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故意成为皇后的》 第1章 《我不是故意成为皇后的》作者:十二溪【完结】 文案 柏若风,普普通通穿越民众,只为了把古早单机游戏《皇后养成日记》改成如今最受欢迎的全息类型,不惜以身犯险进入开发中的游戏。 没想到这一进去就退不出来了。 起初,为了达成游戏结局尽早退出游戏,他试图撮合npc妹妹和暴君方宥丞。 然而暴君对女子不感兴趣,对他兴趣倒是挺大。 后来,他因缘巧合知晓两人早有过一段相识相知的前缘。 是年少轻狂,红衣纵马。是风华正茂,金戈铁马。 他于沙场眺望,他在京城思念。 前尘一梦,并非游戏那般简单。 柏若风恢复记忆,问大师,“如若我就此死去,未来会怎样?” 大师答道:“那暴君就只是暴君,妖后只是妖后,此处只是‘游戏’。南曜将亡。” 暴君决绝打断:“没有妖后。” 方宥丞久久凝视着柏若风,一字一字道:“朕的皇后,从来只有一个。” 柏若风扬眉,笑吟吟看向大师,“千防万防着妖后,把我弄来‘救世’。结果真抱歉,我可不是故意成为皇后的。” 这岂不是成了另一个版本的皇后养成故事。 柏若风心得日记:救世的最好办法,一、驯养暴君。二、成为皇后。 阅读提示: 关于更新:有榜随榜,无榜一般隔日更,晚上【21:00】整,过时别等。 【1】意气风发阳光开朗将军攻(柏若风)x冷酷狠厉皇帝受(方宥丞)。 【2】自始至终1v1,互宠,唯有主cp是bl。倒叙讲剧情,不是一见钟情。没啥正经权谋,介意慎入~不喜请及时止损点x,谢谢诸位支持!mua~。 【3】作者是改错别字、打补丁狂魔,小修是常态。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成长 轻松 he 主角视角柏若风互动方宥丞 其它:皇后攻,皇帝受 一句话简介:皇后他总想跑路 立意:拥有坚韧不拔的品质,哪怕穿越世界也要勇敢面对一切挫折挑战,积极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第01章 醒来 “好你个柏若风,离开前答应我的全都忘了个干净。你最好是健康回……” 在怒气滔天的絮絮话语下,俯身掀开被子检查的黑衣男子没发现,躺着的人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滚动着。 黑衣男子一手扣住苍白的脚踝,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把昏睡不醒的人裤管卷撸起,还没等他检查。便听得呛咳声在屋内响起,黑衣男子一惊,抬头便对上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倒映着他愣住的模样。 那眼睛眨了眨,初醒之人迷糊晃了晃脑袋,睁眼仍是晕眩不止的重影。但他是有感觉的,尤其是被掀开被子的地方凉飕飕,久未说话的嗓子挤出一道气声:“你谁啊?” 人的虚影在床前晃来晃去,他见那人要逃,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迅速直起身擒住对方左腕,却被灵敏躲开。柏若风一把扑过去,沙哑的声音有力喝道,“站住!” 门外夜间打着瞌睡的小厮被这声惊醒,举着灯走进来,眼看就要进屋,“谁在说话?” 地毯上,被仰面砸倒在地的黑衣男子回过神,硬是把趴自己身上的树袋熊提下来,三两步跳窗而出。 深更半夜诡异的动静接二连三,小厮吓得最后一丝睡意全无,睁大了眼快速跑过去。匆匆忙忙绕过屏风,点了房内的烛火,回头见着昏迷多日的人带着锦被坐在地上,睡前明明已经关上的窗户如今大开。 “少爷!”小厮惊喜叫道,连忙过去把人半扶半抱而起,“您终于醒了!” 柏若风抬头看他,往日坚毅的面上如今却显出几分孩童的茫然,手掌隔着被子用力按着双腿,似乎没弄明白自己双腿怎么不能动了,竟连挪个位置都不能。 入夜,镇北候府从里往外星星点点亮起烛火。老管家一边喊人赶紧去请太医来把脉,一边吩咐准备餐食温水,每一丝白发都飘荡着欢喜。 个个忙的脚不沾地,唯独这家主子懒懒散散半靠在床榻上,端着喝了一半的水杯,漆黑长发散在肩头,一张脸不食烟火般俊美,眸子却亮晶晶地看着来往的下人。 他昏迷不醒时若一尊俊美却没有半点生气的玉像,醒着时似雪岭消融,锋锐的眉眼间洋溢着无尽的生机,暖阳般溢满活力,饶有兴致看着下人们忙碌,脑袋时不时小幅度跟着对方移动的方向。 “二哥!” 柏若风抬目,见一窈窕影子从屏风外绕进来,芙蓉面上露出笑来,“二哥,你终于醒了!” 女子有着让人见之难忘的美貌,从屏风外绕进来时恍若从画卷跳入人间,却无神女的高冷,恍若兰若寺中的妖精。她捏紧手帕,担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柏若风,“二哥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为何不说话?” “你喊我哥?”柏若风把杯子递给旁边伺候的人,打量着面前现捡的妹妹,“你又是谁?” 女子僵住了。柏若风抬头看去,却错觉般看到手帕掩唇的女子眼中闪过丝喜意,但那喜意很快消失,转而是满目担忧。 她款款坐在下人端来的木椅上,优雅得体中,对兄长的失忆掺了几分她自己没意识到的理所当然,“二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第2章 当然记得。柏若风想,他记得自己平生二十来年的所有事情,但桩桩件件都不会与眼前古色古香的世界有一点牵扯。 哪怕是有一点……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却浮现起另一位女子的模样。他妹妹也不长这样。可是这里古怪的事情岂止一件。柏若风摸摸下巴,看着她的眼神带上些许新奇。 端坐的女子见他不吭声,又不放心般反复试探几次,见柏若风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才开始给他介绍身份。她的话语说的顺畅又自然,仿佛排练过千百遍。 言道此处是京城的镇北候府,不久前北越来犯,两军交战,死伤无数,镇北候夫妇力战而亡,以身殉国,世子被擒。镇北候府只剩下兄妹两相依为命。 在京城作质子的柏若风不听劝阻,执意前往边疆领柏家军对敌,带领柏家军绝地反击,南曜大胜。 新帝登基,念在年少两人情分,特召柏家兄妹入京疗养伤势。 三言两语带过从前,自称柏月盈的女子面上满是泪痕,拉着他袖子,“没想到路中遇到北越贼人埋伏,马车滚落山崖。还好、还好天佑二哥。”女子心有戚戚然,“我们才得以回到京城。” 柏若风听了一耳故事,心中无甚喜怒哀乐,倒是有几分对英烈的感慨。他想到什么,捏紧腿上锦被,追问,“此话当真?那我这腿是怎么回事?天生残疾吗?”话刚出口,他就觉出不妥,如果是天生残疾,没理由还能在故事里领军作战。 “当然不是。”柏月盈以手帕轻拭泪,“是二哥在战场上伤的,二哥用这双腿,换来国家安定、百姓安康,实属大义。”她平波无澜叙述着。 “原来如此!”柏若风一合掌,恍然大悟,哈哈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毫无印象,就算是你,我也觉得陌生得很。可能是摔落山崖时摔到脑袋了吧。” “不过妹妹,既然你我摔落山崖,其余人又全被杀了。”他问,“那你一个人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柏若风目光好奇地在柏月盈身上晃了一圈,不是他看轻柏月盈,柏月盈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腰肢盈盈一握,与美貌相对应的就是,他怎么看对方,力气都不会大到哪里去。 “莫不是妹妹把我从崖下一步一步背回来的?”他拉过柏月盈的袖子,十分感动,“辛苦妹妹了。” 对着这仿佛盈满期待的双眸,柏月盈愣怔片刻,虽然很想点头,却不得不说出实情,“我如何带二哥回来?只是我们运气好,路上遇到个好心人,他把我二人送回。如今我已把恩人安置在府中。等二哥痊愈了便让你们见见。” 这下轮到柏若风面色古怪起来,松开手,“你口中的恩人,叫什么名字?” 柏月盈一笔带过,“姓张,名朝。只是个山间砍柴人,二哥何必在意?” 张朝?柏若风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这接连同名同姓人物出现在眼前,以及这熟悉的朝代背景,让他自己莫不是进了那个游戏里? 都说一花一叶一世界,怎么他那么幸运呢? 不等二人说更多话,老管家带着终于赶来的太医进房,柏月盈连忙起身让出位置,一群人又忙碌起来。柏若风把所有猜测咽下去,乖乖听从太医指令接受检查。 太医诊断后只道柏若风如今没有大碍,只需以后好好将养着,开了药方就回去了。 柏家如今只剩兄妹,柏若风重伤且失忆,这府便剩柏月盈主持。柏若风刚刚才醒,精神得很,巴巴地还想拉着自己那妹妹聊会天。可柏月盈一举一动十分有礼数,她把下人都遣回去休息,留了小厮守在外边,自己也行礼告退,只说明日再来探望。 柏若风这一醒,一时半会便睡不着了。百无聊赖地睁眼看床底的雕花木栏和床帐,揉着被角,思索着自己来这之前究竟都做了什么。 似乎也没做什么。他仔细回忆着,妹妹难得休假回家,他给人准备了一碟子点心,敲开房门,就见妹妹沈诗雨在玩游戏。 玩什么来着?他闭眼,没忍住用手掌敲了敲自己脑袋。是了,诗雨她在玩一款叫什么皇后什么养成的古董游戏。 简陋的立绘在光脑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见人实在喜欢,便提议给对方做成全息的。再然后,他躺在游戏仓里测试已经半成品的游戏,再睁眼,就到了此处。 是大梦一场,还是他只是在款全息游戏中?只要把柏月盈培养成皇后,是否就能功成身退?可是这里太过真实,又有可能是时空穿越。那原身还在这身躯上吗?问题数不胜数,乱成一团毛线球。柏若风尚沉浸在思绪中,门被人轻轻打开,木头间擦出细微的嘎吱声。 他迅速撑着被褥起身,便看见一人举着烛火过来,脚步轻的几乎听不见。 黑暗中一朵烛火飘荡到桌上,映出来来人一身黑衣,凛冽的凤目眯起,压低嗓音阴森森道,“柏若风,听说你失忆了?” 柏若风不会认错,这张脸显然是他刚刚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个掀他被子的恶劣家伙! 这人竟没走。 “又是你。三番五次打扰人休息,你到底是谁?”柏若风试图盘腿坐,却发现自己残腿无法摆出这个姿势,只好转了个方向面向来人,背靠床榻挨着的墙,端详道,“看你衣着不俗,莫不是我哪位兄弟?” 黑衣男子沉默一瞬,坚决否定他的猜测,“不,都不是。”他裂开一抹恶劣的笑,“我是采花贼。” 第3章 “哟?还采花贼?”柏若风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此人喊他名字的口吻熟稔至极,再结合刚醒时他迷迷糊糊听到那句话,能判定男子显然认识原身,且关系匪浅,似友非敌。柏若风想了想,抱臂而坐,悠悠发问,“那……这位采花贼公子,您深更半夜有何要事?不说我可就喊人了。” 这话一出,男子颇为惊奇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勾,“你喊,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 面对如此调戏良家妇女的话术,柏若风演不下去了,微微睁大眼看着来人,“你、”他忍俊不禁,叱道,“嘿!你这人脑子有毛病是不是?” 这人凑过来,辩驳道,“外边的小厮被我点了睡穴。”顿了顿,他说,“我真是采花贼。” 他说这话的时候,俯身把被子掀起,卷起轻薄的裤管。柏若风扬眉,这次没有反抗,只抱臂靠在墙上,好整以暇看这人探查般仔仔细细把这双残腿摸了一遍。男子眉头紧锁,显然伤势不容乐观。 “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柏若风乐了,“何况什么时候一个贼子有这般大的本事了?你是我朋友,”他右手猛地圈住这人脖颈,掌心按着男子后脑勺,使了点劲下压。两人面对面对视着。 看着眼前人深邃的黑眸,柏若风口吻越发笃定,声音却轻飘飘若羽毛落下,“我一见你便觉得熟悉。是过来看我伤势恢复得如何?这回,我可猜对了?” “又猜错了。”男人仔仔细细打量他眉目片刻,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眼中浮上层暖意。却忽然挣开他的桎梏,在枕边放下一个香包。直起身,面无表情,“若没点武功,寻常人也不敢来这将军府上。我既敢来,那就是不一般的贼人。” 他转身往来时方向走去,在窗前顿足,侧脸幽幽道,“柏若风,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谁。若想知道,就想办法早日恢复记忆。” “若一直恢复不了呢?”柏若风给自己盖好被子。 “恢复不了啊。”男子叹息一声,“那就别怪我欺负人了。”说罢身影已经消失在窗前。 柏若风惊羡不已,“当真是高手?!”若不是不方便,他都想去那窗边看看这人跑哪去了。 徒留下枕边的香包散发着淡香。柏若风看了两眼,没忍住好奇,拿起来抵着鼻尖嗅了嗅,紧绷的神经竟神奇般缓下来,有了些困意。 香包,还挺好闻。意识缓缓沉落,柏若风抱着被子滚了两圈,趴在软枕上如是想。 第02章 叫哥 翌日,柏若风睁眼时天光刚亮,春日的风从外边吹进来,带着凉意。用过早饭,他喊小厮带他转转。 小厮打着哈欠推来一把有些沉重的木轮椅。柏若风在他帮助下费力把自己挪上轮椅。 将军府占地面积不少,亭台楼阁、廊亭水榭一应俱全。但是人丁着实稀少,除了寥寥几个家仆外,柏若风再难看到别的什么人。他坐在轮椅上给小厮指想去的方向,像逛博物馆般转着,看什么都稀奇。 路上恰好遇到正在浇花的老管家,老管家听到柏若风说想随意逛逛找回记忆,便丢了水壶迫不及待跟上。 于是三人同行。柏若风负责欣赏,小厮在轮椅后默默负责推,老管家元伯絮絮叨叨回忆往昔,时不时感叹一句以前侯爷候夫人在这如何如何,二少爷以前在这最爱如何如何。 一会儿说他爱在后院空地练武,兵器架还在那立着;一会儿说他爱呆在书房,房间里有许多珍藏书籍;一会儿说他爱在亭子里画画,荷花池描了一遍又一遍,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最后感叹天佑二少爷平安回来。 听起来这偌大的镇远侯府,尽是他一个人的痕迹。柏若风有些稀奇,“怎么没听到你说世子和小姐?” “二少爷,自您十三岁时入京做太子侍读,便长期独居于此。”元伯委婉地告知他质子的生活,“世子和小姐都在北疆住着呢。唉,想起以前还在北疆时,您与小姐尤为活泼,上树捉鸟下湖抓鱼,没什么不能玩的,可把将军气得脸红脖子粗。这时候,世子总是小大人般挡在面前。”他露出怀念的微笑,思及如今侯爷侯夫人离世、世子被擒的境况,沉沉叹了口气,生硬转移话题,“如今小姐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柏若风听着就像听别人家的故事,没什么感觉,“妹妹今年多大?定亲了吗?” “及笄已有两年。”元伯见他似乎对此有些想法,“前些年战事耽误了她的婚事,少爷可是有看好的人选?” 柏若风笑而不语,暗道这可是皇帝的未来皇后,天生凤命,他哪敢乱安排。不过,倒是可以试试能不能把人送进宫。柏若风一敲掌心,幡然醒悟:按照书籍里边这种奇遇的发展规律,这要是成了,或许他就能回去了呢? 小路两边长满草木,三人顺着花园小径漫无目的地走,轮椅划过颠簸的石子路。柏若风眼尖,隔着草丛间隙一下子捕捉到一个布衣男人有些鬼祟地从后门进来,飞快跑了。 “那人是谁?” 元伯闻言,俯身从柏若风面前的草木空隙看去,摸摸胡子,“哦~这就是小姐说的救命恩人,据说是要来京城寻亲,却无银两。我就把他安置在客房住下。少爷要去见见吗?” 柏若风一听,当即来了兴趣,“去!哪有不见恩人的道理?” 张朝才从外边回来,进房猛灌了两口冷茶,尚未舒口气。就被人敲响了门,他寒毛立起,却听元伯道,“张公子可在?我家少爷醒了,想亲自来道谢。” 第4章 门被打开,柏若风抬头,入眼一张英武面庞,皮肤偏黑,肌肉被衣裳紧紧裹着,看着的确像是山中柴夫。 这张朝看着粗糙,谈吐却十分有礼,拱手,随后作势邀请,“几位请进。” 这番不符砍柴人身份镇定自若的态度,反而让柏若风好奇地看多张朝两眼。 见惯了京中人物礼节的元伯和小厮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很自然地把柏若风推进门。小厮麻利地跑去端热水沏茶。 柏若风道谢完,客套地问起张朝最近在府中生活。本是无话可说下的套话,但柏若风见张朝对答如流,竟比他这个附身主人家的异界孤魂还习惯侯府的生活。再联想老管家说这人来了不到十日,心下越发奇怪。 话音一转,直接打听起张朝身世,“我看张公子相貌堂堂谈吐不凡,不像粗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公子,不知张公子祖上是否也曾是个官宦人家?” “没有。”张朝一怔,立刻嗫嚅着垂下头,原本笔直的坐姿松垮下来。他身上的精神气几息间被抽得干干净净,显出几分过度紧张下掩盖的怯懦来,“侯爷说笑。家中世代砍柴为生,不曾富贵过。我父母双亡,靠山下镇中人家接济长大,曾有一幼弟走失。此次托了两位的福,是来京中寻亲。” 柏若风兴致勃勃正要开口,张朝连忙续道,“这说来也巧!当时我正背着干柴,就看到一辆马车从山上翻下来,摔得四分五裂。此情此景骇人的很,我过去一看,正巧看到小姐从窗口伸出手求救……如此,才碰巧救了两位,把两位顺顺利利送回京城。两位给张朝提供食宿,张朝感激不尽,恩德早已两清,侯爷无需在意。” 这人怎么这么熟练。欲言又止,最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的柏若风心想,我还什么都没问,他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全倒了。 柏若风指节轻敲着把手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了,和柏月盈说辞很像! 不是话语像,是那种迫不及待交待的语气和顺畅流利的表达特别像。 这里的人说话都这么坦白的么?他朗笑道,“原来如此,我和小妹遇到张兄实属荣幸。张兄在这吃好喝好,有什么缺的尽管找元伯,府上人少,招待不周请见谅。” 两人来回说了些场面话,柏若风才带着人施施然离开。小厮睡不够似的悄悄打了个哈欠,“少爷,接下来我们去哪?” 柏若风反问,“平日里我都去哪?” 小厮哑然无语,着急看向元伯。 身后半天没回应,柏若风有些惊奇地回头看他,“你不是我的贴身小厮吗?” 元伯连忙解释,“少爷,原先跟着您长大的贴身小厮跟着您去了战场,就、就没回来了。”言下之意就是已经牺牲了。他委婉说明,“这小伙是新来的,不知道您习惯。平日里这个时候,你会去后边练武场练武,春日正好,也适合约知己好友踏青,再或者,您会去东宫见太子。” 他顿了顿,“不过,去年先帝去世后,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现今陛下身份不同往日,您承了爵位,被允在家养伤不用上朝,再想见陛下,恐怕不易。” “我见他作甚?”柏若风暗想,新帝可是游戏里说一不二的暴君,说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也就女主受得住。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显然也不适合练武和踏青。不禁有些遗憾拍拍自己膝盖,后知后觉闻到身上臭的都要发霉了,柏若风浑身一僵,顿时觉得哪哪都痒痒,嚷嚷着,“元伯,我要沐浴!” 柏若风不习惯有人伺候,在元伯和小厮帮助下除去衣物,坐进木桶里后,便让他们都出去了。 热水氤氲,他松懈下来,双臂展开搭在桶边。热水泡得他有些昏昏欲睡。黑发海藻似的攀在身上,乱成一摊。柏若风有些难受地扯了两下吸水后重量突增的长发,扯得自己头皮生疼,倒吸口凉气,不敢再乱折腾。 拿它没办法,我还不能剪了吗?柏若风垂眸想。 他转身伸手去够木盆里的剪子,腿脚用不上力,以至于柏若风只能趴着木桶边沿去够,眼看指尖就要勾到剪刀。一只手从他边上越过,硬生生把木盆推远了。 柏若风向前举的手迅速转了方向,扣住那小臂,湿乎乎的手落在干燥的黑衣上,来人顿住了。柏若风甫一抬头,果不其然,“又是你啊,小花。”唇角勾出抹笑来。 虽然是第二次见这人,不过柏若风心底并没有对陌生人的抵触,甚至觉得比起元伯和那陌生小厮,眼前这人不仅有种面熟,且在他眼里是‘可信’,以至于动作放肆不少。 柏若风不依不饶,抓着他小臂把他手臂当木板用,试图勾到那剪子。“小花,我要那个剪子。” 黑衣人有些不耐的咋舌,面无表情用另一只手把剪子推远了,“说了多少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要试图给自己剪头发。” “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剪头发?” 黑衣人道,“就你那剪的狗啃似的发型,有碍观瞻。” “嗯?”柏若风意识到不对,把人拽过来,仰面好奇道,“我以前剪过?” “你说呢?”黑衣人没好气反问。 柏若风伸出根食指挠挠侧脸,心底浮起些没头没尾的思绪,却很快抛之脑后。纯澈的眼眸定定锁住他,“小花,大白天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黑衣人顿了顿,屈指弹了他额头一下,“为什么喊我小花?” 第5章 柏若风理不直气很壮,“谁让你不肯说自己名字,喊起来多不方便。既然这样,那小采、小花、小贼三个名里你挑一个吧。” 黑衣人,也就是方宥丞,深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他坚决不肯要这么令人耻笑的名字。他想了想,“你以前喊我丞哥。” “不可能。”柏若风面露抗拒,他这么铁骨铮铮,怎么可能逮着个人就喊哥。 “喊哥。” “不。” 方宥丞掐着他下巴逼人抬头看他,强硬道,“喊。” 柏若风倔道,“小丞!” “啧。”方宥丞松开手,撇过脸去,一副很嫌弃的模样。 …… 水快凉了,柏若风见他要走,连忙扒拉两下人衣裳,硬是拽住人衣角,“诶诶诶,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方宥丞忍着不耐回身,低头阴森森警告,“再叫小花,小心把你丢去喂鱼。” “嘿嘿。”柏若风勾勾他衣角,面上多了几分热络,“头发太长了,好不方便。你要是肯帮我洗头,我就喊你哥。” 方宥丞想拔腿就走,不过迟迟没能动作。他回身看到柏若风仰头瞧他的模样,眼神澄澈一如当初。 既为柏若风还肯和他亲近高兴,却也为他失忆了还敢随便信人担忧。也不怕来者不善,方宥丞越想越气,冷笑一声,“你的一声‘哥’,就这般廉价?” “你在说我?”这话柏若风不爱听。面上的笑意顿时落了干净,他松开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拨弄水面,“哼,爱要不要,好走不送。” 没想到,脚步声当真越发远了。 果然那阵熟悉感都是错觉!柏若风臭着脸,正想喊小厮进来。装着木梳和精油的木盆被人端到边上,他被那声音惊到,转身却看到本应该走了的人站在边上。 卷着袖子的男人见他发怔的模样,有些不解,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是要洗发?过来点。” “哥!你是我亲哥!”柏若风心情瞬间变好,快快乐乐把脑袋凑过去。 “胡说八道。”方宥丞轻拍了他凑过来的脑袋一下,“这话给你大哥听到了,挨训的时候别想再找我求情。” 柏若风浑不在意,他生来就是家里最大,从没怕过谁。就算是这身体的大哥来了,他也不带怕的。然而快乐没能维持过一刻,柏若风疼得抽气,“诶!疼疼疼,轻点轻点,你没给人洗过头吗?”柏若风怒了。 方宥丞怒气更胜,“除了你,还有谁敢让我洗!”说是这般说,手上动作却轻了很多。 气氛一下子在静默中和缓下来,柏若风双肩渐渐放松下来,瞧了两眼他面色,轻快道,“丞哥,再说点以前的事呗。说不定你说多了,我就记起来了呢!” 方宥丞对此表现怀疑。 好奇心促使柏若风不断怂恿,“说说,你不试怎么知道呢?” 背后落在发上的动作逐渐变慢,柏若风正以听旁人故事的心态摆弄着圆滚滚的澡豆,在掌心一搓弄,细密的泡泡就涨满了掌心。 他听见身后方宥丞的声音冷冷道,“那如果我说,我们以前是情人关系呢?” 啪嗒—— 是澡豆失了力,落到水下。浅褐色映着水光,像极某人因惊讶而睁大的瞳眸。 第03章 出门 “怎么?不信?”方宥丞眸色深沉诡谲,若压城黑云,实际身体中因紧张快速起落的心脏在眼前人的惊讶中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可乌云终归要被金灿灿的阳光驱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堵住了方宥丞接下来的话,也把他那颗心脏死死摁回胸腔里。他松开拳,垂眸才看到掌心掐出的指甲印。 方宥丞心中那口吊起的气陡然散了干净,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在浴桶里乐不开支的人。 “丞哥,你憋着坏想整我呢?我可不喜欢男人,何况——”柏若风笑够了,捞起那颗澡豆放到边上,抬起的眼亮晶晶的,还带着某种骄傲和笃定,“我是失忆又不是失智。就算真有那如果,我刚醒来第一面时,你就不该是那种反应。” 他言辞凿凿,伸出湿漉漉的掌心拍拍方宥丞手臂,颇有些得意,“想诳我,你火候还不够啊。” “被你看出来了啊。”方宥丞有些遗憾的语气里掩盖着几分咬牙切齿。他皱眉给人三两下洗尽泡沫,“我是在骗你,谁让你把我给忘了?咱们一起长大,经历过多少险事,你都答应过我什么?柏若风,你怎能说忘就忘?” 原是为了给自己圆话,却不料说着说着,那胸中澎湃的情绪悄悄冒了头。 柏若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满口怨气的方宥丞便匆忙侧身,藏起自己的失态,又恢复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洗好了,水凉,你快出来吧。” 他尚未走两步,衣角便再次被身后人抓住, “诶——别走啊!” 方宥丞以为他不依不饶还要继续方才那个尴尬话题,心底自听闻柏若风重伤时便隐忍至今的情绪爆发出来,失落惊恐难受委屈生气一块儿涌上来,以至于他辨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在怨柏若风还是在怪当初允了他去北境的自己,气势汹汹回头,“柏若风!你这人当真……” “你走了我自己怎么出来?” 两人的声音有一瞬重合,便成了面面相觑间短暂的静默。 第6章 柏若风趴在木桶边沿看他,似乎从他复杂的面上窥见了什么,然而只是扬眉一笑,灿烂到能照清人心里的阴霾。 他大大咧咧朝孤身站在那里的人伸出条手臂,“想什么呢?快拉我一下。” 方宥丞缓了半晌,才迟钝地伸出手,松松搭在他那满是硬茧的掌中。 这是做什么?柏若风疑惑了瞬,正要开口说是想人拉他起身,而不是玩什么牵手手的游戏。 却听方宥丞有些怀念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朝我伸手。不过,当时你的手肉乎乎的。”他捏了捏掌下粗粝的皮肉,“现在竟连手背都有了疤。” “哟?我是做了什么英雄救英雄的美事吗?竟叫丞哥念念不忘。”柏若风戏谑道,随手捏了他指腹两下。 闻言,方宥丞唇角笑容扩的更大,显得有几分诡异。他就着方才的距离和姿势,抓着柏若风挑逗的手指猛地使劲,一下子便把人拉起身,淅沥沥的水珠窜窜落在水面。 怀中如愿撞进一具热乎乎的躯体。他横臂霸道地搂着人劲腰,借此撑起柏若风上身,垂下的凤眼染上温度,“错了,是某个小蠢货掉进我专门挖来捕捉猎物的坑里。” 水汽沾湿了衣裳,被热水暖过的人体温度隔着春日薄衫如此显目。 方宥丞掌心微微收拢,掌下皮肉充满着韧性,却也叫他看清了躯体上短短几年间新增的深浅不一的伤疤。只匆匆扫视几眼,眼角上挑的弧度便平添一阵阴翳。 他一直珍视的人,竟让那些该死的敌人涂抹上脏兮兮的痕迹。 然而柏若风关注点显然与他不同,侧脸,只轻描淡写瞥了对方一眼,“蠢货?你在骂谁呢?”柏若风正要骂回去,才一动作,便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柏若风低下头,疑惑地看了几眼,忽然抬手按了按方宥丞腰间,满怀好奇,“丞哥。” “嗯?” “你武器硌到我了。” “什么武器?你说的是……”方宥丞那不容置喙的强势硬生生被他这一句话给打得烟消云散,脑子被刺激到一片空白。 柏若风说的武器当真只是冷冰冰的武器。哪有男人不爱兵器,他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扒拉,笃定道,“是传说中的软剑吧?你把软剑缠腰上了是不是?脱下来给我瞧瞧。” 虽早知道这人在某方面一根筋的泥古不化,这辈子都不知是否有开窍的时候。可这时,方宥丞仍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有些遗憾,心头有些疲软,“松手。”他颇有些头疼,“剑刃锋利,我等会再拿下来给你看,不许自己乱碰。” 好不容易给人换上衣物、打理好长发。柏若风坐在轮椅上拿着新鲜到手的软剑爱不释手地研究,每一缕长发每一寸衣物无不是被精心打理过的贵公子模样。 反倒是本来一身华贵威严的男子狼狈不堪,袖子全被卷起方便做事,外衣被某人沾湿成东一块西一块深浅不一的黑,连配着玉饰的腰带都被扒了下来,里边的武器早已落到某人手中把玩。 灌了几口冷茶舒缓心中灼热,方宥丞定定看着柏若风。思绪却早已飘荡开。 ——若这人腿脚完好,断没有这么文雅整洁的时候。 可如今虽然端庄好看,他反而怀念起某人衣襟散乱,懒懒躺在树上折花掷他时的模样。 新鲜的凤凰花砸在身着杏黄龙纹的人身上,正发火训斥办事不力手下的方宥丞住了口,拧眉,视线从鹌鹑似抖着的人群移开,阴恻恻转向花来处。 皇宫花苑内有一棵百年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花红叶绿艳得灼眼。然柏若风身上的红衣远比美艳的凤凰花更为耀眼夺目。 看见来人的那一刻,方宥丞面上的戾气便散了干净。 “嗨!丞哥。”少年英气的面上被细汗润湿,剑眉入鬓,一双风流肆意的潋滟桃花眼独独倒映着杏黄衣袍之人。他撑着粗壮的树枝起身,轻快地朝方宥丞招手,扬起的笑容干净爽朗,连声调都是高高的,“下午一起去跑马呗?” 红衣少年的身影在眼前被风吹散,面前独留下一身月白端坐在轮椅上把玩软剑的青年。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方宥丞捏紧指腹,眉头紧锁。连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都查不出缘由,只给出‘好好养着,说不定记忆有机会随着伤势恢复’的答复。 焦灼不安的情绪火烧火燎般涌上心底,折磨着唯一惦记着以前的人。 罢了,人平安回来就好。生生把指腹掐出血来的方宥丞长吁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在黑衣上擦净血迹。 他却不知捧着软剑把玩的柏若风的心思并不在剑上。 才拔出软剑,柏若风就看见银光湛湛的剑身上映着一双熟悉的眼眸。 弧度饱满形似桃花瓣的眼型朦胧多情,浅若黄龙玉的瞳孔光亮通明,然剑眉入鬓,中和了眼型的柔意,显得眉眼锋锐。 这双眼他从小看到大,不可能认不出。柏若风心下纳闷,翻转着剑身弧度,把整张脸自上而下看了几遍,越看眉毛锁得越紧:这脸,怎会和他一模一样? 哪怕时空不同,可这世间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看人玩得入迷,又见窗外天色已经接近午间,方宥丞起身便想悄悄离开——以他的经验,这家伙不对新到手的武器玩个几天是不会腻的。 第7章 他才走了两步,就感觉到后边又又又传来熟悉的拉扯力。他转头,果不其然对上柏若风满是期待的亮晶晶的浅色眸子。 “丞哥!”柏若风在他身上吃到了甜头,现在更是无所顾忌,他充满希翼地看着面前的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的‘新玩具’,“你要去哪?” “松手,我回家。”方宥丞简直拿这人没办法。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对方似乎都无师自通怎么拿捏他。 “那带我去你家玩好不好!”柏若风语调欢快地高高扬起来,随手把那把软剑搁桌子上,“我以前也去过你家吧?你再带我去一次,说不定我记忆就回来了呢?” 方宥丞艰难地抵抗着某人逐渐娴熟的撒娇,“不。” “丞哥!我都喊你哥了。咱们关系这么铁,为什么不带上我?” “不。”方宥丞仍对柏若风能靠自己想起他这件事留有执念,起码这能证明他在对方心底有一席之地——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感情存在着。 一站一坐,两人都在僵持。 两相对峙下,柏若风垂下头,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层阴影。他拍拍自己膝盖,安慰自己般自言自语喟叹着,“唉,不去便不去吧。反正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没有人帮助连出个门都是问题。去你家怕是叫你父母看了,恨不得让你离我这废人远些。” 方宥丞坚毅的神色逐渐消融,盯着他的双腿若有所思。 见人不吭声,柏若风撇撇嘴,自己使劲转着轮椅,费力想要换个方向。 然而方宥丞却按住他的把手,不让他转轮。 柏若风也不急,只看好戏般挑着眉,面上神情明摆着看人想做什么。方宥丞转身,把软剑缠回腰间,忽然背对着他在面前半蹲下。 被这动作惊住,扶手上的手指微缩,柏若风心底瞬间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他面上分明含笑,却故作不知,“丞哥这是作甚?” “上来。”方宥丞拧眉道,“我背你出去。” “去你家吗?” “不。”没料到柏若风竟然对他家这么感兴趣,方宥丞顿了顿,“我家最近不太方便,带你去别的好玩地方。” “只要能出去溜溜,我不挑地方。”柏若风半点没客气,直接对着方宥丞宽阔的后背扑去,笑眯眯一手圈着人脖颈,一手往前挥去,“快快快!我们出去玩!” 这一下,压得结结实实。方宥丞险些被后背冲撞的力道撞的往前扑去。 他缓过劲来,起身,小幅度把人往身上颠了两下,固定着对方膝盖,“消停点。” 虽是这般说,柏若风的兴奋可半点没压下去。他压着方宥丞肩膀,给人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颇有些口不择言,“丞哥,之前见面我还觉得你脸熟。现在倒是觉得半点不奇怪了。”他接下后半句,“你对我可真好,我认你做亲哥都行!以后你老了,我肯定给你养老送……” “呸!”方宥丞迅速打断他,“恩将仇报,谁要做你亲哥?柏若风,你可给我听好了。” “啊?” “我只比你大一岁!” 才大一岁?柏若风脑子转不过弯来。 他还以为方宥丞是个热心老大哥,不然怎会对他这般耐心?若是他以往同龄的朋友,那都是恨不得给对方当爹的损友啊。 可他消停没一会儿,就自己想通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到底是因人而异的,说不得丞哥外表年轻却有一颗老大哥般乐于照顾人的的热心肠呢? 老大哥?热心肠?若叫满朝文武百官知道柏若风对方宥丞的评价。岂不是个个吓得口吐白沫、灵魂出窍来。这评价中的哪个字,能与回回朝堂上一言不合就叫禁军把人拖下去的新帝沾边? 第04章 纸条 方宥丞又没走正门。 被背着翻墙出去的柏若风都要怀疑起对方的癖好了。不过容不得他细想,墙外的烟火市井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正是靠近晌午的时候,街上人不多,叫卖声和来往的人群让整条街都活了过来。 “哇……”柏若风看什么都惊奇,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反观方宥丞却兴致不高,只背着他走在街边,一步步在土路上走的稳健缓慢,却被柏若风猛地圈住脖子往后一勾。柏若风挨着他侧脸,兴奋地指给他看,“丞哥,那个是不是冰糖葫芦!” 朱红的果子被薄如蝉翼的蜜糖包裹,插在草靶子上,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亮光。 失忆了还这么喜欢甜食。方宥丞挑了挑眉,果不其然就听柏若风兴致冲冲,“我要买它!” 柏若风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手里把玩着新做的糖葫芦串,丝毫不在意他人异样的目光,见到什么好玩的玩意儿都嚷着要过去瞧瞧。 “诶,狗狗!”柏若风眼睛直直看着一个小摊的角落,唯恐错过,慌忙勒住方宥丞脖颈,“丞哥,先停一下。” 方宥丞被他勒得倒吸一口凉气,忍着不耐道,“柏若风,我是人不是马。” 换来的是柏若风哈哈的笑声,迭声说着知道了,又无声催促他赶紧过去。 两人驻足在一个专门卖陶泥人的小摊前,摊主见两人身着不凡,连忙从地上起来,热情介绍放在蓝布正中那最贵最显眼的一对陶泥人。 可两位稀客显然不想要那对陶泥人。柏若风看中的不是陶泥人,反倒是蓝布边上那只活灵活现的陶泥小狗。 第8章 小土狗正伸着懒腰,它把两只前脚伸的长长的,圆滚滚的屁股后还有条上翘的尾巴。连尾巴上的毛毛都纤毫毕现。 “我要那只狗。”柏若风指着那只有一根手指大小的陶泥小土狗。 摊主人显然没想到那只小狗会有人肯买。他脸上现出一种纠结神色,这陶泥狗其实是他进城的路边捡到的,不值钱。他劝道,“这狗实在配不上两位身份,两位不如再看看?” “就要那只狗。”柏若风迫不及待地拍拍方宥丞肩膀,“丞哥!”若不是不方便,他恨不得跳下来自己去拿。 一直不说话的方宥丞半点不急,慢条斯理腾出一只手去摸银两。这本是极寻常的小事,可方宥丞他忽然想到什么,又把手从兜里抽出来,一本正经道,“今天的荷包都被你掏空了。” “怎么会?”柏若风困惑,他十分自然像摸自己荷包一样把手伸进他衣襟去摸荷包。 很好,还是鼓鼓的。他拍了拍方宥丞肩膀,无声催促,“还有钱,我想要那只小狗。” “可是这些都是我的血汗钱,”富可敌国的方宥丞抬了抬下巴,睁眼说瞎话,“给你买小狗我能有什么好处?” “不买就不买,我都是侯爷了还能没钱吗?”柏若风不忿,他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双瞳盈满震惊,瞪圆了:失策!他竟然真忘带钱出来。 万一回头小狗已经被人买走了怎办?柏若风有些纠结,“那算我借你的怎样?” 钓鱼的方宥丞如愿拐到自己的目的上,“借你?凭我们的交情倒是可以。我不用你还,你答应我一件小事即可。” “喂。”看出对方目的的柏若风对此表示质疑,“你在故意给我挖坑吗?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这怎么能算坑呢?”方宥丞饶有兴致给自己澄清,“又不用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见柏若风显而易见陷入为难境地,方宥丞脚步一错,眼看就要离开,“看来你也不是很喜欢。” “等等!买!”柏若风明知他故意的,却不得不着急起来。 小狗买下来后,柏若风在手里搓了搓,一会儿捏捏小狗脑袋,一会儿捏小狗的腿,显然爱不释手。 他指指前边城门附近支起来的小摊,“我饿了,咱们去吃豆腐花吧。” 小摊下两套桌椅,这个时候客人比较少,只有边上一个大娘在洗碗。 大娘端着两碗豆腐花过来,柏若风才吃完冰甜可口的豆腐花,眼睛滴溜溜一转,就吵着要吃刚刚路过看到的山楂糕。 方宥丞顶不住他扯着自己袖子那亮晶晶的期待眼神,何况山楂糕也不远,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小摊,便起身快步而去。 等支走方宥丞后,柏若风原本面上期待的神色逐渐淡漠下来,他摸摸陶泥小狗屁股上并不显眼的标记,认认真真翻看起来。 这里怎会有人知道他前世成立的工作室标志?虽然简陋,可是纹路极其相似。柏若风摩挲着小泥狗上的标记,若有所思。 是回去再拆还是?柏若风想了想,实在没忍住好奇心。他实在太想知道那标志是怎么回事了。难道是有别的人和他一起来到这里了吗? 他抬头往方宥丞那看去,见对方正接过店主递过去的山楂糕。而大娘在两三米弓腰洗碗,虽然不远处人来人往,可都是些老百姓。况且他附近也没有靠的特别近的人,料想这里是安全的。 便扶着桌子弯下腰够到一块石头,起身,左手把陶泥小狗按在木桌上,右手紧抓着石头,绷紧小臂,哐哐哐两三下轻轻松松把陶泥小狗砸掉半个身子。 中空的小狗身子里露出张卷起的小纸条。 柏若风丢掉陶泥狗的残骸,轻轻吹去小纸筒上细屑,展开纸张…… 一枚不知哪里蹿出的小石子倏然砸到他手背穴位上,致使他整条手臂一麻,落下的纸张便被残影夺了去。 原是不知哪里出来个陌生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硬是抢了柏若风的纸条,夺了就跑。 柏若风眼睁睁看着对方脚下像生了风似的从他身旁掠过,就要飞越墙壁消失。 这人会武功。柏若风瞳孔骤缩,“丞哥!” 话音刚落,只见小贼面前的墙壁后飞起两名高手同时出手,一掌拍在小贼胸口,硬是把小贼从高处击落,摔在方宥丞面前。 方宥丞嗤笑一声,明明人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偏要恶劣地往人右肩踹了一脚,这一脚就把小贼踹出几米远,呕出口血来。方宥丞慢条斯理走过去,一脚如巨石落下,踩在小贼胸口,惊起沙哑的惨叫。 那人见逃脱无望,顶着胸前重到要吐的重量垂死挣扎,硬是把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掉。还没咽下去,就被沉下脸的方宥丞踩着喉咙三两下卸了下巴。 方宥丞熟练伸出两指往人血淋淋的喉头一探,却只抠出团嚼碎的纸屑,黑字白纸鲜血混在一起,显然难以恢复原状。 到底顾忌周围惊呼着注意到这边的百姓,方宥丞手指在那人身上随意擦了擦,就把人交给来接手的两个暗卫,任由两人把这人拖下去。 这时,柏若风才能肯定那忽然出来的两位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他们本身就是方宥丞的人。 方宥丞施施然拿着那根冰镇过的山楂糕走向柏若风,往前一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给,新鲜拿出来的,还冰着,慢点吃。” 第9章 大庭广众之下,方宥丞下手这么明目张胆却无人敢过问,甚至众人纷纷绕路走。柏若风脸色有些复杂地接过山楂糕。从未有这么一刻深刻意识到这里并非他的时空。 “让你支开我。”方宥丞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只顿了顿,便屈指敲了下眼前人脑袋,打碎那几分才升起来的惆怅,“明知自己不方便还敢在市集看消息,没想到你现在心这么大。” “谁知道武功真就这么玄乎……嗯?不对,”没想到这里治安这么差的柏若风这回是真的惊讶,“你知道小狗身上的符号?” 方宥丞反问,“咱两一块儿长大,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你怎么不早说!” 方宥丞背手而立,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内敛温和的好人,此刻苍白的面上扯出抹意味不明的笑,眼下的卧蚕给双眸增添浓厚的阴鸷,气焰颇为嚣张,“你也没问。” 若不是腿脚不方便,柏若风真想狠狠踹他一脚,“那人最后怎么处理?” “不能留活口。”方宥丞轻描淡写,三言两句决定了那人的命运,“他看到了纸上的消息,留他只会放虎归山。” “听起来,你似乎知道是谁给我传的消息。”柏若风咬了口山楂糕,怀疑地看向方宥丞。 方宥丞神色微僵,他拂起前襟坐在柏若风边上,一声不吭看向城门处。 “喂!”柏若风有些恼,本来小纸条就很吸引他了。纸条被毁,现在唯一知道点线索的人居然还不肯告诉他。 柏若风见他卖关子,用山楂糕的钝木条去戳他腮,戳出一个个浅坑,“说话!” 结果方宥丞扭头就一口把他手上的山楂糕吞了,惊得柏若风捏了捏拳头,狠狠给了方宥丞肩膀一锤,锤得方宥丞身体微不可查晃了下。 柏若风十分不爽,控诉着小偷,“抢我东西吃。” 方宥丞面无表情,“吞下去了。” “那就给我吐出来!” 方宥丞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他,顿了顿,“……容我提醒,这糕点是我买的。” 柏若风冷笑一声,两指钳着人下巴。虽吐字轻缓,俊朗的面上却是占有欲满满,“送给我的东西,自然就是我的。丞哥,你是不是找打?” “这么凶,就为了块山楂糕?”方宥丞沉默一下,觉得好笑,便不由自主笑出声,拉下他手腕,“当真还是个小霸王。” “那就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柏若风冷哼着,松了手。 深知逗人不能太过,方宥丞靠近他耳边,“除了我,只有你家人知道这标志。” 我家人?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前世的……柏若风眉心一跳,心底隐隐对某种即将浮出水面的猜测将信将疑。 老管家和柏月盈都说过,侯爷候夫人战死沙场,而世子被北越捉去。柏若风揉了揉眉心,莫非是那世子大哥千里迢迢派人给他传了消息?这大哥身处敌营,万一是什么重要消息被他弄丢。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柏若风心底升起了阵阵后悔,“丞哥,是不是……” 一只宽厚的手落在他头顶揉了两下。柏若风看向方宥丞,对方面色没有丝毫改变,“据我知道的消息,不太可能。谁的消息暂且还没有定论,先别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嗯。”虽是这般应承,柏若风心底难免还是有着忧虑,微蹙着眉不语,显得忧心忡忡。他的脸很白,侧脸消瘦并不算圆润,却无端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少年感,恍若一只独自忧愁的小奶狗立在那,叫人多看一眼都会生出中奇异的、多余的怜爱。 这股情绪在方宥丞心中尤甚,他一直观察着柏若风的情绪。 无论是性情喜好还是处事方式,方宥丞移开视线,把玩着桌上缺了个口的茶杯,忖度着:若风怎么好像都回到了两年前? 回到了镇北侯夫妇尚在的时期,那时候受尽宠爱的柏二少爷意气风发,张扬肆意又讨人喜欢,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没有经历过丧失双亲、兄长失踪的事情,更不曾披上战袍,苦练武功,奔赴北疆。匆忙间扛起家国大任的柏若风面上尽是沙场磨砺出来的沧桑和麻木,眼中是被鲜血蒙蔽后的漠然。 就好像,那个鲜活的少年郎一夜之间,被留在了崇德二十年的年节。 如果,方宥丞抬手给柏若风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忘掉那些痛苦的过去,是不是会对柏若风更好些? 他希望对方一直这么无忧无虑,让时光永永远远停留在当年的柏二少爷身上。现在的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在意的人,不需要再眼睁睁看着柏若风冲锋陷阵。 见人情绪不高,方宥丞收回手,问,“护城河边开满了樱花,这时候挺热闹的,想去看看吗?” “樱花?”柏若风歪了下头,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 方宥丞没说谎,樱花的确开满了护城河边,一眼过去,粉的白的若人间仙境。 护城河边停了不少非富即贵的马车,显然都是来赏花的。周围时不时有护城营的巡逻兵确保安全。 此时已近晌午,河边树下坐着不少野餐之人。吟诗作对、弹琴舞剑比比皆是。也有相约的小姐们集体出行,不想被冒犯,就会在她们野餐那块地四周用绳子绑着树身围成一圈,搭上自己外衫。缝隙里偶尔能看到里边巧笑嫣然的侧影。 第10章 一路上柏若风迎上不少朝他们看过来的视线,有须发尽白的老爷爷,有两撇胡子带着全家出游的大叔,也有不少甚是年轻却穿着不凡的人。看到他们二人都睁大了眼,一脸惊骇,活像见了棺材里蹦出来的僵尸一般奇异恐慌,手足无措。 方宥丞完全无视那些人,稳稳背着他路过。 柏若风有些好奇他们为什么这样的反应,试探着朝其中一个年轻人挥手,“嗨?” 那人惊得腿软,一屁股摔在地。 柏若风郁闷地摸摸自己的脸,“丞哥,我长得很可怕吗?”他自认为样貌不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也算不上青面獠牙狰狞可怖,何至于把人吓成这样。 第05章 好友 树下一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守在块褐色垫子前,褐布上放着一个三层的木质餐盒。方宥丞背着人走过去,那男子朝两人拱手行了个礼,悄无声息离开。 方宥丞把人放在野餐布上,随后自己落座旁侧,才回答他刚才问容貌的问题,“没有。”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壶酒,两只小杯,给二人杯子斟满,“你长得很俊。京城内若要按容貌评选各世家公子,若风准是个探花郎。” “噢?那另外两人是谁?”柏若风来了兴致,见他端酒,便凑过去食盒边往里看了看,跟着端出两碟精致糕点。 糕点精致,一碟应景地做成樱花的模样,是为樱花酥。一碟金黄的糯米糍粑,边上堆着黄豆粉。柏若风盯着糕点被馋的忍不住,捻起一块樱花酥急急咬上一口,掉了满身的酥皮。 旁边传来一声笑声,轻的就像气流划过。柏若风郁闷擦了擦嘴,寻着笑声看去,只听方宥丞道,“一个是你大哥。” 柏若风闻言,心下立刻好奇起传闻中的镇北世子。不过既然是大哥,这排名他姑且认了。 “另一个,”方宥丞抬起酒杯朝他示意,一饮而尽,“丞相之子段轻章。” “大哥就算了,”柏若风三两口吃完一块樱花酥,拍掉手上的点心渣,曲肘压在膝盖上,微微前倾,不满道,“那段轻章真比我还帅?” 方宥丞看他满是好胜欲的模样,反问,“这不都得怪你自己?” “怪我?” “公子榜是闺阁里传出来的,自然是以她们选婿的眼光来看。她们都说,你虽长得好,然行事过于风流放肆,不比段家公子沉稳。”方宥丞拍拍他鼓起的腮,“瞧,为了这么个私下里流传的话生闷气,现在也看不到一丝的沉稳。” 说罢,竟然还从他嘴角捻起一小块没擦干净的点心屑,愈发好笑看着柏若风。 “敢埋汰我,这酒你别想喝了!”恼羞成怒的人报复性抢过方宥丞手里的白玉酒壶。 方宥丞只摇摇头,“没良心,我背着你走了多远。这会儿连自己带的酒都不给喝。” 柏若风沉思,柏若风恍然大悟,他伸手拍了拍方宥丞肩膀,怜悯着,“丞哥啊丞哥,亏你还笑我在第三,可前三也没你位置啊!” 他乐不开支,“没想到吧!你连我也比不得!行事定然比我不羁。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嫂子?” 柏若风合掌狠狠嘲笑,“你看着不年轻了,看中哪位姑娘,还是快些找媒婆上门吧。免得以后人老珠黄了没人要。” 天底下敢这么笑他的人实在只有柏若风一个。可这世间本就只有一个柏若风。至于公子榜?他不在榜中实属正常。方宥丞想,那些人还没那个胆子编排他。 见柏若风自以为逮着他一个弱点开心得不行的模样,方宥丞只勾着唇不语,任由对方揣测去。 两人谈天说笑,把酒言欢,场面说得上融洽。 周围凝滞的空气慢慢活络起来,认出两人身份的众人看似寻常,然而眼角可都悄悄注意着这边,却无一人敢上前去。 段轻章下马车时,抬眼便看到许久不见之人。温雅俊秀的面上欢喜的笑容尚未展开,便被柏若风身边之刃那冷冽的眼神镇住。他理了理衣襟,阔步向二人走去。 “可还记得买陶泥像时你欠我一桩事。”方宥丞面色渐渐沉下去。 柏若风有些贪杯,自顾自给自己倒酒。没想到酒壶被人夺了去,他愣了下,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是,你想如何?” 方宥丞见段轻章已经往他们方向走来,眯起眼审视着对方,“我要你答应我,离段轻章远些,尤其是他那妹妹。” “他们怎么了吗?” “哼!”方宥丞重重哼了一声,表现出自己十足的不喜来。他放下空杯,起身抚平前襟上的折痕,“虽不想承认,不过他是你好友。你们相聚,我就不掺和了。下次见。” 这话实在矛盾,又说不喜他与段轻章接近,却又肯给二人让出交往空间,还说什么不好掺和。柏若风没回过神,不知为何方宥丞忽然就要走。但他看出方宥丞似乎不喜段轻章,便没挽留,只点了下头,“好。丞哥我们下次再约。” 方宥丞转身欲走,才跨出一步,想起什么,转身道,“你原本一块儿长大的小厮没了。府中的新人既然用不顺手,我这刚好有个手脚麻利的能方便伺候你,有事的时候也能充当打手。” 他眼光往旁边不知何时出现面容平淡无奇的男人看了眼。 男人会意,上前一步正儿八经朝柏若风恭顺行礼,“见过公子,小人名叫唐言。” 柏若风看看唐言,又看看方宥丞,斟酌道,“丞哥,你是如何知道我对新来的小厮用不顺手?” 第11章 说这话时,他观察着二人面色,只见唐言面色不改仿若个聋子木头,而被人发现自己在暗中观察的方宥丞面色一僵,死鸭子嘴硬,硬是把心虚的话反问出了一股铁板钉钉的强势:“怎么?我关心病患有错了?!” 就在这几句间,已经走近的段轻章恰好听见方宥丞最后一句话。见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他讶异惶恐,稳稳朝如今一身常服显然微服出巡的方宥丞行了一礼,“方公子……” 压根不敢看柏若风神色的方宥丞迅速打断,“等会你送他回府。” 段轻章噎下本来准备好的话,点头,默默又行了一礼,目送对方离去。 反而是旁边的柏若风好整以暇挥挥手,“谢谢丞哥送的人,丞哥好走不送,欢迎下次再来找我玩~” “哦对了!下次记得走门。” 方宥丞原本健步如飞的脚步因他这话中调侃之意硬生生被绊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几人面前。 唐言存在感很低,低眉垂首立在柏若风身后守着。 柏若风仰着头看面前来人,正想开口让面前高瘦的男人弯下腰,对方已经特意避开方宥丞刚才坐过的位置,体贴地跪坐在他身侧,与之视线平齐。 段轻章视线在眼前人双腿上游过,轻声问,“早听闻你在北疆的英勇事迹时,心中就有不好预感,果然不妙啊。”他蹙眉,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担忧道,“只知你回京养伤,不知道竟这般严重,现在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怎么,你担心我?也没什么,只除了不能动麻烦了些。”柏若风往后撑着手笑眯眯道,心中却颇有些不忿:虽然他承认眼前人长得温润如玉佳公子,但是要说比他帅,那他是万万不会认的,难道现在都流行小白脸了么?那些人真没眼光! 段轻章似乎意识到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微妙地端详了柏若风一会儿,问,“柏兄?” “干嘛?”柏若风没好气应了声。 段轻章轻笑一声,“怎么无端生疏这么多?难道是在怪我在你刚回京时没上门拜访吗?” 这话听起来着实亲近,柏若风愣了下。 “我曾去府上拜访,只是当时你没醒,”段轻章解释,“我把礼物交给令妹后就回来了。说起来,看过你的重伤后,我便派人快马加急去请神医出山,可惜神医出诊去了,至今未归。” 听起来来往颇多,这人与原身不像是普通的朋友?柏若风有一搭没一搭薅着草尖,心想,再这样聊下去,他没记忆的事情迟早要暴露。 既然如此,他干脆直言,“你是叫……段轻章?真抱歉啊,我伤了脑袋,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和你以前关系是不是还挺好的?” “失忆?”段轻章眉头紧锁,追问,“以前,是指多久?” “所有。”柏若风不耐,“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段轻章遗憾喃喃,带着歉意笑了笑,“柏兄见笑。我方才着实有些惊讶。在上书房时,其实我们算不得熟悉。当时你总说我像个小白脸,看不惯我,不愿和我玩。” 柏若风心想,巧了,我刚一见你就觉得你个小白脸不讨喜,像白糯米皮下憋着黑芝麻馅似的。 当然,他面上不会直说,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手里拖过那碟子糯米糍粑,边吃边问,“然后呢?丞哥说你是我好友。” “然后……因为某些事,我们才慢慢熟悉起来。” “什么事?”柏若风好奇。 “大抵是共事一主吧。”段轻章微笑着。他面色白净,安安静静坐那里时一身书生气,叫柏若风联想到无害的兔子。可这兔子嘴硬得很,柏若风几次试图探听真实原因都被躲了过去。 “哼。”柏若风放下瓷碟,直起身,靠着树干抱臂而坐,更不爽了,“我就讨厌你们这些卖关子的人。” “柏兄莫急。”段轻章见他一如往常的直率,贴心地主动提议,“既然柏兄都不记得了,那我给柏兄说说目前京城的形势吧。” 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他初来乍到,的确应该注意着点。万一冲撞了哪个贵人就不好了。 可段轻章话音一转,似是调侃,口吻却无比认真,“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毕竟你如今继承了镇北候爵位,又被封为破虏将军,没有想不开的敢惹你。何况就算在以前无爵无名时,柏兄在长安城内横着走,都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虽听出其中意思,柏若风还是觉得这话别扭,抬起酒杯掩唇道,“我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 本意只是插科打诨,谁想段轻章直言,“陛下对侯爷的喜爱京城谁人不知?”这句话顿时让柏若风呛出来,咳了半天没止。暗恨这人怎么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反而这般认真。 段轻章给他拍了拍背,似是不解,无辜道,“这是怎么了?酒不合意?” “没有没有。你话可别乱说,叫人听见要杀头的。对了……你可知我以前除了丞哥,还有哪些好友?” 段轻章面色有些古怪,很快又面色如常笑了笑,抬起一根食指,反手指了指自己。 这说一半藏一半的损友还不如不要。柏若风欲言又止。 许是看出柏若风的嫌弃,见好就收的段轻章笑眯眯道,“先帝忌惮镇北候已久,柏兄以质子之身入京,以前从不轻易与京中贵人来往。” 第12章 “原来如此。”柏若风懂了,薄唇一勾,笑得肆意,“我当是个富贵闲散人。” 段轻章眸色微沉,意味深长,“若当真能做个富贵闲散人就好了,试问谁不想呢?” “既是不轻易与贵人有所来往。段公子贵为丞相之子,你我又是如何结识?” “我嘛——”段轻章眉眼弯弯,他抬起食指,抵在唇间,突兀地显出些许端庄外的轻佻来,“有没有个可能,其实我并非贵人?” 第06章 陌生 两人又就着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说了会话,柏若风心下轻松下来,虽感觉到对方的迁就,可两人对某些事物看法的确挺投机。 段轻章邀请柏若风一起吃午餐。 凡尘多纷扰,可就这么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附近坐了会,看河面珠光粼粼,看花瓣飘飘摇摇落下,柏若风心情出奇平静下来。 他折了根野草叼着,懒懒散散枕臂躺下,视野便被大片大片蔚蓝占据,花树枝丫割裂了这片蔚蓝,格子似的一块块装着。 “柏兄。刚吃完就躺下对身体不好。” 柏若风从鼻子里哼出个应声,却没打算理会。他侧眼看了正儿八经端坐的青衣人一眼。当然,更显眼的是这人身后那些躲着偷瞧青衣人的姑娘们,一张张羞红的脸可比花还粉。却始终恪守礼节没敢贸然上来攀谈。 美景美食,三两好友,柏若风忽然觉得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左右他以前也是独来独往,只是可惜怕是难以再见父母亲妹。 午后,段轻章如约把人送回镇北侯府。 侯府的人方才知晓如今病弱的主子悄无声息出了门。元伯和小厮把轮椅推到门口,那厢唐言已经稳稳当当把人从马车挪到轮椅上,动作麻利自然。 柏若风和段轻章告别,眼看着马车走远,消失在转角,才示意唐言推他进去。 “元伯,这是我新招的侍从,以后就由他来伺候我。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坐在轮椅上柏若风回头瞧他。 “禀公子,小人名唐言,言语的言。” “唐、言。”柏若风敲着扶手,若有所思。 等进了屋,柏若风借口休息,把元伯和小厮都遣了出去,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位置,“小唐,坐。我想和你聊聊。” 唐言有些莫名,“小人站着舒服。” “那行,你站着,我们聊会。”柏若风眼睛弯弯,熟悉他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人又在想坏点子,“小唐啊,你知道丞哥住哪吗?” 唐言愣住了,他有些为难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知道他住哪?”柏若风开心道,不自觉前倾身子,谋划般小声道,“不如这样,我们去给丞哥一个惊喜如何?” 那是惊吓吧。唐言倒吸口冷气,连忙摇头。到时候柏若风肯定是没事的,而他要被方宥丞砍成十八段,丢给陛下的爱宠吃。 偏偏那新承爵位的小侯爷还在喋喋不休地问来问去,然唐言或点头或摇头的沉默令他很不满意。柏若风一拍桌子,恼道,“唐言,我在问你话。不是和你玩点头摇头的游戏,你变哑巴了吗?” 如果能逃避一切,那做哑巴挺好的,唐言苦着脸点点头。 柏若风:…… 到底不是真的故意在为难柏若风,唐言解释,“主子只允许小人每天说三句话。” “为何?” 唐言挠挠头,不说话了。 “现在他让你跟着我,那你就得听我的。”想不通缘由,柏若风也不想了,直接道,“我这没他那种规矩,不用再按什么‘每日三句’的要求来。” “公子英明!”唐言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 见事情这么顺利,柏若风笑了笑,打算先铺垫一句,再去要求对方带自己去找丞哥,“那小唐你说,现在你的主子是丞哥还是我?” 唐言理直气壮,“谁给我发银子谁就是我主子。” “好家伙。”柏若风回过神,咬牙切齿,捶了他一拳,“偌大一个镇北侯府,还能少了你的银钱吗?” “公子威武!”唐言欢呼,“公子想问什么吗?唐言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不!”他离家出走的智商迅速跑了回来并且开始瑟瑟发抖。 唐言转了转眼珠子,弱弱道,“有些银子吧,那得活着才能挣得到。有些下人吧,也不是不能伺候两个主子。而有些事吧,反正它早晚都会知道的,讲求的就是一个缘字,公子你说是吧?” 这胡扯的,不就是怕方宥丞秋后算账吗?柏若风被他气笑了。他才张口,唐言迅速打岔,“公子,这时候也不早了,我给您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说罢马上出门开溜。 柏若风无奈摇摇头,见房间清净,只剩他一个,便转着轮椅去翻看寝室的东西。 除了床头放置着被翻看旧了的两本兵书,房间内的个人物品并不多。柏若风没能找到像今早那只陶泥小狗一样的东西,只得遗憾作罢。 纸条是给他的,那‘原身’理应知道标志。 指腹按揉着太阳穴,柏若风视线飘飘忽忽落在雕花木门上,他肯定自己的记忆十分完整且清晰,怎么回想都没有半分缺失,所以那只小狗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谜团越来越大,叫他毫无头绪,只得先放在一边。 晚饭时期,柏若风在饭桌上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 第13章 回想两人明明是兄妹,却只有醒来那会和早膳时见过。柏若风有心和她多聊聊,探听些原身的事。 可柏月盈总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劝他莫要多虑注意身体,一会儿说分离多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柏若风挑了几个话题都被草草敷衍过去,热脸贴冷屁股,不禁失望叹了口气,歇了那点交好的心思。他捏着筷子,对着眼前的菜沉思,面上像在思考夹哪一片,心中暗想这妹妹知道的还不如丞哥多呢。 “二哥,”柏月盈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肉,小心翼翼窥探他脸色,“听闻二哥与陛下少年时情同手足,如今陛下允我们回京养伤,还派太医时时照料。既然二哥现在醒来,是不是该进宫一趟?” 她靠近时,身上的香气跟着飘过来。柏若风有一瞬失神,过了阵才反应过来刚才对方说了什么。 “哦?”柏若风有些受宠若惊,可他对这新帝是敬而远之,哪有主动凑上去的想法?因而对此不以为意,扒了两口饭,敷衍道,“你考虑得倒是周全,不过如今我不良入行,陛下怕会嫌我晦气,等晚些我再入宫谢恩。” “嗯,二哥记得就好。”柏月盈又给他夹了两筷子菜,如是道。 一段各怀小心思的对话结束,互相敷衍完对方的二人便陷入沉默中。柏若风咬着筷子尖,抬眼看了柏月盈几眼,心想看来原主和他妹妹关系怕是不怎么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往后两天,他都躲在府中清闲,只太医每天早上会过来问诊,除此之外柏若风所接触的都是府里人。 一日傍晚,唐言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夕阳下晚风徐徐,吹拂过枝叶和衣襟。他膝上盖了张薄毯,毯上放着本薄薄的书,正是那日床头看见的兵书,书中每页都写满了笔记。 初始不过随便看看,没想到越看越喜欢,柏若风对那两本书爱不释手。若不是身体有恙,还真想试试这本书上的武功身法。 高昂的尖叫突兀响起,撕裂空气冲入耳中,惊得他浑身一震,仔细去听才发现有人在喊:“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 柏若风闲适的神情敛起,伸手往那方向指了指。唐言自觉拐了个弯,推着他往声音传来处走去。 只见一粗布男子跌坐在地,身边丢了根长杆,显然是负责打捞荷花池的下人。他浑身哆嗦,苍白着脸望向二人,“侯、侯爷!池子里、池子里有人。” 随着二人走近,尿腥味越来越浓。柏若风侧头看去,原是那下人被尸体吓尿了。 轮椅停在距离下人三四米远的地方,唐言过去捡起长杆,往池子里戳了两下,有具肿胀的浮尸被他用长杆勾到岸边。 那尸体穿着熟悉的镇北侯府家丁的衣服,飘近后臭味溢散开来。柏若风没忍住抬袖掩住口鼻。 随着方才下人的叫声,这会儿侯府内其他人都匆匆赶来了。元伯认出池子里的尸体是前几日短暂服侍过柏若风的小厮。 唐言粗粗查看过,回到伸着脖子去看的柏若风身边,禀道,“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是溺水而亡。” “溺水?”柏若风对此感到几分荒谬,旋即看向元伯,“这荷花池这么脏,不是游泳的地吧?元伯你可知怎么回事?” “那日侯爷回来说不用他伺候,我就让人以后只负责打扫侯爷房间和书房。”元伯犯难,颤着双手,显然也不知道缘故。他愁道,“这小厮平日里虽爱偷懒睡觉,不过不是想不开跳湖的人。诶呀!怕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至于是什么意外,大家谁都说不清。 眼看侯府本就不多的下人全都聚到一起,恐慌在悄无声息蔓延开来,“不是他杀,莫非是鬼不成?”不知是谁说的话飘出来,人群隐隐约约有些骚动,窃窃私语立刻蔓延开。 柏若风没听清他们都在说什么,但只字片语诸如‘侯爷夫人’‘世子’‘柏家军’,已经足够他猜到谣言内容。 “胡说八道!”柏若风心里涌起一股始料未及的愤怒,在叫嚣着替侯府抱不平,他厉声喝道,“镇北侯府满门忠烈,真要回来岂会害人性命?” 柏若风自醒来还没这般疾言厉色过,真一下子唬住了这群人。 这些人虽沉默下来,然而眉眼仍在传递着信息。柏若风皱眉,心中越发不畅,当即让元伯带人把尸体处理了,旋即打发了下人回去。 唐言在他身后推着轮椅,柏若风沉默了会儿,闷闷不乐地问他怎么看。 唐言直言不讳,“不是鬼,就是人。不是那小厮自己吓自己掉下去,就是被人弄下去的。如今侯府人少,真要有那么个人也闹腾不起来。公子别担心,这几夜我多去巡巡。” “有劳你了。”柏若风闷闷舒出口气,这火来的突然,抽丝剥茧般去的也快。很快,柏若风隐隐发现些许不对来,他发现自己对一个死人竟能做到如此漠然。 须知在他那个时代,人口骤缩,因而保护生命的法规极其周密。每一条生命的逝去都是件周知的大事。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说其实他本质就是这般寒凉的人?柏若风捏紧摆手,额上渗出些微冷汗来。 “公子?公子?”唐言迭声喊着,把险些魔怔的人唤回魂。“公子,你没事吧?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柏若风抬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方觉身上一片寒冷。他打散思绪,试图以别的话题转移如今的气氛,“丞哥让你来我身边,原是做个贴身侍从,没想到现在还让你兼了侍卫、保镖之类的,身兼多职怕是不容易。” 第14章 唐言哪看不出他有心事,眼珠一转,跟着转了话题,乐呵呵道,“害,那有什么。公子多给我几份报酬就成。” 柏若风也跟着笑出来,回头看他,“对了,没问过你以前在丞哥身边是做什么的。” 像回答刚才晚餐吃了些什么一般,唐言十分自然道,“做细作啊。” 细作?柏若风愣住了,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可唐言好像完全不觉得有问题,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 柏若风惊愕,“你你你……你是奸细?” “有啥好奇怪的?”唐言理直气壮,“我现在不也做着吗?” 柏若风:…… “唉,我是真不容易。一天打两份工,白天照顾公子,晚上还给主子汇报。”唐言自言自语,见柏若风没声且难以言喻地看着他,还问了句,“公子怎么了?” 柏若风哑然,“头回见做细作做的这般……光明正大,失敬失敬。”说罢还朝他拱了拱手,一幅钦佩模样。 唐言普通的面上显出一种憨厚老实的笑来,十分迷惑人。不过柏若风现在是真的不敢把他当普通侍卫看待了。 挠了挠头,唐言不再喊他公子,转而换了军中称谓,一本正经道,“我是真佩服小将军。年纪轻轻杀敌无数,保家卫国。主上命我来看顾小将军,我是求之不得。如今坦白说这些,既想让将军往后给我行个方便。也是想让将军知道,我虽听从于主子,却对将军绝无害心。” 如何承得起这声将军?他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懂。柏若风没有应,白皙修长的食指点在把手上,在厚实的木头上敲出闷声,仿若思考的旋律。 那双艳艳桃花眼中含着笑意,柏若风既没问他以前事情的巨细,也没质疑他话语的真实,姿态好整以暇,口吻堪称笃定,“所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丞哥是每天都在关注我的行踪咯?” 说漏嘴了!唐言脑瓜子一炸,已经幻视到方宥丞唇边不屑的冷笑,恍若看见了自己的十八种死法,连忙双手合十求饶,试图收回自己的话,“公子!我可没这么说!” 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唔,我这人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容易乱说。” “公子诶!您要怎么样心情才好?”唐言叫苦不迭。 柏若风潇洒打了个响指,“你在丞哥身边这么久,必定知道不少我以前的事,以后我再问你话,你得保证知无不言。” 唐言视线飘忽,声音很虚,“小人努力。” 池塘浮尸的事情显然惊动了府中另一位主人。 唐言推柏若风回屋时,见平素躲着他的柏月盈正在屋内等候着,忧心忡忡,柳眉微蹙,“二哥,听说池子那里……”她欲言又止,眼中满是不安。 “不要紧的,都处理好了。”柏若风宽慰她两句,叮嘱她平日里少一人走动。 “嗯。”柏月盈低声应着,芊芊素手扯着他袖角,垂下的脖颈如柳枝般柔韧,端的是一副让人怜爱的姿态,且把自己地位摆得极低。 她身上有股浅淡的香气,香味很好闻,不知是何原料。那香气悄无声息过来了,把他整个裹挟在中间。柏若风鼻翼动了动,回过神便觉得有些不自在,敛眉犹豫。既想拂开她,又顾虑到会伤了二人感情。 两兄妹聊了会话。眼看天色不早了,他有些困乏,正要让唐言送小姐回房时,柏月盈从袖中抽出张帖子,双手递给他。 这帖子纸张看着便知并非凡品,黄纸黑字,盖了宫中红印。指名道姓地邀请镇北侯府大小姐柏月盈参加太后的瑶池盛会。 本已遗忘的剧情出现在眼前,仿佛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测。柏若风瞳孔微缩,他合上帖子,看向柏月盈,“这帖子……” “是今日才送来的。”柏月盈眼含恳求看向他,“二哥,能入瑶池会已然是选秀的第二道关卡了。如今新帝登基未曾立妃,后位空悬,妹妹想争取一下,还请二哥帮忙。” 她说着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心情若高挂圆月垂直沉到湖底,这股烦闷来得突然,寂然无声。 可是仔细一想,又似乎合情合理。毕竟柏月盈本该如此,作为女主的她本就是要入宫为后的。 眼看着‘剧情’在自己面前如实进行,柏若风无声吸了口气,俯身双手轻托起柏月盈的手肘,看向她眼睛,无比认真,“为兄岂有不帮之理?” 另一边,方宥丞终于把桌面上的奏折处理完,拿起最后一本‘奏折’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他想了想,翻回封面一看,才知晓这是太后瑶池会上要邀请的各家小姐名单。 太监清晨放置桌面,早朝密密麻麻堆积的奏折把它淹没,直到这时才被方宥丞看到。 新帝选秀理应从全国各地选秀女入宫,后宫秀女的选定与前朝派系息息相关,是平衡朝廷内外势力的一种方式。她们入宫与否就是一种利益的置换。 方宥丞对秀女本身并无兴趣,但不能不顾及朝堂。因而他以先帝过世不久不宜大兴选秀为由,这次选秀仅在京中举行。 先由管事太监凭出身等择定人选,派名帖邀请参加瑶池会。再分别经太后、陛下二人择定入宫人选。这选秀的第一关里面,门道可多了。若有人当真不想入宫为妃,在这一关里就能想办法把自己名字划掉。 方宥丞视线扫过柏月盈的名字,摸了摸下巴。 第15章 镇北侯府如今就剩两兄妹,京中谁不知柏若风自做太子伴读以来盛宠多年不衰,没必要再送亲妹入宫。何况柏若风不是个为了前程牺牲胞妹的人。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柏月盈自身的想法。 他对这人唯一的认知就是柏若风的小妹。柏若风当年曾和他说过柏月盈此人,给柏若风寄的信十封里有九封嚷嚷要离家出走闯荡江湖。 说到这里时,柏若风有些头疼,可唇角分明含笑,他幸灾乐祸道,“家里总说我和小妹性情极像,凑一块就是一个狼一个狈。我觉得才不像,毕竟我又不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天天被禁足。” 这样的人,怎会想要入宫为妃? 方宥丞自幼在阴谋诡计中长大,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看人。因着柏月盈是柏若风胞妹,很难不在意这份差异,他唤来一个暗卫,吩咐去北疆查查柏月盈生平。 他倒要看看这妹妹是否真如柏若风口中所说的纯良。 第07章 急病 送走柏月盈后,柏若风感觉到些许头昏脑涨的不适。 可能是闷到了。他这般想着,喊人来把窗户打开通风,早早上床休息。 夜间,柏若风胸中仿佛闷了口气,那气既上不来,也下不去,在他胸腔里横行霸道,在喉道游移跳跃。 他挣扎着醒来,一起身,眼前浮现出那张邀请帖,无数碎片化的人影夹杂着絮絮叨叨的听不清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厚重的膜,努力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喊着。 他被绑缚在蛛网间,无法动弹,无法言喻,听了许久,才听清楚那声音在喊:二哥! 柏若风猛地睁眼,才意识到这回是真的醒了,额间冰凉,一摸全是冷汗,顺着摸到脖颈,也全是湿淋淋的冷汗。 怎会如此?他喘着气,明明盖着厚重的被子,可身上却冷极了,平日里没有丝毫力气的双腿有些麻痛,正往上半身蔓延。那痛是从骨髓里传出来般,带着森冷之意。痛到小腿不受控制在颤抖。 柏若风掐着被子大口喘气,弓腰缓了会,那痛感渐去,他立刻尝试起身,满脑子只想着喊人来,奈何身体发软,头重脚轻,力气全被抽走了,只坐起来就废了老大的劲。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自己在喊唐言,喊了两句,声音低下去,低到自己都听不清了。过了会儿,他意识倏然清醒,发现口里喊得不再是唐言,而是“月盈”。 好端端的,他喊柏月盈做什么?离得远又不熟悉,难道是这具身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柏若风短暂地能思考了。浓厚的血腥气飘荡在鼻尖,垂眸看到一滴又一滴血液滴到锦被上,血淋淋的红色刺眼极了。 他抬起拇指轻飘飘一抹唇,指腹间便沾了粘稠的血迹。 虽不知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但柏若风脑海里的警钟被重重敲响,凭借最后的意识努力去喊唐言的名字,竭尽全力以至于像极了暴怒下的吼声。 陷入黑暗前看到唐言急忙从门外跑进来,冲到榻前。 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侯府的床帐。周遭亮堂堂的一片,金玉占了满目。 这是哪?柏若风缓了缓,没来得及思考,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直冲上来,他起身趴在床边,张口先吐出一口黑血。 铁锈味盈满口腔,连呼吸间都带了腥气。 “若风!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熟悉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模模糊糊的视野终于得以聚焦,柏若风看到了方宥丞着急的脸庞和正给他擦拭着唇边血的手。柏若风阖了阖眼,再睁开多了丝清明,“腿疼,丞哥,我腿疼……” “神医,快给他看看!”方宥丞让出位置,粗暴地扯过来一个人。这次,柏若风才看见边上还有个手里捻着细针的中年男子,唐言和其他端着温水拿着毛巾的下人站在边上。 柏若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第二句话,天旋地转间又晕了过去。 他努力挣扎,只来得及在晕过去前看到方宥丞接住他的手。 这次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里飞快闪过很多不认识的人的脸,熟悉又陌生。柏若风模模糊糊看到了方宥丞,两人激烈地争吵着,自己摔门而去。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似乎是段轻章,长亭里给他无声送行。 他还看到了……看到了尸山火海里一个瘦削的背影,穿着小兵的兵服,可体态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背着他,右手撑着长枪从万人坑里艰难往外爬,左手托着他没了知觉的腿,一直在喊着他,声声泣血,“二哥,你别睡!别睡,不要睡。求你了!千万别闭眼,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带你回家。” 女子转过头,那张脏污的面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却始终看不清模样。 耳边嗡鸣越发喧闹,直至某个顶点,铺天盖地叮的一声——梦里的一切迅速倒退,化为粉末簌簌散去,他脑海一片空白,神情恍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剩下跳得极快的心脏,砰砰!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大,炸裂了般响彻在耳畔,梦里一片血色。 越是挣扎着睁开眼,眼皮显得越发沉重。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如今若乌云散开,知觉回归,连带着神智逐渐清醒,他听到谈话声,且能辨别出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对这具身体似乎比他还了解。 第16章 “他的腿是去年冬季伤的。半月前回京遇袭,马车侧翻加上淋了雨,起了高烧。回来后虽然退了烧,却一直昏迷不醒。当时请太医前去诊治却查不出缘由,不仅失忆,腿是半点动不了了,除了旧伤,身上没查出其他伤病……” 在不断尝试下,柏若风终于能睁开眼,视野还模糊着,他已经伸出手去勾背对着他的人的衣襟,紧紧抓着。 他笃定站在自己前边的人是方宥丞。 方宥丞话音一顿,回过头,见他醒来,真真是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眉眼间是迸发出来的喜意,“醒了?!” “我怎么了?”柏若风一开口,嗓音哑的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可方宥丞好像听懂了,又或者是猜到了,贴心地把他扶起,一杯温水送到唇边。 “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吗?”方宥丞等他喝完两杯温水,才出声问。 “好多了,不用担心。倒是丞哥,”柏若风拍拍方宥丞手背安抚,这时明明白着脸,却还能笑出声,“黑眼圈好大啊。” 还能说笑,那就是问题不大。方宥丞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嘴,“黑眼圈总比你这样一声不吭倒下吓人的好!” 柏若风没回话,好奇地看着坐在床头的有些憔悴的大叔,大叔抖得像鹌鹑一样。高大的身影愣是抖出一种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模样。 大叔的脖子上有亮光一闪而过,柏若风眯了眯眼,挣扎着坐直身,才看清大叔脖子上架着柄开了刃的长刀,正反着窗外的日光。他顺着长刀往后看去,持刀人竟是唐言。 柏若风心脏被眼前这幕惊得上下波动,他才醒来,没想到就看到这么刺激的一幕。 “他是谁?”柏若风扭头看方宥丞。 方宥丞亲手端来一碗热粥,放置桌边。闻言头也不抬,“是神医,我特地派人去请他来来给你治病。”虽说着‘神医’,语气却没有半分恭敬,平淡得犹如介绍了某个普通人。 “既然是请,那他脖子上为何架着刀?” 方宥丞皱了皱眉,这时才看了那僵坐的神医一眼,淡淡道,“若救不了你,那就是欺世盗名之人,我只好请他这辈子都别醒着祸害人了。” 若不是方宥丞,柏若风都没想到自己的命这么值钱。他看看方宥丞又看看神医,又感动又不敢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因着腿上使不上力,如今他只是撑起身坐着,方宥丞扶他往后挪,靠到床头,紧绷的腰背才得以放松下来。 “丞哥,我现在没事了。”柏若风连忙道,“唐言,快把刀放下。丞哥不过开个玩笑,别真伤了神医!” 唐言依言放下刀,立在边上。 脖子上没了刀,神医松了很大一口气,惶恐地擦擦额上的冷汗。说是‘请’,其实他是在上山采药过程中就被人绑过来的,塞进马车一路奔波,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宫都没来得及看几眼,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当时,背对着他的方宥丞给昏睡不醒的人擦完汗,从床边起身,背手而立,看见他脏兮兮的模样眼中显然滑过质疑。打一照面这男人就说了两句威胁含义极重的话: “你就是神医?” “救他,救不活,你也别活了。” 龙血凤髓,天潢贵胄,草芥人命,冷酷如斯。 怪不得师父从前一直带他云游四方,四海为家。这回他不遵师命想要定居,没几天却被逮着了。神医苦哈哈想着,言不由衷,“没事没事,草民没事。” 他起身,走过来问,“公子现在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之前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时候感觉到不舒服的?可有旧疾?细细说来,草民才好对症下药。” 神医询问时,柏若风正接过方宥丞递过来的粥。柏若风低头一看,粥面隐约倒影出病人憔悴的模样,看不清晰。然而却能看清满头银针,整一个刺猬似的。 他后背攀上些凉意,立刻没了食欲,把粥碗放一边,努力转移注意力。 闻言看了眼外边天色,已经是白日了。他努力回想,“昨夜我和妹妹用了晚饭,菜肴都很清淡,没什么特别的。晚上和她聊了会,就直接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就开始胸闷,犯恶心,接着从噩梦里醒来浑身冷汗,双腿痛得厉害,闻到一股很浓厚的血腥味,就失去了意识。” 神医给他面诊,柏若风观察着神医表情,想以此判断出自己病情好坏,然那沧桑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只见神医继而卷起袖子,示意他把被子掀开。“以前有过这种症状吗?” “没有。”柏若风十分配合大夫,乖乖答完,想了想,补充道,“自我有记忆后,这是第一回 犯病。” 先前方宥丞说过一次柏若风的遭遇,此刻神医应了一声,抬手缓慢按压着他的小腿各处,“现在请公子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是轻了重了疼了,或者完全没感觉,都要说出来。” “好。” 检查完后,神医困惑不解,“太医和我说你的腿是废了的。可你明明还是有知觉的啊!” 柏若风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就听方宥丞单刀直入,“能治吗?” 神医被他吓怕了,一激灵,“能!而且成功可能性很大。” 见腿能治,方宥丞对这神医信了几分,语气和缓下来,追问,“那他失忆是怎么回事?” 第17章 时辰已够,神医正立在柏若风身后拔他头上的细针。“目前看来,腿伤兴许是公子之前伤到了头部导致的。这脑袋啊,可重要了,管着人身上各种器官。至于失忆这回事可大可小,公子忘得这般干净还是草民闻所未闻的,”他沉吟着,却给不出个肯定答复,“或许还得再观察观察。” 柏若风努力描述自己的症状,“每次做噩梦的时候,我好像都能想起来很多东西,可是醒来后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细节了。”他皱紧眉头,“像是隔着一层膜般。” “莫急。”神医走到桌前,唐言连忙铺上纸笔。 神医提笔,对着纸张苦思冥想许久,头发都要愁白了,“接下来,每两日你需针灸一次。此外,配合我给的药方,一日三次……嗯,这位公子除了双腿和失忆的事情,其实脉象也是极其混乱,身子虚弱,需要好生调养。” “你身体不舒服?”方宥丞以为他先前是在硬撑,眉头越锁越紧,“为何不说?我看你整日活蹦乱跳的,实在看不出半点难受,原来是纸老虎。不看大夫难道病它会自己好吗?” “哪有活蹦乱跳?”柏若风意识到他误会了,好笑道,“我没觉得身上哪里不适,况且先前的太医都没诊出来。这次实属来得突然来得蹊跷。” “啧。”方宥丞想到太医院那群废物,他面色一沉,“那群饭桶。” 神医写好药方,吹干,搓搓激动的手,看向方宥丞,试图插入二人对话,“那个……能否把太医喊来,我好把事宜交待清楚。”交待完了才好跑路啊。 他的激动溢于言表,方宥丞哪里看不出来?可他怎能轻易把神医放走,口吻霸道,“这的太医都不中用,你住到侯府去。什么时候把人治好了,什么时候再走也不迟。放心,事办成了,金银珠宝,良田美宅少不了你。” 这主脾气这般,给多少银子他都不想在人手下做事啊!神医听了,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倒。“不、不行!” “嗯?”方宥丞没想到有人敢违逆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了。 神医忍辱负重,“我那弟子还小,留他一个在药庐里我不放心。还有家里的东西,我来的匆匆都没有交代好。” 方宥丞对唐言道,“听到没有?” 唐言说,“听到了。” 这对话莫不是同意他走了?神医的脑子除了医术,从未转得这般快。 却见那一脸憨厚的侍卫道,“不管是神医的弟子还是家当,我这就派人把神医的窝连夜挪到侯府,保证不落下一根草。” 这主仆的心一个赛一个的脏!神医两眼一黑。 第08章 梦见 人都遣出去了。这片陌生的大殿显得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一坐一站两个人。 低着头的柏若风其实有些昏昏欲睡,他方才没搭话,现在房内就剩下两人,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欲言又止,索性伸手拽着方宥丞腰带把人拉过来,示意他先坐下。 “丞哥诶?”他试探着喊了声。 “我在。”方宥丞拍开他的爪子,配合地坐在离床榻最近的凳子上。 这声应答很好地安抚了病人的情绪,柏若风眨了眨眼,上身前倾,抬起食指故弄玄虚,“我梦到你了。” 他看到方宥丞唇线忽然绷紧了,漆黑的眼睛带着些希翼看向他,无声询问着。 “想不想知道我梦到什么了?”柏若风故意吊他胃口,澄澈的眸里满是狡黠。 看起来不像是恢复记忆。方宥丞绷紧的唇线忽而泄出一丝笑来,“看你那模样,不像是什么好事。” “不愧是丞哥。”柏若风赞道,继而点点头,抱臂靠坐回床头,“我梦到和你在吵架。不过具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吵什么,我是半点也不记得了。” 他食指与中指并拢,点了点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面色不复方才的谈笑,若有所思。那挺拔的鼻梁和泛白的唇,此刻格外地棱角分明。 其实他没说,当时梦到那个画面时,他心底有一种笃定。 很奇异地,他笃定和方宥丞吵架的人是‘他’,而不是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原主。因为身临其境的悲伤和愤怒一直传到心底,牢牢包裹着他,窒息的、压抑的,透不出一丝风来,他几乎要与之共情。 因为这种笃定,那种被丢进巨大谜团中的不安又涌上心头来了,陌生的时代、疑似失忆、不知前因后果的所有未知都让他无法平静,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切来龙去脉。 可知晓方宥丞是他的丞哥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的丞哥时,他的心却因此静下来了。 在这里,起码他不是一无所有。 “丞哥,你记得当时我们在吵什么吗?”柏若风想知道,便直截了当问出口。 在他看来,朋友间有些小矛盾并不少见,但是以方宥丞对他的宽容忍让,两人会爆发那种几乎无法挽回的争吵实在是件稀罕事。 尤其是梦见这场景时充斥着胸膛的慌乱和怨愤,叫他很难不在意到底发生过什么。 然而对待那件事,显然知道些什么的方宥丞却沉默不语,唯独面上神情愈发难看。柏若风看到对方凛若冰霜的侧脸,心下也提起一口气,“丞哥?” “那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如他提问那般直白,方宥丞也向他坦言,“若风,忘了的事情就忘了吧。” 第18章 忘了的事情就忘了吧。那话语轻飘飘的,听着并不真实, 柏若风手指微动,“丞哥啊,”他蹙起眉毛,略显苦恼,“如果以后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来任何人任何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方宥丞垂眸,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无数遍。 此刻,他看向柏若风,目光锐利笔直到要钉住眼前人的灵魂,语调轻缓叙述,“想得起来,你是柏若风。想不起来,你也是柏若风。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过去遗忘的就用未来弥补。人又不是都能记住所有的事情,都是会慢慢忘记的,你只是比别人忘得快一些、多一些而已。” 这么一大段安慰的话,着实难为丞哥了。柏若风眼神亮晶晶看着方宥丞,分神想着。双眸弯弯,但他却很受用。 他本就不是生性懦弱之人,只是能听友人一句肯定,心中多少有些畅快。听君一席话,顿觉思绪开朗。不管以前他在此处充当了什么角色,做了些什么,往后该他知道的他自会知道。 方宥丞看着柏若风毫无防备地坐在这所宫殿床榻上冲他笑,一瞬间心底盈满了暖意。虽明知对方一无所知,然他仍然难以遏制住自己的欢喜和激动,忍不住想他所期望的未来。 为了压下自己脱缰的思绪,方宥丞点着手肘思考,努力让自己心神集中在正事上。私心里他不希望柏若风再回北疆,“现在北边暂无战事。等你身体养好了,就去护城营吧。” 孰料柏若风往身后床架懒懒一靠,出言拒绝,“不!我不去~” 轻点的手指微顿,阴翳从默不吭声的眸间晕开,方宥丞动作极慢看向柏若风,“难道你还想离开京城,回……”北疆? 不知他所想的柏若风给自己理了理被角,身躯下挪躺下,后脑枕着双臂,面上忧愁失落早已散去,余下的只有明朗舒畅,“去什么护城营,我的目标是以后在城门开个小店。” 方宥丞着实被他这不按套路的说法唬住,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怀疑,而是迟疑地顺着对方的话开口,“卖什么?” “当然是卖我最爱的豆腐花!” 这答案谁能想到?只听说商户费尽心思想入仕,没听说哪个将军想不开去开店的。然这荒谬的言论方宥丞听了,仿佛回忆起什么,绷不住唇角,弧度极小地上扬,口中却古板地轻斥道,“出息!” “诶?你可别小瞧,做豆腐花也是要本事的。”柏若风抬起右手认认真真给他掰着手指数,看上去可不像在开玩笑,“无论是寻找品质好的豆子,花多少力气去磨豆,放多少盐卤……这些里头学问可大着呢。等到做出自己的招牌,打出名气,再开多几家店,雇多点人,我就能做个甩手掌柜,在后边数钱……” 方宥丞听他这般认真盘算以后,眼前似乎当真出现了一个小店的模样。柏若风在那坐着数钱的景象半点不违和。 听着听着,那述说的声音渐渐变低。他看向柏若风,只见对方眼皮子忍不住下滑,却还撑着说他的豆腐花大业。 生病的人身体总是脆弱些,精力有限,撑不了那么久,现在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方宥丞给他掖了掖被子,“睡吧。”他声音温和,“好梦。” 于是他眼看着柏若风呼吸变得绵长,翻了个身,把双手塞进被窝里侧睡,睡着的模样显出些乖巧。 可若对方真的那般乖巧就好了。方宥丞抬手,指尖拨弄着柏若风额间滑落的长发,轻轻勾着发丝往后放,露出那张俊美的面庞。 人变瘦了,皮肤变糙了些,两年沙场的日晒雨淋没能让这人变成黑炭,倒像是蜂蜜罐里泡过一样。 这人醒着时脸庞向来是充满活力的,笑起来好看的很,像个小太阳。但是在方宥丞眼里,小太阳每时每刻都在勾、引。 指腹隔空描摹着而下,从额骨、眉眼,滑过挺直鼻梁,落到有些苍白的薄唇,一点一点描绘着入梦者的面庞。 他的指腹压实了,按揉着一无所知的人的唇瓣。 果然一如想象中柔韧软滑。方宥丞眸色深沉,他想把手指探进去,感受下那总是语出惊人的口腔触感。 他想要这个人。 他想要更多。 可他终究没有肆意妄为。方宥丞收回了手,视线掠过那节中衣外裸露的长颈和锁骨,带着惊人的热意。 却只是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对方下巴处。 那天为什么他会和柏若风吵起来,几乎到了断交的地步? 这句话竟是由柏若风来问,这家伙向来狡猾。方宥丞讽刺地想着,他曾向对方表明过心迹,世俗从不容忍此等不伦,何况君臣间。他早有心理准备,对方惊诧到恐慌的面容依旧如伤疤般至今烙在他心头。 毫不意外地,柏若风先拒绝,后逃避。 出乎意料地,柏若风向他要了一个诺言,希望两人做一辈子好兄弟。 他本可以按耐住心绪,与柏若风如此‘兄友弟恭’一辈子。 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出现的话。 如果柏若风没有试图让先帝赐婚的话。 只是回想那段记忆,心中无法掩饰那股噬人的惊怒和暴戾。 柏若风吃软不吃硬,再像当年一般行事只会让两人越走越远。方宥丞揉了揉酸痛的额角,把手伸进被里,轻轻握住对方一只手。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足以填补他心中的空茫。 第19章 “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方宥丞对着熟睡的人道,眸间晦涩不明。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方宥丞视线如毒蛇,攀在心爱的猎物身上,再紧紧缠住,恨不得一口接着一口吞进腹中,彻底据为己有。 钝钝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方宥丞垂眸,掸了掸前襟折痕,起身走出宫门。 他的贴身太监——春福顶着方宥丞森冷的视线,不得不前来禀告,“陛下,太后娘娘带人往长乐宫来了。” 当今太后不是方宥丞的亲生母亲,而是前几年先帝新立的皇后,如今膝下有一个奶娃娃,是方宥丞同父异母的唯一的亲弟弟,方为宁。 方宥丞既对柏若风有想法,早就给自己铺好了后路。念在那奶娃娃的份上,他愿意尊对方一声母后,留着太后来养育方为宁长大。 若对方足够聪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位置能坐到性命尽头。 可太后显然没拎清自己的位置。先是绕过他插手新帝选秀,再是听闻历朝历代皇后居住的长乐宫中住了人,新帝今日不上朝是留在了长乐宫中,当即坐不住了。 方宥丞唤来唐言,嘱咐道,“此处不是安静养病的好地方。你带他回侯府,”他顿了顿,“记得把神医也捎过去。” 这个‘他’,不言而喻。 “主子放心,属下定当完成任务。”唐言慎重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廊下人少了。春福缀在边上不敢吭声。 方宥丞背手而立,静静站在檐下等待来人。五官立体深邃,神情威严中又兼阴郁,微阖的眸间充斥着不悦的阴霾。 且不说宫中,柏若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每回醒来都换了个地。不由揉了揉自己鼻根,郁闷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猪精转生,怎么会能睡到被挪来挪去都没醒。 神医已经被唐言带去安置好,柏若风醒来就有一碗热乎的黑乎乎的药等着。 柏若风瞪着那碗看着就很可怕的药一阵子,深吸口气,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下。中药甫一倒入肚子,就迅速捻起元伯准备的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涩之意。 这时,唐言入门来禀告,“公子,小姐过来了。” 柏若风还模模糊糊记得梦里的些微事情,且不谈两人血缘关系,柏月盈对他的恩情不假。“妹妹来了?”他眸间含笑,那笑意比起先前真挚了不少。他撑着床榻起身坐好,迫不及待,“快让她进来。” 第09章 治腿 柏月盈刚进屋,迎接她的是过分热情的柏若风,在朝她招手。这稀罕景象着实令她惊讶了下。 这才一晚上,怎么柏若风整个人态度都变了?她心里奇怪,面上不显。 “二哥,听说你腿不舒服,怎么不叫人去请太医?”柏月盈走过来,坐在丫鬟搬到床头的椅子上。 柏若风笑了笑,刚要说话,鼻尖嗅到一股很浅的香气,那香味钩子似的,却极其霸道,甫飘过来,所有的想法一瞬清空,以至于他头脑空白了片刻。 再回过神时,对上的是柏月盈担心的双眸,“二哥?二哥?怎么面色这么差?需不需要叫太医?” 那香味极有可能是柏月盈身上带的,女儿家在身上带些香包之类的并不稀奇。他视线往下一挪,还真看见柏月盈腰间系着一个绣着字的小香包。 柏若风指指柏月盈腰间那东西,直接道,“你这香包味太浓了,我闻了不舒服。” “啊!”柏月盈小小惊呼一声,连忙把腰上系的香包解下来,示意丫鬟拿出去丢了,“这是我在街上买的,看式样好看才买来佩戴,店主说是晒干的草药所做,长期佩戴对身体有益。二哥是对这气味比较敏感吗?” “是。”柏若风皱了皱脸,“你这什么香包,都快堪比迷药了。”但奇异的是,其他人面色如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得到。 柏月盈弯了弯眼,“二哥,今日起来好些了吗?” 不知唐言是如何带他出府的,没有惊动府内任何一人。 柏若风道,“看过太医了,才喝了药。别担心,我没什么事。”他面色苍白,靠坐在边上,虽精神甚好不见颓靡,然而那种虚弱感已经裹满高挑消瘦的身躯,让这话没有多少说服力。 不像个力能扛鼎的将军,倒像个病秧子。出去了若不是这张脸,怕是没人敢认。 “没事就好。”柏月盈话音一转,“对了,今早我看见二哥身边的下人领回来个粗布麻衣的大夫,住在了隔壁院子。二哥缘何有太医不找,信这些民间寻来的大夫?” 神医的身份不便解释,这一提,就得说到方宥丞是怎么把人弄来的,再解释下失忆的他怎么认识的方宥丞,方宥丞又是谁。而今柏若风都没弄懂方宥丞的身份——总归是京中哪家富贵显赫的官家子弟——又怎么和柏月盈解释? 眨眼间柏若风便想好托词,他道,“民间偏方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信一信也无妨,左右死不了。” “二哥!”柏月盈佯怒。 柏若风哈哈一笑而过,还把自己笑呛了,咳了半天。柏月盈伸手给他顺着气,柳眉蹙起,一副既生气又无奈的娇俏女儿家模样。 “妹妹啊,昨夜我梦到……”柏若风调子懒散,抬手抓她的手腕,显出几分亲近,本想拉她坐下,让人别忙活了。 没想到掌间的手腕条件反射躲开,那抽回的力道很大,一下子从他掌间滑过去。 第20章 她在防我?柏若风吃惊于柏月盈过激的反应,抬头看她。 在直白的注视下,柏月盈察觉出自己的反应不对,她手腕一转,掩饰般招手喊下人进房开窗、换热水。回头坐回凳子上,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续着方才的话题,“二哥梦到什么了?” 想来虽是兄妹,到底时代不同,妹妹只是较为注重礼法吧。柏若风脑中不可遏制闪过诸多思绪,然而他面上当什么都没发生,笑道,“啊,我是梦到妹妹了,梦到妹妹穿着小兵的兵服。” 他悄悄观察着柏月盈的反应。 “原来是这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不懂事,才会偷军服穿,想学父兄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谁让我的父兄都这般优秀呢?”柏月盈向往道,“好生令人艳羡。不过跟着母亲,我学到的也不少。近日出去与京中小姐们聚会,庆幸没有丢了镇北候府的脸面。” 想起旧人,柏月盈垂下眸子,有些失落,“二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随口问问。”柏若风打着哈哈过去,面上仍是那说笑模样,然眸色渐沉,“妹妹,你可曾学过武艺?” 柏月盈一愣,吞吞吐吐,“这……” 眼看柏若风紧盯着她双眼不放,柏月盈侧过头道,“当然学过几招防身,只是二哥别再逗我了,小妹这等三脚猫功夫,说出去惹人取笑。” “可进过军营?”柏若风询问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 柏月盈被他那严肃的面色吓到,“当然去过,昔日父兄皆在军营中。我还和母亲一同去过那里。” “可曾上过战场?” 柏月盈终于再忍不住这逼问一般的问题,有些生气站起身,“二哥!” “哈哈哈,莫恼莫恼,我只是想多关心关心你。”柏若风笑开来,面上的沉郁之色消散,若雪后晴阳,“妹妹不是要进宫吗?