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就该抱住你》 第一章 《当初就该抱住你》 文/湛夏 第一章 时值隆冬,鹅毛般的大雪在老屋的房檐上添了层“瓦”。 下午天放晴,树上的雪从枝桠上落下,北风一吹,仿佛又下了一场。 姜郁将皮靴在台阶上磕了磕,抖落附在上面的积雪。 寒气消散不少,可脚趾依然是僵的,脏雪化在脚底,一踩一个泥印。 她在灵堂门口踌躇,老太太远远瞧见,蹒跚出来,疼惜地握住她的手:“小郁来了。这么冷的天,怎么连帽子也不戴一个?” 席漠燃的奶奶过了今年就八十了,老伴驾鹤西去给她的打击不小,整个人清减了一圈,这时候还不忘关心自己,姜郁动容地叫了声“奶奶”,轻声说:“外边这么冷您还出来,我总是要进去的啊。” 老太太还在生席漠燃的气,但是惦念着她:“我怕你因为漠燃不肯进来。” 时过境迁,最难承受的莫过于耄耋老人朴实的关心和期盼。 当初她和席漠燃结婚的时候,奶奶把鸡也炖了,羊也宰了,瘦骨嶙峋的老人佝偻着腰,给他们做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看着小俩口和和美美,笑得合不拢嘴,那是真的高兴。 姜郁呵了口气,把话说得妥帖完美:“爷爷是驰骋疆场的大英雄,您是守了爷爷一辈子的人,是我自私,没福气做您的孙媳妇。” 老太太无奈叹息:“是我没教好孙子,让你受委屈了。” 一来二去,两人都沉默了。 席家和姜家是世交,席老爷子在世时曾给予她诸多照拂,姜源至说老爷子早些年出生入死打江山,晚年又为后辈辛苦操劳,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纵使不能名垂青史,也绝不能走得冷冷清清。不管她和席漠燃之间有什么恩怨纠葛,老人家过世,她都该来磕个头。 老爷子一心为公,朴素勤俭,年轻的时候枪林弹雨无所畏惧,老了租了个菜园子,插秧锄禾怡然自乐,总是笑容可掬,很好相处。 她还以为像老爷子这么好的人会长命百岁,没想到世事无常,生命渺小又脆弱。 老太太原是文工团的女兵,老爷子是边防连的骨干,革命战友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数十载,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老太太仍舍不得老伴,和儿女商量,把灵堂设在家里。 姜郁本打算当天就回,可老太太盛情邀她在家留宿,连牙刷毛巾都给她备好了,她也不好拒绝。 从凌晨到傍晚,宾客纷至沓来,大多是老爷子战友的子孙,继承衣钵,一身戎装,在黑白遗像前站得笔直,虔诚而恭敬。 他们身上有席漠燃的影子,但姜郁没看到席漠燃。 她已经习惯了,结婚没多久他就经常行踪难断,去哪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能轻易被一个电话叫走,可她给他打十个电话,未必能通一次。 席漠燃读军校的时候她曾说过,只要能嫁给他,守活寡也心甘情愿。 热恋期的小情侣甜蜜恩爱,等组建了家庭才知道生活的滋味,最后吃的苦让姜源至看不过去,出面勒令席漠燃跟她办了离婚手续。 — 席漠燃在楼上整理爷爷的遗物,直到后半夜才露面。 下楼的时候宾客都散了,他得知姜郁还在家里,马上把家里的房间挨个搜了个遍。 火盆里燃着大把的纸钱,火苗飘忽摇曳,烟灰腾起来,熏得人热泪盈眶。 姜郁和席漠燃的堂妹一起规规矩矩地跪在老人的遗像前,席漠燃一来,见她跪在这里受这烟熏火燎的罪,一把将她拽起来,扣着她的手腕问:“谁让你跪的?” 姜郁挣开他的手,皱了皱眉:“别在爷爷灵前拉拉扯扯行不行?” 桌案上摆着老爷子从戎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戴着大檐帽,穿着55式陆军礼服,威武又神气,正凝视着他们。 席漠燃半天没说话,箍着她的腰一提,举重若轻地把她抱出了灵堂。 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是语气异常和缓:“知道你孝顺,爷爷生前对你好,看到会心疼的。” 姜郁执拗道:“我垫了垫子的。” 席漠燃沉声说:“不垫就残了。” 姜郁深吸一口气:“我是来悼亡爷爷的,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我祖父去世那天我生化妊娠,没能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已经是莫大的遗憾了,席爷爷是我祖父的生死之交,又是功勋卓著的革命先辈,如今我为他老人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话如果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他可能会当赌气的借口,但他了解姜郁,这个姑娘骨子里传统,重礼,别人眼里的虚礼,在她看来却是和脱帽致敬一样庄严肃穆的事情。 流产的事他至今还有印象,他们的那个孩子,怀了三周就滑了,当时他在外执行任务,把手机交上去,一个月后才得知消息。 这件事他一直记在心上,他终究对她有所亏欠。 席漠燃沉默了多久就用灼热的目光看了她多久:“你会来说明心里还有我对吗?” 姜郁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确对席漠燃余情未了,只不过他不再是她的丈夫了。 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夜让她变得冷静淡然,开诚布公地说:“席漠燃,你真以为我和你离婚是我叔叔逼的吗?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只要我铁了心想和你过下去,我们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席漠燃眼中一黯:“能告诉我我错哪了吗?因为那个姑娘?我已经跟她说过了,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 姜郁给了原因:“因为我们没法相处。” 席漠燃皱起眉头:“我们相处过几天?和你相处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很幸福。” 姜郁又说一遍:“所以我说,我们没法相处。” 席漠燃掷地有声地说:“现在我们可以相处了。” 姜郁抬眸望向他。 那股执拗和骄矜依稀显露于眉眼间,严肃而桀骜。 他常年穿制服,又和他爷爷一样节俭,一年换不了几套,但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穿在外面的羊绒大衣是她买的,里面的毛衣是她织的,皮带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裤子是她前年陪他去旗舰店挑的,鞋是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那天,他为了拖时间在路上买的。 浑身上下只有左臂上缝了“孝”字的黑袖章跟她没关系。 当初她摸索了很久才了解他的审美品味,就怕东西买回来他不喜欢。 她曾是那样迁就他,可他从来察觉不到。 寒风凛冽,她被冻得瑟瑟发抖,抱着双臂抬头,倔强凝视着等待答复的席漠燃:“现在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席漠燃,你不觉得你很不会照顾人吗?今天零下七度,你为了跟我说这几句话,让我在外面站了这么久。” — 一家人为了招待客人,准备的晚饭一口没吃,姜郁也陪着挨饿,人散了老太太才发现,叫家里的阿姨煮了银耳莲子羹,加了大半袋红枣。 胡新梅亲自端了碗热腾腾的汤来,把姜郁支开,悄悄嘱咐儿子:“奶奶把姜郁留下来了,这几天在家里过夜,家里没有空房,你们终究不是夫妻了,姜郁又是女孩,你就受点累,把床让给她,晚上去灵堂守着,困了就来我们房里打个盹,凑合一晚。” 席漠燃没过脑子地问:“同房怎么了?” 胡新梅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下:“人家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你也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这都拎不清?你要是真喜欢人姜郁,就把她追回来,别仗着昔日的感情拿自己当回事,有情分也让你给造没了。” 席漠燃心思莫测地问:“妈,换个人做您儿媳妇怎么样?” 胡新梅吓了一跳:“你有相好的了?” 席漠燃一言不发。 胡新梅犹豫半晌,迟疑地说:“只要你过得好,妈只会觉得有点遗憾。” 席漠燃眼底藏满了情绪:“可我会抱憾终生。” 第二章 天蒙蒙亮,姜郁的小腿猛地抽搐了一下,从梦中惊醒,看到房间里的摆饰,突然想起自己身在席家老宅。 身上的毛衣和打底裤都没脱,只有鞋被摘掉了,她蹬上整齐摆在床边的皮靴,捞起藤椅上的大衣穿上,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像极了初尝情/事后被冷落的少女。 昨晚吃完莲子羹,胡新梅劝她到席漠燃房里小憩一会儿。 刚填饱肚子大脑缺氧,她的确疲乏困倦,于是定了个闹钟,蜷在席漠燃房里的藤椅上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感到席漠燃偷偷摸进来把她抱上了床。 但她半梦半醒,怎么都动不了,哼唧着要他放开,席漠燃哄了什么她也没听清。 早上六点的闹钟是日常固定的,结果席漠燃拿走了她的手机,眼下肯定不止六点了。 托席漠燃的福,她一大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胡乱在头上抓了两把,把头发绑起来,借了浴室洗漱。 阿姨把胡新梅囤的护肤品拆了给她用,说是胡新梅吩咐的。 姜郁起晚了本就难为情,胡新梅这么客气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没过多久,胡新梅亲自过来给她送手机,温婉得体地说:“漠燃说你手机快没电了,拿来充,现在估计守着爷爷呢。我想着你们年轻人离了手机着急,该早点给你送来。” 姜郁知道席漠燃撒了谎,她睡前手机明明还剩一半的电量,但胡新梅出面,哪怕她再生席漠燃的气都无话可说:“不好意思伯母,没帮上忙,反而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胡新梅笑道:“你能来已经很懂事了,我叫保姆煮了芝麻汤圆,先去用早饭吧,奶奶嘱咐过,不能慢待了你。” 胡新梅祖上是建筑世家,为王孙贵胄的府邸画过图纸,二十一岁嫁入席家主持中馈,将家中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 大人们茶前饭后的八卦她不感兴趣,只记得某天妈妈接她下幼儿园,顺路去菜市场买菜,她认错妈妈,跟着胡新梅回了家。那天胡新梅用白菜和肉和了馅,包了三盆包子,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一袋包子被席爸爸送了回去。 后来十五岁那年,她的父母双双牺牲于一次救援任务中,她搬离大院,由叔叔姜源至抚养成年。 胡新梅无疑给了她久违的母爱。 在姜郁的印象里,胡新梅美丽、聪慧、勤劳、识大体,但正因为胡新梅秀外慧中,为人处世极讲究章法,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她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说到底她只是个客人而已,感情用事,难免自作多情,她艰难开口:“记得我第一次登门,不知道怎么跟爷爷交流,就打开电视,陪爷爷看抗战剧。爷爷看了两眼说胡闹,讲起当年的战场风云、伟人故事,讲着讲着他就说,他想那些战友了。我说您要活得久一点,见到日新月异的国家,才好跟他们吹牛啊。爷爷笑着说,那他一定要活满一百岁。可昨晚爷爷走了,享年八十三岁。我受过爷爷的恩惠,听过爷爷的教导,对爷爷有很深的感情,谢谢您邀我来。” 丧事没有请柬,都是放出消息,熟人间相互传话。 她跟席漠燃离婚,弄得两家都很尴尬,几乎断绝了来往,她之所以会知道,多亏胡新梅上了心。 追悼会上默哀,她比别人多闭一分钟的眼,胡新梅都看在眼里,也明白儿子为什么非她不可了。 姜郁这孩子玲珑通透,重感情,有孝心,两人离婚多是儿子的责任,虽然永远不可能像亲母女那样相处,但她还蛮喜欢这孩子的。 想到这里,胡新梅心里生出几分怜爱:“今天还是住家里吧,明天早上五点要送爷爷上山,别起晚了。” 姜郁愕然抬眼。 胡新梅笑起来:“快去用饭吧,我也给漠燃端一碗。” — 席漠燃几乎一宿没睡。 他安顿好姜郁,到灵堂的时候堂妹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像钓鱼。 他推了推小姑娘,让她回房睡觉,就着她腾出来的位置,给爷爷上了三炷香,又往火盆里添了点纸钱。 席老爷子卸甲归田后,他爹在西郊给老爷子买了这栋宅院安度晚年。 老爷子什么脾气?那是袜子都要买一样的,缝缝补补又三年,穿烂了一只,和另一对的再凑对。眼见他爹给自己置办了这样一幢别墅,气得抄起拐棍骂长子败家。 任谁看了都觉得心酸。 二叔说,您住哪儿不是住,脚下踏的都是祖国的山河啊。大哥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说明大家过上好日子了。 席老爷子听了欣慰,这才勉强住下来。 大院离席老爷子的住处不远,他小时候周末经常去爷爷奶奶家蹭饭,父母经常公务缠身,没法跟他一起回去,就让司机把他送到爷爷那儿,一呆就是一整天。 席老爷子说自己文韬武略样样在行,教出来的孙子不能孬。在老爷子的精心栽培下,他的各项能力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不仅成绩名列前茅,品格也因老爷子的言传身教列数上乘。最难得的是在蜜罐里泡大还能返璞归真,二十四节气背得滚瓜烂熟,不像现在的富家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算把他丢到深山老林里,他也可以设法生存。 如今他建功立业,却没了孝敬老爷子的机会。 带着对老爷子的追思和怀念,他在灵堂里跪了五六个小时。 清早堂妹过来接班,说席振群有话和他谈。他应了一声,一下没站起来。 晚上风大,灵堂森冷,过了一夜喉咙干痒,他瘸着走了两步,强撑着用平常的姿势走出灵堂,去书房见席振群。 席漠燃打了个报告进门,席振群先递给他一个盛满水的白瓷杯,让他喝点热水再说话,嗓子都哑了。 看着他用唇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席振群指指桌子让他把杯子放下,却没准他落座,肃着脸说:“我们席家人世世代代恪尽职守,对家庭也负责任。只有你,不到三十岁就和姜郁离了婚。要说为大家舍小家,身不由己,我跟你妈是怎么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家姜郁默默无闻地在你背后支持了你这些年,没有沾你半分荣耀,到头你就这样对她?还怕我说你,办完手续急忙赶回了部队。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人追回来,不要说是我儿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席漠燃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没有反驳。 是他没有平衡好家庭和事业。 以前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发誓,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姜郁的事情,可看着她憔悴的样子他明白了,他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和他离婚,就是对不起她。 他觉得自己耽误了她,认为如果放手,她一定能过得了无牵挂,后来他才发现,姜郁爱他,放手就等于辜负。 通宵达旦,他眼底蓄满了殷红的血丝,显得有些疲惫:“我会竭尽全力弥补的,但是姜郁有选择的权力,我不能强迫她回到我身边。嫁给我的三年她过得很辛苦,我总该求得她的原谅再说。” “那是应该的。”席振群的怒火稍稍平息,问起那件事,“那个姑娘你是怎么处理的?” 去年地震,他所在的部队赴灾区赈灾,来回运了几百趟空投,物资投下去需要人接应,当地政府组织了一群志愿者。 说是志愿者,但是没有受过正规培训,去了也是添乱。 半小时后发生余震,建筑二次坍塌,他身手敏捷地带着一个姑娘躲过一劫,水泥板轰然倒在脚边,掀起一地扬尘。 这样九死一生的场面他习以为常,可养尊处优的小姑娘吓得不轻,腿软得动不了。 他连夜作业已经累得不行,但没工夫多想,把人抱到了安全区,继续执行任务,谁知这一抱抱出了天大的麻烦。 小姑娘已经不小了,大学毕业正在实习,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他的姓名住址,坚持给救命恩人写信寄特产。 收到东西他就猜到这姑娘家世不凡,很多事情都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姜郁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会来插一脚,把他们夫妻的矛盾揽到她身上,去找姜郁解释。 姜郁说这姑娘是故意的,他说能舍生忘死去灾区救援的人心思不会复杂。 当时他只是不想姜郁为这事操心,结果越描越黑,这次争执直接导致了他们婚姻的破碎。 实际上他私下里已经全都处理妥当了。 “我跟她谈过了,说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上大恩大德,但好歹救过她,希望她不要恩将仇报。她哭得很伤心,说我误会她了,我说误不误会不重要,她就走了。” 席振群觉得这件事他办得还算靠谱,打了个手势放行:“行了,去洗个澡换件衣裳,问问你几个叔伯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席漠燃得令退下,拧开门,跟准备敲门的姜郁撞了个满怀。 他胸膛炙热,气息温暖。 姜郁把碎发撩到耳后,用手遮了半张脸,低声说:“奶奶让我叫伯父下楼吃早饭,伯母在找你。” 第三章 书房的门是实木材质,过去的做工比如今的精致扎实。姜郁只听见席振群严厉的训斥声,并没有听清父子俩谈话的内容。 但她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左不过是席漠燃干了什么混账事,他老子在给他讲道理。 席振群出身行伍,二十出头的时候当过炮兵,而立之年小有所成,后顺应时代潮流投身国家经济建设,一生波澜起伏,阅人无数,眼界开阔高远。 在父辈的庇荫下,席漠燃从出生到二十七岁万事顺遂。 他骄傲、自信、神采奕奕。 她曾为他的志得意满沉醉痴迷,也曾被他的专断强势折磨得伤痕累累。 他总是居高临下不愿低头,就连认错都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以至于她时常觉得他不够诚恳。 譬如此刻,他攥住她的手腕想和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么走了。 姜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等她请,席振群自己出来了,叫她一起下楼,和蔼地问她的近况:“姜郁啊,最近在做什么,忙不忙,有没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姜郁恭敬地说:“劳伯父挂念,没在事务所工作了,去了一家上市公司管理财务。清闲倒不清闲,但不用频繁出差,月末才需要加班,已经没怎么熬夜了。” 她原来在事务所上班,夜夜工作到凌晨不说,还经常天南地北的跑,多半是国际航班,十几个小时飞过去,舟车劳顿,又要开始新一轮战斗,忙到上厕所都要掐着表。 最重要的是前途受限,资源永远握在上一级手里,还没等升上去就已经心力交瘁。 她被那些不如意的琐事缠身,压抑到窒息,本想借产假休养一阵,结果孩子流了,加上被不知道哪来的女人公然示威,席漠燃也不理解她,终于不堪重负倒下了。 住了半个月院,她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什么都想通了,回去就把事务所的工作辞了,现在在一家民企做高管。 席振群颇为赞许地说:“不熬好,你们这代年轻人没人管着难得自律,不论有没有事做都不能按时作息,首先得管得住自己,才能管理好团队。” 说到这里,席漠燃和胡新梅也碰了面,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 “姜郁吃了吗?” “吃过了。” “她吃了几个?” “五个。” “那我也吃五个。” “你吃得饱吗?” “吃得饱。” 席振群闻声看了眼姜郁。 她微颔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决定替儿子说个情。 “漠燃从小就这样,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会直接说出口。摔跤蹭破了皮,你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拍拍屁股就起来了。让铁架砸折了腿,你问他疼不疼,他也说不疼,眼眶里全是泪。说他心思沉,心事藏得不深,说他直白坦率,又比常人能忍。他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觉得愧疚,但是他怕你为难,所以浅尝辄止。看上去有点像是为了保全他的尊严,实际上是怕你可怜他,因为同情,做错了决定。” “诚恳道歉,求得原谅,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又是为了什么呢?既然他觉得出于同情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决定,何必摆出追悔莫及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姜郁洒脱道,“伯父,我是个大方的人,送出去的东西,包括对一个人的感情,从来没奢望过回报,也没有要回来的道理。珍不珍惜是他的事情,丢掉了又来索要,这就贪心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姜郁,感情不是别的东西,不能一分不舍,也不能一分不得,不然终究意难平。你们两个都是优秀的孩子,谁也不会拖累谁,本是可以携手走向幸福的,当时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回过头看,不过是芝麻大点的事。过日子就是这样,不可能尽如人意,你和漠燃都还年轻,都没好好爱过,为什么要因为一时的决断压抑自己的感情呢?凡事有得有失,因为害怕失去,连可能得到东西是什么都不看一眼,老了是会后悔的啊。” 姜郁觉得席振群说的在理,难免动摇。 席振群不逼她:“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婚姻不是儿戏,值得花时间考虑。我和漠燃他妈妈谁也不偏袒,也不打算干预,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不想看着你们两个有情有意的孩子就这么散了。要是当初你满心委屈地跑到我这跟我诉苦,我肯定会让漠燃别祸害你这么好的姑娘,但是时过境迁,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件事,不得不说,或许你该给漠燃一个机会。” 姜郁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姑娘,她有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判断力:“我知道了伯父。” 席振群对她的评价很高:“你是个天资聪慧的姑娘,有灵气,能力高于野心,就算没漠燃帮扶,也该能干成一番大事。拘泥于儿女情长,不成熟。成家立业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叫你们结婚,明面上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实际上是给事业一个有力的后盾。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看‘齐家’是和什么放在一起的。家庭和睦,事业稳固,才算圆满。做事情不要畏手畏脚、患得患失,不然自以为躲过的劫难,终究会让你一事无成。” 姜郁听了虚心道:“多谢伯父教诲。” — 老爷子有三儿一女,也就有四个孙子辈的人物,眼下只有席漠燃没孩子。 席振群买这栋房子的时候没想过家里会来这么多人,只是买来给老人颐养天年的。 四兄妹里只有他一家在京城发展,发展得最好,他又是长子,挑着照看老人的担子,自然给自己一家安排了位置。 考虑到逢年过节兄弟姐妹要回家探望,特地预留了三间客房,平时各家人为学业事业奔走忙碌,就是新年也不见得能阖家团圆,按理说是够住的,可遇上特殊情况,只好委屈席漠燃这辈的三家打地铺。 三家人姜郁都见过。 席漠燃不在家,三个小侄女出生办满月酒,她代表席漠燃随过礼,把家事料理得滴水不漏。 每年国庆是席家的大日子,比春节还要隆重,几个妯娌坐在一起话家常,男人们则帮着老人做家务。 老爷子教的儿孙个个作风端正,媳妇也曾经由老爷子过目,姜郁跟她们聊天从不觉得拘谨。 闲下来说无聊也无聊,但要想把一天混过去很容易。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货车开进了院里,家里的男人搭了把手,把老爷子的棺木和摆了一路的花圈一一搬上了车。 大喇叭放着凄婉的哀乐,花圈上的挽联在风中飘扬。 姜郁的头发被大风吹得异常凌乱,席漠燃过来在她脖子上绕了条围巾,严严实实裹住了她半张脸:“奶奶让我照顾好你,别来一趟,回去就感冒了。” 姜郁静静看着他,不置一词。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大事上深明大义,所以非要在小事上惹点麻烦,借此感受他的关爱。 以前每逢换季席漠燃要她加衣服她都不以为然,真不小心着了凉,又要麻烦他去买药。 后来她忙于工作和学习,无暇在乎这些,才发现她期待的这点爱微不足道。 就算生点小病,没有他的关心,过不了多久也能康复,而他远在天边,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记挂着酷暑难捱,他是不是又晒脱了皮,寒冬凛冽,他手脚上有没有长冻疮。他动辄数月杳无音讯,她又要为他担惊受怕。 这些都是她单方面付出的。 为了他们的家庭,她努力做到贤良淑德,压抑自己细腻的感情和女孩子想要被宠爱的天性,最终无奈地醒悟,当她成为他背后的女人时,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她静立良久,和来吊唁的宾客说起相似的安慰话:“爷爷死得其所,一生无憾,不要太难过。” 可她看起来分明比他还要难过。 化雪的天,她穿着一条与肤色相近的打底裤。 看上去像什么都没穿。 她头一回这么打扮的时候他见她穿得少,叫她穿厚点,她非说里头加了绒不冷,等晚上脱了裤子他把手伸进裤筒里一试,不冷才怪。 席漠燃没有回应她,沉默着,像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离开他以后,她所谓的万事如意,不过是把胡来当自在。 第四章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年零五个礼拜没联系了。 但时光飞逝,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昨天他们才从民政局出来,劳燕分飞。 有那么一瞬间,姜郁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如果每年他们都离一次婚,见面再复婚,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席漠燃是今年九月调回来的,请了探亲假给爷爷办丧事。 他这些年到处执行任务,学了一口流利的方言,山东的、陕西的、甘肃的、贵州的…… 各种生僻的口音,城里人都未必能听懂。 现在那口京片儿已经很淡了,字正腔圆说起普通话,跟她汇报了一下近况。 姜郁得体而疏离地应了一声:“挺好的。” 席漠燃不适应她的冷淡。 就连离婚的时候,他们的感情也是激烈且炽热的。 他想再说些什么,看着她爱答不理的模样,突然很想把她摁进怀里不撒手。 可老人马上要下葬,再寒暄不合适,对话戛然而止。 历经两个小时,老人终于被送到陵园,归魂入土,得以安息。 姜郁站在后排,离车近,帮忙抱了两捧新鲜的花束放到老人坟前。 她蹲在地上,准备起身,一回头,席漠燃又递给她两束。 她顿了一下,迟缓地接了过来。 又一次祭奠,所有礼节都尽了,众人打道回府,姜郁拜别席漠燃的父母,上了自己的车。 车子刚启动,席漠燃忽然过来敲了敲窗。 如果看长相,其实他生得并不粗犷,甚至可以说斯文清隽,可这些年在军营里养出了血性,挡不住骨子里的坚毅与阳刚,也难掩眉宇间的英气,反倒很有气场和男人味儿。 他身姿挺拔地站在车边,拿那双藏着利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有事要跟她说。 姜郁会意降下车窗,只听他问:“我也回市里,能捎我一程吗?” 姜郁看着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非常想说不能。 今天来了不少车,都是他家亲戚开来的,放着那么多好车不坐,非要坐她的破荣威。 可追根溯源,这还真不是她的车。 席漠燃在部队生活,日常开销几乎为零,前两年攒下的积蓄自己一分没动,给她买了辆代步车,让她每天自己开车上下班,说苦什么不能苦媳妇。 车子开了两年,每年送去年检,没出过问题,就一直用到了现在。 好歹是他花钱买的车,离婚的时候连车轱辘都没要,她没理由拒绝:“上来吧。” 话音刚落,席漠燃将五指插进把手,打开车门,先迈了条腿进来,接着将整个身子缩进来,收腿关门,熟练地系上安全带。 姜郁挂档踩油门,一马当先地行驶在车队前面,他坐在副驾驶上,一句话没说,端正的坐姿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让姜郁找到了当年考驾照的感觉。 教她的教练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无奈,一种是嘲讽,教学员的时候从来不会好好教,阴阳怪气开玩笑,着急了还动手打人。想当年她跟席漠燃吐槽,他既不煽风点火,也不接她的话,向席振群借了辆手动档的车手把手教她。 她一点也不像惨遭嘲讽马路杀手,一学就会,他只演示了两把,她已经能出师了。 教练教她踩点看线,离了人为划上的线,她就是碰碰车选手;席漠燃教她看路,判断路况,教她实践,随机应变。 他终究和别人不一样。 好久没见了,姜郁莫名紧张,把方向盘攥得死死的,浑身的筋骨都绷着,时间久了难免酸胀。 过了下一个红绿灯,他们堵在三环的高架上,手机里的导航软件播报交通拥堵,水泄不通,她坐直张望了一下,席漠燃早就看出她不舒服,抓住时机说:“我来开吧。” 说完不等她答复,径直解开了安全带,推门下车,从车头绕到了她那边。 姜郁担心一会儿道路疏通,赶紧摁下解扣按钮。 她的脚压麻了,出来的时候单脚落地,蹦了一下,在席漠燃看来像是快倒了,一把扶住她的腰。 姜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把手揣进兜里,跑到副驾门口飞快钻进了车里,压根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席漠燃坐进驾驶座,反客为主:“回家?” 上车后他也不说他去哪儿,就让她一直开,姜郁还很疑惑。 但从他说要换位置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了。 他们结婚,婚房是席振群赠予的,虽然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但她怎么好意思要?直接从协议书上划掉了。 跟他离婚后,她在东三环租了个房开始了她的独居生活。 想空手套住址? 没门儿—— “回公司。” 席漠燃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没说别的,顺着她的话头问:“公司在哪条路?” “光华路。” 那是京城出了名的商务区,交通网线四通八达,无论他是搭公交、乘地铁,还是骑单车,总有一个能让他抵达他想去的地方。 四十分钟后,席漠燃把她送到公司,帮她把车停到地下车库。 姜郁下车,看到稳稳当当停在正中央的车,满意转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径直走向车库里的电梯。 席漠燃在她身后疑惑地叫她:“姜郁?” 她不为所动,无情地抛下一句:“你想去哪就去哪吧,用不着跟我报备。” 第五章 姜郁任职的公司叫司南明航,隶属于陆氏集团,现在由陆家正统的继承人陆司南坐镇。 陆司南曾是在华尔街呼风唤雨的狠角色,以一场精彩绝伦的国际金融战打响了声名。国内的杂志社跟他约专访,想把他选作新一期刊物的封面。像这种互惠互利的好事,双方理应乐见其成,但陆司南拒绝了。 就是这样一号低调的头面人物,拉开了年度撕逼的序幕。 商圈掐起架来比娱乐圈还激烈刺激,媒体记者为抢独家争得面红耳赤,竞相取博眼球的标题制造噱头,一时间把一桩家族丑闻弄得人尽皆知。 陆家掌权人陆潮生罹患肺癌,弥留之际被亲生儿子气得中风,含恨咽气。 陆司南不但没有为父守孝,反而将父亲生前的势力连根拔起,对公司人员进行了彻彻底底的换血,就势公开揭露了其父陆潮生的恶行。 ——六年前陆司南有过一个亲兄弟,一出生就得了先天性心脏病。 陆潮生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有任何缺陷,在分明可以救治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儿子痛苦死去。 陆司南从小被强制灌输绝对服从的思想,被陆潮生严苛地培养成了一个完美高效的工作机器,成年后经济独立,有了自己的想法,脱离原生家庭赴美打拼。陆潮生眼见着养大的奴隶不受控制,不顾妻子已是高龄产妇,急于再生一个,最终酿成惨剧。 围观群众了解完来龙去脉,大呼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也有人说豪门哪有真兄弟,不过是陆司南为开辟国内市场使用的宣传手段,他捡的又不是烂摊子,而是殷足的家业,不惜踩着亡父上位,才是真的心狠手辣。 司南明航是陆司南出国前建来练手的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交出来前就已经初具规模了,经营状况始终良好,只不过后来被陆父塞了一堆牛鬼蛇神,业绩一落千丈,成了职员混日子的养老公司。 姜郁入职后无声无息潜了月余,总结出公司内部没有派系争斗,无非是个人为了一己私欲暗搓搓耍点小聪明。 她刚来没多久就见识到了。 在职场里摸爬滚打的人都十分精明,知道在厕所和茶水间说人短处容易被人听见,建了个微信群在里面议论。 一来方便及时交换情报,二来诋毁讨厌的人的时候不用多次重复就能广而告之。 姜郁初来乍到,对公司的人事还不熟悉,叫同事给她一个工作群,以便日常联系。 恰逢新年伊始,群里消息刷得很快,没人注意到她进来,没几天就有一个同事在群里聊她的是非。 拉她进群的同事生怕她没看见,专程私戳她,说不好意思给错群了。 怎么可能给错群呢?分明是早看嚼舌根的人不顺眼,借此机会举报给她,希望她给对方穿小鞋。 姜郁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好,你把正确的群给我吧,我退出来。 不久这件事被另一个有心人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两人的塑料友情瞬间破裂,一夜间从手挽手说笑的好姐妹变成势不两立的死对头。 不知是谁眼红她年纪轻轻就坐到了财务总监的位置上,四处造谣她上任不足一周,把公司弄得鸡犬不宁、人心涣散,泼了她一身脏水,成功招来了老板。 陆司南一出现,整个公司的人都变得如履薄冰。 陆司南来到她的办公室,坐到她的办公椅上,叫她解释事情的原委。 姜郁没有趁机打压诬蔑她的人,没有说任何人的坏话,不卑不亢地将所谓的污点一一澄清,顺便把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汇报了一遍,对很多不完善的地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问陆司南的意见。 陆司南和她恳谈了半个小时,叫她继续做自己分内的事,不要因此受影响。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告黑状的人没有被处理,说闲话的人也没有被警告。 姜郁没有肖想过陆司南会为她打抱不平,也没有刻意在陆司南面前表现自己、伺机谋求赏识和嘉奖。 但是三个月后,陆司南问她要不要去集团大本营上班。 面对这个惊喜,她考虑了很久,回复说要量力而行,感谢陆总认可。 陆司南承诺,只要她同意,给她一年八十万的酬劳。 她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您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去的。您委以重任,不过是因为觉得我踏实可靠,但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可以为司南明航省一笔钱,但无法让这么大一个集团稳步向前。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揽,万一搞砸,丢掉我的饭碗不要紧,连累无数人没饭吃,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司南没勉强,但对她的印象似乎不错。 姜郁的办公室在大办公室的尽头,用磨砂玻璃单独圈出一个隔间,外面是财务部职员的格子间。 她从电梯里出来,一路碰到他们部门的人,纷纷叫她“姜总监”。 严舒月闻声猛地回头,看到她眼前一亮,赶紧从工位上跑过来:“师姐你提前销假了!谢天谢地,天不亡我。” 严舒月是她的助理,小她两岁,和她同是光华管理学院毕业的,名副其实的小师妹,姜郁素来照顾她。 姜郁输完密码,打开电子锁,推门道:“进来说。” 严舒月尾随她进了办公间,脸上一阵欢喜一阵愁:“再过一周元旦放假,既是月底又是年底,可她们连资产负债表都没配平,我们可怎么做报告啊。” 姜郁诧异抬头,不可思议地问:“怎么会连资产负债表都配不平?差多少?” “贷多借少,借贷差了两个亿。” 两个亿也太多了,谁也不敢在账面上一贪贪两个亿?记录失误无疑了。 “弄清楚怎么回事了吗?” 严舒月气得不轻:“还不是陆总那个小表妹,读了四年大学什么都不会,又开后门把三个室友放进来了,也是不学无术的货色,平时杜姐她们还能忍忍,大不了多干点活,但年底不行啊,就稍微分给了她们一点任务,结果一步错,步步错,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 就凭那几个二世祖的能力,能交给她们什么事儿啊,只好把最基本的原始凭证的审核汇算和记账凭证的录入工作布置给她们。 资产负债表是自动生成的,但是因为录入出了问题,出现了不平的状况。 筛查错误部分的工作非常繁琐,又多又碎,几乎要重新做一遍,是人都会疯。 没有资产负债表,后续的分析将无法进行,即将迎来的是一系列连锁反应。 “没关系,还有时间,现在重新做还来得及。只是录入问题,又不是原始凭证出错,检查一下数字是否对得上就行了,就是要辛苦几个会计同事熬一下通宵了。” 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凛,偏头问严舒月:“那几个姑娘是几月来的?” “七月初。” 严舒月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不想再跟那些拖油瓶一起工作了,存了私心,专程来告状的,答得飞快。 姜郁闻言出了办公室。 她穿着一袭黑衣,踩着五公分的冬靴,到隔壁办公室,跟管人事的同事说:“叫陆总的表妹和那几个关系户姐妹花下午不用来公司上班了。” 第六章 五点三十分,姜郁摘掉工作牌,松掉脑后的皮筋,在头上刨了两下,让乌黑的卷发散开,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锁门离开公司。 她忙碌了一下午,早忘了上午是和席漠燃一起来的,在车库取车再次看到席漠燃时狠狠刹住了脚步。 席漠燃缓缓站起身,步履坚定地向她走来。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在这呆了一下午?” 席漠燃没有否认,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你说我想去哪就去哪,我想来想去,去哪都不如等你。” 他几乎等了她一个下午。 刚才百无聊赖地蹲在车边数这排有多少辆奥迪的时候,他甚至有想过,哪怕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只要能等到她,他愿意等一辈子。 他们当兵的盼休假跟盼着出狱似的,一想到马上能见到她,他从休假前三天就开始兴奋,五公里跑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可往往还没到那天,军部一个文件发下来,假期泡汤不说,很有可能迎来千钧一发的危险任务。 她流产那回是他上机的第一年,出任务时航空器出现故障,他听从塔台指令,被迫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折损了心爱的战机。 那年也是漫天大雪,他降落在陕甘宁边区的高山上,四肢冻得僵硬乌紫,通讯器也坏了,只有定位装置的信号灯还亮着。 他茫然坐在铺展开的降落伞上,俯瞰皑皑群山,无措地想着飞机残骸应该在山脚下。但是风大路滑,他要是徒步去找,很有可能在中途失足跌落。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挫败,只能把头埋在双臂间等待救援。 五十分钟后他灰头土脸地回到营地,战友说姜郁打电话找她。 他拨电话前暗想,不能告诉她自己刚从死里逃生,不然她又该担心了,于是调整好情绪强颜欢笑。 听到她疲惫的声音,他心里咯噔一下。 她说,她祖父走了,她怀孕了,孩子没能留住。 他沉默了很久,安慰她孩子还可以再要,但是要把身体养好再说。 她大概哭过,染了浓重的鼻音,说,席漠燃,要不我随军吧。 略沉吟,他冷静地说,你这么优秀又这么年轻,随军固然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但离你的梦想就远了,至于我们,来日方长。 她可能是长期背负太大的压力,精神不怎么稳定,闻言有些着急了,无措地呜咽着说,要是我们没有以后了呢?要是我们没有以后了怎么办? 他说,姜郁,我们都会有以后的,哪怕没有了我们的以后,也会有你的以后的,日子要慢慢过,别怕。 电话挂断后,他颓丧地蹲在通讯室门口,抽了来到飞行大队后的第一根烟。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她很好的保障,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称职的军人。 他们的生活里全是抉择和打算,没有丝毫肉眼看得见的未来,怎么敢让她一头扎进来? 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候她肯定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才想来投奔他,他却生生将她推远了。 要是早能体谅她,赞成她考个文职,也许现在他们都在军队编制里,说不定也不会离婚。 他是来为自己的失误负责的。 姜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绕过他,摁下钥匙上的开锁键,车头的灯闪了两下。 她要上车,席漠燃伸手拦住车门,她被拖得踉跄了一步,差点崴在他怀里,顿时有些生气了。 “席漠燃,我觉得你不该把爷爷的过世当做我们和好的契机。如果我不去参加追悼会,你会来找我吗?爷爷上午才入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尊重我就算了,总不能对爷爷不敬吧!” 就这么点借口,她翻来覆去用过几遍了。 爷爷过世固然令他难过,但让她继续做席家的媳妇也是爷爷的心愿。 “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席漠燃把她的手从门上抓下来,关上了车门,整个身子挡在驾驶座前,“我回来那天就去找姜叔叔探过你的消息,我在公司门口等了四天才等到他,我们聊了一上午,他说你工作不顺心,让我过阵子再来找你。不瞒你说,我昨晚梦见爷爷了,他让我务必照顾好你,如果我对你不好,他就把你带走。” 姜郁听得毛骨悚然,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答应你就咒我是吧?” 她看起来沉稳持重,可跟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有很多害怕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她不信那些子虚乌有的怪事,只是守着约定俗成的忌讳,但如果有人故弄玄虚,她就会置身于情境,忍不住浮想联翩。 席漠燃挑起眉梢:“没骗你。” 姜郁不跟他扯淡,冷着脸说:“你给我让开。” 席漠燃不动如山,脉脉望着她,伸手扒开那束柔软的头发,温和地叫她:“姜郁。” 话音未落,他眼中忽地一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姜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地往后退了三步,像被他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席漠燃目光沉沉,气氛也凝了起来。 她脸上有一块泛红的巴掌印,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额上还有被锐器刮破的划痕,她自己消过毒擦过药了。 姜郁瞟了他两眼,眼见瞒不过,索性不遮不掩,先发制人:“如你所见,我并不是什么宜室宜家的家庭妇女,只不过因为喜欢你,才学着贤妻良母的模样在你的家人朋友面前给你挣面子,惹急了也是会打架的。你要是想说女人不该怎么样就免了,你想起过我是女人吗?” 席漠燃趁她不备,钳住她的下巴看了眼伤势,拧着眉说:“你不知道躲吗?” 这说的是人话? 她当然躲了,还擒住对方的胳膊,推了对方一把,结果推倒了一个,其余三个人一起扑过来扯她头发。 躲过了闪闪亮亮的雕花水晶甲,没躲过五克拉的大钻戒。 原本她老老实实呆在办公室里,谁也动不了她,可她不想麻烦严舒月给她带饭,到了点去公司食堂吃饭,被四个姐妹花盯上,跟着她,趁没人把她堵在了墙角。 陆司南的表妹祝蓉西一马当先,冲出来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破口大骂:“我看你是想当我嫂子想疯了!勾引我哥爬到了现在的位置,竟然还敢狐假虎威处置我这帮小姐妹,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姜郁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反应过来,撂倒了祝蓉西。 祝蓉西那三个室友本来在旁边观战,被祝蓉西带着哭腔的一声吼提醒,蜂拥而上。 几个姑娘战斗力爆表,一个踢她肚子,一个扯她头发,一个戴着美甲挠她。 保安看到监控画面急匆匆赶过来,拉开了几人,问她有事没有。 幸好她见势不妙,死死护住了脸。要不然钻戒伤到的就不是她的额头,而是眼睛了。 她的手背上还有几条暗红的印记,棕色的碘酒在伤口处晕染开。 席漠燃捏住她几根指骨说:“你说我不会照顾人,但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 姜郁抽回自己的手,平静地和他对视,把话说得满满的:“这是意外,你也无法阻止的意外。我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你多管闲事,这辈子都不需要你管,这辈子,都不需要。” 席漠燃气笑,也把话撂这儿:“姜郁,我等着你来找我,随时恭候。” 第七章 祝蓉西捅了篓子不敢回家,在外面游荡到夜幕降临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一边脱鞋一边小心翼翼地跟家里的保姆打听:“齐妈,我哥今天回来了吗?” 保姆附耳透露:“一直在客厅等你呢,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你别在他气头上顶嘴。” 祝蓉西忐忑地趿拉着鞋走到陆司南面前,陆司南一个眼神扫过来,瞬间脸色煞白。 家里有地暖,陆司南把高定西服搭在沙发上,摘了领带,领口的扣子松了两颗,见她回来,当着她的面解了袖扣,慢条斯理地把袖口挽起来,看不出喜怒。 祝蓉西颤颤巍巍地开口,音都变了:“哥,你可是文明人啊……” 陆司南起身,缓缓向她走来,她眼里掠过一丝慌张,下意识护脸,陆司南却一脚踹在她腿根上,她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呜”了一声。 “疼不疼?”陆司南冷眼睨着她。 她哼唧了一声,带着哭腔点头,眼泪一下就下来了:“疼……” “疼还打人?就你会疼,别人不会?”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怒自威,往常哪怕她做得再过分,最多数落两句,从不动手,可今天冷静了好几个小时了还这样,可见有多生气。 祝蓉西两手撑在身后呜呜地哭,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再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气势。 陆司南眉头紧锁,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当初姨父姨母要带你出国,你说国外学校的文凭不好挣,考个三流大学也让你去上了,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作弊被抓,处分没消,第二年又拉着老师女友打麻将,怂恿人帮你偷答案。毕业论文花钱找人代写,反怪导师发脾气。浑浑噩噩混了个毕业证,让你考研,你说考研没用,让你考公务员,你说太难,给你安排工作,你干成这样,还不知悔改。” 祝蓉西打了个嗝,鼓起勇气狡辩:“那我好歹是你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自作主张开除我,不仅害我在朋友面前没面子,还折了你的颜面。你是不是真看上她了,所以才胳膊肘朝外拐,护着你的小情人,把我当成牺牲品。” 陆司南的太阳穴直跳,手背上青筋迭起。 她说着说着好像找到了理,一骨碌爬起来,跟他争辩:“别忘了,你和清淼姐是有婚约的,她要是知道你在外面养女人,一准和你翻脸!” 她在公司作威作福弄出来那些幺蛾子,陆司南都知道,只不过因为忙于对付竞争对手,无暇去管,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纵到现在,没跟她动真格,眼下他的肝火已经冒到嗓子眼了,这些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看着她那副嚣张的样子,冷笑一声:“祝蓉西,我真想抽你。” 祝蓉西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你敢!你敢打我我就告诉大姨。” 陆司南没说话,过来捉她,祝蓉西尖叫着乱跑,慌乱中被他攥住了手腕。 她本以为他会把她往房间里拖,不料他面无表情地拎着她往门外送,一把将她丢出了门。 门“砰”地一声在她眼前关上,从里面上了锁。 外面又黑又冷,祝蓉西禁不住哭起来,“哐哐”砸门:“哥,我错了,你别赶我走,我都这么惨了,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哥!哥——” 陆司南任她在门外鬼哭狼嚎无动于衷,阿姨心下不忍,好心来劝:“西西好歹是女孩,这么晚了,你把她关在外面,万一真碰到坏人怎么办。” 陆司南打定主意要治她:“这事您别管,没我允许,她就是在外面哭一晚,您也别把她放进来。她在外面泡夜店的时候不知道危险,全是别人在为她担心,从来不领情,就是被惯的。您今天要是帮她,就是害了她。” 这么一说,阿姨也不好再开口了。 祝蓉西隔着门板哭得撕心裂肺,可过了一会儿就没动静了。 阿姨打开监视器看了一眼,人已经走了,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 祝蓉西泪痕未干,惆怅地蹲在马路牙子上等姜黎谨。 她突然被撵出家门,什么行李也没带,幸亏兜里揣着手机,不然真的要在路边睡一宿了。 风好大好冷,她戴着帽子把手塞在肚子和大腿间,怀念着昨天抱着平板在床上看男神直播送游艇的日子。 姜黎谨到得很快,听说她跟家里人吵架,开着保时捷panamera turbo,风驰电掣地赶来。 祝蓉西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倏地站起来扑进他怀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搂着姜黎谨的脖子使劲哭。 姜黎谨抱着她摸摸她的头:“外面冷,咱上车慢慢说。” 车上开了空调,她抽了两张纸擤鼻涕。 脸上的妆早花了,但她顾不上形象,气鼓鼓地提议:“我们去逛街吧,明天我的卡肯定要被冻结了,我一定要在今晚把卡刷爆,不然天亮就没机会了。” “这么晚,商铺都关门了。”姜黎谨说完觉得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这些年你哥可没少帮你忙,你不感激他反而埋怨他,没道理。” 祝蓉西知道自己理亏,但她不能在诉苦的时候让对方觉得她活该:“我哥看上我们公司一女的,不但扶她上位,还对她百依百顺。你知道吗?她也就比我大三岁,能有什么真本事?整天耀武扬威,搞得很厉害似的。我们部门很多人都被她压得敢怒不敢言,今天竟然不长眼地欺负到我头上了,我没忍住和她打了一架,可我哥只说我不说她,把我赶出来了。” 姜黎谨玩世不恭地笑,捏捏她的脸:“瞧把你委屈的,跟我说说,她怎么欺负你的?” 祝蓉西义愤填膺,不吐不快:“我刚来公司的时候那些老人根本瞧不起我,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肯认真教我做事,脏活累活都丢给我。