么?他不知道。 忽然间,他看见二楼落地窗的窗帘被她拉开。 韩予月走到阳台,神清气爽地对着外面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又转身进去。 该走了。他催促着自己。 然后他看见她将铁门拉个半开,从里面鑽出来。 她穿着素色的连身洋装,披着一件薄外套,提着一个小包包,出门,不知道是去哪里…… 够了! 他在心里大喝一声,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偷窥的变态。 杨昊懊恼的抹抹脸,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根本不熟,甚至称不上认识,或许她根本很怕他,上回只是不敢激怒他才做做表面工夫而已。 真的该走了。他用力扭开钥匙,发动车辆。 然后他看见她回来了,手上提着塑胶袋装的早餐。 杨昊最后还是熄了火,恼怒地搥了方向盘一拳,颓然地趴伏在上。 ***** 日头渐渐偏移,透过了车窗玻璃洒落在杨昊的脸庞。 原来,他睡着了,就在驾驶座上。 杨昊忍不住往「愉悦花坊」看去,见到她已开好店,而且正和一个穿医师袍的男人相谈甚欢。 男人手上捧着一束花,对韩予月慇勤靦腆的笑着,脸上有着纯粹的喜悦。 杨昊忍不住上前介入他们。 「嗨!好久不见。」甩都不甩那男人一眼,直接当空气。 医师被突如其来的介入者吓了一跳,询问韩予月道:「你的朋友吗?」 韩予月怔愣地看着他,没有意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副很光明正大的样子──她以为,他只适合在晚上出现。 「当然是。」看她发楞,杨昊感到有点不悦地代答,而后对她问道:「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呃,当然……」她訥訥地应声,表情有些奇怪。 医师看着两人微妙的互动,向韩予月招招手,识相地准备先行离开,「你们聊吧!我要回去上班了。」 韩予月回过神来,对男人抱以亲切的笑容:「有什么需要再过来喔!」 临别前,她甚至还对那个男人眨眨眼,笑得有些曖昧。 杨昊皱眉,觉得那男人愈看愈不顺眼,也对她的笑容感到有些烦躁。 「你男朋友?」非常直接的语气。 予月微愕,有点手足无措地解释道:「……不是,他是附近那间医院的医生,他最近想追一位女病人……所以、所以来请我帮忙……」说着,她的双颊已悄然佈上了红霞。 杨昊的表情不自觉和缓下来,在她转身入内之际,忽然听见她仓促地补充了句:「我一个人。」 杨昊跟在后头,嘴角扬起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5 进到内室的短暂时间里,杨昊忍不住打量了「愉悦花坊」的格局。 花坊的最外面是精心设计过的小花园,其中还放置了一张撑着大阳伞的小圆桌与两张花园椅,别有一番休间的雅趣。 玄关,是双开式的玻璃门,让人从外面能直接看到里面精巧别緻的摆设;主厅则用于摆放花材、缎带等材料,也有几层木格架子,放了许多小巧的盆栽,还有一个修剪包装的平台;再往内走,则是供以用餐休息的厨房,厨具所占的空间不大,但该有的器具尽有,剩下的空间摆设了一张长方桌,他现在正是站在桌前,视线自然地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厨房的空间看来乾净明亮,没有一点滑腻的油渍污痕,但从墙上掛着的锅具看来,她或许会下厨。 她一个人,住在这间不新不旧的房子里,打理得倒是乾净整齐。 「请坐,请用茶。」她也为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韩予月在杨昊的对面坐下,两人间隔着一张餐桌。 「这几个月,我人在国外,上星期刚回来。」他啜饮一口,自然地开口聊到。 「为了工作吗?」她没有说破这像是报告行踪的举动,只是顺着话与他攀谈。 虽然,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嗯。」 「喔?应该不是普通的工作吧?」 「不过是工作。」他无意多谈工作内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与她四目交接,「你怕吗?」 「怕什么?」她笑,耸耸肩轻松地回应:「又不是我的工作。」 想起第一次见面,她是如此沉着的面对他这个闯入者,杨昊的眼光驀地放软。 「是因为我的工作并非不利于你,所以不怕?」 「这样说起来,好像我很现实喔?」她调侃自己。 闻言,杨昊莞尔。 虽然意外自己在一个不算熟识的女子面前开怀,但这种放松的感觉,还不赖。 小小的空间中回盪着他轻而低沉的笑声,让捧着马克杯的予月,不禁忘了动作。想不到退去严肃的冷硬线条,他笑起来,还满好看的。 「现实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人心险恶的社会环境中,现实是必要的,「你怎么不怕……也许我是个杀人犯,或是某个被追杀的黑道弟兄?这些都会给你带来危险,就像上次那样。」 照理说,她要是再自保一些,应该要赶他出去,而不是请他进来。 她笑了一笑,「我应该没有什么足以让人费心害我的价值。还有,我看人一向──有点准,」这说词其实很自谦了,「我相信,若真的是你让我陷入危险,你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啊!你不是这么无情的人吧?」 「是吗?也许,我不会。」他没办法肯定他会,因为,谁都说不准会不会有他救不了或不能救的时候。 她又笑了,对他耸耸肩。那神情像是在说──若有那一天,看你会不会好了。 「你胆子真大。」真不像一个普通女人会有的想法。 她摇摇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她的豁达。 她的看开、她的不在乎,彷彿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让杨昊收敛了眉心。 他的工作危险性高,不同于一般人。要是她因而有什么万一,并非他所乐见──或许,他今天真的不该来;或许,以后也不该和她再有牵扯。 「怎么了吗?」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什么。」 「工作那么久回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见他回避,她只好另啟话题。 「下週三晚上要参加一个义卖餐会……」 他这才想起前两天收到一份邀请函,对方邀请他以杨家接班人的身分赴宴,他本不想理会,谁知今天突然接到组织的命令,要求他非去不可。 看来又是一场檯面上做公益,檯面下做见不得人勾当的晚宴。 「是上流社会吗?义卖些什么?」她一副市井小民想大开眼界的模样。 他很好心的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这种餐会的确不乏政商名流……」他忽然打住,不认为自己属于那一掛,又不想解释他是因工作而去。 见他不谈,她也没多问,只是保持着好奇静候下文。 「义卖的东西像是名画、古董、珠宝、或是一些具有价值的各种收藏品……」 「喔?」她专注地听着一字一句,用眼神期盼着他多说一点。 看她不掩兴奋的神情,他好奇:「你对这些很有兴趣?」 「是阿,我的确喜欢欣赏各式各样的艺术品。」她忽而眼波一转,语带俏皮的道:「当然,更好奇的是那种──有钱人家的生活囉!」 他怀疑她有些刻意如此,毕竟她的气质,并不流俗才是。但他还是被她的表情逗得忍俊不住,欣赏她独到的幽默感。想不到和她交谈是这样轻松愉快──这是他消失已久的感觉。 「和我一同赴宴如何?」 说完,他立刻后悔。怎么刚刚才打算和她划清界线,现在却反其道而行? 「可是,这样方便吗?」她有些讶异,担心造成他的困扰。 现在拒绝还来得及!杨昊心道。可看出她的期待,却半点也不想让她失望。 「方便。」毕竟是人多的场合,再危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吧? 「太好了!谢谢你。」韩予月大方真诚地道谢。 见了她的欢顏,杨昊的心情忽然复杂起来。却没发现自己看着她的眼神,比平时肃杀的模样柔和了许多许多。 【待续】 感谢您的阅读,也欢迎留言._.\~/ 作者是很需要被鼓励的:p 6 傍晚时分,杨昊驱车来到「愉悦花坊」。车才停下,就见韩予月从屋内款款走出。 她身着一件米色露肩的小礼服,及膝的荷叶边裙襬衬托出她纤细玲瓏的身材;及腰的长发以简单精緻的发饰挽在头上,露出雪白细緻的颈项与香肩,使她显得更加柔美优雅。 站在锦簇的花园中,夕阳斜照下,她的美令他惊艳。 「嗨!」见车窗降下,韩予月向他打了个招呼,随即又道:「我关一下店门,马上就好。」 受到礼服的侷限,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一转眼,杨昊已来到她的身后,为她接下沉重的铁捲门。 她回眸一笑:「谢谢这位绅士。」 「你一个人做这些,不觉得辛苦吗?」 韩予月勾勾唇角,拎着象牙色的珍珠手提包随他上车。 「做喜欢的事情,怎么样都不觉得辛苦。」她的笑容和煦,水眸中流露出几许温柔情意。 杨昊开着车,淡淡应声,视线盯着前方的马路,没有丝毫偏移。 「怎么样,我今天的打扮,有替你做足面子吧?」她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嗯。」声音闷闷的,目不斜视的答道。 「这样啊……」她低喃。所谓的「嗯」通常表示「还好」或是「没什么特别的」的意思。 韩予月眼神飘向车外的车水马龙,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一路上,他们没有再交谈。 直到到达目的地,杨昊停下车,才淡然开口,声音中带着细微的困窘:「你今天,很美。」 搞了半天,原来他只是不好意思直视她罢了。 韩予月微赧,见他下了车,出示请柬并将车钥匙交给服务生,然后绕过来为她开啟车门。她顺了顺裙襬,穿着高跟鞋的美腿轻巧地踏出车外。 「不介意借我一下你的手臂吧,这位绅士?」她挽上他的左臂,鑽出车外。 杨昊挑眉,「不介意。」被她安上绅士之名,岂有不借之理? 顺着服务生的引导,两人进入宴会厅内。 而他没有发觉,在她柔软的笑容之下,藏着的那一点点的──甜蜜。 ***** 这次的餐会採取自助的型式,两侧以长桌摆满一盘盘装点精緻的西式料理,前方中央则有一个主持义卖活动的舞台。靠墙的侧面边与后方的区域,设置了为数不少的方桌,以便贵宾坐下用餐。 这样的设计让宾客可以自由结识商场伙伴,遇到不投机的对象也可以随时藉取餐的理由离席,而不致失礼。很贴心,但也凸显主办单位的别有用心。在这样的场合下,谁与谁有所交流很难掌握,谈了什么生意,或要做什么非法事业,也不易被他人察觉。 这或许就是无方副首领与寒主策下达命令要求他出席餐会的原因。杨昊心想。 杨昊和韩予月相偕取餐,途中不少大家族的公子小姐纷纷向杨昊点头打招呼,也有许多企业经理人有意打听杨昊的来歷,看看能不能谈成什么生意。 更有一些……像现在这个,很明显地只想打探他身旁佳人是何许人物。 「哎──呀!这不是杨家大少爷吗?真意外你竟然会出席今天的义卖会。」远远地,一个身材矮瘦,小眼塌鼻的男人先声夺人,留住他们的脚步。 是不入流小帮派的二公子。杨昊心理微嗤。 「这一位美丽的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呀?」等不到杨昊回话,李二少自己接着道,眼光紧巴着予月不放。 韩予月被露骨的眼神看得不太自在,微頷首示意,手心忍不住抓紧杨昊一些。 「这与你无关。请你自重,李二少爷。」杨昊语带双关地道:「再怎么样,都不会是李家的小姐。」 「呿,真小气,有妞只顾着自己享受。」李二少被刮了一顿,自讨没趣地边抱怨边离开。 「抱歉。」他回头看着她,剑眉微拧。 「没关係,这种人到哪儿都会有。」她淡淡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不想谈论无关紧要又讨厌的对象,他们随意取了几样餐点,找了张空桌坐下。 不久,义卖会开始。 第一阶段是公益团体带来的义卖品要求爱心捐款,来宾们兴趣都不高,大多顾着享用美食或专注于社交谈话。那些义卖品很快地被某个具有爱心的企业认购。 接下来,主持人提高声调,介绍下一阶段的拍卖品是由哪位企业家、哪位富豪、或哪位富太太的爱心捐赠。其来源与艺术价值,以及拍卖所得的金额将捐给更多需要帮助的弱势团体之云云。 舞台下,主持人每介绍一件便听得到眾人的议论纷纷此起彼落。 「原来这就是仕绅名流的义卖餐会,今天真开了眼界。」韩予月新奇道。 「这只是开始而已。」现在下结论太早了,精采的还在后头。 她的表情似懂非懂。 「别忘了,我是来工作的。」难道她忘了,他做的可不是一般的工作。 「嗯。」她点点头,神情有点期待。 见她的餐盘空了,杨昊询问:「陪我再去?」 「当然。」她扬起微笑。真是贴心的男人,一句话就化解了女性最敏感的食量问题。 取餐时,杨昊不小心和一名男子餐夹相碰,两人礼貌的对视道歉,无意间发现对方的身分──他们,都是「无方」中,直接隶属于组织核心,即由首领、副首领与寒主策直接管辖的少数组员之一。 他是「敛」,而这个男人,称号「无心」。 曾经,他们都有机会成为「无方」中的管理者,或是独立接受难度较高的任务。这些选择后者的,最后都直接受命于首领、副首领与寒主策。事实上,这意味着他们拥有的实力足够独立脱离组织,他们可以随时选择不再接受任而挥袖离去,只是他们要不要而已。 「抱歉。」 「不好意思。」 两人淡然頷首,故做互不相识。 「无心」别开头时,不经意地瞥见了韩予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这一瞬仍然被杨昊给捕捉。 而韩予月则是大方地回以微笑,神色自若。 确认「无心」已走远,杨昊小声地问道:「他认识你……或你认识他吗?」 「嗯……他长得像是我小时候的邻居,」这个答案好像有点老套喔?她补充,「不过很久没联络了,就算真的是,见了面也不知道要说些甚么才好。」 她的答案让他有点哭笑不得,这应该是很严肃的事。 他在无方的时间不算短,却完全不知道那个男人的来歷,他是何时、如何进入无方、如何爬到这个位置、有什么专长或特殊能力,都不为人知。当他们知道「无心」这个人时,他就已经是「无心」了。 如果她认识这样一个有能力进入组织,又将一切隐藏得这么完美的男人,对她而言,可能潜藏了极大的危险。 【待续】 7 杨昊默然沉思,带着韩予月回到座位区域用餐。 这时,第二阶段的义卖已在进行中。 台上正在喊价的,是一件玉雕的菩萨像。菩萨像连檀木底座约半公尺高,雕琢细緻,清澈剔透,菩萨庄严而慈祥的神情刻画入微,着实是一件好艺品。 来宾们纷纷热烈出价。 「你很喜欢?」看她专注的神情,似乎很着迷。如果她喜欢,他会标下这件义卖品。 「我曾经在书上看过,这是名家的作品。」看来今天有机会一饱眼福了。 「喔?」这样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予月懂他的心思,朝他淡淡一笑:「艺术品欣赏欣赏就好。如果每见喜欢的就要收藏,那么我可得把花坊收掉,改开博物馆了。」 有道理。杨昊点点头,发现她的确不是用一般价值观来衡量事物的女子。 很快地,得标者已然出现。 宾客们纷纷好奇地投注眼光,想瞧瞧是哪位富贵人家出得起这样的价钱。 主持人再三确认没有其他出价者后,高声宣布玉菩萨像由一位某某企业的总经理特助得标。由于现场讨论声太过热烈,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又太过高分贝,他们都没有听清楚得标者的姓名及所服务的公司。 顺着宾客们的目光往得主的方向看去,只见这位得主怡然自得地享受成为眾所瞩目的焦点,不疾不徐的向眾人挥手,并表示请大家不要那么关爱他,好好的继续竞标下一件拍卖品。 这个不刻意低调,甚至抢锋头抢得过于明目张胆的背影,杨昊觉得很眼熟── 正这么想,对方恰巧回过头来,两人眼神交会。 对方挑了一下眉,有点意外在这个场合见到他,但好像又觉得他会出席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在眾人注意力从他身上移转到舞台上之际,那人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调酒,朝他们这桌走近。 看着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男人,杨昊的眉头皱起眉头。 那个男人同样是组织中,少数几位直接隶属于组织核心的成员之一。他在组织中的称号,「厉」。是这几个有同样身分地位的组员中,最怕别人不认识、最张扬的一个。他甚至还明目张胆的在知名企业工作,出入各种公开场合。 「厉」自动自发地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和他们打招呼。 「嗨!杨哥,好久不见。」 「恭喜你标中了抢手的义卖品。」杨昊回应得冷淡,一脸写着:招呼打了,应酬过了,你可以走了。 「厉」一点也没会意,摆明想跟他继续哈啦。 「哎呀,都是老闆的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罢了。」说完,他话锋一转,将眼光放到韩予月身上,「话说,杨哥,你今天怎么会和……嗯……这位小姐,一起出席义卖会?」 收到杨昊杀人的目光,「厉」识相的改口原来打算说出的话。 「她是我朋友。」杨昊草草的为两人稍做介绍,转头对她道:「这位是周氏金控的总经理特助。」 「你好。」韩予月有礼的微笑。 「你好。」「厉」把讶异放在心里,没有说破,并展露一个迷人的笑容,「特地带优雅的淑女来参加宴会吗?」 「来工作的。」 「喔?」说得那么直接,这让「厉」对两人的关係更加好奇了,「这么巧,我也是耶!」 看杨昊对韩予月一脸保护慾高涨,无意多谈的模样,「厉」只好自己再道:「第三阶段的拍卖才刺激,义卖的艺术品可都是珍贵稀有、难得一见的唷!如果小姐有兴趣,可以趁机好好欣赏一下。」 她温温地一笑:「当然,谢谢。」 「杨哥既然是来工作,就好好看看有哪些有钱的富贵得标,以后好找谈工作的对象。」 「知道了,去忙你的吧!」不用他多说,他当然记得自己是来出任务的。 「『我们老闆』可是很重视这次的义卖会,相信你们也是吧!」他有被敷衍的感觉,他可是好心提醒他别有了美人就忘记正事。 「多重视?不是只派你一人来出张嘴而已。」既然要多聊,不妨就打听些消息。 「当然不是。虽然我只是个小小的特助,不过为了价值不斐的『拍卖品』,『老闆』派了不少人来『护标』呢!只是没跟在我身边,所以你没看到而已。」 这个义卖会最后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组织核心竟安排了这么多人员与会。 尤其是寒主策,只要求他们与会,却没下达任何行动指令。然而所有组员都知道,愈是没有明确指示的任务,表示难度愈高──因为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要如何反应。 「是吗?」杨昊回答得漫不经心,其实正不动声色地环视会场。 果然,一下子就看见数个举止低调的熟面孔。会场角落,还有一位隶属于无方核心的组员──「影」。四位组织核心底下的风云人物都到齐了。 「是啊!」看看大伙工作多认真,哪像这位杨兄还能顺道把妹,「好了,不打扰你工作……欸,这位小姐……」不问一问她是谁,他会不甘心啊! 「嗯?」 「没事。」「厉」忽然又住口,显然是某人冷冽的目光起了吓阻的作用,不敢再多看美女一眼,他转头对杨昊耸耸肩:「只是觉得她长得有点像一位朋友,我没别的意思。」 「不可能,你认错了。」直接否定。 「或许吧!不打扰你们了,掰掰。」不以为意地回座。 「哪里,慢走。」韩予月含笑送客,待「厉」离开后,她迟疑地轻问:「我是不是影响到你工作了?」 「不会。」即使他需要分神关注她,但不至于因此无法留意周遭的变化。 「那就好。」她相信,只不过想求个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三阶段的拍卖终于开始。 这一次主持人不再说明艺品的来源或特色,只是简单交代其作品名称,便要来宾开始出价。少数来宾低声交头接耳,谈论的神情都有些严肃;有的来宾对拍卖程序与内容有疑问,但在凝重的气氛中却不敢提出;也有些进会场后不曾出声的来宾开始活跃起来。 弔诡的气氛逐渐在厅中瀰漫。不知何时开始,出入口与舞台两侧的保全人数也悄悄地增加。 几件看起来颇为可观,但其工艺不见得比第二阶段精緻的艺品,接连以天价的售出,其价格之高令人咋舌。 杨昊沉默着。他留意到,得标者不论事业表面风不风光,规模或大或小,都是檯面下经营非法买卖的能手。 看样子,他们买的很可能不是艺术本身,而是藏在那些瓷器雕塑里面的秘密。但组织核心若因此就安插那么多人手,似乎有点大惊小怪。 直到主持人呼告拍卖即将进入尾声,最后一件艺品,是诸位来宾今生不容错过的绝妙艺术,凝重气氛才略为恢復热络。 两位礼生戴着白丝手套,端着一幅盖着红布、约有半人高的画作,由舞台下缓缓拾阶而上。主持人以神秘的语气,激起高潮,而后如同表演般地揭开眾所期待的丝绒红布。 画作乍现,全场惊艳。 那是一幅欧洲巴洛克时期的贵族仕女像。画中的千金身着华丽繁复的蕾丝衣裙,偏首赏玩着手中的金丝雀。她的神情灵动、栩栩如生,鲜嫩欲滴的樱唇勾着引人遐思、若有似无的浅笑。 然而最特别的是,这幅画不论技巧、顏料都是十足地西画,但画中主角的五官却有东方女子纤细的轮廓。不论她是何种血统,都无庸置疑地是一个绝世美人。 抽气讚叹之声尚未止歇,甚至有来宾连画都来不及看清,现场就发生状况──黑暗自四面八方席捲而来,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恐慌。 停电了。 【待续】 8 灯一暗,杨昊立即警觉地拉过韩予月,将她紧紧地护在胸前。在视力无法使用的当下,他们只能倚靠听觉判断现场的情况。然而宾客们此起彼落的惊慌呼喊,大大地干扰他的听力。 即使如此,杨昊还是听见有不少人如他一般,无声中动作敏捷地保护着他们的财物或主人。这些人要不是富豪们聘请的保镖,应该就是无方的组员。同时,他也听见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赶来,身形灵巧,黑暗中竟能不予任何人发生碰撞。来者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便停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让他更加戒慎。 相对于用餐区的慌乱,舞台区显得非常镇定并且训练有素。舞台两侧的保安一察觉灯暗,立即抽出腰间的警棍手电筒将画照亮,避免有心人士趁机动手脚。他们的动作毫无迟疑,熟练地像是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有人打碎杯盘、有人尖叫、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拿出手机拨打,主持人则提高声量安抚贵宾。现场什么声音都有,但没有枪声、没有撞击声、没有扭打声,没有任何象徵危险的声音……到底,这黑暗中会发生什么事? 杨昊不敢轻举妄动,浑身肌肉紧绷异常,连韩予月都察觉到了。 究竟会停电了多久?每一秒的等待都好漫长。 对他来说,即使任务失败,也万万不能让她出事。他将她护在胸前,两人的身子贴得极近,以便有任何状况时能立即反应。 相较之下,予月倒是半点也不紧张处在黑暗之中,她反而是……因感受到他吐出的温热气息而心慌意乱。 哎呀……糟糕,她觉得她的耳根子都快要烧红了。 又等待一阵,灯才终于重新亮起。 灯亮的一瞬间,杨昊看见,离他们有段距离,但视线可及之处,「无心」正迅速收回看向他们的目光。而现正以明显护卫姿态,站在他们前面,仍未松懈备戒的,是「影」。 刚才在黑暗中,快速靠近他们的,应就是她。 检查过环境并无异状后,他松开了手,还没来得及问「影」为什么要保护他们,便听见韩予月惊喜的轻呼。 「殷颖!」她看「影」的眼神直绽星光。 杨昊一愣,没想到韩予月不仅认识她,甚至还叫得出她在无方中另一个外号:「阴影」。 他快速地回忆,「影」之所以会有这些称号,是因为有本事让自己不具有存在感,像一抹阴影,静静地潜伏在角落伺机而动。除此之外,虽然他未曾眼见,但传言她具有易容的本领──能轻易地化身成为任何人的影子。 「嗯。」被称做殷颖的女子──也就是「影」──点了点头。 她的个头比韩予月略高一点,穿着一袭剪裁合身的女性套装,搭配俐落的短发,一副高阶女主管的装扮。 「原来你也来了,我现在才看到你。」韩予月微笑,「跟你介绍,这位是杨昊,在『愉悦花坊』认识的朋友;杨昊,这位是殷颖,是殷琪的殷,聪颖的颖,可不是树底下那个阴影喔!」 两个冰块淡淡的互相点头,并没有因为她的热情而融化。 见他两人对看的眼神,她突然有点了解地问殷颖:「你该不会也是『来工作』的吧?」 殷颖点头,不待韩予月说完未竟的话语,便急着离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道:「我先走了。」 韩予月微笑地目送她离开,并没有留她。 但杨昊却察觉她眼中那浅到几乎不留痕跡的落寞。 「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老不小心认识这些无方的危险人物?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听起来似乎比刚才的理由更老套?算了。她继续道:「从国小到高中,我们有时同班,有时不同班,直到大学时才各自分开求学,但一直有保持联络。小时候,班上总有些男生会藉她名字的谐音取笑她,她看起来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很难过……然后,我就会偷偷帮她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 她如数家珍的模样让他着迷,如果不是因为「影」的背景不单纯,他真想顺着和她攀谈下去,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必须釐清她们之间的关係有多密切。 「你知道她是在做甚么工作的吗?」他试探地问。 「我想……」她看着他:「可能跟你差不多吧!」 「因为这样,所以当时你才不怕我?」 「这是一部份的原因。但……什么人做甚么样的职业,很多时候,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每个职业,也都必然有它的好处与难处,这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所以,不管她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她都是我的朋友,都不会因而影响我对她的评价。」她的水眸清澈,洞见事理。 心底似乎有些什么被触动了,但他没有深思,追问道:「那你知道,她是何时开始从事那份工作的吗?」 他不知道「影」是什么时候加入「无方」,但自他在组织中与眾组员竞争求生以来,就已知道,在另一个单位,有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与他实力不相上下。 算一算,少说也有十多年。那时候,她才几岁? 「我曾听说……」她的语气有点迟疑,但考虑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她是个孤儿,后来给大户人家给收养。其实从以前到现在,她都不爱主动亲近我。反倒像是我比较爱黏着她。」她笑笑地,眼底的落寞却又再度浮现。 听到她这么说,他终于稍稍放下心,也了解到她为何失落。 「或许是她怕自己的身分给你惹麻烦。如果她重视你,把你当朋友,就知道和你太亲近会伤害你。」而他亦然。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她忽然有些紧张地抓住他,「我一个人,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以另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她四目相对:「你不怕,她会怕。」 韩予月松开手,秀丽的眉宇间掛上轻愁。 两人将目光调回舞台的方向,才发现主持人已解说完画作的来歷,而这幅画将以不公开的方式投标。凡有意珍藏的来宾,可经由服务生领取红信封出价,出价最高的得主将私下再通知后续事宜。 义卖餐会所幸平安落幕,方才的停电不过是有惊无险的小插曲。 「我送你回去。」 「嗯。」她习惯性地回以微笑,但眼神中少了一些光彩。 在即将离开会场前,杨昊忽然警觉到背后有道怨恨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灵敏地回头,还没搜寻到目光来源,便感觉她轻呼一声并抓紧他的手臂。 他迅速回身扶住她倾斜一边的身子,检查她发生了什么事。 「唔……对不起,我不小心拐了一下……」 「小心点,还可以走吗?」他深皱着眉,盯着她的脚踝。 「应该……」她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站好,过了一会儿,才道:「嗯,可以。」 「我扶你,慢慢走就好。」见她痛楚的表情,他站近一些,助她更好行走。 「不好意思,我看那画要收了,不过,嗯……」她觉得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总之,就是我光顾着看,不小心就拐到了。」 「怎么了吗?」他随意的接话,小心地搀扶着她。 「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过感觉上停电前跟停电后的画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画已经被主办单位收起,没机会再看了。 「喔?」闻言,他眸色忽尔转为深沉。 「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刚才停电得太快,都还没看清楚。」 「有可能,别想太多。」他安抚她。心里却快速转动着工作有关的事。 ……罢了,先送她回家,工作的事,回头再想。 两人缓慢地走到厅外,服务生已将车开到面前。 上了车,韩予月松脱了鞋,以轻缓的力道按揉着。 「别揉。刚扭到应该要冰敷,才不会更肿。」 「嗯。」只是就是会忍不住想要去碰。 「很痛吗?」 「有一点 。」她苦着脸。 「我送你去医院。」 见他方向盘立即调头转向,她急忙道:「不用不用!」 「打扮成这样上医院……有点奇怪。」她吐吐粉舌,小小的扮了一个鬼脸。 瞧她的模样,他失笑道:「好吧,先让你回去休息,明天还痛,就去看医生。」 「好。」 【待续】 9 今夜天气绝佳,又逢月圆,还未入夏的晚春,仍带着几丝微凉。 「愉悦花坊」前,杨昊停车熄火,下车为韩予月开门。 见她弯下身试着穿鞋,他出声阻止:「我抱你进去。」 「啊……不用,我自己可以走……」她的双颊再度染上红云。 「刚才在餐厅,怕你不好意思;现在没人,你不必强忍着。」 「那、那就……谢谢了。」她小声地低喃,完全不敢看他。 杨昊先向她拿钥匙,开门开灯后才走出来。 属于住宅区的巷内灯火昏黄,在月光下却显出朦胧寧静的美感。 他低下身要抱她,正好看见她如秋水明星的双眸,掺着几许款款情意。他微怔,觉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内翻腾着。 她没说话,抬起漾着柔软笑意的眼瞳看他,好像只要看着他,就是得到世上最稀有的珍宝一样满足。 那种感觉震撼了他,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时间,流动得好慢好慢,像被放慢动作的漏斗,沙一颗、一颗的坠落在沙丘上。 许久,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怕破坏这具有魔力的一刻,「我抱你上楼。」 「好。」她柔柔一笑,起身配合他的动作。 杨昊轻手轻脚地将韩予月抱起,好像在抱一个玻璃娃娃。她则一隻手环过他的颈,带着笑意看他谨慎细微的动作。 一路来到二楼的房间,他将她放在床沿,并在指引下找到冰块和毛巾,见她确实冰敷处理过后才放下心。 「如果明天脚还疼,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去看医生。」他再次叮嚀。 「谢谢你。」她看着他,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她的眼神具有一股迷惑人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朝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粉颊…… 然后,她闭上眼,等候。 而他,顿在那儿,犹豫。 终究,他放下手,声音沙哑道:「……晚安。」 「晚安。」她微笑,压下心里的失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虽然,她还以为,那一瞬间,他会吻她。 听见他下楼、关上铁门的声音,韩予月走到落地窗前,目送他驱车离开。 同时,不远处的转角,有辆窥视「愉悦花坊」许久的车,在杨昊离开后跟着发动,往另一个方向驶离。 ***** 隔日早晨,韩予月的脚伤已不那么疼,便微跛着起身,开店。 还在犹豫着是否该给杨昊拨通电话,就听见门外有车停下的声音。她往门外探头,却看见了不速之客。 「小姐,卖花啊?」来人的语气好不轻挑。昨天那位眼神猥琐的李二公子,穿着整齐,一副自命风流的模样踏进「愉悦花坊」店内。 「你……有什么事吗?」她防备地退后数步。 「那傢伙这么保护你,连你的身分都捨不得让我知道,」他心怀不轨的一笑:「结果还不是要落入我手中。小美人──」 说着,李二少一把抓过予月,将她扣在怀中,意图强吻她。 予月不住挣扎,但力气不敌,无法挣脱,眼见李二少就要得逞──忽闻门外传来两声汽车喇叭轻响,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他倏地放松力道,瞪着她,眼底满是愤恨不平,啐声道:「老子才不稀罕。」 