昔日先帝重文轻武,新帝和先帝可不同,他提拔武官,统领四军,呈勇武好战之态。” 当然,这些都是先前出去河边踏青时,听段轻章所说,不过用来搪塞柏月盈足够了。 “万一他就喜欢会武的秀女呢?你虽跟着母亲学了不少女工书画之类的,可毕竟出身将军府,若陛下问起你武艺,你要怎么回话?岂不是让机会白白从手中溜走?” 柏月盈被他的话带入思考,柳眉微蹙,当真有些犯难。 见她信了,柏若风又说了几句话安抚,最后只让她回去练练几招,就打发人离去。 柏月盈走到一半,忽然回身,“二哥,”她遥遥喊了声,“那你说,瑶池会时,我给太后娘娘演一段剑舞如何?” 那眼神似乎很是希望得到他的建议,柏若风一怔,迭声道,“甚好甚好!陛下见了肯定喜欢。” “那就先承二哥吉言。”柏月盈这才满意离去。 恰好唐言拉着神医陈无伤从门外进来,擦身而过时,他与柏月盈对看了一眼,很快错开了视线。 柏月盈暗道,究竟是柏若风哪个朋友送来的小厮?看起来不像寻常武夫。 唐言却是凭直觉觉得这女子虽看似柔弱,实则绵里藏针,不如表面无害。 “公子,该针灸了。”唐言禀道。 柏若风看着眼前两人,想到自己又要被扎成刺猬,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一月后,镇北侯府的墙上掠过一道影子。 来人目标明确,直奔柏若风的院子。和以往不同的是,院子里多了不少下人,他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入无人之境,而是绕了几个走廊才拐到地方。 行色匆匆,以至于没发现边上回廊练习着走路的两人。 “这就是飞鸽传书?”柏若风见到掠过去的黑影,眼睛刷的就亮了,转头拍了扶着他的唐言后背一掌,赞道,“来的这么快。” 他不过早饭后和唐言传达‘有急事要见丞哥’的讯息,结果这还不到一个时辰,人就见着影了。 唐言说,“公子莫急,我扶你……”去。 岂料一句话没说完,方才走路慢吞吞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小跑过去了,边跑边回头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摆摆手示意他干别的事去。 腿脚麻利得完全不像坐了几月轮椅的人。 跑得太快,麻痹之感逐渐攀上柏若风还没全好的腿脚,他就着冲力踉跄两下,手撑在门边,探头往里看去。方宥丞已经熟悉地绕过屏风,眼看就要看到空荡荡的床榻和边上同样空荡荡的轮椅,发现房中没人了。 柏若风眼中浮起狡黠之意,他撑着站起身,深呼吸两口气压下自己方才跑出来的喘气声,随即轻手轻脚走过去。 身后扑来一阵风,方宥丞警惕回身,抓住伸过来的一条手臂,甫看清眼前的面孔,手上的劲一松。谁想到柏若风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勾拳直往面门而来。 虽听唐言说过柏若风如今已经能行走,亲眼看到的方宥丞还是有些微讶。他仰面向后退去,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直起身时抬拳攻去。 孰料柏若风越玩越上瘾,兴味盎然,下盘却显然不稳。方宥丞错开对方玩似的攻击,按着对方肩膀旋向轮椅,以把人按在轮椅上结束了这场喂招。 “陈无伤的确有两把刷子。”方宥丞松开手,眼看着柏若风转身起来,他视线下滑到对方腿上,“看来腿脚是好的差不多了?” 柏若风不答,哥俩好地勾住他脖子,朝他笑道,“方才吓到了吗?哈哈哈。” 第21章 兴许是为了行动方便,与前几次见面不同,柏若风换了身黑色劲装,宽肩细腰,身形笔直,这么一看连精神气都好很多。 对着这张放大的俊脸,方宥丞瞳孔微缩,如此近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柏若风面上,这才注意到他左颊边有颗浅浅的小痣。如同发现什么珍惜事物,他没忍住盯着看了阵。 “喂,回神!”柏若风轻佻拍拍他侧脸。 “黑色太沉,”方宥丞突然没来由说了句,“还是红衣适合你。” “什么?” 方宥丞又问一遍刚刚的问题,“腿脚好得差不多了吗?” “那倒没有,还在复健。”柏若风弯腰揉了揉膝盖,“久站久动还是会麻木僵硬,不过总比废人好多了。”他往后靠坐在轮椅上,头也不回,手臂向后勾了两下,捞出那两本翻久的兵书,“这上边有些简单身法,我跟着练了练,那骨头僵得像木头一样,嘎吱嘎吱响。” “欲速则不达。” “我知道,这不是眼馋着你们一个两个飞檐走壁嘛。”他抬手用卷起的兵书拍拍方宥丞,翘着唇角问,“丞哥,你缺徒弟不?” 方宥丞哪还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不缺。”他见柏若风还想说什么,转移话题道,“刚来的时候发现宅子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欢清净吗?” “噢。先前荷花池里死了人,”柏若风说起这个也觉得奇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管这些闲事,侯府没有女主人,原先是元伯打理,而今仍是如此。“打扫宅子人手不够,小妹提议去人牙子那买批下人回来,新来的下人做事挺麻利的,我看着很是不错。对了,说起小妹,我今日让唐言唤你来是有事想问来着。” “什么事?”方宥丞精神了几分,他一听手下暗卫说柏若风有急事,也没多听几句就跑来了。 “眼瞧着瑶池会将近,我那小妹参加了选秀,做兄长的岂能不帮忙美言几句?”说起这件事,柏若风纳闷得很,卷起兵书敲打着掌心,“先前听段轻章所言,我还是陛下的年少伴读,陛下既允我回京调养身体,为何这一月来我想入宫觐见,却被屡屡拒绝。诶,丞哥可知缘由?” 原是为了他人,方宥丞心里有些失落,“可能是……考虑到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吧,宫中耳目众多,你在府中养伤可比去那地清静。” 方宥丞走到窗边坐下,矮榻上摆着棋盘,上边黑白五子棋被摆成一个笑脸的图案。方宥丞顿了顿,仍有几分在意,“你想面圣就为了这件事?” “当然!”柏若风推着轮椅过来,理直气壮拍了两下胸,“这不是很重要的大事吗?如今镇北侯府就剩我兄妹二人,我不给她撑腰谁给她撑腰?” 闻言,方宥丞挑了挑眉,“你何必担心那么多,说不定她瑶池会后就没信了。” 柏若风较上劲了,“我妹妹才貌双全,眼不瞎都会选她。你倒说说怎会落选?” 方宥丞视线在他面上逡巡而过,意有所指,“大概是,陛下不喜欢她那类的美人。” “哦?丞哥似乎知道很多,不知陛下喜欢哪类?”柏若风追问。 方宥丞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在柏若风眼中,这人下棋无序,只信手往笑脸左边落下一个黑子。可在方宥丞眼中,那棋盘上的棋子化作张熟悉的笑脸,他落下那子,正正落在左颊上。 “陛下喜欢开朗明媚、热情肆意、武功非凡,还能征战沙场的美人。”他缓慢道。 第10章 香包 只听闻选妃要美貌,或温柔体贴或爽朗大方,武功就罢了,毕竟听闻新帝重武,却从未听过还要个能上战场的。柏若风着实愣住了,半晌,他问,“世上真有这等美人?” 他脑子拐了个弯,又道,“狗皇帝想得真美啊,就算世上有这等美人,都能去建功立业了,谁还稀罕进他后宫。” 他怎么就变狗皇帝了?方宥丞听得直皱眉。 柏若风却不管那么多,拉住他手臂,“丞哥丞哥,你懂这么多,那你可要给我家小妹好生做些参谋。” 就冲柏若风这般在意柏月盈,他就不会让人进宫。方宥丞定了主意,转过头,按在他手背上,郑重道,“你放心,我最懂陛下心思。定会给你妹妹好、好、参、谋。” 柏若风虽觉得他话中有话,但还没来得及多问,眼角瞥见元伯站在外边敲了两下门,提示两人:“侯爷,段府来了帖子。” 方宥丞趁机溜走,“我刚好想起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诶——”柏若风转着轮椅方向,还没来得及挽留,就眼睁睁看着刚说好会给他小妹参谋的人已经大步流星离去了。柏若风挑了下眉,心想莫不是丞哥家中也有姐妹要入宫,这才避之不及。 他没追,低头打开帖子一看,发现是段轻章的邀约。段轻章在家中置办了春日宴,请友人携带家眷一同来小聚。 柏若风来了些兴致,合上帖子对元伯道,“这我可得去和小妹说说,她肯定感兴趣。” 他站起来推着轮椅就跑,跑得太快,元伯没来得及阻拦,只能看着他背影喊道,“侯爷!小姐刚说她身体不适回房休息——” 那身影越来越小,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元伯叹了口气。但想到侯爷这幅精力充沛的模样倒是好多年没见着了,又忍不住摸摸胡子笑出来,摇摇头。 第22章 是好事,好事啊。 柏若风坐着轮椅去找柏月盈,却被丫鬟拦在了门外。 “侯爷,小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丫鬟慌慌张张在门口堵着他。 “身体不适?哪里不舒服?昨日看还好端端的,需不需要请太医?”柏若风一听妹妹疑似生病,着急忙慌往里看。丫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麻利,眼看就要窜进去,当即比他还急,柏若风伸脖子往哪个方向看她就堵在哪里。 看来病情相当严重,柏若风面上笑意落下,不再耽搁,转身就走,“我这就去请太医来。” 丫鬟拉住他,“别别别,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请太医,小姐歇会就好了。” “那你倒是说她怎么了啊!” “这……”丫鬟犹豫了一下,“日头太盛,小姐是散步是中了暑气,所以才、才有不适,歇会就好了。” 如今正是盛春,哪来的大太阳?柏若风狐疑地看着她,丫鬟捏着手帕惴惴不安。 半晌,柏若风正儿八经点点头,“原来如此。”似乎是信了。 丫鬟松了口气。 “左右我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好生伺候小姐,若是病情加重,千万记得请太医。”柏若风絮絮叨叨说完,转着轮椅离开。 丫鬟把人送离院子,还想推他回去,却被柏若风拒绝了。 等丫鬟回去后,原本慢吞吞摇着轮椅离开的柏若风停了下来。他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就站起来把轮椅往草丛里一推掩藏住,拍拍手。 “没想到呀,有一天我还得和丞哥学爬墙。”他把前襟往腰带上一塞,三两下撑着白墙翻过去,顺利得不可思议,柏若风站在院内墙角,自己都惊了:莫不是我还有爬墙的天赋? 他没想那般多,绕到屋子后边,刚想绕过转角,从紧闭的窗口往里看看柏月盈状况,没想到雕花窗户被人从里边打开,速度之快,他只来得及往后背贴着墙壁不吱声。 隔着一个外墙角,他听到男人的声音,“小姐怎么还不回来?” 这声音有些耳熟,但柏若风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声音只说了这么句话,脚步声离窗口远了,正往屋内走去。好奇心驱使下,柏若风挪过外墙角,往屋内看去,只见一个健硕的汉子把粉色香包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张朝!柏若风认出了这人,这不就是他和妹妹回京路上遇到的‘恩人’吗?顾着前世标志的事情,他倒是把自己在一个与游戏背景十分相似的世界这件事给忘了。 印象里张朝是男主之一,不过不管以后如何,现在两人尚未婚娶,张朝贸然出现在小妹闺房,怎么看怎么不合适。还送香包这样疑似定情信物的东西,更不合适了! 又说想进宫争取后位,又在房里私会男人,柏月盈到底在想什么?柏若风锁紧眉,眼看张朝搓着手在那走来走去似乎有些焦躁地等待着。 再回想丫鬟的状态,那丫鬟显然知情。他按捺不住,就想问个明白,转身想撑着窗口跳进去来个‘抓奸’,不对,棒打鸳鸯! 可是这样岂不是毫无气势?柏若风停下了动作,暗道,哪有从窗口跳进妹妹房里棒打鸳鸯的,他要棒打也得明着打。 于是他气势汹汹翻过墙去,又找出自己的轮椅,坐在上边往院门口去。 丫鬟万没想到侯爷去而复返,且这次更难缠,拦都拦不住,执意往里去。 黑着脸的柏若风才推开丫鬟进房,就见柏月盈披着外套独身从房内出来,“二哥这是怎么了?”她揉了揉太阳穴,弱柳之姿挨在门边,“我身子不适才休息了会,二哥可是有要事找我?” 柏若风若有所思看着她,又往房内看去。他正要开口问些什么,柏月盈走近,十分自然走在他后边给他推轮椅。 接近时,柏若风看到她腰间那小巧的粉色香包,阵阵清雅的味道自鼻腔上游到脑海,仿佛所有烦恼都被清空。什么都化为一片空白,连同他未出口的疑惑,柏若风愣住了。 我要做什么来着? 等他回过神时,柏月盈已经把他推到小厅,手中捧着她新砌的热茶,而柏月盈拿着那帖子细细查看。 “二哥来此,是想告诉我春日宴的事?”柏月盈很是高兴,“二哥此行要带我去吗?月盈十分欢喜。” 柏月盈对他的态度很自然,可柏若风心中却觉得很是怪异:柏月盈似乎十分笃定自己无话不说。他在对方面前有一种赤裸裸的感觉,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对。” “甚好!”柏月盈抚掌笑道,“此事我已知晓,二哥身体孱弱,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自己怎么好像个送信的。柏若风茫茫然点了点头。 待他回到房中如柏月盈所言躺下休息,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捂着胀痛的头直抽气,见到柏月盈后模模糊糊的印象在脑海里复苏,连同他为何要去对方院子、见着了什么、又是怎么打算的,这时才慢慢回想起来。 唐言在外边敲门,“公子,您睡了一天了,午饭也没吃,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自用了神医的药后,柏若风很久没有这种虚弱的感觉了,眼前天地倒转,光暗交杂,他伏在床头,差点连肝胆都呕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言闻声直接闯了进来,见状惊道,“公子!”他扭头反身冲了出去。 第23章 柏若风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抬臂挡着眼睛,清晰听见自己急促且粗重的呼吸声,耳中阵阵嗡鸣。 嗡鸣后,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唐言的声音很急,“神医,快给公子瞧瞧,他今天又吐血了!” “莫急莫急,哎哟,别拎着,我这老骨头,我自己会走!”陈无伤护着自己的药箱恼道。 一只手拉下他的手臂,陈无伤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旋转,检查着他五官和脉搏。柏若风难以忍受眼前的光怪陆离,闭上了眼,自然没看到神医愁眉苦脸一阵子,方抬手在他头上落了几针。 再睁眼时,眼前的世界正常了,耳边的嗡鸣停去。 “这是碰了什么?好不容易养好了点的身体又差了。”眼看自己的成果被人糟蹋,神医有些不满,问,“侯爷今日都去了哪?” 唐言替他答道,“哪也没去,就在府中。午饭晚饭都没吃,只用了些茶水。”说罢想了想,“早晨见了我家主子,然后又去见了小姐。回来就躺着了。” 神医催道,“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接触了什么东西?这脉象紊乱,与月前吐血那次十分相像。按理来说喝了那么久我的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一看,是又接触了那影响神智的东西,药性相冲,才会不适。” “影响神智……”柏若风揉了揉自己的肿痛的印堂,喃喃着。电光火石间想起一物,他撑起身,“香包,是那香包!” “香包?”唐言和神医异口同声。 唐言挠头,“公子屋里哪来的香包?” 柏若风面色苍白,眼珠不安地转着,似在努力回想,“是月盈腰间的香包。月前我闻到就觉得不适,当时只觉得是不喜那味道,还让她换了。今日见张朝给她送了新的来,她戴着那香包靠近我,我脑子就无法思考了。” 话里信息量有点大,唐言讷讷,“所以这些香包哪来的?小姐总不会害公子吧?” “那还用问!”柏若风气急,“妹妹怎会害我?是张朝送给她的。” “岂有此理,这人胆大包天,如今还在客房住着。”唐言皱眉,“我这就去抓他过来。” 唐言急匆匆走到门口,就听到柏若风叫住他。 “等等!”柏若风改了主意,他的思绪渐渐清晰,连同方才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他肯定不是普通柴夫那般简单,尚且不知道他为什么害我,先别打草惊蛇。唐言,你先去把小姐的香包给我拿过来。我倒要看看里边有什么迷失心智的东西。” “好。” 第11章 疑窦 香包‘拿’过来了。小小一个,还不足掌心肉大,粉嫩的颜色,正面绣了朵花,怎么看怎么平平无奇。 三个大男人围着香包看了一会儿,都看不出什么神奇的地方。 神医拿起来嗅了嗅,没反应。 唐言拿起来嗅了嗅,也没反应。 两人面面相觑,一同看向柏若风。柏若风蹙眉,忍着可能再次迷失神智的恶心拿起来,鼻尖动了两下,身体像木偶一样僵住了。 “是、是……”柏若风似乎想说些什么,乍然间顿住了,努力回想。可回想一阵,不但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连眼神都变得迷茫,不复方才的锐利。 唐言觉出不对,走到他正面一看,柏若风转头与之对视,只从外表上看,似乎香包对柏若风也不起什么反应。只眸间失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但唐言还是觉得哪里怪异。唐言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 旁边默默观察着的神医忽然说,“不对劲。” 唐言一惊,转头仔细看,柏若风还是很正常的模样。他抢过柏若风手里的香包,柏若风怔了下,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手。唐言弯腰轻声道,“公子,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柏若风意识模糊,梦呓般答,“我是柏若风,你是何人?” 那双向来自带三分笑意的瞳眸此刻失了神,直直看着他。这幅傀儡模样看得唐言自后背升起股寒意。 “他还能回话!那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唐言搓了搓手臂,扭头对陈无伤道,“我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但是看着公子这失神模样,还是觉得渗人。” “非神非鬼,药也。就如同梦游一般。”神医抬手查看柏若风情况,探他脉搏,神色渐渐冷肃。他按着柏若风肩膀,“侯爷,你累了,先靠着床头休息会。” 柏若风顺着他的力道挨在床头,一副困乏模样。 神医拿过唐言手上的香包,走到桌前,“借你腰间刀剑一用。”说罢提起唐言腰间配刀,一刀下去,被密封的香包划出个大口子,香料涌出。 他查看着香料,“这香料对你我无用,对侯爷影响却这般大,再结合月前侯爷呕血的模样,怕是侯爷先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灌下过类似的药。” “什么?”唐言到底年轻,压不住情绪,惊怒交加,“是不是那张朝所为?据闻先前侯爷兄妹回京路上遇袭,摔下悬崖,就是他把二人送回京城。难道是他在这期间对侯爷做了什么?” 他视线自神医面上转到桌面,面上恼火的模样被突然冰封住了。只见唐言探出二指拨弄着香料,“这种药材配法,我似乎在哪见过。” “在哪?”神医没想到侯爷身边区区一个侍卫还知道些线索。 可唐言瞳孔紧缩,欲言又止,最后拎起长刀,“你在此处照看好侯爷,在我回来前千万莫要离开。” 第24章 “你去哪?” “我去见主子!此事事关重大,已经不是你我可以解决的事了。”唐言长刀回鞘,急急离开。 柏若风一睁眼,先看到面前一堵黑墙,起起伏伏,抵着他鼻尖。他愣了半晌,侧脸看到外边天色大亮,记忆慢慢回笼,想起昨夜他与陈无伤、唐言三人一同研究香包。 他拿起香包凑得很近,浓烈的气味袭来,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和灵魂便被强势隔开。他看到唐言和陈无伤交谈,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木偶一样睁着眼。 时间越往后,记忆越是混沌。 柏若风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面前的‘黑墙’,软中带硬,戳进去一个坑。什么东西?他刹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彻底睁开双眼清醒过来。 头顶被什么硬物硌着,他警惕地抬头,看到方宥丞的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清晰勾着脸型。正是那下巴搭在他脑门上,此刻那张脸离得很近,闭着眼,呼吸绵长且沉。近得连眼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哪有什么黑墙,分明是方宥丞的胸膛。柏若风瞳孔骤缩,低头发现腰间还横着条胳膊,揽着他把他当温香软玉似的硬往怀里塞。 诡异,太诡异了!未曾和人同枕过的柏若风立刻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惊弓之鸟般掀开被子跳到地上。这一挣开,方觉出曲了一晚的脖颈不太舒服,舒展背部时,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咔音。 动静极大,方宥丞想不醒都难。他往怀里摸了摸,只摸到空荡荡的,大清早未免有些遗憾。半睁的凤眼映出眼前人的背影。方宥丞没有起身,懒懒撑着头侧躺,抬了抬眸,看向背对着他伸懒腰的人。 那肩胛骨凸起来,在活动的人后背若蝶翼翩飞,流畅的线条一路收至精瘦的腰间。柏若风转过身,见方宥丞也醒了,当即瞪圆眼,质问道,“你做什么!” 方宥丞挑了下眉,轻描淡写,“你做什么?” 一句话,两个意思。 原来是故意的?柏若风回过神来了,一个大跨步过去直接把被子团着团着抱起来丢到一边矮榻上,一手叉腰一手隔空点了点他,“丞哥,自己家大床不睡,跑来挤我?诶,我可还是个病人啊!” “知道。”方宥丞动都不动一下,理所当然霸占着整张床,理由充分:“昨晚唐言说你发病了,我这不是连夜过来看你吗?太晚了就没回去。” 柏若风一副要和他讲道理的模样,“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他硬是拖着人胳膊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强调道,“侯府有客房,睡客房哪委屈你了?这个节气咱两大男人挤一块,你不嫌热我还嫌热呢。” 方宥丞当没听见,岔开话题,“还是昨晚的若风乖。” 乖还不是中了药,不对,我现在不乖了?也不对,我为什么要乖!短短一瞬柏若风脑子转了几个弯,反应过来自己被带到沟里,气得咬牙,面上分明写着:岂有此理。 柏若风气势汹汹,“不管你说什么,总之,我不喜人近身。下次丞哥再来看我,还是让唐言带你去客房吧。” “我自是知道你不喜旁人近身,”说到此处,方宥丞面色微变,凤眼生威,卧蚕如渊,沉沉敛着光,波澜不惊的情绪惊起涟漪,“可难道我也不行吗?你以前可不曾这样,什么时候待我这般生分?” “以前是以前。”柏若风心想这人在这种小事上怎么那么较劲呢,他快速道,“我现在又不认得你,你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个比他人熟悉些的陌生人而已,怎么可以和……”挚友比。 话没说完,他抬头看到了方宥丞的眼神,那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视线牢牢锁在他身上,口中的话忽然就出不来了。 “和什么?”方宥丞语气平淡,“说下去。” 那语气冷得柏若风生生把话吞了回去,他欲言又止,看向面色不太好的方宥丞,方觉出自己的话中含义来。 丞哥说他们以前是好友,况且这月余来对方的确帮了他不少,现在他再说这些话是不是不太对?像这种撇关系的话到底是伤人的。况且,我失忆不知详情,却不能以此为由肆意为之。 柏若风沉默了一瞬,挠挠头,看了眼外边天色,语气软下来,改口道,“我意思是,大早上的你把我吓着了,我还以为是什么蛇啊什么东西爬我身上来……你好歹给我点时间慢慢习惯。” 方宥丞盯着他面容,不吭一声。 这等叫人坐立难安的静默中,柏若风却不受影响,转身从衣架上拿下件一看就不是自己的外套披在方宥丞肩上,亮晶晶的双眸弯若皎月,笑得爽朗,“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昨夜丞哥来照看我辛苦了,一起用早饭吧。”他单手勾着方宥丞脖颈往下压了压,“走嘛,赏脸吃个饭?” 这便算是掀过一页的意思。 衣袖遮掩下,方宥丞紧握的拳慢慢松开。他何尝不知柏若风的意思,暗想:这人当真丁点没变,明明不喜还要照顾别人情绪,叫他实在忍不住得寸进尺。 他从柏若风的肘弯下钻出,顺势穿好外套,低头理了理衣服。忽然张开双臂,“差点以为你要和我绝交。大早上你也把我吓着了。” “什么绝交?”柏若风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宥丞面不改色说下去,“作为歉礼,你服侍我穿件外套,不过分吧?” 柏若风给他这话整笑了,“让我服侍你?还不如喊唐言过来。”他转身就要喊人,被方宥丞拉住。 第25章 两人相望一番,方宥丞又抬起双臂。 柏若风有些懵,迟钝地看他。方宥丞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动手。 “啧,你这人怎么……”柏若风嘟嘟囔囔抱怨着,拿过腰带微弯腰,双手圈过腰身。这时,他忽然起了坏心思,唇角翘起。只见双手拽着腰带使劲一扯,腰带交错,勒得方宥丞闷哼出声,可见力道用了多大。 叫你还敢叫我帮忙穿衣。柏若风心情甚好,给他扎好腰带,信口道,“还得人伺候,这架势整得自己和皇帝一样。” 闻言,正给自己松腰带的方宥丞动作顿了顿,“我是皇帝,你是什么?皇后吗?” 柏若风只当对方是故意刺自己,理了理自己衣襟,他轻佻地抬手拍了拍方宥丞侧脸,充满挑衅扬眉道,“我当然是太上皇,你爹啊。” 这时按理对方总会回点什么不服气的话。柏若风也等着他回嘴,可方宥丞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那笑意太过明显。柏若风看不大明白对方在笑什么,“不服?” 方宥丞岔开话题,“我饿了,你饿不饿?快些洗漱去吃早饭吧。” 早饭摆在厅中,两人洗漱完,柏若风腿脚到底没全好,平日里神医不许他过度劳累,对他复健的时辰有所要求。此刻方宥丞推着柏若风轮椅沿着青石板往前走。 途中一声哨响,柏若风寻声看去,只见墙角飞出个人来,给方宥丞递了张信封,又轻功飞走了,一来一去鸟一样,快得要晃花他的眼。 信上不知写了什么,方宥丞自始至终神情没变过。他看完信,团成团手中一捏,竟全化作了粉尘。回身便见柏若风仰头眼巴巴看着他,那鲜活模样着实叫方宥丞心软成了泥。 他推着人继续往前走,声音压得很低,“昨夜你说住侯府上那野人有异,我就派人连夜去查他身家,你猜我都查出什么来了?” 柏若风想了半天‘野人’是谁,才回过神是在说张朝,不由好笑,“他肯定不是什么普通柴夫,我先前与之交谈时,那说话口音一听就不像深山野岭出来的。不过我猜你还查不到他身份。” “哦?”方宥丞来了兴致,“为何这般说?” “香包肯定是别人手里拿过来的,前后隔了一个月,如果是他自己做的早做完送过来了。所以肯定有同伙,这才一个晚上,就算连夜派人去蹲也没有这般快蹲到同伙的。”柏若风道。 “那你错了。” 我错了?柏若风不信,他仰头去看信誓旦旦的方宥丞,只能看到对方下巴,“我哪错了?” “因果错了。”方宥丞道,“我不需要派人去蹲,从那些害你的药里就能知道他是哪方派来害你的。”话音轻得几不可闻,犹如风雨欲来时起的凉风,森森扑了柏若风满面。“你的腿伤是因为战争,失忆是因为马车遇袭,体弱吐血、意识模糊则是被人下了药。可我现在怀疑,你的失忆并非撞到头那么简单。” 柏若风还想再问清楚,然本就不长的路已经走到尽头,厅堂门开着。 时候已经不早了,往常柏若风都是自己一人用早饭,没想到今日柏月盈居然在,且像是专门来等他的,见他来了,便唤下人去厨房端来热着的早饭。 “二哥,早安。”柏月盈迎了过来。柏若风往她腰间看去,那里空荡荡,没见新的香包。 柏月盈顺着他视线低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来,“怎么了?”她当然不知晓昨夜都发生了些什么。 自神医住到柏若风院子边上后,府内叫太医的次数的的确确少了,有事时唐言拎着神医往柏若风院子一跃,近得很,就没几个人知道。神医只向方宥丞汇报过病情。 况且,柏若风这人多少有些要面子,辛苦复健时不爱让旁人看到,只想哪天轻轻松松站起来再告诉亲友。兼之方宥丞这人神出鬼没且不爱走门,连带着把柏若风也带坏了,出去几次都没走过正门。 所以在柏月盈看来,她这哥哥从醒来后就深受打击,行为怪异,拖着病体苟延残喘,一直藏在府里不愿出门,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模样。她才忍不住几次催促对方进宫面圣。 可无论是忽然上门常住的赤脚大夫,还是忽然多出来的会武功的小厮唐言,都和兄长口中的朋友脱不开关系。 这朋友,究竟是谁?又是怎么进府的?为什么府中守卫没有一个看到。意识到超出掌控的存在,她长睫落下,掩住眼中诸多猜测,再抬起时轻轻一笑,视线从坐在轮椅的人身上掠过,落到方宥丞身上,带着些许探究,“这位便是兄长常提起的好友?似乎不曾见过,不知公子名姓?” 第12章 埋伏 柏月盈的问话误打误撞合了柏若风的心意,他扭头看向方宥丞,眼中明晃晃含着戏谑之意,显然等着方宥丞的神秘面貌被揭开。 方宥丞瞥他一眼,冷淡道,“小人姓唐,单名一个丞字。如今在禁军供职,只是个小小侍卫。是侯爷抬举了。” “禁军侍卫?”柏月盈若有所思。她扫过眼前人的面庞,记忆里没有哪家高官子弟长这样,加上她心中对此人插手侯府内务的不喜,因此语气虽轻,然含着些模糊意味,“唐公子太谦虚了,二哥向来喜欢清静,这又是大夫又是小厮的连连送来府上,便是二哥的好友段公子也望尘莫及,可不像是区区一个御前侍卫能有的手笔。” 第26章 柏若风在边上对最后一句话忙不迭点头。 方宥丞见他那小鸡啄米的样子,没忍住上翘的唇角。然而他对别人就没那么好的容忍度了,对方话里带刺,他便也不客气。“这算什么,和小姐比我还是无名之辈。” 不好的预感涌上柏月盈心头,她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便听方宥丞仿着柏月盈的话道,“毕竟像小姐这般,昨日路边惊马被梁世子救,今日遇歹徒抢劫被丞相之子救,明日崴脚遇到大理寺卿帮助的出名本事,京中一夜万金的花魁都望之不及。” “你、你在胡说什么!好生无礼,侯府怎会有你这样的客人!”柏月盈气得面色苍白,这人竟拿她与花魁比! 柏若风一脸诧异,忍不住护犊子,“丞哥,女儿家清誉极其重要。” 方宥丞视线在他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推着柏若风的轮椅绕过柏月盈往里走,“我饿了,饿糊涂就容易乱说话。” 留下柏月盈独站在门前,捏紧手中帕子,她迟迟没有转身,却很难无视二人的声音。 “丞哥,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从哪听到的?” “宫中消息什么不灵通?”方宥丞顿了顿,想起自己的侍卫身份,便特地寻了个理由,“我天天在皇城的城墙上巡逻,那么高往下一看什么瞧不到?这不过是无聊时哥几个的闲谈,你听听就罢了。” 不过一个小小侍卫!显然被刺激到的柏月盈咬唇,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再听不下去,急急离开此处。 方宥丞先动了筷,还把筷子塞柏若风手中,“吃多些,你都瘦了。” 柏若风盯着柏月盈离开的方向,有些游神。 方宥丞腮帮动了动,给他碗里夹了块软糕,“吃啊,别傻看着。病后得多补补身体。” 柏若风垂眸,用筷子尖划拉两下糕点,见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唐言在门外站着。忍不住放下筷子,“丞哥,你认真告诉我。” 他见方宥丞还在吃,迅速按下他的手背,掰着人肩膀把他扭过来,与自己正面相对,急道,“哎呀别吃了,都什么时候了。先告诉我你刚刚说的都是怎么回事?别再用方才的言语来糊弄我。我知你是故意说给月盈听的。” 方宥丞没回话,扭头看了眼唐言。唐言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关上了门。 方宥丞拨开肩上的手,“那我也问你,你对你那好妹妹还记得多少?” “什么?” “你可还记得失忆前的事?” 柏若风坦言,“都不记得。” “不记得你还对她这般好,还一心想着入宫帮她说话。”方宥丞对他这副坦荡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是我妹妹,亲的。”柏若风眼眸微动,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事。因着面前是方宥丞,他才开口谈起往事,“父亲说要做男子汉大丈夫,从照顾好妹妹开始。” 他一直做得很好,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另一个世界的胞妹。柏若风没有陷入失落多久,转念一想,方宥丞的话有些夸张了,和他胞妹比,他对一个月见不上几次的柏月盈实在说不上多好。 “丞哥今日便告诫你一番:别轻易信人,哪怕是家人。”方宥丞低声迅速道,“你那妹妹不对劲。其一,我派人去北疆看过,那处的镇北侯府已经被夷为平地,府中老人明明没有被遣散,却都死于非命。其二,我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你妹妹自回京后就频繁出门,有意无意在不同的地方与适龄的才俊结交。” 他盯着柏若风的面色,观察对方是否知情,“可你昨日告知我,她想进宫。” “这……”柏若风顿了顿,想起那开放式结局的游戏。虽然柏月盈的行为放他人眼中是荒唐了些,可在他眼里却是‘本该如此’,毕竟女主角在进行多支线攻略不算什么稀罕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兴许,她只是在给自己择婿。” “倘若我说,那张朝给她的香包里的配药,有些药材只在北越才寻得到呢?”方宥丞见他视线闪躲,便抛出了又一个重磅消息。 北越?那不是敌国吗?他记得自己一个月前刚醒来时,听闻这镇北侯府上下赤胆忠心的事迹。他的父母、他的长兄、还有他的腿都是敌国所为。柏若风一惊,不可置信抬眼看向方宥丞,身子前倾,“你是想说她与贼人有联系?” 不待柏若风否定,方宥丞沉吟道,“你二人父母皆丧于敌国之手,世子又被敌国擒下。我不觉得她会叛国,只是到底可疑,再多看看吧。只是张朝留不得了。” 柏若风如临大敌,想了又想,慎重道,“等会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就住在客房,先前说要来京城寻亲,所以常常出入府中。若他真是细作……” “那便杀了。”方宥丞漠然道。 轻巧一句话,却若九天惊雷让柏若风浑身一震,怔怔看着方宥丞。 方宥丞发现他的不对劲,转头疑惑,“怎么了?” “没,没事。”柏若风转身,揉了揉眉间。他方才脑海里竟对方宥丞那神情闪过一丝熟悉,然而细想却全无回忆。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遗忘了什么,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也不愿说出来徒增人烦恼,他放下手,神情自若,“可能是没休息好。” 方宥丞皱了下眉,“那就别管这些事了,吃完就回去休息。我让唐言直接去绑了那人就好。” 第27章 “好,你让唐言把人带到我院子来,”柏若风微微眯起的眼中显出冷怒之色,“张朝定是对月盈说了什么,不然那香包怎会在月盈腰上?此事疑点太多,我得问个清楚。” 方宥丞推着柏若风回去,这会儿天气晴朗,风吹得凉快。路过时,柏若风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看去,植物在风中摇曳,却好像缺了什么。柏若风一顿,想起某个身影来,“奇了怪了,好像快两日没见着元伯了。” 方宥丞闻言也是皱了下眉。他常来侯府,当然知道元伯是京城镇北侯府的管家,从小伺候着柏若风长大的老仆,身体健朗,总闲不下来,侯府常见他走来走去的身影。 柏若风仔细回忆着,“昨日他给我送了春日宴的信,昨夜我发病没见他来,今早用早饭也没瞧见他。这个时辰太阳还没出,按理他该在浇花。” 到底是在此方世界睁眼时看到的第二个人,柏若风还记得他当时说自己失忆时,元伯给他耐心解释,带他熟悉侯府,给他准备衣食住行,把他身边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好。 这么个差不多爷爷辈的人物,在他心里比不怎么熟悉的柏月盈还重要些。“可能生病了,我想去找找他。”柏若风仰头看着方宥丞下巴道。 方宥丞略一低头,两人便对上了视线。 方宥丞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那就去看看。” 两人寻到下人房里去,那是离主人房较远、靠近门口的一排屋子,屋内并列放着数张床榻,几张矮桌。除去贴身伺候的,其他下人都住在此处。元伯也不例外,但是他毕竟在侯府多年,能拥有自己单独的屋子。 两人刚走到门前,就见元伯屋内出来一个面生的家丁,匆匆跑至二人面前站住,低头谦卑道,“侯爷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需要吩咐?” “我来寻元伯,他在屋内么?”柏若风肘部抵着扶手,撑着下巴看他,扫过这人身上的衣服。估摸此人也是最近新来的,他好像没什么印象。 “这……”家丁犹豫了会,“元伯他病了,正在屋内休息。不便起来见主子。” “不用他起来,我去瞧瞧他便是。”柏若风话音刚落,方宥丞推着他就想上前。 那家丁连忙张手拦住,“不行不行!元伯是得了会传染的病,这要是传给侯爷,奴才难辞其咎啊!” 会传染的病?放这里可是会死人的。柏若风原本放松的神情敛起,他直起身,“那我更得去瞧瞧了,给他请大夫了吗?” 家丁还是拦住想要上前的两人。 饶是柏若风再迟钝,这会儿也发现了什么。若元伯只是生了个病,何至于一直拦着他,柏若风冷下脸,“让开!” 家丁刚一张嘴,就见柏若风身后不发一言的人忽然出手按在他肩膀上,“你……”他话没说出口,眼看着这人生生拔萝卜一样把他从地面拎起来,甩飞出去。 “聒噪。”若不是柏若风要问话,方宥丞压根没耐心听人废话那么久。他直接推着柏若风进门。 屋子不大,进去就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旁侧床上躺着个人,棉被裹得紧实。 两人到了床头,见到元伯精神奕奕睁着眼睛看他们,许是畏冷,被子盖到他鼻子,被子下的身躯直颤抖。 柏若风一把掀开棉被,只见元伯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还被堵着一块布。他大概有什么要说,呜呜叫着,眼睛瞪得很大。 “元伯!”柏若风着急给他拔出塞进嘴里的布块,“谁把你弄成这样?” “快、咳咳!快跑!”元伯扯着沙哑的嗓子吼出破音,“快走啊!” 银光乍现,却是方宥丞直接抽出剑来,断了元伯身上的绳子。柏若风把老人扶起,“是不是那张朝害你?” “张朝?”元伯惊异地睁大眼,好像这会才知道张朝有异,他连忙摇头,“不!不是他!来不及了少爷,我们先离开。侯府内有贼人意图谋命!”他拼命催促,甚至抢了方宥丞的位置,推着柏若风就往门外跑。 这一出门,三人都愣住了。 此处本就是下人房,遇见其他下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似乎整个侯府的家丁都聚集在元伯门前小小的一块空地上,井然有序围堵着离开的路,手中或持刀或持弓。为首之人正是方才被方宥丞丢出去的家丁。 他抬起方才一直低着的脸,面上满是煞气,刀尖对准三人,“今日,谁也别想离开。” 第13章 狸猫 方宥丞只愣了两秒,便大笑开来,“有趣,当真有趣。”他拍着掌,面向柏若风,皮笑肉不笑,扬声讽道,“若不是我记得没走错门,还以为这里不是镇北侯府。” 柏若风见他似乎话中有话,接话问,“若此处不是镇北侯府,又该是何处?” “当是……”方宥丞面上的笑倏然落了干净,一双眸子逡黑若深渊,凛凛扫过面前的一群人,像在看一堆死尸,冷声道,“来自北越的细作窝。” 他这一锤定音,面前的下人顿时都起了反应,要么面色严肃,要么露出些许心虚,要么眼神飘移。柏若风把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哪能不知道方宥丞说的是对的? “你们这些强盗,竟敢潜入侯府!”元伯指着他们怒骂的手颤抖不止,不是怕的,是气的。 镇北侯府威名赫赫,打退北越多少兵,今日却因府内只剩老弱妇孺,竟然趁机欺上门来,“少爷莫慌,老奴拼死也会护着您!”他说着冲回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提了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第28章 这个身份真麻烦,竟还掺进了两国纷争。柏若风剑眉压低,暗道他从醒来也没做什么,每天在府内好好养生,堪称混吃等死的典范,怎么就被人盯上下了药,现在还招进来那么多奸细。 他思考时下意识摩挲着木质扶手,猛然觉出自己的思绪走偏了路,握紧拳头。 不,不对,他或许不是从醒来那时被盯上的。不管是张朝还是眼前这些家丁,极有可能是这具身体早在北疆回京的路上就被盯上了。 再联系到前阵子在荷花池里发现的下人尸体,而今一眼下去,柏若风在这群人中没有看到一个熟面孔,原先所剩不多的几个下人估计早就被偷偷处理了,只剩元伯身为侯府老管家,这些人怕做得太明显,不敢轻易动他。 可为何今日又敢撕破脸了? 若他有记忆,何至于两眼一抹黑,混到这种荒谬状况。柏若风沉沉叹了口气,古来今往,也没听说哪家侯爷会混到被敌国在京城灭了口的境地。镇北侯府真是倒了大霉,遇到他这么个失忆的主子。若不是想来探望元伯,估计这会还察觉不出一点问题,到时候被人指叛国抄家指不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是京城,灭了镇北侯府满门,你们也走不出去。”柏若风眯了眯眼,“说吧,你们想如何?” 后边有人上前,与为首之人耳语一番,退下了。为首之人扬声道,“侯爷,若不是你执意查看,我们本也不想做什么。如今,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他抬起刀尖,隔空在坐着轮椅的柏若风及他身后站着的三人身上滑过,“我们派人护送你回房休息,但你身后的两人,今日必葬于此!” 此话一出,方宥丞身上杀意毕现,他冷笑道,“我活这么大,你是第一个敢在我地盘上说这话的。” 柏若风抬手,拦住意图大开杀戒的方宥丞。他知晓方宥丞武功高强,周围定然有方宥丞暗卫的存在,他们并非明面上的三对多。方宥丞一出去,双方就得动手。 可他心中还有疑虑有待证实,柏若风眸色微动,问,“若我不肯呢?” “侯爷可要仔细思考。”为首之人对身后招了下手,“压上来!” 元伯目眦欲裂,险些冲出去,“小姐!” 原是两个身着家丁服的反贼把柏月盈从后边压上来。柏月盈发簪凌乱,衣裙破碎,十分狼狈。为首之人把刀架在柏月盈细长的脖子上,柏月盈吓得眸中含泪,哀叫道,“二哥救我!” “小妹。”柏若风瞳孔骤缩,焦急得一拍扶手,“你别伤她,有什么冲我来。” “哼。”为首之人不屑道,“还真是兄妹情深啊侯爷,你若乖乖过来,我等自不会伤小姐性命。” 柏若风犹豫不决,侧脸看了看身旁两人。 那贼寇头子把长刀逼近一寸,柏月盈脖子上渗出血来,吓得花容失色,咬唇眼含乞求看向柏若风。贼寇头子火上加油,“你可得想清楚,那两人,不过一个仆从,一个小小侍卫。而我们手中的,可是你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柏月盈双目含泪,哭红的眼直直看向柏若风,她面色哀戚,只唤了声,“二哥……” 柏若风沉默一阵,面色隐忍,艰难道,“你说得对。”他撇开头,避开方宥丞意味深长的眼神,“月盈在我心里,远比这两人重要的多。” 方宥丞悄无声息落后一步,柏若风只觉得有一个硬物被他从轮椅后背间隙塞进来,戳进他腰间。 柏若风眸色微黯,“只要你们别伤她,我都答应你们。但我有一个要求。” “你且说。”贼寇不耐烦道。 柏若风闭了闭眼,极为不舍道,“元伯照看侯府多年,我不忍看他出事。希望你们等我和小妹离开后再动手。” 元伯难受道,“少爷,是老奴无能,没能护好你和小姐。” 贼寇头子警惕看着三人,听到要求不过是只是让他们晚些动手,便利索应承,“可以。”索性早动手晚动手,这二人都不过一个死字。 柏若风无视身后两人,推着轮椅独自向前。他视线直直看着前方,没有给落在身后的二人一个眼神。 等离开的距离过了半,两个贼子迫不及待冲上来,推着他轮椅往前。柏若风面露担忧,张开手急切道,“莫要伤她!把人还我。” 贼寇头子示意,那捉着柏月盈双手的两人便松开手,柏月盈往前踉跄一步,扑到柏若风膝上。 刚逃离的她深吸一口气,哭声刚起。柏若风面色微变,倏然一手成爪扣住她细白脖颈,脚踝勾起轮椅回身灵巧一旋,往身后二贼甩去,沉重的木质椅把没有防备这半身不遂瘸子的二贼砸趴在地,轮椅裂开几块。 贼寇们都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竟能站起来了!连柏月盈都愣住了。 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从静默中脱身持刀欲上前时,他已经扣住柏月盈脖颈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别过来!站在原地。”方宥丞方才暗中递给他的匕首,而今抵着柏月盈的脖子。 他冷静道,“不想你们主子出事,就把刀扔了。” 这一反转别说贼寇们,元伯首先震惊不已,上前小跑几步,又怕柏若风伤人又不敢硬伤了他,慌忙道,“少爷,她可是小姐!小姐怎会和这些北越贼子有关系?!” 闻言,柏若风皱眉,连带着防备地看向元伯,他立在两方人马中间,并不打算再往后退。 第29章 而元伯身边的方宥丞扯唇笑了笑,弧度并不明显。他猜到些许柏若风的心思,他把刀手落在剑柄上,锐眸盯着兄妹二人,暗中防备着。 这些贼寇面面相觑,都没有动作。 柏月盈抓着柏若风桎梏她的手臂,不可置信道,“二哥!我是月盈啊!” 柏若风捏紧了她的喉咙,柏月盈便难受地咳喘不止。 柏若风平静道,“哦?你是吗?” “我当然是!”柏月盈挣扎道,“二哥,你莫不是疯了!我是你亲妹妹!” “不,你不是。”柏若风笃定道,他轻描淡写道,“你大抵还不知道,我记忆早已恢复。” “不可能!”柏月盈怒道,她对此反应极大。 “怎么不可能呢?”柏若风笑了一声,声音在她耳边轻柔若情人低语,“我院里的郎中,可是世人苦觅不得的神医啊,瘸子都能站起来,何况一个小小的失忆症。” 柏月盈眼球急转,她显然气急败坏,却不知想到什么,那急急的呼吸变得平静下来。 “神医?呵!”她轻蔑道,“这可是我国圣药前尘一梦,我亲手灌药灌了五天,莫说失忆,你本该丧失所有记忆成为痴呆稚子。圣药绝不会出错!只是可笑啊,真可笑!” 她像想通了什么,大笑几声,“我怎么没想通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从一开始我们在回京路上袭击侯府马车那时就成了螳螂。既然柏月盈可以是假的,那一个失忆的柏若风是假的又有何奇怪?!” “可恨我没有早些认出你这个冒牌货,”她话音一转,恨恨道,“若是知晓,我就不会留下你,想把你药成一具听话的傀儡,而是早些,杀了你!” 柏若风沉默了,他说的‘恢复记忆’不过是在诈对方。女子如此笃定那‘圣药’可以起作用让人丧失记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如她所说的冒牌货,还是因为那‘圣药’只抹去了他这辈子的记忆,他还有个上辈子。 柏若风不再多想,他手中用力,质问道,“少废话,真正的柏月盈在何处?” 女子用气声答道,“死了。”她忽而裂开嘴,无声笑了,“曝尸荒野。” “妖女!你为何要杀了小姐?!”元伯已经被一件又一件超出他认知的事情惊得难以思考,少爷失忆,小姐是北越间谍假冒,还引贼入室,而今,真正的柏月盈似乎…… ‘柏月盈’情绪平静下来,巧笑倩兮,“不杀了她,我怎么夺了她的身份入宫呢?”她妖媚动人的眼中闪过汹涌杀意,“可惜了,你们今日知道这些,不会改变一分一毫的结局。你们三个,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倏然扣住柏若风桎梏她的手一反,咔嚓声响起,那怪力竟硬生生要折了他的小臂。 柏若风咬紧牙根,转瞬匕首狠狠刺入女子锁骨,女子痛呼一声,忍着那剧痛甩开柏若风的小臂,拼尽全力拍了他一掌。 玄之又玄的内力轰的一声传入体内,柏若风头回亲身见识内力的厉害,就像被奇异的波动震慑内脏,四肢百骸都传来剧痛。尤其前胸,尖锐的痛觉要令他晕过去。 绵软的四肢不听使唤了,怎么努力都站不稳。他撑着身躯后退几步,捂胸弯身单腿跪地,浑身发颤。再抬头,眩晕不止间看见涌现的暗卫与这群贼寇战在一起,不大的空地成了战场。 刀光剑影中有人穿过战场朝他奔来,剑光明亮,一剑刺入试图对柏若风补刀的女子左心。 抬手想要杀了柏若风的女子含恨吐出血来,她勉力回身,看见身后方宥丞那张阴沉的俊脸,“又、是你。” 就是因为此人知道太多,还胆敢说破她的计划,再想到前不久她派去盯梢柏若风的暗探被人除掉,她才怀疑到这人身上,想悄无声息除了这人。 而柏若风意外发现消失的元伯,还想来探望,则是给她送来动手的机会。她故意让人露出破绽,就为了寻个理由杀光这些时日柏若风带回来的这些‘朋友’,好让柏若风乖乖成为她的傀儡。 本来所有的计划都那么顺利,到了这里更不该出错。一切就毁在这个男人身上。 “你究竟、是谁?” 一剑抽回,女子在柏若风身前晃了下,倒地而亡。 没有得到答案,她死不瞑目,睁眼死死看着蓝天。 方宥丞从她身上跨过去,扶起柏若风,“醒醒!”他着急扒开意识模糊的柏若风前襟,发现他胸口竟有个针孔在逐渐变紫发黑。再看柏若风,唇色逐渐变深。 这是中毒的征兆。 “就不该由着你,托大了!”方宥丞急道,要是他直接把人全杀光了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但他知道柏若风重亲缘,不确定女子是否真的柏月盈时绝不会下手。他把人手臂拉上自己肩膀,一手揽腰一手托着膝盖抱起,急忙去寻神医陈无伤。 路过那女子尸体时,他顿了一下,喊来暗卫带着那尸身跟上他。兴许这女人身上有解药。 “毒、他中了北越的三种毒……记忆缺失、神志不清、身体孱弱……” “……北越的圣药前尘一梦……是圣女才有,他们走投无路,竟想用圣女做美人计蛊惑陛下……” “……毒入心脉……难救……除非……” 零星的话语不成句子,传入昏迷不醒的人耳中,柏若风从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第30章 “你醒了?”方宥丞紧紧握着他右手,蹙眉着急道,“没事的,我定会救你,我们一同去寻护国寺的明空大师。” “明空、大师?”柏若风反应迟钝,喃喃念着。 “对,你有印象?” 柏若风头痛欲裂,他抬起颤抖的手捂着头,却不能减轻半分痛苦。 眼前闪过无数零碎画面,嬉笑怒骂间人影重重晃过。明空……他咬牙切齿,捏紧了方宥丞的手,“老、秃、驴!” “你记得他?!”方宥丞又惊又喜又醋,“若风,你记得我是谁吗?” 然而骂完人的柏若风没有任何回应,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黑暗里,柏若风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星光,那一粒又一粒星光里有人影晃动,最初的那粒星光里出现了明空大师的身影。 二十四年前,南曜北疆,正值六月晚夏,镇北侯府喜得麟儿,府中欢声笑语不断。 本该远在京都护国寺内的明空大师却突兀出现在北疆,持杖孤身一人敲响了侯府大门。 他为孩子送上祝福,与襁褓中紧攥拳头不哭也不闹的婴儿对视片刻,十分认真地对咕嘟嘟畅快喝酒大喜不已的镇北候说,“禀侯爷,此子天生凤命,身负一国未来,不能等闲养之。” 一语惊四座,镇北侯手中的酒坛摔碎在地,侯夫人笑容僵在面上,一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镇北候夫妇面面相觑间,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某个字词。 唯有当时三岁的侯府世子柏云起拽着母亲衣服,葡萄眼滴溜溜转着,扬声大胆问,“爹爹,什么是凤命嗷?” 第14章 初遇 崇德十二年春,镇北候幺子自边关入京,封为太子侍读。 自南曜皇都南门出,可见远处立着一座巍峨青山,名为见君山,传闻是开国皇帝与高僧初遇之地。高僧一眼看出太祖帝王相,助当时被追杀的太祖躲过追捕,准备盘缠送其离开。 太祖登基后感念高僧恩情,然高僧已经坐化,破落的小庙内只剩下几个弟子。他便重建见君山上的小庙,赐名护国寺,寺内历任主持为护国大师,护持南曜国运。 见君山虽看着近,然而从京城骑马过去需要一个时辰左右,越靠近山体便越发觉见君山之大,植被茂盛,从山下至山顶走路少说得半个时辰。 山道狭窄,兼之太祖命令,为了体现心诚,不论身份尊卑,时人都是步行上山。尽管有如此要求,护国寺香火旺盛,山下停满马车,绕山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 一上山头,便见一座红墙黑瓦的古朴庄重大庙立在上头,占地面积极大。前门供香客入内,络绎不绝。绕过回廊,便是行人禁止入内的后院,院内住着僧侣,清静中偶尔能听到前边香客的动静。 一个小小身影从僧侣出入的后院门口窜进来,避开院中集体诵经的僧人,在香火气息里灵活摸到主持院中。 他鬼鬼祟祟摸到窗边,听见屋内谈话声,本来想推开窗的手按在框边,,似是没料到主持房内有人。犹豫间,却听到房中一人喊另一人“皇后娘娘”,本欲推开窗的手连忙缩了回来,琥珀色的眼眸骤缩。 柏若风想,怎么这么不巧,撞上妃嫔来找那老秃驴? 他剑眉皱起,闷闷不乐地抠了两下腰间的麻绳。入京第二天,他便甩了护卫,自己带了作案工具从京中骑马来到护国寺,想要找明空大师要个说法。 十三年前,镇北侯府喜迎来小少爷。与府内众人的欣喜相比,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个小婴儿的柏若风一时惊恐不已,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他的过分真实的恶作剧。他被裹在温暖的襁褓中动弹不得,张嘴就是哭声不止,哭着哭着差点把自己呛死。 当时这个古怪的和尚忽然上门,镇北候府上下以礼待之。柏若风一看就知道这和尚身份不凡。对方开口就说他天生凤命,需要好生照看,建议早些送进京城。 这胡言乱语的疯子!柏若风笃定地想,正常人才不会信。 可镇北候夫妇真的信了,彼时他还小,被放到一边,镇北候夫妇商量时没有避着婴儿,他才知道缘由。 一是前朝就有男后,并不稀奇,本朝民风开放,不得不说有这个可能。二来,也是最最最重要的一个缘由:明空大师身为护国寺主持,又是当年无名高僧一脉传人,定不会有害大曜,他的预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柏若风听懂了,就因为明空身份尊贵,所以说什么都有人信。 想通了的镇北候夫妇看着还是婴儿的他眼神复杂,找了一堆大夫来看了又看,查了又查,才确定他的确是个男娃。 纵使性格再好,知道些廉耻的成年人都受不得这份辱。柏若风恼羞成怒地捏着拳头,脑海里已经把明空给锤成肉饼。 岁数稍长,他这辈子的爹娘就开始筹谋教他些什么。他的大哥,柏云起,从小就跟着爹和其他副将学骑马弓箭武功,一看便知是奔着培养下一任镇北将军去的。 他看着那玄之又玄的武功身法,十分好奇,正是期待不已的时候。没想到到他身上,镇北候夫妇愁到头发都掉了,最后也不知商量出什么,给他请了一堆老师,教音乐的,教书画的,教舞蹈的,还有专门教皇宫礼仪的嬷嬷。 柏若风仰着头和眼前的容嬷嬷对视一番,险些把换牙期的乳牙都给咬碎了。 第31章 他把这一切都算在了明空、呸,老秃驴身上! 柏若风当然没学那些诗词舞蹈音乐,他从会说话会跑步开始就身体力行诠释着叛逆,技能全点在了武艺上,天天把长枪耍的虎虎生风,对准稻草人就是猛扎狠扎,勤学苦练,就盼着哪天带刀千里迢迢奔去京城找老秃驴问个清楚,要人把那荒谬言论吞回肚子。 十三年过去,不知明空大师是否和皇帝说了什么,镇北候府迎来圣旨,指名道姓要求把柏若风送入京城,给十四岁的太子殿下做伴读。 此刻明空大师屋内有客,那他等会再来也是可以的。他已经带着疑惑不解等了十三年,也不介意再多等几炷香时间。柏若风蹙着眉直起身,刚要走院门去前边看看,却听到脚步声匆匆往这边而来。 他左右看了看,院内不大,只有几丛矮草。脚步声将近,眼看就要进门,他灵活翻出红墙,跳出了寺庙外。 寺庙外就是树林,林中一条崎岖小路通往山下,是和尚们上下山的地方。柏若风信手折了根长草,晃着在树林外徘徊。 春日阳光明媚,晒在衣服上暖洋洋的。和尚们都在上早课,后院很是僻静,尤其是掉红漆的后门附近,他徘徊时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自己缓慢的脚步声。 忽然,小动物在草地上跳动时踩响枯枝烂叶的声音传入百无聊赖的人耳中,柏若风停住脚步,认真倾耳细听一阵,澄澈的眸中便亮起光来,唇角微勾。 他在边关常跟随长辈打猎,耳聪目明,这点声响逃不过他。仿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柏若风转了方向,寻着声音迅速追入树林。 果不其然,入了树林几十米,他看到一个白团子绕着树换来转去。本以为是兔子,然而他走近了,却发现这‘兔子’身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黑纹,嗷嗷叫着。 柏若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白兔,而更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幼崽。 树林里怎么会有猫科动物?柏若风牢牢盯着那白团子,好奇心前所未有膨胀。他迅速往前跑了几步,就在即将揭开谜底的时候,一脚踏空,整个地面都塌陷下去,连带着他整个人摔在了坑底。 “咳咳咳!”摔坐在坑底的柏若风用手扇着面前的灰尘。尘埃散去,他条件反射往头上看,却对上了树上某个人的视线。 那人年龄不大,看着和如今的他差不多,正饶有兴致坐在被白团子扒拉的树上,抱臂看着坑底的柏若风,背着光,神情看不大分明。 柏若风扶着腰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打量四周土坑,方方正正的一个坑,底下铺着些干草,显然是人为。 还好下边不是捕兽夹,而是干草,高度也摔不死人。柏若风心快速跳了一下,即便庆幸,这个意外也的确够叫他心惊胆战,以至于身上还有些发软。他仰头再向那人看去。见那人四肢并用从树上下来,没了身影。 不会走了吧?柏若风忍不住喊了声,“喂——” 坑上冒出那人的前半身,是个少年郎,五官深邃,凤眼如渊,带着隐约的傲气,俯视着坑底的人。他一席锦袍,想来出身非富即贵,敞开的外裳里兜着只嗷嗷叫的白团。 这会儿离得近,终于看清了白团子的模样。柏若风瞳孔骤缩,这竟是只白虎! 哪家的公子哥,还能拿小白虎当宠物养着玩? “这白虎是你养的?”柏若风没忍住,问了句有些多余的话。 少年没吭声,柏若风又说,“这坑是你挖的吗?护国寺人来人往的,你好端端在人后山挖个坑算怎么回事?伤了人怎么办?”说到后边,被误伤的人显然带了几分怒气,“快把我拉上去。” “你这人好生无礼。”少年把小白虎脑袋按回怀里去,“瞧你鬼鬼祟祟在后院徘徊,就不像是好人。”他抬了抬下巴,“何况这坑是我拿来捉捕猎物的,谁让你瞧上我的宠物,自己掉了下去?我还没怪你弄坏我的布置。” 这是个什么歪理?柏若风忍不住回道,“你也知道这是后院!还故意把自己宠物丢在树下诱兽,一个靠近寺庙的树林哪来的猎物给你捉?你这坑挖来到底是捕兽还是害人的?” 少年蹲在坑边懒懒打了个哈欠,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年纪不大,说教倒是和夫子一般,管的还挺多。” 端的是目中无人,我行我素之态。 “你!”柏若风捏了捏拳头,瞪着少年,几乎忍不住想脱口而出骂这狂妄之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养出这么个臭脾气,一看就是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 他忍了又忍,告诉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奔四十的人了,就不要和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计较。“我不和你理论。你把我拉上去,且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不然待我自己上去,定要你后悔。” 阳光透过树叶,光斑落在二人身上。 在这僻静人少处,少年起身,“哼,敢威胁我?很好,那你就在坑底呆到有人来吧。”他说着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喊声,“混蛋!我数三声,三……” 少年置之不理。 “二!” 小白虎软软叫了声,少年摸了摸它脑袋,满不在乎,“怕什么,他能拿我如何?” “一!” 顶端绑着短刀的麻绳从后面刺来,少年闻声迅速侧身躲开短刀。没料到短刀刺入树身,他诧然转身,便见一抹身影拽着绳子翩然飞出浅坑,一手拽着麻绳,一手朝他攻来。 第32章 好快!少年眉间惊讶转为好战之意,不管不顾迎了上去。然而此人身法迅猛利索,远在他之上,几招间,向来只在练武场接受夸赞的少年论速度、论力道都处于下风。 他意识到这回踢到铁板,避开对方一掌,就想逃离。 可这时的局势已不由他选择,后领被一股大力拉扯,脚步不稳间,他看到了一抹身影从身边滑过。 错过时,那人抬眼看他,眸色清浅如蜜,眼尾垂而翘,唇角含笑,却带着抹冷意。 隔着一个拳头的近距离,少年愣了片刻,回过神已经被人用麻绳捆得严实,连带着他怀里的小白虎都被绳索捆在在他胸前,露出个脑袋嗷嗷叫着挣扎。 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少年狠狠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牢牢记住,咬牙切齿,“你是谁?报上名来!” “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还有心思报仇?”柏若风好整以暇把人牢牢绑住,保证他自己挣扎不出来。 在少年逐渐变得恐慌的面容上,他揉了揉拳头,学着少年方才的语气和歪理道,“这绳子,原是给明空大师准备的。我坏了你的陷阱,你也用了我的绳子,我们两清了。哦不对,你害我摔进陷阱里,那我也得让你疼疼对吧?” 柏若风拽着绳子把他扯到坑边,瞥了眼那坑,确定摔不死人。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劣势,往后退了一步,“你要作甚!你敢伤我我不会放过你的……啊!” 柏若风一脚以牙还牙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人踹进浅坑里。 坠落感把少年吓得心惊肉跳,摔在坑底的少年挣扎着爬起来,狼狈不堪在坑底不断蹦跶,试图跳出坑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走远。 “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名字!”坑底只剩一片蓝天,完全看不到柏若风身影了,少年不死心地叫道,“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气势汹汹里伴随着一阵小白虎的嗷嗷声。 听着那气急败坏的声音,柏若风心情极好,哼着小曲顺着原路返回。 第15章 三问 柏若风正要原路返回,却见后院不知哪跑出来那么多带刀侍卫,面无表情守在廊下。便装的太监和丫鬟着急忙慌找着什么人,连草丛狗洞都翻了个遍,边找边喊着“殿下”。叫他觉出几分好笑来:哪家正经公子会钻这些旮旯地方。 与之对比,被围在中间保护着的华服女子看起来却并不着急,面容平静,唯独眉间布满凝重愁绪。 柏若风惦记着找大师解惑,匆匆看了眼后院的热闹,不曾放心上,翻过墙寻到明空大师院子里。 他抬掌拍开木窗,正撑着窗框要起跳跃进去,不料被拍开的窗户后竟默不吭声站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嚯!”他被吓得呼吸骤停,后退一大步。 阳光自窗口斜进屋内,柏若风仔细打量站在金光内的和尚,见是个活人,才松口气缓慢恢复平静,歪了下头,玩笑道,“大师真非寻常人,这是想通过惊吓物理超度我来了?” 明空大师把他受惊的模样净收眼底,神色并无多大变化,捻着佛珠慢吞吞道,“柏施主,贫僧恭候多时了。” 柏若风一怔,视线扫过明空面上相比初见时增加的少许皱纹,上前半步,厉色反问,“恭候多时?不知大师等我有多久了?” 明空捻着佛珠的动作渐慢,他垂眸思索,“约莫,有十三年。” 何人会等一个婴儿十三年?“莫非你……”知晓我来自异世?柏若风再三受惊,无数疑惑布满心间,恨不得一下子问个清楚,却又不知一时从哪个问题问起。 明空见他踌躇不语,侧身示意他进屋,“施主,我们进来详谈。” 柏若风压下涌上喉头的着急,稳着呼吸点了点头。 会见客人的小厅不大,四周空空,唯独中间铺了草席,一方矮桌,几个蒲团,就是小厅的全部了。在柏若风眼中,多少显得有几分简陋。 明空把门窗关好,先入了座。 柏若风不动声色打量着:在明空正对面的位置摆着一盏茶杯,装满了清茶,却是没动过的模样。柏若风怀疑这是刚刚那‘皇后娘娘’坐过的地方。 只见明空态度自然把茶杯收走放好,换了另一只杯子,盛满热茶,抬掌示意,“施主,请坐。” 这简陋小厅,半点不符合他对‘护国法师’这名号的想象。难道明空会见帝王也在此处吗?柏若风掀起前襟入座,他敛下散开的思绪,端正肃容道,“大师等了我十三年,可我想见大师的迫切,远胜大师。话不多说,我此来只问大师三个问题,望大师如实回答。” 明空听完,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从容模样,“施主请问。” 然而他说完这句话后,柏若风许久都没说话。 午间阳光极盛,本该是温暖的春日,一片静默中,柏若风却觉得遍体生寒,他的心高高吊起,没有留意到掌心被自己掐的渗血的指痕,“第一个问题,”他上身前倾,牢牢盯着明空大师的眼眸,不容错过半分足以辨认真假的情绪,“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镇北侯府,意欲何为?” “十三年前……”明空大师顿了顿,视线移向紧闭的窗户,“十三年前啊。” 十三年前,在同一个房间内,他如往常般在寂静的黑夜中坐禅。 静下来的脑海宛若一片晴空,偶尔游过几朵稀少的云彩。他轻安自在游行于其中,见万物生,见万物灭,缘起缘灭,万法皆空。玄之又玄中,感觉自己化为天地一部分,一切的烦恼与痛苦就此消失。 第33章 忽然晴空霹雳,天色大变。明空大惊,见日落月升,晴空不复。他转身,万籁俱寂的高山上,黑幕笼罩着一切。一颗远方而来的异星划破苍穹,坠入山河,遥遥落在北方。 明空自禅定中惊醒。 此刻大开的窗外,星河璀璨。明空只看一眼,便冷汗淋漓,他从蒲团上站起,连鞋都顾不上穿,撑在窗框边,竭力仰头看着黯淡的紫微星旁出现了即将归位的天府星,久久失语。 紫微星乃北斗帝王星,群星围绕。天府星领导南斗星系辅佐紫微帝星,主守成,能解厄,其重要作用不言而喻。若紫微星喻为帝王,则天府星被称作皇后星。 此刻天上,帝星黯淡,即将被太子星所取代。而天降的异星受牵引般向皇后星位靠拢。明空若有所悟,他再等不及,连夜取了禅杖和行李,翻身上马,向北而去。 “异世孤魂,却天生凤命,落于世间,定是为了解决南曜大难而来。贫僧不曾歇息,赶了数日,抵达镇北侯府。得见施主的那一刻,”明空急且快的语气陡转,变得缓而慢,“方知,此乃天意。” 三言两语,道尽因果,冷酷得仿佛他是一个可以随意挪来挪去的花瓶。 柏若风气笑了,他垂眸看着沾唇的水杯,倏然把杯子重重放回桌面,“如你所说,我会来到此方世界,都是命中注定?” 明空似乎被他这动作惊着,不敢与之直视,只看着柏若风手中杯许久,避而不语,“施主,天意如此。” “天意?”又是天意。柏若风倏然捏紧茶杯,杯中水晃荡着,洒落在桌上,倒映着少年冷笑的唇角。数年来他努力淡然视之,身为剧中人却始终无法真正做到客观看待、坦然接受的假面终于裂开。 虽他心中早觉得这等奇事非人力可为,可是真的亲耳听见的那刻仍觉得人生荒谬无比,“可笑!当真可笑!就凭一个‘天意’,便让我远离亲人、远离故土,托生于此地。南曜有难,难道我父母妹妹失去我便不算苦难了吗?” 柏若风闭了闭眼,他始终无法忘怀的过去,不知父母得知自己消息时究竟如何神情,他在那里究竟还活着吗?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柏若风一针见血,声声质问,“再且,既然大师说这是天意,那请问,如今南曜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何来大难一说?真有大难,南曜能人居多,又哪轮得到我这么一个普通人来解决?我所处的时代离得太远,在这里又能解决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清脆的破碎声传入耳中,给柏若风激动的情绪浇了平息的冷水。柏若风低头一看,便见手中杯子已然被捏碎,淡茶混着血丝落下,滴滴答答失了蒲团和前襟。 柏若风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唇,方才忿忿不平的情绪犹在徘徊,竟连个明面上的笑容都露不出来了。柏若风松手,拂去桌上碎瓷块,随意在前襟上擦了擦渗血的手,硬邦邦道,“大难在何时,这‘天意’又到底需要我做什么?这是,第二问。” “阿弥陀佛。”明空闭目捻着佛珠。 两人间一时又静默下来,可这静默犹如波涛汹涌的水流,只有露出的海面还维持着虚假的平静。 在这静默中,柏若风已经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思索几遍,神色变得不善,“‘天意’一说本就荒诞离奇,若大师再要说什么‘凤命’之类的废话,让我以男子之身雌伏人下,”他的怨怒已经再压抑不住,浮现在明面上,手背青筋乍现,摸了摸腰间,虽绳索不在,然而短刀仍在身上,“那今日,你便去见你的天吧。” 他的怒气并非针对明空本人,而是针对那摸不准看不见的‘天’。明空身为能与之面对面交流的‘传话筒’,注定被迁怒。 若再遮掩,怕是要惹恼了柏施主。在此番威胁下,明空叹息一声,沉沉道,“施主,无须你特意做什么。南曜注定有场大难,而你的存在就已然是在解厄了。” “哦?是谁方才一口一个‘凤命’?现在反而改口了,”柏若风现在就像刺猬,条件反射地以尖刺保护自己,他眼含讥诮,“原来大师也会怕死吗?” “阿弥陀佛,贫僧不打诳语。凤命在身,并非说施主便要入后宫。然天府星入命宫之人,不论用何种方式,确为世间辅导紫微帝星的最佳人选。”明空言辞凿凿。 “哼,听起来倒像是个吉祥物。”柏若风自嘲道,他抬起一双寒眸,若利剑刺向明空。终于问出自己最关心、也是最为害怕的一问,“最后一问,我何时能回去?” 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何时能回去。十三年了,柏施主还一直念着过去。听出其中期盼的明空虽面色平静,然而拨动佛珠的速度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这一次,无论柏若风怎么威胁,明空都没有回答。 柏若风在他的无言中知道了答案,向来明亮的眸中浮上层浅淡的、盘桓已久的阴霾。“真是好极了。” 柏若风心事沉沉离开后院,自后山小道下山回京。下山时,他特意绕到浅坑看了一眼,里边已经没有人影,只剩几根被斩断的绳索。 风卷起少年衣角,静默许久的少年虽看着浅坑,却显然在想别的事情。他眸光粼粼,若吹皱的池水,皱纹一圈圈荡漾出去,难以平静。 什么天意!什么命中注定!心中发泄不去的怒气腾腾,直冲云霄。柏若风右手掏出短刀,视线聚在刀尖上,猛地抬起紧握的左臂,腕间有数年前伤疤愈合后留下的白痕,足以证明多次的尝试结果只有失败。 第34章 柏若风盯着那几道白痕,回想起今世父母兄妹难过的神情。十三年朝夕相处的生活还是改变了初来时偏执的他,现在的他这条命不止是自己的。 冲天的火焰被细润的雨水浇透,萎靡在地。柏若风无声叹了口气,收好短刀。他甫一眨眼,那失神时受伤幼兽的神情才逐渐褪去。 秃驴没有绝对的否认,就证明还有希望。如果我完成了需要我做的事情,是否就能…… 柏若风想起后院所见的‘皇后娘娘’,以及少年的衣着及宠物,有了一番揣测。然而终究不过是揣测,过几日上书房便能知道结果。 待人走后,明空维持着原样,在小厅里独自一人坐着,他闭目捻着佛珠,脑海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越是乞求心静,越是心安不得。一句一珠,手中速度渐快,而口中喃喃已经听不清楚。 直到某个瞬间,哗啦一下,绳断了,佛珠撒了满地。 明空看着手中师傅留下的串珠,双目失神,“倘若,真是天意便好了。”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给柏施主说全了前因后果。 可是有些事已经发生,说了也不过徒增仇恨罢了,还是一个无解的仇恨。明空起身,推门而出。寺内经声朗朗,木鱼当当,他听而不闻,径直入了殿堂内。站在侧边,仰视着灵塔。 寺内供着一座四四方方的灵塔,塔尖呈锥形,塔内供奉着寺内已逝高僧的骨灰。因为得皇族赏赐,灵塔修缮工艺精湛,雕刻壁画华贵。 明空走至灵塔下,仰望着属于自己师父的那层灵塔。斯人已逝,木已成舟,徒留下昔日的年轻和尚、今日的护国寺主持视线复杂地看着灵塔,那视线仿佛穿过了塔身,能看到里边师父的骨灰。 十三年前,明空还只是个跟在师父身后的小和尚。他们这一脉师承无名高僧。当年高僧能看出开国皇帝帝王之相,是因为他有一秘法,能窥天命,知天意。高僧圆寂,得以窥见天命的秘法却传了下来。 对于当年还不是高僧的无名和尚而言,这秘法最多能让他窥见几丝常人身上的气运。然自护国寺被赐名、在各地广泛修庙宇、传佛法起,一国气运便分了几丝在护国寺上。世代护国寺主持以此气运配合秘法,测南曜福祸,真正以窥天命做到了护持国运。 观真并非不想把秘法传授给更多的弟子,奈何秘法要求颇高,他寻觅半生,也才寻到明空能传授衣钵。 彼时,他正领着明空悟法。冥冥中,观真入了定。明空资历尚浅,只知大概,未及深处。很快,他自冥想中醒神,又不敢出言打扰师父,便安安静静从午时坐到傍晚。 晚间,明空饿得肚子直叫,开始想念起庙里热腾腾的素斋,神情不属猜着晚饭吃什么。入定的观真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干瘦的身体抽搐两下,直直栽在地上。 “师父!”明空大惊,急急忙忙起身前去搀扶。 观真双目失神,口中念叨着,“大曜要亡!大曜将亡!” “师父!快醒醒!你吐血了!”明空用自己衣服给他擦拭着血迹,怕他走火入魔,摇晃着观真身躯催促,“师父你在说什么?师父你快醒醒!师父!” 在他连连呼喊下,观真眼神渐渐聚焦,看到自己徒弟急红的脸。 “师父你终于醒了。”明空大喜,见他不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又唯恐他有别的暗病,急急转身欲出门,“师父你等着,我这就去寻大夫!” 然而观真却拉住了明空,那一瞬,他好像被抽取了一股生命力,瞬息苍老了十岁,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明空,别去,为师没事。” 明空看着他憔悴的模样,担心地还想说些什么。 观真松了手,向来挺直的背佝偻下来。他道,“你把这血迹清理干净,而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一晚,明空终于知道观真都看到了些什么。 第16章 朋友 若世上真有天意,而人类又能窥天命。那么究竟人类窥得的天命是天意,亦或天意本就在引导着试图改变命运的人类走向它所希望的未来。这个问题,明空一直想不明白。 师父说,南曜将亡在太子手中,因为一个北越来的妖女。 他向自己惟一的弟子详细叙说他见到了什么。他见到二十余年后的新帝,那是一个暴戾的帝王,专横独断,残暴无情。帝国因为他而强大,也因为未来系于他一人之身而毁灭。 他将迎娶北越妖女为后,妖后蛊惑帝王,祸乱朝纲,南曜战败,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明空乖乖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这些事情离他太遥远,哪怕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二十余年后的事情了。当今太子殿下还不满一岁,看不出性情如何,更不知晓未来会迎娶谁为后。 这些事情他听了,也只是听过而已。当时的明空,或许更在意晚饭吃什么菜,落下的功课怎么补全。 直到明空听到师父说,他要改变南曜将亡的未来。 平底惊雷落在心头。明空倏地仰头,直视师父,两只眼睛因为震惊睁得大大的,“可是师父,您说的这些都是未来的事情,这要如何改变呢?” 他所想到的,无非是师父利用护国法师的名号,去干扰未来太子选妃。更甚一点,就是太子之位换一个人坐。但这些至少都得等到太子长大,他更不解的是观真为何要在此刻决心改变,且大有现在就开始插手的准备。 第35章 “宜早不宜晚啊,明空。”观真摸摸他的脑袋。明空视线落在观真面上,发现观真自这一次打坐,当真老了不少。这种老不单指气色、神态,而是那脸上忽然多出的皱纹,手上的老人斑…… 他好像真的打坐一次便老了十岁,可是人怎么可能呢?明空心脏越跳越快,似乎猜到了什么,捏紧了拳。便听观真叹息道:“为师在打坐时,尝试了无数种干扰的法子,而命运终难以改变。” “南曜似乎气数已尽,但冥冥中,老天又给我透露了一丝希望。”他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慈眉善目道,“明空啊,紫微星必有天府星相伴左右。现今天府星走失,才让妖后有可乘之机,只要我们以太子八字寻到天府星所在,再让星星归位……” “不可!”明空按住观真小臂,天府星消失,定是有其意义。他再无知,也该知晓妄想以人力撼天,如蚍蜉撼树。 明空抗议道:“不行的师父!若您所见皆为天命,天下注定如此弱肉强食,又怎么能真的改变呢?何况您这次窥天命已经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若是强行逆天而行,岂不是、岂不是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观真沉默许久,陷入了沉思。须臾,他眉间阴云尽散,推开了明空的手,笃定道:“可是明空,若天命不可违,它为何要牵引着我去寻找解法?若既定的天命可违,它当真还是天命吗?亦或为师的所有盘算,都不过是天道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可就算是棋子,为师也愿意啊。护国寺受南曜百姓信奉多年,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的未来非我想见。” “你我能为师徒,今夜得以在月下谈论此事,看似寻常日子,盖因国家安定。为师生于此地,得国运庇佑,修行一生。若无知无觉就罢了,若知晓了,怎能眼睁睁看着南曜亡国?” 观真一席话扰乱明空思绪,让他哑口无言。 “明空啊,师父终究不过一介凡人。生而为人,身在红尘,总有私心,总妄图改变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观真拉着明空起身,推开窗口。他把自己的佛珠戴到明空腕上,指着那夺目的太子星道,“明空,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今后,就由你替为师守护南曜了。” 明空还想说什么,观真却让他回去休息。 明空戴着佛珠回房,饭也忘了吃,傻愣愣除了外衣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想师父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只要我们以太子八字寻到天府星所在,再让星星归位……” ——“或许为师的所有盘算,都不过是天道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就算是棋子,为师也愿意。” 明空从床上直挺挺坐起,他的心跳的很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而眼皮也一直跳着,仿若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师父!出于某种直觉,明空着急穿上鞋拽着外衣往回跑,正遇上其他师兄弟们回来。 他不顾师兄弟们的询问,也顾不上他们看向他腕上佛珠的惊奇视线,径直冲到主持院中,心里不断乞求着。 可心中的期翼都在看到观真法师院中冲天而起的光束时破碎。他断没有想到誉满天下的观真大师会在这么个无人知晓的小院中,一意孤行以自己的法子去试图扭转‘未来’。 明空再无法以局外人的心态旁观,面露绝望,冲进院中。 院中地上绘着巨大繁复的法阵,观真神色安详平静独坐其中,却透露出一往无前的坚决。内圈,四周磅礴生机翻涌若浪潮自他天灵盖涌入,以他为媒介注入身下的法阵中,唤醒法阵,外围,法阵光芒耀眼无比,冲天而起。 他听见了观真口中喃喃的招魂咒,那是秘而不传多年的禁术。既是禁术,当然是因为代价极大。 明空大惊失色,“师父!” 稀薄的生机自四周不断涌来,速度越来越快,在这方寸之地高度浓缩,刀子似的凌迟着裸`露的皮肤,他不得不抬袖挡面。浓缩达到某个顶点后,风停止了呼啸,云层停止翻涌,草尖衣角的幅度全都静止下来,万籁俱寂,耳边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直到一声嗡鸣乍现,冲击着耳膜,高达数十米的气息巨浪扑来,淹没了渺小的献祭自己的凡人,观真五官出血。法力自观真座下涌出,翻滚着层层冲击法阵。 法阵从大亮逐渐转为黯淡,纹路崩裂,光芒消散。虔诚念咒的僧人在法阵破裂后停止了念咒,呼吸也在瞬息一并止住。 小院在哭声中恢复黑暗与死寂。 自那一夜观真坐化后,明空每晚都在回想着师父的话语,每晚都在观察星空。 他在等。 等师父付出了性命唤来的星星。 同年,继任主持后,某天明空坐禅忽梦星星坠落,他睁眼,终于看见了那颗被牵引着缓慢归位的天府星。 那竟是颗异星。 以太子八字算出来的命中注定相匹的走失了的天府星,竟是颗不属于此界的异星。若师父知道这颗以性命唤来的天府星不属于南曜,他还会如此决绝行事吗? 柏施主夹杂着憎恨悲伤的眼神与师父临走前的期盼面庞在明空眼前不断交错着,叫他辨不清对错真假。 究竟孰为天意?明空看着眼前的灵塔,良久,他阖了阖眼,面色安宁,低声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第36章 柏若风次日一早就去宫中拜见皇帝。 此次前来,他有听到传言说皇帝是忌惮四镇大将军权盛,因此才把他召来京中,名义上是做太子侍读,实际上是做质子。他做好了被为难的心理准备。 然而入京后,柏若风才发现事情与他所想有所不同。首先是除了出身镇北侯府的他,其他三位大将军并无子嗣入京。 然后便是这位皇帝陛下…… 维持着叩拜礼的柏若风等了又等,都没等到那句‘平身’。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始终无声的皇帝一眼,才发现对方在桌上绘画,一笔一画,端得认真细心。 皇帝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与柏若风那豪放不羁的大老粗父亲完全不像同龄人。他留着胡子,五官俊朗,精神很好,身形挺拔消瘦。 笔杆碰到笔船发出轻微响声。柏若风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在提醒自己,迅速低下头去。却听皇帝淡淡道:“这么急着低头作甚?朕又不会吃了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干净的靴子出现在面前,皇帝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看朕的画如何。” “陛下恕罪,臣冒犯了。”柏若风摸不准皇帝性格,先为自己方才的打量认错,再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被皇帝展露的画卷犹有湿痕,画中一位持伞女子回眸看着画外人,冷清的眼眸与鬓边的簪花色彩对比鲜明。可见虽是位美人,也是个不好惹的冷美人。 柏若风认出了画中人是昨日在护国寺见到的‘皇后娘娘’,只是当时她身着华服,珠围翠绕,与画中人相似的一点是面上都无笑容。 柏若风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帅小伙平添了股天真赤诚的蠢萌。他举起大拇指坦诚赞道:“陛下画得极好!画中仙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陛下画技高超,托陛下的福,今日臣才得见仙子一回。” 皇帝如愿听了夸赞,没绷住唇角,仰头大笑几声。 他把画卷仔细收好,完全没有和柏若风解释画中人身份的意思,语气明显缓和亲近许多,“起身吧。你便是柏望山家的小儿子?明空大师说你有能臣之相,朕才召你入宫。今日起你便去上书房,与丞儿一起读书。希望你以后就像你爹一样,” 可算喊他起来了!跪得腿都麻了。柏若风闻言赶紧起身,起身时甚至能听到维持跪拜礼姿势久了的骨头嘎吱嘎吱响。他正活动着肩膀,皇帝忽然抬手拍在他肩上,吓了柏若风一跳。 柏若风抬头,看见皇帝笑吟吟的面庞,“好生辅佐太子。” 柏若风迅速拱手回道:“臣遵旨。” “嗯。”皇帝满意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柏若风乖乖站了会,肩上的手还没收回去,柏若风只能陪皇帝一同站着。 过了会,皇帝终于收回了手。柏若风心想面也见了,马屁也拍了,嘱咐也嘱咐完了,正想告退。又听皇帝忽然道:“昨日,你和丞儿在护国寺后山不打不相识了,对么?” 那家伙去告状了?! 柏若风迅速反应过来,正要下跪告罪。却被皇帝单手拽住小臂,“不用跪,你比你爹胆子小多了,动不动就跪。” 若不是身份悬殊,柏若风本就没动不动就跪的癖好。他得了命令站直身,垂眸看着皇帝下半身,呈现出乖巧恭敬之态,口中告罪,“陛下恕罪,昨日臣不知那是太子殿下。若是知晓的话……”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手而立,“知道又如何?丞儿被惯坏了,如今京中无人敢撄其锋芒,他连朕的话都不爱听。让你去做伴读,可不是要让你和其他人一般做他奴才,朕希望,”他看向身量尚且没有他高的柏若风,加重了语气,“你能做丞儿朋友。” 朋友?以皇帝的身份,怎么会突然主动让大臣之子来和自己宠爱的太子做朋友?柏若风反应极快,立时拱手,大惊道:“臣惶恐。” 与此同时,他回想刚刚皇帝的话。原来他会被召来京都当真和那秃驴有关!柏若风心里不屑啧了声:怎么哪都有和尚的影子。他虽是意外来到此界,可是明空却的的确确在推动着一切。 见柏若风面上迷茫和惊慌不似做假,皇帝端详面前满眼懵懂的少年一阵,神情越发凝重,暗道这人莫非也跟他父亲般一根筋?看着还有点憨。 于是不得不说得再明白些,皇帝长叹一口气,踱步时,碎碎念道,“你父亲说你文武双全,自小对读书就有一套自己的法子。太子爱武,你出身镇北侯府,和他定然兴趣相投。只可惜吾儿顽劣,不喜念书,朕这天天被师傅们烦的啊,操碎了心。就希望有个人能让他对读书多点兴趣。” 原来皇帝真正想说的是这个。柏若风若有所思,天子一言九鼎,不管眼前这位陛下出于什么考量,既然没有责备他昨日的作为,就证明这种程度没碰到皇帝底线。 对于未来和那位太子殿下的相处方式,柏若风心里便有了数。 他原本便想接近太子,看看这还未成长却让护国法师如此担忧的雏鹰到底长什么样子。柏若风以谦卑之势拱手道:“臣领命。” 第17章 再遇 为了表示看重,皇帝特地让身边伺候的总管公公领柏若风去上书房。一路上,这位童公公为柏若风简要讲述情况。 按例来说,每位皇子能配一位侍读,在上书房一同上课。然而当今陛下膝下唯有一子,情况特殊了些。陛下担心太子孤单,特意选了几个高官尊爵家中的同龄子弟来做太子侍读,于是现在上书房呈众星拱月之势。 第37章 童公公把人领到上书房门口,没想到上书房此刻关着门,里头安静得很。柏若风问,“童公公,今日休息吗?怎么看着大家都不在?” “不该啊。”童公公算了算日期,纳闷得很。 柏若风十分高兴,一锤掌,“既然今天大家都不在,那我明天再来吧。”他说着转身就想回去。 这难道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主?陛下口谕可是让他把人带到上书房啊!未免交不了差,童公公一急,拉住撒丫子想跑的少年,“小公子稍后,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座位吧。” 柏若风眨了眨眼,抬手示意他走前边,“公公先请。” 这位小公子当真懂礼貌。童公公嘴上谦虚,心里美得很。他走在柏若风侧前方,引着人向前走去,自然而然抬手推开门扉。 精雕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童公公推了一下,感觉到阻力,正想着里边是不是锁着了。没看见身后的柏若风挑了下眉,已经迅速后退两步。 童公公一鼓作气用力推开木门。只听‘哗’的一声,水自上而下倒了童公公满身。末了,空木盆砸下来,掉在地上,旋了半圈,停住了。 童公公愣了半晌,身后的柏若风悄悄抬袖挡了挡鼻尖。童公公后知后觉嗅到身上的馊味,尖叫一声,“是谁——” “童公公,大惊小怪些什么?”熟悉的声音在房内懒洋洋地响起,轻而易举压下童公公即将爆发的尖利嗓音。 柏若风寻声看去,果不其然见到昨日山间竹林被他踹下坑去的少年郎,一身明黄太子服,明明是温暖的色泽,却硬生生被少年的容色带着变冷了几分。 童公公见是方宥丞这小霸王,当即便彻底哑了火,嘴巴悻悻闭上,“是太子殿下啊……”他抬手闻了闻衣袖,几欲作呕,再忍受不住身上的味道,风风火火冲出门去。 待童公公走后,上书房里响起压低的哄笑声。 噫!柏若风皱着眉捂鼻跨过门口那摊水,进门扫视一圈。没见教书的师傅,倒是见门内九套桌椅呈九宫格的局势摆放,侍读们有默不吭声静坐写作业的,也有几个哄笑着的,位置基本都坐满了。 正中间的太子殿下长了张欠揍的脸,抱臂而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双腿自然伸直,越过书桌,靴子踹在前方的空椅子上。凤眼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眉眼嚣张,“啧,真可惜。”显而易见,那盆馊水哪怕不是他弄得,也是他授意的。 柏若风反问,“哪里可惜?” “那馊水没落你头上,可惜。”方宥丞皮笑肉不笑勾了下唇,竟堂而皇之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口,“吾就说这等儿戏,凭你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所以你猜,吾一开始提议放的是什么?”他语调压低,信手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视线却固定在柏若风身上,不曾移动。 他在打量柏若风的时候,柏若风也在打量着他。 当真是‘众星拱月’般的位置啊。柏若风心中感叹着。 柏若风视线在室内唯一空着的桌椅上扫过,也就是太子殿下拿脚蹬着的那张椅子。他走到太子桌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刚刚差点倒在他脑门上的馊水而不满,也不因太子如今把剑尖明晃晃对着他而慌张窘迫,从容自若拱手行了个礼,“镇北侯府柏若风,见过太子殿下。” “你倒是敢来啊。”方宥丞坐直了身躯,他提剑站起身来。方宥丞比柏若风大一岁,身高也比柏若风高了一小截,这会儿起身俯视着柏若风,冷面生威,“也不怕吾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说这话时,他提着剑,冰冷的剑尖轻佻地拍了拍柏若风的面颊。 上书房里的窃窃私语停止了,其余人都默不吭声,显然没几个敢触太子霉头。只有几个学生而略显空旷的上书房有轻微回音,显得像审问犯人般压抑。 看来还在气昨日的事,但这也说明太子真的很在意昨日在他手下吃瘪之事。柏若风想了想,刚得了皇帝口谕的他还就迎难而上了。 在剑身贴面的危险时刻,柏若风弯了弯眼,打了个直球,“是臣之过,没能认出太子殿下。若是早些认出来,臣定当一早求饶认输,任打任罚。若风在这里给太子赔个不是。” 他落落大方掀起前襟,行了个稽首礼。 这是道歉还是煽风点火?虽是行了大礼,看似道歉,话里话外岂不是在说太子以权势压人?这人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 本就安静的上书房瞬间陷入死寂,与方才不同,刚才大多数侍读都是看戏心态,自然没出声。而今基本已经确定这个新来的要被太子教训一顿,于是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打算上前帮劝太子的,都唯恐自己被迁怒上。 “荒唐!吾还需要你一个小小武官之子让?”方宥丞反应激烈,剑刃直接架在柏若风脖子上,仿佛下一瞬就要对方人头落地。 “是臣失言,或许昨日只是臣侥幸……” “当然是你侥幸!若不是你偷袭,吾定要你好看!”方宥丞言辞凿凿打断他的话。 看来是不服。柏若风顿了顿,心下好笑,已然起身,真诚看着他,“听陛下说,殿下一直在寻臣,不知所谓何事?” “自然是为了你昨日用些手段赢……”方宥丞猛地住口,他看着柏若风那无辜的脸,意识到昨日的事说出来只会对自己形象有害,他打不过人还到处找人算账的事情也会随之传出去。方宥丞及时改了口,“当然是你昨日表现不错,虽是偷袭,然而武功甚是不错。吾向来有爱才之心,所以才派人寻你。” 第38章 “原来如此。”柏若风笑得极为灿烂,抬手把脖颈上的软剑往外推了推,“殿下的爱才之心着实令臣惶恐。” 这笑落在方宥丞眼中越发刺眼,他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柏若风。 在柏若风转身要去拉椅子坐下时,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挡在他面前。柏若风侧脸,便看到方宥丞眼中满是好胜之欲,“吾今日便要亲自测试你武功,看看你的能耐。若是输了,你便趁早滚回北疆,上书房还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柏若风面上略显为难,“那臣要是侥幸赢了怎么办?” 兴许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跟他讨价还价,方宥丞顿了顿,大方道:“那吾就许你一个愿望,只要不是太过分,吾都允。” 对方都说要把他赶出京城了,柏若风提要求自然不会太轻,“既然如此,那拿殿下的小白虎做赌注如何?”他这话一出,已然听到倒吸冷气的声音。柏若风眼角瞥见有一人似是想开口说话,却被后座的人手疾眼快捂住了嘴。 小白虎本就难得,来历定然不普通,未免节外生枝,柏若风改口道,“臣的意思是,借臣养两天。” “呵,你胆子倒是大,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拿。”方宥丞扬了扬下巴,竟应承了,“随吾出来。” 上书房不仅传授书面知识,也教授骑射武功。外头就配备了习武场。 方宥丞与柏若风一出门,其余侍读面面相觑,也跟着出去。只是他们没有靠太近,谨慎地站在书房门口,远远观望着。 方宥丞自旁边的武器架子上抽出把长剑,顺手抛向柏若风。 剑乃百兵之君,天下安定则敛锋芒于鞘内,路遇不平则出鞘斩恶人头颅,是为君子风范。柏若风抬手侧立接住剑柄,他抬起二指抹过倒影着自己的剑身,停在剑尖,屈指一弹,剑身轻吟。 可见哪怕只是提供给皇子与侍读们练手的武器,材质也是极好的。柏若风把剑送回架上,“殿下,臣用不惯剑。” “架子上有的,你随意挑。”方宥丞道。他皱着眉,想起昨日柏若风用的武器不是剑,而是小刀和绳子。不过此处可没有短刀可以选。 然而他猜错了,柏若风最擅长的不是短刀。 只见柏若风从架子上缓缓抽出少有侍读用的长枪,他摸摸锋锐的枪尖,似是十分满意。“臣用这个,殿下可要换武器?” 虽然有些惊讶,但方宥丞坚持道:“不换。”他用惯了剑,忽然换武器,不熟练只会拖后腿。 短剑对长枪,尤其是这种平地,九死一生。该说这位殿下是太傲慢,还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真本事呢? 他可是提醒过的,那就别怪他欺负人了。柏若风眸子含笑,然而笑意只浅浅浮在表面,内里的认真淬了冷意。 习武场内两人相对而立,视线相对,暗流涌动,都在无声找寻着对方的弱点。 围观的人里不乏有胆大的开始打赌,人群里,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道,“轻章,你瞧这回谁会赢?” 名唤段轻章的少年面色白净,一身儒雅书生气,他沉吟半晌,不答反问:“你何时见过殿下这般积极认真地挑战别人?” 那人仔细回想,发现当真没有,顿时哑然无语。方宥丞身份高贵,习武都是最好的师傅教授,兼之自身勤勉,自小便打下好基础,在武学上远远领先同龄人一截,因而不免有些傲慢,自认京中无敌手。 然此次来的镇北候次子,据说少时就跟父兄上过战场,再看殿下自昨日回来便那般惦记,可知此人武功不差。 段轻章微微一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几不可见,他视线落回到习武场内的二人身上,“北越战败送来的小白虎,殿下喜欢得很。这回用它打赌,若是输了,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 柏若风以指南针势起手,紧盯着方宥丞。方宥丞倏然动了,他也看出了两人距离隔得远显然对他不利。于是一开始他便直切而入,试图以最快速度拉近距离,剑尖直指对方弱点。 哐的一声,有所防备的长枪枪头打偏了剑刃。柏若风侧身而过避开攻势,拉开距离的同时,腰间一转回身,缀着阳光的枪尖抛扎而出,凶狠无比精准冲对方头颅刺去。 这一击若是中了,怕是得脑花四溅。如果太子出了事,在场的都活不了!当即有胆小的侍读忍不住叫出声来,试图阻止,“大胆!” 然而这显然是多心了。那胆小侍读才跑下台阶两步,尚未接近他们。其他人便已经看到方宥丞迅速回防。虚刺一招诱敌,继而转而刺向对方腰部。 众人才吊起的气松了一半,眼看利剑再次被长枪挑开,在他们一呼一吸间,两人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险招。 他们的比斗哪容得下其他人,甚至所有观众对全身心沉浸比斗中的两人而言都是多余的。来往间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剑身与长枪交错的残影几乎死咬在一起,密不可分。对视的双眼却又毫不掩藏那股想要把对方压制下去的霸道。 两人始终隔着一柄长枪的距离,纵然方宥丞剑招如何高超,数次试图进攻都被精准避开,突不进枪围。反而是长枪凶猛,力道极大,致使他虎口发麻。 剑身柔韧,在平地单打独斗时却远比坚硬的长枪耗费更多的气力。方宥丞逐渐感觉到吃力,额间起了微汗,眼睛却因为极度的兴奋越发亮。 第39章 你来我往间已经越过整片习武场,两人眼中的时间过得飞快,然而书房门口的观众看得焦灼,剑影如织,枪焰冲霄,他们恨不得下一刻就分出个胜负来。 这一刻很快就来了,两人体力精力都在飞速下降。柏若风看准时机转马扫枪,枪身以极大的力道实打实地打在方宥丞剑上。 方宥丞只觉整条手臂发麻,长剑脱手,抛向天空,滑过一道抛物线。 人群迅速散开,在惊慌声中长剑落到上书房门口,刺进青砖缝里嗡鸣。 这位殿下剑法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柏若风暗道好险,还好没草率从事,不然就要被方宥丞反杀成功,到时候太子说他使手段赢的话还不是成了板上钉钉?心绪万千,面上却不露分毫,他收枪而立。 本以为方宥丞会恼羞成怒,继续不服气找他麻烦。没成想他一抬头,看到的不是阴沉到恨不得把他就地处死的黑脸,相反,他对上了方宥丞轻松愉悦的面上那双满是欣赏之意的眼睛。 那亮晶晶眼神不像看着什么讨厌的人,倒像是一只小狗终于找到了喜欢的肉骨头,恨不得叼回窝里独占。 不对,这个比喻问题可大了。柏若风反省了几秒自己的想法,把长枪随手插入地中,拱手道,“殿下,承让了。” 下移的双手被微微汗湿的手掌接住,托起。柏若风能轻易瞥见方宥丞掌中红痕,显然方才对方是下了狠劲。他视线上抬,看到方宥丞激动道,“你很不错!” “殿下过谦了,侥幸而已。”柏若风眉开眼笑,暗道那还用你说!算你识相! 柏若风心里很肯定地点点头。虽然骨子里同样有着傲气,然而柏若风与方宥丞最大的不同便是柏若风面上还愿意维持着那点谦逊。 方宥丞输就输在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少年郎。柏若风上辈子二十多年可不是白活的,他有成人的意识,加上最适合锤炼的身体,当然有意识地苦练自身。 只见方宥丞牢牢盯着他,忽然双手握着他肩摇了两下,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柏若风眼前都给他晃出花来。 便听太子殿下声调扬得极高,郑重邀请道,“你很不错!姓柏的,做我的人吧!” 不止柏若风,全场都变得鸦雀无声。 没想到太子这么喜欢武学。柏若风忽视了自己比武后的兴奋和激动,心里暗暗嫌弃道,就赢了他一场而已,瞧这兴奋的劲。 方宥丞松开手,一拳锤在柏若风肩上,“不愧是吾的伴读,吾认可你了。” 柏若风心知这会儿要是顺着太子的话再谦虚,说什么‘谢殿下看重’之类的话语,往后两人的相处方式就只能是君臣主仆。太子也只会把他看做是武功强盛的近卫。 于是柏若风扬眉,抬手抓住方宥丞拳头,以一种胜者的姿态挑衅道,“谁要你认可了?” 两人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视线相对,同时出手丢了武器,竟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段轻章拦住身旁要冲下去拉开二人的侍读们,朗声道,“今日少师要来检查课业,你们都做完了吗?” 听这没来由的一声,其他人都怔住了。段轻章既是丞相之子,又是太子表兄弟,在上书房中身份地位仅次于太子。他们想不明白为何此时段轻章不阻止二人,还要把他们弄回上书房去。 段轻章蹙眉催促,“既然没做完,还不快快回去?” 这些人还在犹豫,课业和太子安危比起来,当然是后者重要得多。他们被送来做侍读,又不是单纯来读书的。 就这一会儿功夫,习武场上打起来的两个人来往几招后,方宥丞占了上方,坐在柏若风腰上,一手死死锁着对方手臂,一手掐着对方脖颈按在地板上,眉眼嚣张,“表兄,你们先回去。吾课业在桌上。” 就一句话分神的时候,柏若风腰身腾起,双腿做剪子绞在方宥丞脖颈上。方宥丞用手掐着柏若风喉咙,柏若风以腿卡着方宥丞脖颈。两个人竟一时维持着互相桎梏要害的姿势,面色发红,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架势,好像下一刻两人就得同归于尽似的,谁看了都不放心。 “好。”段轻章看了眼他们,摇摇头,带着其他侍读回了屋,很快关上门。 柏若风瞪他,脚下使劲,“放开!” “你先放!”方宥丞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恼道。 柏若风同样难受,但他越难受使得力道越大,主打一个我不舒服你也别想轻松道。他气若游丝还挣扎着,“我喊三二一,我们一起。” 方宥丞干脆答应,气声沙哑,“好。” “三!” “二!” “一!” …… 两人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本就打了一场,血气方刚,这时还被人缠住。