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山庄小白花》 夜半 急促的呼吸在最后关头骤然中止,双眼睁开,入目是破败的天花板,因为长期颓败无人打理,被隐约跳动的火苗衬得尤其暗淡。 江棠镜从火光漫天的噩梦中醒来,一动不动地缓了片刻,额角和颈后的细汗甚凉。 已有好久没有做过这梦。竟不知为何又开始了。 周遭仍是一片深夜的静谧。但他若是没有记错,方才在梦里似乎挣扎了一会,甚至还有短暂的喊叫。 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带出动静来? 他起身站定,在细微的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里,看着这间破庙地上,挨着墙根和角落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位同伴。 俱是均匀的呼吸节奏。大家还是睡着的,昨晚才了了一桩任务,连夜奔出,又赶路了整一个白天,才在个破庙暂且落脚,自然睡得略沉,想见自己的动静也没有太大,还不至于把人惊醒。 除了她。 江棠镜眼尾抬起,看向火边靠着柱子收成一团,整张脸都埋在衣裳披风里的守夜人。 布靴抬起,一步步走向火边,碾压砂尘的声响几不可闻。火烧得正旺,并没有缺乏照看而趋于熄灭的样子。江棠镜站在火前停留了一会,确定了王小花此时的呼吸几乎是完全屏住的。 他想起来小的时候,王小花还曾经深夜来敲门,哭着闹着要跟他睡。那时他被噩梦惊扰,她也会想尽办法安抚他。 真是时光飞逝。长大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这样了。以前一张床睡过一口一个江哥哥,现在只会一口一个老大,公事公办得很,有时还谄媚得很,完全没了小时候的天真烂漫。 如果是她听到自己噩梦的动静,也不知道是可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丢人。 就这么站着,江棠镜也没点破,只心道再这样下她就要屏息而亡了,才移步往破庙外走,吹吹夜风,散散噩梦的晦气。 待得过了一会,埋在披风里的人脸动了动,抬起来,确定无人,才回过头来,舒了口气拨了拨篝火,接着注意到火边最近的同伴也动了动,睁眼朝她看来,对上眼时两人一副心照不宣的了然架势,低低偷笑起来。 “少庄主做了噩梦,你都不知道关心关心。” 宋玄生武功高强,伪装呼吸不在话下,翻过身来压低声音调侃,语气里还带着睡眠不足的困意。 “你不也假装没有听见,还来说我?” 她清着嗓不敢出声说话,怕打扰到未醒的同伴。 “这能一样么?我是下属,要尊敬少庄主不为人知的一面。” 宋玄生打了个呵欠: “你呢,有你这样做媳妇儿的么?” 王小花有点急,拾了根柴真扔了过去。 “乱讲,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当真!老是拿我开玩笑,我没有脸皮吗?” 宋玄生一手抬起接住那支柴,唉声叹气。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俩在李管家临终的床前指天指地大手勾着小手应允过的,难道都是在糊弄人?” “什么叫糊弄,那是为了让老人家安心。你懂什么。” 王小花嘀咕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背脊瞬时挺直:。 “完了,刚才老大该不会以为,我在守夜的时候偷懒睡着了?” 宋玄生满脸鄙视地瞟着她。 “瞧你那样,真是蠢到家了,还觉得老大会跟你一样蠢吗?” 嘟嘟囔囔再聊几句,宋玄生嫌困接着睡了。王小花独自望着火苗一言不发,直到又察觉到响动,就着柱子向旁边一歪,整个再埋进了披风里。耳中听得那几不可闻的踏地声回到了最初的那处角落,再无声息,方才缓缓直起身来,扫视一眼周围,继续自己的值夜看守。 她盯着火光,沉默了不知多久。眼前忽觉好像有飞虫迎面扑来,她下意识地晃晃脸,就听面前数寸开外叮的一声,火星一闪而逝,两片形状不同的铁器在骤然碰撞之下,两头迸飞、掉落在地。 愣神之间,那边的江棠镜、火边的宋玄生已经翻身坐起,随着一声刺耳突兀的怪笑,其他同伴也纷纷自睡梦中醒来,持了武器向一道平地龙卷风般出现在这破庙之中的不善黑影发动攻击。 荒郊破庙,火星翻飞,人影闪动,叫骂嘈杂。 王小花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离死有多近,一阵寒意沿着颈后窜上头皮。差点就要拔腿跑离危险现场,好容易把持住了,定睛看着同伴们与黑影缠斗,知道这人定是有备而来,想要先杀死守夜人,却没想到还有人醒着,给她格开了这记暗器。 “把东西给我交出来吧诸位兄台,” 此人面上蒙着一层黑纱,游走在四人围攻的间隙里如游鱼一尾,明明看着是个男子身形男子眉目,但说话声音阴阳怪气,时粗时细时男时女, “小爷我可有急用呢。” “小花拿我东西,快点儿!” 此人来历不明,但看起来武功路数很是怪异,几人一时间摸不透来路,又须得留个活口好顺藤摸瓜,场面一度有点不好控制。听着善用药物的大姚这般叫唤,王小花几步扑向他的宝贝包裹,迅速拆开,看着里面的瓶罐小包,慌神抬头看去,大姚已经在喊出指示。 “绿的!” 黑衣人望了眼包围圈外的王小花,放肆吹了声口哨,毫不在意地怪笑出来。 可……绿色的不止一个怎么办? 可能都是吧。她想起来之前见过大姚怎么用的这款迷药,叫道: “泡水行吗?” “泡!” 王小花抄起盛水的竹筒,紧张之间心想索性差不多,一不做二不休将两只绿色瓶子里的药粉一前一后统统倒了进去,奔向包围圈外,同伴几人配合着在打斗中限制住黑衣人的行动空间,一筒子掺了药的水寻得空子掐准了角度就此泼去,后者终究在几人合击下无处闪避,尽管衣袖一挡,还是给当头泼了个大半。 黑衣人嫌弃地甩着沾湿的衣袖,用另一边干衣抹着半张脸,怪里怪气尖着嗓子不屑道: “小爷我百毒不侵懂么?” 但还没能说出下一句话,他忽的抖了抖,定在原地,面对围在周遭静观变化的几人,仿佛忽然石化。 “……这泼的什么东西?” 转为正常的男声落下不过一瞬,他仿佛半边身子猛地被钢针扎透一般,狂暴挣扎嘶吼起来,嘶哑吓人的声线在深夜的氛围里带起了一圈可怖的鸡皮疙瘩。 自行扯下脸上黑纱,黑衣人暴露而出的面庞兀自扭曲抽搐,一头黑发也全然带乱,右手成爪向沾了药水的左侧胳臂大力抓下,在黑袍衣袖上留出犹如兽爪抓挠的痕迹,仿佛要把那只手臂从身上撕扯下来。 “……你特么用的是哪瓶?!” 然而眼看他不仅没有被制住,反而在疯了似的自残后暴烈反攻周边几人,攻击力猛涨不说,那狂暴模样光看着就能把人心脏吓得吊嗓子眼。大姚苦叫一声,与同伴们忙不迭地对付这发疯一般的攻击,眼看那边王小花白着脸举起两只颜色几乎没有区分的绿色瓶子,不由懊恼自己一时不仔细,导致情况不仅没有转机,反而急转直下。 江棠镜也惊于此人忽然间更加棘手的突变,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要留活口,当下径直向陷入不知名癫狂状态的来人袭去。 “老大!” 王小花惊叫,其他同伴也同时叫出,眼看打斗中江棠镜左肩被对手足尖生生踢中,倒退几步撞上朽坏的梁柱,磕碰到碎石砖木发出一连串钝响,扬起一片飞尘。 江棠镜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右手自行扶上左肩咔地一声回正关节,着恼之下快步上前,继续攻击。 当此人终于被制住时,已是满面青筋暴涨、口吐白沫,双目充血暴突,困兽一般不断挣扎,若非双手被捆,似乎能把眼前活物徒手撕碎。 陈宇嫌恶地抄起一根绳子从此人口中横过捆于脑后,以免他张口将人咬伤,正准备找另一根绳子把他扑腾的双腿缚住,大姚已经黑着脸将一块布朝他面上一盖,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被自己撕扯的半坏不坏的衣物下,胸膛肌肉还在兀自颤动。 王小花惊魂未定,看着这幅场景,很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 她镇定片刻,谄媚地讨好: “还是老大和姚哥厉害。” 大姚哼了一声。 “你知道你弄出了个啥东西么?” 她讪讪摇头。 “我告诉你,” 大姚没好气道:“连我都不知道你弄出了个啥东西!” “……” 江棠镜很不高兴。平复着气息,冷脸收剑入鞘,他发话了。 “此人的武功似乎不是正道,跟传闻中魔教的路数倒是有些相近。” “魔教已灭,莫不是当初剿的不干净,还有余孽留到现在?”宋玄生诧异。 “传闻这两年来崭露头角、锋芒颇盛的新门派天时,就是改头换面的魔教余孽所创。” 江棠镜说着,示意陈宇给此人搜身。 “况且知晓我等此番行动,须带回庄里,不得声张,好好盘问出个来龙脉。” 所幸明天午时就能回城,到时雇个马车把人往里塞个严实,再拉回山庄。 “老大,我……差点酿成大错,” 态势平息,王小花心有余悸,方才甚是惊险,江棠镜都差点因为她胡乱用药而被波及伤到,而他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她应该主动认错为妙。 “多亏老大出手迅速,否则今晚我就折在这魔教歹徒手里了。” “啧啧啧,” 江棠镜还没说话,斜侧里听得怪里怪气的啧啧声,王小花站在他面前,不由得脸上一紧,回头冲宋玄生瞪去。 宋玄生无辜地耸耸肩:“随便哼哼两下。咋了?” 王小花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么充愣搅和的缘故,江棠镜虽有所愠怒,但最后竟然没有冲她黑下脸来。稍稍整理过后,几人就分别继续歇息,陈宇换了她继续守夜,她才挑了个角落要歇息,就听宋玄生趁这还没完全安静的当口,不大声不小声地哼起了曲子。 “你娇美来我俊俏呀,打小牵着手一起耍呀,” 后背的汗毛在短暂的不明所以后刷的竖起,王小花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白茫茫,不敢想象这会让江棠镜有多难看,差点就要冲上把宋玄生那张臭嘴捂上。而其他两人竟还跟着偷笑,却都不嫌他吵。 “郎有心来妾有意呀,挑个日子进洞房呀……” “玄生,” 江棠镜发话了,宋玄生止了哼唱,偏头若无其事: “欸,少庄主有何要事?” “闭嘴睡觉。” “好嘞!” 身份 “此人是长期用药之体,” 大姚研究着手里的器皿,加了药粉之后,从此人身上所取那一小碗血的颜色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以达到以毒攻毒、乃至百毒不侵之效。只是……” 他扫了眼王小花。 “被你这么把七星粉和凝神散混在一起,渗入肌理,跟他自身体内某种药物作用在一处,似乎有不为人知的奇效。” 王小花看着那咚咚作响的马车,这响动都一晚上了。她走上前去,想看一看此人的状况,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掀开车帘。 “老大,我去下馨芳园子,晚点回庄里,” 王小花跟江棠镜报告了一下得了点头,就捎上赶路过来一直精心保管的精巧礼盒,往城西走了。 “还是要看那个头牌女伶?” 大姚有些诧异,看看宋玄生一脸你以为呢的神情,再看看江棠镜,撇撇嘴回头继续手上的观察。 江棠镜目光跟着骑在马上的王小花,也就多看了这么一眼,还没回头,宋玄生的微叹已自一旁传来。 “这丫头也长大啦,这不都十六了,大姑娘喽。” 江棠镜回头眯眼:“那又如何?” 宋玄生再次无辜地耸肩:“没如何呀,我不就随口一说。” 初春的风里多了点湿润的清新,仿佛能嗅到芳草新生、绿树抽芽的气味。策马穿过午后人流不多的小镇街道,两侧店铺、小摊贩熟悉的样式和摆设一闪而过,王小花心里有种莫名的雀跃,一如每一次经过这里去往那家戏园的心情,仿佛走在一条通往童年无忧无虑时光的小道上。 街道上一骑疾驰而过,道旁店家里有公子走出来,跟着看去:“那谁啊?” 掌柜的应道:“百鹰山庄那个护院姑娘,常过这边来的。” “莫不是那个臭丫头,当初老碍着咱几个去堵头牌的那个,” 这公子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呵,都长成这样了。” 席翠在戏台上低吟浅唱的样子浮上王小花眼前,她在这座城里看她唱戏,好多年了。尽管席翠也同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只要静静看她唱戏,她就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在都督府里,跟都督大人和其他幕僚参谋家的少爷小姐们一起闹腾着看戏的小女孩,从来不知忧虑为何物。 ****** “华文仪!” 一声气鼓鼓的童声,把躲在柜门后偷看的小女孩吓得一个激灵,不顾自己是否真的暴露,离弦的箭一样从藏身的角落奔出,把后台歇息的戏班姑娘们冲撞得惊叫连连。 唱完主角儿的戏班姑娘眼看着这个锦衣劲装的小女孩,从离自己最近的柜子后边暗处跑出,头上小辫迎风跳动,跟个窜天爆竹似的奔了出去,起身惊讶地看着,不由失笑。 也不知是哪个看戏的官家娃娃。席翠轻笑着坐下,一个小胖墩接着奔了进来,四处张望,满怀气愤地又叫了一声:“华文仪!” 借助其他歌女的指点,小胖墩顺着方向跑了出去。 才跑出侧台,没留意脚下一根绳子刷地绷紧,把他绊了个四仰八叉,接着一阵止不住的清脆笑声迸发出来,捶胸顿足连续跺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文仪,你又捣蛋了,” 一双精巧的小绣鞋缓缓出现在扑倒在地的小胖墩眼前,稚嫩的语气里略带埋怨。 小胖墩委屈地坐起来,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心,生气地向刚刚到场的女孩儿指控。 “对!这都第三次了!孟媛你看我的手都破了!” 精巧的小女孩儿皱着眉,有点嫌弃地看着他:“怎么第三次了你还能上当。” 华文仪听了,得意地握拳锤着半边嘟起的脸来笑话他。 “是啊李凌川,怎么第三次了你还能上当?是因为你太笨了,还是第一下就把脑子摔坏了?” 小胖墩听了,正在愣神,华文仪继续嘲笑:“我看你这么笨,以后是娶不着媳妇儿了。” “你胡说!” 李凌川听了有点慌张,急的要哭:“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孟媛学着嬷嬷的样子,一只小手支在腰上微微摇头,似在无声感慨孺子不可教。 华文仪却止了笑,严肃起来。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反正是我把你脑子摔坏的,就会负责到底。你要是娶不着媳妇儿,就嫁给我吧,我一定不嫌弃你笨!” “啊!” 李凌川尖叫起来,不敢置信地用脏兮兮的手心捂住双耳,觉得受到了此生莫大的侮辱。然而已经晚了,其他也跑了过来的小伙伴都正好听到,纷纷拍着手一团哄笑,给李凌川留下了深重的人生阴影。 此后他开始不止一次从母亲、父亲、嬷嬷和侍从们口中听说,安和都督府的大参谋华立仁家的小祖宗看上了州丞大人家的小少爷,然后会哈哈大笑。 李凌川提心吊胆地往下听着,直到大人们笑过之后,竟然开始纷纷首肯,觉得此事可行时,才哭着喊着跳出来,尖叫着我才九岁我不要嫁人,一边在地上四处打滚以示坚决反对。 直到有一天,一群据说是国都那边派来、整齐划一的神气精兵,将都督府里他熟悉和不熟悉的每一个人带上镣铐,呼喝推搡着送上了他并不熟悉的一条官道,其中就包括哭起来也比任何人都要响亮、却也同样因此而反差更大的华文仪。 后来他听说他们都死了,因为安和都督林雨田在华文仪的父亲华立仁参谋之下,瞒报了一笔巨额赃银,结果还是被皇城里查了出来,涉案主犯,满门抄斩。 席翠也是那时才被戏院老板从其他地方挖到原汐城常驻,许久后才听说,自己曾经上门唱过戏的安和都督府,现在已经成了一座荒废的鬼宅。 ****** 王小花拎着手里的礼盒,手指在上面的精巧雕花图案上抚过。自从跟着老大他们一块出去办事,她来看席翠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当初孟媛问她,那些歌女们下了戏台洗掉了妆,还跟唱戏时那样好看吗?她回答的不假思索:好看啊,席翠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 后来来了百鹰山庄,一次偶然在原汐城里看到一出新戏,席翠大着肚子,扮演时下要案里主犯之一华立仁即将临盆的妻子郑氏,牵连下狱、面临斩首,自此更是隔三差五就要来戏园,看席翠的任意一出戏、任何一个角色。她的演绎是那么出神入化,温柔时好似沐浴春风,坚定时仿佛孤松独立,愤怒时有如暴风骤雨,悲哀时让人心碎成尘,戏园里其他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每次在台下看她唱戏,她都好像做回了当年的华文仪,无忧无虑,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时都督府里的戏台,还有坐在台下、目不转睛的小女孩。 “席翠——” 惊吓的呼喝自席翠专属的梳妆间里传来,王小花一手抵着房门,目瞪口呆。 抵着梳妆镜贴在一起的两人慌忙分开,席翠衣衫不整,发钗凌乱,正在急急整理堆在腰间的衣裙裙摆,梳妆台上混乱不堪,首饰、物件、衣带,撒了一地。一个半裸的男子背对着门,收起衣裳系着衣带,回头看见是王小花呆站在门口,便开始恼怒地骂了起来。 这再熟悉不过的梳妆间忽然间变得十足陌生。 她想起来上次来时,在台前见过这个人,是近期频频给席翠捧场的一个看客。眼看着席翠息事安抚着把他送走,再阖上门,回过身,望着她的双眼里带着些微的愠怒,王小花更是十分窘迫,不知现在应该怎么办。 席翠鬓角微汗,无奈地拨拢微乱的头发,深吸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王小花定了定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知道是自己贸然在先,强自镇定地递出手上的雕花礼盒,小声讨好地说着:“我给你带的礼物,上等金丝燕窝,最是滋补养颜。” 席翠勉强地笑了笑,接过来,低声说了谢谢,垂目轻抚盒面上的精致雕花。被中途撞见的局促渐渐消退,开始换成某种说不上来的苍凉。 “你也长大了,早晚都会知道,女人总得做女人要做的事。” 王小花心里揪了一揪。她不太喜欢这话。 “我是这家戏园子里,当上头牌年数最长的姑娘了。风光的时候风光无限,觉得别人会走的路,从来配不上我。到如今年老色衰,才后悔没有早点找个倾慕我的殷实人家嫁了。” “不,”王小花冲口而出,“你一点也不老。” 席翠愣住,定定看着她,嘴角无力地扬,透出种无奈的疲态。 “傻姑娘。你会知道的。他不坏。我愿意的。” “他是谁?你真中意他?”她追问。 “那是镇上胡记米店的二掌柜,” 席翠回过身去收拾她的妆台,语气平淡。 “他家大房媳妇前些日子去世了,现在想纳我做填房,赎身的钱也不用我出,一切都给我打点好了。” 王小花心里开始不太明白。在她印象里,以前父亲与母亲,应该算得上情投意合吧,但是她也说不上来,席翠对这胡二掌柜,是不是同一回事。 “听姐姐的,” 席翠叹息一声,走上来抚了抚她的头。这孩子现在站在面前,她也得抬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加上在百鹰山庄耳濡目染,也有一身区别于闺中少女的矫健体格,是个大姑娘了。 “早点让那少庄主娶了你,生个一男半女,才好在山庄里把脚跟稳住。” 囚徒 “哟,这么快回来了啊,” “嗯。” “……怎么了?见了趟头牌,丢了魂了?” “嗯。” 宋玄生一如既往地喜欢揪着王小花开涮。他自己坦白过,那是因为山庄里姑娘不多,当初王小花被李管家捡回来,也是跟他们一起被养大的,现在又一起外出办事,自是与他人不同,知根知底,敢开玩笑。 但是这下子也纳了闷了,看她还在回山庄的路上就已经骑马跟上来,且好像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就心不在焉地随口乱应。 走了一段路,马车里登的一声,王小花从怔忪中回神,讶道:“这一路,还是这样么?” “可不是吗,” 陈宇咕哝,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右腹。 “把他安顿好,我也得躺两天养养伤。” “姚哥不用药了?” 大姚没好气地回了:“你昨晚就没剩多少,我还能用什么?” 王小花讪笑:“待会我也一起去关他起来。” “忙完了,明儿庆个功。” 到了山庄,天色已黑,江棠镜眼看他们都向马车包围过去,就不再插手最后的收尾细节: “那魔头余孽的身份,慢慢再查。小花,昨晚守着夜也累着了。都早点歇息吧。” 几人齐齐应过了,王小花为了赎过,率先走向马车,伸手掀开了车帘。 马车厢外听到的踢撞闷响此时毫无阻隔地在眼前响起,若非宋玄生迅速出手把她拉到一边,王小花已经被径直踢中肚腹。 眼看着他们几人一同拉脚的拉脚,按手臂的按手臂,把仍处于癫狂状态、蓬头垢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偷袭者扯出车厢,陈宇又叫了一声,被此人再一脚踢中大腿,龇牙咧嘴倒吸凉气。宋玄生见状,抬手自此人后方冲着他侧脸就拍了一掌,然后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嫌弃沾上他乱淌了一脸的口水白沫和乱发。 王小花跟在几人后面走向地牢入口,神魂却已漂浮天外。 *** “爹!” 孩童的尖叫引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闹,华文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叫声有多高亢响亮,甚至能在空旷的夜晚荒野里回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几个押解官差拖到一旁拳打脚踢,圆睁的双眼要喷出火来。 “夫君!” 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华夫人哀戚叫着,同样上着镣铐的双手却只能拖住精力充沛得用不完的女儿,光拉住她就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你们凭什么打我爹?!” 那头的暴打结束,华文仪挣脱开来飞奔而出,被自己的脚镣绊倒,摔在奄奄一息的华立仁身旁,慌张地查看他的伤势,仰起淌满泪水的一张花脸质问。 拳打脚踢完毕,正揉着拳头的官差几人,闻言面面相视,嗤笑出来。 “就凭你爹目无王法,为祸朝廷,够么小丫头?” 为首一人走上前,刻意在已无力反抗的华立仁手掌上重重踩碾下来,华文仪尖叫一声,扑上咬住了他的腿,官差放声大叫,又踢又拽,好容易才把她一脚踢开。 “文仪!” 华夫人扶着大肚子艰难过来护住女儿,官差气得不行,骂骂咧咧,但又不好真对孕妇和女娃动手,狠瞪着咬牙盯着自己的小姑娘,只得就地啐了一口。 “真当自己还是祖宗呢。马上要上刑场杀头的命了,还横什么横!” 华文仪被踢得牙齿松动,听了倒竖双眉,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 “刑场杀头,那也是朝廷命官彻查、依照大邑律令所判罪行。你是奉命押解我们上刑场来的,还是奉命任意殴打擅用刑罚来的?!” 官差呵了一声,啧啧打量她。 “你爹不还能教唆别人枉法徇私么,我就不能也学上一学,先出口恶气了?” 眼看着小姑娘一时的俐齿伶牙被憋得面色发白,官差摇头嗤笑。 “果真是亲爹生出来的种。华立仁家的闺女,才多大?九岁?呵呵呵,小小年纪,也不是省油的灯。是吧,华先生?” “娘你没事吧,” 华夫人咬着牙似乎身体不适,几名官差已经返回那头,对其他罪犯骂咧呼喝,一时半会似乎懒得理睬这头,华文仪确定了母亲无事,才扶起父亲的头枕到腿上,用脏兮兮的破烂衣袖擦拭他满脸的血痕和白沫。 华立仁闭着眼,紧紧捏着华夫人的手,一言不发。 华文仪很少能见到父亲,他很忙,一年只回家约莫四五次。在这次被捕押解之前,也有两三个月不曾回家。华立仁是素有才名的白衣参谋,虽并无正式官职在身,但他曾高中榜眼,却弃官不做,安和都督林雨田上任时下了许多功夫,方求得华立仁作参谋,出谋划策、指点要务、裨补阙漏,在都督府里也是风头无俩,甚于他人。 只是他既能修补遗漏,就也能将漏洞瞒天过海。 安和州府境跨两江三山,是大邑境内要镇。然而地势复杂险要之处偏有交通要塞,却被野匪长年把持,光买路钱就将此处养得富庶无比,匪首的日子过得堪比大邑皇帝。安和都督府集聚几年的筹划,终于冲破匪巢,将匪巢抄记所得上缴国库,记一大功。 然而千虑必有失,一道毫无预兆的立案彻查令下达到府时,皇都派来的精兵也已不过几里开外。被安和都督府隐瞒私藏的剿匪所得,竟堪比其时大邑国库三年积存。 “夫人,文仪,” 华立仁闭着眼开口,艰难出声,嘶哑难听至极,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华文仪心里一酸,伸手拍着父亲的后背。 “爹你慢点说。” 华立仁长叹一声,泪水了涌出来。 “我……自以为能扭转乾坤,却连累妻儿至此。我对不住你们呐。” 那头的押解官差已经围坐在一起,喝酒猜拳的声音传来。方才被一番殴打喊叫激起的哭闹喧声已经平息下。华文仪看着往昔里俊朗挺拔的父亲,此时佝偻如一截枯木,在疼痛中抖抖索索,几乎面目全非,心里难过万分。 “娘,” 华夫人却捂着肚子,面色煞白,华文仪发觉情况不对,声音慌张起来。 “娘你是不是要生了?” 她连带着手镣脚镣稀里哗啦地朝官差们奔去。 “官差大哥!婶婶!嫂子!姐姐!快来帮帮我娘!” ****** 记忆中的面孔跟眼前的情景毫无预兆地重合。 几人连拖带拽又打又按地将人拉下地牢石梯,完全不顾囚徒经此磕碰,更是伤痕累累。王小花禁不住伸手想帮帮他把脚抬起来以免碰撞,行动不便就又还是止住了。 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拖进地牢,把人按住了锁上手链脚镣,王小花才得空掏了条绢子,给他擦拭沾了满脸的口水白沫。 “大善人啊王姑娘,” 宋玄生眼看这个还在发疯的疯子张口偏头就是一咬,王小花迅速收手躲开。 “可是人家不领情呢。” 这人现在已经没了人形,昏暗如豆的火光下更是像个鬼样,脸上每一根血管都爆出紫红颜色,疯狗一般在还能行动的范畴内挣扎撕咬。加上地牢里腐败窒闷的气息,让人想要呼吸都觉得困难,几欲作呕。 王小花不理宋玄生,趁此人躺在地上,双手被按在两侧上着锁镣,用膝盖顶着他前胸半坐下来,一边手固定着他下巴使之张不了口,面无表情地继续给他擦拭口水白沫,还有脸上的其他污渍,免得都流到他耳朵里。 “得了得了,” 宋玄生满脸嫌弃,他们已经上好了锁,急着早点出了这个鬼地方。 “也不嫌恶心,给他整这些干嘛。不多扇两下都不错了。” 王小花充耳不闻,继续给这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人擦掉脸上的脏污痕迹。 ****** 持续了大半夜的尖叫哭嚎已经消失许久,那边人群里再次激起的孩童哭闹也不再响起。后半夜了,不管前面折腾成什么样子,也终究经不住如山压来的疲惫困意。 为首的几个官差此时也在轮值歇息,尽管骂咧抱怨了几个时辰,终究也没有过来催促叨扰。 华文仪抱着冷下来的母亲,已经习惯了那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手脚俱麻,也良久不曾换过动作。她想起来刚才来帮忙的几位夫人婶婶,甚至那几个官差大哥,都在连连摇头,彼此叹息着,却说这其实是好事。 这一路颠簸流离,那安和都督林雨田,每天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似乎有病死在路上的趋势。昔日都督府亲密熟悉的女眷们也早换了张脸,把被牵连入罪的怒气都撒在华家几人身上。 不过即使如此,母亲早产临盆,绝望中的女人们也还是本能地奔来相助照顾,但还是没能再改变什么。 只是华文仪还是想不明白,也说服不了自己,为什么母亲难产而死,一尸两命,会是好事。就算他们是就要上刑场砍头的人,但那毕竟不是现在呀,死在现在,为什么就会比还没有发生的砍头来得要好呢? 太安静了,只有凉到发冷的风和深夜的虫鸣细响。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所有人都睡着了,轮值的官差好像也在打盹,留着这总之也已家破人亡无路可退的一家子,在荒野里最暗的角落无声默泪。 “文仪。” 华文仪回过神来。 “爹?” 她还以为他昏死过去了。 “拿着这个。” 隐藏 伸出麻木的手,华文仪看清父亲递过来的,是一片沾着干血的小铁片,铁片一头似乎被有意磨过,形状并不很规整。 “记得跟爹玩过的游戏吗?” 华立仁睁开了眼。华文仪已经许久没有见着他的眼神这么湛亮,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哪个游戏?” 华立仁笑了笑,满是污痕的脸,竟然也让华文仪看出了父亲昔日的丰采。 “你知道是哪一个,好孩子。” 可是她僵坐原地一动不动。 “文仪,快些,趁现在。爹走不了了,也是我选了此路,就该担此后果。只是罪不及你们,却连累妻儿为我受苦至此,一尸两命,家破人亡……” 华立仁哑声说道,干涸的眼眶布满红丝,凄怆地闭眼摇头。 “你不该受为父牵连。” “爹……” 刚刚失了母亲,她做不到就这么抛下父亲走掉。 “我不想你自己留在这里。” “快!” 华立仁的语气严肃起来,不容反对。 华文仪平时再不听话,但每每被不常在家的父亲严肃训话,也总是会最终顺从。她泪水已经流了一脸,颤抖的小手捏着那枚削尖的铁片,摸索了好几回,嗒的几声轻响,撬开了手脚镣铐。 “爹。” 她跪在母亲的尸体和父亲中间,在泪水浸得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望着他幽幽闪着光的眼睛。 “记着,莫要觉得自己是罪人之女而无颜存活。爹的事与你本不相关,如今也已担了罪责,你大可好好地活下去,” 华立仁顿住,最后扯了扯嘴角, “去吧,往林子里逃,一直跑,不要停,不要回头。” 华文仪点了点头,无声磕了三个响头,矮着身子,咬牙淌着泪,向最近的林子边缘冲去。 ****** “……这药性什么时候能解开?” 王小花问大姚。 大姚耸耸肩:“不好说。不过估摸着再强的药性,明天这个时候也得消得差不多了。” 王小花看着此人的眼睛。说不上来,觉得自己力道已经有所松懈,而他也没有再那么剧烈地挣扎撕咬。 保险起见,她还是迅速抽手起身,向后退开,另外几人也才松开了按住囚徒的手,任他原地踢蹬乱挣,一起出了牢室外,扣上了门锁。 走向地牢石梯,回头再看了一眼,王小花心中一悚。 从她的角度看,穿过了牢室的围栏空隙,那徒劳挣扎的囚徒偏头追着人声离去的动静,一双带着血丝但并不那么混浊的眼睛,正朝着她直盯而来。 ****** “这人会是谁?” 出了地牢到了外头,王小花问道。这人身手确实厉害,她昨晚就看得出来,而且透着股邪劲儿,好像练了些禁制邪功,那阴阳怪气时男时女的声音,现在想想还起鸡皮疙瘩。 “少庄主说想必是天时的人,我猜啊,没准是那个叫赵晨晨的。” 宋玄生开始推测。 “据说天时里头有东南西北四大门将,其中的东赵就说的是那赵晨晨。听闻此人本是龙凤双生,结果妹妹出生没几个时辰就夭折了。他为了纪念早夭的妹妹,便将本名改成叠字,没事就喜欢时常变换声线,忽男忽女,怪异得很。” 王小花觉得背后有点凉,不太舒服。 “啧啧,他清醒过来,想起来是某个丫头披头泼下的一筒子药水,让他折在咱们手里,得是如何怀恨在心——” 王小花回道:“谁让他都没本事躲?又不是看不出来我们在干嘛,还好意思号称百毒不侵。” “所以这丢脸丢大发了,报复起来,怕是也得誓不甘休?” 尽管知道宋玄生在故意吓唬人,王小花也着实很难不放在心上:“所以你的三丈步,教给我啊。” 宋玄生嘿嘿笑了两声:“又打我三丈步的主意。都说过了多少遍,家传功夫,不传外姓。” 