她趁机推开他,摑他一掌;男人眼露凶光,正作势挥拳,又被门外喇叭声阻挠。 「码的,催什么催。」 李二少一手摀住她的口,一手锁住她的双腕,半拖半拉地将她押进在外等候的箱型车,然后自己跟着上车。 「主母说过先别动她。」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看了予月一眼,责备道。 这人正是那天在杨家和杨昊交手的杨敬卿。 原来昨晚李二公子搭訕美人不成反被削顏面,一时气不过向自己母亲告状,而李夫人和杨家主母炆兰正好有些交情,便接着打电话抱怨,让炆兰得知此事。 炆兰知情后欣喜异常,心想终于抓到杨昊的弱点,当下心生此计,定要他这次乖乖地交出令牌,一除这多年来如芒刺背的心事。她担心小毛头们办事不力,特地挑了跟着自己多年的心腹随行。 「真搞不懂你们怕他什么,他了不起就那张冷脸能吓吓人罢了。」李二少看着手下在予月口中塞布块,并掏出绳子将她的双腕缚在身后的动作,神情漫不在乎。 「要怎么对付这个女人,是主母的事,轮不到我们这些人多事。」 李二少不以为然的哼声,小眼睛锐利地发现她受伤的脚踝。 「我还差点忘了……你昨天扭到脚了,是吧?」他露出狞笑,倏地发狠踩住她的脚踝。听见予月吃痛得闷哼后,再故做无辜的对杨敬卿道:「这可不是我弄伤的,她昨天就已经不能走了。」 予月瞪着他,而杨敬卿也以不认同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但没有出声多言。 李二少踢开她的脚踝,笑容玩世不恭地笑容似在宣扬着,我偏要弄她,你又奈我何? 车又驶过几条街,前坐的杨敬卿忽对开车的小弟使个眼色,要他在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旁将车停下。 「怎么?」李二少不解。 「李少爷,今天谢谢你的帮忙。」杨敬卿下逐客令道:「接下来的事我们杨家会自己处理,不敢劳烦您再出力。」 「你!把人这样利用完就算了?」 「这里离贵府不远,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帮您叫车。」 「不必了。」他怒声低吼。虽然他的确没有立场留下,但想到他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就得离开而心有不甘,「走着瞧。」 「不送。」 待李二少离开后,杨敬卿重新仔细地打量一番眼前这个女人。 她在容貌上确实清丽可人,但也称不上绝世美女,不知道杨昊是看上她的哪一点?甚至,连寒主策昨晚也急函交待,不论纹兰主意如何,他都得保护这个女人,不得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是的,他是寒主策安排进杨家的眼线,从杨昊进入无方的那一年开始。 ***** 天气依然很好,春光依然明媚,但杨昊现下的心情却可比狂风暴雨。 今早,他预计前往「愉悦花坊」,看看她的脚伤是否有好转,不料,在途中却先接到他们绑架她的噩耗。 见到店里一片狼藉,早已人去楼空,让他更是怒不可抑地握紧拳头。 「该死的……」他气得浑身颤抖,恨那些人竟如此卑鄙,也很自己竟然粗心到没察觉被人跟踪,而再度害她受累。 他们虽然见面的次数,用五隻指头都能数出来,但他知道她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纵使知道他从事危险的工作,她却能够无所畏惧,依然以对待一般人的方式待他,视他为朋友。这是他自加入无方以来,从来不敢奢想的。 他因此更想亲近她、更想保护她…… 昨晚,在宴会厅,她挽着他,仪态那样落落大方、笑容那样柔软欢欣,让他几乎產生错觉,以为自己真是一个为社交赴宴的普通企业家,而他们,则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好友、工作伙伴,或是……一对伴侣。 因此,遭遇停电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工作能否达成,而是必须先确保纤细柔弱的她,能不受到一丝伤害。 ──抱着她的感觉,彷彿仍残留在他的身上。 ──她的柔软、她的馨香、她的温言软语、她的巧笑倩兮、她带笑含情的眼眸,那脉脉款款的期待…… 加入「无方」十多年来,在任务中出生入死,他只知道一切残酷血腥,从来不知柔情为何物,不曾为任何女人掛心,更别说……期待有女人……对他露出那样的神情。 然而就有这么一天,她的聪慧灵巧、温婉多情,就像一道暖流,不知不觉中,注入他近三十年冷硬的生命,在他心中常驻不去。他是个不相信任何神明存在的人,但能遇上她,让他忍不住感谢起上天赐予的好运。 没想到,才一个疏忽,她就从他眼前消失。 不敢想像炆兰将会如何伤害她,但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若是她有什么万一,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杨昊忿忿地捶了一拳,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救回。 【待续】 10 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铁皮工厂,隐匿在郊外的山林之间。它看起来像是储藏物料的普通仓库,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里其实别有用途。 外观看来简单方正,里头的设计却是关卡重重。尤其,许多出入口,都需要专属令牌才能通行。 因为,这里也经常用来储藏一般原料以外的特殊货物。 杨敬卿半拖半拉的将予月领进最里面的房间,晋见杨家主母炆兰。暗中稍稍使力,帮助她行动方便些。 「可终于到了。」炆兰一见来人,便刻薄地数落。 「主母。」杨敬卿向炆兰行礼,指着予月道:「就是她。」 「没抓错人吧?」 「李家二少爷亲自认的人。」 「哦?听说你抓到了人,就赶他下车?」那小子马上告状告到她这来。 「属下是尽保护人质安全的责任。」杨敬卿面色不改地稟报。 炆兰不在意李二少的事,摆摆手要他将予月提靠近些。 予月手脚被缚,经过长途车程的一番折腾,面容上疲惫毕现。 「你是杨昊那杂种的女朋友?嗯?」 她抬起予月的脸,哼道:「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叫甚么名字?」 杨敬卿闻言拿掉予月口中的布块让她说话。 予月没回答,将嘴闭得死紧地,瞪着她。 「唷,原来他喜欢这种硬脾气的?」炆兰表面上按耐着,心里早已怒火中烧。那贱种不受她控制就罢了,想不到他的女人也不把她当一回事。 她甩了予月一巴掌,道:「哼,我就看你能坚持道什么时候。」 杨敬卿见状,忽然压低姿态提醒道:「主母,杨昊说过他不要见到她身上有伤,否则……」 他话未说完,炆兰已勃然大怒,吼道:「那杂种说什么我们就得照做吗?你搞清楚这里是谁当家。」 「是。」他不敢多说,只得敛眸垂首,退到后面去。 炆兰胸中怒气翻腾,却无法否认杨敬卿的话压抑了她再动手的衝动。 因为她知道杨昊的能耐。只要他想,要毫发无伤的救出予月,或用各种手段逼他们释放她,对他而言都非难事。 她原是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一举夺回令牌,想不到他竟二话不说,就答应前来以令牌换人,足见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不凡。所以他寧可和他们谈条件,也不敢以她为赌注。 他们干这行的,虽然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但多少还是会讲些信用、道义什么的,这样在道上才混下去。 她想,这是杨昊之所以答应以令牌做为交换条件的原因。因此,虽然口头上百般威胁恐吓,她也真没胆对予月做甚么。 正寻思该如何对付她以消磨自己的怒气,便先察觉予月身上不对劲之处,「她的脚怎么回事?」 「回覆主母,她的脚是昨天伤的,并非我们所为。」 炆兰忽然转念一笑,口中喃喃道:「既然如此……」不能见她有伤?那么她就要她伤在看不见之处。 她对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对予月露出狰拧的笑容,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掉一根头发的。」 不整一整这个女人,真难消她心中之气。 两个手下会意,一左一右架住予月,喀、喀两声,硬生生地将她的双臂拉脱。 「唔……」予月咬紧牙根,却忍不住闷哼出声。 双臂脱臼的痛楚,足以让她晕厥,但她凭着强韧的意志力,逼自己清醒,绝不屈服于炆兰的刑求。 炆兰见状则放肆地张狂大笑。 「去向那贱种告状啊!嗯?」看那女人忍痛扭曲的表情,让她心里快慰不少。 「你说,那贱种都跟你说些什么?」炆兰揪住予月的头发,将面孔贴近她的,一字一句吐在她的脸上,发洩长久以来对杨昊的怨恨。 「说啊!他有没有说我们杨家的坏话?」 予月死抿着唇,瞪着她,摆明不屑回话。 两个女人僵持不下,这时,杨敬卿接到小弟传话,立即向炆兰稟报:「主母,他已经到了。」 「哼!」炆兰放开她,好整以暇地回到她的大位坐好,准备看着杨昊如何对她卑躬屈膝。 ***** 离开「愉悦花坊」后,杨昊立即回无方总部整备,随后丝毫没有耽搁即驱车来到约定的地点。 见到这个破旧的铁皮仓库,童年的回忆一幕幕的涌现。 当年,杨世雄还没公开承认他们母子,独自在外生活的他们被炆兰逮个正着。他被迫和母亲分离、被囚禁在这个仓库、饿了几天几夜,最后头晕眼花的倒在地上,看着天窗透进的天光……那种感觉,彷彿自己即将能从那里离开。 那时候,他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 后来,一个看守他的杨家手下,见他饿到昏迷,终究于心不忍,私下放了他。 在那之后,他一直逃、一直逃,在不知道多少地方流浪躲藏,最后才辗转进入无方。 他止住回忆。寻思炆兰故意选在这个地点,或许就是想提醒他,要进到这个重要仓库的最里层,非带杨家令牌不可。 杨昊阴沉的俊容寒光四射,一路上以最俐落的手法撂倒阻拦他的嘍囉,动作快到不给他们任何反击地馀地。 他长驱直入,来到仓库的最深处,如入无人之境。 令牌通过保全系统的认证,一道精钢製成的厚重大门缓缓开啟。 这时,他们已接上予月脱臼的双臂,表面上看不出一丝痕跡。然而,那样残酷的私刑,加上舟车劳顿,已经让她的体力吃不消。 杨昊一进来,看到的就是两个大男人架着意识有些涣散的她。 「你们对她做了甚么?」这个声音,有着来自地狱的冰寒。 听见他的声音,予月吃力地抬首,试图集中注意力看他。 「昊儿,妈妈好好招待她都来不及了,怎么敢把她怎么样。」 「废话少说,令牌我已经带到了,放了她。」 「交出令牌,我马上放人。」 「我说,先、放、人。」他字字咬牙切齿。 炆兰不怀好意的笑着,从手下手中揪过予月,逼近他。 「人在我手上,要她平安无事,你最好乖乖听话,」她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匕,贴在予月脸上,续道:「否则……会发生甚么事我可不敢保证。」 「你!」 「昊儿,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你过去对我如此不敬……」她隐去话尾,将匕首在予月的颊边、颈边比画。 「只要你跪下来,向我道歉,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她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杨昊忍着怒意,却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样,不要这女人的小命了吗?」跪啊!快跪下来跟她说一声「主母,我错了」啊,哈哈哈哈! 他看着予月,不忍见她受到更多苦楚……正当内心倍感煎熬,却不意见到予月,以坚定的眼神诉说,她信任他,请他不要因为顾忌她的安危而向炆兰屈服! 杨昊沉住气来,瞪着炆兰。久久,终于低吐:「好……」 11 炆兰气燄张扬,等着看他下跪的好戏。 只见他一屈膝,身子一低,却不是跪下,反把手中的令牌拋出去。 炆兰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反射地放开予月,伸手要接令牌。 趁炆兰扑向令牌的那一瞬间,杨昊倏地将软倒的予月夺回自己怀中,但也立即被杨敬卿等其他手下给包围。 炆兰捡起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令牌,昂首用下頷看他,高傲地道:「哼!还敢跟我耍这种小花招。」 「今天,你要是不向我这个杨家主母道歉,承认你是狗娘养的贱种,发誓以后会乖乖地听话,我绝不轻易放你们离开。」看准他护着没自保能力的予月,身手施展不开,炆兰仗着人多势眾刻意刁难。 杨昊抱紧予月,瞇起深眸审视环境。 在场除了杨敬卿拳脚较敏捷一点,可以跟他对上几招,其他约有十多个嘍囉,有些持枪,有些则手持棍棒还在发着抖,看来都不成气候。 评估完情势,他瞥了怀中抿紧唇脸色发白,几乎神智不清的予月,心一横,下定决心道:「我要走,没有人拦得住我。」 语毕,不等眾人反应,他一臂揽着予月,紧扣她的腰身,疾如电地踢飞两名离他最近的嘍囉手上的枪,并赏一名正犹豫是否该挥棍的小弟数拳,将之踩在地上。 混乱中,炆兰尖声厉喝:「你们还发什么呆,快都给我上啊!」 此时杨敬卿旋身上前阻饶,其馀一干嘍囉,有枪的握紧了枪,瞄准了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却对子弹该不该发拿不定主意。 杨昊发现了这点,便藉杨敬卿为盾,不着痕跡地将位置往出口的方向带去。杨敬卿眼神飘忽了一瞬,确实居于下风,便顺着他往出口处移动。 炆兰察觉了他的意图,放声大叫:「你们这些没用的废物,还犹豫什么,快开枪啊!要是让他跑了,我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一干人等闻言只得奋勇上前,炆兰同时抢过嘍囉手中的枪,指向他们。 杨昊闪过几道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棍,正当与方才被踢远的杨敬卿再战,忽然感觉左臂一沉──他瞇起深眸,心知予月已然昏厥,不能再缠斗下去…… 在这关头,若要全身而退,唯有先放下她…… 避开杨敬卿的攻击,他想着──要先放下她! 撂倒几名持棍的嘍囉,他想着──先放下她! 闪过几发不长眼的子弹,他想着──放下她! 然而──该死,他办不到。 杨昊低吼一声,只做防守不再反击,打算用自己的身躯护她硬闯出去。 才动此念,门外忽然有人投掷钝物过来,啪、啪两下打掉炆兰与一名小弟手上的枪,杨昊趁眾人反应不及,踢开另外两个围住他们的小弟,手中仍抱着予月不放。 一转身,来人已经和杨敬卿在交手中。 「快走。」殷颖边说边以拳脚隔挡对手攻击。 「影」出现在此,已让杨昊极为意外,然而却不及「影」见到予月昏厥的惊讶。 「交给你了。」杨昊感激。虽然和她没有交情,但他信任她的能耐。 杨昊将战场交给殷颖,迅速带着予月离开。 ***** 杨昊飞车回到无方设立的医院,焦急地找来最具权威的医师为她诊治。 经诊断后,她被转往一间独立病房休息。 医师表示除了肩伤与脚伤之外,她并无大碍,昏迷不醒是体力透支的关係,打过营养针、让她休息一下,自然会醒来。 她的肩伤,由于是外力强力拉脱,虽然很快地将关节復位,但这几週务必要好好休养,不可以做过大或提举重物的动作,以免造成习惯性脱臼的后遗症,万一有再復发,务必要回到医院做更仔细的检查。 至于脚踝的部分则是伤到了韧带,情况不轻,已打上石膏处理。 医生交代在完全復原前,不要勉强行走,以免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医生离开后,杨昊静静地坐在床畔,守着她。 她的左臂上还插着点滴,睡着。 他看着她,不明白那个当下,她为什么不怕;不明白她怎么能用那么坚定的眼神告诉他:别跪。 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却不惊慌、不求饶,比他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男人还要镇定。 当时连他都没有把握能保证炆兰不会一时失心疯杀了她。 他当时…… 很怕。 他轻触她的容顏,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护好她。 他只想要她平安、没事,就好。 予月悠悠转醒,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眼里承载满忧虑的他。 「杨……」她想了一下,决定改口:「昊。」 以往,她都连名带姓的叫他,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只喊他的名。 他的眸色瞬间暗沉下来。 「你还好吗?」语气轻轻地,没有太多气力。 见她动了动手指,他赶紧主动握住她,道:「别动,你受了伤,要好好休息。」 「昊?」她皱眉,因他的回避。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他轻叹了一口气。 予月看着他,觉得心口沉沉地。虽然受伤的是她,但她敢保证,和她比起来,他那蒙上一层忧鬱的脸庞,看起来更憔悴许多。 「我很好,你别担心,好吗?」这样的他,让她很……不捨。 他沉默,仍然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她不知能再说些甚么才能安抚他,两个人只得相看无语。 一会儿,他先别开头,丢下几个不带情绪的字,便转身离开。 「我去办点事,过两天再来看你。」 予月愕然,盯着紧闭的门板,忽然感觉到──偌大的病房,剩下她一个。 好冷。 ***** 这个房间应该是数一数二的高级病房。 空气很清新、採光很好,阳光透进来,看起来很温暖。 从窗户看出去,还可以看到院内的草皮上有不少正在做復健的病患,或是由看护推着,享受阳光的老人家。 然而这些温暖,都只是「看起来」。 经过整整一天,杨昊没有再来过。 予月叹口气,觉得有些无奈。 原以为在患难之后,能让人与人之间的关係更加密切,不料,一下子密切过了头,得到的就不是亲近,而是疏离。 她微抬手,想拨开滑落到眼前的瀏海,然而这个举动牵动了她肩膀的关节,让她不适地皱眉。 想起医生交代,保险起见,最好住院观察一週再回家休养。 看看自己的伤势,其实她觉得无所谓,只要不是缺手缺脚,这点小病小痛也没什么大碍。 倒是……她其实很想念杨昊那些对她视如珍宝的举动。 那一天,他带她离开那里时,她并不全然是昏迷的。虽然累得无力睁眼,但她听得见。 她知道他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朦胧中似乎还听到警车鸣笛追赶的声音;她知道他车开得极快,却没有任何急煞或急转,她在后座,躺得很舒适;她知道他来到医院时的慌张,他在急诊室,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吓得一干医护人员只好都先放下手边的工作来安抚他;当医护人员要他先将她在病床上放下的时候,他还防卫地紧抱着她不放。 想到这……她不禁莞尔。 当时她真的没有力气,否则真想张开眼,对他说声:乖,别闹了,让他们好好救她吧! 这或许,也算是因祸得福的一种吧!知道他也在乎她,就能让她觉得很满足。 扣,扣!有人敲门。 刚过用餐时间,医护人员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扰。予月眼底亮起一束光彩。 【待续】 12 门被推开了。来人脚踩三吋细跟鞋,身着当季最流行的春装,浪漫嫵媚的大波浪捲发,以发夹綰在脑后,露出她覆盖着轻薄衣料的肩头,那风韵神采,活脱脱是个贵气少妇。 发现不是「他」,予月眼中的光彩黯然消逝,但在认出来者何人的瞬间,又重拾愉快的心情。 女子闔上了房门,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毫不掩饰一身逼人的贵气,唯独──那精緻妆容下的表情不大对。照说,这样的女人,合该搭配个稍稍傲慢的、隐隐骄纵的表情才是,怎么她却是一脸的……平静。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并且非常地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她一手手腕掛着一只别緻的真皮皮包,一手提着一个素雅的提袋,莲步轻移,走近予月。 她尚未开口,予月已露出灿然柔软地笑容,「颖颖,你怎么会来?」 「那天我本要去花坊找你,遇到他刚离开要去找你,我就跟了上去……」殷颖简单带过,朝予月递过提袋,说明道:「我想你可能会需要。」 「是一些随身用品与换洗衣物。」她让予月看了一眼,便逕自放在一旁,没让予月伸手去接。 「谢谢,你真贴心。」她笑得愉快,像是春日的朝阳。 殷颖没说什么,不太自在的垂下目光,视线投向远处的地面。 也由于她的侧首,予月发现她耳旁一道斜画而过的伤痕,虽然那伤痕已被小心地以头发和妆掩饰,但她仍是看到了。 「那天伤的?」她比比左颊。 殷颖闻言,微带僵硬的回覆:「没事。」 予月沉默地注视着她,半晌,才轻轻地说道:「你今天这样的打扮……很好看。」 殷颖转而将视线转向窗外的远方,她没有接话,可不知怎么地,病房内的气氛,悄悄地泛起微微地哀伤。 「颖……你,还好吗?」 「工作很顺利,不用担心。」 「……嗯。」予月彷彿想要多问点什么,但还是打住了,而后只静静地,凝望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殷颖觉得有些待不住,正想离开,才听到予月轻吐:「再两天我就出院了。」 「我来接你。」直觉地,她答。 「不用了,你专心工作吧!」予月微笑地拒绝,看着她的眼神仍然有着一贯的温柔与……藏得极好的无奈。 「我会的。」彷彿不敢承受似的,殷颖始终低垂着脸。 说完后,似乎觉得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她便淡然地离开病房,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像抹幽寂的影子一样。 ***** 自那天离开医院后,杨昊就没有再去看过予月。 这几天,他去处理了一些事。 例如说,去警告炆兰,最好别再打予月的主意。 令牌,他们已经拿到,过去的事,他可以既往不咎。但若他们胆敢再利用予月拿乔,或是伤害予月一根寒毛,他绝对会将杨家闹得天翻地覆,甚至可以不顾母亲仍在杨家的微薄情面。 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忙、一直忙……直到现在。 好吧,其实也没有真的那么忙,大多的时候,他都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他哪里都去了,去杨家,去无方,去自己的租屋处,车子开来开去,就是,「很巧地」没经过医院。 虽然,本来不是这样的。 自认识她后,开着车游荡时,自然而然的,车会在「愉悦花坊」前停下;现在,不知怎么的,却是想到了她,才开始四处开车游荡。 他察觉了自己的焦躁,却不知道该么样去处理。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让她无端受累,他本该道歉,然而她醒来时看他的那一眼,却先说尽了谅解、说尽了包容、说尽了不怨不悔。 她让他的歉疚无从说起,却又化之不去。 他不愿回应她倾注的柔情,只好……将她搁在那里。 至少,在无方的医院,既没有安全的顾虑,他又能掌握她的动静,他能放心。 然后,任由自己,逃避。 忽然间,通讯器发出收到简讯的嗶嗶声响。他拿起点阅,看完后却立即拧眉,匆匆地动身前往医院。 讯息上写着──她要出院了。 尤其,这不是予月的主动告知,反是院方人员顾虑,礼貌上给他的通知。 他的心情很混乱,弄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她对他的感情那么明确,这时候却打算不告而别? ***** 当他赶到无方医院时,予月正坐在等候区,有个衣着高贵入时的女人拿着单据,从出院手续办理柜台的方向走向她。 她们交谈着,不过距离太远,以及人声纷杂,他听不到她们的交谈内容。 直到看见她试图起身,自己撑拐杖行走,他才加速迈步向前。 予月看见他了,在女人的扶持下,礼貌性地和他说话。 「我要出院了。」 「坐下来说。」 予月没动,显示无意久谈。 他有些着恼,索性自己先坐下,再拉她一道。 女人见状调整了力道:「坐吧!」 「颖颖!」她责怪了声,有点不甘情愿地依了他们。 杨昊这才侧眼瞥了那个女人。她和宴会那天,以及在铁皮仓库时的容貌、发型都不相同,唯有气质是一贯的冷淡。 看样子,传言中她会易容,恐怕是真的了。 他没把惊讶写在脸上,只是继续对予月道:「你伤还没好。」 「我可以的。」 「你一个人,生活不方便。」 「颖颖会帮我。」她要出院,陪在她身边的是她,不是他。 「她有她的工作要忙。」她瞪着他,觉得这个理由很薄弱。 她忍了忍,顺了口气,重新勾起浅浅的笑意,故做无奈地道:「难道要我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他这才发现,今天的她和过去的不同。 她不再一看见他,就笑靨如花;她如常地和他开玩笑,但眼里却多了疏离冷淡。 为什么? 这一瞬间,他竟觉得有些恐慌。 她是不是……在生他的气?她似不是气他让她受伤受苦,那是气他……什么? 予月看见了他的困惑,心里稍稍的放软了些。 「杨昊,我想要回去了。没有人会想要以医院为家的。」先前,她看出他的逃避,于是选择不逼迫他,她不希望逼得太紧,反而吓跑了他。 她尊重他的决定,不跟他起衝突、不跟他呕气,而是顺着他的意思,接受他的离开。他既然不想见她,那她就什么都自己来。 想不到,因为她这些举动,反而让他认清自己放不下她的事实。 「我送你回去。」 「殷颖会送我。」如果只是送这一趟,她才不希罕。 「她让你自己撑拐杖。」她的肩伤需要休养,殷颖难道不知道吗? 「这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不想坐轮椅。」她不甚自在地别开脸。 殷颖对他投以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看样子,她要是脾气硬起来,其实还满固执的。 他看看她裹着沉重石膏的脚踝,又看看她的肩,于是替她做出决定。 「那好,我抱你。」 他没给她说不的机会,身手俐落地将她打横抱起,朝自己坐车的方向走去。 在眾目睽睽之下,予月羞怯地将脸往他的肩窝埋去,嘟噥着不满。 殷颖见她没有抗拒之意,便帮忙拿行李拐杖跟上去。她随他们来到停车处,放好了东西便自行离开。 杨昊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予月则是佯怒地看着车外。 但其实,她心情好得很──她就知道,他不会放心。 而,她正是要他一直掛心,然后,因此一直留在她身边。 对现在这个结果,她很满意。 【未完待续】 13 自杨昊送予月回到「愉悦花坊」后,就开始渗透她的生活。 早上,她的店门由他开,他会顺道为她带来早餐、抱她下楼,和她一起用餐。餐后,他会再抱她上楼,让她看看书,或用用电脑。 因为受伤的缘故,他强烈地「建议」她,暂时不要开店,让自己休息,经济上的所有需求,他可以完全负担,当作是补偿。 予月欣然同意,不过没有真的接受他的金钱赔偿。 她告诉他,其实除了花店,她偶而也接受一些庭园设计或宴会布置的案子。养伤这段期间,虽然无法经营花店,但其他的工作可以透过网路和电话进行,财务上并不会有困难。 依着时间,他会再为她带来午餐和晚餐,重覆着抱她上下楼的举动。 晚上,直到用过餐,确认她没有任何下楼的需求,他才为她关上店门离开,还给她一个人独处的空间。 为了她的伤,他天天往这里跑,不辞辛劳。 曾经一度,他很犹豫,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否终致两人愈陷愈深、不可自拔。 然而她的柔情如春风,轻轻地、暖暖地化开他的烦恼。 那一天,他送她回来。 用过晚餐后,他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下一次,也许不会这么幸运。」 懂他指的是什么,她顰着眉,轻声道:「昊,这不是你的错。」 「这样还不够让你害怕吗?」他看着她裹着石膏的脚踝。 「如果你不来救我,我就会害怕。」她笑了,眼底闪耀着星光。 「予月。」他在跟她说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她正色,但神情仍然温暖。 「一开始,被抓上车的时候,我确实害怕过。但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他们抓我,是因为你,也听到他们已经和你联络上的消息。」 他神色复杂,担心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对他的怨懟。与其让她怕他,他寧可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 没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她续道:「然后,我就放心了。因为我相信,只要你知道我被抓,一定会赶来救我,所以我不怕,真的一点都不怕。」 「可是,那时候,其实我……」 她顿了一顿,理了理语序,道: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准备了什么要为难你,不知道他们想要利用我威胁你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牺牲什么,或失去什么。 那时候,我只担心,担心你太过衝动──我不希望你因此受伤。当她抓住我,问我许多话的时候,我都没有任何感觉;但当她要求你做那些事……我却觉得好难过。要不是我被抓住,你也不用受到她的屈辱。」 她的话,让他动容。这些,也都是他想保护她的心情。 她是多么独特的女子,在那样的时刻,心里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怕你带给我危险……」她放慢语速,笑得娇羞,「我反倒希望,你愿意一直保护我呢!」 她的语气有点遗憾、有点期望,又像是在暗示…… 他动情地抱住她,用力地将她锁在怀中。 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如何还能够拒绝?如果她一个平凡女子,都能勇敢的面对和他在一起的后果,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拥有的不多、想要的不多,除了她,他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他只要努力地保护她,像她希望的那样,就够了。 于是,他屈服在她的柔情攻势之中。 他愿意接受她的情感,他承诺保护她的安危。 「可是,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待在你的身边。」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头看她,深邃的眸中充满珍惜。 「我不在乎生命有多长,只在乎过得精不精彩,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仰颈看他,语气坚定。 「这句话听起来不吉利。」不能只求拥有,他要的,也是天长地久。 「别担心,好吗?」她抚平他眉间的皱摺,道:「我也不需要你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我学过一点防身术,我能保护自己,这次要不是因为脚受伤──」 他用「那什么鬼防身术」的眼神看她,看得她心虚地止住话尾。 「欸,总之,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坐以待毙的女人,」她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重视我,所以我也会保重自己。好吗?」 她想要的并不多,只要他心里有她,正视自己的情感、不要逃避她,就已足够。 拗不过她,他叹了一口气: 「好。」相信凭她的聪明才智,她能够保护自己。 松开她,杨昊看着她秀丽的容顏。 半晌,予月拉下正轻触自己脸颊的大掌,歉疚地道:「对不起。」 他不解。 「那一天,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她说的,是他的令牌。 「那无所谓。」没想到她竟然在意这种小事。那块令牌之于他,只有在探望生母时能图个方便,或是间来无事气气炆兰有用罢了。 「真的吗?」 「真的。」他回以微笑,柔情的看着她:「你的平安比较重要。」 予月笑了,心满意足地拥住他,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杨昊也轻轻地收拢手臂,开始学习体验怀中有她的温暖的感觉。 ***** 「愉悦花坊」的二楼有两间房间。靠马路那侧的房间,有着落地窗与小阳台,是予月日常作息的地方。平日的午后,她会在这里看看书、上网或画画庭园设计图。 这时,杨昊则会在隔壁房间看看书报,以不打扰她的方式陪伴她。 照顾她的这段日子里,他为她洗衣、晾衣、打扫、採买、张罗餐食、点心、浇花、整理花园,所有家事杂事全都做了,大概只差没有替她沐浴更衣。 怕她老关在屋里,耐不住无聊,他会陪她看电视节目;怕她嫌电视节目千篇一律,他会买最新的书报杂志供她阅读;怕她吃腻附近店家的餐食,他费许多心思和她一起尝试知名的美食,并不厌其烦的替她打包回府,或小心翼翼地带她上馆子。 