再成熟的人都在这激昂情绪中忍不住冲动,柏若风气急,骂道:“你还太子呢,不讲信用!” 被双腿扣着被迫后仰的方宥丞呛咳几声,险些被口水弄死,他口不择言,“你也不讲!吾脖子断了你全家都得陪葬!快放开——” “你还想动我全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柏若风清透的瞳色一闪,头脑充血,理智全消得一干二净。他张嘴亮出两排大白牙,“臭小子我忍你这臭脾气很久了!” 说完低头,逮着方宥丞掐他的手腕狠狠咬去。 第40章 一声惨叫在屋外回荡。 不乏有人紧张兮兮想出去看看,但见段轻章老成持重低头执笔,若无其事的模样,便都不敢提要开门迎太子。 太子本来就疯,那柏若风虽看着人模人样,行事作风却桀骜不羁。把这两人放一块儿真的不会有事吗?侍读们忧心忡忡,已经预见未来的上书房日子怕是没那么好混了。 第18章 小花 “你敢咬我!”方宥丞在手腕吃痛那一刻松了手, 扬起拳头就要揍下去。 眼看人如自己所愿松手,柏若风反应极快,本就困住太子的腿部往后一带, 把人翻了个身丢出去。他迅速翻身而起。 两人衣衫不整,偏偏眼中如出一辙的亮,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对视着。他们像守着自己小块领土的狼,都在虎视眈眈着对方露出的弱点想要进攻, 想要咬住猎物咽喉, 让对方为自己臣服。 在这静默的时刻,响起了陌生的足音。 柏若风被分了神, 朝来人疑惑看去。尚且没看清对方面容,就被冲过来的方宥丞以手肘扣住脖颈往边上拖拽而去。 他条件反射以为方宥丞又要和他开打,没想到对方只是把他带到隐蔽处。 “少师来检查课业了, 走走走!”方宥丞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拽着他往侧门去,显然不想和来人撞上,声音沙哑,“扫兴, 那人年纪轻轻罗里吧嗦的。不想被和尚念经就快走。” “去哪?”柏若风给了他胸膛一手肘, 顺利把自己从对方桎梏里解救出来。 方宥丞缩手倒是快,他扬眉道, “吾向来一诺千金,现在就带你去兑现奖励。” 柏若风盯着他面色红润, 神清气爽的模样。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脖子,只想呸一声到他脸上。一诺千金?不知道刚刚是谁答应一起放开又不放的。 方宥丞领着他绕了几面宫墙, 往东宫去。路上他把自己的右手举起来, 上边明晃晃一个还沾着口水的印子,方宥丞忍不住抱怨道:“姓柏的, 吾找你正经比试,你看看自己,都使得什么小手段!”话里话外藏不住幽怨。 “抱歉了。”虽然嘴上说着抱歉,语气却若无其事。柏若风背着手与他同行,声音懒洋洋的,“太子是君子,君子比武点到为止。可臣只知道,战场上瞬息百变,能保命杀敌的武功才是好武功,管它正不正经好不好看。” 这个忽然上升到讨论武功用处的答案虽让太子殿下觉得有些道理,但显然不能令他满意。 “你在强词夺理!”方宥丞瞪他,激动起来用了平等的自称,“我才不信你在战场厮杀时会去咬人家一口!兵卒们可都穿着盔甲!” 柏若风见他生气,不仅不怕,反而有种摸了老虎屁股的刺激。他摊手,笑眯眯道,“你不信?那你找套盔甲穿上去,咱俩再打一架,看看我咬不咬得到你。” “你这人、你这人怎么……”方宥丞停了脚步,一脸见鬼一样看着他,久久失语。那纠结模样与初见时大相径庭,鲜活得展现出一丝孩子气,倒是没先前讨债鬼般的阴翳。 “干嘛像看无赖一样看我?”柏若风好笑道,他哥俩好地抬手勾住方宥丞脖子,半挂在人身上,“行了行了我和你说笑呢,说好的小白虎借我可不能反悔啊,太子殿下。” 方宥丞冷哼一声,身体反应第一瞬间想推开身上的人,但他又觉得头回和人亲近,还蛮稀罕的。 他当然见过上书房里其他侍读们勾肩搭背的模样,显得感情很好的样子,离开时还会约好去哪玩去哪玩。然而见了他全都一个两个低着头压着声音,规劝他一些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方宥丞因此越发恶劣地欺负人,想看看这群家伙到底有多怕他背后的权势,自然也离他们越远,显得高不可攀。 两人维持着这种亲密姿势一直到东宫。 方宥丞领着他去看自己的小白虎。他把小白虎养在东宫的小花园里,用木栅栏在花园一角围出一片区域,里头有小水池有专门的饭盆,还有奴才丫鬟伺候着,把小白虎一身皮毛养得油光水滑,漂亮得很。 他看着精气神很好跳来跳去的小白虎,骄傲得忍不住炫耀,“怎么样,好看吧!” 柏若风忍不住捡了根花枝,蹲在栅栏边逗弄。小白虎不像是野外捕获的,一反常态地亲近人,睁着圆溜溜的眼也不怕他,凑过来扑来扑去,试图咬花。 方宥丞遣开附近的奴仆,斜挨在栅栏上,看着柏若风道,“你眼光挺好啊,一眼就相中好东西。你可知道这小白虎是北越来的?北越战败后送来不少东西,其中就有头怀了孕的母老虎。可惜路途遥远,母老虎生完小虎就熬不住死了。小白虎到我手上的时候还没断奶,奄奄一息,眼都睁不开。全京城就那么一只。” “现在养好了。”方宥丞嗤笑一声,神情晦暗不明,看不出满不满意,“看起来和猫差不多。” 这时候,小白虎伏低身子,后腿一蹬,跃起来飞扑到柏若风手臂上,牢牢抱住柏若风小臂,一口咬下柏若风手中枝头的花,又吐掉。眨巴着湛蓝的眼睛,叫声绕着弯地在撒娇。 “你还记得我!”柏若风按了按它娇憨的脑袋,站起身来,把毛茸茸的小白虎揣胸前,摸来摸去。他一身褚红色衣服,抱着团小白虎,恰似红梅落雪,灼热的色彩透着几分宁静的冷意。 方宥丞摸了摸自己被晃到的眼睛,再抬头时,听柏若风高高兴兴道:“太子殿下一诺千金,这小白虎我就带走啦。” 第41章 “等等!”方宥丞连忙喊住他,却欲言又止,本依依不舍地想交待些什么。但看到小白虎这没骨气的撒娇模样,顿时眼不见心不烦撇开头,“说好给你养两天,那就不会反悔。” “太好了!”柏若风把小白虎撸了又撸,撸得它嗷嗷叫,他抬脚刚要走,想了想又回身问道:“对了,殿下,小白虎有名字吗?一直喊小白虎多拗口啊。” 说起宠物名字,方宥丞满怀期待,扬臂道,“吾的老虎,那必须得配一个威风凛凛、气吞山河的好名!因此吾近日都在琢磨,还未想出个足以匹配的名字。” “还没想到啊?既然如此,”柏若风摸了摸小白虎的脑袋。“先暂且喊你小花吧。小花!我们回家!” “嗷——”小白虎站在他手臂上,奶声奶气吼了一声,像是在应承。 这土里土气的名字可配不上他的宠物。方宥丞脸色倏然一变,拦住柏若风,“你乱喊什么!那是吾的宠物!” “我知道是殿下宠物啊,”柏若风点点头,一脸真诚看向方宥丞,“大名可以慢慢想,小名先叫着,方便。何况这只是我私下里用来短暂叫两天的,两天而已,殿下怕什么?” “我才不怕!不对,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这么叫了!”方宥丞恼道。 看来小花的主子不太高兴啊。柏若风有些烦恼,他想了想,把小老虎放回栅栏里,嘎吱嘎吱松着拳头,意犹未尽紧盯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既然这样,殿下,我们再来打一架。这次就赌小花的小名如何?!” 方宥丞被他眼神挑衅地战意盎然,心脏狂跳,对此建议十分心动,他想起两人上一次打赌,决心为这场比斗添加些筹码,他微抬下巴,倨傲问:“你输了该当如何?” 柏若风莫名其妙,“输了就输了,我还能如何?”赢了小名归他起,输了小名归太子起,可太子本身就是小白虎主人,这筹码就显得无用了。 方宥丞被他刺得梗了一下,不依不饶道:“你输了,以后就改名叫柏小花!”他见柏若风一脸不愿,毫不客气捧腹嘲笑道:“哈哈!你不会不敢吧?如果你自己都嫌弃这名字,怎么还敢拿来做小白虎的名?就欺负我家小老虎不会说话?” “太、子、殿、下。”柏若风一字一字喊道,牙根痒痒,拳头痒痒,当下摆好进攻姿势,往内收了收掌尖,“那就各凭本事吧!” 童公公那日被倒了满身的馊水,苦不堪言,洗了好几遍才去见皇帝。皇帝正在书房欣赏自己的画,见他回来,随口一问柏若风和太子见面如何。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半晌没见人回答。皇帝觉出蹊跷来,抬头看向童公公。童公公支支吾吾半天,说:“太子殿下,很在乎柏公子。” 见面就一盆馊水,太子肯定很关注柏若风。四舍五入,不就是在乎吗!童公公心里为自己的机灵赞叹。 皇帝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丞儿好武,他们肯定很有共同语言。” 等晚间他招来段轻章一问,段轻章面色奇怪,温文尔雅回道:“太子殿下的确很喜欢柏公子,他们切磋武艺,相谈甚欢。” “好!”皇帝一抚掌,哈哈大笑,“明空大师果然没算错,你与那柏若风日后一文一武,好好扶持太子,不要让朕失望。” 段轻章谦卑道:“臣定竭尽所能,事君以忠。” 然而过了两天,上书房的师傅们跑来和皇帝吐苦水。说自那柏若风来了上书房后,太子这两日不顾身体,沉迷玩乐,影响课业,实在叫人忧心。 皇帝大怒,他喊人千里迢迢过来,是要对方规诫劝勉太子,而不是要人带坏太子的!而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沉溺玩乐,影响课业,实属不该! 他决定把两人一同召来敲打敲打。 半炷香后,皇帝听到脚步声,怒气腾腾转身抬指,然而当他看见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郎一瘸一拐走进殿来时,那一腔恨铁不成钢的怒骂瞬间噎在喉咙里。 等两人站定在他面前时,皇帝沉默了。 这两个猪头是谁?怎么其中一个长得还那么像他的太子。 皇帝收回指着两人的手,“你们怎么……”他欲言又止,本来想好的准备狠狠骂一顿的词这会儿说不出口了。 两人看上去这般可怜,两个娃娃竟凑不出一个人模人样。他劝和道:“你们尚且年少,性情冲动,什么仇什么怨把对方打成这样?有话不能好好说?” 被揍成猪头的太子就剩声音还在倔强支棱着,“父皇,这叫切磋!” 柏若风本来不懂为什么太子听说皇帝传召,就要照着彼此脸打几拳。可他方才进殿看到皇帝变幻的脸色,怎么不明白自己逃过了一劫?他当然不敢像太子那般说话,行动迟缓行了一礼,“回陛下,太子勇武好战,武功高强,实乃国之大幸。” 重文轻武、只喜书画的皇帝又沉默了,最后,他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道,“起码,打人别打脸啊。这、这成何体统?!” “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总算知道那些上书房的师傅们愁得皱着脸说‘太子不顾身体,沉迷玩乐,影响课业’的真实意思了。 皇帝严肃道,“朕警告你们,适时切磋比武可以,但是不许伤身,影响上书房课业进度。更不要再出现这种鼻青脸肿的模样。不日朕便要亲自考察你们课业。” 第42章 他嫌弃道,“朕不希望太子成了鲁莽无智的武夫!” 从养心殿出来,一瘸一拐看似伤得很重的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飞快换回正常走路姿态。 柏若风见今日天色不早了,和太子打了声招呼,就打算直接回府。 方宥丞快跑几步,追上来想要勾他肩膀。柏若风矮身避开他爪子,挑眉道,“殿下饶了臣吧,刚还被训着。” 方宥丞收回手,冷哼道,“不就训几句,又没动板子,你怕什么?”他兴致勃勃转了个话题,问:“柏若风,今天我听到上书房的人说,护城河边的花开了,好多人去踏青,你可去了?” “我才来了几日京城?况且进京不久便到上书房报道,哪来得及出去。”柏若风说起这个还有些遗憾,只除了那次匆匆奔赴护国寺,后来每日都在侯府与皇宫间来回,白日里被这太子缠着比武当陪练,晚间回去往榻上一躺,哪还记得游玩。 “上书房每六日休息一次,正好过两日休息,我们一同前去吧!”方宥丞追着他往宫门方向走,边走边兴奋提议道。 柏若风顿了顿,左右看看,幸好附近没有旁人。他压低声音谨慎道:“太子可以随意出宫吗?” “当然不行。” 柏若风心脏刹那被他吊起来,“那你还约我出门!” 方宥丞满不在乎,“父皇母后都不怎么管我,除了他们,宫内还有何人敢过问我的事情?只要我瞒得好,哪都能去。” 听方宥丞这番话,铁定暗地里偷摸出宫无数次了。柏若风惊疑不定看着他,片刻后直接扭头就走。他才被皇帝‘敲打’过,哪还能和这要做坏事的家伙沾上边,免得晚些时候又来拿他是问了。 “诶!你怎么不说话就走了?”方宥丞连忙追上去。柏若风没存等他的心思,因此方宥丞跟了他一路,好不容易追上了,才抬手要去碰对方肩膀,却被柏若风避开。 柏若风回首,迅速变换脸色,端正肃容道:“殿下,陛下过几日要考察课业,还是趁早回去复习吧。护城河边的花再好看,那也没有书中黄金屋好看。”说罢他一溜烟跑得飞快,快得生怕方宥丞追上似的。 “嗤!胆小鬼。”方宥丞驻足原地看那抹红色背影越变越小,取笑道。 再往前几十米就是宫门了,众目睽睽下方宥丞不能毫无准备出宫,尤其是一离开养心殿就直奔宫门而出,于是只能停在原地。 此时,一旁躲了许久的贴身太监春福凑了过来,小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她怎么想起我了。”方宥丞面上短暂的笑意落了干净,面色阴郁,他往长乐宫的方向走了几步,揉揉青一块红一块的脸,沉声问,“她今日心情如何?” 春福小心翼翼,“看着不错。” 方宥丞冷笑一声,虽没有言语,然而神情已经暴露了他不以为然的情绪。 “殿下莫怪奴才多嘴,”春福斟酌着言辞,“娘娘其实还是很关心殿下的,爱之深责之切。只要殿下态度稍微软和些,那、那娘娘还是……” 方宥丞停住脚步,淡淡道,“掌嘴。” 春福一惊,迅速抬手往自己脸上抽去,两只手一起动,啪啪声响耳,听起来就打得很疼。 “停吧。”方宥丞没有看他,铁了心要给春福教训。 春福捂着红通通的嘴巴嘶嘶抽气,害怕地抬眼看方宥丞。 “她是怎样的人,吾会不清楚吗?你是吾的人,莫要再为她说话。”方宥丞看见自幼跟着自己的小太监狼狈模样,眉头锁得越发紧了,捏紧拳头走了两步。 他不舍地回头,向柏若风离开的宫门方向看去,即便身影变小了,隔得远远地他也能一眼认出哪个小人是柏若风。 变成小不点的柏若风抬起长腿,潇潇洒洒跃上马鞍,扯着马绳利落转身。就转身片刻,他发现了远处那道明黄身影正站在白玉阶上往这边瞧。 隔着宫门,门外的柏若风抬臂朝方宥丞挥了挥手,笑得明媚爽朗,脸上的伤无伤英气俊朗,反倒添了几分肆意。 一转身,他风风火火骑马跑了,束成一束的长发在半空滑过,很快连同马匹消失在门后。 门内的方宥丞站在原处默不吭声看着对方离去,眸内的鲜活一点、一点褪得干净,化为潭沉沉的淤泥。他转头,往与宫门反方向的长乐宫而去,仿佛走进深渊。 第19章 称兄 春雨来得急, 没有丝毫预告,豆大的水珠哗啦啦砸下来。 “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的停不了。公子可怎么去宫里啊?”元伯看着顶上的乌云发愁直发愁, 他匆匆走过回廊,没想到转角冒出个提着东西的小厮。 两人速度不慢,险些撞上。却见那小厮侧身,以极好的腰力绕开了元伯, 下盘极稳, 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圆头圆脑的小厮避开元伯后,嘿嘿笑道:“急什么, 公子这两日身体不适告了假,暂时不去上书房了。”小厮高兴得似乎不用去上书房的人是他一般。他左手端着壶热水,右手托了碟瓜果。“与其担心公子上学的事, 还不如想想午饭吃什么。” 元伯抬指敲他脑袋,笑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人生在世,吃喝拉撒睡当然是头等大事!”阿元摇头晃脑道, “不与你说了, 我得先把头等大事给公子送去。” 第43章 “快些去吧。”元伯看着他雀跃小跑的身影无奈摇头。阿元是将军属下遗腹子,从小跟着柏若风长大。此次来京, 阿元本不必来,却是自请跟来照顾。 阿元端着东西去了花园亭子, 亭子空空,没有柏若风身影。“奇怪。”他把茶壶和瓜果放在桌上, 挠了挠头, “方才不是公子说要在这听雨的吗?” 他眼尖,发现桌下有一团湿漉漉痕迹, 阿元蹲下抬手揩了把,在指腹间捏捏,发现是稀释的泥水,那泥水痕迹从墙角一路滴到亭子里,再从亭子延伸出去。 阿元起身,随手在下摆擦净手指。他顺着蔓延的痕迹,来到公子房间门前。 门内有两人在说话,吵吵闹闹的,令阿元感到几分稀奇:公子在京中并无好友,听这交谈方式也不像仆人,来者何人? 他还没敲门,房中先传来柏若风的声音:“何事?” 阿元道:“热茶和水果已经准备好,公子怎么回房了?” 柏若风的声音穿过门口,透出股急躁感来,“阿元,你先替我打桶热水来,再准备套衣裳,我这有个朋友湿透了。” 门外的小厮应了声,退下了。 柏若风看着面前湿漉漉的家伙,头疼不已,“堂堂太子,不走正门,怎么还会爬墙!” 偏生方宥丞爬墙过来的时候他正在院内角落亭子赏雨,觉得大白天的贼子也忒嚣张了,二话不说先偷袭了一番。等摔落在地的泥人直呼他名字,柏若风才认出这‘泥猴’是谁。 “吾是偷跑出来的,”方宥丞理直气壮,“要是走正门,那不是叫别人看见了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偷跑出宫!” 方宥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哗啦啦的泥水顺着木椅流下,在地面上汇成一小滩。柏若风看着那道不好擦的痕迹,额上青筋跳了跳。 方宥丞翘着腿晃悠悠道:“你都一天没来上书房了,今日还请假,明天是休息日。这样一算,三天!你整整三天不去上书房,还不许我来找你?”才说完这话,他猛地一激灵打了个喷嚏,头上的水珠顺着长发落下。 柏若风心累不已,扶额叹息,“你也可以别来。”他这才清净了一天,脸上的青红还没消干净。只觉得方宥丞不出生在武林实在可惜,分明像个武痴。 “那不行。”方宥丞想了想,想起某个很好的理由,“小白虎是时候要回家了,我这是特地接它来的。” 适时阿元提了热水过来。柏若风歇了和方宥丞说车轱辘话的心思,让阿元帮忙伺候着先把‘泥猴’刷洗干净。结果拿着刷子的阿元被推出了房间。 挨着柱子站着的柏若风抬头看阴沉沉的天色,雨水还在下着,但是小了不少。他道:“这个天气淋雨,应该挺容易着凉的。阿元,你去厨房叫她们做碗姜茶来。” 阿元很快走了,柏若风在门前等了等,实在无聊,去把小花抱了过来。 回廊的栏杆边有细木板可以挨坐着,他抱着长大了些的小花颠了颠,见它神情无辜眼瞳湛蓝,总忍不住去逗弄。等小花气哼哼抬起肉掌拍他的时候,他又坏心眼地抓着小花的肉掌捏。 如此一人一兽,玩得忘却了时间。 “它倒是被你养的极好,我瞧瞧肉长多少了?” 柏若风闻声才想起屋内沐浴的方宥丞,他一时和小花玩的太开心,竟把在等人的事给忘了。此刻抬眼,见方宥丞带着一身水汽过来,头发半湿却浑不在意,身上穿着他的旧衣服,刚好合身。 乍一眼过去,太子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方宥丞把小花接过来,单手托在掌中掂了掂,扬眉,沉吟道:“干脆以后别喊小白虎了,叫小猪吧,小白猪。” 小花通人性,嗷嗷直叫着在他手上挣扎。 偏生两个内里黑透的家伙就这么看着小花挣扎,柏若风添油加醋道,“小白猪?甚好,往后就当猪崽子养,养肥了还能宰了。” “嗷!”小花气得给了离得最近的方宥丞衣服一爪子,爪尖勾出了线。 方宥丞一掌按下它挣扎的四爪,笑道,“可别闹,这衣服回头我还得还。” “还什么。”柏若风大手一挥,豪气道,“送你了。” “难得你送我。”方宥丞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褚红色,“我当真好奇,为什么你的衣服都是这么艳的颜色。一般红衣服的不是新郎官,就是状元郎。可你都不是,为什么还穿得这么显眼?” 柏若风观察他一番,见人是真心实意发问,好像真的不知晓般。柏若风道:“太子殿下估计是贵人多忘事。柏家军军旗就是神兽毕方,柏家军军服都是清一色褐红。”他摸摸下巴,“不过我娘说,我这么年纪轻轻穿太闷可惜了。就该穿艳一些的,所以我的衣物基本都是这个色。” 当然了,像他哥正处叛逆期就不喜欢红色,尤其偏爱黑的白的灰的。柏若风芯子早过了叛逆的时候,对这个颜色甚是喜爱。 “你娘对你真好。”方宥丞喟叹道,似乎十分艳羡。不待柏若风奇怪,他复又看向柏若风道:“你这府邸也自由,整个侯府加起来下人就几个,清静得很。” “殿下是反话?这府内就我一个主子,事情就那么些,下人再多也不过是凑数而已。比起寒舍,”柏若风抱臂挨着廊道坐着,懒洋洋抬了抬眼皮,“宫里锦衣玉食的,哪哪都胜过我这简陋的侯府,我还羡慕殿下呢。” 第44章 “你当真这么想?”方宥丞把小花从手臂上放下,这叛徒飞快扑向柏若风,扯着人衣襟下摆凶狠咬出道口子来。 方宥丞见它竟是两人都得‘报复’一番,不由失笑,让柏若风养几天,还养出些野性了。“宫内是锦衣玉食不假,下人也多,可下人们不听我的,难免就觉得处处受限。等我即位时,那才是真的自由!” 柏若风挑眉看他,神情并无多大惊讶,口中却淡淡道:“殿下慎言。” 方宥丞低声笑了笑,忽而挨近,抬臂撑在柏若风身侧,眼神深邃,“难道你不这样想?到时候你便是天子近臣,就像你父亲与我父亲一般,不,只要你愿意,未来你的成就只会比你那世子兄长、镇北候父亲更高。” 两人的距离拉得几近,气息在二人间流转回旋,两抹褚红人影一坐一立几乎重合。柏若风微仰着头看俯撑下来的方宥丞,在这个雨天,在这座侯府,在这只容纳二人的角落,他对方宥丞口中之话显然来了兴趣,摆出副洗耳聆听的模样,“愿闻其详。” “昔有宇文家跟随先祖开基立业,扬名立万。如今南曜国强,不缺开国将士,倒是缺了能随帝皇一统天下的猛将。北越老皇帝病重,膝下六子争斗,竟没一个能用的。若不是父皇重文轻武,朝中如今武将稀少,你柏家军也不必屈居北疆,而是早早立下战场荣光。”方宥丞眸中极亮,一字一句仿佛都带着建功立业的蛊惑,刺激挑拨着柏若风,“但是没关系,这种日子不会太久。” “原来在殿下眼中,柏家军镇守北疆,是大材小用了啊。”柏若风见太子认认真真给他画饼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声,“殿下居然给柏家这么高的评价。” 他阖眼,那些明里暗里的招揽、许诺之意都被悉数挡在外边。再睁眼时,澄澈的眼眸干净又明亮,他转了话题道:“殿下年纪轻轻,没想到已经考虑到这等层面,若风佩服。” “只是佩服吗?”方宥丞盯着他的脸看,不错过半分对方的情绪,话语虽轻,却含着逼迫之意。 柏若风抬起头与他对视,眸中尽是迷茫和坦诚。像是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更别说当即表忠心。毕竟皇帝尚在,太子再怎么受宠,还只是太子。 “当然不止,殿下到时候有用得到若风的地方,但凭驱使。”不过想要柏家,那一步也迈的太大了些。柏若风想,这位太子尚且年少就能有如此野心,日后非池中物啊。 只是他想不通,传言恩爱的帝后缘何会养出性格如此奇怪的太子,重文轻武的帝皇为何又纵容着把自己的接班人养成好武的性子。 这些问题就算问出口,眼前的方宥丞显然不会回答他。 只见方宥丞冷哼一声,直起腰来。正要张嘴说什么时,他忽然低头,抬脚把蹭着他坐下舔爪的小花轻轻推开,再开口时,也跟着转了话题,“柏若风,你当真是个奇人,明明年纪比我还小,却天天一副成熟的模样。有时候我总觉得你看上书房的人的眼神,跟看小孩玩过家家一样,敷衍得太不上心了。在你眼里,不会连我也是个不值得认真的小孩吧?” 这一句意料之外的话竟戳中了柏若风心思,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如临大敌,一下子炸了毛,“没有的事!” 方宥丞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用靴子推开蹭回来的小花,“既然如此,我虚长你一岁,日后你便喊我一声哥吧。” 与太子称兄道弟,但凡换了个人都不会犹豫这种好事。柏若风面色微僵,抬指挠了挠脸侧,默默转移视线。方宥丞眯起眼,威胁里含着几分探究,“怎么?委屈你了?” 当然委屈!柏若风心里叨叨:我两辈子加起来都能做你爹了,我喊你儿还差不多。 他已经看出面前这位太子殿下直觉十分敏锐,柏若风既不想扯破脸与之为敌,就只能委婉拒绝,“殿下见怪,臣已经有一位兄长了。” 言下之意:他可是有亲哥的。 方宥丞不依不饶,“亲哥归亲哥,我可以做你别的哥。你跟了我,你大哥也会开心的。” “这是什么歪理。” “你就说你叫不叫吧?”方宥丞像寻到了某个乐趣,偏头看着他,硬是抓着这一点不放。 脸皮修炼不到家的柏若风眼神游移,正想着什么话题能转移一下方宥丞的注意力,刚巧看到阿元端着碗过来,连忙起身挥手,“这这这,快些,姜茶怎么煮那么久。” 一直到阿元小跑到他面前,柏若风都没有回视方宥丞,对着阿元数落道,“哪有你这样磨蹭的,再晚一些,这位公子那不知有没有的风寒都要自愈了。” 本以为要被数落的阿元没憋住,笑出声来。 方宥丞剜了这对主仆一眼,拿起姜茶哗啦啦灌进肚子里。随即他单手拎起小花放到阿元怀中道:“我与你家公子出去踏青,你好生照顾小花。” 柏若风听到此话,很震惊他俩什么时候说好要出门了。但他回想起前日的事,心道方宥丞还真是执着且颇有些说一不二的霸道,上回说要去踏青,今天下雨都要去。他道:“雨还下着,哪还能踏青了?” 说到下雨,三人往外边看去,只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是因为雨水从屋脊黑瓦上滑落,外边湿漉漉的天地里,浓云尽散,空气清新。 方宥丞得意洋洋道,“天也助我。”说罢拽着柏若风手腕拖着他往外走。 第45章 柏若风一副萎靡模样,显然更想自己宅在府邸。 阿元目送着两人远去,呲牙无声笑着,抓起小花的爪子朝他们挥挥,“公子也该出去走走了,免得身子骨都僵了。” 小花软软叫了一声。柏若风想起什么般支起来,要往回跑,“小花还没吃午饭!我得去喂它!” 方宥丞咋舌,手疾眼快从后圈住他脖子,“你急什么,我也没吃呢,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柏若风维持着被他往后带着走的姿势,不满道:“你精力旺盛,徒手能吊打一头老虎,我担心你作甚!” 方宥丞说:“所以你就去喂被我吊打的小老虎了?” 柏若风没否认前半句话里的‘喂’字,“那是你的宠物,我分明是在替你养。” 方宥丞满不在乎,“哦。问我讨要的时候说是喜欢,还争着起名。现在推诿倒说是我的宠物了。姓柏的,我特地跑来找你可不是看你喂宠物的,我有好几个想去的地方,你陪我去一趟。唔,听闻京中有座醉仙楼颇负盛名,我还没去过,今日先去一遭。” “你哪不挑挑最贵的!谁掏钱?” 小小的一个称呼,柏若风越是抗拒,方宥丞越是觉出几分强人所难的快意,他大方道,“叫我哥,我掏钱。” 好歹活了这么久,哪有那个脸皮去喊个比自己小的做哥。柏若风抓住横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一旋身与之面对面站立。他扬了扬拳,面上青红未消,然而眸中意兴盎然,“咱俩打一架,谁输谁掏钱。” 一次两次就罢了,现在还来这招。经过几日的经验,方宥丞如今是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技不如人,他决定私下里偷偷练武,哪日再一鸣惊人。因而他拒绝了柏若风的提议,问:“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饭是你要吃的,醉仙楼是你执意要去的。”柏若风锤了下他肩膀,笑眯眯用着尊称道:“您就说,冤大头和留在酒楼里洗碗,您选哪个吧!我是无所谓的,穷不丢人,到时候我一回北疆,谁都见不着我。可您以后的臣子上朝,看到您的脸估计都得想起来您蹲后厨卖力搓盆子的时候,哎呀呀,想想可真有意思呢。” 方宥丞:…… 他的确丢不起这脸!方宥丞咬牙,“算你狠!” 第20章 圣女 醉仙楼是京城内最高最贵的一家酒楼。酒楼设计不同其他酒家, 只看它构造,整个酒楼由中间一根据说有千年历史的树干撑着,往外横向延伸出数层空间, 形如塔状。 最底下三层是大厅,不论身份论富贵,只要给的起钱随意选位。 中间三层给小官小爵设计,比起一览无余的热闹大厅多了些私密性, 桌位之间用屏风隔开, 然路过时还是能看到里边的人。 最顶上的三层,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 分成一间间私密性极强的包厢。尤其是最高一层,据说能看到整个长安盛景色,非皇室中人不能上。 此刻, 柏若风和方宥丞两人正在醉仙楼中层用午饭。柏若风筷子动得飞快,边吃边抱怨:“我还是想去顶层,这里我自己也能来,你堂堂一个……, 就该去顶层才配得上身份。” “你懂什么, 这叫热闹。”方宥丞言辞凿凿道,“上边全是单独的包厢, 就我俩吃饭有什么乐趣?我在宫里都腻了。中间好,热闹又不吵闹。” “就你有理。”柏若风嘟囔着。他扒了两口饭, 含着筷子尖尖忧郁道:“可我还是好想去顶楼啊,据说能看到整个长安城呢。顶楼只接待皇室, 我就认识你个又帅气、武功又高强、心底还那么善良的皇室中人……” 方宥丞被他这浮夸的语气夸得坐立不安, 连忙打断,“行行行, 下回我带你去,行了吧?” 方宥丞见人兴奋起来,眼看又要得寸进尺说些什么,拿起个鸡腿就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吧!那么多菜怎么都堵不住你。”两人桌上几乎所有招牌菜都来了一份,可见柏若风是存了多狠的宰他的心思。好在醉仙楼的菜式分量都不多,两个还在长身体阶段的少年完全可以吃完。 方宥丞对满桌美食没什么兴趣,他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低度数的酒水,眼睛往外边来来往往的人看。不时有那么几个对上视线,而对方又认得出他的,都被吓了一大跳,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作无视状。至于认不出他的,要么趾高气扬离开,要么微微颔首转过视线。 得了许诺,柏若风眉飞色舞,只一心啃自己的鸡腿。吃着吃着,他忽然道,“要是能把京城的厨子带回北疆就好了。” 方宥丞侧了侧头,“为什么?你家没厨子吗?” 柏若风撇撇嘴,十分嫉妒,“有厨子也没食材,我们那常年守着天元关,补给要么自己种,要么都是附近小城送来。有肉吃就成,哪有这么丰富,有鸡有鸭有鱼的。” 方宥丞一脸疑惑,“那就自己养啊,鸡鸭鱼不难养吧?圈养起来每天给点吃的不就行了?我看京城里的家畜多得很,实在不行,你现在在京城,就让这里的人送过去。” “你是不是没离开过京城?”柏若风放下鸡腿,拿起布巾擦了擦嘴,他看方宥丞满面困惑,叹了口气,“一看就是了。养殖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就拿养鸡来说,要搭棚子,要定时清理粪便,要注意温度和通风,还要给它们弄吃的……一不小心发了鸡瘟,一死一大片。将士去那是去打仗的,难不成每天不练兵就光养鸡?而且鸡仔都要钱才有啊,近几年无战事,朝廷克扣了不少军饷,将士们自己都抓襟见肘了。至于你说从京城送过去,路途遥远,路上花的钱比给钱在那养殖多很多,你来付这个钱吗?” 第46章 忽然听了那么一大段话,方宥丞一愣一愣的,他顿了顿,看着十分认真的柏若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出一句话,“醉仙楼的厨子你挖不走的,这里可是长公主的地盘。” 柏若风陷入沉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话。半晌,柏若风凑过去,揽着方宥丞肩膀道:“哪天你有空,不如跟我回家看看吧?” “什么?”方宥丞没想清楚话题怎么一下子跳跃幅度这么大,从美食谈论到养鸡,再到边关将士的军饷,最后竟转到去北疆去了。 柏若风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还记得秃驴说什么大难就出在方宥丞身上,还记得他会阴差阳错来到此界就因为眼前这个太子殿下,还记得他之前想尝试通过解决大难看看能不能回去的想法。 那首先,就是要尽可能的别让太子长歪。 他的世界离这里真的太远了,隔了兵器时代、隔了信息时代、隔了全息时代……甚至这里的人类还被困在蓝星,没有走出过太空,这里落后到他无法通过自己熟知的科学知识回去。 因此他对眼前渺小的希望道:“跟我回家看看,长安城再大也不过一座城而已,南曜可不是只有长安城,哪天你跟我去北疆看看,说不定比你在上书房听那干巴巴的东西好多了。” 方宥丞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知道面前的人在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以一种朋友的身份。那双凤眼猛地亮了起来,灼眼如烈阳,他兴奋地抓着柏若风手腕,向他确认:“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柏若风认真想了想家里,“你跟我回去,我那有很多好玩的。我有个六岁的妹妹,软绵绵白嫩嫩特别可爱,扎着两根小揪揪,新鲜出炉的包子一样,喊哥哥喊得特别甜。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大哥,性情温和,对我极好,我们可以找他一起赛马一起打猎。我父亲嗓门可能大了些,但是没有恶意的。母亲不仅是女中豪杰,手还很灵巧,会做一手好吃的糕点……” 他絮絮叨叨说着家里平凡的事物,没有注意到方宥丞满眼的艳羡和期待。 方宥丞大力地拍了下他手掌,“那就一言为定!”他力气太大,啪的一下拍到桌面上,发出极大的一声。但方宥丞浑不在意,已经满身心沉浸到去北疆的事了,“我回去就找地图出来看路线。” 说归说,现实就是方宥丞还无法自主决定离开京城。 两人用完午餐,柏若风拍了拍被撑开后绷紧的腰带,忽然道:“我进京的时候,在城门口见到一个老妇摆摊卖豆腐花,她家豆腐花特别好吃。你刚刚都没吃多少东西,不如我们去那看看?” 方宥丞还沉浸在要离开京城的兴奋里,闻言斜了他一眼,“想吃就直说,别拿我做借口。”虽是这般说,语气比起先前显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显得像埋怨不像训斥。 柏若风哈哈一笑,勾着他脖子起来,“走嘛走嘛,相信我,那里的豆腐花很不错的。” 结了账,两人哥俩好勾肩搭背下楼,没注意有一儒雅公子正巧上楼,错肩而过。 太子殿下?段轻章看着两个红衣少年郎远去,还当自己眼花看错了。只犹豫的功夫,两人已经下楼去。 楼下比楼上吵闹多了,尤其是一楼大厅还找了个说书人讲志怪故事。柏若风听了两耳,被勾起了好奇心,说好要去吃豆腐花的他当下也不急了,拉着方宥丞站在人群里。 方宥丞好奇心不多,听了几句就没了耐心。尤其是周围人多,摩肩擦踵叫他很不适,原本的闲适少了几分,压着眉毛黑着脸避开人流。他拉了拉柏若风的手,“走吧,我们走吧,去吃你的豆腐花。” 如此说了几次,柏若风反手扣住他手腕,“别急别急,我听完这就走,快结局了。” “啧。”方宥丞不高兴地扭过头去,四处张望着。 这时,他视线一定,落到一楼大厅的一行人身上。 那行人实在太怪异了,不像普通百姓般随意,一个两个神情凝重。也不像官员来谈天说地。三四个人坐在那里静默,面前的茶水一点都不动,时不时交流着什么。 其中有个女子身形窈窕,下巴尖瘦,独自坐在三个大汉中间,腰间配了个样式奇怪的香包。 那香包,有点像北越先前进贡来的。是我多心了吗?方宥丞想了想,悄悄松了手,往那边挪去,站在有着绿植的角落里偷听。 那厢,柏若风意犹未尽听完说书人的故事,转身一看,方宥丞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角落里去了。他莫名所以,远远拨开人群往那挤去,“诶!你怎么跑那去了,我们去吃豆腐花吧!” 这一声把角落里坐着的四人惊着,俱扭头来看。柏若风虽觉得那几人怪异,但不觉得自己喊方宥丞有什么奇怪,他既没喊名讳也没喊尊称,只是一句普通的话罢了。所以坦然回视,还瞪了他们一眼。 然而那四人顺着他视线向角落里的方宥丞看去。其中遮住头尾的女子吓得浑身一僵,仿佛认得方宥丞的真实身份,连忙起身,又撞到桌椅,洒落茶水,动作极大。 她起身,三个大汉也跟着起身。四人匆匆往外走去。 走什么?柏若风觉得这拨人反应委实蹊跷,就好像做贼心虚般。他立在原地挠了下头,犹豫了下,因为不认识几人,他不打算出手。 但方宥丞紧蹙眉头,忽然冲上前一把拽住女子。女子抬手,以另一只手推开。也不知她如何做到,以柔劲抵蛮力,一推一挪,轻点莲步,旋身间人已经后退几步。 第47章 三个大汉围拢过来,把她挡在身后,女子速速离去。 方宥丞被三个大汉困住,眼看着女子跑远,喝道,“柏若风,拦住她!” 不用他喊,柏若风已经拨开人流冲过去,向女子肩膀抓去。女子后背像有眼睛,泥鳅一般滑过去,她放弃了正门,直接跳窗而出,跑到街上,眼看就要钻入人流离开。 柏若风从桌上抓起一把筷子,以内力射出去,钉进女子面前尚且湿润的泥路上。她果不其然脚步放慢,想要换方向逃离。柏若风趁势追到街上去,恰好方宥丞也打倒三个大汉,跳出窗去。一前一后围堵住女子。 女子见被两人困住,眼中显出几丝尚且青涩的慌张。她本就穿着披风,只露出朦胧的下半张脸,此刻从怀里掏出个面纱戴上。显然不想让人认出她身份。 柏若风见此越加怀疑这人做了什么亏心事。 隔着女子,柏若风与方宥丞视线对上,某个瞬间,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进攻。 然而女子以极不可思议的姿势弯腰避开两人不同方向的攻击,滑行至某个摊子前,抓住桌布回身往两人身上一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飞扬在空气里,她扯掉腰间香包,把里头的药粉混在粉末里撒出去。 区区胭脂粉末,哪能阻止得了他。柏若风完全不放眼里就冲过去,结果吸入粉末那一刻就被刺激到呛咳不止,泪流满面,湿润后被糊住的眼睛一片白茫茫,哪还看得清四周。 不止是他,同样轻视了对方的方宥丞以及其他被波及的路人,都像瞎子一样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声和怒骂声。 女子偷袭得手,在烟尘中飞快钻入巷子,不见了。 那三个大汉趁人群咳嗽流泪之际,悄悄撤离。他们于巷子深处集合后,其中一个大汉低声道:“圣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他没看到我的脸,”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呼吸缓下来了,恢复从容模样,“莫急。计划照旧,我们回丞相府。” 因为聚集看戏的人逐渐变多,怕有人认出身份把事情闹大,眼睛好转快些的柏若风抓起方宥丞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对方快速离开市集。 角落里,两个人正背对着对方整理仪容。 柏若风掀起前襟囫囵擦干净脸,才问出内心疑惑:“那女的是偷你东西了吗?你追她干嘛?” 方宥丞气急败坏,他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那药粉入了眼睛一直流泪,泪水又掺着胭脂水粉糊在眼睛上,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郁闷极了,“我是偷听到他们说话口音很奇怪,偶尔几个词汇用的发音还听不懂,很像北越话。那女的像他们中间地位最高的。但也只是怀疑。而且谁让他们心虚跑的啊?北越的口音,还认得我,还心虚跑!这三个疑点加起来,用脚想都知道没好事,先拿下来再说!” “也对,”柏若风仔细回想了下,点点头肯定他的做法,“尤其是那女的,她很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脸,为什么?” 他转过身,和方宥丞一照面。两个人看着对方五颜六色的脸都笑出声来,抬手嘲笑着,“殿下/柏若风,你的脸!” 笑声戛然而止,显然两人都意识到什么,迅速垮下脸来,都当做没看见,同时背过身去继续搓脸。 第21章 皇后 虽然暂时没法去北疆玩, 但是方宥丞先一步邀请柏若风去东宫,还列举了无数小厨房给他做的山珍海味,扬言只要柏若风去, 他就让后厨把拿手绝活全使出来,样式新颖,拍胸脯保证皇家佳肴绝对不比醉仙楼的差。 盛情难却,被拿捏住胃的柏若风只纠结了两秒, 就愉悦地跟着人跑了。 方宥丞言出必行, 吩咐厨房做一大桌子菜款待客人,等待菜肴上来前还特地喊来宫中优伶表演。 柏若风见过街边胸口碎大石之类的表演, 每次都叹为观止。宫内精致的舞乐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只见乐工一人弹曲,几位舞娘在厅中间翩然起舞,时而一个下腰, 时而一个空中竖叉,水袖飞扬,肢体灵活,舞技高超。席上, 柏若风兴奋得双眼发亮, 拍手叫绝,看到兴起时挨到方宥丞边上问他舞曲名字。 方宥丞低声说了个名字, 他没听清。忙把耳朵凑过去,扯着人衣裳央求着再说一遍。方宥丞推了推他, 愣是坏心眼地没有说第二遍,唇角压不下地扬起, 被柏若风晃得身体来回摇晃, 如池中迎风蒲苇,偏生乐在其中。 舞娘的身姿倒是提醒了方宥丞, 他看了看外边天色,说:“你先看着,我出去一下。” 柏若风把刚起身的人又抓了回来,揪着人袖角问,“去哪?” 柏若风的问话过于随意,好像笃定他会回答。然从未被人过问也从来不屑于告诉他人行踪的方宥丞顿了顿,觉出一种友人间的亲密来。他眸色微暖,如实以告,“找人去查查那女的。” “哦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柏若风恍然大悟,是想起有那么一件事。他立即松开了手,还把人往外边推了推,“去吧去吧,回来的时候记得催催厨房。” 方宥丞有种被用完就丢的感觉,他不可置信看向柏若风腰腹,已然憋下去了,“这么饿?” “当然。”柏若风骄矜颔首,“体力消耗得快,你快去。”他赶鸭子般把方宥丞推出座位。 第48章 这家伙到底还知不知道尊卑。方宥丞扬了扬唇,忽又摇了摇头,一拍脑门,暗道:我脑子莫不是坏了吧。 他起身去殿外,吹了声口哨。很快便有穿着宫人衣服的暗卫凑了过来。 这些暗卫原是某次帝后微服出巡时,皇后收养的孤儿。后来给方宥丞做练武的伴儿,再后来,方宥丞发现自己缺人手用,就给这些人找了好师傅,培养成独属于自己的暗卫。因着皇后名讳带一个‘棠’字,他便给暗卫们赐姓唐。 “去查查今日醉仙楼那一行人。”方宥丞道,他知道对方一直跟着自己,知晓话里意思。他犹豫了下,也不过几秒,面容变得异常冷酷。方宥丞比划一下脖子,“若是情势危急,准许先斩后奏。” 北越的贼子,死不足惜。 方宥丞前脚才踏回殿内,柏若风的眼神十分精准就扫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方宥丞莫名从那脸上看出几分眼巴巴的期待意味,灼热到要把他烫伤。 柏若风扬眉,无声地传递出一种讯息:你替我催厨房了吗? 接受到讯息的方宥丞顿了顿,无奈叹了口气,把自己前脚收回,默默转了个身亲自去催厨房。 就在这时,春福慌忙跑进来,一时没看清人,本能地往上位而去。 被方宥丞抬手一拦,才看清自己主子就站在殿门口。 春福着急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的轿子往东宫来了!” 皇后要来了啊。柏若风不甚在意,他颠了颠手上的果子,咬了口苹果,却见到方宥丞本来无奈的面容立时紧绷起来,跑过来拉起他。他一脸莫名,手上还拿着被咬了口的果子,腮帮子鼓鼓,就这样被方宥丞推出门去。 柏若风抗议道:“你干什么?皇后来了就来了,我在你这又没做什么。听首曲看个舞不犯法吧?” 方宥丞把他手上的苹果塞他嘴里。柏若风立时瞪着他。 “母后找我有事,我们改日再约。你先回府吧。”干脆利落说完,方宥丞双手按着他肩膀,硬生生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面朝外边,还招来春福,认真道:“你把柏公子送出宫门去。” “哼!”柏若风咔嚓咔嚓吃着苹果,腮帮子鼓着大步走出门去。走着走着,他闻到了小厨房飘来的香味,转身依依不舍再问,“真不能吃完饭再走?做都做好了……” “下次,下次一定请你吃。”方宥丞面色凝重,肯定道。 满心期待以为能吃上一顿传说中宫廷盛宴的柏若风略微不满,没有多留,昂首走出去。春福毕恭毕敬小步追在身旁。 离开东宫不久,已经能看到漆红宫门。柏若风眼睛转了转,朝春福挥挥手,笑吟吟道:“你先回去吧,我需要去上书房拿下课业。殿下还需要你在身边伺候,就别跟着我来回跑了。” 他见春福还在犹豫,又加了一句:“怕甚,本公子是太子侍读,这条路走了好几天了,还能不认路吗!” 春福心事重重,连忙朝他行了个礼,“那,那奴才就不送了,柏公子慢走。”说罢匆匆转身回去。 这一个两个都怪怪的,不就见自己亲娘嘛。柏若风倚着白玉栏干咔嚓咔嚓吃完一个苹果,最后连核都吞了下去。他拍拍手,背着手闲庭信步往东宫去。 菜都快做好了,不吃多浪费。而且回府的路还远,倒不如先回东宫藏起来,不让皇后她们撞见,等回头皇后走了,他再露面就是。难道皇后还能呆一晚上吗? 啧啧啧,柏若风摇头,太子殿下还是不够机灵。 他顺原路返回东宫,轻轻松松避开下人跑回大厅。皇宫虽占地大,然而基本都只有一层结构。屋顶的木构架几乎占据了屋高的一半。 柏若风研究过此方世界的屋顶,此刻游刃有余吊着横梁穿梭在屋顶,做了回梁上君子。 奇怪的是,本来热闹的大厅这回安安静静,很是冷清。优伶、下人们俱被遣走。 小厅里,皇后娘娘坐在上位,一身素服,面容冷艳,气质忧郁,端看面相十分年轻,十成十像极了皇帝曾经给柏若风展示的那副画中仙。 她带来的贴身宫女伺候在身边,小厅中间端端正正跪着太子。两个侍卫立在太子左右,而春福瑟缩在离殿门口最近的地方。 堂堂太子怎么像犯人一样?柏若风屈指挠了挠侧脸,面上轻松的神情消失,转化为浓浓的不解和慎重。 这时,另一个宫女进来了,手中端了满满一盆水。 她一进来,皇后就朝方宥丞扬了扬下巴,意简言赅,“泼。” 正值春日,一大盆冷水被泼到太子身上。水哗啦啦从头面往下流去,明黄的太子服一下子湿透了,黏在身上。 那宫女泼完,习以为常又出去打了满满一盆回来,放在太子面前。 方宥丞抿着唇,视线定在水盆里倒影着的狼狈的自己,不发一语。 皇后问:“丞儿,你这几日假借学习政务避着本宫,本宫还当你立志要做个好皇帝了,没想到是大雨天偷溜出宫玩去?” “既然你自己都不怕淋雨难受,那本宫,也不会心疼你。” 柏若风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所听的传言里帝后恩爱,只太子年幼顽劣,可如今看这对母子的相处方式,处处透着诡异。 在没人发现的角落,春福吓得面色苍白,见势不对,他熟练地离开殿门,往养心殿跑去。 第49章 “你何时心疼过我了?”方宥丞苍白的面上露出讽意。 这一句话显然叫本就冷面的皇后拍桌而起,指着他怒骂,“还敢顶嘴?方宥丞,你以为我留在宫里是为了谁?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可你呢?你可曾有半点理解我的苦心?” 方宥丞沉默半晌,对她话置若罔闻,面上只有深深的疲惫。他反问:“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来我这发什么疯?” 这话不像对生他养他的母亲说的,倒像对个不喜的外人说的。 皇后气急,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不复方才的柔弱模样,面容甚至显得有几分狰狞。旁边的丫鬟连忙扶住她,她对方宥丞咬牙切齿:“我只问你一句话:今日在醉仙楼前强抢民女的,是不是你!” 强抢民女?柏若风纳闷,那怎么叫强抢呢?那分明叫行侠仗义抓贼子!皇后这是听谁说的话? 他以为方宥丞会好好解释,就那么一句话的事情,解释清楚就完了。没想到方宥丞干脆利落承认,“是。” 小厅内沉默了许久,像是低气压不断凝聚,酝酿着巨大的雷云。皇后气极反笑,面目阴鸷,凤眼含着杀意,“方宥丞,你这个孽种,当初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方宥丞抬眼,逡黑的眼眸无声地看着她,潜藏着麻木和冷漠,或许还有些柏若风读不懂的怜悯,“那你早该把我掐死。” “你以为我不敢吗?”皇后怒道。而方宥丞连跪着都不把她放眼里的姿态显然越发激怒了皇后,皇后朝两个侍卫命令道:“按住他!” 两个侍卫听令,一人扣住方宥丞一条手臂。方宥丞挣扎着,却被死死摁在地上。 方宥丞眼球渗出红血丝,狠厉道,“段棠,有种你就把我杀了。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个疯女人、我要把你……”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开裂,血滴滴落下。他的眼神明白透露着恨意,可是口中却久久念不出下面的话,只是瞪着皇后,目眦欲裂。 那眼神极大地刺激到皇后,“你要把我怎样?”皇后受了惊吓,她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踉跄着扶着椅背,“方宥丞,你竟对我说出这般话来。” 泪水无声无息落下,原本的怒意荡然无存,皇后抬起手帕捂着脸不断抽泣,伤心欲绝,哀哀念着,“吾儿、吾儿!” 小厅内一时半会只有女人的哭泣声。 皇后哭了?柏若风歪了歪头,他在横梁上从蹲改为坐下,虽然觉得事情实在蹊跷诡异得很,他甚至看不太懂。但他打心底觉得发展到这一步,一般母子间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一个母亲的泪水,往往是爱意的包容。虽然无声无息,却能扭转局势。 他晃了晃长腿。皇后抽泣不止,她推开旁边搀扶的丫鬟,颤抖着向前扑去,双膝落地。母子两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泛红,一个是生气怨恨,一个是难过悲伤。 皇后伸出了颤巍巍的双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不染丹寇,也没有贵重的装饰,看着细白柔软,如此无害。 就像她整个人的打扮一样,走在京城里,就像未出阁的贵女,而不像深宫里的皇后。 柏若风一怔,终于觉出哪里怪异来。皇后不戴凤冠,不着钗环,还能说是喜爱便装,可为什么皇后嫁人这么久了,还是未出阁的垂发打扮? 本以为皇后要给方宥丞一个拥抱。 然而下一刻,皇后瘦小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她抬手摁在方宥丞后脖颈,把太子整个脑袋摁到水盆里。 事态陡转,柏若风吓得屏住了呼吸。 方宥丞疯狂挣扎,他身后两个侍卫忠诚地反拧着小主子的手臂,任由对方被亲生母亲把头按在水盆里,水盆里水花飞溅。皇后的手坚如磐石。 皇后眸中含泪,满面不忍,“吾儿,本宫精心养育你十四年,没想到你还是和你父皇一样……”下一瞬,她语气变得阴森诡谲,“这肮脏、恶心的血脉,就到你这里为止吧!” 柏若风被皇后忽然的变脸吓得浑身僵直,他捂住口鼻,震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本以为皇后只是略施小惩,然而眼看着水盆的动静逐渐从激烈变弱,而皇后面上的疯狂褪去,逐渐变得漠然,像是终于冷静。柏若风发现皇后竟是真心要杀了太子! 不能坐视不管,又不能出面以免牵连镇北侯府。柏若风飞快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屈指弹到两个侍卫额间。 那两个侍卫惊叫一声,头脑受击,他们第一反应松开桎梏太子的手,抬手摸自己的额头。 也就是那一瞬,方宥丞从水中挣脱,发丝凌乱,双目通红,龇牙咧嘴,若水中恶鬼,神情恐怖若要活吞了眼前人,他反射性呛咳不止,甩了甩面上的水珠,猛地站起狠狠一推皇后。 皇后本就半蹲着,他这力气没收起来,那满含报复性的一推把皇后撞到桌边,茶盏摔碎,桌椅倒下,桌角在额角砸出个血窟窿。 “住手!”殿门口传来愤怒的吼声。 柏若风抬头看去,一道身着龙袍看不清面容的背光身影立在门口,身后是慌慌张张的的春福。 皇帝来了。柏若风松了一口气。 然而皇帝双眼扫过现场,眼里却只有皇后,他快步过去抱起晕过去的皇后就往外走。 路过时看也不看险些被淹死的太子一眼,只留下句冷漠愤怒的话,“太子以下犯上,不敬皇后,杖打十棍,禁足七日。” 第50章 虎毒尚不食子!他不是来救太子的吗?柏若风不可置信。 春福颤颤巍巍跪下谢主隆恩,跟着皇帝进来的侍卫拖长凳的拖长凳,拿棍子的拿棍子。方宥丞低着头咳嗽,像是已经习惯这一切,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父母离开,被两个侍卫拖到长凳上。 怪不得先前皇帝口头训斥他们耽误课业时,方宥丞会说还没打板子算不得什么。 柏若风不忍再看,一咬牙,转身先去找好御医备药。 第22章 温暖 打完十棍, 方宥丞直接昏了过去。柏若风提着御医后衣领用上轻功,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杖责结束。 在太监丫鬟们围着人事不省的主子乱成一窝,叽叽喳喳讨论着挑三五个人如何把主子抬上长榻时, 柏若风这个急性子看不得他们磨叽,直接单手把地上的人捞起来,半扶半抱着几个大步把人送到榻上。 后边便是御医检查上药的事了。 皇帝派来的侍卫都离开了,春福领着其他下人配合御医端水拿衣服。 柏若风拖了张矮凳坐在能看得到床榻的地方等着, 等了半天, 昏过去的人还没醒来,他着急忙慌的心情倒是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平缓。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在安静的房内很是明显。柏若风摸了摸腹部,房内没人顾得上他,他兀自去大厅端了个果盘过来, 咔嚓咔嚓吃起了果子,一双澄澈的桃花眼转来转去,视线一时落在殿内建筑上,一时落在昏迷的人惨白的面上。 他的好奇心在下午东宫这一遭里燃烧得格外旺盛, 方宥丞现在在柏若风眼里就是团没解开的毛线球, 只想找到一个线头把毛团全扯开,通体才舒畅。 柏若风舔了舔唇上沾上的果汁, 暗道如今整个东宫除了太子本人,也没人有胆子传皇室的秘密。 不过就凭他和方宥丞认识还不到几天的关系, 对方愿意满足他的好奇吗?柏若风咬着果子迟疑,那双湛湛桃花眼看向床榻上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下人手脚没轻没重的原因, 方宥丞浑身一震, 昏迷的人将醒未醒。他身上仍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水色,头上尤甚。 在众人屏息以对下, 方宥丞眼睛尚未睁开,眉毛先倒竖起来,他转了转头,很是不适且不耐烦的模样,额头渐渐起了汗,面色通红,眼看着要烧起来了。他絮絮念叨着什么,如同被困在噩梦里。 咔嚓咔嚓,柏若风又拿起个果子,在衣袖上随意擦了擦就送入口中。 太子浑身发颤,他捂着脑袋呻`吟,牙齿哆嗦着,身上只着单衣。方宥丞摸索着起身跪立,眼还没睁开,就用头狠狠地撞击着床头。 顿时御医、春福等急忙拥上去,试图拉住方宥丞。 柏若风坐在原地没动,心想有这么多人伺候也用不上自己。 “滚开——”一声怒吼忽然爆发,围着床榻的人全被病人推倒在地,刷的一下倒了一大片。 柏若风惊诧回首。 只见床榻间立时空出个位置,方宥丞立在那里,捂着脑袋,站立不稳,几次跌回床榻上,又挣扎起来。他摇摇晃晃把碍事的人都推开后,又寻着床头柱子疯狂撞头,试图通过撞击自己脑壳的痛意,来抵挡脑内细细密密如针刺的疼痛。 作为贴身太监的春福冲过去抱住他腰,哀求着太子别伤到自己。 方宥丞状态很不对劲,显然已经听不进人话。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试图来阻挡他,方宥丞都会激烈反抗,怒吼着推开对方,往外界发泄着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滚——都给我滚!滚开啊!” 他捂着复发的头疾,痛得理智全无,化身野兽,把试图按住他的人通通打倒在地,一边找着“出口”一边忿忿不平念着什么,声音时大时小,在偌大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瘆人。“滚开,狗东西!都给吾滚开!” 他像疯子般咆哮,又像被伤到的幼狼般团团找着离开陷阱的出路。方宥丞向记忆里的皇帝皇后、像记忆里那些无情按着他看不清脸的侍卫、向这个世界恶狠狠宣誓:“杀光!杀光!吾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真水进脑袋烧傻了?柏若风惊得果子都掉在手中端着果盘上。 他眼睁睁看着才被打了十棍的人行动不便,却凭借着一身怪力,把路过时遇到的家具和下人全都推倒踹开,拳打脚踢,发泄着满腔不忿。 彼时方宥丞背对着柏若风,因此柏若风更能清楚看到他身后的衣裳血迹晕开来,且有加重的趋势。 柏若风迅速把果盘放下,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拽住方宥丞的袖子,“冷静!这里很安全!” 方宥丞试图甩开他的手,又被柏若风灵活锁住手腕。 这手冷得不像活人,柏若风愣了下,回神后道:“醒醒,他们都不在这,你发疯只会伤了自己。” 方宥丞见挣不开桎梏,脑袋往后一仰,眼看就要用头撞他。柏若风迅速松开手后退两步。 方宥丞撞了个空,往前一踉跄,被候着的柏若风看紧时机迅速用绳子捆成条毛毛虫,塞回被子里。 他还在那挣扎,扭来扭去,恶狠狠看着胆敢以下犯上的家伙。 宫人和太医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太子手里,这些人自然怕他,不敢动真格。比他们顾虑少的柏若风就成了唯一能拦住太子的人。 他喊躲在边上的太医赶紧过来,又拿了下人递过来的热帕子,直接摁在方宥丞脸上使劲揉了两下,想让人清醒清醒,“先睁眼看清楚我是谁,别发疯了。” 第51章 如此反复三四回,不清醒的人都被他弄清醒了。 “柏若风?”方宥丞大抵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一眨不眨盯着柏若风看了很久,渐渐紧皱眉头。 柏若风松了口气,凑过去问,“认得出我来了?” 然而人没有像柏若风所想的那般冷静下来。相反,方宥丞挣扎着拱起身,情绪激烈,龇牙咧嘴,质问着,“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问看到什么,母庸质疑。柏若风后知后觉出太子当时急匆匆让他走,是不想新交的朋友知道他不风光的一面。 这对处于要面子的少年阶段的太子来说,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还是帝后那样的一面……怕是比杀头还要难受的事情。 大意了。柏若风迟疑了下。我若说只是单纯惦记顿饭他会不会信? 就这一下迟疑,在方宥丞眼中宛若证明了什么。 这个人,他才认识不久的朋友,就这样轻易戳破他勉力维持的和谐假象,就这样轻易剥下他撑起面对世界的华丽假面。让内里的他无地自容。他为什么没走?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会宣之于众?他也和那些人一样…… 面对世界没有理由的恶意激起的自我保护,滋生了方宥丞钻牛角尖的心思,只想着用暴力解决一切。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方宥丞眼球涌上层迟迟不落下的水意。他全身颤着,急速呼吸着,甚至语无伦次凶道,“你、你都看到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外在表现得再弱,此刻也不肯认输,始终以主动进攻保卫着自己,除了杀人找不到另一种解决办法。 “杀了我?”柏若风挑了下眉,看着他身子发冷面色发红的不清醒状态。直接一个手刀利落砍在对方脖子上,把嚷嚷着要杀人的家伙倒在被子上。 柏若风把他塞到被子里,转头看旁边瑟瑟发抖的御医,“他看起来已经痛得理智不清了,让他睡着可能更好吧?” 鼻青脸肿的御医见一口一个‘杀’字的太子睡着了,可算松了口气,连连应是,“接下来,就是等殿下醒后让他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如果还是头痛呢?没有止痛药可以用吗?”柏若风问。 “这……先前已经用过很多回了。”御医有些为难,“宫内的一些止痛药对殿下已经没多大作用了,还是尽量少用吧。而且柏公子在身边,殿下定能安稳度过。” 意思就是他再头痛发狂,你直接把人打晕了事。 看着谄媚到笑得褶子都出来的太医,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个扛着“大不敬”罪名的怨种,柏若风面无表情:“哦。” 都怪他有良心,这尽心尽力的免费服务,回头不得让太子多补几顿好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奇怪的声音萦绕着耳朵,方宥丞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窗外漆黑的天色。 他意识还没清醒,费力转过头,和咬着苹果的柏若风对上眼神。 柏若风一只手端着水果盘,一只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苹果。见人醒了,而且理智似乎也在的样子,他吞下口中苹果,没有谈方才的事情,反而带着几分抱怨道,“你这殿里水果就不能多几种吗?苹果我都快吃腻了。” 本就空白的脑子思绪凝滞住了,方宥丞愣在那,一声不吭睁着眼看柏若风。这无声的惊诧不知是为柏若风在等他醒来,还是为柏若风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向个刚刚还嚷嚷着要杀他的人讨要吃的。 柏若风还在那咔嚓咔嚓嚼着苹果,含糊道,“我这一顿晚饭,从下午等到宵夜。看来现在是可以开饭了。” 说罢他喊了声春福,春福迅速领着几个宫人一起把桌子搬到床榻前边,好让重伤的太子不用下床移动,再一一端上来美食。 柏若风饿得肚子直叫。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了,除了醉仙楼那顿外,还有东宫的一些水果,他都没有吃其他。 屋内已经被重新摆放整齐,看不出毁损模样。 但方宥丞显然还记得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按了按已经不再如针刺般疼痛的脑袋,垂眸,醒来第一句,却说了无关的话,“净吃果子,怎么不让下人给你拿点好的。” 因为不久前才破音吼过,现在嗓子还有点沙哑。 此时下人们把热腾腾的菜一盘盘端上来,放置在桌面上,又鱼贯而出。 “这不是等你吗?主子还躺着,客人怎么能自己先用餐。”柏若风拿起筷子,刚要大快朵颐,见方宥丞傻坐在床边。顺手把筷子塞对方手上,他想了想,看向想要留下伺候的春福,“你也出去,等会我喊你你再进来收拾。” 太子醒了,春福就不想听柏若风的了。他眼神殷切望向面色苍白阴沉的方宥丞,方宥丞没有回他一眼,冷漠吐出一个字:“滚。” 春福知道自己这遭是闯了祸,如果他不喊皇帝过来,说不定主子也不用白受十棍。 可往前数年,若不是他把皇帝喊来救人,主子早就不知道死皇后手里多少回了。他有些委屈,失落地往外走着。 柏若风自顾自吃着饭,忽然问:“殿下,这东宫里有你的人吗?怎么你受欺负的时候没一个人出来求情。” 仿佛被警醒般,春福浑身一抖,转身想表忠心。然而看到的是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柏公子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眼神。他听见太子道:“没有。春福是父皇的人。” 第52章 再呆下去,怕是小命难保。春福假装听不到,连忙出外去了。 方宥丞说那话是故意敲打春福。此时顿了顿,再开口,才是给柏若风解惑,“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喊父皇过来。”他嗤笑一声,“好保我不死。” 外人都走了。柏若风飞快动着筷子,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给方宥丞夹几筷子菜。 角色好像倒转了过来,先前在醉仙楼是方宥丞给柏若风不停夹菜,现在换成柏若风给方宥丞夹菜了,只是二人于醉仙楼上闲适快乐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从指间溜走,剩下的一时只有沉默。 柏若风倒是不在意,他还能开玩笑问:“太子殿下,现在还想杀我吗?杀了我可就没人给你夹菜了。” 方宥丞沉默半晌,眸色复杂,他闭了闭眼,小声道,“对不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柏若风得意洋洋,“我这么能陪吃陪玩陪聊的好伙伴,天下间哪还能找出第二个啊。” “是。”方宥丞认认真真应了一声,抬起筷子默默扒饭。他胃口不是很好,勉力喝了一碗粥就吃不下了。反倒是柏若风胃口出奇地好,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方宥丞本已经放下筷子,看了柏若风一阵子后,被他带起了胃口,没忍住多吃了两口。 饭后,柏若风喊人来收拾了桌子,沏了两杯茶,端了糕点和切好的水果上来。方宥丞捧着热茶,好像心底都被捂暖了,没了那些暴躁愤怒的负面情绪,只觉得心底一片晴空。他看着柏若风指使下人做这做那,没忍住笑道:“你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本是玩笑,没料到柏若风好整以暇反问:“你邀请我来的时候,可是说尽管把东宫当家的。这么快就忘了?” 方宥丞……方宥丞方才还真忘了,然而他嘴上不承认,还不断找补:“我没忘。我是说,你做得特别好。嗯,继续保持。” 柏若风哪看不出他的尴尬,只笑而不语。他慢条斯理给人和自己续了茶。 等下人都出去,他方才问道:“你为何不和皇后解释清楚?强抢民女可是大罪,我们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方宥丞宁愿激怒皇后,都不愿意给自己证实清白。 方宥丞又怎么听不出潜在的意思,他缓缓咽下一口暖茶,吐出口浊气,“难道我说了她就会信吗?” 这样想可不行!柏若风端坐起来,显然不支持这个观点,他靠近方宥丞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她不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呢?”方宥丞摇摇头,苦笑道,“从小到大,我试过无数遍了。她受过刺激,神志不清。无论怎么解释,始终只相信她觉得是真相的‘真相’。和她解释,多费口舌而已。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原是如此。柏若风若有所思,最后都只能化作一句疑问:“她不是你亲生母妃吗?” “她是。” 于是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风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只是他两辈子都家庭美满,说出来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开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乌龟一样挪动,慢吞吞趴在枕头上。 在这静谧里,他出于某种自己都理不清的诉说欲,主动问坐在床边的柏若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练武吗?” 柏若风歪着头,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柏若风眼看着方宥丞在枕头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开,刀刃闪着光,看着很是锋利。他惊得后仰:“你这人还真是……腰间缠软剑不够,枕头下还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枕头,侧躺着看自己的小伙伴,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叙述时面色平静,“我小时候睁眼,经常看到她站在床头,就那样默不吭声地看着我,想要杀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梦里被掐醒的……事后她又抱着我道歉,哭着求我原谅。不过她的泪水做不得数,下一次依旧如此。” 皇后竟然已经疯成这样了。柏若风哑然失语,看着方宥丞平静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现在怎么看方宥丞怎么像看个可怜娃。 “她爱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绪复杂。他闭了闭眼,把脑袋埋进枕头,“恨我,也是真的。” 她为什么会这样?柏若风瞧了半晌,都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很不错,但是再问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旧伤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他把话吞进肚子。今天已经经历够多了,不适合说起这些。 柏若风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侧腰,“躺进去点。” 乍一听这句话,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的方宥丞迷茫地看着他,“你不回府吗?” “这么晚了,你要我一个人骑马回去?”柏若风佯怒,又轻佻地拍拍他侧脸道,“殿下,麻烦给我腾点位置。这都好晚了,我守着你半天没休息,累得慌。” 词穷的方宥丞默默往里挪了挪位置。 柏若风熄了灯,除了鞋袜躺上来,睡在了外侧,以一种最普通的仰躺姿势。 其实他并不如何习惯和人同睡。柏云起七八岁才分床。而他自能说话开始,就毅然推开父母,坚持要自己一床。 第53章 但是在这个夜晚,只是兴起所至。 大概是,纯粹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睡个觉都不得安心。柏若风不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毁天灭地地改变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起码也让人睡个安心觉吧。 两人都没说话,夜色越发浓厚。 方宥丞一时半会睡不着,清晰感知着被子里另一半温暖传过来。他亦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更不敢亲近宫中人。方宥丞没忍住,抬眼往边上看去,黑暗里依稀能看到窗外透过来的烛光,只能照出那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颌。 过了会儿,柏若风侧过身来,和他面对面。 他们都看见彼此的眼睛,在黑夜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和烛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过皮囊看见灵魂般灼眼。 “睡吧。”柏若风的声音在黑暗里温柔得像流水,“我比匕首靠谱,如果床头有人过来,我会比你先醒。如果那人要行凶,我也是你第一道防线。今晚……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每一句话都像梦一样,轻柔得像他独自一人的幻听。方宥丞被触动,心脏不受控且无理由地轻轻跳着,跃起,化作一簇温暖明亮的小太阳,在他胸腔高挂。 他动了动唇,久久,方才泻出一声笑来。 方宥丞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说谢谢?太矫情了。说不需要?可是明明他很喜欢这种细雨润无声的安慰。 那说什么呢? 方宥丞听到自己的声音滑出喉咙,陌生得不像他自己开的口,“柏若风,这话……你跟谁学来的?” 柏若风疑惑地看向方宥丞,似是不懂对方问的什么意思。 索性柏若风并不在意,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方宥丞身上的被面两下。 不拍还好,这一拍,倒好像打开了某种机关。方宥丞眨了眨眼,眼眶热了起来。那热意清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方宥丞喊了一声柏若风的名字,那声呼唤里带着不明显的哽意,“柏若风。” 他捏紧了被面,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气流在喉管和鼻腔内冲荡着,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不为其他,只因为柏若风是第一个愿意对他说这话的人。他从未奢求有人在乎,但等真的有人在为他着想的时候,他完全抵抗不住,在只有两人的小空间里,溃不成军。 柏若风看着方宥丞转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可是借着屋子外的光,能明显看出背影上,抽动鼻子遏制泪水时肩膀抖动的细小弧度。 他想了想,往对方方向挪了两下,靠近了。 柏若风缓慢抬起手臂,慢吞吞伸过去,隔着一点距离搭在方宥丞被面上,松松地拥住对方,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那抖动的弧度止了,整个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块,冰块很快又放松下来,融化了,恢复人体的软绵。柏若风小小打了个哈欠,将眠未眠时,发觉方宥丞把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拉了进去。 过了会儿,方宥丞猛地转身,鸵鸟一样冲过来,把脑袋埋进他颈间。还没睡着的柏若风吓了一跳,立时抬手放在方宥丞肩上,条件反射要推开。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平日里那个我行我素、说一不二的太子今夜如此表现,这么一对比,他没忍住想笑。又怕对方发现,于是制止了这个冲动改成撇嘴。 柏若风想:抛开初遇时的偏见不说,其实太子人还挺有意思的。 第23章 家书 次日早上, 柏若风在东宫用过早饭才回府去。 太子被禁足七日,正好在宫内养伤,只是上书房去不了了, 朝也上不了了,难免无趣。柏若风答应会时时来看他。 等回到镇北侯府,柏若风沐浴更衣。阿元喜气洋洋敲房门,雀跃道:“公子擦洗完快些出来, 看看是什么到了?!” 显而易见是个好消息。柏若风一听他声音, 立刻加快了速度。他急匆匆出门,就见院子里阿元牵着匹瘦马, 马上驮了个包裹。 阿元朝他招手,“快来快来!我让送信的人去休息了,特地把马牵过来, 就是让公子亲手拆礼物欢喜欢喜。” “阿元懂我!”柏若风面上露出明晃晃的喜意,他三两步跃过台阶落到边上,尚未站稳就往前奔去,停在马边, 明亮双眼端详着这匹千里迢迢过来的瘦马, 继而在阿元肩上拍了一掌,“你说这么大的包裹里有什么?” 阿元同他一块儿长大, 哪能猜不出他心思,“先让我猜猜, 信肯定有。夫人应该送衣物来了,至于世子和小姐, 说不定也托了手信……” 哪顾得上他絮叨, 柏若风早已压抑不住激动,埋头在蓝色的包裹里翻出一封厚厚的家书。他直接揣进贴身的怀里, 这才拆礼物一般和阿元拆开包裹。 新裁的衣物是侯夫人寄来的,还沾着轻微的染料味。柏若风一一扯出新衣服打开看,衣裳抖落,一沓数目极大的银票从新衣口袋里掉出来。阿元惊叫着忙不迭给他捡起来:“夫人太大方了!” 柏若风心下微暖。扯出不少衣服后,包裹一下子瘪了下去,底下沉甸甸的。柏若风探手进去摸了摸,摸出新打出来的小刀和鞭子等武器,不用说,肯定是爹塞的。 更底下还有几本兵书,柏若风捧在手上翻开,首页写的是柏云起的名字,随意翻翻,密密麻麻都是笔记。阿元说出他的心声:“真不愧是世子。” 第54章 最后,柏若风竟还能从包裹里挖出个粗糙的干草玩偶来。那玩偶扎着两个啾啾,脖子上绑了个蝴蝶结。面部用木炭绘出黑溜溜的眼睛,没有鼻子,一个潦草的笑脸。 柏若风对干草玩偶爱不释手,唇畔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阿元一看这么丑的干草玩偶,想起脏兮兮的柏月盈在地上打滚撒娇闹腾的模样,也跟着笑,“诶呀,这肯定是小姐做的。” “除了她还有谁。”柏若风摸摸怀里有些厚度的家书,对阿元道:“你替我收拾好,我去书房。” 他已经等不及了。 柏若风抱着巴掌大的干草玩偶去了书房,把它摆在自己桌角,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方。那木偶长得潦草又粗糙,大大的笑脸对着他。柏若风没忍住点点它的眉心,仿佛戳到了远在千里外的妹妹额头,“你啊……” 他从怀里拿出那封家书。 信封面的红签上写着他的名字。柏若风没忍住摩挲着这个名字,眸色渐暖。 其实镇北候夫妇待他很是不错。只是经历和性格使然,注定柏若风不会像普通婴孩那样撒娇亲近。 他甚至是隐隐有些排斥与疏离的。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走了呢? 想到十多年来夫妇俩在他身上耗费的精力,柏若风有些歉疚地从胸口抒出口气,他拆开信封,从里边拿出四张纸,一一排开,放在桌面上。 按先后顺序阅读。 第一张的字迹有些潦草,龙飞凤舞,连笔连得差点叫柏若风看不清字的本来面目。话只有三两句,无外乎银钱不够了去哪取,被欺负了找谁帮忙,以及,告诫他离京城子弟远些,原话是说:“一个两个小白脸满肚子黑,把你卖了都不晓得。” 第二张笔迹娟秀,和信封红签字迹一养,写的内容是四张里最多的。密密麻麻告诉他生活里注意哪些哪些方面,又提醒他年底记得回家过年。 现在才春季,柏若风数了数月份,他才来京城不足七天。娘就开始给他算回家过年的倒计时了。 第三张显然是他大哥的,话比爹多,比娘少。整封信都在和他说这些时日自己做了些什么,以此告诫他在京城也不可懈怠。 当然,最后再加了一句推翻前边所有勤勉句子,“京城与北疆不同,小弟一人孤身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勿要疲劳过度。训练什么的不做也无所谓,遇到危险能跑则跑,有大哥在,以后无人敢欺负你。” 柏若风心想:孤身在外?你把阿元他们放哪去了? 他当时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运了不少东西过来。 最后一张鬼画符一样,通篇凌乱的墨色。柏若风正看侧看倒着看,都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一脸茫然,视线落到笑眯眯的干草玩偶,随后悟了。 再展开小妹的信当画看,果然上边不是字,而是一副线条凌乱的画。画里一个扎着啾啾的脑袋,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大的嘴巴里还有空缺的位置——应该是想告诉他,她换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风没忍住,屈指抵着下唇轻快地笑出声,眉眼弯弯。 怎么这么好笑,换个牙都要写封信告诉他。 他把四封信宝贝似的放好,存起来。又不由从自己的父母兄妹联想到太子,与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面着实不幸了些。 想到这,柏若风起身出门。 阿元刚放好东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个扫把追着,气呼呼作势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还是元伯同族的小孩,两人血缘上沾亲带故。 阿元一见他出门,连忙乐颠颠跟上,“公子这回要去哪?” “去护国寺,找老秃驴。” 阿元叫了声,兴奋地牵了两匹马出来,“我也去我也去!”他兴奋道。 柏若风实在不懂他忽如其来的高兴,“这么激动做什么?上回在山下看马还没看够?” “当然不够!见君山下的小摊可热情了,我上回去全试吃了一遍,肚子溜圆的。那还有个卖花的小孩怪可怜的,我这回特地带了银两。”阿元边说边把马匹牵出门。 两人跃上马去,一前一后往见君山奔去。 阿元和马匹留在山下,柏若风只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气冲冲,这回他从前门按着礼节先告知了门口的小沙弥,才被引到明空院子里。 还是那间见客的小厅,还是那张矮桌,还是一壶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长柏若风二十岁,却很显年轻。当年鲁莽懵懂的年轻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静安宁,颇有几分当初师傅的宽仁气质。如若不是光着头,瘦削的身上尚且披着袈裟,说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风一来,双臂撑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于色的明空大师,出口毫不客气:“和尚,我今日来还是有问题寻你。” 明空捻着被新绳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态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师温声道:“柏施主,有话请说。” “你先前含含糊糊,只与我说什么南曜大难,说什么我是因天意逢时而降。如你所愿,现今我已是太子侍读,那我且问你,你当初说的大难,是否和太子有关?” 明空捻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几分讶异,他看向柏若风——观真的事情他并未透露半分,当日只说‘大难’,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为何柏若风现今却像是有备而来在质问他。 第55章 “看你的样子,那就是了。”柏若风揣度着他的惊讶,这几分情绪在柏若风眼里不亚于直接点头承认。柏若风指尖点着桌面,思索道:“再问你,这‘大难’,是否和帝后有关?” 这一次,明空的面色平淡了许多。 难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风越发想不明白,历来皇位之争关乎国家安定,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有些危言耸听的‘大难’与皇位有关。可明空大师的反应却说不是如此。 索性都来到这里了。他撑着桌子俯低身子,笃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后来找你了。身为护国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明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许无奈,却并没有拒绝,“施主想知道什么?” “昨日有贼人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说太子强抢民女,皇后对太子下了狠手。我亲眼所见。”柏若风见明空只是默念着阿弥陀佛,并无多大诧异,更是笃定他知道一些事,于是单刀直入问:“太子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唯一的皇子。为何会被帝后厌弃?” 明空有些犹豫。柏若风不喜,他敲了敲桌面,冷面以待,“秃驴,你最好想想是谁口口声声说我是解难之人的。不说别的,就冲你向陛下荐我入京做侍读这事,你合该把太子的事与我说清楚。不然便是推我入火坑,哪日我因无知冲撞贵人丢了命,你便是刽子手。” “施主,稍安勿躁。”明空只短暂思考了几秒,旋即起身,“请随我来。” 柏若风非但没有轻松,面上还现出少许凝重。他跟随着明空从后门出去,走入树林。柏若风记得这片树林,视线不由往当时和方宥丞初识的地方瞟去,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奇怪的是明空大师在那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树里,精确地以肉眼认出一条路来,带着他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个偏僻角落,那里杂草丛生。 一座孤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简陋的木板上边写着个陌生的名字:欧阳游。 “他是谁?”柏若风不解地看向明空。 明空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垂眸看了看那孤坟,答曰,“段小姐当年的意中人。”他没有喊皇后,反而喊了皇后待字闺中的姓,显然在避讳什么。 柏若风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那孤坟。 然而一座孤坟能看出什么呢?它在这个朝向京城的见君山上的小树林角落里,被风吹雨淋,早就已经残破的不像样子。唯独坟前除了草的小空地还留着一些祭品,不多,但显然一直有人惦记着。 于是柏若风谨慎地也不再称皇后,而是道:“段小姐,如今还会来祭拜吗?” 明空大师颔首,“会。” 柏若风越发疑惑,“他家里人为何不把他带走?” 明空大师顿了顿,“欧阳公子是闯荡江湖的侠客,身上没有具体身份信息,亦不知他家中住址。且他走的时候……情势颇为危急,不曾声张。” 沉默半晌,柏若风不觉得明空忽然和他提起皇后的旧事是纯粹说一段风花雪月,逝者已矣,然而此人定然还在影响着现在活着的人。 他做好心理准备,向前一步,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欧阳公子,到底是因何故早逝?” “阿弥陀佛。”明空既把人领到此处,就是打算如实相告。他捻着佛珠,回想着段棠曾经告诉他的事情,组织着语言,“当年,段小姐与来京城游历的欧阳公子情投意合,奈何丞相门第之见颇重,迟迟不同意这桩婚事,且要棒打鸳鸯。” “别无他法,他们打算夜里私奔,段小姐想随欧阳公子离开京都,去他口中的江湖,随他一同回家。” “然而约定当晚,欧阳公子没有出现。段小姐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欧阳公子,只等来了帝王的封后圣旨。” “段小姐以死相逼,最后却还是妥协入了宫。” “她最后入宫了?”柏若风喃喃着,似乎不懂为什么段棠会改变主意。 不料明空大师话音一转,“她入了宫,以此为交换条件,从丞相手上换回了情郎的尸体。送到护国寺,托付贫僧,希望贫僧能超度亡灵。” “超度?”柏若风为这个词困惑。段小姐不让欧阳游入土为安,却为什么要找和尚超度?莫非…… 下一瞬,明空肯定了他的想法,“欧阳公子生前受苦颇多,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柏若风睁大了眼,他一瞬把短短几句故事串了起来:丞相是皇后兄长,丞相不同意自己妹妹和欧阳游的事,然后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两人私奔的事情,就提前把欧阳游以残忍的方式杀了?还以对方尸体来要挟妹妹进宫?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柏若风自己都有妹妹,因此尤为看重兄妹情,此刻听到截然不同的情况,心里惊诧不止,也颇有些不忿。这……这岂能是兄长所为?!他甚至怀疑那赐婚圣旨背后是否也有丞相手笔。 “那后来呢?”柏若风忍不住问。 “没有后来了。”明空大师摇摇头,“交易结束。段小姐反悔想要离开皇宫,可惜皇宫哪是想走就走的。何况陛下很是喜欢她,三千宠爱在一身。她身不由己,求死不能,连太子也非她所愿出生。” 求死不能,太子非她所愿出生。三两句话,说完一个女子在后宫挣扎的十余年。 再联想到‘太子强抢民女’这几个字,岂能不知皇后昨日发难的真正原因多半是迁怒。她把对皇帝的恨意迁怒到太子身上,尤其是做出似乎与他父皇当年之事差不多的太子。 第56章 柏若风抿了抿唇,“我知晓了,多谢大师提点。” 他叹了口气,转身朝那座孤坟端端正正拜了一礼,“欧阳公子,我为友人而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今日无意冒犯,望见谅。” 说罢,他告别了明空大师,步伐沉重地离开见君山。 见君山下阿元玩得正开心,却见自家公子心事重重从山上下来了。阿元举着朵花笑嘻嘻追过来,连声问他怎么了。 柏若风牵着马摇摇头,“有些难过。”不知道方宥丞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以对方的性格,多半是查过的。若是不知晓就好了,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如此不受生母喜爱…… “公子为何难过?”阿元挠头,“今日有家书来,理应高兴才是。” “如何不难过?”柏若风侧头看他,“因为一桩无解的旧事影响了一个无辜婴孩十余年,叫他寝食难安。而今我和那长大成人的婴孩做了朋友,替他难过不是正常的吗?” 阿元眨眨眼,“公子当真心善。” “这算什么心善?” “自然算心善。”阿元乐呵呵道,“要是我啊,我才不会替他难过呢。如若那人是我朋友,我只想叫他从现在开始过得快活些,忘却以前所有烦恼!至于那些旧事,更是统统丢掉的好!” 说到此处,他手一扬,手里的花飞了出去,刚好落在柏若风的马匹的耳朵上。 事情已经这样了。柏若风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他拨弄着马儿头上那朵花,摇头感叹:“阿元啊阿元,平时看你贪吃贪睡那模样,没想到如此乐观。” “都是随公子的。” “那我们快些回去,”柏若风眺望远方城墙,“我忽然想见见我那朋友,他被禁足了,现在肯定难受。” 言罢,二人快马加鞭回京。 入城门的时候,柏若风下马在城门口打包了两份豆腐花。他先前惦记了好久,还给方宥丞说了好几回,这家城门口的老妪做的豆腐花当真一绝! 这回刚好路过,那就一同带去宫里和对方分享好了。柏若风想。 然而等他去了东宫,却发现方宥丞不在。 手里还提着豆腐花的柏若风一脸茫然:太子不是被禁足了吗?身上不是带着伤吗?这是怎么做到爬得起身还能出去的? 他向宫中下人问起方宥丞行踪,跪在一片狼藉里的春福瑟瑟发抖,说太子今早起来就一直在看书养伤。 其间喝了一顿药,人还好好的。临近午时的时候,却犯了头疾。 柏若风一怔。是了,御医说过,方宥丞从小就有头疾,近几年越发严重,每回严重起来都会发疯,砍家具打下人都是常见的了。 昨日柏若风才见识过太子那副狼狈模样。头疾越疼,他脾气越显暴躁,兼之理智不清,做出什么来无人知晓。 转念回想起在这还有些冷的天气里,方宥丞被自己母亲把脑袋按进水盆里的场面,柏若风心里直犯嘀咕:吃多少药都没用,这样反复折腾能好才怪。 “然后呢?”柏若风扫了眼面前破破烂烂的东宫,很显然,太子殿下已经发过一次疯了,“他人现在在哪?” 春福抖得像鹌鹑。他欲言又止,显然既想忠心些,不想把太子行踪暴露,又怕真没人阻拦太子,最后太子干出什么事来。 踌躇半晌,春福一闭眼,快速道,“殿下叫人把段轻章段公子抓回东宫暗牢,一刻钟前已经提着剑下去了!” 丞相之子段轻章?上书房看着他们表兄弟间感情还算不错,那为什么抓人过来?柏若风没想明白,但事情紧急,他提着那两盒豆腐花急忙道,“你可知道暗牢在哪?速速带我去!” 太子头疾犯起来可不认人。何况这回还是特地抓人进来折腾,也不知道段轻章现在怎样了。 第24章 虚伪 若不是春福带路, 柏若风真没想到东宫还藏着这么个地方。 春福端着蜡烛走在前面,漆黑的台阶长长延伸向地底,一眼过去看不到终点, 叫不熟悉地方的人走在石梯上心中发毛。 一声闷闷的惨叫响起,柏若风浑身紧绷,往腰间摸去,手指按在小刀上, 蓄势待发。 然而那一声后又没有动静了。 这时, 走在前边的春福害怕了,他停住脚步。 柏若风刚要问他为什么停下。春风已经转过身, 不安地快速把蜡烛塞他手里,双手合十做求饶状,眼含请求。他小声道, “柏公子,奴才先回宫等你们。” 看他满面惶恐,柏若风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 点点头答应了。就见春福急急忙忙提着前襟小布顺着楼梯跑上去, 仿佛呆多一秒都会死去。 此处看着是有些阴森可怖,没想到东宫藏着这么个地方。柏若风举着蜡烛往前走去, 下了几步楼梯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可三人并行的地道出现在面前, 墙上点着火把。 又是一声惨叫,他顺着地道快步往前, 空间更加开阔, 两边墙壁变成了牢狱,里边放着干草。他脚步快且静, 孰料一拐弯,险些撞上陌生人后背。 听到动静,四个衣着统一的护卫整齐回首看着他,表情警惕且严肃,墙壁上的火把给他们身影笼罩上一层阴翳,显得不善极了。 这种紧张的氛围下,柏若风如临大敌,他把手中蜡烛塞到墙上凸起的位置,抬手防卫。那四人忽然冲他而来。柏若风瞳孔骤缩,不待几人交手,一声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住手!” 第57章 暗卫们离柏若风堪堪只有一米多的距离,甚至有出手快的已经伸出手。可一声令下,他们训练有素地收回攻击,步调一致往两边撤开,露出后面的光景。 明黄太子服的背影从弯腰到直立,缓缓转过身来,锋锐的眉眼配上不苟言笑的神情,在这种环境下像极了在做坏事的反派。也是他这一起身,柏若风才看到在方宥丞前面还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影。 那人被两个暗卫强压着摁在长板凳上,身上衣着完好,唯有靴子被除下,脚底说是皮开肉绽都不为过,空气中飘荡着淡淡血腥味。 从柏若风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脸,不清楚是不是段轻章,而且那人现在异常的沉默,脚底板都那样了,都没有呼痛,唯有呼吸声异常浓重。只能看见他身躯不受控制地在抖着,尤其是腿部。 柏若风视线一挪,看到方宥丞边上还站着个拿着鞭子的人,鞭子上带着新鲜的血迹。说不得他方才下石梯时听到的声音就是这里出来的。 他猜出方宥丞是在动鞭笞足底的私刑,这种刑罚常用作拷问的方式,却又不会在人体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留足了体面。 方宥丞看上去很平静,至少面上是这样,没有春福所说的那般严重——又或者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皱眉,不甚肯定喊了声:“柏若风?” 柏若风谈笑自若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殿下。”他看了眼长板凳上那人苍白的面色,“殿下是在……动私刑吗?这人犯了什么罪?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方宥丞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而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吾动用私刑又怎了?别人可以对吾用私刑,为何吾要对罪魁祸首仁慈?” 私刑?罪魁祸首?柏若风讶然,这两个词放一起,几乎瞬间叫他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他看向长板凳上的人,眸色沉下,皇后从何处听说谣言的事情尚未明晰,难道太子已经差人查出来了? 竟然是……这位京城有名的少年天才。 段轻章的大名,他在上书房几天已经深刻了解。那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出身相府,博闻强识,虚怀如谷,性情温良。 今日一看,似乎不过如此,竟是个传谣小人。柏若风有些失望,看来传言有误。 “柏若风,你来此处作甚?”方宥丞见他不说话,有些不耐道。 “呃,”柏若风默默提起手里拿了一路的豆腐花,坦言:“我来找你吃豆腐花。”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大眼瞪小眼。 柏若风怕他不信,心急地加了一句,“很好吃的!”不知为何,说完这句,总觉得太子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微妙了。 暗牢里,火把熊熊燃烧,黑影蛰伏在角落,暗卫们无声站在边上假装不存在,不知放了多久的干草堆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方宥丞昨天挨棍子后留的伤没好全,走路颇慢,但已经不怎么影响行动了。暗卫贴心地给他弄了个软垫。 此刻,方宥丞和柏若风肩并肩并排坐在长板凳上,一人手里托着一盒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豆腐花,沉默地吃着。 柏若风咬着勺子认真想了想,叹气道:“都碎了,我更喜欢吃成块的豆腐花。” 方宥丞丢开勺子,捧起盒子三两下当水喝下。柏若风连忙叫道:“诶诶诶!你别吃那么快!” 方宥丞顿了顿,抬眼看他,眼里明晃晃的疑惑。 柏若风小声道:“就剩我一个在这里吃,挺奇怪的。” 方宥丞:…… 方宥丞很想问这人,既然知道提着豆腐花来暗牢找人奇怪,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旋即他心里浮现起淡淡的疑惑:更奇怪的是,他还陪他吃了。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懒得动脑筋的方宥丞特意留了两口,看了看柏若风那还剩大半的碗,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对方吃快些。柏若风斯斯文文用勺子挖,瞧那速度,都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 方宥丞等了又等,捧着那还剩两口的碗瞪柏若风,“你再不吃快点,吾就……” “就怎样?”柏若风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赶自己走,愣是拖延着。 方宥丞语塞,半晌,他恶狠狠道:“我就把你的全吃了!” 这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威胁着实没料到是从方宥丞口里说出来。闻言,柏若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乐极生悲,他这一笑呛到了自己,豆腐花碎从喉管吸到气管去,惊天动地地咳嗽声立时代替笑声响彻暗牢,惹得周围的人忍不住侧目看他。 “你还笑!”方宥丞急得给他拍后背。柏若风咳得死去活来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对着方宥丞摇摇头。 方宥丞给人顺着气,有些生气地看着他,“谁把你带来的,回去吾一并治罪!”不等柏若风求情,他把豆腐花重重放下,也不搭理柏若风的叫唤,怒气腾腾背着手往长板凳上的人走去。 只见他倏然按着那人后颈半蹲下,掌控着对方命脉,与之平视。段轻章冷汗涔涔,方宥丞冷笑道:“表兄,方才问的问题,你可有答案了?” 柏若风低头吃豆腐花,悄悄竖起耳朵。 方宥丞从腰间抽出柄小刀,在段轻章面上拍了拍,轻佻道:“吾耐心有限,若你自己不选,吾便帮你选。” 选什么?柏若风越发好奇。 “殿下,”段轻章极力稳住呼吸,直视对方,若发誓般振振有词:“我从未想害您。自做侍读以来,我一直忠于殿下。” 第58章 “是么?”方宥丞漫不经心道,显而易见并不在乎。他指下的小刀在段轻章面上划出道血痕,血迹滴滴答答落在长板凳上。然而段轻章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方宥丞盯着段轻章的眸子,出手迅疾如雷,掐住他下巴,“吾原以为表兄与你父亲不同,日后可以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成为吾左膀右臂,今日一看,”他笑了,“倒是如出一辙的虚伪。” “你若直说是为了你父亲,或许是为了什么私心。吾都可以接受。”方宥丞笑容敛下,变脸变得很快,他冷漠道,“但你实在太过虚伪,口口声声说忠于吾,让人恶心。” 他说这话时,小刀倏地擦着段轻章的脸插入木凳,甚至穿透了凳子,锐利的刀尖露出一小节,杀意毕现。 段轻章屏住呼吸看着方宥丞,清楚地看到了对方冷漠的墨眸。他毫不怀疑刚刚那把刀子是想生生插进他头骨的。段轻章面色发白,紧绷全身以至于伤处被牵连,痛意针扎般刺激着神经,引起躯干颤抖不止。 太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有仇必然当场报。与之一起长大的段轻章再清楚不过了,他知晓太子讨厌一切阴谋诡计,从来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此次他的确耍了个心计用太子去转移皇后的注意。 然而毕竟一同长大的情分在那,在今日之前,他想过太子可能会责备可能会惩罚他,但他未曾想过太子反应如此激烈到要因为一句含糊话想要杀了他。段轻章不禁有些后悔,他不知道皇后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太子身上似乎带着伤。 忽然,柏若风走过来按在刀柄上。方宥丞眯了眯眼,使劲想拔出刀子,柏若风的手牢牢按在刀把上,使得刀子又往板凳里戳进了几寸。 方宥丞抬头看他。柏若风歪了下头,无视对方眼底的威胁,直接问,“殿下,若风实在好奇,您问了他什么问题。” 因为这句突兀的问话,段轻章眼珠子动了动,受过鞭笞刑后那略微失神的眸子看向柏若风。只觉这个新来的当真不可貌相,长了张无害的俊秀的面容,胆大却大得很。 从开始挑衅殿下比武,到醉仙楼同进同出,而今又敢只身来暗牢,还敢多嘴询问。所做的桩桩件件匪夷所思,也不怕喜怒无常的太子一并把他…… 殊不知这种坦诚直言最对方宥丞胃口,而这种兴趣至少能成为他愿意回答的前提。 “吾问他,他到底是忠于吾,还是忠于段家。”方宥丞拂开柏若风抵着刀柄的手,泰然自若收回小刀,把血迹慢条斯理在段轻章身上擦干,没有抬眼看二人。 柏若风有些惊奇于方宥丞的思考方式:不问对方为什么害他,不问对方和皇后说的什么,什么细节都不问。却执着于要造谣的人承认自己的不堪,哪怕动用刑罚。 他道:“那看来,段公子的回答没有让殿下满意。” 方宥丞点点头,骄矜道:“若是能令吾满意……” “就放了段公子?”柏若风接话。 方宥丞笑了声,为他的单纯。“吾给这个叛徒一个体面,留个全尸。” 柏若风顿了顿,“那若是他一直如此呢?” 方宥丞眉间闪过一丝厌恶,“那便行车裂之刑,丢给野狗。” 柏若风惊诧不已,“所以不论他回答什么,其实今日都只有一条死路吗?” 原来方宥丞刚刚说的‘选择’只是在选死法而已? 似乎是柏若风的反应愉悦了他,方宥丞对回答他的问题饶有兴致。他摸摸下巴,端详着柏若风,看出对方眼底的惊讶,如同发现什么新鲜事物。 方宥丞单手抛耍着小刀,出自内心地好奇反问,“是什么给了你吾很好欺负的错觉?” 柏若风哑然无语,瞪着方宥丞半天说不出话来。方宥丞的确不像受了委屈会自己忍下去的人,只怪这家伙这几日的表现麻痹了他的判断。 他想起初见面的时候,方宥丞似乎就是蛮不讲理,不管别人死活的讨厌模样。上书房里的太子打从开始就恶意满满想要给他教训,执意和他比武是为了让他做手下败将。只是他赢了,因此太子高看他一眼,要和他做兄弟做朋友,还把宠物寄养以示好。 也是从这里开始,他开始被错觉蒙蔽。昨日太子翻墙来找他,抱着小花口不对心,和他开开心心出去玩,像个普通的爱玩少年。 他见过对方头疾犯病的虚弱癫狂,也见过对方深夜的脆弱一面。只觉得自己是误打误撞发现了某些秘密,太子在他眼里从性格冷酷奇怪的人变成了个小可怜。 此时猛然惊醒,柏若风方知自己当真是打心底被这小可怜似的假面骗了,哪里还记得他是那个被上书房众人畏惧的太子殿下,哪里还记得这天下除了皇帝皇后,他无所畏惧。 