王小花破罐破摔了:“我跟你姓成不老宋头,宋小花,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你离家出走后才出生的。” 宋玄生哈哈大笑:“王小花你是有多怕死,认贼作父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是王小花在百鹰山庄多年的不平之处。 百鹰山庄是百年武林世家,如今盛势已减,但培养护卫的习惯仍然保留,只是数量越来越少。当王小花被李管家捡到时,其他几个孩子就已经在庄里,朝着护卫的方向在培养。 她本以为自己跟他们一起听镇上请来的先生教书授课,也会跟他们一起接受武功训练,以后成为山庄的护卫之一。结果没有想到的是,无儿无女还被各种皮小子气惯了的李管家,整天只知道买花布给她做新衣裳做一堆布偶娃娃,帮她梳小辫戴镯子插得满头花,还叮嘱她远离一切武功训练、远离那些臭小子,要是看到她出现在习武场子里,就会急火攻心、脚踝发抖,两眼直翻站都站不住。 那时江津元老庄主还常常在山庄里住着,因为李管家年岁太大、劳苦功高,众人也都得顺他的意,所以没有人愿意忤逆教她武功。王小花初来的那一年又极少出声说话,因为生怕被听出安和的乡音,所以也只能乖乖听话,不能对李管家的用心表示异议。以至于这么些年下来,虽然耳濡目染也有那么点浅薄功夫傍身,但究竟算得上几斤几两,自己知道。 所幸她跑得快,也很会跑,并且乐于收集让自己跑的更快的办法。有时候执行任务见势不对,也要转身就跑。宋玄生虽然会加以嘲笑,但也承认在他见过没有轻功底子的人里,王小花是跑的最快的,然而不管她好说歹说送了多少好东西,都拒绝把他家传的轻功步法三丈步教给她。 “哟,方家巷的烧鸡,忘了让少庄主带了,” 大姚拿了东西,拎起两只布包拈在手里,然后递给了王小花。 “小花你给他捎去当宵夜吧。” “……” 王小花不想接,大姚却已经塞了过来。 “为什么要我去?” 大姚瞪着眼:“你住的离他最近,不你去还谁去?还要姚哥我绕路给老大送下酒菜?” 可住得近人也是老大啊,长大以后就越来越不苟言笑的少庄主,有的时候看他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她作为熟人都不太敢上前说话。加上自己刚犯下的蠢事,虽然没有被责罚,但就更是不太愿意在这大晚上的敲他房门,没准人累得睡着了,被吵醒了发个火,连着旧账一起算呢? 拿着吃的在手,王小花不做声了,瞪了笑得幸灾乐祸的宋玄生一眼。 江棠镜回了房,将那只长条状的盒子放到桌上,开封后取出一只发黄的古旧卷轴,展开,看着上面的地形起伏、山林湖沼,以及更加详细的要寨出入口和关卡哨塔的位置。 江津元老庄主越发不关心山庄事务了。近一年更是没有回过山庄,甚至过年也只写信说在东南海滨一处宅院,十分惬意,待想念山庄的时候再回来。 山庄在衰落。还能认得百鹰山庄的,也只剩老一辈人了,而江棠镜并不希望看着它这样衰落下去。 同官家接近靠拢,是最好的办法。 凉关镇上两年一开的平仓会,是几国边界云集各路奇珍异物的地下黑市,本年开市,据说会有前朝西北边陲秘密堡垒的方位图出现。这处堡垒已经荒废多年,甚至边陲官军也不知其具体方位,传言其中尚有众多军火物资留存。然而凉关镇乃余宛境内地盘,大邑朝廷闻得风声,也不好以官方名义出动夺取地图。 所幸江老庄主倒也不是完全不济事,好歹给牵了条线,而托山庄里这几个还算得力手下的福,这地图抢在平仓会正式开始之前,就给取到了手。 把东西放好,江棠镜自行收拾一番,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论明里还是暗里,像这样集体出动办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护卫团,一行几人业已熟悉彼此的分工、能够流畅地互相配合。但是此番须得跨过国境、且掩饰身份避人耳目,仍然耗时耗力得很。 放下茶杯,江棠镜抬头往屋子里看了看。许是同前几日对比的明显,此时只觉周遭安静空旷又冷清,极无人气。 那几个也该把活儿都忙完了吧,他想着。被俘之人必是天时要将之一,竟然能知晓他们此行目的,着实得小心留意。 门外有动静传来。 “老大,我是小花,” 几声适中的敲门声,节奏和声响里也带着毕恭毕敬的味道。 “你睡了吗?” “没有,” 江棠镜起身去开门,王小花在外头继续解释:“镇上带的宵夜,我给送来了。” 门开了。王小花抬起右手的食盒:“方家巷的烧鸡,姚哥特别叮嘱给老大带来的。” 江棠镜点头:“我倒是忘了带。” “老大累坏了吧,先好好睡一觉歇歇。” 江棠镜看着王小花。她还是跟从庄里收拾启程时一个样子,日夜兼程、千里奔波、夜晚轮守,仿佛对她毫无影响,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也许真跟宋玄生说的那样,跟崇拜的姐姐一时闹了什么不快。 又或者,还在为昨晚的失误自责?还是被那魔教余孽吓得心有余悸?毕竟王小花有多怕死,山庄里头大家都知道。 “那疯子关好了?” “关好了。” 江棠镜往里站开半步,示意王小花进来说话,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进了来,把东西给他放在桌上。 “这回你表现甚好,” 江棠镜说道,“那钢锁繁复,若没你的巧劲儿,怕是还未出关就要给追上了。” 王小花觉得听到了几天以来最好的话,心头几乎忽的飞了起来,又知此时应当谦虚,不由清了清嗓。 “……雕虫小技而已,能不拖后腿就知足了。” 江棠镜看她强行压着嘴角的弧度,心里笑意涨起,多夸了一下。 “文牒造的也越发好了,内外关卡,甚至这平仓会都能畅通无阻。” 王小花的脖子随着他的话愈发挺了起来,浓密而分明的眉眼之间,有藏不住的悦色隐隐浮动。 入室 “少爷,” 江棠镜远远的就看到李管家领着个五彩缤纷的小姑娘过来了,站在习武场旁边,头发灰白的老人家年迈也依旧打理得整齐干净的脸上,笑得全是皱纹。 “这是镇子边上流浪的女娃娃,名唤王小花,老奴看她无父无母怪可怜,报过了庄主领回来养着,山庄里也总算有个乖巧姑娘,能添点儿和气。” 小女孩凝眉注目,神情很严肃。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除了瘦一些,看起来倒是有种意外的精神,似一株长得半高的果树。垂在两侧的小辫子上插着几朵花,加上颜色亮丽的衣裳,好像正午前的日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李管家示意她上来,小姑娘服从地走上前行了个礼。 江棠镜回了礼,等了片刻没等到她说话,就开口道:“小花妹妹好生住下,若是有何不习惯之处,尽可以告诉我。” 其他几个在练武的小子也围了上来。 宋玄生当年瘦得跟麻杆似的,笑嘻嘻道:“小花妹妹流落街头,吃了不少苦吧,还这样细皮嫩肉的。能帮宋哥把那花枪拿来不?” 王小花点头,转身就要朝习武场旁边摆着的几支花枪走,李管家急忙把她拦下,枯槁的左手颤巍巍抬起来,抚着喘气上不来的胸口,手里的手巾子恨不得变成石头抛到宋玄生脸上。 “我去你个臭小子,小花是给你做这个的?小花是要学琴棋诗书、针线女红的,哪能给你个不学好的兔崽子碰这打打杀杀的物什!” 宋玄生笑嘻嘻躲着李管家孱弱的追打,而一直一言不发的王小花没回过神来,惊愣的眼珠追着李管家,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即便似乎不是那么情愿,王小花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后来也乖乖地接受李管家琴棋书画、厨艺女红的教导,没有提出过什么不满。 而现在众人若是一同出外办事,王小花甚至还会非常尽责地带着针线包,有谁衣裳破损就给补上,并且包揽了其他的后顾之忧,似乎真被李管家教成了一个好孩子,好给他百鹰山庄的少庄主做个乖巧懂事的童养媳。 真是个逆来顺受的姑娘呀……江棠镜心道,在队伍里头什么大小杂务都揽了个七七八八,还整天担心给众人拖了后腿。 “能帮得上忙就好,” 灯火似乎都亮了几分,王小花今日丢的一半神魂此时也都飞了回来,往门口比了比,但仍处在半亢奋的状态里: “那老大你继续休息,我就不吵你了。” 江棠镜并未说话,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礼貌地等着。 而他却忽然移步走近前来,王小花吓了一跳,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江棠镜停在她面前,缓缓抬起手,却见她双目圆睁,像个冰雕一般僵直站着,不由改了动作,只把她耳际一丝头发给拢了拢收到耳后,低声开口。 “你头发乱了。” “哦,谢谢老大。” 王小花松了口气,却仍觉得气氛说不出的窘迫,强作镇定后退一步,仓促招呼了一声,便飞快出门走了。 江棠镜立在门口,看她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回身抬眼,屋中方才那抹充溢的暖色已经淡去,只有指尖一丝余温尚存。 吹熄了灯火,躺入微凉的被底,江棠镜望着头顶在黑暗中渐渐显出模糊轮廓的帐顶,心道,明日吧,就在明日好了。 ****** 次日傍晚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山庄里的众人围坐在露天的宴席桌旁,觥筹交错。尽管出庄完成的要事细节并不被庄里其他人知晓,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坐在一起吃喝嬉闹。 “少庄主,我敬你一杯。” 赵叔站了起来,江棠镜也立起回敬,听着这继任的管家赵叔感慨他们这群孩子似乎一夕之间就长大了,引起众人的一圈回忆数落。 “……就她,小半年了说的话不超过五个字,” 宋玄生下巴朝王小花努了努: “还老是跑来打扰哥们几个练武,把老李头吓得半死,咱只好见她就躲,我看啊,莫不是当时就想要多见见你江哥哥吧,是不是呀小媳妇儿?” 王小花脸刷地涨得通红。私下里取笑她就算了,现在是当着山庄里所有人的面,老大还在旁边,这多难堪? 她气急败坏捏了颗下酒的花生就朝宋玄生投去。 “你又乱讲小心我揍得你找不着牙!” 从宋玄生开始,众人爆出了一串哄笑。 “精神头不错啊,” 连大姚都加入了取笑的行列:“还是多亏了老大,才把丢了的魂儿找回来的?” “姚哥!” 王小花惊道,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皮肤,无地自容,更可怕的是老大也不解围,还笑吟吟地,好像也在看她笑话。 所幸又有其他人来敬酒,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王小花垂头夹菜掩饰窘态,一个温和的声音接着向她转了过来。 “小花姑娘一路劳苦了,” 她抬头看去,原来是新来不久的账房先生徐白。他问候了每一个人,谦谦温和的态度跟山庄里其他人很不一样。她记得他本来来自原汐城里的书香人家,但父母都染病死了,家道中落,只得来百鹰山庄做了账房先生。 “谢谢徐先生,” 王小花也喝下杯中清酒,抬了抬杯子,向他道谢。 徐白看她微仰着头,有点小心翼翼地回敬自己,而他分明才是山庄里新来不久的人,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叫我徐白就好。” “徐白,” 王小花把差点忍不住又加上的先生两个字吞回去,有点不好意思。 姚哥其实说得对,她今晚精神头很好。原本心里不那么好受,因为自己一时紧张乱用了药,把绑回那个魔头搞成了很麻烦一件事,给大伙儿添了乱,还得知席翠要嫁给米店掌柜,并且对她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诫,可她不想像她说的那样做。 “小花丫头,” 赵叔也过来了,并且直接抄来一个碗,一下倒满了,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 “赵叔敬你来了,别跟赵叔客气,能跟少庄主几个出外办事,那可就是女中豪杰,少不了来个三五碗才成!” 王小花吓了一跳,她有些迟疑,虽不是没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多。 赵叔继续:“这是在山庄里,喝多了也没事。” ……也成吧,她想着,他们能喝,自己就也能。 正要抬起碗来,却见着徐白正从旁拿了一个稍大的酒杯,要递给她:“这碗太大,换这个……” 江棠镜发话了:“就这一碗吧。” 王小花于是在旁人的呼和鼓劲中,咕嘟咕嘟饮尽碗中清酒。这酒还有点烈,她皱着眉头喝完,豪气地亮出碗底,同时觉得这一桌的欢呼人影都模糊了起来。 徐白在她旁边,小声问道:“小花姑娘,你可还好?” “嗯,我还好。”她感激地笑笑。 喝酒猜拳还要现场打拳比试,直到夜已深,大家才意兴阑珊纷纷散场。 王小花发觉江棠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旁边,问她:“你还晕吗?” 有一点,不过王小花摇了摇头,抬手扶住脸。难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晕? 江棠镜笑了,说道:“待会回去收拾收拾,上我房里来一趟。” “怎么了?”她惊讶,“老大有事要说吗?” 江棠镜迟疑之间,又听她问:“宋哥他们也去吗?” 他望着前面,也没有侧头看她:“你来了就知道了。” 但即使跟他离得近,回了自己的小院子,进了屋,王小花却并不打算听他的。 不知是否是酒壮人胆,她心里只道,才不去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都不知道其他几个弟兄去不去,她不想跟老大单独共处一室。 席翠那一席话,反倒让她想好了自己要做什么。百鹰山庄这里很好,挺安全,她会在这里好好做山庄的护卫,就像宋玄生他们一样。 酒意微醺之中,她自己收拾完毕,准备吹熄烛火。 “小花,” 她一惊,醉意醒了好几分。 “是我,”江棠镜的声音,他敲了门,“你怎么了?为何没过我院里来?” 老大怎么会来找她?王小花赶忙去拿了件外衫穿上,难道真有重要的事要说? 走到门后,她迟疑着出声:“我没事,就是,”他都到门口了,她只好说,“有些醉了。” 但江棠镜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好把门打开一半,看着外面的江棠镜,有些不安:“老大……有要紧事要说吗?” “小花,让我进来。” 江棠镜立在门外的光影下看着她,虽然语气平稳,但王小花听得出与平时下命令一样不容说不的意味,又迟迟不见他正面回答到底有什么事,心中不安更甚:“可……” 江棠镜似乎失去耐心了。他强撑开门,在王小花脱口而出的短暂惊呼中走进屋来,抓住她试图推拒的胳膊,低头强吻了她。 “唔——不——唔——” 惊慌失措,他的手攀上她后腰,几乎把她提了起来。老大!天啊!这几声呐喊在脑中挤满,撬进口中肆虐的舌头纠缠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觉仅有一盏灯照亮的屋子里天旋地转,移动之间,江棠镜已经把她带到了床上。 “老大!” 她抓住江棠镜解她衣带的手,好热。 “老大,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棠镜眼中火苗幽深,俯身看着她。 “我要要你,小花,你是我的人。” 尽管不被允许习武,但耳濡目染,加上常年捆缚沙袋长跑,即使裹着衣衫,也能看出她矫捷身形,露在衣衫外的肌肤、手指、脖颈,看起来弹韧紧绷。 那张在他面前、在大多数时候都乖巧柔顺的面庞,此刻好像拂开了一层薄雾,更似一株正待怒放的野生玫瑰,含苞待放,蓄势待发。 王小花的另一只手,正下意识地落在这张床上她最熟悉的那个区域内。被褥之下是她早早设好的机关,藏着她有朝一日若被发现身份,可用于防身反击之器。 可那不是为现在这副场景而准备的。 她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占据 “老大,我是山庄护卫,我不是童养媳,庄主没有说过我是童养媳,” 王小花强作镇定,她把手收了回来。 江棠镜武功高强,而她那点不成形的拳脚功夫,且不说能否成功,这是百鹰山庄的少庄主,八年来半个哥哥一样的存在,她安全生存之处的主人。山庄把她抚养长大,她不能用伤人之器去攻击他。 “李爷爷,之前是为了让李爷爷安心,老大,我不是童养媳。” 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抗拒。江棠镜有些意外,可事已至此,又如何会就此停下。 他扶住她发抖的双肩,俯身亲吻那双带着恐惧的眼睛,一边继续动手,把她匆忙套上的外衫拉开,薄薄里衣拆解剥离,露出柔韧优美的身体曲线。 “总归你都是属于我的。莫怕,我会待你很好。” 不容她再多说,高大的身躯已覆盖下去,深深吻住她,一手按住那还在试推拒扎的双腕,另一只手扯下了她上身仅存的肚兜。 “唔——老大,不要这样,” 太近了。就算有任务时并肩外出同行,也从没离江棠镜这么近过,怎么能有人离她这么近。 王小花已经绷成了一截僵硬的木头。胸前被抓握揉捏的陌生痛感让她止不住要扭动后退,江棠镜放开了她的小嘴,钳制着她双肩不让她退后,黑色头颅寸寸下移,灼热的呼吸和急切的亲咬在赤裸的皮肤上激起阵阵战栗。 这太可怕了。这比出庄办任务还可怕。 乳尖被含住吸咬,她终于失控地哭叫出来。想往外挣脱,那双铁臂纹丝不动。 “老大!” 肌理细密、白皙弹韧的身体,在他唇齿之下泛上片片绯红。好似品尝庄中桃花树下埋藏的清酒,初入口时清凉冷冽,舌尖上见细腻惑人,他急着知道吞吃入腹后是什么滋味。 灯光昏暗,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件件衣裳从床里滑落地面。王小花已经不能看见除他眉眼、黑发、躯体之外的其他东西,被动的触碰和交迭、张开和缠绕,他身体那么热,但她心里仍在止不住地发抖。 八年前跟着官道上的马车,徒步来到了原汐城。这里距离安和、距离她逃跑的那处野外,骑最快的马也要花费将近十日。 当初流落的那条巷子,现也已换了模样,包括她帮忙干活来换取馒头的小店,也有一两家都更换过了铺面。王小花就是在擦拭一家面馆露天摆放的餐桌时,被无儿无女无孙儿的老李管家多留意了几眼。 八年来,没有人知道当初那个小逃犯,一直藏匿在此,生存在此。她曾经非常迂回地去了解,当初的押解队伍如何处理她的脱逃,却只听说那桩大案的一干要犯里,华家夫人一尸两命、死于难产,华立仁死于押解途中的颠沛流离,华家的小女儿,死于坠崖。 王小花知道,那些官差在华文仪的逃脱上已是失职,加上整天公务缠身,既然已用坠崖来掩盖此事,想必不会有人、也不愿有人再做深究,而只希望此事就此了结。 时间也证明这一猜测是对的。此事从未有被追查的迹象,更不用说如今事过这么多年,更难有人能从现在的她,来找到当初华文仪的影子。 这样好么?她问自己。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这就是王小花的生活,你是王小花,就应当安静地、顺从地,才能无人注意地好好待在这无人知晓的世界一角,才最是安全不过。 可…… “小花,你看着我,” 她太紧张了,江棠镜搂着她轻轻喘息,那张咬得死紧的小嘴就在眼前,他将她额际乱发捋至一旁,“你不喜欢我?” “老大,”王小花眸中带泪,看着他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江棠镜把她双手压在两侧,低头说道:“你从前一直叫我江哥哥。再唤一声吧,我想听听。” 她全身燥热起来,有种一点点踩进什么东西里的感觉,从脸到脚的皮肤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心里本觉得怎么也叫不出来,但也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你是王小花,如果叫一声能讨老大开心的话,就快照他说的做。 “……江哥哥。” “好小花,放松一点。” 全无遮蔽的身体,双腿打开架在两侧,陌生的身体带着灼人的热度,挤了进来。 “啊——啊——” 王小花痛得脸色煞白。之前一番亲抚,她双腿之间溢出的液体却不足以达到预期的效果,江棠镜堪堪进入之后,只能停住,待得她勉强适应,才放缓了徐徐挺动,温声低语着引导,手指伸进她紧攥的指缝间掰了开来,十指相交。 “……早已经许给我了,没什么可害怕的。” 王小花并未听进江棠镜在耳际都说了些什么,她只一劲闭紧双眼,死命咬着下唇,承受身下撕裂一样的撞击,满脑子都是之前在席翠那里听到的无奈的只言片语,却也穿插着今天之前的江棠镜,那些童年时山庄里的玩闹嬉戏,长大后一起外出行动的片段点滴。 她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要在百鹰山庄扎稳脚跟,像席翠说的那样?还是仅仅因为这是江棠镜,她投靠许久之地的主家,她已经习惯了言听计从? ****** “江哥哥!” 房门打开的时候,王小花压低着声音叫了被吵醒起来应门的江棠镜一声,脚下几乎想要马上冲进房里,但还是忍住了。 “江哥哥,有……有、有鬼,”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抖。 “我怕,能过来跟你睡吗?” 王小花来到百鹰山庄的第二年,春夏之交,江老庄主带着江棠镜上梁州城会客,念着小姑娘一直在原汐城没出过其他地方,就带了她一起出来,也算给江棠镜捎上个伴。 在城中会馆住了一晚,却几乎把王小花生生吓个半死。 “娘!” 李凌川从会馆院子里绕了一圈回来,奔进自家暂住的屋子,扑到母亲面前:“娘!我看见华文仪了!” 李夫人和颜抚着横冲直撞进来、差点摔倒的小儿子,闻声面色一变:“胡说什么!” “真的!就是华文仪!” 李夫人欲言又止,想了片刻才好声好气说道:“川儿,文仪她,已经跟华家先生和夫人一起被正法了,现在在天……咳,或者、或者在地下,很远很远,我们去不到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我刚才在树下看见她了!” 李凌川有些激动,极力分辨着想让母亲听自己的。 “我一叫她就闪没了,一身白衣服,跟以前不太一样,但就是华文仪呀!” 李夫人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瘆出一身鸡皮疙瘩,急忙抖索索从李凌川脖子上抽出红绳绑着的开光玉佩,把他前后上下看了好一会,就要吩咐下人去寻附近有道行的道士,来给儿子辟个邪,一边在心里怀疑这会馆莫非是阴气太重,还是同夫君说说,尽快启程为宜。 梁州城此处玉至会馆,常有来往官宦因公因私入住落脚,李凌川之父李吉辅调任丹邰州丞,连同随从举家搬迁,途径梁州在此休整。 而江津元庄主在梁州会客,也选在玉至会馆下榻。 会馆不小。但李吉辅大人一行所住的院子,离这间院子也就隔了两道门。下午时分李凌川到处乱跑来找她的时候也到这里来过,还停留了许久,向正在院子里扎马步的江棠镜询问,有没有看见华文仪。 王小花从另一侧院墙翻进来躲藏在屋后角落,贴着墙屏气倾听,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江棠镜平睁双目,回视这个好像在进行某件大事的小子:“没有。” “可她也只能跑到这里了呀……” 李凌川很失望,只得再去别处找,出院子之前又回头过来:“那我晚一点再来找看看,你要是看见她了可以去那边告诉我,就在那个院门叫我一声,我就出来了。” 他说完就出去了。江棠镜于是收回视线继续扎马步,并不打算插手这个都没有留下自己名字的小孩、以及那个不知是谁的华文仪的躲猫猫游戏。 “……进来吧,” 大半夜的,一片黑暗朦胧,只有远处的灯光照来一点。江棠镜立在门前,已经能听到王小花压抑的哭音,他还没有说什么,她的哭腔就在渐渐加大,看出来真是害怕极了。当下只好把门让开,引着王小花进来,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阖上了门。 王小花怕得上气不接下气。万分后悔为什么真跟着庄主一行出来了,只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地方可以投靠,她不想被迫放弃。 只怪李凌川实在太可怕了,总是能找到她,不管她跑到哪里。还在都督府里的时候,有一次李凌川半夜醒了想找她玩,就自己爬起来一路穿梭,进了院子来敲她门,惊醒了一干侍女和嬷嬷。 在都督府被官差查抄、满门抓捕羁押的那天,她原本躲得很好,竟也能被李凌川率先发现,才接着被后面跟来的一众官兵逮住。 以至于午后被李凌川撞见一面直到现在,王小花都一直提心吊胆,小心脏吊在半空上不去也迟迟无法掉下来,现下实在是心力交瘁,受不住了。 “吵到你了、江哥哥,” 尽管江棠镜答应了,王小花仍然紧张后怕,抽泣也止不下来,反而刷刷眼泪齐流:“对、对不起。” “无妨,” 江棠镜除了安慰她也没别的办法,反正现在在山庄外,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也没什么非要避讳的:“小心脚下,别撞到。” 他把她牵到床边,扶她爬上去躺在里侧,自己才接着躺下来,拿一张干净的巾子,在已经适应的黑暗里伸手去给她抹脸。 “其实没有鬼,” 江棠镜柔和地说着,心道原来这个小花妹妹跟其他小姑娘还是一样的,都会被大家说来说去的鬼故事吓到。 “就算有,也不会伤你。” 王小花眼泪擦干了,虽然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仍然对着同样侧躺的江棠镜点了头,心里安定下来一大半,顿了一会又道:“如果有鬼来拍门,江哥哥不要去应,鬼会变成很多样子,一定不要让他进来。” 江棠镜无奈笑了笑,接着点头应允:“好。” 兴起 ****** 早晨,天已大亮。 睁开眼。 床上熟悉的空间里充满了陌生的气息,一切都变得陌生了。王小花看着江棠镜的睡颜,胸腔仿佛潮水淹没般窒闷。 那双线条凌厉的眼睛忽然睁开,直视而来,她吓得一震。 江棠镜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拥着她:“没事。” 王小花缩在他怀里,听他说道:“你今日且歇着,我给你遣个使唤丫头,需要什么就说一声。” “不,” 尽管知道可能也是徒劳,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 “老大,就跟以前一样好不好,不用使唤丫头,我这就挺好的。” 江棠镜觉得有点不懂,但看她眼里甚至带着恳求之色,沉吟一下,便也点头应了。 待得收拾好衣装,江棠镜离去之后,王小花在屋里独坐一会,就到山庄马厩里牵马出了门,一路疾驰,去了熟悉的原汐城。 她经过戏园,但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又转身走了。 在城中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一家药铺出现在视野内,王小花想起了什么,便进了药铺里去,过了一会方才出来。 “小花姑娘?” 王小花的脸凉下来,应声望去,山庄的账房先生徐白背着一只书箱,站在巷子口。 “徐先生?” 王小花定了定神,徐白颔首回礼:“小花姑娘叫我徐白就好。” 她只好笑笑:“徐先生也可以直接叫我小花。” 徐白面色有些微赧然。 “你来抓药么?” “……嗯。” 王小花胡乱点了头,牵马跟他并肩走开,随便说了几句想要转移话题:“今儿个天不错,适合出来走走。” “昨夜你喝了不少酒,也得注意着身体。” 她含糊地应了两声。 “近来不需外出办事么?” 王小花知道徐白指的是几人外出远行之事,毕竟他来庄里似乎也就两月,而他们这一趟外出就花了近一月。 从平仓会上携回的物件,现在该由宋玄生快马加鞭送出去了吧。要知道除了快马之外,那货色还有祖传的轻功步法,脚程快得很。 “近来不需。你呢,是来镇上买东西吗?” “我回老宅取几本没带过庄里的书,”徐白道,“都是好书,没人打理,都要给虫子吃去了。” 听说徐白父母都已染病逝世,守孝时又没了谋生来源,只得暂且中断考取功名的念头,在百鹰山庄谋了个账房先生的生计。王小花当下也只能哦了一声,不好多问。 昨晚他想帮自己换酒杯,让她对他有种莫名的信赖感,觉得他跟其他人不一样。 却发觉徐白好似在看自己,她一下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你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取笑我,不太习惯。” 王小花自然反应得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差点要翻起白眼。 “那些个自己不学好的,还整天就知道嘲笑别人,听他们的才叫怪。” 想当初山庄里来教书授课的先生,别提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她以前在都督府里虽是带头闹腾的那一个,但自问可没那么过分。 接着王小花想起来,徐白好像在兼着给山庄里新的小子们授课,登时给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那是授课先生们难逃的劫难,李爷爷又不在了,徐白唯一的选择似乎只有熬下去。 “你可得小心着点。要是往后有哪里吃不消的话,我这里还有些好的跌打药可以用用的。” 徐白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走了小半天,才回了山庄里。 在看到山庄的时候,心里有种压抑的窒闷。王小花同徐白道了声去趟马厩,便上马从侧院进了山庄。 “小花姐姐,” 马厩的小厮见王小花回来拴马,打了声招呼,“方才见着姚哥他找你呢。” 但王小花今天并不想见他们:“知道找我什么事吗?” “不晓得,”小厮摇头:“不过他是往临院去了。” 临院是习武的场所,但王小花猜测,他们是到临院旁边的地牢入口去的。只好一边也迈步往地牢走去,心里却期盼着他们最好已经完事去了别处。 这间牢室距离入口石梯很近。当石梯传来动静,手脚俱锁缚在椅上的被囚者闻声望去,隔着牢室的铁栅栏,吹了一声口哨。 “看看抓住我的豪杰妹妹,” 此人从栅栏空格里一直看着王小花走下来,头发披乱,脸上也沾满灰土,脏得看不清面目,但从这声音语调就听得出来已经恢复了清醒,状态似乎还不错,被捆着也是双肩舒展、放松从容的模样。 “还没向姑娘自报家门呢,不才天时四门将中的东将,人称东赵,大名赵晨晨,晨曦乍起、光芒万丈之意,姑娘唤我晨晨即是——” 江棠镜眉头紧皱,脚下一踢,一粒小石击中赵晨晨胸口,他骤然停止,开始咳嗽。 王小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待命。 “少说这些废话,” 江棠镜看了眼陈宇,后者于是捏好手中的钢鞭,作势随时都要出手,“道出你如何得知的风声,还可少遭些皮肉之苦。” 赵晨晨从咳嗽中缓过来,摆了摆头戏谑地回答:“都说了风声了,自然是风告诉我的。若是连这点听风之术都没有,怎么号称天时东将?” 大姚在旁嗤笑:“东将还想再疯上一回不成?再来这回,保管你连自己叫什么名都能忘了。” 赵晨晨哈哈大笑,这副样子不用再中一回药就已经足够癫狂,朝王小花比了比下巴:“无妨,再来一回的话,也让这位姑娘下手就行。” 王小花才有点庆幸这阵势掩盖了在此面对江棠镜的尴尬,面皮就又蒙上一层凉意。她并不以上次的事为荣,这话听在耳中,只提醒她自己慌乱之下做了一件怎样的蠢事。 “但还不知姑娘芳名呢,可否——” 赵晨晨说到一半,江棠镜扫了眼陈宇,陈宇于是甩出一鞭,抽中赵晨晨左腿,他嗷的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嘶嘶吸气。 无果的询问到了最后,赵晨晨还是保留着被缚的状态锁在牢中。王小花随几人一同出去,没有回头看,却总觉得他那双眼睛仍旧盯着自己后脑勺,让人毛骨悚然。 