当初会计软件还是我自己学的,我勤勤恳恳做她们不愿意做的工作,现在就因为小小的疏忽,她把这些破事全赖到了我身上,不但开除了我,还连坐了暧暧她们。离过婚的女人,就是坏!难怪人家不要她!” 姜黎谨给她顺顺气:“每个行业都一样,做到金字塔顶端才能随心所欲,你一个小虾米,背锅在所难免,既然觉得委屈,咱也不稀罕呆了,你来我公司,我每个月给你两万块。” 祝蓉西拒绝:“不!我要靠自己!我要让我哥知道,我不是废物点心,期末考试印小纸条的不止我,睡觉睡到下午两点的不止我,论文瞎写的不止我,私底下骂导师的不止我,在大学里混文凭的不止我,就算这样,我也养得活自己。我肩负着为咸鱼正名的责任,你不能干涉我的事业。” 姜黎谨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就庆幸你有你哥还有我这个男朋友吧,别人像你这样的,没钱没背景,恨不得高中都重念,正愁眉苦脸说着丧气话找出路呢。” 祝蓉西不高兴了:“我怎么听着像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呢?” 姜黎谨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真有骨气,现在就从我车上下去,我也不给你找地方住了,把你丢这儿自生自灭。” “没骨气!我没骨气!”祝蓉西讨好地笑,狗腿地拉过他的手。 姜黎谨敛起笑意,严肃起来:“我跟你说正经的,我姐也是干你们这行的。她可以算这个领域的专家,我改天问问她,能不能教教你,要是她同意,约个时间,你跟着她好好学,把你大学缺的课补回来。” 祝蓉西欣喜若狂:“那我岂不是可以给大佬当徒弟了!” 姜黎谨话没说完,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将话锋一转,语气冷淡:“再偷懒,我也不管你了。这么跟你说吧,我不可能和一个混吃等死的人谈婚论嫁,听懂了吗?” 他说着转过脸来,谆谆告诫:“西西,一个人的运气总是会用完的,欠的债,迟早要还。” 第八章 冰箱里还有一盘生蛤蜊,是上周从水产市场买回来的,当天部门同事组织聚餐,放着没动,半夜姜源至打来电话说席老爷子过世了,她在席家老宅呆了三天两夜,加起来总共在冰箱里放了整整三天。 姜郁把盘子端出来闻了闻,没嗅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便放进水池里用流水冲了五分钟,一个个清理,沥干了水,倒进锅里加工。 她会吃这盘蛤蜊,主要是因为家里没菜了,她回来洗了个澡,懒得换衣服出门买。 电饭煲煮饭的过程中,她给脸上手上的小创口涂了药,贴上创口贴,跑进厨房煎了个蛋。 十分钟吃饭,五分钟洗碗,完事又把桌子整理了一下,打开电视看中央八台的年代剧。 播到第二集,胃稍微有点难受,趁着放广告她去卫生间吐了一回,真吐了出来。 漱了口,擦了嘴,又犯恶心,这回把晚上吃的全吐了。 身体不舒服,她关了电视和灯提前休息。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快十点的时候,腹胀嗳气,她拖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跑到卫生间,对着洗手池,猛地呕出两口胆汁。 苦涩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肚子也开始绞痛。 短短三十分钟,她往厕所跑了五六趟,上吐下泻,可能是晚上吃坏了肚子,食物中毒了。 她有气无力地烧了壶热水,水烧开了又不想喝。 但不得不喝,她已经快脱水了。 胃黏膜敏感异常,沾到水更加难受,她缩在马桶上,寸步不敢离。 半晌,她虚弱地给严舒月发了条消息:【还在加班吗?】 严舒月隔了五分钟回:【对啊,可能得通宵了,师姐有什么吩咐吗?】 她犹豫了两秒:【没事,你继续工作吧。】 严舒月回了一个手势:【好的。】 她又滑动通讯录,问姜黎谨:【黎谨,现在方便吗?】 姜黎谨没回她,估计在忙自己的事。 剩下的要么是长辈,要么是日渐生疏的朋友,不便打扰,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她没来由地想到一个人。 十一点,市医院的急诊室里,值班护士将针扎入姜郁手背上的静脉。 姜郁的脸色比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席漠燃见到她的时候,她嘴唇乌青发紫,脑门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条搁浅的鱼。 电话打到一半,她报完地址密码就没声儿了,吓得他魂丢了一半。 上来以后她低血糖倒在地上,他抱她的手都在颤。 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他想都不敢往下想。 此时此刻他不禁严肃地说:“姜郁,你该早点给我打电话的。如果不是急性肠胃炎,而是别的什么病,你都不知道你的好强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我今天下午在车库说那些话,并不是真的希望你遇到困难,窘迫狼狈地投奔我,是看你说得那么绝对,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从前就这样,不跟别人比,就跟我比,比谁在家里更有地位,比谁先服软,比谁先认输,然后用世俗的标准丈量人生的价值。胜败本来就是阶段性的,永远风水轮流转,永远可能被反超,人生态度有那么多种,为什么你偏要选让自己最难受的呢?赢有那么重要吗?” 自从他回来,她耳根就没清净过。 姜郁安静地听完他的话,艰难地说:“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学着做军嫂,可除了做你的妻子,我分明还有别的身份。直到今天你仍然认为我在意的是输赢,而我只是想让你看到,如果不爱你,我可以得到多少你口中世俗的东西,这些你有用你的人格担保和偿还吗?没有,你一直在言辞恳切地赊账。但我没理由讨要,因为舍己为人本身就是崇高的,你让我变高尚了。可能是我思想觉悟不够高吧,坚持不住了。你和爷爷、伯父一样,是正直伟大的人,应该把有限的余生拿去做更重要的事。如果我们彼此纠缠,不仅会让我成为你的牵绊,也会让我更难过的。对不起漠燃,我是个俗人,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他目光炙热,想说下去却被她口袋里的振动打断。 姜黎谨不习惯打字,直接给她回了电话,不“喂”只问:“姐,你找我?” 姜郁想起之前给他发了短信:“刚才有事,现在解决了。” “哦,我忙着给无家可归的女朋友订房,没看见。” 姜郁提醒他:“你帮她开房可以,别留那儿过夜。马上过年了,你要真觉得这女孩可以,带回来让叔叔婶婶见见,他们点头了,你们怎么玩随便,如果他们不同意,别欠一屁股风流债。” 姜黎谨痞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靠谱吗?” 姜郁认真道:“不是不靠谱,是招桃花,心不在焉在人家心里种了情种,又无心对人家负责。” “行,我知道了。”姜黎谨正好有事求她,“姐,帮我个忙呗。” 姜黎谨是这样说的:“我这个小朋友,高考的时候没考好,念了个不入流的学校,现在毕业了,还是一张白纸,专业能力有待提高。正好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就想麻烦你指教指教,给她当个贵人,也好少走些弯路。” 姜郁听了实话实说:“话虽然难听,但就是这么个道理。没有不入流的学校,只有懒惰散漫的学生。多少人庸碌无为不是因为不聪明,而是因为不想干。过惯了安逸的日子,稍微让她用点功,就觉得苦,觉得累,拿鞭子抽都抽不动。正经老师都教不会,我能教会吗?” “那就让她吃点苦,拿鞭子抽。我跟她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片子,父母都在国外,就一个不亲不疏的表哥管着,能顶什么用?她没什么不可饶恕的大毛病,有点不着调而已。从她高考失利我就看出点苗头了,叫她认真学习,她嘻嘻哈哈跟我打马虎眼,结果变成今天这样,有我一份责任。可能怎么办呢?她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废了。你发发慈悲,拉她一把吧。” 弟弟都这样求了,她也不可能见死不救,沉默一阵,答应下来:“年底结算我有点忙,等过完年,我跟人事部的人打声招呼,看能不能把她招到身边来教一段时间。但我必须要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见得能教好。” “没关系,我跟她说过了,学不成就分,你不用顾及我的面子。” “那行,你早点回家。” “你也早点休息。” “好,挂了。” 挂断电话,姜郁抬头,席漠燃正神色难明地看着她。 大概是知道她把身边能找的人都找遍了才来找他的了。 输完液已经是凌晨了,姜郁说什么也不肯让席漠燃再进自己的家门。 席漠燃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一个人呆在家了。 她的伶牙俐齿敌不过他的霸道强势,还是让他钻了进来,起了点脾气:“早知道就不找你了。” “嗯?”席漠燃貌似没听清,低笑一声,“晚了。” 她被席漠燃安置在沙发上,看着他帮她收拾凌乱的屋子。 不过三十分钟,家里焕然一新。 她蜷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席漠燃却依然精神抖擞,阔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知道卫生不做好容易生病吗?” 姜郁悻悻说:“反正没有需要照顾的人了,我爱怎样怎样。” 说完脑门就被他弹了一下,听他问:“你不是人吗?” 大抵是弹她脑门的那下让他注意到了她额头上的伤,他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刚才收东西时看到的医疗箱,打开落地灯,给她重新处理。 新伤已成旧伤,长出了新肉,她怕丑没贴纱布,晚上睡着了觉得痒无意识地抠,掉痂的地方肤色都不一样。 姜郁一开始还想拒绝,可被他的眼神一慑,投了降。 他轻柔耐心地蘸了药膏用指腹在她皮上圈画,近在咫尺的面孔满是认真,嘴里念着:“跟你弟说话的时候不是挺有家长样的吗?头头是道的。怎么轮到自己就不清醒?好歹打得赢再还手,打不赢除了刺激对方让自己伤得更重有什么用?理还没了。” “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教育你?”席漠燃轻描淡写地说,“你以为我想教育你?难道不是我把你惯飘了吗?到底是我不该怪你,还是你永远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讨厌他责问的语气和强硬的态度,可她不得不承认,生活里变好的部分都不是因为和他离婚造成的。 他要是不这样,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缺陷,他的态度要是不强硬,她也不会听他的话。 而她的固执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她哑口无言,瞬间没了底气。 药膏清清凉凉,伤口也不疼,他在身边让她觉得安心,她本来只是不想回答,结果撑不住眼皮,眨了两下眼,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席漠燃本想在今天给过去做个了结,见她真累着了,也不忍心叫醒她,进屋搂了被子帮她盖上,又怕她晚上不老实,干脆把她裹成了一条春卷。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在微弱灯光下喃喃:“真不让人省心啊。” 第九章 开人这种事常有,被开除的人是老板家亲戚不常有,尤其涉及男女私情,那可是百年难遇的爆炸性新闻。 第二天姜郁被席漠燃送到公司楼下,还是收到了许多异样的目光。 她满心想着上班前那碗被席漠燃冷漠夺走的螺蛳粉,若无其事地刷脸打卡,对交头接耳的众人视若无睹。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她下车伊始,既没出风头,也没耍威风,悄无声息干到现在,平时没人关注她,现在却乌泱泱地聚起来,天马行空地想象那些龌鹾事。 旁观者不过是道听途说,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诞生的版本压根没眼看。 她对八卦本身没什么意见,毕竟人生在世需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要点儿道德约束。 之前他们传她离过婚她不也没生气? 但做什么都该有点分寸。 连陆司南也敢编排? 不想干了。 不过风向也不是一边倒的,被祝蓉西拖累的那几个会计拍手叫好,夸她利落果断,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人人想出头的时候收敛锋芒,人人不敢出头的时候挺身而出。 这是席漠燃教给她的。 姜郁从容踏进办公室,严舒月敲门进来,把今天会用到的文件给她,看到她的脸色体贴地说:“师姐,你今天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没吃早饭?我下楼给你买点,你想吃什么?” 说起来还是因为她在姜郁面前多嘴才害姜郁出头被打的,现在事情发酵,越闹越大,她心里过意不去,道歉又显得没诚意,只能从行动上表达自己的愧疚。 姜郁摆手:“谢谢,胃病犯了,除了白粥什么也吃不了。” “那你昨天找我是不是就因为病了?不好意思啊学姐,你要是跟我说我肯定会把工作先放一边的。” “就是怕你这样才没好意思打扰。”姜郁也看到了她的黑眼圈,“真通宵了?” “熬也熬了,睡也睡了,趴桌上打了俩小时盹,又是一条好汉。”严舒月精神抖擞地插科打诨,“请领导放心,不会耽误白天的工作的。” “精神可嘉。” “师姐带病工作才是精神可嘉。”严舒月顺势奉承完,马上说,“那我去忙了?” “去吧。”姜郁随手翻了翻文件,又叫住她,“等等,舒月,这份信贷协议是不是还有附录?” “没有啊,但是有份相关的计划书。” “那你把计划书也拿给我看看。” “好的,门我先不关。” “行。” 半分钟后有人敲门,姜郁以为是严舒月,一目十行扫着文件,头也没抬:“门不是开着呢吗?” 说完没人应。 姜郁察觉到端倪,抬头看了一眼。 将近一米九的男人西装笔挺,沉稳持重,站在门口,正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她。 姜郁吓了一跳:“陆总?” “能进来吗?” “哦。您请进。” 姜郁看到严舒月拿着计划书来,见陆司南在她办公室里,又默默走了。 不要说祝蓉西和这些姑娘怕他,姜郁看到他都有点怕。 一来她觉得陆司南这样的男人肯定是有些手腕的,不小心得罪他,很有可能被碾得渣都不剩。 二来他是公司的掌权人,是给她开工资的人,她要想在公司顺风顺水的干下去,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跟他传了好几次绯闻了,这次更是被祝蓉西大张旗鼓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不得不保持适当的距离。 陆司南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公司里那些风言风语我会处理的,今天来是代祝蓉西给你道歉的,作为她的家人,我没有管好她。” 她之前指责席漠燃不会道歉,但她发现,世界上有一种男人,你根本不敢让他道歉。 陆司南就是这种人。 哪怕他的表妹打了她,他这个做哥哥的不称职,她也想象不出他道歉是什么模样。 姜郁向来爱憎分明,而且得理不饶人,坦然地说:“陆总,我并不喜欢把不愉快的事记在心上,但没法违心地原谅她。恐怕这会儿她还怪我害她挨骂呢,押都押不过来吧?没有诚意只会让我更生气罢了。 我没幼稚到因为几句闲话赌气辞职的份上,您不必为了这件事专程来一趟,只是有句话我必须说出来,祝小姐是成年人了,她应该为她的行为负责,如果凡事都要您出面解决,不等于您默许她胡作非为吗?来我这告状的数都数不清,我忍了她不下十回,纵着她得寸进尺,这不没多久报应就来了吗?” 陆司南欣赏的就是她的耿直,也没介意她这么说话:“不是默许,不会姑息。人我是绑不来,但也不会轻饶她。我现在想问的是,有意向做明航的cfo吗?既然有人说你是靠我上位,那我让你升到他们不能企及。有异议吗?” 情人或许会升职加薪,但绝不可能掌握公司的命脉,陆司南这么做,看似冲动,实则能有效地堵住悠悠众口,顺便安抚她。 一箭双雕。 姜郁看透了其中的缘由,不敢不识抬举:“我听您安排。” 陆司南亲口通知:“下周齐恺会调到总部,你这两天接洽一下他的工作。” — 席漠燃中午给姜郁送饭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她心情很好,啰嗦得也肆无忌惮了起来。 “医生说要一个月才能康复,但一周后应该就能吃点好消化的了,你这周先忍忍,别嘴馋,馒头稀饭凑合一下。” 姜郁捧着保温壶坐在他的副驾上,用勺子舀着只有几颗米的米汤,熟稔道:“你每天给我带,不如给我买一个小电饭煲,这样也不会耽误你上班。” 席漠燃对她向来耐心,只是随口一问:“你们公司应该有小厨房,还需要给你单独买吗?” 姜郁戏精上身:“你也知道我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挡了某些人的路,同事见到我都退避三舍,我出现在小厨房,分分钟切入南极特效。清冷孤僻的恶毒女上司不配有朋友。” 她也就是借病撒娇,并不是真的众叛亲离。 虽然工作上确实会产生很多摩擦,底下的员工不太配合,但毕竟会团建,不谈工作大家还是朋友。 席漠燃却当了真:“以前的朋友还有来往吗?” 姜郁有片刻失神。 离婚的时候肯定是委屈的,分开以后又会回想起他的好,无论如何都会痛苦,所以才不想见他。 可见了面,被他照顾着,却开始享受并贪恋他在身边时给予的关怀,甚至想留下他,跟他长相厮守。 她神志清醒地吁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有啊,大家都没结婚生子,能聊的只有工作和枯燥的日常,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到她们升职升学得奖随手点个赞,看到她们在世界各地游玩点个赞,不见面没话聊,见了面,吃顿饭又会分开。” 席漠燃听到“大家都没结婚生子”顿了许久,中肯地建议:“没有朋友,生活中又只有工作,难免会不开心。你身体不太好,可以报个健身班,给自己安排几项娱乐活动,不要天天在家里宅着,肯定能有自己的社交圈。” 她观察起他的神色,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认识新朋友你会不开心吗?或许是同性朋友,或许是异性朋友。” 席漠燃的目光锐利又冷静,神色淡淡地警告:“姜郁,我管你,是关心你,不是要绑住你。你不用试探我,也不要挑衅。” 第十章 年底撞上工作调动,周五和元旦调休的那一天,姜郁难得七点还在办公室里审核报表。 司南明航的建筑大楼灯火通明,不少部门都在写年末总结,角落里的打印机“咔咔”出纸,行政的工作人员几乎蹲在打印机旁,平均十分钟跑三个来回。 严舒月抱着一沓文件找姜郁,路上碰到行政的小姐妹,接过材料,笑容满面地说“辛苦了”。 不一会儿,文件夹整整齐齐地摞在办公桌右上角,姜郁把敲定的方案备了一份,设定好密码,不急着干活,亲切地问她:“舒月,你想不想跟我走?” 总监助理在公司里是一个有实权的职务,严舒月却是她挑来打杂的私人助理。 老实说,姜郁觉得屈才了。 “想啊。”严舒月回答得很肯定,但她表达得很清楚,“不过师姐,我可能再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就要辞职了。本来想等那个时候再跟你说的,但是你一直照顾我,我没有必要瞒着,如果你决定带我走,最好提前物色好接替的人选。” 姜郁不解:“为什么?” 严舒月迟疑半晌,怅然若失地说:“我男朋友毕业就去了莫斯科留学。其实比起别的国家,离得也不算远,但最近一次见面是一个月前,我们很不愉快地吵了一架,至今没联系,我觉得快要失去他了。” 谁没在感情方面遇上过难事儿呢? 姜郁语重心长地说:“去了又能怎么样,一个月不联系,已经不是距离的问题了。你来的时候是应届生,一年没干出什么成绩,每年又有那么多师弟师妹毕业,再回来环境就不一样了。你跟着我干两年,有合适的机会我肯定第一时间想到你,出头是迟早的事。你现在一没考取那边的学校,二没多少工作经验,到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还不见得有好结果。我建议你元旦往莫斯科飞一趟,就当旅游了,和他坐下来谈谈你们的未来,或者直接问问他有没有把你安排进他的生活计划,这才是最现实的。” 她没把语言不通算进去是因为知道严舒月高考考的是俄语。 如果俄语学的好,题目比英语简单,但简单也简单不到哪儿去,足够日常交流了。 严舒月那么阳光美好的女孩子,此刻蔫得像枯萎的玫瑰一样,捂着脸泪如雨下:“师姐,再过两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但是我知道,我们长达七年的恋情就要结束了。我是真的很喜欢他,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得不得了,他是我们省的理科状元,我是我们省的文科状元,我们无数次同框出现在校园榜上,还一起上过校网首页。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现在看来,他越来越优秀,而我越来越平庸,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快追不上他了。” 姜郁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来到她身边,抽了几张纸,耐心地给她擦眼泪:“不要这么早下定论,我只是把最糟糕的情况告诉你,希望你不要这么冲动。因为我当初这么冲动的时候有人劝住了我,我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舒月,你很棒,只不过缺了点自信,遇事不够沉稳,才没有在短时间内得到预想的收获。女孩子心思细腻是好事,但是别让这些负面情绪左右你,要强大起来知道吗?” 姜郁把下午在蛋挞店买的红豆酥挂在小姑娘的食指上,莞尔一笑,“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下班很久了,回家吧。” “师姐……”严舒月抹掉眼角的泪珠,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起来。 师姐跟她非亲非故,被她拉着听了一通倾诉,还温柔地费了这么多口舌,比她亲妈还对她好。她亲妈只会说:你看哪个北大毕业的混的像你这么惨,成天忙得像工作狂,自己的屋都没时间打扫,我要是我未来女婿也嫌弃你。 她感动得无以复加,腼腆地说:“师姐,就算以后我去别的地方工作了,你有需要我照应的地方,尽管说。现在还请你关照我一下……” “你啊。”姜郁宠溺地笑了一下,“真是个小机灵鬼。” 严舒月破涕为笑。 —— 假期第一天,姜郁去超市买了两件补品,又给两位老人购置了两套护腰的腰带,拎着大包小包登门拜访。 一进门,姜黎谨也不帮忙接,抻着脖子问:“我的呢?怎么没给我带礼物?你不记得你还有个可爱的老弟了吗?” 姜郁反问:“你怎么不想着送你姐点东西呢?” 姜黎谨吊儿郎当地笑:“我早料到你不会给我带礼物,我怕我送了你没东西还,觉得难为情。” 可得了吧。 “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不去买彩票。” “买彩票不如当神棍,一单百八十块,我跟你说,那些冤大头可好骗了。”姜黎谨挑眉,跃跃欲试,“用不用我给你算一卦,算算你最近有没有桃花运?” 姜郁面无表情解下围巾,砸在他胸口上:“帮我算算这辈子克不克弟弟。” 姜黎谨乐不可支,眼尖看到她头上的划痕,敛笑问:“你额头上那伤是怎么弄的?别告诉我是不小心磕的。” 姜郁才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没什么好骗他的,跟他倾诉:“知道我为什么不太愿意带你那个小朋友吗?不是我对这些学历不好看的职场菜鸟有成见,是他们到工作岗位上,态度还没名校的实习生谦虚。找不到工作,抱怨社会是拼关系的社会,给了他们工作又不珍惜,总想着一步登天。我前两天才开了一个托关系进来成天在公司混日子妨碍别人工作的女生。小姑娘厉害着呢,不知道在哪学的一身江湖气,带着几个小伙伴,对我一通拳打脚踢,你说像话吗?” 姜黎谨还笑:“你不是从小在大院儿长大,小时候学过军体拳吗?怎么还让几个女的给打了。” 姜郁没好气地说:“我是学过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学过胸口碎大石?我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那小姑娘有法器好吗?中指上戴了一个足足五克拉的钻戒,人家富着呢。” 姜黎谨突然不吭声了。 今年六月份,祝蓉西毕业的时候向他讨了一个五克拉的钻戒,他说俗气浮夸,小姑娘非说富贵大气。 他当时觉得小女生嘛,有点虚荣心很正常。 为了讨她欢心,他还专门买了辆两百万的跑车风里来雨里去地接送,千金一掷为红颜。 祝蓉西前不久被她口中的恶毒女上司开了,曾气急败坏地跟他吐槽过。 这和姜郁说的时间是吻合的。 他难得严肃,问:“姐,你能详细说说吗?为什么开了她?” 姜郁当他护短:“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公司的,这是人事部的工作。我会知道她,是有一次出差回来,需要找下面的人报销,正好看到她带着三个小姐妹在办公室里打游戏。好像是最近很火的一个枪战游戏,四个人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蹲在饮水机旁边大声交谈,有人忍不住过去提醒,她抬头盛气凌人地说‘知道我是谁吗,关你什么事’。公司对仪容仪表有规定,不允许涂指甲油,她们四个人一人戴着十个亮晶晶的甲片。别的我都不说了,来公司半年了,对业务一窍不通,不敢把困难的事交给她们做,让她们负责最基本的录入,结果连资产负债表都配不平,连累全部门的人加班加点熬通宵。我不开了她,留着当祖宗供着吗?” 两套说法,谁真谁假一点都不难判断,姜黎谨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叫祝蓉西?” 姜郁一愣。 姜黎谨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果断道:“姐,你不用教了,我跟她分手。” —— 今天姜黎谨在饭桌上异常沉默,弄得姜郁心里发虚,总觉得自己当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姻,阻人姻缘是要折寿的 林艳红还是老样子,热情得要命:“小郁你怎么吃这么点?是不是口味变了,觉得不合胃口?我再去给你做两道。” 姜郁连忙摆手:“不用了婶婶,我前阵子吃坏了肚子,刚能吃点清淡的菜,还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不舒服。” 林艳红嗔怪道:“你这孩子,早说啊,早说我就多弄两个素菜了。” 姜郁讪笑:“我吃不了多少的,就是过节来看看你们,一家人团个圆。” “不吃就不吃吧,说不定吃了还难受。”姜源至问姜郁,“叫你去老首长的追悼会你去了吗?” 姜郁搁下筷子,恭敬地答:“去了,奶奶很想我,还把留下来住了两晚。” 林艳红惊讶:“住了两晚?住哪儿啊?” 姜郁低头沉默。 姜源至心照不宣:“你和席漠燃是不是和好了?” 姜郁垂着眼睛说:“现在的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了,他从部队回来了,跟我聊了很多,看得出很有诚意,我觉得就算犯了错也该得到一个改过的机会。” 那天车里的气氛凝固了许久,她能感觉到他真的生气了。 他回来以后始终那么认真,那么诚恳,反倒是她耿耿于怀,三番五次临阵变卦,怯懦又敷衍。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干了为难人的事,头一个难受的是她自己。 可在姜源至看来,她不是心肠不够硬,是不想脱身。 “重要的是你对他还有感情是吗?你要是真的有信心能和他过一辈子,复婚也无所谓,我不会拦着你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如果只是因为他很诚恳,你还很犹豫,那就当断则断,不要拖泥带水。离了又复,复了又离,离了又复,这就成了笑话。” 姜郁像个稚气未退的孩子,眼神坚定地抢答:“复了我肯定不会再离的。” 姜源至温和地笑了笑:“随你好不好?随你。” 姜郁很难为情,却又不得不承认:“叔叔,我爱他。” 第十一章 傍晚姜郁帮婶婶刷了碗,回到客厅。 婶婶冲她招手:“小郁,来陪我看电视。” 电视机开着,平板也亮着,姜郁不知道婶婶是让她陪着看哪个,走过去。 婶婶举起平板,拿姜黎谨中学订的几十期科普杂志垫高。 她低头一看,这不是前阵子热播的青春偶像剧吗? 除了她,整个部门的年轻女孩都在追。 她和婶婶的年龄是不是该对调一下? 她坐下来随口闲聊:“您喜欢看现代都市剧啊,我记得您之前喜欢看宫廷剧啊?” “坏人太多了,瞧着烦,十集还不下场我就会很生气。”林艳红笑容满面地推荐,“这个好看,男主和女主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不是冤家不聚头,很喜庆的。” 姜郁眼神焦灼地看了眼电视。 新闻联播快结束了,她追的剧要开始了。 她还想知道村花抗婚能不能成功呢!! 姜郁从小就没有和长辈抢遥控器的习惯,但是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真的很想伸手摸遥控器,把台调到她想看的频道,假意装作陪婶婶追剧的样子,偷偷看自己的。 下一秒。 林艳红见她一直哀怨地瞅着电视,还以为她嫌电视吵,抓过遥控器,一下摁灭了显示屏:“来,咱们专心看咱们的,不要受干扰。” 姜郁的内心是崩溃的。 她坚强地陪婶婶看了五分钟,跟着婶婶笑起来。 这个剧的笑点她get不到,但让她开怀的是,一旁的婶婶断断续续的傻笑和絮絮叨叨的猜测。 “你看她马上要进这个电梯,男主肯定在电梯里!” “好吧,男主不在……但是她上去肯定会撞进男主怀里!” “哎呀,又猜错了……反正就这集,这集他俩肯定会见面!” 结果这集放到片尾曲都没有男女主的对手戏。 林艳红双手一撒,不高兴地说:“不看了不看了,进展太慢了,这年头的编剧心真黑,光拿钱不办事儿,净往剧里注水!” 姜郁闻言来了精神,刚准备说“那我们把电视打开,看您那辈人快快乐乐奔小康吧”,林艳红忽然蹙着眉嘀咕道:“黎谨在他屋里干什么呢?” 姜黎谨今天确实反常,失恋了嘛,心情不好。 二楼次卧房门紧闭,他吃完饭进去了就没出来。 林艳红跟姜郁说:“你去把黎谨叫下来,我们三个人打会儿扑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姜郁心虚赔笑:“别了吧,叔叔不也在屋里自己看电视吗?” “那不一样!”林艳红提了口气,扯着嗓门喊,“姜黎谨!下来陪你姐打牌!” 姜郁胆战心惊地攥紧了衣角。 像他们这种二十出头的男生,脾气大着呢。 俄顷,二楼的房门从里面打开,姜黎谨穿着暗灰色的家居服,嘴里叼了根阿尔卑斯,勾着拖鞋不紧不慢地下楼。 下一级台阶身子一颠。 他走到隔断前,拉开抽屉拿了两副崭新的扑克牌,舌头一转,嘴里的棒棒糖从左边滚到右边,漫不经心得很。 林艳红等得急不可耐,不满地责备:“才吃完饭,又吃这种乱七八糟的零食。” 姜黎谨路过垃圾桶,随手一扔,棒棒糖精准无比地落入桶内。 “嘿!”林艳红一拍桌子,“你跟我置气是不是?自己开个公司翅膀硬了,说你两句还给我摆脸色。” 姜黎谨气定神闲地说:“您误会了。” 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说些俏皮话哄哄这位脾气火爆的更年期妇女,但今天这副肉不笑,皮也不笑的表情,也让林艳红心里打起鼓来,关切地问:“哪个项目碰到钉子了?既然发现是块铁板,那就不要踢了,换个轻松、容易、来钱快的项目做,有没有挑战性都是次要的,做起来顺手的才是最好的。” 姜郁知道让这对母子再呆在一起要出事的,起身拽着姜黎谨把他往楼上带,跟林艳红说:“婶婶您自己看会电视吧,我跟黎谨说两句。” 姜黎谨被她拽到阳台,不动声色把被她拉歪的衣领扯正,眼里半点情绪都没有,神色淡淡的,也不说话。 姜郁一开始觉得他这个样子挺瘆人的,但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心里应该很难受。 她斟酌着开口:“黎谨,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耐心地把她的性子扳一扳,矫正过来,做到仁至义尽,这样就算你们分开了也不会遗憾。要不是我今天多了一嘴,你本可以包容她包容得更多。” 他们没有开灯,站在黑暗里,只有微弱的月光照进来,姜黎谨摁着她的肩让她对着反光的玻璃窗:“你没照过镜子?她把我姐的脸划成什么样了,这要不拿头发遮着,四舍五入算破相了。打人不打脸,这得多恶毒才会往别的女生脸上划?” 夜里人显瘦,姜郁被他强迫着,静静注视着自己影子,盯着那双清澈有神的眼睛,觉得自己这副素面朝天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也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堪堪划在天灵盖上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伤口虽深,但是狭长,时间久了总会愈合的。 姜郁平心而论:“你第一眼看到这道伤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笑了,说明你当时并不认为这是大事,觉得本质上和你小时候跟隔壁班男生打架没什么区别。是你觉得她根坏了,所以她做什么都是错的。我猜你刚才肯定想到了很多你们相处时让你感到不舒服的细枝末节,想到了她身上那些平时觉得可爱的小毛病,现在她在你心里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女生,但你还记得她笑的时候、哭的时候、叫你的名字的时候吗?她要是真的不好你也不会喜欢她对不对?” 姜黎谨冷笑一声,面色更冷淡了:“喜欢又怎么样?隐瞒、欺骗、撒谎、颠倒黑白,还有什么事不敢干?你知道她是怎么说你的吗?原话太难听我就不告诉你了。她什么时候能认真的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不推给别人,太阳能打西边出来。都要分手了我回忆什么从前?刚才我一直在想,挑个什么时候跟她说分手,想让她好好过个元旦,但元旦后还有一个春节。我今天才发现,咱中国的节日真他妈多。” 姜郁一时间觉得又惨又好笑,不由长叹一口气:“黎谨,好姑娘多的是,你才二十二岁,情路再坎坷,还是能分出条岔道的。” 姜黎谨还是打不起精神:“姐,明天陪我去趟理发店吧。” 别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算不上纨绔,从小到大没干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还得过几个竞赛奖。就是高中毕业那个夏天,脑子一热,学动漫里的黑子哲也染了个蓝色的头发,远远看过去跟酒精灯外焰似的,林艳红举着笤帚撵着他跑了两条街,差点没让他进家门,第二天又押着他染回来了。 他还不服,跟林艳红顶嘴,我们班一半的人都染了,凭什么我不行? 林艳红叉着腰,杀气腾腾地拧着他的耳朵说,人家姑娘家染个红的棕的很正常,你看你染的蓝不啦叽的玩意,咋不染成绿的呢?! 姜郁作为整件事的目击者,警惕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想剃度当和尚吧。” 姜黎谨没笑,低着头,脚上的拖鞋一下一下磕着阳台的墙砖,淡淡道:“不会,就剃短点儿,看起来精神些。” 姜郁爽快地答应下来:“那行,我也去剪个刘海儿。” —— 旧岁最后一天,祝蓉西在台球俱乐部陪她那群狐朋狗友打球。 她昨晚一夜未归,在场子里赚了好多钱,够她在酒店住一个月的了。 小姑娘蹙着眉挥着眼前缭乱的烟雾,叫几个男人别抽了,男人们说好,随口调侃了她几句。 下一杆是她的,她眉开眼笑地掂了掂球杆,爬到桌上趴着,像只捕捉蚊虫的青蛙,屏气凝神,一击就中,13号球顺利入袋。 在场的男人们鼓掌的鼓掌,吹口哨的吹口哨,助长了小姑娘的气焰。 远处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悠然品着伏加特的年轻男人,单眼皮,凤眼,薄情寡幸的面相,眉眼间有很重的戾气,嘴角却始终是扬着的。 旁边的领班毕恭毕敬地问:“萧爷,听说陆司南最近不认这个妹妹了,没陆司南罩着,她就是个四六不懂的废物,您出手这么大方,怕是要赔。” 男人玩味地说:“血缘关系在这儿,怎么会不认呢?再狠能狠到哪儿去?小丫头就这么个品性,都二十二了,难得别过来,他不罩着,出门不撞鬼才怪。只要别太贪,堂而皇之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还愁这个败家姑娘不把钱送到手上吗?你一会儿再给你那几个手下发一万的小费,让他们把姑奶奶伺候好了。” 领班笑眯眯的:“您就请好儿吧。” 男人整了整西服,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向人群走去。 还剩最后一个球没进洞,轮了一圈都没人收场。 黑球不偏不倚地停在距离球桌边沿只有一厘米的位置,祝蓉西握着球杆左右徘徊,感觉怎么打都不可能赢,又不甘心把机会让给别人,急得抓耳挠腮。 忽然有人从身后把她揽进了怀里,随后重心下沉,倾向桌面,手也被握住,男人又高又大,她被完全罩在他身下。 修长的十指润如白玉,虚虚架在球桌上。 两球相撞,清脆一响,“黑8”在桌框上撞了三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顺利进洞,白球则滚了几下停在桌面中央。 祝蓉西不偏头就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脏似猛烈地撞着胸腔,每一下都异常清晰。 男人旋即松开她,可她还在回味,像机器人一样一顿一顿地转过身,懵懂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何方妖孽,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祝蓉西春心荡漾,开心又激动地说:“萧哥!谢谢你啊!” 男人笑意不减:“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祝蓉西羞涩地说:“没想到困难的时候只有你肯收留我,太感动了,你这么仗义,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男人不着痕迹地绕过这个话题,笑容和煦地说:“妹妹在我这儿好好玩儿,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萧某乐意效劳。” —— 八点祝蓉西在浴场泡了澡,早餐是马来西亚厨师做的咖喱肉骨茶,吃完又有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哥来给她按腰推背做艾灸,一下缓和了通宵的疲累。 手边的推车上有香蕉、柚子、柑橘,大红袍、毛尖、西湖龙井、铁观音…… 她拿着苹果汁时不时吸一口,在放映室里一边听着电影独白,一边玩手机。 综艺节目的剪辑选段沙雕气质十足,她笑得东倒西歪,杯里的果汁险些洒出来。 她看得正起劲,小姐妹突然给她发了条信息:【西西,我今天去美发沙龙做头发,看见你男朋友在陪别的女人洗剪吹,我去的时候他们正要走,我赶紧跟了上来,现在他们又去逛街了。】 祝蓉西看见猛然弹起,揉了揉头发,手指飞快在屏幕上打字:【能拍张照给我吗?】 【你等等,等他们进店,我给你拍张特写。】 祝蓉西心绪不宁,不知是紧张还是气愤,双拳紧紧攥了起来。 等照片发过来,她不能抑制地摔了手机,屏幕瞬间四分五裂。 她目眦尽裂,一双炯炯的杏眼里,熊熊烈火直往外喷,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狐狸精!勾引我哥就算了,连姑奶奶的男朋友都不放过!” 第十二章 每年的跨年晚会,各地方台摄制得十分出彩,更符合当代年轻人的喜好,更热闹,也更有氛围。但在姜源至和林艳红这样的中老年人眼里,央视永远是主流,永远是最优秀的,明明开着电视也在玩手机,也要准时观看。 姜郁听了半个小时红/歌,昏昏欲睡,心想还是姜黎谨这小子聪明,下午一点,趁叔叔婶婶午休的时候溜出去找哥们玩耍,等他们醒了再打给电话说今晚不回来了,林艳红再不高兴也逮不到他,只能自顾自生闷气。 她拿着手机也不知道做什么,点进微信在部门群里发了十个一百的红包。 抢到的同事说着吉祥话道谢,表情包刷得勤快。 姜郁心情愉悦地跟着他们说新年快乐。 这句“新年快乐”刚发出去,陆司南也出现在了群里,像丢炸/弹一样丢了一个两万元的红包。 同事们纷纷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哄而上。 接下来,“错亿”的哀嚎和“谢谢老板”的感激刷了五十几条。 姜郁后知后觉地抱着对金额的好奇戳进被领完的红包——运气王抢到了一千八,其余人差不多得了两百多块。 就在这时,提示音响了一下,陆司南单独给她转了三万块。 姜郁的心跳都漏了半拍,无声把手机调成静音。 没多久陆司南又追加了一条私信:【群红包限额两万,你给他们发着玩吧。】 姜郁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给她的。 她想陆司南把发红包的事交给她,是想让她把每次的金额分得小一点,好让更多人抢到,但是懒得自己干,于是甩给了她。 前阵子他们刚传过绯闻,她不敢代发,可要是用自己的名义发出去,好像更欠考虑,她思来想去戳了齐恺。 一来齐恺的职务比她高,又是她曾经的上司,二来这两天办交接,他们合作得很愉快,应该会给面子。 她跟齐恺说了之后他没有马上答应,不含任何恶意地调侃:【你不是一直独来独往,从不求人?】 姜郁脑仁疼。 她告诉自己,苦心经营了一年的高冷人设不能崩,于是给他回:【齐总,你调任都没和大家打招呼,还不借着陆总的彩头露个面,一会儿他们该去本部蹲你了,就为和你道个别。】 过了两秒,齐恺出现在了工作群,给众人报喜:【陆总被限额卡住了,剩下的红包由我代发。】 群里顿时一片欢腾。 姜郁赶紧把钱转给他。 圆满完成任务。 她刚准备洗澡,席漠燃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姜郁抬头看了眼正在玩手机的叔叔婶婶,趿拉着鞋跑到阳台上,接通了电话。 席漠燃的吐息不重,声音低沉清冽:“在哪?” “在叔叔家。” 席漠燃算无遗策:“下来吧,我在花坛边上等你。” 姜郁心肝一颤,踮起脚张望,忘了阳台对应的不是正门,又“噔噔噔”跑到厨房。 林艳红见状冲她喊:“小郁,是不是晚上没吃饱肚子饿了,我给你煮碗面啊!” 姜郁做贼心虚:“不用了婶婶,我不饿,她们说今晚有流星雨,我来看看,但是她们骗人!” 席漠燃在电话里听得一清二楚,很轻地笑了一下:“撒谎?” 姜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朦胧的灯光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没什么杀伤力地恐吓:“你不怕我叔叔知道了揍你。” 席漠燃穿着加绒的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颚下,看起来很暖和的样子,戴着皮手套,把手机按在脸上,淡定地说:“你当叔叔不知道我们和好了吗?跟叔叔婶婶说一声,快点下来,我要把你领走了。” 听他那个口气,好像她是哪个监狱里的犯人,他准备提她去刑场一样,姜郁叛逆地拒绝:“不。” “那我上去。”席漠燃漫不经心地换了只手拿手机,“一会儿叔叔让我对你负责,叫我们早点把复婚的事定下来,你可别后悔。” 姜郁气急败坏:“你能不能要点脸?” 席漠燃避而不答,扒开手套看了眼腕表,又把话筒移到唇边,轻描淡写地说:“老规矩,三分钟,你自己看着办。” 话音刚落,姜郁已经飞快往外跑了。 到客厅,姜源至例行询问:“这么晚了上哪去?” 姜郁如实相告,但是语气特别随意,就怕姜源至看出破绽:“席漠燃他找我,有事要和我谈。” 奈何席漠燃找她的点太微妙,什么事白天谈不行,非得等到晚上?姜源至心底门清,状似无意地嘱咐:“注意安全。” 姜郁臊红了脸,把羽绒服的帽子盖在头上,扣好拉链外的一排钉扣,心急火燎往楼下跑。 席漠燃看她跑得气喘吁吁,又叫她慢点,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催她下来。 姜郁左右晃着身子问他:“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她的口鼻都封在羽绒服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席漠燃去抓她笼在袖子的手。 她死死蜷着不让他顺利握住。 席漠燃轻轻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抠出来,终于攥在了手心里。 姜郁的眼神得意而狡黠,她坚强的外表下是有孩子的天性的。 席漠燃看她的眼神炽烈又温柔,浓情蜜意地说:“跟我走。” 跨年夜,席漠燃把她带到了他们以前的家附近的小广场上。 二十四根灯柱像西游记里天宫里的柱子一样直通九霄。席漠燃给她放了一百只风筝,都是闪着荧光的,一串串在风中摇曳,像漫天繁星。 城西胡同里有家烤鸭店,老板到现在都不会用支付宝,也没有网络宣传,但凭着十几年口碑和回头客,一天烤一百只鸭子,上午就能卖光。 席漠燃有个朋友不厚道,跑去偷师,蹲了一年,吃了三百多只鸭子才悟出了秘方,又举一反三,如法炮制地做出了独门烧鹅。 席漠燃看了几版天气预报,将数据进行对比,再夜观天象,确定今天有风无雨,就给朋友打电话,让他烹制了一只。九点他带着姜郁去取了鹅,来到他精心布置的现场,把后备箱里的啤酒拿出来,跟姜郁坐在车里干杯。 席漠燃整张脸转过来,情深意重地说:“你说北京雾霾太大看不见星星。” 姜郁避重就轻地在最浪漫的时候操不该操的心:“等我们吃完,车子垫子都会染上油星味儿,你要把门开着敞一天才能散干净,还得收拾残局,把这一百只风筝一只一只收回来,要忙到凌晨了。” 席漠燃考虑得很周全,他有一个详细周密的计划:“不会的,车可以拿去让人清洗,我叫了人来陪我们看,等我们吃完,他们刚好到,收拾完残局,大家一起去会所跨年。” 怪不得他要她快点出来,原来是筹谋好了,卡着时间来的。 席漠燃郑重地说:“姜郁,你没想到的,我都想到了,你要承认,你需要我。” —— 陆司南在苏州给母亲崔陶盘下了一个院子,门外是行人寥寥的马路,人行道上种着市政府统一栽植的香樟。院里的西府海棠出了墙,又有松柏高耸,青翠欲滴。大门仿古时官宦人家的府邸设计,朱门灰砖,恢宏大气。门口蹲着两头膝盖那么高的白石狮,门上挂匾,空无一字。墙上的纹案和人行道石板上的一模一样,大门两侧悬了两盏昏黄的方灯。 院内楼台水榭,假山堆叠清水池塘,竹桥横架,水里浮着几片睡莲叶子,水下满是墨绿的水藻,一口刻了图腾的铜坛立在岸边,里面养了十多条锦鲤。 长长的廊庑里挂着十六幅山水屏扇,沿途还有古色古香的沉木雕板。路上的青石板被用人打扫得纤尘不染,花草灌木也有专人修剪。 墙角置了几把藤椅,养了数十盆奇形怪状的盆栽,每棵桂树上挂了几小串巴掌大的红灯笼,只是不亮,夜间照明得靠蒙着白色灯罩的白炽灯。 陆司南在落英缤纷的庭院里陪崔陶喝茶。 地面无端凹下去一块,雕栏石砌,木板打底,中间是一方定制的茶桌。 桌面是大理石,托盘是木头做的,下面空心,安了灯,插了根管子,可以把纯净水导上去烧。 崔陶提着茶壶,用大拇指按着壶盖,左手托着右手手腕,给陆司南倒了一杯,耳提面命道:“你是怎么长大的,心里不清楚吗?非要让西西重蹈覆辙。孩子要教育感化,不能威逼利诱。再怎么说你也不能把她扫地出门啊。你把她撵出去,让心怀不轨的人盯上,你在忙你的事业,那边闹一出绑架,你分不分心?你在别的事上那么清楚,怎么在这件事上犯糊涂?给西西点耐心好不好,我的老妹妹把孩子交给我,让你教成这样,我颜面何存啊。” 陆司南浓眉紧皱:“您说我该怎么对她,上炷香拜一拜,求她不要惹事生非,还是在她为非作歹的时候帮她一把,让她上房揭瓦,为所欲为?如果感化有用,看过感动中国的人都去贫困山区支教了,哪还会自己什么都不做,坐在家里取笑别人?跟她说一万句话,她能反过来挑你一万个错,自己永远清白无辜。不知道她从哪听的谣言,跑去跟清淼说我作风不检点,现在每天打电话拐弯抹角地打探,有她这个先例,我将来已经不打算要孩子了。” 崔陶摇头:“不能这么说,你也有错,谈话的方式不对。哪怕不能感化,你让她知道你对她多关心多在乎,她也不会跟你对着干,更不会怪你。西西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没尝过苦头,不知道生活不易。城里不行,你就把她放到乡下去。动动脑筋,想想办法,你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下去?” 陆司南说什么也不想管了,笑:“那我把她送来您这来?” “也好。”崔陶思虑片刻,想起来问,“你和清淼怎么样了?别是真让她心上扎刺了,有什么事,最好说清楚。这婚约虽是你爸定的,你们父子俩关系不好,但清淼没错,你可不能负了她。” 崔陶提起陆潮生,陆司南脸色一变,旋即泰然自若地说:“您放心,她要我给她一个子公司玩票,现在营业额亏了十三个点我都没说什么她不背叛我,我是不会背叛她的。” 第十三章 陆氏祖上是做航运生意的,地地道道的天津人,当时天津还是九国租界,一艘艘巨轮驶向河岸,十条船里有四条是英国的,三条是法国的,两条是美国的,一条是陆家的。 陆家先祖留洋海外,西学中用,将先进的造船技术钻研改进,掌握了比较成熟的制造工艺,之后和官办的企业合作,一直到改革开放都是整个行业的领头羊和动力军。 陆司南的名字和他父亲的名字都是他祖父起的,希望子子孙孙世代绵延,为航海事业贡献力量。 陆司南铭记祖志,给旗下的子公司取名司南明航。 名字虽长,但在业内是响当当的,主营业务是生产各种各样的船舶零件。 还有一间实验室,专门用来研发潜水用具。 陆氏的员工福利令人羡慕,除了带路标牌的独立园区和主建筑的透明穹顶,集团还可以提供乘坐叉车环游工厂的神奇体验。 别的公司开年会是在陆地上狂欢,陆氏开年会是在自家船上撒野。 三层游轮漂泊江上,宴会厅摆满各种冷餐、甜点、中西热菜,以及酒水,请意大利管弦乐队奏协奏曲。晚上连续放一个小时的焰火。路费给报销。 为了每年年会,年会前一天公司集体放假。年会一般选在周五,加上周末两天法定假期,就是四天假。 小白领们这点旅游钱还是出得起的,在天津玩一天,游轮上玩一天,再去天津周边逛逛,也算在寒冬里有了一次不用在机场火车站挤来挤去的旅行。 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白色巨轮行驶在万里晴空下。 船舱里掌声雷动,主持人正微笑着宣布中奖名单,让中奖者上前领取礼物。 抽完奖,陆司南上台致辞,对过去的一年发表总结讲话。 姜郁站在人群里洗耳恭听,默默学习演讲稿的文体结构,了解公司的近况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但她无法阻止别人的交谈往耳朵里灌。 其实两个人应该算窃窃私语,只不过离她太近,又口无遮拦,所以她听得清晰又完整。 “虽然我们陆总老板着脸,但真是酷毙了,特别是这样讲话的时候,超性感!!不管要纳多少税,我愿擦干眼泪陪他睡!!” “能不能矜持一点?陆总有未婚妻的。” “我知道,我就幻想一下,把春梦里看不清的脸和陆总的脸拼凑一下,非常完美。” “陆总那个未婚妻很恐怖的好吗?之前公司不是有个工大的博士生吗?听领导安排给陆总打了个电话,被那个女人接了,结果那个博士当天就被辞退了,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你想啊,辛辛苦苦读了二十年书,空有才华没有施展的机会,多惨哪。” “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骗你干嘛?都闹到网上去了。” “结果呢?” “说那个博士偷了公司的东西,现在还在查呢。” “那也得真不干净才会这样吧。” “呵。” “行行行,你自己阴谋论吧!不要跟我讲,不听不听!” “我才懒得跟你说!” 姜郁无声远离她们,想继续听陆司南讲话,他已经下台了。 她意兴阑珊地到旁边吃了两片紫甘蓝。 陆司南致完辞,正跟子公司的总经理聊天,苏清淼的秘书突然过来,说苏清淼要见他。 总经理说了两句客套话走开。 苏清淼在船上的房间里等他。 房间里摆着橘黄温暖的电烤炉,苏清淼纤细笔直的双腿上只穿了条黑色打底裤。 她瘦,外衣罩在她肩上,显得格外宽大,却露出嶙峋的锁骨,胸线丰润饱满,隐隐挤出一道深沟。 她长腿交叠,坦白地说:“我们索性说明白吧,我是你未婚妻,这是圈子里都知道的,你不能让我掉面子啊。听说全公司都在议论你和那个一年之内扶摇而上九万里的财务总监。哦,不,现在应该叫首席财务官,纠缠不清。你不承认我也没办法,但你平白无故提拔她,说你和她没私情谁信?” “没证据的事,请你不要乱说。” “行。”苏清淼放下左腿,站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你说你们俩没事儿,那好,你把她调来我这个子公司,让我看看她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人物,让你这么看重。” “海狄让你管成那样,没点起死回生的本事还真不行。” “没点起死回生的本事,值得了八十万?” 陆司南面不改色:“我让她过去,你把厉纯野的位置给她坐。” 苏清淼眯眼:“你想架空我?” 陆司南不知道女人吃起醋来怎么这么不讲理,头疼地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希戈,叫姜郁过来一下。” 姜郁过来前已经料到了会是什么场面。 陆司南叫她,总不会是想让他们独处,他也不是喜欢占用员工非工作时间谈正事的人,再结合同事分享的瓜,一猜就知道是自己惊动了陆总那位未婚妻。 扪心自问,她问心无愧,但她有个处处关照她的男上司也是事实,要是给她安一个欲加之罪,那也是百口莫辩的。 路上她一直在想,是换个工作永绝后患,还是争口气不负所托,结果到了两人面前她也没想明白。 苏清淼看她极其不顺眼,明知故问:“你就是姜郁?” 姜郁不卑不亢地和她对峙:“看来您听说过我。” 苏清淼心想她还有脸提:“可不是,全公司都知道你。” 姜郁镇定自若:“我也久闻您的大名。” 苏清淼扬着音调“哦”了一声:“听说我什么?” 姜郁直言不讳:“说您是妒妇。” 一瞬间,苏清淼的脸色可怕得像要吃人。 两军对垒,火花四溅。不知是较量还是较劲。话里话外暗流涌动,倒真像在抢男人。 姜郁也是有脾气的,她对长辈领导毕恭毕敬,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摆在那里,苏清淼既不是师长,又不是老弱病残,她没必要忍气吞声,也没必要一直拐着弯骂人。 