在一个皇权专制的社会里,君王要是这样的行事作风,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况且,段轻章还是太子一起长大的亲表兄,是丞相独子,虽然不做人事,但若是因为滥用私刑死在这里,怕是麻烦不小。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心想这位殿下是打从根子就有点歪啊。 段轻章默不吭声听着身旁的两人讨论自己的死法,他捏紧了拳头,自知今日逃不过,他仰着头看向方宥丞,想要明志,“殿下,事已至此,臣死不足惜。只是臣从未想过叛……” 第59章 然而太子已经完全不想听他满口假话,决然打断道:“既然你不选,那吾替你选。”方宥丞转头睨了段轻章一眼,眼神不善,他抬起手,“来人,把他——” “等等!”柏若风抓住他举起的手腕。眼看方宥丞眉眼间的阴沉渐浓,想要拖延的柏若风快速道,“殿下,既然这人总归要死,不如让他死前先满足满足我好奇心?他是怎么看到我们的,怎么和皇后说的,为什么如此行事?这些事情不说得明白,我心里难受。” “啧。”方宥丞上下打量他,语出惊人,“你是猫吗?” “什么?” “好奇心怎么那么旺盛。” 柏若风以为方宥丞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了,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别的方法,脑子忽然闪过不久前方宥丞曾提出要与他打赌的交换要求。 也不知还有没有用。他咬着后牙再三犹豫。最后,他尝试着拽了两下掌中方宥丞的手腕,眼神闪烁着,清越的声音压低了,喊道:“丞哥,且先听我一言。” 喊一个在灵魂层面年龄远比自己小的人做哥,可算是突破了一个成年人的耻表。 然而方宥丞对这声意味复杂的亲昵称呼的兴趣远远超乎柏若风的想象。 宛若乌云散开,天色开始转晴,连同周围的气氛都没那般肃杀了。方宥丞通体舒畅,甚至还追问:“你,刚说什么?” 柏若风深吸一口气,豁出脸去。他一声比一声叫得顺口:“丞哥,先让他说说怎么回事,说不定只是误会。” “哼,误会?”方宥丞冷笑着,明摆着并不在意是不是误会。 只见他心满意足地挣脱柏若风的掌心,脑海里一个‘哥’字在不断盘旋,征服欲得到极大的满足。方宥丞翘着唇得意洋洋喊人把椅子拖过来,慢条斯理坐上去。转脸却对段轻章兴致缺缺,“长话短说。” 这便是应允了。 “殿下!”段轻章试图起身,立刻被暗卫摁回去。他因为动了腿脚而痛呼,冷汗在额上凝聚。他不得不就着这个趴着的姿势,忍着疼痛道:“昨日早上,我是在醉仙楼遇见的两位。” “只是我刚好上楼,两位下楼,没留意到我。不久便见一楼出了事,乱成一团,因为担心殿下出事,所以我连忙带着护卫下去,没想到赶下去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我便带人打道回府。在府门正好见父亲应召入宫探望皇后娘娘。这是惯例了。娘娘恋家,得陛下恩准,父亲可以每七日入宫探望一次。” “当时,我正要回房看书,父亲却喊住了我。” 刚从护国寺回来的柏若风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皇后恋家?不对,太不对劲了。柏若风想,这怎么和他刚听的不一样? 本只是可有可无的拖延之法,此刻柏若风才是真正起了听下去的兴趣。 边上的方宥丞心不在焉打了个哈欠,显然把段轻章的话当做了背景音。从小到大,各种主动的、被动的背叛他见多了,谁都能为了点私心卖他害他,因此方宥丞从不在乎理由,只在乎结果,只想用鲜血平息怒火和委屈。 他动了动鼻尖,暗牢里的血腥气和潮湿味道却让他觉得安心。 此刻,他的视线专注看着背对自己的红衣少年郎。歪了下头靠在栏杆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手背,心绪漫天乱跑。 虽说,他是不喜有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只是此人……颇为特别。方宥丞想起某人拎着豆腐花鲁莽地跑进暗牢的模样,当真既让人啼笑皆非,又如此熠熠生辉。 叫他忍不住对以后的日子有了些期待。 第25章 选择 昨日午后, 段轻章回家,刚好遇到段公良心事重重出门。 段轻章在旁边站着,朝即将离府的父亲行了一礼。段公良压根没留意他, 就这样错身过去,面沉沉如黑云压城。 段轻章转身,抬脚刚要去书房,没想到段公良倒退两步, 以极大的力道擒住他手腕, 目光灼灼,“轻章, 你速速随为父入宫一趟。” 往前没有这样的例子,毕竟外男不宜入宫,就是姑侄亦要避嫌。皇后召的又从来只是段公良而已。没见过皇后几面的段轻章愣了愣, 不知道段公良的用意,他征求着意见:“父亲,我当真可以去吗?” 段公良眸中闪过精光,肯定道:“当然可以。许久不见, 你姑姑必然想你了。快快随为父入宫。” 然而事实与段公良说的并不一样。段轻章坐在下首。隔着珠帘, 看不清面容的皇后沉默坐在上首,她与段轻章之间隔着段公良。 自见面时, 皇后问了他的名字后,三人便这样像哑巴一样坐着。身为晚辈, 段轻章不敢轻易先开口。 还是皇后打破了死沉的寂静,“今日, 兄长为何有心思带孩子入宫了?” 皇后是老来子, 因此段公良与皇后的年龄相差略大。段公良皱巴巴的脸展开来,他摸着胡子大义凛然道:“做侄儿的怎能不认得姑姑。况且娘娘小时候还抱过他呢, 轻章说想姑姑了。隔了十多年,也是时候该见见,臣便带他入宫探望娘娘。” 段公良的说法与哄段轻章来时截然不同,然而段轻章是不会在此时打自己父亲脸的。 眼看皇后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段轻章被父亲这口谎言弄得坐立不安,一时不知看哪,总之是万万不敢与皇后对视。 第60章 幸好皇后没有多问。 然而段公良还在说着:“转眼时间过得真快啊。如今臣老了,不中用。好在轻章如今在上书房做太子侍读,幸得殿下信任,日后能替为兄为南曜再尽一份力气。” 皇后淡淡道:“是么?” 她的一句平淡无奇的接话,却让段公良双眼发亮,寻到了希望。他受宠若惊地絮絮叨叨道:“是啊!我儿未来成就必定不在吾下,想当年,为兄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连中三元,正是有先帝赏识……” 殿内安静,一时只有段公良的剖白,字字句句都在回忆着辉煌的往事。 感觉到皇后的视线在身上扫过,段轻章如被针扎,只能用礼貌客气的笑容伪装自己。他不知道以往父亲和皇后娘娘的叙旧是否这样枯燥尴尬,只是此时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或许,他就不该跟来的。 不过好在,只是来坐一会儿叙叙而已,想必很快就能回去了。 “段公良,本宫没兴趣听这些。”皇后打断老人的回忆,直呼兄长大名。 段公良面上的神色从被打断的尴尬,过渡到紧张。他起身行了一礼,眼角余光落到一直低头不言的段轻章面上,“娘娘,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 皇后的声音清冷如寒冰,“想走?” 段轻章隐隐感知到两人间充满火药味的气氛。 只听皇后道:“你以为把他带来,自己就能逃过一劫了吗?” 段公良面色铁青,立在原处,屏息看着皇后娘娘在帘子后起身,撩开珠帘。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若天上神女下凡。尽管一身素衣,也掩不住眉眼裹了雪般冰冷与艳丽。她与段公良岁数差的有点远,都快能做段公良女儿了,因此两人看起来不像兄妹,倒像父女。 皇后走到离两人几步距离的地方,立住了。 段轻章回头疑惑看向浑身颤抖的父亲。 他那被两朝皇帝倚重、在他眼里强大睿智的父亲,此刻竟在胞妹面前,露出了疲惫苍老之色。甚至于,他后退的一步隐含着怯懦。 空荡的内殿,几人小如蝼蚁,然而蝼蚁间也存在着等级。 皇后与之对视,忽而嗤笑一声,若未出阁的女孩般笑得天真又残忍,“兄长,你在怕我?” “害怕到把他带来,觉得我会在乎个小孩?”她的眉眼被阴翳一点一点地吞噬,笑意转瞬而逝,“可惜十四年前我就死了,死人是不会在乎脸面的,也没有良心可言。” 她抬手,神情带上面具般变得平静冷漠,“按住他们。” 段轻章尚且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侍卫按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双臂死死扣在背后。 情势陡然急转,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形势肯定是不好的发展!段轻章心脏狂跳,咚咚敲击着贴着胸腔的桌面。 他听见叫声,费力扭头,惊恐地看着年迈的父亲被侍卫毫不留情按倒在地,连忙向皇后求饶道:“娘娘手下留情!”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与皇后的平静截然相反,段轻章眼睁睁看着段公良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理智,在长乐宫中用嘶哑的嗓音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段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以为你这个骚`货凭什么能入主中宫?没有我没有段家你就是屁!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妇、贱`人!我是你哥!我是你哥!你敢动我,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眼前这个用恶毒话语诅咒着皇后的老头,当真是他父亲?段轻章瞪大了眼,看向段公良的眼神很是陌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才会看见父亲撕破彬彬有礼的儒相面孔后的丑陋模样。 皇后对段公良扭曲的面孔和脏话熟视无睹,她冰冷若毒蛇的视线移了过来,缠绕上段轻章的脖子,叫他呼吸冰冷,身体麻木。 段公良还在那疯狂挣扎着,辱骂着。段轻章强撑着左耳进右耳出,小心抬眼看眼前人道:“皇后娘娘,我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日下,神志不清,请您千万莫与他计较。侍卫们下手没个轻重,老人家受不住。若有什么责罚,我替了便是。” 这话似乎在皇后意料之外,她莲步轻挪,走了过来,抬起手,冰冷的手落在段轻章脑门上,轻若无骨。段轻章起了一身冷汗,脑袋若有千斤重,就怕这手直接把他脖子扭了。 “好孩子,当真是个无知无畏的好孩子。”他听到皇后叹道,“哪怕知道自己父亲如此不堪,还肯为他求情。你倒是孝顺。” 然后下一刻,皇后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长发迫使他仰起脸,看向段公良的方向,“只是你父亲的罪孽,合该他自己受去。” 段公良的脑袋被侍卫揪着,砰砰往地上砸了两下,热血翻涌而出,他痛呼一声,晕头转向,那叫骂声便停了。 皇后的贴身宫女不知从哪里端出一碗漆黑的药来,那苦涩味道飘得很远。眼冒金星段公良闻到那碗药的味道反应激烈,挣扎得更加厉害,发出凄厉的哀叫,却被侍卫全数按下。 “住手!快住手!”段轻章甚至能听到老骨头挣扎时嘎吱嘎吱响的声音,可见段公良有多排斥和恐惧那碗药。他面露不忍,急急看向皇后,“那是什么?娘娘,你要给我父亲喂什么?”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 虽不知道是什么,可是看皇后的笑容和段公良的疯狂挣扎,段轻章猜出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第61章 在他眼里那碗药简直和毒药无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罪! “娘娘,皇后娘娘,念在往日养育恩情上,求求你放过父亲,哪怕他做错过什么,他只是一时糊涂……” 然而不管段轻章是以感情哀求,或是各种求饶,皇后都无动于衷。 “一时糊涂?童言无忌,本宫便当你说笑了。”她唇角含着讥讽的笑来,甚至还有心情谈笑般道:“放心吧,你父亲死不了。”她一下一下抚摸着段轻章的后脑勺,柔声道:“本宫会让他活着,活着受够人间所有的痛楚。” 段轻章彻底慌了。此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皇后唯一一次回应,是因为段公良提到了太子。他顾不得考虑更多,刚想到太子就立刻出言叫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事了!” 果不其然,皇后眯了眯眼,扭头看向他。 在她身后,段公良正被侍卫掐着脸颊灌药,灌了又吐,发出惨绝人寰的痛苦声。 看来是有用。段轻章挣扎不开身后的侍卫钳制,急红了眼,大喊道,“娘娘住手!太子在京城出事了!我方才亲眼目睹,只要你放了我父亲,我就如实相告!” 他生怕皇后不住手,还特意添了一句:“晚了就来不及了!” 兴许是他声音里的急切不似作伪。皇后素白的手一抬。那边的人停下了灌药,松开手,任由段公良倒在苦臭的药水里。“说吧,他怎么了。” 皇后俯视着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少年,“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不然,本宫不会看你年纪小便饶过你。” “是不是真的,皇后派人去一查便知。”段轻章心下惴惴不安,他想来想去,这会儿已经圆不回那个谎了,他磕磕巴巴,“太子、太子他偷溜出宫去了。” 皇后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在说:就这? 在段轻章眼里,皇后的美人脸堪比吃人的巨蛇。若再不想个理由,他和父亲说不定都要死在这了。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段轻章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在努力回忆里终于挖出了一点可以利用的信息,“我看到殿下在醉仙楼前围堵一女子,与之发生纠葛!” 皇后面色终于变了,她蹙眉问:“什么样的纠葛?” 这‘纠葛’必须得重要到足以转移皇后的视线,又不能凭空捏造。段轻章仔细回想,都打起来了,那当然是:“事关生死的纠葛。” 皇后面色沉沉,转身回到帘子后边。 不一会儿,她对身边宫女说了什么,那宫女步伐匆匆出宫去。段轻章看见她派人去查了,后来如何并不知晓。因为当时皇后已经顾不上他们,遣人把他们送回相府。 逃过一劫,段轻章松了口气。 谁想段公良回去后便痛得直打滚,哀哀直叫唤,又发起高烧,开始含含糊糊说着昏话,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了。段轻章身为独子,伺候在旁,一直没有休息。自然就没有那个精力去思考太子会怎样。 是夜,一抹倩影小心翼翼敲着门。 段轻章从床边醒来,开了门,见到了段锦诗。 丞相段公良虽年纪轻轻便成了状元,得了先帝赏识。然而在子嗣上运气一直不太好。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小儿子,自是捧在手中疼着,好生教养。 而段轻章其他的姐姐妹妹,几乎都被嫁出去了,唯独这么个庶妹年纪小身体弱,兼之母亲出身低微,一直住在偏院里。 只是儿时她体弱,不常出来走动。前阵子才开始频繁拜见父兄。段轻章便是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常年卧床的庶妹竟有这么张标致面容。 此刻段锦诗端了个盘子,上面是新熬好的药。晚饭时,段公良看到药就惊恐大叫疯狂挣扎,把药打倒了,只得重新煎过。 她端详着段轻章疲倦的面容,轻声道:“兄长面容憔悴,早些回去休息吧。府中还需要兄长主持,父亲今夜有我照顾便好。” 今天接受到的讯息太多太乱,段锦诗所言不错,他的确需要休息了。段轻章揉了揉眉间酸痛的部位,感觉到身体疲乏无力,沉如灌铅。“你一个人行吗?” 段锦诗微微一笑,“久病成医,我也算有些经验。能照顾好父亲的。” 段轻章拍拍她肩膀:“辛苦你了,受不住就喊丫鬟替你。我明早就过来替你。” 段锦诗含蓄地低头应承。 待段轻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段锦诗面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她关上门,把托盘放置在桌上,转身看着床上的段公良。她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步步走近,“父亲,你还醒着吗?” 绕过床头轻帐,她看到了睁开眼的段公良,面目枯瘦,气息奄奄。段公良瞥了她一眼,视线重新移回床顶,没有搭理的欲`望。 那轻轻一眼,分明是种并不在乎的轻视。 段锦诗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恶意,“父亲,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哪还有当初的神气,若叫外面的人看到了,估计都不信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会是曜国大名鼎鼎的儒相吧?” 闻言,段公良终于舍得把视线挪向她,浑浊的眼珠子倒映着段锦诗的身影,两片干瘪的嘴皮子动了动,他用气声问:“你是谁?” 两根葱指把药包缓缓递上前去,段锦诗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识破她伪装的身份,“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个能救你的人。连御医都说,你体内五脏六腑已经渗透剧毒,从内而外烂得彻底,不日就要一命呜呼。”她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像念着一个人已经注定的结局。 第62章 段锦诗话音一转,笑吟吟道:“不过,我这有些‘神仙散’,可肉白骨活死人,只要父亲答应我一件小事,我便赠予父亲。” 第26章 偷放 段公良努力撑起上身, 期间摔了几回,段锦诗远远站在离床头一米外,冷眼旁观。段公良好不容易爬起来靠在床头, 喉咙的气声浊且重,“你要什么?” 段锦诗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紧盯着对方唇形变换的段公良瞳孔刹那缩小,他气得顺手拿起离得最近的枕头,往段锦诗身上恶狠狠砸去, 骂道:“乱臣贼子!也敢犯我南曜!” 枕头砸了个空, 段锦诗轻轻松松避开他的攻击,慢条斯理绕着床徘徊, 她喟叹道:“父亲,无论是权是财,那也得有命, 才能享受啊。你死在这里,固然留了个好名声,但好名声能当命活么?再且,你的好妹妹, 如今独得盛宠的段皇后, 在你死后,会做出什么来无人可知。可别到时候命没了, 名声也没了。” 又一个枕头飞来,狠狠砸到段锦诗脸上, 把她后边的话打断了。 段锦诗把枕头从脸上拿下,不怒反笑, 她抛开最后一点体面, 直白地用言语化作刀子反复戳进对方心脏,甚至翻转着刀子搅弄:“你以为除了我, 还有谁能救你?身子差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段皇后就是想要活活熬死你,叫你苟延残喘又百病缠身,最后痛苦死去。而你,段公良,有办法拒绝吗?皇帝他会帮你吗?太子会帮你吗?你手中的权势能用来救自己吗?” 久久没有回应,唯有枯瘦手指握拳,竭力又无力地锤在床褥上。 “看来段丞相是铁了心要活成个笑话了。”她笑着,转身就要离去,“我等得起下一个识时务者,可惜父亲等不起了啊。” “且慢!” 段锦诗本来打算开门的动作停在半空,她勾了勾唇角,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光。 东宫暗牢里显得很是安静。 柏若风追问段轻章关于皇后的事情,然而段轻章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事,翻来覆去说不出更多了:他进宫次数寥寥无几,段公良又很是爱惜自己的印象,若不是有那么一回被段公良拎去皇后,亲眼见到皇后与丞相间撕破脸皮的场面,他也不会相信。 柏若风见得不到更多答案,扭头向一直没有声音的方宥丞看去,却发现人已经坐在板凳上头侧靠着栏杆睡着了。胸膛时不时的起伏,显而易见他睡得很沉。 “殿……”柏若风捂住段轻章的嘴巴,把他未出口的话语堵了回去。 柏若风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再说话。” 段轻章顿了顿,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 柏若风抽出镇北候新送来的匕首,想要划破了绑缚段轻章手脚的麻绳放人走。匕首落下中途,他却被身旁的暗卫抓住了手腕。 柏若风蹙眉,打量着面前逐渐围过来的暗卫们。 太子是睡着了不假,但是没有太子的命令,这些暗卫不会眼睁睁看着柏若风把主子想要杀的人放走。 如若和他们打起来,就会惊醒方宥丞。以方宥丞这幅对‘理由’不感兴趣的模样,势必要血溅暗牢。柏若风衡量了一下,收回匕首。 他转身,走近太子,暗卫们都提防着他对主子不利,叠在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背。然而柏若风只是轻轻拉起方宥丞的两个手臂,抓住,往自己脖子两边带的同时一旋身,太子便顺着他的力道趴在了背上。 呼吸浅浅喷在侧颈皮肤上。柏若风看着那六个暗卫围拢了过来,眼含警惕。 六人把他包围在中间,且肌肉紧绷。柏若风毫不怀疑哪个瞬间他们会暴起攻击,来‘救’他们的主子。短短一瞬,又像过了很久,暗卫们似乎察觉出他的无害,紧绷的躯干放松下来。 他们往两边让开,露出离开暗牢的路。 还好这些人识时务。柏若风想。他托着背上的人,微直起腰身,往前走去。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又或者一直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方宥丞睁开了眼,阴翳的凤眼里满是对暗卫们的无声警告着。见周围的暗卫退开,他重新合上眼。 柏若风背着人一路拾阶而上,顺利走回东宫内。 春福大概是心慌得厉害,一直闲不下来,团团转着指挥宫人收拾好宫殿。待柏若风他们从暗牢出来,东宫已经基本恢复原样。 “柏……” “嘘!”柏若风打断他。春福了然,连忙捂住嘴巴。 柏若风背着人健步如飞走入室内,卸货一样把方宥丞放在榻上,转身就想离开。 这回轮到他手腕被陌生的热度圈住,往榻内一扯,饶是柏若风很快反应过来稳住下盘,仍旧被扯得踉跄一下,双臂撑在榻边。 而始作俑者好整以暇看着他,没有言语。 “你醒了?”柏若风讶异道,随即他笑了,眼角软软下垂,显出一种无害的明媚。他唇瓣微动,想问问方宥丞打算怎么处理段轻章,想劝方宥丞不要冲动行事。 然而不待他开口,对方手指勾住他从耳畔滑落的长发,在手指上缠了几圈,喊了声他名字:“柏若风。” “嗯?” 方宥丞恶劣地动了动手指,扯着指上缠绕的长发。待人倒抽一口冷气,不满地抬眼看过来时,他才悠悠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高马尾扎多了,会秃。” 柏若风挑了挑眉,他翘起一侧薄唇,不羁的浅笑显出些许风流韵味。他抬手拍了拍方宥丞侧脸,眸色温柔,回敬道:“殿下,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咒人秃,会被揍?” 第63章 落在侧脸的手掌被人抓住,方宥丞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满,然而这个不满并非正对柏若风方才的威胁:“方才你在暗牢可不是这么喊我的。” 方才……短暂回忆起来的柏若风麻溜挣开对方的桎梏,直起腰来。他转了转手腕,视线往外边飘,“我饿了,你饿不饿啊?” 方宥丞翻身坐起,“这是在转移话题?” 柏若风听而不闻,往外挪了两步,自顾自道,“肯定饿了吧,豆腐花其实和水差不多,去下茅厕就没了。” “柏若风!” “晚饭吃什么好呢?不如殿下在此歇息,我去小厨房看看吧!”柏若风才不管他,拉开距离后刷的一下跑了。 徒留殿内传出愤愤不平的喊声:“柏若风,你给我回来!” 柏若风出了门口,却没去厨房。他抛了抛方才拍方宥丞侧脸转移对方注意力时,另一只手趁机从对方腰上摸下的令牌。令牌掌心肉那般大,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凭借手中的身份令牌,柏若风狐假虎威了一把。他知晓段轻章双脚受伤,现在是无法行走的,然而他没好心到把人像背方宥丞一样背回去,于是随手指了个暗卫毫不客气地使唤,让人把段轻章送回去。 段轻章路过他时,和他道谢。 柏若风屈指指向自己,惊奇道:“你和我道谢?”旋即他摆摆手,“倒也不必。”他与对方本就不熟,做这么多当然不可能是没有一点私心。 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说他没心没肺一点,这天下其实与他关系不大,自始至终他想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尝试改变命运回去。 明空大师既然默认了他对‘大难与太子有关’的怀疑,那显而易见太子就是个切入点。 成为太子身边近臣,避免太子自己长歪成为‘大难’本身,亦或避免太子以后做出可能引出‘大难’的事情,就是他的目标。 柏若风瞧了段轻章一会儿,想起什么。他笑吟吟地用段轻章说过的话敲打对方,“毕竟臣忠于殿下,为主子解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 他的笑容灿烂,然而落在段轻章眼中却像刺一样。 段轻章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 柏若风忽然端正问他:“说起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段公子。” 段轻章道:“但说无妨。” 柏若风直截了当问:“如若有一日,段家和殿下起了冲突……” 段轻章回答的很快,“轻章是殿下的人。” 柏若风又问:“那如果是你爹和殿下起了冲突呢?” 段轻章愣住了。 意料之中,柏若风大笑了两声,打散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摆摆手,“我开玩笑的,莫放心上。”然而浅如琥珀的眼中却有着消不去的冷意。 段轻章没有再说话,他被暗卫背着离开,即将从暗牢出去时,他忽然转头,郑重其事许诺道:“望柏公子向殿下转告,轻章这回知错,日后不会再做糊涂事。哪怕命丧黄泉,也断不会再辜负殿下信任。” 柏若风把玩着令牌,没有把这人的话放在心上。自然也不知道日后段轻章一语成谶。 他把段轻章送走,真去小厨房逛了圈,才跑回宫内。 方宥丞面无表情坐在厅内的椅子上喝茶,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出去撒完欢的柏若风连跑带跳地回来。 他侧了侧头,放下茶杯,摊开左手,毫不意外,“令牌呢?” 令牌被拍在他掌心里,连带着还有用双手握住他左掌的柏若风。两人掌间隔着一方令牌触碰着,因为令牌的冷硬,更容易觉出对方指腹的温热。 柏若风已经猜到方宥丞知道他做什么去了,于是连忙补救。 方宥丞撩起眼皮,就能看到柏若风眼巴巴的视线,“丞哥。” 方宥丞见他这模样,哪里不知道对方已经知晓,他知道对方私自放走段轻章的事情了。然而没想到的是柏若风还敢往他面前凑,还敢喊他哥。 一次两次,可算摸出规律了。有事喊哥,没事喊殿下。方宥丞都给气笑了,“柏若风,你这声哥可真值钱啊?” 没想到面对这句阴阳怪气,柏若风没有跪地求饶,也没有惶恐想着法子辩解。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头:“嗯!” 方宥丞:…… 他翻手把重要的令牌拍桌上。说不上多生气,更多的是新奇,他直接揉乱了对方的头发,揉成一团乱糟糟的鸟窝。 柏若风挣扎着从方宥丞手里逃出来,刚想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他拉过把椅子跨坐上去,简单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丞哥,我把人放跑了。”他直接问道,“你是真心想杀他吗?” 令牌在方宥丞掌间翻飞,转动起来若翩跹金蝶。他另一只手撑着脑袋,瞥了眼门外探头探脑的春福,春福只得露出面来,轻声道:“殿下,菜好了,可是现在用膳?” “进来。”方宥丞唤道,随意把令牌系回腰间。宫人鱼贯而入。 柏若风趁上菜的时候,离桌去整理好自己的乱发。回来时宫人们已经退下,唯有春福在门外兢兢业业守着。 桌上摆了两副碗筷,柏若风坦然入座,见太子已经率先拿起筷子夹菜,他才动筷。 只是菜未入口,就听见方宥丞的声音,“你不确定我的想法,还敢私自放人?”方宥丞侧了侧头,“不妨你猜猜,我想杀他的心有几分真。” 第64章 揣测上位者心思向来是大忌。可柏若风还真敢猜了,他跟着放下筷子,坦言,“十分。” 方宥丞猛地一拍桌子,怒目而视,大有问责的意思,“那你还敢放人!” 当真是喜怒无常啊。不过在他面前还用‘我’自称,就足以证明这问罪不是真心实意。柏若风若有所思,他用公筷给人夹了两根青菜,慢条斯理道:“但是我赌就算把人放走,殿下不会阻拦。” 只是如果他不横插一脚,段轻章就要折在那了。 “况且,殿下不过一时冲动。要真想拦,殿下就不会顺着我心意装睡了。”柏若风给人夹了块肉,像玩什么猜谜游戏般,轻飘飘带了过去,“殿下以为呢?臣猜对了吗?” “罢了,饶了他一次。”方宥丞冷哼了声,不大高兴地阴沉着脸,“吾与表兄一同长大,但此次他被自己父亲算计,吾对他很失望。” 柏若风静静听着。 “宁愿叫他死在东宫,留在最好的时候。也好过看他变成他父亲那腌臜模样。”方宥丞直皱眉头,他倏尔转头看向柏若风,定定地看着,“柏若风,哪天你若变了。” “吾会第一个杀了你。” 头回知晓太子还是个非黑即白的性子。只是,说着别人的事,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呢?柏若风眉心一跳,他笑了笑,与之对视,提醒着,“殿下,菜要凉了。” 两人正用着迟来的午饭,外边日头极盛。 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惊扰了两人的平静。听完宫人禀报的春福踏进门来,道:“殿下,柏公子,陛下来了!” 柏若风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叹了口气,“殿下啊,在你这吃饭,当真是山珍海味都难以消化。” 方宥丞点点头,显然柏若风说到他心坎去了。他看着柏若风肯定道:“习惯就好。我就说宫里就算是山珍海味都吃不下的。下回还是去吃醉仙楼吧。” 与面对皇后来时不同,这会方宥丞没有赶柏若风走,相反还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柏若风不解其意,犹豫着要不要先离开。 就是这一犹豫,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刻。 两人去拜见了皇帝。皇上端坐在上首看着他们,深邃温和的面容一如寻常,“都起来吧。” 柏若风连忙起身,主动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方宥丞站起身。杖责太子、令其禁足自省还是昨天的事情,皇帝今日就跑来东宫,也不知道是要继续罚太子,还是要说些父子间的话。 没想到,皇帝看着形影不离的两人,第一句话是先问起了柏若风,“吾儿,看来你很喜欢朕给你新寻的侍读?” 看起来似乎还是那个关心孩子的好父皇,看不出半点昨日的无情。 方宥丞点头,“若风武功厉害,儿臣喜欢。” 皇帝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朕听闻,你把段公良儿子也劫来了?” 劫?柏若风眼神微动。所以皇帝是知道段轻章的事情的? 方宥丞泰然自若:“儿臣这几日须得在东宫养伤,去不得上书房了。请表兄与若风过来与儿臣作伴,才不会落下课业太多。” “嗯,你做得不错。”皇帝赞道,“朕之前就说过,会来检查你的课业。今日你们都在,正好,童英,让人把东西拿上来。” 童公公应是,招呼着人把东西抬上来。 柏若风险些绷不住面上表情,他可算知道太子刚刚的幸灾乐祸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过来吃顿饭而已,还给太子带了好吃的豆腐花,这人怎么这么恩将仇报!竟拉他一起考试。 方宥丞看出了他的心虚,乐得唇边的笑就没下去过。 童英带人抬上来两方矮矮的条案,上边摆着空白的画卷,和用得上的笔墨。 皇帝兴致颇浓,“今日春色正好,不若你二人即兴描一副春景图吧!” 画画?柏若风疑惑,但这疑惑显然是无法说出口的。他扶着一瘸一拐的方宥丞到了桌案边,等人跪坐下来,自己才去了另一个位置。 柏若风以前在北疆只略学过一些绘画,但并不精通。来了京城入读上书房后,短短几天学习,不可能一下子拥有精湛画功。 而今皇帝正儿八经端坐在上边监考,他咬着笔杆子抓耳挠腮半天,才在洁白的画卷上画出一条河,河边用红色点了几棵花树。 与他情况截然不同的是,隔壁的方宥丞胸有成竹地拿起画笔,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仿佛没有思考过一样。 灼热的日头温度慢慢下降,殿内的阴影在转换着。 皇帝叫停的那一刻,两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笔。方宥丞面无表情,柏若风着实松了口气。 两幅画卷被宫人拿起来,一左一右展示着。 柏若风画得显然就是城外的护城河。他早上前往见君山路过时见到开了不少花,远远看去粉的白的环绕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十分动人,完全符合皇帝对‘春景图’的要求。 他的画技平平,选题也平平。皇帝扫了一眼过去,毫无感情地夸了两句勤奋之类的词。就把视线挪到方宥丞的画卷上。 第一次见太子画画的柏若风比皇帝还好奇,他往那副画卷看去的时候,被画上的内容惊到,诧异不已地看向方宥丞。 谁知方宥丞也正凝视着他,逡黑的眸中带着似有若无的讽意。 第65章 下一瞬,柏若风耳边响起了皇帝再满意不过的叫好声和掌声。 第27章 下棋 只见画上假山流水相得益彰。花团锦簇的背景上, 一家三口跃然纸上。虽然因为时间关系,画作上的人物只寥寥勾了几笔,稍显潦草。但仍能清晰看出来:画上白衣女子在磨墨, 黄袍男人在提笔画画,旁边一个小孩探头探脑看画。 任谁看了,都会感叹一家三口的温馨惬意。 现实和画卷间,分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一个旁观者都看得清, 身处其间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感觉呢?可不管是习以为常的方宥丞, 还是欣喜不已的皇帝,都没有觉出问题。 本来将要完全扯开的毛线团, 似乎越扯越乱,线条都纠缠在了一块儿。柏若风看向方宥丞,盯着对方歪了歪头。方宥丞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 率先移开了视线。 皇帝叫好的声音在耳畔犹如雷鸣。他绕着那画看来看去,欣赏之意溢于言表,他抚着画上的女子长叹:“不愧是吾儿,几日不见, 画技提高了不少, 瞧瞧这乌发,纤毫毕现。” 总管太监童英连忙附和:“殿下这画简练生动, 可比外边什么绘画大家厉害多了。这都多亏了陛下的教诲,俗话说得好, 虎父无犬子嘛。” “对对对!正是如此。”皇帝激动地把画卷起来,“朕要拿去给皇后看看。” 他急急把画卷攥在手中大步迈出殿门, 又想起什么般回头, “赏!重重有赏!童英,你去朕私库再选两幅笔墨过来给丞儿。” “陛下……”柏若风见皇帝心情极好, 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起身,希望趁此机会把太子的禁足令消了。没想到才喊出声,就被方宥丞拽住了衣角。 方宥丞冲他摇头。 柏若风不解其意,但终究没有追上去。 皇帝一行人来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 “一下午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柏若风边倒茶边感叹着。方宥丞拿着他的画认认真真地看,贪婪的视线像是要把每一寸画卷都吞了一样,舍不得挪开。 被人欣赏自己并不完美的作品,柏若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扑过去想要抢回来,“别看了,我画技平平,无甚好看。” 方宥丞侧了下身,他便抢了个空。 柏若风再想去抢的时候,方宥丞没挡。他顺利把画卷抢了回来,卷好放到边上。方宥丞盯着他动作,摸了摸下巴,迟疑道:“现在城外真是这样?” “比画上好看得多!人间仙境一般。”柏若风赞道,“正是赏花时节,河边才子佳人汇聚一堂,不乏有举家出来踏青的。到处都热闹得很。我就骑马从边上经过,隔岸看到有人吟诗作对,有人弹琴唱曲,也有小孩子在玩闹……反正做什么的都有。” 闻言,方宥丞面露嫌弃,“那岂不是和市集一般?”他是个喜爱热闹,却又讨厌过于喧闹的性子。 柏若风否定他的猜测,“不一样的,下回你去了便知。” 方宥丞沉默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柏若风盯着方宥丞腿脚看了会儿,猜出了缘由,他安慰道:“花期还有段日子,莫急,等你伤好了,我与你同去。” 那双凤眼便立时亮起来,牢牢盯着柏若风不放,“一言为定!” 柏若风笑了,“我还会跑了不成?嗯,一言为定。” 然而只是去城外踏青显然还不能满足太子殿下,他得寸进尺,拽着柏若风衣角把人扯近,追问道:“你刚说早上出城去了?去了哪里?是骑马去的吗?” 他问得太详细,柏若风虽觉得有些奇怪,然而还是如实说了,“早上骑马跑了见君山一趟,那里风景不错。” 方宥丞又问:“你骑马的功夫如何?” 柏若风挑眉,见他满面跃跃欲试,便顺着对方心意问:“殿下想与我比试一番?”说这话时,分明是邀请,可他眉目间尽是自信,似乎已经笃定输赢的结局。 “自然!你等我伤好了,我们就去比试一番!看看你的骑射功夫。”方宥丞一激动,拍桌站了起来,面色立刻扭曲,松开柏若风的衣角,捏紧拳头颤颤巍巍撑住桌面。 这回轮到柏若风幸灾乐祸了,他毫不客气地取笑道:“急什么?扯到伤口了吧哈哈哈。”他倾斜着身子,哥俩好地勾住方宥丞脖子,头挨着头,“我跑马还没输过,殿下要与我比试,可想好彩头了?” 一听这个就来气,被当成肥羊薅的方宥丞愤愤不平锤了他肩膀一拳,“话别说太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殿下这是不服气?”柏若风想了想,松开勾着人脖颈的手,他下巴微扬,“今日不骑马。这样,我与殿下手谈一局,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如何?” 方宥丞被他挑衅的模样弄得心痒,一口应承下来,“好!” 君子六艺,稍微有些底蕴的家族都会培养子弟学习。柏若风仗着往前和父兄下棋屡赢的经验,以及几次比武胜了太子的骄傲。 本以为此次十拿九稳,万万没想到在方宥丞这翻了车。 他焦虑地捏着白子,再三犹豫后,慎之又慎落子。 “哈!”单手抛着黑子玩的方宥丞像看到猎物入了圈套,满脸高兴,双指夹着黑子气势汹汹向棋盘而去,“吃了你!” “等一下!”眼看棋盘上所剩无多的白子又要被吃掉一枚,柏若风赶紧拦住对方。 第66章 方宥丞玩味地看着他,“落子无悔,还是你要直接认输?” 柏若风瞪着他半晌,忽然向他后边叫道:“陛下,您怎么又回来了?” 趁方宥丞转头之际,柏若风飞快把其中一枚白子挪了地方。待方宥丞转过脸来,他一脸无辜坐直了身躯。 方宥丞哪能看不出对方的小把戏,他哼笑一声,低头看了眼棋盘,夹着黑子的手指晃了晃,换了个与刚才不同的地方迅疾落下,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看着柏若风越来越差的脸色,方宥丞笑得嚣张肆意,“吃了你!” 柏若风气得磨牙。 他自然不知晓自己生气时绷紧了面部肌肉,以至于腮边看起来有些鼓。在外人眼里看来倒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 方宥丞饶有兴致看着他生闷气,甚至还能伸手指戳了他脸颊两下,“怎么?输不起?” 柏若风心不甘情不愿,“没有。” “不教你输一回,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方宥丞单手撑着脸,“挫挫你那傲气,是好事。嗯——让我想想让你做什么事好?” 他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看够了柏若风生闷气的模样,放下撑着脑袋的手道:“想好了。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向我提出你想问的问题。” 柏若风讶然抬头看他。 柏若风一开始之所以提出手谈,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十拿九稳能赢,并且想好了赢了就问太子一个问题。 而这问题很好猜,肯定和下午的作画有关。他当时的疑惑简直都写在了脸上,方宥丞又不是瞎子,哪会看不懂。 谁知柏若风低估了太子的下棋水平,最后败在了太子手上。 可明明是方宥丞赢了,要提也是他向柏若风提要求才是。而今这要求,怎么听都是变相地把赢者的硕果让给了柏若风。 然而方宥丞眉间舒朗,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提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怎么?不服输?” 柏若风从未觉得方宥丞这般顺眼!连带着棋盘上那把白子‘赶尽杀绝’的黑子都变得可爱了。 他按捺着兴奋看了眼春福,春福自觉地带宫人退下。他便兴冲冲抓着方宥丞手腕,“丞哥!你人真好!” 柏若风想了想,“其实我就是有一点点好奇。”他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小距离,“当时我还思考了会儿春景图画什么,可是你好像都不用想,直接落笔了。莫非京中子弟都如此厉害?还是我太差劲了?”柏若风被这一对比,加上输了棋,一时间陷入怀疑自我的怪圈。 “和你无关。”方宥丞推开他的手,臭着脸道,“是我知道父皇他就喜欢这样的画而已。总归画什么,都比不过这‘正确答案’来的省劲,所以无论他出什么样的题,我画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柏若风愣住了,“皇后不是与他不和吗?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答案’?” 闻此言,方宥丞倏然变了脸,擒住他手腕,目光锐利如鹰,在他面上逡巡而过,“你才来京中几日,见过几次帝后。这是听谁说的?” 柏若风没想到方宥丞这般敏锐,“我……” 他一时失了语。 是啊,他才见过帝后几回?第一回 是在皇帝的画里看到的皇后。第二回虽是看到皇后重罚太子,可是皇后受伤,皇帝担心不已,连儿子都不顾就带人走。第三回是见到皇帝甚是喜欢太子画里的皇后。 如果不是从明空那打听了一些事,单凭以上的表现,他可以推测皇后不喜太子,皇帝漠视太子,但唯独推算不出帝后不和。 是编个谎敷衍过去,还是照实说?柏若风犹豫了两秒,按在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几乎要在他手腕上捏出青紫印来。 想起太子在东宫暗牢时说过的话,柏若风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他直视太子,“说来话长,我出生时,明空大师游历至镇远侯府,给我算了一命。我能来京做太子侍读是大师推荐,此次入京城,我就去找了他。” 他半开玩笑道:“大师说我和殿下有缘,所以他就稍稍提点了一下我。” 方宥丞蹙眉凝视着他,似在估量话中真假之意。 柏若风坦然回视,抬起被对方紧捏着的手晃了晃,示意:“殿下?” 须臾,紧攥着他的铁爪松了,方宥丞扭过头去,不满道:“多事的秃驴。” 柏若风点头如小鸡啄米。 看着他一脸认可的模样,方宥丞有些莫名,没来由地又有些想笑。他小弧度勾着唇角,垂眸把棋盘上占据了大半的黑子慢条斯理捡起,归入锦盒内。 柏若风见他如此,学着有模有样地收拾残局。 然而他不是往棋盘伸手,而是首先倾身向前,迅速把方宥丞手边那被‘吃’掉的白子都抢了回来,一咕噜倒入锦盒内,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他的败局。 “你父亲可有侍妾?”方宥丞忽然开口问。 “啊?”柏若风被这个问题打得猝不及防。方宥丞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柏若风边捡白子边答道:“没有,我父亲与母亲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一生一世一双人。” “真好。”方宥丞点点头,自然而然流露出艳羡之意,“你们家的人真有意思,难怪父皇赞赏镇北候。” “这和圣上有什么关系?”柏若风越觉得奇怪。 方宥丞把黑子在掌心收拢,向上抛了抛,不住把玩着。点漆双眸看向柏若风,眸色晦暗不明,“你大约没听说过,先帝好`色,荒淫无道。在登基前,我父皇曾有数名兄弟,而太后当年,只不过是个小小妃位。” 第67章 他捏起指腹中的一枚黑子,眯起眼打量着指间那枚黑子,“我父皇怎么登基的,便不多说了。当年知道实情的人早已所剩无几,他最厌多情人,最是向往你所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无论他怎么看,看出了花来,指间的黑子就是黑子,始终不会变成白子,正如皇帝。 方宥丞从喉间挤出一声笑来,失去了兴趣,随意把掌间的黑子掷入锦盒中。“不过,帝王家怎么可能有真情。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玩物罢了,他想要做戏,谁敢不从?” “想来你在外边早听过帝后恩爱的故事了吧?什么一见钟情,什么天作之合,什么风花雪月。我头回听的时候,都不知道有那么精彩。” 皇室里的糟心事的确很多,但柏若风从来都不是为了单纯听故事而来的。因此听罢,柏若风顿了顿,开口问:“那你呢?” 这一句问话,把方宥丞惊着了,他的表情停滞了,动作停止了。原本自厌的情绪被这一句话打散,被从龟缩的硬壳里、被从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里抽离出来,仓促不已地抬眼看向柏若风。 两相对视,一方从容淡定,一方狼狈不堪。 柏若风的眼型狭长,眼角微垂,显得很是无辜。他澄澈的眼神看向方宥丞,似乎并不觉得自己问的是什么大不敬的问题,而是好友间普普通通的探讨。 探讨爱情,甚至延伸向更多。他就像天降的一团火,把试图藏在阴影里的人照的一清二楚,不允许退缩,也不允许兀自腐烂。也是一阵风,温暖,平和,不会突兀地冲撞,而是舒适地抚慰慌乱的灵魂。 柏若风已经收好了白子的锦盒,他甚至探过身去,帮忙把方宥丞手边没有收好的锦盒合上,把两个一模一样的锦盒的并在了一起。 当两个锦盒并在一起时,不管里边装的是黑子,还是白子,此时此刻,它们就是如此般配的一对。 柏若风见低着头的方宥丞始终沉默,像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明知如此,仍用那股清澈温柔的嗓音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丞哥你呢?只是听过别人的事情,丞哥有考虑过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是想像先帝一样,还是想像陛下一般?还是说,丞哥有自己的想法?” 方宥丞的情绪稍稍冷静下来,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是那般冷漠平静,然而漆黑的眼底深处暴露了他的迷茫。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柏若风,你问我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必你心里对自己的未来早有答案了吧?” “我?”柏若风抬臂撑着脑袋,指尖点着棋盘上的交界点,思考着,沉吟着,缓缓述说道:“其实,我没考虑过成亲。人在世上,有时候不单是为自己活着的,可我家里对外有大哥做世子建功立业,在内有小妹承欢膝下,父母对我无甚要求,只盼我一生快乐安稳。况且,我有一个很想去的地方,可能我这一生都会在找寻那个地方吧,所以再没有别的心神容得下其他了。” 方宥丞的视线从那轻点的指尖往上,落在了柏若风脸上。他问:“什么地方?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 “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柏若风笑了,他笑得风轻云淡,背后却是万千愁绪,凝着重重的心事。他摇摇头,“太子殿下帮不了,这世上没人能帮我。可能我永远都去不了那个地方。不过执念是很难放下的。如果世道能一直这样安稳下去,我大概会……一直寻找那个地方的线索。” 方宥丞心情复杂,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话安慰,却始终说不出来。 然而不待他开口。柏若风已从失落的情绪里脱身而出。他直起身,一合掌,展颜道:“好了!我说完我的了,那作为交换,殿下也要和我说说你的。”他眨了眨眼,“不能赖账哦。” “我何时赖过账了。”方宥丞有些不满,“我家小白虎不还在你那吗?” “对对对,您说什么都对。”柏若风哄人般敷衍道。 方宥丞冷哼一声,抱臂扭过头去。他认真地思索着,方才道:“我没有什么想法,硬要说的话,”他压低了声音,“就是希望那俩少找我麻烦,尤其是那谁,早些退位就更好了。我也没想过要成亲,不过皇帝是不能没有后宫的,所以就算有,那就有吧,全当花瓶养着算了。” “至于子嗣,我讨厌子嗣,无论是像先帝那样弄出一窝,最后斗得只剩下一个。还是像我父皇般,看起来只要我一个,实际上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满足他欲`望的工具。”他说到这,眼里已经容不下其他,面容微微扭曲,手指掐进肘部的衣服里,“毕竟哪个太子能做成我这样?连名字都是为了得到皇后而起的。” “我看话本说,子嗣的存在本应是两人相爱的结晶。然而现实里,明明子嗣的诞生就是人的私心作祟,是某种为了满足某种私欲的工具。若我不是出在锦衣玉食的帝王家,若我不是还有点用,怕是早被丢弃做野狗腹中物了。”方宥丞满怀恶意道:“人都是虚伪、恶心、自私的生物,所以这天下无论男人女人,都糟糕透了!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才好!” 一直静静听着的柏若风见方宥丞说着说着,情绪变得不对劲,连身体都在激动地颤抖着,颇有些走火入魔的模样,他按在方宥丞手背上,“殿下。” 第68章 这句提醒,叫头脑发昏的方宥丞终于想起自己不过是在闲谈,他回过神来,稍稍收敛了自己面上表情,深呼吸着平复情绪。 好在柏若风没有纠缠他方才的话,一笔带过,“那殿下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达成的目标吗?” 方宥丞顺梯而下,仔细想了想,“特别想要的?”他一时纠结起来,抱臂上看屋顶下看地板,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看北越挺不顺眼的,要是能打下来就好了。那我就有好多小白虎了,而且天下再也不用那么多军队打仗了。就会有更多的钱、更多的人去筑房子、去修路,到时候一座座漂漂亮亮的城,越想越喜欢。” 柏若风:“……真的没有其他容易实现一点的、积极一点的愿望吗?” 方宥丞面露为难。 见此,柏若风才是真的为难。他扶额长叹一声,心想太子平日那么爱玩,原来心里并没那么当回事啊。想得不是打别的国家,就是修路建城,桩桩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 春福敲了敲门扉提醒着时辰,“殿下,已过三更,请注意休息。” “这么晚了?”柏若风撑着桌面起身,看向窗外,才发现两人竟一个棋局、一次谈话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外边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柏若风有些发愁:这个点宫门已关,回去怕是不太容易。 方宥丞反而很高兴,他盘腿而坐,双掌按在膝盖上,身子左摇右晃,“这么晚,别回去了,我喜欢若风留下陪我。” 第28章 兄长 晚间, 方宥丞以夜间危险为由,把柏若风留在宫里陪他复习。 次日,柏若风回府上更衣。 阿元没忍住好奇, 问道:“公子,昨夜又是在宫里过的吗?” 柏若风换完衣服出来,敲了他脑袋一把,“什么叫‘又’?” “本来就是嘛。”阿元摸着被打的额头委委屈屈, “您现在都不在府里休息了。白天去上书房, 晚上去东宫,虽然的确方便。不过这侯府才是您的家啊。” 系着腰带的柏若风浑不在意, 他道:“就几天而已,你也说了,侯府才是我的家。” “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元不同意道。 今天的阿元话怎么那么多?而且还一直紧抓着他夜不归宿的话题不放。柏若风一顿, 觉出些许微妙来。 要知道阿元是他近侍,却也是从小一起大的玩伴,两人向来‘狼狈为奸’。 他以眼神示意阿元。阿元见主子可算猜出来了,朝后院努努嘴, 用力到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后院?柏若风想了想, 似乎有两天没去见小花了。也不知道小白虎这两天在侯府呆得如何。 他开了门,径自往后院去。走了一半回头, 看到阿元端着装着脏衣服的盆子离开,全然没有跟着他的意思。 柏若风更纳闷了。 他老神在在揣着手往后院去, 没在饲养小花的地方找到小白虎,开始怀疑它是不是‘越狱’偷跑出去玩了。于是一路喊着小花名字, 手上不停地翻着后院草丛。 软软的叫声在边上响起来, 声色有些尖细,声调像猫, 拖得很长。 “小花?”柏若风含着笑意,侧身抬起头来,便看到边上的走廊上,有个黑衣人抱着小白虎笑吟吟立在边上瞧着他。 柏若风有些恍神,以为自己看错了,抬袖抹了下眼,再看,黑衣人还在那。 这人长了张丰神俊朗的面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面相锋锐,身量修长,气势太盛。立在那无端叫人不敢与之对视,好像多看一眼那容貌就会被灼伤了眼。 他与柏若风粗看并不相似。一个浓烈像酒,见之则醉。一人清洌如茶,浊秽不受。然而细看,那桃花眼与鼻梁又如出一辙。 见柏若风看过来,黑衣人捏起小白虎的爪子,朝他挥了挥,是个打招呼的手势。 柏若风面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哥!”少年甚至等不得绕上去,而是直接越过草丛,攀着栏杆鲁莽得跳上回廊。 “你怎么来京城了?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近到眼前,柏若风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到底相处了十几年,见到亲人只有满心欢喜。 他仰着头紧着柏云起手臂,关心道,“什么时候出发的?什么时候到的?阿元竟然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就说那小子举止奇怪,原来是你来了!” 柏云起挑眉,“昨晚来的。” “昨晚?” “对,来得巧。”柏云起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刚好遇上某人夜不归宿。” 柏若风笑了声,纠正道:“那不叫夜不归宿,我是在东宫,又没去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柏云起捏起小白虎的后脖颈递给他,柏若风不明所以伸手去接,抱在怀里揉了揉小白虎脑袋,“怎么那么听话,养得像只猫似的。” 小花打了个哈欠,露出的嘴里利齿尖尖,带着肉食猛兽的腥气。柏若风掰着它嘴巴看牙,它湛蓝的眼里透着股懒洋洋的意思,爪子玩闹一样搭在他手上。 挺健康的。柏若风松开手后掂了掂重量,暗道喂肉喂多了,以后说不定会长成颗毛球。 “猫不好吗?比人省事。”柏云起空出了手,就直接学着母亲的样子揪起柏若风左耳朵,柏若风吓得抽了口气。 柏云起训道:“柏若风,你今年才十三,来京城没多久就知道‘不正经的地方’了?嗯?看来离开家后你的日子过的很滋润。” 第69章 这种熟悉的‘教导’又来了。柏若风对这世血缘上的‘哥哥’颇有些无奈。他向来是照顾人的长兄,万万没想到有一日投胎转世,还能做人家弟弟。更奇妙的是,因为有记忆,所以柏云起在他眼里实在就像个豆丁。 只是自持兄长身份的豆丁长开了,时不时就以‘长兄为父’为理由想教导他。那份割裂感随着年岁增长,如影随形。 “行了。”柏若风飞快拍开他的手,反教训道:“别学娘。你也才多大,尚未弱冠,就不要摆出这么副大人模样训人。” “柏云起,从北境到京城,你知道有多远吗?若叫我知道你是自己偷跑出来的,爹不关你禁闭,我来关。” 闻言,柏云起背着手,面色古怪。 “你不会真是自己跑出来的吧?”柏若风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柏云起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揽着柏若风肩头,带着人往外走去,“边走边说。先把它放好,我们出府。”他看出了小白虎的珍贵,当然知道这宠物不能随便叫人看到。 曜国科举有文科举,也有武科举,会试每两年一次。 曜国的官位没有世袭一说,爵位倒是可以世袭。所以柏云起只能做镇北候世子,却不能直接做镇北将军。想要入朝为武官,两种法子。 第一种法子是参军,战场杀敌,按杀的人头记军官,从最低层开始往上爬。这是柏望山当年晋升的途径,他想让儿子随军跟着自己,走这条路晋升。 柏云起年方十六。此前,柏望山见他还小,拴在身边不敢让他随意离开杀敌,所以攒的军功就极其有限。 柏望山总说,以后机会多着呢,以后机会还有,慢慢学,不急这一时。 然后北越就投降了,北疆风平浪静到现在。家国无恙是好事,然而柏云起的将军梦不见踪影。镇北将军面对着大儿子的怒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种法子,就是走武科举的路, 柏云起瞒着家里偷偷跑去参加了科举,谁也没说。 直到一路武童试、武乡试、武会试,到武殿试,他才收拾了包袱,得意洋洋告诉父母:“其实我去年就考到武举人了,现在打算去京城找二弟玩,顺便拿个武状元回来。” 柏小妹骑在木马上晃来晃去,听不明白‘武举人’是什么。柏夫人端着茶盏,闻言茶都忘喝了,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欲言又止。 柏望山反应最快,先是愣住,反应过来后又气又笑,笑柏云起真有本事,气柏云起这兔崽子瞒着全家。他脱了鞋就抽过去,“你小子!” 柏云起是一路被柏望山撵出门的。 说到这里时,两人已经从侯府走到热闹的街上。 “你就这么过来了?”柏若风万万没想到柏云起胆子这么大。 “对,一匹马,一袋干粮,两套换洗衣服,我就这么来了。”柏云起说得云淡风轻,他拍拍柏若风的肩头,示意弟弟抬头。 他们正立在醉仙楼前,柏若风一边仰起头,一边奇怪:“你带我来这做什么?这里吃饭需要预约。”话音刚落,他就被眼前接风洗尘的阵仗镇住了。 只见长安城内最贵的醉仙楼伫立在眼前,楼上某层窗户探出一个个锦衣少年郎,单看衣着就知道出身不凡。他们见二人仰头,纷纷招手,热情呼喊:“云起兄!快来啊!” 若只有一个人喊还好,但一群少年郎情绪高涨,精力充沛。此起彼伏的‘云起兄’冲击着耳膜,叫路边行人都驻足旁观。 这场面不像来酒楼吃饭,倒像去了青楼。柏若风一眼过去,里头有好几个都是上书房内认识但不怎么说过话的人,有些忍俊不禁。 眼看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柏若风拉着柏云起匆匆进门,上楼,“怎么那么多人认识你?” “能不认识吗?都是打小一起玩大的。”柏云起淡淡道:“其实不多,就是些小时候玩惯的朋友。我让他们提前来订醉仙楼,一起聚聚。你不最爱佳肴吗?放心,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跟谁摆阔呢?柏若风提拳碰了下他肩膀,没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 因为上到醉仙楼中层时,哗啦啦一群大小伙涌了过来,像一堆鸭子找到了鸭妈妈,全都在叫唤。 柏云起把柏若风挡在身后,神情自若一一回应着这些人的问候。 那些人一个个上来,柏若风本来是在柏云起边上站着,旁边就是楼梯,这么一拥而上,他险些被挤下楼梯去。 “怎么来的这么晚?这层被我们包下,就等你了!” “许久不见,云起兄还是那般俊朗啊!听闻前几年上阵杀敌了,武功想必又有精进。” “柏兄此次要来京城呆多久?据说今年要去参加武科举?巧了,轻章今年去参加文科举!” …… 柏若风头回知道自己兄长这么受欢迎,他见柏云起顾不上他,便退了两步,矮身从人群里钻出去,试图偷偷逃跑。 不料被柏云起发现,揪住后领拽了回去。柏若风默默叹了口气。 “诸位别急,我会留几个月,咱们可以慢慢聚。”柏云起笑眯眯把试图偷跑的柏若风拽回来,揽着他肩膀介绍,“这是我弟弟,柏若风。他半月前入京做太子侍读。年龄小,但胆子大,以后还请大家帮忙照顾照顾,免得捅破天了。或者告诉我一声,我好千里迢迢赶来‘补天’。” 第70章 这话才出,大家都笑了起来。不太爱热闹的柏若风略显无奈,心知自己今日逃不过这一顿饭局。 话音一转,柏云起问,“对了,我记得去上书房的侍读有八个,另外七个是谁?有我认识的吗?” 不仅认识,还几乎来了大半。平时看着一个两个坐在那像座雕像,目中无人又傲得很,谁能想到这时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说着柏若风在上书房的‘伟事’。 柏若风堵不住那么多人的嘴,转身却恨不得把柏云起耳朵捂起来,“谣言,谣言!都是谣言!” “就算是谣言,那你还挺厉害的啊,二弟。”柏云起听得津津有味,待有人话中不经意提到段轻章时,柏云起才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玩伴,他问,“轻章今日来了吗?” “来了。” “不仅来了还来得挺早。” “在边上喝茶呢!” 众人七嘴八舌答着同一件事,他们往两边分开,露出窗边独坐的白衣少年。 段轻章倒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壶,起身走了过来,抬手,是要拱手作揖的手势。然而他还没能弯下身去,柏云起上前两步,直接把两人距离拉近,凑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久不见,这么疏离做什么?不认得我了?”松开人后,柏云起调侃道。 熟悉的音调,熟悉的话语,让段轻章向来古板正经的面上头回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他看向一如既往的柏云起,“当然认得。从你回信说要来京一趟的时候,我就等着了。已经备了你爱吃的菜。昨夜才入京,今天你就别喝酒了。” 喝酒?柏若风瞥了柏云起一眼,“哥,你小时候爱喝酒?” “胡说!”柏云起挥挥手,“是我在信里边提过,别乱说,回头害我又被爹打。”他一手揽着弟弟,一手拉着好友往桌上去,“大家坐坐坐,都别堵那,咱慢慢说。” 柏若风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就听柏云起问段轻章:“轻章实诚是大家都知道的,你来和我说说,我这弟弟在上书房可有闯祸?” 柏云起的性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果段轻章把暗牢那段说了……柏若风视线挪过去,就和段轻章撞上了。 还是别让他知道得好,免得到时候不让他和太子玩了。柏若风小幅度摇摇头,不知道对方是已经接收到他的讯息,还是接收到了但选择无视,只见段轻章移开视线。 柏若风心脏短暂提了起来,听段轻章若无其事道:“非但没闯过祸,性子比你还稳一些,现在深得太子殿下器重。往后,还得仰仗他在殿下面前替我说好话了。” 话题提及了太子,无疑是京中少爷们的热门话题。因此被段轻章这一带,周围的人都被带偏了,纷纷说到太子身上。 “对对对,头回见殿下夸一个人武功好!看来云起兄弟弟也不差嘛。” “什么?殿下亲口夸人了?他不是连京师营那边的人都看不上吗?有人详细说说吗?” “我当时在场,这小子厉害,嚯!一来就和殿下打上了。” …… 柏若风提起茶壶,起身伸长手臂,越过柏云起给段轻章斟了盏茶。 段轻章颔首道谢,柏若风笑了笑,坐回位置上。 柏云起若有所思看看左边的弟弟,又看看右边的好友,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他肯定道:“你们有事瞒我。” 两人对看一眼,默契地开始糊弄起柏云起来。 上书房是因着皇室弟子而设立,现今只有太子一人就读,太子被禁足不能离开东宫,当然也没法去上书房了。 太子侍读只是个好听的名号,实际上和有钱人家身边的书童大同小异。‘主子’不读书,他们自然不用去上书房。 柏若风乐得清闲,刚好这几日陪着柏云起逛逛京城。 现在才开春,会试要在六月举行,柏云起会留在京城几个月。他出生在京城,对京城的各个地方熟门熟路,因此他打定主意要给生在北疆的柏若风开开眼界,连着几天,天一亮就拉着人往外跑。 几天后,太子伤好了,禁足的期限也过了。眼看明日上书房便要恢复正常上课时间,跟在柏云起后边玩得不亦乐乎的柏若风,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忘了什么。 好像他当时,是答应了方宥丞说在他禁足期间会常去东宫来着? 柏若风:…… 想起还有这么回事,柏若风一拍脑门,“完了。” 那家伙记仇得很,别是在东宫里头等着蹲他吧? 柏云起回头就瞧见柏若风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出于关心问了句。 知道原因后,柏云起想了想,“哦,不就爽约吗?他能拿你怎样?” 柏若风挑了下眉,抬起头来,“你好像很有经验?” 柏云起乐得捧腹大笑,笑了好一会儿,一拍柏若风肩膀,才说,“因为我爽过他几次约啊。” “后果怎么样?” “那小子可记仇了。”柏云起神神秘秘凑过来道:“你信不信,他会套你麻袋?”说完他肩膀耸动一阵,没忍住笑了出来,挥挥手,“但是只要他找你比武,你赢了,他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输了呢?”柏若风歪了下头看他,眸中闪烁着好奇。 “那就得被他暗卫打板子了,回头躺个几天,死不了。你可别不当回事。”柏云起的眼神显而易见就是在看好戏,“他是块学武的料,可能前两次你能赢,但是等他识破你的武功路数后,再想赢就不容易了。上回在醉仙楼他们说你已经赢了他两回了吧?” 第71章 “二弟,你可得当心了。我肯定他已经琢磨出来怎么破解你招数的法子了。” 柏若风见柏云起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再回想起方宥丞前几日和他手谈时的和谐模样,两相对比,导致不是很信自己这兄长口中所说。尤其是柏云起用一种玩笑的方式说出口,与话里的‘危险’明显不一样。 所以他决定提前一天去看看。 赶在晚上宫门关闭前,他入了宫,从上书房拐了个道,去了东宫。 门口宫人极少,许是见过他来过东宫,对他的出现并不惊讶。柏若风背着手隔着一段距离小心打量着:大殿亮堂堂的,宫人有序进出,看起来不像有陷阱的模样。 他摸了摸下巴,正要走进去。却与从里边出来的春福撞了个正着。 柏若风展开一个笑容,还没等上前说话。春福已经向他奔来,把他带到偏殿,说是太子在殿内,正与皇后聊天,不便打扰。 “皇后娘娘?”柏若风想了想,坐在椅子上,“你去伺候殿下吧,我在这等一会儿。” 春福应是,呼人上了茶水点心才退下。 柏若风百无聊赖撑着脑袋等待,他的指尖在扶手上有节奏点着。 这一等就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正当柏若风寻思着会不会又出事,他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看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柏若风抬眼,便看见一道杏黄身影气势汹汹而来, 衣着是干的,头发没有乱,面色看起来比先前好多了,看来旧伤养的不错,方才也没受新伤。柏若风眉眼弯弯,起身,问候还没说出口。方宥丞先一步开口,语气不是很好地问他:“你这几日去哪了?” 柏若风直言直语,“我兄长进京了,我得陪他。” “你兄长?”方宥丞眉毛一皱,像是在回想,“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柏云起。” “是他。”方宥丞终于回想起来那个每次约战就临阵脱逃的家伙,他皱起的脸展开来,冷哼一声,显然对柏云起印象不如何。 不待柏若风问出口,方宥丞阴恻恻道:“柏云起怎么有空进京了?他腿脚利索了?不拉肚子了?不头疼了?父母没生病?衣服没忘收?马没忘记喂?” “他身体没事啊,而且我父母什么时候……”柏若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些离谱的理由都是柏云起能想出来的,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就他?也能做人兄长做人榜样?”方宥丞面露深深的质疑,他倏然扭头看向边上的柏若风,“且问你个问题,如果能选人做你兄长,你选我还是选柏云起?” 柏若风笑容一滞,很想告诉他:你们俩小毛孩都不怎么样,我做你们大哥还差不多。 第29章 宝藏 柏若风转了话题, “殿下身体可是大好了?” “那是自然。”方宥丞没有纠缠,他活动着双手,微微眯起眼, 眼神极富侵略性。他饶有兴致看向柏若风,“这几日我闲着无聊,看了些兵书,也算了解了红缨枪的厉害, 兴致正浓。既然现在有空, 你我二人何不比一比?” 还真被柏云起说对了。柏若风眼皮子一跳。 他自认从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兴许起初是对比武输赢可有可无,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方宥丞的执念显而易见影响着他,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叫他想一直保持着纪录。 “既然殿下已经选好了武器,那让我来选场地如何?”细长的睫毛一颤,柏若风抬起眼,浅褐琉璃眸中漾着势在必得的光。 不仅应承, 还会提理由了?方宥丞略显惊讶, 换了个站姿抱臂而立,抬了抬下巴, “说来听听。” 柏若风轻笑一声,把早在来东宫前就想好的说辞缓缓说出:“长枪, 向来多用在战事中。既然这回我们都用它比试,那当然要配一个适合的场地。当然, 我不是说让殿下上战场,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骑马比试, 按落马与否,一场定输赢。” 这听来很是冒险,甚至有些危险。平地比武还能点到为止,骑马比试的不确定性太高了,坠马、踩踏、失手……如果是害怕受伤的那类人,一听就会拒绝。 不过方宥丞显然不在其中,它看上去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春福开口劝阻,“殿下三思!” 方宥丞抬手一拦,“春福,去准备两匹马,牵去比武场。” “殿下,现在天色昏暗,万一……”春福不死心,还想再劝。 “这听起来岂不是更刺激了?”方宥丞从听到柏若风提议起就忍不住激动了,他摩拳擦掌,上前拉住柏若风往外而去,“走,我们去选武器。” 东宫内就有太子专用的一个比武场,两个人用绰绰有余。 马匹绕着对方盘旋着,两双锐眸打量着对方,试图寻找突破口。长枪锋锐,刺破空气时发出簌簌风声,犹如剧毒的长蛇,一朝飞起,狠狠咬上一口。 当两条毒蛇都发了力时,马蹄快速踏地声与银枪相撞的清脆声交杂,潜藏着两人浓重的呼吸声。 焦灼的状况一度把旁观的仆从吓得脸色青白,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尤其是春福,心底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着两个祖宗下手可千万有些分寸,伤了哪个都是个大麻烦。 然而对两人而言,无论是快很准的出手还是随时准备被对方击中的过程都带着淌过血液的畅快淋漓。 第72章 显然,柏若风小看了方宥丞,本以为短短几天不过纸上谈兵,没想到对方还真有些马上本事。 可惜方宥丞最后怎么挣扎,试图延长时间反败为胜。还是被柏若风那横扫而过、凌厉生风的枪身打下马去,这一摔就摔了个实打实的屁股墩。 “殿下!”春福尖叫着。如若不是方宥丞抬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铁定已经冲了过来。 柏若风一手驭马一手提着银枪,汗湿的面上带着得意,那得意并不叫人生厌,反倒有种自在惬意的风流。他笑眯眯在摔下马的方宥丞附近踱步,“殿下,承让了。” 他轻佻地抬起银枪,锋锐的枪头停在方宥丞附近。 方宥丞会意,抓着枪头下的棍身。 柏若风往回一抽,方宥丞就被拉了起来,他松开手,拍拍身上灰尘,“柏若风,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赢了你。” “哦?”柏若风跳下马,头也不回把银枪往后一扔,长枪完美落进武器架子里,他拍拍手,“赢了我,之后呢?” 方宥丞被他这反问弄懵了。 这个问题柏若风想问很久了。他叉着腰,好笑道,“殿下既不是武林中人,也不需要上战场单兵作战,赢了我,赢了天下人,之后殿下想做什么?当个武林盟主?” 明明只比他小一岁,怎么总会思考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当然不是。”方宥丞顿住了,他不会答,但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学武?” 孰料柏若风理直气壮道:“因为有趣啊。往前完全没接触过古武,这种在历史里早就失去的技艺,难得被我遇到了……”他说着说着,发现方宥丞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 “什么是古武?什么早就失去?”方宥丞问:“你在说什么?” 柏若风一顿,眼也不眨解释,“意思就是,我以前没学过,难得有机会学习,所以要学一学。况且,习武还能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光凭这两点,就已经足够成为习武的动力了。”说到这里时,他眸色变得柔和下来。 方宥丞顺着柏若风的思路仔细想了想,结果再次陷入了抱臂看地看天看四周的微妙的尴尬中。“我可以不答吗?” 柏若风佯装生气,“不行!我说了,你也得说。” 好好一个太子,天天沉迷练身手算怎么回事? “呃……”方宥丞挠了挠脑袋,他做事向来随心,无法理解柏若风的想法。“习武,起初是皇后让我学的,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从记忆里挖出的以前从未深想的东西,现在再回忆变得那么浅显易懂。他喉结动了动,再开口变得有些艰难,“她喜欢看我习武,会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一天。或许是我练武的时候,会像某个人吧。” 柏若风大概猜到‘某个人’是指那座孤坟,他心情正有些怅然,不曾想方宥丞话音一转,道:“不过后来就是因为个人的兴趣了。我喜欢力量,喜欢那些人恐惧、忌惮的眼神,不管他们面上如何表现。啧!武力、势力可都是实打实的东西。有了他们,任何阴谋诡计都不攻自破。” 兴之所至,方宥丞激动地朝着空气挥拳。 乍一听挺有道理,再一想,用武力来压制一切,这可不就是个妥妥的暴君胚子吗?柏若风扶额叹息。 “你快过来。”方宥丞往马厩去,没听见身后脚步声,回头向他招手,催促道,“来都来了,我带你去看看我后院的宝贝,可都花了我不少力气才收集回来的。” 那必然是有不少罕见的宝马了。柏若风眼睛一亮,连忙小跑跟上。 夜里玩得太深,导致两人第二天去上书房时都呵欠连连。 台上的太师仿若在念经,摇头晃脑,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声声催眠,整个上书房陷入让人昏昏欲睡的安静中。 柏若风坐在第一排,位置在方宥丞正前方,太过显眼。他只能私下悄悄打了几个哈欠,困意到了极致,眼里盈着水意,时不时趁低头看书的时候阖眼睡一小会儿。 相比起他来,方宥丞就嚣张多了。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带着隐约怒意又压抑着情绪的苍老声音如铜钟击打。柏若风猛地清醒了几分,撑着睁开眼,发现边上就是太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就站他左后方了。 柏若风彻底清醒了。他寻声看去,便看到身后的方宥丞一手撑着侧颌,紧闭着眼,甚至还睡出了细微的呼噜声。 怎么唤都唤不醒,太师气急,手中漆黑的教鞭敲打在桌面上,邦邦几声,愣是把方宥丞惊醒了。 他睡眼惺忪,醒来见太师怒气冲冲,也不着急,而是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大懒腰,甚至倒打一把,“太师一把年纪了,怎么为人还这般冲动?把吾都给吓着了。” 上书房内一时无人敢说话,太师提醒着:“殿下,课堂上睡着,是为失仪。” “哦?”方宥丞懒洋洋反问,“污蔑可是大罪,太师哪只眼看到吾睡着了?” 太师还未出口,方宥丞展颜微微一笑:“哪只眼看到了,吾就把哪只眼挖出来可好?” 此话堪称嚣张狂妄到了极点。若是在民间学堂,那是要被教鞭狠狠打一顿,赶出学堂去,以后目无尊长的坏名声传开来,被人唾弃,更别想再去求学了。 然而此刻太师怒不敢言,却绝不敢这样对太子。 第73章 因为在这上书房内,两人既是师生,又是君臣。太子可以对他放狠话,他却不能真拿太子如何。 于是在这种时候,皇子侍读就显出作用来了。皇子侍读就是个工具,用以给上书房中的老师们敲打皇子时用的。 也就是‘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柏若风刚才还在庆幸自己偷偷打盹没被发现,没想到太师一转身,矛头对准了正在看戏的‘幸运小鸡’,“殿下,老臣说的是这位新入上书房的柏公子。学堂上睡着,是为不尊师长,殿前失仪!” 柏若风眼皮子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太师横眉怒目,举起教鞭,“柏公子,伸出双掌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柏若风心惊胆跳看着那教鞭,脸色微白。这太师十分严厉,他一时被这阵仗吓住,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如太师所说伸出双掌。 太师满意地冷哼一声,手臂绷紧发力。这一鞭下来,可以预见有多疼。 甚至,柏若风已经听到周围的抽气声。他立刻收回手,抬头看向太师,“慢着!太师明鉴,学生没有睡着。或许是我方才头太低,让太师看错了。” 他谨慎地没有说太师看错,而是找了别的理由把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这个理由并不能让太师满意。 柏若风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浅褐色的瞳眸带着种可怜的、求情的意思,争取着太师的宽容。 古板肃穆的太师不为所动,“伸出手来。” 柏若风当然不想被打,他捏紧拳头,大胆道:“太师,学生刚刚真的在听课,我可以把太师方才说的都复述一遍。” 太师皱眉,狐疑地看着他,“拖延时间并不会让你的惩罚减少。” 边上看戏的方宥丞这时出声道:“太师不妨听听吧,说不定冤枉了好人呢?” 冤不冤枉,他能不知道吗?太师冷哼一声,他分明看见柏若风在打盹,只是没有方宥丞那般直接睡着来得可恶而已。但他向来讲理,因此哪怕心里觉得柏若风是在拖延时间,还是给了机会,“你且说说,方才我都说了些什么。” 柏若风垂头仔细回忆。 太师一手拿着教鞭,一手抚摸着胡子,慢悠悠道:“若想不出来,就要受双倍的惩罚。以免今后还有人试图用这法子来拖延时间,破坏课堂。” 柏若风谨慎道:“太师方才说的是曜国开国以前的事情。” 太师表情微顿,似乎没有预料到柏若风真说得出来。然而这么一句笼统的话并不能叫他满意,他认真起来,背手而立,双目凛凛,斥道:“别试图浑水摸鱼,难道我讲了半个时辰,就这么一句话吗?再说清楚些!” 柏若风还真能说得出来,“曜国开国前,大陆上只有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国家,那就是天元王朝。天元王朝延绵上千年,昔年还有仙人下凡指点,留下宝物。使得天元王朝繁华昌盛,人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实是太平盛世。” “后来,北边出现了蛮子入侵。天元王朝因为太平安定多年,朝中重文轻武,并无能人可用,因此蛮人很快占据了京都,天元王朝最后的皇帝带领将士死守,最后殉国。此后,天元王朝分崩离析,很快就消失在历史中了。” 太师微微睁大了眼睛。 柏若风没有留意到他的神色,依旧撑着下巴回忆,面上十分认真:“曜国的开国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脉,他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保存力量。当时战火纷乱,蛮人残暴,追杀皇室中人,民不聊生。太祖就是在见君山遇到了一位得道高僧相助,因此后边才有了护国寺。如今的天元关附近,就是当年天元王朝国都所在,只可惜已经成了一座荒城。” “北越就是当年入侵的蛮人和天元百姓的混血,粗暴凶狠,崇尚武力。南曜则是当年的天元百姓后人。”柏若风无视了周围人或惊讶或赞叹的微妙神情,继续道,“传闻当年,天元王朝的钦天监,则是带领着天元皇室所有的财产藏在北越与南曜交界线那片沙漠中,人称真龙宝藏。若是能找到真龙宝藏,或许还能知道当年仙人给天元皇室留下的宝物长什么样子。”他边思考边说着。 等他说完,抬起头来,面对着的则是各异的眼神。 一阵掌声传来,柏若风看过去,是方宥丞在为他鼓掌。上书房的其他人跟着太子,很快上书房内满是掌声。 段轻章出声给迷茫不解的柏若风解释:“柏公子不仅能复述太师所教,还能补充那么多内容,平日定是饱读诗书,我等惭愧不已。” 这么说,他刚说的有些内容太师压根没提过?柏若风顿时心惊肉跳起来,小心翼翼抬头看太师。 太师冷哼一声,面上神情放松,似是不打算罚他了。“莫要过于骄傲。”他敲打着,“别忘了你父亲可是镇守着最为重要的天元关,若你连这些都不知道,那才是丢了你柏家的脸面!” 他回到前边台上,跳过了方才的话题,“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接着说曜国的开国史。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别因为这课枯燥就可以睡着,书上短短几页,是多少人的一辈子。都给我支起耳朵,等会我还得抽查!” 下边的人都吓得端正坐姿,他们没有那个信心能像柏若风这样从太师手中逃过一劫。 殊不知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柏若风悄悄松了口气。 第74章 方宥丞用毛笔杆戳了戳他肩膀,趁太师不注意时,凑到柏若风后边,取笑道:“说得不错。吾都差点信你没睡着了。” 他当然能猜出来,柏若风完全是凭借打盹时听到的那么几句,判断出太师方才的‘念经’是在说天元王朝的历史。 因此,柏若风是靠小时候从作为镇北将军的父亲那听到的历史,结合自己在东宫书房闲逛翻到的皇室的历史,再结合一些民间野史,脑子疯狂运转,边整合信息边整理措辞说出来的一番话。 这人还敢说!柏若风气得咬牙,提笔用墨汁在纸上寥寥勾了只王八,转身啪的一下,把墨迹未干的那边反手摁到方宥丞脸上。 他生气了?为什么?方宥丞一脸茫然,他眨了眨眼,白纸就从脸上飘落,掉到地上,露出面上那新鲜的王八墨痕。他还没说话,柏若风已经迅速转身,埋头提笔做出一副有在好好学习的模样。 方宥丞还在纳闷柏若风这一连串动作何意,抬眼就和太师的视线撞上了。 太师拧眉,深深不解,“殿下,您好端端在脸上画只王八作甚?” 一时间,周围全都看了过来。 才知道脸上沾了‘王八’痕迹的方宥丞百口莫辩:…… 时间如流水,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方宥丞从小跟随皇帝参政,皇帝偶尔会把一些不紧急的事情给他练手。 正是六月时节,科举殿试结束后三天。 传胪大典刚结束,方宥丞及其近臣因为举办殿试时的小失误被皇帝召去养心殿骂了一顿。出了养心殿,方宥丞转头就开始对办事不力的手下发火。 新鲜的凤凰花砸在身着杏黄龙纹的人身上,火冒三丈的方宥丞住了口,拧眉,视线从鹌鹑似抖着的近臣们身上移开,阴恻恻转向花来处。 皇宫花苑内有一棵百年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花红叶绿艳得灼眼。然柏若风身上的红衣远比美艳的凤凰花更为耀眼夺目。 看见来人的那一刻,方宥丞才得以从一团糟糕的政事中抽身出来,脑海里取而代之的是某些令人高兴的事情,心情自然雀跃,于是得以片刻的清净,面上的戾气散了大半。 “殿下,早上好!”少年英气的面上被细汗润湿,剑眉入鬓,一双风流肆意的潋滟桃花眼独独倒映着杏黄衣袍之人。 他撑着粗壮的树枝起身,轻快地朝方宥丞招手,扬起的笑容干净爽朗,连声调都是高高的,“段轻章和我哥现在去祭孔了。等会文武状元还得骑马巡游,我刚路过时看到大街两边都挤满了人等着呢。”他从树上跳下来,高高兴兴朝方宥丞奔过去,“我已经定了窗边位置,特意来找你一块去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方宥丞才想起来今天是传胪典礼的日子,由帝王亲自放榜,对新科进士们意义非凡。他还没说话,柏若风已经拽着他往外跑了。 明明面上写着不想去,方宥丞看着柏若风的背影,脚却莫名其妙动了。 等方宥丞回过神时,他已经换了便装被柏若风拉着出了宫,挤进路边的酒楼里。 街道中央被清出了一段路,是等会状元经过的地方。说是巡街,其实上路程很短,只是走个仪式。 在过程中,年轻女子会投掷鲜花表达倾慕,更大胆些的,直接就守在酒楼上准备丢绣球,砸中了状元郎,立马就带回去成亲。 周围闹哄哄的,一夜没睡的柏若风被情绪感染,兴奋得脑子都快成浆糊了。 昨天柏云起嘴上说着不紧张,实际上手抖腿抖了一天,上蹿下跳,还拉着他和家丁们比武,愣是没把精力消耗完。半夜还跑他房内扰了他一晚上。连带着柏若风都跟着紧张起来。 等到天一亮,柏若风就火速把柏云起送去参加传胪大典。他等在宫外,知道兄长是武状元后,喜不自禁,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来找方宥丞分享。 柏若风掏了掏怀里,弄出几朵凤凰花,塞了一半到方宥丞手中。方宥丞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花,举起来不可置信:“你摘了宫里的凤凰花?!” “那么多,摘几朵没人发现的。”柏若风向他比划着,“嘘!嘘!别说出去,时间紧,花都卖完了,我只好行此下策。殿……咳,丞哥,等会我哥经过的时候,请务必拿花狠狠砸他!” 方宥丞都想砸开他脑子看看里边装了什么新奇玩意,一时间大笑起来:“认真的吗?让我给他砸花?你哥知道后不会吓尿吧?” “多好玩啊,我们还可以比一比谁砸的中他胸前的大红花。”柏若风见方宥丞还在犹豫,伸手就要去把花抢回来,“你不砸给我砸。” 方宥丞忽然来了兴趣,往旁边一躲,“来,我们比比。” 欢快的唢呐声由远及近,仪仗队吹锣打鼓护送着文武状元而来。旗鼓开路,喜炮震天。远远地,柏若风就能看到队伍中间,柏云起与段轻章身着锦衣华服,胸前配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面上喜气洋洋。 等两人接近时,百姓放声欢呼,百花从四面八方袭来,实在是热闹非凡。 柏若风拉着方宥丞占据了一格窗,对着柏云起的红花疯狂投掷。 凤凰花混在百花里,在空中滑过几道弧线,争前抢后嵌到武状元胸前的大红花里。柏云起被砸的狼狈不堪,和边上比他干净多了的段轻章抱怨,“谁家姑娘砸花力气这么大!这太不含蓄了!” 第75章 段轻章侧了侧脸,眼中明晃晃的笑意,“慎言。”旋即示意他往某酒楼二楼看去。 柏云起抬头一看,嚯!他家二弟拽着太子挤在人群里给他砸花呢!吓得柏云起差点没从马上翻下去。“他也不怕太子给我花里藏刀!” 段轻章毫不客气嘲笑着柏云起狼狈的模样,“殿下哪会做这种事?以他的性子,若是他想伤你,直接喊人绑你进宫,正面对着你掷刀子。” “轻章,你这哪是在安慰我?!”柏云起佯怒道,探身过去狠狠给了他一拳,差点没把人拱下马去,段轻章连连求饶。 柏若风玩得正开心,结果花很快就砸完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拽着方宥丞衣服激动道,“看!快看!有人砸绣球了!快看柏云起怎么躲。” “绣球?是哪家的小姐?”方宥丞摸摸下巴,脑子里一一滑过朝上的官员们哪家有适龄小姐,觉出些许忖度的趣味。但他很快觉出话里不对来,“你怎么那么肯定你哥会躲?” 状元游街时能投绣球的姑娘家,可都不是一般人家啊。毕竟现在也有不少想联姻的官家盯着两个状元呢。 “嗯……”柏若风被这个问题一问,稍微冷静了些,他想了想,“柏云起心里好像有人了,这几年都不肯定亲。不然现在被催定亲的就是我了。” 定亲?柏若风明明之前说过不想成家,可若是他家里让他定亲,难保这么重视亲情的对方不会同意。方宥丞心下一跳,倏地扭头定定看着他,严肃道:“那你家里现在会催你定亲吗?” 第30章 旧识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身处喧闹之中, 不同于对方的严肃冷厉,柏若风倒是种无所谓的态度,他轻轻一笑, 双臂撑着窗栏,侧着头,好整以暇反问:“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我是不高兴。”方宥丞转身,趴在窗栏边, 目睹巡街队伍远去, 他面色沉沉,“我喜欢你找我玩, 现在你时间多,还能多来找我。等你定了亲,以后心里住了人, 就会绕着那个女人转了。” 他眸色暗下去,“再成亲,往后三餐是她,四季是她, 余生都是和那人绑定。就没空理我了, 我们就会不断疏远。” 队伍远离后,人群逐渐散去。附近不剩什么人了, 反而给两人留出了一些空间。 “你从哪知道的?”柏若风哈哈笑道,“这话听起来不像你自己的经验, 倒像看别人悟出来的。” “不然呢?”方宥丞冷哼一声,低声道, “我有个堂兄, 以前常来陪我解闷。后来他求父皇给他赐婚,再后来, 他就没怎么出现了。等我让人去查的时候,才知道他举家迁离京城了。” “我印象里他长得很是英俊,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方宥丞转了个身,手肘压在窗栏上,歪头看柏若风,“但是很多年后的宴席上,有人指着个矮胖的男人和我说,那是我小时候带我玩的堂兄。” “一个人怎么能变化那么大呢?”方宥丞眼里浮现出深深地疑惑,“他婚后完全变了个样,再见我时很是疏离,一口一个殿下喊着。还胖了那么多,旁人说那是因为他夫人把他照顾得很好。”方宥丞用手臂圈出一个很大的体型,抱臂打了个冷颤,面上露出少许嫌恶。 柏若风抬头想了想,“你觉得他矮,那是因为你长高了嘛。至于胖,大概是开心吧,不是有句话说,心宽体胖吗?” 他开解的话还没说完,方宥丞忽然抬起双手揪住他脸颊,搓了搓,一脸深沉。柏若风张了张嘴,含糊发出几声。 “你现在就挺好的,别成亲了。”方宥丞一本正经,“还有,要多锻炼,少吃豆腐花,少吃糕点之类的甜食。要是变胖了……” 大胆!这人居然要克扣他最爱的零食?柏若风瞪他,把他两只手拉下来,摸了摸自己双颊,皮肤一直在发热,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是红了。他问:“变胖了就怎么样?变胖了我也是帅的!” 方宥丞笑了笑,眼神危险,“变胖了我就罚你去军营锻炼。” “就这?”柏若风不屑一顾,“那和罚我回家有什么区别,我高兴着呢。” 他眼睛一转,忽然趁方宥丞不注意,抬手狠狠拧了对方脸一把给自己报仇,瞥见方宥丞一副难以相信的模样,他转身就笑着跑了。 “站住!你给我站住!” 柏若风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脚下不停,还敢回头,笑着朝他扬手,“再见,我去找我哥了,您就自己回去吧!不送了!” “柏若风!你回来!柏若风!”方宥丞按着窗口探身着急喊道,却眼睁睁看着那道红衣身影挤进楼下人群里,像朵花落在湍急河流中,一路浩浩荡荡往前而去,不曾停留,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方宥丞呼吸急促,却没有下楼追去,眼睁睁看着人离开。他心下一跳,竟像看见了未来的他们。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良久,方宥丞低头一笑,“柏若风,你这人可真是……” 状元巡街后,帝皇会在皇家园林内摆宴为新科进士庆祝。方宥丞、柏云起和段轻章都得在场,家属不能入内,于是柏若风一下子落了单。 他本想先回府内做自己的事情,然而柏云起告诉他,宴后他们几个单独在段轻章那小聚,让柏若风先行去段轻章府内等着。 柏若风想了想,今天难得是柏云起的好日子,他该配合些庆祝一下,所以先回去换了套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估摸着宴会结束的时间去了段府。 第76章 段轻章思虑周全,提前让人在门口等着,柏若风直接就被引去了段轻章的院内,省去了些麻烦。 一到那里,柏若风大概就知道为什么要相约在相府内了。侯府说不上简陋,花草鱼木俱全,然而一家子武将,难免活得糙了些,设计大方简约。与雕梁画栋、阆苑瑶台的相府一比,便相形见绌。 院内点了不少灯,吃食玩乐一应俱全。他等了没多久,就看到段轻章和一群人走了过来。 柏若风探头探脑往他身后看,“我哥呢?” “他被陛下喊去了,晚点来,让我们先玩着。”段轻章如实道。 少了柏云起,就好像少了番大大咧咧的热闹。这小聚的庆祝都是含蓄的,什么吟诗作对,什么射箭投壶,一下子都变得文雅了几分,不温不火,没有什么输赢的刺激。 听得昏昏欲睡的柏若风打了个哈欠,对段轻章道:“柏云起应该快到了,我去门口接他。” “你第一次来,自己去容易弄丢。”段轻章却不许,按着他肩膀坐下:“放心吧,你哥他来过好几次相府,认路的。” 可是这里很没意思,又不能直说。柏若风偷偷看了眼玩着飞花令的那群人,仰着脑袋看向段轻章,那双眼若湖面泛着清波,垂下的眼角带着股可怜巴巴的味道。 他小声道:“段哥,你就让我出去透透气呗。”明明那么大一个人,偏生眼睛却又那般欺人的单纯清澈。 这模样,倒弄得段轻章不答应就是在欺负人了般。段轻章一怔,没来得及说话。得逞的柏若风唇角弯弯,“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趁机从他手边溜过去了。 段轻章回过神,摇摇头,倒有几分好笑。心想怪不得柏云起老提起自己弟弟,若他也能有个兄弟的话,估计生活里的乐子少不了。 柏若风顺着花园小路往外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去,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掠过眼前。那身影岂不正是柏云起? 然而柏云起去的方向显然不是段轻章他们那。 这家伙要去哪?柏若风来了些兴趣,他故意没出声,缀在柏云起后头,就想看看他做什么。 柏云起这个变态居然跟踪未出阁的小姐! 柏若风惊诧不已,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柏云起小时候虽然生在京城,然后少年时期随父母去了北疆,不应该认识相府内的千金。 只是他没否认心里有人,现在又干出这等失礼的事情,实在是、实在是叫人大吃一惊! 柏若风眼睛亮如烛火。 他隔着柏云起看了眼远方的倩影,那女子看起来年岁不大,面貌清秀柔弱,身躯瘦弱。看着可能比他现在的岁数还小。 她身着浅青裙裳,提着灯笼走过廊桥。风吹过她裙角,翻飞的衣裙像破土而出的嫩芽摇曳。 这身形有些熟悉,似乎在哪日见过。柏若风回忆不起来,于是只以为是京中偶遇过,没有深想。他偷偷上前去,拍了下柏云起肩膀,着实把柏云起吓了一跳。 柏云起看了眼那女子,见她已经回房关上门了,才转头拉住柏若风手臂,道:“你怎么来了?” 柏若风咧嘴一笑,晃着手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柏云起:…… “别乱想。”他拍了柏若风脑门一下,“回府我再与你细说。” 柏若风斜眼看他,拖长调子:“哦~~~~” 柏云起气笑了,屈指弹了他脑门一下,“别猜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了想,低声感叹,“能在这里见到她,其实我还挺意外的。原来她竟是相府的小姐。” 这表情,明显就是春心萌动。柏若风没谈过恋爱,但不意味着他不懂,于是扬眉而笑,戏谑道,“哎哟,原来是嫂子啊!” 他的贫嘴换来柏云起恼羞成怒的一拍,然而这回柏云起没得手。越是不得手越是气急,柏云起追着柏若风跑,“站住!你小子给我站住!” 柏若风引着他回到聚会上,有人在的场合,柏云起总得顾忌几分,只能隔空瞪了柏若风一眼,眼里满含警告,不希望他说出去。随后和其他人打了招呼,继而着急忙慌把段轻章拉了出去。 柏若风越想越好奇,跟着出去,就听柏云起问段轻章:“你家里是不是有个妹妹,约莫和我年龄差不多,住在你院子左后方的那个位置上。” 段轻章一愣,还想着他怎么知道的,嘴上应道:“是有位庶妹住在偏院里。” 柏云起咧嘴一笑,问:“我看她很是眼熟,像极了我一位朋友,但我与那朋友是三年前在北疆遇上的。所以想问问你妹妹可曾去过北疆?” 柏若风暗道:你哪位朋友我不知道,这朋友怕是单方面的朋友吧? 段轻章苦思冥想一阵,说:“不太可能。”他压低了声音,“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名锦诗。母亲是北越送来的舞女,因此她们一直住在偏院,不曾出去过,更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去北疆。” 柏云起一愣,眸中滑过疑惑,显而易见有些失望,他情绪低落,袖手喃喃道:“这样啊,兴许我看错了吧。” 不待他转身回去,想起什么的段轻章又拽住他袖子道:“但是前几年,父亲嫌她们身份低微,辱了门楣,又有嫌疑。于是有意把她们送回北越。我不知道父亲最后有没有送过,或者是她们去过但又回来了。” 第77章 “我前几年顾着科举,不曾关注过家中事。”段轻章眼含歉意看向好友,“所以,你们是在北疆遇到过吗?” 柏云起点头,勾着唇笑,却没说别的话了。 他想来想去,半晌,才在两人视线下含含糊糊问,“那个,你妹妹喜欢什么?” 他这话才出,柏若风和段轻章对视一眼,都毫不顾忌地笑了起来。 在这坦荡的笑声中,柏云起渐渐放松下来,扬起下巴得意道:“都说人生三喜事,说不得我得双喜临门了,你们可得替我高兴啊。” “那是自然。”柏若风笑眯眯道,“不过不打算和兄弟说说你们相识的事情?” 柏云起眉毛微动,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小毛孩,你懂什么,才不与你说。”说着哥俩好的模样揽着段轻章走了。 “不与我说?”柏若风的心,就像被毛轻轻撩过,抓心挠肝的痒。他从睁眼开始就有记忆有意识,因此某个方面来说,柏云起就是他看着长大的——当然,这话叫柏云起听到,兄弟俩得一顿互殴。 柏若风故意对着他背影玩笑似的嚷嚷着,“不肯说给我听,那往后接亲可别想让我这个‘小毛孩’去!” “你说什么呢!”眼看他这一喊叫其他人好奇地看了过来,柏云起恼羞成怒,追着他打。柏若风腿长,转身几步,人就跑没影了,只留下一阵善意的笑声。 然而即使有段轻章牵线搭桥让两人见面,事情发展并没想象那般顺利。 “我长得挺好认的吧?没理由不认得我啊。”柏云起一回府就拉着柏若风抱怨,他抱怨的重点显然在于段锦诗竟然说不认得他,还回回绕着他走,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而且当时我还英雄救美了呢!这种话本里常出现的故事最后英雄不都得抱得美人归吗?”柏云起撑着下巴道。 他看起来身量几乎与成人无异,面相锋锐五官深邃,更是加重了几分成熟感。然而心性还带着少年气,想法直率。这种苦恼若叫爹娘听了,说不得都要笑一笑孩子单纯。 “是是是,没人会不认得你,第一公子。”柏若风故意用闺阁小姐们的话来取笑柏云起。他听了半天,此时怀疑起别的可能来,“有没有可能真是你认错人了?北疆离京城可远呢。” 他这一问,柏云起自己都不肯定了,“不至于吧?我又不是瞎子,这才几年,面貌变化不至于这么大,何况她这里……”柏云起点了点自己额间,“有颗小痣还挺明显的。” 柏云起食指抵着下唇沉思,整个人陷入一种纠结中。他唤来阿元,且让人去查查相府前几年有没有把人偷偷送回北越过。 阿元动作很快,但即便如此,前几年的事情仍不是那么好查,尤其是相府的私事。 柏若风见这样子下去,怕是自己都得被拉着没得睡,灵机一动,提出让阿元直接去查相府马夫。 若相府真把人送去过北疆,那当年柏云起遇见的人铁定就是段小姐无疑了。 若相府不曾把人送去过北疆,那这位当年独自出现在北疆的段小姐,当真是个谜团。 第31章 灾星 两兄弟对坐将近一个时辰, 夜色黑沉,两人俱无睡意。 过了会儿,阿元带着消息回来了, “约莫三年前,相府的确派人把一辆马车送往边疆,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柏若风能显而易见看到柏云起吐出口浊气,像是放松了下来。 柏云起嘀咕着:“我就说不可能认错。” 柏若风听力很好, 自然听到了这句话, 他歪了下头,“现在, 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匆匆见过一面而已。但我觉得她挺有意思,就想认识认识。”柏云起顿了顿, 话已至此,长话短说也没什么,于是他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绿洲吗?” 绿洲?柏若风回想起来, 那时他因为年纪小被禁在城中, 柏云起却已经被爹带在身边打仗。 有一天,柏云起回来兴致勃勃和他说, 原来两军之间有一小块绿洲,长着一片树木, 站在沙丘高处时能对林间一览无余。 因为地处北越和南曜中间,两国都无法把绿洲据为己有, 因此它就自成了一块小天地。 没有战争的时候, 柏云起时不时就喜欢带人去那里逛逛,站在高处偷瞄有没有敌人进绿洲。有时候偶遇一些来舀水的倒霉鬼, 这些送上门来敌人就成了他的军功。 约莫三年前,南曜大胜北越,朝中传来即将签订盟约的喜讯,眼看天下太平。然而这对柏云起来说不是完全的好事——他的军功还没攒够,以后可能就没了着落。 柏云起为了自己将军梦和爹吵了一架,又带了自己的小队去蹲人。当时的北越还没退军,他想着能攒一点是一点。 巧合的是,以前蹲几天都没结果,今日才几个时辰,他就看到一伙人进了绿洲,人数看起来并不多。 柏云起眼睛一亮,当即带人冲了过去。他去到那里时,正看到这群人在挖坑,旁边五花大绑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女孩。 这些人嘴上一直骂骂咧咧。 “都怪她,都是因为这个灾星,我们才会败。” “把她埋了,埋在这里谁也发现不了,我们的国运就会好起来的。” “对!