江棠镜遣散了其他两人,边走边问王小花:“你去哪了?” “去了镇子上,逛了逛,” 她答道,并未意识到这语气对她来说过于消沉,江棠镜看她一眼,“不舒服么?” “……没有,” 王小花更觉压抑,却不好表现出来,为了不要一直盯着前方显得刻意回避,她往侧面江棠镜方向的路边也扫了几眼,“老大要怎么处置他?” “先秘密关着,查查天时那边是个什么动向,” 江棠镜握住她手,把她拉到院中一个无人的屋子里,“莫怕,有你江哥哥在。他怎么也伤不着你。” “老大,别,这是白天,” 门在身后阖上,王小花慌忙按住江棠镜探到衣裳里的手:“有人会经过的。”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际,身下裙裳掀起,贴身衣裤解开,有手指探了进去,她咬住唇不再出声。 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外边是清脆的鸟叫、微微的清风,她听到有人声从外经过,身体瞬时绷紧,攀住了江棠镜的肩膀。 “原来我的小花喜欢这样来。” 他低低笑了笑,湿淋淋的手指抽出,在她最敏感的地带徘徊。 王小花满面通红,外面人声还没走远,她收回手,动了动,想要从他双臂间脱离。 “嗯——” 他没有允许,把她双腿并拢着抬起架在手臂上,抵住她背后的墙,血气方刚的身体早已欲念勃发,身下硬物径直插入她腿心之内。 湿漉漉的肉体冲撞声如此明显,王小花抗拒地扭动,双颊红晕尽染,却又无处躲藏,不得不极力攀住他臂膀,全身的重量方能有所支撑。 外面已经安静下来,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 不管了,她心中暗叹,只闭眼想着,快点吧,快点过去。 并拢架在他臂弯上的双腿已经放弃了抗拒,不再紧张地踢踏绷紧,而只垂下他身侧,随着身体进出的动作微微摆动。 渐渐地,一种难以言喻的、愈发激烈的愉悦感在体内涨起,一波一波,从身体相连的部分直窜小腹,直袭全身,她喉咙里溢出一声难以控制的呻吟。 江棠镜在看着她。尽管闭着眼,但她能感觉到面前注视而来的视线。他在细细地看着,不知是审视还是观赏着此时的王小花,而她发现自己似乎不那么在乎了。 “张嘴。” 江棠镜说道。 她微微启唇,他的舌头卷了进来,缠住她的小舌深深吮吸着。 这样的姿势,王小花已至极限,连呼吸也觉困难,抓住江棠镜肩膀推了两下,他松开她的嘴,肩膀仍被她紧紧攀住,甚至被她一口咬住,他吃痛闷哼一声,架着她腿的手抓住墙沿,身下动作加快,最终低呼一声,抵着她酥软的身子,轻轻喘息。 鬓角已经汗湿,江棠镜咬着她耳际,低声说道:“今晚到我屋里来。” 王小花睁眼,靠在他肩上,望着对面那堵灰白的墙,耳中响起嗡嗡的细响。 却也听见自己答道:“……好。” 下药 咣的一下向后仰倒,赵晨晨长长叹了一声,抬着脖子一下下用后颈撞击着椅子靠背。 “都是做这一行的,边关地图这样的大单,被人盯上了,很意外么?仔细追查追查,总有蛛丝马迹能找得着人,” 他唯一还能动的两只手掌在绑缚手臂的椅子扶手上摊开,两腿大开,吊儿郎当地瘫靠椅上。“何况是如我一般的奇才。小花姑娘,这人这么轴,你怎么会跟着他呢?” 陈宇很快呸了一口:“你少胡说,百鹰山庄百年基业,能跟你是一行的?” 王小花虽然已经对赵晨晨时不时的语言调侃见怪不怪,当下还是不由自主地略微绷紧,暗自看了一圈周围,然后心道自己确实敏感过头了。 江棠镜黑着张脸。 几回询问下来,也难以获得更多的信息了,这段时间的观察留意,也没人在打探此人,仿佛天时尚且不知门下东将已一夜消失。 但对创自魔教后人之手、又与百鹰山庄盯上了同一个目标的天时,即使不需要赵晨晨的口述,他也不啻做最坏的打算。 沉吟片刻,江棠镜心里不快,只沉着张脸,示意下属几个善后,就径直拂袖而出。 陈宇举起了手中钢鞭要走上去,王小花一愣:“你要干嘛?” “教训他啊,” 陈宇无辜道,看向旁边的大姚,“不对吗?老大看起来不高兴呢。” 大姚见江棠镜走了,很快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意思得了,再不早走,大阵仗就赶不上了。” 王小花估摸着那说的是城里的赌坊,他们几个时不时会去过过手瘾,就听大姚嘱咐过来:“小花,这里就交给你了,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待太久。” 陈宇于是被大姚推搡着出了牢室,匆匆赶向石梯,留下王小花手里塞着那根钢鞭立在牢室里,对上胡子拉碴的脸上两眼似笑非笑直盯她看的赵晨晨。 “小花姑娘果然长了副好心肠。” 赵晨晨看脚步声尽数消失后,王小花却并未开始动手、而只把钢鞭放回架上,便舒服地倚靠放松,做作地叹息出声。 王小花不想跟他交流太多,要知道他出手狠辣,当初守夜时那第一招可是直取自己咽喉而来。但作为正面泼药导致这个疑似魔教后人落魄至此的罪魁,她也不排斥把他的恶意打消一点是一点的想法。 “小花姑娘忘了件事吧,” 赵晨晨叫住王小花,以免她这就锁上牢门离开,下巴向自己两侧手脚努了努,“总得把我先卸下来呀。” 王小花站住,还是没有走近他三步以内,也不直接拆穿他:“邢大爷会来给你松绑。” 赵晨晨叹气,眼里流露出无奈来。 “小花姑娘不会不知道?你们这么一审讯,我得拴着一整天,那老头不知道啥时候才会过来给我松开。到那时我这手脚都麻得,没了人形。何况我也戴着铁链,本来就做不了什么。” 看小花还在犹豫不语,他继续哀求道:“小花姑娘行行好吧,之前那时你都能帮我擦擦脸,莫不是非要我疯癫着,你才肯再发会儿善心?” 王小花虽然当时就有点察觉,但还是有些惊讶:“你知道?” “我知道。虽然控制不住我这手脚,不过脑子还勉强记得住事。” 他们都走了之后,赵晨晨少了几分在人前的肆意调侃,反倒显出那么一点点真诚来。王小花顿了片刻,终于走上前,觉得再多帮他一把确实也没什么。 她先去松他左手的绳子,见赵晨晨往左边靠了靠,不由眉头一皱:“还是让邢大爷来给你收拾吧。” “别,” 赵晨晨忙坐正了,几根手指着急竖了起来,好像想把人拉回来,“看你好像不太开心,想让你高兴点儿。” 王小花抿紧了嘴唇,就他这自身难保的样子,还要管别人什么劲。 “你都看上那黑脸老兄什么了?” 赵晨晨忽然问道。 王小花伸到他手臂绳结的手指瞬时收回,绷着脸回身站直。 “你不想别人知道?可也太明显了,你那几个同伴真是猪脑子才看不出来吧,” 赵晨晨打量着她,然后似乎了然:“他强迫你的?” “……你闭嘴!” 王小花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这个话题,握着拳头,声音恼怒。 看着王小花恼羞成怒却又不知如何驳斥的青白面色,赵晨晨面上出现一丝冷然讥讽:“我就猜是这样。” 王小花几乎已经不想帮他松绑了,脸上冷一阵热一阵。她更怕这个疯子会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再这样下去,她都要后悔当初怎会帮他收拾了一下,而不是多揍他一拳或者给他一脚。 赵晨晨在椅上坐直看着她,眼中似乎同情怜惜,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你若心中不忿,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这样能干的姑娘,离了这群人、出了这处山庄,也同样能活的很好。你会发现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天地,跟这里完全不同,有你意想不到的一——” 心中一股烦躁不耐猛然窜起,王小花脱口而出:“那又如何?!” “……” 赵晨晨双目略微睁大。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这位几次见来一直一个表情、极少出声的姑娘,好像在刚刚那一刻,在听到他百试不爽、认真又诚恳的话语时,忽然被激怒了。 王小花扫了眼才解开的第一个绳结,转身就往牢门走:“还是留给邢大爷吧。” “小花姑娘!” 赵晨晨失声叫道,眼看王小花就要出去,恼恨中艰难地跺了两下脚,抬高了声音: “小花姑娘,我是为你好,你要这么出去了,走不出几步——不,连这地牢里,恐怕都走不出去了!” 王小花皱眉回头:“什么意思。” 赵晨晨的嘴角这时令人讨厌地扬了起来,与此同时左手摊开,一只被扯开的香囊模样的物件出现在他手掌心里。 “……这是?” 赵晨晨不怀好意地笑:“这里头装的东西,可是无色无味,却颇有奇效。” 王小花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后背冰凉心脏沉底,浑身毛发倒竖,惊恐中扶着自己咽喉倒退几步,眼前已有白芒闪烁: “你下了什么毒?!” 赵晨晨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发问。 “小花姑娘是不是觉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王小花压抑着自己的嘶气声,她不止觉得这样,她还觉得双脚俱软、手腕发麻,胸腹一阵绞痛,身上冷汗已瞬时浸湿里层衣裳。 “这只是开始。很快你会觉得心跳加速、浑身发热、饥渴难耐。我去年无意间拿下窃馨香,遂从他手里得来的这玩意儿。” 赵晨晨娓娓道来,手指把玩着那只香包,“小花姑娘可知这窃馨香,是何许人也?” 王小花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惊恐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是西北一等一的淫贼。” 他的眼睛直视而来,乱发缠结,胡子拉碴,尚不能看清整张脸。 “此人最厉害之处,即在独创了这‘无眠夜’药粉,只对姑娘有用,故他从来不需多加引诱,姑娘都会跟山精一般缠上身来,要与他一夜无眠,颠鸾倒凤。” “不过也有那节烈女子坚持不从,你猜怎么着?” 赵晨晨看着面色从苍白转向惨白,好像即将呕吐出来的王小花,“她们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口鼻流血、五腹俱损而亡。” “这么看来,小花姑娘的时间不多了呀,” 他晃了晃唯一能动的两只手掌,笑笑:“此药无解,只有顺着药劲得以纾解,才不会暴毙当场。但只要姑娘给不才松绑,我一定当仁不让,立刻为你解了这性命之虞!” 王小花眼前脑中此时好比烟花乱炸的夜晚,好不纷繁精彩。赵晨晨靠在椅背上定看着,只见她冰雕一样呆立了一会,竟似要哭了一般,眼睛里明晃晃的有液体闪动。 “……” 这是在这里几日下来,从她脸上看到最复杂的神色。若非如此,赵晨晨真要以为自己判断有误,这姑娘确实就是个木偶人。 然而王小花还是站住了,正当赵晨晨以为她选择了宁死不屈以死明志,正欲再度开口,就见她步履微晃缓缓迈步走来,好像承受着极大的打击而摇摇欲坠。 赵晨晨嘴角愈发上翘,视线跟着她一步步来到近前,脖子随之微微仰起看着她,仿佛此时自己并非身陷囹圄的囚徒,而是个胜券在握的潇洒贵公子。 他微笑着耸了耸肩。 “小花姑娘,得劳你先松绑,再帮帮我进入状态,之后的就都交给我——” “啪!” 手里那只香包被她劈手夺去扔向角落,随即猝不及防白光一闪,一个重得能在这地下牢室里引起多重回音的耳光,把赵晨晨的头打得狠狠甩向一旁。 细小的白星从左眼散尽,赵晨晨扭回麻木的脸,舔舔嘴角,血味。 他面无表情,却已手指微抖,几乎怒气冲天。此刻突然暴涨的怒火,甚至比之前最狼狈的时候来得更甚,只恨手脚被精钢所缚,又捆于椅上全然无法施展,否则他一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又是一个猝不及防,赵晨晨的脸给猛地一扳扳正,眼看王小花脸色白得像故事里的女鬼,一袖子粗暴抹掉他口角血迹,揪着眉心低头闭眼亲了下来。 她亲的太用力了,赵晨晨双唇发麻,唇瓣似是要被卸下一般,前一刻的怒火奇怪地烟消云散,短暂的片刻里反倒有些怔愣。 待他回过神来,开始更恨这被捆住的手脚,王小花屈膝半架在他腿上,赵晨晨只能伸长了手掌指尖去够她腰际,但仍分外不能尽兴,拼命挣着手腕想多一点活动的空间。 “你好了吗?” 王小花推开他急问道,两眼泪光闪动。 “还差一点呢好妹妹!”赵晨晨叫道。 她于是双手并用哗的一把拽开他的衣襟,甚至一只手径直探向赵晨晨的裤子,惊得他差点没把眼珠子也蹦出来。 他嘶了一声,扭着身子催促,伸长脖子要凑去亲她: “快把你的好哥哥先松了绑,这就给你解毒!” 王小花已经泣不成声,呜呜哭着一边解他的绳子。 虽然无法接受,但是一炷香的时间太短,又耽搁掉了一多半,他们都已经走了,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人,好不容易苟活到现在,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怒的喝止乍然响起,惊得王小花手里的绳子当即震落,愕然看去,见着铁栅之外,江棠镜铁青着脸,铁塔一样的身躯呼呼快步下了石梯,往牢室里大步走来。 好骗吗 “老大!” 王小花惊叫出来,仿佛见到了救星,立刻从赵晨晨身上起身,飞奔迎上去,不顾江棠镜面色铁青暴怒、捏着她手臂要将她格开的动作,慌张地抽泣哭诉。 “老大,我要死了,你快救我……” 江棠镜满腔怒火,差点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怎么回事?!” 要死了?江棠镜眉头紧锁,反应过来才开始觉得不对劲。王小花泪眼婆娑,全然不管不顾,尽管赵晨晨在那张椅子上瞪眼看着,也伸手就来扯他的衣裳。 他拉住她扒开他领口和去拉他腰带的手:“小花,小花,别急,告诉我怎么回事。” 王小花哪能不急,急得跺脚大哭:“他的香包里藏了淫贼的药,一炷香内没有人跟我颠鸾倒凤,我就要五脏俱损而亡!” 赵晨晨无奈地把头向后倒去,望着头顶长长出了口气。 这姑娘也实在是……无话可说,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他自找的。 但他并不想看这两人在自己眼前来一出活春宫,只能连连摇头放弃。 “罢了罢了,那不过是我杜撰出来的玩笑话,那香包里就是普通的香粉,你压根就没有中药。” 王小花觉得自己是不是哭得太狠听错了,抓着江棠镜的手臂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赵晨晨两眼一翻,并不是很乐意做解释:“不过是想你帮我把绳子解开,才随口编的话。不信你问问你老大,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窃馨香,听过什么‘无眠夜’?” “……” 王小花张口结舌,心脏扑腾扑腾跳得厉害,除此之外,只觉背脊仍旧冷汗涔涔,鼻尖手指也僵硬得像院子里摆的旧石像,但确实并无他口中所说接下来会有的感觉。 恍惚感慢慢变成无地自容,从脚底萦绕上顶心。 “小花姑娘饶命呀!” 赵晨晨不等她冲到面前,就闭眼扭头,张口大叫出来,做好准备一沾上拳头就嗷嗷叫,然而沾上来的拳头力道超出了他的想象,连带身下的椅子也失了平衡,他哼都没能哼出一声,就向一旁重重栽倒下去。 椅子那一侧被拎了起来,赵晨晨眼看就要被江棠镜拉回正位,又闻声抬眼见着一双脚蹬蹬蹬在铁栅栏外直奔上了石梯,江棠镜叫了一声“小花”,随即松手追去,赵晨晨毫无防备,脑袋又撞上坑洼脏兮的地面,龇牙咧嘴地在心里骂了一遍又一遍。 “小花!” 江棠镜叫道,然而王小花跑得太快,他已经找不到她的方向,哪怕施展轻功也没处去追,只好心里估摸了一个方位,追赶上去。 ****** 待到已经很晚,山庄多处灯火都已熄灭,众人当是处于梦乡当中,王小花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心力交瘁的一天,所幸一切都被黑暗笼罩。虽拿不定江棠镜的态度,但她心知如今与之前不同,向他认错道歉是必须的。她只想把那羞耻和窘迫留到明天再去面对,让自己至少可以再静上一晚。 但还没伸手开门,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吓了她一跳。 “小花,” 王小花差点失声叫出来。 “不,老大,你让我静一静,你让我自己静一静,” 她用力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向后退开,心里羞恼已然窜至一个临界点。 她恼火跟江棠镜的关系变成了这样,恼火那赵晨晨三言两语就把她吓住了,更恼火自己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又憋屈又怕死,被人任意玩弄在股掌之间。 江棠镜知道白天的事她到底还是羞于面对,当下又反抗得异常厉害,于是直接弯腰把她扛在肩上,带进屋中。 “小花!” 把人放在椅子上,她却不愿看他,抬手死命捂着自己的脸,江棠镜只好屈膝俯下,扶着她肩膀,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知道王小花心思单纯,论起奸猾诡计,怎是那赵晨晨的对手,若非自己想起来还有话要问赵晨晨才中途折返,她岂不早已被那狂徒蒙骗了去。 然而虽然知晓这一点,也还是难免对她有所愠怒,只是她已是这般反应,他有火也实在没办法再发出来。 “你去哪了?”他问道。 见她不答,他叹口气,继续说着:“虽然是在山庄里,但都这么晚了,灯火也黑了一多半,总要早点回屋为好。” 王小花摇摇头,仍然低头捂着自己的脸,好一会才似乎平复下来,还是不愿移开手,声音极低地开了口。 “老大,我错了。被歹人蒙骗,差点给山庄蒙羞,” 江棠镜看着她,听她说完。 “……我对不起老大。” 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她最终啜泣起来,头垂得更低,整个人都缩在椅子里。 他心里揪住,一时无声。 想起来已经好些年没见她哭过了。王小花向来身体好,会做事,什么样的活也都愿意做,所以当初才要她跟着一块出去办事,中途也不乏艰辛疲累之时,也都没见她哭过。 而那么些年没掉的眼泪,好像都一块耗在这几日里了一般。 他伸手去把她有点揉乱的头发捋到耳后,轻声道:“别哭了。这并非你的错处。” 王小花啜泣渐渐止住,有些意外,面上手指尖端往下收了收,露出红红的双眼。 “老大你不怪我?” “……” 江棠镜叹息一下,简直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 不论怎样,王小花都可算是半个妹妹,他都是疼她的。可现在他先改变了原先的关系,几日下来,也不是察觉不到,她对自己多少还是有所抗拒。 算了吧,过几日她不那么难过的时候再说:“我不怪你。” 他把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后背。 但她仍然并不自在,反而像尊石像般毫无反应,甚至秉着呼吸一动不动。江棠镜于是偏了偏头,下巴顶着她头顶心,轻声补充:“今晚江哥哥只陪着你睡。” ****** 陈宇往赵晨晨身上挥了不知道第几鞭,而且颇奇怪这个总爱浮夸喊叫的疯子,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咬住了牙,一声都没哼出来。 夏初的囚室,距离石梯入口最近的一间,有自然光照进,不需火烛。但毕竟是室内,且是地下,暗沉的铁柱、冷硬的地面、干枯的干草,一切都与石梯外头、地面之上的阳光普照截然相反。 “我本可以杀了她,把那根细长脖子抓在手里,一捏即碎,” 一鞭落下,缓了一缓,赵晨晨偏头啐了一口,回身斜睨着前方的江棠镜,眼神阴沉,冷笑:“而你还是不能杀我。” 陈宇瞪大了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向江棠镜,后者面无表情看着赵晨晨。 江棠镜往前一步,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里,他上下把玩,刀柄、刀尖在手指间轮番转换游走,慢慢走到赵晨晨面前。 “不能杀?因为你是天时东将?可惜无人知晓你在此处,我随时杀你,都毫无后患,何来不能杀之说?” 赵晨晨向后微仰,难得地敛去戏谑,面无表情盯着眼前闪着寒光的匕首刀尖。 他心知江棠镜所言非虚。计谋失效,话又说到了这一步。前几日的无谓戏谑,现下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百鹰山庄可以不想与天时正面交锋,但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让这位少庄主意识到一些东西,等着他的可以有一百种死法,而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后顾之忧。 “初四,”赵晨晨忽然说话了,“堰下,六十大寿。” 江棠镜顿了顿:“什么?” 赵晨晨耸耸肩,好像说完这几句话,忽然间又放轻松了,脸上再度恢复一贯笑眯眯的模样:“没什么,随便说说咯。” “你什么意思啊!” 陈宇甩了一下铁鞭以示恐吓,却发觉老大跟个铁塔一样矗立不动,那个疯子却面带微笑在椅子上微微晃头,好像脑子里在哼着什么轻快的小曲儿。 江棠镜盯着赵晨晨那笑得让人想打的面孔好一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留下陈宇在后面晃了晃鞭子,看看哈哈笑出声来的赵晨晨,又看看径直上了石梯的老大,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 王小花正从外头回来,见着江棠镜一马当先,陈宇和大姚在后,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忙奔上来叫道:“老大,你们去哪儿?” “堰下,”江棠镜勒马停下,王小花很快回答:“好,我马上跟上——” “你留下。” “……?” 王小花正要往山庄院子里跑,闻言愣住,不太能相信:“我留下?” “对,你留下,” 江棠镜点头,他现在急着要走,也没打算跟她解释太多,只驱马上前一步,再次向她叮嘱:“我们几日后回来。这几日内,都别去临院,别靠近地牢。” 他正要奔出,王小花忽然又追上来两步,立在马前,看看其他两位同伴,又看看他,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愕然:“老大,你们真不需要……帮忙吗?收敛行踪、掩护撤退——” “你留下,” 江棠镜重复了一遍。赶得再快,到堰下也是初四上午,他没时间再往下多说,“走!” 陈宇和大姚应声跟在后面,驾着快马从王小花身边掠过,她退了一步,看着大姚给她甩来一个赶紧回去歇着的眼神,就一行三人绝尘而去,留她自己孤零零立在道旁。 这样道歉 怎么了? 为什么有事、而且是有要事的样子,却不带她? 王小花拖着步子回去,甚至看不见眼前三步开外的东西。夏初的薄暮,在百鹰山庄这样的山间地带,空气里仍不免微微沁凉。白日里绽放的片片绿叶、朵朵小花,现在都是清一色的模糊灰影。 她仔细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跟刚开始一起外出时的忐忑不安、生怕搞砸并不相同,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配合协作,她认为自己已经在山庄的队伍里有了像大姚、陈宇他们那样的位置,或者即使跟他们不能相比,也该是不能轻易缺少的。但这么匆忙的任务,看老大的神色就知道不是件小事,竟然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她甩开。 难道还是只能归结于她最不愿意去想的那一点——其实她从来不是真正被需要?之前的错觉,也只是他们愿意赏脸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从没有人要求王小花做些什么。山庄里太阳升了落、落了升,院落齐整,花草茂盛,但有些地方树木丛生,像是无人踏足的古旧森林。 百鹰山庄里来往转悠的人越发少了,李管家常常这样感叹。别人总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时不常的还能见着外来的新人进来,而李管家是山庄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人了,他嘴里所说的人丁兴旺、势盛如云是个什么样子,其他人没经历过,没有对比,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感慨。 王小花被庄里众人赋予的期待,就是陪伴这位年老而又孤单的老人家,让他不要总是因为想着以前的事情而唉声叹气、絮絮叨叨,一副大势已去的愁云惨淡模样。 而李管家还算满意。他对那时山庄里请的教书先生说,自己捡了个聪明小孙女,总算可以把当年他给好几任庄主和庄主夫人演奏过的独创琴曲倾囊相授。 教书先生皱起眉。 “那个不说话的小姑娘?一开始也还像模像样,后来怕是近墨者黑,都给那几个臭小子带歪了,现在写字跟鸡爪子爬似的,都不能看。” 李管家于是很紧张,要求先生让王小花跟江棠镜坐得近些,多少比那几个害群之马来得强。一次他专程到授课的庄内小学堂窗户去看,看见小少庄主站在端坐的王小花斜后方,手把手带她写字,一边说着什么,王小花则在认真点头。李管家只觉这场景怎么看怎么顺眼,伤春悲秋的情怀都上来了一阵,心里却也十分欣慰。 只是他和教书先生都不知道,江棠镜是在教王小花模仿他的笔迹,就可以代他抄写、作文。其他几个小子知道之后也如法炮制,于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教书先生收到的那一撂或是抄写或是习作的纸卷,其实都是王小花写的。 王小花于是发觉,自己模仿父亲写字、模仿李凌川的父亲写字、以及模仿孟媛父亲写字的本领,竟然还有继续发挥的余地。接着不仅于此,她开始模仿各类笔迹,开始刻章,同样受益于父亲收集金石刻章的喜好,她刻出的章几可乱真,而另一头,她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自己不能毫无痕迹撬开的锁。 李管家年岁越发大了,渐渐地不能出院走动,原本应跟护卫小子们分属两个体系的王小花,也渐渐成为了护卫团的助手,并开始参与需要长途外出的事务。只是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带一些李管家喜欢的东西,来抚平老人家的哀叹和嗔怨。 “小花?小花?” “邢大爷?” 王小花早上起来,跟往常一样来了练骑马的场子,有些奇怪。邢大爷平时不怎么打得上照面的,怎么今儿个会专程上这场子里来,好像是特地找她来的? 她严肃下来。邢大爷负责看管地牢,他会来找自己,想必是地牢里那个疯子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来,而其他几人都还不在。 “小花,你帮我看看,这是个啥意思呀?” 邢大爷眯着眼睛捏着手里的两块好像是干草编成的东西,走过来问她,“那后生跟我说这俩玩意儿得对住了,我以后才不摔跟头了,可这真对不住呀?” 王小花狐疑,从邢大爷手中接过来那两块东西,是干草编成的不知名薄片,手法有些地方精细,有些地方粗糙,边缘却有些半圆状,不过看形状都没法咬合得上,自然是对不到一处去的—— 她顿了顿,并起来看这两片东西,若忽略掉中间的锯齿,边缘连在一起的话,像是一朵花的形状。 对不住…… “邢大爷,您说的是地牢里那人吗?”王小花抬眼问道,“他怎么会给您这个?” “今儿个上牢里收拾,不摔了一跟头么,年纪大了眼睛时不时犯个晕,但没想着还给摔得这脚呀,疼得走不动路,” 邢大爷摇头诉苦,“那后生倒是个还不错的,帮我揉好了,还跟我这老头子聊了好半会儿天,给我编了这俩玩意儿,说是个啥长寿之乡的习俗,土法子,但是灵验,这东西压床底,就有神灵保佑,不摔跟头了。” “……” 王小花心里翻起了无数个白眼,心想可怜的邢大爷恐怕还不知道,他摔的那一跟头,恐怕都并非偶然。 “可我对不上呀,他还手疼动不了了,说小花你聪明,能帮忙,我这不找你来了。” 王小花有点不忍心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看着那两半花,想了想,伸手拆卸了几根草,让中间的裂口可以合上,凑成完整的一片,递回邢大爷手里。 送走了总算满意的邢大爷,王小花在练马场子里跑了几个来回,停下休整,脑子里的结还是顺不平,皱眉想了想,最终还是卸下腿上的沙袋,走向了地牢所在的小院。 小心翼翼地走下石梯,心里忐忑不安。江棠镜几个不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来这一趟。 进了地牢,视线里赵晨晨无所事事平躺在那堆干草里,看到她一步步下来,出现在牢室铁栅外,便放下手里一根晃动的干草,倒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正色立着,抬头道:“小花姑娘,你来了。” “……” 王小花强迫自己直面他,仍控制不住脸上僵硬,脚底手心都开始发热,羞惭不平之气再度涌起。而赵晨晨已经站起,拂了拂本就不干净的衣襟上的灰尘,也似因为身上有伤,动作并不流畅,连带着手上镣铐哗啦作响。 他郑重低头,向她行了个礼,毫无戏谑调侃之意。 “上回的轻率之举,晨晨日思夜想、反复思量,实在是万分对不住小花姑娘,惭愧至极。还望姑娘看在我一时糊涂、又一心认错的份上,不要往心里去。” “邢大爷本来不会摔的吧,” 王小花定住了,开了口,“他年纪大了,可能一摔就很难站起来了。” “晨晨也不知道邢大爷怎会一时不慎,” 赵晨晨郑重其事地回答,“好在我手脚还算麻利,及时把他扶住。” 王小花沉默片刻。 “我不往心里去,” 赵晨晨终于笑了笑:“晨晨就知道小花姑娘心胸宽广——” “你也不要记恨我。” 王小花接着说完,视线穿透那几道空隙望着赵晨晨。 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她知道赵晨晨对山庄有价值,这价值不会因为上次那难以启齿的哄骗戏弄而被忽视,而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最终百鹰山庄可能也动不了他。不管自己感受如何,她都不想跟他结什么梁子。而尽管也知道这兴许管不了什么用,不过要是能听他说出来,总会觉得要轻松一点。 赵晨晨莞尔一笑,他明白她的意思:“我怎会记恨小花姑娘呢?” “我走了。” 赵晨晨要是有什么花招,她也不会配合,但却生怕跟他继续共处一室,会不会跟上次一样不知不觉被绕进去耍个团团转。 转身步向石梯,拾级而上,仍旧不见赵晨晨一贯的继续调侃,王小花稍稍回头,见他还是原地站立看她离开,眼神跟她记忆中第一天把他关押在此时,别无二致。 ****** “徐白?” 王小花出到院中远处,碰到一人在前方扶着墙走,速度极慢,看背影像是徐白,奇怪问道。 “小花姑娘,” 徐白扶着墙偏头看到她,脸上出现了窘迫。 “你这是……” 伤了腿?眼睛看到他肩上还背着的书箱,王小花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不顾他的阻拦,伸手要从他肩上把书箱摘下,“有人给你上药吗?” “小花姑娘,我自己来……” 王小花没想到徐白清清瘦瘦一个白面书生,还这么要面子,就没把书箱真取下来,想了想说道:“我有瓶药再不用就要放坏了,你住哪个院子?正好给你送去。” 可怜的徐白。拿了药来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来开门了,弱弱的回应声在屋里响起。王小花也不多说,亮了亮手中的药瓶:“大姚哥不在的时候,这些事也只好交给我了。” 徐白疼出来一头汗,还没开始就要道谢。王小花掀起他的裤腿,脚踝肿了有半个拳头大,暗自咋舌山庄里后来这些半大不小的小子们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边给他上药推按。 徐白忍着疼咬住嘴不出声,煞白的脸上泛着点可能是疼出来的浅红,王小花一开始也没说什么,但看他实在已经坐立难安,也连嘶气儿都强行忍住不嘶一下,自己却没控制住噗的失笑一声,然后忙假装以咳嗽掩盖。 