她很意外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能那么细心,但也从来不曾拒绝他的任何服务。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心意,让她暖在心里。 甚至,她也因而克服了对轮椅的抗拒── 有次,她吃腻了便当、小吃,试探地开口要求:「昊,我今天晚餐想吃咖哩。」 他在脑海中搜寻了好久,想不起来附近哪里有咖哩外卖。 「这附近没有的。」她直接告诉他。 「我开车去找找看?」他提议,很有耐心貌。 「我想要……自己做,你觉得怎么样?」她朝他眨眨眼。她承认,她其实有点想找他麻烦的意思。 「你行动不太方便。」他不认同。 「可是,我好久没吃咖哩了。」无辜的眼神中有着对咖哩的渴望。 「……」 「还是──」她露出妥协的表情,意思是便当还是能够打发她的。 「……我煮,你教我。」 「真的?」她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要为她下厨。 他有些僵硬地点头,俊顏有着窘迫的红痕。 「那,」她想了一想,道:「我们一起去买材料好不好?」 「一起?」他抱她去吗? 「……只要是你推我的话,我可以接受……」 他有点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她的确也不能总是关在屋子里,偶而也应该要出去透透气。 「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说完,他如风一般跑得不见人影。 过了一会,她才知道,原来他到附近的医院去买了一张轮椅。 「小心。」他扶着她,让她坐上来。 她安稳地坐着,由他推她到附近的超市。 夕阳馀暉下,她看见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虽然,这画面无论怎么看都有点缺陷,但是,那天傍晚,她好开心、好开心。 【未完待续】 最近几回,大概是全书最甜蜜的段落了... 14 这样几近同居的生活,让杨昊也有机会得以认识更多不同层次的她。 比如说,她是个生活规律、井井有条的女人。 虽然一个人住,但对用不到的东西,她够很瀟洒地丢弃,或是找到管道捐赠转让。她的空间里几乎没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杂物。 而且,她有早睡早起的习惯。稀罕的是,早起并不为做什么「有意义的事」,而是她喜欢晒着不灼的人晨光,看着运动健身的老伯伯、老太太们,发着呆。 他也发现,她其实对电视和网路并不是很感兴趣。保有经常使用的习惯,是为了不与流行事物、社会时事脱节。 也有时候,间暇的夜晚,她喜欢独坐在花园,吹风、赏月、放松、冥想。 愈了解她,他愈觉得──她的生活,好间适,让他有种嚮往的感觉。 有一次,他不小心让疑问脱口而出:「你一直一个人,难道不曾想找个伴?」 「会呀,所以我开了花店。」闻言,她笑得开心:「这间花店,就是为了等待有缘人而开的。」 他一愣,想说她太过天真浪漫,却又莫名地……觉得窝心。 他们维持在一种像是情人,但又缺少进一步亲密互动的曖昧状态。日復一日,不知不觉,一个多月就这么过了。 午后,阳光暖暖,房内悄悄。 予月对着电脑画设计图,杨昊坐在她身旁看报。虽是在看报,却总被她不经意投过来,看着他出神的视线给打扰。 她在他身边,总怀有着心事。 一直以来,只要和她眼神交会,他都能在她恬静的眸中,发现不容怀疑的情意,然而除此之外,也总是藏着某些他所不能了解的烦恼。 她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却又胆怯,于是只得放在心中,一天又一天的困扰着自己。 她不说,他就没主动问。就像她也不曾过问他的隐私一样。 只是,这两天,她出神的次数过高,让他忍不住想,或许偶尔也该试着打破分际,主动关心才是。 说不定,他知道她的隐忧是什么。 明天,是她该回医院复诊、拆石膏的日子。那代表的是,这样悠间寧静的两人生活,必须宣告结束。 别人以为他们这几个直属组织核心的人物,在无方应过得很愜意,其实不然。与他人相较之下,他们接任务的弹性较大,但相对的难度也更高。事实上,除非他们吃了秤砣铁了心,打定主意从此隐姓埋名,或即使可能必须躲藏一世,也要与组织切割,才敢真的拒绝组织核心指派的任务。 尤其是寒主策。 曾闻,某次有组员异想天开,自恃有一身本领能脱离组织,拒接寒主策指派的任务,打算暗自带走一批手下,独立门户。不料东窗事发,寒主策报復似地阻断那人的一切生路,将他整得落魄潦倒,却又不痛快地取他性命,要他一辈子走投无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有此前车之鑑,他们这些看似拥有自由之身的组员,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今依仍安分地接受任务指派,不曾拒绝。 「予月,」他轻声唤回她的神智,认真道:「明天起,我必须回去工作。」 她迅速回魂,呀的一声,丽容上同时有着意外与了然,「……我知道的。」 「那……」她欲言又止,停了半晌,忽然又勾起微笑:「当然,哪有人可以不必工作,等着坐吃山空。」而后垂下眼睫,低喃道:「只是还是会有点捨不得。」 「我还是会经常过来。」他承诺。 「我知道。」她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永远留下期盼神情是那样的显而易见。 「你去工作……要注意安全,好吗?」她无法为他做什么,除了叮嚀。 他听着,眼神跟着放软,大掌捧住她的脸颊,轻轻抚触。 她回应,温柔眷恋的瞳中,倒映着他同样的身影。 「予月,我……」他的声音微哑,将她抱在怀中。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掩饰自己的表情,才涩訥地续道:「我很庆幸能遇见你、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 她环抱住他,埋在他胸口的螓首带着些微的僵硬,轻颤的嗓音,吐露出她最深刻的情感。 「昊,我……我爱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首亲吻她软嫩的唇瓣,深深地汲取她的芳馨。 ***** 夜幕低沉,只有零星灯火的小镇,十字路口的红黄号志灯闪烁着。在这眾人均沉睡的时刻,道路上却有辆车在奔驰。 他的工作没有固定的时间、没有固定的地点,也没有固定的长短。总是依着命令行动,甚至何时在国内、何时在国外都捉摸不定。有时候,他们能连续一两週都腻在一起;有时候,他们一週只能见上一、两次面;但也有时候,连续好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才有机会聚首一回。 每回久别见面,她虽不会热情地飞奔拥抱,但往往对他笑得好暖、好甜,她眸中瞬间点亮的神采,彷彿得到全世界最华美的珍宝一般。只要见到她欢欣愉悦的神情,任务所带来的辛苦与疲劳,都会在瞬间消散无形。 她喜欢和他分享她的生活。每回相聚,她总会用笑语细数她的生活琐事,告诉他她最近又遇到了哪些奇人趣事,替他的生命增添多一点色彩。 也有几次,任务上遇到一时片刻无法解决的难题,他试探地询问她的意见,她竟也能提出他意想不到的精彩见解。不可否认,她确实聪颖伶俐,广见多闻,和她谈天无形中,也啟发他许多不同的想法。许多时候,她不经意的话语,甚至帮助他解决了任务中的难题。 他想,能遇见她、遇见一个这样特别的女人,不仅是他的幸运,也是他今生最大的幸福。 夜色中,车拐了个弯,转入山区。想着她,杨昊不觉放轻了踩油门的力道。 他从来没对予月提过他的工作内容,怕她担心、怕她害怕、怕她阻拦。 但她其实不曾过问。她总是体贴的,以不造成他任何负担的方式守候。不怀疑、不埋怨、不争不求,只有温柔地包容与接纳。极少时候,才会见她那体谅的眸中流露出不捨与无奈。 这样的她,安分地教他心疼。尤其……在他们发生亲密关係之后,她竟连承诺都不求。他给她的很少,而她却对他毫无保留。他总是让她等候,也欠她太多。 现在,该是赶往下一个任务地点的时候,但他停下了车,在靠山崖的路边,下车欣赏起远处沉睡中的城市。 这静謐的片刻,真像她。 忍不住想起,那曾为他费心准备一桌家常菜的身影。当时,竟然让他兴起了想要安定下来的渴望。 她的情意,让他无法不沉溺。除了她,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追求。 在他三十年的生命中,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她都一一给了他。他不敢肯定心里充满她的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爱情,但他知道,这种感情是独一无二的男女之情,没有人可以取代。 【待续】 15 深夜。 予月忙完一天的工作,在床上躺下,熄了灯,准备就寝。但跳个不停的眼皮,让她觉得有些心神不寧。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她在不安些什么?难道,是为了他临时因工作之故,无法如期回来与她聚首,共进晚餐吗? 唉,她怎么能计较这种事……虽然,菜都已经买好了,只等着他回来。现下,全都在冰箱里,冷藏着。 想想,他们已习惯生命中拥有对方,生活习惯也调整到一致的频率。 原本,她打算在今晚,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不能瞒他一辈子──如果他有和她长久在一起的打算。 只要他们关係再稳定一点,她会慢慢、慢慢地让他完全知道这个重要的秘密。 她希望,所有关于她的事,大事小事,他能全都知道;而也有一天,他能够主动告诉他所有关于他的事、他的想法,关于他的家庭,以及他的工作。 因为她要的是一个能和她分享喜怒哀乐的伴侣,一个能互相倾诉忧愁、分担烦恼,彼此依靠、彼此信赖的情人,俩人间不必闪避隐藏,不必口是心非,不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相处。她要的,是相知。 本来,对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相处久了……竟让她变得愈来愈贪心。 ***** 痛。 虽然已经做了止血的动作,但左臂传来的阵阵热辣痛楚仍然不会因此削减。 那本来不是他的工作。 只因原来的负责人临时受伤,而无论时间、地点、能力等任何客观条件下,他都是最好的接替人选,所以,他被指派接手。 明明只是一个小任务,协助一个不敢报警的富豪,救出他被绑票的小孩。绑匪,是富豪家已离职的司机,为了他自己的孩子、为了钱,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他原应直接杀了那个男人,但忽然想起予月的温暖,让他决定饶他一命。 想不到,那个只差没被击毙的胆小男人竟敢反击,拔出了一柄刀,重重地划破他的手臂。 他早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在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他就学会了。 可是,自从遇见她,他却开始考虑不要造太多杀业,不论是为自己,或为她。 果然一次的心软,就让他自食恶果。 喘了口气,抬起眼,发现自己又停在花坊前。 他明明该直接到医院缝合伤口,却不知怎地更渴望先见她一眼。或许是肉体的伤,让他连带的在精神上也开始软弱。 加入无方十多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想回归平凡的生活。 但他却不能不为她想。万一组织核心不允,或寒主策想要对付他们,他不愿让予月和他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她这样一个好女人应得的。 所以,他只能在心中和自己抗衡。曾几何时,工作之于他,已经从麻木无感,转变为必须忍耐的存在? 低叹了一口气,想着至少见到她时,什么苦都会烟消云散,这就够了。 忽然,予月房间的灯亮起。 明明天还未亮,该是一般人睡眠的时间。 然后,他看见她拉开窗帘,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质睡衣,披着一件薄外套,在这个微凉的春晨,打开落地窗,靠上阳台的栏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眉宇间带着一股愁绪。接着,她眼尖地发现这方的他,惊讶的神情中带着慌张,收拢了衣襟,转身就要下楼来。 她看见他了!他该赶紧离开,抑或等着她过来? 他不想吓到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番狼狈的模样,却又──好想念她。 一转眼,她已经来到他的车旁,风呼呼地捲起她的发丝,凌乱地贴在她的颊上,予月没理会,见他无下车之意,便自动开门上车,坐进副驾驶座。 「昊,你怎么这时候……」话还没说完,她已然看见他受伤的左臂,惊呼:「啊,你受伤了?」 「怎么起来了?」他想触摸她苍白的颊,却不想让她沾上自己的血。以往,他出完任务,都会先回租所洗净身上脏污,才来见她。 「睡不着,做了恶梦。」一晚辗转反侧,果然,是他出了意外,「去医院好不好?」她的担忧之情清晰可见。 「好,」不忍她着急,他同意,不过附有但书:「你先去换件衣服,我等你。」 她出来得匆促,他怎忍心让她这副模样为他出去奔忙。 很快地,她三两下便梳妆完毕回到车旁。 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看着他:「让我开车,好吗?」 他同意,下车换个坐位,意外道:「原来你会开车。」毕竟她并没有车。 「我会的可多着呢!」她想对他微笑,但一见他的手,又忧愁起来。 予月别过眼,发动车,努力地将注意力都放在马路上。 「我没事的。」 她胡乱地应声,泪水却忍不住滑落下来。 她知道他很强壮,知道他以前也受过数不清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她知道他不会有事,她知道他一定撑得过去,但,她就是没办法…… 「你……」他想为她拭泪,举起了手,看见手上的脏污,又停下,「别哭了。」 看见她的泪水,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心,也会痛。 「别动,我没事。」她轻声道,然后抹了抹脸,抿紧了唇,不再让自己洩漏一丝哽噎。 杨昊看着予月好半晌,然后呼了一口气,靠上座椅,放松自己。 远方的天际渐渐亮起鱼肚白,薄光穿透云层光影交错,犹如从生命最深处挣扎而出的曙光。 ***** 清晨时间急诊的伤患不多,所以等候不多时,已经轮到杨昊处理伤口。 医护人员剪开他的袖子,予月看见了,他手臂上其他深浅不一的疤痕。 他的表情很无所谓,整个缝合的过程哼都没哼一声,不像她那样激动。她很用力很用力地忍着,忍着心疼、忍着不捨,然而泪水仍不断从眼角溢出,一滴、两滴、三四滴,匯成浅浅的一道银光,划过她的脸颊。 杨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他不懂……为什么她看起来要比他还痛? 忽然间,他顿悟,那天在医院,他看着病床上的她,原来也是这般神情。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他、这样珍惜他,而她会,她确实会。 又叹了一口气,轻轻的,他伸长健壮的右臂,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恣意地哭。为了她,他以后会更小心行事。 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他安慰道:「别哭了,没事了。」 「的确没事了,这位小姐。你再哭,他的伤口又要绽开了喔!」年轻的医师将手术线打结后,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容。 一边将伤口贴上纸胶,医生一边交代:「杨先生,你的手一开始虽然止血得当,但延误就医,所以会留下比较深的疤。不过还好只有伤到皮肉,没有深入筋骨,这段期间要避免碰水,等伤口癒合拆线就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谢谢医生,他需要住院观察吗?」她问,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用。」杨昊答得斩钉截铁。 「我们是不会强迫病人住院的。如果杨先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到柜台领药结帐后就可以离开了。」医生笑道,解释完便去处理其他的病人。 「走吧。」他起身结帐,右臂不忘搂紧她,温柔地。 她边走边整理仪容,直到自己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个哭到失态的女人。抬首,看见他的侧顏隐约透露着疲惫。 「昊,等会儿……到我那边去休息,让我照顾你,好吗?」她问着,神情有些不确定,没等到他答覆,她又补充:「比较近。」 「嗯。」他低下头来,看见她想要藏起的那一点渴切,然后表示同意。 她怎么会担心他拒绝呢?他不解。 自认识、交往以来,他不曾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几乎百依百顺,但在她怡然自得、乐在其中的表面之下,他也察觉了她的害怕。 她似乎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让他生气甚至是会失去他,但她明明已经够好了,温柔体贴,没有一点让他好挑剔。还是……他没有表现出他的感情、他的满意、他愿为她久留,而让她误会?可隐约地,他又觉得不是。 她是不是──有甚么事情瞒着他? 【待续】 16 结完帐、领完药,他们离开医院,走向停车场。 杨昊忽然想起,上回韩予月住院期间不算短,陪她出院的,竟然是殷颖。 这让他疑惑,「你上次住院,怎么都没家人来看你?」 她发动车,轻踩油门,车缓缓的啟动。 「因为……我是一个人啊!」她笑了笑,重述过去说过很多次的话语。 然后她偏首看了他一眼,嘴角仍掛着浅浅地笑意,「我从小……就跟着妈妈,也不知道父亲是谁。我从来没见过外公、外婆,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小时候,我不敢过问这些……大人的事,我一直跟着妈妈过日子,生活其实也满简单的。」 这个描述其实有点争议,因为她曾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但她从来没真的问出口,毕竟妈妈养她、育她,工作上上下下都带着她,如果不是亲生的孩子,该不会黏腻得如此。 即使没有尝过母女间亲密的滋味──她不曾说故事给她听、不曾陪她玩、不曾哄骗她、不曾分享什么两人间的小祕密,不像一般母亲会疼小孩、宠小孩,而只教她什么是该做的事、如何做对的决定,或如何学习更多的知识与能力──可她仍感觉得到母亲对她的重视。 或许,就某一个层面来说,母亲给她的,不仅是母亲的身分,也同时囊括了父亲的角色。 「谁知道……前几年,她突然生病过世,我就没机会问了。」她低吐,看着路口的黄灯,放慢车速,停下,等候。 他留意到,予月在提「她」这个字的时候,说得特别轻柔。他移动手肘,将大掌覆上她的右腕,看着她,深眸写着遗憾。 感受到他的安慰,她又笑了,「还好,我有几位很疼我的叔叔,他们都是妈妈的好朋友。她过世后,叔叔们就协助我接下了她的工作。像现在这样,生活其实也过得很好。」 他明白,是她要求的不多,才能觉得很好。但她,其实很寂寞。 车子小小的空间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伤怀。 「你呢?愿意聊聊吗?」 缓缓地,他收回手,看着车辆又穿梭过几个路口。快回到花坊了。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告诉她:「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的母亲,到现在都还对那个不爱她的男人死心塌地。」 感觉到他冷淡语调中的愤恨,予月身子微僵,「抱歉。」 「我的过去并不光彩,所以才避而不谈。」他漠然地,淡道。 车子停下,她正面看着他,朱唇微啟,想说些甚么:「昊,我──」 「予月,」他凝视着她,黑眸回復温暖,「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我觉得现在比较重要。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有你,比较重要。懂吗?」 他啄了她的粉唇一下,满意地看见她红起了双颊。 「嗯。」她笑着逃开他的掌握,示意他先下车,进屋再谈。 将车上锁,进入花坊,她为他泡了杯茶,像是灵机一动地忽尔问道:「昊,如果……我不是一个平凡的、无依无靠的孤女,你还会接受我吗?」 她的问题令他失笑。 他知道女人都爱问假设性的问题,原以为她不一样,没想到她不一样的是,问题比较特殊。不过,原来被女人问这样假设性的问题并不是真的那么令人反感。 他忽然有了兴致开起玩笑:「你不会突然告诉我,其实你是某个豪门千金,为了逃婚才出来开花店的吧?」 「才不是。」予月莞尔,顺手帮他把有着一道刀口子的外套掛到椅背上,然后绕到他身后,为他按摩僵硬的双肩。 看他较为放松后,才坚持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喔!」 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杨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他回首凝望,一掌握住她的柔荑。 「我想,我会有所顾虑……」他故意拉长音调吓吓她,见她露出忐忑不安才续道:「但顾虑的是,你的亲人朋友可能无法接受我复杂的身分,而不是你是谁。」 他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轻吻她的额,「不论你是什么身分,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心意。」 予月在杨昊怀里笑着,笑得好甜。 在这一个清晨,他们俩人都得到了彼此最珍贵的礼物。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句誓言犹在耳边回响,一下子却全如泡沫般幻灭破碎。 ***** 数日后,杨昊左臂上的刀伤已无大碍,又开始接受组织分派的任务,日夜忙碌于各地之间。 前两天,他协助运送一批重要的货物前往中东国家,为了防有心人士暗中动手脚,案主开出一般人十辈子都赚不到的高额酬劳,特地雇请无方组织前来护镖,那批货物想必更加价值不菲。 或许是忌惮无方组织在同业间的威名,这次护镖过程异常顺利,并没有惹上任何麻烦,让他能很快的完成任务,回国休息。 出完任务回到租所,杨昊原想洗个澡放松自己,再和予月见面。不料,客厅中已有不速之客在此久候多时。 「你来做什么?」杨昊瞇起眼,冷冽地瞪着沙发上的来客。 「你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人吧!」杨敬卿站了起来,气势与他不相上下。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激动起来,愤怒的双眼像是喷得出火。 「我们没动她,」杨敬卿沉声道:「是你说话不算话,说什么既往不咎,背地里却把令牌偷回去。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有担当的作为啊!」 「我没拿。」听闻她没事,杨昊稍微放松紧绷的肌肉,但心里仍充满猜疑。 「少装傻了,你的令牌在保险箱里不翼而飞。除了你,还有谁会拿?有谁用得上?」杨昊的令牌上刻有他的名字与继承人专属的图纹,对其他人而言都毫无用处。 「前几天我根本不在国内。」更别说他一点也不屑要那个鸟令牌。 「哼,自从你表面上乖乖地交出令牌后,杨家做事就处处碰壁。主母谅你小心眼,给得不甘情愿,所以任你背地里动这些手脚也不跟你计较,没想到你愈来愈得寸进尺,吃定我们不敢对你怎样,就把令牌偷回去,再伺机篡位。你这个偽君子!你不要以为我们只有挨打的份,也不要以为有寒主策可以撑腰,我就真的不敢动你。」杨敬卿恶声恶气的撂下狠话。 「你说什么?」无方以外的人,不会知道这个内部的称谓。 外人想请无方做事,都需透过层层关係转介;即便有来头的对象,接洽案件也是由首领或副首领负责,寒主策从来不对外出面。组织内部亲眼见过寒主策,知他真实身分者已寥寥无几── 杨家和无方素来没有交集,凭什么杨敬卿会知道「寒主策」这个名号? 【未完待续】 17 杨敬卿一僵,发现自己在盛怒之馀竟然暴露了身分,只得故做镇定,装作不在乎地道: 「没错,我从十五年前就进入杨家卧底了。你以为主母为什么最后总是让你三分?你以为你在杨家为什么可以这么顺利?你以为杨世雄为什么会想到要把继承人的位子传给你?如果不是为了你,寒主策为什么特别交代我,要我保护好那个女人?你说阿!」杨敬卿恨恨地吐出一字一句。 他觉得好不平,为什么「敛」可以得到寒主策的青睞,拥有特别的待遇,而他却必须一辈子窝藏在这里,拋弃自己原来的身分姓氏,为了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男人。 「我从来没仰赖过谁的势力;杨家的一切对我而言都一文不值。」杨昊沉下脸色,反驳他的指控。 「不过,原来你也是无方的人。」杨昊说得冷淡,复述一个事实。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杨世雄和炆兰会知道他为无方效命,而无方有着不可小覷的势力,原来,是因为杨敬卿。既然如此,杨敬卿竟好意思自称杨家是「我们」,才是敌我不分吧! 「我……」杨敬卿嚥一嚥唾沫,理直气壮的道:「讨好主母、为主母效劳,是要博得主母的信任,这是我的任务,不是背叛组织。」 杨昊对他哼了一声,似乎讽他,是不是背叛,自己心里有数。 不想让「敛」以为抓到威胁他的把柄,杨敬卿赶紧把话拉回正题。 「就算你前几天人真的不在国内也好,谁知道不是你请寒主策派人帮你拿回令牌?别狡辩了。我们现在只是还没找到证据,你最好就小心点,要是让我们发现令牌回到你的手上,我们绝对不会轻易饶过你。」 杨敬卿高调的姿态,彷彿自己是就代表杨家主母,下完马威后逕自扬长离去。 杨昊看都没看他的背影一眼,半点也不把他的威言恫吓放在眼里。炆兰是怎样的货色,杨家人有多少能力,他还会不明白? 不过,刚才那一番话中,倒是有两件事值得注意。 第一,他的令牌在杨家凭空消失。 他不解,有谁会要他的令牌?为了什么? 不可能是杨家内贼或炆兰故意找碴,因为他们根本拿他没辙,能少接触就少接触;那么其他外人又需要他的令牌做什么?有求于他、要他帮忙做事? 可,知道「敛」能耐的人,应该不会笨到以为他在乎那块令牌,要他做事只能透过无方,更不要说他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任何人拥有他的令牌的消息。 "谁知道不是你请寒主策派人帮你拿回令牌?" 这个人有能力在炆兰眼下动手脚而不惊动任何人,想必身手不凡,才会让他们怀疑到他身上。但能有这样本事的人,又何必花费在一块无用的废铁上? "没错,我从十五年前就进入杨家卧底了。" 那是他加入无方的那年。是每个组员的家庭都会被无方渗透,还是,他特别? "如果不是为了你,寒主策为什么特别交代我要保护那个女人?" 寒主策处处维护他,甚至要杨敬卿保护予月?他一点也不知情。 突然间,脑中產生了一个令他骇然的连结,让他全身的毛细孔都泛起了疙瘩。 瞇起深眸,杨昊用力地抗拒那个令人难受的想法。 "杨哥,你今天怎么会和……嗯……这位小姐,一起出席义卖会? ……欸,这位小姐……没事,只是觉得她长得有点像一位朋友。" 「厉」的话不经意地,在这时闯入他的脑海。 「厉」说的,是谁? 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害怕知道,又渴望知道;渴望知道,又抗拒知道……着魔似的,他抓紧车钥匙便往外衝。带上门的力道之大,使得铁门闔上的轰隆隆声响传遍了整栋大楼。 杨昊没有发现,从刚才那一刻起,他紧握的拳,隐隐的,在颤抖着。 ***** 杨昊的车在市区疾驶着,几次险险的闪过其他车辆与路旁的行人。有些车辆对他快速切换车道的动作反应不及,发出了吱吱刺耳的剎车声,他没听见,我行我素的奔驰。 就要转进「愉悦花坊」所在的巷子前,他紧急煞了车,停下。后方的车差点撞上,脾气暴躁的对他破口大骂,他仍然没听见。 他只听见自己的喘息,与心脏用力收缩的怦怦声。嚥一口唾沫,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冷静些后,他拿出通讯器,输入帐号密码与组织的系统连线,进入组员通讯清单。 克制住直接点选「寒主策」的衝动,他决定先听听「厉」的意见。 按下拨号,很快的,电话接通了。 「喂。杨哥?真稀奇,你竟然打电话给我。」 「你那天说……我身旁的女人,像谁?」 「你们吵架了喔?……嘿!别生气嘛!」似乎是感觉到另一端的沉默,「厉」识相地见风转舵。 「像谁喔?嗯……只是感觉而已,她长得很像寒主策的首席特助,尤其和你一起出席那个场合,让我以为真的是她勒……可是那天她看我的眼神好生疏,像是从来没见过我……你又防我像防鬼一样,所以我就想大概是我认错人了吧!」 「你再说一次,她像谁?我怎么不知道寒主策有特助?」杨昊心中一沉,有些不可置信。 「几年前,有个自称是寒主策特助的女孩来找我,替寒主策传一些话,她和你身旁那位小姐长得有八九成像,我那天看到你身旁的美女,还以为就是当年那个小特助……欸,你没事吧,杨哥?」 「没事,谢了。」杨昊切断通讯。 韩予月是不是「无方」的人,不能光凭「厉」几句话就断定。可,如果她是,没道理不识得他们;如果她不是,寒主策也没理由要特别保护她。 和他曾经歷过种种杀身致命的艰困任务比起来,她被绑之事,不过是件鸡毛蒜皮都不如的细枝末节。若不是为了护韩予月周全,寒主策根本没必要嘱咐杨敬卿特别看顾。 不对──他竟然忘了「影」! 「影」对韩予月护卫的姿态那样明显,要说她是主策当前的红人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她说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时,眼神那般清湛柔和…… 「无心」在拍卖会上看见韩予月时乍现的震惊,他也仍记忆犹新。 这些难道都只是巧合? 该死的,他的思绪好混乱,无法釐清这一切。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真相……他好累。 他该相信他们,抑或是相信她? 是「厉」认错人、是寒主策想考验杨敬卿的忠心,还是,她真的骗了他? 【待续】 18 拖着疲惫的身心,杨昊决定直接下车见韩予月一面。 他想听她告诉他──关于她的过去、她的童年,用她慧黠灵秀的眼,告诉他,她的生命、她的灵魂是光明的、乾净的,而不是像无方那样黑暗的、污秽的…… 告诉他,她不是真的知道殷颖是什么人、不知道殷颖在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交往,不认识殷颖身边任何一位阴险诡诈的复杂人物。 告诉他,她完完全全仅是一个拥有丰沛柔情的单纯女子;告诉他,他所见到的都是真实的他,告诉他这些──以安抚他惶惑的心。 当杨昊沉鬱地走进「愉悦花坊」,韩予月正将玻璃门上的掛牌转为「休息中」。 「昊?哎呀……我正好要出门去买点东西。」见到他的到来,她眼睛一亮,但随即又转变为有些苦恼。 看见她惯用的环保提袋,知道她将到超市添购日用品,「要帮忙吗?」 「好啊……」她微笑,瞧了他一眼,又改口:「你的气色不太好,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 皱眉看着她一如往常的温暖关怀,杨昊发楞半晌,同意道:「……也好。」 她为他开了门,又冲了杯香片后才离去。 杨昊坐在厨房内的小方桌前,看着马克杯中冒出的烟丝冉冉上升。 怀疑,在他心里生了隻鬼,让他既恐惧,却又忍不住追求真相的衝动。 如果她和无方无关,寒主策保护她是为了讨好他……可能吗?他已是无方的人,再拉拢他也不会有额外的好处。若说是为了要胁他去做他不愿的任务,或是要他对无方永不变心,似乎都不够合理。 若是为了保护予月本身……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寒主策这么做?寒主策是个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连组员死活都可不顾的铁石心肠,怎么会为保护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而善心大发? ──除非真如「厉」所说! 冷汗,悄悄地从额际滑下;杯中的热气,也静静地散了。 杨昊寻思,从他们相识至今,她未曾不知去向。他随时来,她随时在。照顾她的一个多月中,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也没见过她和谁联络密切,甚至连工作往来的对象,也都只用网路沟通、交件。 驀地,一个省悟让杨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照理说,像她这样谈吐如沐春风、性情温顺体贴的女子,朋友应当不少,但她的手机从没响起过。她和往来买花的客人均能聊得宾主尽欢,并非不擅交际,然而这些人,大多只是附近那间医院探病的亲属,不会成为常客。 好奇,是牵引着他的丝线,使他下意识地起身上楼。她的睡房,为了尊重她的私人空间,他不曾独自进入。 