放她的血来祭旗,再埋了她。” “杀了这个灾星!” 第78章 …… 一旁的草丛微动,这些人察觉出不对时已经晚了,一群暗红衣装的士兵冲出树林,扬起长枪。 那些人还没来得及逃,就被捅了个对穿,骇然睁大的眼中倒映着偷袭的柏家军,以及从树林中走出来的半大的桀骜少年郎。那人再看不到更多,身躯轰然倒下。 带着沙子的黑靴停在了女孩脸边,女孩挣扎着呜呜喊出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极力抬起来看向来人。 旁边的将士见女孩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像是平民,并不把她放眼中,“世子,要不要杀了她?她很有可能是北越人。” 俯视着这女孩的柏云起摸了摸下巴,他刚才听到了那些北越将士的话,不觉得那些人会随意杀害自己国家的民众,因此对女孩身份有些怀疑。 倒是个可怜人。他把女孩口中的抹布扯出来,随手丢弃。秦楼月立马道:“我不是!我不是北越人!别杀我,求求你们了,不要杀我!”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眼泪珠子般一串接着一串。 其他将士面面相觑,都看向柏云起,等他拿主意。除了敌兵,他们柏家军军纪严明,从不随意杀平民,更何况是老弱妇小,哪怕是敌国的小孩。她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于是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柏云起只让这些人抓紧时间去取些水,然后收兵离开。 取水的间隙里,他绕着女孩走了两圈,端详着。见她一身脏乱衣物,光着沾满血污的脚,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表示身份的东西。 他看女孩面容清秀,额间有枚小痣,于是想了想,从腰间拔出刀来。 女孩以为他要杀了她,吓得闭目不敢看,嗓音颤抖,却极为利落道:“求求您,官爷,下手利落些,务必一招致命。” 以为自己到了绝境,却还能用理智给自己选条舒服的路?这人真有意思。柏云起忽然没忍住就笑了。 刀落下,却是精准割断了女孩身上的绳索。 “你走吧,我们不杀无辜百姓。”他收刀回鞘。 秦楼月飞快除去手脚上的绳子,冲柏云起连连鞠躬,“您是个好人,您真是个好人!”她激动到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 柏云起见她转身毫不迟疑地跑了,便全当做了件好事,转身就要往士兵那走去,脚才抬起,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沉重的落物声惊得他回头,才发现那女孩跑出去几米,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这里寻常并不多人来。柏云起粗鲁地沾着清水拍打着女孩的脸,“喂,醒醒。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昏迷没多久的女孩被他弄醒,一睁眼火速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 柏云起在漆黑的夜色中只记得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特别的清澈,特别的明亮,潜藏着畏惧和勇敢两种矛盾不已的东西。 柏云起觉出奇怪,盘腿坐下来,若有所思看着她。 “谢谢、谢谢您,我这就走。”秦楼月站起身想走,柏云起却拽住了她的破衣裳。 “等等。”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饼,“你是饿得没力气了吧?吃点东西再走,万一又晕倒了,下次可就遇不到我这么好心的人了。” 秦楼月犹豫了两下,在坐着的柏云起身边蹲下来,就着湖水啃着没有味道的饼。 柏云起摆弄着随手捡的树枝,问道,“你是北越人吧?” 秦楼月一顿,咽下干巴巴的饼,疯狂摇头。 柏云起笑了下,“我听那些人说你是灾星什么的,怎么回事?” 秦楼月不说话,装哑巴。 “喂!我可是你恩人!”柏云起抬起手中的枝干隔空点了点她,不屑道,“告诉我怎么了?两国都在谈和了,我才不会对平民下手!” “呃唔。”秦楼月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解释,因为她自己也并不知道具体缘由,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活着,“双生子是为不详。因此,我生来就是个灾星,他们都说我是灾星,谁都想把我弄死。” 她不安道,“你肯给我饼吃,你真是个大好人。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你才多大,怎么会是灾星?”柏云起没把她话放心上,他比划了一下身高,仰身撑地,潇洒笑道,“混得这么惨,看来北越实在不怎么样。要不,你跟我回去给我当丫鬟得了,起码饿不着肚子,也没人对你喊打喊杀。” 他语调轻快,斜着身看人时,那双含笑的浅眸比头顶明月更盛,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托付信任,却又因那略微轻浮的言语忍不住怀疑是否玩笑一场。 把话当真了的秦楼月眼睛一亮,小鸡啄米点头,一手抓起柏云起的衣角感动不已,欲言又止,怯怯问,“你真愿意带我去你家?真的包饭吗?” “当然。”柏云起一愣,旋即摸了摸她头发,觉得还怪软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秦楼月并不蠢,“他们喊你世子,你是哪家的世子?” 柏云起反手指自己,得意道:“我啊,是镇北候世子,家就在北疆三城内的侯府中。你以后可就是侯府丫鬟了,高不高兴?” 此话一出,他眼睁睁看着秦楼月的面色由惊喜变得惊恐,刷的站起身连连后退。 秦楼月惶恐道:“大好人,谢谢你的饼,我忽然想起我家里还有事,再见了!” 说完撒丫子就跑,柏云起没想强留,喊了她两声,见人不回头,也就作罢了。 第79章 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心想还是他爹赫赫战功,把北越百姓都给吓着了。然而那双仿若盛满苦难的明亮眼睛、那一句一个‘大好人’在他脑内游荡,始终难以剔除。 他起身。弯腰拍拍衣襟灰尘,招呼着将士们速度快些。他们得在天明前赶回城里,免得被他老爹看到了又在念叨。 殊不知秦楼月一路逃出绿洲后,那股子如影随形的心悸才好了许多。她回头看了看,见人没追出来,既庆幸,又失落。 她是想混口饭吃不假,可若是镇北候知道她身份,那就是玩命了。 天色茫茫,她独自立在沙漠里,竟然不知道哪里能是安身之处。最后,秦楼月一咬牙,跌跌撞撞往北越军营驻扎地而去。 才回到军营中,将士们看着她眼色各异。秦楼月权当没看见,这些人再怎么对她指指点点,明面上还不敢动她。 此次若不是她落了单,也不至于被人劫走。 帐篷中酒意正酣,她才揭开帘幕,看到上位之人,张了张嘴,“皇兄,我……”回来了。 话没说完,就被气势汹汹的人一酒爵砸在脑门上,血流不止。 秦楼月低下头,抬手挡着自己,是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动作。新鲜的血液滴滴答答顺着脑门上新增的伤口滑落,一下子布满了半张脸,可怖得很。 “没用的东西!”北越太子秦剑南指着她骂道,“还知道回来。带你来是让你来治疗士兵的,不是让你去玩的!果然灾星就是灾星,做了圣女也是个灾星,天天折腾你那些没用的药。” 边上的将军打着哈哈:“殿下莫气,圣女劳累多时,出去散散心并无不可。” 秦楼月知道自己的地位,她捂着受伤的额头,奄奄一息,“皇兄,我先回帐了。” 她拖着受伤的脚离开,正听到帐篷里传出秦剑南的声音:“这几年送去南曜的探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正缺人手。吾看她会用药,养养还能见人,身份又在那,把她送去,父皇就不会总提其他兄弟贡献多了。” “殿下英明。只是圣女千金之躯,万一有所闪失?” “死了就死了呗。” …… 三年后,丞相府里。 段轻章忽然邀约秦楼月去他院中,在小桥流水中,秦楼月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好心人’。 柏云起笑吟吟道:“我见姑娘有几分眼熟,不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眼中含着淡淡的期待,等着她开口承认。 若我真是段锦诗就好了。秦楼月没来由地想,那就可以光明正大点头,与之相交。而不是畏惧对方把我斩杀。 她摇头,一脸陌然看向段轻章,“兄长,不知这位是?” 柏云起拉着柏若风说了一晚上话。柏若风拍开他的手,扎心地朝他泼冷水:“想那么多,说不定人家压根不记得你了呢?” 柏云起重重冷哼一声,倒没说些什么了。 因着柏云起的缘故,这几日柏若风去相府的频率也变高了。自然撞见了段公良几次。这是他头回见到传说中的贤相。 此人身体瘦削精瘦,面貌沧桑,叠了几层眼皮的锐眸透着要把人吃进去的利光。 他撑着上好料子雕琢的拐杖,得体的衣物裹在苍老的身躯上,从几人身边过去时目不斜视,明显不把几个小辈放眼里。 柏若风在段轻章和柏云起身后作揖,觉得这位丞相架子不是一般的大。他闲谈时无意朝段轻章问道:“你爹身体似乎好了不少?” 段轻章点点头,明显带着庆幸,“是啊,大病一场后,爹他身体硬朗,精气神好了很多。看来御医的药很管用。” “那他现在还会入宫吗?”柏若风好奇。 段轻章一顿,见兄弟俩都朝他看来,无声点点头。 过了两日,北疆传来家书,说是北疆有所异动。 柏云起本想留多一段日子,思来想去不放心家里人,还是决定入宫说明实情,带官身返回北疆。 临行前,他还记得安慰蹙眉的柏若风:“谈和这么多年了,北越送了不少珍贵东西来上贡,心有不满也是正常。已经有小城遇袭,所幸损失不大。不过都是些小动作,他们还不敢动真格,我先回家看看,你自己在京中好好照顾自己。年节再回。” 柏若风颔首应承,“京中安全得很,刀剑无眼,你们小心才是。” “我看未必。”背着包袱的柏云起翻身跃上马背,挑眉道,“伴君如伴虎,你离太子远些,免得真惹火了老虎,要你的命。” 说道此处,他面色怪异,显然想起了某大师的批命。 只是他认为柏若风当年处于襁褓中,不可能知道大师来过,加上家里从不对柏若风说过,因此柏若风理应不知情。 而知道一切的柏若风一直假装一无所知,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怪物。 因此,此刻两个明知批命却仍然假装自己不知的人大眼瞪小眼。 柏若风眉眼弯弯,为方宥丞说话,“殿下其实挺好相处的。” 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兄弟眼疾很是厉害。柏云起面目扭曲了一下,执起马鞭,重复道:“离他远些!听到了没?这是为了你好。还有,平时闲来无事,可以多去参加些聚会,我有好些朋友家中姊妹都到了定亲年龄,你可以多加留意。” “朋友的姊妹?莫非,兄长是在暗示那位段小姐?”柏若风不仅装傻,还借故揶揄道,“放心,我会替兄长留意段小姐的婚事的。” 第80章 “我不是说她!”柏云起实在拿他没办法,最后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叹了口气,有些不舍地看着笑意盈盈的柏若风,语气变得认真,“我走了,二弟。” 说罢不等回答,视线已经移了开来。柏若风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捏紧的指节。 马鞭一扬,柏云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柏若风远远看着他离开,直到那一人一马的身影踏着尘土消失在地平线上,才挪动脚步转身回家。 又过了几月,七月半,中元节到了。 南曜国的中元节较为隆重,传闻当日鬼门关会大开,众鬼可以出游人间,接受人们祭祀,人们可以通过祭祖、祭鬼、烧纸钱等活动与鬼神进行互动和沟通。 这日,曜国家家都会祭祀祖先,宫中还会举行宫宴。 晚间,百姓会在护城河上放花灯,彻夜不眠,格外热闹。 方宥丞邀请他傍晚时入宫相聚,柏若风如约而去,还特地带了花灯。 “今日白天肯定累坏了吧。我知道你年节不能出宫,所以特地给你带了宫外的花灯。可以在你的池塘上放。”柏若风拿出两个精巧的花灯给方宥丞看,这还是他去市集上特地挑的。 身着礼服的方宥丞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贴心,抬起头来,面上残留着疲惫神色,然那锁着神光的双眸倒映着柏若风的身影,炯炯有神。 他勾了勾唇角,“走!我们一起去放。”说罢,拉着柏若风就往池塘跑去。 宫内点了不少烛光,位于花园中的池塘只有靠近走廊的区域上披着金光,池面上的莲花莲叶安安静静。 两盏点了火的花灯落在水面上,相互陪伴着,照亮了夜晚的池塘。柏若风伸手下去拨动着水面,花灯便缓缓往里游去,温暖的烛光一路摇曳,每次以为要熄灭的时候,又颤颤巍巍稳住了。 两人低声闲聊着,看着花灯离开岸边。 柏若风正和方宥丞说着这几日的趣事。他伴着回忆说得正高兴,方宥丞却冷哼一声,道:“这么多朋友陪你,你还愿意来宫里见我,真不容易。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说得都是什么话?柏若风笑他,“听起来,这话怎么酸酸的?” “谁酸了!”方宥丞站了起来,恼道,“我才不在乎他们,我肯定是你最好的朋友!” 柏若风也跟着站起来,叉着腰立了一会儿,见他满脸寒霜,莫名就起了逗弄的心。可能他骨子里就不是好人,柏若风故意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方宥丞震惊看着他,“难道你还跟别人一起睡的吗?” “啊?”柏若风人傻了。 “书上说会抵足而眠的可都是最好的朋友。”方宥丞走近一步,逼近了,满面阴沉,“你还和别人一起睡过吗?” 柏若风脑子没有转过来,他惊觉两人对某件事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样。 自从上回他觉得方宥丞有点可怜然后陪过那么一遭后,后来每回留宫里休息,方宥丞都是拉着他说话到半夜,他自然而然就占了半边榻。而且在他眼里其实和个小孩睡差不多,两人一直互不打扰。 可是对于方宥丞而言,这种容许别人近身的亲密似乎有着特定的含义? “没有。”柏若风认真思索了一下,正儿八经对方宥丞道,“不过我忽然发现咱俩这样不是办法,要不以后我去客房吧。这么大的宫殿总有客房可以收留我吧?” 听前半句方宥丞面色阴转晴天,听完后半句面色已然是电闪雷鸣。他问:“为什么要分开?” 柏若风推脱道:“因为宫里有客房。” 方宥丞哑口无言,他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在这等我一下。”说完转身离去,脚下生风。 柏若风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在池塘边站了会,索性挑了灯去亭子里坐着。宫人机灵地摆上些中元节的吃食,端了热水和茶叶过来。柏若风让他们退下,自己沏茶。 茶才泡好,方宥丞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坐在他边上。 柏若风给两人倒好茶,他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顺口问了句,“殿下方才去哪了?”说罢含了口热茶。 茶未入喉,便听方宥丞强忍着雀跃道:“去把客房床榻全劈了。” “噗——” 第32章 走水 柏若风瞥了眼他身后的春福, 颇有些迁怒的意思。 没能劝住主子的春福心虚地佝偻着背,内扣着肩,视线飘荡。柏若风一声笑音, 春福吓得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去亭子外边站岗去了。 “好端端的,你劈什么床榻?”柏若风这才把视线移回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理直气壮道:“放着也是放着, 不如当柴火烧了。” “那我今晚睡哪?”柏若风好气又好笑, 他才说要去客房,方宥丞转身就去把客房的床榻给整没了, 这算几个意思? “好茶。”方宥丞徐徐放下茶盏,方看向柏若风,黑白分明的凤眼正儿八经看人时透着股说一不二的压迫之意, “当然是照旧。” “这不合规矩。”柏若风揉了揉太阳穴,一时竟不知怎么和他说男男也是授受不亲的。 方宥丞挑眉,“在东宫,我就是规矩。” 柏若风见说不通, 寻思着晚点再找个机会给人细说。就不再纠结在此, 转去了别的话题。三言两句间,两人都想起上回的手谈, 起了棋瘾。 第81章 一拍即合,方宥丞喊人拿来棋子, 正打算对弈一局。 没想到守在亭子外的春福走近禀道:“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去长乐宫一趟。” 棋局刚开, 方宥丞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 他有些不满地起身, 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和皱痕,“怎么过个节都不让人安生。”转头盯了柏若风半晌, 怕人趁自己不在跑了,不甚放心道,“你在这坐会?我去长乐宫看看。” 柏若风把方宥丞手边的棋盒拖了过来。 他撑着下巴,眼睛看着棋盘,黑白棋子都在他手边,显然已经自己和自己玩起来了,闻言头都不抬,不甚在意地朝人挥手,“殿下去忙吧。” 说完这话,他后知后觉见桌边那席明黄身影一直没有动作。柏若风抬了下眼皮,才看见方宥丞正灼灼看着他,也不说话,就站那等着。 方宥丞什么都没说,可柏若风却懂了。他犹豫了下,旋即试探地开口:“我在这等你回来?” 得此一言,方宥丞终于放下心,他点点头,“很快。”转身阔步离开。 这时,柏若风才回过味来,想到方宥丞明明就想和他对弈又不得不暂时离开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摇了摇头。心道太子还会有这样的小心思啊。 方宥丞想着速战速决,疾走如飞。以至于身后的宫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又不敢喊住主子,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隔着一条宫道,方宥丞遥遥看到了一队人马从长乐宫出来。他站住脚,定定看着丞相被人从长乐宫中搀扶出来。 段家兄妹间的不和,在宫中已是昭然若揭的事了、 只是不同往日的衰颓,段公良仰头哈哈大笑着被人搀扶进轿子。虽然身体不行,精神却似乎很好。 显然,他侧头间也看到了远处的太子。那苍老的面上,毫无血色的唇慢慢裂开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做了个口型。 太子殿下?方宥丞读出了段公良的唇形,虽不解其意,然而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丝恶意,不由拧紧了眉。 因着血缘,丞相的势力从一开始就与他分不开。但两人私下关系并不算好。 轿子抬走了,方宥丞还立在那。春福看看太子,看看宫门,犹豫问:“殿下,还进去吗?” 方宥丞没有答他,先行阔步进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人影稀少。 虽然本来皇后就不喜热闹,照顾她的宫人很少,然而今日十分稀奇,路上只有挂着的白灯笼,竟连洒扫丫鬟都没见着。 直到到了朱红大门,才见一个贴身宫女在那等着,朝他福身,“殿下,娘娘在里边等您。” 方宥丞抬脚入门,春福等人正要跟上,宫女抬手拦住,面无表情道:“娘娘想单独和殿下说些体己话,诸位公公外边候着吧。” 方宥丞回头看了眼,朝有些不安的春福颔首,示意他们外边候着。春福不得不领着人退后,在门外等着。隔着门槛,他们与宫女僵持起来。 皇后搞什么鬼?方宥丞郁闷不已,好端端的长乐宫竟弄得像灵堂一般。他进了门,金碧辉煌的殿内冷冷清清,只有白纱轻扬,佛香袅袅。 他找了几处没找到人,一时错觉,恍惚殿内只有他自己,从惨白的色调到空荡的屋子,无处不在的森冷麻痹着身躯,叫人本能地觉得不适。 他儿时就不爱来长乐宫,都是奶娘带大的。 即便如此,对皇后仍有些印象。有时难得见上一面,皇后会屏退其他人,抱着他在殿内温声说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在问些功课、问些吃住如何的琐事,絮絮叨叨的,叫人听了直犯困。 那时他就觉得长乐宫里太冷了,还好有两人互相依偎着。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厌弃了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皇后,把她独自丢在了长乐宫内呢?方宥丞已经想不起来了。 对这个把自己带到世间,却又反复折腾他的母亲,方宥丞内心十分复杂。 寻到皇后时,是在书房里。 她一身素衣,仍旧是那身未出阁的打扮,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恍若月寒仙子下凡。但仙子不会对着精致的火炉,一片一片烧着纸钱。 相比刚来时匆忙的心态,方宥丞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只是语气仍然不怎么好,“你寻我来做什么?” 皇后抬起头,凝视着他,唇边露出笑意,朝他招手,“丞儿,过来。” 方宥丞很容易从眼神里辨认出来皇后的精神状态。显然今日她状况不错。于是方宥丞走过去,坐在她边上。 段棠向他解释道:“今日是鬼节,据说百鬼会返回人间,所以我在烧纸钱。” 这话太普通,放在段棠身上却并不普通。自有意识以来,他们少有这样能好好说话的时候,方宥丞坐立不安,他‘嗯’了一声。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手背上。叫浑身紧绷、时刻警戒的方宥丞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到底忍住了。其实他挺想说‘你又在发什么疯’,但抬头时看到段棠的眼神,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手快比我大了。”段棠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掌,轻声道,“长得真快。今年多少岁了?” 言罢,她不等方宥丞回答,自问自答道:“十四岁多一个月。” “再过两年,就要娶妻,生子。你竟然长得这么快,可我等得太久了。”段棠眼神有些涣散,喃喃自语,“你怎么长得这么慢呢?” 第82章 前言不搭后语,方宥丞忍不住了,问:“你在胡说些什么?” 段棠眼神移过来,细细看着他,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儿子一般。那眼神陌生得方宥丞很想掉头离开。 她今日似乎特别有倾述欲,拉着方宥丞回了寝殿。 空荡的殿内只有母子二人,她拉着方宥丞坐在床侧,冷不丁道:“我是在这床上生你的。” 方宥丞瞳孔骤缩,几乎立刻想起身,被拉住了。 “丞儿,别怕。”段棠拉住他的小臂,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我今日只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然而段棠看起来不像能好好说话的状态。方宥丞犹豫了一会儿,他想到东宫里还在等着他的柏若风,又想到难得如此和颜悦色的段棠。 在对方平和的视线下,他还是坐了回去。 段棠便笑了,“当时,他还只是个皇子。这宫原先也不是皇后的寝殿,而是他母亲的居所。” 方宥丞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说皇帝,一时有些不自然,他已经预感到段棠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了。 “他母妃死后,这里就是没人住的冷宫。他把我藏在这,用锁链拷着锁着,吃的用的都在床上解决。” “每一天,我都被迫看着他带着一身血腥味来我面前,听他对我倾述他是怎么解决了自己的兄弟的。可他在外边装的多好啊,无辜又良善,却是诸位皇子中活到最后的。在我没有意中人之前,我是真心把他当兄长好友看的。” “结果呢,结果就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你是男子,大概不知晓女子被强迫时的痛苦吧?你知道我怀着你的时候有多绝望吗?撞不掉,摔不掉,你生命力怎么就那么顽强呢?”段棠轻柔地抚着他的脸,用最平淡的话讲述着最可怕的故事。 那手不像在抚摸他,倒像想掐死他。方宥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发现他实在没资格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的出生本来就是段棠的苦难,再去埋怨苦难人似乎太过苛刻了。 然而他却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只想去寻自己好友下棋,而不是留在这里听段棠埋怨他不该出生。 “后来你出生了,皱巴巴像个猴子似的。我就抱着你,想着到底是我的孩子,要不就把你身上和那人像的地方统统挖掉好了。你便是我一个人的了。”段棠语调轻柔,冰冷的指腹从他鼻梁滑下,“但是你太会长了,丞儿,眼睛、鼻子、嘴巴,你长得如此像我。”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你说这些没有意义。”方宥丞侧脸避开她冰冷如蛇的手指,“喊我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些吗?” “怎会没意义呢?”段棠笑了笑,放下手,不在意他的冷淡,“是啊,我想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很爱你。我恨你,不在于你本身,只是恨你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罢了。” “其实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想跟着欧阳走了。但是他把你举过了头顶,说,我如果敢死,你就会成为一滩肉饼。” 方宥丞止住了呼吸,心跳急促,他忽然抬头看向段棠,喉结上下动了动,始终说不出话来。 他到底没有成为一滩肉饼,而是好好地长大了。段棠付出了什么不言而喻。 段棠起身,在殿内不断踱步。她的白裙飘荡着,像在人间徘徊多年的游魂。“那么小,那么可怜,还没见过世面就要跟着我下去,太残忍了。所以我就活下来,日日期盼着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夺了权,就是我自由的时候。” “可是你长得太慢了,真的太慢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经常在想,你活了几年也够了吧,或者在想,可是你还小,甚至没有弱冠。这两种选择每时每刻都在我脑海里纠缠战斗,以至于我对你又爱又恨。” 段棠猛地抬起头。方宥丞惊觉她眼球布满了血丝,面上却带着温婉笑意,诡魅得不像常人。 “可是我今日又想通了,其实你已经足够大了。贵为太子,从小接触政事,有自己的势力,我又给你安排了暗卫保护。而那人已经老了,哦,他今日去哪了?似乎是去找新入宫的宁美人了吧,那美人才比你大五岁,他却已经老了。”段棠笑得花枝乱坠,是发自内心的在高兴,笑得那般灿烂,“丞儿,你有自保的能力,羽翼渐丰,无需我再操心。” 方宥丞听到这里已经心惊肉跳,他终于看出了段棠今日平静外表下的疯狂,他站起身,质问道:“段公良到底都对你说了什么!” 段棠歪了歪头,神情恢复平静,“他和我说了当日欧阳的遗言。欧阳一直记着我,是我害他万箭穿心。今日鬼门大开,我想跟他走。” “不可!”行动比思想还快一步,方宥丞上前牢牢抓住她的手。 “你想拦我?我好开心。”段棠只是很悲伤地看着他,“但是你看,我真是个失败的人。一边说着为你好,一边伤害着你,到现在,你甚至不愿当面唤我一声母后。” 泪水无声无息砸在他手背上,烫的吓人。方宥丞脑袋一空,被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段棠惊着,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原以为你很讨厌我,恨不得我早点死才是。”段棠道,“如今,你也要学你父亲,困着我吗?” “当然不是!可是……”方宥丞指节泛白,他紧抓着段棠不放,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可是你还没看我弱冠,你还没见我成亲,你能不能……晚点走?”方宥丞声音颤抖。 第83章 段棠笑了,“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方宥丞想否认,可是他害怕否认后,段棠决绝而去。 真可笑,平日里避之不及,真要想到以后再也不见,他还是会本能地贪恋段棠给过的温暖,自私地希望她留下。 思索再三,他点了点头。 段棠就像每一个寻常的母亲般问道:“真好,是哪家女子?” 方宥丞微微愣怔看着她的脸。发现好像从未和段棠这样好好说过话。讽刺的是,竟然是段棠想向她唯一在意的人告别时,两人才像普通母子好好说了会话。 白纱飘飘摇摇,像纸钱在晃荡,青烟袅袅,散发着供佛香。 方宥丞垂眸不言,只紧紧抓着段棠的衣角。 段棠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有心上人这件事,追问:“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方宥丞本就只是为了留下段棠说的谎言,连虚构的心上人形象都没想好,又怎么能回答那么细致的问题呢? 他脑子已经被过多的信息砸得难以运转,满心满眼只想着怎么留住段棠。 却没有发现段棠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而语调始终那般轻柔得足以让人放下戒心,“如果她不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方宥丞迷茫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思维还停在‘段棠说她要走,我要怎么留下她’这个问题上。 在一个人思考别的事情的时候,趁机问他一个别的问题,猝不及防下,那人多半是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 方宥丞坦言道:“如果她不喜欢我,那就先娶进宫做太子妃再说。” 此话一出,他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回忆起自己都胡说了些什么,方宥丞暗叫不好,这分明就是段棠最厌恶的事情。 他松了手。 可此时,轮到段棠牢牢抓住他了。 对着自己的生母,方宥丞有些惶恐地试图解释,“我刚刚胡说的,其实我……” 已经够了。刹那推翻了自己原先主意的段棠打断了他的话,毫无温度地笑道:“丞儿,没想到你也是个祸害。与其留下来害了别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后一同走吧?” 方宥丞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发现地板在震动,屋顶也在摇晃。 地震了吗?他低头,辨认不清自己的方位,脚下踩着的地板变得软绵绵的,和虚空无甚两样,连迈腿都变得那般困难。 不、不对!不是地震,是他中了药!他心下猛然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对,浑身肌肉紧绷,望向四周。 空荡的寝殿只有母子二人。白纱还在飘着,他看到了榻前燃着的香。 然而此时发现已经晚了。方宥丞撑着最后的清醒,奋力推开段棠,往门口跑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手脚发软,方宥丞眼睁睁看着手离门口不过咫尺,而地板离他越来越近,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自己跟自己下棋,着实无趣得很。柏若风叹了口气,把棋子丢回棋盒内,他看向长乐宫的方向,“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柏若风算了算,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吧。方宥丞明明说很快就回来的,到底有什么事情会拖这么久。 他打了个哈欠,从亭子出来,拉伸着手脚,熟门熟路进了房间,躺在榻上。 窗外月明星稀,柏若风兀自躺了会,怎么都睡不着。他想,宫外此时肯定很热闹。转头又念叨着:方宥丞怎么还不回来? 本想早些休息,然而念及自己亲口说了会等他,柏若风不想失信,翻身而起坐在榻边晃着腿。 柏若风越想越怀疑方宥丞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思及先前亲眼所见的虐待,他实在不放心。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柏若风心下定了主意。避开宫人独自出去。 皇宫守卫森严,好在东宫离长乐宫不算远。 柏若风一路沿着宫道向前,隔着朱红宫墙,他看见了黑夜里冒出墙边的火光。 虽然小,却那般灼眼。柏若风一怔,原本悠闲的心态不再,他飞快奔过去,冲到长乐宫前,看到一地昏迷不醒的宫人,全都是东宫的人。 春福赫然就在其间。 柏若风揪起春福,重重拍了两下他脸,把人扇醒了,急急问:“长乐宫走水了!殿下呢?殿下在哪?” “殿下?”春福晕乎乎的,还反映不过来‘殿下’是什么。 待想起睡前记忆,他浑身颤抖,尖叫起来,“殿下和娘娘还在里边!” “那还不快去找人来救火!”柏若风吼道。 甫一松开手,春福连滚带爬冲出去,不住叫着:“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火势显然是被人从外边点起来的,如巨兽般凶猛吞噬着木质架构的宫殿,爬到了窗口那般高,近乎人的一半身高了。 风长火势,眼看比起他刚看见时,火又蹿高了一米,等春福喊人来,说不定方宥丞都成黑炭了。 “方宥丞?方宥丞!”柏若风在外边着急地喊了几声方宥丞的名字,宫里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呼救声,也没有回答声,连一丝人声都听不着。 透过火缝,隐约可以看到宫殿内空荡荡的。 这肯定是出事了!柏若风四处寻找着宫殿前边的大水缸。 一般宫殿前边都会摆着几个装满水的大水缸,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可柏若风把门前大水缸全看了一遍,里边竟然都是空的! 第84章 这不像是意外走水。 如今顾不得这么多,柏若风找不到水救火,一咬牙,竟是趁着火势稍弱的时候,独身冲了进去。 宫殿布局大体相似,正厅偏殿书房寝室。而今书房火烧得最旺,柏若风冲进正厅没找到人,他看了眼烧得最厉害的书房,抬肘捂着口鼻,拧眉冲进寝殿中。 “方宥丞——”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惊动了寝殿内闭目休憩的女子。 如同对待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安静坐在榻边的段棠轻轻拍着枕在腿上的方宥丞,她闻声看去,竟在火场里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年郎。 “方宥丞!”柏若风一迈进殿内,身后的门框带着烈火哐当落下。他面上染了灰尘,一双眸子却亮若繁星。 可算找到了!柏若风的喜意才升起,等见到两人情形时,骇然不已。 面对咫尺的死亡,段棠的神情太过从容淡定,以至于他们不像在火场,反而像在花园里闲坐。 不久前的事还历历在目,柏若风满目警惕,冲过去试图拽起床上昏迷的人,急急催促:“娘娘,宫里走水了,我们得快些走!” 段棠垂眸,面无表情地揽住方宥丞的肩、抱着他上身死死不放。整个人像座冰冷的玉山,没有一丝移动,也不愿意让山下的人动。 火势越加凶猛,现在出不去等会可能真出不去了。 和段棠陷入僵持的柏若风拽不动方宥丞,气急,怒骂道:“娘娘!虎毒尚不食子,他还小,打也罢骂也罢,你这是在做什么?真要带着他一起去死吗!” 段棠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柏若风没收气力,一把打开段棠揽着方宥丞肩膀的手。 ‘啪’的一下脆响,刚刚怎么都拽不开的手,现在却只是拍了一下就打开了?柏若风只愣了几秒,迅速把不省人事的方宥丞从段棠怀中拖出来,扶靠在肩膀上。 烈火汹涌,一根烧红的木梁突然掉了下来。头顶热浪滚滚,柏若风立时带着人往前一扑,避开了木梁,滚了满身尘土。 同时,落下的木梁隔开了他们和段棠。 隔着火焰,柏若风看了眼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的段棠,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两人,能带方宥丞出去已是万幸。 因此他果断放弃了劝皇后,拖着人就往外边跑,路上遇到花瓶,单手拿起砸在墙上,水泼了一身。 烟雾滚滚,方宥丞被浓烟熏醒,睁眼就看到满目烈焰。柏若风正奋力半扶半抱着他往外跑去。 一瞬间,方宥丞就意识到了什么,“柏若风,她人呢?” “在里边,救不了了,我们快走!”柏若风捂着嘴直咳嗽。烟越来越大了,哪怕不是被火烧死,再晚点他们也会因为缺氧而倒在火场中。 边上近三四米高的木梁呼啸倒下。眼尖的方宥丞用最大的力气把满眼惊诧的柏若风推了出去。 那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茫茫然回头,便看见一抹素白被烈火吞噬。心脏犹如万蚁啃噬,眼前忽然就氤氲模糊起来。 我已经丢下过她一次了。方宥丞想。 眼看着那明黄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打算回寝殿去。柏若风气不打一处来。 他明明是来救人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想活了一样!柏若风嘶哑的嗓子完全没有平日的音色,“方宥丞!你想死吗?” 情绪上头,不顾失去手臂的可能性。柏若风抬手穿过火焰,极力拽住了想往回走的方宥丞腰带。 方宥丞回头一看,着实被柏若风吓到了,“你的手!” 段棠已经不见了,可好友还在身边。方宥丞一咬牙,转头跃过横在木框中间的木梁,回头再看了眼那已经被淹没的素衣,他眼中的犹豫荡然无存,一口气拽着柏若风冲出火场。 火还在烧,越来越猛,吞噬过屋脊。 宫殿上的木架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坍塌,凌乱得只剩基础柱框立在火中。 春福终于喊来了救火的宫人。在巨大的火焰怪物面前,他们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柏若风在边上咳了半天,身上的衣服烧得不成样子,只觉得刚被火舌舔舐过的皮肤一时火辣辣,一时又凉凉的,自己竟无法判断伤势严不严重了。 “方宥丞。”柏若风嗓子被浓烟熏到,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声细若蚊呐。他担心地看着面向宫殿久久站着的人,又喊了几声。 方宥丞转身,面容平静,只一双凤眼红肿得不像话。他小心翼翼拉起柏若风刚刚拽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先喊太医来给你看看。” 他语调很是冷静,柏若风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越是冷静,柏若风反而越觉得不寻常,他犹豫着从受伤的嗓子里挤出话来:“你还好吗?” 方宥丞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我?我很好啊。” 他扯着唇角,勉力抽了抽,试图露出个笑容来,“她得偿所愿,我替她高兴。”他越努力笑,却不知道越是显得难看。 柏若风静静注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柏若风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拭去面上的湿漉漉。 方宥丞的笑容僵在面上,垂眼看见那被烧焦的衣袖上的湿痕时,被温柔以待的方宥丞忽然就崩溃了。 第85章 他狠狠一把抱住柏若风,伏在柏若风肩上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的手如同两只铁钳,紧紧地,恨不得把人塞进自己身体里。 哭声若惊雷落下,随后是咆哮的暴雨,久久冲刷着心头。 他把头埋进柏若风颈间,一瞬的宣泄后,哽咽着若受伤小兽,用沙哑到模糊的声音对柏若风哀哀道:“母后……” “我想要母后。” “我没有母后了。” 不管他喊多少遍,他的这声母后,想要听到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一夜间,他陡然失去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珍贵的东西,如婴孩被撕下襁褓,抛在茫茫天地间,独自承受着未来的所有。 一颗接一颗无助的灼烫珠子滴进了柏若风脖颈里,一路滚落,烫到左胸处。柏若风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周围人来来往往,奔走着尝试救下火场。他们立在中间,陷在人间与冥界交错的晦暗处,影子在喧闹又死寂的火光照耀下偎在一起。 沉默助长了哭泣的人鼻音越发浓厚,恨不得把所有的血所有的肉都融在这泪水里,死在这长夜深处。 好一阵子,柏若风才从那哭声里回神,他想到了自己。然而幸运的是,他来到异世的时候已经成人了。 柏若风笨拙地抬手回抱着这个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肩胛骨。 “别怕。”柏若风嗓音喑哑,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却努力告诉他,“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我会陪着你的。 第33章 妄念 黎明时分, 烧得干干净净的长乐宫里抬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按照身上残留的随身物品判断,一具是皇后段棠,一具是皇后贴身侍女。 皇帝身着寝衣赶来, 见此大怮,亲自带人给皇后处理后事。 方宥丞还想留在那里,却被柏若风以受伤需要及时治疗为由拉回东宫。 匆匆赶来的御医给两人检查着身体。所幸两人并无大碍,只是柏若风右手轻度烧伤, 通红一片, 看着着实可怖。 御医给他处理了伤口,留下药膏, 嘱托每日都得记着涂抹。 自长乐宫回来后,方宥丞一直静默坐在边上,此时忽然开口说出回宫后的第一句话:“他的手以后能完全恢复吗?” 柏若风与御医都没想到他会出声, 眼中都闪过讶然。御医道:“不沾水,别抓挠,定时涂药,十天左右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若是留疤, 太医院里还有祛疤膏, 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的。” 方宥丞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而后又不说话了。 柏若风看他肿着眼睛, 猜到对方现在估计也不想和人交流,便没有试图让人开口, 只是默默陪着擦药、沐浴、休息。 虽是早间,然两人一夜未眠, 需要休息, 顾不得时候,叫人来拉上帘子。柏若风侧着身睡在榻上, 因为怕压到受伤手臂,只能把手臂横出床外晾着,涂了药的右手并不舒服,加上隐约的担忧,叫他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把手缩进怀里,烧伤的手臂被碰到,立时疼醒了,起了冷汗。 “嘶!”柏若风坐起身,抱着自己右手坐了会,才缓过劲。他叹了口气,看了眼被帘子挡住的窗口,猜测时间过了才没多久。 他转身,凑过去看了眼方宥丞。方宥丞背对着他睡,听呼吸声稍显不稳,枕头下暗了一块痕迹。 柏若风想了想,伸手过去按了下那块痕迹,软绵湿润的触觉从指腹传来,便知晓是偷偷落下的泪水晕透了枕巾所致。 估计方宥丞是绝不希望被人拆穿的。柏若风纠结起来,有时候他觉得方宥丞就是个倔强得不行的小孩,什么时候都要撑着一副强势的样子去面对所有。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如何,巧合的是每次都能被柏若风撞破。 “睡不着吗?”柏若风抬手,搭在装睡的方宥丞肩上,轻轻晃了两下,“睡不着就别睡了,我手臂难受,起来陪我说会话?” 方宥丞睁开了眼,转身坐起来。他眼下卧蚕沉沉,加上一夜未眠,竟分不清是原本就有的还是熬夜所致的了。叫他整个人都蒙上一层不好相处的阴翳。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方宥丞小心拉过他手臂看了看,抬头看他脸色,“很疼?” 柏若风点了下头,“手臂上火辣辣的。” “那你当时怎么就敢直接伸手呢?”见上面药膏还有残留,方宥丞给他吹了吹气,皱起浓眉,“明知道火烧得那么厉害,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人不都是自私的吗?他就没见过像柏若风这样不顾性命冲进火场的家伙。 “可是很值啊,我可是救了人诶。”柏若风兀自笑着。他抬起掌心,滚烫的手掌轻轻贴在对方面上,入手凉凉滑滑的,让他新奇之余,又起了几分恶劣心思,把滚烫的指腹压在面颊上降温。 滚烫的掌心似乎连着心脏,轻微的搏动着,浓重的药味弥漫在鼻尖。这种紧贴皮肉的亲密叫方宥丞怔住,抬眼看向柏若风。 拿不定柏若风想做什么,方宥丞只用虎口松松圈着人手腕,想要拉下来,却又莫名在犹豫不决。 柏若风忽然问:“你会讨厌我吗?” 方宥丞没听明白,鼻子里哼出一个绕了弯的、疑惑的音节,黑白分明的凤眼安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柏若风重复问道:“虽然是为了救人。但是那时你明明想回去,我却把你拽了出来,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第86章 方宥丞顿住了,他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他没有想过柏若风会问这个问题。 他抿了下唇,唇角下拉,显然心情并不如何好。事实上,就连他自己都在反复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选择跟着柏若风走。 他会忍不住地想:他离开的时候,那时的段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恨他就这样走了? 然而,悲欢离合都只是生人的烦恼,死人获得的是永恒的平静。 他眸色晦暗不明,轻轻向柏若风方向侧了下头,把脸贴进对方掌心,“是你把我拉回人间,我怎么会讨厌你。” 闻言,柏若风心定了下来。“那就好。”他收回手,打了个哈欠,动作缓慢地躺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殿下。” 方宥丞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面对面与之躺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缩小了大半,身体间只隔了一个拳头,分明能清晰感觉到身边的热源。 他们从未如今日这般靠近过。 像寻了个支架般,柏若风把自己受伤的手搭在方宥丞身上,呈现出一个揽着人的姿势。他试图安抚茫然自责的方宥丞:“别再想了,不是你的错。” 停顿片刻,柏若风轻声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他语调很轻,几乎要融入暖帐中,化作瞌睡虫,跃入对面的人身躯里。 方宥丞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半眯着眼的柏若风似乎猜出他要说什么,“嘘,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他含糊道:“睡吧,我很困了,你也累了吧,后面你还得守灵。” 不过片刻,他合上眼,气息逐渐变得平静绵长。 方宥丞仿若被感染了睡意,他乖乖做着柏若风的‘支架’,没有动过。唯独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睡容,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场大火里转移出来。 他真的不再想昨晚,不再想段棠,不再想那场大火。只是思绪若雪纷纷扬扬洒落,落在眼前人身上。 起初只是放空了心神的视线落点,很快,方宥丞心神彻底转移到眼前人脸上。从额间散落的碎发,阖成一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到软红的唇瓣。 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方宥丞没来由地胡思乱想。他伸出手指,悄悄勾了一缕长发,在指间一圈圈绕着把玩。 视线在如山水画般的面容上寸寸逡巡而过,他甚至发现柏若风左颊边一颗浅浅的小痣,就在靠近耳畔的地方。平日里只看正脸并不明显,可在被发现后又显得如此突出。 白皙的面颊上一颗浅褐的小痣,像绘画的白纸上无意间落下的一滴墨汁,越看越品出几分性感,竟叫人生起一丝触碰的妄念来。 肯定是因为太累了,才会瞎想。方宥丞刹那呼吸重了几分,他收回手,急急闭上眼,不再看,而是努力想着别的事物。 然而越是试图转移,心越发乱得厉害。在凌乱的思绪里,榻上面对面的两人都陷入了梦中。 皇后段氏殡天,国丧三月,皇帝忧思过度,罢朝数日,人人感叹帝后感情深厚,难能可贵。 时常入宫的柏若风却知晓帝皇并没有独自宿在乾坤宫中,而是去了宁美人那。倒是他眼看着方宥丞一夜间变得沉默不少,紧皱眉头,似乎总在思考什么事情,问了也不说。 后宫亦会影响前朝,尤其是身为国舅的丞相。朝堂里的波涛汹涌都藏在平静的海面下。 方宥丞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皇帝对他的宠爱浮于表面,更何况把握重权的段公良并非好相与之人,段公良敢用计在本就心神不定的皇后身上落下最后一根稻草,未必就肯拥护方宥丞。 一旦走错,怕是要腹背受敌。但是两人亦有致命的死穴。皇帝好美色,好面子,重文人,而段公良身体早些年被皇后折腾得没剩几口气了,表兄段轻章可以一用。 方宥丞思来想去,决定把身边跟随多年的影卫派出去,有的前往北越,有的安插进朝堂…… 这日,刚好上书房休息,柏若风见人闷宫里好些日子了,特地去买了自己最爱的豆腐花,提进东宫去。 春福在殿外拦住他,“柏公子,殿下还在休息,不如您晚点再来?” 柏若风看了眼天色,“这都快午时了,怎么会还在睡?他昨晚做什么去了?” 春福犹豫了一会儿,然而眼前站着的不是什么人,可是深得太子看重的柏公子,若有人能劝太子注意身体又不会被罚,定是此人无疑。因此他很快就把方宥丞的事给交代了:“昨日殿下伏案工作,书房一直亮着烛火。” “如此。”柏若风笑了笑,他把手上带的食盒随意塞到春福怀里,抬起食指比了噤声,眼中流转着风流不羁,“难得见他晚起,我得去闹闹他。” “啊?”春福大惊,刚要拦他。可哪里拦得住,柏若风长腿一迈,人两三下就绕过他进门去了。春福只敢追到寝殿门口,却不敢再进。 室内很安静,窗口被帘子遮挡,略显昏暗。 柏若风绕过屏风入内,帐子内,朦朦胧胧见到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躺在里边。 睡得还真熟啊,连他的脚步声都惊不醒,这可不像方宥丞作风。柏若风挑了下眉,一时有些好奇起对方是否做了什么梦。 他过去撩开帐子,站在床头光明正大俯视着熟睡的方宥丞。又左右看了看,寻了个玉如意过来,在手上掂了掂,唇角拉开抹笑。 第87章 使坏的玉如意开始在熟睡的人身上没有章法地挠,“殿下?殿下?起床了,太阳要晒屁股了。” 方宥丞呼吸重了些许,眼珠子在眼皮下边快速转着,却迟迟没能睁开眼。“若风……”熟睡的人梦呓着。 “殿下?”明明有反应,怎么还不醒。柏若风有些纳闷,他用玉如意挠了挠方宥丞脖颈,“怎么睡得这么熟?起来用午饭了,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猜猜是什么?” 眼未睁开,潮热的手心先行抬起,一把扣住柏若风手腕,抓得紧紧的,以至于立时留下红印来。 方宥丞挣扎着醒来,满目惊慌,与好奇的褐眸对上时,立刻起了些许尴尬无措。“柏若风?”他像是不确定道。 柏若风见他反应这么大,猜道:“是做噩梦了?” 话音刚落,便见方宥丞刷的坐起身来,柏若风被一股大力推了下,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时,便见眼前的帐子被放下了。 隔着帐子,他听到方宥丞恼羞成怒的声音:“你先出去,喊春福进来!再喊御医!” 柏若风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此时,敏感的鼻尖闻到了某种若有似无的味道。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方宥丞是梦遗了。 算来方宥丞今年才十四,好像、好像还挺正常? 哪里正常了!不会是被他刚刚用玉如意刺激到了吧?柏若风手一颤,把烫手的玉如意丢在了边上,他对方宥丞到底梦到了什么彻底没了兴趣。 他清了两下嗓子,从容安慰道:“那什么,你别怕,这种现象其实大家都会有的,不是病。” 隔着一层帐子,能传递的只有声音。方宥丞对迟钝的他忍无可忍,沉沉喊了声:“柏若风!” 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瞎话,“你等等,我这就去喊人。”说完阔步离开。 等人离开后,帐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方宥丞把脑袋挨到床柱子上,可是只要一闭眼,眼前好像就会出现梦里那人的身影。 他看到柏若风骑马奔跑在草原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着白裳圆领红袍,一手拽着马绳一手握着银枪,眉目如画,耀若灿阳,簪下发带曳曳,将翱将翔。 少年侧脸回眸,冲身后骑马追上来的明黄身影得意一笑,露出齿边略显调皮的虎牙。 后来,后来不知怎的,他追上了人,拉住了柏若风的手,一切画面就开始变得朦胧暧昧起来。 马不见了。满目所及,一片茫茫草原。红衣落地,青丝如瀑,白得晃眼的皮肤上,颊边的小痣染了细汗,凝成水珠,从红肿的唇瓣边沿滑落。 发现自己竟在回想的方宥丞猛地睁开眼,飞快从旖旎的梦中脱离,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心想,我约莫是病了,得找御医看看才行。 过了几月,一身缟素的太子抱着个金丝楠木盒,悄悄来翻侯府的墙,险些被长大的小花咬了腿。 院子小径上,柏若风正和阿元说着年节收拾东西回北疆的事情,听到猛兽怒吼声,转头就看到方宥丞把长大了不少的白虎捆了四肢,丢在院中大叫。 方宥丞拍拍它脑袋,眼含威胁,“好样的,这才多久?连你主子都给忘了是吧?”倒真成侯府的看门虎了。 见状,柏若风让阿元先下去,笑眯眯背着手迈着长腿走上前来,“你都几个月没来看它了,估计小花心里都在想你是不是把它丢了。” 少年郎长得飞快,身高竹子般上窜。方宥丞侧脸时,先看见了黑靴,上面一袭圆领红袍显得身姿利落干净,再往上才对上那双笑意盎然的浅瞳。 “哼,你倒是把它养的很好,皮毛光滑得像擦了油。”方宥丞忽略了心间刹那的紊乱,有些不满站起身,单手拍去衣上尘土。 “天地可鉴,我好端端给它擦油作甚。”柏若风睨他,“倒是某人什么时候把小花在这的吃食费用结一下?它长得越大,吃得越多,侯府都快养不起了。” “侯府这么穷?” “那当然是比不得东宫。”柏若风背手而立,认真想了想,“说来,新春时我要回家一趟,怕府内照顾不好它,到时候你把它捎回去养吧?” 方宥丞动作一顿,徐徐侧脸看他,“回去多久?” “过完年就回来了。”柏若风见他情绪不佳,笑着上前揽住他肩膀拍了拍,干脆整个人挂了上去,“我知道你事情多,等你忙完,我就回来了,别黑着脸,给你带我爹酿的酒如何?” “一言为定。”方宥丞脸色才好看了些。 其实他对酒并不算多喜欢,何况宫内什么好酒没有?哪里至于去贪图别人家酿的,但他喜欢柏若风把他放心上,愿意给他千里迢迢带东西。 他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拽住柏若风腕间,声音不知不觉沉下去,“今日,陪我去护国寺一趟吧。” 柏若风视线在他身上与那盒子间来回,似乎已然猜到了什么,他没有多问,“好。” 庙前香火旺盛,人来人往。 庙后的树林森冷,秋叶落满地,踩上去嘎吱嘎吱直响,打破了树林的僻静。 秋日晴空里,太阳是暖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而正是这份暖,叫走在地上的人已经能感受到明显的寒意。 直至等站在简陋的墓前,柏若风才发现这墓边长了不少野草,比不得他上次来的时候干净。 若是寺庙里的人来定时扫墓,便不会有此情况。 第88章 想来是因为时常来扫墓的人不在了。 柏若风见方宥丞抱着盒子站在墓前不说话,知晓对方此刻定是百感交错,心领神会对方的意图,“我去借两把铲子,你在这等我。” 方宥丞回过神,朝他点点头。 柏若风便去寺庙里借了两把铲子过来。两人一同铲了墓前野草,挖了那位欧阳公子的墓。 挖了许久,才见到墓下竟是一副华贵的楠木棺材。哪怕是柏若风不识货,见这棺材花纹雕琢尽显华美,五福突显,棺上散发淡淡香气,都能猜到它并非普通人家能用。 虽比不得方宥丞手中价值千金的极品金丝楠木料子,棺材规格超出预想,两人俱是一惊。 没有想到庙后荒凉地方的墓里竟有如此一副棺材,可见修墓人对已故之人的珍视。 柏若风把残土撇去,露出棺材一角。他把铲子往泥里一插,曲肘撑着铲子把手,扭头问:“你想怎么做?” 方宥丞沉吟一会儿,道:“我想把盒子放在棺材边上。” “好。” 两人忙活了一天,浑身沾了泥土,尤其是方宥丞那身丧服,脏得不能看了。待到太阳即将落下,才把这座合墓修整好。 收尾时,柏若风下山去拎了两壶酒。 他回来的时候,正见方宥丞对着新砍下来的木板想了许久,提起小刀郑重刻下两行字:侠士欧阳游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风旁观着一切,没有说话,一掌拍开坛泥,递过去。 方宥丞端端正正给两人敬了酒,在墓前拜了又拜。他凝视着新做的墓碑许久,才和柏若风下山。 虽是猜到了那盒子装的是谁,柏若风仍为方宥丞的大胆感到心悸,他忍了又忍,等做完一切,方小声问:“你真的把她带出来了?那皇陵里的怎么办?” “放心吧。”做完一切,心中巨石可算落下。方宥丞面上显然放松不少,步子闲适,他回头看柏若风,眼中阴霾尽去,徒留眼前暖阳清晰的倒影,“当日长乐宫里抬出两具焦尸,守灵时我特地寻了机会把她们换了。没有人会在意那宫女的尸身去了何处的。” “也没有人会在意皇后是不是真入了皇陵。”方宥丞语调变低,眼神闪烁,“但九泉之下的他们会在乎。” 明明段棠对他说不上多好,甚至还想拉着他一同葬身火海。但是方宥丞还愿意冒这等风险去让两人合葬。 柏若风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他忽然停住脚步,在方宥丞疑惑的视线里转身,展臂一把抱住了方宥丞。 方宥丞怔然,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柏若风偏头蹭了蹭方宥丞鬓边,叹道:“殿下。” “什么?” “我忽然发现,你人真好。” 扑来的温暖立时叫方宥丞手足无措起来,连同呼吸也乱了。 半晌,他抬手回抱住红衣少年,肘弯圈过少年的腰身,掌心小心翼翼搭在腰带上。那褐色的腰带还不如他一掌宽。 方宥丞垂眸,敛下复杂思绪,“一直陪着我的不是你吗?此话当由我来说才是。” “也对。”柏若风毫不谦虚。他轻笑一声,撒了手,转而拉着方宥丞往山下跑去,风吹过山林,卷起两人衣角缠在一块。 林间留下肆意的笑声,“走走走!难得你今日出宫,我们好久没去跑马,今日索性玩个痛快!” 跑马?方宥丞面上的笑容消失,浑身一僵,立在原地,怎么都拉不动了。 走在前边的柏若风回头,很是不解地看着驻足不前的人,问:“怎么了?” 面对这双清澈的眼睛,方宥丞嗓子干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磕磕绊绊心虚不已道:“没、没什么,走吧。” 第34章 新春 崇德十八年冬, 正值新春期间,纵使比不得京城的三千灯火、火树银花,北疆三城有独属于自己的喜庆。 街上家家户户挂了红灯笼, 门窗擦得干干净净,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一张张笑脸,给这常年被战争阴云笼罩的边陲小城染上鲜活颜色。 京城四季如春,往北却越显寒冷, 尤其路上积雪, 马匹难行,耽误了行程。柏若风昨夜才从京城赶回来, 正好能赶上侯府的年夜饭。 晨起时,他用冷水洗漱,打开窗户, 外面正下着雪,荒芜的庭院覆上一层白色。许久不见雪景,如今再看别有一分趣意,他于窗前静静立了会, 听到开门声才回过神。 敲了几声没人答应, 阿元推门进来见到柏若风,着实惊了下。 他忙关上门, 搓着手哈气,“少爷, 我还以为您不在呢,正打算进来收拾。别站窗口了。嚯!这里太冷了, 比不得京城, 我昨晚冷得硬是没睡着。” 他活动的动静很大,跺着脚把地板踩得嘎吱响, 拎着热水走过来。 “是有些冷。”柏若风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出面上的冰冷之意。他把窗户拉上,低头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指腹,“那你起来给自己加被子了吗?” “加了,还是冷。看来得重新适应适应。”阿元把热水放到桌上,挠头,左右看了看,问:“少爷早饭在哪用?” “去厅里。”柏若风茶褐色眸间起了暖意,“去见见爹和大哥。” 柏若风想起昨夜他披星戴月赶到时,柏云起竟孤身在门口等着。 当时雪才停,柏云起披着深黑大氅,挑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堆雪埋到他靴面上,显然等了有一会儿。 第89章 灯笼的光很微弱,烛火在昏暗的街道安静亮着。 柏若风骑着马进城,一路直奔侯府,夜色朦胧,他没发现门口立着个人,还纳闷怎么家里不关门。 直到发现屋门边上的漆黑‘雕像’动了,脚步匆匆朝他走来,从阴影里抬起的俊脸带着喜意,发上掺了雪粒,黑白相间。他仰头看着马背上风尘仆仆的人,喊道:“二弟!” 柏若风一惊,勒住马绳,马儿嘶鸣,在原地烦躁踏步。“大哥?天这么冷,你怎么在这?” 柏云起风淡云轻道:“给你留门。” 须臾,他想到什么,笑了笑,冲柏若风道,“欢迎回家。” 天色将亮未亮,阿元揣着手取暖,“那不巧,侯爷现在还在军中没回。我来时,见世子出门去了,似是军中有要事。” “那我去给娘请个安。”柏若风思索着。 他朝门口走去,阿元连忙打开门,寒风趁机呼啸冲进来,阿元连忙从衣架上拿下件大氅给少爷披上。 柏若风自北疆长大,原先肤色并不白,叫人一眼看去,是带着些野性的俊朗。就像柏云起般,谁见了都觉得是亲兄弟。 如今去京城呆了七年,皮肤养的白皙光滑,和京城的世家公子无甚两样。大氅黑灰的毛领衬得他脸好像在发光,如月般笼着一层光。 间隔了一年,庭院景色有些许变化。柏若风左右看了看,才认出路来。 他带着阿元进了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房间,就走这一小段,便迫不及待把身上厚重的外套除下,跺脚抖掉雪粒,喊道:“娘,你用早饭了吗?爹他们去营里了,我陪您吃点?” 室内传来应声,还有阵阵压抑不住溢出的咳嗽声,显出屋主人身体多么虚弱。柏若风皱眉,脚步急了些,绕过屏风走过去。 昏暗的榻上半躺着一个妇人,哪怕在屋内也穿着厚厚的衣物。一头乌发掺了银丝,她唇色苍白,然而精神极好,见到今年才弱冠的柏若风时,眼里更是发着亮,比外边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若风,你回来了。”她眉眼弯弯,仿佛柏若风只是出去了几日,而不是一年。 “好像又长高了些,过来给娘看看。”陈芸朝他伸出手,摊开的右手掌心,并不如柏若风在京城见到的深闺贵妇那样是柔嫩白皙的,相反,上面遍布茧子和伤痕。 侯夫人到底是战场磨砺出来的巾帼英雄,其名并不输于其夫。 柏若风在原地顿了顿,没有伸手回应,而是往前走近几步,自然而然把陈芸伸出的手臂按下。他坐在榻边凳上,示意家仆们把桌子搬过来,把早饭铺好。 他们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等屏退了人,一直暗中打量着陈芸的柏若风开口担忧道:“信里说您前几月中了一箭,伤及要害,身体现在如何?有好些了吗?这次我从京城带了不少陛下和殿下赏赐的补品,都存在仓库里,等大夫看过后,再想想怎么给您补身子。” 陈芸扯着唇笑了笑,“还能如何?总归死不掉,就是折磨人。”说罢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咳嗽声深深浅浅,喉间溢出无法自控的粗喘。 “莫要这般说,爹听到了会生气。”柏若风给她拍着背缓解,不赞同看着她。 “他啊,他什么时候不生气?像头凶巴巴的大黑熊一样,往那一站,再淘气的小孩都不敢放声哭了。”陈芸看似抱怨,然而面上神情显然放松了不少。 柏若风把勺子筷子分好,示意她动筷。 陈芸缓过劲来,却无视面前的碗筷,只亲昵地拉过柏若风的手,视线没有错过对方僵住的身躯,“倒是你,从小就不和我们亲近,如今去了京城,心更是野了。给你去了那么多封信,只回了寥寥几封,年节好不容易回来,还非要踩着除夕夜到。你啊!在家待久些会吃了你还是怎样?” 她抬起食指点了点柏若风额头,把柏若风戳的直往后倒。 将近二十的青年身量修长,气宇轩昂,一双潋滟桃花眼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哪怕在京中各世家公子中,也是叫不少贵女倾心的存在。 然而在陈芸眼里,柏若风显然只是当年襁褓里的柔软婴孩罢了。 倒也不是会怎样,就是怕呆久了舍不得离开。柏若风放下公筷,揉了揉自己微红的额间,有些无奈地笑着,嘴上为自己开脱道:“今年路上大雪,延误了些许时间。” 陈芸看向窗外,沉默半晌,忽然提议:“北疆离长安城终归太远了,这次回来,干脆就别走了。七年了,再怎么呆也够了吧,回头我让老柏上书求求陛下,这太子侍读没有做一辈子的道理。做了这么些年,不见给你封个什么官。” “娘——”柏若风拉起她手腕,轻轻晃了晃。他眉目低垂,颇有些委屈道:“孩儿喜欢长安。” 陈芸沉默半晌,见柏若风满眼乞求地看着他,终归忍不住软下心肠。 这是柏若风唯一求过他们的事情,她岂会不允,生怕二儿子生起气来,真与自己疏离了。陈芸叹了口气,把小菜往他那推了推,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罢了罢了,你和我说说,平日里你在京城都做些什么吧。” “那可多了去了。”柏若风喜笑颜开,他笑容里洋溢着纯粹的开心,喋喋不休起来。边说着琐事边给陈芸舀粥夹菜,希望她能多吃些。 陈芸听了会儿,眉头越锁越紧,她犹犹豫豫,“你平日里和太子玩得最好?” 第90章 “是啊。”柏若风漫不经心应了。 陈芸欲言又止,柏若风眼睁睁看着她满面愁云,故作不知,笑得单纯。那笑容仿若能驱散阴霾的暖阳,“娘,怎么了?” 陈芸努力从脑海里搜刮着为数不多的关于皇室的信息,忧心忡忡问:“太子年岁好像和你差不多……不对,好像比你大一些,那应该已经弱冠,可有妻妾?” “目前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吧。”柏若风坦然道,“我离开京城时,听说陛下有意给太子赐婚。” 柏若风话音刚落,就见陈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方担心什么,正因知道,因此一直只把预言当谬论的柏若风没忍住笑出来。 在柏若风眼里,明空大师为人神神叨叨,解释个事情云里雾里说不明白,实在不可信。镇北候夫妇之所以信,无非是因为护国寺的虚名。 再且,有些预言若能轻而易举说出来,还真的能发生成为现实吗? 他现在和方宥丞不就是兄弟一样处得挺好的吗?可见不能尽信。 笑容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陈芸目标转向了他,“若风这几年在京城可有心仪之人?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尽管和爹娘说,我和你爹会准备聘礼,好早日上门提亲。” 头回被催婚的柏若风还没反应过来,他慢吞吞眨了下眼,似在思索。长睫一颤,抬起眼皮时,浅眸笑意犹存,“娘太心急了,大哥的婚事还没定,哪能先定我的?” 陈芸说起这事,放下筷子,愁得吃不下饭了。见吃得差不多了,柏若风叫人来把桌子撤下去,换了热水,把暖手的小炉塞到陈芸手中。 陈芸视线落在半空,缓缓道:“去年,我给你哥定了门亲事,是月城一户商家的女儿,心悦云起,知书识礼,很是不错。” 天元关乃是南曜最外的一层关隘,关城内驻扎着柏家军,没有百姓。 往内是镇北关,镇北关内是北疆三城,风城,雪城,月城,都住满了百姓,也是天元关的补给之地。 风花雪月,北疆唯独没有花,只有连绵的半沙漠化的荒地,充斥着呼啸的风,以及如今窗外的大雪,还有夜半时分高挂的寒月。 城池名字虽简单,倒是与地方贴的很。 镇北侯府就位于风城。 柏若风并不曾听家人在信里提过这回事。乍然间知道自己有个闻所未闻的嫂子,他微微惊讶,还没来得及问细节。 便见陈芸转头,与他对视,语调沉沉,“可惜那女孩命不好。” “此话从何谈起?”柏若风连忙追问。 陈芸叹了口气,“他们还没来得及见面。定亲后没几天,那女孩携伴出游,被毒蛇咬了,没救回来。因为这事,云起克妻的名声传开来,现在北疆有适龄女子的人家基本都躲着我们走。” 她顿了顿,带着些微期许问柏若风,“云起七年前曾入京参加武科举,不知当时是否有女子属意他?” 这话听起来,怎的像来者不拒了般,莫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这样急着给子女定好下辈子的事? 况且,还不知道柏云起心里怎么想。柏若风脑中闪过杂乱思绪,面上浅浅一笑,“说起这个,大哥当时在京中可受欢迎了。” “真的?”陈芸直起身,十分激动,她揪着被面,喃喃道:“我这身子日渐衰弱,若是能来得及亲眼见到你们成家生子,往后有了着落,那就真是死而无憾了。” 柏若风心下一跳,等他意识到自己这份慌张从何而来时,不由有些自嘲。 本以为离得够远就能疏离,没发现自己现在还是听不得这些话了。他眸色微动,“娘莫要这么说,日子还长。” 从陈芸那出来,柏若风敛眉,沉沉思索着什么。 家仆们基本都被喊去厨房准备年夜饭了,因此院里人少得很。倒是给了柏若风休息的空间。在庭院小径中,他忽然站住脚,问阿元:“你知道大哥定亲那回事吗?” 阿元惊讶,旋即摇头,“少爷,我这整天跟着你,你不知道的我哪知晓哦?” “也对。”柏若风有一下没一下拔着院中枯枝。他侧了侧脸,看向阿元:“娘去年给大哥定了门亲事,但他俩还没见面,那女子不幸离世了。” 阿元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听完唏嘘一阵,大大咧咧道:“那还挺可惜。不过世子不是有意中人了吗?” “嘘!”柏若风连忙打断他的话,左右看了看,还好周围没人。 他朝阿元比划,“小声点,那是我瞎猜的。现在看来未必,你也知道大哥那性子,若真喜欢,哪会七年了都没和爹娘提一个字,估计就是有些好感而已。” 阿元满脸茫然,还没来得及说话。 边上的草丛里忽然冒出个人,大惊道:“什么!大哥他有意中人?!” 主仆俩都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只见来人一身粗糙老旧的暗红军服,厚重的帽子盖在头上,把头发藏的一点没漏。青涩秀气的面上还擦着两抹灰,不知才从哪里打滚回来,脏兮兮的。 这人竟躲在这里偷听,不知是何居心!阿元被吓得魂不附体,正打算斥责一顿,不料身侧柏若风竟喊了小姐的名字。 “柏月盈!”柏若风看着她,头疼不已。太阳穴青筋一跳,大掌伸出去,压在小兵脑门毛茸茸的帽子上,稳稳把人按住了,“你穿的这身什么?” 第91章 “嘿嘿!”柏月盈歪了下头,从柏若风的掌下躲开。 她眼睛笑成两道弯月,抬起手里那只咕咕咕直扑腾的肥鸡,“二哥你这么凶干嘛!我刚从早市回来,见这鸡肥美得很,特意买来给娘炖了补补身子,没想到它半路挣开躲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它,你俩就站我边上说事。” 她背着手,连带着把那只鸡也藏在了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噜噜转着四周看,面上摆着理直气壮,“我这可是光明正大地听!你不能凶我。” 鬼灵精怪的模样叫柏若风头疼,又好笑,“难怪爹娘天天说你,瞧瞧你这身什么打扮,连阿元都没能认出来。” “哼!”柏月盈委屈地冲他哼哼,“我不是你亲妹吗?他不认得我就算了,你不认得我,我就不跟你玩了!” 说完跳出去草丛,带着咕咕直叫的肥鸡跑了,身影快得柏若风都来不及喊她。 虽然年方十三,柏月盈身高却长得很快,面容清秀,肤色健康。远远看去,几乎要误认为是个雌雄莫辩的矮个子将士。 阿元看着她跑掉的身影,抱臂而立,摇了摇头,说出了柏若风心声,“世子和少爷都不算什么。小姐才是最让夫人头疼的吧。” 柏若风正琢磨着柏月盈会不会把刚刚的话传出去,到时候他就成了以讹传讹的源头,那可真是罪过。闻言挑眉,“你又知道了?” 阿元直言不讳,“小姐不是天天嚷嚷着以后要嫁大将军大侠士吗?不过现在天下间哪有家世相当、智勇双全的年轻郎君?” 就算是老百姓都知道,曜国重文轻武最严重的地方是朝堂。 朝中文官人数几乎是武官的数倍,高阶武官里除了年迈的大将军,以及一直以来驻守四方的四镇将军外,基本无人可用。 历年的武状元选出来,若没有家世支撑,最后大多数沦为护城营或者京师三大营中的守城小将,不受重视。 各边远驻城的将士一守就是多年,从年纪轻轻到满面风霜,没有新鲜血液输入,也几乎没有提拔的可能。 东西南北方,除了北方,三面临海,训练的多是海军。 唯独北疆,因为面临着北越国的威胁,反而是曜国除了京城外陆军兵力最强盛的地方。 不过,如今太子监国。柏若风伴在身侧,见他夙兴夜寐,常为此头疼,未来情况或许有所改变。 “你想得还挺多啊。”柏若风抬手,敲了阿元脑门一下,笑了笑,“不过镇北候府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大小姐,哪是为了便宜他人的?就算以后宁可不嫁,也不会委屈了她。” “哎哟!”阿元抱头,眼睛转了转,嘀咕道,“那是,说不准就出了个女将军呢?” 柏若风又敲了他脑门一下,这下子力道更重了。 柏若风担忧地看向柏月盈离开的方向,对阿元警告道:“这话别给小妹听到。她这人固执得很,若叫她认定了这个方向,还指不准怎么折腾。” 顿了顿,他低声道,“这条路太辛苦了,情愿她普通些。” 然而晚上这顿年夜饭是吃不成了。 第35章 兄妹 傍晚时军中来了消息, 正是年节,北越突袭。好在侯爷和世子都在,没有出大问题。天元关如今严阵以待, 二人今晚不回了。 晚饭是母子三人齐聚,柏若风和柏月盈使出浑身本事岔开话题,才叫养病的陈芸吃得下饭。 只是哪怕故意不提,乌云仍然笼罩在三人身上。 晚间, 柏若风把二人送回房——尤其是柏月盈, 他看着有些小叛逆的妹妹躺下了,才安心抬脚离开。 柏云起提到过的小妹‘恶迹斑斑’事例在前, 他不敢疏忽。 只是翻来覆去,始终无法睡着。 柏若风把手臂从暖被里抽出来枕在脑下,盯着窗外的圆月, 百无聊赖地想:方宥丞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们会看着同一轮月亮吗? 指尖点了点被面,柏若风侧身,对着床外,闭着双眼, 试图睡着。 然而轻抖的眼睫暴露了他心中并不平静。脑海里闪过二十年间发生过的桩桩件件, 想到陈芸的话,心里就像落了块沉甸甸的重石, 怎么都下不去。 二十年了,他在这里的二十年, 快赶上他的上辈子那般长久了,还一直心存侥幸地抱着一个令人绝望的执念。 若抛开执念, 柏若风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一副躯壳吗?还是要如陈芸所说,成亲生子。就这样在这个时代过完一辈子? 可如果要继续追逐, 他在方宥丞身边呆了七年,并没有见到什么奇迹。 所谓的‘曜国大难’就像一场镜花水月,只闻其名不见其影。除了方宥丞这个人形线索,他看不到任何实质的东西。 难道明空是骗他的?柏若风又翻了个身,睁开眼,清透的眸间犹如淬了寒冰。不对,明空没理由、也没必要骗他。 实在睡不着,柏若风干脆起身,穿好衣物,披上大氅,打算出去走走。 绕过屏风,他看到隔间里睡得很熟的阿元,整个人缩在了被子里,一眼过去只能看见个隆起的大包。 柏若风只犹豫了下,就放轻脚步走出门去,并不打算喊醒阿元。 寒夜里寂静一片,唯有走廊两侧的灯笼里燃着朦胧的烛火。他披着大氅走过,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 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了马叫声。 第92章 马棚离柏若风的位置有一段距离,然而因为夜里太过安静,一点声音都能传开来,何况是马叫声。 谁在马棚?柏若风警觉地起身,他摸到了腰间的匕首,悄无声息寻过去。 黑暗里,那道约莫只到他肩膀的身影利索解开捆住的马绳,把马匹从马棚牵出来,往马背上娴熟一跳,轻轻松松骑了上去。 这时,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从黑暗里探出,猛地拽住了马绳,把马绳从那人手中夺了过来。 黑影吓了一大跳,因为没有防备,手中立刻空了。她身子侧歪,尖叫着从马背上整个摔了下去。 柏若风迅速松开拽住马绳的手,转身接住坠下的人,正好接了个满怀。他低头斥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被打横抱在怀里的柏月盈瞪圆了眼,“二哥,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吓我作甚?报我白天吓你的仇吗?” 她从柏若风怀里跳下来,又蹦上马去。 好在柏若风早有防备,死死拽着马绳不松手,才没让柏月盈跑没影。 哪怕心里早有了答案,柏若风还是问:“你要去哪?” 他明明看着小妹洗漱更衣后躺上去乖乖躺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人又穿成这样跑出来了。柏若风看着柏月盈那身小兵打扮,太阳穴就开始胀痛。 若是个弟弟,这就是欠揍,他非得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柏月盈嘴巴撅的老高,“去天元关,去看看大哥他们怎么了。二哥,难道你不担心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呀。” 她不光自己要跑过去,还试图怂恿柏若风,她弯腰拉住柏若风的手道:“走嘛走嘛,咱们骑马跑快点,明天午饭前能赶回来的。” 这副模样,不禁让柏若风怀疑她到底跑过去多少遍了。 ——二弟,你千万把月盈看住了,这家伙胆大包天,还泥鳅一样滑不溜秋。上回如果不是我恰好去营里巡查,都没发现她装成士兵混进去参加训练,还和其他人勾肩搭背喝上酒了。 回想起柏云起千叮万嘱的话,柏若风试图劝道:“小妹,战场太危险了。” “可我不去战场,我只是去关城而已。如果父兄他们没事,那我在城内肯定也没事啊。如果父兄出了事,人多力量大嘛。我可是从小苦练,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二哥你在京城那么久,养得皮光肉嫩的,现在未必能赢我。”柏月盈自信地抬了抬自己的细胳膊,对自己能帮上忙很有信心。 “天元关离这里远,况且夜里太危险。”柏若风只觉得她在说大话。 “不危险不危险。”柏月盈笑嘻嘻道,“我跑过好几回了,闭着眼都能走对。” 柏若风盯着她笑得明媚的脸庞,终于意识到和她说道理没用。他圈着柏月盈的手一把把人拽下马,决定扛也要把人扛回去。 柏月盈敛了笑,被拽下马匹的那一刻,右掌化刀,直冲柏若风侧颈。 没想到柏月盈竟要和他动手,柏若风面色一冷,后仰避开柏月盈的手腕,转而向前一步,五指成爪朝她肩膀而去。 借着身高优势,柏月盈飞快矮身避开,灵活地从他胳膊下过去就想往后门跑,却被柏若风拽住后衣领。 二哥怎么这样!柏月盈磨了磨后齿,抬臂挡住柏若风意图擒住她的另一只手,拳脚相对,肉身之间发出最纯粹的碰撞声。 她借力回身一扫,长腿带着疾风而来。却被柏若风抓住小腿桎梏住。 “嗷!”柏月盈单脚蹦了两下,屈膝想蹬他。全被柏若风避开了。力量悬殊之下,再好的招式都发挥不出来。 柏月盈皱起脸,“二哥!” 打不过就开始撒娇闹腾。柏若风挑眉笑了,明晃晃的嘲笑,还专往她心口插刀:“怎么?刚刚还说能打得赢我呢。” 柏月盈瘪了瘪嘴,“你都不让让我。” “不让你是为你好。”柏若风松开手,拎起她后衣领就像拎着只猫崽,“你现在的功夫就只能自保,上阵杀敌还是太勉强了。哪日你能打得过我再说。” “呜。”柏月盈耷拉着眉眼。 柏若风直接把她拎回院子里,把侍女喊醒,勒令看住小姐。 柏月盈抓着他袖角摇了摇,“二哥,好二哥,我们一起去看看嘛,你都不担心的吗?” 柏若风弯下腰,捏了捏她鼻子,“你把娘一个人留在侯府,你不担心的吗?” 四目相对,柏月盈为他话惊着,刹时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柏若风见有效,直起腰身,拍拍她脑袋,继续道:“爹和大哥在前线作战,你在府内保护好娘,看好补给,一样有很大的作用。” 柏月盈哼哼唧唧一会儿,拽着柏若风袖子不让他离开。 待把侍女们都遣出去,柏月盈才和柏若风嘀嘀咕咕道:“那不一样,侯府内我敢保证都是我们自己的人。可自从几年前监军来了后,天元关就开始事事不顺了。” “我总觉得那监军不是好人。今早我见他们一行人连夜赶回风城,竟说是为了采买。就觉得不对,连忙去晃醒了大哥,大哥带人赶去了天元关。”柏月盈蹙眉,“下午就传消息说天元关遇袭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回回遇袭他都不在关城内。我担心天元关有变故,所以想去看看,二哥你竟拦着我!” 明明年纪这么小,说的头头是道,宛如老兵。柏若风着实被柏月盈吓了一跳,抬手摸摸她脑袋,把她脑门上的帽子拿下来,就见她里边是个潦草的男式发髻,“你早上不是买鸡去了吗?” 第93章 柏月盈瞪他,“大哥离开后,我去蹲了下监军,看他动静,顺便买了只鸡。” 柏若风:“……原来如此。” 他想,我果然好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柏月盈竟然这么对政事这般敏感,聪颖得有些出乎他意料。 “小妹长大了,会为父兄考虑了,有这份心就足矣。”柏若风半蹲在她面前,见柏月盈要反驳,抬手轻轻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但战场不是单打独斗,哪怕你武功再厉害,真有什么事,能一人敌万军吗?你甚至没带护卫,倘若路上出了什么事,只会叫家里人担心,让守在前边的父亲大哥心神不宁。” “天元关里的将士千锤百炼,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侯府需要你。”柏若风静静看着她,茶褐色的眸子温暖若冬阳,“你还小,还能慢慢长大,以后能做更多的事。爹在天元关守了一辈子,你不该怀疑他的能力。今夜你就在家好好休息,答应二哥,能做到吗?” 柏月盈怔怔然,嗫嚅着低下头,搅动着手指。“二哥,”她声音低低,“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没有。”柏若风按着她手掌,对她笑了笑,“我妹妹可聪明了。” 得到肯定的柏月盈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往前扑去,抱住柏若风脖颈,“二哥!” “在。” “二哥!” “在啊。” 柏月盈心满意足了,她直起身,觉得与眼前这个常年不在家的二哥关系亲近了不少。 柏若风见她终于答应不跑出门去,起身拍了拍衣裳。 “二哥,听说你和太子关系很好。”柏月盈忽然有了主意。只见她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柏若风,“那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把监军换了?监军直属皇帝,他好歹是以后的皇帝啊。” 小小年纪,说得还挺有道理。但监军哪有说换就换的。柏若风哑然失笑,好整以暇地反问,“你觉得我有这么大能耐?” “七年可不是白混的。”柏月盈站起身,好哥俩似的拍拍他肩膀,“妹妹相信你!加油!” 柏若风赏了她脑门一拍,宠溺道:“小屁孩,睡觉去!再不睡觉要长不高了。” 面上虽不显,到底把柏月盈说的话放在了心上。 这次北越突袭范围并不大,天元关带来的都是好消息。 作为边疆三城百姓心目中的战神,柏望山的威名就是定海神针。三城百姓生活日复一日的寻常,并没有乱起来。 柏若风留心观察了一下柏月盈口中的监军,那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大肚便便,一直在风城里晃荡,吃茶喝酒品美食抱美人,优哉游哉得不像话。 柏若风站在对面酒楼上,他已经跟了两天那个监军,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正准备打道回府,没想到本来喝着酒听着小曲的监军面色痛苦,捂着肚子匆匆去了趟茅房。 他立在原地本不欲动。但仔细想了想,以防万一还是跟了过去。 监军在茅坑蹲了会,忽然开始哀哀大叫,锤着木门,喊路过的好心人送纸。 不一会儿,酒楼里的一个粗使下人闻声走了过来。他低着头,身着打着补丁的衣服,似乎是听见了喊声,好心的他从衣服里掏了几张厕纸,从茅坑底下递进去。 一切发生的太过自然。柏若风面无表情目睹着一切发生。 忽然,柏若风目光凛然,他从衣服里掏出个黑布,蒙在面上,自树上跳下去。 蹲在茅厕门边的下人听到声音,狐疑转身,还没看清楚来人,衣领就被一只好看的手拽起来,狠狠按在门板上。 “东西拿出来。”面前的黑衣人冷声道。 “你在说什么?”下人装傻,一副被吓着的模样。 柏若风不与他废话,单手直接把下人牢牢抓紧的拳头掰开,里面空空如也。他目光森然,扔开下人,一脚踹开茅厕门。 监军蹲在那,裤子还落在膝头,试图凶起来骂他,然而哆哆嗦嗦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他的害怕,“你谁啊!急着用茅厕也不能这么没礼貌。” 柏若风屏住呼吸把他拽出来,上下搜了一圈他身上,没见着刚刚下人掏出来的那张纸。 他忍着嫌恶,丢开肥胖的监军,往茅厕坑里一看,一堆发酵的污秽里看不出东西。 在这里,纸张作为文房四宝,寻常人家用不起,更别说用来如厕。 就算有钱点的人家,用的也是加工过的草纸、废纸。但方才柏若风看见下人从怀里掏出来的纸张分明类似信纸。 他怀疑监军秘密和什么人通信,且用这种隐秘方式,对方肯定不是明面上能来往的人。 北疆是镇北侯府的大本营,他不允许有任何可能伤害他家人的不稳定因素潜藏。 心虚的下人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柏若风回头,监军朝他扑过来。柏若风闪身避开,刚要去追,监军死死抱住他小腿,大叫有人行刺。 行刺朝廷官员可是大罪。 柏若风眼看着那下人往人多的地方跑了,狠狠踹了监军一脚,目光落在监军嘴上,想到一种可能性:莫不是吞了下去? 但是现在护卫们赶了过来,就算怀疑也无法证实。柏若风抬手捂着脸上的黑巾,确认自己没有露脸,飞身而去。 没几日,北越撤退的消息便传来,监军领着一群护卫回天元关了。 第94章 柏家三兄妹都跟过父母呆过天元关,自然知道一个监军在军里的重要性。原本的老监军还抱过小时候的他们,人和和气气的,有什么都好商量。 可惜已经告老还乡。 柏云起提前托了人送信说会回来。柏若风不见外,直接去他院子里等他,绕了一圈,干脆进了书房。 书桌上摆着看了一半的兵书。柏若风拿起来翻了几页,发现这本兵书还是少时父亲给的,封皮已经翻烂了,上头还有笔记,新的笔迹和旧的笔迹交杂在一起。 这本书他看过。柏若风露出怀念神色,指尖抚过纸上的痕迹。 门外进来一道暗红军服身影,挺拔高大,手中拿着了盘糕点。赫然是刚从天元关回来,换了一身便衣的柏云起。 他面色还残留着疲惫,目光从柏若风手中兵书滑过,落到柏若风面上,“熟悉吧?这本兵法你也学过。我学得不如你好,爹常说你自幼聪慧,就是不爱与人来往。若不是你没那意思,这世子之位给谁还不一定呢。” 他语气轻松,闲话家常般随意,仿佛世子之位是什么瓜子花生之类的说给就给、说让就让的东西。不待柏若风反应,便兀自寻了个椅子坐下,翘着腿来给自己倒了盏茶水。 “大哥何必妄自菲薄?”柏若风把兵书放回原位,从桌后走出来,茶褐色的眼眸看向面前人,纯银铸就般清亮的声音微微上扬,“长幼有序,大哥原就比我长三岁,世子之位当之无愧。” “哎哟,这是哪本古书里的榆木脑袋成精跑出来了?”柏云起把瓷白茶壶放好,撑着下巴取笑他的迂腐,“咱们柏家可不兴长幼的规矩,谁能谁上。小妹若是远在你我之上,唔……做世子是有些困难,但学着母亲那样,以后掌管柏家军也不是不可以的。有时候,军权可比爵位管用多了。” “再说了,妄自菲薄那四字有一个能和我沾上边吗?”柏云起捏起一块糕点,丢入喉中,笑吟吟看着站着的柏若风,“我知你清狂,打小就不爱搭理人,也不爱说话。但有时候聪慧就是藏不住的。” 他单手支着下巴回忆了一下,“就说你十一岁那年吧,我记得最清楚。” “十一岁?”柏若风抱臂而立,挨在书桌边,对柏云起的说法有了几分兴趣。他抬头看着三角形的屋顶梁柱认真想了想,“我好像没做什么吧?” 小时候,他怕表现出来与普通孩童不同,向来都低调示人。 虽然想这么做,奈何现实还是太难了。拥有羞耻心的他和孩童很难做到一样,尤其有柏云起作对比。柏若风表现出来的就是异常的乖,甚至被发现能听懂大人说话,因此被视为天赋过人。 比如有一回,六岁的柏云起滚了一身脏乎乎的泥巴,还捉了只漆黑的甲虫过来,神神秘秘告诉弟弟:这是他好不容易抓来的宝贝,要分享给弟弟吃。 看着那只逐渐靠近的屎壳郎,三岁的柏若风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拍开了柏云起的手,“你从哪捉的虫子?” 被拒绝了的柏云起两只葡萄眼委屈巴巴看着他,似乎不懂弟弟为什么要拍开自己,他稚声稚气说:“马便便那挖的呀。” 那不就是马粪里掏出来的吗?柏若风面色顿时变了,他迅速后退,惊恐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吃!” 柏云起理直气壮道:“娘说,好哥哥要把好东西要给弟弟。弟弟快吃啊!”说完两只小短腿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手伸得长长的,“弟弟!吃!” 柏若风在前边跑得飞快,他就在后边一路追。柏若风不如他大,腿脚体力有限,最后没跑过,反手就把他手里的屎壳郎拍飞。 屎壳郎在半空滑过一套弧线,落到草丛里,不见了。柏云起愣愣看着一切发生,后知后觉自己辛苦掏出来的屎壳郎不见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声若雷霆,一嗓子把屋里的人都喊了出来。 小孩仿佛把哭当做解决一切事情的办法,偏偏还管用的很。柏若风也想学他哭,奈何试了几回,实在哭不出来。最后只能默默站在边上。 柏望山看了看脏兮兮嚎啕大哭的柏云起,又看看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柏若风,被这两小子弄得脑壳疼。他用那副粗嗓,凶巴巴问柏若风,“你哥哭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 柏若风用童声大声且响亮回答:“他想吃屎!” “想什么呢?想起来了吗?”柏云起的声音传入耳朵,打断了柏若风对不堪回首的童年的回忆。 不,准确来说,不堪回首的是柏云起才对,如果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的话。柏若风回过神,视线从屋梁转移,落到眼前一表人才的世子身上,莫名就想起对方光屁股的样子。 一口一个吃着糕点的柏云起后背发凉,抬起头就看见柏若风意味深长的眼神,心生不好预感。“你想什么呢?” 柏若风问了句,“好吃吗?” “好吃啊。”一无所知的柏云起回道,“新鲜出炉的糕点,我回来的时候老多人在排队了,我排了很久才买到的。” 柏若风抱臂而立,低着头浑身颤抖。 柏云起莫名看着他:“你怎么了?” 柏若风侧了下头,没能压下唇角,唇角止不住上扬,哈哈笑出声来。 徒留柏云起满脑袋疑惑。 第36章 捉贼 第95章 “咳!没事, 我刚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你刚说我十一岁的时候?”柏若风清了清嗓子,努力转移注意力。 十一岁的时候,柏望山说要带他们学学排兵布阵, 柏若风虽然对武艺感兴趣,却没有做大将军的心,所以去了天元关那没多久,就用犯困的理由, 去了主帐里躲着。 “就因为你没做什么。”柏云起侧头睨着他笑, “还记得那年开春,爹把我们一同捎去了天元关。你小子躲懒, 开头就跑帐篷里躲着了。我在外边被爹捏着耳朵训了一下午,你知道他训我什么吗?他给我看阵型演练。” 柏云起懒懒趴在桌上,撑着下巴, 把青瓷盘中糕点推成整齐的样式,“方阵圆阵是基础,再往下的鸳鸯阵、锋矢阵那些我一个都弄不明白,光记就用了半天, 他还要考察我。” “等我们回帐时, 你已经出去跑马玩了。”他捏起一块糕点丢入口,含含糊糊哼道, “你把爹的兵书落地上了,爹给捡起来, 发现了里边夹着的草稿。” “……我画了什么吗?”柏若风有些心虚地问,连带着把自己可能会画什么都给回想了一遍。 光看神色, 柏云起就知道这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挑起一侧唇角,欠欠地问:“你觉得会是什么?” 应该没画什么, 他对此印象并不深刻。亦极少挨罚,反而是柏云起和柏月盈这俩被父母教训居多。柏若风想了想,挑眉道:“难道是我描摹书上用的草纸?” 不过就临摹这事,犯不着柏云起记到现在。 说起这个,柏云起气得坐直了身体,锤了桌面两下,“可恶!你画的是自创阵法图。我当时看了两眼,上面密密麻麻都给我看晕了!最可恶的是,爹还说你不是乱涂乱画的,上边的阵型组合可用性很高。” “柏若风!你个小兔崽子,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背书跑腿,你在帐篷里吃香的喝辣的轻轻松松学完阵法图,还能自创。”柏云起捏起拳头朝他挥了挥,显然看他很不爽。 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怨气不少。柏若风愣了下,忍了忍,喉间到底溢出一声笑来。 再看柏云起那忿忿不平的幽怨模样,一下子破了功,笑声越发肆意,到了最后变为捧腹大笑。 但他还顾着点微薄的兄弟情,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宽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只会纸上谈兵,大哥如今实操可比我厉害多了。” 柏若风走近两步,拖出柏云起边上的椅子坐下。 柏云起道:“你若肯多去营里走走,造诣远在我上。” “大哥诶,这些以后再说。”柏若风摆摆手,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停留,“我今日找你是有正事。” “什么事?” 想来他们在军中经常接触,柏云起对此了解更深。柏若风思考了下,把有关监军的事说了,并且询问他对监军的印象如何。 “你说新来的监军啊?”柏云起听完,懒懒抱着那盘快吃完的糕点往后一躺,瘫坐在椅子上。 柏若风眼看着他叼着糕点边吃边说话,糕点屑落了满桌,眉毛越来越皱。心里疑惑:真有这么好吃吗? 柏云起慢吞吞吃完两块糕点,舔了舔指上残屑,这才道:“是有一些奇怪吧。这只是小妹的怀疑,虽然她的怀疑的确有些道理。不过事实上,在监军来之前,北越小动作就已经不断了。只是那监军来了之后,北越每次突袭都让我们有些头疼,目前还不算什么事。” “那你觉得这个监军,他如何?”柏若风直言问。 “有时候,我真想一箭灭了他,你懂吧?”柏云起给了柏若风一个眼神,“他初来乍到,就爱瞎指挥,可是爹又不能不听他的一些意见,毕竟人家有皇命在身,害得我们白白损了些将士……喂!”柏云起拍开柏若风偷偷伸来的手。 然而晚了,手疾眼快的柏若风已经吃上一口他盘子里的奶酥。柏若风尝了尝,发现味道着实不错,顿时眼睛一亮,视线缓缓转向盘子。 柏云起防狼似的抱紧了,俊美锋锐的面容孩子气地皱起,不满地重申道:“这可是我大早上排队买的,不许抢!” 柏若风反手指了指自己,惊诧道:“大哥觉得我像是会抢你一口吃的人吗?” 可能是以往表现良好,柏云起正觉得有些道理,才微微直起身。柏若风迅速从他身体空隙中又偷拿了一块丢进嘴里,笑眯了眼,含含糊糊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在拿。” 大意的柏云起气得想把他丢出侯府。 这时,柏若风忽然端正面容,说起正事,“自监军来后,京城送来的粮饷可有记录?” “有记录。” “我怀疑他与朝中某人有所联系,当然更坏的可能是与北越有联系。前者贪墨,后者悖逆,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就是粮饷。大哥可否给我誊抄一份?待我回京核实。若监军没问题就罢了,若是他真的有异心,可做呈堂证供。”柏若风正襟危坐道。 “那可太好了。”柏云起惊叹道,乐得锤了他肩膀一下,“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没想到他们现在也算朝中有人了。 说着,柏云起刚起身,就见柏若风迅速又偷拿了盘子里唯二的两块奶酥,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活像只仓鼠。 柏云起:…… 糟心的弟弟被丢出了院外,柏云起恼道:“哪来的回哪去,我找到本子再拿去给你。” 第96章 一口水都没喝着,柏若风差点被糕点噎死,他捂着脖子哑声道:“不就吃几块糕点吗?殿下全都是给我的。” 柏云起从门口探出个头,精准地往他怀里丢了个葫芦,随口胡言:“那你喊他哥去。” 葫芦砸在身上。柏若风差点被那贪吃的几口噎死,接过葫芦拔开盖子咕噜噜喝了几大口,才缓过劲来。他故意气柏云起道:“已经喊了。” 臭小子!柏云起睁大眼睛,猛地朝他伸手,恶声恶气,“葫芦还我。” “不就个葫芦嘛,”柏若风把葫芦藏起来,好整以暇问:“咱俩谁跟谁,大哥的不就是我的吗?” “谁是你哥,你喊谁要去。”柏云起冷笑一声,把门关了,啪的一声贼大声。柏若风吃了个闭门羹,摸摸鼻尖,后知后觉好像把人捉弄过头了。 柏若风走了两步,有些过意不去,转身回去拍门,“柏云起你开开门,我和你说件事。” 门开了条缝,柏云起探出个脑袋,斜眼看他。 柏若风踌躇着说出自己想法,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娘说去年给你订的亲事没成,索性你的婚事已经成了她心结,没了这桩还有下一桩。” 柏云起不说话,就冷着脸看他。面上线条利落,五官锋锐,哪怕柏若风知道柏云起面冷心热,但乍一眼过去很是唬人,尤其是不开口时候的样子,隐隐有几分柏望山不怒自威的模样了。 男子抱臂而立,挨着门框看着柏若风,无声地问着:然后呢? “所以,我想说的是,反正都是要成亲。”柏若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段家那位小姐还未婚配,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你去提亲,或者给你求道圣旨。” 当然,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了。 柏云起顿了顿,着实没想到柏若风会这么说,他没说同不同意,只问:“你当圣旨大白菜?” 除了皇室子弟外,只有少数宠臣才有可能求得圣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柏若风认认真真道,“爹当年求娶娘,也是求圣上下的赐婚圣旨。” 柏云起和他对视了一番,撇开眼,“葫芦送你了。” 这算是消气了?柏若风笑了,盛若骄阳。他打定主意回京就去试探一下段家的意思。只要段家点头同意,后面的长辈上门正式提亲才好进行。 “娘她有心结,着急给我定亲。可我不在意这些,不成业又怎成家?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开心,足够了。”柏云起面色渐缓,站直了,眸间难得温和,“你们安好,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柏若风刹那心软得不像话,他低低喊了声,“哥。” 柏云起却斜了他一眼,开始翻账,“这声哥是我独有的,还是那姓方的也有?” 柏若风:…… 见面前的柏若风不说话,面色隐约有些尴尬。 柏云起悟了:这小子在外面到处认哥呢! 他冷哼一声,啪的一下毫不留情甩上了门。 然而这回,柏若风半点不慌。他拍了门几下,喊道:“大哥,我先回去了,你记得把本子拿过来啊。” 门里响起一声回应,“知道了!” 柏若风笑了两声,揣着葫芦转身厉害,还没五十米,就听有人叫道:“二哥!” 转身就见到了柏月盈,柏若风有些惊诧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肯换回女儿装了?” 只见柏月盈一身红衣裙,青丝在头顶一左一右分梳做两个辫子,圈做环状,扎了红丝带装饰。后脑勺弧度饱满,两侧颈边留了些许长发,是个活泼的双平髻。 走路时两边小辫子圈圈一抖一抖的。 “好看吗?”柏月盈毫不羞涩,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圈,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嘿嘿,我刚见你被大哥赶出来了。没想到二哥也有今日。” 柏若风倒吸口冷气,迅疾出手,拍了她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柏月盈没能躲过去,抱着自己脑袋委委屈屈,“你欺负人!亏我还想着你过几日就回京了,特地打扮着来找你去逛街。” “哦?”柏若风单手抛着葫芦玩,闻言抬了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出去逛逛?” “我怎么不知道了?”柏月盈观察得很仔细,“年年你都要去固定的店里买坛酒带回去的,你都不爱喝酒,是带回去送谁的?” 没想到自己的动作会被柏月盈留意到,柏若风接住落下的葫芦,摸摸鼻子。 说起来,这还是他之前大言不惭惹的祸。七年前他给方宥丞许诺,从家里过完年回京时,给人捎上一坛柏望山自己酿的酒。 此后年年如此,带的唯一手信就是柏望山的酒,非常省时省事。 才过了三四年,柏望山床底就被他掏空了。忍无可忍的柏望山脱了鞋追着他打,骂他拿老子的酒去送男人。 话糙理不糙,但酒又不能不送。毕竟方宥丞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于是柏若风计上心头,寻了个风城内还不错的酒铺子,年年去那买一坛。 