故作清高或是忸怩作态都很恶心。 她不屑于靠另一种关系的确定来否认这种关系的可能。 “让二位老总因为我闹得不愉快,我有责任,但全推给我恐怕不合适。我一直认为只有懂得尊重下属的领导才能让公司良性发展,也始终以为陆总对我的调遣是从大局考虑的。如果您能找到取代我的人,我收拾东西马上走,如果不能,这个决定做得是否清醒,就有待考量了。” 苏清淼弓背坐在桌子的一角,势如猛虎,眼如恶兽。 但姜郁这番话说出来,弄得她很烦躁,好像是她没有眼界,见识短浅似的。她用尖细的鞋跟磕了磕桌腿,态度不大好地说:“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 何止? 姜郁高傲不屈又不失风度地说:“是盖棺定论,憋死活人。” 第十四章 说来说去姜郁还是被调去海狄了,当时像和苏清淼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得到这个结果她觉得自己被这对未婚夫妇当猴耍了,但转念一想,毕竟拿着八十万薪水,天下本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高兴得太早,不是空欢喜已经算是走运了。 她原本想到底是陆氏的子公司,运营状况再不好,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当资料发过来,她只能感叹苏清淼败家,实力证明了什么叫“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海狄之前的营业额比司南明航要高出两倍,每年都会有几批过亿的订单,但苏清淼接手后管理不善,库存总是不能及时清理,坏账高得触目惊心,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亏了十三个点。 老顾客看出她没有好好打理的心思,跑去了竞争对手那里。 姜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要商战打得漂亮,富贵险中求嘛。于是席漠燃打电话给她,想问她考验期过了没有,什么时候跟他去民政局,她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他:“我没有要考验你,只是工作太忙了,一天都抽不出。” 席漠燃体贴道:“很忙的话我过来给你做饭。” 前几天他也形影不离地照顾过,只不过那时候她病着,现在有手有脚,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没道理麻烦他,可过河拆桥好像又有点不地道。 姜郁陷入纠结。 席漠燃说:“那就当你答应了。” 刚下班,姜郁坐在车里想了想说:“你稍微晚点出发吧,我这儿堵着呢。” “我去买菜。” 席漠燃和她差不多同时到的。 他的公司离姜郁租住的公寓只有不到一公里,虽说隔着两个红绿灯,但不用开车,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席漠燃左手拎着里脊肉、青椒、红菜薹,右手拎着一篮鸡蛋,双手都占着,姜郁要帮他拿一点,他轻轻踢了踢单元楼的铁门。 姜郁刷了卡帮他打开,先他一步钻进去,帮他拉着门。 上了楼,又配合默契地进了家门。 姜郁把姜黎谨的拖鞋找出来给他穿,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进了厨房。 席漠燃把外衣脱了搭在沙发上,撸起袖子又觉得会往下滑,撸下来一层一层往上卷,最后一层翻过来,恰好越过肘关节。 姜郁把菜放到砧板上又去舀米。 席漠燃拿过来说:“说好了我来做,你忙你的吧。” 姜郁说:“再忙我也不会把工作带回家,我就是请你来家里做个客,表达一下上回你深夜造访的感激。” 早想做主人的席漠燃陡然关掉水龙头,回眸。 做客? 姜郁想溜走,被他大手一撑,逼得倾向料理台。 席漠燃本是跟她闹着玩的,对她没什么心思,可她这样含羞带怯地望着他,突然就心痒了。 他冲过水的手湿哒哒的,碰到她腰线,她冰得打了激灵,踮脚往上移。 她不想他目的性很强地追着她请求复婚登记,好像急于得到一纸婚书一样,她怕贱卖一颗真心,换不来一刻珍惜,但又想和他亲密无间、分秒共度。 席漠燃见她犹豫,终究不忍心,把她因双手后撑短了一截的羊毛衫拉了拉。 灯光昏昧,她垂着眼说:“席漠燃,再等等。” 等什么? 他们心照不宣。 席漠燃眼中晦暗不明,摩挲着她的唇说“好”。 第十五章 蔺楠攒了局,本意是想请公司的几个股东喝顿酒,续续交情,结果由于平时大家情报共享,哪家馆子做得不错,呼朋引伴口口相传,熟人遇到了一起,热热闹闹拼了一大桌。 人一多就变得闹哄哄的。 席漠燃调侃蔺楠会挑地方。蔺楠无奈:“人老板聪明。” 这家餐厅开业不过半年,已经有口皆碑。 地段不是什么繁华地段,但贵在它楼上是一家五星酒店的标间。 酒店大门朝南,餐厅大门朝东,坐落在十字路口/交汇处。 顾客来住店,看到的是酒店的广告条幅,进的却是餐厅的门,不小心误入,闻到菜香四溢,忍不住要点几道尝,恰称了老板的心意。 只要请几个不错的厨子,不愁没人光顾。 这年头会做生意的,个个儿是人精。 餐厅老板是,桌上的也是,一个赛一个精明,酒肉穿肠过,吹牛压根不打草稿。 这个说,我哪哪都有朋友,你到哪玩儿,跟我说一声,我安排人照应! 那个说,一会儿我买单,谁都别跟我抢,今儿个高兴,谁都别扫兴! 有钱的炫富,没钱的哭穷,吵吵嚷嚷,好好的聚餐就这么被人搞砸了。 散场后再看,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醉醺醺地说着浑话,在马路边上等车。 蔺楠也喝多了,酒劲上头,看人都是虚的,揉揉太阳穴,问席漠燃:“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把那账要回来?” 他口中的账是苏清淼欠的。 他当时不知道苏清淼是陆司南的未婚妻,准确地说,是不知道那个女的是苏清淼。 那女的真他妈是个尤物!身段窈窕,眼神勾人,还会媚笑,偏偏清高,谁看了不魔怔了似的往上扑,席漠燃提醒他当心仙人跳,他没放在心上,转眼就被借了九百多万。 立了字据,算不上诈骗,可这年头欠债的是爷爷,讨债的是孙子,哪里要得回来? 蔺小爷的一世英名啊,就这么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席漠燃怨他不听劝告:“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幼儿园就五六个女朋友的人,都谈到钱了还没戒心。” 这位蔺小爷,打小儿就是招猫逗狗的小窝囊,长大也学会了拈花惹草,一肚子花花肠子,靠着老子的家底浑噩度日。项目是好项目,人不是会挣钱的人,席漠燃跟他合伙做生意就像一场豪赌,好在他肯下注,也服输,经营经营也走上正轨了。 蔺楠听了直喊冤:“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我看她也不穷啊。看那包包,看那皮鞋,看那天天不带重样儿的珠宝首饰,每次见面开的车都不一样,我还当投资呢。” 席漠燃嗤笑:“你也不怕是别的男人送的。” 蔺楠欲哭无泪:“失策啊失策!怪我太年轻,着了她的道!我再也不信女人了!” 出门挣点血汗钱不容易,席漠燃看在大家一起种过地的份上,最后还是决定帮他一把:“你查查她常出没的地点,有什么资产,背后有什么人撑腰,查到了我给你要。” 蔺楠眉开眼笑地抱拳:“多谢少侠,大恩大德,他日必将报还。” 席漠燃听他说多少回了,半个字都不信:“少来。” —— 喝了酒不能开车,席漠燃打电话叫家里的司机来接,先把蔺楠送回家,司机老吴扭过头问:“漠燃,去哪儿啊?” “回家。”席漠燃燥热地扯掉领带,靠在后座,单手去解扣子,半天解不开,用双手,双手也解不开,低头解,发现低头并看不见扣子,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醉了。 他的酒量谈不上好,也不算差,卡在临界点上就是现在这个状态,清醒,有记忆,但是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已经困难了。 酒量是养出来的,他在部队总要站岗执勤,明令禁酒,所以到现在都没长进。 那天他和姜郁都很尴尬,他看得出她还心有余悸,滑胎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阴影。 他问过原因,姜郁说是过度紧张,不是身体的问题,激素和抗体都检查过,宫腔镜也做过,没发现异常,流产以后很快自愈了。 她暂时不想做,他也不会强迫,喝了酒再去找她,心思就太不纯了。 他说的回家是回父母家,一套不到三百平米的独栋别墅,搬了很多年了。 席振群孝顺,有好东西先想着父母,给老爷子买房花光了八年积蓄,他们家一度过得十分拮据。 考上军校的那年年底,席振群给他打电话说搬家了,他说知道了,胡新梅陆陆续续透露家里添置了什么东西,他也说知道了,没放在心上。 结果放假回家,胡新梅把他从车站迎回去,他诧异地问,这房子谁家的? 胡新梅笑吟吟地说,你家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领略一把“一夜暴富”的滋味。 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快睡着了,老吴喊他下车,他使劲搓了搓脸,把刚才顺手扯下来的领带塞进兜里,打开门,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就清醒了。 老吴走前还问他:“脚脖子不冷啊?” 他低头看了看光秃秃的脚脖子笑了笑:“回去穿。” 席漠燃觉得自己丧失了父母的宠爱是从结婚的时候开始的。 结婚以后胡新梅就不给他留房了,把他原来那屋改成了一间花室。镇宅的摇钱树有地儿放了,席振群那些宝贝盆栽也有地儿放了,他和姜郁回去只能住客房。 胡新梅说客房也挺好的。 他就问,那怎么不改造一下客房呢? 胡新梅答,你房间采光好啊。 他说,阳台采光更好啊。 胡新梅说,阳台太小了放不下。 他又说,院儿那么大地儿呢。 胡新梅瞪了他一眼,冻死了怎么办,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 第二年他再回去,房间不但没给他腾出来,还放了一对摇椅,笼子里养了两只八哥,高高挂在屋檐下。 老俩口也快六十了,听个小曲儿,晒晒太阳,日子过得滋润又惬意。 他看着是放心的。 他今天回去家里又进新货了。 胡新梅一口气买了六十多盆多肉,见了他问:“你要不要养两盆?” 席漠燃反问:“我养这干什么?” “陶冶情操啊。”胡新梅早就选好了几盆长势不错、健壮可人的,笑盈盈地说,“你送给姜郁,姜郁肯定喜欢。就你死心眼,遇上日子也不知道送玫瑰,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讨女孩子喜欢还要人教,真是为你操碎了心。” 席漠燃听了直笑:“您放那儿吧,改天我开车了来拿。” 胡新梅听他没开车,顿时知道他又喝酒了,念到他耳朵长出茧来:“少喝点,别钱没赚到先学会了应酬。” “行。”席漠燃敷衍了一句,回头看了眼钟,“您早点休息吧,这都几点了。” “不着急,我织两件毛衣,等过年你堂妹他们来拜年,送给你小侄女儿穿。”胡新梅说着说着想起件事儿,“你和姜郁怎么样了?不是说和好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复婚?你这个年纪也该要个孩子了。现在我们还没老,可以帮你带带,到时候我们带不动了,你们两个又忙,分不出精力,难免会耽误孩子的教育。这两年要时候最好,生完了身体容易恢复。等拖到三十岁,又难又危险,会让姜郁多吃很多苦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些,说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可从来没有上过心。” 席漠燃没避重就轻:“您知道姜郁之前没过一个孩子,您得给我们一点时间。” 胡新梅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问问她,不想生,我们不勉强,总归是她自己的肚子。要是想生,还是准备着,考虑周全了,免得匆匆忙忙怀上,不好应对。没滑自然好,万一滑了又想要,岂不是更伤心。” 席漠燃想了想:“等我们把证领了再说吧,她连证都没时间领,哪有时间备孕,更别说养孩子了。” 胡新梅不急于一时,说:“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去给你冲杯蜂蜜水醒酒,你这样睡下,明天头该疼了。” 第十六章 姜郁和苏清淼算是不打不相识,做起了朋友。 这天下了班,苏清淼请姜郁出来放松,两人暂且抛开工作,相伴去了一家会员制的高档会所,蒸桑拿、做spa,谈天说地。 兴头上,苏清淼让服务生拿了两壶日本清酒,其实和白干差不多,有六十几度。 苏清淼跟她打包票,她的人就在楼下候着,保准给她安安全全送到家。 姜郁在她手底下做事,不好驳她面子,硬着头皮灌了一小杯,接下来就有了第二杯、第三杯,一发不可收拾。 两个女人喝到最后烂醉如泥,满脸红晕。 来找苏清淼要账的席漠燃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心心念念的前妻拄着空荡荡的酒瓶,抬手比着“二”的手势,发现不对又换成“三”,嘴里咕哝了两句,拿手去扶脑门。 哪怕醉了也要保持端庄优雅,单手支颐,笑靥如花,两颊泛着酡红,像从薄薄的面皮上沁出来的。 一对星眸里微波荡漾,洇开涟漪,肤色被头顶的灯照得更加白皙,更加匀净,肌理细腻得连毛孔都看不出,只有纤细的毫毛如初生的婴儿般那样呈露出淡淡的灰色。 一块镶着水钻的手表光泽闪烁,被细细的铂金链子串着环在皓腕上。 席漠燃没见过。 处对象的时候他送过她一块瑞士表,他就没见她戴过。 他面无波澜地看了她一会儿,怒火一点点燃起来,他转身欲走,迈出两步又回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攥住她的手腕拖走。 姜郁一个趔趄撞在他肌肉紧致的大臂上,鼻子磕在他肩头,疼得生理性地冒眼泪。 对面的苏清淼“噌”地一下站起来,凶神恶煞地拿手打他:“你谁啊!” 姜郁看清了他的脸,突然双臂一展,挡在他面前:“不要打他!” 席漠燃从来都是把她护在身后的,什么时候让她出过头?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苏清淼大剌剌地指着他问:“他是谁?!” “他……”姜郁低下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席漠燃也很期待她的答案。 他等待的是一声“丈夫”。 他之所以觉得生气,并不是因为她在外面喝酒,醉成这样,而是因为她口口声声说忙得不可开交,却和朋友玩得不亦乐乎,宁愿在这儿偷闲,也不愿挤出半天陪他去民政局登记。 她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姜郁抱头,吃力地想了半天,忽然眼中一亮,抬手将食指摁在他胸口。 不知轻重的戳得他肋骨生疼,她非常笃定地说:“他是组织派来的。” 苏清淼双手拍桌,倾身,将全身的重心都压在桌上,狐疑地问:“特派员?” 姜郁重重点头:“对!” 席漠燃要被她气昏了。 他搂着她的腰把她往楼梯口带,走了两步烦躁不已,弯腰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打横抱起,步履矫健地下了楼,走到门口跟柜台的人说:“还有个客人也醉了,你们电脑里应该查得到信息。” 走到半路姜郁在他怀里不舒服地挣了两下,他心照不宣地放她下来。 落地后她东倒西歪地跟着他,不让他靠近,他一靠近就摇摇晃晃往后退,三步并作两步,跑得还挺快,非要踩着他的影子、而且是“脑袋”走。 他看路上没什么人,她又算乖巧,索性由着她,可到了车边,不得不把她抓上车了,她突然变得像烈女一样,宁死不屈地扒着车门,手脚并用地反抗。 高跟鞋踏在车身上,尖利的鞋跟锥子般蹭着黑漆,把车壳刮出好几道印子。他沉着脸脱了她的鞋,丢上车,专心致志地跟她“搏斗”。 抱起来轻飘飘的人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撒泼似的坐在马路上,气鼓鼓地望着他。 斗勇不行他开始跟她斗智,先用温情攻势,轻轻叫她的名字:“姜郁,你看看我是谁?” 姜郁盘腿而坐,抱着两只冰凉的脚丫,不假思索地说:“你是席漠燃。” 席漠燃眼见有点效果,心想既然认得他,那就好办了,诱哄着说:“跟我走好不好?” 姜郁陡然难过,坚定地说“不好”。 席漠燃的脸色不好看,但还是很耐心地问她:“为什么不好?” “因为这是梦。”姜郁失落地喃喃,“只有梦里他才会让我跟他走。” 委委屈屈一句话,像千万把刀子在他心上剐。 他心痛如绞地摊开掌心,小心翼翼地说:“你摸摸看,是温的,这是真的,不是梦。” 姜郁将信将疑地探出手碰了一下,冲他笑,接着用双手捧住,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力气动了,知道是他,便把自己安心地交给他,只是一直攥着他的手不松手。 席漠燃沉默着,神色隐匿在阴影里,无声把她的鞋拎出来,又给她穿上。 她的鞋刚才被他粗暴地扯坏了,拉链怎么都拉不上,他试了几次都不行,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在命悬一线时仍能从容握枪的人变得焦急又无措,忍了片刻,扭头到旁边吐了口气,仍不能平静,垂着头,说话的声音都是哑的,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姜郁,对不起。” 他该早点回来的。 早点回来,她不会这么伤心。 姜郁困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还有脸上难得的慌乱。 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舔了舔干燥的唇,怯生生地说:“席漠燃,我冷。” 冷。 席漠燃回过神来,利索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肩头,在她大衣外面裹了一层,把她抱进了车里。 他启动车子,打开空调,姜郁暖和了,闭上眼睛歪头睡觉,脸朝窗,颈线完美,耳坠和头发交缠在一起。 席漠燃百感交集,认真端详着她的侧脸,伸手动作轻柔地把她的耳坠和头发解开。 不同于刚才的野蛮粗鲁,此刻的他,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耳坠脱离几缕青丝,他不舍得抚弄她的眉梢,更不舍得叫她的名字,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看到天上下起雪来。 第十七章 静谧的夜,没有风声,只有细碎的雪花掺着昏黄的灯光纷纷扬扬地落下。 席漠燃穿着单薄毛衣,抱着里三层外三层包得臃肿严实的姜郁,来到他们离婚前居住的住所。 开锁时她整个人靠在他怀里,轻轻打着酒嗝,脸上的酡红褪去了一点,眉目温顺地吐息。 酒精味有些难闻,但她身上的香水淡淡的,沁人心脾。 席漠燃扶着她的脑袋不让她撞在门框上,缓缓拉开门,开了灯。 姜郁的眉头动了动,不太适应光线地眯起眼,翻身坐在了玄关矮小的储物柜上,他的外衣滑到了地上。 鞋是简简单单套在她脚上的,她一蹬腿就脱落了。 她似乎清醒了过来,还知道自己找洗手间,轻车熟路地小跑进去。 席漠燃追上去,她正难受地吐着,他抚了抚她的背,拧开水龙头清洗台面,冲掉她吐出来的食物残渣。 胃酸和酒精的混合物散发的气味扑面而来,和着她的干呕声,他也泛起一阵恶心。 但他曾经在泥潭里摔打过、陷入过沼泽里,也曾处理过腐臭溃烂的躯干尸骸,甚至在深山里剥过鼠蛇,茹毛饮血,所以也没有多难以忍受。 他拉下不锈钢架上的毛巾,用温水打湿,再拧干,等她吐完了仔细给她擦了把脸。 姜郁总算舒服了,长舒一口气,靠上门板。 门板是活动的,被她一倚,向墙翻折,她失重往后栽,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 席漠燃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护在她的后脑勺,就势摁在了胸前。 姜郁勾住他的脖子,可四肢软绵绵的,撑不住自己,贴在他身上下滑,把他的腰都拉弯了。 席漠燃分开她的双腿,托住她的屁股把她抱起来,走向卧室。 他站直了,姜郁也坐稳了,面对着他,搂着他的脖子,长腿自然地缠住他的腰,晶亮的双眸好奇地审视着抱着她的人,笑容妩媚甜美。 四目相对,万种风情都汇在这一眼里,席漠燃感到体内气血纵横,热浪滔天。 他心里装着事儿,眼里没有情/欲,不动声色地把她挪上了床。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床边,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的包。 当时他太生气,只顾得上她的人,把她的包落在会所了。 应该就在她们喝酒的卡座上。 他看着床上安睡的人,折回去取。 又是半小时车程,席漠燃回到会所门口,正看见苏清淼被一个男人扛出来。 苏清淼耍起酒疯,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厮打起来,咬了男人一口,又不遗余力地用高跟鞋去踩男人的脚背,急红了眼,狰狞的面目彷佛要杀人。 然而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对方三下五除二制服,塞进了一辆卡宴里。 旁人看见了,或许以为是绑架,但席漠燃搜过姜郁工作的公司,知道那个人是陆司南。 他去找姜郁的包时,服务生已经帮忙收了起来,放在了前台,现在只需要证明这只包是他的。 席漠燃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一直放在里面的纪念照,说:“包里应该有她的身份证,这个人是我的妻子。” 前台的人把两张照片对比了一下,把包给他,微笑着说:“祝您周末愉快。” 席漠燃从会所出来,眼底的落寞又深了许多。 她分明就在眼前,可他觉得自己早已失去她了。 当两本离婚证摆在他面前,不论曾经的回忆多么鲜活美好,在法律上,他们都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那似乎只是一张纸,却又不仅仅是一张纸,是得到她、拥有她的安心,是带着誓言的承诺和保障。 他成年后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脱下军装、和往昔峥嵘岁月告别的时候,一次是从民政局出来、她被台阶绊倒、绝情地无视他递过去的手的时候。 他爱光辉荣耀不胜爱她。 他爱她,却不得不放她走。 长夜漫漫,他孤独地伫立风雪里。 周围霓虹闪烁、纸醉金迷,他心中广厦颓然欲倾,万籁俱寂。 半夜,他回到家,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摸黑开灯,不小心踢到她的鞋,弯腰扶正,愧疚懊恼地想着修一修,大概急躁了点,又干了件坏事儿。 拉链齿参差不齐,他用蛮力扯齐了,按理说只要把拉链头拽上去就大功告成了,可拉链头卡在中间死活动不了。 他进屋找了把小钳子,钳住拉链头往上拔。 三。 二。 一。 拉链头一飞冲天。 这下彻底安不上去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想明天周六不上班,再给她买一双算了。 蔺楠给他打电话,问他账要得怎么样了。 席漠燃悻悻把钳子放回去:“没要到,你自己找她未婚夫要吧。” —— 第二天姜郁是被手机振动吵醒的,“嗡嗡嗡嗡”震得她头皮发麻,宿醉导致她头疼得快炸了。 做了一夜梦,眼球高速转动,眼下累得睁不开,她闭眼循着声音摸手机,无意间掀倒了床头的水杯,惊得瞬间清醒。 天色已然大亮,她从床上爬起来当即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的婚照。 二十出头的少女身着洁白婚纱,侧颜姣好,安静地闭着眼,浓密卷翘的睫毛犹如羽扇,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照得时候她脚下垫了东西,席漠燃只比他高出半个头,柔情蜜意地将唇印在她额上,侧脸的线条坚毅硬朗,英挺的鼻梁格外抢镜。然而更加抢镜的是那一身军装和肩上的军衔。 姜郁知道自己在哪儿后,刨了刨乱糟糟的头发。 水泼在实木地板上,聚成大大一滩。 被子被她起身时拖成了一个鼓包,床单也布满了褶皱。 一片狼藉。 她锤了锤后脑勺,环顾四周,寻找着已经停止振动的手机。 手机没找到,但是她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包,拿过来翻找,手机果然在里面。 她滑屏解锁,看到了苏清淼的未接来电,恍然想起昨天就是跟这位小姐出去玩喝醉了酒,不知道现在怎么在席漠燃这里。 她一头雾水地坐在床上给苏清淼回电话。 苏清淼嗓子劈了,嗓音粗哑难听:“姜郁,你没事吧?” 姜郁觉得有事的是她:“我没事,你怎么样了?” 苏清淼吸了吸鼻子:“喝醉受冻染了伤风,吞了两颗退烧药灌热水呢。” 姜郁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头也疼。” 苏清淼难得叹了口气:“对不起。” 席漠燃听到她房间里的动静,知道她醒了,到门口看到她在通话,默默拿了块抹布来,把地上的烂摊子处理了。 姜郁又和她客气了几句收了线。 昨天晚上的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尴尬地咳了一声:“要不你把户口本找出来,送我回趟家,我也把户口本拿上,我们去民政局登记吧。” 正好今天她放假又头疼,想调息调息。 不想工作,不如把搁置已久的事办了。 第十八章 故事还得从二零一一年的冬天说起。 席漠燃的三叔是老爷子四个儿子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上中学的时候翻墙逃学把家里的大解放开出去泡妞, 连人带车栽进了沟里, 人没事,发动机浸了水, 挨了顿毒打被老爷子扔去部队,不到半年就受了处分,被部队轰了出来。 没办法, 只好出门打工维持生计,在广东认识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俩人寻了个吉利日子私奔, 没多久连孩子都有了。 老爷子险些气出好歹,两眼一黑,醒来便咳着不认这个不孝子。 父子关系不好,他三叔没脸回去探望,十多年没跟家里联系,后来孩子大了,得见世面。不管她爹是什么混账东西,孩子是无辜的。二叔怜悯这孩子, 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就捎上了席漠燃这个小堂妹,带她爬长城、逛故宫, 天坛颐和园转了一圈, 但他自己有正事要做, 只好把小姑娘托付给大哥。 当时席振群一家乔迁一年, 已经从炮兵大院儿搬出来了,只是依然住在海淀。 席振群略一忖,把刚放寒假的席漠燃叫到跟前,说你带妹妹去圆明园看一看,清华北大逛一逛,濡染一下书香气息,将来考个好大学。 席漠燃就领着小堂妹去了燕园。 人有三急,他中途去男生宿舍放了个水,进去前千叮呤万嘱咐,叫她就在原地呆着,千万别乱跑。 结果等他出来小堂妹还是没了人影。 他这个堂妹才高一,读书的任务排在第一位,三婶没给她配手机,这下失联了。 虽然十六岁的人没那么容易弄丢,但不远万里赴京,总归人生地不熟,碰到不怀好意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席漠燃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心急火燎地到处转,见人就比划着问有没有见到这么高这么壮的女孩子,穿着玫红色的羽绒服,胸口这儿有个史卢比,问着问着不经意一瞟,自己瞧见了。 小堂妹正美滋滋地在操场上看男孩儿们踢足球呢。 能在这个球场上踢球的都是人中龙凤,是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未来,少不了几个气宇轩昂的,就算长得不好看,隔得远远的,仅看帅气的肢体动作也知足了。 男人挥汗如雨的样子散发着满满的荷尔蒙,小姑娘年华正好,宛如枝头含苞,不由春心萌动。 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一个风姿动人的姑娘。 在那个穿搭全靠牛仔裤的年代,她难得的给衣服配了色,上身毛呢下身裙,精致得挑不出瑕疵。 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浮动,金灿灿的太阳大放光芒,是个宜出门遛弯儿的晴朗日子。 这年姜郁的叔叔婶婶还在吉林长春,她在北京举目无亲,申请了假期留校,平时做私教赚点零花钱,写论文、做图表、参加比赛,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小姑娘跑来和她聊天,她也很高兴。 席漠燃过来领小堂妹回家,礼节性的跟她打了个招呼。 姜郁隐隐觉得这个人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年席漠燃二十岁,眉目间有几分英武之气,相貌堂堂且少年感十足,看上去文质彬彬,可身上那股军人气质十分明显。 她有点想她故去的父母了。 兄妹俩要走,她鬼使神差地拦住他问了一句:“同志,你是当兵的吗?” 席漠燃露出疑色,不过很快展颜道:“当兵的怎么了?” 姜郁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纯粹想多和他说两句话,比上台演讲还紧张。 情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芽滋长,只是没有人告诉她,这就叫做情窦初开。 席漠燃也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流连,这不是小时候轻轻柔柔叫他哥哥的烈士遗孤吗? 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长得可真漂亮。 碰巧在这遇上,之前也没约定,他忽然高兴起来,想跟她寒暄两句,可远方的足球像导弹一样飞过来。 他想都没想,挥手挡了一下。 球没砸到姜郁,他松了口气,看着她双眼紧闭恐慌紧张的表情失笑,刚准备调侃,堂妹在旁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小堂妹捂着额头,指着被脑门弹出一米远的球,泣不成声。 原来刚才他替姜郁挡了一下,球一反弹,砸中了她的头。 闹出这么个乌龙,席漠燃连忙去哄小堂妹,再想和姜郁说话,她已经一溜烟跑了。 重逢是在二零一二年八月。 北大的军训安排在大二,一来班级成员团结整齐,二来有了组织头目,队伍浩浩荡荡抵达怀柔的训练基地,开始了为期两周的艰苦生活。 席漠燃当时读大四,人际关系处理得不错,奉他们指导员的命来给首长送信,当个跑腿的。 同伴在车上等他,本来送完文件他是该立即走的,但上了车,一眼看见精疲力竭的姜郁。 他们解散了,正在休息,而他们方阵没有大树遮荫,骄阳似火,他突然抽风,拿了车上备的伺候领导的水跑下车,来到姜郁面前。 论姿色,姜郁的相貌在全校都是能排上名的,班上的男生献殷勤献得积极,早有人给她送水,昨天被教官判为搞小动作,连累她受罚。 别人给她递水她不高兴,可他递水她却心花怒放。 席漠燃一直以为是这一水之恩俘获了姜郁的芳心,其实不然,是她早已芳心暗许。 席漠燃乐呵呵地问:“又见面了,那么多教官,有看上哪个吗?” 姜郁佯装生气:“同志,你们有组织有纪律吗?不知道教官和学员不能谈恋爱吗?” 那就是没有了? 席漠燃指指自己:“那我呢?” 姜郁害羞:“我晒得这么黑,又不好看,你只能看得见皮相,喜欢我哪点呢?” 席漠燃笑得爽朗:“谁说不好看?这儿的姑娘你最美。” 他说完抽出胸前的英雄钢笔,拔开笔盖,捏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一串电话号码,写完情意绵绵地看着她:“想我就找我。” 不是“想好了”,而是“想我”。 有些冒昧,有些失礼,有些暧昧。 明明在手心里写字那么痒,她硬是忍着没缩手。 他目光坦然,这样肉麻的话让他说出来,竟然让她鬼迷心窍地悸动了许久。 席漠燃等她的回应等了三天。 第一天辗转反侧。 第二天寤寐思服。 第三天以为被她委婉拒绝了,灰心丧气。 结果到了第四天,也就是姜郁他们结束军训的当天,她主动给他发了消息。 他们大四管得不严,他看到猛然从床上坐起,给她回了电话。 只“喂”了一声姜郁就做贼心虚地辩解:“我梦见你让我醒来给你一个准话,不然会变丑。” 席漠燃笑容粲然,连呼吸都温柔了:“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呢?” 姜郁嗔道:“你用钢笔在手上写字,一流汗就花了,基地没有插座,我手机没有电。” 席漠燃可是上过审讯课的人,即便是在恋爱中头脑也很清醒:“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号码的?” 姜郁不情不愿地承认:“我背下来了。” 当然是害怕和他失去交集才用心记下来的,席漠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 他嘴角带着微笑,深情又温柔地说起情话:“姜郁,我是席漠燃,有意愿做军属吗?待遇从优。” 那是他们爱情的开始,东隅未逝,桑榆非晚。 第十九章 姜郁是全宿舍唯一一张白纸, 其余三个姑娘, 一个高中就有了对象, 一个大一被师哥追求,不到一年分了手, 还有一个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大她十来岁的大叔,两个人成疯成魔。 姜郁交了男朋友没有声张,只是第一时间跟姜源至打了报告。 她说我喜欢上了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哥哥, 他很优秀,相貌好, 家世好, 还是保家卫国的勇士, 我要做他背后的那个女人,等他毕业,我们就结婚。 姜郁从小听话懂事,向来是不叫人操心的,自从没了父母,她的话就少了很多,和同龄人在一起总是最安静的那个,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争取一个人, 或者说她的爱情,决定得盲目、果断, 而莽撞。 姜源至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已经泥足深陷, 听不进劝了。 他说难得你这么喜欢一个人, 叔叔成全你, 让你做回主,只是你要看清楚,你想嫁的这个人,他人前显贵,八面威风,对你究竟怎么样,如果他对你和对别人一样,甚至对你不如对别人好,你该如何自处。 没想到一语成谶。 结婚以后席漠燃越来越忙,她能感觉到他是爱她的,但永远只在电话里关怀。见了面,他说姜郁,你要懂事,不是你一个人辛苦,他陪她睡了三四个小时,半夜就走了。 她从来没告诉他,他走的时候她是醒着的,可为了不耽误他的行程,她一直闭眼装睡。 夜里的越野车灯明亮刺眼,灯光从墙上一晃而过,她光着脚,穿着薄薄的睡衣和短裤,隔着百叶窗目送他离开,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索要。 她怕她下楼送别,他还要担心她回来的路上不安全。 每次他回来,行李都是她亲手打包的,他回来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他随时会走的准备。 姜郁以为她能用意念支撑下去的,结果一件事让她的精神彻底垮了。 席漠燃有很多退了役的老战友,都是正直仗义的铁哥们,大多已有家室。 聚餐的时候大家拖家带口,聊得很尽兴,席漠燃在桌上笑着说我媳妇就拜托哥哥们照顾了,他那些兄弟答应得很爽快。 后来他们小区的暖气管道年久失修,腐蚀漏水,白天沿着暖气片滴下来,汇成一滩,藏在犄角旮旯,很难发现,漏了一天也不知道。 晚上楼下的壮汉跑上来拍门,索要赔偿,姜郁心慌意乱,抱歉地保证会帮对方重新粉刷,打电话找物业维修。 物业来了人,把暖气阀门关了,又走了。 更深露重,她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收拾残局。 窗帘泡在水里,湿透了。 她想着把窗帘拆下来洗一洗,搬了梯子爬上去。 没人帮她扶着,她从高处摔下来。 人倒是没事,可结婚时胡新梅送给她的镯子裂了道缝。 第二天整个背上都是淤紫。 就这么点小事,物业拖了一周。 整栋楼的暖气是通的,阀门一关,一排房子的供暖全停了,家里冷得像冰窖。 楼下的男人天天来敲她的门,席漠燃不在家,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害怕。 连累整栋楼没暖气,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实在不知所措,于是腆着脸找了席漠燃的战友帮忙。 席漠燃的战友当天就把事情解决了。 姜郁感激地请两口子吃了顿饭,还给他们家小朋友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她觉得这件事她处理的并无不当之处,可席漠燃知道后问,你真去麻烦人家了? 兄弟帮着打圆场,没事的,你别说弟妹。 姜郁觉得十分没面子,放了狠话:有种你今后不要来找我。 结果席漠燃真的一年没有回来。 因为地震,他的休假取消了。 那天飞机飞过他们家,他就像那治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姜源至闻讯动了怒,亲自去席漠燃的连队找到他,声色俱厉地说:姜郁早早没了爹妈,没指望你因此可怜她,可你把她娶过去,我这个做叔叔的没了护着她的名头,她今后只能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你要真那么大义凛然,大可以今生不娶,娶了她又糟践她,算什么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算什么丈夫。既然你这个丈夫不称职,那就别当了,你现在就给我写离婚申请,如果你没法让上头批准,那就我来。 今时今日,那些曾经忍受的,不愿言说的委屈都以这种方式竹筒倒豆般倾泄出来。 席漠燃痛心疾首地说:“姜郁,给我一个机会爱你好吗?” 姜郁想席振群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还没有好好爱过。 她脑子一热,昂首咬住了他的唇,松开,再咬住,咬得更重更亲密。 席漠燃被她挑起火来,顺势将她压倒在床。 扑克牌散落一地。 他把手伸到她的毛衣内解开了她身后的金属扣。 姜郁瑟缩了一下,任由他脱掉了上衣,她鼓起勇气,解开了他两颗扣子,又顺理成章解完了一排。 可下面的裤子,她就不乐意碰了。 两人背对背,各自脱自己的裤子。 等她动作停了,席漠燃捞过她,先是把她抱在怀里捂了几分钟,摸着她的头从额头亲到她的鼻头,落在她紧闭的眼睛。 他低声哄诱,轻柔触碰那枯涸的禁地。 姜郁攀附着他,抱紧了他宽阔温暖的后背,迷蒙的眼里充满了紧张,唇瓣翕动,被他找准机会攻进来,攫取了大半氧气。 唇齿相依。 他猝不及防地进来,姜郁疼得呜咽,声音却被他堵在嘴里。 他缓缓扒开她汗湿的头发,埋头亲吻她的耳垂,姜郁敏感地打了个颤,腿一蹬,让他完整地嵌进了身体里。 两人难舍难分地缠绕在一起,像湖面上颠簸的船。潮起时席漠燃扣住她的手,一寸一寸感受着她手心的纹路。 寂静中她忽然出声,难为情地躲闪着他的视线,急促喘息。 没有想象中的疼,她用大腿蹭着他精壮的腰。 渐入佳境。 事后姜郁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床上,席漠燃伺候着她穿好衣服:“为什么不吭声?” 完整的是:疼为什么不说。 姜郁误会了他的意思:“难听啊。” 席漠燃送她回去拿户口本,她顺便换了双鞋。 关于鞋是怎么坏掉的,姜郁疑惑了一路。 但是席漠燃的表情太难看,她没问。 两人又重新办理了结婚手续。 下午席漠燃把姜郁的都搬了过来,精神抖擞地拉了好几趟,勤劳地把家里打扫干净,欢迎她回家,谁也没提扫兴的事。 傍晚席漠燃和她逛超市,单手推车,左手牵着她。 相处的状态可不是新婚吗? 晚上席漠燃下厨,腌了两条鱼晾到阳台上晒,切了新鲜鸡肉煲汤。 佐料撒了,冬笋放了,还加了几段山药。 临盖锅姜郁又往里“扑通扑通”投了两颗枣儿:“今晚好晚才能开饭了。” 电视机打开着,正在放新闻联播,是很晚了。 席漠燃摸摸她的肚皮,随口一问:“你饿吗?” 肢体触碰等于挑衅,姜郁反应强烈:“不饿。” 席漠燃懵了一瞬,反应过来,乐不可支地刮她的鼻头:“想什么呢你。” 第二十章 晚饭做得晚, 当夜宵吃的, 洗碗洗锅洗盘子, 弄完都已经九点多钟了,姜郁搬家搬出一身灰, 非要冲个澡才舒服。 浴室里哗啦啦的,席漠燃心猿意马地帮她装写字台,拧完螺丝轻松把桌子抱进了书房。 姜郁的东西又多又杂, 光衣服就一大堆。 七八件羽绒服,二十几件大衣, 黑色打底裤竟然有五条一模一样的。 什么针织衫啊, 羊绒衫啊, 毛衣啊,装了六个整理箱。 这还只是冬天的。 姜郁收拾完当季的衣服,又从衣橱里叮铃咣铛卸下一排衣架,挂的全是吊带,塞他怀里:“别给我揉坏了,都是真丝的。” 接着是鞋,及膝的长靴、短靴、运动鞋、板鞋、皮鞋、高跟凉鞋,鞋柜塞得满满当当, 连起来可绕客厅一圈。 包和首饰不用说,估计这一年除了吃饭, 把钱全用在穿上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 姜郁洗完澡, 在浴室里用风筒吹头发。 席漠燃敲门进来, 给她披了条新浴巾,接过她的吹风机,抓起一撮毛帮她吹。 镜子上全是雾气,姜郁拿了张化妆棉擦出一小片,静静看着镜子里的他,镜子里的他也看着她。 她等他很多年了,如今再结婚,也算是如愿以偿。 家里有男人还是不一样,干不动的力气活可以交给他,东西坏了可以让他修理,再也不用怕半夜有人敲门,清冷的房子里有了人气和烟火味,不想操心,可以无所顾忌地把挑子撂给他,心慌意乱的时候,可以让他替自己做决定。 哪怕在外早已能独当一面,也希望有一个避风的海港,能够容许她暂时软弱,有一个粗壮的枝头,能够供她片刻栖息。 席漠燃素来强势,可她偏就喜欢他的强势,当初嫁给她也多少带着幕强的心理。 倘若席漠燃真的卑躬屈膝,对她行三拜九叩之礼,她才真的会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她爱席漠燃一颗赤胆坦坦荡荡,爱他威风凛凛贫贱不移。 她想独占他,和他朝暮与共、长相厮守。 席漠燃也在看她,看他没能照顾周全的妻子。 人人都觉得他是慨她以慷慨,可说到底,他是把她当成自己人看,未必就是为了那份大义才委屈了她,是他先选择了部队才和她偶然重逢,时间错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峰的命令不能违抗,任务不能不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请假,连出趟门都要打报告,是真的身不由己,也是真的不会安慰人,让她心里不舒服了。 可他能怎么办?谁也不是天生的王者,就算他是席振群的儿子,也要凭自己的本事办事。 本事是天长日久磨练来的,他年轻没资历,怎么就能算他无能。 这次他掏空心思做功课。 网友说要想让女孩子感动,就要记得所有纪念日,要记得她的生理期,要记得她挑食,想解开误会,就得说出真相,忏悔一定要沉痛,要把错误通通揽到自己身上,就算没错也要低头认罪。 他试了试,果然有效,不枉了他做了那么多笔记,最后还要小心翼翼销毁证据。 至于那些厚重的爱,早就融在了和她相处的细节里,说也说不完,不如什么都不说。 他给她烘干头发,靠着她,把下巴搁在她头顶,看着镜子里的她说:“你都有白头发了。” 她和他对望:“你给我拔掉哪。” 席漠燃移开距离,低头把她那根头发找出来:“拔得疼,我给你剪了吧,还有半截是黑的。”说完找了把剪子来,轻轻扒开她的发丛,对着灯光剪掉那根缺乏营养的,牵连了两根青丝。 “好了。”他把剪掉的白头发拿给她看。 姜郁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扔掉,问他:“你没发现我剪头发了吗?” 席漠燃笑:“你不觉得像清朝穿越来的吗?” 敢情是嫌丑才没说。 姜郁板起脸,绕过他去涂护肤品。 他紧随其后。 每抹一样他就在旁边说一句,没话找话。 “我知道这是爽肤水,但你为什么要打自己脸呢?” “这是眼霜。” “这个是面霜对吧?” 姜郁打掉他乱摸她那些瓶瓶罐罐的手:“这个是精华。” 她可真像盼儿归来的老母亲。 什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她全做到了,等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嫌弃起来。 席漠燃见状也洗了个澡,先她一步上了床,垫了个抱枕靠在床上看中央七台。 半晌姜郁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钻进被窝里。 他暖和得像火炉一样,她洗了热水澡还是手脚冰凉。 席漠燃压住她光/裸的小腿,捂着她的手说:“你体寒吧?怎么这么冷。” 姜郁说是哇:“来吸你的阳气。” 席漠燃笑:“你别闹,走火了怎么求都不饶你。” 姜郁态度横,但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主儿,上了床,就等于入了他的地盘,过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在他人地盘上要老老实实的道理她懂,老老实实借火取暖。 席漠燃不愧是军旅出身,内务做得相当不错,被子是中午拿出去晒的,还带着太阳的味道,他在身边又令人安心,没多久困意袭来,她缩在被子里,头顶他的大腿,撑着两个眼皮跟他说:“我好像了做件错事儿。” 席漠燃不问她是什么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小侄女儿似的说:“人都会犯错的,又不是圣人,给自己留三分余地,既是后路,又是进步的可能。” “不是工作上的。”她心里装着事,刚起来的睡意又被打散,一骨碌爬起来,“你知道黎谨交了个女朋友吗?” 上回她生病他送她去医院打吊瓶,姜黎谨打电话过来,他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是有这么回事儿:“知道。” 姜郁又问:“之前有人打我你知道吗?” 席漠燃瞥了她一眼:“你这刘海就是为这剪的吧。” 姜郁点头,指指自己的额头:“这是黎谨那个女朋友弄的。” 席漠燃脑回路特殊:“你医药费是黎谨出的?” 姜郁吃瘪,不卖关子了,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分手了。当然也不完全因为这件事。我当时不知道打我的人是那姑娘,跟他聊打我的人,一对才知道那是他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这小子不声不响谁也没说,就像谈着玩的,我也没当真,谁知道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认真的。我虽然劝他找个好姑娘,但还是觉得做得不对,这几天闷在心里好久了,要不我去跟那姑娘聊聊?” 说不定是个办法呢? 席漠燃觉得她心大:“你还挺大度,这么做和那些婆婆们有什么区别?人家自己的事,不管你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都是瞎掺和。” 姜郁不安:“可他们是因为我告状了才分的啊。” 席漠燃作为旁观者相当淡定,长手绕过她的肩,提起被子盖住她的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不过在陈述事实。当初是谁跟我说的,‘席漠燃,你真以为我和你离婚是我叔叔逼的吗?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只要我铁了心想和你过下去,我们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谁说的?” 他学得惟妙惟肖,姜郁备感羞耻地捂他的嘴。 席漠燃轻笑着躲开,柔声安慰:“别多想,不是你的错,缘分玄着呢,情比金坚谁也拆不散,拆得散,那就不是对的人。” 姜郁听出他意有所指,睫毛动了动,滑下去不说话了。 席漠燃宠溺地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抬手关了壁灯。 第二十一章 姜郁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 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民政府大肆清剿我方同志, 她作为一名优秀的谍报人员, 成为了重点通缉的对象, 整天东躲西藏乔装打扮,在暗处和敌方较量。 听说为了抓她, 对手那边派遣了一员大将。 她谨慎谨慎再谨慎,还是不幸上了钩,被黑布袋蒙了头, 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暗无天日的审讯室里,她蓬头垢面, 衣衫不整, 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 警惕地盯着铁栏外的大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清亮地回荡在走廊里。 她目不转睛翘首以盼,等待对方的出现。 一步。 两步。 三步。 一个穿着军官制服,俊朗英挺的男人进入她的视野,停在门口,用锐利的鹰眸打量着她。 那个人…… 那个人竟然是席漠燃! 头顶的审讯灯突然打开,刺眼的强光打在她脸上,照得她头昏眼花, 她昂着高傲的头颅,宁死不屈地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不会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梦境。 她面朝左趴在床上, 枕在他那边的枕头上, 占了大半个床面, 被子都在她身上, 席漠燃已经起来了,穿好裤子正在扣皮带。 照在她脸上的是明晃晃的床头灯。 姜郁拿被子蒙住脑袋,还没从梦里缓过神儿。 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都没幻想过,现在他成了枕边人,她反倒做起了刺激的春梦。 席漠燃好像知道她梦到了光怪陆离的场景,似笑非笑看着她:“过五分钟起来,跟我跑步去。” 姜郁这才想起席漠燃还有晨跑的习惯。 以前他叫她跑她还愿意去,后来发现他在家呆不了几天,他一走没人监督瞬间打回原形,反弹得厉害,小腿上鼓出一块腱子肉特别难看。 但是他们相处起来是这样的: “我头上全是油,你让我洗个头。” “不用洗,脸好看就行。” “我爆了一脑门痘。” “早点休息。” “小腿肌太丑了,你让我舞扇练剑打太极都成,我不跑。” “运动员的身材是最好看的。” 鬼才信他。 姜郁瞄了一眼指着五点过一分的闹钟,知道又要和他艰苦抗衡了,回过头摆事实讲道理:“现在太阳还没出来,绿树还没有开始进行光合作用,晚上所有生物都在呼吸,正是氧气最稀薄的时候,你现在出去晨跑不科学。” 席漠燃是诡辩高手:“生命是顽强的,只需要一点氧气就够了,现在出去,回来的时候吸到的是一天里最新鲜的空气,之后再从事工作,绝对神清气爽。” 姜郁说不过他,翻身朝下,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抓着床沿不撒手,耍起赖来:“你休想让我跑步!” 休想! 她摆出这个姿势,席漠燃更容易把她弄起来了,抱着她的腰一提,他没使多大力就让她跪坐起来。 姜郁奋力挣扎,哀嚎响彻楼道:“我不!我不去!席漠燃你个王八蛋!” 冬天她是不喜欢穿胸罩的,席漠燃把她的毛衣套在她头上,又从衣柜里扯出一套运动装,惨无人道地拖着她起床,嘴里振振有词:“一动不动才是王八。” 席漠燃赶鸭子上架,顺利把她撵出了门。 姜郁垮着脸,跑得呼哧带喘还不忘瞪他,十分抗拒。 席漠燃是倒着跑的,跑的同时还能做高抬腿,响亮地拍着巴掌鼓励:“跑啊,看我干什么?” 姜郁忿忿不平:“为什么叫我跑你自己原地踏步?” 席漠燃低笑:“还不是因为你跑得还没我走得快。” 姜郁跑不动了,停下来,猫腰把手撑在膝盖上,语气像撒娇:“你那腿跟丹顶鹤似的,有一米长,我根本跑不过。” 男人的体能优势真的太明显,拼尽全力也追不上的感觉令人绝望。 上大学的时候女生测八百,男生测一千,她跑得最快的成绩也才三分三十秒,他们班最胖的男生都在三分三十秒前到达了终点。 想当年她读小学的时候还是一员虎将,运动会上时常夺冠,谁承想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脱离了大院那种环境氛围,没那个心气了。 尤其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容易累,她又不胖,没有减肥的压力,渐渐也就不运动了。 席漠燃扶着她的胳膊,可她一挨到他就像软体动物一样趴在他身上,几乎整个重心都在他那儿了。 席漠燃双臂穿过她腋下,改为拥抱的姿势架着她,宠溺地说:“叫你用鼻子呼吸,别张嘴,这会儿难受了吧?” 姜郁埋怨道:“我说不跑不跑,是你非逼着我跑,本来我不用难受的。” “在家里躺着当然舒服,等你腰椎颈椎出了问题,浑身上下都是病,你看舒不舒服。”席漠燃的目光投向远处,“你看这个点跑步的不止你,这个点出现在操场上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健身习惯的人,一类是病入膏肓谨遵遗嘱被迫锻炼的人。你肯定不想做第二类对吗?” 姜郁不反驳,只是忽然燃起了斗志。 她怎么能让他看到一个灰心丧气的她? 她应该在跑回家以后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原来跑三公里这么简单,五公里也可以试试,明天我们绑个沙袋跑吧。 抑或是雀跃地说:我跑完了,怎么样,宝刀未老吧?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何况她还年轻,让她承认自己还没七八岁强,不可能! 他能够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够做到。 这样想着,她又向前跑起来。 席漠燃跟在后面说:“鞋带散了。” 姜郁低头一看,果然散了。 “我给你系吧。”席漠燃说着欲蹲下来。 姜郁坚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背过身自己系。 她的身材是那样瘦小,席漠燃一米九的个子,稍一瞥就瞥见了她的鞋面,在旁边指挥:“第一道不要拉得那么紧,不然直接和脚面接触会慢慢拱松的,你要预留弹性空间,把第二道扯紧,你这样只是以为自己系得很紧,一会儿又散了。” 姜郁一滞,听从他的建议,把鞋带扯松了点,系第二道的时候使劲往两边扯了扯,重新站起来。 席漠燃握了握她的手,笑得温柔和煦:“跟着我的节奏跑,咱家脱缰的小野马。” —— 周日两个人都没闲着。 姜郁估计年前还要去厂子里看情况,再决定是清理积压的库存,扔掉废旧生锈的,还是掺在一起低价处理了。 竞争对手的资料她还没看完。 一份pdf格式的文件那么小一点,打出来竟然比词典还厚。 几家的堆起来有半米高。 这还是严舒月费了好大劲帮她搜集起来的,不然工作量可能会更大。 