房间,如昔;桌上,摆着那台她用来工作的笔记型电脑。杨昊缓缓地伸出手指,像是即将触碰一个易碎的秘密,感到前所未有的战战兢兢。 开啟。 「桌面」上有几个绘图软体的捷径、一个储存设计图档案的资料夹,然后,没了。登入系统管理员检视,内装的软体也少的可怜,卖场展示机中的资料恐怕都要丰富些。 弔诡之感陡然增生,多年特务的本能,告诉他事情并不单纯。 关了机,杨昊开始搜索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细节。房里,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件。如果真要说有,大概只有东西太少,除却必须的日用品与几本书籍杂志,没有任何可有可无的杂物。 她确实是一个生活简约的女人。她的房间如此、电脑如此,会不会……这只是她的生活习惯,是他太多疑? 杨昊退出房间,打算离开,隔壁客房没关紧的门,在微风轻送下,咿呀地打开。 这是他熟悉的房间,格局方正、摆设整齐,正对房门的墙上有扇不大的窗,採光不错;四面墙贴了花样简单的壁纸,令人心旷神怡,就像她给人的感觉一样。他时常在这上网、处理琐事,或偶尔在工作间的休假,在这里小憩片刻。 入门右侧沿墙有着订製的书架,架上的多书分门别类,各种领域都有,中外文学作品、科幻武侠小说、财经企管、艺术人文、歷史军政、宗教、科学、生活设计等等,他乍见之时,很意外她的兴趣如此广泛,尤其有些书籍看起来并不浅显。 他曾问过,而她对此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多做解释。 除了家具和书,别无长物。他曾猜想,是为了让他宾至如归,她才将房间收拾得像旅馆一样乾净。东西太少,并不能构成什么证明……不对!一个念头闪过杨昊的脑中,他快速而仔细地检查过整间屋子一遍。 倏地,他浑身一震,终于知道心头挥之不去的怪异感是甚么了──这间屋子里,竟然没有任何具有身分象徵物件! 没有相片、没有书信、没有日记、没有笔记本、没有帐单、没有信用卡、没有任何会员卡、没有便条、没有市内电话,甚至她的电脑里,也没有任何客户或任何联络人的资料,没有个人的照片或文字档案,连网路瀏览的记录、常用书籤连结都一乾二净。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习惯。 杨昊觉得心开始沉了。 韩予月的一切表现都太自然,自然到他从来都没发觉这些是反常的行为。除去她柜中的女性衣物,能判断屋主的性别外,这间屋里彻头彻尾没有任何资料,可以找出屋主的身分,甚至连屋主的朋友、可能的往来对象,一个都没有。 这根本就是在躲避什么,怕有什么万一,被别人认出她的身分。 杨昊退了一步,目测了这间屋子空间的大小比例,看不出有密室的可能。 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几乎不可能做到完全与他人没有连结。 人都会有嗜好,经常去的店、经常连络的朋友、固定瀏览的网站;尤其一个具有感情的女人,不该没有留下一点具有纪念价值的物品。而她的屋子,扣除精心妆点的壁饰盆景,对私人物品处理的态度,近乎冰冷。 她说过这是继承母亲的事业,但这屋中,却连她母亲的相片都找不到。 她如果真是庭园设计师,岂能不需要客户名片资料;如果她是一个普通的花坊老闆,为何没有公司经营权状,也没有批发花材的订单资讯? 心下的猜测令他不寒而慄…… 【待续】 19 没有证据,倒成了最好的证据。 如果用这一点来说明韩予月是寒主策的重要手下之一,并不意外。唯有身分特殊者,才会小心谨慎到这种地步。 若非杨敬卿,他恐怕永远不会发现这些异常现象。杨昊危险的瞇起眼,不敢相信自己几个月来竟然就这样被她耍得团团转。 回到二楼自己最常待的客房,回忆着曾和她在这里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曾在这里,思考工作难题,她会不时准备茶点消夜,或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报章杂志,伴他;他曾出完任务,疲倦得无法言语,她贴心地不曾多问,只默默地替他按摩、让他放松;他曾在这里,受她的深情浓爱给触动,与她翻覆一场又一场的云雨…… 他一直以为,韩予月是个纤细柔弱、温婉多情、聪慧却没心机,安于平淡生活的女人。他不否认,这些日子以来,他因此深受吸引。但如果这一切只是做戏,只是刻意扭捏出来的虚情,那么过去种种,都只令他作噁。 杨昊愤怒的捶了书架一拳,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究竟该相信杨敬卿那个炆兰的走狗,还是该挑明问清楚她和寒主策的关係。 该死的,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接近他?她把自己隐藏的太好,好到……要他相信她是无辜的都很难。 杨昊又忿忿地捶了数拳,直到──他发觉这二楼客房侧面的书架竟然缓缓的產生了几不可见的位移! 他凝神使力,密室果然大方的展现在眼前。 瞪着眼前闪烁着微光的空间,他低低地笑了,笑自己该死了最后一条心,不该再自以为是的为她圆谎。 这密室……不,根本不是密室,而是暗门,一道通往隔壁住户的暗门。 难怪他从不曾见过隔壁的房子有人出入。因为,那根本就是她的房子,是万一遭遇不测,一个避难的空间、逃脱的通道。这个房间,的的确确、完完全全不是寻常的房间,甚至要说是寒主策的房间,他也不意外。 这里面有着无方特务们再熟悉不过的通讯设备:数台正在运算,看来从不关机的精密电脑、许多大小不一,印有无方标志的公文信封,还有……桌上大刺刺躺着的,绝无仅有的证明── 失窃的杨家令牌! 不管她是什么人,光这间密室、这件令牌,都足以让她百口莫辩。 她装作不认识他、装作不害怕他的身分、装作需要他的保护,但其实,她根本完全知道他是「敛」,知道他有能力保护她,也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受到任何伤害。 这真是,太可笑了…… 杨昊翻开桌面的文件,上面签属着决策者的姓名──寒主策。 一份又一份,他翻开。寒主策、寒主策、寒主策……都是她──韩予月的笔跡。 该死的,是真的!真的!她,竟是寒主策。 该死的,是假的!假的!她对他的感情,是假的。 他,好恨。 他以为,她了不起是寒主策的重要手下,毕竟寒主策是创组织元老,她的年纪不符,更何况寒主策那样的心狠手辣,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认为寒主策是男人,丝毫不做他想。 但,眼前的一切,让他无法再为她辩解。 他曾觉得韩予月是个聪慧的女子,想不到,是──如同寒主策──这般聪慧! 光线闪烁的萤幕,可以看见每个拥有「无方」专属通讯器的组员位置,每个人的行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包括他的,在最醒目的画面上。 每看到一样,他的心就更冷一分。无方的通讯系统、命令指派系统、资讯管理系统……全都在这里。 原来,她认识那些无方的核心组员,根本不是巧合。恐怕连他俩相遇也不是。 到底有什么是真的?她到底想做什么?又佈局了多久?连在杨家十多年的老臣,都是她的眼线。 先前那些再自然不过的互动,现在回想起来全是她的手段。她这样操弄他的感情,而他却对她投入了真心……当他为她操心、担心她遇害的时候,她可是在想他真好控制、真好愚弄? 她设计他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甚至不惜以女人的贞节为代价。 为了那块无用的令牌?还是一个爱她,所以能为她奉献生命的专属保镖? 该死的,她把话说的这么好听,说她信任他、信任他!结果呢?她其实是信任她自己吧! 她说过那么多甜言蜜语,都是引他上鉤的虚情假意。 当她一方面指派充满危机的任务给他,一方面又假意担心不捨,这算什么?她给他的一切温暖,都是假的……是假的、假的…… 杨昊心灰意冷的打算离开,韩予月正巧採购回来。 他因而停住脚步,逕自在这里等着、沉默着。 直到她上楼来,他仍站在密室门口,直勾勾的看着她,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昊──」看到房里的景象,予月的笑容瞬间凝结。 「恭喜你计策圆满成功啊!寒、主、策!」即使她人就在面前,他又能如何?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寒主策,他还真没有胆量动她呢! 「昊,不是你想的那样。令牌是为你讨回来的,我还在想该如何还给你……」 她没有否认寒主策的身分、没有解释她其实身不由己。杨昊的神情更加冷然。 「你以为,我会再任你摆布?」还给他令牌,搏取信任,再重新计划设计他? 「不是的,昊。我没有打算瞒你一辈子,我是想等我们的关係再稳定一点……」她走近他,想拉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挥开。 「现在说话的是谁?韩予月?还是寒主策?」他嘲讽的道。 看清他眼中的排斥,她竖起防备,抿紧了唇,不再解释。 见她无话可说,杨昊冷哼一声,字字说得尖锐:「请主策恕『敛』无礼,先行告辞。」不想再多说什么,杨昊一个侧身闪过予月,就要离开。 「慢着。」以主策命令的语气。转瞬间,她已进密室拿了东西,「你的令牌,带走吧!」 杨昊留步时,她将令牌丢过,逼他回身接住。他如她所愿地看着她。看她,还要玩什么把戏。 「还有这个。」她扬扬手中的空瓶,显示瓶中物已被她服下。 那是无方生化部门研发的b2013,一种伤害缓慢但效果强烈的毒药。该毒物会逐渐侵蚀服用者的五脏六腑,七天内慢慢加深痛苦,直到死亡。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前服下解药,就可以紓缓毒性漫延,直到连续服用六週,才会完全解除。 这种毒药通常用在逼供,或要求他人代为完成某些任务之上。事实上,解药并不具疗癒损伤的效果,是一种很毒辣的药物。不少无方成员,在执行特别任务时,会随身带着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她又拋了一瓶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给他。 他看了玻璃瓶的标籤,是解药。这b2013与解药……难道是上回她帮他缝补外套、清洗时留下来的?他竟然没有发现。 「你如果愿信我,我能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毒药有种特性,单就药物本身,无法发挥任何功效。唯有在药中加入人类的血液,与之结合,才会对人类產生伤害。同理,解药也必须加入和毒物中同对象的血液,才能发挥功效。当毒物与药物配发给特务们时,血液就已与药物结合了。 因此,她服下他的毒药,唯有他的解药能解。 「承蒙寒主策如此看重,『敛』不敢当。」他压根不信她真喝了b2013。 杨昊将解药随手一扔,碎了。 「久仰寒主策处事不择手段,『敛』亲身体验到了,果真名不虚传。」他冷冷地扫过她全身上下一眼,然后,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他有他的爱恨、他的作风,纵然是寒主策,也无法左右他半分。 【待续】 20 她,韩予月──现任无方的寒主策──想要办到的事情,从来不曾失败过。 她向来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组织上下数百数千人的命运操之在手。她相信,即使是爱情,也都全然会在她的掌握之中。 前几年,母亲病逝,她正式由母亲的贴身助理,直接升职,继任寒主策之位。那时,她便开始落实她的精心计画──要他,爱上她。 她知道,杨昊与其说是效忠于无方,倒不如说是在利用无方。他想要摆脱他的家庭、得到自己的权势、坚强自保的能力。因此,他才会留下,如此拼命。她从不吝给他机会,也因为他确实够积极、有实力。 然而她却不敢冀望他会接受她──拥有寒主策身分的她。于是,她为自己重新塑造了一个新的身分,一个,如果她不曾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最想要拥有的身分。 是的,她设计了他们的相遇。 他的行动,她瞭若指掌。事实上,是她放消息让那些人有机会找上他。当时他没携带任何武器,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他会躲、会逃,避免一对多硬碰硬,以储备战力,一一解决这些麻烦。 因此,在那个一般花店早应打烊休息的时间里,她敞着门,等他进来。 她观察他太久,太了解他。她知道他的原则、他的脾气,她知道他不会乱伤无辜,也猜得出他会受怎么什么特质的女人吸引。所以即使是第一次见面,在那种情境下,她的不惊、不怕、不好奇,是她本身的冷静,也是一切早已心里有数。 那时候,最让她紧张地心跳加速的,其实是第一次和他直接近距离的接触。 然而意外的,是他的主动。当她还在计画下一次见面的时机,设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巧合」、在怎样的场合……想不到,才出完任务回国的他,先自动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措手不及,差点无法反应。 她意外、她惊喜,她以为……等待已久的幸福即将要到来。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相当了解他,但经过几回实际相处,才发现原来面对感情的他,是如此的细腻多情。 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身为寒主策,除掉心腹之患时,没有;将他人摆弄于股掌之间时,没有;工作案件圆满达成时,没有;计策如预料中时,没有;赚进惊人的财富时,没有。 她多么地满足,多么地希望可以就这样和他一直走下去……可是,他却因为害怕带给她危险而想疏远她。她不会让他有那个机会,她要在他远离前先下手为强,紧紧地抓住他。 因此,在拍卖会场,她早发现那个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是她故意让杨昊分心,并且将计就计,只为和他有更多牵连的机会。 想不到,这一切的计画,几乎就要成功,却在一夕间功亏一簣。 ***** 连日阴雨,今天难得放晴。 乾爽温暖的天气让人很想往户外走走,韩予月决定放下手边的工作,散步到附近的超市採买日用品。临行出门前,想起今天早上,接到杨昊传给她已结束工作回国的讯息。通常,这个时候,他会先回自己的住处洗澡放松一番再过来与她共餐。那么,这时去买点生鲜蔬果回来下厨正好。 不料,当她梳妆整齐踏出花坊,杨昊却正好到来。 「昊?哎呀……我正好要出门去买点东西。」他来早了,她意外。 「要帮忙吗?」 「好啊……」她习惯性地同意,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让她不放心:「你的气色不太好,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 「……也好。」 予月领着他进到厨房休息,发觉他异常的沉默。以往,他来花坊,纵然嘴上没说,但喜悦之情也是溢于言表的,不曾像今天这样心事重重。 放下装了热茶的马克杯,她轻唤:「昊?」 他没回应,坐在桌前看着上升的热气,有些出神。 「你还好吗?」予月轻抚上他的脸颊,关怀真切:「出了什么事吗?」 他的大掌覆上她的,缓缓看向她,眸中复杂的情感,参了丝迷惑:「没事。」 「你先去忙,我坐一下就好。」他的声音低沉沉的。 「好吧!」她温温地一笑,轻拥住他,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窝,才道:「我很快就回来了。」 察觉他几不可闻的回应后,她放开他,留给他一个暂时能独处的空间。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渴望,却被他压抑得很深,她无法解读他渴望的是什么。同时,她也看见了困惑与疏离,针对的,都是她。 明明天气如此爽朗,心里却浮动着一股不安。 会是什么呢?为什么他要露出那种想要又不敢得到的神情? 深吐一口气,她决定暂时不去想,一会儿回来再直接问明白就是了。 至少,他的人在这里。她相信,当着面,任何困难都能化险为夷。 或许这也是个契机,让他认识更多更真实的她。她安下心出门採买,准备等下弄一桌家常菜,和他在缓和的气氛中边吃边谈。 ***** 然而再度意外的,是她採买回来后,屋内弔诡的气氛。 韩予月回到花坊发现杨昊人不在厨房,不安的感觉陡然上升。 她放下环保购物袋,上楼。猜测他或许过于疲劳,想先躺一下等她回来的可能。 果然,她在二楼客房看到他,却没想到房里是这般景象。 「昊──」 「恭喜你计策圆满成功啊!寒、主、策!」 他冰冷绝望的神情让她全身的血液彷彿被瞬间冻结,她竭尽全力地理清思路,试图以最简洁的方式解释她的处境。 「昊,不是你想的那样。令牌是为你讨回来的,我还在想该如何还给你……」 不管是什么理由让他发现密室,都会让他对她產生误解;不论他误解了什么,她一定要让他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是真,她不曾打算伤害过他── 「你以为,我会再任你摆布?」 「不是的,昊。我没有打算瞒你一辈子,我是想等我们的关係再稳定一点……」她知道事情并非一时片刻说得清楚,但拜託,听她说、请听她说…… 「现在说话的是谁?韩予月?还是寒主策?」 他的尖锐刺伤了她,她驀然噤声,只为他听不进她的任何话语。 他不想听,她就不解释。 「请主策恕『敛』无礼,先行告辞。」 见他要走,她急中生智,决定採取激烈的手段赌他对她感情的深浅。 「慢着。」知求他只会被当做苦肉计,她索性端出身分的架子,「你的令牌,带走吧!」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个,留着让他误会何用。 「还有这个……你如果愿信我,我能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饮下毒,赌他的不捨──如果他真的重视她,即使再不情愿,至少解毒的这段期间,多的是相处的机会,不怕没时间慢慢说清楚讲明白。 就算关係是强迫而来的,只要他留下,她在所不惜。 「承蒙寒主策如此看重,『敛』不敢当。」他丝毫不在乎,当着她的面,拋下解药,又道:「久仰寒主策处事不择手段,『敛』亲身体验到了,果真名不虚传。」 他离开了,而她,愕然。 原来连她饮下b2013都不信啊……是韩予月不值得他关心?还是寒主策的身分不具权威呢?呵呵。 然而,更教她心寒的,是临别的那一眼。他的视线,最后停留的,不是她手上的空瓶,而是──她的身躯。 原来,他以为,她出卖了肉体诱骗他上鉤…… 韩予月漠然地看着一室狼狈,幽声低吐:「是吗?」 他终究不信任她,是吗? 他对她的感情终究不够深,是吗? 他们的因缘终究是她强求,是吗? 她终究是赌输了,输给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吗? 【待续】 21 三天。韩予月感觉到b2013的药力在体内的作用愈来愈强烈。痛楚,蚕食鲸吞地入侵她的五脏六腑,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但她并不花心思在这件事,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正忙。 她忙着将手边数件非她处理不可的案件裁决,忙着将一件件属于她的责任转移给亲信的手下,忙着替无方的未来调度人事,预先铺路。但无论她的动作多快、做了多少事,仍然觉得时间不够用──未来还有那么长久,而她的尽头却在眼前。 她和无方一起长大,无方是母亲与其他长辈一生的心血,提供培育她今日成就的所有养分,也是她不可放下的责任。 解药,只有一份。 为了确保发挥制敌的功能,b2013的解药,每用完一份,才能向组织申请下一份。组织也而能达到控管药物的目的。 因此,碎了,就没了。没有他的血,便没有人能解毒。 她考虑过一切的后果,但并不在乎。 除了等死,她其实有别的选择。她可以用寒主策的权力逼他回组织,也可以派组织内其他高手出马强取他的血液,可这些,到了配製解药的关头,身为医疗部长的叔叔免不了会知情……而打小看着她到大的叔叔们若是知情,绝对会对他进行最严厉地惩处──她,并不愿见到那种场面。 而且,她要的是心甘情愿。 她是设计了他们相遇的种种机缘,却不曾勉强他必须交出真心。一旦他不愿、他拒绝、他逃避,她就退就让,她就静静地耐心守候。 再不使出苦肉计强迫他聆听真相,也是个办法……只是,想起他临别时绝情的姿态,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 既然她做这个赌,她就接受这个结果。 胸腹间忽涌起一阵绞痛,予月呕了一口腥甜,哽在喉间;晕眩感袭天漫地而来、抽搐的四肢更让她无力坐直,她歪斜的身躯从座椅上扭曲滑落。侧身倒在密室冰冷的地板上,予月咬紧牙关,等待这一波的痛楚过去。 迷茫的意识中,上方的通讯设备发出呼叫的声音。 只有组织核心与直属特务才有这个即时通讯的权限,其他就算是各部门的负责人,再急的事也只能发短函稟报重点,等候回覆,主策并不会随时回应他们的需求。 是他吗?予月蜷缩在地,恨不得痛苦立刻远离,让她接起这重要的通讯。 忽然,她唇边勾起了笑,笑得悽然:人在虚弱时果然意志力比较薄弱。理智知道,不可能会是他。因为在忙着安排组织事务的同时,她仍然分神观察的他的动态。 以往──未曾识得韩予月──的他,即使刚结束再苦再累的任务,也只休息一天,便开始规划接受下一档工作,他从不停歇,也不知何谓休假。 但在那天之后,他不曾要求工作,也不曾回到无方。就好像,不愿意认知组织里有一个寒主策或韩予月这个事实。他或许根本没带着通讯器,因为这三天他的卫星定位座标从来没有移动半分。或许他没丢弃通讯器、并呈开机状态她就该偷笑了。 因此──现在找她的,一定是公务。 其实,她可以将这一切撒手不管,静静的「享受」她为数不多的日子,但她无法。毕竟,无方再现实、再黑暗、再污秽、再不堪,都是她生长的地方,是她的源、她的本、她的归属…… 通讯呼叫的声音,停了。阵痛,也不知不觉缓缓抒解。 予月细细的喘着气,试着放松紧绷过久的肢体,然后奋力支撑自己,爬回那装备满高科技仪器的桌台前。 是殷颖。看见萤幕显示的来讯纪录,她轻轻的笑了。 那口抑不住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在萤幕冷光的照映下,唇边那抹红,更显得狰狞。她回覆通讯。最后还能接到喜欢的人的电话,已经,很好了。 「主策。」连线迅速接通。 「怎么了?」她的声音浊哑,却故作无事。 「『影』……有个不情之请。」 予月沉默,忍住身体的不适,努力将空气吸入肺脏。 没等到回应,殷颖似乎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接下话语:「『影』无能,无法达成目的,『影』愿自请处分……但求中止这个任务。」 她很快地想过一遍殷颖正在进行的任务,隐约可猜测出她遇到的困难。 「别……别这样,颖,」她真心的,释放温柔:「你一直知道我对这个任务的要求是什么……但你不能逃避……半途而废不是『影』该有的行为。」 「主策?」察觉了些许不对劲,她疑惑。 「你可以的,颖。」她重述,「这是你的任务……你应该懂得怎么完结。」 「主策?」似是听出予月声音里的勉强,她紧张道:「予月?」 「你好久没叫我的名字了。」她默默的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心里是开心的。 听出殷颖的张口结舌,予月换了个话题:「不如告诉我你遇到什么困难?」 虽然她心里有数,但殷颖若能说出来,便能对突破困难產生帮助。 「……」 ──不行,她的身体快撑不住了,她没有时间再听她慢慢诉说。 「告诉我,你可以的,颖。」是寒主策的要求,也是韩予月的期望。 至少,让她能放心…… 「我……『影』,会完成任务。」 「很好。」她柔声道:「什么时候回国?」 「三天后的上午。」 「嗯。」 「……予月?」殷颖担忧。 「我真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她笑得了无遗憾,「专心完成你的任务。你可以的。」说完,她切断通讯。 动作迟缓地退出密室,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放任身躯自由倒下。 就这样。这样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很好的安排。 连日来受毒物的侵蚀,她明显的感觉到体力耗损的速度逐渐加剧,将自己缩进柔软的被窝,她打算让自己作一个长梦。 过去那几个月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好像梦一般。那样的不真实,却也那样的温柔…… 【待续】 耶~身世梗爆完了! 敬请继续支持《别人》喔! >////< 22 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天起,杨昊开始过着浑噩的日子。 他依然习惯开车游荡,上山下海,却变得无法停下,并且更加横衝直撞。他从来没有这样茫然,完全失去方向、失去目标。他不知道他该继续什么、追求什么。 一开始,他还能维持过往的作息,但后来,却发现只要他一静下来,便会无法克制的开始想起所有关于她的事。 初见面时,她的慧黠勇敢;刚认识时,她的含蓄羞怯;约会时,她的巧笑倩兮;危难时,她的真情关切;日常生活中,她的温柔婉约;诉情衷时,她的深情脉脉……然而这一切,都是建筑在巨大的谎言之上。 她如何能够,一边派遣具致命危险的任务给他,一边又虚情造作地假意为他的安危担忧?真是虚偽得太让人心寒。 渐渐,他开始失眠。唯有让自己不断移动,他才能不去思考这可笑的真相。 他没有再去无方总部,也不愿再接到任何寒主策指派的任务。但却没有丢掉那与无方具有强烈连结的通讯器。 他想,这样只是不想明显表示意欲脱离无方,为自己招惹麻烦。但几天下来,在极倦时分回到住处,他发现通讯器也从未收到任何消息动静。 就好像什么事情也都没有发生般的平静,足以让他恍惚地以为,这一切都是黄梁一梦:认识韩予月是梦,发现韩予月就是寒主策也是梦。 这一切或许都是他的幻想,他仍然只是他,现今不过正届休假,无所事事而已。 但若说是梦,却也甜美得太痛苦。 尤其,若说她做戏,也做得太足。足到即使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若再来一次,他也没有把握能不深陷。为了无方,她竟能如此投入;而他为了她,竟能如此愚痴。 东窗事发那天,她竟也无一丝慌乱,整个应对过程都镇定异常,彷彿早已演练过数次,一如初见他闯入「愉悦花坊」那夜。 如果在这样意外的状况下,她的反应都能冷静自持,而非立刻露出本性,他只能说──真不愧是寒主策,装得几可乱真。 但若,这样的自然,是因「寒主策就是韩予月」呢?又将会如何? 该死的,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半点也不了解她,不论是寒主策或韩予月都是。 ***** 这几日,无方集团内外隐隐流动一股不寻常的骚动。 许多部门的高阶主管对员工的要求突然比平时高出了几百倍,并不时流露躁进的气息,彷彿想要自己部门的绩效突飞猛进,使人刮目相看,然后身为主管的领导人就可以得到些什么──是了,就是得到些什么! 原来,许多深知无方并非一个普通商业集团的高阶主管,以及那些为无方卖命执行秘密任务的高阶组员,几日前都收到了一个由首领所发出的讯息: 寒主策职务期满,已届卸任。三个月内将择定接班人,各位好自为之。 他们知道,这讯息只有少数人收到。也就是说,凡收到讯息者,都是主策一职的接班候选人,只要努力追求表现,就能获取这难得的机会,晋升组织核心。 讯息内容很简单,却很不寻常。因为,这是由首领风沐光亲自发出的讯息。 在多前年,无方成立初期,曾发生过一件重大意外,在那之后,风沐光就退居二线,将组织内的大小事情都交给副首领处理,非重大事务不会过问。 这寥寥数字的信息,在组织中兴起了巨大的风暴。 无方内的人事一向由寒主策总管,拔擢人才的工作,应由主策完成,而不是透过首领或任何其他人、其他方式。更何况组织内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任何担任领导位阶的主管或组长,若有离职之意,必以完成工作移交为前提,没有安排好接班人,无法轻易离职。 因此,寒主策何不直接宣布接班人选,成了组员间最大的疑问。 寒主策的心思虽非凡人可测,但对组织营运与利益的维护数十年如一日,很难相信他会突然撒手不管,更遑论是透过这种可能引发组员间互相残杀的竞争方式。 大家都在猜测,这是组织核心别出心裁的用意,或是发生了某些未知的变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甚至有人大胆谣传,寒主策遭到敌对组织派来的杀手暗杀,已然身故,否则,这件事不该由首领出面处理,与寒主策的通讯也不会全面中断。 收到讯息的组员们,有些人相信了讯息的片面之词,积极努力的追求表现;也有人选择静观其变,不敢轻举妄动;也有人臆测或许无方垮台之日就要来临。 这些关于无方的风风雨雨,杨昊也听说了。 但他相信,在无方中,他属后知后觉者。因为,他根本连那封由首领所发出的讯息都没收到。 这代表什么?他走在人行道上,思考着这个问题。 几辆黑头车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没让他分神理会。 难道是寒主策为达目的不惜请首领出面,要引他上鉤? 那几辆黑头车在他前面停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没在意,绕路便走。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韩予月设计他是为了什么。若是有任何艰难的任务需要用到「敛」的能力,直接下令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是公事,就是私事。但能有什么私事,非他不可? 几个身着黑色西装、身材健壮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尾随在杨昊身后。 他没有反应,只专心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有什么私事……非他不可?他困惑着,霎时感到一阵骇然。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真如她说的那样! 几个黑西装的男人终于绕过他,以身形挡住他的去路,中断了他的思考,杨昊这才终于正视了他们。 「什么事?」他不是没注意到有人跟着他,而是知道这些人,都是无方的人。 「上车。」两个男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着他上车。 杨昊没有反抗,上车前匆匆瞄到后面那辆车上坐的男人──正是无方组织的首领风沐光。这让他更惊疑不定,首领亲自出马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待续】 23 杨昊被带到无方总部中,一间独立于任何部门的会议室内。这里,是首领与其他创组织大老们开会的固定场所。 前卫设计的空间中,包含有诸多现代西式家庭设备,从小厨房、吧台,到视听音响设备、剧院式大萤幕,无所不有。 进入会议室,杨昊仍被两人押着。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默地等着首领表态。 风沐光在厅内沙发的正中央落座,写满风霜的眉眼,此刻目光如炬地瞪视着杨昊。「杨昊,你是这样恩将仇报。」风沐光终于开口,一字字恨恨地吐出。 「『歛』不明白,请首领明示。」杨昊回应得不卑不亢。首领的态度,让他更加混乱茫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在胸腔内隐隐骚动着。 「哼!敢做不敢当,当初紫军真是看走眼了。」当初,要不是她开口,他不曾想过要收杨昊入组织,这下可好,养虎为患。 「紫军?」是谁?是予月的本名吗?杨昊不解。 「住口。」风沐光厉喝。 首领从沙发中起身,握紧老拳,站在杨昊面前揪起他质问:「你敢说,你没有对予月下毒?你不知道她身上的b2013是怎么来的?」 若不是该日,殷颖和予月结束通讯后心觉有异,紧急通知他去查看予月的状况,她早已是尸体一具。当他们将昏迷不醒的予月送到无方医院时,医疗部部长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确认病因,施以药物减缓b2013侵蚀的速度。 然而当时她的体内已多处受创甚深,若没有施毒者的血液,药物充其量只能拖延她的时间,反而是慢慢折磨她罢了。 殷颖知情后,大胆假设这件事和「敛」的关係。因为无方内,除了她,就属他和予月走得最近;也只有他,才能让予月自知中毒却不吭一声。 这正是杨昊此刻被带到此地的原因。 听风沐光的话,杨昊受到了很大的震撼而浑身一震。 首领说,予月体内有b2013的毒?他以为,那只是她的手段之一。他没有亲眼看见她喝下去……她真的喝了吗?她喝的是真的b2013吗?解药呢?他摔碎了吗?她当时扔给他的,是真的解药吗?寒主策怎么可能真的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寒主策不会,但韩予月呢? 这到底…… 一切的问题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重复打转,让他陷于迷惘之中。 风沐光将他的震惊与困惑看在眼里,再也抑制不住怒气,猛烈地往他的腹部揍了几拳,口里还伴随着几句咒骂:「该死,真的是你!」 直到风沐光逐渐停下拳头,杨昊才将原来低垂的目光抬起,定定的目光看向风沐光:「首领,韩予月呢?」 