好在方宥丞似乎没发现。 不过想来,堂堂一个太子,没事不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应当没可能发现。柏若风眼神飘了一阵,想起这事就有些心虚,“唔,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新春刚至,街上两边都摆满了小摊,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摊主人说着吉利话,热情比平日高涨了几个度,笑容满面招呼着人们都来看看他们的东西。 第97章 柏若风捏起一枚镂空金海棠珠花步摇,在柏月盈脑袋上比了比。金色的环状花形发簪垂下流苏,最底端的红珠子随着寒风微微晃着,煞是好看。 “二哥,这不适合我,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柏月盈推开他的手。 “多好看。”柏若风忽而一笑,拿出银子掂了掂,“老板,簪子我买了。” 老板笑得脸上褶子都起来了,双手迫不及待接过银子,“哎哟!谢谢您嘞!祝两位新春吉祥,新的一年大展宏图!” “二哥!”柏月盈小跑几步追上他,拉着他手臂,“我还没及笄呢。而且、而且我平时用不着。” “买了就会用得着。”柏若风说话时,十分自然地抬手给她耳后戴上,“你呀多戴戴,说不定桃花运就来了呢?” “让开!”只见一个矮小人影猛地冲了过来,撞开路中间的二人,硬生生从两人中间冲了出去。 因为力道太大,以至于差点把柏月盈撞飞出去。 “你这人怎么横冲直撞的!”柏月盈冲那身影怒气冲冲大喊。 后边有人叫道:“拦住那个贼!” 贼?兄妹二人俱是一愣,柏若风飞快向自己腰间荷包摸去,他的钱包还在。 当他抬眼想要询问柏月盈时,只见柏月盈若燕子般飞了出去。 几乎同时,头顶擦过一抹黑影。 月盈荷包被偷了?柏若风连忙追上去,他动作只是慢了几个呼吸而已,追过去时见到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仿若恶人,把贼人打得鼻青脸肿。贼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不需要他再出手。 “敢偷本小姐荷包,你活不耐烦了是不是?!”柏月盈毫不避讳什么男女之别,伸手就从他衣服里翻出两个荷包:一个朴朴素素的月牙袋子,是陈芸给她绣的。另外一个打满了布丁,看着很是老旧。 柏月盈犹豫了下,起身,把另一个荷包递给眼前几乎和柏若风差不多身高的年轻人,“这是你的?” 柏若风着急地上下打量了柏月盈一番:“小妹,你没事吧?” 柏月盈朝他摇摇头,与此同时,手上的荷包往前递了递。 个子瘦高的年轻人把身上薄薄的黑披风解下来,当做绳子捆住了贼人手脚。那贼人哀哀直叫,草帽下的脸色冷漠,没有一丝犹豫。 他抵着草帽抬起脸,看着面前两位衣着不凡的兄妹。 明明面色冷漠到拒人千里之外,说出的话却意外满含正义感。 他道:“荷包是一位坡脚老妇人的,她被冲倒在地,摔在街角,我把她扶起的时候贼人已经跑出老远,多亏小姐路见不平。麻烦两位把荷包送去给街角那老妇,我得把这明抢的贼人送衙门去!” “啊?啊。”柏月盈愣愣点头,看着他压着贼人走远。 柏若风喊了她几遍,她才回神。柏若风看看那年轻人的背影,又看看柏月盈,歪头,“这是,桃花运来了?” “想什么呢二哥。”柏月盈手里还拿着荷包,闻言锤了他肩膀一下,“我是觉得,他太帅了!你看到他那身装扮没?腰间还配着长剑!这就是话本里浪迹江湖的侠客吧!” 她眼睛发亮,满怀憧憬,由衷发出赞叹,“我也好想成为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剑相助的女侠啊!那样太帅气了吧?!” 柏月盈的想法太跳脱,以至于听得柏若风着实一惊,他笑了笑,捏起她脸上未消的婴儿肥,“话本看多了吧?想浪迹江湖?那是没家的人才会做的,你啊,今晚早点睡吧。” 说罢摇摇头,背着手走远。 谁规定没家的人才能混迹江湖?二哥肯定在糊弄我!柏月盈越想越不服气,她追上去,倒退着走,面向柏若风委屈道:“为什么要早点睡?” “因为,梦里什么都有啊。” 柏若风哈哈大笑着,拍拍她脑门,大步向前走去。 “二哥!”柏月盈追着他跑,执拗道,“你别瞧不起我,我决定了!以后,我要当个大侠!” “那二哥我就拭目以待了。”柏若风真心道,“不过现在我们得先去还了荷包,再去酒肆了。那老妇长什么样来着?” 柏月盈记性很好,连忙道:“街角坡脚那个!” “好!” 第37章 别离 新年刚至, 酒肆里热闹非凡,尤其是值守轮班回来的将士们,凑了几桌, 围成一圈坐着,占了酒肆里一块不小的地方,勾肩搭背,大声炫耀自己的战绩。 酒至酣处, 丢了酒杯, 拎起酒坛起身,单脚跨立在长板凳上, 拍着胸脯放豪言。 今日放晴,天气甚好,路上积了层薄雪, 黑靴踩在雪面上嘎吱嘎吱作响。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撩开厚重的门帘,露出张难掩贵气风流的面容。男子踏进门来,身着锦衣,滚边的毛绒显出非富即贵的身份, 正目不斜视向柜台走去。身后跟着满眼好奇, 到处看来看去的红衣少女。 兄妹二人恰如冬日一团烈火,醒目得叫坐在将士中间的两位武官不由看去, 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其中一位上下打量了会柏若风,虽不认得此人, 却从他身上看到镇北候世子的影子,当即眉毛倒竖, 重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 另一位则是满眼惊艳, 小声道:“这便是二少爷和小姐了吧?” 他声音太小,除了那黑脸将士, 没有别人听见。 按惯例,柏若风找前台要了三坛北疆才有的烈酒,一坛回京送人,剩下的带回家里。 第98章 北疆的水土是会养人的,前台的小二从当初的少年郎长成如今人高马大的壮汉,现在见到柏若风竟还认得这位一年只来一次的客人,他高兴道:“二少爷,您今年又来了!” 柏若风应了声,正因为觉得这小二态度热情服务很好,才每年都来关照生意,“要三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好嘞!您稍等!” 明明货架上就摆着酒,小二却去找出六坛年份更久的烈酒摆上桌来,分量也更大,一壶能抵两三个小壶。 四处张望的柏月盈见到六坛烈酒,眼睛一下子定住了。 误以为店大欺客,柏若风还没说话,她把柏若风挤到边上,重重拍了下桌面,“小二!我二哥只要三坛酒,你怎么搬了这么多?多了我们也不要的。” 见柏月盈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话到舌尖,柏若风重申道:“我们只要三坛。” 小二穿得不厚,但店里暖和,他干得又是力气活,此刻用肩上汗巾擦了擦微湿的额头,黑黝黝的脸上露出笑来,“是三坛。您买三坛,剩下的是小店送的。” 送?为什么要送?小二能代表店家送酒吗?柏若风刚想问他,小二却自己解释了缘故。 “二少爷收下吧,权当小人一番心意。”小二摆了摆手,面上仍旧洋溢着喜气,“二少爷许久不回北疆,许是不知道去年我盘下了这家店,现在已经是酒肆主人了,这酒绝对没问题。”他拍着壮实的胸脯得意洋洋地保证。 “这酒啊,是我想送侯爷的。” 小二,不,现在应该说是店家了,他感叹道:“想当年侯爷没来的时候,北疆啊,乱的很。长安离得远,那里的人哪管我们死活,一直打一直败,就一直退,尤其是北越那叫马森的龟孙,最喜屠城,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爹娘就是被北越蛮子杀死的,当日马贼那孙子把人赶到一块儿,举起火把,扬言要火烧城池。您是不知道那时候多令人绝望。当时真觉得要被活活烧死,和这座城死一块了。” 小二说起往事,一阵唏嘘,柏若风兄妹二人沉默听着,没有留意到酒肆内的其他军爷也停下了吹嘘,看了过来。 中间那两位武官,一个沉默不严,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烈酒,一个认认真真听着。 见两人听他叨叨这些陈年往事,小二一个壮汉亦不免赧然。 他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感激道:“是侯爷带着柏家军到来,重整旗鼓,救了我们,北疆三城才有今日。以前我想给侯爷送点心意,奈何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的,现在有了点身家。和一条命比起来,送几坛酒实在算不得什么,便算作小小心意,二少爷替我收了吧。侯爷保卫北疆多年,大过年的还在打仗,都不容易啊。” 虽见过百姓夹道欢迎军队回城,这还是柏若风头回以亲属身份感觉到城里百姓对柏望山的爱戴。 “原是如此。”是他们误会了店家的好心。他眉眼放松,笑着把银子按在柜台上,手臂一伸就落到酒坛中间,往自己这边一揽,便把三坛烈酒带了过来。 “谢过店家好意了。不过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家有家规,无论出于哪种原因,我要是敢收下,回去我爹得军棍伺候。”柏若风左右手各一坛,至于另外一坛,他看向柏月盈,眼神示意了下。 柏月盈当即会意,笑嘻嘻地双手抱起第三坛酒跟在他边上。 “店家要是真想做点什么,那就多酿几坛好酒放着。毕竟这里的酒是真不错,将士都爱来喝,小妹,你说是不是?”柏若风含笑看她。 “对!”柏月盈肯定地重重点头,再抬头时,见柏若风已经抱着两坛好酒,长腿一跨就要出门去。她连忙追上去。 眨眼两人就快到了门口。 没想到柏若风跑那么快。店家一愣,连忙从柜台后开小门出来,试图挽留,喊道:“二少爷!您的酒!” 酒肆挡风的厚重帘子一扬,两抹鲜活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雪地上,只听闻门外轻扬的嗓音,干干净净,不容置疑,“存着,明年再来。” 店家追出门去,门外已经没了人。 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放下帘子,回身朝柜台走去,喟叹道:“侯爷家风甚严。” 府上管家不收,这想通过少爷小姐们送礼的路也行不通啊。 错肩而过时,店家分明听到那群士兵中人有人发出冷哼,他疑惑看去,正见到里头一个常年跟在柏望山身边的副将,名为刘宏,留着两撇八字胡,很是好认。另一个,便是柏望山麾下六名大将之一。 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眸光森森淬了血般,凶狠至极。 店家被副将瞪了一眼,吓得迅速转头,回了柜台,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闲话了。只是心里不由纳闷:在这里喝酒的多半是镇北军,怎么看起来竟是很不爽侯府的少爷小姐们。 刘宏抬起酒杯,抵在唇间,散漫问身边的大将:“那就是将军家中的二小子?” 比起他随意的态度,大将显然是重视多了。大将叹道:“是啊,那是二少爷,和世子像极了,两兄弟仿若一个模板刻出来的。还有小姐,颇有侯夫人当年飒爽风姿。” “你懂什么?”刘宏不屑一顾,“一个没上过战场乳臭未干的小子,只会舞文弄墨,怪不得被送去京城做质子。至于另一个,女流之辈,无须在意。” 第99章 大将心里不悦,与之争论道:“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二少爷那是文武双全,哪日说不定取了功名,回来就是一员猛将。” 他还拿出例子,“你瞧,世子不就是先去京城夺了状元吗?况且我听军中传言,这二少爷自幼聪慧,武学上更是天赋卓绝,因为不想兄弟阋墙才主动去的京城。柏家一门将才,有他们镇守北疆,柏家军无所畏惧!” 粗糙的酒杯被捏碎,酒液迸溅,撒到周围人身上,把高谈阔论的将士们、还有一直在夸柏家人的大将都给吓了一跳。 但是因为副将身份仅在柏望山下,众人敢怒不敢言。 刘宏拍桌而起,怒气冲冲吼道:“镇北军什么时候叫柏家军,什么时候成他们家的了?!”说罢气势汹汹提起一坛烈酒大步离开,把地板踩得震天响,掀起帘子的力道之大,险些把帘子拽下来。 人离开了,帘子还在晃荡着,光影被帘子剪成几块洒进屋内,将士们愣了愣,旋即低声叽叽喳喳起来,偶有几句取笑声流露出来。 “他算哪根葱,镇北军不姓柏难道还姓刘吗?” “诶,你们年轻不知道吧,镇北军以前还真姓刘。就是可惜这位带军不行,节节败退,死了多少兄弟?要不是后来侯爷给他求情,他连副将都做不得。” “切,他打媳妇,媳妇跟人跑了,现在无妻无子的,肯定是嫉妒人家儿女双全。哥几个别管他,继续喝!” “喝!不醉不归!” 刘宏提着酒坛,踉踉跄跄走着,边走边往嘴里倒酒,酒液哗啦啦顺着前襟落下。路过的行人嫌他酒气满身,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纷纷避让。 这等仿若嫌恶的待遇,与柏望山回城时的欢呼相比,越发令他难以忍受。 刘宏站定在街中间,眼球布满红丝。他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里,恶狠狠把酒坛砸在路上,指着路人环视一圈,怒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全杀了!” 他头晕眼花,漫无目的走着,走到哪便算哪。 大抵是醉了,走到最后,他撑着一面废墙,仰着头看墙头破败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柏望山带着一千骁勇善战的柏家军领命前来的时候。 他当时镇守天元关,一腔抱负被北越将军马森打得渣都不剩,下场无非就是战死,或者回京领罪被赐死。 柏望山的到来就是给了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迫不及待把军权像烫手山芋丢了出去,协助柏望山整顿北疆三城。 因为交接军务时表现良好,柏望山十分信任他,为他求情,提他做副将,把他当兄弟。 柏望山的确厉害,成了北疆屹立不倒的、人们心目中的战神。可他恨啊,柏望山越厉害,越是信任他作为副手的能力,他越恨。 现在的北疆哪还记得刘宏,百姓不记得,士兵也不记得。 柏家军不过一千人,只是柏望山的私兵。然约莫两万人的镇北军,个个都以‘柏家军’的名号为荣。 ——柏家乃开国将军后裔,将军世家,能养一千私兵是皇帝对柏家莫大的宠爱和信任。 天潢贵胄也就罢了,可他柏望山的子女凭什么也要被传得那么厉害。 再厉害,有他能辅助主将打理镇北军厉害吗?!刘宏越想越气,扶手在墙角吐了一顿。 想他现在,职位被柏望山死死压着,因为犯过大错再难升迁。家里无妻无子,下来的粮饷他不过摸点利息,就被柏望山在众人面前军棍伺候。 面子没了,银子也攒不下来。 刘宏眼球发红,咬紧牙根,哆嗦着摸了摸胸前口袋,从里面找出一张暗通款曲的小字条。 “是你逼我的,老匹夫。我倒要看看,”刘宏面色醉得像番茄,咧出个狰狞的笑来,“没了你们这些碍眼的,一个小子,一个女流,如何撑得起北疆。” 他一拳锤在土墙上,鲜血和着黄泥从半弧形的坑里滑下。 崇德二十年的春节刚过,地上积雪未消,柏若风已经准备回程。 “若风,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姑娘,给你哥相看相看……”陈芸拉着柏若风的手念叨着,“还有,我给你准备了些吃食,都在阿元那。你累了饿了渴了别勉强自己,找个地方歇歇脚。你这孩子从小就省心,但是要记得……” 面对母亲仿佛无穷无尽的关心话语。柏若风心软得要化了,一律笑笑,温声说好。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半臂大氅,领部、手肘处的毛领显得他年龄比实际上的要小很多。更令陈芸不忍放他独自去京。 天边晨曦乍现,柏云起牵着一匹汗血宝马背光而来,他身后是整齐收拾好的护卫马队,打头的就是阿元。一张圆脸满是喜气,在等待主子期间和其他护卫勾肩搭背说着年节趣事。 柏云起把马绳递给柏若风,问:“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久还没说完。” 柏若风摸了摸骏马脑袋,没有说话。 “说你这不省心的。”陈芸佯怒道,伸手点了他额间一下,柏云起被戳的脑袋一路后仰,哀哀叫着。 明知他是装的,陈芸仍不舍得多戳几下,笑骂道:“就你金贵。” “我的娘诶!”柏云起摸了摸额间,取笑道:“这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想家了随时回都行。娘何必这么难过,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吗?” 第100章 他眨了眨眼,反手指了指自己,“我陪着娘啊!” “你?你不把我气死就好了。”陈芸面上沉郁渐消,乐得抬手捂着唇直笑,扯到了伤口,咳嗽不止。两兄弟一惊,连忙给她拍背顺气。 “没事没事,笑岔气了。”陈芸扯了个借口。 一只粗糙大手忽然搭在了肩上,柏若风回头看,只见面色沧桑的柏望山俯视着他,眸色深深。 柏望山向来话少,站在柏若风边上像座小山。他唇瓣蠕动几下,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你想留下吗?” 柏若风摇摇头。 柏望山有些失望,他抬眼定定注视着远方。看着那初升的太阳慢慢离开地平线,向着广袤的天空而去,金光灿灿,非池中物。 就像他这两个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早晚要飞出去的。 柏望山拍拍小儿子肩膀,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受委屈了就回来。如果京中有解决不了的急事,去找大将军,报我名字,他是我老师。” 大将军是曜国最高阶的武官,现在已经在京颐养天年,德隆望尊,不见外人。柏若风着实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他点点头,眉眼弯弯,“爹,我记下了。” 见他听话,柏望山紧皱的眉头才松开。 这时,起晚了的柏月盈披着外套匆匆忙忙跑出门,身后追着一群拿着大氅的丫鬟。 她见着柏若风,飞扑过来,大叫道:“啊啊啊你们怎么都不喊醒我!我差点就要错过了!” 三人一见她,面上都挂起了笑。 柏云起抱臂而立,毫不客气嘲笑道:“谁让你起晚的?我倒想看看你能晚到什么时候。” “哼!”柏月盈冲柏云起比了个鬼脸,转身张开手臂给了柏若风一个大大的拥抱,抬起脸来,眼睛熠熠生光,“二哥,记得多给家里寄信啊。我会想你的!” “小丫头。”柏若风捏捏她鼻子,在柏月盈的哼哼声里敲了她脑袋一下。他从丫鬟手里接过大氅,展开一扬,披在柏月盈肩上,“快回去穿好衣服,别回头冷着了。” 冬日天色早黑。不过说了一会儿话,时间就过得飞快,太阳已经露出全面,再聊下去恐怕就要误了赶路的时候。 柏若风翻身上马,回头和家里人扬手告别。 他视线一一扫过府门屋檐下的父母兄妹,迎着阳光,温暖的色泽洒在面上,也落在了心底。 柏若风倏然一笑,朝他们道:“我走了!” “去吧。”陈芸温柔道。她挽着柏望山的手臂,挨着没有说话的柏望山。 鞭子高扬,马蹄踏雪,一声接一声的“驾”是启程的信号。 柏若风和柏月盈追了几步,站在阳光下,目送着马队向远处而去。 下一次见面可能是一年后了。不舍的柏月盈用手掌圈着嘴巴,大喊道:“二哥!过年记得回来呀!” 回应她的是举着马鞭挥手的背影,那一袭红衣潇潇洒洒,独身迎着初阳而去,没有回头。 在他们身后,陈芸紧了紧抓着柏望山的手。 虽然为人活得比较粗糙,但在对待妻子的时候,柏望山语气难得温柔:“怎么了?” 陈芸有些低落道:“你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吗?这孩子,兴许本来就是留不住的。” 怀着柏若风时,他们刚来北疆不久,局势并不安定。 战场上,她不幸坠马,却死死护住肚子。前前后后大夫来了多少个,用了多少药,受了多少苦,本来都以为这胎留不住了,没想到最后保了下来。 柏若风出生没多久,见婴儿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夫妻俩没来得及高兴多久,明空大师就来敲门,给了批语。 他们夫妻二人半信半疑,把小孩如珠似宝地养着。然而这孩子与他们并不亲近,甚至身体力行地在抗拒和他们亲近。 不如柏云起那般淘气任性到需要家里处理麻烦,也不如柏月盈那样想一出做一出地令人担忧。 柏若风这孩子太静了,对他们几乎无所求,而无所求往往意味着一种疏离。 经验丰富的奶妈说:“兴许是这娃天性凉薄。” 唯一一次所求,就是他想去京城,哪怕一年只回一次,他们都允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为人父母,所求不多。 陈芸目光柔柔看向远方,感觉到冥冥中,他们与柏若风的缘分一点一点变淡,她道:“不管若风在哪,希望他以后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你啊,别一天到晚操心这操心那的。大夫就是说你心思太重,才静不下来养身体。”柏望山道。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陈芸看看前边。 正巧柏云起哥俩好地勾着柏月盈的肩,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悄悄话,柏云起勾着唇笑得坏坏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多半又是在怂恿小妹去做点什么。 而心思纯白的柏月盈觉不出大哥白切黑的本质,一脸慎重地点点头,觉得大哥说得很对,两人还勾了勾小指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柏望山粗犷的眉眼绽开,露出大大咧咧的笑来,“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自己活出来!” 第38章 回京 从曜国北部前往京城, 一路上温度升高,恍若从冬季穿越到万物复苏的春季,衣衫渐薄, 草长莺飞。 及到城外,护城河岸边,枯瘦的枝丫上花苞随着料峭春风粒粒冒出,羞涩地等待绽放的时刻。 第101章 赶路多日的队伍回府整顿。柏若风本打算次日才入宫, 可等洗漱完毕, 推开窗户,见远处硕大的夕阳, 紫色红色橙色黄色蓝色连成一副画,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趴在窗边,看着荒芜的院子发呆, 实在静不下心。干脆临时改了主意,拎了坛酒,牵了匹好马,利落地进宫觐见。 宫里还是那副旧模样, 气派豪华的亭台楼阁内住着全曜国身份最尊贵的人。朱红墙, 琉璃瓦,披了层朦胧的霞光, 多了几分暖意。美则美矣,却少了人间烟火味。 入了东宫, 守门的太监见了他,忙前去禀告。 不一会儿, 春福领着前去禀告的太监走了出来, 待到近前,才道:“殿下在书房内议事。柏公子舟车劳顿辛苦了, 不若去偏殿内休息会?” 意思就是主子在忙,让他先等等。 近几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朝政交由太子处理,事务繁忙,柏若风也知道。他看了眼红霞漫天,便道:“偏殿就不了。我去院子里坐会儿吧。” 春福犹豫着,试图劝阻:“外边风大……” “我等习武之人,这点风怕什么。”柏若风打断他的话,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拒绝了他试图接过自己手上东西的动作,单手抱着怀里的酒熟门熟路往院子走去。 春福忙叫小太监们利索点跟上去伺候,想来想去不放心,自己跟过去把人安排妥当了才回书房门口守着。 春福早已认清了谁是皇宫未来的主子,为了保命,频频向方宥丞示忠心,就怕方宥丞因为他曾为陛下效忠的缘由要他小命。或许是有点从小到大的情分在,春福才能安安稳稳到今日,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的本事,知道何人何物对太子而言是重要的。 东宫的院子在殿后方,不大的一个小院,铸了假山引了活水,可惜天气还没暖和,植物都半死不活的模样,没什么生机,就连池塘都静得起不来一点涟漪。 柏若风不喜宫人在身边伺候,打发了他们去外边守着。 热水从壶嘴落入杯中,冲起茶香袅袅。白雾氤氲中,柏若风眸色渐暗,思索着什么。 六年足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段皇后离世后几年,陛下立了宁妃为后,醉心书画,不喜政事。一次风寒后身体变差,便愈发不喜上朝,唤了太子来打理朝政。 但凡皇权交替,总是人心浮动,朝堂如今并不安稳。 遥想陛下刚登基时,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后期却秉持无为而治,没有过多干预,沉溺在自己的喜好里。本义是以法治国、知人善用。 但无为而治之道,帝皇若把握不好尺度,就容易养出心思多野心大的官虎吏狼。 这么些年有意无意的放纵,看似清明的朝堂上藏了不少污垢,其中又以段丞相最是难缠,既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帝国舅,主持科举数年,门下学生无数。 比起陛下,太子的做法就简单粗暴多了:上来先收军权,提拔武官,重视武举。奖善罚恶,问责追责,抄家问斩。 待朝中人反应过来他与陛下截然不同的两种作风时,凌霄殿里已经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顿时人心惶惶,一个两个缩紧了脑袋。 若不是捉不到段丞相的尾巴,柏若风估计方宥丞能直接把自己九族里的一族给洗了。 近半年来朝臣频频上奏,陛下开始对方宥丞作风感到不满,把人喊去养心殿中,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但皇帝也没办法了,除了禁军和护城营,京师三大营都在方宥丞手里。皇帝不敢再随意杖责,只能用言语泄愤。 当看到方宥丞油盐不进的态度时,他开始意识到面前太子给他带来的巨大威胁,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柏若风劝谏过方宥丞,然而方宥丞无动于衷。 柏若风颇有些头疼,他能明显感觉到方宥丞还带着少年时的影子,只是直白变作独断,阴郁成了阴翳,喜怒无常化作诡谲冷酷。 唯独‘一力降十会’的理念一直没变,只是从追求自身武艺变作控制军权。当然还有那份不耐烦——劝谏他的人不少,唯独柏若风没被丢出宫去。 腿边被热腾腾的活物拱了两下,打断了柏若风的思绪。 那活物体积不小,热量传到柏若风小腿上,惊得他放下茶壶,往石桌下一看,一头白虎仰着圆脸,湛蓝的眼睛像两颗小珠子闪着光。 烦恼瞬消,柏若风一下子笑开来,兴奋地抬手捧起它的脸揉了两下,“哎呀小花?几月不见,你怎么长膘了!” 从小家养的白虎比不得野生的,攻击性弱了许多。加上把方宥丞和柏若风当做了主子,连叫声都软了不是一点半点,说是大猫都不为过。 它在男子身侧蹲坐下来,长尾巴圈地盘一样在地上绕着柏若风形成半圆,眯着眼享受许久不见的柏若风熟练的撸毛,鼻子里喷着热气,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粗声。 偶尔不耐烦了,还会用收了指甲的毛掌拍他腿,力道不小,再重一点柏若风都得怀疑自己腿是不是青了紫了。 大毛团贴着腿,热量隔着厚衣服源源不断传来,这一点冷风倒不算什么了。 柏若风弯下腰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揉了两下。颈间大氅滚边的毛毛随着他俯身轻飘飘落到大猫鼻子上,大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惹得柏若风直笑,揉它脑袋:“你毛这么厚还会着凉吗?” 第102章 大猫不会说话,它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似是不满。 “好好好,我不笑了。瞧瞧这是吃了几斤肉养出来的?”明知大猫会生气,柏若风忍不住逗孩子似的搓它毛茸茸的脸。 大猫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喉间发出短促刺耳的声音,类似咳嗽声般。它有些不耐烦地皱起脸,脖子往后缩,抬起毛爪拍开他的手。 它立起四肢,优雅地绕到桌边,蓝珠子似的眼睛好奇地往桌上看。 柏若风见它微微俯身,作势要跳,瞳孔骤缩,迅速把桌上的酒坛拎下来。 果不其然,只见下一瞬,大猫跳上了石桌,把桌上的茶壶茶杯糕点全踩翻了,汁水飞溅,场面变得很是糟糕。柏若风飞快起身后退,险而又险避开。 一看这脏兮兮的石桌和大猫,柏若风就感到头疼。 “小花,下来!”柏若风冷下脸斥道。 大猫压低前肢,喉咙里发出长声,不同于方才的撒娇,这声音闷沉且悠远,带着震慑。 白虎盯准某个瞬间,飞扑而来。柏若风清浅如蜜的眸色微动,拎着酒,脚尖轻点,转身往后跃去。大猫擦着他衣角扑到地面,扑了个空。 接连的‘捕猎’失败叫大猫开始生气,它的吼叫声盘旋在院子上方。 柏若风晃了晃手上的酒坛,见大猫对它很是感兴趣,视线跟着他手的动作晃来晃去,不由爽朗一笑,“你是老虎,又不是人,怎么对酒感兴趣了?” 大猫听不懂,摇着尾巴压低身子,恍若静止在原地。这不过是麻痹猎物的手段,柏若风看清了它的动作,回回都在它扑来前躲开。 长尾气呼呼地拍打着地面,大猫低吼的声音传出院子。 守在门口的太监进来查看,见到偌大的白虎敏捷地追着柏若风跑。凶狠的虎脸好像要吃人一般,这场景吓得太监腿脚发软,连忙去叫人来。 可在柏若风眼里,不过是陪宠物玩而已。 院子里有棵大树,应当有些年份了,树根粗壮有力,因为季节缘故叶子稀疏。 柏若风引着大猫在院子里撒欢跑了几圈,自己也跟着热了身,兴致上来,蹬着树身三两下翻上树枝坐着,红袍轻扬,飘落在坐着的人膝上。 柏若风看着树下转来转去的大猫直笑,朝它招手,“听说老虎不会爬树,你倒是上来啊。” 大猫龇牙咧嘴,往前一扑,以极强的跳跃力飞起两米多,强而有力的四肢牢牢抓在树干上,冲树上的柏若风哈气。 “哟,你还真会爬树?”柏若风有些惊诧,笑道,“你倒是上来,我看看你能爬多高。”说着起身,直接往上一钻,人就消失在树丛间。 然而大猫并没有跟上来,柏若风跑得太快,只能隐约听见下方传来有些熟悉的训斥声。 不一会儿,大猫的声音远了,有人喊柏若风的名字。 谁来了?柏若风小腿勾住树枝,倒吊在树上,好奇地露出半身一看:树底下背手而立的人不是方宥丞还是谁? 明明身着一袭明黄,本该温暖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叫人感觉不到一丝和煦,反倒觉得此人锋芒毕露,立在那冷厉有如直指苍穹的寒剑。 他在看方宥丞,方宥丞也在看他。 方宥丞见他发梢上衣服上都沾了枯叶,颇有几分狼狈。不由黑着脸道:“怎么一回来就被它追到树上?不会喊人来救?” “救?”柏若风奇了,“我和小花只是闹着玩而已。” 方宥丞紧皱双眉。小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猫一样大的小宠,无论是它的爪子还是牙口,都具有能把人撕碎的攻击力,叫喂养的宫人都如履薄冰。 “玩能被追到树上?”方宥丞催道:“快下来,莫摔了。” 虽然这担心是真的,然而不信他的能力也是真的。柏若风有些不爽对方的语气,“下来就下来。” 他眸色微动,忽然起了幼稚的恶劣心思,看准目标,松开小腿,人就像断翼的鸟儿从树上直直坠下来。 那一刻,方宥丞吓得面色发白,心脏急得要跳出嗓子眼,想都没想就冲上前,伸出双手要去接。 落叶飘飘,他只接到一怀空荡,刹那连心脏都停止跳动。 柏若风单手挂在离地面最近的枝丫上,轻轻松松荡着身子旋了一圈,倒吊在树上,把完好无损的酒坛子往方宥丞伸出的手上一放,笑嘻嘻道:“你不是最爱酒吗?我特地从家里给你带回来的。” 直到酒坛落入掌中,方宥丞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柏若风在开玩笑后,气得左手提酒,右手扣住柏若风手腕把人拽下树来。 离地最近的树枝不过两米左右,柏若风落地,踩在粗壮的树根上,踉跄两步才站稳,与方宥丞的距离不经意间拉到最近。 抬起头时,方才觉出近得几乎贴面而立。茶褐色的眸中倒映着方宥丞深邃的面容,柏若风觉出些许太过亲近的怪异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被腕上铁钳往前拽去半步,不得不直视眼前的怒容。方宥丞长得本就浓眉大眼,眉目粗犷又深邃,带着野性,平时就算是笑也笼了层阴云,发起怒来更似雷霆。 “胡闹!”方宥丞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什么不玩拿命来玩?你不知道别人会担心的吗?” 柏若风歪了下头,似乎无法理解话里的意思。他带着置身事外的冷静,颇为惊异地看着发怒的方宥丞,打量着对方面上的神情,“担心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第103章 “再说了,”柏若风回头看了看那树枝,漫不经心笑道,“你瞧,这才两米,我小时候从屋顶跳下来也没事……” “柏若风!”方宥丞急了,这人竟还从屋顶跳下来过? 低沉的警告声震得柏若风浑身一僵。他拧眉,迅速挣开方宥丞的桎梏,不悦道:“我有分寸。别跟个老婆子一样,方宥丞,你不过比我大一岁。”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拍拍衣袍上沾上的灰尘,睫毛微颤,话里听不出情绪,“我一回京就入宫见你,你倒好,见我第一面就是发脾气。我回去了。”说罢转身要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叫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柏若风猜都能猜出来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这家伙急了。 他低头浅浅一笑,后边追上来的人放下酒坛,抓着他肩膀把人往后带。 柏若风顺势转身,抱臂而立,用懒洋洋的语调欠欠道:“又怎么了?殿下。” 不料,带着热意的躯体在寒风里贴到身上。 直到下巴抵着方宥丞肩膀,后背被滚烫的掌心紧紧按住,柏若风都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要抱自己。 但这份怪异没来得及思索出缘由。因为方宥丞笨拙地拍了拍他后背,就松开了手。把这拥抱以好朋友、好兄弟的形式潦草地结束了。 柏若风只见着方宥丞面上那对剑眉仍然蹙着,仿佛有什么天大的难事站在面前。 深黑的眼眸沉沉若深渊,带着致命的引力,叫人如站崖边,头晕目眩地俯视浮云悠悠的黑洞,只觉后背一冷。 柏若风知道有些人会怵这双不怒自威的凤眼,然而他并不会,甚至还能肆无忌惮地带着几分打量去直视眼前一同长大之人的眉目。就像一阵风,或者一朵云,在他人尖叫、害怕、逃窜崖边时,悠然自得地在沉渊深处游荡。 那双好奇的眼睛太过纯粹,以至于叫方宥丞有些方寸大乱,他甚至没能在柏若风视线下坚持多几秒,就败下阵来。 “对不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什么性格。”方宥丞低声道:“不是在对你发脾气,只是太担心你,不想看你身处险境,一点都不想。你下次别吓我了。” 柏若风仍然注视着面前的人,舌尖轻轻一点上颚,发出若有所思的啧音,却没说话。 不对劲,他想,太不对劲了。他不记得方宥丞是这种温情陌陌的性子。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方宥丞从柏若风发上捏下一片小叶子,握紧了掌中叶子,“今年比去年晚了两天回京,害我总担心你路上是不是出了事。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若风,其实我很高兴你回来,也很高兴你回京先来找我。你不在,这京城实在没意思。”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恍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一双眼热切地盯着柏若风,怀着不安在无声询问。 这几句话听得柏若风浑身不舒服。 事出反常必有妖!柏若风挠了挠侧脸,想不明白,索性直言问:“方宥丞,你在拿我练手?” 方宥丞一怔,没有说话,诡异地静默着。只是一双眼睛洋溢着浓烈的、热情过头的情绪,“练什么手?” 柏若风把可能的事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抱臂而立,换了个轻松的站姿。他抬了抬下巴,好笑道:“我瞧见你偷偷藏桌下的话本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只是你这是把我当姑娘家哄了?还是你偷偷喜欢上哪家姑娘了?这伏低做小的模样可真稀奇。” 他啧啧称奇,“要是有了心上人不知怎么办,告诉兄弟,铁定不会笑你。” 这回轮到方宥丞愣住了,他脑子后知后觉绕过弯,脸色顿时黑下来,“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好了,不说就不说吧。”这倒让柏若风想起另一件事来。柏若风抬手轻佻地拍拍他侧脸,触感像拍在薄冰上,寒冷干燥,“我不在京没人陪你溜出去玩了吧?这不是回来了吗?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每次柏若风这样说,遭殃的准是他。方宥丞不是很信,迟疑地问:“什么好地方?” 柏若风抬臂一勾对方脖颈,把人拉过来,挑眉揶揄看着他,“你会喜欢的。” 那眼神无端叫方宥丞心下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本来老皇帝年前就和柏若风提过这事了。柏若风不打算听从皇帝的指令做事。但现在想想,出于对好友身体健康的担忧,是该试探试探了。 曜国男子二十弱冠,但早在弱冠前几年,家里有点钱的都会给安排通房、妾侍,定下正式婚约,待弱冠后再商议结秦晋之好。 太子妃是没那么快定下,只是侧室一类的,方宥丞全拒绝了。柏若风常出入东宫,还知道他私底下连通房都不要。 到底是容易躁动的时期,又不是他这样灵魂年龄已然成年的异类,怎么可能不愿意接触异性。 除非……是在讳忌就医。 第39章 试探 “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柏若风走在前边, 熟门熟路入了暖和的殿内。 “没有。”身后的人回道。 柏若风转过身,见方宥丞把酒坛珍而重之交给春福放好,不由好笑。 其实这酒倒没那么珍贵, 论味道,它可能比不得太子私库里的其他好酒,但若论烈,应当算得上数一数二。话在舌尖徘徊, 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随他去吧。 第104章 柏若风没有去书桌前, 转而坐在窗下矮榻左侧。 榻上支了个矮桌,放了热茶。两边放着坐垫, 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是他们平素手谈的地方,也是平日里说事的地方。 方宥丞入座, 见他不语,心里似乎藏了事。了然道:“你有话与我说?”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柏若风笑了,他喜欢这份与方宥丞的默契。只见他低头摸了摸腰间, 抽出一个折子, 放置在桌上,缓缓往前推去, 示意他看。 “看来你回家一趟,遇上了点难解决的事。”方宥丞随口道, 他拿起折子,翻了几页, 眉眼间的轻松渐渐隐去。 他沉默半晌, 须臾,合上了折子, “我大概知道你要问什么了。镇北军的新监军,是段公良的学生。” 柏若风颇为讶异道:“丞相?” 镇北军与段公良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还能被段公良找上门来。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安插人手。 方宥丞揉了揉鼻根,口吻冰冷霸道,带着不把人放眼里的漠然,“不光镇北军,四军基本都被安插了人。很正常,一群废物被我吓着了,迫不及待想做点什么。不用理会,我寻个由头解决了他。” 柏若风盘腿坐着,已经自顾自觅了块糕点来吃,“若只是丞相的人,我反而不觉得是什么事了。当日我见监军鬼鬼祟祟和什么人通信,还怕是越国的奸细。” “越国?”方宥丞轻蔑一笑,把折子拍到桌上,“要真是奸细,斩立决就是,有什么我替你兜着。但你别放心得太早,人心莫测,要真有奸细,藏得往往是想不到的地方。” 听这话,像是方宥丞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柏若风咀嚼的动作顿住,吃不下去了,“还真有奸细?” “有奸细不是很正常的吗?”方宥丞理了理衣襟,坦言,“就连我,都忍不住派人过去探听消息。只是能得到多少消息,全凭能耐罢了。” “那有什么办法分辨出他们吗?”柏若风追问。 方宥丞见他感兴趣,便多说了些,“能有什么办法,都是人,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你曾跟镇北军驻守过北疆,就应该知道越国人和我们外貌上没什么明显差异。除非……” “除非什么?”柏若风前倾身子细听。 方宥丞眼皮上收,神情淡漠,“除非你遇到了北越皇室,那你可以把他们扒光看看。据说他们祖上是北边蛮族首领一支,部族图腾是雪狼王。为了保证皇室的血统,他们会在皇室新生儿身上留下一枚狼王印。” 方宥丞说着,起身离开,“你等等,我拿给你看。” 不多时,他拿着一张薄纸回来了,纸上的图案像是刺青的样式:一只对着圆月嚎叫的雪狼。 柏若风细细打量着这图案,肯定自己不曾见过类似式样,“我没遇到过,他们都把刺青刺在何处?” “没有规定的部位。”方宥丞吹了吹水面的茶叶,饮了口热茶,“所以我才说,要是遇上了,直接扒光看看。但是你想活捉一个北越皇室可不容易。” 他放下茶杯,摇头嗤笑道:“北越皇室现在实在不怎样,六子夺嫡,弄得民不聊生,可依我来看,最后无论谁上去了,都不足为惧。兼之他们畏惧曜国铁骑,武艺又不如何,所以都缩在后方。你想见,怕是不容易。” 方宥丞目光一顿,落在柏若风唇边,那视线小火苗一般,熊熊烧了起来,却始终没越雷池半步,只在自己的领域内撒着欢。放置身侧的拇指食指搓了搓,在压抑着什么。 柏若风还在低头拄着下巴寻思,“如果你在京城内捉住一个奸细,也是斩立决?” 方宥丞答:“当然不会。” 此话一出,柏若风顿时抬眼看他,似乎在等他说话。 可方宥丞的心已经从正在谈论的话题上飘走了,全然落在那抹软红上。 他喉结微动,艰难撇开眼,去看柏若风身前茶盏,“我……”他刚开口一个字,声音沙哑,立时清了清喉咙,“是我的话,就不会打草惊蛇,先留下来养一段日子,待摸清他的联络人时,再一窝端。” 柏若风点了点头,“此话有理。”说罢又陷入思考。 方宥丞忍了又忍,没忍住,喊了他几声。 听见有人喊自己,柏若风回过神,“怎么了?” 方宥丞伸出右手,隔空点了点他唇边。 柏若风立时意识到什么,抬起小臂囫囵一抹,什么糕点屑都抹了一干二净,抹完还冲方宥丞笑,笑得灿烂,笑到方宥丞心都软了。 “吃那么多糕点,是饿了吧?”方宥丞跳过方才的话题,转而问道,“我们晚上在宫里吃还是出去?” 他还记得柏若风说带自己去个好地方。 柏若风撑着脸,摸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有些惦记宫里御厨的手艺了,“宫里,吃完再出门。” “好。”方宥丞直接喊春福去准备。 很快,方宥丞就开始后悔自己多嘴提醒柏若风出门去的事情。 长安城四季如春,就算是在冬末,来往的人身上的衣裳也不过三四件,比不得北疆臃肿。这里极少下雪,晚上寒风阵阵,夜色清冷,更衬得街上灯火繁华。 尤其是在繁花里——曜国长安城中一条著名的花街柳巷。 来往的成人嬉笑打闹,追逐着从身边跑过。柏若风一抬头,能看见相对的楼与楼之间挂着一列列灯笼,照得街边的花树暧昧不明。 第105章 柏若风初来此处,眼睛好奇地四处看着。 “伤风败俗。”身后有人骂道。 柏若风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他笑着回身,拉过身后的方宥丞手臂,“来都来了,干嘛还黑着脸。这里的街景多好看啊。” “好看吗?”方宥丞冷声道。 柏若风顺着他视线看去,便看到没被灯笼照着的昏暗巷子里,两个衣衫半解的人影毫不顾忌地在激烈运动,身处下方的人发出尖叫声。 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严严实实捂住他眼睛,因为常年习武,掌间并不柔软,然而动作很轻。 眼前被黑暗笼着,身后贴着若有若无的热意。柏若风愣了下,低低笑出声来。他推开那只手掌,本就多情的桃花眼伶俐有神,仿佛会说话。 他没再看那巷子,转而好整以暇看着方宥丞,似乎在问,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待方宥丞回答,柏若风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街边急急忙忙走来走去的人,“我在想,是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巷子做那档子事的人不要脸一些,还是看他们表演的人更不要脸一些。” 方宥丞漆黑的眸子沉沉,他甚至想这时候掉头回去,派人来荡清了这条合法存在的花街。 “不过嘛,其实都差不多。来了繁花里,脱的不是脸面就是衣服。”柏若风翘着唇,为防他半途跑掉,干脆拉着人往前走去。 放任着对方拉着自己小臂牵着走,方宥丞盯着柏若风的背影,颇不情愿地再次询问:“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里?” 柏若风坦言点头,“带你来长长见识。” 方宥丞脑袋不开窍,迟迟不肯定亲,肯定是因为还没懂姑娘家的好,正经人家少见主动的女子,但这里就不一样了。来这里多见识见识多样的男女关系,说不定能叫方宥丞改改态度。 “长见识?”方宥丞倏然反手紧紧抓着他手臂,“你带我来这种地方长见识?” 柏若风回头,哼出个疑惑的音来。俊朗的面容在暧昧的灯光下只能看到明晰轮廓,带着稚子般的无辜,仿佛在问:有问题吗? 他真的要被柏若风弄疯了。方宥丞咬紧后牙,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崩裂边缘,他问:“你对这里这么熟,是不是来过很多回了?” “那倒没有。”柏若风一句随口的话,无意间暂时安抚住方宥丞沸腾的情绪。 柏若风仔细回想了下,发现自己之前错过几次来的机会。不知是谁和他说过,这里的姑娘家不仅有做皮肉生意,也有一身才艺沦落此处卖艺的。 柏若风坦诚道:“不过确实好奇很久了。之前不是为了陪你嘛,他们邀我来我都没空。这回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说罢抓着方宥丞,往繁花里最大最醒目的花楼而去。 方宥丞不死心念念叨叨:“找你来这玩的狐朋狗友定不是什么正经人,以后不来往也罢!” “哈哈,你这般较真作甚?我都没说什么。”柏若风的不以为意,让方宥丞恨得直磨牙,打定主意回去查查谁在柏若风身边乱嚼舌根。 如今,虽然柏若风无官无职无爵,然而在太子身边露脸的机会多了,便是贵人跟前的红人,不管他本人如何想,在别人眼里已然成了条‘捷径’。 人们或为了巴结太子,或为了达成某件事情目的,或为了各式各样的私欲,有意无意地去靠近这年轻的公子。 方宥丞到底只是人不是神,不能全方位时时刻刻盯着柏若风,总有他顾不及的地方。 外边冷风簌簌,一踏进楼内,暖风带着香粉扑面而来,脚下铺着暖色地毯,来往的男人身边几乎都有人相伴。 一群形形色色的客人里,眼尖的迎宾女子看到正打量着四周的两人,连忙巧笑着迎上来伺候,“这两位公子好面生,是头回来吧?喜欢听曲子还是看表演?我们这都有哦~” 方宥丞避开她们的手,冷着一张阎罗面,谁碰杀谁的戾气丛生。 二人不敢靠近,见他身边的红衣公子笑意吟吟,似乎比较好说话,便一边一个挽着柏若风手臂仔细介绍。 柏若风没做准备,有人给他介绍,正是瞌睡了送枕头,便翘着唇和她们搭话。 殊不知这样,叫身后跟着的人脸色更黑。方宥丞拦不住柏若风,却又介意柏若风被他人触碰,只能自己兀自挣扎,用了大力气才没把腰间剑抽出来,削了这楼。 只见大堂中央布置了舞台,舞女在上边身着不多的衣料翩翩起舞,纱幔后看不清面容的乐师配合着弹奏音乐。舞台周围环绕着圆桌,笑闹声不断。 挽着柏若风左手的女子热情介绍道:“公子若是喜欢看表演,大厅就有位置,我们家啊,还供应酒水水果小菜,公子钱包若是管够,想吃什么都有。” “对对对!”右边的女子忙不迭道,“若公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们上边还有包厢,您看您喜欢些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们这的姑娘什么样的都有。” 柏若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和他想象里好像不大一样。他好奇地问:“你们这都只卖艺不卖身吗?” 两女一愣,都有些纳罕自己看错人:看着像是个附庸风雅的,没想到这么直接啊,上来就直奔主题。毕竟他们这可是整个繁花里最贵最大的花楼了,来这里的达官贵人居多,一心只有下边那二两肉的小民,只会去外面那些小院里,断不会走入高楼。 第106章 但是迎宾女很快了然,抛了个媚眼暗示,“我们这什么都卖,就看公子有没有银子了。” “钱嘛,那当然是有的。”柏若风还不知道两人误会他急色,他从腰间摸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他不爱带外物在身。只是这回为了带方宥丞来,可是特意中途绕去钱庄取了些银两。 虽是两人同伴前来,可说话的怎的就只有他了?柏若风眼角轻飘飘瞥了眼沉着脸不语的方宥丞,揣度着太子的喜好,道:“要一间没人打扰的包厢,再叫两个姑娘来聊聊天,最好是大家闺秀那种,会剑舞的更好。” 左边的女子伶俐,眼睛放光,“爷,那您想要几个时辰,还是要包夜?可要乐师助兴?” 竟还是按时辰收费,柏若风顿了顿,回头问方宥丞,“你觉得呢?要在这过夜吗?” 方宥丞抱臂而立,视线从柏若风被挽着的手臂挪到他脸上,直言不讳:“过什么夜,这里的床你不嫌我还嫌。” 吃鞭炮了吗?火药味竟这么冲,柏若风扬眉,一时对方宥丞哑然无语。他扭头定下,“那就在这呆两个时辰吧,要乐师。” 包厢打扫得还算干净,没有奇怪的味道,点了沉香,柏若风嗅了嗅,鼻子就皱起来了,觉得屋子里味道太过沉闷,忙叫人开了窗口通风。 他们在屋子里坐了会,先是有人端了茶点上来,关了门。 柏若风好奇,刚要去拿一块尝尝味,伸出去的手被方宥丞啪的一下按在桌上。方宥丞皱眉,不赞同看着他,道:“馋嘴猫,这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柏若风把手从对方五指山下撤回来,“只听说茶和酒会下点助兴的药,糕点应该不会吧。” 方宥丞面无表情道:“不行。” 柏若风很是心动,眼睛亮亮地看着方宥丞,一副高兴模样,“可是它们看起来好好吃诶。” 方宥丞太阳穴青筋蹦了蹦,“不行。” 柏若风试图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他伸出一根食指,“药也讲究剂量,我就吃一口。” 方宥丞直接把那碟糕点端起,放得远远的,“哪天你被人用一口吃的拐跑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见他这紧张态势,柏若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要反驳他。 此时门再一次被推开,貌美姑娘款款走进来,一人手中倒提着把没开刃的剑,一人怀里抱琴面上带纱。另外两人手中空空如也,可面上笑意吟吟,分坐二人身边伴着。 来了。柏若风眸子一亮,“姑娘可会剑舞?” 提剑的姑娘含蓄道:“会一点。” 柏若风抚掌道:“那就烦请姑娘为我兄弟二人表演一下。” 包厢门关上了,柏若风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剔透的琥珀眸子扫过桌上的杯盏,抬眼便能看见几步之遥外,一人翩翩起舞,曼妙身姿若极有韧性的藤蔓摇动,边上坐着抚琴的乐师。 两人一心沉浸在表演中,舞蹈配合着音乐或上举,或回刺,或转动,十分灵动。 柏若风想,不愧是加了钱的节目,也怪不得世人说此是销金窟。 陪侍身旁的两位姑娘十分主动地报上名字,花前月下。 花前坐在柏若风边上,绘声绘色说着最近坊间趣事,时不时剥两颗葡萄,喂一杯酒。 柏若风觉得她说话有点意思,避开酒,就着送到嘴边的水果吃了口,问道:“你名字里的‘前’,不会是银子那个‘钱’吧?” 惹得花前恼羞成怒,玩笑似的锤他。 比较安静害羞的月下在方宥丞边上坐立不安,她的待遇显然就没那么好了。说什么话方宥丞不爱搭理,碰一下就送个眼刀,递的酒水吃食全部被拒。只能用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湿漉漉眼神看着柏若风,一副也想凑过去和那俊朗公子聊天的模样。 柏若风看得直乐,撑着下巴观察了一番,见月下拿方宥丞完全没办法的模样,转了转掌中杯,侧着脑袋对花前道:“你看我那朋友,都不会怜香惜玉,来了这里还给姑娘甩眼刀。” 花前接话道:“公子家教极好,许是不喜旁人近身。” “亏你夸得出来,不如直说是根木头,他家里可都快急死了。”柏若风扶额,语气夸张道,“像尊石头似的,总不开窍。” 花前用帕子掩唇,笑眯眯道:“以前也有些公子生性腼腆,不敢和女子聊天的,在这留一晚就好了。” “哦?”柏若风看出了花前引诱他们花钱的心思,却佯装纯良问,“真有这般神奇?” 花前神神秘秘道:“公子一试便知。” 酒杯被重重放到桌面上,在场的人都被吓得一愣,连琴声都停滞了几秒方才续上。 柏若风看过去,正与一双情绪复杂的凤眼对上了视线。 听了柏若风和花前的话,才知道柏若风带他来这的心思。方宥丞哪能猜不到是有人嚼了舌根,他沉声问:“不是你要来长见识么?原是为了我的事来的?你听了谁的话?” “你年岁不小了,”柏若风决定直说,他顿了顿,委婉劝道,“若是身体不适,治疗宜早不宜迟。我听闻有位神医最近来了京城……” 方宥丞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问,“你怀疑我不行?” 柏若风反问:“不是吗?” 他思绪飘忽,没来由地有了个大胆推测:所谓的曜国有难,莫不是说皇室血脉凋零?毕竟上一辈的王爷公主都被陛下折腾的没剩几个了,现在太子又是独子,别说有娃,东宫里连个侧妃都没定。 第107章 真要是这样,若这方氏父子有个不测,皇室铁定没救了啊。他又能改变什么? 想到这里,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捏紧了杯子。 方宥丞忍无可忍,刷的站起身来,“柏若风!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显而易见的怒容叫边上的花前与月下不敢说话,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等客人们‘商讨’事情。 柏若风被这声低吼喊回了神,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太子婚配的问题上,就像当年劝阻年少冲动暴戾的太子杀人般,而今他的想法依然单纯,单纯到有些冷酷与自私。 只因他从来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一个忍不住插手‘掰正’太子命运某些节点的旁观者,耐心地、静静地等着他想要的线索。 柏若风指尖点了点桌面,不仅没有丝毫惧怕,还敢迎面而上,清浅双眸询问地看着站着的人,试图促成某件让太子今夜成人的事,“那要不,我们今晚在这留一宿?” 只是他不知道,当旁观者试图插手,就已然成为局中人。 琴声与剑舞化作了背景,出乎意料的静默在这房间流转,叫人本能地屏息,不敢大口呼吸。 方宥丞捏紧了拳。风平浪静的海面下藏着即将喷涌而出的熔浆,海底山头的颤动是未知的讯息。 方宥丞目光灼灼,看着柏若风,问的却是花前与月下,“你们这里有钱,什么都能买到是吧?” 虽问的是他人,可方宥丞何曾在意过旁人,他在意的分明只有一个。 他不等人回答,视线牢牢锁定柏若风的面容,紧盯着对方,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唇边嘲意浓重,“那给我寻个男的,洗干净了,送过来。” 他终于看清了柏若风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糅杂了震惊、疑惑和不解的情绪,或许还有那么些好奇与探究。 独独寻不到他想看到的。 一丝也没有。 第40章 心迹 柏若风着实被这忽然一句弄得忘了言语。 可是更叫柏若风疑惑的, 是方宥丞自始至终过于高涨的情绪,是那双热切看着他的眸子。 方宥丞在等他开口。 可他应该说点什么吗?他应该有什么表示?柏若风犹豫着,张了张口, 迟钝地问出一句话,“你是断袖?” 他微微睁大了眼,似乎很震惊,却也并没有那么震惊。 ——如果他只是镇北侯府的小公子, 事情对他而言, 的确过于惊世骇俗甚至可能无法接受,该是立刻离眼前人十万八千里的。 在这片大陆, 男女相合是阴阳调和,是日月交错,是为正道。 而他者, 不上台面,有悖人伦,是为异类,是为妖魔。 纵然前朝有过男后, 帝后同治天下, 有过一段佳话。 但故事最后,男后下场凄惨至极, 被继位者活活焚烧至死。 纵然不知道衣着华贵的两位公子的身份,乍然间听到这么一件大事, 在场的人纷纷低下头,心脏跳得几乎跃出喉咙, 唯恐被牵扯进去。 方宥丞终于正视边上的两人, 转头对身旁愣住的花前不耐烦道:“还不快去!” 他笃定的赶人语气直接跳过了询问,月下壮起胆子想要更仔细询问要求, 还没开口,已经被花前捂住了嘴。 繁花里是有小倌的,但他们藏匿在阴影里,鲜少露面于台前。 这声势浩大的发言岂是真为了寻人伺候?见惯了人心的花前忙道:“两位公子稍等,我们这就去寻人。” 说罢极有眼色地拉着月下出门,出了门见舞姬和琴师还傻傻愣在那,又匆匆忙忙踏进房来把两根木头拉走。 门吱歪一声合上,房内只剩两人。 独自面对着方宥丞柏若风后知后觉不对劲,他站起身就想跟出去,“诶!怎么都走了?起码留一个陪我啊。” 手臂被人从后方拽住,柏若风站住了脚,再没法脱身。 身后的方宥丞冷怒问:“留一个陪你?” “是啊。”柏若风顿了顿,笑着回头,漫不经心道,“毕竟我又不喜欢男的。”他说话的语气,大概就和说‘毕竟我又不喜欢吃咸豆腐花’一样随意自然。 他试图推掉手臂上的手,可越推,那铁爪收的越紧。 明明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空间该是显得很宽阔才对。可柏若风莫名觉得比方才的空气还要令人窒息些,他放弃了和手臂上的手较劲。 方宥丞看着他的眼神太过热切,像匹盯着根肉骨头的狼。 明明对猎物馋得不行,但是没有主人的允许,迟迟不敢不敢伸爪子,也不敢露出利齿,只敢睁着眼在那没威胁地、温顺地、哀哀地叫着,甚至没敢妄动。 那眼神带着渗透空气的热度扫来,柏若风心脏刹那间漏了一拍,滚烫的热度从被抓住的小臂开始散开来,缠绵地烧到身上,要密不透风地裹住他整个人。 直到这时,柏若风才知道,眼前的狼对他有所求。本以为只是不慎一脚踩进危险的范围边缘,不料他才是漩涡中心。 方宥丞凑得近了些,“若风,我……”他喉头动了动,沉默了。 “你什么?”柏若风眼皮一跳,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说下去。 他问得很直接,做事向来这样速战速决。这种作风平日里叫方宥丞很是欢喜,现在却如此痛恨,毕竟有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已经能从柏若风的态度里窥见结局。 第108章 柏若风平日里很爱笑,唇角的弧度刻上去般下不来,而今平了唇线。丰神俊朗若白瓷雕刻,清浅眸子玉石般冷冷注视着他,不含感情。 就像九重天上腾云驾雾的神祗,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只是这般看着,却不会融入。 毕竟他们间横亘着无法消弭的天堑。 但他不死心。 方宥丞闭了闭眼,下了决心要撞一撞这南墙,赌一赌是他脑门硬,还是这墙愿意为他敞开。他道:“若风,我并非断袖,我只是心悦一人。” 手臂上的力道很紧,像是生怕他跑掉。 柏若风眸色微凛,移开视线,看着几米外的窗栏,看上边雕刻的纹样。心中如何杂乱无序暂且不提,面上沉静如死水,只淡淡回了一个字,“嗯。” 他冰冷无情的态度叫方宥丞一时半会僵持在那。 他们离得很近,只差了一掌距离,让方宥丞产生了只要伸手就能捉住月亮的幻觉。方宥丞抬起手试图触碰。 但是柏若风的反应很快。 他立刻抬手挡住了方宥丞,转过头看着他,不含感情地劝道:“陛下所说有理,太子妃之位事关重大,殿下思量多些无可厚非。但是侧妃之位,可以先行定下。” 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他不信柏若风没听懂。 可听懂了为什么还要这般劝他。方宥丞恼了,他重重喊了一声柏若风的名字,是警告,也是哀求。 柏若风没事人般笑着,按下他试图触碰的手,“殿下,我在。” 方宥丞转而牢牢抓住面前人的手腕,质问道:“难道我们数年的情谊是假的吗?” “当然不会。”柏若风安慰他的方法却是往他心上狠狠扎了一刀,“我可是太子近臣,往后还要继续侍奉皇太孙。” 皇太孙、皇太孙!我去你的皇太孙!方宥丞被油盐不进的柏若风气得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他倏然松开抓着柏若风的手。 在柏若风以为他放弃而松懈下来,转身要离开时,方宥丞把桌面上的杯盏一扫而空,猝不及防抓住人肩膀,力气极大,背对着他的柏若风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仰面按倒在圆桌上。 受制于人的柏若风瞳孔骤缩,没料到方宥丞忽然发疯。若他是只猫,怕是被按在桌上那刻,全身毛发都要肉眼可见地炸起来。 方宥丞右手强硬地控住他两手手腕,左手摸索着试图拽开他的腰带,带着无望的念想,疯了般对准那抹肖想已久的软红亲下去。 可柏若风从不是能任人宰割的鱼肉,习武多年的身体十分灵敏。他侧头躲开,于是那吻就在两人意料之外擦过颌边。柏若风迅速提膝,照着方宥丞的腹部就是狠狠一招。 方宥丞吃痛,松了些力气。柏若风便趁势转动手肘,以巧劲挣开桎梏,一脚踹开了方宥丞。 两人瞬间拉开了距离。 那一脚可没收着力,方宥丞后背撞在红柱上,吃痛地闷哼一声。他睁开凤眼,呼吸急促,又委屈又生气地看着柏若风。 柏若风也气,他就没被人这般冒犯过,抬袖狠狠擦了两下被碰触的位置,厉声斥道:“方宥丞!你对我发什么疯!”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各自平复着激荡的情绪,然而面朝着对方,都有各自的不服。 求而不得的心思叫方宥丞暴戾横生,他退后一步稳住身体,满腔怨怒,却无端颤着身躯笑出声来,狠狠盯着眼前人,又爱又恨,“我是疯了又如何。柏若风,你就没把我当人看。” “我不拿你当人?”柏若风简直要被他这句话气笑了,“那你倒说说,我拿你当什么?” “工具,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有时候就像看一件工具。”方宥丞一拳狠狠落到柱子上,鲜血从他破损的拳头落下,洒在地面。 万没有想到方宥丞会这般想。柏若风眼睫一颤,声音冷下来,语气危险,“你再说一遍。” “你就是拿我当工具!”方宥丞干脆把话摊开来,尽情宣泄,“以前你话里话外提点要我做个明君,现在除了朝政,你还想拿我配/种,你的眼里就没有我!无官无职无爵,不亲家人不近友人,总是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模样,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但是柏若风,你别拿别人当傻子!我身边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刹那间,被戳中心思的柏若风心脏猛地一跳。 但怒气远胜过理智,他避开方宥丞前边的话语,只抓住一点不放,声声质疑:“我不拿你当傻子,你是不是要拿我做傻子?曜国上下数万佳丽不够你选的吗?至于把主意打到兄弟头上?怎么,软的不行还想来硬的?” 方宥丞低低笑了,眉眼间笼上一层阴翳。他抵着柱子站直,抬起眼直直看过来,眼球泛着红丝,嗓音微哑,“那便试试。” 柏若风绷紧身躯,想,看来是要动真格了。动手了也好,索性痛痛快快打一场。满腔怒意正无处发泄,柏若风松了松五指骨头,捏紧拳。 他才站稳,迎面冲来的便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柏若风绷紧下颌,神情冰冷,侧身接住那一拳,回身便不留余力冲着对方弱点送上一击。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势同水火。 他们年少到成人,对练过多少回,却从没有过这一次这般浓烈的情绪,裹在拳头上成为利刃,伤了自己,也试图去伤对面的人。 第109章 花楼靠内的包厢响起拳拳到肉的声音,桌椅翻倒一地,杯盏全碎成片,所过之处全遭了殃。 最后不欢而散。 柏若风不再进宫。方宥丞派人来喊他,他都不去,方宥丞便没再迫他。 那天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只动了拳脚,没动武器,因此都是些皮外伤。方宥丞让春福把御医和补品都送来,让他好好养伤,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了。 外人见了侯府外一马车的补品,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小公子是得了什么绝症。 在侯府内罚自己面壁思过的柏若风越想越是火上心头,觉得好心全喂了狗。 他就算有目的,可做的事情难道不都是为了方宥丞好吗?反倒是他自己,什么都没捞着,还惹了火。 他思来想去,都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心有千千结不得疏,还气出了火,身上的外伤没好全,就肝火旺盛夜不能寐。 想到事情源头还是那老秃驴惹的祸,满心怒火无处宣泄的柏若风气势汹汹寻去了护国寺。 还是那个小房间。 明空大师盘腿端坐,瘦弱的身躯披着一席袈裟,他捏着旧佛珠,静静听着柏若风述说。修行越久,本就温和的眉目现出仁善,与他早已逝去的师傅观真越发相像。 明空听完他的烦忧,对着乱了心绪的柏若风叹了口气,“多年前,贫僧便说过,施主乃天生凤命,与龙子互相吸引,是命中注定。” 这预言可谓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柏若风怎会忘记。 他倏地站起身来,“你说的天生凤命,就一定是指代后位的意思吗?” 明空缓缓点了点头,他的言行轻缓,可见内心平静。 而心不静之人,已然离了蒲团,在不大的小房间内徘徊,急上心头。 “不对,不对!”柏若风抓了抓自己头发。他从没把这当一回事,他有自己的理解。 此刻,他在桌前转来转去,站定在明空面前,试图理论并且纠正,“不是,你们都不讲科学的吗?凤凰凤凰,凤是公的!公的!” 柏若风急道:“谁说龙凤一定呈祥?不同物种还同性那不是在打架吗?就算不是打架也可能是合作关系,谁说凤命之人一定就是皇后的?” 眼看柏若风找不到解决办法,已经开始自欺欺人。明空大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柏若风一锤掌心,自己说服了自己:“就算是真的,他还小,还能纠正回来。” 他的时间自始至终停滞在他穿越那年,可其他人不是,他们的生命在缓慢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 柏若风后知后觉想起来方宥丞今年不小了,不再是当年那小少年。 当柏若风意识到这一点时,便立刻跳出了尝试去解释凤命的思维圈子,转而质疑起明空的说法来,“不对,一个人什么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算出来了?至于你说的什么流星,还不如让我相信是虫洞掉下来了。” 他喋喋不休,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只知道很乱,心里被方宥丞那番话刺激到乱成一团,又心虚又难过又失望又生气,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空大师捻着佛珠,放弃和失了理智的人交流,闭目不语。 任由柏若风像只无助的流浪小狗一样团团转着,蹲在房间角落呜呜咽咽:“我好像搞砸了。难道什么大难果然是指皇室无后吗?” 柏若风抱着脑袋在佛香中仔细想了想,忽然抬起头,灵机一动:陛下老当益壮,才封了新皇后。 他心里有了个主意,猛地站起身,这一下起的太猛,柏若风扶着墙壁缓了下晕眩,就忍不住入宫实行自己的计划。 不料他才抬脚走了两步,方才一直入定的明空大师睁开了眼,向柏若风看去,“施主且慢。” 柏若风后脚跟一转,半转过头看向方才没能给出什么建议的明空,问:“大师有何指教?” 明空平静道:“施主,时机已到,贫僧今日赠你一份护身符。”说罢,他把佛珠串戴到手上,缓缓起身,示意柏若风跟他走。 柏若风顿时一改方才的迷茫,无助的神情说收就收,眯起眼慎而重之地端详着前边带路的明空,方才小跑着跟上去,跟到旁侧的小佛堂中。 这佛堂无甚特别,线香袅袅,金佛身前摆着供奉台,再往前是两个老旧蒲团。 明空示意柏若风坐下,“施主,请背朝贫僧坐在蒲团上。你命中有一大劫,贫僧今日便给你护持心脉。” “和尚,你竟还会这个?”柏若风将信将疑坐下,没看到明空拿出经书或者什么别的特殊的东西。 明空在他背后盘腿坐下,嘱咐道:“过程可能有些难熬,请施主稍作忍耐。” 柏若风心下犹疑,他对明空仍然有着警惕,但又因为明空是世上唯一知晓他来历的人,而不得不交付一定的信任。 就在他忖度间,一双宽厚的手掌贴上他后心,浑厚的内力从掌心间涌现。 最初那一下太过突然,柏若风瞳孔骤缩,心率加快,四肢发颤,咬着牙才没痛呼出来。 这股力量贴着他身体表层,缓慢渗进四肢百骸,化作一道柔软的屏障,游移着贴在他心脉上。柏若风反应过来,迅速调整姿势,闭目,五心朝天,用自己的内力去引导外来的力量。 第110章 外人看来,两人只是坐着。可随着时间变化,两人额间俱渗出冷汗。 从佛堂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逐渐西移,再缓慢退下。 佛堂内甚是昏暗。佛堂外边,一路点着灯笼过来的小沙弥正犹豫着要不要踏入佛堂点灯。 犹豫之际,一道修长身影于黑暗中踏出,那身红衣翩然,若生生不息的焰火,自黑夜里悄然出现,蕴含着生机的颜色显得如此灼眼。 小沙弥睁大了眼睛努力辨认,才看清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公子从小佛堂里迈出。公子身量高挑,一身圆领红袍衬得他皮肤白润生光,冠起的长发如流水倾泻在肩头,五官耀若朝阳。 这位像画里走出来的郎君,小沙弥自然过目难忘,认得是常来寻方丈的镇远侯府小公子。 方丈呢?小沙弥张嘴欲问。 柏若风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先行开口道:“明空大师在里边静修,不便打扰,你晚些再进去。” 小沙弥顿了顿,行了个礼,“施主慢走。” 柏若风提着小沙弥送他的灯笼下山。 庙内亮着影影绰绰的火,看着很温暖。可一出后门,光就只剩下他手里那点,寒风一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柏若风来的时候天色尚早,他穿了几件薄衣就匆匆骑马而来。方才明空给他传内力,他也需要配合,不得不耗费大量体力精力。 身上薄衣难以抵御夜里的寒气,柏若风搓了搓冷冰冰的鼻尖,顺着后山的路快速下行,入了林间,温度更低,便有些撑不住了。 柏若风抱臂搓了搓胳膊,满心满眼只想赶回府中洗个热水澡。 才从护国寺后门走出没多远,柏若风便驻足在林间小道上。 昏暗的天色下,他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人影无声立在路上,身上披着斗篷,左肘还挂着件斗篷,右手和他一样挑了个灯笼。 纵使猜到这身影是谁,柏若风仍是把灯笼往上提了提,照出那张锋锐深邃的脸来。天生带着阴郁的凤眼静静看着他,神情威严又兼具凛冽,显得不近人情。 只是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青紫显得有几分好笑。 他实在没想到方宥丞会出宫,还会来护国寺。瞧这模样,看着还像是专门来蹲他的。 隔着几米距离,柏若风心头杂乱,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自己曾经无话不说的好友,他神情平静,先行开口问:“你来做什么?” 方宥丞视线从他靴子移至他带伤的面上,逡黑的瞳色沉沉敛着光。 这样看着不善的人,此时却平波无澜抬了抬手上的斗篷,嗓音低沉,回道:“来接你。” 第41章 兄弟 “来接我?”柏若风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 试图理解其中意思。他回过味来,剑眉上挑,笑出几分风流, “接我作甚?我不是孩童了,自己能认路回去。” 方宥丞眸色微动,很认真地与之对视,郑重道:“不一样。”他上前两步, 扬起手臂上染了体温暖意的斗篷, 想要像以往那样自然而然给人披上。 可他看到了柏若风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的动作,那半步拉开的不只有距离, 显然还有他们间曾密不可分的关系。 于是,方宥丞要把斗篷披上去的动作一僵,转而换做把斗篷递给柏若风。 柏若风睨了他两眼, 接过斗篷,自己披好系好带子,欣然笑道:“谢啦。” 说罢抬脚就往林间走去。 林子里很黑,两抹人影挑着灯笼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 他们往常虽然不会每时每刻都聊天, 可柏若风还是头回遇到与方宥丞待一起却不知道说什么的处境。他颇有些为难地捏紧了手中杆, 觉出些许无言的尴尬来,思考间无意识发出一声啧音。 身后跟着的人立刻传来一声问话, “怎么了吗?” 没意识到方宥丞这么敏锐。柏若风愣住了,眸间显出些许迷茫。 临到山脚处, 他忽然停住脚步,身后人不问缘由, 也跟着他驻足不前。 柏若风转过身, 细细打量着身后的家伙。 方宥丞的便衣不同于在宫里时常穿的明黄太子服,此人偏爱暗色调, 说是见不得脏。 此时一身黑衣冷肃,发上一根简单的龙首玉簪。本是个不耐烦的性子,这时不问缘由跟着柏若风在林间停住脚步,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容上意外地没有烦躁。 越是端详,柏若风越发好奇。自从那日方宥丞说破心思后,他似乎从另一个视角重新认识了眼前的人,既陌生,又新奇。 他沉吟着,不自觉抬起食指挠了挠脸侧,直白地问,“方宥丞,你能不能换个人喜欢?” 方宥丞没说话,眼睛一抬,黑白分明的凤眼默默看着他,眉头紧皱。 柏若风道:“你那么优秀,身份又高,天下间多得是人倾心。” 方宥丞忽然开口,问:“那你呢?” 这天下,也包括你吗? 柏若风微怔,由衷反问,“是不是我,很重要吗?” 方宥丞唇边掀起一抹自嘲的笑,“对我而言,很重要。” 两人间一时半会陷入了僵持。 面前的男人眼神里载满了太多东西,负担了太多情感。只想逃开的柏若风转了视线,有些心虚地没有回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恰恰因为知道,并且十分清晰知晓自己无法回馈,所以能毫不犹豫地想用短痛断开念想,不留一丝期待。 第111章 而在这过程里,柏若风更看清了自己:或许是他天性凉薄,才能如此去伤人。又或许他就是没有半分那方面的念头,因此没有方宥丞的烦忧和顾虑,想说什么就轻易说出口来。 他知道,方宥丞也知道。 周遭一片静默,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叫着。林间夜色深了,寒冷更添几分。一红一黑两抹人影对立站着,陷入沉寂。 柏若风不再要求方宥丞当即做出决断。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一定要这样吗?我们维持原样不好吗?”他顿了顿,喊了声,“丞哥。” 方宥丞没说话,随着他视线看向林深处。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到底一起长大,柏若风约莫能猜到些许方宥丞的想法,因此故意玩了个文字游戏,对方宥丞承诺道:“如果你答应。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一天,都会尽力在你身边。不管你以后纳不纳妃。”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远比彻底闹掰不复相见好得多。 这回,方宥丞有了反应,向柏若风看去。 “丞哥,你别逼我。”柏若风玩笑似地勾了勾唇,冲看过来的方宥丞侃道,“你知道我性子。自私惯了,还很叛逆,逼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方宥丞低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灯笼,里边的火苗在风里摇曳不定。他稍稍松开手,能看到指缝间被捏裂的杆子。 “好。”方宥丞眸中映着那团小火苗,抬起头,深深看了柏若风一眼,“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你向我提了要求,我也有个要求。” 要求?柏若风没想到对方如此理解,但也无妨,他歪了下头,作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来听听。” 方宥丞顿了顿,“你让我抱一下。” 抱?这个要求让柏若风傻了眼,甚至确认性地脱口而出,“啊?!” 方宥丞似乎被柏若风的反应逗乐,笑了一下。他点头,向面前人确认,“嗯,抱一下。” 作为一个糙了二十余年的大老爷们,柏若风头回体验到什么叫难为情,“你认真的?”他不死心再问了一遍。 说起抱,他和方宥丞间当然抱过。 只是都是兄弟间或鼓励或安慰的浅浅一下,一碰即分。或许更多的是勾肩搭背似的触碰。 方宥丞耐心道:“认真的。” 他扬眉看着柏若风,原本阴郁的面容多了鲜活。他挑衅道:“怎么,你怕了?” 柏若风犹豫了下,想着抱一下他又不会掉块肉,一咬牙,张开手,“我怕什么?难道我还有清白可言?” 异于己身的温热身躯靠了过来,宽厚双手贴着他后腰。柏若风脑子空白,只觉得腰上略麻,刚想开口说自己可能怕痒。 后腰的手掌往前一压,他的话未出口,已然与人鬓发相贴。 红黑两抹衣裳相交,在寒风里相互依偎。 柏若风抿了下唇,方才还觉得冷,现在却无端地觉得从头到脚,都要烧起来,连本来平静的心脏,都维持不住平缓的调子,变得急促而紧张,隔着身躯套子,往外迸出闷闷的快音。 ——他能听到我心跳吗? 柏若风僵硬地拥着眼前人,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冒出许许多多的想法。 ——他体温比我高。 拥抱实在是一个神奇的互动。它可以很敷衍,可以很疏离,也可以让人胸膛相贴时,得到融为一体的错觉。 这个动作只维持了短短几个呼吸间,方宥丞就松开了手。他抬眼,见那双桃花眼脉脉多情,秋水潋滟,左心房就像中了一箭,生万千痴念,覆水难收。 哪怕知晓是自己妄想,也难免生出这人其实对他有情的念想。 “要不,”方宥丞心念一动,学着柏若风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问不即不离的眼前人,“你还是来帮我管理后宫吧,不然长这么好,可惜了。” “滚!”柏若风回过神来,笑骂着,给了他肩膀一锤,打散了方才的旖旎。 如此形势,就算不是玩笑,方宥丞也只能当做是个玩笑话。他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马车在下边,走吧。” 柏若风见对方兴致不高,十分理解,没再开口。 上了马车,他便自觉占了一侧地方,单手撑着桌面,支着下巴。 外边天色太昏暗,只有两人的空间里,柏若风潜意识觉得安全,原本只想小憩一下,没想到瞌睡虫爬上了身,便下不去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我睡会,到了喊我。” 说罢直接倒头趴在桌上,蒙着毛茸茸的斗篷就睡,呼吸声粗重,显然睡得很沉。 坐在另一侧的方宥丞有些无奈,暗想:你这到底算是信我呢,还是太不把我放眼里? 说归说,但才答应了人,方宥丞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坐在马车角落,坐在黑暗处,盯着月下桌上那坨,转不开眼,仿佛看一个人睡觉时若有似无的起伏都成了种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太子亲卫隔着一块门帘,对里边小声道:“主子,侯府到了。” 方宥丞回过神来,见面前柏若风睡得很熟,直接道:“回宫。” 亲卫没有犹豫,马车很快动了起来。 凶猛的火舌舔舐着屋梁,噼啪作响的烧木声盘随着浓烈的缺氧的窒息感而来。 方宥丞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被烈焰包裹的房子里。 第112章 眼前,红柱顶端彩色雕刻华美,四周白纱轻扬,内室空荡,佛香袅袅。只是灼热的火焰破除了屋子装饰本身的清冷感,带起的热度摇晃着人的视野。 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以至于沉重的博古架燃烧着轰然倒塌时,方宥丞被吓了一大跳。 他心惊胆战地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明黄太子服,掌间皮肉光滑,养的极好,同时也显出少年时的稚嫩来。 这里、这里是长乐宫! 嗡的一下,一股血气涌上脑子,方宥丞眼前一黑,险些没被刹那间袭来的回忆给刺激到晕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这里。当反应过来这是当年那座长乐宫时,方宥丞拔腿就往内室冲去。 火焰凶狠啃噬着他的皮肤,落下的房子残骸成为一块又一块拦路石。他一脚踹开了通往内殿摇摇欲坠的门,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背对他立着。 那身影显然是个女子,垂下的长发及腰,松松挽了个鬟,是未出阁女子常用的发饰。 她转过身来,几乎是与方宥丞照镜子般一模一样的凤眼,眼中满是郁结,朝他伸出了手。指若葱白,不染丹寇,更没有一点伤痕。 “丞儿。”段棠唇角上扬,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人间祸害。与其留下来害了别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后一同离开吧?” 这话当年他听了一遍,没想到而今又听了一遍。方宥丞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想反驳、想许诺、想乞求、想倾述……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用尽全身气力,却只能发出一句心虚的怒吼:“你胡说!我没有!” 段棠笑意吟吟看着他,像是为了证明所说的话。她侧了侧头,示意他看那边。 方宥丞疑惑不满地看过去,那张雕工一流、用料罕见的床榻上,锁链密密麻麻把一道仰卧的红衣身影吞噬。 方宥丞心神俱裂,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没有看到那被锁链锁住的人长什么模样,心下却立时有了答案。 锁链像有意识般爬行,裹在那道颀长的身影上,恨不得把他困死在这座长乐宫里。 “你瞧。”段棠的声音那么轻柔,在他身旁幽幽道,“我就说,你和你父皇一样。” “不!你胡说!”方宥丞向大床扑过去,试图把这些锁链恶狠狠地撕成碎片。 就在他扑过去那一刻,房顶掉下一根烧红的木梁。 头顶热浪滚滚,方宥丞却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执着地伸手,就像当年柏若风不顾烧伤伸出手拽住他一样,去拽住了那抹艳红衣角。 木梁砸到了后背,把明黄太子服上边的龙纹灼穿。方宥丞闷哼一声,爬起来试图触碰沉睡不醒的人,抓住他的手晃着,力道极大,竭力喊道:“柏若风,你醒醒!柏若风!” 床上的柏若风被他摇醒,终于睁开了眼,琉璃双眸冷冷淡淡,没有丝毫感情地看着他。 “若风!”方宥丞的喜意还没涌现。 面前的人开口道:“丞哥,我走了。” 方宥丞一怔,眼前的人影化作星星点点。锁链再如何缠紧,却什么都留不下来。 东宫内,趴伏在偌大书案上的人浑身一颤,竟险些从椅上摔下。 边上悄悄打瞌睡的春福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扶住太子,“殿下小心!” 这一扶,才发现太子内裳湿透,出了一身冷汗,呼吸急促,面色苍白。 “殿下?殿下是做噩梦了吧?”春福连忙给他后背顺气,示意伺候的其他人快把热水送来,“先喝点水压压惊。” 方宥丞捂着跳动不止的心脏,被那光怪陆离、又意有所指的梦吓得半晌回不过神。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宥丞知晓他曾动过怎样的卑劣心思,也知晓这个梦分明是他给自己的警醒:他绝不会重蹈皇帝覆辙。 喝了几口热水,缓过神来。方宥丞挪开手,才发现手臂下压着张还没处理的帖子。 从见君山回来后,他把柏若风安置去偏殿休息,自己却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来处理积压的事务。 离京城约莫一百公里的景县有盗匪占山为王,当地兵力不敌,景县又不靠近四镇将军的区域。官员拿他们完全没办法,上报到京城来处理。 方宥丞打算从手下三大营中调一支去专门处理此事。 然而曜国重文轻武已久,兵力积弱。他正忙着解决地方戍兵几乎是些老弱病残的问题,能用的、信得过的武官都派出去了。眼下没有可用的将领。 在思考人选时,他竟就这样睡了过去,做了个难以忘怀的噩梦。方宥丞捏了捏酸痛的鼻梁,抬头见一片金辉亮堂堂地照进殿内,已是晨间。 方宥丞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柏若风呢?” 他实在被那梦吓到了,现在要见着人才安心。 春福犹犹豫豫,不知该说不该说,“柏公子他、他去御膳房了。” “御膳房?”方宥丞皱眉,“他去那做什么?” 春福如实道:“柏公子醒来后,说是这几日见殿下劳累,心下实在不忍,要给殿下准备药膳补补身子,先去了太医院让太医们抓了副补药,然后拎着往御膳房去了。” 闻言,方宥丞笑了一声,转眼敛了笑,起身,面容凛冽,“别跟着,吾去看看。” 第113章 先不说柏若风会不会做饭这回事。单论柏若风心血来潮要给他做药膳,方宥丞一听就不是很信。 他还没自恋到觉得自己能有叫柏若风大早上起来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本事。 这会儿,他倒要去看看,这家伙又在琢磨些什么。 御膳房内,打着要为太子煮药膳的幌子,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的柏若风眼睛弯弯似月牙,朝皇帝的燕窝粥伸出手。 第42章 补药 柏若风从怀里拿出包药粉, 往燕窝粥里抖抖抖。 粉末簌簌落下,他取了勺子搅拌均匀,见燕窝粥表面上没有色泽变化, 凑过去嗅了嗅腾腾水汽,没有怪异味道,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放好勺子,柏若风刚想把锅盖盖回去。转念一想, 分量这么小, 且皇帝人也不年轻了,兴许没有效果。 以防万一, 他又往里头倒了点。 “你在做什么!” 后背忽然冒出抹声音,心虚的柏若风手一抖,整包药粉全滑了下去。 毫不留情的嘲笑声响起, 御膳房门被人妥帖关好。那笑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沉稳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柏若风认出声音主人,松了口气,转身朝那道明黄身影道:“来便来, 吓我作甚?” “嗯。”方宥丞抬拳清了清喉咙, 背手一副视察模样,“来看看你给我做的药膳。” 明明方才看到了柏若风的动作, 此刻却偏偏故作不知。方宥丞走到燕窝粥前,弯下腰, 端详片刻眼前这锅糊糊,摸了摸下巴, “你这是, 在药里掺了少量的粥?” 柏若风:…… 浪费了我的药。柏若风叹了口气,用毛巾端起锅, 把咕噜咕噜绵密冒泡的燕窝粥倒掉。 方宥丞眸色深深,侧了侧头,忽然问:“里边放的是什么?” 柏若风坦然指着随着水流而去的粥,“你的弟弟妹妹。” 这话着实太有歧义。方宥丞愣了下,瞬间从稠白的粥水联想到某种东西。但想到柏若风总不会是在暗示什么,便只理解着字面意思,不是很肯定地问:“助兴的药?” “啊?”柏若风眼里带笑,颊边小痣欢快得要飞起来般,他看了方宥丞一眼,“我是会下那种药的人吗?” 言罢,好整以暇把掌间捏皱的药包纸递过去。 虽不知递给他什么意思,方宥丞犹豫着,还是接了。 柏若风露齿一笑,小虎牙尖尖细细,呈现出让人难以拒绝的柔软,“不信?你闻闻?” 方宥丞皱起眉,还真好奇地嗅了嗅。残余的药材味一言难尽,酸酸苦苦混杂着从鼻腔轰轰烈烈冲上脑子,一瞬间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吓得用力一掐,内力把掌心内的东西震荡成屑,“这是什么?!” 柏若风无辜道:“补药啊,人参鹿茸蜻蜓蜘蛛这个鞭那个鞭的都有,喝了不仅生龙活虎,还能多生娃。” “那你给我闻作甚!”方宥丞震惊了。 柏若风拍了拍手,掸去余味,叉腰,理直气壮驳斥:“是你自己好奇的,我又没逼你。” 那副欠欠的模样着实让人手痒。 “柏若风!你!”被恶作剧了的方宥丞想狠狠骂这人一顿,见眼前人抱臂兀自笑的开心,顿时忘了词。 他忽然伸手,佯怒捏了人颊边一下,转身就走。 “诶?真生气了?”柏若风吃痛,捂着颊边随意揉了揉。 见人要走,柏若风迅速抬手扣住对方右手腕,绕过人脑袋往对方左肩方向一带。方宥丞便被原地带着转了半个圈,面向柏若风而立。 方宥丞眸中精光一闪,被带着转身时踉跄一下,站不稳,双臂越过柏若风腰间,稳稳按在灶壁上。 他抬起头,近得仿佛能看清柏若风脸上的毛孔。 似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柏若风微怔,茶色的眸间倒映着眼前人越靠越近的模样,“你……” 这距离太过亲昵。柏若风顿了顿,本能地觉得自己被圈住的姿势有些不妥。他把方宥丞的手臂拉开,后退两步。 方宥丞没事人般收回手,问:“你刚要说什么?” 见对方态度恢复寻常,柏若风笑了笑,落落大方挨着他,手肘支在方宥丞肩上,不让人走。朝他眨眨眼,“不是说来看看我给你做的药膳吗?” 方宥丞挑眉,笃定道:“你不会厨艺。” “煮个粥而已,需要多少厨艺?”柏若风觉得被小看了,当即撸了撸袖子,好胜心熊熊燃烧,“边上等着。” 说完左右观察,寻了个小瓦罐,放了点米,舀水倒进去反复洗了两回,盛了点水,才放上炕。 他拆着边上明晃晃放着的掌心肉大的药包,里边白的红的药材粒粒分明,显然是从太医院寻来的药膳方子。 嗯……这些东西,要不要洗来着?柏若风表情逐渐凝重,他看了看边上瓦罐里已经洗好的米,阔绰地抬手一扬,全倒了进去。 方宥丞目睹着,欲言又止。但是因为他本身厨艺也不怎么样,以至于虽然觉得柏若风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心情十分复杂。 柏若风得意洋洋把盖子盖回去,朝方宥丞扬了扬下巴,“如何?” 两个字,满满的骄傲和求表扬。 方宥丞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错。” “怎么就两个字,太敷衍了!”柏若风不满,“都说‘君子远庖厨’,我可是为你下厨了,你这么不赏脸?” 第114章 为我下厨?方宥丞心脏咚的一下,撞在了耳膜上,那声音鸣如冬雷,又迅速远去,刹那留下愉悦的情绪。 尽管如此,方宥丞一时半会觅不到词,不知道该怎么夸。就在他迟疑时,柏若风侧过身去,好像真的开始生气,方宥丞急急哄道:“赏脸的,我等会全吃完。” 柏若风不信,侧着身不理他,任人在背后捉急。 底下烈火正旺,柏若风时不时往灶灶膛里添柴,水蒸气一阵接着一阵往外冒,瓦盖子像热锅上的蚂蚁跳个不停。 蹲在底下你一根我一根往里送柴火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柏若风道:“怎么才算是煮好了?” 只会吃的方宥丞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浓郁的焦味飘荡到鼻尖,柏若风叫了一声,飞快起身,撞倒了和他贴的很近的方宥丞。方宥丞喊着小心小心,直接就想伸手去揭盖,柏若风转身去拿毛巾,两个人又撞到一块去,晕头转向不知往哪个方向忙。 眼看锅盖抖得要飞起来,方宥丞忙大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等候许久的御厨和宫人一窝蜂涌进来,一边把两位爷恭恭敬敬送出去,一边去处理事情。 柏若风接过温热的帕子,洗干净脸和手,抖了抖手上的水珠,笑着坐到石凳子上,“你说我们图什么?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折腾厨房。” 只见先他一步洗干净自己的方宥丞一本正经盯着石桌上那烧得漆黑的瓦罐。 瓦罐不光外边黑,里边也黑,一罐子水全给烧干了。米和夹生的药材混杂在一起,黏在锅底,分不清是毒药还是粥。 柏若风摇摇头,毫不可惜,“丢了吧。” 方宥丞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分明是不赞同。他本就面相阴郁,一副不好惹的模样,现在尤甚。 只见他拿了个勺子,在柏若风没反应过来时,往锅底刮了一勺,飞快送进嘴里。 “喂!”柏若风都惊呆了,抬手去抓,只能抓到个空勺,忙伸手抵在人唇边,催促道,“你怎么什么都吃?吐出来!听到没有?吐出来!” 方宥丞不仅不吐,眉头紧皱着嚼了两下,咽下去了。 柏若风怕他再来一勺,真把这锅不明物都吃了。忙叫人把瓦罐丢了,回头揪着方宥丞领子,“那玩意都黑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敢吃!” 方宥丞闷声咳嗽,咳了一阵子,抬手抵着他拉开点距离,去拿茶水漱了漱口,才道:“想试试你第一次做出来的饭什么味道。” “……什么味?”柏若风不得不承认,他竟然真的有点好奇! 方宥丞砸吧砸吧满嘴的焦苦味,涩得像在吃烧焦的老树根,他面不改色道:“被你吓到,直接吞了,没尝出来。” 柏若风有点失望,给人续了杯茶,“没尝到就没尝到吧,估计味道不怎么好。” 方宥丞朝他安慰地笑了笑,用茶水冲去口腔内的苦意。 日头正盛,晒在亭子内的两人身上,把衣服晒得暖洋洋的,钓出了瞌睡虫。 没睡够的柏若风打了个哈欠,摆了摆脑袋,拉伸着肩颈,寻思着是不是该来个回笼觉。他起身刚要寻去偏殿,身后人低低喊了声他名字。 “还有什么事?”柏若风转身,见方宥丞摩擦着杯沿,似在犹豫。 最终,方宥丞下定了决心,对他道:“随我去书房。” 柏若风原以为方宥丞是要他打下手,帮忙处理些杂事。 以往都是如此,方宥丞曾问过他要不要考取一官半职,全然被柏若风拒绝了。于是柏若风在太子身边,身份就只是镇远侯府的小公子,最多再添个‘太子伴读’的名号。 只是他闲来无事,做的杂活多了。偶然被其他人遇到。或是谋士,或是亲卫,五花八门,外人怎么猜的都有。总而言之,在别人眼里,他俨然是太子党了。 然这回,方宥丞把一张折子,送到他面前,示意他看。 出于避嫌,柏若风极少看下面送上来的奏折。但若是方宥丞直接送他手上的,他毫不客气抖开,撑着半边脸,歪着头看,“唔,我看看啊。” 原是离京城约莫一百公里的景县有盗匪占山为王亟需处理一事。 柏若风把折子合上,不解道:“那你派人去处理啊,给我看作甚?” 前几年,他曾陪侍方宥丞微服私巡。 方宥丞不便频繁离京,便点了他做钦差大使,给了如太子亲临的令牌,让他去整顿完的边军看看。 钦差大臣虽是‘臣’,却没有品级,直属最高领导,权力也止于派遣期间,事情结束后便结束。柏若风本就不爱束缚于一处,见有机会能四处看看,很乐意接这份闲差去当方宥丞的眼睛。 只是如今的折子,算不得巡查那类,须得派武官过去处置才是。 方宥丞眸色沉沉,身子前倾,若潜行的虎豹,单手按在桌上,朝对面撑着脑袋满身慵懒的人道:“若风,京师三大营虽是在我手中,但他们的职责是护卫京城,不能擅自离开这片区域。而我想要的,是手里能有一支只听从于我,指哪打哪的军队。” 柏若风清醒了几分,微眯的眼睛睁开,收了面上散漫之意,转过头来,看着他。 方宥丞低声道:“不瞒你。我想趁这机会,以调遣的名义,从京师三大营里择出一批人,组建成只属于我的军队。” 第115章 柏若风了然道:“那你为什么选我?”他挑了挑眉,“丞哥,你这路子是不是走得有点野啊。” 柏若风双指夹起那折子,笑意盎然,“首先,我虽然随父兄上过战场,但可没领过兵。其次,我没参加过武科举,是个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的草包。京师三大营可是京城郊区部署的最精锐的军队,步兵、骑兵、火器样样具备,随便择几百人出来都是精英,他们可未必愿意听我的。最后,你若一定要如此行事,除了块令牌,我也拿不出叫人信我的事来,说不定,在剿匪之前,他们先把我解决了。” “没打算让你直接领兵。”方宥丞顿了顿,一把夺过他手中晃荡的折子,拍在桌上。 “我会安排好总兵的人选。但我需要你去做副将,”他沉沉黑瞳若深渊,凝视着眼前人,锋芒毕露,“吾绝对信你,但不信旁人。” 柏若风与之对视,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事情的重要程度。 半晌,他垂眸,站起身,左右拉了拉手臂,满不在乎道:“好吧,我就当去踏青咯。好困啊,我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你安排吧,我都听你的。” 他打着哈欠,整个人绷直时像艳红的弓臂,充满着张力。 脚步声从书房逐渐离去。方宥丞敲着桌面思索着领兵人选,论首选,他当然最属意柏若风。他看上的人,远没有表面那般纨绔无用。 上书房里请的先生都是高官大臣,教授武艺的太傅便是最高阶武官的大将军。 大将军爱才,知晓柏若风是柏望山小儿子后,看柏若风的眼神就不对了,时不时就下个绊子,提个训练难度,还以惩罚的名义给柏若风加训。 柏若风有没有真的领过兵,北疆离得太远,方宥丞无从得知。只看柏若风这些年对大将军的‘找茬’游刃有余的态度,就知道不比考上来的武官差。 但是怎么才能让这懒骨头愿意干活呢?此次剿匪就是个送上来的机会。方宥丞心中定下了领兵人选,提起朱笔。 他决定下一步险棋。 春福恭恭敬敬送上热茶,低声道:“殿下,童公公来了。” 除了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童英,能让春福叫‘童公公’的,宫内没别人了。方宥丞唇边上扬的弧度下拐,满脸不虞,“父皇召我?” 春福肯定了他的猜测:“是。” 方宥丞不耐烦地起身,拍了拍坐皱的衣服,大步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他想起晨间柏若风折腾出的事,便唤春福去准备些补品。 怕春福没听明白拿错,方宥丞特地嘱咐道:“挑些补气血的。再准备一份助孕的,送宁皇后宫里去。” 若风说的没错,趁父皇还在,他的确需要一个弟弟了。方宥丞想。 皇帝方懿近几年修身养性,养出一身仙风道骨的皮囊。方宥丞去见他时,见皇帝身着黄袍,头上簪了莲花冠。 哪来的莲花冠?方宥丞没忍住,朝他脑门上多看了几眼,就被皇帝斥责不敬尊长了。 皇帝脾性越发大,方宥丞左耳进右耳出,就算唾沫星子砸脸上,也是副死了爹的脸,叫皇帝越看越不顺心。 他先随便问了几句朝政——哪怕他很久没管朝政了,听了也不放心上。只是寻着由头好去罚方宥丞。 这样,既称了想罚方宥丞的心,又得外人称赞他心系天下。 方宥丞自是知道他为何如此行事。 当年夺嫡,皇帝从众多兄弟中杀出重围,刚登基时满腔雄心壮志,一心为国为民励精图治,做个明君。 没两年,就查出来得了与先帝一样的怪病。 那怪病发作起来全身骨痛欲裂,五官流血,没几年便会痛苦而亡。 皇帝目睹过先帝的痛苦,确诊后当即吓得六神无主。 此后名义上是无为而治,实际上是觉得时日无多,一心沉湎在自己的快乐中。既想要享受,又在乎身后美名。把得病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 可笑的是,他还没死,倒把先皇后逼没了。 现在,皇帝许是发现自己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能一直这么好端端活下去,就开始不满意眼前乖张强势的太子了。 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第43章 玉佩 待方宥丞禀完, 乾坤殿内久久无声。边上的童公公踌躇不安,左右观察,见圣上沉迷于新送上来的秀女画像, 而太子也不打算提醒。 他小步上前,给圣上磨墨。 皇帝眼角瞥见奴才身影,才从画中醒来,觉出殿内沉默。 “咳咳。今年科举, 准备得如何了?”皇帝放下画像, 象征性问了两句政事。 既然对方无心听,太子便不想多费口舌再仔细说一遍。方宥丞眼皮子一抬, 漠然道:“陛下,这事方才已经禀过,详细的安排稍后自会呈上。” 谁料皇帝并不满意他的语气, 只见皇帝胡子翘起,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面。皇帝雷霆之怒,殿内奴才齐刷刷跪成一片, 瑟瑟发抖。 皇帝颐指气使道:“大胆!逆子, 你怎么和朕说话的!来人,太子不敬尊长, 杖……” 此话一出,他顿住了话音,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太子似笑非笑的凤眼。 那双眼真真像极了元后。 犹记得他还是皇子时,逍遥度日, 一把纸扇风流肆意, 文人聚会多以他为聚,兄弟姐妹不以他为惧。段棠颇富才情, 与他相谈甚欢,一声一声的方公子喊着,眼里明媚若骄阳。那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命中注定懂他的人。 第116章 只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变得如此阴冷。 “陛下息怒,儿臣这几日嗓子不舒服。”方宥丞连认错都显得敷衍,他拱了拱手。见皇帝失神不语,太子皱眉,转移对方注意力,“陛下方才,是在看秀女画像?” 皇帝冷哼一声,清楚自己现在拿太子没办法,更不可能再赏太子几大板。他挥了挥手,示意殿外冲进来的禁军退下。 皇帝爱美人,不以为耻,却又为了那点身后名,宫中除了新后以及几位妃子,其他全是贵人。 太子这么一提,他眼神轻飘飘扫过桌上的秀女画像,想起几次赐婚却被太子挡回来的事,面上越发不喜,“你老大不小了,宫中该添新人。此次选秀,朕会让皇后多为你留意留意。” 方宥丞并不在乎。除了公事,父子俩几乎没什么话可说,他拱手谢恩退下。 童公公揣手而立,等太子离开,方才上前对皇帝耳语几句。 “太子给皇后送这些?”皇帝稍显意外,但转念,他面露阴翳,捏紧了手中羊毫笔,笔杆断成两截。 “若不是当年段棠那一刀……”皇帝眸色晦暗不明。 若不是段棠当年捅了他腹部一刀,叫他身体受损,再难有子嗣,何至于忍太子至今。 当年有多想教好太子,有多迫不及待想让权颐享天年,身体养好后的皇帝如今就有多想撤销太子监国,杀了羽翼渐丰的方宥丞。 然而给出去的东西想收回来哪有这么容易,太子只会想要更多。 皇帝冷笑一声,丢弃掌中断笔,不以为意,“随他去。” 太子令旨很快传到镇北侯府。 待柏若风领了旨意,送走来客。回头便见阿元抱着脑袋上蹿下跳,急得不行,“太子发什么疯,怎么敢叫少爷去剿匪?那可是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啊!而且就算带也是带咱们自己的人,去京师三大营里挑人是嫌活不够吗……” ‘咚’的一下,阿元脑袋挨了一击。皮猴子可算冷静下来,委屈地抱着脑袋看少爷,却见少爷不仅不急,眼中含笑,茶褐色的眸子懒洋洋看着他,含着无形的叫人信服的力量,一下子让他定下了心。 元伯叹了口气,摇摇头,默念了声‘傻孩子’,去整理行李去了。 