徐白石化,一脸受伤地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小花姑娘你也嘲笑我。” “……倒不是嘲笑,” 王小花只得别开头,控制着那笑意过去了,再回过头来,看着他诚恳坦白,“只是觉得,小孩子们永远都是一样的,都这么熊。” 但徐白看起来挺挫败,她于是也有点后悔,怎么就没控制住自己,正扫到桌上他书箱旁边堆满的各类诗书经典,心里倒是有点惊讶,她本以为徐白家中变故之后,就断了考取功名的念头:“你要参加秋闱?” 徐白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都知道了 收回视线,王小花估摸着他在山庄的学堂里怕也是个爱较真的性子,说道:“我之前在山庄学堂,文书习作也很用心。接着先生夸了几句,我却被他们几个戏弄得厉害,之后只好把他们的习作都帮着写了,才好过不少。” 徐白有点愣神,王小花回忆着自己刚来山庄的那几年,总算有个人可以分享心得: “这些孩子总觉得先生是敌人,老强迫人读书。你要不要挑时间带他们出去玩半天,再学个半天,他们就会觉得,哦原来这个先生是自己人。” 她打量着徐白的面色:“时间长了没准他们能拿你当大哥呢。” 徐白失笑,他才不想给那群无可救药的朽木当大哥。 “否则再这样下去,每隔几天就得上一次药,更厉害的话,要耽误考试可怎么办?” 徐白沉下脸,这是个隐患。 王小花想了想,自己还是能帮忙的:“你可以叫上我呀,我帮你一起带他们去玩。” 徐白脸一红:“怎么好又麻烦小花姑娘。” 她笑出了声:“不麻烦,不带小子们溜几圈,谁知道我是山庄里的大姐大啊。” *** 江棠镜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还是跟出发时一样风尘仆仆,王小花在山庄里只见一骑轻尘扬起,追上去时正见几人背影进了地牢入口,急忙也一同跟了下去。 气氛仿佛一触即发。江棠镜的动作很快,王小花几步下到地牢里,只听到拉开牢锁的响声,接着是镣铐碰撞,赵晨晨已被江棠镜一把揪了衣襟,从草堆上拉了起来。 “你都知道些什么?” 如今江湖,已多年没有武林盟主之位,但堰下吴家的老太爷是最后一位武林盟主之子,初四那日是他六十大寿。他们在当天凌晨赶到堰下,却得知老太爷刚死于急病,寿命在六十大寿当日走到了尽头,寿宴转眼变成丧事。 赵晨晨从几人的反应里读出了个大概,倒是眉尾轻挑,面色如常:“我知道的很多。这回不过让几位心中有数,至于其他的,就看你想不想听了。” 这位隐居草莽的吴老太爷毕竟有身家背景积淀,仍把握着一干江湖脉络,而尽管没有明面上的直接联合,也是朝廷在外事务上的一处枢纽。但他一死,这一环忽然中断,日后指不定有何变数。江棠镜需要知道,是谁在推动这个暗局。 “是你天时的布置?” 赵晨晨哈的笑了:“不论江少庄主信是不信,这是天时听到的风声,却并非天时亲手所布。甚至于我,也是如今方能全部确认此信为真。明人不说暗话,赵某不过以此证明一点价值,欲换取几分礼遇,还望少庄主能稍加思量。” ****** 江棠镜的情绪如何,王小花也体会不出来。好像恢复到出发之前,又好像仍旧心事满腹。总之他没有说太多,晚上过夜,也不怎么会牵涉到这个话题,若没有陈宇告诉她,她还是不清楚这次匆忙外出的前因后果。 江棠镜发觉王小花似在走神,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今天这会儿还没回去,其实有些晚了。但她已经想了一夜,于是问道:“老大,以后你们出去办事,还是会带上我吧?” “你就这么想去?” 印象中王小花并不那么喜欢出任务,因为每一次外出,都意味着危险。最初几回是因为当时陈宇伤了腿不便出发,才带的王小花做替补,后来她也适应了,才渐渐成了惯例,但江棠镜可没想到就能到了喜欢的程度。 “我不去的话,如果需要解锁,需要文牒,或者要、要吃东西要跑腿呢?” 王小花发觉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位置好像都比较鸡肋。可是比起这样,她更担忧江棠镜会把她从外出行动撤回到只留在床上的可能。 “嗯,这是不好办,” 江棠镜凑近贴着她侧脸,慵懒说道,“最要紧的,江哥哥要是想吃你了,可怎么办呢?” “……” 王小花滞了滞,她并不希望其他同伴发现,但眼下还是很配合地顺势往下说,伸手挡他浅浅的胡茬:“反正下次要带上我嘛。还有老大,你该刮胡子了。” 江棠镜翻身过来再按住她,低头去亲,手指下滑。这段日子在山庄里,每夜不是他到王小花屋里就是王小花来他屋里,夜夜激缠,她似乎没有最开始那么抗拒了,甚至可谓开始上道,颇有种孺子可教之感。 宋玄生刚回了山庄里,向江棠镜的院子走,准备去找他说一声行动顺利。然而到了屋门外,却听见里面似乎有人说话。 老大自言自语?宋玄生纳了闷了,有点犹疑地停在门口听了听,觉得屋子里好像有两个人,抬起一只手迟迟敲不下去。 王小花开了门正要出去,就跟手举在半空的宋玄生大眼瞪小眼,僵立当场。 “宋哥,” 她下意识叫出口,脑子空白了一瞬,见他迟疑中张着嘴竖起指尖指来,心里已经闪过了好几个借口,正要解释,身后一只手按到头上摸了一把,再顺势搭在她侧脸上揉了揉: “回去歇息吧。玄生有事就进来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小花几乎都抬不起头来。宋玄生知道,就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姚和陈宇看她的眼神也不再相同,更不用说最可恨的宋玄生总是一副意味深长啧啧作怪的样子。 “我说,你跟老大究竟什么时候好上的?” 宋玄生虽笑嘻嘻的,但仍有些不满,包括陈宇和大姚的眼神,都一副被瞒在鼓里的不快,“哥们几个都不说?又不是外人。” 好上?王小花顿了顿,倒也是,这应该也算是好上了吧。 她镇定一下,没什么表情:“就这几天。” “我就说好像有哪儿不对,” 大姚神色里还带着点幽怨,宋玄生嫌弃地看他一眼:“指望你俩?还不是得我回来才发现。” 他继续问道:“你啥时候过门啊?咱几个可得准备好改口叫夫人。” 王小花抬眼愕然,简直怀疑宋玄生的脑子是不是出门一趟拉在外头了。 她,夫人?想什么呢。 觊觎 她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几人同时愣住,宋玄生和大姚并未说话,而陈宇看了看大姚,再看向王小花,语气很疑惑:“为啥不可能?” 王小花耸了耸肩,继续吃饭,不做回答。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她反而好像也想开了。席翠说过的话她也记得,像她这样的人想要做庄主夫人,也许真是得生出几个孩子才行,否则怎么也不过是个收了房的丫头,上不得厅堂。 但那同样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庄主夫人不是她能待的位置。 陈宇不知道,可宋玄生他们、甚至江棠镜,想必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从江棠镜踏进她房门那时到现在,也从没提起过什么过门的事。她从一开始就一直知道,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 “小花,” “赵叔,” 吃过晚饭往回走,王小花应了一声,赵管家手里拎着几个盒子,示意她来帮个忙,把东西送到他屋里。 赵管家是李管家去世后,从山庄其他别苑调来的继任。王小花心不在焉拎着盒子,他路上说的什么话即使没太听进耳朵,也随口寒暄着。直到进了赵管家的院子,进屋把东西放下,他给倒了杯茶,一边问了句她很难不听清的话。 “听说你让少庄主给收了房?” 王小花脸上顿时凉了一凉。 这话听别人说起来,可真是不自在得很。她想起当年在都督府时,年纪虽不大,但也曾听闻夫人们和通房丫头之间如火如荼的斗争,当时只觉不甚明白又无聊得紧,不想今日自己也要成为其中一员。 当下只匆匆点头放下茶杯,也不坐下,就想走。 “这几日也该让人给你送些滋补之物,顺带做几身新衣裳吧,”赵管家说道,“月例银子也提拔几分。” 她随口哦了一声:“好,那赵叔您忙的话,我先走了。” “急什么?” “……” 他的语气好像不太对劲。王小花抬头,看到赵管家暧昧不明的神情,心里忽然炸了一下,觉得这整个情景似乎都扭曲起来。 更让人吃惊的是,赵管家气定神闲走向房门,她随即也快步上去:“我要走了——” 赵管家很快把门闩上,王小花冲上前要去拉门,被他转身拦下,厉声质问:“赵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 他露出恶心的笑,推了她一把,抬手就解自己的腰带。 王小花已气得声音发颤:“赵叔,你……我可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怎么,你能服侍少庄主,如何就不能多服侍我了?” 她一愣,更是怒火攻心,咬紧牙关就握拳挥上,正击中赵管家迎来的掌心。 像那天晚上的情景,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也没有理由再经历第二次。 但赵管家是个练家子,之前就是山庄护院出身,王小花将自己的近身招数全力使出,开头还挡了几招,赵管家中了几下便也使上全力,她终究抵挡不过,只拼命砸得门开了条缝,喊了声着火,就被拉了回来,赵管家一脚把房门揣严实了,圈着她向屋里的床拽去。 王小花只觉如坠冰窟,大声喊叫挣扎:“着火了!着火了!着火——” 她咽喉被锁,一张巾子绕过齿间系在颈后。 赵管家把她往床上一甩,翻身上来就开始扒衣裳:“我可得谢谢那李老头不准你习武,才好尝尝这勾引主上的小媚娃是个什么滋味——” 王小花尽自己所能挣扎踢踹,一只手在间隙里扒掉封口巾,反口就咬住赵管家的手。 “小贱人!” 一记耳光狠狠甩来,双臂被他膝盖压住,封口巾勒得口颊生疼,赵管家骂骂咧咧: “装什么装?当真以为上了少庄主的床,就等着当庄主夫人?我告诉你,你也就是少庄主玩过了,再分给别人挨个玩的命!” 王小花又慌又乱,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再分去她几分气力。 “你他妈扑腾也当不了贞洁烈妇,任谁知道了,都会当是你勾引了我赵管家,识相的就乖乖听话,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每一句话都是沉重的打击,她只觉魂飞魄散般惊恐。几乎已经预见挣扎也是徒劳,泪水模糊了眼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付田地。 忽然咣的几下踹门,赵管家倏地停住,听到门外江棠镜的暴喝,顿时慌了,敛了衣裳从床上翻了下来。 随着门板撞开的巨大响动,他一手指着床上正要反责王小花,被破门而入的江棠镜一脚踏上前胸,重重踩碾在地。 “少、少庄主饶命啊!是这个贱人勾引我!” 赵管家冷汗渗了一头,正要再说,眼前白光闪过,胳膊瞬时一凉,低头一看,左臂已经分离在侧,鲜血自上臂断口喷涌而出。 杀猪一样的嚎叫被拖出外间,屋中恢复安静,血腥之气弥漫。江棠镜面无表情走向床榻,揪起王小花的胳膊,黑着脸解开封口的巾子。 “你就这么容易上钩?!” 江棠镜扫了眼桌上的盒子茶杯摆设,火气要从头顶冒出。上回她给赵晨晨哄骗的火气还没发,这次又差点折在赵管家手里,她跟姓赵的犯冲不成?! 王小花听了这话,心猛的凉了。赵管家说的难道是真,不论如何她都难逃怪罪?当下连衣服都无心整理,抖着声分辩: “老大,是赵管家骗我过来,还说我勾引他,我没有。” 她看着那滩血,心中一阵骇然,啪嗒啪嗒绝望掉泪,又怕这让自己像是在畏罪狡辩,可双眼和咽喉好像都不再是自己的,开了闸一般控制不住。 “我就是帮他拎东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江棠镜看王小花哭得这样惨,又觉有些心疼。这并非她的错,他只是实在气不过来。 “好了,” 他说道,虽气得指骨节泛出青白,但还是给她抹眼泪,把扒拉开的衣裳整理好。 外边天色已暗。他抱着她回她屋里,无声搂着在椅上安坐,抚着她头发,很是平复了一会。 王小花脱离失控的情绪,方才想到江棠镜带她回来,还陪了这么久。 “老大。” 她伸手扶着他胸膛,此时情绪十分复杂。 虽然现在也就算个陪睡的通房,可这么多年一起长大,她觉得老大不会把她分给别人。但是又担心,现在不会,那以后呢?却不敢问,跟小鸡追老母鸡一样紧紧抓着他手臂,痛哭后还有些发红的双眼一直看他。 江棠镜怜爱之心顿起。轻声说着没事了,低头安抚地亲亲她眉心,直到抬手捧上她的脸,王小花嘶地抽了口气。 “……睡前,再上点药,” 江棠镜收回手,看看她面孔上的掌印。 赵管家未免也欺人太甚。且不说王小花在护卫团的身份,她毕竟是有江老庄主首肯、李管家悉心关照着长大的山庄养女,却在自己掌管的山庄里,出了赵管家这样的人,怎不让人心头怒起? 但这样的惊吓,江棠镜虽有些不愿意承认,却直觉她恐怕并不希望自己留下,或许应让她自己先静一静,好好休养为宜。 “门外都有人看着,需要人的时候叫一声。” “……嗯。” 王小花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自己留在屋子里也有些害怕,但依旧不敢叫江棠镜留下来,看他关门出去,望着门口,只觉根本没办法睡觉。 灯要灭了,她起身加了灯油,回头便去翻箱倒柜,拆了一根细长绳子,找出小时候玩过的几串铃铛,一个个穿起来,沿着自己床铺一带绕了一圈,方才稍稍安心,收拾梳洗准备歇息。 ****** 百鹰山庄的清晨,初夏已至,阳光和煦,诺大一块跑马场子里浅草茵茵。徐白经过此地,什么人也没有见到,逗留了片刻,还是不见人影,只好离开,经过临院,有两人抬着一副盖了脏兮兮粗布的尸体走了出来。 徐白惊讶,这一带是山庄里习武的场子,据说地牢入口也在这附近。眼看那两人没走几步,一个物什从粗布下滑出落地,只得停下去拾,徐白皱皱眉,直待看清那是只人手,差点没吓得瘫倒在地。 临院旁边显得有点荒废的小院子里,赵晨晨手脚戴着镣铐,慢悠悠散步放风,从院墙的缺口往外看到此情景,发出了一声嗤笑。 “我都不想跟你学了,” 王小花有点恼火,看见宋玄生又开始教这些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防身老把式,就更加心头不快,“一点用都没有。” 山庄里明面上只说赵管家犯了家法,但私下里他欲对王小花图谋不轨,继而左手被斩关在地牢,一晚即失血而死之事,已不胫而走。 宋玄生也不提这事,耐心道:“这是基本功,你再熟悉熟悉,才好学更厉害的。” “小花姑娘莫急,” 陌生的声音从那边墙头传来,循声望去,赵晨晨在另一侧巴着院墙,虽然胡子拉碴,但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这位爷所言甚是。习武若不循序渐进,容易走上魔道匪类的野路子。” 宋玄生瞟了他一下,懒得理。王小花皱着眉多看了赵晨晨一眼,见他自己指了指自己,口型似乎说的是我来教你,只抿紧嘴唇,平移了视线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因为赵管家的事,大家这几日对她都有点小心翼翼。而她要是独自走在山庄里,也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倒是江棠镜会抽出时间陪她一起。现下又见他来了,王小花于是迎了上去。连着几天了,江棠镜都会带她去走走,钓鱼,玩水,放风筝,甚至爬树掏鸟窝。 “太高吗?” 今天他在树干上绑了个秋千,把她几乎推到半空里,耳边风声呼啸,她心脏都要跟着飞到喉咙口,又刺激又挺高兴,叫道:“可以再高一点!” 好一会才停下来,江棠镜看王小花脸蛋红扑扑的,显然玩得高兴,还不忘问他:“老大你玩吗?我推你啊。” 其实她原本想问,老大,你这是在带小孩子吗?但真的玩的高兴了,也心知老大不过是想让她开心点,所以也愿意配合他。 江棠镜笑出了声,道声不必,牵着她手去到树下,圈着她坐在透着点点斑驳阳光的树荫里,把玩着她的手指。 突发情况 “明天我要外出一趟,恐怕要半月才会回来。” 王小花竖起耳朵:“我不去么?” “你们都留下。” 她心里于是平衡了许多。 “但我还是担心你。” 王小花心里忽然紧了紧。 “我不在,这些日子也别怕,现在是陈婶管事,若有其他,玄生也在。” “嗯。” “但还是要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到处乱跑。若觉得有哪里不对,务必早点叫人。” 她顺从地点头:“好。” 江棠镜把王小花侧过身,靠在树荫下的清新绿草地上,手指摸摸她左脸,已经看不出痕迹。王小花微眯着眼睛让老大检查,然后发现他就一直看着自己,便也迎着视线看他,心里无缘无故擂起了小鼓。 “以后,可以多穿穿像李爷爷之前给你备的衣裳,不合身了就跟陈婶说,做些新的。” 王小花循声扫了眼自己收紧的衣袖。李爷爷之前给她做的那些衣裳穿短了不说,也妨碍行动,但听他这么说,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全感。 她确认一样地问道:“这样的不够好看吗?” 穿上那些花衣服,然后在山庄里等他们回来?不,她不要这样,那是什么无聊日子。就算现在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她还是可以做山庄护卫,可以外出办事,不是吗? 江棠镜不由好笑:“也很好看。” 他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亲。这是白天户外,王小花有点退避,但一想周围反正无人,而且她知道这是老大在传达喜爱,这么些天了,自己总得做点什么以示回应,于是也凑上去,在他嘴唇上印了一记。 她没有笑,但神色认真,有种专注的乖巧顺从,仿佛这是件一定要进行的大事。江棠镜只觉心里软化如水,拥她过来搂紧,在安静柔软的树下草地温柔亲吻。 临睡前江棠镜在自己屋里平躺,望着黑暗中的帐顶,想要一夜好眠明日启程,却迟迟无法入睡。最后终于坐起身来,叹了口气,决计临行前再去看王小花一眼。 “谁?!” 王小花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敲门,惊坐起来。 “我。” 江棠镜? 她觉得奇怪,下了床,摸索到那一长串铃铛,丁铃当啷响了一片,又不能让他等太久,几步过去开了门:“老大?” 江棠镜进来,黑暗中窸窸窣窣,牵着她手往里走,在那一圈铃铛前停住:“这是你布下的?” 王小花点点头。一起跨过绳圈,坐回床上,江棠镜侧身拨开她微乱的披肩长发,缓道:“像这个样子,我就喜欢得很。” 他指尖把耳际一绺散发缠住把玩,王小花哦了一下,开始明白老大喜欢的大概是什么样了。 “这几天睡得好吗?” 江棠镜问,王小花如实回答:“不是很好。” “挂着铃就好了?” 她摇头,埋进江棠镜颈窝里:“老大在就好了。” 这也是实话。这几个晚上,不论是否点灯,她都不太合得上眼,心里有种后怕的慌劲儿。而江棠镜如果在一旁,她会觉得好像没什么可那么不安的。 江棠镜瞬时觉得至少半个月才能回来,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连把王小花一起带去的念头都有了,轻叹口气:“你让我还怎么走?” 他亲下去,唇齿流连相缠,忍不住动手解她的里衣,接着又停下,问:“可以吗?” 王小花意外他竟问了一下,但也无声点头,她自然知道这时候正确的做法。 虽然一开始很是不愿,但后来渐渐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了,反正怎样都是给老大干活。何况现在已经说开,其他几个弟兄的反应也比她想的要强。 况且是一起长大的江棠镜,这没她想的那么糟糕。 “老大,”她喘息着唤了一声,又改了口,“江哥哥,” 前些日子过来,两人的身体已愈发契合,江棠镜情动之中,只觉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嗯?” “不要把我分给别人,可以吗?以后也不要。” 江棠镜微愣,心念闪动,猜测到她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话。 “不要听人胡说,”他安慰道,心疼地亲亲她侧脸,“你只能是江哥哥的,没有别人。” 王小花心里安定了大半,伸手搂紧了他的脖子。 ****** 江棠镜次日清晨就出发了。 王小花恢复了跟以往一样的生活。虽然江棠镜不在,会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全感,不过几天下来也习惯了。 “赶赶工,在少爷回来之前都做好送来。” 陈婶向量了尺寸的女裁缝说着,王小花于是表示不急:“没关系,什么时候做好送来都行——” 对上陈婶扫来的目光,她于是闭了嘴。 陈婶兴许觉得是因为王小花,江棠镜才让她接替了赵管家的位置,于是反过来对她格外上心。话说虽知道陈婶一贯的作风,但之前往往跟自己没多少关系,这会儿让她把那凌厉的眼神直盯着自己好些天,还真是心里犯怵。 “少爷倒也不是没有眼光,” 陈婶走上前来,手指伸出,捏着王小花的下巴,左右扭转端详了一会,她只好说句场面话,“陈婶说笑了。” “说笑?”陈婶哼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耳垂,“再不留意着点,衣裳做好了穿上,在旁人眼里也跟偷穿姐姐衣裳的混账小弟没啥两样。” “……” 王小花嘴角抽搐,觉得陈婶说得过分了,她又不是没见过镜子里自己什么样,怎么被她这么说。 “小花姐姐,” 一个小厮在门外敲门叫道:“小花姐姐,宋哥叫你去临院一趟!” 一路快走进了小院,下到地牢,得知事情缘由,王小花惊讶。 “……你为什么不早说?” “现在说有什么不好?”赵晨晨耸了耸肩,“过两天出发都来得及,我这说得不很合适么?” 可是现在江棠镜不在。 “除你之外,没人知道是哪家宅院?”大姚问道,嗤笑一声,“你当我们几个傻?” “我只管有事说事,你们要怎么办我可管不着。” 赵晨晨摊开两手,坐在干草堆上,好像自己身处茶楼雅座,是个悠闲的大爷。王小花看向宋玄生,她觉得既然把自己叫来,宋玄生好像已经做了决定。 陈宇也迟疑:“出发就得带上这家伙,谁知道这是什么花招?” 照赵晨晨的说法,有人在试图伪造那张边陲旧图,并因此意外发觉当初绘制原图时,有工匠叠加了秘术,所用的制图秘镜藏于览池一处大户别院内,以这只秘镜观察地图,才能看到图上隐藏的要塞全貌。若无此镜,地图即使已经送到大邑朝廷手里,也并不完整。 “要真想耍花招,我还用得着说?朝廷要是发现地图看不齐全,到时候被追究办事不利的,总之也不是我赵晨晨。” 大姚似乎忍不了了,上去就把他领子攥住揪了起来:“专挑少庄主不在的时候给消息,东将你是不是太配合了点。” “少庄主不在?” 赵晨晨极为无辜地回头看他们几个,“我怎会知道呢?我在庄里能去到最远的地方,不就头顶上这小破院子,哪能晓得少庄主的贵人行踪。” 王小花却心想,他肯定是故意的。像他这么会讨比方邢大爷欢心的人,现在又可以在院子里放风,套几句话对他并非难事。 而宋玄生此时神色严肃,并没有一点平时嘻哈玩闹的劲儿。 因为这则秘闻是真的,且知道的人并不会多。但他们都到过平仓会,在那里听到了地图秘镜的说法,只是不曾得知究竟下落何方。赵晨晨如果能追到他们夺取地图,那能够知道秘镜的下落,或许也并不意外。 把赵晨晨继续锁在牢室里,几人上了石梯,还听他在后面不咸不淡地说着:“虽说现在还早,不过若是被其他得了消息的人捷足先登,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过这事啊。” “就这样,” 宋玄生出了外边,神色凝重,“明日出发,今天回去各自准备准备。” “宋哥,”王小花迟疑,“那山庄这边就无人坐镇了。” 宋玄生在江棠镜不在期间,主要坐镇山庄事务。若是之前,几人一起出动倒也没什么,只是赵晨晨给的这消息虽需一试,却也担心有诈,若是全体出动,恐正中下怀。 “大姚,陈宇,小花,” 宋玄生于是做了决定,“你们三人,明日带上赵晨晨一起前去览池。大姚,配几副药给姓赵的备上,让他其一不能运功,其二几天内没解药即刻毒发。小花,你这就去挑两个成器的小子一起带上,用得上的时候还能垫个后。” 也只能如此了。王小花于是去向庄中学堂,这个时候,那群半大的护卫小子们,应该还在听先生授课才是。 学堂这边倒是没她预计的那么喧闹。王小花也没工夫想太多,直朝门口走,走近时自门外边见到徐白手中握着一卷书,正值背对门口往那侧走的当口。 “徐先生,” 她快步进了门,才招呼了一声,转身过来的徐白却顷刻面色大变,风一样扑了过来。 王小花猝不及防,被扑离原地时只听咚的一声骤响,站稳后从徐白怀里松开,怔愣过后,回头定睛看着那支钉在身侧墙上的箭,课室里爆出的一波此起彼伏的惊叫也骤然停住,现在一干毛头小子都呆坐原位,傻愣愣地看着他们。 任务 尽管没有当即显露,但她已处在震怒边缘。 这群小子,还在授课时分,就如此嚣张?还差点殃及池鱼?! 王小花铁青着脸就要算账,徐白却在她之前先发了火: “王晋!” 一卷书还紧握在他手里,那个叫王晋的少年一脸苍白呆愣,仍沉浸在自己差点真射中活人的后怕里,手里的弓都忘了放下,被徐白用书卷啪的一下砸向脑袋: “谁教你这样胡闹的?!” 徐白真是气急了,整个人好像比平时都高了一头宽了一倍,怒气暴涨的喝骂不容分辩,字字如锤。王晋本是玩闹之中被他说了休要扰乱课堂,心里不满,想要给先生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差点射中王小花,后怕之下只能抬手捂头挨敲,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其他小子们也都吓住了,呆呆看着先生发火,往时怎么闹怎么来的作风烟消云散。 “小花姐姐,” 徐白教训够了,王晋胆怯地看向一直不露声色的王小花,“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王小花从头到尾保持面瘫立在一旁,仿佛那支箭对她毫无影响,其实是被徐白突然的暴怒给吓了一跳。 她在桌旁毫无笑意地笑了笑:“那你跟我来一趟。” 示意王晋跟着走出外边,徐白竟也跟了过来,后面课室门口窗沿也挤上了好些小子,徐白顺着王小花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脑袋又刷刷缩了回去。 “是明天要出庄办事,需要个小子打打下手,” 王小花对徐白解释,王晋这小子合适,比其他小子个高体壮,否则也不会胆大嚣张到要这般给先生难堪了。 徐白睁大了眼睛:“危险么?” “……不算吧,” 王小花也说不上来,只能这么回答。 王晋哭丧着脸,觉得自己是在挨罚,一定会有什么大招等着他,有点怕。 徐白再愤愤拍他头一下:“让你瞎折腾!” 王晋的头低得更低了,他还从没在徐先生面前这么怂过。 “我也去罢,” 徐白叹了口气,王小花一时间觉得自己听错了:“啥?” “是我教导无方,管不住他,理当一同受罚。” 王小花哭笑不得:“其实……” 她想说其实这也不算罚,但当着王晋又吃惊又紧张又混合着点意外感动的神情,就说不下去了,隐隐觉得徐白似乎刚在这群小子面前树立了那么点威严,要是给他拂了,恐怕要扫得一点不剩。 但是徐白行吗?她看了看徐白,虽然方才扑来护住她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文弱,甚至英勇得都不像一个书生。不过她定了定心脏,告诉自己,快闭闭眼,深吸口气冷静一下,再定睛看看,这不还是个白面清瘦的书生模样。 ……也许他可以守夜? 宋玄生可能会骂死她的,王小花无奈地想道。 ****** “……你不知道,这些小子都嚣张到了什么程度,你当年做得出来先生讲课的时候就往上头射箭的事吗?”王小花解释道,“再不管教管教还像话吗?!” “所以让那个白面书生带着这毛孩子跟你们一块儿出去,就叫管教?” 宋玄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是想了想却也不反对。 “算了。反正这趟出去尚且虚实难辨,碰上些问询打听之类的事,有徐白那张好人脸跟你们在一块,倒也不算坏事。不过若遇危险,要务必小心,尤其多盯着那赵晨晨,如遇到什么蹊跷之处,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他说出实话来。” “行,” 王小花应了,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地,接着顿了顿再问:“你刚什么意思,我们其他几个长得不像好人?” 宋玄生一副这还用问的神色:“不然呢,还有什么意思?” “……” ……谁长得不像好人了。 然而骑在马上,王小花看着前方,大姚脸颊两侧的大胡子在背影里看着都在迎风抖动,旁边陈宇一双飞眼看着是不太好接近,王晋赶着马车发出咋呼咋呼的叫嚷,果然也就徐白气质比较独特,仿佛一位良家公子,在一群护院护送下出门远游—— 呸,什么叫仿佛。王小花心里嘘了自己一把,正见着徐白回头看来,对她笑了一笑。 她连忙也回了个笑,还没收回,前方马车尾帘掀起,一张清洗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笑脸出现在车帘后,扬起手对她晃了一晃。 ……除了这赵晨晨不是。 赵晨晨双脚还锁着链子,但即使没有这链子,他的行动也很迟缓。大姚配的化功散够他半身不遂好一段时间了,而不止这样,若是十日内不能回到山庄,他或许在第十一天还会疯掉,只是这次再疯,或许就再也无法恢复。 但他现在还挺享受的模样。见王小花别开视线看着野外其他方向,赵晨晨把车帘挂好,靠着马车壁,望向车门外远处的绿野风光,浅浅地哼起了小调。 夜晚露宿,王小花拿了干粮,看到徐白在那头坐下,便也起身过去,坐到他旁边。 “累吗?” “没啥。” 徐白摇头,才出来一天,还到不了累的程度,而且再说就算累,也不能在王小花面前承认吧:“小花姑娘呢?” 王小花又想起他生怕自己中箭的那一扑,还挺是那么回事的,禁不住笑了笑道:“我还好。” “大姚哥,” 王晋低声问大姚,“小花姐是不是看上徐先生了?” 大姚听了,手里停住,啪的拍了下他头:“胡说什么?小花是少庄主的女人,能看上那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可……”王晋摸着头咕哝几句,还是不说话了,幽怨地偏头,跟大姚一个方向,齐齐看向那边相谈甚欢的王小花和徐白。 没想到徐先生跟小花姐这么熟。虽然在山庄里直接接触的不多,但他们知道现在跟着少庄主的几个心腹护卫都有谁,尤其在课室里,看着平时多半只能远望的小花姐姐竟被徐白先生给勇猛地护住了,都觉得颠覆了对徐先生的一贯认知。 大姚也皱着眉往那边看了一会,忽然说道:“小花,来这儿坐着。” 说完伸手拍了拍自己手边。 王小花看了眼徐白,奇怪地起身过去:“怎么了姚哥?” “叫你坐这儿就坐这儿,”大姚粗声说道,“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多话。” 接着也不理她,王小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不作声吃着剩下的干粮。 ****** 到了览池,赵晨晨手脚锁镣卸下,由大姚跟在旁边,去了城里一家小酒馆。 “张公子,多久没来了,” 掌柜的见了赵晨晨,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王小花和陈宇坐在旁边酒桌上,对看一眼,身躯隐隐有些绷紧。 赵晨晨笑了笑,手肘抬起大辣辣撑上身旁大姚的肩膀,摇头叹气:“忙得很啊!要是可以,张某人一早就过来尝您这儿的新酒了。丁掌柜可有新货让人解解馋?” 掌柜哈哈大笑,送上了一小坛酒。 吃饭的时候赵晨晨就跟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大姚面色不好想要发问,他就笑嘻嘻地拍他肩膀,说一切妥当。