她觉得上辈子肯定是挖了苏清淼家的祖坟。 席漠燃也不清闲,他最近在盘算着找别的事做,和别人合伙做生意迟早得翻脸。 既然还存着小时候的兄弟情,不如好聚好散,日后也好相见。 经过讨账那事儿他算看清了,蔺楠不是靠谱的人,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穷折腾,心是浮着的,没城府,做些低报酬无风险的买卖还行,真下本去投资,棺材本都得赔干净。 他很看好这个领域的前景,苦口婆心地跟蔺楠说:国家重视三农问题,粮食的事情的大事情,持之以恒地做下去,前几年亏损不要紧,以后肯定千倍百倍地赚回来。 蔺楠苦笑:机会成本也太大了,做成了是开山祖,做不成就是冤大头,你知道我爹只是个小官儿,不偷不抢不贪不腐的,手里头没几个子儿,不能让我给败光了。我胆子小,没那个破釜沉舟的魄力。再者说,我运气不好,所有好事儿都轮不到我头上,挣点小钱得了,见好就收嘛。 他听了愁眉紧锁。 在资本市场里捞金,必须得有守株待兔的耐性,才能见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光景。不肯在胜负难见的情况下压下全部家当,大可以保留一部分,用以日后翻身。 不肯搏一搏,始终是庸人。 或者说把手上的事业当做唯一的活路,今后肯定会出问题的。 说到底,钱不是攒出来的,是流动周转赚出来的。 私人的钱当然可以稳健保守一点,做企业,那么多玩家虎视眈眈盯着你碗里的肉,不下注就等于赔。 蔺楠和他不是一路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谋算,意见不合,也只能分道扬镳。 第二十二章 该怎么形容席漠燃这个人呢? 一个老实人, 严肃古板, 毫无生趣。 发小喊他码长城。 不码。 翻墙跨院偷鸡摸狗的勾当。 不干。 抽烟喝酒烫头打群架, 能拒绝就拒绝,不像圆滑世故的江湖人, 给这个那个面子。 他做的,必定是他想做的。 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不少,冲着他威名谄媚讨好攀交情的一概不理, 真正交心的他又怕麻烦人家,万事自己兜着, 要成了他一心一意照顾的人, 闯多少祸都帮你把屁股擦干净。 说白了就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该仗义的时候仗义,不该出头的时候不做无谓牺牲,头脑极度清醒,大智若愚。 但你又不能当他是老实人,不能招惹他欺负他,不然他可能冷不防捏得你粉身碎骨。 他脑筋活泛,经常想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好点子,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料事如神, 说哪家企业要发达,哪家企业就会跃为年度黑马, 说未来的趋势是怎样, 三五年后真的就会怎样, 总不会次次都是凭运气。 偏偏他低调内敛, 不动声色得第一,不声不响变王牌,悄无声息在巅峰退场,走得潇洒又坦然,可神坛上,永远留着他的姓名。 他有非常古怪的原则和规矩,农业这个香饽饽他固然看好,但是不会再沾了。 顾着多年的交情,他不会一从蔺楠那儿撤出来就另起炉灶,跑去跟好兄弟做竞争对手,输了不光彩,赢了伤和气。 具体要在哪个行业发展他还要再观望观望,于是暂时成了无业游民。 姜郁知冷知热,听说他的境遇后把几张银行卡和存折都找了出来。 一翻,其实没存多少钱。 前几年她混得不算好,除去衣食住行一系列开销,每年只能存个把万,就去年挣了点钱,花起来心里没数,四十多万花得只剩七八万。 上个月三万多工资才进账,下个月估计多一点,四舍五入能有七万。 理财收入可以忽略不计。 她虽然是干这行的,但什么一旦变成工作就会乐趣全无,每天上班精打细算,回到家看见数字就头疼,哪还有心力投资? 用不着的钱往余额宝里一存,赚多少她也不看,平时想买什么买什么,钱花光了就不买。 银行一直给她发消息,这家提醒她提了信用卡额度,那家提醒她长期不用信用卡额度减少,可她从不用信用卡,她办卡纯粹为了额外的福利,像住酒店打折,免费停车之类的。 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搞财会的人。 这样零零碎碎凑一凑,她能拿出手的,不到二十万。 二十万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可能很多,但是对于起家做生意的人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她像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女,苦大仇深地坐在保险柜前。 席漠燃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翻箱倒柜:“你干嘛呢?” 姜郁没回头,一筹莫展:“你不是失业了吗?我看看我手里有多少钱可以贴一贴。” 席漠燃听到“失业”两个字笑出声:“你怎么弄得像咱家被抄了一样,要你拿钱干什么,我要创业不能找银行贷款?” 姜郁问:“要是银行不贷给你呢?” 席漠燃反问:“为什么不贷给我?” “因为你穷。”姜郁看着存折上完全能够数清的零,太知道银行什么德行,如果贷款人没有偿债能力,如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银行的本质是薅羊毛的,天天盼着你还不上,拿贵重资产抵押。 所有的还不上都只是时间问题,它就卡时间,最后你还是得还给它,它从中捞油水。 客户拖得越久它越开心,因为不但可以吞掉抵押的资产,还可以合理合法地讹上一笔。 当然风险是双方共同承担的,借款金额太大还不上了,不是老板跳楼就是行长跳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说的是实话,席漠燃却一点也不着急,从容不迫地说:“那就找肯贷给我,又不是身上背着债急着还,再不济找份正经工作先干着,去工地搬砖一天也能挣四五百,有手有脚的怕什么。” 也对。 怎么好像他离个职跟天塌下来似的。 他明明是个富二代啊。 说起来席振群真是有先见之明,时刻走在时代前沿。 08年金融危机,世界经济萧条,一大批大型企业破产清算,他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和农民打成一片,大赚了一笔,从此走上了致富之路。 后来互联网兴起,他又推广网上交易,和全国各地的老伙计沟通,解决了货源问题,甚至免去了在各地建仓库的麻烦,成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贵州是个好地方,人民朴实善良,领导班子很有一套,城市建设得井然有序,但依然有很多榜上有名的贫困县。 席振群在这里建了一个度假村,政府拨款相助,以民俗为特色,集吃喝玩乐为一体,办得有声有色。 建好以后给综艺节目当赞助商,让摄制组来这里拍摄,带动了当地经济。 他赚到钱了就开始散财,旗下所有购物广场周五打折,而且是实打实的让利,清的都是没什么名气但是质量非常高平时又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买的商品。 其实那也是他们的合作商。 对于商人来说,存货放在仓库里永远是存货,租赁、管理仓库也会产生高额成本,不管能卖多少钱,哪怕成交价只有一元都是赚的。但在消费者眼里,只要低于成本价就算赚到,原价砍了一半又一半,必须抢啊! 见猎心喜的人们就像清早超市门口排长队的老太太,准时准点地在商场外等候,时刻准备狂奔。 网络媒体曾经报过一则新闻,视频里,商场大门一打开,黑压压的人群一哄而上,商场售货员爬上柜台,跪在上面高呼不要抢了,又不是不要钱。 日暮黄昏,商场里的商品被一扫而空,壮烈得如同鬼子进村。 集团火了,几年内以破竹之势迅速跻身全国前列。 虽然席漠燃穷,但是他们家的资产应该是按亿计算的。 想到这里,姜郁突然觉得自己多虑了,她为什么要为一个隐形富豪担心呢。 穷的是她啊。 第二十三章 半夜三更, 正是休息的时候, 席漠燃的手机响了, 姜郁被铃声吵醒,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 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没关机啊。” 席漠燃看到来电显示,把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通电话:“喂,妈,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你奶奶说身体不舒服, 我跟你爸正在往这边赶, 你先到军总医等着吧,我们估计一小时以后到。” “好,我马上到。” 席漠燃挂断电话,利索地把脱在枕边的羊毛衫套上,掀开被子穿裤子,看上去不到半分钟就能穿戴整齐。 听筒里的声音在深夜里放大,像扬声器传出来的,姜郁听出了胡新梅焦灼的语气, 也听到了通话的具体内容,爬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席漠燃披上外套扯了扯下摆, 低头对拉链:“不用, 你明天不是还要开会吗?我先去看一眼, 真有什么事我再给你打电话。” 爷爷才走不久, 奶奶又身体不适,让人心里发慌,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姜郁终于明白爷爷病重席漠燃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了。 她抱着被子,眼神不安,席漠燃跪上床,拥着她在她额头上啄了一口:“奶奶会没事的,等检查结果出来,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先睡吧。” 说完毫不拖泥带水,行色匆匆地出了门。 北京军区总医院门口停满了车,席漠燃见缝插针地停进去,大步流星地跑向门诊大楼。 等席振群把老人带过来,他已经安排妥当,和医护人员一起上前,把奶奶挪上了推车。 手术室的工作灯亮起,一家人在门口等候。 席漠燃歇下来,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胡新梅拿手帕给他擦擦脸:“辛苦你了,已经睡下了吧。你爷爷走的时候我们就该想到的。家里老人过世,原来的保姆害怕,辞了工作,你奶奶一个人住在西郊没人照应,家政的人也是三五天才去打扫一次。多亏你奶奶意识清醒,不舒服知道给你爸打电话,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不到三百平米的别墅也是别墅,总不会连老人的房间都腾不出来,是老太太自己非要守着已故的老伴,无论怎么说都不肯搬。 保姆也重新找了,结果去了看到老爷子的遗像,又跑了。 老人本就难伺候,有的性格变得乖僻古怪,喜欢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有的神神叨叨,有点异于常人的小癖好,大多身体不好,倒在家里了,不知道算谁的责任,家政公司普遍不愿意接这活儿。 人常说晚景凄凉晚景凄凉,如果老来子女没有在膝下尽孝,大抵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两位老人一生没享受过什么特权,要说有福气,应该就是有一群贤孝儿孙吧。 席漠燃不慌不忙地安慰道:“奶奶吉人自有天相,您也别自责,正好我最近不上班,等奶奶度过危险期,我把奶奶接来家里养着。您和我爸孝敬久了,不好忤逆奶奶的意思,但奶奶向来疼我,听我的话,我出面说,奶奶一定会同意。” 胡新梅温柔贤淑,过门就做了全职太太,特别像古代端庄持重的当家主母,毕恭毕敬侍奉公婆,家里的事席振群一概不管,但父母之命他还是会参考,所以家里地位最高的还是两位老人。 老人不情愿做的事,他们不好开口。 但席漠燃不一样,他辈分虽小,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老人宠他惯他心疼他,好饭好菜都让给他吃,不年不节的给他做衣裳,还亲手拿推剪给他理过发。 老爷子曾养过一条藏獒犬,席漠燃吃不完的肉都投给它,吃的方面排老二,老太太也很喜欢它,可它只是跟席漠燃咬着玩儿,把他咬疼了,瘦弱的老太太竟然把狗踹了一米远,第二天就送走了。 后来席漠燃上了中学,九门功课触类旁通,回家头头是道地讲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虽然听不懂,却也拿他当大学问家,骄傲得赞不绝口。 在老太太眼里,孙子厉害,比儿子还争气,久而久之形成了“孙子说的都是对的”的心理,席漠燃提出的请求,老太太从没有拒绝过。 这次八成也不会。 胡新梅也觉得由他来说再合适不过,只是她注意到一点:“你怎么不上班了?” 席漠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可他不想用谎话来圆,一五一十地说:“在大方向上和蔺楠的意见不统一,想自己单干了,暂时还没想好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停下来仔细想一想,免得选错了道,多走弯路。” 生意上的事胡新梅不懂,听他这么说,想必是知道分寸,她也就不操心了,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奶奶住你那儿,姜郁怎么办?” 席漠燃说:“一起啊,我照顾奶奶就好了,她白天上班,晚上有工作可以关上门在书房工作。没工作她也不干别的,看会儿电视就睡了。” 胡新梅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清楚她晚上干什么?” 席漠燃突然想起有消息没告诉父母:“我们复婚了。” 胡新梅喜不自胜:“这是好事啊,怎么不说?什么时候的事?” 席漠燃掩饰住心中的得意,佯装淡定:“就上周六。” 胡新梅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但老人还在手术室里,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便又收起笑容:“你们才复婚没多久,我怕奶奶过去姜郁有意见。我和你爸老夫老妻没什么,你们现在跟新婚没差别,需要有二人空间,万一做那事儿的时候被奶奶撞见怎么办?你们可是还没有孩子的人啊。” 席漠燃失笑。 他怎么觉得有点儿尴尬? 胡新梅替他拿了主意:“这样,你没想好自己要干什么之前,先把奶奶接过去,陪陪奶奶,做做思想工作。等你定下来了,我们换换房子,你和姜郁住过来,我们住过去。” 席漠燃想了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他为人细心:“那房子太小了,你和我爸种的宝贝往哪放?” 胡新梅嫌他操不该操的心:“先放那儿,家里有位置,到时候你把你和姜郁的东西搬过去就行,我跟你爸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挤一挤能接受,奶奶更不用说了。” 席漠燃犹豫地皱了皱眉:“不合适吧。” 胡新梅是儿子肚里的蛔虫,知道他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有什么不合适的?无非是觉得你们住大房子,我们住小房子委屈我们了。钱我们有的是,不是钱的事,有房子住就行了。买毛坯房,装修费神,装完还不能立即住进去,买二手的,谁知道这房子有没有问题。有钱也不能瞎折腾啊。姜郁要是不喜欢我们房子的风格,你们布置布置也像样,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们家年年交的税都不知道能买几套房子了,但席振群认为他们赚钱,吃的是政策的红利。 当初约好了的,先富带动后富,不能当多出来的钱是他们家的,迄今为止办了三个基金会,一个留守儿童的,一个抗战老兵的,一个白血病患者的,募捐就没有停止过。 席漠燃低低“嗯”了一声,跟胡新梅保证:“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他们在这边说话,席振群一直关切地盯着手术灯。半个小时后穿着无菌服的大夫走出来,不等家属问,直接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席振群面色凝重地追问:“医生,我母亲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值班医生十分专业地回:“脑血液供应障碍引起脑部病变,也就是常说的脑梗,还是要住院观察几天,配合我们定时检查,确认没问题,康复得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第二十四章 中途姜郁打了个盹, 昏昏沉沉梦到一些零碎的片段, 直到快三点的时候席漠燃终于打来电话, 告诉她奶奶没事了。 接下来两个小时她睡得也不是很安稳,有点神经衰弱的感觉, 像一只被捏住后脖颈的猫,思绪杂乱。 路灯彻夜不熄,姜郁睁着眼听着小区里的垃圾车“轰哐”装运。 五点了。 席漠燃守在奶奶病床前看护, 一夜未归。 她贪恋被窝里的温度,可辗转难眠无所事事的状态让她无心补觉, 数了三个数坐起来, 穿好衣服出门晨跑。 同样是昏暗无人的环境, 只听说有凌晨打劫的,没听说拂晓劫舍的,所以姜郁并不害怕。她沿着席漠燃规划的路线跑,速度还是平时的速度,可没有席漠燃领着,跑不到一半就跑不动了。 剩下的一半是回家的路。 她弓着腰急促的喘息,白花花的雾气遮住她的视线,牙和肌肉都很疼, 嘴里满是铁锈味,腿一软撑不住了, 头昏脑胀地蹲在路边, 单膝挨地, 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果然他不在她就会多吃很多苦头。 她和这座城市里所有颠簸流离的人一样, 既是挣扎的囚鸟,又是孤独的雄鹰,全看自己将自己视为什么。 月亮还在天上,太阳已然升起,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走了两步,朝回家的路狂奔。 五公里,三十二分钟,对于一个社畜来说已经是非常理想的成绩了。 小区门口卖鸡蛋灌饼的推着小车出来,正在架灯,姜郁是真的不想做早餐了,可她出门没带手机。 她悻悻地把手塞里兜里取暖,下一秒,陡然定住。 这个质感怎么这么像……纸币? 平时刷支付宝刷习惯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现金了,连这套运动服都是用支付宝刷的,他们家唯一还在用现金的人当然是席漠燃那个老干部。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比洗衣服前搜出现金更令人惊喜的,那就是在想卖东西却以为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早有人把钱塞进了你的口袋里。 姜郁把钱掏出来数了数。 五块、十块、二十块的各两张,还有一张五十的。 记得之前电子支付还不流行的时候席漠燃就教过她:一百的无论如何都要放进钱夹里,同时也该备一些零钱在兜里,方便人家找零,这样要比出钱的时候再翻节省时间,也要比你拿一百块说不用找了要尊重人。 不是每个人得到不义之财都会开心,你到超市买东西付一笔巨款,周围的人都会当你是神经病。 虽然他在医院陪奶奶,但给她留的一百二十块像护身符,跟他在身边一样令人安心。 —— 上午信托公司的经理要来公司交流,姜郁作为海狄的高管,要列席会议。 她一晚上没怎么休息,到办公室困意袭来,又不敢灌咖啡,怕开会的时候胃疼,只好拿用来通气的醒鼻剂闻一闻。 这阵子她忙,苏清淼压了好多事没告诉她,或者说没拿信托公司当回事。 今天开会,昨天下午才通知她,弄得像证监会临时抽检一样。 严舒月和苏清淼的秘书已经下去接人了,她在电脑里调资料。 他们来公司走访,无非是想要公司的数据做评估报告。 有点像投机倒把的贩子,募集客户的钱下注。 金融属于经济,会计属于管理,姜郁对金融民工的心酸生活不太了解,不过大学开联谊会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师哥。 那个师哥是他们那一届的探花郎,连续三年获数学过奖,理想是成为一名精算师。 他们高中不是什么出名的高中,五年里只出了两个考上北大的,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就是姜郁的室友。 两人谈了一年就分了手,原因是这个师哥摸鱼写玄幻小说,用她的名字当女主,结果她看了一眼,发现男主不止对女主有好感。 因为分手原因过于奇葩,姜郁记忆犹新。 男方的姓氏很少见,姓鄢,叫鄢赫楚。 当姜郁在会议室里看到鄢赫楚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生何处不相逢。 鄢赫楚的神色明显是认识她,姜郁和他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拖开椅子落座。 基金公司来海狄深入调研,姜郁只当是被路人拦住填了份社会调查。 说是交流,实际上是他单方面提问,姜郁只需要礼貌作答就好,假如涉及到公司机密,可以避而不答,两人边喝水边聊天,谈得还算愉快。 聊完两人一起起身,鄢赫楚微笑着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不了,家里老人生病住院,我得去看看,改天再约。” 姜郁拒绝了鄢赫楚的邀请,直接去了军总医。 大厅里人满为患,挂号的队伍里缀着星星点点的松枝绿。 这些军官平时训练没时间治病,大多拖了很久才来,怕浪费时间,制服都来不及换。 路被排队的人堵死了,姜郁想穿过去,队伍里的二毛一不说话,主动向旁边让了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她从小和这些兵哥打交道,知道他是习惯性礼让,倾身道了声谢,闪身钻到对面。 电梯门口站着一群人,一水的寸头,背对着她,看不清脸。 姜郁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某个人长腿微曲,侧过脸,她看着怎么觉得这么像姜黎谨呢? 薄薄的单眼皮,眉清目秀,白得像小开,在一众或黝黑或古铜的肤色里相当醒目。 他把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拎着保温桶,即便前阵子去理发店把头发剃短了,还是被身边气质卓然的兵哥衬得充满了野性和痞气。 姜郁试探地叫了一声:“黎谨?” 姜黎谨回头,面露惊讶:“姐?” 他从人群里出来,来到外围,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漠燃的奶奶病了,昨晚送来的,我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姜郁才是真的疑惑,“你呢?” 姜黎谨的脸色阴沉难看。 祝蓉西去苏州姨母那儿住了一阵,他趁机提了分手,把祝蓉西从好友列表里删了。 这下可犯了太岁爷,小姑奶奶从苏州飞过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敲碎了一瓶八二年的拉菲割腕。 祝蓉西本来只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吓唬吓唬他,作为威胁的筹码,并不是真想死,结果说到激动之处脚下一滑,手上狠狠一拉,真割下去了,顿时嚎得满屋都是她凄厉的哭喊。 她手忙脚乱地捂住伤口,眼睁睁看着血从动脉里有节奏地喷射出来,仿佛生命一点点消逝,抬起手无措地在他眼前晃:“怎么办黎谨,我不想死啊,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扯掉领带绑在她手腕上部,一句话也没和她说,掏出手机打120,就近送到了军总医抢救。 人是活过来了,也安分了,可姜黎谨是真的不想再和她纠缠不清了。 这军总医每天不知道送来多少个为国家社会做贡献的人民子弟兵,别说病房,手术室都不够用,一比之下,衬得她的命特别轻。 姜黎谨心灰意冷,对她的失望溢于言表。 曾经他是真心实意的想拉她一把,陷阱也好,泥潭也好,他不介意蹚一滩浑水。 但后来他发现,哪怕他再使劲,再用心,也无法拯救一个无药可医的人。 他看上去没正形,可骨子里认真严谨,不论什么事,做了就一定会做到最好,在此之前从无例外,这次却是真的想放弃了。 他带着姜郁来到祝蓉西的病房,祝蓉西正盯着洁白的墙面发呆。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去做检查了,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可怜。 姜黎谨把保温桶放到床头的桌上,拉过姜郁,面色寡淡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姐。我爷爷就两个儿子,我和她都是独生子女,这一辈里关系最近,比我亲姐还亲。你找人跟踪偷拍她之前,有没有查一查她跟我是什么关系?” 姜郁猛然看向他。 还有这事? 祝蓉西做事就是这样的,不求真,不求实,不求证。 她不爱学习,也没有好奇心和心计,有的只有一身戾气,一肚子不满,一嘴的抱怨。 他其实比谁都了解,只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 祝蓉西跪起来,面色苍白地拽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黎谨,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心对我的,我知道错了,我保证,我保证不闹了。你说过你会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呀,你说过你不舍得我难过的。” 姜黎谨面不改色地把她的手抠下来,抠下来她又抓住,反复几次后他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背上,祝蓉西“嗷”地叫了一声缩回手。 姜黎谨不苟言笑:“保证什么?保证下次还敢?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对你不好,相反他们对你惊恐畏惧,怕你干出伤害他们的事,你觉得他们在针对你是吗?” 祝蓉西委屈得不敢说话。 姜黎谨钳着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就问她一句话:“你觉得我现在是在针对你吗?” 祝蓉西哭天抢地,撞进他滚烫的胸膛,死死抱住他:“黎谨,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离开我,我改,我什么都改,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这样像生离死别,姜郁虽然知道姜黎谨不是在她面前演戏,但总觉得她不该呆在这种场合,转身欲走。 姜黎谨用余光瞥见,腾出手来攥住她的手腕,把祝蓉西从怀里揪出来:“道歉。” 祝蓉西懵了。 姜黎谨目光犀利:“道歉都要人教吗?” 祝蓉西扭扭捏捏地说:“我不会……” 姜黎谨去掰她环在腰上的双臂,祝蓉西赶紧大叫:“对不起!” 姜郁早已自认倒霉,没指望过得到道歉,现在见祝蓉西这个态度,也不想强人所难,诚心的道歉她都不一定接受,更何况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算了。” 她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说的,可姜黎谨强硬地说“必须道歉”。 她不由看着祝蓉西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不改,叫明知故犯。改,得用行动改,嘴上说的,不管喊得多大声都没用。黎谨让你道歉不是因为我是他姐,他是在教你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是到最后一刻还在拉你,你这样对得起谁?这是他欠你的吗?说实话,你们俩在不在一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差一句对不起,他把我拉过来,就是为了跟你说清楚,你们之间一点阻碍都没有,今天的局面全是你自己作的。” 祝蓉西哭哭啼啼,涕泗横流地恳求她:“姐姐,之前都是我不对,你帮我说个情吧。” 姜郁知道这姑娘现在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她呢。 多少人当面对她赔笑脸,在背地里说她清高,她不鄙视那些人以己度人的度量,此刻也不会倚老卖老,但她心里明白着呢。 席漠燃说得对,弟弟的事她怎么管都是瞎掺和。 她平静地挪开祝蓉西的手,撂下句话:“求人不如求已,你好自为之吧。” 这回她是真的走了。 她走到门口,背后好大一声动静。 姜黎谨跟在她身后,祝蓉西从床上滚下来了。 他没过去扶,推着姜郁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半晌静默,病房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祝蓉西痛苦的号啕。 姜郁抬头看了一眼姜黎谨的脸色。 他面色如常,步履闲适地往电梯口走。 她没有再安慰他,反到觉得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个女孩或许真的不是他驾驭得了的。 姜黎谨说要跟她一起看席漠燃的奶奶。 姜郁知道他心烦意乱,叫他不要为难自己,表情不对反让人误会,把他送走了。 耽搁了二十分钟,她才来的老太太的病房。 席漠燃坐姿端正地敞着长腿,垃圾桶放在腿下,在给奶奶削香梨。 他的刀法很娴熟,把果皮削成打着旋儿的长串,剜下最后一刀,果皮应声而落,精准地坠入垃圾桶中。 他把刀收好才用双手把梨递给老人家,弄脏的手在桌上的湿毛巾上蹭了蹭,手伸到两腿间将凳子往前拖了半米,贴心地问:“您还有哪不舒服吗?我给您按按腿?” 老太太心有余悸:“漠燃啊,你差点就见不到奶奶了。” 席漠燃笑:“怎么会?爷爷保佑着您呢。” 姜郁觉得祖孙俩攀谈的气氛温馨,不忍心打扰,谁知道护士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一让,手肘磕在门板上,两人齐齐看向她。 席漠燃起身出来,把她抵在墙上,离她极近,抚着她的眼皮,沉沉地说:“一夜没睡啊。” 第二十五章 中午胡新梅来给老人送饭, 也给席漠燃备了一份, 但她没料到姜郁会来, 见到姜郁微微一愣,旋即目光柔和地说:“你还要上班吧, 怪漠燃没在电话里说清楚,让他在病房守着,反倒叫你跟着担心了。” 姜郁从前就怕席漠燃的父母, 接触起来紧张,要不是姜源至一家算半个娘家人, 她甚至卑怯地觉得自己不够体面。 繁文缛节固然高雅, 可这样端着说话, 如同让一个饥饿难耐的人等着吃法餐,如果是虚情假意她也不至于为难,偏偏胡新梅是真心把她当女儿疼,可生的是儿子,不知道如何跟女儿相处。 姜郁低低应了一声才说:“看到奶奶我心里踏实一些,既然奶奶没事,我下午也不用请假了。” “妈。”席漠燃看出她的无措,怕胡新梅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她多想, 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您陪奶奶坐一坐, 我带姜郁吃个饭, 她忙活了半天, 午饭还没吃呢。” 胡新梅虽然给他带了饭, 但她更怕这份饭让复合不久的小俩口闹得不愉快。 儿子吃了,显得姜郁像外人,分着吃吧,俩孩子都吃不饱。 姜郁太懂事了,漠燃不吃,她肯定是不会吃的。 琢磨来琢磨去,不如让他们自己去外面吃,做多了就做多了吧,改天叫他们来家里吃一顿。 胡新梅揣着心思默了默,应允道:“那你们去吧,别吃路边的东西,不干净。” “好。”席漠燃抓着姜郁的手,塞进大衣口袋里,带着她出了病房。 走廊里有神情愁闷的病人,有焦灼不堪的病人家属,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忙碌不已的护士。 电梯门口又排了很多人,席漠燃拽着她走楼梯,正好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奶奶年纪大了,要人照顾,我爸妈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让他们来不合适,我想把奶奶接来家里。” 姜郁沉吟片刻,同意是同意,可跟席漠燃想到一块去了:“我们房子小,怕委屈了奶奶。” 席漠燃把胡新梅的意思概括地转达给她:“我妈倒是不怕委屈奶奶,怕委屈了你,说要和我们换房住。等奶奶好一点,我们搬到别墅去,他们搬过来照顾奶奶。但是我跟你想的一样,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辈子,应该过得好一点,我们和奶奶一起搬过去。不让他们照顾,我来。” 姜郁听了认真道:“我给你算笔账吧,假如奶奶今后无病无灾,最少最少能活十个年头。你说你来照顾,你这十年都不打算经营你的事业吗?十年过后,你爸妈也七十了,你又要赡养父母。你说他们照顾奶奶不合适,照顾孙子就合适了吗?妈没有跟我说过,但私下里找你问过孙子吧。” 席漠燃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别要孩子了,妈那边我来应付。” 姜郁嘀咕:“那也会怪我不能生。” 席漠燃听到了,心领神会:“是你想要吧。” 姜郁不答。 她是一个有母性的女人。 他不在的时候,她曾在母婴用品店前驻足,进去看过,看着那些小衣服小鞋子莫名想买回家。 她将来一定是一个称职而有耐心的母亲。 她不会放任她的孩子变成祝蓉西那般模样,也不会抹杀孩子的童真和天性。 她会把天底下最珍贵的尊重给予他,盼着他呱呱坠地,看着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给他提供无数种选择,让他受最好的教育。 父母之心,大抵是孩子还未出世前便已经萌生了。 也许听起来有些理想主义,可一旦生出这种念头,就遏制不住了。 她渴望得到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哪怕再疼再危险,哪怕牺牲一部分被爱的时间,哪怕一万个人在她耳边告诉她,你可能变成一个生殖工具,都不可以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 席漠燃也觉得,她的基因这么好,不生有些可惜。但一想到生了孩子她要为孩子操心就有点心疼。要是孩子不争气,他未必会有对她一半的耐心。 当初那个孩子就是因为她想要才造的。 其实他不喜欢小孩,每年为了救没被家长教育好的孩子,他都会失去亲爱的战友。 当然不能全怪孩子调皮,主要责任还是在父母身上,所以包括离婚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让她怀个孩子套住她。 管生要管养。 养孩子要比生孩子麻烦多了。 姜郁停在拐角,认真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席漠燃,我们正常一点好不好,赡养父母,抚养子女,创造自己的未来。爸妈来照顾奶奶,你来照顾爸妈,等你我的事业稳定下来了,生个孩子,我们一起把他养大。我们都没有三头六臂啊,甚至跟别人比起来,分/身乏术,想对周围的人好一点,也是有心无力。你有时候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厉害,以为什么都能兼顾,你现在连工作都还没着落呢。” 听到她这么说,他心里不高兴。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心急,他召集各路人马总要时间,他又不是山呼万岁的皇帝,一道圣旨就能把人叫到身边。 他要想实现心目中勾画的宏伟蓝图,至少要两个五年。 奶奶的身体在同龄老人里算好的了,这次治好了不但生活能够自理,还能做点腊肉香肠,只不过差个人看着,免得哪天在家晕倒,十天半个月都没人发现。 老太太每天八点不到就睡了,能耽误他们什么呢? 不过是在二十四小时里抽两分钟,给老太太测个血压,吃饭的时候多副碗筷。 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姜郁就问:“你觉得照顾奶奶这么轻松,那把这么轻松的事交给爸妈不行吗?不是我自私自利嫌弃奶奶,是你这么安排到底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孝心还是真的为奶奶好?你我忙工作的时候都不在家,你让奶奶和爸妈住一块,妈至少能跟奶奶讲两句话,到时候你回家奶奶都睡了,不会觉得寂寞吗?” 家长里短他不懂,不跟媳妇争:“听你的。” 一件事,胡新梅跟席漠燃商量,席漠燃跟姜郁商量。 三个人,一人一个想法,谁说了都不算。 老太太清醒着,听了他们的想法,答应搬去别墅,出院的时候上了车,让儿子儿媳下去,把席漠燃和姜郁叫到跟前来,左手抓着孙子,右手抓着孙媳,俩手合到一起。 她们搞艺术的人思想前卫,多大年纪都时髦,观念很是开放:“新梅是个操心的命,管家里的事管惯了,你们要体谅她,但日子终归是你们自己过,听不得别人的。” 老太太看看席漠燃,目光矍铄:“漠燃,你向来有主意,可不能自视甚高,须明白一叶障目不见群山的道理,因为欲望冲动做为难免会坏大局。你们年轻人该要个大房子,今后赚了闲钱自己买,也就是新梅心疼你,你事业没做起来,住着你爹花钱买的房,讲什么孝顺?” 老太太又看看姜郁:“还有你,当初看你没了孩子没忍心说你。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孩子,新梅催你你就生,还是觉得我老太太活不了几年了?新梅二十一岁就嫁到席家了,二十八岁才生了漠燃这小子。你啊,风风火火的性子,凭着股冲劲雷厉风行,暂且占了上风,可那么长的人生,再冲能冲到哪儿去呢?剩下的日子岂不是索然无味了。” 说完这话,老太太观察了一番他们的表情,对着两人道:“你们夫妻的性格,一个沉稳过头,以致老气横秋,一个急躁冒进,以致容易退缩,多体会体会对方的感受,这样才能互补,一方不情不愿地让叫忍让,双方心甘情愿地让叫相敬如宾。我和你们爷爷同甘共苦六十年,他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怕的不是伶仃孤苦,而是没有他的陪伴了。” 姜郁一听到老太太提到老爷子就觉得心酸。 席漠燃也神情凝重,他知道爷爷奶奶的感情有多深。 那天姜郁在灵堂给爷爷烧纸,他在楼上整理爷爷的遗物,老太太进来问他收拾好没有,面上完全看不出哭过。 他说收拾好了,合上箱子退了出去,走到半路想起手机忘拿了,折回去正撞见奶奶小心翼翼地抚着箱子叫爷爷的名字。 席漠燃主动和姜郁十指交握,叫老太太放心:“我会照顾好姜郁的。” 老太太看向姜郁,抬抬下巴:“你呢?” 姜郁答:“我没问题。” 老太太展开笑颜,理了理衣裳:“叫他俩过来吧。” 第二十六章 然而就在老太太悉心叮嘱不久, 两人爆发了复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那个鄢赫楚加了她的微信, 约了她几次都被她找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她当时说一起吃饭只是客气话,交际场上没人会当真, 可鄢赫楚真的当真了,或者说他知道,故意当了真。 原本她连微信都不想给, 鄢赫楚软磨硬泡,又堂堂正正优雅得体, 她不好驳面子, 于是还是加了他。 姜郁冷了他几天, 鄢赫楚也消停了几天,她都以为这事过去了的时候,鄢赫楚突然给她发了一串表白。 大概意思是当初联谊的时候就被她的长相惊艳了,但是碍于和她室友在了一起,不好唐突,直到毕业都没好意思开口,事隔经年再度动心,听说她早早离了婚, 想再续前缘。 她让席漠燃帮她填个税app里的资料,他一条信息发过来, 被席漠燃看到了。 她一看就知道, 这是快过年了, 怕被家里人催婚, 想随便找个人带回家堵长辈的嘴。 什么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为之迷醉,神魂颠倒,都是鬼扯。 席漠燃问她可以回吗,见她点头,回了一句以证身份。 很快鄢赫楚的消息回过来了,不以为意地说“骗我”,语气很是暧昧。 席漠燃瞬间脸色铁青。 发生这种事,姜郁肯定要和对方解释清楚,一来一回聊了五分钟。 五分钟一到,席漠燃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姜郁急了,丢了手机跟上去:“你生气了。” 席漠燃不咸不淡地说:“我没有。” 姜郁绕到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笃定地判断:“你就是生气了。” “我不该生气吗?”席漠燃的语气冷冰冰的,“你跟他有工作来往吗,为什么要加他的微信?” 姜郁觉得他不可理喻:“我加他之前也不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难道我要自作多情地以为所有加我微信的男人都对我有所企图吗?那我微信里那么多男同事,我和他们都有一腿?” 席漠燃冷笑:“那么多?” 姜郁看着他笑,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的面色平静得吓人,眼里却似燃着烈火:“你不是说你没朋友吗?你不是说令人畏惧比令人敬服方便得多吗?” 姜郁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不定他瞎,给海狄投钱呢?我为什么要因为私人原因跟他撕破脸?原本我可以当做没看见的,为了哄你开心让你回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席漠燃怒意蓬勃:“该澄清的事到你这变成了施舍,你反而觉得我不讲理。你就这么怕人家知道你已婚了?” 姜郁觉得他这完全是在强词夺理,不能置信地望着他:“我有说我怕别人知道我已婚吗?你以为离过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难道我还得拿着大喇叭昭告天下逢人便说?我疯了吗?” 终究还是戳到彼此最痛的伤疤了,席漠燃沉痛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娶你,你会有很多追求者是吗?你觉得三番五次骚扰你的是什么好人?” 姜郁原本只是想说她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轻易上钩,现在从他的语气里找到了一丝贬低和嘲讽,也横生出怒意来,口不择言道:“他再怎么样也是跟我一个学校毕业的,有令人羡慕的文凭,拿着一两百万的高薪,踏踏实实地工作。你呢?如果你的父亲不是席振群,你敢像今天这样孤注一掷吗?说到底,你不过是因为脆弱的自尊心才会这么激动。” 他犯得着跟别人比吗?她是他的妻子,又不是别人的。 如果他的父亲不是席振群他还会赌吗?除了这房子是席振群借给他的,他当兵后花过家里一分钱吗? 是,他军校毕业,所有专业没一个对口,可他是为谁回来的? 她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上戳,席漠燃受到的不止是伤害,还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听了很难过:“姜郁,要不是我爱你,你今天说完这些话,我今后都不会再理你了。” 成人的世界里是没有宣告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感情淡了就是淡了,人离开了就是离开了。 席漠燃像个受伤的孩子。 姜郁瞬间心如刀绞。 那不是她想说的话啊,她一直都是支持他的,怎么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话呢? 她挫败极了,红了眼眶。 席漠燃见她哭又心疼。 他能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没关系吗? 他是怕她处理不好,让对方缠上。 她却一心以为只要不中陷阱就不要紧,把自己搭进去才明白吃了亏。 说到底是他不好,让她没有安全感。 他转身打开笔记本给她看手里的股票,诚恳地说:“钱在这呢,全提出来大概两千万,你看看。” 他以前从不把真实的水平显摆给人看,那样会让他觉得失去了底牌,但他对她是无所保留的。 可姜郁别开眼不看。 席漠燃合上笔记本丢到一边,把她抱在腿上问:“到底是谁不讲道理啊?” 对待女孩子,你让着她,得不动声色地让,挑明了,退一万步她也不会开心。 她是贪图钱财才和他在一起的吗?她是怕他登高跌重一蹶不振啊。 他现在这样和以前在枪林弹雨里闯荡有什么区别? 她看着他在天上走钢丝,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哪里还有别的愿望,只希望他踏踏实实,平平安安,旁的什么也不图。 他现在这是恶心谁呢? 这是拿两千万票子往她脸上砸啊。 他瞧不起她,瞧不起她周围的人,为什么还要娶她呢? 她都说不怪他了,是他非要追上来挽留她,她削足适履忍痛一试,为什么到头来,倒成她的错了呢? 眼泪滴在手背上,她不擦也不忍着,恍惚发着呆。 席漠燃看着难受极了,掰过她的脸问:“姜郁,你为什么哭啊?” 姜郁气管细,让他这么一掰,被微弱的哽咽呛到,咳嗽起来,顺势从他腿上滑下去蹲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席漠燃扶她起来,她不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头不小心磕在门板侧面,席漠燃连忙揉她的头。 姜郁不想和他吵架,也不知道如果和他心平气和地聊能聊什么,阖上双眼,喑哑地对他说:“席漠燃,你别管我好不好,让我自己静静。” 席漠燃不敢说话,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又让她多想,可同样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于是说:“那你坐上来,别坐地上。” 姜郁起身坐在了离他一米远的另一头,陷入沉默。 席漠燃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塞满了乱麻的大脑变成一片空白。她想让他不要盯着自己,又懒得开口,欲说还休地重复了几个来回,终于归于平静。 她知道她错了,可他为什么非要摁着她头逼她认错呢? 从前他就喜欢教她说话做事,戳在她心坎上的让她感到一种被拆穿的羞耻,不能苟同的又让她感受到被曲解的愤懑,久而久之变成了叛逆。 后来他不教她了,她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头破血流,回头却发现他一直在身后。 他看着她,想让她亲口求他伸出援手,可她一扭脖子又向南墙冲去,一次又一次。 终于有一天墙破了,她兴高采烈地回头,却发现他不在了。 她眼神失落,成功的喜悦一扫而光,这时一抬头,却发现他站在墙对面,手里拿着锥和凿。 原来是他心疼她,把墙敲出了一道裂缝。 那一刻她受到挫败和打击,甚至比永远撞不破南墙还要多。 可当她冷静下来好好回忆,最初想撞南墙,只不过是不想听他教训罢了。 别的人,谁说她不好她都不会在意,可只要他说她不好,她会觉得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好。 所有的开心都会化为泡影。 她只要那么一点点开心就满足了,可他却要残忍地夺走,只为了证明,他是对的。 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席漠燃的怒火也散尽了。 他亲昵靠近,把她堵在死角,不容逃避地追问:“能做的我都为你做了,可是姜郁,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姜郁吐息深重,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想让你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不需要成就什么宏图大业,不需要有很高尚的人生理想,好好接手家里的公司,不要为了超越父亲寻找刺激和挑战。但我觉得你做不到,你一定会认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枯燥乏味,也抹不开脸面接受家里的帮扶。其实开枝散叶也很好,为什么你非要自己栽一棵苗呢?” 席振群送给他的婚房他都住下了,有什么抹不开的? 那是他亲爹,那么大一棵摇钱树他不傍住,为啥想不开非得避着? 席漠燃本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心跟她解释清楚:“我就是要开枝散叶,现在不是正探路呢吗?我跟蔺楠合伙做生意是我爸同意的,成得了就拨款入股,成不了就另谋他路。集团现在已经是这个行业的中流砥柱了,上限难以突破,不如开辟新路。因为是之前没有接触过领域,相当于重新开始,需要招兵买马,从长计议,足够我施展抱负了,我有什么理由逞英雄吗?” 姜郁若有所思地问:“那我上回说银行不贷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说再不济也能去工地搬砖呢?” 怪不得她当时忧心忡忡,原来是因为这个,席漠燃无辜地笑起来:“你当真了。” 看着他眼尾浅浅的鱼尾纹,姜郁瞬间觉得自己蠢爆了,用力把他推开,往外面走。 席漠燃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不迭从身后抱住她:“姜郁。” “别碰我!” 姜郁气疯了。 她好心好意给他出主意,他什么都知道,却在一边冷静旁观,居然好意思问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她想把他的心挖出来,切成八瓣儿! 她被他圈着难以移动半步,怒气冲冲地回头质问:“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看我替你着急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好玩儿吗?我问你,好玩儿吗?” 席漠燃避而不答:“你冷静点好吗?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冷若冰霜看着他:“放手。” 席漠燃拿她没辙,只得松开。 姜郁从柜子里拎出箱包来,拉开拉链,不讲章法地往里塞衣服。 外套太大了,她就扔床上,等捡好换洗的内衣内裤搂着走。 席漠燃趁她取衣服,把行李箱拽到一边,挡在她面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郁直起腰,咄咄逼人地说:“我要和你分居。” 席漠燃皱眉:“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姜郁跟他杠上了:“你管我去哪儿?” 这时候暴躁一点的男人准会气恼地把房子腾给妻子摔门走人,可席漠燃面上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听不出喜怒地说:“车钥匙给你收茶几第二个抽屉里了,路上慢点,自己当心,酒店也不干净,这几天我回爸妈那边帮忙照顾奶奶,脏衣服你可以拿回来洗。” 第二十七章 黄昏时分天降阵雨, 把地面浇得水光潋滟。 姜郁双手缩在袖子里, 拖着笨重的拉杆箱, 拐弯抹角避开水洼,寻找着自己的车。 夜深人静, 轱辘的声音在阒无一人的小区里沉闷作响,她心乱如麻地想着今晚的事该如何收场。 明天就是小年,眼看着大年三十也不远了, 到时候胡新梅喊她去吃年夜饭怎么办? 不去,她和席漠燃闹矛盾的事会被戳穿, 一家人苦口婆心从中调解, 就和她之前到老宅悼念一样, 念经似的在她耳边唠叨,最后不得不屈服。 去,她又要跟席漠燃搭台唱戏,明明心里计较得要命,却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扮得如胶似漆,这是她做不到的。 冷风一吹她的脑子也清醒了,知道自己留着觊觎她的男人的联系方式做得不地道, 吵架的时候不顾后果地挖苦他更是有错在先,可她恨席漠燃的讳莫如深。 他寂静得像天际遥远的星辰, 又如悬在空中清辉朗朗的皎月。 他高不可攀, 神机妙算, 而她被蒙在鼓里, 似蝼蚁,似尘屑,是那样卑微渺小。 她在他身边,总能感到一种来自神明的谴责。 也许是她清高自负吧,从一开始就不想知道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想安宁地生活在狭窄的世界,做自己故事的主角,而他则希望她能和他并肩而立。 起初她以为他们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接触下来才发现他们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他们站在两条不同的跑道上,他一直一厢情愿地把她往他的道上拽,最终她被判犯规,他却站在制高点上责问她为什么不守规则。 她有时候会觉得很荒唐。 她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说不明白的。 他可以割肉喂鹰,可以舍身饲虎,甚至可以忍受胯/下之辱,但你要是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你可真是个孬种,他可能会自刎江边。 他总是自以为是,只有让他付出代价,他才会意识到,原来给予不是单方面的,他为你挡下了枪林弹雨,你同样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她只想让自己的付出为他所知。 姜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箱子弄进后备箱,盖上车盖没急着走,站在车边看着万家灯火,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顾着跟难缠的客户交涉,下班的路上还在不断发语音,结果她坐反地铁,戴着耳机听不清报站,折腾到很晚才回家。 为了和他办离婚,席漠燃专程打了申请回来,在家门口的路灯下等她。 她远远就认出了他的背影。 他穿着黑色大衣,背朝着她来的方向,孑然而立。 大概等了太久没等到她,上了楼又下来。 等到后来已经不指望她转钟前回来了,都没给她打电话问情况。 他那时应该知道,就算打了电话她也不能马上回来。 他不急着走,多此一举反而让她反感。 看到他孤清挺阔的背影,姜郁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送行,这次他向她走来,温情脉脉地对她说,他忘不了。 长了千年的铁树终于开了花,可她心灰意冷,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决心,和他擦肩而过。 到了楼上,她的东西打包好了放在门口,他的行囊就放在其中一个整理箱上面。 他说姜郁我们谈谈,我们还没到要离婚的地步。 她说我也没想过我们会离婚,可你看看我,为了我们俩的事,一个月都没怎么吃东西,我怕再拖久一点会得厌食症,也不想你为我们的事忧虑,你干着那么危险的工作,是最不容分心的,咱们好聚好散,都留一条命,好好活着。 