询问的语气,像是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真正的答案。 他见过服下b2013的人是怎么死的。没有解药,只能一天一天被毒物侵蚀。 第一天,只会感觉全身疲劳无力;第二天,全身的肌肉将不定时、不自主的抽搐;第三天,抽搐更加地频繁,内脏也开始出血,忍受力低的,会在这一天求饶;第四天,症状加重,并且开始出现幻觉,精神状况将一点一点地被削弱;第五天,中毒者渐渐失去行为能力,有些寧死不屈的,在这时想要提早结束痛苦,却连自我了断的能力都没有;第六天,视力、听力开始受损,几乎只能等死了;第七天,终于失去思考和语言能力,在全身抽搐中,七孔流血身亡。 从那一天,她服下毒的那一天算起,今天已是第几日了? 第六日?第七日?还是第五日?是第五日吧?日子应该没过那么快才对…… 她到底在想什么……他误会她了吗? 如果把事情想得简单一点,那么无方内部这几日的动盪、首领发出的讯息、还有他现在被带到这里,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尤其首领愤怒的神色不像有假── 「首领,韩予月呢?」他激动了起来。 风沐光见了他的神色,心下领悟些什么,冷硬地不做回应,只命令两个随从将他带下去后,便先行离开会议室。 ***** 幽微昏暗的光线,几隻虫子在灯前縈绕;潮湿生霉的气味,在空气中伴随着漏水规律的滴答声,突显寂寥死沉的气氛。 这里,是无方惩处犯过组员的囚室。 杨昊从黑暗中醒来,甩甩昏昧的脑袋,不意外自己的所在。 首领离开后,那些人敲昏了他,他没有反抗。他们只是关着他,没将他上銬,才令他感到意外。 他动了动,坐起身,舒展着发痠的筋骨。 门边放了一瓶水和一个便当──冷的,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以自身的体力状况看来,应许不到一天,或……只过了几个小时而已? 首领就那样走了,若不为了问话,为何关他? 低头,看见臂上有一个针扎的痕跡,让他心里驀地一抽。他们抽了他的血──所以,予月一定还活着。他没发现,自己因为这个认知放松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杨昊恢復戒备看向声音的来源。 「『敛』大哥。」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衝着他咧嘴而笑。 他不认识他。杨昊看着染着金发、穿着松垮牛仔裤的少年,没有说话。 「啊……对不起,『敛』大哥,」少年恭敬的鞠个躬,道歉解释:「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几年前有次我们小组出任务差点失败,要不是你来支援,我们早就没命了,一直想要跟你说谢谢,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敛」点点头,看着墙上有铁鍊,自己却行动「自由」,少年赶紧又道:「啊,那个……我想说你是恩人,而且……那个……我听他们说你还满配合地,所以就、就想说这样……你会比较舒服一点。」 「我在这里多久了?」杨昊不置可否,淡淡地问。 「一天了,」少年笔直说话的模样,像极了站岗的哨兵,「你是昨天下午被他们带过来的,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早上?这鬼地方可还真一点都没有早上的感觉。 「看不出来齁,因为这里是地下室嘛!而且还漏水,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还好守这里是用轮班的。『敛』大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啊……还是我重新给你买过一个……」 少年话还没说完,杨昊一个闪电起身,伸手穿过铁栏扣住了少年的喉门。 「如果要谢我,就开门。」他瞄见少年腰间掛着锁匙,万一他不从,要强夺逃脱他也胜券在握。 少年吃惊地说不出话,压根也没想到昔日恩人竟然就此反目成仇。 「你也只有一条路可选。」放他,被上级究责,死;不放,更是立时便死。 少年瞠大双眼,害怕地颤抖着手,往腰间探去,乖乖地将为杨昊开门。 门一开,杨昊立刻松手,不顾跌坐在地大口喘气的少年,直奔无方医疗部而去。 【待续】 24 杨昊按耐不住性子,迫切地需要立刻知道一切真相! 虽然失去了身分通行不便,让他进入无方管辖的范围困难重重,但要说遮掩躲藏、趁机潜入,本是他的专长,难不倒他。 无方医院的建筑,不论看诊科别或病患的种类均区分明确,尤其有一栋独立的大楼更是用来服务「特别娇贵」的病患。予月上回受伤,正是住在这栋楼中。 透过电脑系统的搜寻,他找不到她的病房。看样子,她被保护的很好。 不过,将连线切入监视管理系统,他看到一个平日鲜少有人使用的区域──专属重症病患富豪的特级病房──走廊上有人走动。 那一区所有的病房,系统上均登记无人使用,却很明显的有不少医务人员出入。 她一定在那里!杨昊心一凛,大步如飞地前去。 然而还没找到她在哪间房中,却先遇到两位组织中的要角──首领风沐光,和同样是创组元老之一的医疗部长,章铭翰。 杨昊立即闪身藏匿行踪,凝神窃听他们的谈话。 「她的情况怎么样了?」 「注射解药后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就看能不能醒过来,」章铭翰顿了一顿,「如果不能……她……很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你是说,她会……」 「对,就是植物人……」章铭翰叹了一口气,续道:「即使醒来,对她也未必是好事。她的内脏受到很严重的伤害,要回到之前……像一般人那样,能自理生活的健康状况,恐怕也有些困难。」 「这样啊……」 「而且,就算是恢復良好的情况,将来也无法生育。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这真是……」 「唉,予月太傻了……」风沐光摇摇头,满脸不捨。 「她再怎么足智多谋,也不过是个女孩子。」 「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好,她从小和我们在一起,学会的净是这些心眼……想不到,连谈感情,她也这么做。」有些自责的,他喟叹。 「她从小在我们这男人堆里长大,谁教她怎么谈恋爱了,紫军也走得太早……」 「我说即使紫军还在也不见得帮得上忙,她哪一天有个当妈妈的样子了?」 两人渐渐远去,杨昊没有再听下去他们的话题。他内心澎湃着──她还活着! 可是,他却忍不住疑心:这对话,是巧合、是她设计的?还是真的? 他没办法再相信她,甚至眼见,都不可为凭。一切一切,都让他揣测。毕竟过去那将近一年的时间,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相惜,他一点都没发现任何异状,可见她的计画多么无懈可击。 但不可否认地,当他听到章铭翰说她可能会永远沉睡,或健康状况极差的时候,仍然感觉的自己的胸口那样抽紧……不论何时何地、有形无形,她都这样地牵动他的情绪。 在经过一间间空病房后,终于,他来到她的所在。 推开门,各式各样精密的医疗仪器映入眼帘,以及──病床上,全身上下插满管线的她。 他静静的看着,脚步迟缓地挪近。他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予月身旁还有一个专属看护在照料。 「对不起,这位先生。韩小姐的会客时间已经过了,请您先预约,改天再来探望她,谢谢。」年轻的护士察觉来者神色有异,伶俐地拒绝他再靠近。 他瞪视她一眼,凌厉的眼神让女孩瑟缩了一下,但没有退让。 「她生什么病?」他刻意地探问。 「抱歉我不清楚。我只负责照料她维持正常的生理机能。」 他不信不够专业的护士有资格在这工作,但并没拆穿。因为,他相信了眼前所见的一切──床上的她,有着病人的装束;臂上货真价实地插了好几管点滴,还有呼吸维持器、心电图……凹陷的脸颊与眼眶中,笼罩着死气的黑影。 是真的。 他瞪着床上半死不活的韩予月。在她「精心的计画」之下,他已然不知该如何自处。而且,更想不到的是,见她如此,他虽不禁心软,却仍然恨她。 他恨她。 这个女人该死的到底想做什么?玩弄了他的感情后不了了之,然后再把自己搞成这样打算撒手不管?他握紧了双拳,对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怒目相待。 除了愤怒,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样的感觉?为她悲伤、痛苦或是为自己高兴?没有,都没有。 最多,是麻木。 「抱歉,韩小姐要休息了。」护士见这个男人好像要挥拳揍她的病人,赶紧介入,阻隔他的视线。 杨昊僵硬地倒退了数步,面无表情的踏出病房。然而才离开房门没多远,便撞见同样来探视予月的「影」。 这一相见,两人都大感意外。殷颖摆出要动手的架势,然而他还没做任何反应,她忽地脸色一变,闪身绕过他奔进房中。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影」双眼中盛满了悲愤的伤痛,似乎恨不得立刻将他大卸八块。 他漠然地漫步离去,好笑她的过度反应。 难不成,她以为他是来杀韩予月? 话说回来,这个「影」,也不过是寒主策手下的一枚棋子。她们彼此都知道这个事实,那为什么「影」对她还那么忠诚,而予月也对她笑得那么柔软甜蜜? 从杨敬卿传话,间接戳破予月的假面具那天起,他便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庞大的谜团,彷彿一整团打结的毛线,找到了头绪一端渐渐解开,另一端却又默默开始纠缠。 【待续】 打个小广告... 昨天也更新了《别人》的最新章回〈变化〉-1 欢迎来收看唷:) 25 无方医院,特级病房。 宽敞洁净的病房中,医疗仪器运转着,发出低频稳定的微弱杂音。 予月依然昏迷着。 数个月来她的情况完全没有好转的跡象,一直停留在不上不下的病况。据章铭翰描述,她的求生意志薄弱,似乎没有变差就该谢天谢地了。 「予月,三个月了。」风沐光间来无事经常来探望她,和她说说话。 她没有其他的亲人,他这个做长辈的,勉强算得上是她的家人,他也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他相信,即使她无法清醒,也一定能听见外在的声音。 因此,他要求护士,每天除了为她做復健避免肌肉萎缩和净身之外,还要读报章杂志给她听,让她随时知道外在的变化,不与社会脱节。 「你知道吗?杨昊被关在禁闭室里。」考虑了许久,他决定告诉她。 那天原见杨昊没有反抗,便只将他关在一般的囚室,想不到他竟逃脱,还找来她的病房。经「影」通报后他再度被逮,就改监禁在守卫更严密的禁闭室。 禁闭室是一间不到一坪大的狭窄空间,里面除了马桶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人在里面什么也不能做,闷得足以让人发疯。这不是肉体的惩罚,而是心智的折磨,被关个十天半个月,在里面发疯自尽的大有人在。 「你一天不醒来,他就一天被关在那。」他是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就她服了「敛」的毒而不求救,杨昊听闻她中毒后既震惊又茫然的神情,他也猜得出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关係。 维生仪器忽然发出嗶嗶声响,显示予月正经歷强烈的心理活动。 见状,他刻意强调地补上一句:「你若死了,他就得终身监禁在那里。」 仪器响得更大声了,几个医生护士慌忙地推门进来,做好为她施行急救的准备。 风沐光摆摆手,要医务人员稍安勿躁。果然,不一会儿,病床上昏迷不醒数月之久的人儿抽了抽手指,皱起了眉尖,彷彿想要说话的模样。 眾人譁然,议论她的甦醒是奇蹟之云云。 一名医生关闭作响的机器,对着风沐光道:「恭喜董事长,韩小姐要清醒了。」 风沐光面露慈色,欣慰道:「嗯。辛苦你们了,先出去吧!」 眾人离开后,他握住予月瘦弱的手,耐心等待。半晌,才感觉到她乏力的回握。 「不……风叔……」予月的声音暗哑粗糙。 风沐光拿了棉花棒沾水,滋润她乾涸的唇舌。 她眼睫轻颤,好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起沉重的眼皮。 「风叔……别为难他……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风沐光虽喜于她的甦醒,闻言却不觉怒气上升。她神智都尚未清明,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那个伤害她的男人! 「你之所以等死不求救,也为了这桩?」 知长辈气归气,但还是同意了,她虚弱道:「谢谢风叔……予月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知道自己给我们添麻烦,就快点好起来。叔叔们都不想再看你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故做兇恶的责备,包藏了老男人不轻易表露的温情。风沐光哼哼地压下怒意,深知这看似柔软的女孩,其实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硬脾气。 予月淡淡地牵起唇角,请求道:「风叔,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请告诉『敛』……告诉他,韩予月已经死了……」 醒来,才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多破败。她的四肢百骸从里到外,无一处不疼痛;她很吃力说出每一个字,而且没说几句话,又觉得头晕目眩…… 说不定,她明天就死去也不无可能。 风沐光彷彿看穿了她的想法,恼怒地瞪她一眼,道:「我会派人送他出境,让他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台湾。」 「谢谢风叔。」她笑了笑,放弃费力撑开眼瞼,小声道:「……这是我的选择。」 见她疲累地闔上眼,风沐光静默陪伴。 许久,见她已睡去,他才低喃自语:「予月,你知道吗,紫军还在的时候,她曾经说过,你比她还要心狠许多。」 紫军下决策总会留退路,保留实力;予月却从不留馀地,要做,便是全力以赴。甚至有些时候,他认为那些被要求达成任务的组员,被予月估算的能力,都超乎他们实际所有。或者说,予月对这些特务组员的要求,从来不是看他们常态下具有多少「能力」,而是看他们遇危机时能发挥多少「潜力」。 虽然,她每次也确实达到目的,从未判断错误。 「你对自己也是,给自己留一点空间吧!」凡事都要求要做到极限,未尝全然是好事。 ***** 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反覆着昏昏醒醒昏昏,到能自己进食、穿衣,再到能自由的下床行走,韩予月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她明白自己的状况有多差,几度兴起放弃的念头,是几位长辈们不厌其烦地轮流来关心,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有责任坚持下去。若是她选择自生自灭的堕落,好像会对不起他们一样。 终于,在她不负眾望的修养生息、努力復健后,已几乎能自主应付生活起居。 当她成功地不依靠任何人协助度过一天的生活后,她立即要求出院。 所幸,包括首领与医疗部长章铭翰在内的长老们,没有阻止她的决定。他们了解她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并且相信她若状况不佳,不会逞强。 其实不然。就像首领所说的,她对任何事总是要求做到极限,所以,即使自知必须要将体力用到极限,才能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她仍选择要这时就要出院。因为她受够了出入上下都被人盯着的生活,她想当回那个坚强独立的韩予月。 「好好的重新生活,或是出国旅游去玩一玩也好,别给自己什么压力。」出院前,风沐光如是地叮嚀:「主策的工作已经有人代理了,你不需掛心。」 然后,她还是回到了「愉悦花坊」。 或许是体力不允许她长途旅行,或许因为她还没有做任何计画,又或许她还是捨不下这个拥有她生命中最快乐的回忆的地方。 这街道,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上次看到时是还是仲夏,现在却已入冬。社区公园里原来生意盎然的浓绿草木和艷丽吐芳的朱槿已然凋落稀疏,高挺的乔木也见枝叶落寞。 原来再怎么变,也不过是变得……和他来到这里以前,一样。他们相遇的日子,不也在这样的秋冬之际? 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锁,却发现自己竟拉不起这铁捲门。 也是。叹了一口气,予月看了看这「忽然变重」的门,心想:还是有变的。 张望着四处有无能求救的对象,幸运地,她发现远处的一位旧识。 「詹医生。」她走出小花园叫唤道。 「韩小姐?好久不见。」之前那个常来买花的医生,闻言停下脚步,意外道:「你这几个月出国去玩了吗?好久没开店。」 「是忙着生病去了。」予月笑答。 「难怪你脸色不太好……生什么病?现在好一点了吗?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介绍我们医院各科的好医生喔!」 「呵呵,谢谢你这么热心,我的确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当然当然!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儘管说,要不是你之前那样帮我,我也不会娶到一个这么好的老婆。」他边说边靦腆了起来。 「啊,你们结婚了,真是恭喜呢!」她比了比铁捲门,耸耸肩自嘲道:「我想要请你服务一下。生病真折磨人,想不到一回家,连门都开不了。」 「小事小事,」詹医生边说边挽起袖子,轻轻松松地拉上,「几个月前,本来想请你这个媒人喝喜酒的,不巧你正好生病。下回再请你吃顿饭,你看怎样?」 「好啊!我也想认识一下让詹医师如此死心塌地的夫人是何方神圣。」 「哪里哪里。」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羞窘地搔搔脑袋。 「谢谢。我先进去休息了,你们决定好日期时来通知我一声吧!」她笑着推开玻璃门,没有掩饰羡慕的眼神。 「好、好,你好好休息。」詹医师挥挥手离去。 进入室内,闔上门,予月唇角的微笑瞬间坍塌。将额际轻靠在门上,那一抹笑,弯成了苦,落成了悲。 她笑自己,到头来,什么都不剩。 【待续】 接下来有两三天要去香港玩,回来后再继续更新唷^^" 26 「愉悦花坊」不曾再开张。 除了花园里那几株能靠阳光空气水自己茁壮的花木,她已不再养花。坐在小花园里的阳伞下发呆,她想着自己是否不该再回来。 他走了吧……风叔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或许他相信她的死讯,然后忘了她。或是他会恨她?那天他无情的话语、决绝的眼神、毫不迟疑的脚步,仍歷歷如绘。 恨她也好。这样他就会永远记着她,她一样成功地常驻在他心中。呵。 十一月的风,既狂又冷。 予月畏寒地拉拢肩上的大衣,看着空中被吹得残破的捲云,继续神游太虚。 那时,殷颖说还要三天才回来的。她算准了,三天,她早已不在,因此将主策该交接的文件章印,与对无方的未来规划建议书都准备好,留给殷颖,然后闭上眼倒数着自己的时间,没料到竟然获救。 怎么没死呢?这样事情反而变得复杂难以收拾。 她这一生唯一为她自己,韩予月,做的事情未得善果──她不否认,当时或多或少有些「得不到他,死亦何妨」的心态。想当初,她计画先认识他、和他成为情侣,或得到他的承诺后便渐渐透露自己真正的身分,这一点,她已经成功。 她原来预计在结婚、或拥有更稳固的情感依附关係──他信任她,愿意和她分享他的生命、他的生活──之后,再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依偎着他、请他谅解,并将一切娓娓道来……告诉他她的不得已、告诉他她的隐瞒是出自好意、告诉他别生她的气…… 没想到,一夕间,全都乱了。 叹了口气,她挪动了身子,将头枕着椅背,让自己舒服些。 她曾考虑过放弃组织的一切,成为一个真正寻常的花店老闆再和他相识,这样就不必为未来铺那么远的路,也不必为他可能不接受她的说词而担心受怕。 可惜,她不敢。 纵然她放得下对无方的责任感,也不够有自信拿他们的缘分做赌注。 她害怕失去了组织的力量、掌握他行踪的能力后,他们就没有机会相遇。不愿日日夜夜期盼难以捉模的缘分,于是,她选择透过手中的资源创造机会。 然而,一切心机费尽,却等不到收穫之时。 是因为这「缘分」是她无中生有、强求而来,所以一旦真相大白就要破灭?还是因为她没有用最真实的面貌面对他,所以,注定该失去他? ***** 关在禁闭室的日子,没有光线、不知时间、没有交谈对象、无法做任何活动,这些固然都苦,可最煎熬的,是无从得知……她的情况。她是死、是活;醒了、或仍在沉睡?如果她醒了,会主动发落他,或是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 日子,在臆测中度过。 他告诉自己,若予月有个万一,首领不会放他好过。唯有坚定这个信念,他才有办法支撑过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直到被释放,杨昊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之久。没有人向他说明为什么他能重获自由,他们剥夺了他原有的身分与权限,然后放逐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惩罚。 他忍不住忖度,是不是因为她已平安?还是她……为他求情? 在禁闭室里,除了黑暗,还有无限的时间,他因此反有静下来思考的机会。 他不由得反覆想起那些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其实我不是一个平凡的孤女,你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见他受伤的那一天,她的泪怎么看都不像假。尤其她不时流露出的不安……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她就有意愿告诉他真相,却又害怕着? 「令牌是为你讨回来的,我还在想该如何还给你……」 她那一瞬的惊慌,是他前所未见。 如果当时他愿意听她解释,如果他接受了利用b2013绑住两人关係的做法,如果他的理智没有被情感衝击吞噬──那么现在的一切,或许都将有所不同。 会不会……是他错怪她了? 回想起那几个月的美好时光,如果不是她,他们不会有机会相遇;如果不是她,他绝无可能有一天安稳的日子;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知道自己也能拥有平静的心、也能对一个人付出单纯的感情。 有时,他也会想,若他不曾追究,他们或许都还在那个美梦之中。 有些事情到后来,谁是谁非也都说不分明。甚至,东窗事发那一刻,他是恨她的欺骗,抑或厌恶她的身分,自己也难釐清。 唯一可确定的是,即便她有所苦衷、或者身不由己──他仍无法接受她的行为。 在黑暗里,他总期待,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以欺骗做为包装,该有多好。 三个月前,他被遣送出境。在无方的势力运作之下,海关限制了他入境的自由。 然而,他若有心要回来,也无人阻挡得了。因此,他避开首领所佈下的眼线,暗自潜返。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釐清真相,他必须知道她所做所为的真正原因。然后,他就能理所当然的恨她,或忘了她,当做一切未曾发生,从此不再为她掛心。 回国后,杨昊没再冒险回去无方。他搬到了花坊对面住了下来,默默地成为她的新邻居。直觉告诉他,若她平安,一定会再回来这里;若她出事,这个居所也终将有人来接手整顿。他可以等。 想不到,当她放弃了组织的权力,不再看着他之后,换成他开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没有太久,他便等到了独自回到「愉悦花坊」的韩予月。 那天,他眼见她虚弱得连铁捲门都拉不起,是上次那个男人帮了她。再之后,那男人还经常来找她,甚至开车载她出去。 他还看见她放弃费力于升降铁捲门,用毫无防御功能的玻璃门店面住了好几天,直让他眉头深锁。终于在他快看不下去的隔天,她约了工人换上遥控铁捲门。可她竟任几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在她的屋里屋外穿梭,独自安心地躺在房中休憩。 要不是她真的太大胆,就是她真的太睏倦。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益发在乎,也益发生气。 【待续】 耶,我回来了,大家有期待故事结局吗? 目前本故事进度:65% 27 韩予月开始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起床、盥洗、散步、发呆──每天。 例如现在,她正坐在小花园的洋伞底下,开始对着天空无谓地任凭意识流转在现实与回忆之间。 斜前方转角的公园里,几个少妇坐在长椅上,聊着天。不时传来的小孩嘻笑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孩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即使吵架打架也是单纯地计较谁多摸了谁一下的鸡毛蒜皮小事;那些年轻的太太们也很幸运,在非假日也能这样悠间没有生活压力。 她,也曾经有很好的生活,过着自在得意的日子。或许,正因为她一直都坐在很好的位子,所以,才这样禁不起挫折。 晒了不知多久的日光,发觉,饿了。 予月缓缓地起身,拎着小皮包,随意间散地,出门。任意挑家小吃店填了肚子,再回到小公园,倚着棵树坐在草地上,看着沙坑中的孩子们玩得一身脏污。 清风,微凉。冬日的暖阳下,她不知不觉地就此进入梦乡。 醒来,已是黄昏。好心的邻居唤醒她,她和气地道谢,回家。然而对着一室的空寂,尤其夜晚,总让她倍感茫然。 她终于了无牵掛、没有负担,可以过想要的生活、追求自己的未来,不必再为了任何人而努力,只为了自己。可是,她却不知道该为自己努力什么。 曾经有的工作动力、生活动力,不知怎么的,都悄悄离她而去。 明明曾是那无人不敬她三分的寒主策,那个既坚强又有自信的韩予月,怎么……一场小小的失恋,就要将她打击得一蹶不振? 不。没有他,她一样能够过得很好。 她告诉自己,算了。 算了,她不要再为他悬心。 给自己一个重生的机会,忘了他吧! 好累……让她睡一觉…… 希望醒来后,她再也不要记得与杨昊这个人有关的任何记忆…… ***** 他知道她结束了花店的生意,也知道她的作息非常规律,每天就是起床、冥想、吃饭、神游、睡觉。他见过她不论在哪都能放空,也都能入睡。 上一次,他跟着她、看着她就那样在公园闔眼,直到日暮仍没有该回家的自觉,他才请路人帮忙叫她起来。 见她三天两头就往超市跑,甚至一天去很多次,他不禁疑惑,问了店员,才得知──是力气不够,要买的东西多,一次提不动。 店员笑问他是不是附近的新住户,是不是有意要追她。他没多说,仅表示确实对她有点好奇。 想不到店员热切地告诉他许多她的资讯,比如说除了定期採买日用品之外,她最常买的是零食、蜜饯、冲泡饮品、罐头等乾粮,频率之高,或许根本拿来当正餐吃了也说不定。 他道谢临走前,店员还曖昧地补充一句:像她这样单身的病美人,最需要一个细心温柔的好男人贴身照顾了。他点头称谢,不置可否的离开,然一想到她那亏虚的身子竟净吃些没有营养价值的食物解馋止飢,便忍不住眉头深锁。 一直没现身,是因认为时候未到,他想先观察她一阵子,再决定该用什么方式挖掘真相。 曾想过再见到她的千千百百种可能,却没料到会如此……平淡。 她仍然没跟任何人交际往来,亦不具有寒主策呼风唤雨的强悍,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病女人。 他甚至说不出来,她和之前有什么不同。虽然不知她该变得怎样才对,但或许,应该要更诡诈一点、更奸险一点、更工于心计一点……岂料全都没有,反而非常的朴实无华。 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寒主策是她、温暖带笑的韩予月是她、恬静无为的,也是她。 回到「愉悦花坊」正对面大楼的住处,杨昊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二楼的卧室。 窗帘是闔拢的,这是她夜晚睡觉的习惯。白天时,她会拉起窗帘,让阳光透入室内,对着户外清新的空气深呼吸、看户外人往人来。 想想,他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她了。 初时他不以为意,心想或许只是刚好错过,但夜里她卧房的灯也没亮……似乎有点反常。 起心动念,他已来到「愉悦花坊」。几个动作之间已然俐落翻上二楼的小阳台。落地窗门没锁,被他轻易地推动。 骤然想起之前亦曾有人这样进入她的房间,让他迟疑了动作。她是个行事小心谨慎的女人,那时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那现在呢?会不会,她早已发现他就住在对面,这是她请君入瓮的圈套? 罢了,在他决定回来之时,就有遭受无方惩戒的心理准备,不论如何,这一面,早晚要见。 推开门,进入房间,透过路灯微弱的照明,他看见床上沉睡的予月。 她真的在。 杨昊轻移脚步绕过她,小心地察探屋中是否有其他人藏匿。 来到隔壁客房,发现傢俱上都蒙了层灰,彷彿好几个月都无人使用,他大胆而谨慎地推开密室暗门,里头的景况亦然。在薄尘之下,精密的仪器仍自运转,显示器上闪烁着无数条未读讯息。也就是说,自她回来后,未曾再进入这里。 发现桌上有一份寒主策签署的机密文件,以及一张字跡慌乱,显示留书者匆促的纸条,杨昊拿起来迅速阅读,忽然心一凛,决定放下文件,假装未曾发现这份被刻意遗留的公文,退出密室。 他回到予月的房间,凝视睡沉的她。近看,才发现,她比他想像的还要憔悴,面色白得发紫,深拧的眉头显示她睡得很不安适。 在床沿坐了下来,大掌忍不住轻触她的容顏,说不清心头的情绪是什么。 他恨她、恨她的欺骗、恨她将他的感情玩弄在股掌之间,恨他对她而言,不过是计画中的一步棋,一个任她摆佈的小丑。 但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希望她活下来或是死去。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缓缓加重。这是她纤弱的颈项,只要再用力一点,他可以轻易地夺去她的生命。现在,他正将她的生死大权操之在手。 听见她呼吸困难的咳呛声,杨昊忽然浑身一震,清醒般地松开手──他差点真的要杀了她! 她的气息紊乱,呼吸不规则的咳喘着。 恍惚间,她睁开眼,看见他,眼眸带笑,像道别。没来得及说出隻字片语,下一瞬间,她已再度被黑暗吞噬。 他惊恐地抓住她,发现她的身躯冰冷无比,彷彿魂魄早已飘离。 「醒醒,予月!」他大吼她的名,彷彿这样就能唤回她的神智。 该死的!杨昊心里暗咒,她虚弱到根本用不着他动手,随时都可以死去。迅速抱起她,送往无方医院。 这一刻,他只记得──救她。 【待续】 28 睁眼,韩予月发现自己身在熟悉的病房。 她没死。 淡淡地闔上眼,回想上一次见到天花板的情景。 那日,她躺在床上,心想着该重新开始,却觉得全身无力……她知道自己该吃饭、该吃药,但就是不想动,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她想遗忘他、不再惦念他,她想放空思绪、想休息、想睡。只要睡着,她就可以不再想起他失望决绝的眼神。 半梦半醒,感觉到力量缓缓流失,就好像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但原来,她并不在乎。 意识迷濛间,她似乎看见了他,心底微叹……能在梦里相见也好。她即将忘记他、放下他了,这相见,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相见了。 回忆就此打住,予月轻叹,然后,她听见医疗部长章铭翰的声音。 「没成功,很遗憾吗?」戏謔的语调中不乏有长辈的责备。 「对不起,章叔,我不是有意的。」予月撑坐起身,自知理亏。 「好几天不吃药、不吃饭,只是不小心的?」他压根不信。 她放软语气,带点撒娇地道:「章叔,对不起,别生气了嘛!我保证不会再这样了。」 「再有下一次,我可不理你了。」拿她没办法,他只好下最后通牒。 「谢谢章叔,章叔对予月最好了。」知道长辈的疼宠,她回以甜甜的一笑。 「知道就好。要不是看你住在院里不自在才放你回家,要不好好珍惜,我就强制你住到完全病癒为止。」 「是是是,予月回去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好好的。」她信誓旦旦地答应。 「你呀!」章铭翰摇摇头,帮她把左臂的点滴针管拿下,「好了,回去吧!」 「谢谢。」她笑意盈盈,很享受这种近乎亲情的温暖。 在章铭翰的目送下,予月离开医疗大楼,看着孑然一身的自己,觉得有些可笑。 她怎么会让自己这么落魄呢……她该振作点,想想怎么照顾好自己、要过怎样的新生活、让自己忙碌起来,比想着该如何忘记他实际多了。 午时的阳光刺得她瞇起眼,忽然想起忘了问章叔是谁送她来到医院。 会是殷颖吗?不知她上次那件任务是否圆满达成?