阿元见柏若风没心没肺的模样,替他着急:“少爷怎么一点都不急。” 柏若风抱臂看了看天,桃花眼潋滟似水,轻轻一瞥,倒叫阿元怀疑起自己多心来。 柏若风语调缓慢,反问:“我急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京师三大营的人多能打,就不需要担心那些匪徒了。” “那万一他们不服管怎么办?”阿元是军里出来的,比柏若风更清楚将士的心理,他忧心忡忡,“这就不是份好差事!” 柏若风漫不经心道:“那也归主将管去。”说罢,他转身离开,慢悠悠往院子晃去。 “可是,这主将不知道哪个旮沓里挖出来的,名字竟没听过。”阿元跟在他身后嘟嘟囔囔,“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转过小道,柏若风回到院子,推开门,目的明确往屋子里走。 主卧边上常是小厅、书房、小厨房一类,但侯府只他一个主子住着,他不需要小厅小厨房,便把侧室改做私库,存一些尤其喜爱的器具。 他把门推开,身后阿元的声音便停住了。 房间不大,中间立了个约莫一人高的人形器物,用布罩着防尘。 阿元了然,走上前去,扯开麻布,显出银光湛湛的一副铠甲。是前两年陈芸见家里两兄弟身量变高,着人量体新做的,现下还没有用武之地。 柏若风细细打量着这副没用过的铠甲,抬手拂过银盔。 窗外的光落在盔甲上,细尘埃在空中飞舞,银甲像活了过来般,夺目生辉。 阿元有些遗憾道:“万没有想到在京城,夫人命人打造的银甲还有用上的一天。”在他眼里,用不上这幅铠甲意味着能一直度过平稳的日子。 柏若风看着这幅铠甲,神色辨不分明,他忽然开口,喊道:“阿元。” 阿元触电般浑身一抖,“在!” 柏若风转过头,“你要是觉得此去危险,就别跟着我了,留在侯府帮元伯干活吧。” “不行!”阿元瞪圆了眼,激动道,“侯爷让我跟着少爷,就是要保护少爷的,这是我的任务。往前二十余年,我与少爷形影不离,哪有真有事就自己跑的道理?” “哦?”柏若风扬眉一笑,调侃他,“可你平日里不是跑得最快吗?” 阿元的圆脸显得很是无辜,他挠了挠头,憨憨笑道:“那怎么一样呢?上刀山下火海,我铁定是要跟着少爷的。” 柏若风沉吟一声,接过盔甲手中的银枪,笑了,“也罢。” 从京师三大营中抽调的三千将士将命为龙武军,由太子擢选的将士带领,前往百里外的景县剿匪。 此事定然需要龙武军新任统领与京师三大营的曹将军交接。 或许是常年游走在战场,见惯了生死,曜国武官间没有文官间勾心斗角厉害,相反还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京师三大营的总兵曹将军与柏望山有旧,不知怎的竟找到了柏若风这里,邀他前往京郊一聚。 阿元见柏若风拿着帖子看,迟迟没有动作,好奇问:“少爷,我们去吗?” 奇了怪了,不找主将,怎么找到他这来了?柏若风放下帖子,思索一二,笑开来,“去,当然去。阿元,你去准备些礼物。” 第117章 “啊?” 柏若风领着阿元出了京城,递帖入了营区。来往间见将士们在带领下列队训练,路上除了守卫,人迹罕见,一片肃穆。 入了营帐,便见不苟言笑的曹将军大刀阔虎坐在位置上,边上站着三四个交头接耳的将士,显然是等着他们了。 柏若风不是第一回 见曹将军,要说唬人,柏望山冷下脸来的模样可比曹将军吓人多了。然上次来,他跟着柏云起,有柏云起在前边插科打诨,他便没那么不自在。 现在他带着阿元一进来,营帐内的人目光悉数投来。 柏若风扫视过那四个将士,只认出其中一个是曹将军副将,其余皆脸生的很。柏若风兀自露出个笑来,先行问候道:“曹伯伯,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 孰料曹将军不吃他这套,上来就道:“柏家小子,你可收到太子旨意了?” 还真是想来找他谈公事,柏若风嘴角的笑一抽,快笑不下去了,“收到了。” 曹将军冷哼一声,拍桌质问:“那你还傻里吧唧地在府里呆着?来三大营要人,难不成还得本将亲手给你领过去吗!” 柏若风乖乖受着,笑得明媚,嘴上讨饶,一心想着找机会开溜。 然而曹将军并不想放过他,逮着他说了一顿,最后粗声粗气道:“人我已经挑出来了,这三个千夫长是跟惯了我的,但他们不认得你。今日能不能把人带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那三个千夫长往前一步,朝柏若风硬邦邦地问好。语气敷衍,眼神上下打量,显然并不服气。他们每人统领一千人左右。想要真的统领龙武军,哪怕曹将军已经提前分好了人,收服三位千夫长必不可少。 “我?”柏若风反手指了指自己,略微讶异,既为曹将军的嘴硬心软,又为对方找错了人。他无辜道,“曹伯伯不该先找主将吗?我就是个混口饭吃的,怎的还来欺负我来了?” 除了曹将军和三位千夫长外,营帐内还有位认识柏若风的副将,闻言解释道:“柏公子,主将到现在还没找着人影呢。剿匪可是大事,要准备的事情很多,总不能到启程那一天再糊里糊涂领军出去。” 他语气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既然这样的话,你来提前熟悉熟悉流程也是一样的。” 曹将军面无表情道:“我倒好奇,柏望山都教过你什么了。从现在开始到启程前一天,你就别回去了,跟在我身边学习。今日,你就先与他们三比划比划吧。” 三位千夫长拧了拧拳头,向前一步,蠢蠢欲动。其中一人道:“早听闻柏家军的厉害,不过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总不会一打就碎了吧?” 这话一出,其他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元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喷嚏,不慌不忙。嘲笑少爷容貌的人多了去了,笑完还能站着的可没几个。 柏若风顿了顿,既不见生气,也不见屈辱。心里颇有些无奈想着:怎么去了哪个军里,这种打架前的挑衅套路都差不多。 柏若风吃饱了撑的要替主将清路?何况他甚至都没见过主将。这么一想,有些架压根没必要打。 “别别别,各位叔叔手下留情。”柏若风往后退两步,试图往门外开溜,“最近小子身体不适,改日再见,改日再见。” 想跑?曹将军眸色一沉,敲了敲桌面,“来人。” 影子浮上了门帘,是营帐外的将士守在外边。柏若风敢撒腿跑,就得被捉住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可千万别留手。”副将抱臂看好戏,“这小子滑头的很,他要是不拿出点真本事,就往死里揍。” 嫌没拉够仇恨,副将为了振奋士气,多嘴道:“哦对了,上回把咱少将军打伤的就是他哥,哥债弟偿,今日必须给咱营拿回点面子!” 曜国几支军队暗地里是会互相比较的,主将们对此乐见其成。因而事关脸面,这话一出,三位千夫长眼里冒出熊熊火焰。 这里不是北疆,曹将军也不是柏望山。柏若风惯用的那些计俩,在曹将军这里行不通。 柏若风暗地里骂了柏云起好几回,最后只得妥协,跟着他们去到帐外。 几人都没选武器,只打算比身手。副将还在边上起哄:“小子,需要三个一起上吗?” 柏若风眼皮子一跳,三个一起上,若是赢了,那固然震慑力度能达到最佳效果。然而他可没那么狂,甚至偏向于稳重保守行事,闻言露齿一笑,摆好进攻姿势,少年意气风发,“大人太看得起我了,还是请三位千夫长一一赐教吧。” 从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很平稳,不卑不亢。 他人见了只作寻常,然曹将军何其敏锐,鹰隼似的眸光锁住场地中央身手利落的年轻人,那道红袍恰似一团火,在春日的风里生生不息。 方才,副将有口无心的一句‘少将军’,让曹将军想起了自己曾有过一个乖张小子,远比眼前的年轻人更加桀骜不驯,若是能从景县回来,怕是也有这么高了。 想到景县的匪徒,曹将军眸色冰冷。 曹将军说到做到,果然不许他们回府,给他们拨了个小帐篷。只叫人去通知侯府管家把衣物盔甲送来。 夜间,柏若风正在帐内休息。阿元蹲在他脚边,大力用药酒给他搓着腿上淤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第118章 柏若风心不在焉,似乎对腿上的痛觉没有任何反应,时不时应一句。 帐篷外有声响,来人似乎并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柏若风警惕地从床上坐直身体,抬眼看去,见曹将军独身前来。 柏若风有些疑惑,“曹伯伯?” 曹将军始终没纠正他的叫法,摆摆手,示意阿元下去。 等帐内剩下两人,曹将军随意地拖了个矮凳过来,在榻边坐着,先问了他家中情况。如此,倒像是补回白日里的问候。 柏若风不明所以,但他多得是耐心,曹将军问什么,他便选择性地答一些。边说边弯腰把卷起的裤脚放下。 曹将军聊到柏云起时,有意无意提到,“我见过你兄长几回,他和我儿难得聊得来。若是我儿还活着,兴许我们两家来往更为密切。” 若是还活着……岂不是说那人已然不在了?柏若风手指微动,下意识捏着指腹。 若是曹将军不想提,谁都逼不得他,可曹将军既然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就是打算借此说些什么了。 于是柏若风便做个直白的傻子,追问道:“虎父无犬子,曹伯伯的儿子定然是位少年英雄,倒是可惜,不知他是如何遭遇不测?” “你倒问得干脆。”曹将军看了他一眼,分不清是欣赏还是嫌弃,或者二者皆有。“景县离京城不过百里有余,京城并非没有派人去处理过。你可知道小小匪徒,为何要特地从京师三大营里挑人?” 曹将军并没有等柏若风的答案,自顾自道:“都以为只是个送军功的差事,派一队人过去绰绰有余了。前年我儿领兵剿匪,当时只从护城营里挑了些兵,不曾想却一去不返。事已至此,京城才知道景县匪徒之猖獗。” 柏若风心下一惊,了然道:“那些匪徒,不是普通百姓?” 寻常占山为王的贼子,多是些百姓,武器一般是些锄头斧头棍子之类,遇上数量差不多且装备齐全的兵——哪怕只是平日里守卫京城的官兵,都难以反抗,怎么还会有全军覆没的怪事。 曹将军肯定了他的说法,“据回来的探子消息,他们不像普通百姓,却也不是正式训过的兵,还有着老弱妇孺。应是某些贵人偷养的私兵后代。” 曹将军压低了声音,小幅度指了指天,说:“你年岁小,约莫没听过,二十余年前,废太子很受先帝宠爱,曾有过一支私兵。当今陛下登基后,翻遍了京城都没找到这支私兵,他们凭空消失了。” 怎么事情远比他想得来的复杂。柏若风拧眉,莫非曹将军是怀疑那匪徒其实是废太子私兵后代? 他看向曹将军,曹将军面色看不出喜怒,谈及害了他儿的凶手,口吻很平静,“我只说这么多。去到那里,你再做判断。” 这么些年来,他奉命守着京城。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离开军营,却不代表他会遗忘。 言至于此,曹将军起身离开。 柏若风迅速起来,送他出去,“曹伯伯,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 曹将军转过身,见面前的年轻人抬手挠了挠后脑壳,露出几分腼腆道:“我都不知道这么多,还真以为这次就是去混个军功。若不是得您提点几句,就像无头苍蝇乱撞。” 这年轻人是聪明的,起码听得进去。曹将军心软了几分,拍了拍他肩膀,“你可以信千夫长,他们是我的人,也是殿下的人。还有,我把方才你说的话还给你:虎父无犬子。别让你爹娘伤心。” 柏若风眸色一顿,面上的笑容敛了几分。 他知道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曹将军的意思,本该说一句‘我会的’,却始终说不出口。 或许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奔向一条会让这世父母兄妹难过的路。柏若风也曾有过深深的迷茫:如果这是段新的人生,为什么还要保留他的记忆,叫他念念不忘,叫他难以放弃。 龙武军新任统领迟迟找不到人影。 曹将军似是并不在乎那新任统领,只逮着柏若风一个人薅,被曹将军捉住的柏若风只能去充当苦力,赶鸭子上架,跟在曹将军边上忙前忙后。 几天过去,柏若风攒了一肚子的气,还没来得及进宫寻方宥丞算账,方宥丞先派暗卫给他送来了一枚眼熟的玉佩。 眼前是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蝉腹刻着四字:崇德长子。寥寥数字,便是普天下唯一一枚的尊崇,它的主人昭然若揭。 玉佩自太子出生时便招来名满天下的工匠亲手打造,意义非凡,堪比太子亲临。柏若风眉心一跳,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问眼前的暗卫,“他托你送来的?什么意思?” 暗卫木木道:“主子嘱你,若有不对,先斩后奏。” 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况叫方宥丞提前给他玉佩,还声明先斩后奏?柏若风再怎么迟钝都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这‘斩’的,又是谁呢? 他没来得及多问几句,玉佩被抛至他怀中,暗卫已是来无影去无踪,和他主子一个样,气得柏若风够呛。 往日里他代方宥丞出巡,给的都不是玉佩,而是公事公办的令牌。 怎么现在反而给玉佩了。何况玉佩除了代太子的本意,还是贴身之物……方宥丞究竟在想什么!柏若风捏着玉佩想不明白。 他已经很后悔应承方宥丞了。 这时,阿元匆匆掀开帐篷帘子走进来,“少爷!”他紧皱眉头,一张圆脸很是严肃,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主将来了。” 第119章 “你这什么表情?”柏若风收好玉佩,笑眯眯拍了拍他肩膀,“他是长了三头?还是六臂?” “少爷!”见他竟不放心上,还在取笑,阿元压低眉毛,眼睛快速扫了眼帐外,低声把情报说出:“主将原是镇南将军留在京城的孙辈,名唤张剑南。本是因着祖辈荫蔽,做了京城的守门校尉。此次走了狗屎运,被太子提为龙武将军,他一开心,去繁花里逍遥了好些天,谁也找不着。今早才回的府,现在一来就……” 阿元的话没说完,门外一道得意洋洋的声音远远传开:“副将何在?怎么还要本将军亲自来寻?” 柏若风倏然起身,只见帘子被人掀起,走进一个银甲将士。柏若风端详一二,只看出对方眉眼间的傲然。 本以为这就是迟来的主将了。然不待他开口,将士矮身让出位置,门外走进一位个子略矮小的身影。 那人背着光,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披着红披风,要多显眼有多显眼。不像要去剿匪,倒像要参加宫宴。 柏若风按了按差点被闪瞎的双眼,朝来人行了个礼。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米处,仰头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明目张胆,粗鲁无礼。 “你就是镇北侯的小儿子?”张剑南仰头看着眼前气宇轩昂的副将,满意地点头,伸长手去够柏若风的肩膀,僵直地拍了两下,“不错。你把军队整理的很好。事成之后,本将会向殿下举荐你。” 柏若风捏着拳头,都想往他脸上送拳了。新集结的军队可不像原有的军队那般有一套固定的行事逻辑,他忙前忙后整顿这么久,这家伙等启程了才现身坐享成果,还轻飘飘来一句事成之后如何如何。 还举荐?本来想要出口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柏若风都给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咬牙‘谢’道,“那便在此先谢过将军。” 似是没想过副将容色过人,才从温香软玉里爬出来的张剑南望着他清凌凌的桃花眼,一时移不开视线。脑子里只有个冒犯的想法: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昨夜繁花里的娘子还好看。 曾听闻京中有贵人喜好豢养男宠,往日里张剑南嗤之以鼻,只道贵人癖好奇异。今日却没来由的想,若宠儿长这幅模样,那是怎么养都不过分的。 待柏若风敛了笑,肃容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启程时,张剑南才回过神,大手一挥,豪迈道:“不过一座小小匪寨,今日便启程前去,待本将斩了匪首,献给殿下!” 柏若风见事情顺利开展,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暗道不管怎样,至少张剑南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是靠谱的。 想来若没点脑子,也做不得京城的守门校尉。 然而他还是放心太早了。待军队启程,张剑南寻了空,凑到柏若风身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话来攀关系。 然而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关系。打从父辈开始就没有联系。 昔日,镇南将军与镇北侯同属先帝选拔的人才,然而镇南将军因为夺嫡站位做了太子党,当今天子一上位,就把人打发去南边驻守,一年得以回一次,而家眷却全留在了京中。 镇北将军看似个莽夫,实则颇为油头,哪边都不沾,自请去驻守北疆。因为北边越国的威胁,天子登基后还给镇北将军封了侯,可把其他三位将军眼红的。 柏若风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虽是柏若风张嘴闭嘴对方宥丞说自己是去出游的,可这么一看,张剑南才是真把剿匪当做出游的人,优哉游哉的不行,军队前进的速度慢得还不如路边经过的马车。 “听闻镇北侯除了二子,掌上还有位明珠。算一算,今年快及笄了吧?我观柏兄这般好颜色,料想那柏小妹定然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说来我张剑南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深情,发妻离世几年都未有续弦,可今日一见柏兄,我就倍感亲切啊!”张剑南越说越离谱,“似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舅子!” 柏若风眼皮子一跳,避开他想拍自己肩膀的手,捏紧了拳头。 拍了个空,张剑南坦然收回手,继续滔滔不绝道:“北疆一片苦寒之地,哪是能养人的,还是京城好啊。我张家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哪家姑娘不想嫁入我张家?只是我一直没有遇到命中注定那人。若是令妹能嫁到京城,那……” 柏若风再听不下去,迅速打断他的话,“那她见着了你,得喊一声张侄子。” 面对着张剑南漆黑的脸色,柏若风挑眉,毫不客气道:“你刚也说了,你爷爷与我父亲昔日同朝为官,打过交道。这么一看,你还得喊我声叔叔。” 第44章 剿匪 张剑南看出了他的拒绝, 没有再试图接近。然而每每见了他,鼻子都要朝天仰去,大有明着骂柏若风不识抬举的意思。 柏若风并不在乎, 一笑而过,反倒让张剑南把自己气死。 若是不吃不喝加急骑马,一天可跑两百公里。军队行进当然无法做到这么快,只是景县离京城不过一百多公里, 军队行了一日, 因为常常休息,以至于还远远没到路程的四分之一。 柏若风劝了主将一回, 但因着他不久前话里刺了张剑南,张剑南冷哼道:“军队如何行进,日程多少, 如何剿匪,还归尔等小小官身指手画脚不成?” 本事没看到有多少,脾性倒是傲得很。柏若风抱臂而立,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祝张将军旗开得胜。”他口中叼着的野草随着吐息一上一下, 优哉游哉的模样把张剑南气得差点没呛晕过去。 第120章 傍晚一到, 太阳刚刚下了一些,张剑南就嚷嚷着要寻地驻扎休息。 树林边上, 众人正忙忙碌碌驻扎帐子。 几辆马车摇摇晃晃追上来,马车是运货的那种, 只有底板和几块拼接木板。车夫坐在前边御马,后边堆满了食盒。 张剑南见了, 立时眉开眼笑, 带着他的家仆上前。 不多时,一阵食物的香气飘荡开来, 忙碌的众人纷纷忍不住偷看:荒郊野岭,哪来的肉香味? 马车夫帮忙把食盒一个个搬下来,垒做一堆。 待整理完毕,张剑南喊柏若风和几位千夫长过去。等人齐了,他站边上傲气凛然,身边的家仆会意,把盒子打开,里面全是肉菜酒食。 几人皆是一愣。柏若风率先问道:“这些哪来的?” 张剑南得意洋洋,提起一坛酒豪迈道:“出发前,我特意托人从醉仙楼订的。我与诸位虽然今日第一次见,但一见如故。诸位都是京师三大营里出来的人才,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帮忙。咱们有酒同喝,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如此发言一出,几人面上没有喜意,反而纷纷皱起眉头,颇为凝重。 只要有钱,醉仙楼哪都送。只是醉仙楼的送餐按距离收费,张剑南的订餐太过奢靡。且他们行军速度已经慢到送餐快马能追上的程度了,张剑南行事过于荒唐。 一时间无人说话。 有曹将军的话在先,三个千夫长无形中以柏若风为主,他们见柏若风不说话,便也不开口。 场面有些僵持,久久无人回应,张剑南面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柏若风察觉出些微妙来,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场面的制造者。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本就与之起了冲突的柏若风如今眼不见心不烦,率先抬手拎起地上的酒坛,一掌拍开封泥,仰头倒灌一口。 放下酒壶时,他擦了擦颌边溢出的酒水,如画眉眼通透锐利,唇边似笑非笑,“那就谢过将军美意。” 其余几位将领纷纷拎起酒坛道谢,不见方才的尴尬,好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夸得张剑南飘飘欲仙。 行军四日,终于到了景县。县令出来迎接。张剑南入县府里坐了一个时辰,听身材枯瘦的县令倒着苦水,满脸不耐烦。 县令问道:“大人打算何时剿匪?” 张剑南拍着扶手起身道:“现在便去!” 这般儿戏,让县令颇有些手脚无措,“大人今日才来,不需要休息一下的吗?” “我等奉命前来剿匪,自当置生死于度外。”张剑南满脸正气道:“你且等着,今日我便解决了你们的匪患。” 说完不顾其他人劝阻,执意去攻匪寨。 他一路行事之离奇,叫所有人都难以理解。 到了山脚下,张剑南嚷嚷着全军出击。 不到半个时辰,匪徒不堪一击,全部撤回寨子。张剑南一马当先,领着人冲上山寨,二话不说取了匪首脑袋。 匪首脑袋落地时,暴突的眼睛满是死不瞑目的恨意。敌军首领的人头落地让士气大振,将士在他带领下一间间房把贼子全搜了出来,捆作一堆。 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柏若风蹙眉,太过顺畅的事情反倒让他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而且这里的匪徒数目与方宥丞收到的折子所说并不一致。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将士从房中抓出个老人,老人吓得目眦欲裂,凄厉地叫着,声音哽塞难听,像是从一团血糊糊里扯出来。 柏若风被动静吸引过去。 边上的将士行为粗鲁,老人以为将士要把他就地砍杀,吓出大叫,声音立时拔高,“别杀我!我不是这里的人!” 那凄惨的声音传入柏若风耳中,他转身快步走过去,“老人家,你方才说什么?”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血液飞溅在柏若风身前泥土上。 柏若风停住了脚步。 提刀之人正是张剑南边上的小将,他抖了抖刀,朝柏若风一笑,“副将,莫要理会这些歹徒,他们为了求生什么都说得出来。”说完拱手敷衍行了个礼,提着刀监管其他人去了。 柏若风皱眉,回身,正见张剑南叫人去捡柴火,要把这些匪徒就地焚杀。 就地焚杀?他怎么敢! 饶是见多了张剑南一路不按常理的作风,柏若风此时仍为之一惊,他出声道,“不可!” 柏若风上前阻拦,“主将,事关重大,匪首已斩于刀下,匪徒当带回京城问话。” 张剑南个子矮,他往人面前一挡,就像座玉山。张剑南抬头看他,越看越恼。 一路上柏若风不知劝了多少回,张剑南憋了满肚子火,只觉得柏若风是故意和他对着干。此时忍不住推了人一把,从侧边走出,恶声恶气道:“用得着你来教我做事?来人,上柴火!” “此间似有内情,”柏若风凝眉沉思,“主将三思。” “娘们唧唧的,让开!”张建南不管不顾道,“我看谁敢拦我,上柴火!” 好说歹说,这人非要一意孤行。柏若风带出几分火气,转头环视一圈,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声调微高,始终带着昂扬之意,说话明晰有力,片言折之。 见众人竟停住动作。眼红的张建南声调尖细,试图压过柏若风的声音:“真是昏了头了!来人,给我把副将抓起来!” 第121章 一时间,竟无人动作。 众人围拢的中央,张剑南愕然,转着脑袋四处看,像是不能明白为什么都不听他指挥了,面上浮现出些许茫然。随即气血逆行,那怒意化作一片通红,叫他整个人都像只被煮熟的虾子,他命令身边的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张剑南身边的家仆率先冲过去,扬起拳头带过疾风就往柏若风面上招呼。 柏若风冷眼相视,手才抬起,他边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元踏出一步,侧身面向来人。于是那一拳被横空打开。 阿元踹他下盘,那人便轰然跪下。又见一人冲上前来,大叫一声举起刀剑。阿元迅疾无声拔出腰间刀,一劈一挑,动作没有半分多余,就把家仆手中刀打飞。 到底是沙场里长出来的,脸再圆,长得再无害,杀人时都透着股生死外的凶狠冷漠,阿元气势骇然,一下子把那三两个家仆惊得倒退一步。 三位千夫长互看一眼,见场面僵持,才开口纷纷喊着:“主将三思。”他们旗下的兵自然都看上边动作行事,没有去捡柴火,也没有去抓柏若风。 明明他才是主将,没想到都不听他的话,张剑南眉眼阴沉,凶狠地环视一圈周围人,后知后觉了然今日不能得偿所愿,他咬牙,自己给自己找了梯子下,“行,副将言之有理。那就先把这些人抓起来,运回京城发落。” 事情如愿,柏若风并无喜意。他想到这些人身份有异,便转身走过去,一把抓起匪首脑袋,找了个袋子装起来。 此举叫张剑南看到了,更是面色铁青,他忍了又忍,走过去装作满不在意道:“副将,人头脏污,莫脏了你的手。”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身旁家仆出手就要抢过袋子。柏若风避开他们的手,剜了张剑南一眼,走了。 张剑南捏紧了拳头,身旁一直跟着他的小将低声道:“将军,这怎么办?” 本以为速战速决的事情,没想到路上还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能怎么办?”张剑南嗤之以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柏若风要是世子,他还顾忌些,只一个无官无职在身的富贵少爷,他还不信拿不下来。 家仆转了转眼睛,道:“此人心思缜密,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张剑南岂是会听人话的,越是想起繁花里的温香软玉,对这荒芜之地就越是厌恶。他不耐烦道:“罗里吧嗦,今日便解决了他。你去通知那谁……” 大军得胜归来,县令亲自带人出城外去迎接,放鞭炮,吹唢呐,还准备了庆功宴。 就在县令和张剑南谈笑风生时,柏若风冷不丁把匪首脑袋往桌上一放,问道:“以防万一,县令来确认下,此人可是匪首?” 张剑南不发一语,唇角撇下。 县令上前一看,激动道:“此人我认得!他是寨子的三当家。” 满座哗然。 柏若风又让县令出门去看被带回来的匪徒。所有人都跟出去了,张剑南慢吞吞缀在末尾,满不在乎。 县令并不能认得所有的匪徒,他看了一圈抓回来的人,都没能找到真正的匪首,眉毛纠结地皱成一簇。 至于那些抓回来的人,柏若风叫人问话,他们惶惶然呜呜咽咽,张嘴欲言又止,愣是没人搭话。 张剑南不耐烦道:“副将就是心软,何必和他们多说,匪徒猖狂多年,死不足惜。” “既是猖狂多年,如何短短半日就能打下?还只有几十人。”柏若风面不改色道。 张剑南大笑道:“那当然是因为本将天生将才,还有诸位将士们英勇。匪徒再难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何惧?一听本将来,纷纷逃窜,并不稀奇。诸位说,是不是啊?”说罢哈哈大笑,他周围的家仆附和着他,跟着笑出声来。 柏若风直接让县令把大夫喊来,县令最是关心匪徒的事情,顾不上看张剑南脸色,忙叫人去催。 大夫检查后,竟说这些人嗓子都被捅坏了,张嘴全是一片血肉模糊。 想到方才死去的老者那句话,这群人的身份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是否是真的匪徒还待定。柏若风笃定道:“此事有异。” 庆功宴换做了接风宴。 县令从开始的大喜转为忧惧不安,额头挤出三道纹路,面上还是笑着,与张剑南互相恭维。一双眼却不时瞟向边上撑着下巴吃水果的年轻人。 他真正关心的到底是匪徒的事情,然而总不能事事越过主将去和柏若风说话。 更重要的是,除了问了几句山寨的事情,柏若风并没有多少和他交谈的兴趣。倒是张剑南一直扯着他喝酒,说些有的没的,暗示他今夜送几个美人过来伺候。 县令苦笑不已。那年轻将军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眼看来,语气淡然却足够沉稳,“大人且放心。” 放心什么?他却不说个明白。更奇异的是,县令的心真的因这句话定下来。 宴饮过半,吃饱喝足,将士们都放松下来。 “报——”外边冲进个府吏。 县令这些年被匪徒弄得草木皆兵,吓得失手打翻了酒,酒水滴滴答答落下。他站起来,在一片安静里质问,“咋咋呼呼的做什么!没看见本官在招待贵人吗?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禀告大人!”府吏跪在地上着急道,“方才有百姓来报案,说、说石羊山上的匪徒们又回来了!还劫了他家,掳去妻女,如今正跪在府外哭呢!” 第122章 白日才说端了土匪窝,晚上土匪就来抢家劫舍了?县令睁大了眼,“他们没死?!” 县令迅速看向张剑南,等着拿主意。 张剑南把玩着杯盏,不与他对视,“急什么,不抢也抢了。我等风尘仆仆,今日才来,未有休息,等整顿一晚,明日再战也不迟。” 他身边的家仆附和道:“将军说得对!剿匪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事,将士们没有休息好,怎么能替百姓剿匪?且让那人门外等着。” 真让百姓在门外等一晚上,他这官不用做了!县令急出满头大汗,求救般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吃完整块糕点,拍了拍掌中糕屑,又慢吞吞喝了杯茶,出乎意料地附和张建南道:“主将说得有理,休息好了才能为君分忧。” 心里暗暗想着回头得再去方宥丞宫里顺点吃的。 闻言,县令满眼绝望。 张剑南则是一愣,眼中出现少许慌张:这柏若风怎么不按常理,他不该与他作对,前去查看吗? 柏若风并不是瞎子,一路上张剑南不当一回事的嚣张、轻而易举的剿匪、三番两次的阻拦,让他本就有所怀疑。 此时对方眼中的情绪已然暴露彻底,更是坐实了他心底的某些猜测。 这人可真是急躁性子。柏若风想着,没再逗弄对方。他话锋一转,道:“不过,石羊山已经人去楼空,这些匪徒们不知藏到哪里去。若是明日再去,怕是寻不到踪迹了。不如,末将先带些兄弟过去查看?” 果然还是那个愣头青。张剑南定了心,忙道:“既然如此,那劳烦兄弟了,你且带人去查看一番,我等明日就率军去一网打尽!届时必不会忘了兄弟们探查的功劳。” 柏若风笑了下,若雪后晴光,温雅和煦。张剑南傻愣愣看着,不由觉出些许可惜。可惜这个风华无双的公子哥要葬身于此了。 柏若风领命后,点了几十个小兵,就出门去了。 张剑南仍坐在上位,八风不动,乐得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心里数着时间,想着没了人碍事,他们明日就能回京了。 却没发现,柏若风身边的阿元并没有跟出去,而是藏在边上,低眉顺眼给几位将领一一倒酒。当然,送酒的时候顺便帮自家主子带个话。 一刻钟后,有将领闹肚子,起身要去更衣。 两刻钟后,又一个将领闹肚子,离席。 另一个神情紧张,说要去照顾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也跟着走了。 …… 喝着喝着,县令冷不防问道:“诸位将士是否水土不服?怎么都去了茅厕?” 他有点担心家里的茅厕不够多,一时间去了那么多人,怕是不够用。 闻言,喝昏了头的张剑南睁大眼睛,这才愕然发现除了他身边的家仆,台下只剩下几个小兵,将领们全都跑没了! 他惊怒交加,速速派人去找。 家仆们慌慌张张跑回来,“将军,不止里边,外面的将士们都没了!” 张剑南刷的起身,怒拍桌面,“岂有此理,他们都去哪了?难不成都是群临阵逃脱的懦夫!” 台下留下来的几个人本没打算理会张剑南,但‘逃兵’可是个大罪名。 于是一个被留下来的军师起身,拱手不咸不淡道:“主将息怒,兄弟们初来乍到,都疲乏的很了。将领们特意带他们出去散散步,休息好了,明日才能一举歼灭匪徒啊。” 顿时,张剑南面色青红交加。大晚上的散什么步,岂不是真拿他当小儿糊弄了? 边上的县令摸了摸胡子,面上不显,心中了然:原来是个光杆将军啊。 第45章 生气 却说柏若风领兵跟着百姓前去, 正撞到鬼鬼祟祟在百姓家门外徘徊的匪徒们。 上千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倾巢而出,手里都拿着武器,在夜色里守株待兔。本想悄无声息解决掉柏若风这个‘兔子’, 没想到浩浩荡荡来了三千虎豹般的将士。 他们震惊,他们怒骂,没想到朝廷这么当回事,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更没想到说好的只有副将领着一小队人来, 结果不讲武德, 全军出击。 一个照面,就吓得想要转身逃窜, 试图藏进树林里去。 却被中间一络腮胡子的壮汉喊住。 络腮胡子粗暴蛮横,挥刀劈下,砍到了最先转身要跑的那人身上, 惨叫声里鲜血溅在他脸上,面目狰狞,显得这人若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提着锈迹斑斑的刀,气沉丹田, 吼道:“谁敢跑, 老子先杀了他!” 本来作鸟雀散的众贼被镇住,纷纷拔刀对准树林外的军队。 柏若风轻轻“啧”了声, 眯起眼,在火把微弱的光下打量着那络腮胡子。就算没有人指认, 他都能猜出这大胡子不是‘大当家’就是‘二当家’了。 大胡子也在打量着柏若风,满脸不屑, 或是为了振奋士气, 或是真的心里话,他刀尖对着柏若风, 扬起下巴,嘲讽道:“老子还以为来的是谁,原来是个不中用的小白脸。” 倒映着柏若风的虎眸杀意毕现。擒贼先擒王,放在军队上同样适用。络腮胡子在心里早早拿下柏若风的人头。 柏若风横眉冷对,不与他多说,一声令下,兵随将令如潮涌入树林,火把映照若白昼降临,冷兵器相交的声音响彻林子。 年轻将军挥出长枪,枪尖凛凛,马鞭一拍,骏马若离弦箭矢般蹿出去,枪头红缨随着马匹奔腾在风中扬起。络腮胡子并不防守,他持刀虎虎生风冲出树林,大跨步飞扑而来。 第123章 锐不可当的枪尖划过半圆,哐的一声与半锈的大刀相接,剐蹭出刺耳声音,火花闪烁。 柏若风拿枪的虎口被长刀传来的蛮力震得发麻,带着撕裂开的痛意。心脏声在耳膜上雷鸣不止。 络腮胡子蛮力如牛,若被砍中了,深可见骨。柏若风不敢轻视,他抽枪回防,以掌抵着铁杆一旋,破开络腮胡子的强攻。 长枪在远战上格外有优势,不待落地的络腮胡子反应,柏若风回枪一扫,枪出如雷,迅疾如电,寒芒先至,游龙在后。络腮胡子浑身蛮力,速度却不及,失手间肩上腿上被柏若风戳了两个血洞。 伤口血流不止,入骨的伤痛难忍,络腮胡子发了狠,眼球爆出红丝,大吼一声,长刀下压,往细瘦的马腿砍去,想断了来者坐骑。 缰绳拽起马匹,然已来不及,断掉的前马腿飞出去,血液飞溅在泥地上,骏马晃着身体不甘长啸,侧身而倒。 就在将倒未倒之际,柏若风果断舍弃马匹,飞身离马。络腮胡子的刀锋与之脚尖险而又险擦过。 他踏过马头,枪身横过腰间,只见虚影重重。年轻将军空中旋身侧翻,枪身凛然戳进壮汉仰起的颈上,一击致命。 络腮胡子瞪大了眼睛,试图说话,然而喉咙只能发出赫赫气音。柏若风收枪落地,壮汉身躯轰然倒下。 柏若风眸色冰冷,间或一枪挑开来犯者。他掸了掸银枪上的血液,看着周遭战场,掷地有声:“匪首已死,还不束手就擒?拒不投降者,就地斩杀!” 此言一出,贼寇哗然,惊慌去找寻大当家的身影。却只见倒在地上的络腮胡子身首异处,而那年轻将军站在马尸与人尸间,银甲染血,渊渟岳立,恍似玉面阎罗降世。 胜负已分。 等张剑南领着家仆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然尘埃落地。匪徒死的死,擒的擒。柏若风已经领着人找到他们新据点,一网打尽,外加搜出书信若干。 张剑南当即怒斥副将不听指令,想以一己之力压下事情。 跟着他闹起来的家仆被将士擒住。 张建南犹不肯认命,直到带着血迹的枪尖冲他面门而来,张剑南吓出一声尖叫,魂飞天际,闭目不忍见自己被捅成筛子。 要命的伤害迟迟没有落下。 眩晕惊恐中张剑南睁开眼,面庞煞白如纸张。只见那厉厉银枪离他面庞不过一个指节的距离,晃了晃,银枪落在他左肩,往下一压。 张剑南吓得口不能言,腿抖不止,视线顺着银枪往上,看向面前的丰神俊朗之人。 柏若风一手下压着长枪,一手扬开纸张,看信时一目十行。他似乎并不意外信中所言,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将军还是莫要想着续弦了。不然新夫人怕是得守寡。” 然琥珀眸中俱无笑意。 去时四日,回程却只用了两日。 方宥丞正在书房内批着折子,小花喉间溢出几声绵软的呼噜,趴在他脚上小憩。旁侧春福垂目点着安神香。 忽然,方宥丞侧了下脸,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趴伏在地的大白虎摇了摇尾巴,半起身看向门外,耳朵竖起,显然也有所察觉。 暖室寂然,却突然闯入一抹红衣身影。那身影来势汹汹,犹如一团烈火,直直冲到方宥丞桌前。 背光人影落在折子上,挡住了未书尽的地方。方宥丞唇角勾了抹细小弧度,放下朱笔,抬头道:“这么快回来了?” 却是一沓书信砸了过来,春福惊叫道:“殿下!” 小花猛地站起身,它如今起来足有半人高,越过桌面,野性难驯的蓝眸死死看向来人。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大白虎眼睛溜圆,凶意全无,显出几分家猫的无害来。 书信纷纷扬扬落在桌上,现出红衣青年满是怒火的桃花眼。方宥丞少见他生气的时候,锋锐深邃的面上不由一愣,显出不解,“若风何故与我生气?” 他在柏若风面前,惯来不用王侯自称。 脚下,小花悄悄离开方宥丞脚边,绕着许久不见的柏若风打圈,粗长的毛尾巴甩来甩去,勾着柏若风腿部撒娇。 柏若风揉了大猫脑袋两下,揉的大猫舒服地直呼噜。他对大猫温柔,看向方宥丞时却冷冰冰道:“你算计我。” 平淡冰冷的声音下是压抑的怒气。他从景县领兵一路快马赶回,就是凭着心口的怒意,冲进东宫时真恨不得直接咬方宥丞一口泄愤。 当年镇北将军府以亲信身份接手了废太子的私兵,并且以土匪面貌豢养在景县,劫掠路过景县前往京城的商人,以财富供养子孙。 近几年景县匪徒猖獗,报上京城,又有曹将军爱子早夭之事,才引起重视。 曹将军知道的事情多,方宥丞只会比曹将军知道的更多。 方宥丞明知如此,还特地派张剑南去处理,就是让张家以为事情还能蒙骗过关,让匪徒金蝉脱壳。 却又让曹将军派兵。因为笃定知道一些内情的曹将军肯定不愿意把心腹给间接害死爱子的张家,只会找上他。不管他愿不愿意,龙武军只听他行事。 给他的命令便是剿匪,把玉佩送来,就是暗示他小心身边人。 棋局早就布好,只需要棋子按部就班走完就能了事。柏若风哪能想不通这一层。 虽然他说过会帮方宥丞,此次剿匪出兵也是他自己亲口应承,但‘帮’和‘甘做被人摆布的棋子’区别很大。 第124章 柏若风目光森森,锁住眼前人。大有方宥丞今日不给他一个答复,就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方宥丞扫过蹭着柏若风的大猫,捻起一张信纸,上挑的凤眼黑白分明,看得人背生寒意,“你不觉得,看贼喊抓贼很有意思吗?” “方宥丞!”柏若风双手猛然撑在桌上。 直呼姓名,是为不敬。春福心下一跳,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坐着的人。然方宥丞并无计较之意,他放下信纸,“我是为了你好,你生什么气?这送上来的军功,还是头回见有人往外推的。” “这是为了我好吗?我说过我不需要。”柏若风面色难看,俯视着方宥丞,看他的眼神活像看着个陌生人,“莫不是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下一盘棋局?” 误会怎么越扯越大了。方宥丞放下信纸,十指相抵按在酸胀的额间,想了想,他对春福道:“你先带小花出去。” 春福用肉食引诱着大猫离开书房,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人。 “你是想看贼喊捉贼,还是存心想看我的戏?”柏若风皱了皱眉,转身要走。 误会大了。方宥丞不复方才的淡然,急急起身,撞到桌椅一声巨响。他隔着一张桌子按住柏若风的右肩,唤道:“若风……” 柏若风回过头,故作凶狠朝他龇牙,“放手!信不信咬你?” 方宥丞竟把手伸他面前,一副随便他咬的模样。 如此一来,倒是轮到柏若风怔住了,那双桃花眼看看眼前的手臂,又看看方宥丞,犹疑着方宥丞到底是真不怕给他咬,还是看准了他不会咬才递过来的。 方宥丞见他在犹豫,抿直的唇线绷不住,泄出一丝笑意。 然就是那丝笑意,在柏若风眼中化作挑衅的信号。柏若风心立时就硬了,他拽住方宥丞的手腕,毫不留情一口下去。 饶是早有准备,刺痛袭来时,方宥丞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你真咬?” “不然呢?”柏若风冷哼一声,松开手,看着腕上整整齐齐的牙印微微渗血,得意地冲方宥丞笑,上齿边还沾着血丝。 但他很快收起了笑意,凝神思索。因为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堪比三岁小儿,而方宥丞不知为何纵容了他的幼稚。 泄了半肚子火气,柏若风推开方宥丞的手臂,抱臂斜挨在红木桌边,冲方宥丞挑了挑下巴,把方才对方的挑衅还了回去,“你自找的。” 方宥丞挑了挑眉,把手收回去,垂下的袖子遮住了腕上牙印。 他被桌子遮住的地方,左手拇指悄悄滑过右腕上的印子,咬的最深的地方显而易见是两颗尖细虎牙所致,他平日里没少见柏若风笑的时候露出来。 方宥丞点点头,说,“甚好。” 还会咬他,说明问题不大。 对面的人动作幅度很小,却没有特意避开。 柏若风疑惑的视线往下一挪,猜都能猜出半分对方在摩挲什么。他迅速挪开了眼。不就个牙印而已,咬一口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明明只有方宥丞!他视线游移,说不清道不明心乱的缘由。 算了。柏若风清了清喉咙,假装什么都没瞧见。他敲了敲桌面,带着几分伪装出来的不耐烦道:“有什么快说。” 押回来的匪徒,与匪徒勾结的张家,还有大理寺那边,还没整顿的龙武军……他事情多着呢。 但一想到这些事情都是眼前人丢给他做的,柏若风刚刚软了几分的神色又变得有些不善了。 “其实没什么要说的。”方宥丞背着手道。他确实调查过石羊山上的情况,算好了明里暗里三方的小心思,算准了兵力悬殊下不会出大事,才敢让柏若风过去接手。 但若是说他故意算计柏若风,方宥丞就得替自己喊冤了。 方宥丞暗地里摸摸手腕,道:“不与你说那些并非特意隐瞒。你知道我的性子,本就不耐这些权衡算计,龙武军将士优秀,又有你稳坐龙武军中,便无以为惧。” 哪怕柏若风不知道这些事情,只要他捏住了军权,直接杀过去没有一点问题。就算杀错了,没找到逃窜的土匪,但明面上还是剿了匪,后续他会给人兜底。 所以说送军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显然柏若风猜出来的东西比他想让对方知道的多。而且任务完成的很好,匪剿了,人抓了,证据也有了。至于那些藏在事情表面后的真相,该大理寺查去。 那他可太知道方宥丞的性子了。柏若风想,在方宥丞眼里,只要派的兵足够多足够优秀,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等等,这么一说—— “所以我在你眼里只是好用点的兵?”柏若风以为这人是真把他当工具用,才缓下来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转身抬腿就要走。 没想到绕了一圈,这人还是拿他当猴看。 饶是方宥丞听到这句,戾气横生的眼眸都愣住了。他迅速伸出手去,扣住柏若风小臂,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风,你且听我一句。” 柏若风拍开他的手,脚步却没有移动。他倒要听听这人还想辩解什么。 望着眼前侧身而立,始终不回头看他的人,方宥丞叹了口气,他不想对方与自己离心。 方宥丞低声徐徐道:“不要把我想成很坏的人,若风。就算这是个棋盘,整个棋局都是为你服务而存在的。你是我的‘将帅’,你才是里边最重要的。” 第125章 这是什么话?柏若风心下一跳,条件反射看过去,对上一双满眼是他的眸子。 那双眼或许不是多么温柔,或许不是多么和煦,甚至有些忐忑,然而此间真意远胜其他。 “龙武军是我的,也是你的。剿匪是送你的军功,衡量这么多是为了你的安全……总之,”方宥丞顿了顿,“做这么多,只是希望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权利、金钱、美人都无所谓,他最怕的是柏若风无所求。没有什么比实权更牢固的东西了,一旦拥有就很难割舍,最好是有了利益纠葛,再也无法离开他身边。而且柏若风心软,若是知晓他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肯定愿意留下来帮他。 以后他为帝皇,他作他的大将军,就算两人不能一起,能日日相见,他便足以满足。 往前类似的剖白方宥丞不是没说过,柏若风从没往别的方向想。 可自从那夜后,哪怕再如何克制,柏若风没法像以前那样去想这段话了。柏若风斜着眼看面前的太子,掂量着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语。 方宥丞摸不清他态度,踌躇问,“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只是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柏若风仰头看了看装潢华美的天花板,忽然转了个话题,道:“奇了怪了,你今天说了好多话。” 方宥丞不解其意。 柏若风又道:“我记得你以前性子没这么好。”追着解释,不像是方宥丞能干出来的事情,他还记得这家伙以前刺的很。 方宥丞沉默了。 有些事明明早已说过,可柏若风忍了又忍,没忍住再三劝道:“你对我有所求,我却不可能给你想要的。方宥丞,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 “你可以一直拒绝。”方宥丞听懂了,他眸色微暗,本就漆黑的眼睛沉郁如墨,“但不能要求我放弃,那是我自己的事了。” 柏若风忽然笑了,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睨着他道:“难道你以为你这般,我能全然无视吗?倒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折磨人的刽子手。” 他从怀里夹出那枚随方宥丞长大的羊脂白玉,放在方宥丞面前桌上。视线擦过方宥丞面上,他勾唇,轻轻一笑,漫不经心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殿下好好拿着。以后再有事,还是给末将令牌吧。” 就好像只是做了个简单的交接,柏若风没有一点留恋,放下玉佩抬腿离开。步步生风,掀起的红衣若火莲摇曳,东宫内的温度似乎都随着他离去而降下。 方宥丞看着他离开书房,捏起玉佩缓缓坐下。被拒绝似乎是一件永远无法适应的事情。他撑着额头,闪过无数思绪,纷纷扬扬,没有一个能教他怎么做。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想法能宽慰自己:至少,他没有推辞统领龙武军。 柏若风不知他所想,只道玉佩珍贵,不是他该拿的。此刻他脑中嗡鸣,乱糟糟的思绪一团团压迫着他的神经,叫他生起头疼来。 方宥丞的存在,好像从一开始就让他头疼。 亲人是既往,是过去与现在。而爱人是未定,是未来。无法许诺的未来不如一开始就断的干净,不留半分可能,这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做法。 柏若风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告诉自己,你不能表现出半分心软。 他心不在焉想着其他事,疾步出了书房,在东宫内行走时没留意,一下子撞倒了弓腰前行的春福。 春福正领着个小太监抱着一堆画卷。被他这么一撞,卷起的画卷一下子掉在地上,好几副掉下时带子散开,露出上边巧笑倩兮的美人画像。 柏若风道:“抱歉。”说完条件反射蹲下替春福捡东西。 “这可折煞奴才了。”春福忙拦住他,“公子且去忙,我们慢慢捡。” “没事。”柏若风捡了一半,才发现手上都是些年轻女子画像。 其中有一副画像上的人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盯着那画看了会儿,见上面女子面貌清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额间一枚小痣。 柏若风瞬间清醒了过来,顾不上其他,往下一拉,见上面写着名字赫然是段丞相的小女段锦诗,印证了他的猜测。 怎么把大哥的事给忘了。柏若风急急抓住春福手臂,问,“这些画是今年准备选入宫的秀女?怎么送东宫来了?” 春福想了想,“公子近些天在外还不知道,陛下准备给殿下选妃。皇后娘娘挑中了些贵女,让送来给殿下看看。” “她怎么做秀女了?”柏若风一拍脑门,把画急急卷起来,还回去。“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 春福应是,目送他离开。待画卷一一捡起,春福领着人往书房走,走了一段,正见太子眉目阴翳,站在房门前不语。 想到殿下刚刚可能看着他们,春福吓了一大跳。 方宥丞视线转了过来,凤眼生威,像要吃了人般,质问道:“方才他看的是谁?” 春福颤颤巍巍把段锦诗的画像递过去。 方宥丞一把抢过去,逡黑双眸扫视着画像上的女子,凝住了。 旋即,他皱眉,狠狠一捏,画像中的女子脖颈被死死攥住,画卷扭曲发出声响。看得春福寒毛直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还在的脖子,好像自己脖子被人掐住了般。 方宥丞冷冷点评道:“百拙千丑,不堪入目,哼。” 第126章 第46章 双子 柏若风一路从皇城急急出去, 先去相府递了帖子,没想到被段公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哪怕以镇北侯府的名义提出拜见,仍被段公良拒绝。 没见到段小姐, 反倒先吃了个闭门羹。柏若风捏了捏鼻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了。此处碰壁,他便先去城外处理龙武军驻扎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于大理寺偶然见着段轻章, 隔了段距离, 段轻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风视线转到他身上,眼睛一亮, 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过去打招呼,面上笑容绚烂,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间像见着了条小金毛奔过来, 受宠若惊的段轻章愣了下,半晌才展开笑容,拍了拍柏若风肩膀,问道:“你什么时候从景县回来的?” “刚回。”柏若风笑道, “段大哥最近可还和我哥有写信联系?” 段轻章叹道:“路远信慢, 哪有你跑得快?等知晓你从北疆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率军去景县剿匪了, 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 真心替友人高兴,“第一次带兵, 如何暂且不说, 你能完好无损回来,我替你哥松口气。” “此事你别告诉我哥, 我自己写信去说,免得他们担心。”柏若风嘱道。 段轻章应道:“自然。” 柏若风的琥珀眸色浅,在阳光下遇明则亮,显出几分活泼,他拉着段轻章不肯放,绞尽脑汁找话说。段轻章看出他有别的事情想说,耐心地陪他话家常。 柏若风终于找到个切入点,问:“段大哥,嫂子最近可好?” 若在这个时代论一段叫旁人羡慕的人生,该活成段轻章这般。十六考了状元,二十及冠便娶了青梅高飞燕为妻,拒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成为长安城内一段佳话。而今二十有五,夫妻两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孩子。 说起妻儿,段轻章眉目展开,温声道:“她在府内安心养胎。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忽然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家不好意思说?回头等我下值,你且来府上,我叫燕娘替你拿拿主意。” 没想到段轻章这么敏锐,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省了他开口。柏若风高兴得很,一敲掌心,“段大哥懂我!”他打算去了段府再解释,当即欣然答应邀约。 得等到日暮,段轻章才下值。柏若风从大理寺出来,解决了杂事的他舒了口气,看着天色还早,打算回府里先休息休息。 正是午间,街上人不多。他闲庭阔步走在路边,吹着微风,觉出几分舒适来。 然而,没等他享受够难得无事的清静。一书生踉踉跄跄从拐角冲出来,撞到他身上。柏若风压根没注意到拐角有人,以至于猝不及防就被人按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明明是那人莽撞冲出来,拿他做了肉垫,这时却叫了一声,从他身上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抖了抖发白的袖子,恶声恶气先告状,“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这是拐角。”柏若风心头火起,怒气冲冲起身,硬邦邦拽住对方,正要叫人道歉,没想到却看到段轻章回头。 竟是熟人。柏若风愣住了,连同本来的话都吞了回去。 爬起来的段轻章扭头想跑,却被觉出不对劲的柏若风再次拽住,手掌铁钳般扣住他,“段大哥,你不是在大理寺吗?”虽是问话,更像质疑。 “谁是你段大哥?”段轻章试图抽回自己袖子,却扯不过柏若风。他急得口不择言,“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我没钱,放手!赶紧给我放手!” 怎么段轻章不认得他了?柏若风死活不松手,他上下打量段轻章一番,却见段轻章竟着一身粗糙布衣,手上多茧,布鞋破洞,哪还有半分相府大公子的气度。 他冷声道:“你不是段大哥?那你是谁?” 后边传来几个声音,嚷嚷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 ‘段轻章’急得又打又踹,硬是没能逃开柏若风手掌心,他服了软,抖着声音向柏若风求饶道:“兄弟做个人,快放了我吧。我真没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靠我一人维持生计,后面那几人是杀人恶霸。要是被抓着,我、我全家就没命了!” 柏若风闻言轻轻一挑眉。他松开了手,‘段轻章’扭头就跑,不曾想后领被人拽住,随后四肢腾空,他吓得发不出声音。就被柏若风带着飞到墙上,再跃入墙内高大的树枝上。 柏若风半蹲下观察着经过的人,素白的手藏着劲,死死按着‘段轻章’脖颈,就像按着一只猫那么简单,把人束缚在树枝上。 转过拐角,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举着大刀出现,风一样刮过,消失在远方。 柏若风听见身边的‘段轻章’松了口气。他转过头,见人四肢正抱着树枝,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 天底下断没有长得这般相像的两人。柏若风打量着眼前人,“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名字了吧?” 许是终于得救,那人态度好了不是一分半点,讪讪道:“谢过大侠救命!小人有事,先走一步~” 柏若风也跟着他笑,笑出两颗虎牙,笑得人畜无害,“不答我话?小心爷把你直接丢下树去,不死也残条腿。” 说罢恶劣地一推那人,那人身体侧歪,当即嗓子眼吓出个尖叫,死死抱住树枝,面白如纸,浑身温度都下去了,冷得发颤。 第127章 柏若风把人拉回来,懒洋洋道:“再问一遍,你姓甚名谁,家在哪?” 这回,就算柏若风语气随意,那人也不敢再随意糊弄了。他忙道:“公子手下留情,小人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是来参加今年会试的举人。” “段重镜?”柏若风念着他名字。 段重镜应了声,眼里含着疑惑,似乎在问:你认识我? 又带着几分瑟缩,“我、我应该和公子没仇吧?”他这么一说,自己都不确定了。毕竟虽然初来乍到,不也是莫名其妙惹了大人物? 柏若风视线挪到他身上,“此话怎说?还有,追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见柏若风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与对方熟人长得相像,段重镜悄悄松了口气,他仍抱紧了树枝,就像只考拉,姿态有些滑稽。 段重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把柏若风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衣着不凡,小心翼翼反问:“不知公子,是哪个府上的人物?” 柏若风眉目一动,“你还怕我送你去死不成?你不说,我现在就能让你去见阎王。”说着明媚一笑,露着森森虎牙,朝段重镜伸出手来。 那手看着细瘦白皙,可段重镜没忘记刚刚就是这只手怎么把他又拽又拎又推的,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打马虎眼。 段重镜垮着脸道:“追我的人是段相府上的人,我听同行的考生说,可以尝试着向达官贵人们自荐,万一考不上,说不定也能有条留下的活路。” “段相乃是三朝元老,是我辈榜样。又与我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这不就,厚着脸皮去递帖子了吗?” 段重镜脸色兴奋得发红,眼里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那么多才子段相都拒了,独独就接了我的帖子!我以为我走运了!管家还来家里寻我,我就跟着管家去见了段相,刚开始还谈得好好的,问我父母,问我婚配,问我年岁……但是、但是问完后,” 段重镜面色陡然发白,惊疑交加,“他忽然就叫人‘解决’我,还说做得干净些。” 这时候,段重镜再傻都知道不对劲了。但是他怎么拧得过那么多人,必死无疑。 奇怪的是,站在段相边上的那位看似弱柳扶风的小姐,原本好端端的,忽然就晕倒了。 趁着其他人注意力被吸引,段重镜连忙逃出去。段府家大业大,他从未来过,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遇到墙就攀,遇到洞就钻,那群下人不曾料到他为了逃生会这么利索,又怕冲撞了贵人和摔碎东西,一时间乱了手脚。 加上他的大声呼救引来其他下人,那些不知内情的下人一个两个喊着‘少爷’,还替他去拦追击的人,场面极度混乱。 “我在一个院子里遇到个好心妇人,她刚开始喊我‘夫君’。”段重镜迷茫道,“后面的人追上来后,她还给我指了方向,我就从小门逃出来了。”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惹上段相这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可柏若风却猜到了几分。柏若风心中疑窦丛生,问:“你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小儿?” 段重镜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倒是从未见过段轻章用这张脸笑得这么憨气,却又狡诈。柏若风也朝他笑,端着张无害的俊脸,手又去推他,“不答就给我下去。” 失重感吓得段重镜哇哇大叫,死死抱住树枝,“没有!我没有!养父说我父母双亡,是个没人要的小叫花子。我没媳妇也没孩子,这个条件谁愿意嫁我啊!” “哦?”柏若风不是很信,听到有几道脚步声渐进,他神态冷肃,捂住段重镜嘴巴,“噤声,他们回来了。” 段重镜吓得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牢牢盯着下边。 这时,柏若风迅速捉住段重镜领子,脚步轻点瓦片,两三下越过墙头,落到一处客栈。他一路拽着段重镜的脖颈,把人扯得衣衫乱糟糟的。 段重镜不情不愿地脑袋拼命后仰,和他角力,脚下使劲往前推,就想挣开柏若风跑路。 柏若风无视了小二奇怪的视线,抛给小二一块银锭,开了个包厢。 段重镜眼睛盯着那银子都要冒光,嘴里嘟嘟囔囔,“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咱俩不是很熟吧?你要请我吃大餐?” “那你要么?”柏若风关上门,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道,“请你吃断头饭。” 相府不好相与,眼前的年轻人看着更不好相处。感知到危险的段重镜往后退着,扒着窗框就想跳窗跑,结果一推开窗,就看到院外有熟悉的衣服颜色闪过,赫然是相府的人在周围巡视。 段重镜连忙关上窗,左思右想,终于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多谢大人搭救。” 他现在回过味来了,若说之前柏若风救他是路过的好心,但知道追杀他的是相府的人后,还能不畏强权,如此冷静把他带到这里,想来是有话要说。 “只是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粗鄙,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段重镜警惕地看着柏若风,怀疑他是与相府不睦的。 “你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柏若风轻佻地拍拍他脸颊,“我帮你还差不多,你跑,你使劲跑,出了这客栈,你必死无疑。京兆尹都帮不了你。” 段重镜惊得瞪圆了眼。他不是傻的,只是初来乍到一团乱,闻言拉住柏若风袖子,追问道:“大人可知我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丞相大人紧追不放?” 第128章 柏若风说,“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喊你‘段大哥’?段府那妇人为什么喊你‘夫君’?段丞相为什么要杀你?”他咬字很重,突出一个‘段’字。 为什么个个都认识他?那自然是因为京中有人和他长得很像。而那人极有可能是段府里的公子。 顿时,段重镜面如土色。 “我想,你大抵也知道一些坊间传言。”柏若风见他满眼绝望,笑了笑,一语道破,“你无父无母,还与段轻章长得这么像,极有可能与之是双生子。段相的反应,直接坐实了这件事。” 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曜国,在这个愚昧的时代,双生子意味着不详。人们认为这是上天对家庭的一种惩罚或灾难。 谁家有了双生子,那晦气的名声传出去,就会叫人躲避不及。于是常有的做法是除掉其中一个。 段重镜极有可能是出生后不久就被带到乡下丢弃,段相没想过这个被舍弃的儿子还会重新出现,尤其还是要来参加会试。 京中几乎人人都认得十六岁便取得状元的段轻章,段重镜一旦参加会试,段家双子的秘密就会公之于众。 段重镜如堕冰窖,他动了动唇,浑身哆嗦,“可、可我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就为了今年。俺们村里就我一个能参加会试的,大家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夫子也说我很有可能取得功名。我还想回去做个好官,帮助乡里……” 他满眼慌乱,絮絮叨叨说着不能放弃的理由。 柏若风抱臂想了想,道:“命重要还是功名重要?你现在离京,还能有一线生机。” 段重镜沉默了,他低着头,抠着手不说话,手背被他自己抠出几条血痂。 半晌,段重镜猛地抬起头,他唇色发白,然语气坚决,“谢谢大人提醒。只是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因为一个想杀我的陌生人停下自己的脚步,我要参加科举!” 段府的秘密、面子与他何干?他是段重镜,吃百家饭长大的段重镜!他来科举,是为了以后当个好官,决不能就这样屈服! “好小子。”柏若风惊叹着,笑了两声,指节搭在桌边敲了敲,“你够莽的啊,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冲过去。不过,你既然被我遇到了,不算坏事。” 段重镜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看见那白皙有力的指节一下接着一下敲着。他低头看看自己双手,粗大的指节和遍布的茧子,是干惯粗活的人的手。段重镜忽然没来由的好奇起另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那人的手上,该没有这些粗糙的痕迹。 “或许,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人。”柏若风无心介入段府家事,不过家事有家事的解决办法。他弯了弯眉眼,若春日暖阳洒下,无端叫人心安。 第47章 动摇 段轻章从大理寺出来时, 天边橙紫一片,显然天色不早了。他提着衣摆跨过门槛,如同每个寻常日子般往路边的相府马车去。 没想到却见一架陌生的马车驱到面前, 赶车的是柏若风身边的亲侍阿元。 阿元长了张讨喜的圆脸,从车前跃下,拿出个板凳放在地上,“段公子, 我家公子请你上车一叙。” 柏若风什么时候不骑马, 换成坐马车了?摸不着脑袋的段轻章动作慢了两拍,便见柏若风撩开帘子探出脑袋来, 高高兴兴道:“段大哥,我等你好久了!” 段轻章不再犹豫,就着阿元搀扶上车, “不是让你晚间来府上吗?”他还没来得及叫下人准备些招待客人的菜色。 “我等不及了,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柏若风有些着急地伸出个手臂,拽着段轻章进去。 段轻章几个踉跄,被拽进了低矮的车厢内, 扶住车壁站稳。 等他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 这才发现角落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打着几个不明显的补丁, 衣着朴素,脑袋上带着帷帽。正死死护着帷帽不肯脱。 他身旁, 柏若风靠着蛮力扯他的帷帽,口中叫道:“来都来了, 快脱!” 柏若风的精力怎么好像花不完似的。作为一个文人, 段轻章真心觉出几分艳羡。 他没有打扰两人,自己寻了空位坐下。同一时刻, 男子不敌柏若风的力气,帷帽被柏若风扯了下来。 段轻章无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眼神便定住了。那张每日都能在铜镜里见到的脸此刻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相信。 好像镜子里的人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做出完全不同的动作,诡异至极。段轻章脑海一片空白。 不大的车厢里,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开口说话。 如果一个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俗世摸滚打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全村的骄傲,做了举人,得以上京科举,甚至有机会面圣。却乍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会是何感受? 更甚者,对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十六就做了状元,入了大理寺做官,面圣的机会数不胜数,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还娶了青梅做妻,家庭美满。 见到这个人生截然不同的兄弟,该做些什么反应? 段重镜想过,可能是怨恨的,怨恨两个人同一天出生,他只是晚了些出生,为什么独独是他被抛弃?可能是自卑的,自卑于自己各方面的比不上,明明两人长得那么相像。也可能是难堪的,对方说不定像段丞相那般,见了他就要杀他,而他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跪在地上求饶。 第129章 若不是柏若风拍着胸脯说他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哥’脑袋轴是轴了些,但行事正派,为人良善,他死活都不肯冒风险来。 但是真正见面后,对着眼前一举一动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段重镜却说不出话来。 是怨恨,是艳羡,是自卑……复杂的情绪涌上脑子,他抱着怀里的帷帽,讷讷道:“段公子,你、你好?” 他神态自若,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却死死掐进掌心肉中。段重镜先行自我介绍道:“草民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来这里,是想您帮个忙。” 段轻章回过神来,心思百转,眼神复杂,他轻声道:“什么忙?” 段重镜心想:我又不欠这家子的。于是他那点自卑散了干净,闻言抬了抬下巴,直白道:“你老子要杀我,您能不能看在咱两小时候住过一间‘房’的份上,帮帮忙?” 这话直白又带着几分粗俗,段轻章怔住了。 边上爆发出一阵笑声来,两人看去,见柏若风拍着大腿,为段重镜的话哈哈大笑。 须臾,他撩开帘子喊:“阿元,你驱车带我们绕着皇城兜兜风,稳些慢些。” 车子慢慢动起来。 柏若风放下帘子,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泪,回头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解释道:“你两看着对方不会想笑吗?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段轻章颇显无奈,“你把他带来见我,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些?” “哦对,那得从他撞我,还理直气壮说我讹他开始。”柏若风一拳敲着掌心道。 段重镜当即不满嚷嚷道:“你胡说!我没有!” 柏若风又大笑起来,揽着段轻章肩膀指着对面道:“快看,我还是头回见你那张脸能露出这么多表情。” 因为他的插科打诨,马车内本来紧张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段轻章和段重镜悄然松了半口气。 “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柏若风证实了段相要杀段重镜的事情,他声调始终是轻快的,“双生子虽说是不详,但也要看每个人怎么想。皇家里头不是没出过双生子,活下来的也有过。不说史料,就说越国那对龙凤胎,两位可有所耳闻?” 柏若风说的没错,双生子虽是不详,但若是家庭显赫的要全保下来,不是没可能的。段重镜捏紧了腿上衣物,抬眼偷看段轻章脸色,不由苦笑:只是选择权不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身上,而在于相府的态度。 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段轻章拧眉不语,似有顾虑。 柏若风以为他是在乎段丞相——段轻章人虽不错,却甚是迂腐,在他心里,怕是对错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子告父为逾矩,是为不敬,因此向来不掺和段公良那些事。 柏若风没忍住,搭在人肩上的手臂一弯,两人距离拉近。他挨着段轻章怂恿道:“段大哥,家里多一个举人可是好事啊!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干糊涂事?” “糊涂事?”段轻章看了看他,神情自若把肩上的手扫下来,带着几分怀念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这回轮到柏若风满腹疑惑。 段轻章叹气道:“昔日东宫暗牢,你本可以袖手旁观,仍选择救了我一命。而今事情与你无关,你却带着人来了。济人之急,救人之危。柏若风,我远不及你。” 他很懦弱,鲜少违背父亲之意,更难有如此随心所欲的时候。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可真巧了,你两都欠我一条命。”柏若风故意岔开话题笑道,“你今日帮他一把,不也‘随心所欲’做到了你曾经做不到的吗?” 段轻章肩背始终挺直,闻言只是无奈地摇头。 这神态,不知道到底是拒绝还是什么。段重镜担心自己的小命,忍不住插话,“段公子,那您……” “还叫段公子?”段轻章打断他的话。 段重镜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揪着衣摆,看向柏若风。 “看他作甚?”段轻章明知故问,此刻不疾不徐道,“说起来,我以前就羡慕柏云起能有个兄弟作伴。” 他清风朗月一笑,定定看着段重镜,“不过以后,不用羡慕了。” 段重镜心下一跳,但想到段相,心里就像有根刺,没能应下。他顿了顿,“你打算如何做?” “离科举尚有几月,你既是远道而来,又无家眷,不是客栈便是赁居。不如直接去相府住。”段轻章蹙眉道,“暂且住我院子吧。你的事情我会去和父亲商议,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了。” 段重镜眼里显出警惕,“不行!”他急得一下站起,脑袋却撞倒了马车顶,发出脆声。 还说是什么年少成名的天才呢!都不知道这人是单纯还是单蠢。若不是外头正是市集,内里又有个柏若风,段重镜恨不得立刻跳窗逃跑。 他后背贴着窗框疯狂摇头,“那不成了瓮中捉鳖?我才逃出来,万一你们父子都要杀我,我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再退一步说,哪怕你是好的,万一你父亲要杀我,你拦得住?!” 段轻章捏紧了指腹,眼睛直视他,沉稳道:“我拦得住。” 段重镜睁大了眼,“你拦得住个屁啊你!”他气出粗话来,“若不是柏公子替我说话,你刚刚分明想和那谁同流合污!” “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段重镜激动道,但话音刚落,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个女子身影。 第130章 段轻章见他这般急躁,端详了下这刚捡的便宜弟弟半晌,唇角弯弯,“你如今的住处,怕是已经被包围了。偌大的京城,无权无势,你无处可躲。就算我劝不住,也能给你在相府安排个清静角落,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正是如此?” 见人不信,段轻章补充道:“父亲甚少来我院子,有燕娘在,就算发现了也拿不了你怎样。就信我一回,如何?” 柏若风抱臂摸了摸下巴,见满脸不愿的段重镜看向他,一副让他拿主意的模样,不禁乐了,“方才在客栈义愤填膺说不惧强权的人是谁啊?你的命,自己拿主意。” 早先他就说过送段重镜离开京城,是这人自己不愿意,能帮的他早帮了。京中侯府就他一个主人,他要是把人藏府里,说不定哪天他离开一下,段重镜小命就没了。 举手之劳可以,但要他守着只有一面之缘的段重镜,与相府作对,那是不可能的。再且,段重镜铁了心要入朝为官,这还只是开始。 要安全,何不直接回家去? 段重镜一脸纠结,他知晓自己的斤两。有谁愿意从一人之下的丞相手里保下个还没上榜的小小举人呢?这个答案昭然若揭。理智如此,情绪上他仍摇摆不定。 既然事情已经谈完,柏若风探头喊阿元驾车去相府,对段轻章道:“段大哥没忘记下午我说的事吧?” 段轻章当然记得,却偏偏掸了掸袖子,故意道:“什么事?” 柏若风瞪了他一眼,委婉道:“相府是不是要有小姐入宫选秀了?” “你从哪打听来的?”段轻章讶然,这么大的事,他竟不知情。府中未婚的姊妹只剩一个,段轻章沉吟着,“锦诗她深受父亲宠爱。婚事,怕是父亲拿的主意。” 柏若风又道:“那……她本人怎么想?” 话里似有话,段轻章转过头,重新审视着他。 边上的段重镜死到临头,还不忘竖着耳朵偷听。 柏若风瞥了段重镜一眼,抬手掩唇对段轻章耳语自己大哥那点小心思。 段轻章先是一脸茫然,随后满面震惊,再是眼神示意询问。柏若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段轻章:…… 他握拳咳了两下,眼含询问,“要不,等会我托燕娘去问问?” 柏若风点头如捣蒜,笑颜逐开。 绕了几圈的侯府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口。 柏若风看向段重镜,“现在还能选,要么下去,要么我叫阿元送你离开。” 段重镜捏紧了裤子,面白如纸,紧张得坐立不安。 看来是想离京。段轻章叹了口气,率先起身,就要下车。 他正寻思着等会喊小厮去送些银两,护送人返乡,猝不及防间冰冷的手指贴了上来,力道极大,死死拉着他手腕不愿放。段轻章惊诧不已,回首见到段重镜抿唇,倔强看着他。 段重镜再三向他确认:“……你刚说的,能让我参加科举,可还作数?” 段轻章反手拉住他手腕,郑重点头,“我以性命起誓,护你参加科举。” 车外就是相府了,段重镜深吸一口气,心跳得飞快,他快速道:“谢谢。” 柏若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眼弯弯。他喊道:“阿元,少爷我脚崴了,上来扶一下。” 阿元在车外应了一声。 段轻章先下了车,站车外等着。 不一会儿,‘阿元’就扶着柏若风下了车。 柏若风斜着身子挨着小厮借力,低着脑袋微微弓着身的小厮搀扶着‘崴脚的主子’,脸被头上稍宽的帻巾和柏若风的阴影罩住,隐约露出个侧脸和下巴。 段轻章等主仆下了车才抬脚,他控制着速度,只比主仆二人快一步,立在小厮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柏若风,念叨着他怎么不小心把脚崴了,又念叨他这么久不来找自己叙旧,等会非让人多喝两杯。 柏若风笑着应和。 一如往常。 门内的小厮刚迎上来,只来得及看到一身红衣张扬的柏若风,便被段轻章打发去找酒了。 相府占地面积不小,几位主子各有各的院子。 到了院内,段轻章和柏若风没想到刚还讨论着的‘段锦诗’正和已经显怀的高飞燕坐在花园内聊天。 听见动静,两人一同转过头。 高飞燕忙站起身,“夫君!”说罢就要过来。 段轻章哪舍得叫她挺着肚子过来,自己快走几步过去搀住她。 高飞燕情不自禁笑出来,“你回来了。” 段轻章视线对上这双脉脉含情载满他的眸子,也忍不住笑意,拉起高飞燕的手,“嗯,我回来了。” 身旁伪装成‘段锦诗’多年的秦楼月站起来,规规矩矩喊道:“大哥。” 她白日里见到段重镜,心有疑窦,正是来探听消息的。此刻视线一扫,看到远处的柏若风斜身站着,边上的小厮虚扶着他。 秦楼月一扫而过。倏然,她清秀的眉目一紧,再回看过去,越发觉这刻意挡着脸的小厮不太对劲。 “大哥带了朋友回来?”她问道,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巧的是,段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没忍住抬头看了眼,这一眼便认出秦楼月是那位在段丞相下令抓他是忽然‘晕’倒的青衣姑娘,而站在段轻章边上的高飞燕正是给他指过路的妇人。 第131章 段重镜想,这相府,看来不都是坏人。 秦楼月也认出他来了,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明知段公良要杀他,这人竟还敢回来。 段轻章说:“镇北侯府的小公子,你见过的。”他招来自己的贴身小厮耳语一番,小厮点了点头,把段重镜悄悄带下去安置了。 高飞燕疑惑地看着段轻章,她刚听到了些许话语,不明白段轻章为什么要特地腾个房间给柏若风带来的下人住。 段轻章有事从不瞒她,因此高飞燕正要开口问,段轻章先一步道:“燕娘,我有话与你说。” 高飞燕歪了歪头,奇怪地看了眼段轻章,但仍是跟着他走远了几步,站在花丛边上。 两人离桌子约有几米,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叫秦楼月与外男单独相处,也刚好留了说悄悄话的空间。 柏若风看了看段轻章,忽然了然。他单脚跳了跳,蹦到石桌边上,兀自坐下,撑着下巴仰脸看着站着的人笑,“段小姐,可还记得我?” 秦楼月皱眉,哪还看不出蹊跷来,她单刀直入问:“柏公子寻我有事?” 好聪明。柏若风转了转眼,接着刚刚的客套话继续道:“据说京中贵女排了个世家公子榜,数我大哥为榜首。自小,父母亲友皆说我与大哥长得有几分相像,段小姐觉得我比我大哥如何?”他眉眼弯弯,仿佛只是单纯在乎自己容貌。 秦楼月顿了顿,她不解道:“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笑话,公子不必放心上。” 柏若风不依不饶,“虽是玩笑话,也是有几分真意的。柏云起那家伙常年在沙场,整个人被磨得又黑又瘦的,贵女们要择婿,哪轮得到他做第一,段小姐也是这样想的吧?” 秦楼月皱眉,忍不住道:“铁血男儿,不说榜首,上一个只看脸的榜,绰绰有余了。” 柏若风意有所指地拉长了调子,“哦~” 秦楼月看不清他来意,不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身边没有认识的贵女,有些事情心中困惑,无人能解。段小姐可能解答一二?”柏若风撑着脸慢悠悠道。 然不等秦楼月开口,柏若风又道,“说来,我大哥曾在北疆干过英雄救美的蠢事。上次回京,他和我说在京中遇到故人。这缘分不可谓不巧啊。”他感叹着,“不过我觉得男大十八变,他年少长得白净,自然多得是人欢喜。但人家现在兴许看不上他了,毕竟侯府哪比得上入宫的富贵。段小姐觉得呢?” 秦楼月眸子微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不知道是因为柏若风口中那人可能是她,还是柏云起认出她这事,叫她心中惶恐自己间谍身份被识破重要些。 她没否认!柏若风见有戏,不紧不慢闲谈般问:“段小姐觉得,如若你是那个人,心里会是怎么想?” 若柏家兄弟认出她身份,断不会如此平淡地问她些男女之事,至少会把她捉起来。然而当秦楼月冷静地想着如何回答时,那狂跳不止的心脏却没有半分缓下来的意思,甚至连带着整个脸都开始发烫。 “段小姐?”柏若风眨了眨眼,“段小姐,你脸好红,身体没事吧?” 秦楼月红唇微张,吐出口浊气来,她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颊,竟不发一言扭头跑了。 “段小姐!”柏若风的喊声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若她真的是段锦诗就好了,嫁到侯府去?她做梦都不敢这么想。秦楼月顺着廊道往前,她特意选了人少的路,心乱如麻,快步走回去。 一路上脑子闪过冷漠的父皇,闪过卑微的母后,闪过对她恶声恶气的长兄,茫茫然停住了脚步,不知自己在异国他乡拼命伪装,到底是为了谁。 她走过小路,见到段轻章身边的贴身小厮从另一条路过来。秦楼月侧身隐蔽,等人无知无觉过去了,驻足一会儿,沿着小厮来的路往前走。 客房门半开着,里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楼月走上前,立在门外,稍稍把门一推,门就开了。段重镜背对着她在收拾床铺。 听见开门声,段重镜如惊弓之鸟,警惕地回头——他刚刚确认这里远离相府中线,周围较为偏僻,少有人经过,段轻章的小厮才走,谁会过来? 很快,段重镜认出了门口的女子。 段重镜犹豫着,打了个招呼,“段小姐,午间的事,谢谢你。” 秦楼月眸色一黯,她有些失望,“是大哥让你留下的?” 段重镜点点头,此刻段轻章人不在,他喊起称呼来毫无心理压力,“大哥人真好!” “是,他人真好。”秦楼月扯了唇笑了笑,“你安心住下吧,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段重镜眼睛一亮,“段小姐,你人和大哥一样好!谢谢你!” 秦楼月勉力笑了笑,转身离开。 为了监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段公良,她常常跟在段公良身边,以孝顺之名,行悖逆之事。午间的时候她正好在书房,才知道原来段丞相也有一对双生子。 她看着被轻而易举决定死亡的段重镜,就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然而现实告诉她,段重镜不是她,段轻章也不是秦剑南。 段重镜能被自己大哥接受并伸出援手,她却无依无靠。秦楼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缓缓握紧,第无数次想:如果我真是段锦诗就好了。 第132章 她开始说服自己:左右兄长他们要的是边关军报,嫁入柏家不是更能接触到军务事宜吗?很快,她否决了这种想法,心知这样会叫救过她的恩人家破人亡。 她回到自己房间,新买的丫鬟阿宝追过来,跟着她进房。除了贴身丫鬟,秦楼月向来不喜别人照顾。门一关上,便是两人的空间。 关门的阿宝转过身,竟被一巴掌甩在脸上,抽倒在地。“啊!” 那一巴掌是下了大力气的,把她脑子都打蒙了。阿宝回过神来,惊怒交加,捂着脸爬起来。打她的人已经施施然走进里间,坐在贵妃椅上。 阿宝气势汹汹冲过去,扬起手就要给自己报仇。没料想却被起身的秦楼月又在另一边完好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阿宝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只有一双眸子带着恶毒的恨意看着秦楼月。 秦楼月冷声道:“两巴掌,赏你自作主张,你不冤。”她从未想过进宫。段公良命都控制在她手中,又知她是北越人,不会擅自妄为。 只有阿宝,只有这个北越太子派来的新宠,能够通过宫中线人,把她放进选秀名单里。 阿宝呸出血丝,讥诮道:“自作主张?这可是太子殿下的旨意,你敢不遵?” “这些年,我给他打探的情报已经够多了。”秦楼月面无表情。 “如果情报够多,那为什么前线还屡屡战败?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不祥的贱人,拖累了越国的气运!”阿宝像看脏东西一样看着她,想要动手,又迫于对方刚刚那两巴掌的威力,不敢乱来。 “你要赎罪,你该去赎罪。”阿宝上下打量她一番,讽刺道,“圣女大人,若不是殿下心慈,别说容貌,你连命都留不下来。你也就剩下一副好皮囊了,何不把它好好利用,去给曜帝吹吹枕边风?届时,你做了曜国的皇后,与殿下里应外合,殿下不会忘记你的苦劳的。” 曜国皇帝都快五十岁了。秦楼月睫毛颤了颤,“那我赔了人,能得到什么?” 阿宝理直气壮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会原谅你,这还不够吗?” 秦楼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冷冰冰看着她,忽然一弯唇,无害地笑了。 阿宝从她眼神里觉出杀意,吓得后退了半步。但想到自己背后的人,很快定下心,扬起下巴回瞪,大有你能奈我何的嚣张之意。 第48章 毁约 北越不安分了。 柏若风把家书一一摊开, 摆在桌上。四封不一样的字体,报的都是平安,一片风平浪静、时光静好, 没有提到半分边境的风波。 他十指相抵,撑着下巴,领会了家人的意思。唇边弧度稍稍抬起,眸中尽是暖意。心下却为此酸胀一片。 或许他们期盼的都是一样的, 就像他寄回去的家书, 全然没提自己去剿匪的事情,提的尽是京城的吃喝玩乐。 柏若风忽然想起, 他寄回去的信封,还没与柏云起说起段小姐的事情。那日看段小姐神态,明明也对他大哥有意。 柏若风眼中现出少许玩味。 雕花木窗一声轻响, 黑影身手矫捷,跃入室内。黑靴落地无声,朝书桌边上的人靠近。 柏若风耳朵微动,明明觉出有人入房, 仍旧不紧不慢把摊着的信纸一封封珍惜地收起, 塞到柜子里。 黑影走上前,双手撑在桌面上, 阴影把端坐在桌后的人笼罩住,无端显出压迫感来。来人声音沉沉, 分不出悲喜,“柏若风。” 被直呼大名, 柏若风抬起头来, 面上并无意外,“又不走门。” 现在方宥丞来他家, 攀壁爬墙,流畅得很,简直就和逛自己家小花园差不多。柏若风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尤其是见着方宥丞黑着脸,仿佛来找茬般的姿态,那丝无力感更重了。“寻我何事?” 若按面相来分好恶,从第一眼印象来看,柏若风被分为好人,那方宥丞当是带着血腥气的恶人了。他不笑时,眉弓隆起,映得黑眸如渊,寻常的话出了口,像极了质问,“这几天你怎么不入宫?” 柏若风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下一句怕是又要来问自己是不是在躲着他了。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对明知故问的方宥丞没办法。 索性放弃了找理由。柏若风单手托着下颌,抬眼瞧着来人,再不掩饰敷衍,反问道:“无诏不入宫,不是常识么?太子殿下。” 方宥丞一手按在桌面,一手缓缓举起。 柏若风这才发现他右手还握着卷画,四指一松,画卷便往下展开来。只见画上美人一袭空青色衣裙,五官清丽,画卷角落标着小字,表明画中人来自段府。 不待柏若风出声,斜眸端详着画卷的方宥丞先行开口道:“你喜欢这类型的美人?” “美人,谁不喜欢?”桃花眼一掀,露出其下茶金色的眸子,盛满了风流肆意。 这不是方宥丞想要的答案。方宥丞觉出对方两句话里的不以为意,心头的火星被风一吹,呈燎原之势。他手肘微曲,上身压下,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极近。 对视间,方宥丞笃定道:“前两日,你去段府就是为了见她?” 柏若风无意识点着桌面的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仿佛就是默认,方宥丞眸间锐色,看柏若风就像在看自己家要被拐跑的白菜,连语速都快了不少,透着急躁,“你与那女的才见过几面?又了解多少?看人不能只看表象,说不定她和她爹一个样,回头把你推火坑你还得谢谢她!” 第133章 “那女的?”柏若风斟酌着其间情绪,笑道,“她还是你表妹。” “表妹又如何!”方宥丞道。 “的确不如何。”听了一耳朵坏话的柏若风莞尔,已然明晰对方话中意思。看来方宥丞知道他去过相府,却不知道所谓何事。 他刚要解释是为了长兄去的相府。脑中却挨了一杵子,止住了解释的话头。 视线自方宥丞面上逡巡而过,柏若风察觉了对方的不安源自何处。 恰恰是他最不想去的方向。 这是个好机会。柏若风捏了捏指腹,不若将错就错,直接断了念想,免得平白误了人。 唇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抹平,柏若风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平静,他道:“我觉得段小姐很好。殿下勿要妄议,毁了姑娘清誉。” “你在为她说话?!”刹那打翻了一屋子的醋坛,方宥丞大力把画拍在桌上,面容凶狠,“京中贵女不知凡几,她文采一般,姿色平平,哪里值得你青睐?” 柏若风点了点头,不知心中如何想,至少面上表现出来的是认同。方宥丞跳得极快的心脏因着对方的态度缓下。 不料柏若风杀了个回马枪,话语如枪尖冷冷刺入心脏。柏若风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想必认识不少文采飞扬姿色上佳的姑娘。不若都介绍给我看看?” “柏若风,你!”方宥丞倏然直起身,面带薄怒看着他。 显然,方宥丞已经察觉出柏若风在故意刺激他了。 可看出来了又能怎样?柏若风垂眸,把方宥丞手掌推下去,拉过那张画像,细心展开,抚平了褶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段小姐,来日也会是李小姐、孙小姐。横竖年龄到了,都是要成婚生子的。” “若是遇上喜欢的,妻妾都纳,说不得来年就能当爹,往后儿孙满堂,白头偕老,一生美满,未尝不可。”柏若风看向面色极差的人,“殿下觉得呢?” 方宥丞猛地擒住他手腕,掌心灼热,几乎要烫伤肌肤。 在对方倾身过来之际,柏若风瞳孔骤缩,起身翻转手腕,死死把人手臂扣在桌上,冷下脸道:“殿下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的明明该是你!”方宥丞另一只手掐紧了柏若风下巴,往上一抬,要看进对方眸中,“你在故意激怒我。” 柏若风嘴角上扬,在方宥丞没来得及警惕的时候,脑袋忽然往前磕去,他完全没收着力气,以至于脑壳相碰,‘咚’的一下撞得两人头晕眼花。 这招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方宥丞掌下松了劲,他便趁机后退一步,漫不经心摸了摸撞红的脑门。 明明是暖色的瞳眸,此刻看人的眼神却是全然冰冷。他看着现出片刻茫然的方宥丞,提醒道:“殿下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剧痛过后,脑袋有刹那的空白。 嗡鸣过后,清亮的声音滑入耳中,方宥丞恢复了理智,他捂着额头,不甘地看着眼前咫尺之遥的人。 他往前伸手,柏若风便往后退。他越是争取,两人的距离拉得越远。 方宥丞懂了。这是‘兄弟’的距离。 他放下试图触碰的手,皱眉指控道:“那你也忘记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过,你心里有别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成婚生子。” 所以他能容忍柏若风的要求,在这些前提下,他愿意只做兄弟。 可一旦发现柏若风心里可能有别的人的存在,可能会与别人肌肤相亲,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那所有的一切都该另当别论! 柏若风一怔,着实没想到方宥丞还记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宥丞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了,方宥丞不仅当真,还给他记着。 虽然他至今没有改变过想法,未来仍是如此打算。只是什么时候就该说什么话。譬如现在,他决不会当着方宥丞的面承认。 “童言无忌而已,如今回头还来得及。”柏若风一语双关,说自己,也是说方宥丞。 他翻脸无情,端着往常方宥丞最恨的正义凛然的架子,振振有词道:“娶妻生子,方为人间正道。殿下身为天下储君,更应以身作则,莫要让百姓失望、让君主失望。” “那你呢?你把自己放哪?”方宥丞死死盯着他,面色阴翳,捏紧了拳头。 “微臣不过一介草芥,哪里值得殿下放入眼中。” 此话一出,久久寂然。 两人隔着长桌对立。柏若风本以为厌恶虚伪的方宥丞会对他出手,他见识过方宥丞的武功,两人若对上,怕是要好一会儿才能分出胜负。 思索间,浑不知晓自己浑身肌肉紧绷,在他人眼中已是面对敌人的备战姿态。 方宥丞哪看不出来?面前人身体潜意识的应战反应,让本应麻木了的心脏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逐渐连成一片,往四周放射性蔓延开。 没有别的动作。方宥丞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说罢转身走了。 走了没两步,方宥丞倏然转身回到桌前,扯过那副秀女画像,一板一眼卷起来。 直至那抹挺拔身影离开书房,柏若风都没回过神来。他眨了下眼,从桌后绕出来,往方宥丞站过的地方看去。 这时,他才发现厚木做成的书桌边框,竟留下了四道指印。 第134章 柏若风若有所思。 画上的人,留不得了。方宥丞回到东宫内,把画卷掷在桌上。他虽不说话,身遭气势凛然,叫周围的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春福心态还算稳妥,给方宥丞续上茶水。压低声音让宫人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若都木头一样立在这,怕是等会太子殿下就得发作。 如此,殿内很快只留下春福和他身后的小太监伺候着。 小太监年纪小,面色白净,春福见他干活伶俐,前几日才收到手下来,想做徒弟培养。 平日里,小太监是跟着春福在太子不在的时候收拾殿内杂物的。 今日方宥丞明明就大刀阔虎坐在位上,他却斗胆伸手去拿书桌上的卷轴。 方宥丞看着折子,始终看不入脑子。冷不防眼前出现了半只手,他猛地抬起头,厉声呵斥:“谁让你上来的!” 小太监被吓得跌倒在地,回过神立马四肢着地,趴伏在地上。 带他的春福不在,没人为他求情。小太监面色苍白,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求饶道:“殿下饶命!是、是太后娘娘今日派人来催选秀的单子。” 方宥丞皱眉,不再理会他。等春福回来,自有人教小太监规矩。 小太监胆大过了头,轻手轻脚上来收好边上的画卷,盯着方宥丞桌上那副,问道:“殿下要把段小姐画像留下来吗?” 不待方宥丞发作,他继续道:“可是段家因段小姐出身低微,提出让她退出此次选秀。” 方宥丞抬起眼来,无声审视着眼前人。 小太监畏畏缩缩抱着画卷弓腰站着,他尚且不知道太子已然对人起了杀心,还以为太子是对画上美人起了兴趣。 方宥丞忽然道:“那日跟着春福去拿秀女画卷的,也是你吧?” 小太监唯唯诺诺应是。 方宥丞唇边溢出些许冷笑。他是脾气差了点,但不是蠢人。那日他看着柏若风离开,见到他不小心撞倒了春福和小太监。 那么多画卷掉落,但是因为都是系好的,因此没有散开。唯有一副,唯独有一副画卷因为系带坏了,在地面散开来,清晰展开秀女面容。 若不是柏若风撞了人,画卷就该是在他面前展开了。 春福带着热茶回来了。他一入殿就觉出不对劲来,小心翼翼把茶壶放到边上,刚想为小太监求情。 尚未开口,方宥丞已经扬声喊守卫进来。他手指点了点,指向小太监,随意道:“把这多舌的,拖下去刑讯。” 刑讯与审讯一字之差,却有天渊之别。小太监吓得浑身哆嗦,当两个守卫过来拖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哭喊着饶命。 方宥丞没看他一眼,继续低头批注。就连带了他几天的春福公公,此时听到太子命令,立刻缄口不言,竟连替他求情的意思都没有。 小太监哭了闹了求了,最后绝望地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春福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立着,把自己当成了一棵树。 方宥丞冷不丁道:“再有老鼠进来,下一个就是你。” 好在小太监不是刺客也不是下毒的,不然他怕是难辞其罪。知道东宫暗牢存在的春福心悸,清楚自己犯了错,低下头喏喏应着。 北边起的战事只是小打小闹,为柏若风铺了条路。战功赫赫,才能有理由让皇帝给宠臣牵线搭桥。 朝野上下如今都关注着北疆,自然也注意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镇北侯府。 柏若风给皇帝递了请帖,请求觐见。 过了几日,正当他以为这条路走不通,要另寻法子时,皇帝召他入宫。 虽然往日里柏若风没少入宫,然而自由的范围仅限于东宫,其他地方他是没办法自由走动的。 因此此次入宫面圣机会难得。 龙武军统领听着唬人,其实是类似于太子亲卫的官职。他换了七品武官官服,规规矩矩随着带路的太监入了养心殿,正儿八经行了礼。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柏若风便维持着见礼姿势,垂眸看地,眼角余光仍能瞥见总管公公童英扶着皇帝起身的动作。 与前两年比,皇帝衰老的速度加快了。枯瘦的手指不复当年的光彩,不稳的脚步足见其虚弱。 柏若风想起皇帝近来喜上炼丹的传闻,据说皇帝在宫内养了一批方士。这神仙丹下腹,寿命有没有延长他不知道,但皇帝身体似乎变得很差。 “爱卿起身。”皇帝给够了下马威,终于开口让他起来。 “谢陛下。”柏若风起身而立,恭恭敬敬立着。 “爱卿在帖子里说的事情,朕已知晓。将士们在边境保家卫国,朕总不能让他们寒心。”皇帝说话的调子很慢,在他眼里,一个赐婚圣旨换柏家给他拿命驻守北疆,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何况现今用人之际。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卿所求,理应如此。”他拿起一支紫毫笔,边上的童公公极有眼色,迅速摊开张空白圣旨,开始磨墨。 万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柏若风心脏被高高吊起,眉间已经有了喜色。等待时,皇帝和他寒暄镇北侯府的事情,他答得十分恭敬。 字成,皇帝拿起了玉玺。柏若风早忘了什么眼睛不能抬起来的规矩,目不转睛盯着那张圣旨。 玉玺将落未落之际,一抹铿锵有力的声音隔着殿门和台阶远远传入殿内,“儿臣有事求见父皇!” 第135章 玉玺停滞在半空,与圣旨隔着一掌的距离,看得柏若风眉心一跳,恨不得冲上去摁着皇帝的手印下去。 未经宣报,明黄蟒袍的太子自殿外快步而入,腰间佩金带紫,步步生风,傲睨万物。 他进来时,辨不清喜怒的黑眸扫视过边上的柏若风,随后才向皇帝问安行礼。 “何事这般急?值得太子擅闯养心殿?”皇帝眉间藏着不悦,盯着追着太子入殿的禁军,面色变换,风雨欲来。 他在童公公的搀扶下坐回龙椅,背后金龙栩栩如生,冷酷地俯视下首。 若不是今非昔比,皇帝得狠狠赏太子几大板。 方宥丞无视他的问责,轻快道:“那自然是喜事。” 这人不会是……柏若风脑海里隐隐约约掠过一道想法,他猛地转头看着方宥丞。 