第二天办完手续,从民政局出来,她把车开到江堤上,伤心欲绝地放声大哭,哭到路人心惊胆战地跑过来劝,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啊。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他们分开就不会再难过了,结果在恢复单身后戒除习惯的过程中一败涂地。 她的生活里没有他,心里却全是他。 逛超市,结账的时候发现下意识拿了很多男士的东西,只好挑出来,抱歉地说这个不要了,买日用品习惯买双份…… 回忆了这么久,实际上她在等席漠燃追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情侣或者夫妻吵架,递台阶的时候都只递一次。 如果他递第二次,她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她是真不知道从家里出来能去哪,租的房已经退给房东了,她要离家出走只能住酒店。 正规一点的酒店住一晚要好几百,年前价格贵得离谱。 要想找一家地理位置好、环境过得去、舒适又安全的相当不易。 她平时出差都住五星级酒店,哪知道哪家酒店符合条件? 再说五星级酒店的房间布置得和普通酒店差不多,只不过基本配置比较齐全,大多只是为了应付评定,空有场馆却不开放,想开个标间,没有一千人民币一晚上都呆不了。 姜郁琢磨了半天,心想还是别心疼钱了,是他把她气跑的,回头当然得找他报销。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席漠燃终于来了。 他说酒店不干净本意是想让她有所顾虑,结果她听岔了,真把门一推,拎着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的时候牛气哄哄,把他的皮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边走边踢,踢到走廊里,跟踢球似的一脚踢老远。 他压根没想起来鞋柜里还有那么多双鞋,黑着脸,穿着一双深蓝色的袜子去捡鞋。 他就这么对着过道里的摄像头把鞋捡回来,跟上去,左边的电梯已经下去了。 他乘右边的电梯下楼,谁知道她走的是消防通道,他围着整栋楼绕了一圈都没找到她,又跑到隔壁房头,也没见着人影,于是想着来她车常停放的位置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没走。 他面沉如水地拉开车门,凑过去解开安全带,一把把她揪出来,摔上门,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他也不堵着车门,目光冷冽地看着她,命令的语气像极了监控视频里抢银行的劫匪:“拿钥匙把后备箱打开,自己把行李拎出来。” 第二十八章 姜郁愕然望着他,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磁带里高亢粗犷的播音腔男声, 正深情朗诵着高尔基的《海燕》: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 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 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钥匙还插在方向盘下面,她面沉如水地打开车门,弯腰把钥匙抽出来, 塞到他手里,扔下一句:“你拿。” 说完径直往家走, 高跟鞋“哒哒”敲着地面, 留下一抹清丽的背影。 哪位大哲人说的“女人心海底针”? 可不就是这样。 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 任你怎么哄都不肯听,等挑起火,她又不跟你对峙了,收起坚船利炮换成一杆小鸟枪,打一枪换一个位置,出击之后迅速消失,枪枪不痛不痒,磨得你无计可施。 等他把她的行李弄上楼, 姜郁已经在浴室冲澡了。 她不洗头洗得很快,十分钟解决, 出来不理他也不动行李, 爬上床倒头就睡, 跟他划“三八线”, 以两个枕头中间的空隙为界,互不侵犯,谁越线谁孤独终老。 席漠燃完全不记得上回这么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孤独终老? 谁输可不都是折磨他嘛。 他是有错,为了弥补他的错,恨不得抛下所有事来陪她,现在连不高兴都不可以了。 还真当他欠她什么哪? 跟她解释过八百遍了,他跟那姑娘没关系,那是他的职责和使命。 就因为是女的,所以他得见死不救? 她要是对他有信心,至于听人说两句就把自己弄得那么伤心吗? 在她眼里,他的心没有偏向她那边就是长歪了,那让他的心偏着长也行,他受着,自始至终站在她这边,可她不能得理不饶人,把人家逼得背井离乡啊。 人家的爹是什么身份,即便知道是那姑娘欲擒故纵的伎俩,她这么不知轻重地一闹,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不是他帮她兜着,现在在异乡漂泊的人就该是她了。 当初她托他战友帮忙他为什么生气。 家里暖气漏了,那是物业的责任,物业办事效率不高,等几天行不行? 楼下的天天来敲门无非欺负她家里没男人,知道是来找麻烦的也不躲。 冻成那样了都不知道搬去暖和的地方,不好意思打扰娘家人就罢了,跟他爸他妈说一声,能不给她找地方住吗? 他忙,他妈又不忙,人家跟你非亲非故的,有家有室,婆媳关系再难言总比麻烦外人强,何况他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说到底是拿自己当外人。 你找人家帮忙解决,是快了,他的面子往哪儿搁?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他不中用,让人看笑话吗? 家里就她一个人,她爬梯子干嘛,好好的黄花闺女,真摔残了谁照顾。 他要是打算在部队干个十年八年,她这不是放火烧他后院吗? 这些他都不计较,让他生气的是,她为什么什么委屈都不和他说,为什么她的境况他得从别人那儿知道? 要不是别人顺口提起说你媳妇前阵子找我帮了个忙,他都不知道她遇到过什么困难。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要用一辈子来后悔,这对他公平吗? 他爹、他妈、他奶奶,都觉得他们离婚是他的错,他没解释也没抱怨,默不作声把责任扛了下来。 前途不管了,军衔也不要了,她想让他回来他就回来,想让他倒追他就倒追,这样她还是觉得他对她不好。 他做到这个份上,对她还不够好吗? 他在气头上,把话说得很不留情面:“你要是顾不好自己就别替我操心,也不要你牵肠挂肚,我没了你可以改嫁,家底赔光了钱也不用你还。这个家你爱住不住,你要没把这当你的家,去哪我都不管。” 姜郁背对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现在也能很理智地和他说话了,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轻缓地对他说:“席漠燃,你给了我很多没见过、也没拥有过的东西,我得感谢你,可你为我下了多少功夫,我就得用多少心意去报答,这让我感到疲倦。我为我的笨拙感到羞愧,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是我惦记着,是你过不去。我难过不是因为觉得你对我有所亏欠,而是因为我们彼此为对方着想的点戳不到对方心坎上,反倒是你因为我难过才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你不是因为爱我才来追我的,是因为责任。我嫁给了你,成为了你的妻子,也不想再折腾了。这里是我的家,离了家我哪也去不了,但我求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真心,哪怕它对你并无裨益。” 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可以是出于责任,那责任之初呢?千万个女孩里,怎么偏就一眼挑中了她? 他知道今天话说重了,但他是真的着急啊,看着她把精力和感情浪费在多余的事上,把自己弄得那么痛苦,没有必要不是吗? 他不说话,姜郁不由屏住呼吸,静静等了许久,不由灰心地说:“你也不用对我好,反正最终都会把账一笔一笔算到我头上。我不想让亲近的人清楚记录我的罪行,也不想让你记住我哪里不好,也许我们保持距离,我就没有这么顽劣不堪了,你放过我成吗?” 席漠燃问她:“为什么你非要揣度我的心思呢,这样能不累吗?你说你不够完美,为什么对我要求这么严格?你不喜欢我看轻你,又为什么要针对我呢?姜郁,自卑的是你,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永远走不出困境。如果不是牵挂着我,你能大放异彩,那你就大放异彩啊,有必要把自己弄得像苦行僧一样吗?你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舍己为人的这份高尚。我是真不想再跟你讲道理了,但是你自己要讲道理好吗?不要总想着让我怎么样,也别想着能为我做什么,你要是能把自己顾好,我能省下九成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我真没怪过你。” —— 女人天生敏感细腻,容易受到情绪影响,姜郁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对,提前告了假,讨了一个月的时间休整。 苏清淼问了她原因,但没有追问。 那天过后,姜郁对席漠燃非常失望。 他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偏偏不懂你难以开口的暗示,察觉不到你的异常,只会咄咄逼人地盘问。 他开着全知视角,指责你隐瞒不报,却万事自己做决定,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件事落在你头上,你不能解决。 你把事情解决了,他又会觉得方式不对。根本不会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以你当时的心情,为什么不愿意选择他眼中那条正确的路。 他铁骨铮铮,也希望你遗世独立,你对他施予的情意,他只当是儿女情长,明明知道却不领情,那她为什么要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争吵不能解决的问题,沟通也未能解决,那就冷战啊。 他闯入她的世界,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反而责备她咸操萝卜淡操心,真是得了便宜还卖得一手好乖呢。 节前席漠燃白天去父母那边照顾奶奶,晚上回来给她暖床,她没搬出去,但见面拿他当空气。 休假她也没闲着,倒没出远门,找了个老师学插花,中午她给自己做饭,买鲍鱼,买海参,想吃什么吃什么,下午喝茶看书晒太阳,下雨天不出门,就把新入手的小钢炮拿出来,拉上家里所有窗帘,什么也不干,敷一张面膜,窝在软垫里悠然听歌。 就这样僵持到除夕,席漠燃终于忍不住,豁开面子跟她说:“陪我回家过年吧。” 第二十九章 “啊!疼!” “我都没使劲。” “没使劲也疼!” “那我轻点好不好?” “真轻了吗?为什么我觉得和刚才没差别?” “没差别?那现在呢?” “啊——” 姜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怒目圆瞪, 眼里的血丝一条又一条, “你是不是想谋杀我!” 席漠燃的神色原本是十分严肃的,看着她的表情一乐:“能不疼吗?成天坐办公室, 坐一天动都不动,困了往桌上趴,枕在胳膊上一睡一个小时, 全身的经脉都堵住了,麻了缓一缓, 第二天继续, 真当你是棉花做的。” 姜郁摸自己的后背, 摸不到。 刚才他摁的明明是背上的穴位,可她觉得骨头缝都在疼。 她愁眉苦脸地说:“让别人按摩是按摩,让你按摩是折磨,您可行行好,放过我吧。” 席漠燃挑着剑眉问:“你还让谁按过?” “美容师!” 看来她是一点疼都受不住,席漠燃唉声叹气:“那你把衣服穿好,我给你捏手。” 姜郁缩着肩问:“疼吗?” 席漠燃眼中促狭:“疼,疼死了, 比蚊子叮得还疼。” 姜郁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面无表情穿上家居服, 跪坐在脚后跟上, 把手递给他。 席漠燃好整以暇:“你这样怎么这么像犯了错挨手板的小朋友?” 姜郁羞愤:“不这样该哪样!” 席漠燃撤了一个枕头, 把另一个枕头挪到床的中轴线顶端:“躺下, 平躺。” 姜郁背着床板往后仰,后脑勺撞在他手心。 “自己上半身多长不知道?”席漠燃托着她的脑袋没收手,命令,“往前坐。” 姜郁依言做。 席漠燃一腿撑地,一腿跪上床,握住了她的手。 她被他罩在高大的身躯下,四目相对,心如雷动。 席漠燃拎着她的胳膊,拇指滑过她的手指,一根根捋直,又沿着经络揉捏她的小臂。 不过五分钟,就感觉血液涌动,起初冰凉的手暖和起来,浑身暖洋洋的。 她一本满足地问他:“你这手艺都在哪学的?” 席漠燃手上没停:“去年比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兄弟,他家世代是中医,最后分别的时候教了我们两三招。” 姜郁好奇地问他:“那到他这辈怎么去当兵了?” 席漠燃告诉她:“他高中毕业死活不愿学医,想学服装设计,没经父母同意偷偷改了志愿,他爹觉得服装设计是女孩干的活,没点阳刚气概,就把他弄部队来了。服了两年役,又得在部队呆五年,他跟家里闹翻,单方面断绝父子关系,说出来也不回家,自力更生,大不了去足浴城给人捏脚。” 姜郁从没听他讲过部队的事,沉默了半晌,轻声问他:“说实话,为了来找我,你舍弃了那些荣光和责任,遗憾吗?” 席漠燃动作一滞,缓缓放下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窗外说:“想要却得不到才会遗憾,得到了又放弃,只是怀念。我当初去当兵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等我军校毕业,不知道自己缺什么,直到你离开我,我才知道自己缺什么,想要什么,这是我的选择。那天是我不好,不该在气头上说重话,别生气了好吗?” 这几天他呆在父母家,三个长辈问起姜郁,他如实说自己把她惹生气了。 席振群和奶奶都没找他谈话,只有胡新梅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妈,我们的事您别管,过年我带她回家,您也别跟她提孩子的事。 胡新梅说,我当然只跟你说,家里就数你没分寸。 没人责备他,是他自己想清楚的。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从来没把自己当个人物,大家总是要慢慢离开部队的,谁也不例外。 他自己做的决定,不该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她。 看在他这么殷勤的份上,姜郁也原谅他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他出主意,来讨好她前先把抽油烟机里凝固成块的油收拾了,又把餐厅不亮的吊灯修好了,给家里的咖啡机配了个小柜子,扔了几件旧物,添置了一些新家具。 过来道歉,给她揉肩捏背,净捡好听的话说,囤了近一周的气说没就没,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最初是为什么生气了。 她也低头认错:“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本来我也有错。” 席漠燃一笑:“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姜郁拿这话当蔑视:“怎么了?好歹我也是在江湖上横刀立马走过一遭的,有什么不敢说的?” 席漠燃欺身问:“知道什么叫做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姜郁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霎那间面红耳热。 这句话家里长辈总说,她只当句俗语,顺口就拿过来用了,压根没想到有这层意思。 或者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席漠燃眸中笑意浓:“夫人可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席漠燃,你别这样。” “别哪样?” “啊啊,哼哼。” —— 除夕那天上午,席漠燃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姜郁换衣服,看着她从十点半磨蹭到十一点。 女人穿衣服是这样的,上下全部穿戴整齐了,突然发现外套配这件毛衣看着不顺眼,于是脱掉外套,换成另一件羊绒衫。然后觉得这件毛衣还是配短款皮草比较好,换上皮草,下身换成皮裙。顾及到没有合适的鞋可搭,为了鞋,换成长款大衣。对着镜子看了看,像真空上阵,又把圆领的羊绒衫换成原来高领毛衣。 除了秋衣秋裤不变,其余每一件都会变。 接着是耳环、项链、胸针。 席漠燃终于在她换到第四套的时候忍不住玩起了手机。 等姜郁出来,他一抬头,被惊艳得半天没移开眼。 她的眉眼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眼角眉梢带着不俗的风韵,不颦不笑,顾盼生辉。 结婚那天亲朋好友都夸他有艳福,娶了这样难见的美人。哪有男人不喜欢漂亮姑娘呢?但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因为皮相才娶了她。 她打小就是家教很严的姑娘,父母不让她吃零食,考试必须考九十分。大院治安好,她才四岁就自己上幼儿园了,大人周末起不来床,她还出门给父母买早餐,个子还没摊位高,踮着脚给食堂的阿姨递钱。上小学父母没下班,她自己没钥匙,就安静乖巧地坐在楼道口写作业。 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格外不招人待见。 后来大家上小学了,父母们不能再把小孩扔幼儿园,碍于公务,还是得找人托管。 退役的老勤务兵是最合适的人选,家里学校近,为人宽厚细心,对祖国未来的花朵也和蔼。 他们谁的爷爷把家里的红旗当校车,约好了时间,接送几个小朋友上下学。 于是他们上午被老爷子送去学校,中午在老勤务兵家吃饭休息,下午放学了再被老爷子接回家,一家给两位老人一点路费生活费。 他们几个性别不一,岁数不等,但都是同一个院儿里的,也算熟识了。 她上二年级的时候他上四年级,她上三年级的时候他上五年级,中学就不在一个学校念了,他们真正相处的只有两年时间。 姜郁小时候平平无奇,唯一引人注目的点在于她一顿能吃五碗饭,所以她的外号就叫“五碗儿”。 姜郁人单纯,老勤务兵和他媳妇都说能吃是福,夸她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她就没觉得这外号含贬义,叫也答应,只不过改吃六碗了。 席漠燃听蔺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五碗儿今天又忘带红领巾了。” 后来他出门前总在自己兜里塞了一条,看她在校门口徘徊就给她,等进了教学楼再要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么小点儿就私相授受,定情信物是红领巾,但姜郁那时候真的是幼龄小尼姑,情窦尚未种下,只对百科全书感兴趣。 有一天午睡时间,他们男孩儿闹腾,押五毛钱打赌。 赌什么呢? 蔺楠出馊点子:听过睡美人的故事没?咱们赌席漠燃敢不敢亲五碗儿? 毫不尊重的语气,和他们私底下嘲笑桥洞底下要饭的乞丐一模一样。 一群活泼的孩子中木讷软弱的那个总是容易被欺负,也许不是明火执仗地打骂,也是带着恶意的。姜郁父母肩上的衔没他们父母肩上那么多杠和星,不在家长们的管束下,优越感十分明显。 席漠燃的爷爷是退了休的老首长,父亲也是个官儿。这样的家世,他们当然一致认为他会嫌弃姜郁,是绝不可能亲下去的。 席漠燃是一个黑白分明、富有正义感的小男孩,怎么会允许这种恃强凌弱的事发生? 三个女生正在酣睡,他到门前脚步一顿,可谁都不敢推他。 过了一会儿,他进了女生的房间,其余男生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 他深呼吸,鼓起勇气,捧起姜郁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口。 姜郁懵懂睁开眼睛。 他的动静惊动了另外两个女生,尖叫着把他轰了出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身败名裂之际,两个女生羞赧地跟上来说:漠燃哥哥,你怎么只亲她啊,也亲亲我们呗。 他才不呢,回房把蔺楠打了一顿,拿赢来的两块钱给姜郁买了四串烤饺子。 这桩糗事,他记了好多年。 第三十章 往年三叔一家不来吃年饭, 是因为爷爷在, 怕老爷子觉得晦气。 今年老爷子不在了, 老太太重病,做儿子的心里头惦记, 又是在大哥家团聚,于是四家子都到了。 席振群这儿的家具都是请工匠定做的,明式的红木桌椅, 三处隔断摆着博古架,楼梯扶手也是实木的, 家里布置得像上海的那些小洋楼。 过年把花房里的绿植搬出来, 每个拐角放一盆, 喜庆的剪纸窗花贴在玻璃上。红绿交错,相映成趣。 七八辆车停在外头,家里热热闹闹聚了二十几个人。 胡新梅和老太太在厨房做饭,嫌人多拥挤,不让她们打下手,几家的年轻女人在客厅里逗小孩,发红包,教几个才上学前班的孩子说吉祥话。 年轻男人们在沙发下聊前景, 谈成就。 席振群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在楼上互相问候近况。 黄发垂髫,男女老少, 其乐融融。 姜郁看着妯娌家的孩子羡慕得要命。 襁褓里的小侄子闭着眼, 小脸圆嘟嘟, 小手胖乎乎, 攥着拳,舌头卷着往外吐,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小侄女扎着羊角辫,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两只眼睛清澈灵动,见到不认识的人,探寻地看向母亲,得到提示后清脆稚嫩地喊一声,拿到红包欢欢喜喜说万事如意。 还有一个侄子调皮,拎着给奶奶带的礼物疯跑,结果被石头绊倒,压扁了礼盒,肚子上还硌了一道红痕,才挨过训,满脸写着不高兴。 席漠燃的堂妹急了,在旁边训斥道:“跟长辈摆什么脸色,叫婶子啊。” 姜郁摆手示意不要紧,让她不要凶,弯下腰,把红包递到侄子眼前,温柔地说:“小男子汉,知道说什么吗?把婶娘哄开心了,婶娘就把压岁钱给你,拿了压岁钱,可就大了一岁了。” 小男孩目光低垂,小心翼翼地说:“祝婶娘永远年轻。” 好动的孩子才聪明,姜郁一听就知道这孩子不仅顽皮,还机灵,说的话不是大人教的,是他自己想的,微微一笑,呈上红包:“也祝你平安健康,长大了有出息。” 小男孩腼腆地说:“谢谢婶娘。” 家里条件不好,不好意思跟亲戚攀关系,过年做个客都战战兢兢担心露怯,他妈闻言松了一口气,笑着对姜郁说:“小孩不懂事,不要介意。” 姜郁跟小侄子没有任何肢体触碰,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浩南很懂事的对吧?” 小男孩“嗯”了一声。 这边席漠燃在和从广州那边飞来的堂妹夫聊天,妹夫看着她们那边笑着问席漠燃:“你们还没打算要孩子?我看姜郁挺喜欢孩子的,是不是你没做好准备?”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席漠燃也笑:“没有,时刻准备着。” —— 初七姜郁上班,想到堆积如山的工作,步子都沉了起来。 她做好了跟竞争对手打持久战的准备,谁料一进写字楼,群情欢腾,人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姜郁疑惑地进了办公室。 严舒月送了她一株发财树。 粗壮的根须泡在水里,枝叶繁茂,绿叶上沾了泥,小姑娘正仔细地拿湿润的绢布擦拭,预备给她一个惊喜。 结果姜郁给了她一个惊吓:“趴这儿干嘛呢。” 严舒月吓得一激灵:“师姐,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 姜郁解下围巾搭在架子上:“你不也是?” 严舒月敲了敲玻璃花瓶:“好看吗?过年我男朋友回国,送了我一只俄罗斯蓝猫,我怕家里主子把它糟蹋了,搬到办公室来了。我那里摆了好几盆,看你电脑旁边连盆吸辐射的都没有,就拿过来了。” 姜郁挑眉:“和好了?” 她不说严舒月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秀恩爱,反应过来满面春光地笑:“嗯,他说之前在忙论文,导师催得紧,不好糊弄,冷落了我,怕我还在生气没好意思打扰。除夕前两天回来的,送了只猫陪我,跟我讲他那边的生活,让我也考过去。但我觉得还是国内好,饮食文化多丰富,哪也比不上,他说那他读完研回来,下次陪我吃寿喜锅。” “那就好。”姜郁低头看了眼绿油油的发财树,拨了拨叶片,“这树好养吗?别放我这给你养死了。我小时候养这养那,弄得牲灵涂炭,长大了再没敢养过活物。命死在你手上,没有感情都难受,何况是日久生情。” “好养啊,都长出水培根了怎么不好养?放在光照均匀的位置就好了。我滴过营养液了,过两周我来换,或者把营养液给你也行。”严舒月夸夸自己献的宝,“你看它长得多精神。” “谢谢了。”姜郁礼貌收下,转而向她打听,“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都这么高兴?” “得救了当然高兴。”严舒月也是收益的一员,“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老板到底和苏小姐闹翻了还是和好了谁都不知道,反正苏小姐把手上所有股份给老板了,然后老板用自己的铁腕和人脉要到了一个了不得的老主顾的支持,把死气沉沉的公司盘活了。一夜之间股价暴增,谁也没想到咱们公司会猝不及防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恰好碰上春节休市,反正现在面上特好看。弄得我也想买咱公司的股票了,但是一股好贵啊,买得起也买不了几股。” 姜郁肩上的担子被卸掉了。 她可是信誓旦旦立过军令状的,海狄出事,头一个捐躯的就是她,虽然现在不是她解决的问题,但是好歹没有后顾之忧了。 严舒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师姐,这下没咱们事了,咱们不会又要调回去吧。” 姜郁摇头,但她摇头不是不会的意思,是不知道:“听领导安排吧,领导不开口,咱们就不动。” 频繁的调动她也吃不消,毕竟谁都不喜欢动荡的生活。 席漠燃的公司年后开了张。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姜郁再也不管他了,对他最后选了哪个领域试水不闻不问,只要他不投敌,对她来说都一样。 他们约法三章。 第一,夫妻双方需同呼吸共命运,公事上互帮互助,携手共赢,一方有难,鼎力支援,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第二,不能因一己私欲一时情绪扯对方后腿,必须为对方留出充足的空间自由发挥,其间不得质疑对方的任何决定。 第三,只要涉及双方利益,不得擅专,甭管大事小事,必须商量,若持不同意见,夫妻双方协商解决。 这主意是她想出来的,雷厉风行地写出来印了下来,裱起来钉在挂钟下面。 席漠燃说,这种事都是记在心里的,哪用得着虚张声势。 她说不行,到时候不认账怎么办,必须白纸黑字写明白。 席漠燃就笑,要是你违反了呢? 她沉这脸说,违反了我认栽。 席漠燃问,违反了怎么办? 怎么办? 赌咒发誓太小儿科,离婚又太严重。 但是惩罚就得让人忌惮。 于是俩人最后一合计,决定谁违反了吞一管芥末,不许喝水。 此计一出,席漠燃先笑了,感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是个活宝。 姜郁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谦虚,哦,我本来就是宝贝,敢情你以前都当我死了。 席漠燃求生欲很强地说,怎么会,你一直是个大活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的珍贵。 他的情商要时刻保持这个水平,谁没事跟他吵架啊。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姜郁发现这个月月经推迟了。 迟了一礼拜她就开始念叨,迟钝地嘀咕了三天,席漠燃说明天带她看看中医,说完突然灵光乍现,两人一对视,脑海中的念头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不会怀了吧。 当初她怀孩子,花了很大的精力备孕,结果一年才有,今年无心插柳,反而一击就中了? 席漠燃赶紧在药店买了验孕棒,催着她验。 姜郁期待又紧张,一步三回头地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要是真怀了,你会不会让我把他打掉?虎毒不食子啊,你可不能杀了他。” 席漠燃觉得好笑:“我有那么残暴吗?我疼他还来不及呢,你生个哪吒我都喜欢。” 姜郁又问:“我要是没怀上你会不会失望?” 席漠燃深情地说:“我不失望,只怕你失望。” “那……” “别这那了,快去验。怀没怀,给个痛快。” 姜郁走一步,恨不得向后退三步,最后硬着头皮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窸窸窣窣地响了半天,席漠燃从没有这么焦灼过,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忍不住问:“怎么样?” “我不敢看!” “那我来。” “别别别,我自己来,让我酝酿一下,我还没做好准备。” “酝酿什么啊?要做什么准备?” “当然是……啊——” 席漠燃听到她的惊叫火急火燎地推门闯入:“怎么了?” 姜郁大失所望:“那个……来了……” 席漠燃不太明白,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是没怀,测都不用测了。 明明没有期待过,可听到这个结果,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孩子的问题他们不久前讨论过一次,但是这次,他的观点和上次大相径庭。知道是误会以后他良久没说话,末了心动地说:“我们正经要个孩子吧。” 第三十一章 席漠燃的第一桩买卖是替别人干的, 就是替以前帮过姜郁忙的那个老战友, 人称老孔。 老孔可是个良善的人, 老实巴交跟着别人做生意,给穿着皮裘叼着雪茄的老板当下家, 垫钱维系厂子办下去,可回回想见老板都被人手底下的秘书以各种理由推拒。 人家的秘书比他还有钱,浑身上下没一样物件不是奢侈品, 每次抱着个黑色公文包做样子,包里空空如也, 压根没装东西。 工人的工资欠下了, 屡次举着条幅闹事。 一开始他还能见到老板秘书, 后来连秘书的电话都打不通了,有一次打过去竟然联系上了,是个女的接的电话,声音嗲嗲的,张口就骂:“你爹妈死了,急着奔丧呢,打打打,一天到晚打, 再打把你两只手剁下来喂狗。” 那些奸商,精明又黑心, 不讲信义。老孔厚道惯了, 藏不住心眼, 被人阴了也无可奈何, 心里实在憋屈,把席漠燃叫出来喝酒,跟他诉衷肠:“他们真的是太坏了,人心怎么能险恶到这种地步。我老孔啊,不求发大财,只求妻儿老小平安健康,养活得了一家人就好。可是现在不仅赔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我是真的该死啊,不如从这楼上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省得连累老婆孩子。” 老孔的情况席漠燃知道,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到了年龄就从了军,从小没父亲,家中有七十岁的老母需要奉养,上头五个姐姐许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家,刚好够过日子,下头有个弟弟瞎了眼,过马路的时候叫运沙的货车给撞了,当场咽气。他手上的钱是要了五年才要到手的保险费和这些年呆在部队攒下的津贴,可以说是沾满了泥和血,就这么被那个王八羔子套走了。 经历的磨难和他自身的软弱不是他获得同情的资本,可善良是哪。 他离开部队以后没少行善积德,救了隔壁脑溢血的老太太,把寻人启事上丢失的小姑娘送回家,拾金不昧,见义勇为,做了太多令街坊邻里称道的好事,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席漠燃记得他以前照顾姜郁的情谊,说你先报个警,我请个律师帮你打官司,费用我来掏。 他跟着老孔来到工厂,看到那些做工精致的成衣,动了心思,当了回伯乐,挑走了那些技艺纯熟的裁缝,问老孔,你说有一部分机器设备是你垫付的,单据在你手上吗? 老孔连忙说在的。 现成的墙脚他不挖,站这当雕像吗? 他当即爽快地砸下一笔巨款,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因为设计师还没找到,他就暂时给网上那些定制周边的私人或集体代加工,正好家里做网购生意,连广告都不用打了,倒没直接把和客户接触的合作商踢开,只是后来的单子全部被他收下了。 他动了这么一个小手脚,无声无息将江水引向河堰,虽然没有声名大噪,却迈出了创业的第一步。 有些人的嗅觉不是一般敏锐,他身为席振群的儿子,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圈内不小的轰动和竞争对手们的警觉。 这不,试探口风的来了。 都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名副其实的二世祖,平日里也是风头无两的人,少不了尊贵体面,到了他面前,非得稀里糊涂认个亲:“哥,我叫您一声哥,您就是我亲哥,打今儿起我黄泽望唯您马首是瞻!”说着指指自己身后的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信,您也甭跟他们客气。”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种本事。 但你不能连人正脸都不瞧一眼就把什么阴阳八卦宇宙奥义都劈里啪啦砸出来,误打误撞砸中一个,还觉得自己本领高超。 这就献拙了。 如果你是真心实意示好,就该找个掮客事先搭上关系,而不是冒昧下帖摆一桌鸿门宴,纵然没有战鼓擂擂,也看得出暗藏杀机。 但你敢摆宴,我就敢出席,别传我不战而逃,灭我威风。 跟他说场面话的人最后都被他逼着叫爹了,区区黄毛小儿,也敢在城门前叫阵,席漠燃接招:“那我今后可仰仗各位了。” 黄泽望仰身:“哪儿的话?什么叫仰仗?见外了啊。” 席漠燃不给面子,也不说谁跟你熟了,压根不接腔,可脸上一直保持着心不在焉的微笑,令人难受。 是挑不出他的毛病,但你能明显地感受到一股轻蔑,偏偏刚才已经气势低微地喊了他一声哥,无端占了你的便宜,你还把脸探出去让他打。 黄泽望的脸色很不好看。 哪个男人不对身材姣好的比基尼女郎垂涎三尺? 自己把他请到温泉会所来,让他在冬天的尾巴上欣赏无限春光,可他倒好,冲完澡在桑拿房里呆了一会儿,什么项目都不参与,叫一群人陪着他扫兴。 还真有万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的传说吧,假清高罢了。 待会儿叫两个长得清纯的在他面前脱一圈,看他不缴械投降。 现在已经是早春时节,席漠燃最近吃了很多补药,有点上火,让热气一熏,顿时有些头重脚轻了。 胡新梅听说他俩准备要孩子以后,往家里送了一大堆保健品。 什么补肾的,护肝的,壮阳的,这是给他的。 姜郁也有份,抗皱纹的,延缓衰老的,安胎的,调节内分泌的。 他们不吃胡新梅还不高兴。 他就当着胡新梅的面吞了几次应付,但拦着姜郁没让她吃。 他吃得这哪是十全大补丸啊,简直是让他升天的药。 他一边想,一边在心里叹息。 又上当了。 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跟魔怔了似的,被那些骗子耍得团团转。那么勤俭的人,家里又不是没钱,什么都舍不得买,就舍得买这些。 健步鞋,现在哪双棉鞋不保暖不防滑? 理疗器,那不就是个电烤炉吗? 还有药酒,自己买两斤枸杞海棠果,打点高粱酒,泡出来不比他卖得补身体? 不听劝有什么办法,说两句马上反问你是谁生谁养的。 得,谁要她是他亲妈呢? 那几个富家子把他安顿在高档包间里,说晚上还有安排,席漠燃闷得受不了,出来透气。 走廊里一个女孩正惊恐地躲避着追捕,高跟鞋踩在柔软的羊绒毯匿去了声音,但她的喘息声十分粗重。 他循声朝她看了一眼,她一个箭步朝他奔来,撞在他怀里,把他的外衣揪得皱起,急切地说:“救救我。” 她的眼神太渴盼,带着希望,又带着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像一只被逼到绝路上,向他下跪的羔羊。 席漠燃没有犹豫,打开房门,把她放了进去。 在那些人追上来之前自己也进去了。 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在过道里爆了声粗,用尽污秽的词汇咒骂。 戚澜珊紧张地攥着手中的录音笔,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等四个人的脚步声散去,她才像被抽光了力气似的靠在墙上,后背严丝合缝贴着墙壁,心有余悸地颤抖着,把录音笔插进胸罩里。 席漠燃在她拉扯领口的那一刻就避开了目光。 他不问那些人为什么追她,也不问她为什么回国,生疏道:“那些人肯定还没走远,随时可能折转,你先别出去,好好呆在这里通知家人。” 戚澜珊惊讶地问他:“你要走?” 好不容易重逢,她还想跟他讲这一年的所见所闻,想给他讲自己是怎样除奸铲恶行侠仗义,想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要到哪里去。 可席漠燃连眼都没眨一下,冷漠地说:“朋友在等我。” 戚澜珊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旋即按捺住情绪,微笑着说:“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我们好像很有缘分,你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席漠燃回眸:“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刚才那些人叫回来。” 戚澜珊咬了咬唇,突然抱住他,死死闭着眼说:“你不会的!你是好人!” 席漠燃似乎想起什么,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聪明一点,别去招惹她,你要是敢动她,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不是好人。” 第三十二章 古希腊式的客房, 四面无窗, 换气装置在天花板上, 壁灯昏黄,暧昧的氛围勾人遐想。 房间布置得像宫殿, 一张大床宛如王座,可戚澜珊独自坐在床尾,面色苍白, 颓丧得如同败军之将。 席漠燃走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走了。 起初见到他, 她是很欢喜的, 但此刻,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觉得无措而委屈。 她从未想过插足他的婚姻,只是想和他保持纯洁的情谊。 他救了她,即便她不能以身相许,也要报答他的大恩大德,无论他要金山银山还是权势地位,她都可以给他。 难道男人想要的不都是江山吗?为什么他那么在乎他的女人。 可笑的爱情哪里有攥在手里的利益重要,他真的很愚蠢。 她正走神, 突然有人敲门。 她还以为追杀她的人回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转, 半天都没找到柜子之类可以藏身的地方。 门外传来嬉笑交谈。 看来不是那群人。 她定下心来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 几人相见, 面面相觑, 神色各异。 黄泽望嘴角勾起一抹不耻的笑。 他还真以为席漠燃老僧入定,不问世俗了,搞了半天,这是金屋藏娇啊。 可以啊,这才四十分钟就捞到了这么一个娇艳欲滴的小美人儿,艳福不浅哪。 他动手动脚,戏谑地笑,色气满满地调侃:“你,多少钱一晚,这个月哥哥都包了。” 戚澜珊鄙夷不屑:“我是席漠燃的人,你们碰我不怕得罪他吗?” 黄泽望笑容阴险,抖了抖袖子:“我不但要抢他的人,还要抢他的生意,他算老几?排满长城都没他的号。我劝你识相点,乖乖从了爷,不然我连他一块收拾。” 好大的口气!放眼整个四九城,谁敢这么跟她说话? 戚澜珊目光犀利,再度确认,这是不能留的人。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电梯的提示铃响了,十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鱼贯而出。 这回戚澜珊没有逃跑,镇定自若地挺起胸膛。 因为他们迅速列队,作稍息状,异口同声地喊:“大小姐。” 黄泽望看到这个阵仗哈哈大笑。 这是什么狗屁剧组? 新中国都成立多少年了还玩军阀混战那一套,吓唬谁呢! 别说是大小姐,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怕啊。 在萧尊尧这条地头蛇的地盘耍横,不是找死呢吗? 他说着回头跟身后两个人说:“你去把萧尊尧叫来,今天要不给我一个交代,不叫这些拉皮条的知道为什么花儿这样红,我就报警让他们吃牢饭,这楼上楼下的,一个都跑不了。” 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萧尊尧做的虽不是违法乱纪的勾当,但多少有几分不干净,就冲着这份不干净,豪门子弟趋之若鹜。 这绝处逢生的灰色地带,谁逢生,谁绝处,大家伙心里门清。 不一会儿萧尊尧就到了,身后跟着值班经理,还有几个模样俊俏的手下。 他这里虽然是风月场,可在此厮混的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真叫这厮闹出什么事来,天都得翻过来。 那黄泽望不长眼,他可认识这尊佛,左右逢源道:“来者是客,不要因为不愉快的事伤了和气。今儿个酒水我全包了,您二位要不随我去楼下戏台听听豫剧?图个新鲜!台边上乐师枣木梆子打得响亮,班子里藏龙卧虎,都是角儿,下去冲一冲,晦气就散了。” 黄泽望见势不妙,也发觉自己似乎惹了不该惹的人,再不收手可能会惹来□□烦,萧尊尧给自己递台阶,他还不赶紧就坡下驴,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想溜,戚澜珊可不准备放。 他刚才在她面前大放厥词,百般羞辱。 最关键的是,他是席漠燃的死对头,怎能一笑泯恩仇? 她记恩也记仇,他不是嚣张吗? 她就让他不死也脱层皮。 但当着大庭广众,她还是要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戚澜珊嫣然一笑:“戏我就不看了,您还是伺候好您的老主顾,我瞧他病得不轻呢。” 黄泽望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早把邀了席漠燃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半晌咬了咬牙,拂袖而去:“告辞,萧老板。” 戚澜珊泰然自若地从包里掏出皮筋,把头发扎起来,问萧尊尧:“您这儿有员工制服吗?我想体验体验生活。” “有啊。”萧尊尧打了一个响指,马上有人端着制服过来。 保镖帮她抖开制服,双手奉上,戚澜珊接过来,搭在小臂上,灿烂一笑:“那我进去换上了,打扰萧老板,您可以忙您的去了。” 萧尊尧目光似浸了毒,嘴角弯出弧度:“那萧某退下了?” 戚澜珊略微倾身,算打过招呼。 萧尊尧进了电梯,手下的小厮好奇地问:“老板,那女的谁啊,您这么恭敬。” 萧尊尧斜了他一眼,眼里冷得掉冰碴,没好气地说:“闭上你的嘴,这辈子能多活几年。” —— 戚澜珊不能让家里知道自己还在当记者,而且是专程砸人饭碗的记者。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戚顾桁是不会让她干这么危险的工作的。 如果今晚在这里被围追堵截的女记者和戚顾桁的女儿划上等号,她就别想追求她的梦想了。 调动了保镖,万一家里问她怎么遇险的,她只有让黄泽望背锅,说黄泽望贪图美色有眼无珠,把她当成了窑姐儿,对她起了歹念。 反正她说的不全是谎话,黄泽望被坑了也难以还口。 除掉黄泽望她还可以借此跟席漠燃邀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带着一大群人太惹眼,戚澜珊声东击西,让保镖从侧面走,自己则乔装堂堂正正地从正门离开。 走到大堂的时候她看见了席漠燃。 大堂里有很多木质沙发,他却站着。 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气宇轩昂,专心致志打着电话。 戚澜珊听见他说:“没事,我马上回来,想看什么电影我陪你看。” 第三十三章 睡前姜郁和席漠燃看《敦刻尔克》, 外文原声听得人头昏脑胀, 大量战争场面宏大而触目惊心, 整体观感十分枯燥。 姜郁拿铁片锹着夏威夷果,剥开了把果仁放在木盘子里, 剥出十颗抬起木盘伸到席漠燃面前。 席漠燃拿了一颗,她也拾起一颗放进嘴里。 等席漠燃嚼完,她掂了掂盘子说:“都给你, 我再剥。” “我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真不要了?” “不要。” 姜郁正吃得嘎嘣脆, 席漠燃冷不丁喂给她一颗车厘子, 她张嘴叼住, 可他拽着细长的把子不撒手。 “你给我啊。” 敢调戏她! “扯过去。” 席漠燃右手保持抬起的姿势,用左手把小垃圾筐摆到她跟前,“核吐这儿。” 姜郁一口扯下果子,嚼了嚼,低头吐核。 席漠燃把手里的把儿扔进筐里,问:“甜不甜?” “还可以。你尝一个?” “还要吗?” “要,你放中间吧。” “中间哪有位置?” “放……”姜郁目光在被零食占领的桌上逡巡一圈,最终用小拇指指指酸奶盒, “放酸奶上。” 席漠燃突然沉默。 “怎么了?” “酸奶你拿的?” “是啊。” “给我喝的?” “你不是不喝酸奶吗?” “你月经来几天了?” “三天。” “完了吗?” “没有……噢。” 姜郁恍然大悟,把酸奶推向他, 惭愧偷笑。 席漠燃拿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收了啊, 不痛经也别没忌惮, 这两天别碰凉的。” 姜郁叠声说好。 席漠燃撤走了酸奶, 把樱桃放在了空位上。 插曲过后,姜郁也没心情看电影了,因为错过了一段,她已经看不懂剧情了,换了个姿势坐着,突然想起一件事,知会道:“你这礼拜周末在家吗?我有安排了。” “约了几个老前辈打高尔夫。”席漠燃把双手放在脑后,枕着胳膊问,“你有什么安排?” 姜郁一五一十地说:“清淼的朋友新开了个卡丁车场子,周末开业大吉,邀我去捧场。” “场子里就只有熟人?” “当然不是了,开业肯定是对外开放啊。” 席漠燃就说:“那你在赛道外面看他们玩,别上车。” 姜郁看着他:“为什么?你不是说别的你不管吗?” 席漠燃说:“那是低配版赛车,速度飙起来太危险。” 姜郁解释:“我不会跟他们拼速度的,就尝试一下兜兜风,有头盔不要紧的。” 席漠燃收起漫不经心:“你以为有防具就保险了吗?” “哦,打马球容易摔断腿,攀岩容易高空坠落,去看个极光还容易被冻死呢。” “敢于冒险不是以身犯险,冒险也要有意义。斗蟋蟀,斗鸡,斗牛,斗兽,观众从没有停止过兴奋,动物遵从本性,付出生命的代价,却要被赋予梦想的意义。赛车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开车的人精湛的技术和拼搏的勇气。你练过吗? 上车以后,所有人都在向前冲,你会不由自主地加油,弯道切角度抢道,不是撞护栏就是撞别人。开得慢也危险,因为别人可能超你一圈,从后面追尾。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开车,不要逞强。” 姜郁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还带着点小脾气:“那我不去行不行?怀孕以后更什么都不能干了。” 席漠燃闻言一笑,放缓语气:“真想体验,让苏清淼朋友闭馆一天专程给你们玩,要是她没那个面子,我包场好不好?” 姜郁才不稀罕呢:“我都答应人家了。” 不出席漠燃所料,因为初期宣传做得好,场馆开放的那天人满为患,人多到工作人员不得不关闭网上预约通道,连现场的票也停售了。 姜郁和苏清淼感觉要被人潮压得喘不过气了,正犹豫是否离开,苏清淼的朋友来了。 梳着背头的小伙儿端着两杯饮料来赔罪。 两边小拇指上各勾着一顶头盔。 苏清淼看起来跟他很熟,狠狠把他数落了一番:“虽然很想祝贺你生意兴隆,但你不能开业前一天请吗?现在人扎堆了,请我们来数人头吗?” 说完把头盔接过来,分给姜郁一顶。 两个女人各拿了一杯饮料。 男生挠头:“我也不知道第一天生意会这么好啊。知道我为什么开一个卡丁车馆吗?就是前年想和坤哥去玩卡丁车,结果没确认好情况,去的时候场馆关门了,后来又搭一个小时地铁去了一趟,场馆直接拆了,变成了游乐场,坤哥拉着我坐了一下午跳楼机,下来我就不行了。回去以后我在网上搜了搜,发现那家场馆因为长期没人光顾倒闭了。这能忍吗?必须不能啊,然后就自己开了一个。” 苏清淼的朋友把她们领到了vip场。 整个室内场馆的设施都十分上档次,因为没有见过普通赛道,姜郁也不知道vip赛道和普通赛道有什么区别,但是人要少多了。 如果她早知道会在卡丁车馆遇到戚澜珊,她打死也不会赴这个约。 苏清淼劝她来都来了,不上车算怎么回事,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戚澜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挑衅地说:“姜小姐胆儿这么小吗?连卡丁车都不敢开,我记得你当初敢我走的时候,超神气的呢。” 姜郁回头,也不说话,苏清淼看到这个熟悉的眼神,瞬间明白了,这是来者不善。 她把姜郁拉到身后,仗义执言:“姑娘,今个儿我朋友开张,您可别踢馆啊。您这么阴阳怪气说话,分不清是敌是友,我可当畜生对待了。” 戚澜珊压根不把苏清淼放在眼里,对着姜郁冷笑一声:“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可是躲人家背后算什么本事?你该不会只会躲在别人背后苟且偷生吧?怕我戳穿你,看到你瑟瑟发抖的样子吗?” 姜郁从苏清淼身后走出来,苏清淼使劲拽住她:“她这是激将法,你别冲动。” 姜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方便让我们单独聊吗?” 苏清淼看看戚澜珊,又看看她:“那我回避,不走太远,就在旁边,有麻烦招招手,我能看见。” “谢谢。” 等苏清淼走了,姜郁镇定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戚澜珊笑了笑,阴阳怪气地直抒己见:“我只是觉得你配不上席漠燃。” 她靠近姜郁,眼神阴戾:“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配上他,所以无论谁站在他身边我都会设法拆散。我不想占有他,只是不希望他被别人占有。他让我不要接近你,可我偏要来找你,谁也无法威胁左右我,哪怕是他也不能。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只要你离开他,我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心想事成。” 第三十四章 一年前姜郁之所以为戚澜珊这个女孩烦心苦恼, 是因为这个女孩打破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而不是因为忌惮所爱之人被掠夺。 如果席漠燃一穷二白又不求上进, 戚澜珊这点施舍或许能派上用场,但以席漠燃的能力, 功成名就不过是早晚的事。他家里人都没发话,轮得着一个外人许他前程?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戚澜珊说得再冠冕堂皇、不屑清高,不照样是第三者? 现在在她面前故作洒脱, 不恰恰因为得不到,才拼命强调自己不嫉妒, 不想要? 姜郁不看她, 看着别处:“你劝我离开他, 不是应该给我好处才对吗?利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要挟对手,你不觉得羞耻吗?大家都是女人,我不想为难你,你要真想帮他,根本不需要把这当做筹码。你说漠燃威胁不到你,你以为你就能威胁到他吗?你说没人能配得上他,可你打心眼里觉得他在你脚下。他救了你,你却迷恋上被他救的感觉, 想方设法打扰他,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不是喜欢他, 是缺爱吧, 从小得天独厚, 唯独没人关心。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为什么你不能退一步,别来打扰我的生活?戚小姐,你欠他的命一直没有还,不仅没有还,还把欠的债当做接近他的机会。你不觉得你的手段很卑劣很可笑吗?你缠着他,拖累他,把他弄得妻离子散,我却要替你背这个锅。但我要是偏不上你的当呢?” 戚澜珊眯眼,僵持一会儿,忽然一笑:“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算你说对了一半吧,看他因为我误会你我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快感,会为我的得逞洋洋自得。我已经得到了一切别人想要的东西,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不快乐。他们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尝试了,失败了,帮助别人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倒是觉得那群蝼蚁都活该。是他让我找到做好事的意义,他鼓励我、表扬我、夸赞我,真心实意的,发自肺腑的,不像别人,只会溜须拍马迎合奉承。因为他,我终于有了我的梦想,那就是做一名优秀的记者,砸那些黑心商人的饭碗,像一个劫富济贫的大侠,风光无限。我从来没有想过玩火是那么刺激,火光熄灭,自然有人给我善后,我想死也死不成。你是不是觉得有他在,我没法拿你怎么样?