不知她是否正为新职务忙得焦头烂额?她好久没和殷颖联络了……就连那间密室,她也没再进去过。 当初中毒也是因她而获救,她或许该跟她说声谢……谢谢她关心她、捨不得她、救她──即使,也让她不得不面对失去杨昊之后的人生。 甫踏出无方医院大门,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迅速一闪而至,挡住她的去路。 是杨昊。予月怔愣须臾,忽然醒悟他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可他不是应该认为她已经死了,而且早已被驱逐出境?而他又为何而来?爱她?恨她?报復她? 即便心底已翻起惊涛骇浪,予月表面上仍维持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地等着他主动出击。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她;而她,亦然。 久久,直到她面无表情地欲转身离开,他才冷冷地开口:「上车。」 她迟疑半晌,终究,开门入座。 门且关上,人尚未坐定,杨昊忽然猛踩油门,让车子如火箭一般喷射出去。 「不问我载你去哪?」 「有差别吗?」她抿着唇,不甘情愿地吐出简短的字句。方才无预警的加速,撞得她头昏眼花,强烈的不适感,让她难以思考。 他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地减缓车速。 直到车内气氛凝结到最高点,他才瞇着深潭似的黑眸,从齿缝恨恨地迸出清晰的三个字,「寒主策。」喊的,是她在无方的头衔。 「如果你这是要确认我的身分,那无方训练你这么多年,也真枉费了。」他的敌意如此强烈,逼得她不得不还击。 像示威似的,他一个急转弯,甩过车尾,再度疾速驾驶,开往市郊。楼房建筑愈渐稀疏,他们已然进入偏僻的山区。车仍在狂飆,并不时的疾煞疾转,似乎刻意要激起她的反应。 见她依然无动于衷,杨昊像是下了要带她下地狱的决心,神情阴霾森冷,「你要的,到底是甚么?」 她看向窗外,眼神淡然,彷彿无视于眼前危险的处境。过了一会,她不着痕跡地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不要。」曾经,她要的,已经再也得不到。 在高速行进中,他忽然放开油门,猛踩剎车。 车,在山头一处陡坡前停下,只要再前进一尺,他们就将双双坠入山崖。 往前的力道之强,让予月差点撞上前方的中控台,剎那间紧缩的安全带,则将她勒得几乎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停下,她剧烈地喘息,倔着脾气不愿开口求饶。 「韩、予、月!」他瞪着她,彷彿她再不顺他的意,他就要将车开往草木丛生的陡坡之下。或是,直接掐死她。 予月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终于转首正眼瞧他,血色尽失的粉唇微啟,然而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双眼一翻,晕厥过去。 ***** 最后,杨昊绕了一大圈的路,还是送她回家。 并且,在得到她的同意之前,逕自将起居用品搬入隔壁的客房。 他告诉自己,他是守在这里,等她给一个交代。他不允许她在将一切说清楚前,利用任何机会逃离。因此,照顾她,也是预防万一。 予月对此打算相应不理,却也没有表示拒绝,任凭他再度担起照顾她所有生活事务的责任。他们的作息模式和先前她受伤时如出一辙,唯独过往的温馨已然烟消云散。 她对他不言不笑,他拿她无可奈何。两人间只剩化不开的沉默。 她总有办法当他不存在般过着自己的生活,虽然如此,却从不拒绝任何他提供的服务。他准备的餐食,她吃;他添购的书报,她看;有时,他故意要试她的反应,一整天都不理会她,她就当作没事一般自己解决。 如果这是冷战,那么必定是他,会败下阵来。 因为他着恼于她的无喜无嗔,即便他对她如何疾言厉色,逼她说请楚讲明白,她都以一副不受影响的模样回应。甚至,连对他咆哮、赶他走也不愿。 她的言行,好像早已在心里将他放逐,他其实不存在于她的世界里。 他们的关係在此固着,无法有任何进展。 最多,她只有一次在他狂暴地怒气下,抬起空寂的眼,回答:「你想要听什么答案?我说。」 曾经,她强求一个机会,请他听她解释,他不愿给;现在,事过境迁、她已无言以对,他才来向她讨,不嫌太迟了吗? 自毒伤后,她已不期待再续前缘,因为只要有伤痕,那疙瘩就永远在。不赶他走,只是在等他放弃。等他腻了,放弃和她磨耐性,放弃对答案的执着,然后离开。 过去的事,那道伤口,就让它随着时间,慢慢的癒合吧…… 【待续】 29 连绵阴冷的冬,终于放了一日暖晴。 清晨,早餐过后,杨昊终于不再试图逼问韩予月任何事,反而若无其事地,问她要不要到中部山区赏花。 予月态度淡然,无所谓地接受。 然而,这几个小时的车程中,他俩必须被关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他,是刻意的。 对她,他几乎要束手无策。恨,无法放下,但与其在那僵持不下、毫无进展,他寧可旁敲侧击,透过别的事来探知她的想法。因此,出门透透气只是个藉口,他真正的目的,在于逼她不得不面对他。 车子上了快速道路,予月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让她神思开始飘远。 看她恐怕即将魂梦周公,杨昊看着前方的路,故做不经意地道:「『影』没有接下主策的工作。」。 话提一啟,予月果然立刻振作起精神,转首看他,语带急切道:「怎么会?」 「你没有再进去过那间密室吧?『影』留了字条给你。」那一天,他看到的文件,正是寒主策签署交代,将职位交由『影』承接。 「……她说了什么?」有点失落的,她环抱着自己。 「她说──」杨昊调高了些空调的温度,道:「『予月,是我不好……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这句话,由他口中说出,不知怎么地,她听起来竟似有两种涵义。 予月抿紧了唇,调开视线,怕他看见她的伤心。 待情绪稍微平復后,她没看向他,问道:「是吗……那现在是谁?」 「这我不清楚。」毕竟那段期间,他不是在牢房里就是被遣送出境。 静默许久,她才缓缓回忆、轻轻诉说:「殷颖……我们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过,并不是玩伴、朋友、同学或同儕,而是──从属关係。 「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是我的。」 从小,母亲自孤儿院带回那个和她有点神似的女孩,就告诉她,从今以后,她能做任何她想做的事,然而,可能有危险时,就由那女孩去,替她。年幼的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以为这表示她可以拥有一个亲密的朋友,然后,才渐渐发觉,完全并不如她所想。 他们让那女孩接受严酷的训练,要她读和她一样多的书,学习技巧更深更难的防身术,更教她鬼斧神工的易容术,并定期安排两人独处互动……她后来才知道,这都是为了让那女孩模仿她,以备未知的不时之需。 她曾想要抵抗,不希望失去一个朋友,更不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个她,但母亲与叔叔们恍若无闻的态度让她渐渐了解,这并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事。 他们说,这是为她好。从此以后,她和殷颖的生命就再也分不开…… 年纪大一点后,她就接受了,并且认真地将那女孩视为自己的替身般对待。从那时起,她不再怀抱和她成为朋友的可能。若是朋友,她会要的太多,她会不愿殷颖出任务冒险犯难。然而这不是她的权力,也辱没了殷颖的能力与尊严。 后来,在她握有大权,也自认能掌握朋友与主从间的分寸时,殷颖却不再需要她当她的朋友。 不过,殷颖虽然嘴上没说,行动上往往潜藏着对她的关怀,这一点,倒是和杨昊很像。殷颖总是不经意地跨越那条无形的界线,然后在她的注视之下,又嘎然收回。若殷颖要守着那分际,她自然不会勉强……但,总是会有些失落。 就像过去那段日子,她多么希望杨昊能只守着她,却还是必须忍着私心,指派任务给他,强迫他,也强迫自己,这是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公私分明──她有能也有权,却还是必须在无方和自己间做出取捨。 失去「敛」,是组织极大的损失;然而人生与爱情,亦是她的追求。 见他们受伤时,她再心疼也只能强自压抑。理性上,她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这是她的职责;出任务受伤,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命运。但情感上,她无法不责怪自己,她明明有能力让他们避开危险,为什么她不多为他们防范一些?为什么她不为他们多做一点?为什么她容许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好难、都好难,这一切。予月眼神悠远,彷彿已置身过去的时光。 杨昊乍闻此言有些惊讶,但驀然间,他领悟了予月夹在两个角色中间的为难。莫怪乎她对『影』的担忧是真、关怀是真,却碍于主策的身分,必须维持疏离、不能心软。 她也确实做到了。做她自己、做寒主策,都做得很好。 「不接也好。我总是在逼她……这个世界上,不该有谁有权力掌握别人所有的人生。」这是一件犯规的事情,而她却一直在做。 「该让她有所选择才对。我一直亏欠她一个完整的人生。」她自言自语地低喃。 「你不欠她。」他忽而严厉低斥。这是殷颖的职责,她难为的处境才令人同情。 他的反应出乎预料,予月讶异地看向他──他在为她抱不平吗? 杨昊清了清嗓,掩饰自己的过度反应,「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当上寒主策?」 「没听过世袭制吗?」她微微勾起唇角,「我母亲是组织方创立时,第一任的寒主策,前些年她因病过世,我就接下了她的位子。我从小在无方长大,跟在她身边,自然也学了不少。」 是了。「厉」曾说见过予月时,她自称是寒主策特助,想必那时候是她母亲在位吧!不过她这句话好熟悉──真相揭穿前,她亦曾说过她接下了母亲的工作──真是个说话半真半假、似是而非,让人生气的女人。 察觉他不明的怒气,她不以为然,问道:「担心我将你交给首领发落?」 「你会吗?」早在她再见到他的那一天,她就可以这样做了。 她笑了笑。的确不会。 察觉她颊上的笑意,杨昊忽然感到释怀──原来,他们并非无话可说,而是端看话题的选择。 他沉静下来,仔细打量她说话的神情。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看似善变的她,让他困惑。她有好多不同的面貌,多到他弄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你所看见的,都是。」她看着窗外,浅浅的语气中藏着几许无奈。她一直都是她,从来没变;改变的,是她的身分与她该扮演的角色。 「我看见的你,都不一样。」 气氛悄悄地凝结,乾涩的空气中,响起她幽寂的嗓音:「你确定,你看见的是『我』吗?」 【待续】 话说,「影」的故事《别人》昨天也有更新一回了唷! 30 杨昊放慢了车速,偏首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予月直勾勾地回视,那神情像是在说,她曾愿意让他探索、让他了解,是他看不清、辨不明,怎地反过来问她? 见他无言以对,她无意追问,只是静道:「专心开车吧!」 杨昊挪回视线,带点无力感地问:「这世界上,有什么事,在你的预料之外?」她总是那么冷静自持,波澜不惊,好像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无所畏惧。尤其知道她的另一个身分、她不再对他温言笑语之后,他更觉得她遥不可及。 就像现在她虽然在他身边,淡漠地神情却像相隔了千山万水。 「有啊,」她唇瓣微弯,不觉得「寒主策」有多神,「组织里该处里的大小事务多如牛毛,难免有错。我能做的,最多不过是及早发现,及早修正罢了。大部分的时候,我能在问题演变得严重前,利用资源重新规划、导正大局……但总有些事情会不受掌控……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就像这一次。 隐约知道她意指为何,他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话题绕来绕去,一定会回到这个癥结,让他们无法再谈下去。车厢内恢復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他道:「休息一下吧!还要一下子才会到。」 她依言闭上眼,脑中仍绕着刚才的事打转。她原以为他会故技重施,强硬地质问她他想要的答案……不料却是如此平和。他说话的态度委婉许多,没有要找她麻烦的模样,甚至,当她不愿回应时,他也让步了。 一开始,他还迂回地选择殷颖作为话头,若真不懂她,岂会如是做想?她的眼光很准,他的确是个好男人。如果没有那些阴错阳差, 他们今天或许就不会如此…… 予月想得脑袋发胀,不知不觉逐渐昏睡过去。 看着她恬静的侧顏,杨昊放慢车速,从后座拿了件厚外套替她覆上。 经过方才这一番谈话,他终于有些理解她的无奈。 她的身分并非她所能决定,她的挣扎、她的困难,也货真价实。反倒是她,遇上他后,不是伤就是病,以她的身分,从来无须出任务,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况且,若不是源自这样的背景,造就这样的她,他或许也不会被她吸引至今。 只不过……他仍然不知道可以信她多少。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所见所闻的一切,都足以解释她没有别的目的。倘若她所言属实──设计他的目的只因爱他──那么这个可恶的女人,着实城府深似海。 无论是聪慧沉着的言谈、临危不乱的镇定、诉情衷的温言软语,以至于现在的冷淡疏离,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连对待自己,也斤斤计较得近乎绝情。 以绑架为例,虽她佈有眼线,但杨敬卿实并不知她的身分,其中定存在着不可预料的危险,她却大胆地轻易拿自己做为赌注。还有,当她喝下b2013时,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他知道,寒主策最擅长切中每个人心里的弱点,或许当时的她觉得深具自信,又或许他的一切举止仍在她的预料之中。即便如此──他依旧拿她无可奈何。 他总是,放不下她。或许,一辈子,都放不下。 予月忽然稍稍挪动身子、调整睡姿的举动,引起了杨昊的注意。 在他连日照料之下,她的身子虽仍虚亏,但气色已见好转。要不每次见她苍白的脸色、动则晕眩无力他就有气。 这个女人总是骗他。她曾承诺过会珍重自己,结果还不是把自己搞成这样。为了留下他,而採取这样激越的手段,值得吗? 等等,不对!就算他勉为其难地在心里相信她此举都是为了他,她还是没解决他的疑惑──是什么,让她这个理应高高在上的寒主策,挑中了默默无闻的杨昊,进而决定诱他入陷? ***** 傍晚,他们回到「愉悦花坊」。 天空飘着细密的小雨,杨昊撑着伞,用身材的优势替予月挡住寒风,送她进屋。予月身上罩着他的大衣,双手拉拢着襟口,缩成一团。 「很冷吗?」收着伞,他问。 「不会。」边说,但信步走进厨房冲泡热茶。 杨昊跟进,意外地看见她递了杯热茶给他。这是这些日子来,她第一次主动。 这表示他们……和解了吗? 中午达目的地,她一见美景便心花怒放,见她难得开怀,使他不忍再谈严肃的事。回程她又倦睡得沉,所以他仍没机会求得「为什么是他」的答案。 正思忖着该如何继续话题,却先听见她开口:「杨昊,等会儿可以请你帮我开密室的门吗?」 「嗯。」他轻咳一声,差点被茶水呛岔了气。原来,这杯茶,是因为有求于他。 「谢谢。」她笑了,逕自先上楼等他。 他随着上楼,一开暗门,她立即拿起殷颖留下的纸条阅读。果然,殷颖在她心中的份量不可小覷。 纸条上除了拒接职务外,没有其他讯息,予月拿出公文瀏览,查看她留给殷颖的註记,是否有被读取──结果没有。予月皱紧眉头,毫不迟疑地拨起通讯。 连线接通,「风叔晚安,我是予月,希望没有打扰您。」 「不会。予月,你身体好点了没?前几天你章叔才跟我说你又进医院了……」 「谢谢风叔,我现在很好。」有些抱歉地打断,因为她非常的焦急,「我有件事想问您──」 「现任的主策是吧?我和你岑叔,决定让原来器械部那个年轻人接了。」首领知她心意,立刻解了答。而他口中的岑叔──岑沛澜,无方组织的元老之一,身兼副首领一职,及主掌组织内的惩戒部门,专责制定管理法条,以及执行犯过的组员的惩处。 「闻人叡吗?我留下来的那几份建议书,叔叔们有没有先看过?」 「对、对,就是他。建议书啊!予月,你真的很用心又有远见。叔叔们大致看过了,没有甚么问题,现在已经交给闻人叡去处理了。」 「……谢谢风叔,风叔过奖了。」予月忧心的表情尽写在脸上,但回话的声音却没有透露太多。 「怎么样,放心了吧?闻人这小子虽然阅歷还不够丰富,但他是你岑叔一手栽培出来的人才,也很努力,才能年纪轻轻就做到部长的职位,我们都觉得他是个适当人选。」 「嗯,我知道了。谢谢风叔,不打扰您休息了,晚安。」她佯作无事地道谢,但脸上的表情却更为凝重。 掛断通讯后,予月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稍稍沉淀。瞥了一眼显示无方组员卫星定位的萤幕,诧异地发现「影」不在上面。怔了须臾,她试着甩去心头的不安,将注意力转到整理未读讯息上,以便釐清组织内近来的动态。 她自顾自地忙碌许久,一下子振笔疾书、一下子快速地敲打键盘输入各种指令,不时的又停下来凝神沉思。 杨昊默然地站在一旁,将一切纳入眼帘。他隐约看得出来,她似乎如临大敌地在做什么准备,却看不出是在防备什么。 过了许久,她敲打键盘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呼吸困难地揪着胸口,神色痛苦。 「予月!」被她的异状吓了一跳,他迅速挨近她,扶稳她的肩膀。 「没……没事。」心知这是中毒的后遗症,忍一忍就会过去。 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上残留了几许冷汗,他有些不忍,「该休息了。」 她顿了顿,不太自在地将视线移回显视器,道:「再一下。」 他发现,她似乎颇喜欢苛待自己。 「够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弄,不差这一下。」 叹了口气,她看见他眼底的坚持,终于接受建议。 淡道声谢后,予月心事重重地绕过他,回房准备沐浴就寝,留下杨昊凝视着她的背影,思忖她今日各种不同的面貌。 31 杨昊替予月开啟了密室之门,也顺道替她开啟了无尽的忙碌。从那天之后,她将寝食之外的时间,全都耗费在处理这些好似永远没有终结的事务。 他敬佩她面对工作的态度,但不认为已卸任的她需耗费如此大量的精力处理公务而疏于养病。他没立场置喙,仅试探地自荐愿出力相助,以期让她多点休息时间。 出乎意料的,她欣然接受。提议当时,她清澈的眸中有道精光一闪而逝。 杨昊当下有一丝怀疑自己又不小心踏入她的陷阱,然而当她正经严肃地告诉他事件始末时,神色并无过度的殷切,他只好假设是自己一时看错。 「你对闻人叡这个人知道多少?」当她决定让他参与时,第一个先问这个问题。 「他进组织的时间不长,五年内爬升到部门首长的地位,实力不可小覷。」除了组织核心及几位元老外,职位最高的便是各部门部长,单就年资而言,闻人叡能够当上部长,已属特例。 「你曾和他合作过,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身手不错、果敢决断。」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质。 「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吧!」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一开始对他也没什么印象,直到……我接任主策后隔年,岑叔突然宣布要同时将器械部交给闻人叡,我才惊觉他不是个普通的角色──一个没有特色的人,怎能如此深得岑叔的青睞?他要不是天赋异稟,就是隐藏得太好。」 一般人需要三五年的功夫才有机会升一职等,而闻人叡进入无方后,不到两年就在特务部中当上组长,第四年调到岑叔手下任惩戒单位主管,再隔年,岑叔就将器械部让他全权负责。 器械部负责管理各式武器的出入与研发,特务部所需的一切装备都是由器械部分配管理。就某个层面来说,器械部所拥有的权力是凌驾于其他部门的。 杨昊听着她细数无方的过去,并注意到,她的停顿──她接任主策之时,正是她母亲过世之时吧! 「碍于岑叔的面子,一直以来,我想调查他的背景都难以施展,但在有限的线索下,倒也不是没有收穫。」她揉揉额角,好不心烦。 「出去透透气,边走边说。」他提议,不想她一整天都闷在这封闭的小房间里。 她点点头,久坐起身,一时贫血,让脑袋好些发昏。 他欲扶住她的肩,她却侧身让开,淡然地自行站定。霎那间,杨昊觉得心口好像被札了一下,却说不出那是什么。 予月边下楼边续简报,「闻人叡,身家清白,大学毕业即考上公职,役毕做了一年公务员,因赌博欠债走投无路被引介进来。我找到他大学的学籍资料,但也只有『学籍资料』而已,没有留下任何参加课外活动的纪录,或是比赛获奖的经歷,乾净得像不曾真的待过那所学校。」 知道他会自行跟上,她信步漫行,「他的经歷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啊,谢谢。」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到肩上多了一件针织披肩,让她停下步伐。 「有听见刚才我说什么吗?」虽然她根本没感觉到他有离开。 「有,」他应,并表示他有专心:「你怀疑他什么?」 予月笑意浅浅,看向天空轻描淡写地道:「国安局情报员。」 感觉他微微一顿,她则带着不以为然的口吻自嘲:「很无端猜忌吧?毕竟他什么也没做,我就拿升迁太快将他入罪。」 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沉思,没有发表意见。 「『锐主策』……他当上主策后行动倒是更难掌握了。这些天,我暗自调查他上任后的行动,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正暗中寻找『寒主策』。」 她仍一逕的从容,然而杨昊闻言却立即神色一凛。 「找你?」 「他若是明白人,一看我留下的建议书就会知道我在防他。」她笑笑,觉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原先预计要将职位交给殷颖,因此在交接公文上贴了便条要殷颖提防闻人叡,想不到,殷颖没看,反倒是建议书先流到闻人叡手上。 「那现在──」 「他当然还没找到,」她先让他安心,再道:「风叔要他等我精神好点,再和他一起商议组织经营的事,也算是完成交接工作。」 「你打算怎么做?」这是很要紧的事,她怎么看起来沉着得近乎漠然。 「还没想到,」她笑:「或许计画布个局,让他自己现出原形来吧!」 她或许资稟有所过人之处,但毕竟非天才神人,她要是那么有办法,就不会拖到现在还在伤脑筋了。 他皱眉,叮嘱道:「别拿自己涉险。」 以她的性子,为了保护无方,难保不会为求成功不顾一切。 予月回首露出个「有点困难」的表情,「要想个十全十美的法子,需要从长计议。」而他们,不见得有足够的时间。 「我会帮你,尽我所能。」他拉住她的手腕,强迫她停下脚步面对他。 他专注地凝视她的双眼,神情坚定不移。 她回视他的深眸,停了半拍,语带笑意地闪避他的诚恳,「不是帮我,是帮无方。」然后,轻巧不着痕跡地抽回手腕。 看着她状似自然地拉拢外衣的动作,方才那种奇异感受又再度浮现。 他俩的互动愈来愈轻松自然,她的形象也和先前温婉的模样重叠得愈来愈多,然而,好像就是少了点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 在予月的领导下,他们在工作上堪称合作无间。 她有个冷静的头脑、细腻的心思,临事不惧,能迅速对问题做出分析反应;她下达指令明确,不论是收集情报、佈下眼线或设计陷阱,她都能够找到可运用的资源,让他们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繁琐的事务,不浪费一分一秒。无怪乎她有自信全都自己来,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 然则他也留意到,她能如此,是缘于深諳人心的特质。简单说,她非常熟悉人际互动的道理,知道怎么做、做什么才能省力地达成目的。以他们的合作为例,她对他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颐指气使,并给予充分发挥的机会;也不会过于平易亲切,使工作因轻松的气氛而无法有效地完成。她很好相处,从不刻意刁难,让他即使在压力下工作,也不致感觉不快。 这段日子下来,他也渐渐懂得,所谓「每一个样貌都是她」是什么意思。她的确,在他面前都展现她最真的性情。 虽然当初有所隐瞒,或刻意模糊焦点,让他误以为她身世单纯,但其实她并没有欺骗他、也从未意图伤害他。如果不是受她的性情吸引,她再怎样设计也是徒劳。 近来,他们能自在的谈公事、间话家常,应该是个好现象。可是不知怎么的,当她用一种像朋友、像伙伴的神情看他时,他的胸腔中总会兴起一股没由来的失落。 明明她已卸除冷漠武装,和他谈笑自如,他还是觉得她不太对劲。总之,就是跟以前……不一样。 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看待他。 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似乎怎样她都无所谓。他留也好、走也好,帮她也好、绊她也罢,好似不论他做与不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她分毫。 深夜,杨昊坐在床畔沉思,理不清头绪。 忽闻隔壁房间有动静,他又拧起了眉。这几天她似乎睡得并不好,日里精神不振,夜里翻来覆去。 他瞪着门板,想着她日夜颠倒的作息,精神不济的模样,又烦恼起来。 32 韩予月被感动了,当杨昊说出「我会帮你」的那一刻。 可他们的感情,就像一杯变质的茶,如何能恢復香气?失去的温度,又该如何重新注入已经冷却的胸口?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细心呵护的举动,她心里了然,但弄不清他留下来的真正原因。或许,他只是想解心中的一个谜;或许,他只是为了弥补她中毒所受的伤害;或许,他只是可怜她一个失权失势的病人必须单打独斗…… 再多的或许,她不敢揣想,他留下,是否因为对她有同样的感情。 她不敢再怀抱希望,因为──她已经没有筹码可输。若是再一次用尽全力,得到的结果还是失去,她不晓得该如何承受那样巨大的失落。 她不若想像中的坚强。 不知道他如何定义他们的位置,她不敢再轻易涉险,深怕一个不小心,踩破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薄冰,失足坠入那刺寒彻骨的无尽深渊。 然而,他掌心的暖意、他低沉简短但不失温柔的话语、他看似了解的眼神,再再地使她阻止不了自己沦陷。不敢追求,又不捨放弃……遇上他,竟让她如此无措。 时序进入深冬,又逢寒流来袭,不论日夜晴雨,屋内屋外,都充斥着驱之不去的逼人寒意。 予月缩在被子里,身子怎样都暖不起来。明明已夜深人倦,却冻得无法入眠。 扣、扣。他的敲门声忽而在冷寂的黑暗中响起。 或许是夜太静、天太冷,让她產生错觉,彷彿他敲的不是房门,而是她的心门。轻叹口气,她掀开被子,披上外套,起身。 凌晨时分,他不会为了公事在这时打扰她。但,她还是开了门。 漆黑的空间只有窗外透入薄薄的月光,洒落在两人身上,让他们看得见彼此,却又看不清。她凝视着他,恬静中隐藏着一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柔情。 驀地,他疾如闪电地抱住她,好似她下一瞬间就要消失一般。 「你冷得发抖。」他给自己一个拥抱她的瘪脚藉口。 予月些微地使力表示抗拒,然而他的体温透过衣料,渗入她的肌肤,鑽进她的心坎里。为这份暖意,她不由自主地递出一声松懈的喟叹。 彷彿得到某种允诺,他猝然俯首吻住她。 她想别开脸、想拒绝跨越那条看不见的界限,但身体却耽溺他的热烈,不知所措地动弹不得。以为她无动于衷,他微恼,印下的吻转而深入激狂,像在索取一件被她藏起的宝物,非要她有所反应。 他环得结实,不让她有机会逃离;他吻得细密,不让她得以开口说不。 自弃地,予月放弃抗拒地回吻,任自己沉溺在情慾之中。 得到了她的行动鼓励,杨昊厚实的大掌溜进她的衣衫,抚触她细瘦的肩、她单薄的背、她直挺的脊、圆翘的臀…… 她明瞭即将会发生的事,却一点也不想克制。 这一刻,她寧可假装自己没有理智,假装这一夜她谁也不是,假装,他们之间什么芥蒂都未曾发生。在他猛烈地索取之下,她只想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有着平凡欲望的平凡女人。 迷乱间,予月己被抱上床铺,他撑着上半身,俯视她迷乱的容顏,「予月……」 低哑浑厚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予月从颈子发麻到头顶,不顾一切地,主动奉上自己的唇,和他一块沉沦。 杨昊加强了攻势,细碎的吻,落在她柔软的唇、粉嫩的颊、纤细的颈、光滑的锁骨……而他的大掌则是忙着褪去阻挡着两人结合的衣衫,并且温柔地摩娑她的肌肤,安抚她浮动的心绪。 床铺上,他感受着她的曲线、她的馨香;她体会着他的呼吸、他的柔情。 原来,这段日子,他们一直是如此地渴望彼此的身躯。 未竟的夜,缠绵的不仅是他们的躯体,同时也交缠了两颗渴望依偎的心灵。 ***** 翌日夜里,杨昊躺在床上,就着薄薄的月光,对窗冥思。 他想,韩予月对他应是有感觉的。否则昨晚,她不会任他如此。可今早,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地生活、和他商讨公事,让他无所适从。 他们的关係,在朋友、伙伴与情人之间游移,难以界定。虽然较之无视他的存在已好太多,却仍然不是他所想要。或许,是该把他们之间的事说清楚的时候。 思定后立时起身,然后,他看见她的房内还有灯光。 欲敲门的手尚未落下,她的房门却先开了。 「……有什么事吗?」见到他就在门外,她有些惊讶。 「还没睡?」 在等你敲我的门呀──如果在之前,她定会如是作答。然而那些已成过去,昨夜的事纯属意外……现在,不再是该和他调情的时候。 「天冷,想泡杯热饮暖暖胃,比较好眠。」 「予月……」他将手轻搭上她的双臂,意图明显。 「嗯?」温柔笑意的眼里,有着明白的拒绝。就着灯光,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如此透彻。因此,她不允许自己再假装糊涂,也不能,让昨夜的事再发生一次。 杨昊懊恼,痛恨她的划清界线。 他倏地一股脑搂住她、按住她,将她锁在自个儿的怀里不得动弹。以嘶哑的声音,喃喃重复:「予月、予月,韩予月、韩予月……」 他看得见她的抗拒、她的退缩、她的不愿改变现状,也看见她并非真的无动于衷──她只是不愿承认,对他、对自己都不愿承认! 她接受他的帮助、他的陪伴、他的呼吸,他能感觉到她看他的神情中仍有柔情,只是她隐藏了,她连自己也欺骗,想故作疏离。 或许,他当时真的错了,他伤得她太深,让她害怕、让她不敢再面对。 予月闷在他的胸口,内心激盪不已。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为她。他这么说话的神情,让她……难以承受。 「这样,能不能让你不冷?」低沉的男嗓,压抑着痛楚。 太迟了。听出他语中双关,她很想如此回答,然而鼻酸哽噎,却使她开不了口。 「不……别说……」只要不说破,她就还能和他共处共事;然而一旦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这一切都将再度变质。 「为什么?难道我们真的不能──」 「别说……」她轻拉开两人的距离,阻止他说出「重新来过」之类的字眼。 「为什么不说?难道我们都不能好好谈谈我们的事吗?」狂暴地,他低吼。 她看着他,哀伤地低吐:「我们,还有甚么好谈的……谈了,又能怎样?」 她的眼神像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胸口,闷闷地,好疼。他看不出,她要的是甚么。 「……我累了,请你──」她欠身让开,他却不让他把话说完。 「让我陪你。」 她挣扎,他却再强调一次,用他同样伤痕纍纍般的嗓音,「让我陪你。」 然后,他熄了灯,不容拒绝地抱她上床,在被窝里,仍搂着她、温暖着她。而她,再度臣服于身体的软弱,默许。 无声无息地,他在她心底,一步步,攻城掠地。 这一夜,歷经了平静、激狂,最后,温暖地度过。 33 此后,杨昊变得非常自动自发,每每算准韩予月就寝的时间,来敲她的房门,夜夜替她「暖床」。 一开始,他答应此举只是要让她好眠,待她入睡他便离开。直到某次,她清晨醒来,发现他仍在身旁,甚至长臂还环圈着她,她就知道他根本一整夜都在。 渐渐地,他使她养成了习惯。有时,她候着不熄灯,只为等他来敲门。也有时,他们会不小心擦枪走火。 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不会。虽然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她并不是一个健康的女人。