王小花却仍然背脊异常绷紧,一边吃着好久以来最紧张的一顿饭,随时做着下一刻就有所异动的准备,直到用过饭后一行人走出酒馆,赵晨晨不待大姚追问,就举起右手,指间夹着一只折叠整齐的布条递了过来。 然而布条上奇怪的图案符号他们还是看不懂,只有赵晨晨的声音飘来:“杨家宅院,西南,地窖。” 大姚上去就揪起他的衣襟:“今晚给你最后一次解药。只管五日,若是有什么幺蛾子,五日后回不到山庄,你就等着疯一辈子吧。” 王小花在旁看着,心里一样疑虑参半,看赵晨晨还是笑,但面上已显出些许僵硬。毕竟亲自体验过中药癫狂,他或许并不像表面上撑出来的那样不在意。 ****** 次日傍晚,夜深人静。 杨家是城中大户人家,王小花跟徐白等着最合适的时机,在无人看守的杨家宅子西南院子里外检查,确认可以开始行动,便准备跟同伴碰头。 “你不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吗?” 她忍不住问徐白。 他们两个白天里按着短工的身份混进了杨宅踩点,没有人告诉徐白这些都是为了干啥,而他也不问。 “……” 徐白似乎很纠结该怎么回答,王小花于是笑:“没事,我随便问问,不知道也没关系。” 反正他不需要知道,只用照做帮忙即可。知道的太多,恐怕对他这个在山庄里只帮忙管管账、教教课、还要准备赶考的书生来说,确实算不上件好事。她现在还记得白天里徐白听他们说要潜进杨宅时的惊诧表情,估计他那时候就后悔一块过来了,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强撑下来。 现下侧院小门打开,王小花手势招呼几人悄声进来,身后不远处徐白站着望风,黑暗之中些微声响列队进入,小门再度阖上。 “怎么样?” 大姚低声问道,王小花汇报情况:“顺利。看守的已经睡着了,门我多加了道锁,附近院子里人都出不来。地窖钥匙在我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此番行动的心跳起伏比往时更厉害一些。这是她第一次在前领头。王小花手里提着小灯一盏,在前打开地窖门,下方一处颇陈旧的木梯,陈宇接着上来开路,几人纷纷不做声下到地窖里,本要留徐白在上面,他却非要跟来,最后只好留了王晋在上头暗处继续望风。 大姚把刀柄顶上赵晨晨侧颈:“东西在哪儿?” 困局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书生 她鬓角都渗出几分薄汗,一边示意几人聚到已有巨石砸落之处躲避,一边凝神瞄准了雕花立柜柜门把手拉开时的受力点,拉起弹弓定好方位角度,调整良久,终于射出一片碎石。 叮的一下柜门受力,一排冷箭嗖的飞出钉进侧面墙壁。所幸有提前预估,王小花半伏于地,暗暗松了口气,回头想跟同伴们庆幸一下幸好位置挑得对躲过了机关,就见其他几人齐齐站在身后,眼皮平睁,从高处自上而下睨来。 “……” 她站起来讪讪笑道:“趴下比较安全。” 如此再试几回,待得柜门一带机关都清干净了,王小花才走近前去,轻轻敲打着凝听墙体的动静,再拾起几片碎石,在墙体上几处位置做了标记,最后告知大姚,需以蛮力敲开这道本应只能自外间打开的出口。 “就是拆墙,” 她说道,看几人面色有变,镇定地继续解释,让人感觉胜券在握:“此墙非是实墙,质地也薄,照这几个标记定向重击就差不多了,不会坍塌,动静也能降到最小。” 还是这处藏室太深,现在若还没有动静,说明这边地面上尚无人发现什么。但再耗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仆人们起来得早,若是撞上,仍难免功亏一篑。 当下拿石块的拿石块,拿武器的的拿武器,大姚从地窖进了藏室时顺手抄来的大斧子更是派上用场,几人对着柜门旁的标记轮流抡斧劈开墙面泥土,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竟然真砸透了墙面,可以探见破口那头的无人空间。 王小花很有些激动,擦了擦汗,现下再用斧柄撬动立柜侧面,就可以以外力驱动这处出口的生门机关了。 然而眼角余光察觉不对,视线扫去,只见赵晨晨静静立于一旁,似笑非笑地在看着她。 她皱眉:“你看什么?” 他还是笑,摇头不打算回应,王小花于是也不再理,眼看其余三人合力一点点撬开了立柜嵌进的石墙,格出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间。心情难掩兴奋之际,赵晨晨的话在石门细响中,淡淡飘进她耳朵里。 “只是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甘心让人圈禁强迫呢?” 王小花怔愣间脑子一冲,只觉面上血色尽失。 他怎么会忽然间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快,” 陈宇一个摆手,谁也无暇再想太多,几人从打开的通道口快速鱼贯而出。 赶在天亮前捞了王晋出来,离开杨家宅院,前脚才出,后脚院子里便响起喧哗。几人话不多说,纷纷上马狂奔离去,之后几天几乎日夜兼程,才赶回了百鹰山庄。 “姚大侠,解药可以给在下了吧,” 押回地牢,锁上门锁,赵晨晨回身握住铁栅,向大姚问道。 大姚一脚踏上石梯,回头看他一眼,随口道:“行啊,等我回房找找,若是想不起来,明天再给你拿来。” 赵晨晨尽管这一路上没出什么幺蛾子,该配合的时候也在配合,但专挑江棠镜不在的时候给了个需要捎他一块的信报,若说一点盘算都没有,也不太可能。只道不过是被药限制,才不得不最终作罢。 他的笑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今日就是最后一日,赵某莫非配合的还不够?姚大侠这样食言,也是拂了百鹰山庄名门正派的面子吧。” 大姚不为所动,掐了掐手指算术:“若是下次东将能把消息早些知会,我自然也能早些给解药。这回的话,容我算算……明天拿来,或许也来得及。” 说着哼着小调儿就走了。赵晨晨一言不发,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退去,双眼死盯着地牢出口,指节捏在铁栅上泛出青白色。 王小花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这几日来,她有时想起赵晨晨在杨宅藏室的那句话,越想越心里不快,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那样跟她说话,好似他可明白可了不起?其实他对别人的处境,根本一无所知。 但几日过去火气平复,斟酌下来,她却还是决定,最后再卖他几分人情,只要不被其他人知道即可。 等大姚的脚步声消失,王小花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粒药丸,向赵晨晨抛了过去。 “这是解药?” 赵晨晨问道,看王小花点头,便即刻将药丸吞下。 “多谢小花姑娘。” 他复又挂上那玩世不恭的笑。 王小花原本也并不很愿意伸出援手,此时只平平说道:“其实是泻药。” 赵晨晨顿时愣住,双目睁圆,片刻后却哈哈大笑,眉毛挑起:“若是别人给的,我或许还要怀疑几分。但小花姑娘给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真是泻药,我也认了。” 她皱起眉:“为什么?” 自己同样有理由不让他好过,不是吗? “小花姑娘知道为什么,” 他笑眼微眯,仿佛心照不宣。这又让她想起地窖里他那句话,在心里浮现出来,跟眼前这笑一样扎眼。 “不要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她走近一步,双眼带着讥讽和警告,“我们不熟。” “其实,”赵晨晨在栅栏后望着她,“我要是果真疯了,对小花姑娘不是更有好处?毕竟那时,我连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来。” “……” ——好像确实是这样。 然而王小花不会在这时候让他觉得他是对的,只坚持住自己的面无表情,转身就要离开。 “小花姑娘,对不起。” 她上了石阶两步,忽听赵晨晨在后方毫无预兆地低沉道歉,心里疏忽一顿,虽不甚明白,却直觉觉得,他仍是在为上次故意骗她的事道歉,但也没有因此停下步伐。 “赵某还是那句话。小花姑娘,你对如今处境,要是有什么不满,在下会全力助你一臂之力,以报你相顾之恩。” 赵晨晨正色说完,语气也是同方才全不相符的整肃认真。王小花听见他自身后传来的话语,仍旧直视前方,没有回应地走出了石梯。 ******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王小花走在日暮低垂的山庄里,这是她走了八年的地方,她从没有在哪里持续待过这么久。 自从开始记事,她知道自己的家在某个乡舍别庄里,几年后搬到了安和。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好慢,一年有好久好久,要不是大人提醒,都不知道过了一年。后来就变快了,要不是这个数字摆在那里,她都有些不信,已经在百鹰山庄度过了八年的时光。 所以是百鹰山庄塑造了她吧?毕竟这是一个人长成大人最重要的几年。道旁的杂草未经修剪、长得茂盛,王小花一时兴起,越过小径走进杂乱的草丛,听见脚下沙沙的声音。 这样没什么不好。她需要百鹰山庄的塑造,也许现在的一切,也都是她需要的。从赵晨晨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才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 稍顿了顿,王小花步子略微加快,闪进了侧前方的树后,从靴子里取出匕首,屏住呼吸。突突的心跳中一个人站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环顾张望着走到近前,王小花忽然闪出,匕首架上他颈侧。 “……徐白?” 冷汗的触感瞬间变得明显起来,王小花握着匕首,跟僵成木头人的徐白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又窘又哭笑不得地问出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话让徐白瞬时满脸窘迫,灰色的薄暮下可见两颊微红:“我……经过附近,正好看见你,想着顺道送你回……” “……” 王小花已经收回匕首。徐白住的跟她的院子根本不是一个方向,何来顺道一说。另外她就是再弱,也不需要徐白来护送她吧? 不过她只点头笑了笑:“谢谢,这几天赶成这样,你也累着了吧?” 徐白走路时若不注意就会被忽略的那点异样,她一看就知道这几天的日夜快马兼程,肯定把他腿和脚踝给伤着了。给他带点药吧,反正她用不上那些东西已经好久了。 徐白的说话却磕绊着不怎么利落,以致于王小花跟他边走边说,自己也莫名开始紧张。最后到了自己的院子,她请他等在门前,把药拿出来给他,徐白不甚自然的脸上又露出苦笑。 “净麻烦小花姑娘给我拿药了。” 王小花意识到自己脑子一热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 “那你也送我点什么来做回报吧?” 徐白愣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一说,接着微微笑开,好像有一层微光萦绕在他周围:“小花姑娘喜欢什么?” 然而王小花此时却什么想要的都没有想出来,甚至还有些口齿错乱。 “我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好像真没什么想要的……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没关系的……不要放在心上——” “那便容我来想,如何?我想到了,再带给小花姑娘。” 相比她的一时错乱,徐白倒似乎恢复了一些从容,看她点头,这样对面无声站了站,便也低头道别。最后抬眼看了看她,那双眼睛映着灯光,似夜晚落进潭水里的月亮,幽深如许。 王小花站在原地看他走远,才回了房间。阖上门,径直走去躺倒在床,一动不动捂着脸颊,望着没有杂色的帐顶,开始止不住地回想方才一路回来的每一句对话。 也没有什么很不适合的话语不是吗?可怎么感觉起来,总像有哪里不对? 毕竟除了处于险境的那几次,她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少庄主 很快,王小花就在徐白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只小兔子,白毛红眼睛,一只手掌可以托住,是徐白从原汐城里带回来,送给她的礼物。 她觉得十分高兴:“就一只吗?” 说完又改口:“其实一只够了,就是担心它会不会有点孤单?” 徐白还准备了一只小篮子,装了些新鲜的青草,王小花拿了一撮递到兔子嘴边,它闻了闻,便侧着脑袋吃起草来。 “……那我会多来看看它,” 王小花看着手里的兔子小脑袋一点点动着吃草,闻言抬头,眼前徐白整衣束发,笑容清爽干净,站得跟她很近,此时又再近前半步,伸手轻抚她手中兔子的耳朵。 他的院子似是少有其他来客。但是此刻感觉起来却并不安静,王小花也不知是怎么了,耳中好像有细细的嗡嗡声,很奇怪。 徐白似乎不能看她,好一会才轻呼了口气,微颤的轻睫抬起,泉眼般的双眸对上王小花径直望他的眼睛:“小花姑娘……看我许久了。” 王小花这才意识到这一点,迅速低下头盯住手里的兔子,心里惊讶于自己的失态。搜肠刮肚之间,似乎也是要掩饰她的窘迫,徐白已经开口:“原本也该有一对,只是我晚了一步,在城里看到它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另一只买走了。” “哦,”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耳中传来的低沉叫唤吓得差点没把兔子整只给抛出去。 “小花,” 大姚的脑袋凭空出现在他俩中间,好像乌云遮顶的天空里飘来一只毛躁的人头,“干嘛呢。” 小兔子一蹬腿要跳出,王小花下意识一把拽住它的后腿,接着小兔子在她手里一连串疯狂踢腿,导致她现在的姿势极为尴尬。 “没干嘛啊,喂我的兔子,” 眼角察觉到徐白因为大姚的出现而往旁边闪开,王小花惊吓之余,也不知道大姚什么时候来的,心里说不上来地一阵火气腾升:“姚哥你吓到它了!” 她单手用力地把兔子箍在怀里,蹲下来一言不发,捡起散在地上的青草,怦怦的心跳和压抑着的无名火混在一起,手指有点抖,她加大幅度把草用力甩进小篮子里。 “不就只兔子么,吓死了再逮一筐呗,蒸还是烤都随意,” 大姚无所谓地说着,看了旁边垂目的徐白一眼,“庄主和少庄主都回来了,这不得上前厅,赶紧的。” “……” 王小花心里火气顿时消散,一丝慌张蹿起,站起来,“等我把兔子带回屋——” “还管什么兔子,”大姚几乎觉得好笑,一把抓了兔子耳朵从王小花手里提起来,扔给差点没接住的徐白:“赶紧是啥意思听不明白?走。” 没能看到徐白的反应,又或者是无法扭头看,王小花已经跟着大姚走出了这间院子,脸上一阵与步子不相协调的凉意。 忽然一个爆栗敲到额头,她痛叫出来,意识瞬间收回,看着斜眼睨来的大姚,又惊又气,失声发问:“大姚哥?!你吃错东西了?” “吃错你大爷。” 眼看大姚嫌弃地撇了撇嘴,王小花简直要给气炸了,好像忽然回到了八年前挨欺负的日子,又不敢回手,脑子里他经常被山庄里老人家数落的话刷刷浮现,立刻拈了出来出气:“大姚哥你再这样,再过十年都讨不到好媳妇!” “呵你还数落我?”大姚站住脚又要敲她,王小花已经窜出十步,听他在身后叫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大堂里挺热闹。 江老庄主许久没有回百鹰山庄了。这番回来,山庄里自然要聚集起来,给自家主子接风洗尘。王小花坐在席间,已经跟着大家完成了向主桌敬酒捧场的动作,接下来她只用默默把饭吃完。 而当集中的注意力松弛下来,方才的情景开始不断在脑子里重现。她无法想象徐白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他会伤心吗?这个大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大家齐聚一处的场景,徐白也没有见过老庄主吧?然而他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刚才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姚太无礼了。但是、自己呢? 她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发现自己其实也同样粗暴,竟然只知道顺着大姚而不曾考虑徐白的感受。 或者她考虑了?却因为,恐慌?怯懦?而选择了视而不见。然后又在这里莫名其妙地不住回想,一遍遍折磨自己。 再抬头扫了一眼,还是没见着徐白的影子。主桌那里传来声音,江棠镜和江老庄主在跟其他人说话,王小花收回视线,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想多了,徐白不来为什么会跟你有关系,人家或许压根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仔细说来,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吧。 从大堂回来,屋子里安静漆黑。阖上门,无声走到桌边,王小花在黑暗中没有阻碍地点燃灯火,站在弥漫的橘色暖光里,看着那抹火焰的跳动,转身从侧边小门进了沐浴小间。 没有再去徐白的院子,这应该是对的。已经这么晚了,就算想拿她的小兔子,也该白天再拿。 山庄里的夏天并不算热,她盛了一盆凉水,解开头发,沾上湿凉的清水揉搓洗净,脑子里的闷乱埋没在掌间发丝沙沙的摩擦里。 不知过了多会,神游虚空之间,忽然被一把揽住往后撞上一个身体,湿发顺势黏上面颊颈际,凉水流进衣领,王小花心脏几乎跳出嗓子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出神到了何种地步。 带着些酒气的鼻息罩在身后,江棠镜的手掌在身前游移,王小花脑子里惊吓出的空白尚未来得及回满,已被外出半个多月的少庄主横臂举起出到外间,俯面甩到床上。 “小花,我回来了。” 脸贴着床褥,衣衫推挤在身下,头发还是半湿的,沾上了床榻,很不舒服。 “老大,我还没洗好头发,”她反抗道,有些着恼。 江棠镜抓了块巾子过来,胡乱给她揉搓着一头湿发,并无停下动作的意图。 她的眼神穿过视野里的物事,衣物自身后一件件抽走,不稳的视线也不知道在望着哪里。 一件衣服扯走得急,擦过皮肤火辣辣的,她没忍住喊了声疼,江棠镜好似没有听见,动作没有丝毫缓和。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显然喝的也有些多了。 “想我了吗?” 王小花像一截木头,背对他压陷在床里:“想。” 她仿佛又回到了方才完全神游的状态,只希望身体现在不是自己的。好一会,江棠镜从身后探了进来,但身下却很疼,她忍不住痛叫出声,挣扎两下,泪花都疼出来蓄在眼里。 江棠镜箍着她的腰,似乎有些意外,手指在下方试探,她似乎湿的还不够。 耳后声音传来:“怎么了?” 王小花抓着他的手,她现在真的不想,只觉他越揉弄抚摸,身体似乎越排斥。 “老大,我觉得今天好累,能不能不要了。” 她带着哭腔说道。 江棠镜沉默片刻,一股隐而未发的怒气渐渐升腾。 分别时还很是乖巧柔情,半个多月不见,竟又变回去了。她把他当成什么了?来给她安慰安抚的傻大个,被赵管家吓出的怕劲儿过了,就又不想要了?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但她试图别开头,身体就被整个翻回来正面着他。他手掌张开固定住她下颚,强迫那双眼直视自己。 “为何不想要?” “……” 王小花以为自己解释过了,可那确也只是托词,在江棠镜这般注视下,竟也无法再说一回。 只是一股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渐渐积蓄在心底。她抬眼回视他片刻,问道:“老大,你真的喜欢我吗?” 江棠镜看着手里的王小花。 单从她的样貌来看,能说出这样直接的询问,似乎并不违和。但他知道王小花的个性与她的长相并不相似,她从来都会听他的话,不会真的逆了他的意思,就算推拒几下也会让他遂意,而不该会以如此姿态,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现下彼此贴的那么近,她心跳如鼓,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她的身体也在明显发凉。 “你想听到什么?” 江棠镜缓缓反问,手指在她唇边摩挲,看着她双眼蓦然睁大,“你希望我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 王小花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她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也说不上来?” 江棠镜笑了笑,可是眼中并无笑意。 真是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可惜这可由不得她。 他低头吻她,似亲似咬,深深卷住她退避的舌尖,力道不容反抗,纠缠良久才松开,欲念沾染的声音里带着点冷厉。 “好好感受下,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他狠狠箍住手下腰身,分开她双腿,缓慢但并不迟疑地深入进去,她痛呼一下,推拒无果,只能咬着牙一点点动弹着适应他的动作,肩颈手臂的线条紧紧绷起,额角也渗出汗来。 嘘声安抚着,江棠镜在她耳际喘息轻吻,身体的欲望一点点被吞没,在没顶的快感驱使下,节节冲刺挺动。 王小花侧脸贴着被褥,身体一下下往后挪动,又被拉回来牢牢按住,往外平望出的眼角开始发酸,将脸往床褥里埋得更深。 ……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甘心让人圈禁强迫呢? 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她想起来江棠镜临走前,自己对这些已不觉得有何异样。如果没有这几日的际遇,她是不是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 把那枚秘镜拿捏在手,端详一会,江棠镜可见甚是满意,同时还有一点惊讶,好像不太相信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就他们几个出去也能把这事处理妥当。 宋玄生也说:“他们几个,这趟确实不赖。” 江棠镜点头:“这几日你再准备准备,同上回一样,启程送秘镜吧。” 然而王小花总觉得江棠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多看了她几眼,顿时心里犹疑不定,不知何意。 昨晚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知道那层隔阂感今日也并未消失,而江棠镜也对此有所察觉。心下犹豫接下来还去不去徐白的院子拿那只小白兔,大姚就发问了。 “老大,年都过去小半年了,这是咋回事啊?” 几人一起往门外看。两个小厮在院门口搭起了梯子,在给院门擦擦洗洗,乍一看还确实有临近过年的架势。 江棠镜眼睛抬了抬:“叔父结识的友人,近期要来山庄做客。” 不速之客 江老庄主的友人?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心道那还不就是跟老庄主一样喜欢喝酒瞎聊的老人家。不过这回阵势有点大,倒是颇让人好奇,毕竟山庄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这日傍晚,与往时一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王小花边走边在心里胡思乱想,怎么这么不巧,又赶上徐白不在院子里,他为什么还不在院子里。 然而忽觉平时看惯了的角落似乎有点不太对劲,扫去一眼,正见着干干净净的光洁墙根,心道怎么连那点长得还挺好看的小花小草都清理掉了,不由对这将要前来的客人更添几分好奇。 “干嘛呢?走,上前厅,” 迎面大姚和陈宇走来:“听说那贵客到了,去看一眼呗。” 王小花于是欣然加入。 临近前厅,主人家与客人正在寒暄,江老庄主沉沉的大笑声传入耳中,进入视线的却是几个头发乌黑的年轻人,并不像是江老庄主的友人惯常会有的年纪。 “……我俩比着谁的马快,一路相争,才远远跑在前头,” 看那几位客人的装束,可见当是两位华服公子和几位随从照拂的小厮,其中一个年轻公子这般说道,另一位在旁相应点头。 “我估摸着其他人的脚程,许是还要两三天才能到这儿。” 王小花他们几人进了前厅,同样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王小花看向说话的年轻人,年轻人正好也朝她看来,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脸,然而说不上为什么,王小花越看他越觉得奇怪。 年轻人也有点疑惑。但他很直接地走上一步,一边行礼一边询问:“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下李凌川,来自祥会。” “——!” 顷刻之间,魂飞魄散。 脑中电光火石,王小花没办法控制也忘了控制自己的反应,脱口便道:“我是王小花,一直在原汐城上。” 李凌川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回过味来,江老庄主已经走上前,拍着大姚的肩膀笑道:“这几个啊是我们山庄的得力干将,有姚立诚、陈宇、王小花,还有个宋玄生啊,出庄办事去了……” 借着这个空档,王小花背后的冷汗已经凉透,也迅速恢复意识,察觉到自己刚刚没沉住气,脸上忙挂上客气的笑,极力稳住发软的脚踝,跟大姚陈宇站在一排。 “不过小花,” 江老庄主被李凌川那么一问王小花那么一答,有点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你本就是原汐城上人吗?” “我家在湛河往西边山里头的村子里,我是跟着出来赶集的人来的镇上,” 王小花已经找回自己早前就理顺过的说辞版本,脸上有礼地微笑着。 好在江老庄主还记得王小花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流落的镇上街头,也忙卡在此处不再多问,连连点头道:“嗯,小花是个好孩子。” 主人家接下来的寒暄占了来客大部分的时间,王小花能感觉到李凌川似是还想再问什么,她甚至强迫自己礼貌地回视他。 李凌川…… 仿佛梦魇拨开了睡梦的迷雾,在毫无防备之时化为实体。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凌川已经没了以前的胖墩样,导致她乍一眼无法认出人来。而更糟糕的是,李凌川似乎总在看她,让王小花几乎每一步都走在薄冰之上,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到底跟现在有几分相似。 他性子倒似是同以往一样,不会掩饰,王小花只盼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已经被改掉。 找了机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仍旧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李凌川之父现今已是闫州都督,而自打她来到百鹰山庄,山庄里就没有招待过达官之家,就算有些任务是给朝廷做的,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要她与朝廷官宦直接对上的事。但现今,现今…… 王小花心里抖了抖,山庄现今莫不是打开了局面,往后要与达官贵宦,频繁往来了。 心念至此,她沉思片刻,很快起身梳洗一会,就要到江棠镜那里,打听清楚。 黑暗充斥着眼前,但王小花能认得出路,然而走了没多久,就开始扶墙停下,上不上来气。背靠上墙,一阵迟来的心悸上身,她想试着把拳头握紧都几乎不能做到。 这样不行,她想道。现在还不能过去,得静一静才能见人。 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她仓促侧身再走几步,完全隐藏在树下的黑影里。 “……再去把那几间院子收拾收拾,” 是江老庄主,在跟旁人边走边交代,“孟巡抚还带了家眷,都是身娇体贵的主儿,只恐住不习惯。这孟大人可不比其他,刚调任到梁州来,在咱们山庄的住行用度且多留意着些。” 江老庄主边走边安排着细节,等到声音消失,王小花已经整个靠着墙瘫软坐倒,心脏跟擂鼓般剧烈跳动,嗡嗡的耳鸣轰响,眼前一片金星缭乱。 李凌川到来之后,她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的孟巡抚除了孟媛的父亲,还能有谁。 极度的恐惧后是侥幸的自我否认:他们不一定认得出自己。李凌川虽然疑惑,不还是没有结论?八年不是一个小数字,李凌川也完全变了个样。 但他小时候很胖。 她挣扎着站起来,晃荡荡扶着墙往回走,要去好好看下镜子,想想自己到底跟小时候像还是不像。 ****** 自从当初在会馆里见到疑似华文仪的影子并报告母亲之后,李凌川就受到了长期且固定的生死有别教育。 “有道是人之处世,一死不可复生……” 在路边茶馆喝茶,邻桌坐着的花头发道士大叔不知为何被叫过来,坐在他对面和颜分享生死感悟。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不积善缘者,终将堕入恶道,受苦不尽……” 跟大人去佛寺,莫名其妙领到一个安静无人的房间,然后一个白胡子老和尚来大谈特谈因果之道。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听懂了,有好几天都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微微低头默不作声,直到李夫人急的不行,才抬头问道:“娘,我以后可以当和尚吗?或者道士也行。” 李夫人惊呼一声,晕厥了一刻,缓过来之后便把家中请来的著名僧道连忙请返。 好在孩子的世界还是新鲜事最重要,李吉辅大人到了新的管辖地,儿子的注意力就渐渐被院子里新的淘气伙伴们分走了。 只是李凌川是一个特别喜欢收拾东西的小孩,隔三差五就要把自己的那些东西挨个儿整理个遍,有时候从大到小排列,有时候从小到大排列,有时候都堆在屋子左边,有时候都堆在屋子右边,有时候又要全都打乱,看心情。 而每次收拾东西,他都需要评估一幅小画到底要归到哪一类。 这幅小画是当初学堂新请的先生,为了证明自己不但满腹诗书而且画手超群,故而在第一堂课上当场挥毫而作的作品,画的是坐在倒数第一排最靠门口的两个小孩,右边是李凌川,在打瞌睡,碰翻的笔尖还溅了几点墨点在脸上,但浑然不觉张嘴睡得正沉;左边则是正襟危坐的华文仪,正做握笔认真听课写字状。 李凌川不敢把这幅小画给父母看,但是他觉得先生真的好厉害,画得太像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打瞌睡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所以最后决定,反正华文仪也不要这画,就偷偷把画藏在自己的小书箱里。 ****** 一声响指差点打到他脑门上,回过神来,陈智清吊起眉梢的脸写满嘲笑:“愣什么愣?没见过大姑娘啊。” 李凌川揉了揉耳朵,不服气地反驳:“当然见过了啊!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陈智清还是一脸鄙视,“姑娘你好面善?乖乖,俗得我都牙酸。” “我是认真的啊,”李凌川反驳道,还是放不下那因为想不起来而抓耳挠腮的难受,“你也没有见过她吗?我确定我在哪见过她。” “本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像谁又有何妨。” ……话是这么说,但是—— 李凌川不是个很认床的人,但今晚他做了一个梦。 周围的亭阁树木飞快掠过,耳边是清风的呼呼声,好真实啊,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跑。 忽然间前面出现一个院子,院子里馆阁屋檐整洁沉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冲那里就跑进去,而且非常确定自己正应该这么做。 好累呀,李凌川气喘吁吁,奇怪了,明明没跑太快,也没跑太久,怎么就跟快断气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推开一扇门,然后刷的停住,对上整个堂室里所有人回头看来的目光。 “迟到了还不从前边走?” 先生背着两手从最前排眯着眼睛盯来,李凌川忙低头说声是,拎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书箱,阖上门,绕到前边门口,灰溜溜低着头走进来,坐在唯一的空位上。 他看了看旁边位子上的姑娘,她也扫他一眼,一脸鄙视。 这就是白天里见到的那位姑娘,在这里他们好像很熟,所以李凌川发觉自己现在并没有想追究她是谁的心思,好像现在那并不重要,只是顺着梦境把书箱打开,摆好笔墨纸砚,乖乖听课。 他发现自己的字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像鸡爪按的一般,不由皱眉奇怪。 而且他还很快又困了,听着听着下巴就跟小鸡啄米一样,终于控制不住又阖上了眼睛。 好快,李凌川想着。不过他也很理解,毕竟这是做梦,本就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片黑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哄堂大笑,他一下子懵了,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间课室里,然而同学们复又都往后看来,个个都在笑,旁边这位姑娘也是,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笑得正欢。 李凌川疑惑地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过来,看清之后,双眼蓦然睁到最大。 不择手段 “你是华文仪吗?” 李凌川看着前方回廊,说道。 回廊中正独自走着的人闻声回了个头,看到是他,停下又看了看周围,确认道:“李公子在问我么?” 接着她走过来:“还是要找谁?我也许能帮得上忙。” 然而随着对方一步步走近,李凌川却忽然间慌起来,眼睛四下回避不敢直视,手抬起又放下又抬起,无处放置。 自从想起来她的身份,再见时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上午想好的话此刻全然打乱,直到王小花走到眼前,他已几近晕厥。 “你是……华文仪吗?” “我是王小花,这位华文仪是——” “文仪,对不起,” 说出这话时他眼前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不该带那些官兵找到你。” 来不及等到她的反应,李凌川全身的力气已就此耗尽,迅速转身抹了眼泪撒腿就跑,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 “李公——” 王小花站在原地,正要扮演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李凌川莫名其妙的逃跑而僵在原地,只握紧拳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以确认空无一人,然而这并没有减少任何心中疯涨的尴尬、愤怒和恐惧。 她花了一晚上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而李凌川竟然想起来了。 而且他竟还在外头,在院子里,在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把这事提起来?! 除了害怕,王小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 ****** 佯作镇定的白天平安无事地度过,王小花猜测李凌川还并未将他的发现告知他人。 但她很快发现,李凌川已经近乎失控。 在又一次无可避免的碰面时,王小花顶着李凌川令人发毛的哀戚眼神,硬着头皮,在角落里试图主动澄清头一天的事:“李公子,上回你好像把我当成别人——” 李凌川眼睛又红了:“文仪,我谁也不会说的。就是孟媛到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王小花背后冒出一身冷汗。要知道这里是室内,别人可能会听到,她很快礼貌地笑了一声,掩饰道:“李公子说的是谁……” 而李凌川似乎也发现自己竟不慎在公众场合说出了口,把自己吓得蓦然呆住,接着抬头就突兀地快步走出屋子,使得一圈旁人不明所以,纷纷奇怪地向最后在跟他说话的王小花看去。 这样连续的惊吓,王小花已经再也不想看见那头危险的蠢猪了。 而孟媛,孟媛也要来。两个儿时最亲密的玩伴,李凌川都能认出她来,再加上孟媛,她简直不敢想象。 这几个晚上江棠镜都没有要她陪着,毕竟山庄里贵客来访,他很忙。而王小花也完全没了心思去纠结其他任何事,为了李凌川和很快就要到来的孟媛而彻夜难眠。 “……临水别院那边老张病了有段时间,总催着派个人过去先帮衬帮衬,” 江老庄主回来不久,总得对些山庄事务收拾交代,此刻正对江棠镜说道,“你且去挑个人,待到老张好了再回来吧。” “我去,” 厅中所有人闻声,都吃惊地看过来,王小花脚下不动,顶着旁边一圈错愕的眼神,背后的双手手心已经微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太好了。 江老庄主半张着嘴,愣住了。江棠镜眉头紧皱,目光直看着她。 王小花心里着急,往前迈出半步:“庄主,我、我很得力的。” 江老庄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张了张嘴,接着抿上嘴唇点了点头,拍着江棠镜肩膀就往外走:“你来安排吧。” ……最后江棠镜把陈叔安排去了。同时大姚已经在他过来之前给王小花头上敲了一下:“我说你凑啥热闹呀?” 心里巨大失望,但她没有更多的办法了,只不死心还想试试,望着走近的江棠镜:“老大,我可以给陈叔搭把手。” 于是头上又挨了大姚一下,王小花再看江棠镜的神色,心知没了可能,眼角瞬间红了:“不去就不去,敲我做什么。” 说完转身就跑出了厅子。 跑着跑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这是最好的躲避机会,她是认真地在提议自己,而他们好像只觉得她的自荐像个笑话,这双重打击使得不只心里一片死灰,眼前甚至也灰暗一片。等到意识回归,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到山庄临近后山的这处院子,只要走出院门,就是后山。 王小花心念一闪,便径直走出,甚至继续走向后山悬桥。 这里是除了山庄正门之外,另一处极少用到的山庄出口。 话要说回来,后山方圆几里,仍旧是山庄地盘,只是百鹰山庄依山而建,后山地势险要,傍临悬崖,只有一处由绳索板木搭起的悬桥连接对山断崖。经由悬桥出至对山,再入了山林一径走出,还能见到百鹰山庄名下的几个农庄。 小的时候几个孩子常到后山来玩,也会互相比胆大走上悬桥去到对面,但如果被护院的大人发现,一定狠狠教训一番。原因无他,那悬桥毕竟是连接两处山崖的所在,下方深谷峭壁,若是失足落下,断无生还之理,即使大人还得小心翼翼,一目看去尚觉头晕目眩,何况毛毛躁躁的孩子。 王小花站在悬桥旁,任山风吹过耳畔,看了一眼下方的峭壁险崖,心里来回想着,是否真的到了这一步。 你其实有一个完美的故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黑暗的床上,一件件抚摸着床底私藏小箱里的物件,王小花已经无数次向自己重复这个故事。 八年前,她不是唯一一个流落街头的孩子。在那段日子里,她曾经亲手埋葬了一个病死的流浪儿,那个不幸的孩子名叫王小花,来自湛河西去的深山里某个叫做西头村的村庄,村长的名字叫王大义。 那个秋天因为蝗灾而颗粒无收,饥荒夺走了许多村民的生命,其中就包括王小花的父母。直到饥荒过去,这个孩子无依无靠,只能跟着上镇子赶集的同村人,来到最近的原汐城上,乞讨为生。 她能说出所有的细节,因为她亲自去过了西头村,找到了那间废弃的屋子,把一切都烙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就算是当年的村长王大义站在面前,都不会怀疑这就是当年村里的那个可怜孩子。 可为什么李凌川还能认出她来。 李凌川,李凌川,为什么总是能把她找出来?! “文仪!” 一声惊叫打断她,回头看去,李凌川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后边,着急忙慌跑到近前:“别做傻事,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 ……王小花只看着他,面无表情。 什么都不说?也许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吧,毕竟过了这两天,也还没有旁人发现到什么。 可是李凌川明显控制不住他无意之间的泄露。而她这几天听到这个名字太多次了,早已经超出了能够容忍的范畴。 一阵凉风从悬桥下的谷底卷起,吹起王小花的头发,凉爽且冷冽,很奇怪,这次她颈后一点汗也未出。她看向李凌川后方,那里除了树木院墙、野草荒地,就没有任何人,这儿本就不是个常有人光顾的场所,而峭壁之下,谷底深深,一切皆可掩藏。 “李公子把我错认成别人好几次了,” 王小花说着,从崖边回身,面向李凌川走去,“我不过来这里吹吹山风,哪里会做什么傻事?” 李凌川愣了愣,在面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中,一下子又局促起来。但想到这里地处后山、没有旁人,就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向她看去。 他们都长大了,她也一样,但跟他记忆里却好像没有那么大的不同,还是会让人印象深刻,身体舒长敏捷,举止之间仿佛也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力量,表情…… 她此时没什么表情。 但停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笑了笑:“我的名字就叫小花,不难记住。” “……” 李凌川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在慢慢习惯给她做掩饰的状态了。 一阵山风又起,她稍稍耸起肩膀:“有点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 并肩往回走,李凌川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压抑自己的紧张上。 现在到底应不应该说话?应该说什么话? “对了,你叫我李凌川就好了、或者凌川。” 她稍顿片刻,道了声好,然后在一株树旁停住。 李凌川有点不解,她解释:“容我稍稍整理下衣裳。” 她走到树的另一侧,背对他。这株树树干并不粗,单人可轻松抱住,李凌川还是能看见她的背影,当下忙也转过身去,避而不视。 衣带轻擦,浅浅的窸窣声。 李凌川听了更紧张,只下意识把双手在身前交叉摩挲着,缓解自己的局促。 他完全不记得方才她其实衣装整洁,并无任何需要整理之处,更遑论在白天户外,在跟他同行之时,忽然间要这般整理衣裳。或许是因为不管她做什么,在他印象中那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忽然,一条带子呼的一下从他身前甩过,奇怪,这是怎么回—— 带子在身前迅速拉紧收至脖颈,一股大力随即将他向后猛拽,李凌川脚下无法控制地后退,砰的一下撞上背后的树干,脖颈上的衣带在树干的借力之下收得更紧,窒息中几乎失去还手之力。 “……文……仪……” 抓住勃颈处已经绞成绳子的索命衣带,李凌川什么也看不见,挣扎呼吸间心脏仿佛掉进一个无底窟窿,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 华文仪居然要杀他?! 王小花背对身后,脚下向后抵着树干,借助肩膀和身体的重量将拧成绳子形状的衣带死死绞在手里。 李凌川还在试图挣开,衣绳晃动、摩擦,她咬紧牙关,手心、肩膀火辣辣的,不敢松懈丝毫。有树干做掩护和借力,这样的挣扎她只要撑住了,剩下的交给时间就好,李凌川不会有办法脱解。 双眼死死盯着脚下稀疏的青草,跟她对抗的挣扎力道在减弱。最危险耗力的部分看来已经过去了。充血的手指冰凉凉的,山风还在从身后的深谷吹来,那是李凌川待会儿会彻底消失的去处。 你也不想这样的,她告诉自己,是他在逼你。如果任他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嘴唇也咬出了血,腥甜的味道让人反胃。恍惚间周遭一切瞬时陌生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杀人。 败露? “……文……” 眼前迅速模糊,又很快稍见清晰,有蓄满的泪水啪嗒掉进脚下葱绿的青草和褐色的土地里。 看不见他的样子,如果能正面看到,她也无法确知自己是否还能下手。但他的惨状已经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浮现。憋得紫红的脸,张翕挣扎想要呼吸的口鼻,僵硬的手指抓住带子但什么也做不了,拼命瞪大的眼中神情消散,直到半睁半闭但毫无神采。 这是李凌川,你幼时的小伙伴。 记忆中那张无辜的圆圆胖脸,跟脑海里无神的死面渐渐重合,她的手开始抖得握不住衣带。想听到他吐出下一个字,但那窒息的嘶哑声音迟迟没有再来。 她没想到后悔竟来得这么快。 王小花松开了双手,转身绕来扶住瘫倒在地的李凌川,剧烈颤抖的双手扒着他的眼皮,揉他的脖子、试他的呼吸。 ……完了,太迟了。 心脏只差没跳出喉咙口,试了好几次也什么都试不到,当下扶着李凌川坐倒在地,盯着他脖颈间触目惊心的紫红色勒痕,飞了大半神魂。 她再拍他的脸,声音抖得自己都陌生:“李凌川,起来,我错了。” 没有任何反应。 王小花坐在原地,眼前一片白光茫茫闪耀。 你真的杀了李凌川。 ****** 上午的日光此时出乎意料的耀眼。 凉风吹得冷汗涔涔的皮肤上尽起鸡皮疙瘩,顶着眼前四散的金星,王小花直奔自己的院子,极力控制着行动间的仓皇,背后的冷汗和打在身上的日光有如冰火交叠。 事已至此,她只知道带上自己的东西、牵上一匹马,不用半个时辰她就会在西去的小道上急速奔逃。八年了,又一次不知路在何方。但不管有多害怕,这是现下能想到的唯一选择。 她实在做不到如之前所想那样,把李凌川的尸体抛到谷底。他如今独自躺在冰冷的草地上,不知何时会被人发现。 鼻端又开始酸涩,身上出奇地冰冷,牙齿格格作响,她抱着胳膊咬紧牙,游魂一样走过最熟悉的跑马场。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 那边徐白也发现了她,不由得停下步子,面向她走来几步:“小花姑娘。” 王小花这才意识到,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多日心神不定,现下见他,好似走进梦境一样。他看起来更清瘦了些,脸上的骨骼棱角比起上次见时来得明显,而他手中牵着马绳,马背上驮着几只箱子,书箱也背在他背后,好像要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 她脱口而出。 徐白视线下移,双肩平端如一株修竹,回避她的注视。 “秋闱在即,徐白不得不辞了山庄的差使,只求心无旁骛、专心备试。” 心无旁骛……王小花听在耳中,莫名想哭。离秋闱还有好几个月,但他已经不想留在山庄里,不想看到她吗? 在山庄里众人皆知,她是少庄主收了房的人,他也知道,可是她以为他们之间有那么些不同的东西在生长。 却不想就这半个上午,幼时伙伴的性命、八年来的庇护所、萌芽中的情愫,就这么在自己手里全然湮灭。 徐白没等到任何回应,微抬双目,只见王小花面上两行清泪,凄楚站立,顿时心头如有一箭穿过:“小花姑娘……” “带我一起走好吗?” 王小花反抓住他的手臂,自己给自己点燃了一点希望:“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徐白的面上满是震惊,王小花不敢错过他的每一点反应,蓄着泪水的双眼满含期待地等着回答。 然而那双黑眸里挣扎过后,还是只余惋惜和不忍:“……小花姑娘,对不住了。” 手指松开,王小花倒退一步,好像踩在棉花地里。 ……那也好,你是杀人犯,亡命之徒,他清清白白的温柔书生,前途明朗,受你私念牵连拖累,怎么使得—— “徐白现下不过一介白身,无法护你无忧。只待我高中榜首,再回来迎你入门。”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小花吃惊之余猛然抬头,迎上徐白深深看着她的坚定双眼。 “小花姑娘,可愿等我?” 心尖都在颤动起来,王小花真想扑上去抱住他。尽管跟他连个拥抱都没有过,但两情相悦、相望相知的触动,她总算确定,那并非自己一人的感受。 她听见自己说道:“我等你。” 短暂的指尖交握,又很快分开,送别了彼此,原地站立看他身影离去,王小花渐渐找回几分神魂。 为了徐白,她想着,强撑着自己。山庄已不能留,离开此地,再等待梁州府秋闱的消息,让她来找他—— “小花姑娘,” 身后忽然有人打了声招呼,吓得她差点原地跳起,回过头时瞬时双脚发软,眼看身后几步开外,赵晨晨两手胳膊撑着院墙,笑眯眯跟她挥了挥手。 ****** 耳中嘈杂之声渐行渐近,眼前黑暗里光怪陆离。 意识开始浮出水面。 她刚刚好像……被赵晨晨给吓晕了?睁开眼,视野回正,王小花差点坐地跳起。 眼前好多人。邢大爷握着手里一串钥匙,不知所措地用另一只手抹着衣角。陈宇和大姚站在屈膝跪地、头发蓬乱的赵晨晨旁边,好像在商量什么。还有两个马厩里的小弟也过来了,站在一旁观望。 哦,赵晨晨还嘴角带血。而刚才他头发还是整齐的。 ……完了。 两人见她醒了,走过来,王小花恍惚中觉得好像晕掉了一个上午:“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姚打量她:“午饭还没开火呢。” 那看来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可这……赵晨晨显然被他俩拳脚相加了一番,此时自对面看来,日光下微微眯起的双眼深黑细长,她心里瞬时发凉。 他们为什么聚在这里?有人发现什么了吗? 陈宇见她双目游离、四下张望有如惊弓之鸟,跟大姚对视一眼,问道:“你怎么了?他怎么着你了?” 王小花没控制住打了个寒噤,扭头看陈宇,又看了看赵晨晨:“我怎么了?我、我没怎么。你、你们在干嘛?” 后齿根开始上下打战。 大姚上前一把扶稳她肩膀:“小花!你究竟怎么了?快跟哥说呀!这混账干啥了?” 赵晨晨也看着她,神色里带着探究,但一言未发。 “……没怎么呀……我就是、就是觉得冷、头晕……” 她真的觉得冷,只想走开这墙根下的阴凉地、躲到被窝里去。自己现在竟然还在山庄里。而赵晨晨……他看到了什么? 陈宇又走了回去,王小花看到他抬脚就踹向赵晨晨时,差点没惊恐得尖叫出来。 这下真完了。他一定看到了方才和徐白那一幕,然后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供出去的。 然后你就被困在这里,直到他们发现李凌川。 她好像被水淹没一样,几乎窒息。 赵晨晨被踹得倒向一旁,胳膊被手镣重新铐紧、双肘撑着地面,啐了一口,语气还是懒洋洋的,此时充满了明显的不耐烦。 “我说你们这百鹰山庄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干,就是什么也没干。小花姑娘对我不坏,我何故害她?你们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自己人邢大爷?” 他带着淤血的嘴角向王小花撇了撇:“何况要不是我及时喊了邢大爷来,小花姑娘万一一个身体不适猝死道旁,你管神仙来救人都来不及。” 陈宇和大姚齐齐向她看过来。 “……我走着走着,头越来越晕,醒来你们就这样了。” 王小花说道。 她看向赵晨晨,补充了一句:“今早起来就觉得头晕,方才只想快些回屋歇息,是跟他没什么关系。” 赵晨晨一甩头一副见了没的架势,挺起腰背咬着牙:“可听见没呀两位?跟、我、没、关、系!也不想想,若是我在做歹,还非得再叫人过来逮住我?这不好容易好心一回,都给当成驴肝肺了。” 旁边两人一时堵住,有点回不上话,将信将疑间,眼看赵晨晨一边挣扎着站起,一边拉着邢大爷,脚步蹒跚往院子里走: “可就这么着吧。邢大爷,没人信咱俩,您还是把我关下去吧,这大太阳下也怪冷的慌,还是回我那小黑窝里,眼不见为净。” 王小花看他们俩消失在地牢入口,心惊胆战。 太浮夸了。但是……扫了一眼旁边两位阴郁的脸,在他们眼里,好像这就是赵晨晨应有的表现? 尽管还有点不敢相信,但好险能缓和一会,她现在只余满心庆幸,当即就要回自己的院子:“……我回去了。” “等等,”大姚叫住她,动了动手指示意她把手腕递过去:“昨晚着凉了?” 王小花只好让他把脉,搪塞说是有点,接着忽然想到,这一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瞬时心里一阵凄凉,双眼发酸。 “姚哥,陈宇,”她望着他们,“你们对我真好。” 两人顿住,又对望一眼,大姚抬手作势就要敲她头,见她没躲,不由转成摸了摸她脑门,奇怪道:“没烧呀?” 王小花更想哭了:“还有宋玄生,很多时候很讨厌没错,但我这会也挺想他的。” 陈宇往后倾了倾身,低声向大姚问道:“要不要去镇上请吴大夫来看看?” 大姚听见这话就火:“都说了多少回了,那只庸医不敌我一节手指头,先把你自己脑袋整明白吧你。” 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来不及想赵晨晨为什么会愿意替她隐瞒,现在脑中只能容许跑路相关的想法存在,要带的简单行李、随身用具、盘缠、马匹…… 应该奔哪里去?第一站当是往西过去,那边去到偏僻州镇,往来者少,道路野辟,不易寻人。 步子踏进院门,大姚和陈宇已经给她哄回去了,现在直接去马厩牵马走了就成,如果遇到有人招呼询问,就说到镇上逛逛办点事即可,没有人会询问太多—— 王小花尖叫起来。 在她倒地前最后的意识里,视野里看到的是李凌川,一手抬起捂着脖子,独自一人立在她的屋前。 听到 王小花不省人事了大半天。 被吓到的李凌川大声叫人,于是王小花就被赶来的人送进屋休息去了,他作为声称路过的客人,只好看别人把她安顿的差不多后,就回了自己住的厢房。 但心中万分的委屈,他几乎要泪流满面。 华文仪为什么要杀他? 他实在想不通。她就这么不信任他吗? 同陈智清一块吃过晚饭,李凌川借口要早回房歇息,就借着暗下来的天色,往那处院子走去。 他得向她问个清楚。 这处院子不大,好像只她一人住着,点着灯。李凌川也多长了个脑筋,贴着墙角自黑暗里走,免得让人看到了说不清楚。 里头的房里透出灯光,但无人应门。他鼓起勇气试着推门,门开了,但什么人也没有。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这个屋子。装饰简单却不失精美,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倒是有些意外,他记得小时候她屋里哪怕有人收拾,都多半时候乱七八糟的。桌上放着两个封住的食盒,他好奇之下去打开,药味溢出,当是有人给送来的药。 奇怪,她去哪,干啥了? 越想越紧张。 忽然里头床上传来轻微的动静,李凌川吓了一跳,然而门外廊道里竟也传来脚步声,他瞬时惊慌起来,左右张望,仓皇窜到屏风后,拉开靠墙一只雕花立柜的门,匆匆躲了进去。 有人推门进来,在桌前停了停,像他一样打开食盒,好似拿起了药碗,走到里间床边。 李凌川从柜门缝里要往外看,但隔着屏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小花。” 这不是这山庄的少庄主么?心知他有武功,也生怕被察觉,李凌川用衣袖紧紧捂住口鼻,尽量减少呼吸的频率。 “……老大。”她好像刚醒,听起来有点难以察觉的慌乱。 没有人说话,只有动作窸窣的声音,李凌川贴着柜门,秉着呼吸仔仔细细听着。 “你晕了一下午,怎么回事。”少庄主说话。 李凌川皱起眉。这里是她的闺房,就算是山庄少主人,怎么好直接这样进来,说话的语气还这么不见外。 “走着走着,就没意识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回答的语气好似也很疑惑,李凌川心里瞬时很是不平,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喝药吧,大姚给配的,说你近日思虑过多,又受了很大惊吓。” 她没有直面他的话,喝完药,好似什么也不知道地问起:“我没事,醒了就好了。老大,今儿下午有什么事吗。” 少庄主顿了一会才答道:“无事。” 她也有那么一会没出声,有动作声,也不知在做什么,语气变得很奇怪,几乎像是呢喃:“是么?” 碗放在木质桌面上的声响有点急促,然后是……这是什么声音? 李凌川意识过来的时候,脸瞬时热起来,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们俩竟然…… 亲吻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才分开,她轻轻喘着,柔声开口:“老大陪了我很久?” “你一直不醒,我走了一会,刚刚才回来。”这低哑的声音,李凌川拳头不由自主越握越紧。 “山庄里都还好吗?”她问,“你为什么要走?” “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少庄主似乎有点疑惑,叹了口气,“小花,究竟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为何不告诉我。” “……” “是那李凌川么?” 少庄主声音冷厉,忽然被提到的李凌川瞬时一愣。 “不,我今天都没见过他。” 李凌川心里吊着不上不下的,很有几分难过。 “李公子怎么了?”她反问道。 “我看他似乎很注意你。你晕在院前,也是他叫的人来。是不是他对你……” “没有,怎么会。”她说道,然后又问,“李公子说了什么吗?他……没什么不对吧?” “或许吧。”少庄主说道。 这是她想确认的事,李凌川想着,她晕了这一下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她说出去,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我没有受什么惊吓。我是……老大,我想去临水别院。”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我想历练历练。” “历练?你?你要历练什么。” “我是山庄护院,为什么不能多历练一些?去年宋玄生还去了别处帮忙管事,我又不是去管事,只是打个下手,都不行吗?”她听起来好似有点生气。 “谁说你是护院,你——” “我怎么不是护院,我是护院,”她果真生气了,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绷,“我就想做护院,怎么不可以。” 少庄主顿了顿,说道:“我怎么让你自己出去历练?半途再来几个姓赵的,骗你几句,你还会如何?还要自投罗网么?” “……” “护院不护院,没有我的允许,你就给我乖乖待着。” 她很久没有再说话,少庄主却不大高兴,语气也冷了:“真是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你莫不是根本就不想待在我这里。” “没有,”她着急了,语气比方才已经软和不少,“老大怎么会这么想。” 又是几番动作拉扯,李凌川闭上眼,他站得很辛苦,还要控制呼吸,这一会下来给他冲击很大,真希望自己根本不在这里。 “那就证明给我看。” 李凌川咬着牙控制自己,这少庄主竟然如此无耻。而他们似乎早已如此,他知道再愤怒也好,都不能冲出去让事情无可收拾。而她也没再说什么,暧昧的亲吻声再次响起,渐渐地,衣物拉扯落地,鞋子嗒地掉在地上。 “……哦,好小花……” “老大、我不行了——” 她低低叫起来,似乎很控制不住,床在晃动,肉体在碰撞,交错的喘息和羞人的低语呻吟。李凌川早已死死捂住耳朵,靠在衣柜里,极力赶走外边动静的余音,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她是愿意的吗?他说不上来,她似乎是愿意的,可他又觉得她并不完全愿意。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少庄主离开了屋子,她送他出门才回了里屋,站定了倒水喝,接着反反复复走来走去,终于停下来,又沉默良久,似要往外走出。 “华文仪。” 李凌川知道她要出去做什么,他来这里就是要见她的,当下不再掩藏,推开了衣柜门,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倒退几步,神色真可谓精彩万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面色是惨白的,控制着声音,但几乎是歇斯底里,“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你听到……” 李凌川点了点头,在里头待了这么久才出来,有点晕眩:“我来找你,你没醒来,但江少庄主来了,我只好躲着,” 他现下不愿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质问的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你居然想杀我。” 屋中顿时紧张起来。 “我不杀你,” 王小花总算冷静下来,白着脸上前一步,“我错了,我停了手,可你没有呼吸,我还以为你死了。” “你为什么想杀我?”李凌川觉得真真是委屈极了,“就是为了灭口吗?我说了,不会把你说出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控制不住你自己,就算无意,你总忍不住叫出来以前的名字。” 李凌川听了,双目瞪大,眼里水汪汪地晃动。 她神色里很是痛惜:“我当时就后悔了,从没这么后悔过,我不会再想要杀你。