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啊。” 姜郁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同情起席漠燃来。 这得上辈子造了多少孽,才救了这条毒蛇。 戚澜珊那张脸长得真是天真稚嫩,惹人怜爱,只是心肠像被墨水浸泡多年,已经洗不干净了。 她笑得时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可要管好你的男人哦。” “你管好自己吧。”姜郁懒得理她,旋踵向苏清淼走去。 苏清淼早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了,见她们聊完,心急火燎地迎上来问:“你们没打赌吧?” 姜郁叫她宽心:“没有。” 苏清淼扶着她的肩头回头看了一眼盯着她们的戚澜珊说:“没有就行,我估计你也没心情玩了,我们去唱歌吧。” 姜郁以为苏清淼说去唱歌是指去ktv唱,没想到是去她家唱。 苏清淼家就她一个人住,平面占地四百平米,地面上三层加一层阁楼,有四层,地下两层,一层是车库,还有一层是健身房,上下楼有观景电梯,每一层的侧壁都有玄机,组合起来是一副敦煌壁画的仿品。 苏清淼以前是艺术体操运动员,家里有奖杯,微博也有挺多粉丝,但是退役后就淡圈了,暴力种子也生根发芽,不压韧带了,改打拳了。 地下一层器械齐全,健身房里有的她家全有,而且不光有吊着的沙袋,还有一个小型拳击场。 因为没人陪她打,荒废多时了。 一起去她家的还有几个男孩子,大家都嫌卡丁车馆太挤了,玩得不尽兴,决定来苏清淼家玩体感游戏。 苏清淼家有vr设备,他们惦记了很久,结果大家来到苏清淼家参观了一圈,一致认为应该先帮苏清淼整理一下内务。 “苏清淼,你是怎么把你家搞这么乱的,你是把挖掘机开进来了吗?” “我觉得挺整齐的,你们别都给我收起来啊,不在我眼皮底下我就找不到了!” “那你自己收啊,一天打扫一间一个月也该收完了。” “那我好不容易打扫完不是又落灰了,还得打扫一遍,没完没了了。” “阿姨呢?你请个家政阿姨打扫一下,有用的东西自己收好,不得了。” “行行行,你们走了我再收。” 苏清淼说这话的时候姜郁正在给她收拾茶几,从杂志堆里清出一份文件,不经意扫到几个粗略的字眼,手中一滞。 这是某人借海狄洗钱的证据,清楚地记录着详细的账目明细。 当时她和席漠燃吵架,请了假,所以未经她手,与她无关。 但这双黑手竟然是鄢赫楚。 她现在才明白她这位师哥百般纠缠不是为了应付家里的催婚,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盯上了她,想拉她做替罪羊。 当初席漠燃好心提醒过她,她只当他吃醋,左耳进右耳出,要不是陆司南把海狄接过去,她说不定真会卷进去。 苏清淼在楼上喊:“姜郁,来唱歌啊!” 姜郁把杂志摞整齐,单独把文件拿过去,回道:“来了。” 苏清淼在房间门口等她,有些急躁:“慢吞吞的干什么呢。” 姜郁把文件递给她:“这么重要的文件你就随手扔啊。” “什么文件?”苏清淼疑惑,拿过来看了一眼,说,“哦,这个是复印件,陆司南传过来嘲笑我的,看着就烦,也就是家里没有碎纸机,不然我早处理了。进去唱歌吧,玩就玩尽兴,别谈工作了。” 姜郁半推半就地进了房间,莫名羡慕苏清淼这个热衷及时行乐的甩手掌柜。 要是能一劳永逸,谁愿意做工作狂哪。 第三十五章 说起来, 姜郁从来都是安静踏实的。 不图金屋银舍, 不求荣华富贵, 结庐人境,隐于市井。 她是周围所有人里最穷的, 也是最能坦然接受现实的。 可能大多女孩小时候都想嫁得富可敌国的英雄,万千宠爱在一身,衣食无忧满足不了内心的愿望, 唯有钟鸣鼎食才能彰显与众不同。等长大了,又想像男人一样弯弓射雕, 靠自己的力量打败天下无敌手, 独树一帜, 独占鳌头。有的对上流社会充满憧憬,不屑于潜规则,却在日复一日的攀比中屈服于金钱的诱惑。有的对聪慧睿智的女性顶礼膜拜,说起心中抱负,壮志满怀,豪情万丈,总是扬言要成为谁谁谁那样的人,在成长道路上受打击, 总是说谁谁谁就是这样成功的。可参天大树茁壮生长始于根基,拼命吸取日月精华, 只会长成一棵歪脖树。 姜郁勤奋务实, 就这样反超了大部分人, 有了出色的丈夫, 美满的家庭,还有想要的生活。 鄢赫楚令她警觉,戚澜珊让她感觉到杀机,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月底,席漠燃慧眼识珠,招到了一大批贤才,虽不是全球顶尖的设计师,却是十分优秀的有志青年。 他的目标不是让他们的服装登上时装秀的t台,在时尚圈刮起流行风潮,而是做童装。 席漠燃是很会凝聚力量的人,鼓舞完士气,整个团队干劲十足,十天出方案,十天出样品,亲自去车间考察,优化了流水线。之后又注册官网,把和公司名字谐音或笔画相似的全注册了,断了其他商贩假冒伪劣的路。 他放弃了传统路演,亲自选了一家靠谱的广告公司合作,硬广软广出了一百多套。 他没有选择新媒体推广或者在电视上或网剧里植入,而是悄悄埋在日常生活里,派人和旗下的门店沟通好了,只要不是旗舰店,都摆上几件他们的样品,有人问,就让店员告诉他,官网上有更多选择,新顾客送优惠券,老顾客可以打折。 等他们的牌子有了点知名度,也有孩子穿上了他们的衣服,他便一次性把准备好的广告花样百出地投放出去,不管平台的受众是不是宝妈,他都毫不吝惜手里的钱。 短短半年,广告费回本了,开始赚大钱,竞争对手悄然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这时候他自导自演,请人爆料他们的衣服其实很普通,前期伙同门店搞营销,压根不是凭销量火起来的,只因为他是席振群的儿子,有钱有势,打起广告阔气又铺张。 这个障眼法使的没水平,却真让某些人掉以轻心,幸灾乐祸了一把,结果大众的焦点压根没放在营销上,只注意到了他是席振群的儿子。 一时间众说纷纭,觉得广告烦人的网友被觉得营销正常的人一带节奏,竟然觉得无奸不商很有道理。 于是席漠燃才下财经头条,又上了娱乐头条。 女孩们是真心觉得他帅啊。 英俊迷人的霸道总裁可是人间至宝,最重要的是,他是活的,还会互动,有个女孩兴奋地说要去他公司上班。 席漠燃注册了一个微博,让秘书帮他弄好了认证,转发了这条回复,回复说欢迎来公司上班。 对手怀疑他要走偶像路子,助了一手好攻,放消息曝光他已成家。 这届网友太强大,没多久竟然扒出了他的结婚照。 网友们定睛一看。 军装照? 兵哥? 再一详查,情史干干净净,唯一的女人是发妻。 这是什么神仙眷侣?磕了! 少女们想要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一段可以信赖的爱情。 姜郁对此全然不知,只在那次事件之后问了问,戚澜珊有没有找过他。 席漠燃敷衍了两句混过去了。 戚澜珊确实纠缠了他几天,当时姜郁怀疑戚澜珊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他马上就跟席振群说了,适逢三月政协开会,席振群见到了戚澜珊的父亲戚顾桁,会议结束,两个长辈聊了两句,戚顾桁二话不说把女儿收走了。 戚澜珊找机会偷跑出来,全然不是原来娇弱模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被戚顾桁绑了回去。 戚顾桁没有明说,但派人把女儿抓回去的时候,随行人员里还有一个戴着镶了金边的眼镜的心理医生,看样子已经在治疗了。 转眼就是夏天,姜郁去医院查出了身孕,举家欢庆。 席漠燃在别墅区里买了新房,地板铺了,墙刷了,但是装潢设计姜郁说她要自己来。 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婚房早布置好了,她对古色古香的风格不满意,想要现代化的装修,奈何碍于颜面不好意思说,后来租房,房东也不让她动家里的构造,连颗钉子都不让她钉。 如今有了机会,她要弥补这个遗憾。 席漠燃请了专业的室内设计师,给姜郁提供了很多张参考照片,让她用笔把每张照片上满意的部分圈出来。 他以为这样迁就她,她就不会在满是甲醛的毛坯房里忙活了,结果她倒是跑得勤快,每天下班都来当监工。 回老房子的路上她开一台车,他开车在后面跟着,过红绿灯,她甩掉了他好几次。 席漠燃想说她又不舍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姜郁辩解:“我怕他们看我们是北方人,豪爽大气好糊弄,活干得不细,趁没人看着偷工减料,当天盘查能让他们有所忌惮,你不知道,底子不打好,以后再弄才麻烦。”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席漠燃说,“现在他们知道你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了,别去了,听话,那儿空气不好,浮的全是尘土和有害气体,不适合你这样有身子的人久留。” “那你找个人看着我就不去了。” “行,找两个,拉钩,别耍赖啊。” “一言为定。” 自从怀了孕,姜郁整个人都变了,浑身都是孩子气:“你说我们的女儿会喜欢少女粉还是海洋蓝?是把她房间的墙刷成城堡还是海底世界?” 席漠燃想了想,说:“城堡吧。” 他希望他们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心怀温柔,却有池垒,无坚可摧。 第三十六章 席漠燃在厨房下水饺, 姜郁拿着遥控器调频, 大清早没什么好看的栏目, 她无聊地看起早间新闻。 主持人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正详细叙述着陆氏制造的轮船于几时几分,载了多少乘客,行驶到哪个流域, 沉船后组织救援进展及人员伤亡情况。 这一重大事故惊动了政府,市里的一把手率调查组莅临现场, 年过五旬的老干部指挥勘察, 穿着救生服的消防士兵抬着封装好的尸袋往岸上走。 打捞上来的都是遗体, 无一幸存。 姜郁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网查这件事的相关新闻,在搜索引擎上搜出了十几页,但新闻稿大同小异,都是含糊其辞的报道。 现如今,年年不是这里有灾就是那里有难,可这一次,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这件事一出, 受到波及的是整个陆氏集团,不管究竟是不是陆氏的船出了问题, 对于陆司南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公司会有多少变数很难说, 就算这件事和她没关系, 想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根本不可能。 这么多条人命,可不是点个蜡、默哀三分钟就能了的事,必须有人出面负责。 可这件事疑点重重。 江上,没有礁石。 晴天,没有雷雨。 姜郁本想参考一下网友的分析,打开微博一看,猜是间谍所为的评论被赞到了第一。 天涯此时,陆司南在事故发生地点附近的酒店里跟秘书陈希戈谈话,他一晚都在接受有关部门的问话和调查,在江边过的夜,倦意明显。 他皱着眉,靠在套房里的软椅上,声音低沉喑哑:“鄢赫楚背后的人还没挖出来?” 一开始查到鄢赫楚用海狄洗黑钱的时候,他以为这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后来发现洗钱只是第一步,对方旨在调虎离山,当他把心思放在海狄的时候,挑唆竞争对手撬走了司南明航一个项目。 那个项目损失掉的不过是蝇头小利,却让他确定了鄢赫楚是受人指使。 幕后黑手的真实意图,或许是针对陆氏,或许是为了杀掉船上的某个人,或许是一石二鸟之计。 归根结底为了利益。 如果是出于私人恩怨,不可能让这么多人陪葬。 换句话说,如果整垮陆氏不能为对方带来可观的利益,那么对方的目的就不可能是整垮陆氏。 对于商人来说,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 但胆敢拿他当棋子,就要承担后果,要么把脖子洗干净等着,要么把一桶棋子都吞下去。 对方都往他老巢里投了一颗核/弹,他总不能当做是给他放爆竹冲喜的吧? 礼尚往来,才合规矩。 目前调查进展得并不顺利,陈希戈毕恭毕敬地道歉:“对不起陆总,对方太狡猾,几次抓住了尾巴都发现只是对方布的疑阵。” 陆司南气定神闲:“傀儡也会留下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给我追。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我也不信他能一边招架警察一边应付我。” 陈希戈犹豫了一下说:“陆总,那个萧尊尧说他能帮您。” “谁?” “萧尊尧。” 陆司南想了想,总算想起这是哪号人物了。 说来可笑,去年祝蓉西失恋,闹着要自杀,演了一出假戏真做的戏码,丢尽了他的脸,回头扎进萧尊尧的销金窟,在那儿度过了醉生梦死的两个月。 他亲自去拎人,她怎么都不肯跟他走,挽着萧尊尧的胳膊说有萧哥的地方就是家。 也就是当时他没表示和她断绝兄妹关系,萧尊尧觉得有利可图,今天才会帮他。潜台词不过是:有钱好商量。 陆司南鄙夷嗤笑:“他倒殷勤。” 陈希戈跟了他五年,太了解他的风格,静静等着不吭声。 果然,两秒后,陆司南问道:“他说什么?” 陈希戈早等着这句话了:“他说他那里有段监控视频,戚顾桁的女儿戚澜珊被一群人追杀,手里拿着根录音笔,很有可能是重要证据,照理说她是记者,拿到证据是要马上曝光的,但是临时出了点变故。” 陆司南追问:“什么变故?” 陈希戈直言不讳:“她好像有精神疾病,被父母关起来了,但也因祸得福,她也被保护起来了,不露面,想杀她的人也没法动手。” 陆司南一秒抓住重点:“证据还在她手里。” 陈希戈点头,尽职尽责道:“巧就巧在席漠燃对她有恩,他的妻子是您的首席财务官,您要是想看这份证据究竟是关于什么的,可以派她去要。” 陆司南一口否定:“我的事,不需要利用下属的私人关系解决。” 他懒洋洋地转动手上的订婚戒指:“你去告诉萧尊尧,他既然做的是卖消息的生意,那么消息就是商品,物有所值我才会花钱,还要追查才能得到结果的消息一文不值。他要是能给我查清楚则罢,要是不能查清楚,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陈希戈不敢擅自做主:“陆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司南安若泰山,条理清晰地说:“在调查组查明事故责任前确认是不是我们船的问题,然后你去弄一份完整的乘客名单来,我要知道他们的目的。” 陈希戈不知这话当讲不当讲:“万一我们的船真出了问题呢?我是说如果有人陷害我们呢?” 他们造的船,可以说经过千锤百炼,不知道出过多少次海,下水前又做过多少次试验,启航前,回归后,都会检修,船上不发生点什么,自己沉的概率和失踪的人生还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 陆司南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一条绳子,到底是割断的还是磨断的,一目了然,诬陷我们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船捞不上来,懂了吗?” 陈希戈领命:“我这就去办。” 白天姜郁去上班,没有一个人在安心工作,都在讨论这次沉船事故,仿佛地动山摇,战鼓响,城门破,大军压境,群龙无首。 制造出的恐怖气氛填满了整座写字楼,可以说人人自危。 姜郁一路走过来,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心里感概,大不了换份工作,有必要这么焦虑吗?结果真有人给她递辞呈,还不止一两封。 她也不劝他们,公事公办地把字一签:“辞职申请得提前一个月交知道吧?一个月以后就可以走的,工资会如期打你卡上,先交接吧,交接完了再说。” 晚上回家她跟席漠燃说起公司的事儿,不解地问:“战场上为什么会有逃兵呢?如果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投降,为什么他们宁愿不战而降也不愿意奋力一搏?” 席漠燃是旁观者清:“因为有人策反,你们公司那些走掉的人,恐怕已经收下下家抛出的橄榄枝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正常。只是形势未明就着急站队,多半会后悔。” 第三十七章 就在陆氏集团陷入困局的时候, 姜郁收到了来自戚澜珊的恐吓短信。 这年头, 办电话卡只为流量, 戚澜珊偏偏选了最原始的方式,看起来神秘又诡异。 以戚澜珊的身份, 威风的时候能将人召之即来,任凭驱驰,哪怕现在成了囚鸟也不难弄到她的电话号码, 真正让她恐惧的是短信的内容。 戚澜珊像女鬼一样缠着她,起初只是说自己好寂寞好痛苦, 怨她不该向席漠燃告状, 害自己现在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接着每天吃药打针都要跟她汇报, 跟她描述注射和心理治疗的过程。 后来有一天,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关于沉船事故的:【如果不是你妨碍我,这一船的人都不用死,有我压制那些歹徒,他们也不会这么猖獗,是你杀了这一船人,你是杀人元凶。】 姜郁不胜其烦,其间试图拉黑过, 可戚澜珊八成有一两百张电话卡可以用,只要她不换号, 戚澜珊总有办法让她接收到这种骚扰。 换号会带来诸多不便, 姜郁忍不住打电话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戚澜珊阴恻恻地说:“我这有那些人犯罪的证据, 只要你把证据交给警察, 那些人就不算枉死,你也可以赎清你的罪孽了。” 姜郁一秒识破她的阴谋:“我有什么罪?是你不好好做你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拖延,最终没能完成。是你不分轻重缓急地挑衅我,这才没救成他们。十恶不赦的人是你,见死不救的人是你,你落得现在的境地不过是罪有应得,怪得了谁呢?戚澜珊,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以为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要不是我让漠燃通知你的父亲把你保护起来,你怕是自身难保,你该感谢我不计前嫌救了你。” 戚澜珊激动咆哮:“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姜郁一听就后悔了。 她不该逞一时之快刺激她的,可话都说出口了,已经晚了,心惊胆战地挂了电话。 打完这通电话以后,戚澜珊再没给她发过短信,姜郁才不信戚澜珊会这么安分,这样的反应过于反常了。 她惶惶不安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跟席漠燃讲了,席漠燃镇定地安抚道:“你别慌,我跟爸确认一下。” 席振群和戚顾桁也不是很熟,只不过爬到食物链顶端的总共就那么几个,每年开会总要见上一面。 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呼风唤雨,逢人给三分薄面,算是礼数。 不在一条船上,没有利益勾连,谁又会跟别人穿一条裤子? 高处不胜寒,达到他们那个段位的都已阅尽千帆,傲气是有的,但你要说他们是因为傲气相轻太狭隘,英雄相惜是有的,但你要说他们能成知己,不可能。 他们看到一个人,首先想的是识人用人,而不是这个人适不适合做朋友。 或者说,世上适合做朋友的人很多,未必能成朋友。 倒是席漠燃救了戚澜珊,戚顾桁亲自登门感谢过。 可他现在有妇之夫,过问一个未出阁的闺女不合适,还得席振群从中联络。 席振群反馈的结果是:戚澜珊跑了。 戚顾桁第一时间就查看了监控。 从监控视频里可以看到,护士来给她注射镇定剂,戚澜珊反手拿毛巾勒住了护士的脖子,抓起注射器就把镇定剂打进了护士的身体里,换上护士的衣服,戴着口罩溜了出去。 这层楼还有一个大门,有人守着,出入都要登记,她见看门人在玩手机,经过时顺手把安眠药投进了看门人的水杯里。 那个安眠药只要半片就能让人昏睡一天,她投了一整片。 她浑水摸鱼穿过重重封锁,钻进了运药的货车箱,搭车离开了医院。 货车一离开医院大门,一辆拿光盘遮挡了牌照的桑塔纳3000便跟了上去。 显而易见,这是接应她的人。 她跟别人串通好了,只要在路上把货车拦下来,她就能顺利脱身。 是谁虽不得而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鬼可不管她是不是有病。 现在要想知道这辆车往哪去了,只能报警。 戚顾桁悔不该宠着她,把手机留给她打发时间。 可他人老了,耳根子软,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再无其他儿女。 她对着自己撒撒娇,他连命都能给她。 戚澜珊失踪后不久,姜郁家就被盗了。 她下班比席漠燃早,一开门,入目一片狼藉。 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抽屉都被打开了,保险柜也被撬了,家具被人挪动了位置,床垫整个掀起来,他们夫妻俩的衣服被人扔得满地都是,书房更是重灾区,所有书都被人从书柜里扫了下来,这一看就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前脚刚到,席漠燃后脚就跟了进来,跟她的反应一模一样,即刻掏手机拨110,她回头打断他:“打过了。” 派出所出警很快,三分钟抵达现场,拍了几张照片,跟他们了解情况。 “发现的时候就这样,没动过现场的东西吧?” “没有。” “有财物损失吗?” “没有。” “门锁没坏,有可能泄露密码吗?” “除了开门用不着密码,走廊里有摄像头,开门的时候我都会用手掩着。” “您丈夫呢?” 一直没开口的席漠燃出了声:“一样。” 来了两个警察,两人相视,用目光交流了一番,其中一个出了门,另一个对他们说:“您稍等,我们去保安室确认一下录像。” 席漠燃开口问:“我可以跟他一块儿去吗?” 警察同意:“可以。” 姜郁对家里的警察说:“警察同志您坐,我给您倒杯水。” 大概是没见过家里丢了东西还这么淡定的,警察错愕了片刻,姜郁已经去了厨房。 等她倒来水,警察面色严肃地跟她说:“不瞒您说,我以前是重案组的,出任务伤了腿,才被调到咱们片区来的。据我多年的断案经验看,这个作案手法不像一般扒手,您最好先搬到别处住两天。” 那是江洋大盗? 姜郁下意识想到:“有案底的惯犯?” 警察判断得十分谨慎:“难说,但被人雇来的可能性很大。” 不图财,那就是图物。 他扫了一圈,家里没有烟灰缸,说明他们家没人抽烟。 可书房和客厅掉了烟灰。 烟蒂粘了唾液,被对方带走了。 作案的时候还有工夫抽烟,临危不乱,说明很老练,心态极稳。 如果是作案后抽烟,有抽烟的工夫,大可以把现场复原,延缓当事人报案的时间。 不撬锁还能从哪儿进来呢? 真会飞檐走壁,从窗户进,从窗户出,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吗? 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个嚣张劲儿。 是个棘手的犯人。 第三十八章 暮色四合, 一辆黑色汉兰达疾驰至笔直的泊油马路尽头, 拐进蜿蜒的水泥小道, 最终停在一栋只有三层高的烂尾楼前。 车上下来四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为首的男人走路带风,身后跟着的三个兄弟。 四个人目不斜视地上了楼, 到楼梯口,动作一致地戴上口罩。 二楼摆了许多柱状的金属油罐,油罐后面卧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被堵着嘴, 可仍能听出细碎的哭腔和痛苦的呻/吟。 她的上衣被撕开了一大道口子,香肩毕露, 肩上青一块紫一块。 地上还有几撮头发。 她身边坐着个膘肥体壮的男人, 见到头儿, 面上马上显露出恭敬之色:“萧爷。” 萧尊尧眼中一凛:“你碰她了?” 胖男人忙不迭摆手:“我哪儿敢啊,只不过她不老实,给了她一点儿教训。” 萧尊尧反手就扇了他一耳光:“混账东西!你知道她是谁吗?戚顾桁的亲闺女你也敢动。要是戚顾桁追究起来咬住不放,上头怪罪下来,我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胖男人慌张道:“可是她拿了证据。绑都绑来了,也不能放回去啊。七爷找她找了半年了,说找到了就弄死,知道她身份了也没收回成命。兄弟们逮她不容易, 冒了多大风险才得手的,要不是您说刀下留人, 她早见阎王了。” 萧尊尧板着脸:“弄死, 弄死, 就知道弄死, 成天打打杀杀,我看他才是阎王。录音笔在哪儿问出来了吗就弄死。” “这不是在问呢吗?” “有眉目了吗?” “这贱……姑娘说给了一个叫姜郁的女人。斧子去翻了,没翻到,八成是她说了谎。”胖男人贼兮兮地笑,出馊主意,“萧爷,要不咱把她衣服扒了吊起来打,一问准招!” 萧尊尧不悦:“我看该把你扒光了吊起来。” 胖男人害怕地往后一躲。 “斧子,哪个斧子?就是七爷在云南收留的那个爱挑衅警察的雇佣兵?”萧尊尧冷笑,“赶紧挪个地儿藏身吧。他可是不怕你们招出他,到时候他全身而退,你们惹一身骚,被狗鼻子闻出来——无期血赚,死刑不亏。” “我怎么没想到。”胖男人一拍脑门,“还是萧爷您想的周到。” 说完他冲几个同伴招招手,“快来,搭把手,把她弄上车,咱们撤。” 一个肌肉发达的糙汉上前,一把将戚澜珊扛上肩。 胖男人走了两步,疑惑地回头:“您不跟我们走?” 萧尊尧说:“总要留个人擦屁股,我怕你们马虎粗心,擦不干净。” 胖男人拱手笑:“谢了您。” 一行人先后上了车。 两辆车,一辆皮卡,一辆七座的面包车,一前一后驶离烂尾楼。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路灯昏暗,看不太清前路,他们走得很慢。 没有和他们同路的车,对面也没有车开过来,连夜风都没起,安静极了。 胖男人觉得没意思,把注意力转移到戚澜珊身上。 她眼里没有惊恐也没有惶色,让他觉得很不痛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眉飞色舞地狞笑:“这贱蹄子怎么比之前安分了?” 同伴猥琐地笑起来:“这会儿安分,一会儿就不安分了,今晚保证让她把嗓子喊哑,再也出不了声。”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干完这一票咱可就发了,去哪个国家浪不行,还用得着屈居人下?狗屁萧爷七爷!可去他妈的吧!” 胖男人喝止他们:“诶!别乱说话!车上说不定黏着东西呢,叫这两位爷知道了,咱都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顿时噤声,半晌,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的人迟钝地问:“你们都检查过吧,没见到窃听器什么的吧?” 瘦的那个哈哈大笑:“瞧你怂的,真像孙子!” 他们正说着,胖男人“哎”了两声,看到前面红蓝交错的指示灯爆了口粗:“妈勒个巴子,怎么会有警察?” 副驾上的人自我安慰:“交警,交警,查酒驾。” “荒郊野岭哪来的交警查酒驾?”还是胖男人先反应过来,对开车的人吼,“掉头!愣着干什么!不想死就掉头!” 为时已晚。 开着警灯的那辆警车后是无数辆警车,警灯一盏盏亮起,形成一道壮丽的风景,璀璨震撼。 两辆车齐刷刷掉头,警车穷追不舍,甚至开始朝他们喊话,劝他们弃暗投明,回头是岸。 几个男人慌不择路,如同鼠窜,眼见着身后的警车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却束手无策。 公路竞速,他们哪比得过警察呢? 最后,一辆警车猛地一轰油门,漂移横摆,把他们堵在了路中间。 后面的警车紧随而至。 几十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警徽的干警将他们团团围住,举枪相对。 胖男人狗急跳墙,殊死一搏:“我们这儿有人质!可以和他们谈判!” 开车的人死死抓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哥,咱没有刀啊,刚才走得急,刀落在烂尾楼里了,他们可有枪啊。” 副驾的男人还想活命,率先投降,一推开门,连忙高举双手:“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交代。” 站在前排的警察极有威慑力地喊:“下来!都下来!把人质交出来!双手抱头!” 带头投降的人吓得屁滚尿流,竟自觉蹲了下来。 胖男人全然未察觉警察是怎么知道他们有人质的,东翻西找,终于摸到了钥匙扣上配的一把刀,虽然不锋利,但割断人的喉咙绰绰有余。 只有挟持人质反戈一击才有翻盘的可能,不然此时被带回警局,真的要把牢底坐穿了。 胖男人一咬牙,揪着戚澜珊下车,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刚准备学影视剧里的歹徒威胁对方,一颗子弹精准地穿过他的手骨。 他惨叫一声,旋即倒下,剩下的人谁都不敢反抗了。 事发突然,却绝不是偶然。 这么精密的部署,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戚澜珊眉头一皱,心想:萧尊尧,你到底是哪边的? 不管了,记你一功。 第三十九章 姜郁把老刑警的话转述给了席漠燃, 席漠燃说对方既然能弄到他们的现居地址, 找到亲近的人的住址也不在话下, 累及无辜就不好了。 她前阵子老往新房跑,说不定新房也被盯上了。 他们家已经被翻过了, 翻得这么仔细,连床都掀了,对方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回来的机率很小,不搬更安全。 但以上只要经过基本的逻辑就能想到, 再往下推一层。 假如对方有意伤人, 抓她去问岂不更简单, 何必要打草惊蛇? 除非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为了应付差事,必须闹出点动静,跟上头证明他没有敷衍,结合之前分析的性格侧写,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自信自己绝不会落入法网,最后这个案子定会因没有财物损失草草了结, 另一方面,可能是为了单方面嘲讽警方, 显摆自己比警方还厉害。 席漠燃得出的结论和那个警察的推断一样, 这个人是雇来的。 姜郁一直以为席漠燃不在乎她, 只是缺个像胡新梅那样宜室宜家的媳妇帮他打理家事, 恰好她比较好骗,成功被他拐回了去,任劳任怨,他在别处找不到更好的,想霸着她不撒手。 等她不在了,保准不出半月就会娶一房续弦,泡进温柔乡,从此忘了她这个人。 就算他亲自给陆司南打电话给她请假,又花重金请了四个保镖保护她,她也觉得他是为了她肚子里的种,要是难产,那一定是保小不保大的。 可出了这档子事儿,她才知道席漠燃把她看得多重要。 倒不是把她的命看得比天大才叫重要,而是万事上心。 他会抛开繁忙的工作,腾出整天整天的“闲暇”来陪她,想尽办法消除她的忐忑和焦虑。 姜郁觉得有他在身边,有没有四个门神都没关系。 她是真的不想出门了。 怀孕初期她恶心得厉害,捧着家里落了仨成灰的花瓶呕吐不止,害喜是一回事儿,她又有年久不愈的胃病,快二十年了。 说起这胃病,还是小时候寄放在老勤务兵家养成的。 老勤务兵鼓励她做小饭桶,过了那个度,胃撑坏了。 这个傻姑娘。 席漠燃眼里的姜郁,聪敏睿智是真的,她能解出别人解不出的难题,应付得来大场面,请她出山总有惊喜。憨态可掬也是真的,不想动脑子的时候显得特别懵懂,不是糊涂,是懵懂,懵懵懂懂不加防备,单纯又赤诚。 她勤奋刻苦是真的,她可以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不睡觉,五点床也起得来。 爱偷小懒也是真的,下了班想找到她,难,说有事麻烦她,不干。 她活得精致是真的,她能沉下心做琐碎杂事,坚持常人不能坚持的,过别人最想过的生活。 像老年人也是真的,喜欢喝花茶,看现实的故事,没事在家嗑坚果。 她牙尖嘴利是真的,她不会给你灌输她的思想,但你要驳她的观点,她能条分缕析的给你列出一二三。 沉默寡言也是真的,她不善诉苦,看着你的眼睛总是闪闪发光的。 她好说话是真的,她同理心强,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能理解,有多少苦衷,她都能体谅。 脾气拧也是真的,她决定的事你改变不了,想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干。 最初和她接触,是凭一见如故的感觉,后来动情,是发现她神秘的一面迷人又可爱,下决心娶她,是因为她善良的本性和珍贵的德行。 他们一路走到现在,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要不了九个月,他们就再也过不了二人世界了。 想起这事他就惆怅,他还没过过两天鸳鸯帐暖红袖添香的日子,就要为人父了。 别说女人生了孩子得从少女变少妇,男人也一样,有了孩子,会感觉自己一年比一年老得快。 小毛贼来翻他们家,翻出了好多老照片——他们彼此二八年华的照片。 羡煞旁人,也羡煞自己。 明明他还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茂,青春正好,乃鲜衣怒马的俊俏儿郎,可就是觉得这小半生活得太成熟太稳重,差了点儿意思。 家里被翻有被翻的好处,很久以前随手丢的东西都找到了。 比如说姜郁送给他的袖扣。 他见都没见过,想是她买给他的重逢礼物,结果他没回来,放到现在是增进感情的东西。 比如说快叫虫蛀完的小人书。 当年他集齐一套不容易,有通货膨胀的加成,折合成现在的人民币该有小两万了,刚结婚的时候姜郁当垃圾给他扔了两本,他肉疼又不舍得说她,现在倒是怎么在乎了。 说起这个,还有邮票,那是写着年份的纪念邮票,她硬是拿去贴明信片了。扯下来塞包里,不论去哪游玩都往家里寄一张明信片。 她说这样才能实现这些邮票的价值,反正邮票终归还是回到了手里。 比如说他的功勋奖章。 那是他一生的荣耀。 比如说她高中的日记本。 小物件,离婚的时候她没想起来带走,封皮上还写着火星文,里头却不是小情小爱,无病呻/吟的句子,而是对未来科技发展趋势的分析,那时候她就很有志气。 可她从不在发生国际大事的时候抒发胸臆,哪怕当时钓鱼岛事件激起民愤,她也只是拿起铅笔在地图上,沿着雄鸡的轮廓把钓鱼岛圈了进去。 比如说他在军校时写的文章,现在又有不一样的看法。 彼时他才华横溢,写的是针砭时弊的独到见解,洞穿世事后再添点睛之笔,总结的却是看起来无甚关联的历史规律,是真知灼见。 他们本来就是很登对的两个人。 当初热恋的时候,两人隔着万水千山,一年难见一面,见不着,心里惦记着对方,打个电话都觉得甜。 见了面,更胜新婚,亲呀抱呀,光是那个热乎劲儿都是掺了糖的。 一个黑了瘦了,一个白了胖了,可对方化成灰都能认出那副眉眼,面面相觑,眉开眼笑地看着对方,亲昵地叫对方的名字。 谈恋爱谈恋爱,谈的是恋爱,跟在一起能做什么没关系。 说到底也没什么可干的,看场电影,逛逛街,下馆子吃顿饭,期间细心观察,摸索对方的口味,讨论讨论共同话题,从谈吐中剖析对方的性格。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几次接触就把对方的底摸透了。 学什么专业,有什么兴趣爱好,参加了什么社团,有什么一技之长,唯独没提起过姜郁的父母。 她父母二人皆是英年早逝,时光永远停在了不到四十的时候。 白发人送黑发人,接着几位老人相继过世,他们结婚前就剩姜郁的爷爷还在世。 席漠燃的爷爷那叫勤俭,姜郁的爷爷是实打实的抠门,想从他手里骗几个子儿都不行,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临近去世的时候,给姜郁塞了一把零花钱,让她好好读书,将来光耀门楣,嘱咐她如果有人故意在她面前问她父母,就拿棍子撵,给那群不给自己积阴德的兔崽子头上开瓢。 头两年姜郁扫墓扫得勤,过年去,清明去,忌日去,一个坟头上放一束花,擦擦墓碑,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问个好,说自己过得很好。 她也从来不迷信,给他们烧纸钱。 后来渐渐从几个月一去变成一年一去,两年一去,干脆不去。 如果没人动祖宗坟头,她去仿佛扰了他们清静,因为后头几年,她过得不算开心,这就好像没混出名堂的学生避着恩师一样。 只有和席漠燃结婚那年,她带席漠燃上山见过。 每次临别前席漠燃总是会给她买很多水果,跟她坐在路边,拿黑色中性笔在果皮上瞎划拉。 给那些橙子香蕉苹果画上鼻子眼睛,嘴里念叨,这个是我,这个是你。 就像五六岁的孩子在纸上画一家三口,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是寄予了深厚感情的。 通话的时候说哪个水果好吃,也是双关的。 因为喜欢的不是水果,而是送我水果的你。 现在他们虽是老夫老妻,但姜郁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种说法,尤其是用那种油滑的腔调笑着说“都老夫老妻了,我跟你谁和谁哪”。 她觉得夫妻之间需要保持舒适的距离。 彼此了解,又彼此认新知。 男人总是想收回一些尊重和心力才会说出这种浑话。 女人从来不这么说。 好在席漠燃拿捏得当。 九月刚开了个头气温就降了,秋老虎叫唤了两声,出奇闷热,接着气温一下降了十几度,得穿长袖了。 春秋短,冬夏长,再过不了几天,又要换袄子了。 天气预报上,除了今天有太阳,明天后天大后天是连续三天的雨,这礼拜最后两天都是阴天。 姜郁叫席漠燃收完家里的残局,顺便把他们床上的四件套洗了晾了。 她歪在沙发上选家具。 席漠燃的意思呢,是等危险期过了,跟她去家具商场和木材市场瞧瞧,考察考察实物。 姜郁虽然没有洁癖,但也爱干净,自从上次看某些人像流民一样在商场安家以后嫌弃得不得了。 席漠燃故意逗她:“那网上的你看不见,还不是不知道内情,说不定被几百人坐过了呢。” 姜郁咬牙切齿叫他大名,叫完又崩溃。 还真有这个可能。 席漠燃给她出主意,看起来正儿八经的样子:“这样,你买床先买木头板儿,床垫买新的,塑封好的。桌子椅子你买没组装好的,送过来咱自己装。” 姜郁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没想到今后会花三倍精力搞设计,多收了六十几个快递。 床单被褥洗了没法午休,夫妻俩坐在床上玩拼图,拼图正面是五大洲七大洋,背面是用英文写的全球山脉介绍。 这是姜郁在英国交换的时候买的。 姜郁到英国以后,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最为痛苦的当属饮食习惯,英国人做饭喜欢用清水煮菜,实在难以下咽,她在那儿一年,是靠腌制的各种酱料拌饭活下来的。 去交换的那一年她大三,和席漠燃确立恋爱关系没多久,席漠燃刚参加工作,忙得晕头转向,初到新单位,人事都要重新熟悉。 区区一个中尉算什么官儿? 就是一新人,甭端架子摆谱儿。 部队是最讲实力的地方,不干出点儿成绩来,别说下头的人不服管,上头的人瞧不见你的锋芒,蛰伏个三年五载是常有的,更多的是以两年为期,压根留不下来。 席漠燃是个上进的小伙子,和所有人一样,精力有限,夹在事业和恋爱中间,左支右绌,有些为难。 姜郁见到他这个捉襟见肘的模样很识趣,打着商量说那我去申请交换好了。 席漠燃低声下气地说你别生气,我不是觉得刚跟你谈朋友可以随便分手,你别出国,我抽空来找你。 姜郁鼓起勇气说,要不我来找你吧,能见你吗? 席漠燃笑了笑,说,可以探亲。 席漠燃在军校的时候穿的是学员服,工作了穿的是正规的常服。 姜郁在他单位门口看到他,都被他帅傻了。 从小就跟当兵的打照面的人有一种情怀,或者说情结,按理说见多了会乏味,可她每每在路上看见像他这样穿着制服的男人都会频频回首,以至于走着走着就撞了树。 现在有一个这样的人站在她面前,还是她专属的,自然高兴。 席漠燃一眼看到她,一溜烟小跑过来,没急着往里面走。 门口站岗的盯着他,他也不好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给她擦擦满脸汗,问她怎么打着阳伞都晒黑了。 姜郁不吭气,盯着脚趾头看。 席漠燃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原本璞玉一样白嫩的脚丫上留着另一双鞋的印子,俨然是平时常穿的那双鞋留下的斑马纹。 为了来见他,她精心打扮,洗了头,化了装,穿了漂亮裙子,连鞋都是新的。 席漠燃心里头乐开了花,牵过她的手,走在迎光的那侧,给她挡太阳,把伞没能遮到的小腿也挡出一片阴影。 别的地方没法让她参观,席漠燃把她带到了自己宿舍,开了空调,给她端茶倒水。 恋爱谈了两个月,堪堪进展到拉手的地步,姜郁坐在那儿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就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她进来也不乱动他东西,怯生生地张望,固然觉得冒昧,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摸一下你的肩章吗? 席漠燃穿着这身衣裳,全身都是荷尔蒙,跟她挨得极近,说摸吧。 姜郁如愿摸到了他的肩章,可觉得这肩章仿佛有温度似的,灼得她烫到了指尖,脸和耳朵红透了。 她跳开一步,又怕他看出破绽,抬头又问,我能摸摸你的帽徽吗? 席漠燃一笑,说可以啊,脱下大檐帽,奉到她面前。 姜郁就像沐浴圣光一样,宛如接受了一场洗礼。 席漠燃看着她的模样眼底带笑,说,你来一趟不容易,与其火急火燎赶门禁,不如在招待所住一宿。 姜郁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开了她成长历史上夜不归宿的先例。 就是那一夜,她跟席漠燃同床共枕,席漠燃把她抵在墙上深吻。 只是一个深吻,传统如她觉得节奏太快,被席漠燃吓跑了。 跑了,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大洋彼岸,跑到距他万里之遥的英国冷静去了。 后来每次想到这件事,席漠燃都不敢得寸进尺,于是进度被拉成了一部纪录片。 俩人为了拼好这副拼图,折腾了一中午,就在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派出所打来电话,说翻他们家窗户的人抓到了。 第四十章 这个案破得十分荒唐, 荒唐中还带着点儿玄妙。 大家忙前忙后找证据, 几百个屏幕同框看录像, 请办案能手协查,分析推理做了一大堆, 嫌疑人还没锁定,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案子破了。 怎么破的呢? 这个罪犯奉命刺杀戚澜珊, 不料戚澜珊已经成了诱他上钩的饵,被守株待兔的刑警逮了个正着。 他持枪射伤了好几个警察, 但敌不过警方人多势众, 那些战士又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但功夫了得,壁垒也坚不可摧。 在警方围追堵截之下,他只好缴械就范。 警方连夜提审绑架戚澜珊的那几个孙子。 几个人为求自保,互相攀咬,攀咬过后一致将他供了出来。 他冷笑连连,供认不讳,很快就画押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 他承认罪行后轻狂一笑, 得意地问:你们以为抓到我就万事大吉了吗?还是以为穿上这身警服就能得到政府保护?你们还有你们的妻儿老小都得死。 审问他的警察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拿枪,不是为了保护自己, 而是保护群众, 如果当警察是为了让政府保护, 这个警察不当也罢。 他不屑一顾, 只问能给根烟抽吗? 警察示意同事成全他。 这根烟递过去,他只吸了一口就死在了两人的眼皮底下。 那个小同志是去年才从警校毕业的,遇到这个场面都吓蒙了,说他什么也没干啊。 尸体送去给法医解剖,尸检报告显示死因是氰/酸/钾中毒。 他们又把那包烟拿去化验,结果在那一整包烟的滤嘴上都查出了氰/酸/钾。 小同志吓得一个屁股墩儿坐地上。 想想真是后怕。 队伍里混进了内鬼。 对方为了杀人灭口可真是不择手段。 为引蛇出洞,警方费尽气力,可是无果。 内鬼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才是他们要查的大案。 上头高度重视,成立了秘密调查组,以戚澜珊提供的那支录音笔为线索,确定了目标,下了逮捕令,等抓来涉案的人一审,发现这些人也不知情。 线索中断,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小案子结了,漠燃去警局签字,他好奇心重,多问了一句,警察说无可奉告。 他们同事之间隔空喊话,席漠燃趁他不留神,瞥到了文字资料,上面有一张罪犯的照片。 他瞧着觉得眼熟。 这不是之前他执行任务遇到的对手吗? 当时这厮掩护主子逃跑,抱着两挺机枪疯狂扫射,一通火力压制。 上峰为了避免人员伤亡,通过无线电命令他们从两翼包抄,不要正面作战。 这厮在两侧山坡上埋了地雷,又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弃车游走了。 那片水域全是水蛭,他一个猛子扎进去没影了,队员要追被队长拦了下来,开了架直升机来,往水里撒网,捞了半天都没捞上来,任务失败。 过了三年他一直耿耿于怀,他也不怕人家怪他偷看了,给他们提供线索,这个罪犯背后是一个军火贩子,非法组织,在边境猖獗很多年了,这次在内陆作祟肯定有大动作,相关卷宗他们内部调得到。 席漠燃不知道罪犯已经丧命,也不知道他们警局有内鬼。 那个警察闻言马上“嘘”了一声,说我们知道了,您别把您牵扯进去。 席漠燃念及他媳妇儿大着肚子呢,也不多说,从警察局出来,在外边兜了一圈,还真发现有人跟着。 对方跟踪技巧有一套,可以说运用得炉火纯青,要不是他经验老道,未必能甩掉对方。 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异样了。 这拨人守在警局门口,跟专程等着他似的,也不避着周围的摄像头,好像和翻他家的人不是一伙的。 跟着席漠燃的那辆桑塔纳跟丢了目标,急打了个转向灯,方向盘一转,把车停在了路边。 里面戴着墨镜的男人拨了个电话出去:“戚小姐,跟丢了。” 戚澜珊不满地说:“跟丢了不会去他家守着吗?” 男人为难道:“我们就是不知道他家在哪才会在警局门口候着。” 戚澜珊勃然大怒:“那群王八犊子都知道他家在哪,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不会查吗?蠢货!” 男人连连叹气,这祖宗可真难伺候,他就不明白了:“不是您告诉那群人东西在他那儿嘛,您把危险带过去,现在又叫我们保护,怎么个意思?您是给了我们丰厚的报酬,可我们也不是找死的人哪,刀头舔血不过为了混口饭吃,您这是恶意刁难。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戚澜珊听完气坏了。 她又不是真坏到骨子里,想拿姜郁祭天,她也想活命好不好? 要不是这群蠢东西办事不利,她怎么会落入那帮禽兽手里。 她编谎话说东西在姜郁那儿,是在向席漠燃求救,想着他那双火眼金睛定能看出端倪,顺势摸过来。 就算那群畜生无功而返,更加暴躁地虐待她,但只要她咬死不说出录音笔的下落,他们就会留她一条命,苟延残喘撑几日,获一线生机。 进了精神病院以后,戚顾桁就把她的人遣散了。 她费尽心血挑选的精英、她的必胜之师,皆毁于一旦。 此仇不共戴天,她管什么厚不厚道? 但她不能置席漠燃于危险之中。 这样她心中才不会有任何愧疚,才不会想起姜郁说的话,继而饱受折磨。 她没病,她是一个正常人。 可自从进了医院,她不但丢了工作,还被另眼相待。 身边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好像她是多么可怕的魔鬼。 她好不容易出来了,谁都别想再把她关进那个令人透不过气的笼子里。 她不会回去的。 天高海阔,她想去哪儿都可以,但是这个案子没破,没揪出想杀她的人,恐怕她现身就会遭遇不测。 所以她要配合他们行动,尽快把这个案子了结。 她不耐烦地跟电话那端的男人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不想干就把之前给你的钱吐出来,真当我雇不了别人?我还不想花钱雇你们这帮废物呢。” 这…… 男人咬牙。 成,不就是伺候祖宗吗? 只要钱准时到账,凡事好商量。 第四十一章 那贼伏法后, 席漠燃通知姜郁可以把假销了, 你回去上班吧。 姜郁放了五天大假, 把人都养懒了,心飞了, 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跟他说:“要不我不上班了,你养我呗。你愿不愿意养啊?” 别说姜郁传统, 席漠燃也守旧,觉得封妻荫子理所应当, 可他太了解姜郁了, 这是日子过舒坦了, 来找茬的。 他心不在焉道:“我要说不养,你觉得我靠不住,我要说养,你又觉得我瞧不起你,没招你没惹你,给我出这种送命题。” 说完他装模作样掰着指头数,“我给你算算,你刚上了四年班, 二十六岁,到六十岁退休, 还有三十多年熬呢。” “说得就跟你不用上班似的, 你比我还惨呢。这几天都落下多少作业了?我读了二十多年书, 那是闻鸡起舞, 头悬梁锥刺骨,没请过一天假,逃过一次课。”说到这里她感慨,“人真是这样的,没意识到别人对你多严苛,生活给你带来多少磨难的时候,吃再多苦都不会想流泪,就像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说有时候挺讨厌马克思那种点破了事实的人的。” 席漠燃不紧不慢地说:“人还是要以愚昧无知为耻的,保不齐什么时候你就自己醒悟了,到时候又后悔自己醒得太晚。叫不醒的人就像扶不上墙的烂泥,烂泥是不需要思想的,用来种点花花草草也算用得上。醒了,知道苦知道累,会努力改变。改变不了,回去做烂泥,改变得了,成栋梁之材,也是个飞跃。苦干蛮干怎么知道走的不是歪路?不该走捷径,不等于不知道趋利避害。我知道你没雄心壮志,也没贪念,升到这个位置你就满足了,所以我不说什么。但是我还是提醒一下你,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打擂容易,守擂难。现在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什么都不怕,就怕人比人,你不跟人家比,人家要和你比,闲话听多了免不了会动摇。不管别人嫉妒你,还是你嫉妒别人,都不是好事。” 姜郁反问他:“那我要跟人斗得你死我活,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看热闹?” 席漠燃说:“所以你先得拿热闹给别人看,你得知道,看热闹比看笑话强。” 姜郁怏怏不乐,也不跟他打口水仗了,心里想着,是对是错,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等她回去上班,发现席漠燃真的是神了,公司里真又空降了一个总经理。 男的,二十九岁,海归,美国那几所拔尖的名校里镀了金的,据说是个绝世高手。 这阵子公司比较乱,走了一些老人,陆司南可能把她和那些墙头草混为一谈了。 但她觉得更可能的原因是她请假请的太频繁了,超过了合同里给的假期时长,怀孕后期还要请产假,出于人道主义,陆司南准许了,但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最后还是找了一个男人把持局面。 大家都管那个男人叫夏经理,姜郁懒得记他叫什么了,不太待见他。 倒不是怕他抢了她的风头,是这个人太拿自己当人物,拿着鸡毛当令箭,管起她负责的工作,越了界。 最给她心里添堵的是相处时的细节。 上班那天早上,她正好和那个姓夏的打了个照面,一起进的电梯,她抱着一沓文件,拎着包,腾不出手来摁楼层,叫他帮忙戳一下。 他绷着脸装没听见。 她又喊了一声,客客气气地说,麻烦你帮我摁一下十七层。 他这才动了动手指,戳了下“17”,说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柔柔弱弱的女人,连搭个电梯都要别人帮忙。 她听了生气,也不敢说什么,陆司南委任的人,就算官大一级她也不敢压人。 之前开祝蓉西是因为那姑娘太过分了,现在她要是打击报复,真成小肚鸡肠的人了。 替别人打工就是这样的,当再大的领导也不敢耍横。 可有的人鼻孔朝天,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和他共事总是起摩擦。 油滑的讨厌,不近人情的也讨厌,在职场里呆的越久,就越想念只用考出高分的学习生活。 她突然想去考个研,钻研钻研学术。 哪怕在导师手底下当个小喽啰,也是为人类科学做贡献。 像她这种尽心尽力吃苦耐劳的姑娘,导师们最喜欢。 要是嫌国内学术氛围不好,也学着那个姓夏的去国外镀层金,回来还不照样是香饽饽。 当初她本有保研的机会,打最后一梭子前,朝夕相处的室友来求她,说自己是苦出身,寒门难出贵子,家乡的父老乡亲都盼着自己光耀门楣,只要她退出名额竞争,自己就能上。 这个室友之所以求她,是因为知道她收到了四大里其中两家的offer,有了后路,而自己就指着保研续命了。 姜郁不是慈善家,但也不是大恶人。 这姑娘大一来报到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把行李扛到宿舍的,也是第一个到的,没有急着占位置,而是故意出去了一趟,等大家都到齐了才回来,看到最后剩下的空床,把床铺好。 她家里头非常拮据,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都要去打工挣钱,打两份工,不分昼夜,把自己累病了,还烧着又继续,身上有一股毅力,也可以说有一股蛮劲。 有拿保研名额的希望,成绩本身就是数一数二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满以为自己能成功保研,实习没认真干,跑去干了赚钱更多的私活儿。 可这样一单私活,两三个月都不能遇见一次。 姜郁觉得她真的是拎不清,问她,就算我退出,不一定没有别人顶上来,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呢? 她室友说不可能,我数了排名的,你退出我肯定能上。 打听得这么仔细,数排名的操作都用上了。 姜郁又问,万一结果跟你想的不一样呢? 她室友说,如果真有万一,那我就去参加统考吧。 就冲着这腔热血,姜郁松口了。 那时候她并没有多想读研。 要说读研是为了结识了不起的朋友,第一学历在这里还不够吗? 要说读研是为了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体面的工作已经有了,干三年和读三年出来工资差不多,先工作先挣钱,要经验有经验。 像他们这种高考考得不错的,只有逃避工作或者打心眼里热爱学术才会读研。 现在的姜郁两种目的都有,甚至还有点想读博。 如果考得上,她真去读,读到三十岁。 姜郁把自己的想法跟席漠燃说了以后,老干部非常赞同:“可以啊,但现在都九月中旬了,马上都要报名了,你专业没定,资料也没买,十二月底就要考试了,能赶上趟吗?” 她有自己的考虑:“今年算了吧,我想和海狄共渡难关,明年开春,单位招新人了我再走,正好不用请产假了,等生完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备考,半年多的时间呢。” 第四十二章 席漠燃揣摩了几天跟着他的人的意图, 猜得差不多了, 想印证一下, 在戚澜珊跟踪他的第四天,把她戳穿了。 