他留意到,每次欢爱后的隔日,她都会睡得特别沉、特别晚。她的身体还需要多加休养,他只能克制自己,让她多保留一些体力在復原上面。 另一方面,予月这几日联系上了昔日心腹──即主策秘书长──作为他们的内应,使他们的工作大有进展。 所幸虽然主策临时换人,底下的秘书们为协助新任主策适应工作,并没有同时替换。然而闻人叡上任已届四个月,撤换手下为他的亲信,是迟早的事。 因此,他们需和时间拔河。 予月重新分配了两人的工作,将调查闻人叡底细的事交给杨昊,自己则致力于联系少数几位直属于组织核心的组员,以及组织内部机密维护等防守工作。 幸运地,风叔没因她卸任便解除她登入管理系统的权力,她才得以将组织核心的种种机密文件逐一备份删除。若要掌控这个组织,这些资料都是作为把柄最好的凭据。好在系统显示近期内没有被传输的纪录,或许闻人叡还没法从主策的繁重工作中分心到这来。 「有了。」杨昊忽道,振奋之情收敛在沉稳的嗓音里。 「喔?」予月停下手边工作,看向他的萤幕。 这是一份个人档案,照片上是一名理着平头的少年,刚毅肃穆的表情透露出此人强韧的意志力。是闻人叡。不过显然是年轻时的照片,当今的相貌已有些微改变。 予月露出满意的表情,眼里有着和他一样的光芒。她继续瀏览资料,发现除了身高与相貌之外,其他每一项都与他们认识的闻人叡都有所不同,包括体重、户籍、学歷……甚至是姓名。资料上的男人并不叫做闻人叡。 那他是怎么找到这份资料,又怎么确定这就是闻人叡? 「直接入侵国安局的资料库找的。」她如此假设,他便信她,「他过去出任务曾有和政府单位接触的经歷。当时发生得自然,不令人起疑,但现在回过头来,要说他当时利用了政府资源才达成任务也不无可能。」 「嗯。」予月应声,忽而讶然低语:「果然有问题。」 杨昊闻言迅速离开国安局的网站──他也发现了资料流量的数据异常──他们开啟这个档案的同时遭到追踪了。 「不必断线,让我来。」予月挪动身子靠近他操控的主机,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输入指令,切换一个又一个画面。 半晌,杨昊看见画面上出现了对话视窗。 「你……」她这是要跟谁对话?不怕被发现藏身所在吗? 「无妨,他要追踪得花点时间。」也得比她反追踪的动作要快才行。 锐主策。看见追踪系统显示对方的网路位址来自无方总部,她便肯定地叫出对方的称谓先声夺人。然后,再安抚杨昊,「而且,他要追踪我的位址,最多,只追得到无方总部的主机而已。」 杨昊点点头,没打扰她专心与闻人叡的对话。 过了好一会,视窗才传来对方的回应:寒主策。 予月勾勾唇角,轻敲键盘,开门见山:无方不是给你游戏的场所。要留,就得与国安局切割;若想吃里扒外,无方决不会放过你。 送出讯息后的下一瞬间,她看见了对方离线的动作讯息。 予月呼出一口气,松懈下来靠上椅背。 杨昊沉默着。她看来对结果很满意,但他不知这样刺激闻人叡,是否有好处。 「想不到这么顺利,我们不但确定了闻人叡的确是国安局的人,还顺带让他知道他这把柄已经在我们手中。」她朝他一笑,愉悦之情显而易见,「多亏有你,帮了个大忙。」 「这没什么。接下来呢?」 「静观其变。若三日内他不对国安局採取行动,就等同表态要与我们做对了。」 这段期间,他们收集了不少闻人叡利用无方资源,透过非法手段谋取私利的证据,有这些污点,就有办法让他回不了政府单位。现在,他唯有除掉国安局内的知情者,决心效忠无方这条路可选。 「我们不能乾等着他动作。」他们处于下风处,按兵不动只会更加弱势。 目前佔尽优势的闻人叡,要是选择忠于国安局,那么趁首领及其他元老尚不知他的真实身分前,先除掉寒主策会是最有利的做法。 「你说,我若召集叔叔们,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会不会信我?」 闻人叡进来卧底的时间极早,做事谨慎异常,几乎没留下与国安局有关的线索有的,只怕是随便都能偽造栽赃的资料,偏偏,无方最擅此道。是以光凭现有的资料,并不足以作为有力的证明。 尤其,组织里除了风叔和章叔,并非每个元老都真心认同她。甚至……当初岑叔就是反对由她担任寒主策一职。 若不是那时有风叔的强力担保,她不会有这个机会。 「是有些不妥。」就客观的来说,她已退位,理应不该多加干涉,尤其退位多月后才提出闻人叡不适任,难免让人怀疑她的居心。为免打草惊蛇,证据不足时不要贸然行动比较妥当。 予月沉吟一会,忽然发现另一头的萤幕,正闪烁着令她望眼欲穿的光点。 是殷颖。她立刻拨出通讯,很快地,电话已被接听。 「颖,你还好吗?」低语的柔嗓,夹杂着惊喜与焦急,以及满满的掛念。 「寒……予月,对不起,我──」 「别一说话就忙着道歉。只要告诉我,你过得好吗?」她说着,眉眼含笑。 「嗯。」她应了声,表示以肯定回答她的疑问,「你也没事,就好。」 看着萤幕上显示殷颖的所在位置,她忧心,「在忙些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我……对不起,予月,我这边还有点事必须处理……」 「没关係,我只是随便问问。」她的神情温暖,并无不快,「别忘了和我保持连络。」 「我会的……再见。」说完,画面上代表「影」的光点再度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待她稍事沉淀,杨昊问道:「为什么不叫她回来帮忙?」 就他后来的了解,隶属于无方核心的几位组员,许多都是因寒主策而留下。 他不知她是否曾和他们谈过什么条件,但能确定的是,这些留下的人,并不是担心离开将遭到报復,而是为了她某些吸引人的特质。 在主策换人之后,不少组员和「影」一样,选择自动消失,不再接受任务指派;也有些,表面上无意脱离组织,但遇任务指派时却拿乔得很。然而当予月和他们联系上时,却二话不说地答应配合。 他想,凭她们的交情,予月没道理这时候不找「影」出力相助。 她看着他,目光却悄然飘远,淡笑道:「这样就好。」 【待续】 这篇故事,今天很荣幸地获得编辑的推荐, 而能有较多的曝光机会,逐愿真是非常感激! 谢谢popo原创网的编辑们, 也谢谢正在阅读《爱,耍心机》的你们。 34 「呵,太好了!」 韩予月忽然爆出一声欢呼,盯着萤幕的双眸暂放出光彩,吸引了杨昊的目光。 「怎么了?」他凑首过去。 「闻人叡下战书了。」予月勾勾唇角,笑容充满了自信与接受挑战的玩味。 这几天,他们利用寒主策可以自由进出管理系统的职权,入侵锐主策的管理介面,组织内外不少重大决策,凡与予月理念不符者,一律被修正后才得以发出。 简单说,闻人叡所欲发出的所有讯息,都会经由予月和杨昊过滤,造成他锐主策身份的名存实亡。 果然,不出三日,闻人叡已採取行动。 他透过管理系统,以锐主策的身分,商议组织未来方向为由,向首领、副首领等几位元老,要求与寒主策见面。讯息,仍被拦截在予月的手中,此举想必是闻人叡刻意让寒主策知悉,要看她的反应。 「你答应了?」杨昊不太认同,「你的身分与藏身之地一直隐藏得很好,若与他见面,就会失去目前的优势。」 「与其逃避,不如主动迎击,速战速决。」她认真地凝视他的双眸。 「或许,让我代你?」闻人叡并不知寒主策是男是女,由他冒充,闻人叡不见得会发现。 「我若是他,必然会挑元老也在的场合与寒主策见面。」一来,可证实寒主策确为本人;二来,多少有人撑腰,可保安全。 「我不能再让你冒险。和他见面,对你不利。」他态度坚决。闻人叡并非好应付的男人,尤其在主策的权势保护下,要对他下手更非易事。 「我认为,和他确实有当面谈判的必要。」她专注而严肃地解释。 若时机得当,能当着元老们的面接穿他的卧底的身分,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见杨昊仍有所顾虑,她放软语调保证,「我们手底下也有些人能支援,不会出甚么事的……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也还有你,和我里应外合,是吧?」 心中某一角的坚持,为她的笑容融化,他轻轻捧起她的脸,语带艰难地道:「让我再想一想,好吗?」 予月握住他温暖的大掌,沉默轻叹。 *****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句话,正是韩予月此刻心境最好的解读。 正当为了闻人叡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杨昊的情感纠缠亦曖昧不明,不料,又有一桩突如其来的意外,要让她烦恼。 原想,等组织方面处理稳当,再来好好思考她和杨昊之间的事。 思考他们之间,该继续,或该结束。继续,该如何继续;结束,该如何结束。 她对他有情,现在的互动模式亦平静和谐,但心中有一个结,至今都解不开。她无法具体的说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像有根拔不起的刺,扎在那依旧还疼着的伤口──他曾经绝情转身的冷然眼神──也扎在那块名为未来的心田。 再遇见他后,她一直无法想像,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的度日。但这件事发生之后,她却不能再逃避不想。因为──她怀孕了。 这一个此时此刻该当是禁忌的事件,就这样无预警地降临在她的身上。 虽说……早在他们恢復亲密接触的第一个夜晚,她的脑海中就已闪过这个顾虑。在她的真实身分曝光之前,他们每次缠绵,他都会记得戴上卫生套,以防万一;最近,却都没有。她发现了,却没有说破。 她不想问,不想知道先前他为何在意、为何防范;现在,又为何不在乎。 一旦问了,很多事都必须摊开来。而这些事,她还没准备好。 她只是数着安全期,然后告诉自己不会这么「幸运」。 然而,这几天一忙起来,不小心就有所疏忽──还是,她心里的某一角,希望能够拥有他的孩子? 甫起床便抱着垃圾桶乾呕的予月,正努力克服噁心感,不适地走到浴室盥洗,希望能漱去口中的酸味。 孕吐的症状,前几天渐渐浮现。原先很轻微,这两天在晨起时却愈来愈严重。 她不敢想像他知道后会如何反应,更不希望,孩子,成为他选择留下与离开的关键。若他选择留下,是因为她怀有他的小孩,这不是她所要的;或者,万一他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场面将更加难堪……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知道她有孕。 因为,她已不敢不想再期待,再受伤害。 他们之间总是会结束,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至少,这个男人曾经在乎过她,就够了。让关係在这个时间点结束,也算是划下了美丽的句点。 对他,她已不试图强求,这一次,她只要孩子就好。他的去留她无法掌握,而孩子,却永远都会是她的。 予月冲了把冷水,抹了抹脸,定心准备下楼和杨昊说清她的决定。然而才走到楼梯口,便见到杨昊带着关切的眼神正要上楼。 他身上有着食物的香气,应是刚买了早餐回来。 「予月?」听见她起床的动静,却因迟迟不见她下楼而疑惑。 等着她,他没继续往上,站在梯口仰望着她。不知道怎么的,今晨的她,眼神疏离;对他的态度,带着防备。 「游戏结束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 「在你不顾我喝下b2013,决然转身那一刻,『我们』就已经结束。」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不到你自投罗网,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决定跟自己打个赌。」 他复杂的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我赌,只要我想,你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笑,微瞇的眸中有着一丝妖媚。她望进他的眼,缓慢的字句中挟带着震慑人的威严:「寒主策心胸并不宽阔,有仇必报;同样的,韩予月也是一个小心眼的女人。」 他沉凝的神色中透露出不可置信,抑制着几欲沸腾的血液,极为沉重地拾级而上直到与她目光平视;他张口欲言,字句却都梗在喉中。 而她,不受他无形中透露的压迫影响,反而更加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没有半点闪烁,「辜负过我感情的人,你以为,我能够轻易原谅?『敛』,如果你真这样想,就太天真了。」 「那闻人叡──」 「他对我根本不成威胁,我一个人就能搞定,这段时间,我不过都是在利用你罢了。想不到,你对无方──或说是对『我』──倒也忠心,看在这个分上,过去的事我就不追究了。」过度甜腻的语气,泱泱大度的架势,她,是寒主策。 「你到底,是甚么意思?」他眉头深褶,彷彿对她的话一知半解。 「我的意思是──我玩够了,你可以滚了。」 35 杨昊瞪着韩予月,感觉不可思议。他难以釐清这时的她,是不是真正的她,抑或她的话,是实话,或谎话。但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该走的时机。 「……我不。」 「我玩腻和你的爱情游戏了。」她眼神微飘,续道:「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忙,你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几位元老们同意放你一条生路,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 杨昊又上前一步,和她站在同一平面,让她必须些微抬首看他。 「予月。」深沉而压抑地,是他低哑的轻唤。忍着愤怒、忍着不解、忍着心伤的疼痛,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不懂她为何这么做、选在这个时间点,而态度又那么坚决。难道,是因他在情感上逼她,且处理闻人叡的事情意见不合,促使她所下的决定? 虽然,她的话漂亮得没有一丝破绽。若是几个月前,他一定会被她激怒。但这阵子相处下来,熟悉她每一个样貌后,他已更善于判断她说话时的每个表情。 像现在,她眼神专注、坚定、没有闪烁的看着他,正如她和敌手周旋的神情,这是当她要说服别人时的自信;反而,平时间聊,谈到她自身相关的事,不愿想得太仔细,她的眼神才会漫不在乎的随处飘移。所以,这表示── 「你要告诉我你不爱我,或……你要我走?」 「都是。」她微恼,她给的并不是选择题。 「不曾爱过?」 「曾,」她看着他的眼,「但过去了。」 他低咒一声,「那你和我上床──」 「都是假的,」她提高音量打断他未竟的问话,然后笑得有些凄凉,「那只不过是种手段。」 「韩予月!」他握住她的双肩低吼。 看着她沉默地别开脸,他痛苦低喃:「如果真的像你所说,可以,我走;如果你一点也不需要我,我也会走。但……你不必这样污辱你自己……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只为感受到她心上伤口的疼痛。 「如果,你真的……倦了,」他苦涩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吐出:「……也没关係。我会配合你,处理完闻人叡的事后,就走。我不会妨碍你,但也不会放着你一个人去承受。」 她颤抖地推开他,步履不稳地倒退,努力地克制这番话所造成的震撼。 她真的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抱持着何种态度、何种感情?明明,她说她再次欺骗了他的感情,他为什么不生气? 他说他若要走,唯有她不需要他……那么如果她需要,他是否会一直留下来?他是不是说,即使她不爱他,他也愿帮助她?这样委曲求全,为的是什么?是同情,或是…… 早餐油腻的香气、窗外投射进来刺眼的阳光、他一连串的吐露……这一切都让她感觉晕眩。 不,她该拒绝,她已没有太多心力应付,她不能拖延时间、不能让他知道──「要走就走,不必费话这么多,」她扯着虚弱地笑,「你的好心,我一点也不需要。你走吧!」 闻言,他瞇起眼,艰涩地开口:「如你所愿。」 再看她最后一眼,割捨下心中最后的渴望,下楼。 ***** 她成功赶走他了。可是,内心却一样在淌血。 予月松懈地瘫坐在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嘲笑自己。这就是她要的,能自己掌握的人生。留下他有太多的变数,与她无法承受的后果。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予月扶着墙沿起身,忽然,一阵噁心感涌上,她摀住口,迅速奔向浴室,对着马桶乾呕起来。胃袋止不住地激烈翻搅、秽物衝上脑门的苦涩与酸气,让她呕得眼泪直下。在噁心感稍微平息后,她终于疲惫地坐靠在墙边喘息。 她吃力地撑起身,压下冲水阀,回到洗脸檯前漱口抹脸。一抬首,却从镜中的反射看见浴室门口脸色比她更形苍白的他。 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她戒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臂靠在门板上,另一掌则紧握门框,彷彿要把门框捏碎一般。 他的愤怒是如此显而易见──这或许表示他完全不想要小孩。她绝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她心慌的后退,碰到了浴缸,重心不稳地后跌落。 幸好,他俐落上前,将她固定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予月、你……你是不是……」他欲语还休,想问,却又怕伤害她。 他该死的怎么会误以为当时医疗部长的意思是她无法受孕,而不是不宜怀孕,是以一直没避孕防范。现在,她若是有了,他该怎么告诉她,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不,我只是肠胃不舒服……而已……」说到最后,她的音调里已带着请求。 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他不忍,却仍需狠下心告诉她残酷的事实。 「听我说,你的身体状况不比一般人,如果……怀孕,会无法负荷的。姑且不论生產是否顺利,可能连怀孕期间都熬不过去……你懂吗?这是我亲耳听到章铭翰说的,千真万确。」他试着提醒她理性的现实层面。 「你反应真快,竟然拿章叔来压我。」她惨然一笑,绝望的眸中满是不信。 「我没骗你。你也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这孩子能否生下来都是未知数──你一定明白孰轻孰重……」 「不……」她望着他,艰难地对他的字句做出反应。 一定是他骗她的、哄她的! 一定是他不想留下他的种、不打算和她有更多牵扯,所以才刻意对她这样说! 一定是── 下一瞬间,予月终于承受不住身心的衝击,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36 医院病房。 杨昊坐在床沿,握紧韩予月纤细的柔荑,垂首低喃着:「予月……别再吓我了……」 躺在病床上的予月,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呼唤,羽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眸,不一会儿就认出自身所在。 昏厥前的记忆流入脑中,她心里一跳,迅速地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你放心,没你同意,没有人会对你做什么。」低哑的声音响起,对上的是杨昊略显憔悴的脸庞。 她这才发觉,她的另一支手,被握在他的掌心之中。 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颊旁,自责地、心疼地低诉:「对不起……」 在她昏迷的期间,他仔细地把事情想了一遍。 就他猜测,她之所以坚决地赶他离开,孩子,定是主要原因。只是,她为何选择寧可独自面对,也不愿说出来要他负责,他却怎样也想不透。 最后,是护士的话点醒了他。 「这位先生,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韩小姐是我的病人,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她老是昏迷被送来这里。你不知道她的病折磨她有多深……如果你不爱她,就放过她吧!不然,韩小姐的身心一定承受不了的。」那时,她这样对他说。 乍听之时他很不以为然,他并没有伤害她,三番两次送她入院,他的内心也很难受。那护士何以见得他不爱她?他照顾她、帮助她,日里和她共事,夜里和她温存,都是他感情的表现,区区一个旁观者,凭什么铁口直断说他不爱她! 然而,等候她清醒的时间特别地漫长。也因此,他得以有沉淀思绪的机会。 想着护士所说的话,想着他们从认识到决裂,再到近日恢復平和的种种互动,久久,他终于醒悟,在这段感情中,他做错了什么。 是他太有把握予月早晚会接纳他,不急着以言语表示,也没有行动追求。她纵然聪明,对他的心意可猜知一二,却会考虑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他没有对她表白,没有让她有安全感,于是,她选择了独自承担。 因为他的沉默、他的自以为是,让她的选择往往到头来让自己受伤。 「道什么歉?」她看着他,平静了下来。 护士恰巧在此时进来,将摇起病床并递了杯水给她,抱歉地道:「韩小姐,请用。章院长和董事长一会儿就会过来。」 「好的,谢谢。」她接过了水,对护士頷首示意。 护士退出房门,杨昊续道:「是我轻忽了……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无方,而是为了你。我没有告诉过你,在我知道你是寒主策后,我虽然愤怒、或许恨过,但心里总是放不下你。我没有告诉过你,在禁闭室里的日日夜夜,我都想着,你不知道清醒了没、是否平安……所以,我才会在被释放之后,冒着被无方通缉的危险回来找你。 你知道吗?我以为我恨你,恨你欺骗我、恨你玩弄我的感情,所以,我回国后,就在花坊对面租了间房子……偷偷地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准备随时伺机而动。没想到,潜入你房间的那一天,见你昏迷不醒,我却将你送到了医院。」 看见她惊讶的眼神,他歉然,「我很抱歉我做了这种小人行径,但我也因此才知道,我无法真伤害你,或见到你受伤害。」 「所以呢?说这些,又能怎样?」她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不愿就此卸下心防。 「我要告诉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所以,有什么事,你可以信任我、和我商量,你不是一个人,不必独自面对──」见她收紧了贴在小腹上的指头,觉得心有些痛,「这件事情,也是。」 「……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她并没有特别喜欢小孩,也不知自己是否能胜任母亲的角色,可一旦有了孩子,便自然地想要珍惜,也或许只因这是他们的孩子。 「可是──」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解释。 护士推门而入,后面接着进来了一位主治医师、风沐光与章铭翰等人。主治医师检查过仪器提供的讯息,确认她没有大碍后向风沐光等人点头示意,先行告辞。 「风叔,章叔。」予月向长辈们问候,为自己的狼狈有些愧疚。 「首领,部长。」一旁的杨昊则是起身頷首行礼,欠身让开。 章铭翰瞥了杨昊一眼,未加评论;风沐光则将视线跳过他,直接对予月说话:「怎么样,觉得身体还好吗?」 「还好,谢谢风叔。」她迟疑了一下,决定鼓起勇气问道:「章叔,我……」 章铭翰举起手对她做了一个不必多说的手势,道:「『他』应该跟你说了吧!」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杨昊。 「在你昏睡的时候,他来找我,和我问了许多你的健康情况,也要我务必跟你说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这番话等同是替杨昊背书,「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如果你自上次出院以来,不曾头晕、不曾心悸、不曾呼吸困难,没有哪里不时莫名的疼痛,每天精神都很好,不易感觉疲劳,那我无话可说。」 「可是……章叔,」她低声哀求,「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章铭翰不发一语;风沐光则拧着眉峰代答:「予月,我们都不希望拿你当赌注。」 她沉默了。 「你已经拖得太迟了,无法用药物流產,若再不尽早动手术,会有更大的危险。」 「能不能,让我想一下?」她垂下眼,注视覆盖在小腹上的双手。 章铭翰叹了一口气,道:「能,但你也只能选择同意而已。」 说完,他率先走向病房门口,看着停留在原地,似乎有话要说的风沐光。 而后者,临走前危险地瞇起眼,斜睨杨昊但对着予月道:「还有,提醒那个小子,最好能提出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无方绝对会让他恨不得这辈子没出生过。」要不是看在那小子好像还有点良心,他早就派人撵他出去,要不就关进私牢,哪会任他和予月继续共处一室。 「好了啦!风叔。」对长辈的叮嚀,予月挤出一个笑容,目送两位离开。 病房剩下两人,她仍旧盯着双掌缄默不语,彷彿在等他开口,又像在等他出去。 「予月,我──」 「不必把风叔的话放在心上。」 「你的意思是,不想和我──」他磨着牙,道:「结婚?」 她避开他灼人的视线,故做淡然道:「你刚才说了会留下来,这样就够了。」并非她不想,而是她不愿他在勉强的情况下,提出结婚做为负责的手段。 他有点不满,「你总是连我的意思问都不问,就擅自替我做决定。你寧愿说谎要我走,也不愿开口要我留下;你寧愿说你不需要,也不说你想要……」她总是寧可先断绝的自己的希望,以避免可能的心伤。 「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并不信任我,也不是真的在乎我……这样的你,让我感觉很无能为力。」轻触着她的容顏,他释放出内心深处的孤寂。 「对不起……」因为,她太骄傲。 从来,她只有命令人的份,没有求人的份。她知道爱情不能勉强,无法逼迫他爱她,更开不了口要求他留下。因此,在这个关头,她选择了维护自尊而逼他离开;因此,她选择先下手为强,告诉他不必娶她,以免听见他无意与她共结连理。 但这一次,她承认,是她过度小心。 「不,我才该说对不起,之前对你说了太过严厉的话。」他指的,是曾在盛怒中,暗讽她出卖肉体为手段的事。虽然她不曾说,但在上次衝突,他才知道她为此受伤多深。或许,这正是让她对他失去信任的关键原由。 因此,他认为有必要再一次,慎重地向她道歉。 她浑身一震,彷彿埋藏的心事被他看穿,张口欲言,却被他抢先一步。 「如果你愿意原谅我,就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好吗?」 看着他泛起红痕的俊顏,她的心防终于全然融化。 予月伸手环住他,螓首靠在他厚实的胸前,羞涩地答道:「……好。」 他轻拉开她,而后,俯首印下深情而浓烈的吻。 37 「昊……孩子,真的不能留下吗?」 「我很抱歉……予月,不能。」 那天,韩予月企盼地问了最后一次,而杨昊坚决地答覆──拒绝。 然后,她平静地接受了。没吵没闹,也……没有哭。她只是稍稍比平常意志消沉一点点……而已。她知道,就理智的判断,保住自己,对她、对杨昊、对叔叔们、对无方都好,但依然无法不难过。毕竟,若她真能做到无动于衷,和杨昊也不会如此一波三折了。 由于小產使母体受到的损伤不比分娩要少,而她的身体又特别虚弱,于是手术后必须留院观察,并且顺从章铭翰的安排,配合进补养身。 前两天,风沐光来探望她时,提及要当面介绍新旧任主策互相认识,并且邀请闻人叡一同参加她的婚礼。对这件事,她欣然同意,并暗自留意到长辈们对闻人叡几近推心置腹的态度。 虽然与杨昊共结连理后,她的身分将因而曝光──毕竟,她的婚礼,无方的元老们都会参加,对闻人叡要瞒也瞒不过──但两人一致认为婚礼将是逼闻人叡现形的最佳时机。 对闻人叡而言,若不在他俩婚前叛变或输诚,就只有等着被揪出来批斗的份;而他们是将婚之人,主动挑起这件事无疑是自找麻烦,弄得不好,或许连婚也会结不成……但就是看准这点──闻人叡将因此疏于防备──所以决定如此计画。 为了让予月平復术后低落的情绪,杨昊顺理成章接下应付闻人叡的后续工作。每天夜里,他都会到医院向她报告最新的情况,以及讨论接下来的行动等等,以让她随时掌握状况。 另一方面,他们也必须同时筹备关于婚宴的事。 虽然喜帖的样式、喜宴的地点与菜色、拍婚纱照的店家等琐事,已由主策的秘书们中调了一人过来协助,但最后还是需由两人一起做决定才行。 随意瀏览手中属意的两三本婚纱相册,予月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想着晚点将和他讨论要拍哪种风格的婚纱照,不禁有种既甜蜜又不踏实的感觉。 扣、扣。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冥思,护士推门进来,甜笑道:「韩小姐,董事长已经到了,还有总经理闻人先生同行。」 「好的,」她将腿上的相册收好放到一旁,「直接请他们进来。」 终于要见面了,这是一个刺探对方底细的大好机会,或许也会是逼他採取行动的契机,又或许,会对他们现行的计画造成重大改变也说不定。 风沐光进来,一样中气十足地和她问候,接下来,就要见到闻人叡本尊。 怦怦!想不到,她竟然有点紧张。默做了个深呼吸,她看见门口那个男人。 剪裁合身的西装笔挺,细边方框眼镜刻意凸显出斯文的形象;五官端正,相貌和照片没太大的差异,不过年轻的锐气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稳重的内敛。 换了位子,果然更加地深藏不露。予月心中暗忖。 「予月,来我跟你介绍,这位是闻人叡;闻人叡,这位就是──」见护士出了病房并带上门后,才道:「韩予月,也就是寒主策。」 予月原来坐在床沿,这时已起身和他有礼地握手。 「幸会,锐主策。首领常夸讚你行事作风都很有一套呢!」她笑得端庄大方。 「哪里,寒主策过奖了。您对无方上下的事也一样洞察犀利。」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嘲讽的意味。 但韩予月知道,这男人也已不着痕跡将她打量了一遍。而他那掩饰得很好的惊讶,也让她捕捉得一清二楚。 「哎呀,你们两人都太客套了,从今以后都是自己人了。」风沐光拍拍闻人叡的肩,又对予月叮嚀道:「而且,我已经跟他说了你要结婚的事,想说到时候也请他出席你的婚礼,人多一点,热闹热闹。」 「当然好啊!闻人先生,我也很希望能见到你和几位董事长一同前来。」 「这我得看一下那时候的时间安排,恐怕没办法立即给你答覆。」他抱歉地一笑,心里有其他的打算。 「没关係,如果你忙,当然也不勉强。不过不论如何,我们都会为您有所准备。」她笑容真切,一副将他奉为上宾的模样。 风沐光见两人良好的互动颇感欣慰,却不知话听在闻人叡的耳里别有涵义。 「董事长应该早点介绍我们认识才对。想不到韩小姐这样年轻貌美,就能当到主策的职位,真不简单。」 「是啊、是啊!你别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她处理起事情,可比我们几个老人家精明果断多了。」风沐光附和夸道。 「风叔,别取笑我了。其实我实际接任这个位子也没多久,先前的『寒主策』一直是我母亲。」他想探她的底,她也不妨告诉他,让他回去伤脑筋好了。 「喔?那么韩小姐花了多少时间熟悉职务?小弟不济,做了半年,才发现对组织内的事务还有很多不清楚,要请韩小姐指点一二。」 「原来闻人先生今天是为了组织的事而来呀?那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她亲切地招呼两人就坐,替两人各倒了杯水。 「欸,不必不必,我们只是先来跟你道喜的。这些日子要你好好休息,结果你还不都在忙婚礼的事。公司的事,等你婚后再谈也不迟。阿叡接手到现在,做得都挺好的,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之处。」风沐光以眼神微微责怪闻人叡的不体贴,但一方面又肯定他在无方近日的作为。 「是的,风叔。」她巧笑道:「那我提醒闻人先生两句就好。」 「喔?愿闻其详。」闻人叡有礼的頷首候教。 「做任何决策前,都想着『怎样对无方最好』,也就够了。」她看着他的眼,彷彿提醒他,她不会轻易放过试图对无方不利的人,「闻人先生这么有智慧,一定一听就懂。」 「对、对,」风沐光忍不住牵起予月的手,叹了口气:「你就是这么蕙质兰心,今天你要嫁给杨昊那小子,真让我替你觉得不值。」 「怎么会呢?风叔,他对我很好的。」她温顺地回握风沐光厚实的大掌,像个女儿一般,唯有在听到杨昊的名字时,眼神飘忽了一瞬。 「好、好,你嫁得高兴就好。」风沐光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只是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道:「到时候,让我牵你走过红毯吧!」 「当然。」她轻抿朱唇,感动地回以一个拥抱,「谢谢风叔。」 直到两人的亲情挥洒告一段落,一旁的闻人叡才找到时机插话,「祝福韩小姐能得到一个好的归宿,也谢谢韩小姐的建言,闻人叡受教了。」他说得态度合宜,但敬意并没有真正到达眼底。 「冒昧一问,刚才董事长提到的新郎倌,是组织里的『敛』吗?」 予月心头一跳,想不到还是让他注意到了。他若少知道一点,他们就会有多一点胜算。 「是啊!就是那小子。」风沐光答道。 「那这是组织的大事啊!我非排除万难出席不可。」