对不起。” 但李凌川眼圈红红,好似并不相信她。 王小花定定看进他双眼,承诺一样,语气严肃:“如果你要把我说出去,我也不杀你,这是我欠你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他赌气道。 “你不需要知道,”她说,有点惨然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就行。我既然向你承诺,就会遵守到底。” 她长身站立,足下坚定不动,定望着他。 “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李凌川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难不相信她说的话,总是这样。 “我很庆幸你没有死,”她说,这是真的,她真的很高兴他没有死,“你以后就算说漏了嘴,我也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不利的事。” “我不会说漏嘴的。”他抬起头,有点不服气。 就这样对面站了一会,王小花点了头:“好,你走吧,不要让人发现你。”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脖子,让我看一下。” 好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方才在屋中的女子已不是同一个人。这像是命令一样的语气,却很自然,似乎本该如此。李凌川没来由的鼻子一酸。当年之后,他真是怀念跟她一起的时候。过去的时间似乎只是单纯的时间,只改变了样貌和处境,而没有改变其他东西。 他走上去,王小花面无表情,伸手拉下他扯得高高的衣领,看了看,又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 她去翻出来一只瓷瓶,拿来给他:“多擦擦,这很好用。” 接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她问道:“对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自问跟以前并不相像。” 李凌川看了她很久,发觉居然说不出来。 她长得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那眉眼气宇,总觉隐隐有重叠之处:“我也不知道。印象、感觉?我梦到你了,醒来就知道就是你。” 她眉头微蹙:“孟媛快来了,你觉得她会认出我么?” 他摇摇头:“不知道。可或许不会。”他觉得不会。 “你和那少庄主……” 李凌川终于没有忍住,问了出来,就见王小花仿佛吸了口气憋在胸腔,只不看他,皱眉把他的衣领重新扯高,“能不提这个吗。” 他没办法不提,他现在满脑子都赶不走方才听到的片段:“你和他,你愿意的吗?” “要不然呢?” 她转回去,收拾她的药匣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好心收留了我,把我衣食无忧养到这么大,安安心心活着,我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你喜欢他?”李凌川总不太相信,他不傻,他听得出来她方才是在套话,是在想办法。 “那是自然,”王小花默了一会,仍然背对他,低着声音,平静地说着,听起来似乎十分真切,“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 “得了李凌川,你知道我不能娶你的,”她转回身来,仿佛无所谓地,带着点调侃笑了笑,“反过来也不行。当初我不懂事,害得你被大家笑,也是我不好。回去之后好好娶个适合你的好娘子,这里的事,都忘了吧。” 留守 病急乱投医。 又或者是挽弓当挽强。 王小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总之在完全想明白之前,她已经走到了地牢里,站在赵晨晨的面前。 “小花姑娘。” 赵晨晨盘腿坐在地上,保持着冥想打坐的姿势,抬眸看来。他现在囚室里的布置比原来好了许多,他自己也能收拾得比较干净整洁,看起来还挺有人样,说话也不像以往一样满是戏谑,倒也显出几分认真。 “昨日你都看到什么?”她直截了当,不想再费力绕弯子了。 “我看到,”他缓缓说着,“一对男女似乎彼此钟情,可是却分开了。” “……”她垂了垂眼,不能去想那时徐白的面孔,心里会很难受,“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为什么要说?”他声音微挑,听起来很疑惑,“与我本无关,与他们也无关,也不能为我带来什么益处,还会伤害小花姑娘,我没有说出来的理由。” 王小花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来了。不过她确实需要他对此缄口,还需要他帮其他的忙。 “你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可以让人出庄去办事。” 李凌川应该已经稳住了。可很快孟媛就要来了,她冒不起这个风险,而临水别院眼看是去不了了。还想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出庄,就得出去办事。想出去办事,现下看来最快的方式,就是靠赵晨晨的消息了。 赵晨晨挑起眉:“你要离开山庄?” 她愣了愣,离开?不,现在大致安稳,若是贸然离开,只是此地无银、平白引人生疑。 “……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她想到徐白,心道至少现在还不会离开,“你可有什么消息?” “小花姑娘难住我了,”他笑了笑,撇了撇嘴,“虽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也难住我了。” “你需要什么,”她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我听听看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已跟你们少庄主提过,涑阳有匪患,此匪非同一般,我若是他,便会多加留意。” 江棠镜不是所有事都会跟他们说的,或者说都会跟她说的。王小花之前也并不愿意去知晓太多细节,她本能地在跟那些内情保持距离,只要做一个打下手的就好。可如今要是知道了才能让她更好地回避真正的危险,那也别无选择了。 “匪徒中有一个人,是先前黑风太子流落民间的私生子。我早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毕竟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在匪寨中是何身份。” 黑风太子是与当今皇上夺嫡夺到如火如荼几乎划江而治的前皇子,只是惨烈斗争后终究败给了亲弟弟,穷途末路之下自刎于深山。她也听说过他有未灭的党羽一直在暗中行动,想要重新恢复他的大旗。这对当今朝廷来说,定是一块眼中之刺。 王小花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也要一并前去,才能指认?” 赵晨晨微笑点头。 艹。她如何能冒这样的风险。 “你们少庄主不曾给我回复,我也不知外界进展如何。但过了这些日,想来该是快行动的时候了,”他笑笑,“若是我能去,我会想办法让你也能去。” 江老庄主想必也知道这个消息,她想道。赵晨晨的话他们自然不大会信,可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或许要让人信服得多。 “小花姑娘为何要出去?”他问道。 “这是我的事,你只管保密即可。” “自然,” 赵晨晨作出缝住嘴的架势,王小花在他表演的当口,把一个小瓷瓶拿了出来:“给你。金创药。” 他脸上还有昨日被打的淤青。该示好的时候,她也是不会犹豫的。 赵晨晨挑起眉:“晨晨真是受宠若惊了。”抬头见王小花已经往上走了,只回头有些疑虑地看他,他举着药瓶,笑眯眯挥了挥手。 ****** 王小花伪造好一封信,准备去找李凌川通气,想借他父亲之口暗示涑阳匪患乃当务之急,然而还不等她去说,山庄便收到一封飞鸽传书,带来了一个令人焦心的消息。 孟巡抚一行在来路上被山匪冲撞,孟夫人和孟家不到十岁的幼子被掳至匪寨之中。 看着江老庄主和江棠镜去书房议事的背影,王小花心里没想到这竟来的这么快,看无人注意,移步又往地牢走去。 她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赵晨晨。 上午才来问他,这不到晚间,就有此消息。巧合么? “你做了什么?”她问道。 赵晨晨不甚明白,一脸认真的疑惑:“我?并没做什么呀,小花姑娘怎么了?” 可是他越认真,王小花只会越怀疑。 他的牢室里铺着新鲜的稻草,手链脚镣俱在,没有其他锋利或可疑之物。据她所知,那飞鸽传书是传给李凌川的朋友陈智清的,他们本是同行而来,孟巡抚一行因速度慢而晚了几日,不想竟还出了这样的事。 或许只是巧合吧,她想着,开口道:“这一趟我不去了。” “这一趟?”赵晨晨有些讶异,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可是涑阳匪患,你们少庄主总算要出人去办了?可小花姑娘为何不去了。” 她摇头:“跟你无关。” 他耸耸肩:“我并未做什么手脚,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则大可不必。” 或许吧。可王小花还是觉得怪怪的。还觉得有点后悔,只觉得又给他一个把柄一般,早知如此,上午就不该来找他问话帮忙。 ****** 江老庄主做了决定:“就这般,你带着姚立诚、陈宇,捎上那赵晨晨,明晨即刻出发,给宋玄生传书,让他也直接过涑阳去,尽快。” “好,”江棠镜点了点头,正要出去,江老庄主又加了一句:“小花丫头虽也是个能干事的,但这趟她就别去了。” 江棠镜顿了顿,但也并不反对。毕竟此番是为剿匪,恐是凶险异常,而王小花并无武功傍身—— “涑阳这一行若是事成,便可谓是助力万分,”老庄主抬眼看他,话语慢了下来,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可解朝廷之忧,亦可结孟家之谊,往后对山庄,自是益处极多。” 江棠镜微微颔首点头,他等着叔父再往下说。 “孟巡抚此番过来,连接停留几大重镇,留访多家世家高门,其中未必没有选婿之意。我百鹰山庄在武林世家里也积淀尚存,你与孟小姐既然也算旧识,就自当好好把握。” 这话江老庄主之前便同他说过了,他同样点了点头。 “小花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之前老李头虽有心,但我看你状似无意,便也只想着等她大了,给寻个好人家出嫁,却没有多交代你,莫误她终身大事。哪想这回回来,你手早伸出去了,” 他摇了摇头,忽视江棠镜略微尴尬的神色,“可惜了这么个好孩子。便也如此了吧。” 江棠镜却还是没走,立在原地,江老庄主叹了口气,看向他。 “山庄如今不复当年,叔父我也早没了那爱争抢的心,只觉这样归隐田园,倒也不错。而你这一代既有你这个好苗子,又有心重振山庄,这几年来付出许多,我都看在眼里。但也正是如此,我需得再提醒一句,关键之时,更不容功亏一篑。” 沉默了许久,江棠镜垂下眼,微微颔首应道:“谨遵叔父之命。” ****** 王小花本以为要费力一番,才能摆脱这次的任务,但没想到,自己压根就没有被列在任务里,轻松之余,也有些诧异。 而昨晚江棠镜也没有再来,她也没地儿去问,只帮几个同伴收拾好了这一趟的必备之物,其余的时间再花了一点在跟李凌川说话上。 李凌川和他朋友也要一并启程。他很担忧,她安慰他几句,他几乎要哭了,说起来孟媛的小弟是怎样天真可爱,孟夫人怎样温柔祥和,却不想被贼人抓了做质。听得王小花最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叮嘱他此番过去好生留意危险。 大姚鼓捣完他要用在赵晨晨身上的药,也过了马厩来,跟王小花和陈宇一块刷马。他们每次出行前都会这样,王小花这次虽然不去,但也来帮忙刷江棠镜的坐骑。 “你为什么不去啊?”陈宇总不太明白,他已经习惯了大家一起出去了。 王小花正要说她也不知道,大姚哼了一声:“还不是老大疼她,真以为剿匪是说着玩的啊?小花那点功夫还不够拖后腿的呢。” 王小花一急:“又胡说,我帮的忙大大的。没了我你们才着急呢。” 这样边刷边聊,几人都没有注意,不远处的院门口,一个高大人影立在树旁,望着他们这样说说笑笑,但良久过去,也只停留原地,未曾出声。 次日早晨,王小花早早起来,帮忙装备好车马行囊,看着赵晨晨手镣脚镣俱在,面色不明地上了马车,李凌川远远看她一眼,愁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几个同伴也各自上马,向她招了招手。 有点难言的鼻酸,心头凉凉的。可是注定了她只能留在这里。哪怕是童年伙伴家中出事,她也只能弱弱地、毫不做声地留在这里。 江棠镜此时走了过来,她也不算意外。他今日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肃几分,身边似有冷风散出掠过。确实这样,她想着,因着平日的不苟言笑,老大身旁的温度好像也总比周遭低一点,但是在床上时又并非如此—— 王小花低低咳了咳,迎面迎上江棠镜的视线。 老大双眸阴沉,似乎在纠结什么,虽并不明显,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小花,我走了。” 王小花点点头:“老大保重,平安回来。” 他应了一声,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没有其他的动作,但这里人多,王小花仍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淡定地站着,看江棠镜收回视线,转身向前方的马匹走去。 埋伏 近日雨多。 立在野道旁的凉棚下避雨,一行人均有些消沉。这雨已连下一日,若还是不停,行程便得耽搁一天。 江棠镜立在凉棚边上,一言不发。过了一会,转过头,李凌川在侧后方不远处正好偏开头去,仿佛方才不曾在盯着他看。 江棠镜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已经拧出一个川字眉。这李公子什么毛病,出来两日,他能感觉到此人对自己似有某种敌意,被他发现用那种莫名其妙带着种怨怼的神情看自己,也有一两次了。他什么时候跟他结了什么梁子么? 密集的雨幕渐渐小了下来,不知为何,忽觉有种淡淡的不安。 江棠镜望向那一侧山头,那里树丛边缘好像有人影晃动。看不分明,初次发现时觉得莫不是树随风动,但再第二次,那便一定不是巧合。 “留神!” 他忽然出声,拔出腰间利剑,众人被他这么一喝,瞬时惊讶立起,走到这侧凉棚边上,然而正见数大石块从那边山头弹射而出,穿破重重雨线,往这躲雨之处急速飞来。 ****** 王小花去徐白的院子看了看,她想起来那只小兔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但是什么也没找到。他走的那日那么匆忙,她也心头混乱,竟没想起这事来。现在也不好上哪去打听,徐先生院子里那只白兔,到哪去了? 这院子、屋子里,仍然整洁。徐白只带走了书和一些简单用度之物,这里乍一眼看似乎还有人住的模样,只是微微蒙尘,站上一会才能发觉失了人气。 她想,现在别人都走了,要是他还在,那该多好。 悄无声息离开这处院落,没走一会,正见着几个小厮在说笑。 “许哥,你撞了啥大运,给咱几个说道说道啊。” “赌运这东西啊,就是玄,按我说啊,得一鼓作气,” 小厮小许她是认得的,是个会听话的,邢大爷年纪大了,经常拉他去给临院那头搭把手,现下见他满面红光,果真行大运的模样,王小花也多看了几眼。 “这旺了一把就得接着上,有那灭的苗头了就得赶紧收手,我这不还没见着那坏苗头呢,自然把把连胜,快哉快哉呀!” 小许说得很是得意,他今日看起来确实都跟平时不大一样了,许是刚从城里回来,穿的比平日光鲜许多,但王小花看着看着,足下一顿。 他的手指—— “小许,有空吗,” 她走上前,眉宇紧蹙,几人说笑打住,小许的笑容不自然地凝在脸上。 “来帮我个忙。” 小许应了一声跟在她后面,走到无人处时,王小花停下,转身看他,他的手被袖子掩盖,她并未说话,伸手就把他左手抄了起来。 小许在反抗,但并不敢很大力,王小花看到他此时的左手手指,已经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是带了个扳指?” 小许吃惊,猛抽回手,竟然拔腿要跑,王小花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迅速出手拉住他,撕扯几下,一个绿色的扳指从他袖中飞出,掉落在地。 王小花膝盖顶在小许胸口,伸长手去捡了起来。 这枚扳指,她怎么能忘记呢,看见它就忍不住牙关嘎嘎响。赵管家那一日将她骗至屋中,当时他手上所戴,就是这枚扳指。 确认过后,心中疑虑未消,小许怎会有赵管家的扳指?若是没记错,赵管家似乎被关进地牢,第二日便死了。 难道小许还……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从死人身上拿东西,你可真行啊。” 小许却愣住,自地上震惊看着她,似乎不能相信:“他死了?” 王小花没反应过来:“你……不知道?那你怎么——” 电光火石间,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在说赵晨晨?” 小许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透露了什么,顿时开始费力挣扎,王小花心脏仿佛直坠深谷,手下足下力气大得惊人:“他给你这枚扳指?” 赵晨晨那晚若是与赵管家共处一室,那便不无可能。 “他让你做什么了?” 可小许力气也并不小,挣脱开来,王小花立即从靴中抽出匕首,抵上他颈项:“快说!” 她心下慌张至极。赵晨晨上次一同出去的那一趟,不知是否另有计划也不知成功与否,现下买通了小许,又得了机会出去,若是…… 她自己都想过要传一封假信,若是这次让山庄出人前去涑阳的飞鸽传书,是赵晨晨与他的人接上了头后一并作假之计,那如今江棠镜一行,是否正在踩进他的陷阱? “我什么也没做,”小许摇着头,慌张出声解释,“真的,小花姐,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若不说,我只好拿你去见庄主。”她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凶狠。 “真的,小花姐,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我只是拿了他给的这扳指去城里抵了赌债,平时、平时多给他一点用度之物,然后、然后……” 王小花一把改了握匕首的角度,抓住把柄把匕首闪着寒光的尖端,擦着小许侧脸,刷地插进了泥土里。 小许几乎背过气去:“我赌债太高,这扳指不值那么多钱!赌坊差点砍了我手指!我回来找他算账,他、他把他耳珠拆了给我,给我、给我……叫我去当了!就这些啊小花姐!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赵晨晨的耳珠?她知道他带着一边耳珠,当初押进地牢里时,几人给他搜身取走了危险之物,衣带也没留下,只是他满脸口水白沫,那耳珠看着也并无危险,便没有多想。 “还有呢?” 小许几乎要吱哇叫出来,王小花抽出匕首,在他侧脸上贴了上去,他也只紧闭双眼,颤声道:“就、就这些。” 终于松手,王小花站了起来,但几乎站立不稳。 赵晨晨的耳珠,只记得好似是一簇暗绿色小宝石,平时在他乱发里看不真切。 那莫不是什么魔教信物?或者是他专属的标志,方便他在外的同伴顺藤摸瓜? 想到离去的一行人或许会遭到什么意外,她甚至来不及去禀报江老庄主,转身就往马厩飞跑而去。 ****** “啊!” 李凌川惨叫,倒塌的横梁砸在他身上,他心头一震,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祸不单行,被惊吓四散的马匹不仅撞倒了这一处脆弱的柱子,那架翻倒的马车眼见着也要失去平衡、往他身上倒下。 李凌川心中一凉。 乱石残木之间,此行同伴已同这突然袭击的一众贼人缠斗一会,他堪堪自保,眼下旁人正自顾不暇,这冲撞过来的马车恐怕要把他折在这里—— “……!” 一声闷喝,马车被斜刺里冲上来之人硬生生挡了下来,但那势头过大,他堪堪原地撑住,一边扭过头来,冲圆睁着双眼的李凌川出声:“你出得来吗?!” 竟是那江少庄主。李凌川挣扎两下,下半身被压在梁下,仍然难以挣脱,江棠镜撑住翻倒的马车以免再压上那横梁,一边正待勉力把马车推开,而那看似贼头之人一柄铁枪,卷着细雨风刃,就朝他面门直袭而来。 情急之下,江棠镜偏头错开枪刃,但也重心偏移,马车一角压上李凌川被横梁茅草掩盖的腿,引来一声痛叫。 “老大!” 忽然一声呼喝自细雨中响起,江棠镜勉力持斗之间心里一震,不受控制地扭头看向声音来向,只见来路上一人单骑自碎珠般的雨水中疾驰而来,破空的羽箭已经穿透雨线,径直射向他的敌手。 “小花!” 他几乎不敢置信,心脏瞬时窜至喉咙口,而这贼首惨叫一声,右胸已然被箭射中,鲜血顿时涌出。 众人此时皆有些错乱,这贼首捂着伤口退了开去,连声咒骂不止,江棠镜为免李凌川被压,也不得上前,王小花摘下斗笠翻身下马,就冲来要给他帮手。 而江棠镜不等她伸手过来,脚下已蓄足了力,一气将那沉重的马车猛地一推,马车嘎吱几下,向那一侧重重倒去。 “你怎么来了!” 江棠镜只觉背后似乎气血上涌,但仍然又惊又急,王小花已经半蹲下来去抬李凌川身上的横梁,李凌川一脸震惊:“文……小花……姑娘……” “我不放心你们,”她说道,回答江棠镜的话,手上沉重的横梁在江棠镜一同上手后,抬起了足够让李凌川挪动的空间。 “你还行吗?”江棠镜问李凌川。 “我行!” 虽然是被他所救,但李凌川受不了这宛若关照智障一般的语气,扶着王小花的胳膊从横梁下挣脱,没好气地应道。 江棠镜伸手摸了摸王小花的头顶:“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回。” 周围的持斗还在继续,但因贼首受伤不轻,已然可见撤退之势。王小花扶着李凌川,视线穿过已经可以忽略不计的零星碎雨,看向那边那架并未出事的马车。 “你还好吗?” 贼人在撤退,现在该是安全的了。 李凌川左腿压得比较厉害,但不至于失去行动力,道了声还好,王小花看他朋友已得空往此处过来,便再取了自己匕首塞进他手里,叫他注意防身,他惊讶地坐在原地,看她起身直向那边另一驾马车走去。 马车帘被一把掀开,赵晨晨睁开双眼,随即一愣,稍稍抬高声音:“小花姑娘?” “这埋伏是你设下的?” 车厢里光线不佳,赵晨晨眼中明暗不定。他吃了化功散,不可运功,只在必要时堪堪可以自行走动。 “何出此言?” “别装了,”她几乎要把车帘给攥碎在手里,“小许全都告诉我了。” 半步跨上马车,在赵晨晨吃惊的神色中,王小花一把拂开他的头发,那右耳上的耳珠,可见只余一只小小的银色底座,上方原本该有的绿色宝石,已然不在原处。 “真是意外啊,” 他笑了笑,但顷刻之间,马车厢内仿佛寒意顿生,“那你要如何呢?杀了我?” 暗箭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王小花手心里渗出了汗,“涑阳的消息呢,也是假的?” 他嗤笑:“这恕我没法造假。你们山庄的防守也没那么差,我只传出一枚耳珠,尚无任何回音。涑阳之事早已告知你情哥哥,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心中有数。” 王小花牙关紧扣,若不是因为有这事在,或许她真的会杀了他。 此去涑阳还有约莫三日的行程,这埋伏凶险,如真与赵晨晨有关,她绝不能让类似的险境再次发生。 “还不信我?为何不去告诉你家老大,让他来治治我的罪?” 赵晨晨嘴角带着些挑衅地勾起,看得王小花羞恼交加。 若同江棠镜说了,她势必会被赵晨晨抖落出来。王小花真是万分后悔,自己竟饮鸩止渴到真去向他求助,以至于如今窘迫至此,既不愿跟去涑阳,又不可坐视这隐藏的凶险,而且也同样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交集。 心里天人交战,她终于勉强动了下牙关。 “你这一路,我都会盯紧你。若是再出什么花招,我一定即刻下手,杀了你。” 赵晨晨冷笑出口的话尽是嘲讽,像毒蛇一般:“如此甚好。你的秘密我也只能管到那时候了,我希望你也有命能挨到那一日,” 王小花瞪视着他,看他接着拳头握紧、关节作响,冷鸷的目光里尽是骤然腾起的杀气:“还有你们山庄里那蠢货,我可忍得真难才没有捏爆他两腿中间那可怜玩意儿,我还真怕以后没这机会实现了,真真是可惜至极。” “……” 王小花愣住了。她不知道他忽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小……许?” 赵晨晨看着王小花的震惊神色,杀气滞了一滞:“……他没跟你说这个?” 僵硬的沉默之中,他却又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不过是用手给他来了一发罢了,小花姑娘不必惊讶。这世间之事大抵如此,肮脏龌龊,亦或是各取所需,不过是人间常态而已。” 王小花瞠目结舌。她面皮已然干涩起来,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赵晨晨了,而不知受什么情绪的控制,她又不能让自己立刻走开,只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不明地四目对视。 “小花!” 江棠镜的声音,王小花转身,车帘落下,她害怕被发现,又惭愧又后怕,下意识加快脚下步子,几乎是向他直冲了过去。 这一片狼藉之中,贼人死伤零落,那贼首也携残众撤退脱逃,雨却未完全停止。江棠镜顺势一把拥住她,遭遇伏击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 “你怎么来了?”他又问了一遍,还是觉得很是惊奇。 “想来跟你们一起,”王小花说道,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江棠镜身上。 “在山庄里我看你好好地,还以为你不在意了,”他说道,原来还是很在意的,“叔父让你来的?” 她摇摇头,有些赧然:“我没跟老庄主说就私自跑出来了。” 江棠镜猜测当是如此,但心里却更有种异常的喜悦腾升,听她继续说道:“老大,涑阳真出了这么大的事吗?孟巡抚那边……” 江棠镜应了一声,加重了语气,似乎想吓唬吓唬她:“是,会很棘手。” “……我一起去好吗?” “好。”他点头,并未迟疑。 “小花你可真行啊,” 结束了打斗,大姚他们看过这里来,有点不能置信地感叹了一声,“为了你老大,死都不怕了。” 王小花跟江棠镜分开,闻言脸上一热,直走过去,跟他一起帮忙照料李凌川:“啥呀,这不是为的大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大姚啧啧两声:“哟呵,还跟哥这口蜜腹剑来了。” 她无语:“油嘴滑舌就算了,什么叫口蜜腹剑啊……” 李凌川眼眶里都疼得亮晶晶的,王小花看得有些可怜,可这也没她插手的地方了,干站一会便只好直起身,去收拾马车和马匹行囊。 此处本也是山贼时常出没之地,恐是离贼窝不远,若是再度来追,也是个麻烦事。 正看见赵晨晨自己掀了马车帘看着外边,视线在她这里停留一下,又若无其事转向其他地方。 陈宇看向赵晨晨,后者下了马车,面向他笑笑:“出来透个气。” 赵晨晨看了眼自己马车侧面车壁的一道刀痕,笑眯眯道:“下回倒是有人能来护着我一下也好。在里头坐着动不了,忽然之间要是挨了那么一下,也是冤枉的很。” 李凌川正被送进另一驾马车里,江棠镜在检查方才倒地的贼徒,看是否能发现些不同之处,而赵晨晨却走得远了一些,王小花有些疑虑,保持着距离,跟在他身后。 这里是一处高地。赵晨晨在走向高地边缘,走过去即能看到下方斜坡深谷,坡度挺陡,凭他现在服了化功散的状态,若是下去了,恐怕会很容易折在这乱石崎岖的坡谷之间。 但他并未走到很近,只往下看了一眼,就停住了,似乎只想吹个风,转过身来,看见几步开外的王小花,不由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小花姑娘盯着我来了。” 王小花有点尴尬,也不应话。从方才到现在不过片刻,情绪却可谓一波三折,面皮都有点麻木了。但她真希望刚才他没有无意间把小许的事说出来,这样自己还能自然一点。 “小花姑娘是在鄙夷我,还是同情我?”他看着远处,仿佛没在同她说话,“大可不必,这两样可都不值得。” “我就是看着你,你……跑不走的。”她终于应道。 赵晨晨看着脚下险坡:“我还不至于做这样蠢事。” 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她想着,脚尖用力踩了踩脚下石子,仍然尴尬得紧。 雨总算彻底停了。外间湿气微冷,但一路赶来再加方才一番动作,王小花只觉身上还挺热,湿气的凉意也被面颊的温度衬得明显,头发给雨水打得湿了一层,在脸颊旁掉下来一绺,她甩了下脑袋,把沾湿的头发甩到耳后,正见那边江棠镜在收拾的差不多的马匹旁,就那样定定站立,注视着她,让她顿觉很是莫名。 也凭空地有些紧张。但她还是镇定地笑了一个笑,接着准备叫赵晨晨回马车上,即刻启程。 然而江棠镜似乎看到了什么,面色突变,足下猛地向她急冲过来:“小花趴下!” 情急之下,王小花慌忙就要矮下身子趴下,但破空声来得太快,急速袭来的石块正重重击中她低下来的肩膀,她吃痛中被这冲力打得踉跄倒退几步,在高地边缘一脚踩空。 完了! 来不及叫出声,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抓住什么东西阻止下坠上,但雨后斜坡陡滑泥土疏松,乱草一抓就连根松落,这势头眼看要止不住了—— ! 她仓皇抓住上方斜坡边缘探来的一只手,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凭着这只手在拉住,上方赵晨晨探出的面孔上神色很是惨烈,王小花觉得好像听到了骨节咯噶的声音。 她震惊地看着他。 除了疼痛,赵晨晨面色也不无纠结,眉宇紧拧,直视下来的双目中似有道不明的暗流涌动。 “小花!” 赶过来的江棠镜伸手下来抓住王小花,把她拉了上去。 “你受伤了?”他扶着她胳膊,她方才脱了蓑衣,身上只见一片潮湿泥痕。 “我没事,”她已经忘了自己身上的感觉了,尚且沉浸在后怕里,从间隙里看向赵晨晨,“你的手……” 赵晨晨有些艰难地支起自己坐了起来,他右半边身子都在微微发抖,面色苍白如纸。服用了化功散,方才来拉她对他而言恐怕困难至极。他看向王小花,双眉依旧拧紧,样子几乎接近虚脱。 “他的肩膀,应该很严重,”王小花扶住江棠镜,江棠镜看了赵晨晨一眼,便叫了过来的大姚给他查看一番。 石块袭来的方向已经空无一人,陈宇在四周也未发现其他踪迹。 大姚给肩膀脱臼的赵晨晨复位了关节,他看起来着实很痛苦,不像装的,王小花问了一句:“还是山贼吗?” 她看着赵晨晨,后者睁开眼毫无表情地看她一下,复又闭上,她得不到任何讯息。 “此地是两城交界,方才看附近草丛中有旧石堆积,想来这样的埋伏不是第一回了,”江棠镜说道,“况且有此地利天时,再兼敌暗我明,咱们早些上路,尽快赶在晚间到了城里,晚上还能休整一番。” 赵晨晨一言不发地被送进了马车里,但王小花尚自惊疑不定。 那这该是与他无关了?但他为什么要救她?而且若她没猜错,他自己方才都在犹豫,要不要松手让她掉下去。毕竟他不能运功手脚无力,实在支撑不住也是自然。