他把那辆车截下来, 站在距那辆车二十多米的地方,沉默看了眼车牌号,敛神敲了敲自己的车顶盖, 说你过来,上我车。 戚澜珊这回是亲自出马的, 在副驾上迟疑了一下, 和车里她雇的人打了声招呼, 听话地上了他的车。 席漠燃把她带到了附近的咖啡厅,依照她的意愿给她点了一单。 之前在萧尊尧的场子里他之所以把话说那么绝,是不想跟她纠缠不清,表态得表清楚。 一个人觊觎着你,对你心怀杂念,图谋不轨,还伤害你最亲近的人,脾气再好,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也是会爆发的不是? 但那时候他不知道这姑娘有病。 他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他这个人是真的面冷心热, 看起来威严肃穆, 对人总是体贴的。 尤其是这段时间跟姜郁呆久了, 人更温柔了, 不想再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他对戚澜珊说:“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了,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肯定比我清楚。你整天围着我转,这么不死不活地吊着,真的能找到乐趣吗?我听说你前阵子住院了,这还没几天,又一声不吭跑出来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爸想想。他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没日没夜地操劳,还要担心你。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他,跟我爸坐一起,眼神还是那么坚定矍铄,可头发全白了,俩人像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你就给他省点心吧,上次见你还有人要杀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不是有没有人给他养老送终的问题,该多伤心啊。” 戚澜珊私心太重:“可我明明没病,他把我关起来,给我吃那些让我头昏脑胀,神志不清的药,那药致幻,弄得我行尸走肉,我给你的好妻子发信,指望她会愧疚,可她不但无动于衷,还出言不逊,受到不公待遇的是我才对。” “测出的指标不合格,不是生病是什么呢?谁也不想生病,可生了病,能痊愈,就该好好养着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早日康复。”涉及到姜郁,他先礼后兵,“我在这里替她给你道个歉,她伤害到了你,你尽管跟我提要求,想要什么赔偿,不妨说说看。” 戚澜珊冷哼:“你们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可真默契。” 席漠燃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以前呢,我总是很骄傲,想把所有的明枪暗箭都替她挡下来,也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为了她能和天作对,能和自己的前途作对,能和远大的理想抱负作对,冲在前面流血牺牲,将她好好护在身后的安全区内,这样好像挺威风挺伟大的。现在呢,发现她是我的软肋,保护她就是保护我,我的弱点明明白白袒露在人前,没有强硬的资本,所以求一个成全。我这小几年救过不少人,有孱弱的妇孺老幼,也有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他们对我道一声谢,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从某种角度来讲,你惦记着我,我该感激。我本不该向你讨这个成全,但为了这个成全,我可以向你求饶,可以付出相应的代价,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也是因为我觉得,救你的命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为道。” 要不是她坐着,此刻听他这么说,恐怕要踉跄倒地了。 戚澜珊紧紧攥着椅子扶手,快把指甲都抠断了,她自嘲地笑:“我也挺感谢你还把我当正常人看。我也不是喜欢你,就是接受不了对我好的人再对别人好,这会让我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不是丢了什么,而是看上了不属于我的。我把你当成榜样,当成信仰,当成永恒的目标,离了你,我的精神世界就崩塌了,你可不可以再救救我呢?” 席漠燃淡漠道:“我救了你谁来救我呢?我没教过你降妖除魔就是好人,也没教过你好心办的就是好事。真正的好人不强人所难,真正的好事是雪中送炭。你惹出这么多事来,又放虎归山,不知道害多少人因此丧命,救了你,我怎么算好人?现在责问你也于是无补,麻烦你好好呆着,不要添乱。你要是太想死,随时有人送你上西天。你不害怕,是因为不知道临死前有多恐怖。” 戚澜珊打断他:“不,我知道。” 烂尾楼那一出已经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所以她才那么想活着。 席漠燃没有给戚顾桁报信,告诉他他女儿找到了,而是在说服了戚澜珊之后,把人安安全全送了回去。 戚顾桁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才好,要留他在家里吃饭,还要他把姜郁也叫上。 席漠燃拒绝,姿态很潇洒:“我把人给您送回来,是怕路上出什么差池,又不是来跟您邀功讨赏的。不过是凑巧给您找回来了,不用这么客气。” 戚顾桁叹气:“欠了你几回人情了,不知道怎么赶才好。哎,是我太惯着她了,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要是计较,今后遇到困难了,一定跟叔叔说,能帮上的忙一定帮。” 席漠燃不说客套话:“您是太惯着她了,但要说您管教不严,那是不知底里才会说的话,您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您自己知道,您操了那么多心,我能体谅,也不好承您的情,只希望您不要再纵容她乱来了,不然您真可能觉得亏欠了我,又还不完。” 戚顾桁说那是自然:“我也帮不上别的忙,听说你夫人在陆氏任职,人老了,不中用了,就还这张老脸和人脉能勉强一用,那个案子我会托人打听的。你放心,我在公安厅有熟人,底下传不上去的话,可以代为转达,要相信,会水落石出的。” 要论人脉,席振群的人脉一点不比戚顾桁的简单,警察局里还有几个小辈管他喊叔呢,没两天席漠燃他们家失窃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传到席振群耳朵里去了。 席漠燃悄悄摆平了戚澜珊没跟姜郁说,但男人就是这样的,干了件和自己女人有关的大事儿,免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就会一边高兴一边装深沉,暗中期待她能还给自己什么惊喜。 要是发现她给自己洗手做羹汤,会觉得今天的饭比昨天的香,要是发现她做了家务,会觉得今天家里比平时干净。 最后变得恨不得一分钟跟她说十句话,兴奋得要命。 晚饭后席漠燃跟姜郁在外边散步消食,走着走着就走到商业街了,逛了十多分钟,席振群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他家里少了什么东西。 他看了眼姜郁,跟她用眼神交流。 你说的? 姜郁摇头。 席漠燃回话:“没丢东西,人已经抓到了,您别担心。” 席振群在电话那头说:“你妈担心你,叫我打个电话问问,没事就好。” 席漠燃干笑一声:“没事儿。” 席振群听出他心不在焉,问:“姜郁是不是在你身边?” “在呢。”席漠燃看了眼在橱窗前踮脚玩的姜郁,“您有事找她?” 席振群说:“没事,就问问,看她受到惊吓没有。” “精神好着呢。”席漠燃得意挑眉,“您也不看她是谁媳妇儿。” 席振群笑:“臭小子。” 姜郁被丈夫看了一眼,还以为他要她回避,走开了一点儿,看起橱窗里的展品,席漠燃的视线一直往姜郁那边瞟,等不及地说:“您要没什么事我挂了?” 真是娶了媳妇爹妈一块儿忘喽。 “挂吧挂吧,瞧给你急的,周末带姜郁回来吃饭啊。你妈炖只乌鸡给你俩补补,还有别人送的野味。” “知道了。” “行,不打扰你们了,挂了。” 席漠燃收线,朝姜郁走过去,剩两步就可以牵手的时候他停住了,跟她说:“你等等。” 姜郁茫然看向他,眼见着他折进店里去。 没两分钟他就出来了,提了个礼盒出来,递给她。 姜郁接是接了,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举起来,疑惑地问:“送我的?” 席漠燃笑意盎然:“不送你的送谁的?看你一直盯着看,应该是喜欢。” 姜郁讷讷的:“这一排都挺好看的,我要是每个盯一眼,你都给我买啊。” “买啊。”席漠燃不假思索地说完,拉住她的手腕,“店里还有好看的,你就指指哪个不喜欢就好了。” 她要那么多胸针做什么? 可席漠燃太热情,她有些心动,拣了两枚配常穿的几件衣服。 席漠燃掏腰包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钱夹里抽出卡,认真付钱的样子,酷炸了。 正巧,她也给准备了一个惊喜。 第四十三章 恋爱初期姜郁是不肯收席漠燃任何东西的, 后来关系稍微近一点, 勉强收点水果零食, 再后来发展为他请她看一次电影,她就还他一顿饭, 他给她买一块手表,她就送他一对袖扣。 当他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终于忍不住说:姜郁, 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东西,但你可以在别的方面付出, 没必要一分一分算这么清楚。本来我送你东西是高兴的, 你收到礼物也应该是高兴的, 你却生生把心意相通的方式变成了繁琐的礼节。是得体了,把你我都弄得非常累。我每回给你挑礼物,都要特地看一眼价格,不敢买太贵重的,怕你还了我没法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可真要讲求礼轻情意重,看着你攒钱满足自己的消费,心里不是个滋味。我向往的是想给我的女人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你这样反而让我不舒服。 最后姜郁还是选择了照顾他的感受。 去年席漠燃本该转业下基层, 老领导欣赏他,上下打点给他谋了个好职位, 在研究所干几年, 当个科级干部没问题, 干十几二十年, 处级待遇也可以搏一搏,家属院里邻里邻居都是同事,家里有急事也有个照应。 可那时候他不想把根扎得太牢,搞得媳妇没追回来还得迁就他,找了个别的由头,打了两三圈太极,拂了老领导的好意。 姜郁不知道席漠燃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但她知道,他放弃了很多机会。 席振群跟她说席漠燃到哪都能闯出一片天,她也对此深信不疑,但说到底,他放弃那些机会跟她脱不了干系。 做人得知恩图报。 他是自愿的,可不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本意并非拿这些当绑架她的枷锁,而是真挚诚恳的心意。 既是心意,就该被珍惜。 这天是席漠燃退伍一周年,他下班回来听到家里有笑声,还以为姜郁把她同事请到家里来了,把衣冠整了整才进门。 鞋还没来得及脱,他就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听一声大喝:“席漠燃!” 雷霆之声喝得他虎躯一震,冯瀚东大步流星地迎上来:“真是好久不见啊!” 席漠燃怔忡一瞬,下一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东子!” 两个大男人热情相拥,猛力拍着对方的后背。 短暂拥抱后,席漠燃笑着问:“你怎么回来了?” 冯瀚东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年上半年刚调回来,和老婆孩子回家路上碰见你家姜郁了。我一开始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她还认得我,叫我和老婆孩子来你家吃饭。我一琢磨,跟你好久没见了,是该找个时候叙叙旧,但我太忙了,还得让你们就我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感情深,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就爱互损,席漠燃也不跟他来虚的,展现的是最真实的一面,跟他勾肩搭背:“你还会不好意思。” 冯瀚东擂了他一拳,笑声爽朗。 冯瀚东是谁呢? 是席漠燃的青葱岁月。 冯瀚东大一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严重到差点休学,他爸妈都是搞科研的知识分子,在研究所工作,抽空来了学校几趟,跟领导沟通,把他接到校外休养一阵。 班上的同学虽然收到了保密通知,但口风不严,常在食堂宿舍私下议论,再不可思议的猜测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也有人信,不过两三句话,把没有的事钉在了板上。 两个月后他的病治好了,周围人都以为他得的是什么传染病,对他退避三舍。 一闷棍打在他背上可真疼。 席漠燃是唯一一个肯跟他搭伙组队参加训练的,他记得这份情谊。 团结协作互帮互助很容易产生感情,两人疯啊闹的,关系好得除了媳妇儿不能分享,什么都能分享。 姜郁好几次找不到席漠燃,都是靠他联系上的,但席漠燃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多半都是他叫走的,她那时候还开玩笑,你俩过得了。 席漠燃肃着脸说,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是我兄弟。 过命的兄弟,可以毫无顾忌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冯瀚东听说后把当时的女朋友带来跟姜郁见了一面,打趣说,我把我女朋友送给你,你把席漠燃让给我行不行? 姜郁红着脸难为情。 席漠燃把姜郁搂怀里说,差不多得了,你嫂子你也敢欺负。 冯瀚东呸一口,这是我弟妹。 别看他表面上是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心思才细腻,更重要的是,他写得一手好文章,适合做政治工作。 工作后第一年,他和席漠燃分配到了一个单位,聪明才干很快得到领导赏识,领导觉得他是颗金子,就是没有经过打磨,把他放到一个中不溜的岗位上磨砺。 调令下来,他被派去了西北,临走前他跟领导举荐席漠燃,领导这才注意到席漠燃这个人。 席漠燃的情况跟他不一样,是个文武全才,性格比较沉闷,不张扬,要不是有人推他一把,他是不会主动展示自己的才华的。 当时领导说,不会主动争取,就是心里觉得自己担不起。 冯瀚东嬉皮笑脸地说,您不妨试试他,要觉得我没夸张,挖来做您的人,省得您劳心费神栽培别人,要觉得他不值得您关注,再把他埋回去,也不费力不是? 也就是通过这个契机,席漠燃大放异彩。 虽然领导短期内没有提拔他,但也把他放进了预备梯队里,再过三五年,便可直上青云。 冯瀚东,是他的贵人。 对着一桌有荤有素的家常菜,两个男人喝了点小酒,两年没见面,像有说不完的话,饭后姜郁又给他们炸了盘花生米,让他们对酒长谈。 冯瀚东家女儿已经三岁有余,还没到闹人的时候,给她看动画片不看,就爱玩手机,玩那种捞鱼的益智游戏,不打断她,她能玩好几个小时。 但冯瀚东的老婆强制性地收起了手机,叫小朋友表演唱歌跳舞。 小公主玩到后来困了,不到八点就趴妈妈怀里睡着了。 姜郁跟对方取经,低声交流,只等他们注意到天色已晚。 九点半的时候冯瀚东看了眼时间,呼了一声“都这个点了”,起身散席。 姜郁作为主人跟着席漠燃送客,把自己做的核桃酥给他们带了一点。 冯瀚东推了半天,含笑收下:“改天来家里玩啊,叫盈盈给你们蒸螃蟹,做醉虾。” 姜郁细致入微:“你们喜欢吃海鲜吧,招待不周啊,下次再来玩,我去买点。” 冯瀚东一挥手:“甭客气。” 席漠燃叫姜郁在家里等着,他把客人送到小区门口帮他们打个车。 姜郁听他的话转身去收拾残羹冷炙锅碗瓢盆。 她刚把桌子擦干净席漠燃就回来了,他从她身后轻轻把她圈进怀里,温情地说:“谢谢你姜郁。” 席漠燃没怎么压着她,她反身转过,双手抱住他的腰,闷声闷气地说:“我想了想,有时候对你的期待和要求比自己给予你的关怀多多了,我昨天选专业的时候,突然有了改行的念头,然后我就想改了行,将来的事业可能是什么样的,我发现我很迷茫。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从部队回来,前路未卜,我却一直干扰你做决定,跟你吵架,让你百分百顺我心意,对不起啊。” 都过去多久了她还惦记着。 敢情是当时没觉得自己有错,委曲求全跟他和好了又一个人胡思乱想。 义正言辞跟他辩论的时候比谁都有底气,仔细想想说服不了自己,别别扭扭犯矫情。 他心尖上的姑娘啊,多愁善感,也是真的能察觉你的情绪,在骄傲放纵一把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向你低头,这也是他总能包容妥协的原因。 席漠燃听她这么说,俯首亲亲她的额头,柔情蜜意道:“有什么关系呢?我都抱着你下棋了,棋盘上的棋子,还不是由着你随便动。你可以跟我认错,但是不要道歉。” 第四十四章 沉船事件发生的第三个月, 五省联动, 打掉了一个跨界走私军火的组织, 端掉了他们大本营和十七个据点,累计查获枪支弹药千余件, 一场腥风血雨就此落幕。 总结起来不过是不足两分钟的新闻,热度比势头刚起时降了百倍。 陆氏的竞争对手原本想借机把陆司南拖下水,没想到陆司南没令公关部澄清解释, 不管网上是怎样质疑声讨,配合了有关部门的调查之后, 直接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陆司南差人和各大搜索引擎及社交平台的老板沟通, 第二天相关搜索词全部屏蔽了, 虽然有几个媒体在跟踪报道,但他这样把传播媒介一掐断,围观群众顿如鸟兽散。 没了看戏的人,这大戏自然也就唱不下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 陆氏摆脱危机,这个月工资进了账。新房竣工,家具也都搬了进去,只待电器装好便可乔迁。 可谓双喜临门。 姜郁坐在席漠燃的副驾上,在中控台上点了首歌, 跟着哼了起来。 她一哼,席漠燃也张嘴唱。 两人合唱一首歌, 对唱齐唱轮着来。 唱到一半席漠燃忘词了, 姜郁佯作严肃:“好好开车。” 席漠燃笑:“行行, 不唱了。” 现在姜郁可是他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席漠燃每天送她去公司,自己再去上班。 席漠燃唱歌是很好听的。 他的嗓音低沉有磁性,唱歌的时候跟说话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莫名温柔。 但姜郁也是听过他唱军歌的,他唱军歌的时候又和正常唱歌的时候不一样,输出全靠吼,尾音咬得重,唱起来有力量,能把抒情的旋律唱出节奏。 以前姜郁听他唱歌总想笑,后来有一次他外出来看她,在学校外头订了房,好说歹说把她诓了出来,跟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屈着手肘撑着脑袋,温柔地叫她“宝宝”,说我给你唱首催眠曲吧。 姜郁说你唱。 当时她在事务所实习,连着一个月凌晨两点睡觉,内分泌失调,鼻子旁边的三角区长了好几个脓包,她抠他就打她手,半夜兴奋得睡不着,严重失眠。 席漠燃就给她唱摇篮曲。 她还真没笑场,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把腿架在他身上,枕在他臂弯里,还怪他成心想让她得颈椎病。 席漠燃捏捏她的脸,夹着声儿问,你不是认床吗?睡得这么踏实。 姜郁机灵地说,我是认床,但也认你啊。 年轻真好,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矛盾化解得也快,几乎没有隔夜仇。 二十一二岁的她天真快乐,哪像现在,一点儿小错都不敢犯。 姜郁自问作风端正,工作严谨,对公司,对陆司南,那是没话说。可陆司南到底是商人,任何时候都是利益为先。 笼络人心,只不过是御下的手段,过了河,就开始拆桥了。 在这次混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非萧尊尧莫属。 他孤军深入,入了虎穴,里应外合搜罗证据。 是一名优秀的卧底,也是一个狡诈的商人。 从敌营里出来以后,他邀的不是功,讨的不是赏,目的明确地画了块大饼,让陆司南给他做。 他要的是在商界的立足之地,是一定的话语权,是干干净净的身份。 经营夜场到底不是正经营生,赚了大钱,人家依旧瞧不起他,觉得他只会阿谀奉承,说两句漂亮话,再威风,那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连古时的宦官都不如。 萧尊尧忍辱负重七八年,陆司南也看出他的忍性和手段,认为他绝非易于之辈,把他招到身边来,有养虎为患的风险。 可萧尊尧跟陆司南承诺,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能让陆司南得到的利益翻三倍。 陆司南不由认真思考起来。 就算萧尊尧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他的操控下,明目张胆地乱来。 男人需要点狼子野心,让这样的人帮他赚钱,他才能赚到更多钱。 姜郁行事保守,固然稳妥,但商场上瞬息万变,要是优柔寡断,容易错失良机。 两相权衡,他决定重用萧尊尧。 姜郁就这样被取代了。 陆司南把姜郁叫到办公司里,让她把位置腾给萧尊尧,问她喜欢什么职务,有什么要求,只要她开口,他能满足的都会满足。 姜郁闻言只觉得屈辱。 想当初开年会,她在船上理直气壮地跟苏清淼辩驳,扬言没人能取代自己,现在打了脸,还希望她自扇耳光? 做梦。 亏她当初还打算在司南明航干到退休,不到一年,这都调动几次了,真当她是革命工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哪。 她才不要做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当着陆司南的面摘了工作牌,端正放在陆司南桌上说:“陆总,感谢您的赏识,这两年我在集团也算鞠躬尽瘁,但我好像不适合现在的岗位,向您提出辞职,希望您口头批准,方便我另作打算。” 陆司南镇定自若地说:“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仅是为公司考虑,也是为你个人考虑,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在压力这么大的岗位继续工作,希望你能理解。” 姜郁挫败极了,有些心力交瘁地恳求:“不瞒您说,我早有离开公司的打算,只不过是希望和公司共同渡过难关后再说,可惜现在的情况和我当初设想的完全不同。我以为我能成为您的左膀右臂,能得到您永远的信任,但可能因为种种不尽如人意的表现失败了,我也失去了留下来的理由。我在这里诚祝公司兴隆昌盛,请您放我走。” 陆司南竟然破天荒地安慰:“这不怪你,怪只怪你适合在职场生存,未必适合在商场生存。” 想想也没错。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姜郁恭敬鞠躬:“谢谢陆总。” 她走得十分潇洒,但心里头挺不是滋味。 这不是换个东家的问题,是她之前的功绩全部被抹杀了,所有努力付之一炬。 当回首过往,她恍然发现陆司南几次提拔都不是因为她能力出众。 他第一次抛出橄榄枝,是因为司南明航内部那些元老兴风作浪,静待风声暂歇,需要一个她这样的人去威慑镇压。 他把她从司南明航调到本部,是因为他表妹打了她,他还需要她鞍前马后替他效劳,所以升职安抚。或许还掺了点同情和对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的厌恶。 他把她从本部调到海狄,是为了借未婚妻之手处理掉牵涉到他的流言。 她充其量不过是任他摆布的棋子,说不定连棋子都算不上。 想到她之前还以成功人士的身份给人上课,太可笑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侥幸得道的幸运儿,却异想天开地把成为大人物当做了梦想。 该使的劲使了,该用的心用了,陆司南却告诉她让她让位不是因为她能力不够,而是路数太正,耿直认真,没有危机感和警惕心,没有心机和城府,否则也不会让萧尊尧乘隙而入,更不会被他利用这么久而不自知。 陆司南跟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有深意的,就差没有直说,事后诸葛亮等于半个臭皮匠,你不够聪明。 不管怎么样,姜郁都觉得待人真诚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哪怕她不适合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生存,她认。 愿赌服输,她输得起。 第四十五章 得势时谦逊, 失势时自信, 若是选择了背水一战, 就不嫌落败成寇不光彩。 这是姜郁为人处事的规矩。 她身上有很多普通人都有的毛病,别人看得明白,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改得了的改,改不了的, 只要不影响他人,她只当是自己个性。 没谁打娘胎里就已大彻大悟, 都是经历了风浪后才明白些许道理, 成熟的大人知道人生的神秘飘渺, 不会随便怀疑人生。 姜郁度过青春年少就把心里那个孩子关了起来,每每难过都能听到阵阵哀鸣,可她就当听不见。 再怎么说,大起大落对谁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 姜郁面上装得再好,还是被席漠燃看穿了。 他晚上回来她就在家,自己做公交回来的,跟他讲自己现在可以坐专座了,突发奇想体验体验生活。 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针织长裙, 背后有一个活扣,看上去风情万种, 却是她身在职场所不能穿的奇装异服。 她休息在家, 像是发泄一样做了一下午家务, 擦了桌椅窗台, 把衣柜里的衣服翻出来一件件叠好,把厨房里长期不用的餐具器皿都搬出来洗了一遍。 自从她怀孕,席漠燃都让她干过活,他在家的时候勤快点都干了,不在的时候请家政来家里打扫。 他一看就知道她心情不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姜郁只跟他说辞职了,别的也没说。 席漠燃没安慰她,说辞职有多好,也没说她不该辞职,辞得多任性。 他说你今天真好看,饭就别做了,我们去外面吃吧。 到了外面,席漠燃说我们去吃粤菜怎么样? 姜郁说不能摄入太多糖分,到时候去检查,孕激素会不达标。 席漠燃说那我们去西餐厅? 姜郁嫌用刀叉麻烦。 席漠燃又提议去东北菜馆吃猪肉炖粉条。 姜郁还是摇头。 她这样挑三拣四席漠燃也没有不耐烦,除去海鲜,把能想到的新鲜时髦的菜色都问了个遍。 姜郁独居的时候没事干,把北京开的外地馆子兜了一圈,鲜少回头,也没吃过重样的,她是真的没胃口,可为了给席漠燃面子,最后跟他去了一家火锅店。 馆子不是满大街都是的馆子,藏在胡同里的四合院儿里,进门像到人家家里做客似的,要的就是宾至如归的氛围。 老板是个寡妇,四合院是丈夫祖上的房产,带着一双儿女在这儿,养家糊口,早起走街串巷卖自己做的手工艺品,下午回到家里煮高汤,五点准时开门营业,这些年也攒了些许积蓄,聘请了几个服务员帮工。 院里好几个厢房,一个厢房里摆四五桌,门帘一拉就是一个小天地。 老板不让客人抽烟,但提供足量的酒水,价格不翻番,和超市里卖的一个样儿,都是从批发市场买了,叫人家拿货车送上门的,平时囤在自己屋,挂个牌子让客人选,选完了再上自己屋里取。 当代许多人爱闹酒燥场子,隔着一堵墙,高谈阔论,闹得热火朝天,门板都挡不住笑声。 可把所有人都放在一间房里,屋里又不如酒店大厅宽敞亮堂,在逼仄狭窄的地方说话,分贝会自然而然地降一个梯度。 五六桌人一起聊天,断断续续也不是很吵,但就是听不清隔壁桌在说什么。 街上那些店装修得再别出心裁,都有些小资,带着洋味儿,服务员往门口一站,体体面面,脸上挂着礼貌标准的微笑,生疏极了。 但你到这儿来,来个两三回就有人认得你的面孔,把你当熟客招待,给你打个折,美其名曰贵宾价,你走的时候老板亲自送你出门,说慢走啊姑娘小伙儿,别落了随身的东西。 说真的,伙食不差,生疏肉类都是新鲜的,席漠燃每年和熟络的朋友聚餐都选这里。 亲不亲,故乡人哪。 席漠燃进门先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让老板给他们指了个桌,点完菜轻车熟路地带着姜郁拌酱料。 两个人坐着喝盏茶的工夫,服务员端上热乎的汤底,不到十分钟,配菜全上齐了。 烟熏火燎,油气腾起来像股仙气。 姜郁拿筷子下菜,席漠燃说等会儿别动,给她把袖子往上挽了两截,怕她着凉,没挽到手肘,然后顺手拿起盘子,让她一股脑把一盘全赶进锅里。 想吃哪盘就下哪盘,也不管攻略上的先后顺序,下了三样,等着锅里煮开。 姜郁捧着杯子不说话,席漠燃大概身后长了眼睛,没着没落地说:“跟我没话聊?你看咱后面的小情侣,都快抱一起了。” 姜郁真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哪有什么小情侣。 她放下水杯,把手耷在桌底下,无精打采地说:“我现在一肚的牢骚,说出来你还不见得会全心全意站我这边,就是挨了欺负,也不指望你给我报仇,我说它干嘛。你要真为了给我出气,把自己搭进去了,我不得后悔一辈子。” 席漠燃也把手探下去,整个身子朝前倾,额头快贴锅上了。 姜郁以为他鞋带开了在系鞋带,突然想起来他出门穿的是双皮鞋,问:“你干嘛呢?” 席漠燃还挺认真的:“捉你手啊。在哪儿呢?咋没了?” 姜郁的脸色一下就转晴了。 席漠燃见她笑顿时放心了,和颜悦色地说:“我为啥说你,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被人保护,要在前面冲锋陷阵吗?冲在前面的人要是只有滚烫的胸膛,没有一颗像盾牌一样坚硬的心,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战死沙场。我知道你有骨气,可做事不能凭骨气,骨气重了就不叫骨气,那叫意气。有胆量赴死,多少也算个壮士,但如果这个人是你,我就没那么敬佩了。人无完人,说你,不见得是希望你变得更好,是打心眼里想拽着你点儿,希望你与世无争,长命百岁,同时又有保全自己的智慧,这就够了。” 说着他一笑,“我倒挺想看你后悔一辈子是啥样的,是不是欠了我,就不会说难听的话气我,是不是会把心里话都跟我说。我别的不怕,就怕多少年后先你一步走了,在坟前跟我两句真心话,回头想起我了,一个人躲被窝里哭。操心短寿,别跟那些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王八犊子计较。” 席漠燃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姜郁听他骂人想笑,可一席话听下来又想哭,一时百感交集,心说世上最大的王八犊子你可千万活久一点啊,我这一生,可都托付给你了。 席漠燃把气氛拉悲壮了,可自己仍是稀松平常的模样,把两个人的筷子在锅里涮了涮,云淡风轻地说:“煮开了,开饭吧。” 第四十六章 晚上姜郁睡着了, 席漠燃又摸黑起来, 到阳台上给秘书打了个电话, 让他给自己办件事儿。 陈希戈已经好久没见老同学了。 他家道中落,虎落平阳被犬欺, 父亲亡故后母亲姐姐凑了点儿钱把送到了纽约,他在纽约街头卖过报,在餐馆后厨当过洗碗工, 被流浪汉殴打过,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陆司南, 帮陆司南背过锅, 替陆司南蹲过几天美国号子。 那时的陆司南年轻气盛, 说话做事不招人喜欢,得罪了家里有几个葡萄庄园的阔少爷,人家就是冲着他来的。 有人顶罪他还能把人捞出来,要是自己折进去,就翻不了身了,更顾不上什么义气。 陆司南很守信用,把他弄出来以后给了他饭碗,让他留在身边, 一留就是八年。 他跟着陆司南干,身价提了, 能扬眉吐气了, 反倒懒得跟当初那些笑话他的人一般见识。 他上的那所中学还是蛮好的私立中学, 不是家里富得流油, 就是成绩在市里数一数二,可每年组织同学会他都不参与,但有一个人他不得不来往。 这个人在国内帮他照顾母亲和姐姐,去年还成了他姐夫,怎么都得给个面子,所以人家一叫他就去了。 他姐夫把他约到一家粥铺。 说是粥铺,实际上还有一些特色菜,都是湖南风味的,菜品做得相当精致,一盘菜两口就能吃完。 贵不贵在食材上,贵在环境,里头搞了一些亭台水榭,搭起楼阁,两桌之间用屏风隔着,古色古香的。 二楼有包间,但是包间之间只有一层薄木板,木板拉开,两个包间能并在一起。 两个男人见面,旁的不说先喝酒。 他姐夫从贵州出差回来,在厂子里拿了一大瓶茅台,瓶子有小学大扫除用的水桶那么大,是原浆酒。 陈希戈不嗜酒,但馋酒,像这样的好酒他是愿意喝的。 他姐夫客气,又从纸盒里拎出一瓶小的,指着瓶上的字说,这是内供,拿回去喝吧,正品里头有个小机关,倒完了晃瓶子里面还有未尽的福酒,抠一抠,还能倒个几小杯。 两人喝开了开始说闲话。 他姐夫问:“你也老大不小了,女朋友有着落了没有?” 陈希戈目光涣散,摇头晃脑想把自己晃清醒点,一晃更晕了,举杯笑着说:“没呢,老板不给假,腾不出时间谈朋友,你这是要给我介绍?” 他姐夫一口答应:“行,改天给你介绍一个。” 陈希戈开玩笑:“一个哪成,给我多介绍几个,我好择优录取啊。” 他姐夫啐他:“择优录取个屁,你小子胃口不小。” 陈希戈笑得开怀:“又没说骑驴找马,一个一个见嘛,不说我瞧不上别人,别人一定瞧得上我,我可是把青春献给事业的男人。” 他姐夫找准时机跟他打听:“身边就没合适的?找个高层也行啊。” 陈希戈“嗐”一声:“高层?高层就没女的。之前倒是有一个,可惜结婚了,怀都怀了,现在走了。” 他姐夫眼神精明,开始套话:“走?为啥走?” “忒有气节了呗。”陈希戈叹口气,“就是你们服务行业圈子里那个萧尊尧,投机倒把挣了点儿破钱,也想来分一杯羹。指着她那个位置说,就要她那个。我们老板哪会把公司的财政大权交给这样一个人?倒是觉得他有点用处,八成想看他能翻出什么浪,将计就计同意了,到时候再来一招杀鸡取卵岂不快哉?我们老板就没打算让她走,结果那姑娘误会大了,当场跟老板翻了脸。可能老板觉得她道行太浅难当大任,又或者觉得跟她说话费劲,就放她走了。” 本来说到这里就该点到为止了,可陈希戈喝高了,说起话没遮没拦,包间里除了他俩没别人,关系亲近,肆无忌惮了点,嘴也没个把门的,又继续说:“那姑娘也确实笨了点儿,不知道是心眼实还是缺心眼,敢跟老板叫板。商人重利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偏要戳穿,为自己讨公道,这不被教做人了?前阵子陆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她请了几天假避难,九九八十一难都过去了,她竟然说和公司共进退,这不是闹着玩呢吗?” 他说得激动,声音也大,席漠燃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 只见他目光阴沉,脸色越来越差,半晌听不下去,起身对秘书说:“给他醒醒酒,知道该怎么办吧?” 秘书连忙说“知道”,殷勤地说:“席总,我送您回去?” “不用。”席漠燃正色嘱咐,“把账结清了,叫他别说漏嘴,除非他想让他老婆和他分家。出卖小舅子是个罪过,陈希戈也不是善茬。” 秘书有眼力见儿地问:“要帮您查一下萧尊尧吗?” 席漠燃还是说“不用”,神色莫测:“陆司南不会放过他的。” —— 按照公司规定的流程,离职得把工作都交接完了才能走,也算是个缓冲。 姜郁生气归生气,昨天在陆司南办公司发了一通邪火,提前回家撒了气,又被席漠燃哄了半天,到底是冷静了。 拿钱办事哪里要的到尊重,天知道她哪里来的胆量和陆司南杠,可能是不在人屋檐下,有了挺胸抬头的底气,腰板都是直的,这才有做性情中人的资格。 严舒月知道她要走的消息,舍不得她,跑来当说客,诚心诚意地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姐你何必跟小人置气呢?陆总对你挺好的啊,又没让你受什么损失,就是调动频繁了点而已。” 姜郁就问:“你要跟我走吗?” 这次严舒月犹豫了,支支吾吾不肯告诉她结果。 在这里工作很体面,天塌下来有陆司南扛着,压力不算大,福利待遇相当不错,光年会就值得她留下来了,何况重新找工作费时费力,说不定连家都要搬,带来的麻烦不可估量。 姜郁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爱人,只能算职场上的引路人,只有孩子才会讲江湖义气,她是不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前程的。 但是于情于理,她心里过意不去。 姜郁也是一步步从职场新人走过来的,理解地一笑:“你看人在自己的利益面前就是这样,谁也别说谁嘴脸丑陋。 陆司南要布局不能跟我商量一下?非要借此试探我的深浅,然后告诉我不合格。其实也很好理解,我就是他花钱雇来的下属,或者说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没必要跟我解释。 舒月,你真的以为他是听信了谁的谗言要我给萧尊尧腾位置吗?他就是在对比权衡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价值没那么高了。与其说我是被萧尊尧挤下去的,不如说是被那个姓夏的挤下去的。我又是女人,很多方面都占不了优势,不懂明哲保身,就是这个结果。 实际上我也不是真不懂,就是不愿意吧,不喜欢这种自己命运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 说着她依然莞尔,“说要你跟我走是逗你玩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呢,你在这好好干,养活自己,将来养活子女都没问题,只是我没法罩着你了,要学聪明一点,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一定记得擦亮眼睛,不要别人丢个饵你就上钩,最后才不匹位,闹出这样的笑话。” 姜郁拍拍她的胳膊,笑意不减:“我去意已决,就别劝我了,留不住。” 严舒月虽然不愿意跟她走,但是是真心佩服她,打心眼里崇敬,恳挚地说:“那我祝师姐你扶摇直上,前程似锦。” 姜郁说好:“去工作吧。” 下午萧尊尧来姜郁办公室溜达了一圈,看看自己今后的办公地点。 上次他来是夹着尾巴来的,今天是名正言顺来的,来的时候姜郁不在,他摸摸办公桌后的真皮座椅,环顾着四周。 姜郁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越俎代庖翻看她桌上的文件,顿时板起脸质问:“我还没走呢,萧老板未经允许乱动我的东西,恐怕不合适。” 她在公司留不了多久了,想在人走茶凉前给严舒月谋个好差事,算是备条后路,带着小姑娘去跟部门主管沟通,才离开一会儿她们就把人放进来了。 换作平时,她肯定要发火了,可她能体谅那些小姑娘夹在新旧领导之间纠结的心情,不为难她们。 但这个萧尊尧是不是也太猖狂了? 萧尊尧毫不走心地恭维:“久闻姜总大名,失敬失敬。” 知道失敬还说? 姜郁横眉冷对:“有事吗?没事请萧老板离开。” 萧尊尧还是没脱下那副虚伪面孔,似笑非笑的:“我来跟您交接啊,烦请您把咱公司的账给萧某人看一眼。” 姜郁跟他可以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冷冷道:“我要先交给陆总秘书,你想看找陆总要吧。” “陆总秘书?”萧尊尧皮笑肉不笑,“陈秘书可能病了,我刚问过了,可请了一周的病假呢,您是让我等一周吗?” —— 周末要给席漠燃的奶奶过生日,八十大寿是个值得纪念的重要日子,阳历生日的时候喊过他们一回了,但是席漠燃忙,家里失窃那阵子堆的事情不少,还推了好几个要紧的应酬,这回是说什么都要回去了。 另外几家答应中秋回来团圆,可这时候不年不节的,远在千里之外,没有赶回来的名目,只能通个视频电话祝奶奶万寿无疆。 简简单单几个人,吃顿不简单的饭。 席漠燃脑子里记的事多,消息通知迟了,但姜郁不怪他告诉得晚了,因为她也忘了。 往年也给奶奶过过生日,只不过没有大操大办,办得不隆重,不大好记。 那天他们在街上逛的时候席振群就打过电话,说胡新梅给他们炖乌鸡,但席漠燃真当是给姜郁补身子的,都没往奶奶的生日那方面想。 姜郁准备得匆匆忙忙,中午在公司楼下订了只蛋糕,约好六点去取,在电话里问席漠燃寿礼该怎么办。 席漠燃说交给他,让秘书助理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商场买了件老人适合老人穿的衣服,不要怕贵,料子选好一点的。 奶奶拿到衣服高兴极了,换上试试,大小刚好合身,直说好,可试完又马上脱了。 过了一会儿,胡新梅把席漠燃叫到身边说:“奶奶叫你们不要给她买衣服了,说她活不了几年了,走的时候,这些衣服谁都不会要,你们也别给她花这个钱,浪费了。” 很多时候胡新梅都只是个传话筒,没有深想,席漠燃也只当东风射马耳,坚定地说:“什么叫浪费?奶奶这是焦虑,您要是不耐烦安抚,说什么您应着就是,该买的东西我还是会买,该尽的孝我还是会尽,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 胡新梅叹息:“上个月奶奶尿血,又进了一次医院,查出直肠癌,已经是晚期了。看你忙,姜郁又怀着孩子,没告诉你们。奶奶说别在她身上动刀子续命了,她年轻的时候爱美,希望完完整整地离世。她要去找爷爷了,叫我们都别难过。但我想了想,这件事你挑个时间告诉姜郁吧,有事别瞒着她。” 席漠燃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了。” 大概是看到奶奶联想到了自己,胡新梅有些感慨:“当初你说想到南边的城市去看看,我和你爸没同意,坚持让你留在北京,是想多照顾你几年,没想到你还是要随部队的调令走动。你这几个叔叔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年,我也没想过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能回到身边。姜郁给了我见自己儿子的机会,等这个孩子落地,我这一生就圆满了。我该谢谢她,这也是咱家欠她的。现在你事业做大了,不要辜负她。过阵子奶奶走了,也不要你操心了,我和你爸都会保重身体的,你也别仗着年轻拿命换钱,难过的坎你爸都会帮你的。我就只能帮你带带孩子,可孩子也不少了母亲照料。以后你们一家三口生活,我们也不去打扰,不过周末都可以回来吃饭,姜郁懒得做,你就打个电话说回来。” 席漠燃刚准备说好,身后的花盆垫子被姜郁踩翻了,“咣当”一声响。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尴尬地捋顺头发:“我想家里的碗比纸碟卫生,来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碗,不是故意偷听的。” 胡新梅错愕两秒。 还是席漠燃反应快,大步走向她,在她头顶揉了揉,宠溺地说:“你啊,咋连个碗都找不着?” 姜郁当着婆婆的面被丈夫批评觉得十分难为情:“不是我笨,是真没翻到。” 席漠燃揽着她拐了个弯,往门外走:“那跟我去超市,再买一套。” 第四十七章 开饭前席振群以茶带酒喝了三杯, 讲了几句话。 一谢老太太的养育之恩, 二祝老太太寿比南山, 第三杯点题,道了句生日快乐。 讲完指挥儿子儿媳给老太太夹菜, 一家人这才动筷子。 他们家吃饭很纯粹,席间没有多少交流,无非是问这道菜味道怎么样, 说那道菜营养价值很高。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蜡烛点上, 关了灯, 老太太半推半就许了个愿, 切了蛋糕一人一块意思意思。 吃完了姜郁要帮着洗碗,胡新梅不让,说她和席漠燃今天是客人,没有干活的道理。 席振群好久没见到儿子了,想跟他下盘棋,席漠燃把车钥匙给姜郁,让她去水果店买点柚子来,他看父母好像都有点上火。 胡新梅拦着姜郁, 数落儿子:“真是能耐,支使你怀着身子的媳妇, 家里两罐菊花茶放着发霉, 一年就泡过两回, 买什么柚子啊?” 姜郁鞋都换好了, 连忙说:“妈,我是怀了又不是骨折,手脚都是好的,哪有那么娇气,转一圈就回来了。” 都说夫妻要相互扶持,她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他的地方,帮他照顾照顾父母也是好的。 席漠燃跟姜郁对视一眼,偏头对胡新梅说:“您瞧瞧您儿媳妇的思想觉悟,您可没白疼她。” 姜郁知道他这是故意让胡新梅心疼呢,赶紧趁机溜了。 席漠燃已经很久没下过象棋了,他在部队的时候布防图都在电子设备上,玩那个比玩象棋有趣多了。 至于小时候,流行军棋、五子棋,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游戏,没什么大学问,买回来他就把棋盒拆了,在拆下来的木板上拿小刀刻上什么“军令如山”当令牌。 男孩儿做起梦来丝毫不逊于女孩儿。 棋盘上落了一层灰,不知道是哪儿翻出来的,席漠燃把棋盘翻过来拍了拍,上头的灰没拍掉,他又用嘴吹,一吹全飞起来了,席振群连忙说就这样吧。 两个男人都懒得拿抹布,就这样下了起来。 席振群让他先下,抬头扫了眼他的神情,假装无意问起:“我听说你给陆氏下绊子,给他们掌权的添了点堵,你不是一直嫌工业污染大,不愿涉足吗?” 席漠燃不动声色地出招,落定了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们有桩事做的不地道,我只是给他提个醒罢了。” 席振群看着他问:“我记得姜郁在那儿上班,没留点情面啊。” 席漠燃淡淡道:“她现在没在那地方干了。” 席振群默默叹气:“你也别路见不平就忙着掺和进去,他能把这么大的陆氏集团管得井井有条,岂是等闲之辈?更何况陆氏现在如日中天,你贸贸然插一脚,哪里是那么好抽身的。你这事办的太急了。” 席漠燃沉声说:“沉的是他们公司的船,那么多条人命,他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忙前忙后,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洗脱嫌疑?我又是为什么帮他,还不是看在姜郁的面子上,他又干了些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席振群一听就明白了:“他是不知道你在暗处使的这些力吧,不然他那么狡猾的人,又怎么会亲手瓦解同盟?摊开了讲,你们还是有合作的机会的,何必闹得两败俱伤?换句话说,你一开始也不是为了给他洗脱嫌疑才出力的,只不过叫他捡了便宜。” 席漠燃懒得想这些,心气郁结,断定道:“我和他这种人合不来,当然我不否认他有点手腕,但再有本事也只不过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行事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像他这种比赛第一友谊第二的选手,倒真想让人看看他输的样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为了替自己的女人出口恶气这么简单的事了,这是男人之间的较量。 男人间的争斗,看上去是你死我活,但如果最后在这场角逐里认可了对手,也许会生出一些特殊的感情,诸如惋惜、敬佩。 席漠燃说完这些,显然不想多聊,专心致志地下棋,多年不练,棋艺不精,他依葫芦画瓢跟席振群学路数。 一回生,二回熟,真叫他找回了点感觉。 下到快结束的时候,席振群让了他一下,让他险胜。 下完一盘姜郁也回来了,一家人围着茶几吃了点儿柚子。 差着辈分,好几条代沟,没什么可聊的,坐了一会儿,席漠燃领着姜郁回家。 一对老龄夫妇把小夫妻送到门口。 席振群望着天说:“天黑了,留神路牌,限速多少开多少,别赶时间。” 胡新梅跟了他们几步,拉着席漠燃的手说:“跟你说的别忘了。” 席漠燃满口答应:“记着呢。” 姜郁今天不小心听了墙根,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她不是成心要偷听的,在听说奶奶生病的时候她就想走了,只不过后来提到她,她竖着耳朵听到了那些话,要不是想走,也不会发出那声动静。 既然她听见了,就得表个态:“等我交接完,彻底和公司没关系了,过来这边陪奶奶吧。就是不近身伺候,搏奶奶一笑也是好的。” 席漠燃想了想,也没跟她客气:“辛苦你了。” 人老了清闲,都希望身边有个人跟自己聊天逗闷儿。 胡新梅当了这么多年家庭主妇,身上早没了乐趣,一派娴静端庄,全了她这个年纪的女性应有的气质。 可姜郁不一样,她还是活泼的。 这天她来老人家跟前侍奉,拿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给老太太添妆。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臭美了,就是那时候条件没现在好,常把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面颊上一片腮红,再看得见的只有眼影。 想当初老太太也是真美,好赖是村里一枝花,盘正,胚子好。 姜郁给皱纹深深的老太太敷了张面膜,涂了水乳,描眉画唇,简单勾了个轮廓,整个人啊,活脱脱是美艳无双的老妖精。 老太太笑得眼都弯了:“是好看啊。小郁,去柜子里把我那祖母绿镯子拿来,我戴戴。” 姜郁扶着奶奶的肩,笑着说:“那您等会儿。” 说着转身去取。 她拉开柜子,一眼就看到用红布包着的玉镯,捧出来打开,确认是奶奶说的镯子没错,欣喜地回头,却见老太太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她大惊失色,忙不迭把镯子搁在柜子上,跑过去一声疾呼:“奶奶!” 第四十八章 老太太送去医院抢救, 当天就没了, 推进手术室十几分钟, 大夫出来直接摇头,说请节哀。 胡新梅掩面流泪, 席振群忍痛说谢谢您了,大夫朝二人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老太太的病到晚期了, 宁死不接受化疗,后来连药都偷偷倒掉。 胡新梅监督着, 她老人家把药丸藏手心里, 被发现了往袖子里塞, 结果没藏住,滚落到地板上。 婆媳俩面面相觑,促膝长谈。 老太太说,别告诉他们父子俩。新梅,你善良、聪慧、知书达理,这些年照顾家里的老的小的,不容易。振群娶了你,是他八辈修来的福分。当初是我不好, 嫌弃你家的成分,给你和振群之间添了不少阻碍, 可现在看着你们白头偕老, 是真的欣慰。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也不像漠燃爷爷, 有那些见识和胆魄,不过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几个人。振群孝顺,你安慰安慰他,别叫他伤心。漠燃,我孙子,你儿子,你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还有姜郁那孩子,看着乖巧,你是过来人,别为难她。他们小俩口有自己的生活,知道你关心他们,别去打扰,孩子大了,总是要自己飞的。 胡新梅热泪盈眶。 老太太又说,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畏惧死亡的,但是怕没有用,只能迎着,五年前我就做好了一睡不醒的准备。我盘算着,和漠燃他爷爷葬在一起就够了。也不要你们来看我,振群膝盖不好,腿上有旧伤,清明节总是下雨。他们年轻人忙事业,好不容易放三天假,在家里歇着就好了。我怕疼,你们别在我身上动刀子、插管子,就让我这样安安心心去了吧,去见他爷爷,我有一年没见到他了。 胡新梅听了,自作主张瞒了下来,一向沉稳持重的席振群知道之后大发雷霆。 和睦相处了近四十年的夫妻,为此争执了一晚上。 这么多年,胡新梅可以说是夫唱妇随,对丈夫百依百顺,但是这一次,固执地说,妈留在世上是活受罪,这是妈自己的决定,不要为了满足你的私心横加干涉。从容赴死需要勇气,你就让妈走得安心点吧。 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的老母亲生命垂危,席振群知道自己不该冲陪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发妻发脾气,可心里难受,他为人父母,不能表现出来,无声承担着家庭的责任。 席漠燃是打小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跟奶奶感情深,可他顾不上心中悲恸,因为姜郁也出事了。 姜郁亲眼看着老太太过世的,赶到医院突然腹部抽痛,被席漠燃带到隔壁检查。 妇产科等号的大厅弄得像火车站候车室一样,七八排座椅,一半都坐着人,有自己一个人来的,有亲朋好友陪着来的,放眼望去,只有席漠燃一个男人。 姜郁挂的是专家号,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自己的名字。 进去了,在里面还得排队。 五十出头的女大夫解决完私人问题回来,继续看诊。 来看病的人都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护士来组织了一下,劝说无效,无奈地出去了。 排在姜郁前面的女孩,上一个孩子打掉了,清除的时候堵住了宫口,可能不能再生育了。排在她前面的前面的女孩,阴/道内细菌滋生,导致出现炎症,一直靠用药水洗维持合适的ph值才能暂且遏制复发,是不可能痊愈的。 不管肚子里有没有生命,女孩这里有问题,都是非常恐怖的。 就像得了角膜炎,可能会瞎,担心自己永远看不见。 就像瘸了一条腿,可能会残疾,担心自己永远站不起来。 这里出了毛病,自然会担心自己永远生不了孩子。 有些姑娘敏感,听了没生育能力不完整心里会不舒服,但是残缺就是残缺,全看对待疾病的态度,该面对的,逃避并不是办法。 姜郁以前就自然流产过,医学上的学名叫生化妊娠,这种流产不是外力所致,通常在五周内发生。 这次已经超过两个月了,跟上次不是一回事,但是姜郁非常紧张,确诊前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轮到她了,大夫光听症状听不出所以然,让她去做b超,再去验个血。 姜郁不得不去憋尿,灌了四瓶矿泉水,憋好了前头还有十几个人,她忍不住去洗手间放了一点,回来继续喝水。 等进了b超室,她没问自己情况怎么样,而是惶恐地问医生憋够了没有,能看见吗? 医生点头说能看见,用仪器在她子宫附近来回摩擦,戳得差点没憋住。 从b超室出来,她赶紧去上厕所,出来像重获新生一样。 仅是磨人的检查过程就让席漠燃心疼了,他平生头一次打了退堂鼓,怜惜地揉着她的肚子说:“咱不生了好不好。” 