闻人叡故作熟稔的道。 「这样才像话嘛!好了,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风沐光说着,就要领着闻人叡出去。 「等等,风叔,」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风沐光,然后歉然地瞄了闻人叡一眼,「我有点私事想和你说说。」 风沐光点点头,要闻人叡先行出去等他。 「是这样的,」她笑道:「我想要在婚宴之日送闻人叡一分礼,当作是给新任主策的祝福。因此,想要请风叔帮个忙。」 「喔?说来听听。」 「我担心主策的工作对闻人叡来说太过繁忙,若因此无法出席我的婚礼就可惜了。所以想请风叔看情况,是不是将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先交给其他副手去做,然后提醒他当天务必到场,这样就好。因为是想给他惊喜,还得请风叔别和他多说。」 她这么做是为了让闻人叡起疑,怀疑她已将真相告诉风沐光,因而有意要暗中卸下他的权责。 「果然女孩子还是比较贴心,想得周到。」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放心,这点小事,风叔一定帮你办好。」 予月又笑笑地道谢了几句,目送他们离开。 38 杨昊和予月的身分特殊,亲友不多,再加上时间压力,因此婚礼办得很低调,一切从简。他们在饭店里包了一间中型厅房,仅席开六桌。虽然没有盛大的场面,但会场也让鲜花缎带妆点得高雅精緻,不失隆重。 新娘休息室里,予月身着白纱,坐在梳妆台前让新娘秘书为她梳妆打扮。 他们都不是出身在一般的家庭,因此对婚礼也的繁文縟节并无特别讲究。事实上,若不是为了让风沐光放心,以及配合引蛇出洞的计画,杨昊压根不想赶在这个时候仓促完婚,委屈了她。 她虽然坚强独立,向来重视公事甚于私事,但对婚姻也曾有着小小的期待,至少……要能像普通人一样,有个完整顺利的婚礼。然而,为了无方,终究必须放弃。 前两日,经他们的眼线确认,器械部短少了数把枪械,他们几乎可以确定,闻人叡不会错过今天这个动手的时机。 「好了,」新娘秘书停下动作,透过梳妆镜打量着娇艷动人的新嫁娘,「看一下有没有哪边需要加强?」 予月偏首转头瞧了瞧,浅笑道:「谢谢,你的技术无可挑剔。」 一边应对着新娘秘书东拉西扯的间聊,予月一心二用地忖度着今天的计划。 按她的推测,闻人叡应是口头虚幌敷衍,实际上并不会出席。但他若真的来了,有「无心」在场替她读心,闻人叡要想动什么手脚,她也不怕斗不过他。 思及此,她忽然察觉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 「对了,请问现在几点?」虽然没戴錶,但典礼的时间应快到了。照理说,在跟监的「厉」,现在应该要回报闻人叡的动向,可她迟迟未从耳内式耳机听到消息……是了,太安静了,她似乎有一段时间,只有听到秘书长的声音,其他人不可能这么长的时间都不交谈、不回报动态,除非…… 新娘秘书闻言手一颤,刷具不小心落到梳妆台上,「呃……那个,应、应该还早吧!」她对予月做了一个安抚的表情,可惜显然有些失败。 予月假装没察觉异状,左手贴上鬓角近耳处轻按,关闭了耳机,道:「这样吗?那刚好,我想到有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在典礼开始前和我叔叔说一声,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请他过来一下。」 「这、这样吗?嗯……好吧!」她犹豫半晌,同意之馀附有但书,「韩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唷!」 接收到予月真诚肯定的眼神,新娘秘书皱眉咕噥了几句「真搞不懂」、「韩小姐这么温柔婉约,怎么会搞鬼……」便退出房间。 予月支开梳妆师,独自思考计划哪里生了变化。 ***** 宴厅里,水晶灯闪闪发光,音响也因阵阵乐音而震动着,婚礼儼然一切就绪。杨昊身着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进入会场,与眾人微微頷首示意,此时乐音渐弱,连带地使宾客们交谈的音量,逐渐由恣意高谈阔论转为低声私语。 「无心」以受邀宾客的身分,坐在席间,伺机而动。此时厅门重新闔上,眾人彷彿在等待新娘入场的一刻。 ***** 不久前── 闻人叡离开了无方的办公室,驱车前往饭店。 「厉」已在停车场等候许久,终于等到他现身,赶紧开车跟随。 两辆车一路驶向饭店,为首的车却在抵达饭店前硬是拐了个弯,转进了隔壁栋办公大楼的停车场。 「厉」见状,立即明瞭果然如韩予月所料,闻人叡选择了对他较为有利的方式,而不敢正面交锋。他一方面跟踪着,一方面低声回报:「这里是『厉』,闻人叡已进入目的地。」 很快地,耳机传来秘书长的回覆:「收到。各就各位,再三分鐘,婚礼即将开始。」收到指令后,「无心」立即离开会场,前往「厉」的所在地支援。 此时,闻人叡已从车厢中取出枪袋,一路上达最佳狙击地点的楼梯间。 「『无心』,五楼。」「厉」轻声告知地点,以便应变。 「收到。」 婚宴会场大门轻啟,新娘子在风沐光的牵领下缓缓进入礼堂。闻人叡架好了枪,瞄准目标,蓄势待发。 同一时刻,秘书长趁眾人全神贯注在新娘身上,低声重述待会关键时刻的流程:「『厉』,注意开枪时机,只要一枪就足以为证,然后立即阻止他,逮捕现行犯。『敛』,你在内侧,掩护的动作要更快,还有──」话未说完,却惊恐地发现眼前的意外状况。 ***** 新娘秘书前脚才走,予月随即脱下白纱,换上另一套行动较为方便的连身裙,后脚跟着轻巧地离开房间。 宴会厅有不止一处出入口。予月从休息室下来,悄悄走近较少人进出的偏门偷覷,角度正好,可将厅内一览无遗。宾客尽数入座,包含他们的随扈、亲属,以及饭店的服务人员,加起来有数十人,但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因为,婚礼的仪式正进行着。 予月看见,首领风沐光牵着一位身着白纱、面容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走过红毯,在杨昊的身旁。神父说了些话──他们正要交换誓言,全场宾客屏息以待──予月心口紧缩,摇摇欲坠地退离半步,不敢再看。 原来,这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一个人,然后,被背叛的感觉。 他,让「影」来替代她新娘的位子。而她根本不知道,殷颖是甚么时候回来的。他们联手瞒过了她。 而他,可知道正和他互许终身的,是别的女人。他正在和别的女人结婚! 她可以想见,他们是为了她的安全,才决定由「影」扮她。但能了解不等同能谅解。她无法接受他擅自做这种决定,更厌恶这种被人摆布的感觉。婚姻之事,作为引蛇出洞的手段,已是破格,岂能连完成仪式的对象都非本人? 这对她、殷颖,和他都不公平。 她或许不该在这时候耍小心眼,但一想到他们互相承诺、他们交换戒指,他们还会在眾目睽睽之下亲吻对方,就忍不住疑惑,和他完婚的人──是谁? 忽然间,有人从后方轻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迅速回身,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跌跤。对方手脚伶俐地扶稳她,没惊动任何人,轻声道:「韩小姐,你看错了。」 低沉的男嗓,让她微讶地抬首,认出这人是主策秘书长,他们的内应。 她沉默不语,秘书长则以身形挡住她,耐心候着。片刻,她稍微沉淀了情绪,低幽地问:「是杨先生的主意?」 「这是权宜之计,请韩小姐海涵,先行回房休息。」他虽说请实则态度强硬地扶她上楼,坚持将她送进休息室。 她虚弱地任他带离会场,却在楼梯间停步。 「把我的频道调回来,我要知道状况。」为了大局,她忍。 见她并无反抗之意,秘书长受命照做。调整好,予月才装上耳机,就听见了意想不到的状况──有一道男声阻止了仪式的进行! 两人皱眉,均不明所以。然而就在此刻,忽然又传来「厉」的警告:「发生什么事?小心,他要开枪了!」 39 婚宴厅里,杨昊正将婚戒戴上殷颖右手无名指,忽然被人阻止。 「等一下!」 宾客席中,一名男子霍然起身破坏了眾人的期待与喜悦的气氛,但他彷彿浑然未觉,坚持阻止这这场婚礼。 「你真的要嫁给他?」 他的音量不大,只因全场过分安静,使得他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极具力量地回盪在空气中。 殷颖闻声一颤,僵硬地不敢回头。 杨昊不解地看向她,同时,耳机传来了「厉」的警告。 「这是你要的吗?转过来,看着我──」即使旁边细语四起,风沐光示意随扈将他请出会场,男人仍执意要得到她的答案。 殷颖身子狠狠一震,正要回身,说时迟那时快,闻人叡立即抓准时机开枪! 杨昊从耳机听见枪响,赶紧以自身掩护殷颖,然而她却完全无法配合反应。 子弹破空而来,射穿了玻璃窗,贯过杨昊的左臂,没入了殷颖的胸口。 闻人叡紧接着又开两枪,一一被杨昊挡下。 男子震惊上前,现场宾客譁然,乱成一团。 ***** 予月闻声,意欲前往,却被秘书长阻止,「情况未明,你过去会有危险。」 听着不知是哪方的打斗声,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心焦,沉着道:「『厉』、『无心』,报告状况。」 另一头,「厉」已与闻人叡展开激烈缠斗。 闻人叡见事跡败露,而这方只有「厉」一人阻挠,更是招招痛下杀手,意欲灭口。「厉」毕竟不是以拳脚称长,数十招过后,渐感吃不消,逐渐落于下风。 就在此刻,「无心」及时赶到,出声相助: 「左边、下盘!」 「厉」险险闪过两招,闻人叡也因此惊觉自己的行动一一被料中,心知已无胜算,决定脱身为上。「无心」见状立即阻挡,「厉」则趁机回报状况: 「已阻止闻人叡,现场并无其他援手。」 收到讯息的予月看了秘书长一眼,后者则不再劝止,随她回婚礼会场。 甫入厅,入眼的是一团混乱。礼台前方,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旁边则是来宾们的随身保镖,警戒地对着窗口、环视四週。 予月看见人群中心,杨昊半跪在地按着手臂,看起来有受伤但意识清醒,倒是他一副眉头深拧、脸色凝重的表情看着──斑斑刺目的血跡,染在新娘的白纱上…… 殷颖倒在地上。还有一个男人低声咆哮地跪在她身旁,风叔和另一个人奋力阻止他靠近,而章叔也蹲跪在她身边为她急救…… 予月踉蹌了一步,杂乱的思考与情绪让她没注意到是秘书长扶住了她。 她握紧的手隐隐颤抖着,无法消化眼前的情况──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不是她的计画……就算是按杨昊的计画也不该会如此……她的脑筋呈现一片混乱…… 她艰难地走上前,颤声轻唤:「风叔。」 风沐光闻声登时一愣,松了手让那男人扑向倒在地上的新娘。转瞬他领悟了倒在地上的是「影」,立即转身抱紧予月,「还好是她,不是你。」 予月眼角微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退出了长辈的怀抱,恳求道:「救她。」 章铭翰仰首看她,神情明显教方才放松不少,「当然。」 她稍稍后退了一步,无视週遭的议论纷纷,问道:「救护车呢?」 「在路上了。」风沐光答。「回去你得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谢风叔。」她苍白着颊,退到一边坐了下来,凝神细听另一边的状况。 她没再看向杨昊,而他,同样只专注地盯着殷颖的情况,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移动半分。 ***** 另一方面。 「厉」和「无心」虽已一再阻挡,可闻人叡闪过攻击、抓到机会便逃,毫不恋战,他们虽已两人联手,一时竟也拦不住他。 直追到了地下停车场,眼见无法拦截,「厉」掏出怀中手枪,紧跟在后,他连开数枪,打爆了闻人叡轿车的车胎,也有一枪击中他的小腿,非要留下他不可。 不料,转角处忽然闪出一辆红色轿车,开了副驾驶座车门,车内一个女人对着闻人叡大喊:「上车!」 闻人叡在千钧一发之际翻身上了车,掌控着方向盘左摇右晃地避开「厉」与「无心」的射击,疾驶而去。 「操!都打中了还让他给跑了!」「厉」用力地搥了停在一旁的轿车,愤恨地大骂。 同一时间,耳机传来予月平板的声音:「『厉』,报告状况。」 「主策,我们……没有拦住他。」「厉」低着头,愧疚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对方的沉默让他备感压力,过了数秒,才听见耳机传来几个字。 「说明经过。」冷冷的声音波纹不兴。 「我们跟他对打一阵,本来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他溜掉,谁知道竟然有人突然出现把他载走……我们事前的调查都没发现他有任何的支援啊!」 「对方特徵?」声音依然平淡冷静。 「一个女人,开着红色福斯,我有记下车号,可以去查她的身分。」 「她叫他的名字,」「无心」突然插话,「那个女人,叫闻人叡的名字,很关心他的样子。」 「闻人叡对她呢?」予月问。 「他见到她的时候很惊讶,好像还有点……责怪?」「无心」一手支额,皱着眉用力回想。 宴厅里,予月撇了秘书长一眼,后者知她心意,赶紧描述几个女性外型特徵,询问「厉」:「那个女人是不是长这样?」 「对!就是你们说的那样,你们知道她是谁?」「厉」提高音量怪叫。他们知道,怎么不早点告诉他? 「主策秘书室,负责商业事务的,孟可欣。」秘书长脸色铁青地答道。照说,负责商业事务的秘书群一向不会接触组织内任何不合法的事业,对那些秘书来说,无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企业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捲入这次的事件。 「『厉』、『无心』,把他们找出来,监视他们的行动,」予月下令道:「别打草惊蛇,我会要他们付出代价!」敢动她的人,就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无心」和「厉」齐声答道。 ***** 救护车在道路上鸣笛疾驶着。 「对不起。」左臂和右肩胛各中一枪,已让医务人员做过基础医疗的杨昊,坐在推床上,忍着剧痛略显虚弱地对着身旁的予月道歉。 她没有回应,只是又恼又怜地瞪着他。 「我有尽力保护她……」她的沉默让他惶恐,忍不住伸手拉住她。 「我知道。」她没有争脱,但回答仍然简短。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地斟酌字句,「我们、婚礼……我们并没有……」 「嗯?」她偏首看他,一副等着看他如何解释的模样。 「呃,」他突然有点词穷,「我和她并没有真的结、结婚……」 她还是瞪着他,忍着怒气不想和他吵架。 过了好半晌,她才道:「我知道。」 「那……你不气了?」 「不,我气。」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但她仍不免会想,如果照她原来的安排去做,婚礼就不会被阻止,闻人叡出手时他们就能立即反应,就不会有人受伤。而且,万一闻人叡不如他们所预料,秉持静观其变,他和殷颖不就得假戏真做,才瞒得过包含首领在内的宾客们吗? 见他还有话要说,她平淡中带点不捨地制止,「医院快到了,省点力气,等会儿再说。」她补上一句,「我不会忘记,你欠我一次。」 虽然,无法原谅,但也……无法责怪啊…… 40 经过几个小时的手术,杨昊体内的子弹已被取出,回到病房中休息。 虽然他已穿着防弹背心,但闻人叡的枪枝经过改装,威力额外强大,是他们始料未及。所幸,那两枪都让杨昊闪过要害,并无危及性命。可殷颖却没这么幸运,目前还在手术室急救当中。 予月为他们俩双双受伤心疼不已,守候在医院,不敢稍离。 又过了半日,殷颖终于从手术室被转送到加护病房,总算暂时保住性命。 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原来一夜已过。 杨昊徐徐甦醒,予月见状振作精神,拿棉花棒替他沾唇,滋润口舌。 「怎么不睡一下?」瞥见角落置放的折叠床,他问。 「你们受伤,我睡不着。」 她说得平淡,却让他心底狠狠一震,一股歉意霎时油然而生。 「『影』……她还好吗?」他的声音低哑,却不是因为渴水。 「刚从手术房出来没多久,还在观察……」她叹了口气,「这是意外。」 她的不责怪,让他些微沉默。「闻人叡呢?」 她想了一下,道:「有人接应他,被他逃了。不过,我们已经重新掌握了他们的行踪。现在证据确凿,叔叔们也已经接受闻人叡是卧底的事实。这样已经够了……谢谢。」 「然后呢?」他想,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本来嘛,只要他肯与国安局切割乾净,我还能接受留下他这个人才,不过现在事情没这么简单了。我原来考虑囚禁他一辈子──但似乎太便宜他了,哼,不如再想点别的方法,让他尝尝永无寧日的滋味……反正我们多的是他的把柄,不怕控制不了他。」予月无表情的面容上隐隐流露出戾气,她的忿恨可想而知。 他轻拍她的手背,试图稍稍平息她的怒气。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发怒的模样,那冷静中潜藏阴狠的神情,与她往昔的温暖善解大相逕庭,使他不禁讶然。虽然不致怕她,但心中某一角,却深深庆幸自己当初不曾激怒她,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你呢?你还好吗?」她疲惫悒鬱的神色,让他不忍。 「不好。」她忽然勾起唇角,露出慧黠而精明笑容,「你在担心吗?」 「……」他怎么觉得这时候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她笑意盎然,眼中绽出一抹光彩,「我已经想好了。」 「喔?」不知怎地,他心里有股不祥之感,「……除了拒婚之外,其他任何事我都答应你。」 她倩然一笑,道:「这是一个好建议,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见他松了一口气,她收敛了下算计的笑意,专注地续道: 「以往我总认为组织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因为无方是我的家、是我母亲一生的心血,我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学会我所有的一切,所以我总是将组织的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却忽略了身边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当然,我偶而也会为自己争取一些甜头──就像你──但都须以维护组织的益处为前提。 但经过这次,总算让我想通了。以前的我,会重视组织甚于你们,是因为我不曾真正感觉『拥有』你们。如果说无方是我的家,那么你们,就是我最亲密的家人。你们的平安、你们的快乐,应是比组织成败更重要的事情。 因此,只要殷颖这次能度过难关,我会尊重她的选择,不论她要走,或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我都不会再自私地把她绑在身边。」从现在开始,她也要用力地保护她重视的人。组织需要的人才,再训练就有了。 「所以?」他听不明白她的重点是什么。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别再亲身涉险。」她依恋的望着他。 他心中感觉一阵暖流流过,却教她接下来的话给浇熄殆尽。 「所以,我决定,之后主策的工作,就要交给你了。」她笑得甜美,一副深深肯定他的能力的模样。 闻言,他的表情,像是中了一记暗箭。原来想拥抱她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僵硬地默默放下。 主策,并不是一个好坐的位子。他一点也不认为关在房间里动脑筋,会比在外头衝锋陷阵要轻松──她果然精打细算,还充分得落实「肥水不落外人田」。 「不愧是寒主策,果然深谋远虑。」他忍不住出言明褒暗贬。不过也好,他不做,她还得再伤脑筋找人,或是自己揽下。若是由他来,工作环境一应俱全,要是真遇到困难,她铁定不会置身事外。看来,倒也不全然是份苦差事。 「哪里,还要请『敛主策』多多指教。」啊,谐音恋主策,听起来还满不错的。 「为什么,你总是有办法让我对你如此倾心?」甚至连她最自然的性情也是。 「因为,我们是天生一对啊!」她忽然俏皮地道:「欸,骗你的。」 接收到他锐利的眼光,她立即招认,但难掩羞怯的道:「毕竟……我看着你看了那么久……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岂会不知?」 凭她过人的观察力,要投他所好何难之有?她只是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渐渐调整了自己的性格,成为最适合他的。 她的话激起他胸腔中的热潮,他长臂一展,搂住了她,情不自禁地落下深吻。 虽然被她吃定,但她的用心,让他很甘心啊! ***** 数个月后 杨昊搂着予月在已佈置成新房的卧室里,看着墙上的婚纱照。 前阵子事情接踵而来,使他一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予月,你还没告诉我,当初为什么……选择了我?」 「啊……」没想到他突然问起,她低叫,粉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小声道:「这个……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她转身环住他的颈子,让他靠在她的肩头,藉以掩饰表白的羞怯。 然后,她开始诉说,她的回忆。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认识他了。那一年,她才九岁。 十六年前,无方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没有现在光鲜亮丽、高科技的办公大楼,有的只是一间不起眼的百坪仓库。 那一日,当年组织的寒主策──也就是她的母亲韩紫军──领着她,和她称作风叔的组织首领风沐光商议着如何与敌对帮派争取势力的大事。 工厂门口,有一个年纪大不了她几岁的乾瘦男孩趴倒在地,嚷着要见首领。守门的两位弟兄不断阻挡,不惜拳脚相向,想要打退他求见的意志。 她大老远就看见那个男孩,相信母亲与风叔也都看到了。他们没有谁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她自然也默不作声。但是,当男孩不屈不挠、一次次地被推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了,无法转移。 从身上的脏污与伤痕判断,他在这里应已有不少时候。 走至门口,两位守门的弟兄向首领与寒主策行了礼,并为他们开门。他们对男孩完全视而不见。在与男孩错身而过,大门即将关上时,年幼的予月看似不经意,又带点嘲讽的口吻对男孩开口:「你用这种笨方法,是绝对见不到首领的。」 大门轰的一声关上。 门内,寒主策与首领仍旧讨论着未说完的大事;予月一脸漠然地听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门外,男孩怔愣了一会儿,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脏污的脸,撢一撢身上的灰尘,离开了。 之后不久,她听说,那男孩加入了组织,成为无方的一员。 41 (完结篇) 「所以,你那时候就……?」杨昊疑惑。那时,予月不还是个小女孩吗……这么早熟? 「……当然不是。」她猜想自己的脸一定更红了。 他挑眉看她,等着她解释。 「……只是我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她娓娓述说,「我看着你接受各种训练,学文、学武、学如何攻心计,学如何逞兇斗狠……我看着你那么久,不知不觉,就让你在我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她爱恋地描绘着他的轮廓,「我看着你勤奋地练习,增强自己的实力,我看着你不放弃任何可以表现的机会、看着你从最低的位阶一路往上爬……我看着你,立了大功,终究成为妈妈与叔叔们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员。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叔叔他们为了壮大无方的势力,精心策划让两个帮派斗争谈判。那一次,是我推荐你上战场的。」 看见他诧异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对,那时候长辈们忽然询问我的意见……而我很好奇,你究竟有多少能耐?我认为你可以,我想要看,看你证明。」 经她这么一说,他也想起了这件事。 在无方的发展歷程上,这是件大事。当时,谈判大会的时间地点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也确认两大帮派的老大都会到场。可想而知,这些老大一定会带眾兄弟去壮大声势,甚至,刀枪棍棒也不会少。 无方核心的大老们策划了这场谈判,自然不是要让谈判成功。事实上,他们盘算的是,当两大帮派谈判决裂时得以坐收渔翁之利。他们希望,当谈判產生摩擦时,能有人出面火上添油,促使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互相残杀。 虽然其中一方,早已被无方的成员渗透,但那人位居要职,其身分地位只能暗中挑拨,不便做出太明显搧风点火的举动。因此,他们需要一个懂得察言观色,能抓到对的时机、说对的话的生面孔。 这个人若运气好,两个帮派打起来,可以趁乱逃之夭夭;运气不好,他就也必须参与战局,然后杀人、被杀,或捡回一条命;运气再差一点,就是不仅任务失败,必须接受无方的处分,或着,在战场上难逃死劫。 这是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任务。 17岁的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接到这个重责大任。 后来,他的确达成了任务,却也因此身陷两大帮派的械斗之中。 他忘记当时是怎么引发两个帮派打起来的。只记得,在那人人血气奔腾的场面,大家都举高手上的刀棍,见人就砍。 他亦然。 他挨了很多刀、受了很多棍、流了很多血。在那杀戮战场上,他终究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再度再睁开眼,人已经躺在无方简陋的医疗所病床上。原来在昏迷中,他被另一个卧底在该帮中的无方组员送了回来。 那一次,他曾经怀疑,自己接到这个任务是因为在组织中表现过于优异,遭人眼红陷害,刻意要他死在那里,没想到最后却帮了他。因为──他杀了当时敌对帮派的老大。从此,无方的地位扶摇直上,声势如日中天。 而那两个帮派元气大伤,终究一蹶不振,散了。 「原来,那时就是你──」他很意外,那次刻骨铭心的经歷、使他获得「敛」这个专属称号的战功,竟是拜她所赐。 称号,是无方内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表现优越的组员,便有资格拥有一个彰显自己卓越能力的称号;对有称号的组员,组织内习惯呼其代号,而不呼其本名,因此也具有象徵身分地位的作用。 「嗯……那一次,让你受了很重的伤。」秀眸仍残留几许歉疚的痕跡。 事后,她自我检讨了不少。当时战况的猛烈超乎她的预料。如果知道会让他受那么重的伤,或许她当初就不会指定由他。 予月轻轻地将颊面贴上他的额,「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昊、『敛』,这个名字,就此刻在我的心板上,再也抹除不了。」 她还记得,在他昏迷的那一夜,她到病房去看他的情景。 他身上多处缠了纱布,即使没纱布的地方也有着令人怵目惊心的青紫。额头、脸颊、左肩、整个胸腔、右臂……再往下的她没看到,也不忍再看。 「予月?」母亲叫她。 「妈。」她抬头。 母亲摸着她的脸,难得流露亲情,「他会没事的,别哭。」 「我没有。」没有泪水,不是吗? 「他立了大功,为他取个响亮点的名号如何?」 「……『敛』,收敛的敛。」女孩平铺直叙地说。十三岁的她,还不是很明白这是甚么样的情感,她不知道,这股自己没查觉的情愫,从这一次起,暗暗发芽。 组织中人都以为这个代号意味着杨昊敛取人命毫不留情,殊不知其中隐藏的是她对他的爱恋之意。直到后来,予月终于明白自己的感情,便着手展开追求幸福的计画与行动。 这段回忆,她没说出来。这段属于自个儿的少女心事她打算独自品尝。 「予月,谢谢你给了我,你最珍贵、最纯粹的感情。」他知道,纵使最初她用了不诚实的手段让两人相识,但感情上,却真诚无偽。 他收紧手臂几分,汲取着她身上的香气。不知怎么的,嗓音微哑:「我真的……很感谢有你,很……爱你。」 闻言,予月浑身一震。她一直知他不擅言词,只会以行动表示,想不到……他竟然说了!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捧着他的颊,望进他的凝眸深处。 然后,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心、她秀挺的鼻樑、她鲜嫩的唇……一路往下…… 「啊……昊,等、等一下,我还有事要跟你说……」激情正起,她却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燃着不满的慾火,杨昊瞇着危险的眼,看她有甚么话非得在这时候说。 「你的母亲,答应前来参加婚礼了吗?」她双颊红透,可说话的表情却很认真。 伤癒之后,杨昊实现诺言,要重新举办一场正式的婚礼。结婚是人生大事,尤其对亲人不多的他们而言,心里都很渴切长辈能出席,为他们见证、给予祝福。 予月知他心意,早在决定婚宴日期时,便鼓励他主动邀请母亲赴会。 「她……我不确定。」他冷静下来,转述当时到杨家见到的景况。 当时,他持着令牌,大方无畏地由正门而入。然而诧异的是,他并没受到任何为难。事实上,整个杨家大宅内充斥着一种怪异的沉寂萧索,往日趾高气昂的下人们,张扬跋扈全然消逝。那些人看见他时虽面露意外之色,却很快地别过眼,装作没看见,与之前的针锋相对大相逕庭。甚至,连杨敬卿与炆兰都不知去向。 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才觉奇怪,杨昊就瞥见那个相貌和他有几分神似的中年男人。他正挽着一个相貌艳丽、身材丰腴的女子,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看似就要离开。 忽然,他有些懂了──这里,又要变天了吧! 他心一凛,加快步伐,直到走进那熟悉的小屋,看见母亲。她憔悴了不少,空洞的眼神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对他的到来,彷彿没有察觉、没有反应。 「妈。」他轻唤,声音沉沉的。 妇人抬眼,看见他,却一反往常的热切,身子动也没动,只是喃喃自语:「昊儿……是我的孩子啊……」 「你都知道了吧!」指的是外面那一对中年男女。 妇人没说话,沉默着,对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发呆。 「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死心,不愿离开吗?」他愤怒,却拿她无可奈何。 良久,见她仍无动于衷,他开始心灰意冷。临走前,他一如往常地交给她一包牛皮纸袋,「现在要走,没有人会拦你。」 他顿了一下,转身背向她,又道:「我要结婚了,请柬上有婚礼的时间地点,要不要来,看你自己。」 见她神思仍在远游,他拢聚着眉心,没再等候她的回应,先行离开。 因此,他没有看见,过了好半晌后,妇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掏出喜帖的模样。 ***** 饭店宴厅里,杨昊站在礼台前,看着数桌前来祝贺的宾客──无方组织中数位元老、部门首长、「厉」、「无心」等数名寒主策手底下的得力助手,不少组织中实力坚强的特务也在席中,还有少数几位他们过从较密的友人。 「影」自然也在其中,她身旁还有个和她互动亲密的男人,正是假婚当天,出面阻止仪式进行的人。无怪乎平时沉着敏锐的殷颖,当时会惊愕得无法反应。 看样子,似乎宾客们都到齐了,唯独……一个他最期待在场的人,不见踪影。 吉时到。喜厅的门扉开啟,乐声同时奏下。风沐光牵着头盖白纱,装扮妍丽的予月缓缓步入会场。将纤纤素手交给杨昊时,风沐光对他投以一枚意味深长的眼神。 杨昊晓得,那是託付。纵然对他仍有些许负面观感,首领还是接受了他。 依着主婚人的指示,婚礼仪式进行到交换信物的步骤,杨昊执着予月纤细的玉指,为她戴上婚戒,象徵一生一世的诺言。 忽然,厅门传来了骚动──有名瘦小的妇人,衣着端庄正式,慌慌忙忙地闯入厅内,发觉自己中断了最重要的仪式,尷尬得手足无措。她见了台上新人,不禁露出激动的神情。虽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却不愿退开,双眼牢牢地盯着他们。 她来了,他的母亲。 杨昊和予月相识微笑,戴上戒指后,她轻轻地捏了他的大掌一下。 「现在,可以亲吻新娘了。」 他掀起她的头纱,在眾人──长辈们──的祝福见证之下,完成了庄严神圣的婚礼。 【全篇完】 谢谢看到这里的朋友,故事结束了, 希望有让大家跟着感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