但他竟然没有那么做,哪怕肩膀脱臼也撑到最后,而先前那番对峙,明明他很有理由让自己掉下去的不是吗? “你没事吧?”李凌川从掀起的马车帘后看来。 王小花停住,摇了摇头。 “你跟我坐一驾马车吗?”他继续问。 王小花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点责备:“那怎行。我没大碍,骑马。你好好待着,别乱动。” 李凌川看她走向那头上马,心里那莫名的悲伤感越发强烈。 尽管还是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但是她的世界,似乎已经跟自己的完全不一样了。 ****** 江棠镜在前开道,陈宇殿后,一直赶到傍晚天黑,总算进了过路小城,寻得客栈歇脚。 住店也住得匆忙,陈宇同大姚一块看着赵晨晨,陈智清则跟李凌川一屋,也为方便照看。王小花给江棠镜和自己分开要了一间房,在大堂吃了晚饭,思量一番,先去跟大姚打了个招呼,便要去李凌川那边看一眼。 敲了门,陈智清来开门,进去才发觉,江棠镜竟然也在里面说事,王小花以为他自先回房去了,不由一愣。 谁 “大姚哥遣我来,给李公子上个药。” 她说道,立在门口,不好进去。江棠镜看看她,又回身看一眼,从她手里把药接过来:“我来吧,你回去等我。” “……”她只好往里看了眼,也没看到李凌川,就点了头出去了。 在门口站了站,她又去了大姚他们那屋子。 “姚哥,”进了门,她看到他俩倒是给赵晨晨收拾出一张小床,便若无其事进了来,“我看还有啥要我帮忙的。” 赵晨晨半敞衣衫,露出半边身子,闭眼坐在小床上让大姚给他擦药,见有动静,便睁眼看她,神情并不意外。 “多谢你,今天拉了我一把,”王小花一边说道,并不顾忌大姚和陈宇也在场,只是自己留意着去看他神色。 “举手之劳。”赵晨晨抬眼看来,又恢复那似笑非笑的玩世不恭模样,语气很是淡定。 “这还举手之劳?莫不是化功散吃少了,要不要给你加一把?”大姚哼了一声。 “大姚哥,”王小花埋怨地看他一眼。 终于还是没有机会,她稍坐了坐,有点低落,最后还是自己回去了。 没多久江棠镜来敲门,叫她到他屋里去。 王小花悻悻然跟他进了屋,屋里已经备好一只装满热水的浴桶,江棠镜说道:“先洗洗吧。” “……在这里?”她对此并无准备,瞬时有点不知所措,“老大你呢?” “我自然也一起洗,”江棠镜抬头看她,仿佛这再自然不过。 “可……” 江棠镜拉开了衣襟,把衣服脱下扔在一旁,露出壮实宽厚的上半身,一边向她走来,整个人在灯影下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可什么?” “可我身上很脏,” 他慢慢上前,入鬓剑眉下一双黑目一眨不眨盯着她,伸手抓住她的衣带,解了开来。 “我赶了一天的路,几乎日夜不停,换洗衣裳也没带,就没有洗过,我还是自己洗比较好……” 床笫之间就算了,但在那之外的其他,王小花下意识想要回避。她记事起就从没跟谁一起洗澡过,跟自己娘亲都没有,如非必要,她并不想跟江棠镜亲密至此。 “老大……老大!你手上有淤青!” 她忽然指着他右臂惊道,江棠镜瞥了一眼,回过来盯住她裸露出的左肩,眉头一蹙:“你这儿也伤着了。怎也不知道说?” 王小花低头一看,还真是一块青紫,正是那石块击中之处,可白日里疼得并不明显,她也没太留意。 “小花,我们已经有夫妻之实。” 王小花惊讶地回头看他,脸上一干。 夫妻之实?这话有点重,今晚的老大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知你心意,”江棠镜手指抚过那块青紫,声音深沉,眼神复杂得有些陌生,“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但你要知道我不一样,同我不要这么见外。” 她只好垂下眼:“老大你不也没说么。这点伤不影响行动,只是看着吓人,我也不知看着这么吓人。” “等洗好了再上药,”他说道,继续动手解衣,微微俯下身靠近她耳际,“我会轻得很,待会可不许喊疼了。” “……” 两人身上衣物已尽数落地,江棠镜把王小花抱了起来,她全身赤裸,双手双眼不知往哪里放。 这同最初又有些不太一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种在被迫打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但她只想保持原样,下意识想要挡住自己,但又不知为何继续强撑着靠在他肩上,直到放进了浴桶里。 轻笑声自身侧响起,应声抬头,侧脸被刮了一下:“总要跟我害臊。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 想想也是。她慢慢平稳下来。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明明都已经这样了。 舒服的热水漫了上来,本就不大的浴桶里变得拥挤,江棠镜把她托起来放在他腿上,伸手把她的头发解开。浓密的黑发波浪一样披散落下,发尾在热水里化开,有几绺沾在她的肩背上,热气氤氲了弹韧紧实的肌理线条,在灯光下有种难言的魅惑优美。 “小花,” “嗯?” “你真的长大了。” 哦?“我跟小时候很不一样吧?” “有时候很不一样,有时候也还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是一样的?”她稍微绷紧。 江棠镜自身后拥著她,下巴抵在她肩窝里:“今天就是。” 想当初王小花刚来百鹰山庄,还不爱说话,但是总要跟他们几个一起玩,大晚上他们从后山玩回来,一进院子,她也不知守了多久,气鼓鼓地冲上来,好像在无声控诉怎么没有叫她一起。 去年,第二回带她一起出山庄办事那次,在落脚的客栈里,他俩等着宋玄生几个回来,他疲惫休息中竟又白日梦魇,醒来时王小花抓着他肩膀,慌张得都快吓哭了,不停问他有没有事。当时他就发现,那种感觉倒是挺好。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开始讲究起来,开始保持着一种恭敬的距离感。想起来似乎是李管家临终那时,要他俩在他床前拉手为誓,在那之后,王小花就不再像原来那样,眼里毫无保留都是他了。 直到今天。 “老大,”王小花微微回身,她真的觉得江棠镜今天有点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了?” 江棠镜挑眉:“我怎么了?” 她眼里带着探究:“你话多了。” “你不爱听?” 她蹙眉:“老大你不要老是质疑我。” 江棠镜笑出声来:“你今天真是可爱得很。” 王小花见问不出来,只好自顾自洗澡,想起来了问道:“老大你要搓背吗?” 江棠镜捏着嗓子重复她的口吻:“老大老大老大,你要这个吗,你要那个吗?啧啧,” “你……学我说话做什么?”她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震惊地再次回身。 他扬起眉毛:“哦,小花急了。” “……” 江棠镜指着自己的脸,笑道:“你亲亲这儿,我就闭嘴。” 他以为王小花会害羞地回避回去,没想到她原地不动,看着他,水气打得丰盈浓郁的浓黑弯眉下,杏眼微微眯起:“这是你说的,要算话。” 她伸手扶住他肩膀,但下巴反过来被他捉住:“那不行,我收回。” 水花轻微浮动。朦胧水雾里两人对面拥着,四片嘴唇连在一处,人影交错。缓和的水声随着动作响起,王小花扶着江棠镜的肩膀,双腿本能地要收紧并拢。 “老大——嗯——” “不要叫老大,” 江棠镜松开口,拉长的银丝在她嘴角断开,红艳的唇沾上一片鲜润靡色。水中分开的双腿夹紧了他的腰,她腰臀被他的腿架住不得后退,抗拒一样的扭动又似不自觉的迎合。他低头贴上她的胸,一边加快了水中手指抽动的速度。 “江哥哥,”她颤声改口。 王小花生就一张生气十足的鲜明面孔,但不说话时看着有些不好招惹。而江棠镜分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意乱情迷的模样,湿漉漉的水气光泽让她看起来像一支沾染露水的鲜妍玫瑰,但总不会在他面前露出细刺来。 “也不要叫江哥哥,” 王小花扶着他的肩,陷入疑惑。 “少庄主?”她试探道。 他还是摇头,“叫我的名字。” 她一愣,不知这是何意,迟迟说不出口。这么多年来就没叫过几次江棠镜的名字,为什么要叫他名字? 江棠镜抽出手指,一手托住她的腰,在水中向自己身下按去。 身体相连,他托着手中湿滑的身体换了个位置,重心转移,王小花惊叫一声,在这狭窄的浴桶中被按在桶壁边缘,水花急速飞溅而起,身体里尚来不及完全适应的疯狂顶入几乎把她魂都顶出来一半。 “叫我名字,”他在她耳边说道。 “江……棠镜——” 突然加快的频率几乎已经无法承受,她的腿被他的胳膊架起来,足尖露出水面起伏拍击,下巴被扳过来,迎上江棠镜不容抗拒的双眸。 “棠镜!” 这几字出口比身体上的感觉还更强烈,她紧紧圈着他的脖子,觉得心里好像有根自己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弦,此时忽的断掉了。 “小花,”江棠镜喉咙中的低吼已经要压抑不住,任由血管里汹涌的冲动支配着动作,双手支在桶壁上,不再约束自己的力量,“看着我——” “啊——” 突如其来的崩裂声,王小花后背一空,惊叫中只觉完了完了,热水瞬时倾泻如注,江棠镜迅速卷着她一个侧身翻转,两人重重倒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老大!” 回过神来,看着这崩开的浴桶板,一地水漫金山的架势,王小花气得重重拍了江棠镜肩膀一下,狼狈地要起身,脸都白了。 江棠镜也愣住了,接着居然在王小花的气愤中,拥着她坐在地上,毫无愧色地哈哈大笑起来。 ****** 第二日启程时,陈宇已经上了马,见王小花来了,忍俊不禁冲旁边大姚笑道:“瞧,是小花,” 那边驾马车的陈智清低头干咳了咳,马车厢安安静静的。 王小花的脸已经失去了知觉。昨晚的动静几乎把周围几个屋的人都惊动了,她本可以若无其事地当做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但一头湿发和身上江棠镜的衣裳,以及江棠镜同样如此的装束,就隐约诉说了一切。她顶着店家掌柜和小二们难以形容的谴责视线,跟他一起僵硬地转移回自己的房间,唯一能庆幸的是楼下没有住客,否则又得更添一层难堪。 而江棠镜出来准备上马的时候,她感到他们对他似乎有某种肃然起敬,不由心中一阵郁闷不解。 她于是暗自深吸了口气,继续挺直腰杆。要是江棠镜不会觉得害臊,那她为什么要觉得难堪。 马不停蹄的行程过得很快,一行人终是到了涑阳地界。 “凌川,智清,江公子,” 陌生的女音自堂中过来,王小花抬起头。 一个秀丽女子,云鬓粉颊,面孔上愁容与惊喜交织,款款移步走来。 王小花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目光一眨不眨直看着她。 不用向李凌川询问,她知道这一定就是孟媛。 孟大人的声音自门前下来,王小花循声看去一眼,发觉自己几乎已要认不出来。见众人互相寒暄招呼,她只微低着头,隐在后方车马之中,远离着人群的焦点。 “凌川——啊!” 她应声看去,孟媛还未走到从马车上下来、拄着只拐的李凌川面前,现下正被江棠镜单臂扶住,似是走得太急而脚下不稳。 “多谢江大哥,” 这个画面在王小花脑中激起了什么,她微微愣在原地。她原本并不知道,孟媛竟是认识江棠镜的。 “凌川,你怎么了?” “有山贼。”李凌川闷闷说道,一语带过。 “多亏了江少庄主,否则还得更惨,”陈智清在旁补充。 “好了好了,”李凌川打断他。 “还有多亏了……小花姑娘,”陈智清不理他,直往王小花看来。 王小花视线避开那个方向,脚下稍微挪了挪,让大姚哥彻底挡住她,只看着孟巡抚同江棠镜寒暄,做没有听见状。 “凌川,你知道么,” 孟媛的声音有点抖,“华先生,是华先生抓了我娘和裕儿。” 如焚 “小花,你咋了?” 陈宇在旁问了第二遍,王小花才听到,摇着头说没事。 而李凌川已经直接晕倒了。众人忙不迭上去查看,江棠镜只好去把他抱起来,快步跟着领路的丫鬟,进了内室。 王小花几乎把所有的气力都耗在这里,才让自己不至于在此时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来。默默跟了府中管家去了客房安顿下来,她放了东西,看左右无人,就直接去了赵晨晨被关着的那间小屋。 眼看房门外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下一刻王小花就推了门进来,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震惊恐慌,赵晨晨蹙眉直盯着她,坐在榻上看着她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问了许多黑风太子的问题,他一一答复后,她也仍然愁眉不展,拉了把椅子盘腿坐下来,抱着小臂看着他,但视线穿过他走着神,一动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是上次遇袭之后,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说话。但她没有问任何一个他预料中的事。 “你得帮我。” 她一副肯定的语气,眼睛仍然在穿过他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眼眶里盈盈闪动。 “你要确认什么事,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 她避而不谈:“我要带你去匪寨里,进去之后,你得帮我。” “你们家老大会拉我进匪寨,但他没说要带你去。” 她开始咬指甲:“没关系,我自己会进去。要是我找到你,你要帮我,而且不能让别人知道。” 赵晨晨顿了顿,问:“帮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情况,”她终于把视线找了回来,放在他身上,“我只是觉得会需要你帮我。” 他倒是不推辞,也不多问:“那我自当尽力相助了。” 王小花点点头。是不是应该这么做已经超出了此时能考虑的范畴,她也没有心力再去探究为什么会忽然这么信赖赵晨晨。 “谢谢你。” 赵晨晨微微颔首算是应过,王小花于是转身出了这个房间,自外面把门重新锁上。 没过多久,房门再次打开,一个家丁进来,给他端了一盘餐食。 “不赖啊,” 赵晨晨看着餐食在自己眼前放下,一边说话,一边挑起了眉毛。 “你也不赖嘛,”家丁站起来,笑道,“比我想的强多了,还这样人摸人样的。到底是名门正派呀,对不。” 赵晨晨不置可否。 一只雕琢精致的暗绿色小宝石递到他面前:“还要不要了?” “你先替我留着,”他笑笑,“要的时候再管你拿。” “成,”家丁于是收回手,看他:“你这还不能走?” 赵晨晨摇摇头:“还没搞到解药,走了废在路上,你能治不成?” “行吧,啥时候可以了,给个信,”家丁回道。 他点头。 但家丁还是没走。 “那姑娘跟你什么关系?”他问道,“我以为帮了你个忙呢,不想你还去救她。方才她来这儿,莫不是跟你诉衷肠了?” 赵晨晨笑眯眯地点点头:“我就知道那日里古怪,跟你脱不了干系。那姑娘你就别管了,我向来怜香惜玉,你又不是不知道。” “另外,”他补充,“那说是黑风太子流落民间之子的郑起英,在此不知翻出什么风浪,似乎愈发有意思了。我也正好去查探一番。” ****** 涑阳城已被三面包围。 除了城郊匪寨,周围两个县镇,都已被黑风太子的旧部据守,县令举家出逃,集中在涑阳府等待事态好转。 而一封秘密送予孟山岚巡抚、落款赫然写着华立仁亲笔的信件,要求孟山岚找出华立仁的女儿华文仪给他送去,否则会送回孟夫人和孟家幼子孟裕的项上人头。 王小花背靠在床脚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爹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说道,想要说服自己。他自己经历了那般凄惨的家破人亡,怎会再对别人做出来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但是她一点信心都没有。那晚父亲所说的那几句话,她没有一句忘记过,而那突兀的“扭转乾坤”,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原来,一直在给黑风太子做事吧。所以一朝事发,必定满门尽灭。 她控制不住自己,直站起来就要出去。 “别,”李凌川急了,“孟夫人他们自有人去救,你、你怎知那真就是华先生?那信里说在那野地悬崖下搜遍了也没有你的尸首,即是他叫你逃走的,又怎么会去悬崖下再找你呢?” 王小花眼睛瞬时红了:“因为他已经不知还能再去哪里找了。况且除了我爹,还有谁会想要找我?我若不去,就不会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你别去呀!”李凌川急了。 “我知道那是谋逆,”她看着他,“你放心,我不是去帮他的,我只是去看究竟是不是他。” 李凌川追到窗前,可她太快,他探了头出去,已经不知她往哪里跑去了。 ****** “小花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去往金垣的路已经走到半程,江棠镜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她可有同你们多说什么?” 涑阳府的人先前已有一番查探,匪寨和一座县镇传来回报,并未见得孟府人质的踪迹,而金垣县的探子却是一去无踪,毫无音讯。 “她这两天都不太对劲,”陈宇想起了什么,皱眉应道,然后有点迟疑,看向江棠镜,“是不是老大你……折腾得太狠了,她不舒服。” 江棠镜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你瞎说什么。我说的是这个吗?” “小花还不就是那样,想跟来呗,”大姚幸灾乐祸看了眼陈宇,“这回她要是中间又从哪里冒出来,我也都不奇怪了。” “我咋觉得好像几天不见,小花胆子大了许多啊,”宋玄生也到了涑阳府,正一同前往金垣:“要是当年她真能跟咱几个一同学武,不早冲到前头去了。” 江棠镜有点头疼,他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 他正要张口,大姚又笑道:“话说回来,也得亏是小花才能受得住老大吧,我看要换了别人,不得躺个几天下不了床,还能跟上来就奇怪了。” 宋玄生肩膀一抖:“得了得了,真是听不下去。” 他看了江棠镜一眼:“难道是因为孟小姐在送你?” 突如其来的安静之中,一声冷嗤响起,几人愣住,看向后方发出声音的赵晨晨。 “你哪儿皮痒了?”大姚皱眉。 赵晨晨面上轻飘飘的一丝冷笑:“不过是感叹下,臭男人都一个德性,亘古不变。” 宋玄生奇怪:“就你不臭?” 他耸耸肩:“我是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小花姑娘,可真是生不逢地了。” 江棠镜拧着眉,回身上去,抬手就推了他一把,迫得赵晨晨踉跄一步:“让你说话了?” 赵晨晨面无表情,仅唇边一丝冷笑,不再言语。 金垣的城子不大,但已尽被匪军所制。朝廷官军正在集结,但这回的匪军倒是准备十分充分,难以一下克制,并且状似在等待着什么。 封死的窗从破漏的窗格漏进一些光影,与暗淡的烛火之光交相辉映。这处宅院已经废弃了,原来的主家似是还来得及跑路,而这里与金垣府衙只隔一条街,便成了最佳落脚之处。 “赵晨晨,” 赵晨晨睁开眼,他没想到王小花会这么快。 “你弟兄在外面。”他低声提醒。 “陈宇到外院溜达去了。”陈宇坐不住的,但王小花没多说。 她阖上门,赵晨晨手镣脚镣锁得严实,还是坐在原位,看着她一身装扮,出声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我从府衙那边过来,有事来跟你确认一番。”她脸灰蒙蒙地,有棱角有喉结,完全像是个赶马的瘦小伙,但在他看来还是有点怪怪的。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处示意道:“这儿,再抹点灰,更好。” 王小花愣了愣,应了一声好。 赵晨晨嘴角阴森森地咧开:“你莫不是还赶在前头了。真想看看你老大要是知道的话,得是个啥表情。” “他怎会知道,不是说好了给我保密吗?”王小花不悦地皱起眉。 赵晨晨笑笑:“那是自然。” “有一个人,”她回忆道,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一个中年人,看起来约莫五十来岁,我也不知实际年龄几何,但须发皆是灰白,蓄着山羊胡子,左边侧脸上似乎曾有刀伤,有疤。拿着一把羽扇,仙风道骨的样子,但有点驼背,很瘦,” 赵晨晨听着,只觉她形容得真够详细。 “我只远远看到,还不得近前。但听别人叫他……华先生。” 他不假思索:“我不认识。” “且先不这个名字,你是三年前见到那个郑起英的吧。当时他身边有没有我方才说的这个人,当时叫不叫这个名字,你好好想想。” “黑风太子党羽中是有过一个华先生,” 赵晨晨说道,此屋只一盏暗淡的孤灯,王小花已移了步子,站在灯影里,看不清眸色,“名做华立仁。黑风太子死后,他是为其余党筹划银钱之人。但约莫八年前,他行迹为朝廷发觉,当是满门抄斩,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你见过他么?”她问。 “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华先生,三年前我也没有见过。” “那你天时可知道,郑起英身边是否还有第二个华先生在为他做事?况且郑起英若是会刻意隐瞒身份以免被逮,那华立仁是否也会如法炮制?” “小花姑娘跟这华先生有仇?”赵晨晨眼角沉了下来。 王小花顿了顿,忽然勾起了嘴角,一排贝齿露出,在灯影下看着分外瘆人:“或许是呢。” 窗影偏移,房门无声阖上,此处再度寂静。天色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亮了又黑,赵晨晨昏昏睡去几回,黑暗中有人在摇他,他嘟囔道:“小花姑娘且让我再睡会……” 脸上就啪的挨了一下,清醒过来睁开眼,陈宇在他面前一脸嫌恶:“少做梦了,还以为你多不一样呢。快起来,该你上了。” 收拾整理,喝了一剂药水,赵晨晨瞬时觉得精神百倍,但也没忘多问一嘴:“要是没有解药,我能撑多久?” “约莫能到明天中午。” 穿行在黑暗之中,赵晨晨功力恢复,行动敏捷迅速,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你们找到那郑起英了?” “差不多,就待你去指认了,”大姚说道,“要是把人认错,说明要你无用,大可送你一块陪葬。” 掩埋 然而走的方向不太对,且仅他和大姚两人,陈宇不知去了哪里,眼看前方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赵晨晨问道:“这是去哪?” “城关。”大姚回道。 “哦?”他心下渐渐悬起,“这郑起英倒是不在府衙待着么?” “据你说的,郑起英不过二十多岁,是不?城关这儿有个接近的。这个若是不是,再去府衙认认。” ****** “宋哥,” 听到这声音,宋玄生吓了一跳,愣了愣,这才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上前就要抬手敲头:“真跑这儿来了?你这是啥身份?!” 王小花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规规矩矩的烧火丫头装扮,抬手止住他:“烧菜大婶病了两天了,我是她外甥女,来替她干几天活,这不正看着火呢。另外提醒你一下,孟夫人那边院子的看守大哥,今晚应该能睡得比较好,能省你不少力气。” “你都来了两天了,”宋玄生听了,还在惊奇,“我怎么没注意到。” 她笑笑:“我看见你们也躲着走啊。”谁让他们对此并无准备,而她一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干什么。 没空废话,今晚需将孟夫人救出此处,两人直走向府衙之后,主院旁边的一个院落里。宋玄生仍然隐在暗处走动,王小花只做粗使丫鬟状,进了院子里。 十分安静。院门口和屋门外的守卫都坐着睡着了。她从其中一位守卫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门锁。 王小花一只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惊醒的孟夫人不要出声。 孟夫人看起来很是苍白疲惫,似乎日夜不能安眠,王小花曾经很熟悉孟夫人,现下脑中几乎是空的,只准备走上前去,再说明来意。 孟夫人盯着她,捂着被子,目光中出现某种决绝,她没心思细想太多,走近了正要开口,孟夫人忽的掀开被子,一下从王小花头上拔下了她的钗子。 王小花惊住了,然而眼看孟夫人调转钗头,竟要把那根钗子刺向她自己,她迅速出手,那根钗子没有刺到孟夫人的咽喉,而是猛地扎进了王小花的手背。 “夫人,” 两人都处在震惊之下,王小花吃痛,压抑着声音惊问:“你为何……” “我死也不会从了他的,” 孟夫人发红的眼里尽是恨意,见此举无果,松了手捂住自己,胸口剧烈起伏。 在这里两天下来,王小花不是不知道,在这座府衙里主事的人,就是那位华先生。 手上的伤口都忘了疼,她只觉遍体生寒:“华先生对你……” 孟夫人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在我面前,就不要叫什么华先生了。” “小花,怎么了,”宋玄生在门口守着,觉得动静不对,进来一看,惊讶道:“这是……” 王小花回过神,垂下眼,低声说道:“夫人,我们是涑阳府过来,要救你出去的。” 她不容分说把她扶起,孟夫人似乎睡觉也不曾换掉衣裳,王小花心中纷乱难言,离魂一般,机械地搀着她同宋玄生一起快步走出。 孟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看向王小花的手,话语里带着歉意:“姑娘,你的伤,” “小伤。”她淡淡道,一边用巾子扎住了伤口,以免血迹滴落下来。 “宋哥,你们先走,我去下柴房收拾收拾,马上跟来。” “你有啥要收拾的,”宋玄生一皱眉,“快点走。” “放心,我没事,你们先走要紧。” “小花!” 宋玄生着急得几乎一蹬脚,但王小花已经转身跑了,他只好领着孟夫人,借着夜色掩护,从探知相对安全的路线先行撤退出府。 “我儿在哪?” 孟夫人颤声问道。 “他当是关在另一个地方,”宋玄生回答,“夫人放心,我们少庄主已带着别人去救他了。” ****** 陈宇问了宋玄生一遍又一遍,到底还走不走,宋玄生已经回答了不知多少遍,再等一会,但心里也已经沉不住气了。 府衙一处偏僻侧门外的巷子里,三人贴着巷子墙壁,等着王小花。府衙巡兵并不从这里经过,可是耽搁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天空中一声爆响,蓝黑色的夜空有烟花炸起。 “烟花?” 陈宇和宋玄生走出巷子,往夜空看去,那是北城门的方向。他们的计划是徒步去到北城门,穿过那里一个失修的水道出城,而江棠镜他们去的也是北城城关,若是顺利,或许可在那里碰头。 “小花能干什么去?”陈宇不满道,“城门那边是不是出了意外,这样等下去——” “我回去看看,” 宋玄生等不下去了,又无法这样先走,但还没走上前,那扇侧门忽的打开,王小花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玄生放下提起的剑:“你干嘛去了?” “没干嘛,”她没想到他们还在等她,笑了笑,很奇异的笑容,说不上来地让人发毛,“确保万事具备罢了。现下没有追兵,府衙这儿不是城中守备的主力,咱们走吧。” 几人在夜色中,贴着墙根暗处走了没一会,王小花忽然捂住嘴,转身就剧烈地呕吐起来。 宋玄生停住脚,震惊地看她:“小花,你……” 陈宇也忍不住走上来,凭借他所知不多的有关知识,问道:“你不会是有——” 王小花摇头,从他腰间取下水囊,漱了漱口,接着把水囊举高,剩余的水哗哗自她头顶浇下来,看得几人呆立原地,而她仿佛毫不在意。 “放一百个心,我没有。” 天空中红光闪动,这还未走到北城门,已可远远听到火光嘈杂,人声杂乱,似有一场人数众多的混战已然拉开。 “孟夫人,你还能走吗?” 宋玄生问孟夫人,她点了点头。 “咱们的援兵到了,”宋玄生抽出长剑,看向那处水道,“陈宇,小花,你们带孟夫人先出城,不论这边如何,先直奔涑阳回去。” 点头应了一声,王小花拉着孟夫人,就往道旁角落里走,要避开交锋集中之处,去到水道入口。 “那边!” 侧边传来叫喊声,有追兵过来了,王小花颇为紧张,现下还在夜色之中,火光人影一片混乱,她看不到宋玄生在哪了,身侧陈宇护着孟夫人,已经开始拔剑厮杀,她一边闪开劈来的一刀,拔了匕首凭着速度划伤敌手,身边此时呼的风声一起,急忙看去,竟然是赵晨晨,不知从哪里过来,立在她身旁。 “小花姑娘!” 赵晨晨抬手解决了两个匪兵,他此时功力恢复,出手十分管用。王小花心下一喜:“赵晨晨!” 赵晨晨哈哈笑出了声,说道:“你们快走,我来殿后。” “那边!抓住他们!” 一声怒喝,一个灰发山羊胡子的老者骑在马上将将赶来,捂着胸口,指着他们的方向,身前一圈匪兵得了他的号令,持了武器,整齐快步奔杀过来。 孟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灰发老者似乎身带重伤,却仍骑马赶到这里,城外驰援而来的官军得入了城,与匪兵厮杀正盛,但他仍只顾着这一边,喊道:“给我抓活的,那是——” 嗖嗖两声,两支连续发出的短箭射中他的喉咙,话音戛然中止。 赵晨晨震惊地回过身,只见王小花衣袖挽起,一双映着跳动火光的灼灼双目紧紧盯着那个方向,绑了一圈环弩的前臂也正举在身前,还未曾放下手来。 “华先生!” 匪兵扶住自马上栽倒下去的老者,乱作一团。 “陈宇,咱们快走,孟夫人还很危险,”王小花声音颤抖,调整环弩的位置,向周围追兵再发几支,一边挡着孟夫人,向水道入口撤退。 “我儿在哪?他得救了吗?”孟夫人满脸泪痕,忧心忡忡。 “快!” 水道不深,但要闭气穿过城墙下的一段水路,陈宇带着孟夫人自前方没入水中,王小花发出最后一支弩箭,深吸一口气,正要入水,一个追兵扑了过来,径直把她扑进水里。 有刀尖扎伤了她胸口,王小花惊惧之下,在水中一张口,空气从肺里逃逸而出,追兵按住她脖子,把她的头砸向了水道石壁,一阵剧痛,黑水呛进了口鼻。 挣扎了不知道多久,脖子上的力道松懈了,但她怀疑这也许只是幻觉,直到有人带着她在水里继续游动前行,直到终于浮上了水面。 “小花姑娘,” 胸腔里的水吐了出来,这是赵晨晨的声音。王小花又冷又疼,全身哆嗦,气力在不受控制地抽离身体,手指按上胸口,还能感觉到带着温度的血在一缕缕渗出。 “快,跟在陈宇后面……” “小花姑娘?” 没有回应。 赵晨晨见她晕过去了,沉默了一下,伸手在她腰间摸索一会,摸到了一只小瓷瓶。拿出来打开,瓷瓶里尚未被水渗入,两枚在这夜幕下看来黑黢黢的药丸出现在手里。 “这是我的解药么?” 他问道,虽然知道她现在回应不了。但在客栈那一晚,王小花来他们屋子,他清楚地看到她趁那两人没注意时,从大姚药箱里拿了什么东西。 “你受伤了啊,” 赵晨晨拿开她的手,借着城墙上灯火投下的光,看到她手指有血迹沾染。 水道在城墙外分出一条绕城的岔道,他并没有跟着陈宇他们,而是顺了这岔道,绕到了城墙的另一侧。喊杀持斗之声还在继续,但被城墙隔走了大半,只这半边天色还是红的。他拆开她的衣裳,露出那处刀扎的伤口来,伤口不算深,但也不算浅。解开自己的腰带绕过她肩上扎紧了,赵晨晨看她一会,起身把她抱起。 “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整休整吧,如何?” 他自顾自说着,带着她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