人在病痛面前真的卑微到极点,他心里恼火,却没理由对任何人发脾气。 坐班的医生只能尽绵薄之力,这么多病人,只能一视同仁,尽量都照顾到。 排在前面的患者,人家只是来看病的,没招谁惹谁,跟你承受着一样的折磨,也很可怜。 见姜郁这么痛苦,他懊恼又自责,心想不该顺她的心意,为了圆一桩心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闻言,姜郁有气无力地说:“不生你老席家就要绝后了,你可是你们家的独苗苗。” 席漠燃说着宽心话:“绝后就绝后,我们家也没族谱,生不生都没人记得。” 姜郁感觉他揉得她更疼了,抓住他的手:“你别乱揉,揉严重了。也别为了安慰我胡说,到底上头有祖宗,大不敬的话不能说。” 席漠燃沉默。 姜郁忧心忡忡:“你别说丧气话,说得我更忐忑了,我真挺在意这个孩子的,你别说他不该来这个世上。” 席漠燃又怎么会是这个意思,笨拙地哄:“现在有技术给男人安子宫吗?真想替你生。” 姜郁温柔抚摸他的脸:“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 说着她笑容凝固,想到她亲眼见证的生死,陡然伤感,“奶奶……” 席漠燃张臂抱住她,合上眼,和爷爷去世时不同,他难得吐露心声,痛楚地喃喃:“姜郁,我很难过。” 第四十九章 再难过该来还是会来。 老太太临终前要求一切从简, 席振群的意思是白喜事还是要办的, 宾客照样请, 但是不收礼金了。 家里两个老人相继离世,是天意, 而非人愿,要是有情分,就来吊唁一下, 交情不深,那么不来算了, 不强求。 姜郁这边没查出什么毛病, 就是不小心动了胎气。 医生嘱咐了, 这阵子一定要卧床静养,不能胡乱走动,给她开了几剂方子保胎。 有人说孕妇最好不要去墓地。 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主要是姜郁身子骨弱,要是在途中颠簸,出了意外, 有个三长两短,搞不好一尸两命。 姜郁心知自己这个情况不能逞强, 只在别的地方出力, 帮忙筹备一下办丧事要用的物品, 计算一下开支, 提醒席漠燃注意他们忽视掉的细节。 席漠燃不可能让老父母操那么多心,很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再盯着姜郁管东管西,但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思虑周全地请了两个家政阿姨来照顾,这样一来可以轮班,免得临时有事出去了,把姜郁一个人扔家里。 两个阿姨像两个会呼吸的摄像头,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姜郁挺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的,但是她能理解席漠燃爱妻心切,于是尽量不去狭窄的卧房,呆在宽敞的客厅看书。 阿姨们还是干各自的活,时不时瞟她一眼,见她安然无恙也不上前打扰,这样反倒能保持适当的距离,不那么尴尬。 姜郁不是特别热情的人,你给她干活,薪水少不了你的,你真诚服务,她礼貌道谢,但你拿了钱接受了她的谢意,她是不会说“干活太累了你歇一下”、“我自己来让你干多不好意思”这种话的。 只用记住一条,她全身心干活的时候,别来打扰她。干好职责之内的事就行了,不用画蛇添足,问她需不需要别的服务。这条规矩守住了,不用额外花心思,最后得到的肯定是五星好评。 她要考的专业定好了,换专业,研究航空材料。 学校心里大致有数了,不是北大,有这个专业的,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都可以考虑一下。 最后还是要参考复习情况才能把目标定下来。 她先摸的也不是课本,是几本业内学者的理论著作,论文她也买了一些,首先要给这个行业画一个清晰的轮廓出来。 考了这么多年试,她早就厌烦国内的应试教育了。 都是要考研究生的人了,应试的那几个知识哪够用,你有没有真才实学,决定了人家会不会要你。 现在的考题越来越活了,凭运气押题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她要真的甘愿让别人掌握生杀大权,就不会从陆氏出来。 她初入社会的时候,求升职,求加薪,求事业有成,求诸事顺利,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看到的都是蜃景。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她看事情太狭隘,满心想着不能依靠着男人过活,抗拒席漠燃的关怀,抵制他向她伸出的援手,将他的支持拒于千里之外,然而根本没有摆脱对别人的依赖,以至于陆司南要她生她就生,要她死她就死。 这不能怨别人,怪她最初所求的一切都不是顶峰。 没有人大动干戈是为了争做人臣,而是为了当上天下之主。 忠仆的本质还是仆人,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这个事业首先得是大事业。 最好永无止境,无人可当,这样就不会受制于人。 学无止境,她能明白这一点,已经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要靠对知识的渴求,锲而不舍的毅力,还需有一点天赋和潜力。 如果结果依然证明她不够格,那么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她也不后悔。 席漠燃这些天烦心事不断,连续一个礼拜不着家,忙得连晚上都不回来住。 人家像他这样的,一准是有情况了。 可席漠燃一看就是宿在外面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的,从来没这么不修边幅过。 他的衣服压得皱巴巴的,一个面上五六个褶,本来胡子是天天都要剔的,胡茬长长了,又黑又粗又硬,回来没精打采地叫声媳妇儿,姜郁被扎得脸疼,压根不让他亲。 电动剃须刀剃得不是很干净,姜郁帮他用传统的剃,打了白泡一道道刮。 女人认真的样子真好看,赏心悦目,席漠燃心满意足。 姜郁分心跟他聊天,手里的动作也没断:“你是没留络腮胡,留了看起来一脸凶,胡子剃了就斯斯文文,简直是个衣冠禽兽。” 席漠燃抓住她的手,听语气还挺生气的:“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衣冠禽兽?” 姜郁吓了一跳。 席漠燃恶狠狠地说:“我这是人面兽心。” 姜郁错愕,旋即明白他是说笑,娇嗔道:“你不笑的时候真的凶。” 席漠燃眉毛微动,随口问她:“那你怕吗?” 姜郁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给他刮胡子,漫不经心地说:“你看着我的时候眼里都是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席漠燃使劲捏她的脸。 她“嗷”得叫了一声,剃刀差点掉了。 席漠燃嬉笑:“脸皮咋这么厚。” 姜郁问:“我说的不对?” “说的对。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没觉得自己凶呢?” “为啥?” “因为我从你眼里看见的自己,太温柔。” 她被他撩得面红耳赤,索性在他刚剃完胡子的脸上啄了一口,想找回点儿声势来,席漠燃却反唇相覆,把她压在门板上,凶猛回礼,亲到她快窒息才松口,轻柔地说:“几天没见,真是想你,这礼拜在干什么呢?” 姜郁如实告诉他:“在看书。” 席漠燃本以为她考研是三分钟热度,还想着挖个脚,没想到她真扎进去。 别说,还挺长志气,他翻了翻她看的那些书,大部分都在旁边批注了笔记,看她这么刻苦,连他这个千年不碰笔杆子的人也想念书了。 可他念书没什么用,只能在旁边给她摇旗呐喊:“加油,先定一个小目标,初试专业课进前三。” 第五十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 年过得越来越没意思, 对过年最感兴趣的永远是孩子。 要不是席漠燃在银行办业务, 银行送了春联,他父母家门外头贴的都是去年的。 胡新梅喜欢买年历, 台历挂历不挑,席漠燃想着姜郁考研需要记日子,大年三十儿吃完年饭, 拿红包跟胡新梅换了一本回去。 初一席漠燃的堂妹妹夫带着孩子来拜年,顺便给祖父母上坟。 回程的路上, 席振群问侄姑娘在广东那边混得怎么样。 沿海城市, 经济也挺发达的。 人呢, 来自五湖四海,周边的人都觉得别人的粤语讲得没自己地道,从北方过来的蛮多,从长江下游城市过来的也不少。 他们是那边的水土养大的,不存在欺生的问题。 就是这世道,精明的人太多,没以前的人忠厚,看重个人得失, 有拾金即昧的,有见义不为的, 都挤着一张笑脸, 舌灿莲花, 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该夸能说会道,还是忌惮口蜜腹剑。 他们也想做点小本买卖,卖地板,搭进去十大几万,跟风炒股,赔光了家底。 这几年去掉吃穿用度,零零总总余下两三万。 生不起病,病了还得找人借钱治,身体健康就是唯一的资本。 混成这样哪成? 都是一家人,贫富差距这么大,说出去叫外人笑话。 席振群扭头跟席漠燃说,别跟陆司南打架了,伤筋动骨不划算,把较劲损失的钱拿来救济救济你妹妹,两全其美。 席漠燃还真跟陆司南掐了大半年。 战况嘛——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弄垮了一堆小公司,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商家叫苦不迭。 一开始他只是想跟陆司南玩玩儿,就像两个男人见面握手各自使劲。 后来蹚了趟浑水,发现这哪里是浑水,简直是宝藏,开服装厂有什么意思,是男人就玩船建机场啊。 正好席振群有门路,有个老友是这方面的技术专家,他让父亲引荐跟老专家见了一面,对方竟然跟他的老领导也是熟人。 这事有戏。 他一腔热血汹涌澎湃,仿佛找到了归宿,更重要的是觉得这能弥补他心愿未偿的遗憾。 之前他不惜血本收购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船厂,处处跟陆司南作对,赔得席振群痛心疾首地说他败家。 打商战其实很无聊,合作才能共赢,不说有没有垄断的实力,真搞垄断了还可能违法,所以没多久他就收手了,为把这个船厂做好,挥汗如雨跑断腿,尤其是认识到技术不成熟的残酷现实,相当用心。 厂子虽小,但背后有雄厚的资本支撑,也就上升到了集团层面。 结果船厂刚有点起色,陆司南反击了,险些把他逼入绝境,从今以后他就真的跟陆司南杠上了,卧薪尝胆数月,再次发动进攻。 要是俩公司能拟人,一定是俩人躺地上,抱着对方的脚脖子,大腿压对方身上,死死锁住对方喉咙。 真正的较量不过两次,但蓄势的过程旷日持久,一直耗到了现在。 席漠燃说,该和解的时候自然会和解的,如今他和陆司南谁先撤出都会影响市场,切磋切磋也不是坏事,但扶妹妹一把,完全没问题。 过完十五年味淡了,席漠燃依照席振群的嘱托把堂妹和妹夫都安排进了公司,给他们找了个合适的岗位,户口也办妥了。 等过几年眼界和能力培养起来了再提拔,一年凭工资存点买房的钱不是难事。 起码不会穷到想供孩子读个好一点的小学都要沾九年义务教育的光。 两家人住得近了,他堂妹就经常来家里串门,姜郁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心情有点躁郁,前期复习数学,需要集中心思,堂妹一敲门就打断了她的思路。 小侄子在上学前班,还没上小学,同班的孩子都在上兴趣班了,学书法、珠心算,还有家长把自家孩子当莫扎特,学各种乐器。 堂妹看着心急了,也跟着给儿子报辅导班。 姜郁这个小侄子连拼音都认不全,就要学其他东西,堂妹又觉得眼前就有现成的学霸,不必另觅良师,就把儿子甩到了姜郁这里。 姜郁还是耐心的,给小侄子辅导功课,看小侄子学累了给他揉揉穴位,做做眼保健操,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小侄子悄悄跟她说,要认她做妈妈,不要亲妈。 姜郁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跟席漠燃说:“你给她做做思想工作行不行?这还只是小学她就不愿意教了,那将来还有初中高中呢?这是个建立亲子感情的好机会,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我还要复习备考呢,她三天两头来,这哪受得了,这样下去别说初试考个好成绩,过线都困难。” 席漠燃不解人意:“你读大学就该知道这一辈子能一心一意学习的只有高考前了,现在干什么不要考试,谁会给考试的人让道,别说她来,就是她不来,你生了孩子不得被孩子影响?为了理想克服一下,干什么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别为自己找借口,把责任推给别人也不地道。” 姜郁本来没那么大火气,可被他一拱就起来了:“你能不扯犊子吗?我没说全世界都得给我让路,但你摸着良心说她有没有麻烦我,她这样做家长对吗?” “我没说你无理取闹,但你这事事找人评理的毛病得改。”席漠燃问,“你为什么总要想那么远,这就叫人生不满百,常怀千日忧,你怎么知道她会一直麻烦你,要真嫌麻烦,你婉言拒绝就好了,你跟她没血缘关系,我和她怎么说也是三代以内的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要我怎么说?” 姜郁认真看着他:“我没错,我本来可以不教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揽的,家政阿姨来干活我都是直接说别打扰我的。” “那能一样吗?”席漠燃好声好气地说,“请家政是你给她钱,雇主说什么都是对的,堂妹让你帮忙,给你买了那些营养品,你再说她就是在背后议论,怎么说都不光彩。” 姜郁板着脸问:“我们家差钱买那些营养品?谁背后议论了,不是让你说吗?你也可以婉拒啊。说得那么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疼。” 席漠燃觉得她过分了:“姜郁。” 姜郁眉毛一蹙,很有几分血性地说:“我已经不在前面冲锋陷阵了,你能不拽着我了吗?可怜我到奔三的年纪了,还活在军令状和赌约里。我本有城池万千,输一城,丢一池,便要以头抢地,俯首称臣。最后倾家荡产,却告诉我以前拥有的只是一场梦?我的城池,是心中乾坤,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聪明才智,毕生追求,不是拥有花不完的财富,而是活得像自己。我当然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可难过就难过在周围人不接受,这桎梏我就逃不脱。呸!我偏不。” 席漠燃静默看着她,忽地一笑:“你怎么这么犟。不过,是我媳妇儿没错了。” —— 席漠燃和姜郁是自由恋爱,能重逢,还托了他这个堂妹的福,所以对堂妹一家比别的几家要照顾。 他倒是想授人以渔,可惜她学不会。 他一年没去过会议室了,周一的晨会不列席,等他们讨论完,充分参考了别人的意见,整理好自己的观点,他下午抽半小时在办公室跟他们视频,一句话拍板。 就是这么忙,还要管亲戚,别说姜郁受不了,他自己都吃不消,自从发现授人以鱼更加省事,于是只要堂妹不来求他,他就不主动帮忙,给她一个闲差,让他们过得比从前强就行。 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他和姜郁都不吭声。 小侄子成绩不好,他就帮堂妹给小侄子请私教,让做兼职的大学生上堂妹家辅导,能不能成才,全看他自己争不争气。 别人家孩子他们也不便置喙,管好姜郁肚子里这个就够了。 姜郁不喜欢不熟的人在身边照顾,离她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席漠燃就在家办公了,怕估计得不准,胎儿提前降生。 这天姜郁正跟着网课班记笔记,临盆阵痛,手里的笔“啪嗒”落在桌上,她扶着桌子,蹙眉喊:“席漠燃!” 席漠燃闻声而动,赶紧给她叫救护车。 医院是一早选好的,自从上次感受到人民医院的拥挤之后,他就约了一个专业可信的妇产医院,后来的孕检都是在那儿做的。 水下分娩的技术也很成熟,能把她承受的痛苦降到最低。 姜郁从小到大没生过大病,这还是第一次享受前呼后拥的待遇,一大家人围着她,还有医生护士,席漠燃一直跟着担架车跑,紧握着她的手,用眼神和言语安慰。 席漠燃想陪产,护士也说消了毒可以进去,但是姜郁不想他看见自己面目狰狞的样子,死活不干。 最后席振群发话:“你就在外面等着吧,你妈生你的时候你折腾了一天,又不是一痛马上就生的,还有一会儿。让你干守着,不如让护士陪她说说话,缓解一下情绪,你进去,她有压力。” 席漠燃恋恋不舍地看着姜郁被推进产房,又看着产房的门在眼前一点点合上,手心里全是汗。 产房是隔音的,姜郁进去以后就听不见动静了,他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 水下分娩这项技术是从欧洲引进来的,说法不太一致,要么吹上天,要么夸大弊端,就连医生的意见都不一样。 终归是听人家说的,生孩子本来就危险,他只能祈求上天厚爱,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块门板上。 他真以为要像席振群说的那样等一天了,焦灼地等了三个小时,有人推门出来告诉他,产妇生了,身体状况良好。 席漠燃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挥拳蹦得老高,兴奋地笑着说:“爸!妈!我当爸爸了!” 席振群很温厚地笑:“有新身份了,祝贺你啊儿子。” 胡新梅也笑:“是啊,你冷静一点,听人家说完。” 席漠燃糊涂了,讪笑着搓了搓后脑勺,眉开眼笑地问:“男孩女孩啊?” 报喜的人清脆道:“男孩儿。” 席漠燃眉头一皱,姜郁是不是喜欢闺女? 姜郁才没有,不论哪种性别,只要男孩有阳刚之气,女孩有阴柔之美,是生命都珍贵。 她给孩子喂了一次奶,就让护士把孩子抱去继续清理了。 孩子出生后,头等大事就是取名。 其实早在怀孕没几周姜郁就动了取名的念头,但是席漠燃说不急,等孩子的性别定下来了再说。 她说取两个,一个男名,一个女名,到时候直接用。 名字是陪伴孩子一生的,必须从长计议。 席漠燃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好词多的是,随便选俩字,念起来顺口,谐音没不好的意思就行。取得早了,老想改,总嫌原来的不对劲,再想一想,还能取到更好听的,孩子出生当天起,有纪念意义。 席漠燃的名字就是他出生那天他爷爷给他取的,席振群在西北的大漠戈壁驻扎,胡新梅去给他送温暖,在沙漠上生的他。 姜郁呢,她之所以叫姜郁,是因为她父母定情时,她爸送的不是玫瑰而是郁金香。 要说纪念意义,她生产的日子很尴尬,正好夹在清明和五一之间,总不能叫席清明或者席劳动吧。 席振群的意思是:“买份今天的报纸,一眼看到哪个字就是哪个字,考试填试卷信息都比别的小朋友快。” 胡新梅说:“那还用买报纸吗?就叫席一好了,今天周一呢。” 席漠燃笑:“我怎么觉得像女孩儿名?” 姜郁提议:“笔画少,还是叫三个字的名吧,免得孩子长大了觉得我们给他取名取得太随意。” 席振群目光悠远:“叫一鸣吧。” 姜郁看向席漠燃:“我觉得行。” 席漠燃没意见,笑着和她对视:“那就行。” 第五十一章 三年后。 闷了十天的城市下起滂沱大雨, 姜郁被导师拎去实验室干活, 下楼的时候雨势渐大, 一点停下来的征兆也没有。 实验楼门口的备用伞还剩最后一把,她出电梯的时候一个男生已经握住了伞把, 见到她又把伞让给她。 姜郁难为情地问:“给我了你怎么办?” 男生其貌不扬,心肠却很热,微笑着说:“我叫室友帮我送一把就好, 你们今天毕业班聚吧,都六点了, 你要赶不上趟了。” 姜郁错愕。 男生笑意不减:“上午毕业典礼我见过你, 你们系一共两个女生, 你们班就你一棵独苗。” 姜郁恍然大悟,犹豫了一瞬,礼貌道谢:“那多谢了。” 下雨天路难走,不论雨刮器怎么动,雨点砸在前玻璃上,还是会遮挡部分视线。 姜郁不敢开快,路上又堵车,不到六公里的车程, 她生生晃到七点才到餐馆。 服务员把她领到包厢门口,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 班里的同学已经吃上了。 姜郁作为和尚庙里的小尼姑, 向来受照顾, 但按年龄算, 她应该是桌上最大的。 他们班上有二战的三战的,她虽然一战成功,可工作的时间比他们都长。 关系好的同学见到她,替她拉开空着的座椅:“你也来得太晚了,没等你,但鸭腿给你留着呢。” 不知道谁帮她把餐具打开了,杯里斟满了他们自己带的德国黑啤,意思很明显。 姜郁原以为搞科研的人心思单纯,不讲那么多酒桌上的规矩,后来她发现她错了,班上好几个汉子是东北人,习惯和酒量都是打小养成的。 她端起酒杯聊表歉意:“不好意思,我自罚三杯。” 旁边的男生没起哄,反而劝她:“你悠着点。” 嘴上说着,还是看着她喝下去了。 所谓酒桌文化,不是一群人凑一桌使劲喝酒,而是动脑筋用智慧,想方设法在桌上不失礼貌地让别人喝最多的酒,让自己遭最少的罪。 姜郁对此一窍不通。 她是个实心眼,别人灌她多少她就喝多少,毫不还价,以前工作的时候不用应酬,来读书了反倒吃亏。 好在在座的都是厚道人,没有歪心眼,不打她主意。 大家一起出来的,谁出了事都不好,众人见她把三杯酒灌下肚,不刁难她。 姜郁出实验室的时候跟班长打过招呼,说过自己被教授喊走了,可能会晚到,班长问她:“姜郁,你真要读博啊?” 话音刚落,一屋人的视线都聚在了她身上。 读书是好事,就怕死读书,读成书呆子。 女博士,一个令人生敬又令人生畏的代名词。 学历不能代表一个人的能力,但至少能证明一个人的智商。 男人们都不太愿意跟太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一是聪明的女人强势起来根本不给男人开口的机会,二是太聪明,明白的多了,幸福感就少了,或者说给予她的感情都被稀释了,动真情的人往往像傻子,而她们不愿暴露一丝一毫的蠢,更难好好谈恋爱。 女博士难找对象,在他们听来女生读博就和削发为尼一样。 姜郁长得好看,可以和许多早些年大红大紫的明星媲美,看起来家世也不错,要真和伟大的科学事业相依相伴孤独终老,可惜了了。 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姜郁是不是名花有主,看上去是没有。 她总是独来独往,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背景,你要是跟她聊天,她会笑容亲和地和你谈天说地,但你要不找她,她绝不会主动和你说话,顶天问个好。 读博的名单是早就定下来的,只不过有些人和导师合不来,下定决心又变卦的不是没有。 他们专业难,外行人随便翻翻他们的课本像看天书,系里的女生比熊猫还稀少,尤其是这么多年读下来,只能去研究所或者相关部门上班,接触到的档案都是机密,容易被间谍盯上,中了招,锒铛入狱,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 姜郁是个有情怀的人,但有利可图的事她才会干。 而这个“利”不一定指的是钱。 本身就是赚不到钱的行业,就算有份有编制的稳定工作,可能一辈子挣的还没一个流量小生一部剧的片酬高。 研究生津贴没多少,读博或多或少高一点,四舍五入一个月三千,只能说给孩子挣了点奶粉钱。 她是想认识几个这个领域的大人物,给席漠燃的事业添砖加瓦,给他提供一些技术上和理论上的支持。 国家机密她不能泄露,可学进脑子里的知识和人脉资源她都能用,就算她自己不能称王称霸,助他一展宏图也不错。 只是这样一来她基本上靠他养着了,但凡闹得不愉快,就会像最近几天这样变成受气包。 姜郁敷衍了几句,把话题绕了过去。 反正人家并不是真心关心她的私生活,只是对女博士这个群体有种特殊的误解。 毕业后的聚餐相当于散伙饭,吃了这顿,大家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今后想单独见面,给不给面子难说,再想号召这班人马,肯定是到不齐的。 男生能闹,聊得热火朝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姜郁心无旁骛地吃菜,半晌喝进去的啤酒有了反应,她见他们三三两两聊着,无声溜了出去。 她这边刚带上门,隔壁包间也出来一个男人叫服务员,不经意瞥见她,先是扭过头,然后又扭过来,旋即眉开眼笑:“这不是嫂子吗?今儿也在这吃饭哪。巧了,你们夫妻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燃哥也在,来我们这边玩玩儿?” 姜郁忙不迭摆手:“你们玩你们的吧,都是你们生意场的朋友,我进去不太好。” 男人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来嘛,不让你喝酒。我们敬酒燃哥喝。我知道了,是不是护短啊?” 姜郁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群商人。 这个没应付,又来了一个:“怎么回事啊,让你叫服务员叫半天,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太漂亮,舍不得进来了。” “不是,这是嫂子。” “哪个嫂子?” “燃哥的。” 说完挤眉弄眼使眼色。 “哦——” 明眼人一点就透,这是救星。 于是他压根不给姜郁机会,把包间的门打开朝里面嚷了声:“燃哥你看谁来了。” 姜郁简直是被两个人架进去的。 席漠燃闲适地坐在一桌主座上,看到她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转瞬即逝,脸上的情绪掩饰得天衣无缝,看着他的眼睛都未必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是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了三年的席漠燃,比从前更加沉稳老成。 他穿西装打领带,身上穿戴的都是这个季度最时髦的款,中指上的婚戒格外璀璨夺目。 他的酒杯是满的,就在他手边,可他一口没喝。 别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姜郁知道。 现在他的事业做起来了,求他办事的人多了,想从他这里分一杯羹的多了,伺机在他不要的废物中榨油水的也多了。 一个个长得人模狗样,为了达成目的煞费苦心,什么招都想得出,做得到,费的那些周章不知能做多少正经买卖。 他们拿她当救星,席漠燃正好拿她当借口,慵懒起身,扯了扯西服外套:“恕不奉陪。” 坐他身边的人慌张道:“哎——燃哥。” 见席漠燃一记眸光扫过来,连忙改口:“席总。” 为什么让席漠燃坐主座? 一来,他是今天的主角,身份贵重,是凭着在商界的地位坐主座的。这二来,主座在最里面,不便出入,没法走动,他们坐下了,把席漠燃往这儿一堵,除非他插了翅膀,否则别想轻易离席,这样能拖住他,好好谈谈合作的事。 可拖住了有什么用?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要是想走,他们还不是得乖乖起来,主动给他让道? 席漠燃今天来,是因为他们这里头有有心诚的人。 要是把他邀到不三不四的声色场,给他怀里塞个前/凸/后/翘的外国妞,美其名曰投其所好,他保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可来了之后,这声哥一叫,事情黄了一半。 叫他们别谈合同谈思路,避重就轻打哈哈,这事彻底没门了。 他听这些人抖机灵抖得心烦,不走,是因为他刚才好像听到姜郁的声音了。 她上午开毕业典礼,下午是该吃顿散伙饭,不管是不是幻听,留着就对了,等那边散了场他就出去,还能制造一场偶遇。 现在见着面了,哪还用得着等? 这群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姜郁被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说话。 到角落里,她收回被他拽住的手,双手环抱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席漠燃卑微地问:“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今天来,滴酒未沾,当个司机还是没问题的,对她献殷勤,“你喝酒了吧,没法开车,我帮你把车开回去。” 姜郁是全日制的研究生,学校有给她准备宿舍,只不过她白天上课,晚上都回自己家,每次跟席漠燃吵架她都住学校。 今天她毕业,学校当天勒令他们当天就搬出去,明天宿管阿姨清房。 她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床单被套都可以扔掉,重要的书和资料都挪进了后备箱,只是没住的地方了。 他这个台阶给得很及时,她不假思索地说:“好,但是分床睡。” 席漠燃无所谓,只要她答应回家就好办了。 姜郁跟他说:“我的局还没完,得回去跟同学告个别。” 席漠燃试探:“我跟你去?” 想去那些做梦都想去他公司上班的同学面前出风头? 想得美。 姜郁把车钥匙掏出来给他:“车上等我。” 说完她扭头就走。 席漠燃当她气糊涂了,扯着嗓子提醒:“走反了,回包间往左走。” 姜郁才不是路痴,杀气腾腾地回头,眼里“嗖嗖”飞刀:“我上厕所。” 她莫名其妙被那两个人拽到他的包间,险些憋岔气。 席漠燃破功笑笑,冲她扇手。 走吧走吧。 第五十二章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姜郁几乎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婴儿哭闹的原因有很多种, 得摸索一阵才能了解, 那么小的孩子, 要真扔给胡新梅带,不舍得也不放心, 于是她把学业搁置了,直到八月才开始学习。 儿子满周岁前都是留在身边亲自照料的,不懂的就跑医院问医生, 不会的就跟着网上的视频学。 后来儿子到可以入园的年龄了,夫妻俩才着眼考虑儿子该在哪上幼儿园。 最后胡新梅出主意, 还是让孙子在自己这边的幼儿园呆着。 这样夫妻俩没时间, 她可以帮忙接送孙子, 打个电话的事。 他俩要是不忙,把儿子接回家,也容易。 姜郁入学以后还挺忙的,不光要上课,还要做实验,孩子没断奶的时期还要忍着不适把母乳用工具吸出来,装袋冷藏。 研二她被导师器重,给开了个小灶, 又带她拜见了业内鼎鼎有名的老学者,自此她就过上了整天泡实验室的繁忙生活。 席漠燃就更忙了, 而且他的忙是五年内都无法改变的, 除非他找到一个跟他能力相当、诚实可靠没有野心的人帮他打下手。 不说能力相当, 单说后面那条就很难实现。 人的欲望和野心只会比能力强不会比能力弱, 无论多忠诚的亲信,只要膨胀了就会背叛,他指望找一个老实人帮他打理公司,还不如把他儿子培养起来。 这就是姜郁和他吵架的点。 他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 席漠燃是在部队呆过的人,行为模式像个刻板的小古董,觉得自己的孩子是要融入集体的,不能和普通人家的不一样。 小一鸣原来是左撇子,生生让他矫成了右撇子。 多少小孩不会用筷子,能夹起来菜就行了,他非说难看,姿势不对就拿筷子敲儿子手背。 小朋友学认字,奶声奶气的多可爱,可他就是要教到字正腔圆。 他倒也没把儿子当神童,不要求儿子有超越年龄的能耐,但某个年龄能够做到的事,必须要做到最好,严格程度令人发指。 姜郁就觉得,不能过分压抑孩子的天性,这样会把孩子的创造力扼杀在摇篮里。 席漠燃说,玉不琢不成器。 姜郁不敢苟同,说应该因材施教,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讨论来,讨论去,没个结果。 他们就这样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谁也不试图说服谁,但就在前几天,姜郁奓毛了。 席漠燃竟然动手打孩子! 就因为儿子不看红绿灯,横冲直撞跑马路中间,差点让公交车轧到。 那还不是因为他一不留神没看住,难道不是他的疏忽? 孩子那么小知道什么危险,看他的眼神清澈懵懂,就是一不怕猛虎的初生牛犊,完全不知道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席漠燃义正言辞地说:“就是要他知道危险,危险的事情不能干,今后你能二十四小时看着他还是我能二十四小时看着他?” 姜郁疾言厉色:“你告诉他不就行了,非得动手吗?跟我讲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对孩子这么没耐心?” 席漠燃辩解:“我都没用力。” 姜郁就是一头护犊的母牛,平时你怎么招惹她她都不会在意,但你要是碰她儿子一根毫毛,她能跟你拼命。 姜郁无比坚定地把儿子护在身后说:“屁股都打红了你告诉我没用力?那么大个巴掌印你看不见?你多大他多大?没轻没重的,你可是练过武的,一掌下去,轻则软组织挫伤,重则急性肾衰竭,还有可能错打到脊椎,把你儿子打残了,你就照顾他一辈子吧。” 哪有那么严重。 合着他是练过降龙十八掌怎么着? 席漠燃气血不畅,说了一句:“慈母多败儿。” 姜郁差点儿被他气哭,撂挑子不干了,阴阳怪气冲他说:“我败儿?那我不管了,你想怎么养怎么养,有种别往妈那里送,毕竟她也是慈母呢。” 他没种他儿子怎么来的? 席漠燃听了怪生气的,真自己带了几天。 还好他儿子懂事,小小年纪跟人精似的,知道爸爸妈妈吵架是因为自己,贴心地让他去安慰妈妈。 这么机灵的小心肝,他疼还来不及,真当他忍心下手吗? 怕孩子长大了胆小,就要任他胡作非为? 按姜郁的观念教育出来的孩子没出息,将来免不了为所欲为,遇上事,只会把自己的错误统统归咎于别人。 等儿子十岁,或者再大一点,他自然不会再这么严苛,现在严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地基打稳了,建的房子才不会一震就塌。 他得一锤一锤锤死了。 要不是今天胡新梅想带孙子去接种疫苗,他就带儿子去参加姜郁的毕业典礼了。 姜郁现在这么优秀,还不是得益于良好的家教。 他管儿子错哪儿了? 他今早把儿子送去胡新梅那儿以后去她学校转了一圈,她毕业典礼在学校礼堂办的,刚去的时候有学生会的在门口守着,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发现从外面的玻璃窗格能看见里面。 乌泱泱一群毕业生,穿着博士服,戴着博士帽,一个个上台,让校长拨穗颁证。 台下的座位按系排方阵,每个系一个方阵,姜郁是系里屈指可数的女生。 他当了五年空军,别的本领不提,有一副百步穿杨的好眼力,测的是c字表,百米之外认出她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能看清她整张脸的大致轮廓。 她手里拿着不知道谁送的一捧花,上台前手持花束,回头弯腰,正准备把花放到座位上,旁边的男生帮她接了过去,还帮她把包一道收好。 到场的都是他们本校的学生,没有亲属参加,但是礼堂外的林荫道上站着许多貌似亲属的人。 只有他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 毕业典礼进行到一半,校领导来了,学生会的小同学很有眼力见儿地把他轰走了。 他想跟姜郁一起吃个午饭,把车停好,在学校小树林旁的湖边晒了会儿太阳,眯眼打了个盹,半小时后手机进了个电话,有人急着找他,他这才走了,也没跟姜郁说他来过。 姜郁对他爱答不理,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儿子,楼上楼下都找过了,没看见,她扭头问席漠燃:“一鸣呢?” 席漠燃奚落她:“你还知道找你儿子啊?我还以为你早忘了这孩子是你生的了,说不管就不管。现在知道找儿子了?没了!” 姜郁肃着脸,又问一遍:“我问你,一鸣呢?” 席漠燃说一半留一半:“让妈送去医院打针了。” 姜郁瞬间脸色惨白。 起初像被吓着了,接踵而来的是十足的愤怒,大声说:“我就不该把孩子给你带!我带孩子的时候,一鸣没病没灾的,交到你手上才几天啊,就送去打针了。再让你带几天,指不定可怜成什么样呢。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棵草,不是没有道理的。你把儿子还给我!在哪家医院呢,我现在就去接!” 席漠燃听了乐。 瞧她这副德行,还学会举一反三了呢。 他就把实话告诉她,看她是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他的。 “打针不是打治病的针,接种疫苗去了。他奶奶想他,留他在身边住一宿,看把你急的。” 姜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脑海里搜寻着可以反驳他的话,搜寻无果,欲言又止,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半晌“噗”地一声喷出来,怒不可遏地问席漠燃:“怎么是咸的?” 席漠燃慢悠悠走过来,似笑非笑看着她:“我牙龈出血,调来漱口的。” 第五十三章 姜郁和席漠燃掐架, 遭到他的打击报复, 战况惨烈。 席漠燃先把她抛到床上, 又把她抛到云端。 周公之礼,不得怠慢。 鸳鸯交颈, 对影成双,春光无限好。 正事进行到一半,席漠燃掐着她的脸逼问:“说, 还敢不敢抛夫弃子了?” 姜郁眼里雾雨朦胧,被他压得避无可避, 抱着他宽厚的背可怜兮兮地说:“席漠燃, 你轻点儿。” 席漠燃挑眉:“轻?轻不了。” 姜郁娇滴滴地跟他打商量:“那你慢点儿。” 席漠燃饶有兴味地调侃:“慢是吧?” 话音未落, 姜郁突然像泥鳅一样扭着身子求饶:“不了不了,我不敢了。” 席漠燃凶巴巴:“下次再往外跑,家里的水都不给你喝。” 姜郁点头如捣蒜。 现在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席漠燃停顿半秒,又大动起来。 姜郁受不了了,大声号啕:“我都求饶了你还来。” 席漠燃眼底笑意融融:“求饶有用的话,赢有什么意思?” 姜郁骂他:“无耻!” 席漠燃没脸没皮:“还有更无耻的你要不要试试?” 姜郁只会“呜呜呜”,因为席漠燃以唇封缄,当她默许了。 她痉挛蜷脚, 整个身子弹起来,又被他压回床板。 云收雨歇, 席漠燃意犹未尽地亲了她一口, 抚了抚她脑门上的毫毛, 这才温柔起来, 抱她去洗澡。 莲蓬头打开,温热的水源源不断浇在身上,姜郁惬意地让他服侍着。 席漠燃挤了沐浴露,在手心打出泡才往她身上抹,边抹边说:“今天没做措施。” 姜郁的身子明显一僵,“嗯”了一声。 她是感觉他射在里面了,情到浓时没问她同不同意,但她也没把他推开。 他一直想让姜郁给一鸣生个弟弟或者妹妹,这样就可以一个跟他姓,一个跟姜郁姓。 第一胎生的男孩就没那么多麻烦,男孩没女孩敏感,不会往重男轻女那方面想。 要是生的弟弟,兄弟俩放歌纵酒,快意恩仇。要是生的妹妹,兄妹俩似乎更友爱。 年轻的时候再风光,以后总会老的,百年之后,他撒手人寰,把自己的财产弄一个基金,分给社会上需要资助的人,儿女们彼此有个依仗,相互扶持,相互照顾,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要么重复枯燥平凡的生活,要么激流勇进奋力拼搏,一生都在攀登,不停地走会疲倦,停下来又会忧虑,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尽头,可实际上是在走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到死都困在这座迷宫里。 他以前以为自己不是凡夫俗子,要把想要的一切收入囊中,然而和陆司南打了一仗后,想法就变了。 他们酷爱刀光剑影,不过图个惊险刺激,为的是把自己的人生折腾出彩,折腾得独一无二,显得不那么乏味。 可一旦回归平静,就得承受无尽的空虚。 他还是想做个普通人,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平平淡淡过他的闲散日子。 姜郁总觉得他是想把儿子培养成他的继承人,将来好接班,才会对儿子报那么大期望。 其实他只希望自己养老的时候,儿子别拿烦心事来扰他耳根清净,要是儿子愁眉苦脸来找他,连个媳妇都娶不到,他能置之不理吗? 没有什么英雄迟暮,有的只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的一生,没有壮志未酬,只有志得意满。 可“嗯”是什么意思? 席漠燃试探也没试探出所以然。 他的心思很明显,提示得更清楚了:“你别吃药了。”说完觉得这话太霸道,补了一声,“嗯?” 这是在和她打商量。 姜郁意味不明地搓了搓脖子,良久才说:“你一个都教不好,还想要两个?” 席漠燃蹲在浴缸边,凑到她耳畔问她:“我怎么就没教好了?一鸣比你都懂事儿。” 姜郁重重一拍,水花四溅,溅得他衣服上到处都是。 “你不早点教他过马路,非等他犯错误了再来训,平时知道未雨绸缪,轮到你儿子了,就不上心。” “我教了啊。” “你怎么教的?” “红灯停,绿灯行,做个守法小公民。” “然后呢?” “咱儿子就问我,前面那个阿姨为什么红灯也过去了。” “......” 今天是三年来席漠燃第一次放纵,以前不管多想要,他都会主动戴套。 他们做的次数也少,一是怕儿子看见,二是上班太累,倒头就睡,只是每次要她都要得特别狠。 姜郁一开始不愿意为他服务,后来看他自己弄太可怜了,迁就了他一下,这下可不得了了,他得寸进尺,迅速占据了主导权。 她没生一鸣的时候非常体贴,基本上对他百依百顺,只要他给她讲道理,哪怕左耳进右耳出她也会乖巧地点头。 他的每一面她都全盘接受,为他的优点骄傲,为他的缺点苦恼,为他之忧而忧,为他之乐而乐,同心同德,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但生了一鸣以后就不一样了,一鸣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就这么说吧,儿子和老公一起掉水里,她肯定先救儿子。 席漠燃知道自己地位不保,还挺淡定的。 母亲爱护孩子,天经地义。 他就是觉得她太宠儿子了。 宠到什么程度? 席一鸣无节制地玩手机,她正和导师沟通,儿子把手机抢过去一通狂戳,还不还给她,她竟然给儿子配了一部手机,这样就不会抢她的了。 席漠燃为这事犯愁,说了她几句。 姜郁不干了,觉得问题解决了,跟宠孩子有什么关系? 她以前把他说的话当至理名言,他说什么是什么,绝不胡搅蛮缠,现在凡是涉及孩子,就是不讲理你能怎么样? 惹不起惹不起。 家里的事,通通她说了算。 姜郁吹吹手背上的泡沫,开了金口:“没做就算了,看你和孩子有没有缘分,不答应你,你老惦记着,迟早得坦白,拖着不给准话,终归扫兴。不过你不许打孩子了,孩子得言传身教。你把身先士卒的精神拿出来,对孩子好点儿,那可是你亲骨肉。” 席漠燃答应得很爽快,拣好听的恭维话说:“还是我媳妇儿会疼人。” 他跟那些谄媚的老滑头没学到别的,学会了油嘴滑舌耍贫嘴,花言巧语还是组合套装,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可就是听着顺耳。 姜郁没过够老佛爷的瘾,伸出莲藕一样白净的手:“那,今儿个就你侍寝了。” 席漠燃弹了她一个脑瓜嘣儿:“你再说说,谁侍寝?嗯?” 姜郁拔腿就跑。 可已经来不及了。 第五十四章 硕士生毕业到博士生开学, 中间有个暑假, 想到夫妻俩结婚这么多年就没度过蜜月, 席漠燃打算带姜郁去外面玩。 结果姜郁哪也不肯去。 非洲不去,说闹疫病。 中东不去, 说战火纷飞,容易被殃及。 东南亚不去,说那地方歧视女性, 万一走丢了,麻烦大。 欧洲不去, 说历史古迹人文景观都跟革命有关, 就像去看纪念馆。 那在国内玩? 说哪地方的山水都一样,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踏破铁鞋觅旅馆,一宅就是大半天。 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是借口,归根结底放不下孩子。 他只想和她过二人世界,她在学校忙的时候,还不是把孩子扔给胡新梅带,怎么和他独处几天, 就像耽误她大半辈子似的呢? 他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想去哪玩都得提前空出时间, 所以很多闲暇, 都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的。 错过了这次机会, 短时间内难得再抽出空来。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姜郁还是那个贤妻良母, 淡定地给他收拾衣物,他不告诉她行程,她也不知道他出差地点的天气,薄的厚的都给他带了几件。 席漠燃生的是闷气,为什么生气他也不说明白。 姜郁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脾性,要真在他生气的时候触霉头,他就会顺其自然地说出他为什么生气,挑明她不该如何如何。 这时候哪怕她有一万条不这么做的理由,他也只关注他在意的那个点,然后疯狂找她辩解过程中不严谨的措辞或者逻辑上的漏洞,引发一场更大的争执。 她要想反驳,就要动脑思考,他草草甩给她一句“想太多”,潇洒抽身,最后都是她的错。 姜郁才不想听他和尚念经。 很多时候让她动容的只是他语重心长说话时真诚抒发的情感,谁在乎他说的内容是什么。 以前怕他生气,实际上是一种没安全感的表现,怕一不留神会失去,现在就叫做有恃无恐,恃宠而骄。 临出门的时候,姜郁叫住他。 席漠燃一脸不善,暗自期盼她问一下他怎么了。 姜郁摊开手,问他要钱:“一鸣他们六一搞活动把班费花完了,要重新收,我手里没零钱了。” 闷葫芦掏出钱夹,把一沓五十以下的纸币掏给她,姜郁拿了钱就走了。 傍晚席漠燃给她打电话,问她晚上吃的什么。 姜郁在给一鸣修脚指甲,摁下免提,在他的小脚丫下垫了张废报纸。 剪指甲的声音清脆响亮,席一鸣奶声奶气地叫爸爸。 席漠燃还没答应,就听姜郁极其温柔地说:“好好跟爸爸聊天,别乱动啊。” 席漠燃连孩子的醋都吃:“席一鸣,老师是不是教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姜郁喝道:“席漠燃,一鸣才三岁,不伤到自己就万幸了。” 席漠燃冷冷道“跟我通话就专心通话,你还给他剪指甲,不伤到他就万幸了。” 说得对。 姜郁闻言问:“那你有别的事没有?没有我挂了。” “等等。”席漠燃妥协,“以后我给一鸣剪指甲,你别忙活了,早点睡吧。” 这么多天,席漠燃总算戳中了姜郁的心。 他总说她宠孩子,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可她照顾孩子又不只是因为母爱,还有一份责任在。 他忙,她还不是忙,如果他肯分担一部分,她会牺牲自己的时间吗? 他说他在挑大梁,干大事,那好,家里的事,事无巨细,她通通包揽。 他说父爱就是这样的,指提供理论指导,不处理生活琐事,那好,孩子的一应事务都由她负责。 她把精力投入到这些柴米油盐中,他觉得她忽视了他。 她关心孩子的成长,他觉得她的关心有害无益。 横竖都是他有理,他反倒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 这件事要是放在几年前,她早就倾吐心声,对他说明自己的难处了。 但是那样做,旧的问题很容易解决,新问题又拔节疯涨。 席漠燃依旧不懂得尊重她的决定,依旧不明白他讲的道理只是倡议。 他会永远高高在上,不知辛酸疾苦。 她求的不是帮助,而是体谅。 要的不是宽容,而是理解。 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资格嫌她不好的人。 她是疼孩子,可从来没有不爱他。 席漠燃也意识到了她的想法,让她再生一胎的念头几乎打消。 他想到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是怎样坚决的不要孩子的,又想到姜郁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是有点贪心了。 如果她真的不想要二胎,那就不要了。 没想到最尴尬的事发生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姜郁又有了。 好歹是一条生命,她舍不得扼杀,也不是特别强烈的不想要,就还是把这个孩子留了下来。 十月份在上海有个峰会,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参加了,有商场巨鳄,有名流政要,最重要的是,科研界的学术泰斗也被主办方请来了。 席漠燃和陆司南虽没有针锋相对,但也存在竞争关系,双方都有意得到老先生的支持,且志在必得。 一句话,得老先生者得天下。 席漠燃派他的研究员打先锋。 陆司南派陈希戈探路,尚留有后手。 谁承想还未开战,老先生竟冲着席漠燃和蔼地笑:“你就是席漠燃?” 席漠燃铿锵说:“是。” 老先生转向自己带来的小跟班,附耳说了两句。 小跟班小跑着走了。 老先生抬头看着他,还是温厚地笑。 不一会儿,姜郁穿过人群,一袭晚礼服鲜亮明艳,施施然向他们走来。 席漠燃和她对视。 姜郁开口,仿佛尘埃落定:“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导师。” 俄顷,她翻手指向席漠燃:“这位,是我的先生。” ——正文完—— ※※※※※※※※※※※※※※※※※※※※ 谢谢大家的陪伴,接档文是姐妹篇《烧不尽春风》(陆司南苏清淼),期待再会~ 第五十五章 席今雨的名字取自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她生在春夜, 今雨就是春雨。 是好雨,也是喜雨。 席漠燃和姜郁夫妇, 非常欢迎她来到人世间。 席今雨的基因很好,三岁能诵读,五岁阅诗书, 标标准准的小神童。 而席一鸣三岁的时候已经像个小人精了,什么都懂, 五岁的时候虽不会背唐诗, 但机灵的要命, 因此打生出来就带着坑妹属性。 给妹妹喂柠檬。 带妹妹看鬼片。 推着妹妹的婴儿车一路飞奔。 教唆妹妹干会挨打的事儿。 但最后挨骂的都是他。 席漠燃在生活上把儿女照顾得妥妥当当,平时他能平等地跟他们讨论问题,只要他们惹姜郁生气,他就不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父亲。 席一鸣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挨最少的训,不走神也不反驳。 席今雨呢,每次听训,不到三句话就会掉眼泪。 席漠燃当时不动声色,但事后会给她买姜郁不让她吃的零食, 给她添漂亮的发箍和小裙子,给她摇秋千直到她玩够为止。 他每每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谈生意, 都会给儿子女儿带礼物, 一带就是一行李箱。 席一鸣和席今雨看上同一件礼物的时候是不会大打出手的, 席一鸣每次都会故作大度地让给妹妹, 隔几天再看,心仪的礼物已经属于他了。 席漠燃和姜郁从不管兄妹俩之间的矛盾,怎么和同伴相处有老师教,他们也能自己化解。 别看席一鸣是个小滑头,成天坑妹妹,但妹妹只能他坑,要是哪个外人敢欺负席今雨,那可惨咯。 出头看似威风凛凛,实际鲁莽冲动,不是他的风格,就看第二天,欺负席今雨的同学捂着屁股来上学。 妹妹的脸蛋不能摸,谁摸就折谁的手。 妹妹的坏话不能说,谁说就此结下仇。 之前一家人散步消食,席今雨走累了会让妈妈抱,妈妈不抱就骑在爸爸肩上,席一鸣对此很是不屑,等他长大一点,竟然主动背席今雨。 席漠燃和姜郁欣慰,席今雨的心也被哥哥成功俘获。 这天姜郁给女儿洗完澡,自己去洗了,小姑娘笑嘻嘻地问席一鸣:“哥哥哥哥,如果我是男孩子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席一鸣冷漠地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小姑娘懵懂地问:“为什么?” 席一鸣说:“因为你不烦人,烦人的话……” 席今雨惊恐地噤声。 过了一会儿她疑惑地问:“那爸爸为什么对妈妈那么好呢?明明妈妈脾气不好,自负又任性,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妈妈呢?” 席一鸣面无表情地扯着嗓子喊:“爸,今雨问你为什么对妈妈那么好,她说妈脾气不好,自负又任性,根本不值得你喜欢。” 他语速极快,席今雨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断章取义地说完了。 席今雨吓得花容失色。 席漠燃终于洗完了这俩熊孩子的衣服,从阳台走进来,看到他们面对面杵在这儿,不禁问:“怎么了?” 浴室的水声也停了。 席一鸣张口:“今雨问——” 席今雨猛然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嘴说:“我能不能再吃一块马卡龙?” 席漠燃没说“不能”,但他的意思就是不准:“晚上吃会长蛀牙的。” 席今雨讪讪溜走:“那我不吃了。” 席漠燃觉得奇怪,问席一鸣:“和妹妹聊什么呢?” 席一鸣一本正经地说:“今雨说她做梦都想每天吃到马卡龙。” “那容易。”席漠燃问,“你呢,你有没有想要的?” 席一鸣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小小年纪无欲无求,懒洋洋地说:“我想要世界和平。” 席漠燃一笑。 嘿,臭小子。 席漠燃的事业由创业转为守业,挺困难,或者说难得跟之前不是一种难,不能相提并论。 但他也没把家里的事全甩给姜郁,想吃什么自己弄,觉得家里哪布置得不合适,他这个做主人的自己改。能拿的主意他自己拿,涉及孩子他总会多问一句,比如孩子找他要零花钱,他会问姜郁为什么不给。开家长会,他会让秘书把不重要的约往后推。 姜郁的生活和从前没有多大差别,除了日常关心孩子,处理工作事务,她依然能有一些空闲时间,独自一人听一场音乐会,或者带着两个孩子看京剧。 回到家,切一根黄瓜或者芦荟,给自己敷简易面膜,今雨过来问她在干什么,她就给女儿喂两片,让女儿贴着玩儿。 她原以为她和席漠燃在一起,要的是爱,是尊重,是庇护,是陪伴,其实她要的是顺心如意。如愿升职,如愿加薪,如愿辞职,如愿入学,如愿毕业,如愿和席漠燃在一起,如愿跟他一起生儿育女。 席漠燃是她一生愿望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她很感谢他,想给他爱,给他尊重,给他庇护,给他陪伴。 两个人和和睦睦,偶尔争执,但是没怎么吵过架。 席今雨上小学二年级,老师让他们写作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席漠燃给她的爱很厚重,小姑娘写出真情实感,打动了老师。 语文老师给她修改一些词语用法,让她在公开课上朗读她的作文。 她和席一鸣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除了上面来检查教学质量的时候会有老师来学习研讨,还会为展示校风邀请学生家长来,开设公开课。 在多媒体教室里,万众瞩目之下,小姑娘兴冲冲地上台,路上绊了一跤,摔了个大马趴,哇地一声就哭了。 身边的阿姨扶起她,她又泪眼模糊地爬起来,上台抽抽嗒嗒念作文,念一句,抽噎一声。 念到一半,她不经意地抬头。 为什么台下的叔叔阿姨都哭了…… ※※※※※※※※※※※※※※※※※※※※ 新文见=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