方宥丞,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定定看着方宥丞,两人视线在空气中碰撞。柏若风小幅度摇了摇头,尽是不赞同。 接收到讯号的方宥丞侧身而立,眸间却晦暗不明。 柏若风越是阻拦,此刻他心头的叛逆之意越甚,叫嚣着把眼前一切通通毁灭,好用这片天地囚住他想囚之人。 方宥丞唇边划过抹恶劣的笑,转过头看向上首,激情澎湃道:“昔日没听父皇的话,是儿臣的错。儿臣回去仔细看了看今年选秀的名单,发现一女子与儿臣十分投缘,择日不如撞日,特来向父皇请旨!” 皇帝坐在上方,把下面的情形尽收眼底。他看出了两人间的暗潮汹涌,觉出些许趣意来,而这丝趣意恰恰来自于戏剧般的现实。 君臣相争?皇帝面容平和了几分,难得温和问:“太子这么着急,该不会那人是段公良的小女儿?” 方宥丞无视了柏若风的眼色,雀跃道:“正是!儿臣与表妹十分投缘,今日过后,亲上加亲,不是更好?” 亲上加亲?皇帝审视着他,唇边依旧含笑,眼中冰寒之意愈盛。 “小姐!小姐!”阿宝提着裙摆小跑回来,一路到了房门前。 任她如何喊,房间内久久没有回应。她见周围没有别的下人,装都不装了,嚣张地把门拍开,嘴上喊道,“小姐,阿宝有要事禀告。” 木门拍开,露出床边桌后正低头端详着手上卷轴的清秀女子。 阿宝笑着走进门内,目露嘲意,“小姐,您好事将近了。” 秦楼月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哪怕是入了她的套,段公良仍死守着最后的底线。她用药吊了几天,才折磨到药瘾发作的对方松口。而今落到她手上的,赫然是北疆三城的城防图。 自柏望山数年前接手北疆后,北疆的防护重重,被筑成铁桶一块,常驻兵马。将士值守和换班规矩只有柏望山及其亲兵知道,难以下手。唯二的途径就是那以防将领叛变,上缴到兵部存档的城防图。 如今的兵部尚书是段公良的人。 这意味着,光凭这一张图,就能让她作为底气重回北越。 只是段公良拿到解药后,对她的看守更严了。秦楼月发现自己已经被人重重包围。 也许下一刻,房门就会被拿到药后反悔的段相带人打破。 阿宝浑然不知她的动作,也不知道周围处境——她与秦楼月消息并不互通。 她自底层爬起,用过无数手段,最记恨的,就是这种投胎投的好的。何况,太子派她来,就是要她辅助秦楼月入宫的。她笑眯眯道:“小姐,还不梳妆打扮一番?圣旨要到了。” 秦楼月皱眉,很快反应过来,拍桌而起,怒目而对,“你做了什么?” 第49章 陌生 “这你就不用管了。”阿宝笑嘻嘻道, “总之,曜国太子已经去求旨。很快,就会有人携诏书而来。” “恭喜了, 南曜的准太子妃殿下。”阿宝目露羡慕,很快又化作嘲弄。 秦楼月迅速把城防图卷好,塞到腰间。她从桌后走出,不安地踱步, 忽而质问阿宝, “你是怎么知道的?所说有几分真几分假?” “怀疑我?”阿宝抱臂道,“也是, 想必殿下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咱们在南曜皇宫有线人。你若不信,可以等等看, 估摸不出一炷香,圣旨就要下来了。” 就在此时,一只鸽子落到窗台上。阿宝刚要去拿,秦楼月快她一步, 抢先掐住鸽子, 从它脚边抽出一张小纸,展开来, 其上寥寥数语:诏书已下。 纸张很薄,阿宝凑近一些, 就能从小纸背面的反字猜出内容。她扬眉而立,满是傲然。 “我说过多少遍了,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秦楼月把小纸碾碎, 她目光冰冷,且带着狠意, 向阿宝踏出一步,“是你逼我的。” 本来就离得很近的阿宝觉出不对,往后退了两步,她被秦楼月神情吓住,那是种无声的疯狂。阿宝色厉内荏叫道:“我是大功臣,你要做什么?你敢抗旨不遵?!” “抗旨?抗了谁的旨意?”秦楼月面色难看,“你个蠢货,难道真以为曜帝会把段公良的女儿赐婚给太子吗?” 皇帝忌惮太子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太子因为已故的先皇后,向来与段公良不对付。皇帝拿捏着段相党羽,一面给太子使绊子,一面削弱其羽翼。 两相夹击,段公良权高位重,说到底不过是个文臣,又贪生怕死,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第136章 但难道皇帝就不忌惮段家了吗? 让段家出两代皇后是多小概率的事情。她要是皇帝,这会儿就把‘段锦诗’粉身碎骨,也绝不给两家联手的机会。 阿宝想不明白,她只信自己,“为什么不会!我的线人传的消息,诏书已经下来了,曜帝圣旨一出,谁敢不从……啊!你发什么疯?” 只见秦楼月疯了般把照亮的油灯泼洒到轻帐上,立时燃起一簇小火。阿宝慌忙冲过去踩那簇小火苗。 她转身刚要喊人来灭火,把灯火全部点燃打翻的秦楼月无声靠近,猛地从背后用肘部锁住她喉咙,以至于阿宝的呼喊声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嘶哑的音,就被扼住。 阿宝涨红了脸,大力地敲击着喉咙上的手臂。挣扎间撕破了秦楼月的衣袖,露出那条手臂上哪怕养好了依旧残留下的疤痕。 “这还是我从段皇后的故事里学来的。”秦楼月语气亲昵,声音温柔。手下的动作却不留情,死死桎梏着对方喉骨,哪怕脸被抓花了也不肯松开。“既然你那么想做太子妃,我就全了你的心愿,也不枉你这些日子来的费心‘照顾’,好吗?阿宝。” 大开的窗涌进风来,把被撒了一圈的小火苗吹得涨大数倍。火光摇曳里,恍若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在火场中,站在前面的人影软软倒了下去。 段公良派来的人看到火光,觉得不对,不顾暴露跳进院内。但没来得及进房,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截住,打成一片。 那些人显然都是保护她的打手。秦楼月用手背擦了擦面上的血迹,眼中闪过怯意,但很快沉寂下去。 谁也不能救她,除了她自己。秦楼月不顾灼烫,拖过火焰灼烧的纱布,盖在阿宝尸身上。 火光里,秦楼月把满头钗环拔下来,连着身上配饰全丢在阿宝身上。她退后几步,喃喃道:“再见了,段小姐。” 说罢从窗口跃了出去,落进池塘中。 此时,相府门口来了一队人马,为首太监赫然是总管童英公公,他手中捏着一卷黄旨。 圣旨到来,整座相府的人都互相通知着出来迎接。哪怕是半死不活的段公良,也被搀扶着出来迎接。 童英等人来的差不多了,眼睛一扫,无须的面上笑吟吟道:“洒家这次来,是给段小姐送圣旨的。为何不见她人?” 段轻章环视一圈,的确不见段锦诗。他趁段公良与童英打交道时,带人去寻段锦诗。 因为母亲是越国人,段锦诗自小不受宠,住在偏僻小院中。后来得了段公良宠爱,自言念旧不肯搬离。 还未靠近,可见黑烟滚滚而上,烧焦味立刻传来。 段轻章顿觉荒谬,快步走近一看,院内只留下血迹斑斑。目之所及,居然没有一个人,更遑论救火。 向来温和的他面色一变,斥责往常服侍在段锦诗身边的下人,“怎么回事?为什么着火了没有一个人知道?”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嗫嚅道:“宝姑娘让我们守在院外等着。” 起初,他们听到了打斗声,刀光剑影不敢上前,又见离奇火光冒出。正要去禀告,没想到圣旨来了。 这可是圣旨啊,连段公良都跪下等着接旨,他们哪敢冒头说话。 段轻章难得这般失态,捏紧不住发抖的手怒道:“那还不去救火!” 众人纷纷散开找水。段轻章忙卷起宽袖,咬牙捡起池塘边上不知道谁丢下来的木桶,一桶桶从池塘边舀水泼上去。 火越少越大,被泼灭后烟尘滚滚。段锦诗迟迟不来,后院的事情传到了前厅。 童公公自然也听闻了段小姐院子失水的事情,据说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焦了,面目全非,只能靠身上烧剩下的配饰来分辨身份。 “丞相节哀。”等候着的童公公握着手中明黄卷轴,唏嘘道。他安慰着丧女的段丞相,带着人马原路返回。 消息风一样传到宫内。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轻飘飘一句,“可惜了。”便一笔带过。 人都没了,还请什么旨意?柏若风面色有些难看,垂眸告退。皇帝挥挥手,让他离开。 柏若风大步流星离开,一心想着去相府看看。是生是死,是真是假,他总要亲眼见了才确认。 没想到方宥丞追出了养心殿。 若不是这家伙中途捣乱,事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但最开始还是自己借了段锦诗做挡箭牌,不然不至于叫方宥丞横插一脚。一想到这些事情,柏若风就头疼得要紧,实在不想见他。 柏若风越是不愿理会他,方宥丞越是觉得柏若风在生气,追着他说话。 “若风,是你说了要我成婚,我都按你说的去做了,你怎么不理我?”方宥丞试图去拉住他,却回回被挥开。 柏若风面若寒霜,没耐心和他玩明知故问的把戏,当下斥道:“离我远些!” “不,只有这个不行。”方宥丞拽住他袖角,硬生生把柏若风脚步带停下来,“你在怪我?可分明是她命薄,无福消受,与我何干,你不能怪我。” 柏若风强忍着心头怒气,忍了又忍,没忍住回头拽回袖子,狠狠给了方宥丞一拳。 方宥丞反应极快,擒住他手臂。 然柏若风真正要攻的是下盘,眼看方宥丞入套,他毫不客气把被转移了注意力的人撂倒在地,按住对方要害。 第137章 “若风武艺增长得好快。”仿佛被制住的人不是他,方宥丞还有心思感叹些别的。 柏若风伏低身子,向来明亮的瞳色因为背对着光染上阴霾,“好玩吗?有趣吗?” 方宥丞怔住了。 柏若风自嘲一笑,“前几日还说我不是你棋子,我也想信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已经开始享受把人玩弄于鼓掌了吗?” “我……”方宥丞心跳如鼓,柏若风陌生的眼神让他心慌,下意识就要否认。 “不必解释。”柏若风松开对他的桎梏,手指毫不留情点着方宥丞的左心房,恨不得戳进去,“到底是真的‘有缘人’,还是想借刀杀人,你心里清楚。” “若让我知晓火灾是你授意……”柏若风眼神冰冷,直起腰背,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化作重重阴云笼罩在两人身上,方宥丞仰视着他,呼吸无意识加速,心尖因为紧张带着身躯微微战栗,喉结急促地上下滑动着,眼中的侵占之意不减反增。 童公公领着人打道回府,于宫道上远远看到两抹人影,明黄色在下,而武官叠在其上。 能叫太子如此纵容的,武官身份不做他想。童公公浮皱的眼皮底下闪过精光,遣退了宫人,自己独身过去。 “殿下,柏公子。” 在童公公注视下,柏若风十分自然从方宥丞身上起来,掸了掸衣角,“在下家中有要事,就不耽误太子殿下与童公公了。”说罢抬腿就走。 方宥丞面无表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明知太子已经收到消息,童公公仍是在太子面前遗憾了一番。方宥丞唇角露出讥诮之意,堂而皇之朝童公公伸出手掌。 只忠于帝皇的童公公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把圣旨奉上。 方宥丞把圣旨打开,一目十行扫视过圣旨的内容。 是给段锦诗诏书不假,可惜了,赐的不是婚,赐的是死。就算不是火灾,段锦诗也必死无疑。 逃不掉的。 方宥丞毫不意外,哼笑一声。他合上圣旨,丢回童公公怀中。只是一想到柏若风方才的话语,事情如他所想发展的喜意便散了干净。 目的达到了,不知为何却有些难受。心中如同坠了块石头,沉闷得很。 想到宁太后这几日肚子有了动静,方宥丞阖了阖眼,问:“陛下最近身体如何?” “劳殿下挂心,陛下近来睡眠很好,还说梦里见着了仙人。”童公公收好圣旨,恭敬道,“太医说需要好生静养,国事还需太子殿下多多费心。” “嗤。”方宥丞眉目阴翳,一双凤眼甚是凉薄,“那群方士真不顶用,叫陛下难受,看来还得吾去敲打一番。” 外边的人只知道皇帝近年来养了方士,却不知道那些方士都是太子献上去的。 神仙丹神仙丹,方宥丞想,他可没骗皇帝,驾崩后不就能做‘不老不死’的神仙了吗? 第50章 蹊跷 相府门口挂起了白灯笼。段丞相晚年丧女, 哀痛太过倒在了病榻上,早朝连连告假。 段家小姐在封妃圣旨到来那日意外被烧死的事情在京中传开,成了不少人的饭后谈资, 谈到最后,总是要摇摇头说声可惜。 离富贵只有一步之遥,可不就是可惜?。 “小叔?小叔……” 对着书本发呆的段重镜回过神,忙站起来道:“我在, 嫂嫂请进。” “在这里住的还好吗?”高飞燕带着侍女来送吃食, 面容尤带倦色。她抚摸着凸起的孕肚,示意拿着东西的侍女上前。 眼看高飞燕临盆将近, 还来操持这些小事,段重镜不由紧张道:“多谢嫂嫂照顾,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读书很认真嘛, 我敲了几声门都没听见。”高飞燕故意取笑道。 见段重镜不好意思地挠头,她转了话头,“天要转凉了,我托丫鬟做了几身衣物, 你先收着。若是有哪里不舒服, 或者缺了什么,和我说就行。” 高飞燕强调道:“科举将近, 不要客气,一切以考试为重。” “好。”段重镜满怀感激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的相处, 足以他看清这对夫妇的诚心,兼之段轻章摆平了段公良, 虽然没说认祖归宗, 好歹不追杀他了,还能让他参加科举。叫段重镜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的兄嫂。 “兄长他最近还好吗?”段重镜再三犹豫, 才问出口。 高飞燕温柔道:“他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段重镜搓了搓手,“我、我想见兄长,嫂嫂能帮下忙吗?” 段轻章这几日为了段锦诗的白事忙得脚不沾地,一众友人的邀约都拒了,大理寺那边告了长假。 “是科举的事情?”高飞燕猜测着自己能否帮上忙。 “不是。”段重镜闭口不言。再多问几句,他怕是要挖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了,于是高飞燕不再问,应承下来。 回到房内,高飞燕遣退了周围的侍女,拿起桌上的开支用度查看。段老夫人很多年前便去世了,段公良明面上只有一个儿子,因此自她嫁入段家以来,便执掌中馈,管理府内下人,负责府内膳食以及一切开销事宜。 她撑着额头看了几页,越看越烦闷,索性拖过桌上的诗经翻起来。翻着翻着,竟就着坐着的姿势睡着了,连段轻章什么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 第138章 段轻章捡起榻上的毯子,轻手轻脚去过去披在高飞燕肩上。见桌上尽是府内琐碎,不由有些心疼。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他最知出身武官世家的高飞燕不爱这些。 当时高家调职,全家都要搬去边远地方,加上段公良看不上小门小户的高家,不愿让高飞燕入门。他一度以为高飞燕会放弃他,随家人离开。 艰苦如此,两人都撑过来了。他却没能给高飞燕想过的生活,心头有愧。 诗经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段轻章看见里面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上边写了好几个名字。 段轻章笑了,提笔沾墨,在那张纸上圈出个字来。 “唔?!你回来了?”高飞燕手臂没撑住自己脑袋,在失重感中惊醒,睁眼便看到眼前桌上的笔墨。 “是啊,你在挑名字?我看‘欣’字就不错。”段轻章放下毛笔,“不求富贵,孩子以后过得开开心心就好。” “女孩用还好,男孩,怕是不太妥。”高飞燕斟酌道,“会不会太简单了?” 段轻章不以为然,甚至有些骄傲,“哪有?我看男孩用也很好啊,你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高飞燕笑着锤了他一拳,“别闹了,名字可以以后再想。重镜找你有事,好像挺急的,你去瞧瞧?” “行,那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挑。”段轻章接下了她的拳头,给她理了理额边碎发,带着自己都没觉出的温柔,轻声道,“别在这里睡了,对身体不好,回榻上歇着吧。” 段重镜心不在焉复习着,时不时就侧头看那道半掩的木门,照进来的日光逐渐西斜。 就在他想着今天可能等不到段轻章时,门外响起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头的紧张散了大半。 “大哥!”门才被来人敲了一声,段重镜就从椅子上倏然站起,撞得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一身月白的段轻章推开门,颇为惊讶,道:“你在等我?” 段重镜踌躇道:“因为有件事,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讲。” 段轻章皱眉,神情严肃,“那你现在是觉得该对我讲了?” 段重镜点了下头。 那日圣旨来的时候,恰好后院起火。其余人都跑去接圣旨了,唯独段重镜自知身份尴尬没有轻易露面,他看到后院起了火,看方向,似是段锦诗的院子。 段重镜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别人对他的好,他不会轻易忘记。他忆起段锦诗之前出手帮他,因此第一反应是过去救火。 他傻呆呆提着木桶冲过去的时候,看到院子里两伙人斗得激烈。 一伙蒙面,穿着是普通百姓模样,不知道哪来的。另一伙人却显然是府上的,有两个人段重镜还认得,正是当日初见段相,段相下令要杀他时,摁住他手脚那两人! 见房子火焰越少越大,段锦诗不知所踪。回过神的段重镜连忙理了理衣襟,壮胆学着段轻章的语气走到院门处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既出,蒙面人退了干净,而那群家丁都持刀看着他。 面对这么多人的视线,害怕被识破的段重镜背后发冷,恨不得立刻逃跑。他强撑着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救火!” 那群下人不知道有没有识破他,应当是没有的。因为他们纷纷收起刀具,恭顺地拱手应是,却没有救火,而是退下去了。 等人离开后,段重镜才松了口气。想起若他们真是段相手下的,不听大公子的话应该……是正常吧? 他顾不上想更多,一个人提着桶匆匆救火,试图喊人来帮忙,喊了半天周围都没人来。 直到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段重镜把木桶丢在池塘边上,藏了起来。他眼看着段轻章带着下人们赶来,捡起池塘边上的木桶开始救火…… “你的意思是父亲知道这些事?”段轻章若有所思,当日段锦诗院内的血迹他也看到了。段重镜此言不虚。 “那群人既是段相的手下,他们看都不看火灾现场一眼,说不定段小姐压根就没死。”段重镜看着段轻章道,“至于那尸体,都烧成焦炭了,面目全非,怎么认得出来呢?” “其中定有蹊跷。不管内间详情如何,段相肯定知道最多。”段重镜如是道。 其实他心里还有个念头,他早听说朝堂分几派,段相该不会是因为不想和太子联姻,所以故意杀了自己女儿吧?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只是一想到自己,段重镜打了个哆嗦,觉得这话的可信度不高。他偷偷瞥了段轻章一眼,没敢把自己胡乱揣测的东西说出来,只说了事实。 他承认自己人微言轻,可是因为过往经历,对段锦诗的事情又实在无法无视。因此,他卑劣的选择怂恿自己大哥去探查事实。 ——若段公良真那么丧心病狂,他还是早点跑路比较好。 段轻章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脑袋宽慰道:“别想那么多,好好复习。我去见见父亲。” 脑袋被温厚的手掌拍了两下,段重镜脑袋空白一片,他表情复杂看着段轻章,唇瓣动了两下,若是细听,就知道他在低声喊着‘大哥’。 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养父,这还是头回有人拍他脑袋。 段轻章已经起身离开了。段重镜着急地在屋子内团团转了两圈,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厉害,他把这归咎于段轻章‘动手动脚’带来的后劲。 第139章 段重镜没忍住,开门蹿了出去,偷偷缀在段轻章后面。 院墙边冒出个头来,段重镜悄悄偷看着那抹熟悉身影进了书房。 段公良院中太多护卫,他先前被段公良截杀过,如今不敢轻易靠近。段重镜咬着手背,心急如焚,却又顾虑着看守的护卫不敢进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黑了,房内点起了灯火,影影绰绰现出三个人影。 段重镜努力辨认:坐在椅子上枯瘦的身影当是段公良,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的看发髻应是段轻章,而边上那佩戴发冠的第三人,他并不认得。 段重镜手上一痛,低头才发现手背被自己无知无觉间啃破了皮。他连忙换了个位置,离书房更近了,能听出书房内的人在争吵。声音隔得太远,听不分明。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段重镜的心音,书房大门打开了,房内的声音清晰传出。 开门的段轻章神情冷肃,“我不能让父亲一错再错。” “榆木不可雕也,你今日敢踏出这扇门,往后就别喊我做父亲!”段公良拄着拐杖出来,枯瘦的面上青筋毕露,狰狞可怖。 “父亲贵为三朝元老,理应比我更懂得孰轻孰重。”段轻章寸步不让,厉声道,“现在通知陛下和殿下,速速派人封锁长安城及周边城池,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段公良大声道:“不用上报,我一样能派人截杀她!” “父亲,”段轻章冷静道,“段家没这个本事。” 他本意只做提醒,却不知这句话犹如一巴掌甩在了段公良脸上。 顿时,段公良面色又青又红又白,五彩缤纷,他咬紧牙根,捏住龙头拐杖。这拐杖是先帝赐予,寓‘上打昏君,下打奸佞’之意。 段公良身子一歪,扶住了门侧,他垂头丧气,恍若瞬间被抽走了一身精气,连声调都压低了几度,“段家的声誉,会毁在你手里。轻章我儿,不要去。此事暴露,皇室定不会放过我们。” 段轻章停住了脚步,回头满目不忍,“如若不去,曜国会毁在父亲一己之私上。”声音虽轻,却字字诛心。 “逆子!真是逆子!”段公良拐杖重重戳着地板,尤带着不忿,胸腔起伏得厉害,他绝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宁愿把一切归咎于段轻章的急功近利,“大理寺还不足以满足你吗?值得你大义灭亲,去给方宥丞那小崽子投诚?!” “父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段轻章皱眉,亲人的指责并不好受,他沉声道,“殿下与父亲,我都不会偏心,我所忠的,自始至终只有无数黎民百姓的曜国。这还是您在我开蒙时教会我的。” 是啊,都是他教会他的,可为何如今这刀子却向着他自己了呢?段公良深受打击,退后两步,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段轻章的眼神从愤怒、失望、伤心逐渐转变为冰冷蚀骨的狠意。 这世上不仅有对与错,更重要的是:利益。段公良知道,今日任由段轻章踏出这个门,他的性命、他努力了数十年换来的地位,都会在帝王家的猜疑中土崩瓦解。 这榆木脑袋怎么就不能为他年迈的父亲着想呢? 段公良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百姓的叫骂声已经在耳边盘旋,声声句句骂着:卖国贼! 一顿掌声传出。段轻章没有理会,挺拔的身影向着府门而去。 “好啊,段相,你教出了一个爱国爱民的好官。”陌生的声音飘飘忽忽,并不真实。 段重镜盯着房门处的第三人,那人垂下手,阴影遮住他的面容,只露出腰间的玉佩。 玉佩形状奇异,像是某种动物。段重镜盯着看了半天,擦了擦眼睛,不甚肯定,是狗?是狼? 突变横生。 只见那人俯身,对段公良说了什么。段相一把捏住扶手,脸色煞白,他呼吸急促,猛地起身,已经做出某个难以抉择的选择,匆匆转身离开房门。 这是……回去了?段重镜揣测着。 不料下一刻,段公良手执长弓而返,瞄准了背对着他远去的段轻章后心。 段公良老眼昏花,手中颤抖不止。 那第三人便‘好心地’抬手,替他扶稳了弓,箭头对准了一无所知的段轻章。 段重镜瞳孔紧缩,“小心!”他顾不得暴露自己,从墙角树边探出上半身,张嘴大喊。 然而迟了。段轻章回身向声音来源看去那一刻,锋锐的箭矢穿过他的后心。连带着整个身躯向前踉跄两步,血溅在地上。 段重镜脑海嗡鸣不止,萦绕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仓惶间段轻章试图稳住身子。 眼前天旋地转,他站立不稳,捂住血色晕染开的前襟晃了晃,最后失力跪倒在地,“父亲,你为何……”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那一箭力道没有丝毫留情,又对准了要害之处。没能挣扎多久,那双倒映着段重镜、段公良与第三人的眼睛渐渐失去明光。 一切发生无声且迅速,荒谬得像个怪诞的梦。 失去思考能力的段重镜被段公良派人捉下来,压着脑袋跪在地上。他极力抬头,看见眼前的段公良把弓箭丢到了一边,垂下的手一直在发抖。 “又是你小子。”段公良声音听不出情绪。 血腥味传入耳中,段重镜脑海空白一片。哪怕被人按住,他仍努力不断回头去看段轻章, 第140章 尸身就在脚边,无神的眼睛,温热的躯体,脏污的衣裳……一切的一切看得段重镜眼眶发热。 他张了张嘴,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人后退一步,藏在阴影里,始终注意着藏住自己的脸面,只敢露出道粗哑的男声,引诱道:“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段丞相,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段相眼神阴狠,亲儿的血气助长了他的疯魔,眼珠爬上血丝无数。 疯了!段公良疯了! 生命垂危之际,段重镜脑子从未如此快速地运转,“父亲饶命!我也是你的儿啊!” 段公良冷冷看着他,护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锋锐的刀刃割破了领口,离大动脉只有一指距离。 段重镜喊道:“段锦诗才死,段轻章年纪轻轻身体健康又身兼重任,如果叫人知道他离奇死在府里,定然会深究!况且大嫂临盆在即,要是叫她知道了大哥死讯,怕是一尸两命!我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可是我知道那样必然会让父亲困扰。大哥他不体谅父亲,可若是我,我愿意为父亲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只要父亲给我一个机会!” 段公良没说话,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小儿子。 哪怕手脚被牢牢绑住,段重镜竭力向前跪爬了两步,竭力推荐自己,“父亲,您看看我!我与大哥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只要您教好了,我就是您一人的‘段轻章’!无论是大理寺那边,还是太子殿下那里,我只听您的话。只要您给我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做!” “上朝为官,本就是我的目标。我与大哥不同,大哥拥有的是我努力几辈子也得不来的,所以我不贪心的,大理寺的官职我就很愿意!”段重镜面含谄媚,小心翼翼看着段公良,“什么天下、什么曜国,哪有自己过得舒服重要?段府的声誉就是我的命,父亲的话就是我的圣旨,只求父亲给我一个机会!” 段公良沉默许久,竟真的没让人动手。 边上的人嗤笑道:“鼠目寸光之辈。”身形渐渐从房内隐去了。 段重镜竭力让段公良信任自己。 然而段公良岂会这般容易被他说服,他盯着段重镜许久,转移了视线,看向段轻章,“给我看看你的决心。” 段重镜震惊地睁大了眼。 须臾,他一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旁的护卫目不斜视给他松了绑。段重镜盯着段轻章的尸身,猛地朝尸首伸出手。弓箭牢牢抓在手中,求生的欲望叫摧心剖肝的悲意不得不让步。 段公良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如一把大刀架在头顶。段重镜深呼吸几口气,过往种种飞速闪过眼前。他看着段轻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不,他不要死!怯懦的眼神沁了狠意。他一把拔出尸体上的弓箭,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身上,腥气弥漫开来,几欲作呕。 段重镜抽出护卫的刀,高高抬起,在某个瞬间一举落下。 心底的悲怮在此刻,化为真切的恨意。 “考生段重镜,因为贼人劫财,挣扎中不幸死在城外。”段重镜缓缓抬起眼,神态凉薄,“父亲,您觉得如何?” 不如何,但的确是把能用的刀。段公良眯起眼,重新审视起这个昔日他看不起的儿子。 数日后,上京赶考的考生段重镜被发现离奇横死在长安城外的草丛里,疑似贼人劫财所致。 长刀穿过后心,一刀毙命。因为身上带着参加科举证明身份的浮票,又有同乡考生作证,尸首送回万州段家村安葬。 “柏公子,我家少爷身体抱恙。老爷让他安心休养,不适合招待客人。您就回去吧,别等了。”回话的相府下人如是道。 柏若风皱眉,端详那眼生的下人。被这样一双仿佛能把人看透的茶色眸子盯着,下人有些心虚侧过身。 本以为柏若风不会轻易放弃,没想到柏若风拱手道:“等段大哥病好了,请务必派人来侯府通知一声,到时我再来拜会。” “小人应做的。”下人忙回了一礼。 柏若风最后看了眼相府顶上朱红的御赐牌匾,转身打道回府。 继段锦诗的蹊跷离世后,段重镜也横遭不测。偏生段府把消息封得死死的,别说段轻章夫妇,连段轻章往日那惯用的贴身小厮都换了人。 若说里头没有段公良的手笔,他怎么都不会信。 凉风如水,萦绕在身周。踏入院内的某刻,柏若风敏锐地觉出一丝不对。 他环视周围,府内人少,守门的守门,巡逻的巡逻,本该贴身伺候的阿元被管家喊去了,院内只他一人。路边灯火点点,漆黑的草丛中不时有虫鸣声。 可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不在四周,那就是在……柏若风猛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第51章 君臣 今夜不见月, 繁星满天。屋顶正脊上黑衣男人挨着鸱吻石兽,抱了坛酒,大马金刀地坐着。眉间桀骜不驯, 恰似朗空落下在屋顶小憩的雄鹰。 那身影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若不细看,还真难以发现屋顶多了个人。 被主人家发现,男人并不慌, 他甚至伸出手来, 掌心向下,屈指向内摆了摆, 招呼柏若风上去。 柏若风鼻腔闷出声哼笑来,显然认出了这人。 是方宥丞,是太子, 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 也是个足以令人头疼的家伙。 第141章 柏若风提气跃起,蹬着壁角而上,堪堪挂在檐边上。身影一荡,瓦片轻响, 人已经在空中滑过道圆润的弧度, 半跪着落在屋顶上。 他拍拍手上尘土,起身过去, 似笑非笑,明知故问, “在等我?” 方宥丞捂嘴打了个嗝儿,“呃嗯。” 走至方宥丞身边, 扑面而来的辛辣之意几乎要把眼眶辣出水来。 柏若风腿边撞到什么, 低头一看,好家伙, 好几个空坛子垒做一堆。这得喝了多少? “你这家伙真是闲的。”他把手搭在方宥丞怀中酒坛边上。方宥丞懒懒抬了下眼皮,松开抱住坛子的手臂。以至于柏若风往外一抽,酒坛便轻而易举落入掌中。 “度数虽然不高,但也不能当水喝。”柏若风掂了掂,坛中只剩不到一半了。 方宥丞撇了撇嘴,道:“喝水没意思。” 柏若风气出笑来,踢了踢他小腿,逼问道:“那喝酒便有意思了?” 方宥丞垂眸不言。 喝酒当然也没意思。只是上次不欢而散,他打定主意,若柏若风还生他气,假借酒醉,能不要脸地疯一疯。 现在看来,柏若风心情还算好。是已经从段府得到了什么消息? 的确查了些东西的柏若风提着酒坛落坐在对方身侧,放松地抻着一腿,曲起一腿,舒舒服服叹了口气。他双臂后撑,看着头顶的星空,兀自道:“今夜天气真好啊。” “尤其是现在没什么人的时候。”柏若风盯着天幕看了会,直至眼眶微酸,方才眨了眨眼,指着天穹道:“你知道有一天,人类会造出能上到太空的机器吗?” 方宥丞追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 话题跨度太大了,他看着柏若风的侧脸,索性丢开所有紊乱思绪,配合地努力去想象,“太空里有什么?” “有很多的星球,就和我们现在住着的这颗星球一样又不一样的星球。”说起这个时,柏若风眉目鲜活得要飞扬起来,“还能造出穿行在星球间的交通工具。那时候的人类,会怀念起只生活在地表的祖先。” 这些都太遥远了。方宥丞淡淡道:“我肯定是活不到那时候的,也看不到你说的这些。所以从不去想。” 柏若风轻笑一声,收回了手臂,“会有机会的。” 其实他很想说,你瞧,我都能从那么久远的未来来到这里,说不定你也能过去呢? 只是这样,怕是会吓着方宥丞吧。 方宥丞转过头,不动声色地从下往上从面前人身上扫视而过。 看他红袍白裳上分明的喉结和下颌,看他鬓边长发随风舒展,发丝半掩下的唇角微微上扬,脸颊肌肉匀称,眸间潋滟,倒映着繁星璀璨。远比天天可见的夜色更叫人难以转移视线。 明明靠得那么近,但是为什么看起来离他那么遥远?方宥丞皱了皱眉,打从心底厌恶这种感觉。 离他不过一掌距离之处,那只撑着屋脊的手掌骨肉匀称。 方宥丞抬起手指,往那伸了伸。 接近,再接近。 “你知道刚刚我去哪了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柏若风侧过脸,明亮双眸盯着他。 方宥丞动作一顿,在离那只手掌在最近的地方停下来,颇有些不甘地扣着屋脊,低声道:“猜到了。” 柏若风爽朗一笑,似乎并不意外,“那你猜到我吃闭门羹了吗?” 方宥丞皱了下眉,手掌伸去,轻轻覆在他手背上,“这次是我过分了。”索性那女的已经死了,已经不能成为他们的阻碍,孰轻孰重,方宥丞还分得清。 “是我的错才对。”柏若风冷淡地避开他的手,眼睛并不看他,“究其根源,是我明知你性子如此,还要故意刺激你。” 声音如此平淡,反倒让方宥丞吊起心来。 越想越觉得柏若风是话里有话,方宥丞坐直身躯,忽然前倾半身,拉住柏若风小臂,急道:“若风,这回是我鲁莽,莫与我离心!” 这着急模样引得柏若风略带讶异看着他,旋即了然,散漫一笑,拍拍他侧脸,“你想什么呢?” 方宥丞唇线抹平,忐忑地抓紧他袖子,“我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我。” “哦?怎么说你的?”柏若风好整以暇问。 “说什么的都有。”方宥丞回想着,嗤笑而过,轻蔑道,“总之,不会是明君之相。我都不在乎。” 他逡黑的眸色比夜幕更深,倒映着眼前人的模样。深邃的五官难得柔和,“昔日有圣君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我知人无完人,人有过失,己必知之;可若己有过失,难能自知。尤其是人这种生物,一旦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呵。” 方宥丞松开了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所以若风,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镜子’吗?” 柏若风有些恍然。他回过神来,细细品味了下那些话,忽然笑了,“方宥丞,圣君所说的‘镜子’,必然是位良臣、忠臣。很可惜,我不是,我的私心远比你想的要多得多,日后若有发挥的余地,说不得是个奸臣。” “那我与若风意气相投。”方宥丞曲肘搭在他肩上,执拗道:“圣君配良臣。你若是奸臣,配我这昏君正合适。” 方才他们隔着些距离并排坐的时候,柏若风就已经能闻到浓厚的酒气,现在方宥丞贴过来,就像一个大酒池撒了柏若风满身。 第142章 柏若风扇了扇空气,最后没忍住把人拍下来,“你自己做你的昏君去吧。” 越是被推开,方宥丞越是来了劲,非得往他身上贴。柏若风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句,方宥丞就更笑得不可开交了。 低低的笑声闯入耳中回旋。柏若风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此次科举是难得擢选人才的好机会,现在的段公良缠绵病榻,无法主考,不足为惧。” 方宥丞摆弄着他的长发,恶劣地用发尾去扫了扫柏若风脖颈,被怒瞪了一眼。 方宥丞心情爽快,悠悠道:“还早着呢。只有段公良这棵大树倒下,阴影散开,朝中新秀才有冒尖的可能。一日不除掉段丞相,我的人就上不去。况且,科举还不算什么。” 柏若风心思白转,“是秋猎的事?陛下为此召了你几回了?” “若风懂我。”方宥丞眯起眼,明明位置足够,他偏要往边上一挪,去挤着柏若风坐,“这次,若风也会站在我身边的吧?” 被一直逗弄的柏若风心里憋了气,他猛地往侧一躲,方宥丞没挨实,滑倒在屋脊上。 脚尖一勾,酒坛落入手中。柏若风露出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在方宥丞没回过身时,提着酒坛的手一歪,酒水淅淅沥沥洒了方宥丞一身。 “殿下,这酒可还好喝?”柏若风笑眯眯道,唇边尖利的虎牙若隐若现,昭示着危险。 明明是很讨人厌的行为。可偏偏方宥丞看着他,却生不起一丝气来,心怦怦直跳,要跳出嗓子眼。 方宥丞眸色暗了暗,神色从容,反将一军,“若是想留我下来共寝,若风直说便是。” 柏若风笑容僵在了面上,逐渐变成凝重。 他忽然反应过来把方宥丞衣服弄湿了,以方宥丞的性格,不会是跑那么远跑回宫去,也不会说是跑去外面买衣服。 那还得是他的衣柜和床褥遭殃!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方宥丞抓紧机会双手抱住他腰,落水小狗一般猛蹭,蹭了柏若风一身酒水。 柏若风丢下手中空坛子,飞快甩掉他,后退两步,带着一身不均匀的酒气不可置信瞪着他。 方宥丞得意地捧腹大笑。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方宥丞,你找打!”柏若风直拳过去,被方宥丞格挡住。他也没期待一击即中,脚踝别住对方脚腕。 方宥丞惊诧间被他拽倒。 纠缠间两人互相桎梏成一体,不分彼此,从屋檐上滚落,压倒瓦片一路。 本以为要就此摔下,没想到两人于檐边处落下时迅速分开,旋身落在地上,一黑一红,两处风姿。 对视间,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好胜之意。兴致上来,院中尽是拳拳到肉声。 阿元忙完回来,推门而入,正见湿了半身的主子和太子在院内打成一团。而房中灯火未燃,瞧着像是没进房就打上了。 阿元叹了口气,见怪不怪地关起院门,打算去小厨房烧两人份的热水。 同样的夜空下,有人辗转难眠,有人笑闹作伴,有人独坐月下参悟。 明空大师捻着腕上的珠串,仰头看着窗外的星空,面上无喜无怒,“紫微星,要变了。” 两月后,科举如期举行。 七月,皇室秋猎大会开始。 数百年前,盛极一时的天元王朝因为重文轻武,被蛮子入侵京都,惨烈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曜国的开国皇帝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于战火纷乱中建国。 为了抵御骄奢颓废等恶习,居安思危,曜太祖定下了每年七月于离京百里外的紫薇围场举行为期七天的围猎活动,检阅皇子们和贵族子弟的骑射和习武能力。 此次秋猎,皇帝难得放权给太子负责,负责的军队除了宫内护卫,还有京师三大营随行。龙武军算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北而行。 队伍行进缓慢且沉默,自然就有人憋不住了。 “柏大哥,我们这回得走多久啊?”边上骑马的年轻人凑过来道。 张剑南被押送大理寺革职处理后,柏若风接手了龙武军。方宥丞直接拨了个武将世家的少年英才来帮他。 年轻人姓李,名鸣岳,性格活泼,精力旺盛,一腔抱负,与柏若风竟意外合得来。 倒是方宥丞,明明是他自己的人,回回见李鸣岳跟在柏若风后边都要黑着脸。 柏若风估量了一下,不甚肯定,“两天应该能到吧。” 圣驾毕竟与普通行军不同,处处求稳妥。 “啊?这么久?要是我自己,快马加鞭,一天肯定能到。”李鸣岳耷拉着脑袋。 “那怎么一样?”柏若风语气夸张,故意压低声音哄小朋友,“陛下也在呢。” 李鸣岳一愣,摸摸后脑勺,很轻易地就自己乐开来,没心没肺道:“也是也是!” 他高兴地说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听说紫薇围场还有瀑泉。柏大哥,你说到时候我们能不能去?” 天然温泉么?柏若风第一次听,“那得看有多大了。”若是面积小了,当然是优先给皇帝享用。 “你想去吗?”柏若风有些心动,提出邀请,“要是有的话,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块儿去。” 李鸣岳没泡过温泉,闻言兴奋道:“好啊!” 第52章 秋猎 随同秋猎的除了皇室宗亲, 还有达官显贵。柏若风留意着段家的队伍,发现传闻里缠绵病榻许久的段公良竟然出现了,身边还跟着一脸严肃的段轻章。 第143章 听闻六月科举前夕, 段家添丁。 柏若风送去的礼物被收下了,只段轻章的脸都没见着,后边本想等孩子百日宴再见,没想到秋猎就见着人了。 队伍休息的间隙里, 柏若风一直偷瞄着那边, 终于给他等到机会。 皇帝身边的童英公公带人前来,召走了段公良。段公良看了眼段轻章, 似是不怎么放心,但他显然更看重皇帝那边,因此留下几个家仆, 就跟着童英离开了。 柏若风喝了两口水,把水袋拍在一直喃喃不休的李鸣岳身上。李鸣岳疑惑地发出个音,没来得及询问,就见柏若风起身, 大步往段家那去了。 “段大哥, 好久不见。”柏若风笑着过去,自然而然寒暄着, 刚想开口祝福他喜得麟儿。谁知段轻章面无表情,像是没看见他, 直直往他这走过来,撞在他身上。 柏若风一身银甲, 远比普通人结实。段轻章撞了他一下, 不仅没撞动,反而自己倒退两步, 险些摔在地上。 柏若风愣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小心!”身后的家仆连忙扶住踉跄的段轻章,对柏若风怒目而视。 段轻章站直身体,像是才回过神来,皱眉看向柏若风。他毫不留情冷着脸斥道:“好端端地站路中间作甚?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 “我……”柏若风话还没说完,段轻章就与他擦身而过,像是很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模样。 柏若风一顿,把话吞回嗓子眼里。 段轻章的话有点耳熟,像是谁曾这般无理地指控过他。 与段轻章长得一模一样的某个年轻人从脑海浮现。柏若风猛地反映过来,抬眼直直看向段轻章,却发现段轻章连背影都被身后跟着的家仆藏得严严实实。他再跟过去,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旁观的李鸣岳抱着水袋走过来,嘟囔道:“这段轻章和传闻压根不同,贵女们果真是妄誉了。” 若有所思的柏若风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笑,走了。他走到林边,见周围没人跟着,方才抬起右手,拳头展开,掌间一团小纸块,是方才段轻章给他的。 纸条展开来,上面普普通通四个字:东南方向。 东南?哪里的东南方向?柏若风想了半天没想到结果,索性丢在脑后。 两日后,行军队伍到达紫薇围场。 紫薇围场内绕着温泉池建起一座小院,只给皇室居住。 以皇帝居住的院子为中心,驻扎地向外扩散建造营帐。陛下所居的院子与普通营帐中间地带,驻扎着部分禁军。 整个营帐居所由京师三大营负责巡逻,龙武军负责太子与嫔妃这块地方,所有人有条不紊按照落在身上的任务行动。 傍晚时分,柏若风正看着营帐分布图熟悉区域,李鸣岳钻进营帐内,伸了个懒腰,“可算搞完了,”继而活跃道:“柏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泡温泉?” 柏若风放下地图,趁其不意,拍了他脑袋一下,“你睁大眼睛瞧瞧,就院子里有温泉,你敢进去泡吗?” 必然是不能的,随意进去会惊动圣上。 “我啥身份,哪敢打那池子的主意!”李鸣岳捂着脑袋叫冤,“来前我兄弟说,三年前他们误打误撞发现在紫薇围场外围,偏东南方向的地方,还有个小池。因为在林子里,又地处偏僻,甚少有人去。” 当今天子以身体不适为由,隔几年才来紫薇围场一回。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柏若风不喜出头,加上这么个小围场在见惯北疆的柏若风眼中实在太小,每回来他都是寻个地方倒头大睡,到点了打两只鸭子回来,不堕了柏家的名号,也说不上多好,实属中庸。 因此说起东南方向有小温泉池,他有些讶然,“你朋友怎么发现的?那里是密林,出了围场范围,可没人能保你安全。” “笑话!就咱俩!”李鸣岳拍拍胸脯,拍得盔甲老响,“就咱俩,老虎都能打死几只,能有什么危险?” “是吗?”柏若风顿了顿,想到先前段轻章不明意义的‘东南方向’四字,心里已经想好要走这一遭。 他故意曲解李鸣岳的话,恶劣道:“原来你想打死殿下的爱宠啊。” “哥!我喊你大哥不行吗?嘘!嘘!”李鸣岳那股勇气立马泄了,他比怕自己老爹还怕当今太子,那眼神冷飕飕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柏若风哈哈一笑,放下手中工作,“行行行,索性现在得空,走去!” 跨过围栏,出了紫薇围场,两人往东南方向摸索而去。 东南方向是密林,不透光线,夜里更加漆黑安静,出了两人的脚步声,就只剩时不时的鸟叫虫鸣。 “你兄弟没骗你?”柏若风边走边观察着,不带希望。 李鸣岳心里直打鼓,忽然就怂了,躲在他后边走,“应该不会吧?” 走了约莫一千米,密林入口的光小得像个点。柏若风觉出些热意来,他环视一圈,带着李鸣岳往湿度温度升高的地方寻去。 “哇,真的有!”李鸣岳眼睛一亮。 拨开草丛,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热气腾腾的小池子,他这一喊,把池面上站在枯叶上的鸟给吓飞了。 李鸣岳没心没肺衣服一丢,脱得只剩最里边的亵裤,盔甲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他扭了扭腰,欢呼一声,跳进池子里,水花四溅,柏若风以手挡面。 第144章 两天行军,只能擦个身,现在难得见到池子,柏若风也被他情绪感染,半蹲下身,指了指温泉,故意吓他,“你悠着点,万一水底有蛇……” 话没说完,一瓢水泼了过来。柏若风立时站起,倒退两步避开‘攻击范围’,瞪圆了眼。 “哈哈哈!柏大哥你没比我大多少,口气倒像我爹。”李鸣岳用手把水泼他身上,鱼一样钻水面下去了。 “你小子找打!”柏若风笑骂道。 破风声自而后传来,柏若风眸色凛然,没有丝毫犹豫回身旋身一踢。箭矢嗡鸣刺入树身,箭羽簌簌抖动。 水里,李鸣岳大惊失色,捂住光秃秃的自己,连忙上岸。 “谁?出来!”柏若风高声喝道,警惕地找寻着偷袭人藏身位置。 密林里冒出几个人,服饰形制既不是禁军,也不是京师三大营。他们手持弓箭,二话不说,箭矢漫天而来。 柏若风侧身避开,头也不回,“李鸣岳,你处理右边那俩。” “好!”还没穿好衣服的李鸣岳嘴巴已经条件反射应了。他急起来,把衣服一丢,直接冲过去。 一刻钟后,被打晕的五个弓箭手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攒作一堆。 半蹲着的李鸣岳把他们身上都搜了一遍,摸出几块令牌。他看了看,年轻的面上带了几分慎重,递给边上站着的柏若风道:“是万州军。” 昔日天元王朝被蛮子兵指京城,因其军力都散播在各地,回防甚少,几乎没有怎么抵挡就被破了城。 曜国太祖吸取教训,在皇城中配备禁军,京城中配备护城营,京城郊外配京师三大营,而离京师最近又适合练军的地区,配备了只次于京师三大营的部队——万州大营。 这些部队把京城犹如一层层铁桶,以捍卫曜国不倒。 柏若风捏紧了令牌。 李鸣岳忧心忡忡,看向柏若风,拿不定主意,“他们无诏不出。可我们一路上,明明都很顺利。” 既然是驻扎在离紫薇围场这么近的地方,又只尊圣上,那么他们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了:到底是什么情况,才叫圣上把杀手锏给拿出来了? “嗯。”柏若风瞥了他一眼,“你身上带没带信号弹?” 李鸣岳把衣服速度套上身,摸了摸怀里,肯定道:“带了。” 柏若风揣测道:“巡逻的人既然在附近,那么万州军离我们不远了。” 李鸣岳面上茫然。 柏若风摸摸腰间的长剑,长枪还在营内,不过一柄剑,足够了。柏若风直接道:“我打算孤身去看看。” 李鸣岳面上的神情变了,满面惊恐,“你去找死吗?!” “万州大营,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高家在管。”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当年高家明贬暗升,瞧着是去了偏远的万州,其实是在圣上旨意下去练兵去了,“在公在私,我都得去会会他们。” 他向万州军弓箭手出现的位置走了两步,手臂被人拽住。 柏若风回头,只见李鸣岳忐忑不安,踌躇道:“你和殿下关系真那么好吗?爹教我,皇室的事少掺和。”他平举着手掌,往喉咙比划,又冲柏若风快速摇摇头。 没有外敌,那必然是为了清‘内忧’。皇室那对父子不和的消息早不是秘密了。 李鸣岳害怕做错抉择,以至于项上人头不保。 柏若风乐了,拍拍他还在的脑袋,“小李啊,咱都是上了贼船的。圣上要是没那个打算,咱们和万州军不冲突,甚至还是盟友,他们不会对我怎样。圣上若是真要……” 他顿了顿,眼神微妙,“龙武军早就是殿下私军了。哪怕是过了明路,私军的含义,你应该知道吧?” 若皇帝下定了决心,那必然是一网打破。 哪怕不是因着与方宥丞的私交,他也不能平白看着老皇帝把太子弄下去,再扣北边征战的柏家一顶轻则不敬重则谋逆的帽子。 李鸣岳不是不懂,他只是胆怯了。这会儿,他深吸口气,点点头,“那咱们约个时间,如果你到时候不出来,我就直接放信号弹了?” “好。”柏若风点头应下。 寻到了驻扎位置,柏若风直接提着一柄长剑冲进了万州军营内。 趴在树枝上的李鸣岳提心吊胆看着他被迎进了主将营帐内,觉得主将胆子大得有些离谱了。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数着时间准备发信号弹。 主帐内,柏若风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挑了下眉,反转长剑,插入地内,双手交叠,掌心撑着剑把尖而立,打量着眼前人,“看来,这不是意外。” 他是猜到‘段轻章’纸张内暗指的就是万州军,万州军的出现必然有段公良在背后推动。但没想到的是,眼前人直接出现在主营内了。 显然,那代表的是另一种可能。 柏若风直接就问:“我来这就问一句话,万州军因何而来?” 万州军主将答:“圣上下诏,让万州军来‘清君侧’。” 柏若风点点头,“那你们来此为何?” 万州军主将肃容道:“清君侧。” 柏若风眯起眼,眸间浮现厉色,脑海闪过来时营帐的布置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主帐内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唇边弧度依旧,眼中俱无笑意,“最后一问,段公良知道你在这吗?” 第145章 这一次,非主将说话,而是那人插话了,她说:“不知。” 李鸣岳着急得不行,他估量着时间,从怀里掏出了信号弹。 信号弹是对敌才放,这要是放出去,龙武军听令赶来,加上太子坐镇,京师三大营也来,到时候两方一见面……李鸣岳不敢想了。 就在他壮胆准备去放信号弹时,他看见柏若风从营帐内完好无损出来了。 柏若风溜溜达达来到树下,仰面看着青蛙似的人,喊道:“喂——回去了。” 李鸣岳三两下爬下来,着急道:“怎么样了?是我们误会了吗?” 任他抓心挠肺,柏若风姿态不变,老神在在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回去后,柏若风让李鸣岳先回去收拾,自己去了方宥丞那。 扣了武器,再经数道检查程序,柏若风才被放进院子内。他寻到方宥丞处,没来得及敲门,门开了,一伙人走出来。 柏若风认出这伙人都是方宥丞近臣。他看过去,眼尖地发现本该是段公良门下的兵部尚书竟在其中,兵部尚书稍稍掩面,眼神躲闪,似是心中有愧,不敢与他对视。 柏若风觉得很是奇怪,他往兵部尚书那走了两步,没来得及搭话。有相识的人走近拦住他,低声提醒道:“你去哪了,殿下到处找你呢。” “殿下找我?”柏若风道了谢,等人走了,自己才进门。 方宥丞坐在矮桌后,低头看着帖子,故作冷静,实则捏紧了帖子边沿,闷声闷气问:“你去哪了?” 柏若风玩心上来,上前几步,双手撑着他桌面,混不吝道:“我啊?和副将泡温泉去了。” 此话不亚于平底惊雷。方宥丞帖子都顾不上看了,倏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他猛地起身,撞到桌子发出巨大一声,那声音柏若风听了都疼。 方宥丞怀疑自己听错了,拉住他,急道:“再说一遍!” 柏若风面露无辜,平波无澜复述一遍:“我和副将泡温泉去了。” 方宥丞面色空白,旋即漆黑如锅底。 见逗够了人,该说正事了。柏若风笑着,习惯性抬手去搭他肩膀,手伸到半路,方才想起避嫌,改成拍了拍对方肩膀。 柏若风看了眼已经关上的门,低声道:“这不是重要事。重要的是,我在附近发现万州军因旨意而来。” 本以为方宥丞会追问万州军的事情,万州军不亚于悬在脑袋上的利剑。没想到方宥丞攥紧他的手臂,哑声追问:“他看了你哪里?我去戳瞎他!” 刚准备讲述自己在万家军见闻的柏若风一番话堵在了嗓子里,哭笑不得,“哈?” 方宥丞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不像在说笑。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免自己的副将惨遭毒手,柏若风吸了口气,敛了嬉笑之意,“没有,没来得及泡。被人偷袭了。” 方宥丞不明显地松了口气,下一瞬又恼道:“谁偷袭的你?禁军?”大有只要柏若风答了,他就提剑去找茬的气势。 柏若风:“……万州军。” “伤哪了?” “没有,没伤。” …… 方宥丞终于松开了拉着柏若风的手,“万州?”他拄着下巴,恢复了冷静,眸色深沉,“他们怎么出现在紫薇围场?” 柏若风没好气道:“你才发现吗!”这小子,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真是皇帝不急太……呸! 第53章 夺权 “此事我知道了, 我会亲自去一趟。”方宥丞背手而立,一身劲装气势凌人,“但是现在, 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去办。” 他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愣了下,旋即皱眉,很快了然, 扭头就走。 方宥丞忙拉住他。 柏若风白了他一眼, 毫不客气警告:“殿下,别逮着我一只羊薅。” 方宥丞笑了, “若风,你知道禁军吧?”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全然不像是叫他去解决皇帝边上护卫的。柏若风叹了口气, “懂了。你手段就不能温柔些?” 方宥丞不问他懂什么,意有所指道:“温柔该留给值得的人。” 不待柏若风说话,方宥丞抢先一步转了话题,“我把你喜欢的御厨带过来了, 晚膳留在这吃?” 柏若风有些心动, 但想到和皇帝隔那么近,便拒绝了。 方宥丞看出来他的顾忌, 没有强求,转而道:“那我让人把菜送你帐里?” 柏若风眼睛亮了, “嗯嗯嗯!” 这份单纯的开心感染了方宥丞,让他短暂忘却了从兵部尚书那知道北疆三城舆图丢失的愤怒。一想到舆图丢失的后果, 是驻守北疆的柏家承受, 方宥丞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面上的冷静险些没能维持住。 若只是舆图丢失, 镇北将军应该能应付。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的方宥丞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估着胜算。 看来,他的速度得更快些了。 柏若风提着食盒回到营内,正好遇上着急徘徊的李鸣岳。 李鸣岳急道:“知会殿下了吗?” 柏若风拉过他,一道坐在桌边,“知会过了,你别着急。正好菜多,一块吃吧。”边说着,柏若风边把一道道佳肴摆到简陋的桌上。 “菜是殿下赏的?”李鸣岳咕咚一声吞了口水,闻着就香啊,外边士兵做的大锅饭和眼前的压根没法比。 第146章 “是啊,御厨的手艺,你还信不过?”柏若风递给他筷子,笑着看他扒了两口饭,就像看一只自己跳入陷阱的兔子。 柏若风故意等人吃了几口饭菜,才慢吞吞道:“吃了殿下的饭,等会就得喊上兄弟们,帮忙干活了。” 李鸣岳吓得停住了动作。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莫名觉出柏若风话里的‘活’要远比单枪匹马入万州军更吓人。“什、什么活啊?” 柏若风咧出一口白牙,“你猜?” 李鸣岳:…… 在主将的眼神威胁下,李鸣岳愣是不敢把那句“我吐出来还你”说出来,最后默默低头扒饭,心想就算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抵达紫薇围场第一晚,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尤其是步行赶路的士兵,难免困顿疲乏。等到明天,就会开始陆续准备秋猎事宜。秋猎活动的正式开始,以皇帝亲手射出的一箭为信号。 因此这一晚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夜晚降临僻静的围场,除了值守的士兵,其余人都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来来往往的除了巡逻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噼啪燃烧声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下半夜时,一句恐慌的喊声传出院外,如一滴水落入油锅,整个营地沸腾起来了。 被惊醒的人头脑混沌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掀开帘子,外边已是兵荒马乱,火光摇曳,照得这片营地亮堂堂的。 一头雾水的官员披着外衣,看着这等情形,心下已经跟着恐慌起来。有人抓住快速跑过的营兵询问。 小兵着急道:“陛下遇刺!快去护驾!护驾!”说着绕开茫然的官员,握着武器汇入队伍中。 什么?陛下遇刺?! 所有官员不安地从各自营帐集中到院内开阔处。 皇帝身着金黄寝衣,消瘦的面上苍白如纸,似是惊魂未定。他胳膊处缠上了绷带,绷带渗出血色,可见伤得不轻。 院子中间,横着一具无名刺客尸体。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皇帝方懿恶狠狠瞪了位处下方老态龙钟的丞相一眼。 丞相面不改色,扶着先帝赐予的龙头拐杖,拱手道:“所幸陛下吉人天相,暂无大碍。但是——”他咬准了后边那两个字,浑浊的眼睛扫过隔壁泰然自若的太子,“此次秋猎由太子殿下负责,太子殿下是否该给个交待?” 似是没想到段公良如此直白,方宥丞挑了下眉,堂而皇之笑了一声。这是觉得此次十拿九稳了? 那一声笑音叫上下站着的坐着的君臣皆脸色复杂。 太子一如既往嚣张,理直气壮道:“有罪之人才需交待,吾有何可交代的?难道刺客出发前还会向吾报备?” “孽子!”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发出沉闷一声,吓得周遭臣子侍卫宫女纷纷低了下头。 皇帝怒指太子,“你护卫不当,还敢如此狂妄。朕活着,碍了你的路不成?!”说罢气急攻心,心气不顺,捂着胸口直喘气。 一屋子的人见他要被气晕过去,纷纷紧张起来,异口同声喊着陛下息怒。他身边的童公公忙给他拍背顺气。 方宥丞瞥了边上的丞相一眼,转头看向上首。他若无其事站着,依旧没有半分请罪的意思,火光到底不如太阳,晦暗间照得他眉眼深邃,满身锋锐,“这倒没有。不过儿臣长大了,可能就碍了陛下的路吧。” 这一句把皇帝气得够呛。 见人半死不活,方宥丞才勉强服了个软,拱手道:“开个玩笑,陛下息怒。此事吾会追查到底。” 然而有人并不想就此了事。段公良握着拐杖狠狠戳了两下地板,叫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段公良眯眼,看着方宥丞,质疑道:“若叫太子殿下处理此事,怕是最后不了了之吧?” 顺着他的话,方宥丞不以为意道:“那你想怎样?” 段公良冷哼一声,边上打从出现就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段轻章上前,扶住他走到刺客尸体前。 颤颤巍巍的丞相缓慢蹲下,一把揭开了刺客的蒙面布,露出张陌生的脸——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认得此人——丞相的手向下摸索,一步步搜寻着刺客身上有用的信息。 方宥丞冷眼旁观,出声道:“搜查这些琐事,还是交给侍卫或仵作比较好。丞相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沾了晦气,曜国岂不是少了一位忠良。” “不劳殿下费心,替陛下分忧,乃臣子之责。”段公良面不改色继续搜寻血肉模糊的尸体。 此话一出,围拢的臣子交口称颂,都道丞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其心可见日月。 忽然,段公良满脸凝重,从刺客腰间搜出一块木腰牌。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把木腰牌交给童公公,童公公献给了皇帝。 腰牌上不知写了什么,皇帝看过后瞬间面色铁青,转向方宥丞,骂道:“孽子!” 下方官员纷纷看向方宥丞,一时诸多猜测。段公良命人把刺客外衣除去,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定做的军服。 须知就在几月前,太子殿下声势浩大地组建了龙武军,恩威并施,给龙武军所有人都定制了内外军服。 这可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奇事,叫其他军队所属士兵艳羡不已。毕竟,在重文轻武的朝中,入伍的士兵们最多只能得到一身外罩的薄铁甲。 第147章 万万没想到如今成了指认刺客身份的证据。 方宥丞对刺客身上的衣物视而不见,道:“腰牌?看来这人是个士兵,就是不知道上边写什么了,叫陛下如此动怒。” “你还装傻!”皇帝怒气滔天,朝方宥丞掷去腰牌。 方宥丞闪身,那简陋的腰牌便砸到了地上。 普通士兵的腰牌是不会写太过详细的信息的,然每个军队里的令牌制式都不同。有些官员看木牌花纹,便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糟。 方宥丞声调平淡道:“如此看来,刺客是先去偷了士兵内裳,又偷了令牌,才来行刺。这么简单的栽赃,陛下不会看不出来吧?” “太子殿下。”段公良重重喊了他一声,插话道,“哪怕贼人是偷了令牌,又为何要去扒人内裳?!” 方宥丞今日格外有耐心,愿意与他掰扯:“说不定他个人癖好呢?” 段公良‘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逆子,你还要狡辩!”皇帝勃然大怒,他倏然起身,指着方宥丞大骂,“今日你弑父杀君,意图篡位,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还不束手就擒!” 此话一出,院内所有禁军纷纷举起武器,严阵以待。锐光围着方宥丞,恰似瓮中捉鳖。而方宥丞身边的营兵与龙武军面露警惕,手都按在武器上,却因没有太子命令,迟迟不敢动作。 文臣全都退到了边上,有围绕在皇帝周围护驾的,有躲到边上的,自然也有站到太子身边连声求情,请皇帝三思的。 皇帝目眦欲裂,看向太子身边的武将,“曹良,还不来护驾?” 骠骑将军曹良掌管京师三大营。此次京师三大营护卫紫薇围场之行,人数远胜禁军与龙武军。虽传闻他是太子的人,然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分。 皇帝是在逼曹良表态。 曹良左右看看,拱手道:“陛下三思,此事疑点重重,有待考证。” 沉默了几息,方宥丞冷不丁低声问:“父皇今日是铁了心要诛杀儿臣了吗?” 他话里似在示弱,还带着最后一点血脉之情,在向皇帝寻求着确认。 “好、好,你们好极了!”皇帝早已听不进他的话,挥手间下了命令,“乱臣贼子,一同诛之!来人,护驾!” 终究是撕破了最后一层脸面。 孰料太子殿下嘲讽一笑,竟也跟着扬声道:“都听见了没有?护驾!” 所有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子殿下疯了吗? 下一刻,年轻的银甲将军带兵冲入院中,硬生生从禁军中杀出一个缺口,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意叫所有人忘却了他的容貌,只记得那阵收割人命的可怖杀意。 禁军瞬间退避三舍,围着皇帝从进攻改为防护。 柏若风在院外等了许久,此刻闯入院中,在众人视线下率先朝方宥丞半跪下来。他这一跪,身后刷刷跟着跪了一片,放眼过去,气势煞是骇人。 柏若风朗声道:“卑职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黑压压的军队叫皇帝神情莫测,他分明坐在最尊贵的位置,此刻却眼睁睁看着来人向太子示忠,心头火焰熊熊烧起,看向方宥丞已是杀意毕露。 只凭禁军,压根不可能打得过龙武军和京师三大营。既定了太子弑君之罪,又试出了曹良之心,棋局已成。好在他还有最后一招。皇帝鹰隼般的目光转向段公良。 段公良胸有成竹拿出信号弹,烟花在众人惊慌中升天,一声尖锐的炮响。 院子外响起脚步声,整齐统一,踏得地动山摇,众人心脏高高吊起。 院门进来一人,是高家的高明彦。他身材高大健硕,像座小山,能稳妥挡下所有风雨。皇帝面色和缓,松了口气。 有万州军与禁军在,又有他亲自坐镇,今日便定了太子乱臣贼子的罪名!哪怕方宥丞有京师三大营与龙武军护卫,然师出无名,又被逼离京城,终归穷途末路。 却不料高明彦学着柏若风的模样半跪,面朝方宥丞道:“殿下恕罪,卑职救驾来迟。” 皇帝大骇,再对上方宥丞阴翳的眉目,哪还不懂对方与高家暗通款曲! 皇帝脑子滑过无数想法,他并不愚蠢,敌我悬殊之下,第一时间想的是以继位诏书威胁方宥丞以保下自己性命。 然段公良浑浊的双目在皇帝怒斥声中逐渐清明,他看清场上的形势,扬手破音喊道:“护陛下回宫!” 瞬间刀剑相向,场上乱成一片。 禁军护着皇帝与段公良且战且退,眼看就要退出院子。 柏若风看了看方宥丞,方宥丞似是有所感应,侧了下脸。柏若风嘀咕道:“别看戏了,速战速决。” 方宥丞略显无奈,“急什么?” 胜局已定,柏若风不想再见无谓的伤亡,他说:“刀剑无眼,伤了我兄弟们怎办?” 见方宥丞点了下头,柏若风立刻喊道:“段贼劫持圣上,龙武军听令,速速护驾!” 除了环绕在太子周围的龙武军,只见皇帝身边最内层的禁军竟一举脱下头盔,露出额上红布来,藏匿期间的阿元带着龙武军齐声道:“龙武军听令!” 被龙武军包围在内,皇帝已经彻底失去挣扎的念头,唯有不甘地咬紧牙根,瞪着远处的那抹明黄身影。 段公良的位置正好被‘禁军内鬼’隔在皇帝外围,他见势不好,拄着拐杖带人就跑。边上的段轻章猛地拽住他,阴恻恻道:“父亲,别跑了,跑不掉的。” 第148章 段公良猛地甩开段轻章的手,“你放屁!”说罢带着亲族离开。 李鸣岳哪能放过这么大的功劳,带人欲追。他才起跑,脚下被什么绊了下,立刻摔了个狗啃泥。李鸣岳气势汹汹扭头看去,柏若风迅速收回脚,无辜地转过脸,继续指挥战场。 满头雾水的李鸣岳:? 段公良带着亲族一路逃亡。夜间的密林昏暗,亲族里开始涌现不同声音。 “往哪跑?” “不能往密林,万州军现在是太子的人!” “不能往大路,太明显了。” …… 声音嘈杂起来,全都在请老爷子拿主意。段公良药瘾发作,浑身哆嗦不止,已经看不清道路,耳边模糊,站立不稳,更妄论拿主意。 昏暗的林间,等候多时的人耳朵动了动,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若仔细看,她手上反复擦拭的箭矢并不新,箭头残留着血腥之气,箭身还有斑斑深褐色的痕迹。 很明显,这支箭矢曾经刺入过某人的身躯,或许正中后心,溅出温热的血来。 箭矢搭上弓弦,重重叶影中毫不迟疑地瞄准了人群中那道佝偻身影。冷艳的面容褪去温婉贤惠的面具,显出不近人情。 带着茧子的手指拉开弓弦,在某个瞬间,箭矢嗖地一声弹出,自半空留下虚影,正中那道身影的后心。 已是强弩之末的段公良踉跄两步,向前跌倒跪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赫赫声,挣扎半晌,身体一软,往前扑倒在泥地上。 顿时惊叫无数:“老爷子!” 高飞燕垂下拿弓的手。大仇得报,心中却空茫一片。 作为负责段府中馈的女主人,她很早就发觉了段公良在吸食某种成瘾性药物,也撞见过段公良药瘾发作、神志不清的场景。 婚前段公良对她的不满她一直记着,所以始终没有干预,甚至一度假装不知,维持相处和谐的表面。 直到段重镜消失,段轻章被幽禁。她挺着大肚子,避开耳目,偷偷翻墙过去找段轻章,想软声劝夫君不要与段公良正面冲突。 没想到‘段轻章’抬起脸来,神情复杂,开口第一句便是:“嫂子……” 高飞燕停住话头,张了张嘴,紧紧合唇,红了眼眶,一瞬什么都明白了。 万州军是段公良联系的,那段时间她分娩,段公良对她们母子分外地好。她明白,这是因为她们母子是段公良的‘人质’。 在柏若风之后,在皇帝被刺杀前,方宥丞带人入到万州军主帐,坐上上首,第一句话便是问罪。 方宥丞眯起眼把玩着手上指环,面色不善,“既然打算跟随段公良,为何又要通过若风联系吾?若是打算投靠吾,为何现在才来消息?说吧,你们想从吾这里得到什么?” 万州将军高明彦看向自己胞姐。 高飞燕朝方宥丞行礼,抬起头来,“殿下恕罪,民女要为段欣挣一条活路。” “段欣?”方宥丞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逡黑的眸色微动,“你儿子?” “是。”高飞燕乖顺答道。段公良出卖北疆舆图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她与‘段锦诗’相处过,知晓对方心思缜密,逃跑在前,又有段公良封锁消息在后,北疆已是风雨欲来,怕是难逃一劫。 她毫不怀疑段公良的罪行足以诛九族。 高飞燕抬起头,不卑不亢道:“民女所求唯二:一是亲手为夫报仇;二是不让叛贼之名祸及孩子。” 方宥丞神情莫测。 秋猎活动因陛下暴病,不得不回京休养而取消。 在数年的太子掌朝中,无论是朝堂还是百姓,似乎都对皇位易主之事做好了准备。皇帝暴病的事情,并没有引起慌张。百姓间甚至已经开始猜测殿下登基的时间。 秋雨淅淅,柏若风撑着伞走在山道上,山路水汽朦胧,他一袭红衣,顺直而下的高马尾与流苏在风中翻飞。人与墨色山水,成了一副上好的画。 柏若风远远便看见了上次送他灯笼的小沙弥,正站在后院门处等待,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柏若风心头满是疑惑。秋猎一事,方宥丞连禁军的权都夺了,这铁桶一块的京城,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全是方宥丞的人,登基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按理,昔日明空大师所言的‘南曜大难’已经过去,为何明空大师不见他? 脑海思绪万千,柏若风走过去。小沙弥合掌朝他一礼,“柏施主……” 柏若风打断他的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沙弥愣了愣,笑了。他点点头,念叨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柏施主,方丈不见您。请回吧。” 柏若风皱眉,略微不满,他直言道:“为什么不见我!” 虽然他嘴上一直念叨着老秃驴是个骗子,但实际上,柏若风对明空大师是信了九成的。明空大师身上寄托着他的希望。 “这……”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很是为难,“方丈没说原因,哦对了,方丈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柏若风上前一步,追问:“他说什么了?” 小沙弥学着方丈的语气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 小沙弥活灵活现重复了一遍:“让他回去吧,我不见他,还不是时候。” “这老和尚,打什么哑谜。”柏若风不忿,他可是从紫薇围场回来,就赶过来满怀兴奋见明空的,却吃了个闭门羹,“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才是时候?” 第149章 什么才是时候? 火光、鲜血、尸体……影影绰绰的画面自脑海滚滚而过,记忆如海浪拍打着沙滩,中毒昏迷之人挣扎着醒来,似乎对接下来的事十分抗拒。 他努力睁开眼,只睁开一道缝隙,便看到了背对他的熟悉身影。 柏若风无意识地呓语两句。方宥丞转过头,满眼着急,张嘴喊着什么,柏若风努力去听,耳边却是嗡鸣一片。方宥丞身后的建筑,好像是寺庙? 短暂的挣扎醒来,他见到了老秃驴快步朝他走过来。 柏若风没来得及质问老秃驴为什么不见他,明空大师并指点在他穴道上,他再一次陷入昏睡。梦里的一切因为主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时间在加快流逝。 所有的影像晃动着,从模糊变为清晰。 朦胧的雨天里,院门前的小沙弥憨憨一笑,“什么才是时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既然方丈不见您,肯定有他的深意,施主请回吧。” 第54章 噩耗 明空不肯见他, 柏若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来的急且重,沉甸甸压在心尖上。他忽然就丧失了见明空的兴致。 因为明空的态度已经告诉了他,此行的答案。 柏若风对小沙弥道:“麻烦你转告明空大师, 就说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见我了,遣人来镇北侯府即可。” 小沙弥应下,一如来时般站在后院门口, 目睹着他远去。 绵绵细雨落到泥面上, 掺成泥浆,泥浆溅上鞋面, 粘在鞋底直打滑。 进了林间,柏若风更小心了,饶是如此, 粘腻逐渐裹住鞋底,他脚下一滑,“诶!”快速挥了两下没打伞那只手试图保持平衡,下一刻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握住, 带着往前一个趔趄, 稳住了。 油纸伞面撞在了一起。 柏若风抬眼看着来人,收回手, 把伞倾斜着举高了些,“你怎么来了?”他歪了下头, “跟着我?” “不算跟着。”方宥丞收了自己的伞,厚着脸皮钻进他伞下, 抖了抖手上伞面的水珠, “回京后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厮说谎都不会说。想到你经常去护国寺, 便来撞撞运气。” “豁!你怎么那么闲啊!”柏若风打从心底惊叹。 方宥丞扭过头看他,指指自己脸上因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脸色,以及那两个显眼的眼袋。虽然没有说话,却把柏若风引得哈哈大笑,边笑边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险些直不起腰来。 感受着后背不轻的力道,方宥丞无声叹了口气。 柏若风带着他往前缓慢走去,“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啊,小心长满脸褶子。” 这一句问话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机把心里藏了多年的疑惑说出口:“你和明空大师之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柏若风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视。柏若风挑起一侧嘴角,焉坏焉坏地,“怎么?感兴趣?” 等方宥丞点了头,他才扬了扬下巴,道:“偏不告诉你。” 方宥丞并没有多大意外,盯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回不过神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并行走至山腰间,天地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把他们两个牢牢圈在伞下小小的空间内。方宥丞真心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不尽,他甚至有那么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脚下的护卫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风走回京城。 气氛难得和谐,方宥丞出声道:“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侧过脸看他,等他说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缓了几分,他道:“你有什么愿望,与其寄托在一个远离红尘的和尚身上,不如说与我听,我会帮你。” 柏若风想了想,认同点点头,又失望地摇摇头,“有些事,只有和尚能帮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吗?” “不行。”柏若风摇头,“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决不了的东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经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风心底有些后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话术。柏若风打断他的思绪,“别想了,你帮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时候,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年少情谊,到时候伸个援手。” 方宥丞的视线转到柏若风面上,郑重其事道:“若风,你可以对我再要求多些。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要……我都帮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当然信。”柏若风哈哈笑着打岔,问起朝中事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暂且不说,段家犹如巨树般盘踞朝堂多年,有树的地方,自然就会养活无数虫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猎行军中寿终正寝,后事交由段轻章处理。如此一来,便全了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后的脸面,既是与高飞燕的交易,也是断了段丞相门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头。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自己的人一个个安插入要位上。 ‘段轻章’便是此时来自荐的,他很聪明,上来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盘托出,亲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猎中的通风报信的事迹,来换取太子信任。最后提及自己逝去的亲兄长,交好的朋友柏若风,以此来钻人情。 段轻章身为段相独子,对外身份特别,方宥丞几乎不用怎么想,在这个特殊节点把送上门来的棋子收入麾下。 第150章 而在此后,段轻章以事实证明,其能力不输于父兄。 段轻章从东宫回府,面上残存着喜悦。他才回到府内,就见到了高明彦。高明彦一身铁甲,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喊他。段轻章踏入院内,就见到了高飞燕的婢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对外,他与高飞燕是夫妻。借着高飞燕怀孕的名头,他与高飞燕向来分居。段轻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藏好了自己的情绪,才进门去。 房门关上,房内只剩两人。高飞燕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空杯,对面还留了盏热茶。 段轻章走过去坐下,乖乖喊了声:“嫂子。” 高飞燕抬了下眼,扫到他那张脸时,眼神闪烁,避开了视线,看向旁边的屏风。“话不多说,我来找你要和离书。我知你难处,离事发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段重镜已经被销户,从律法层面,段重镜已经死了。” “你可以继续用他的名字,我不会拆穿。今日来,是想你写封和离书。过几日,我便带段欣离开京城,回万州高家。” 段轻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飞燕,这种怕源于无法弥补的愧。 段轻章想了又想,艰涩开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儿在先。说到底,那日如果我没找大哥,大哥就不会去找父亲……”巨大的响声打断了段轻章的话。 段轻章脸侧到边上,耳边嗡鸣不止,他舌尖顶了顶口腔,尝到了血腥味。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死,我不会失去夫君,欣儿不会出生就没有爹!”收回手,高飞燕恶狠狠审视着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释放出来,“况且,你还把他的身份,多年积累的名声、人脉,全盘收下。这巴掌,是你活该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该承好责。和离书我会写,嫂子希望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段轻章垂下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贪婪,乖顺道,“至于段欣,嫂子带着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议,不如留在府内,我会待他如亲子,以后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遗嘱,往后每年都带段欣去万州探望。” “不必了。”高飞燕转开视线,似是不愿多看那张脸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只手在颤抖,她调整着呼吸,控制着情绪,冷漠道:“段欣我会带走,他的东西我都会带走。至于府内财富,按兄弟分家划分,我只带走段欣应拿的那份。” 他一个没有走过明面的人,高飞燕竟愿意与他平分!段轻章惊讶地抬头,睁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声嫂子,就不要反驳。”高飞燕皱眉。 段轻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飞燕始终不看他,捏紧了杯身,不耐越加明显。 他有什么可以回报?可笑如此,他浑身上下,或许只有一份诺言尚且有些价值。段轻章倏然起身,朝高飞燕拱手一弓,发自内心道:“若日后段欣有需要,只管来这里。他永远是相府最尊贵的大公子。” 高飞燕并没有放在心上,起身开门离去。 段轻章心头巨石终于落下。他赶去书房,整理起兄长的东西来。方才高飞燕说几日后会走,又说‘他’的东西都会带走,想来是要做纪念的。 书房曾经是兄长在用,后来他顶了段轻章的身份,为了熟悉段轻章的人情往来,他在书房详细翻找过。 段轻章把东西都整理出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想起什么,绕到书桌后,从桌下柜子里拿出一沓沓信,皆是兄长与柏云起来往的书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 多年来两人联络不断。面对遥远的友人,兄长总把近况告之。段轻章凭这些书信,详细了解了‘段轻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事发后,段轻章模仿着笔迹和语气,试着给柏云起回了一封信。如今算了下快两个多月了,为什么柏云起还没回信? 难道,是柏云起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段轻章心下一跳。这时的他,还没想到平稳多年的北疆已然蒙上一层阴影,呈风雨欲来之势。 镇北将军柏望山若一杆平定军心与民心的长枪,牢牢驻守在曜国最北的地方,面对着最凶猛最有野心的敌人,谁也无法想象失去这柄长枪的未来。 顺着南曜的北疆出去,过了天元关,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秦楼月一路上躲过来自段家、太子等多方的追杀,身无分文带着舆图逃出曜国,全身上下被披风罩的严实。她穿过白骨累累的战场,历经数月,终于赶在新春前,回到越国京城皇宫之中。 越国皇帝纵情声色犬马,子女众多,每回宴请必然兴师动众,花费的白银若河流不绝。与满是血腥气、伤痕累累的边境不同,入了京城皇宫,所闻千金暖香,所见尽是富丽堂皇,酒池肉林,她在厅内揣着那张舆图不安地徘徊着。 门开了,秦楼月兴奋地抬起头,脸色却变得惨白,她后退一步,“我要见父皇!怎么是你?!” “嘿?就你个小贱蹄子也想见父皇?”秦剑南居高临下道,“什么态度?来人,教教她怎么给兄长行礼。” 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上前,意图抓住秦楼月。秦楼月知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被这人拿下。因此不顾一切暴露会武的事情,以利落的身姿躲开追捕,反手打晕两个侍卫,冲出门去。 第151章 秦剑南抬了抬眼皮,享受着新欢的侍奉,端起茶盏吹了口茶面,翘着腿悠然自得。 下一刻,秦楼月面色难看,倒退两步回到厅中。 马森将军狞笑着,带着一众士兵在门外步步紧逼。秦剑南吞下一口茶,合上茶杯。清脆声中不时合着拳脚声。 两个侍卫一人反压着一只手臂,把越国的圣女大人按压在太子面前。马森得逞地笑着,抓着秦楼月的长发,压着她实实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磕得头发凌乱,额间血流不止。 “本殿下就知道你心思野,不服管。”秦剑南亲昵地用手指隔空点点她额头,“特地带了人来。” 马森毫不顾忌从她身上翻找出那卷舆图。他拿到舆图,第一时间不是呈给秦剑南,而是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看得双手颤抖,眼中现出红光,面露癫狂,仰天大笑,“柏望山啊柏望山,你也有今天。待我一雪前耻,踏平他娘的天元关!” “不可!”秦楼月脑子被砸懵了,回过神听此一言,大惊失色。 马森出了名的杀伐过重,手段残暴,昔日屠城的事她尚且记得,忙道:“如今两国交战伤亡诸多,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国库空虚,休养生息方为长远之道,为什么要徒增杀孽?光凭这张舆图,能换回多少俘虏和粮食?” “妇人之仁,哼!”秦剑南搂着怀里的伶人,轻蔑道,“那些俘虏输了,死不足惜,要他们回来做什么?等打下曜国,别说粮食,到时候金银珠宝,还有美人,岂不全是本殿下的了?”他笑着轻佻拍了拍伶人的脸蛋。 “哦,对了。”秦剑南转过头道,“若不是阿宝传信,本殿下还不知道你真能从神神叨叨的大祭司那学到些有用东西。既然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做圣女了,本殿下要送我的乖乖宝贝去做圣女。” 他怀里乖巧依附的伶人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竟能从三教九流脱身,成为一国圣女,瞬间双眼放光,把秦剑南夸上了天。 “至于你——啧!”秦剑南看着还在挣扎的秦楼月,厌弃道,“你的价值到此为止了,女人就该发挥点女人的作用,恰好哈巴特部落首领来求娶公主,过几日你便跟他回去吧哈哈哈……” “父皇!”眼尖的秦楼月大喊道,“父皇救我!我不要嫁!父皇——” 门没有关,此地又是皇帝书房边上的小厅,大腹便便的越帝只是路过,压根没有搭理。 眼看越帝的影子在门上越走越远,要彻底消失了。秦剑南讥诮不已看着她,仿佛被一只竭力求生的蝼蚁取悦。 秦楼月脑子转得飞快,猛地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吼道:“父皇!儿臣给您带回了南曜国的长生药!” 此话一句,秦剑南变了脸,瞬间起身,踹了秦楼月一脚,“胡说八道!” 越帝带着若干人折返,浮肿的眼睛一扫,秦剑南便怂了。 越帝站在门外,将信将疑,“你刚说什么?” 秦楼月紧张到不断吞口水,她道:“其实、其实南曜国的皇帝身上有一种会早逝的怪病,就像他父亲一样!” 这话的确不假,越帝与曜国先帝打过交道。他眯起眼,不以为意地看着眼前自出生就被断定为灾星的女儿,问:“然后呢?” “然后,”秦楼月脑子飞快转着,“然后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儿子,就是曜国的太子给他搜刮天下术士,花费无数珍宝,终于研制出了一种丹药,叫做、叫做神仙丹!” 鼻青脸肿的秦楼月挣开侍卫的钳制,膝行两步,快速道:“这神仙丹能治一切疾病,还能让人延年益寿。儿臣所说句句属实,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秦楼月满脸真诚,双眼发亮,“此次除了舆图,儿臣不远万里带回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神仙丹的药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全都在这里,只为献给父皇。” 一字一句,无不动摇着越帝的心。肿圆的脑袋上,那狭小的眼睛显而易见已经露出了兴趣。 秦剑南心气不顺,上前一步:“父皇,不要信她!” 越帝命人把秦楼月扶起来,这个时候,才回头毫不客气斥责秦剑南:“她到底是你妹妹,一国公主,你怎能让她这么冷的天跪在地上?” 她这个公主什么时候名副其实过?秦剑南张嘴欲反驳,越帝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带人摆驾回宫。 在他身后,秦楼月低下头,一如当初的乖顺,然滚烫酸辣的眼眶载着恨意。 活了二十四载,越帝头回为她说话,是为了并不存在的‘神仙丹’。 如果秦剑南这样的人,当初在胎里都能被批命是北越未来的希望,并且因此得封太子。凭什么身为龙凤胎中的一员,她只能是个灾星?就因为性别吗? 说不定呢、说不定她才是那个…… 秦楼月掐紧了掌心,心里浮现起从未有过的野心和欲望。 又是一年新春,炮竹声满城。 皇室年宴既是家宴也是国宴,皇帝病重,出来露了个面,说了几句,就被搀扶着离开了。留下太子面对众臣。 方宥丞坐在龙椅下首,一身明黄太子服,却已然是整个曜国最尊贵之人。 他眉间笼着不耐,凤眼生威,沉沉敛着光,冷漠得叫无数试图凑关系的人不敢靠近。大臣们只是带着心底的小九九一靠近,那份冰冷和暴戾的视线就会扫来,刺在身上,一时间让无数人退避三舍。 第152章 宴散后,方宥丞撇开紧追的春福等人,兀自穿过宫道回去,脚步匆匆,踩得脚下细雪直响。 路过花苑时,一根枯木轻掷下来,落在他明黄的衣裳上。 “谁?”方宥丞警惕看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眉眼。 百年的凤凰木树干粗壮,人还不如它一根延伸出来的树枝大。每片叶子上都覆了层微融的薄雪,如抛了光般。 当下不是开花的时节,柏若风一席红衣,曲起单腿坐在树枝上,像极了盛夏时才会出现的花朵。小花趴伏在树下打哈欠,时不时抬起湛蓝的圆眼看向树枝上的人,似是守着自己的宝物。 今年,柏若风留在京中过节,让方宥丞受宠若惊了一回。 却是当时柏若风掸了掸家书,说北疆最近军务繁忙,家里人怕顾不上,特地让他不用来回奔波。 他说这话时语气半是疑惑半是释然,方宥丞猜出了许是年节北越不安分,镇北侯府严阵以待,托词让柏若风留在安全的京城。出于些私心,方宥丞没有说出口。 “哟?瞧瞧哪来的醉鬼。”柏若风戏谑道。又随手丢去一包东西,撑着枝干灵活跃下,衣裳在半空翻飞若焰火,在寒冷的冬季叫人看了便凭添暖意。 小花起身,绕着柏若风嗅来嗅去,被撸了两把虎头,便享受地呼噜出声。柏若风轻笑着逗了逗它,又拍拍它脑袋,温柔道:“陪我玩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花人性化地低低叫了两声,跟着柏若风向前。 巴掌大的小纸包被长臂接住,扣在手中。方宥丞盯着走过来的人,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聚在心头沉甸甸的杂事烟消云散,脸上染上显眼的喜意。 小花走快几步,在方宥丞身边绕来绕去蹭来蹭去,像是在和自己主子打招呼。大猫往前一跃,几个灵活地跳跃间,爪印就消失在墙角的雪堆里。 方宥丞挑着唇角垂眸,在掌间打开油纸,一颗颗圆滚滚的小白球沾满糖粉,聚在纸包中间。 不多,约莫五六颗。 若按这个分量来看,是谁路过看了都会骂一声奸商的程度。别是某个馋嘴猫拿来打发时间的剩食吧?方宥丞想。 已然猜对了九成九。 “糖莲子?”他捏了颗送入口中,舌尖抵着莲子滚了几圈,甜滋滋的味道驱散喉间酒气,霸道地在空气里弥漫开。 说来奇怪。他不爱吃甜食,爱吃甜食的明明是柏若风。可不知为何,柏若风送他的东西总没有那股子讨厌的腻味。 柏若风笑着点点头,“路过瞧着做得不错,买些试试。”他抱臂而立,似是抱怨似是陈诉,“我想着你们午间行宴,下午总该结束了吧。所以特地傍晚来的,想约你去逛街,但你看看现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朝宫墙外看去。方宥丞看了眼墙外漆黑的天色,刚要说不算晚。 恰逢此时,穿云破风声响起,遥遥一道红光冲上天空,砰的一声回响,绽开硕大的‘绣球花’。 仿佛是开始,这一声响后,漫天光斑展开,以夺目的色彩占满了这片天。 新春欢喜的气氛从天上落到身上,烟花的亮光倒影在两人眼底。 宫里很安静,但宫外肯定很热闹。方宥丞徐徐把糖莲子包好,塞到兜里,邀请道:“时间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宫外看看?” 他就是来找玩伴的。柏若风弯了弯那双桃花眼,茶褐眼眸流转间风流肆意,盈满生机,“只是看看啊?不请吃宵夜,我可不去。”他晃了晃食指,一副拒绝的模样。 “那……请你吃城门口你最爱的那家豆腐花?”方宥丞猜着他的喜好道。 “这个好!”柏若风高兴地一合掌,快步凑近,迫不及待地把方宥丞往东宫推去,“快快快!你快去换衣服,今日人多,晚些就没了。” “莫急,豆腐花没了,我就请你吃醉仙楼。” 此话一出,后背推的力道变小了。方宥丞回头一看,柏若风蹙着眉毛,心事重重,乍一看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柏若风触及他的视线,直白地脱口而出:“我两个都想吃怎么办?” 方宥丞便笑了,笑得爽朗,无比的轻松自在,全然不是他平日雷厉风行的风格,“你没吃晚饭。”方宥丞心下一软,看着眼前怎么长怎么喜欢的月下容色,声音温和,“我们可以两个都要。” “这个好!”柏若风便因为这点小事开心起来,这份专注的纯粹令方宥丞久久移不开眼。 若能年年如此,就好了。方宥丞按了按胸口衣襟里藏着的糖莲子,由衷产生了对未来的希翼。 同一时刻,崇德二十一年开年,镇北军前任监军出卖情报,副将刘宏叛国投敌,大开天元关之门,北越铁骑持舆图一路踏破南曜边疆防线。 京城的街道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喧嚣满耳。北边黄土屋血溅满地,兵荒马乱。 京城大街人来人往,笑意盈盈。北疆街上尸横遍野,死气沉沉。 烟花漫天,炮火连天。 醉仙楼上,柏若风与方宥丞把酒言欢。 镇北侯府,空无一人。 浓郁的夜色笼罩住天地,缄默地见证着两处人类的悲欢离合。 第55章 分歧 年后一个春暖花开的普通清晨。 “报!急报!”驿卒快马加鞭冲到皇城, 冲过城门那一刻,马匹累到倒地,鼻孔吭哧吭哧喷出热气。驿卒摔下马, 滚落地面。 第153章 围住的士兵连忙把人扶起,驿卒踉跄两步,被守城士兵一左一右扶住,架着送入宫中传递讯息。 “报——前线天元关被破!” 恰逢早朝, 满朝文武俱惊,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可能! 他们纷纷抬头去看坐在最高处的人,重重台阶之上, 冷肃的太子殿下捏紧了扶手,眼眸深邃,面上全无笑意, 却也无惊惧。似是对镇北军居然失守这一事早有预料。 他就像一个最有力的镇定剂,叫人不由自主稳下心来。待驿卒把消息完整传达,朝堂之上皆瞠目结舌,哑然失色, 久久无声。 越国蛮子偷袭, 又有内奸作祟,天元关被破时, 一城士兵来不及做出反应,死伤就已过半。 眼看贼子破开天元关, 将要直入镇北关,造成更大的难以挽回的损失。镇北侯当机立断, 锁死城门, 也封死了自己后退的道路。守城将士军民全部战死殉国,无一人投降。 余寒破开暖春的气息, 侵入殿内,叫所有人脚底蹿起一股寒冷,直指天灵盖。方宥丞冷声问:“现在镇北军由谁统领?” 他的问话回响在凌霄殿内。 驿卒心下惶惶,被这一声吓得颤声答道:“镇北侯世子柏云起。” 有大臣出列,率先打破沉默,恭敬道:“殿下,北疆战事迅猛,镇北侯世子尚且年少,是不是应该立刻派人带兵支援?” 方宥丞问:“诸位爱卿,可有人选推荐?” 虽北疆向来是战事最为残酷之地,福祸相依,若抓住机会,就是下一个‘镇北侯’。于是三言两语间,为了谁去支援,各怀心思的群臣激烈地吵了起来。 京城,镇北侯府大门被撞开,阿元面色煞白,拿着一封信风风火火冲进来。 走廊里挂着的红灯笼还残存着新年时的喜意,元伯抱着一盆迎春花,冷不防被阿元撞到,嘴里诶诶唤了几声,嘟囔着小伙子就是冲动。 阿元冲进庭院的时候,柏若风正背对着他。那袭红衣人影袖子卷起,半蹲下来,拿着小锤子哐哐哐固定着秋千的架子。 秋千左右各放着一盆藤本月季,正绕着中间的木棍缠绕而上。想来等秋千做好后,月季弯弯绕绕缠着秋千开满花的模样很是好看。 “少爷,别弄你那月季了,大事不好了!”阿元急道,拿着信焦虑得直跳脚。 停下手中工作,柏若风回了下头,有些纳闷,“阿元,都多大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紧张。” “是、是……”阿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面白如纸,他忽然不忍心说了,“少爷,这里有封北疆来的信,你先看看吧。” 柏若风掸落身上沾上的泥土,放好工具,起身走过来。他怀疑地看了阿元一眼,一把拿过对方手中的信封。 他三两下拆开信纸,如以往每一次收到家书时那般信手扬开折纸,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看完那一页薄信时,柏若风愣了愣,似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他表情显而易见变得严肃起来,慎而重之又看了一遍。 好像上天,一念之间收去了他理解字词的能力。 柏若风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捏着信纸,指尖自上而下滑下,每看一个字,他就指着一个字,生怕看错了、看漏了,理解错了意思。 短短一段话,柏若风看得异常艰难。 阿元惴惴不安等着,随时准备扶住主子。他是被侯爷收留的遗孤,自小跟着柏若风长大,刚接到侯爷死讯的时候尚且难以接受,何况是少爷呢? 出乎意料的是,柏若风看完信,发了会呆,神色与平时无异,很平淡地侧脸问阿元:“他是怎么走的?” 阿元道:“侯爷守城而亡……” “不,不是。”柏若风摇了摇头,他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怪我。” “少爷……”阿元有心安慰,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柏若风已经自问自答道:“爹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信里说因为内奸作祟,可那该死的监军早就被调离,一些过时的情报能做什么用?副将、副将的确厉害,他本事平平无奇,若不是靠卖我爹的消息,北越不会要他,然而算不上要命的威胁。” 沉默半响,信封猛地被捏成一线,柏若风抬起脸,一双桃花眼冷若冰霜,“当年镇北侯带领柏家军辛辛苦苦重整北疆三城,为何如今北越破城如入无人之地!” 他步履匆匆向前,阿元喊住他,想要跟过来。柏若风抬了下手,一时间背影如山,看不见的担子沉沉压着他,“我进宫一趟,你不必跟来。” “少爷,要不咱冷静下再去吧?”阿元唯恐他说错什么话。 柏若风瞥了他一眼,“放心,我很冷静。”说罢迅速去马厩拉了马儿,奔入宫去。 一脸为难的春福接待了他,“殿下在养心殿与众臣商议要事,不如柏公子先等等?” 柏若风皱眉不语,就在春福以为要被拒绝时,他应下了。春福松了口气,忙把他引去小花园,送上热茶,又送上点心,照顾妥帖,唯恐被主子问责。 然柏若风撑着下巴心不在焉,看都没看桌上堆得满满的东西。连向来爱逗的白虎过来蹭他,也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这一坐,便从白日等到傍晚,桌上纹丝未动的茶水点心换作晚膳。春福急得不行,在边上劝他多少吃点,柏若风侧了侧脸,装听不见。 第154章 过了没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柏若风不用回头都知道谁过来了。 “没心情也多少吃点。”方宥丞绕到他面前坐下,挥挥手让跟着的人有多远离多远。 柏若风扯了扯唇,还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塞进嘴里,也不看是什么,囫囵吞了下去。“你不躲着我,我便吃。” 被说中心思的方宥丞不说话了。 商议要事是真,北疆的事情亟待处理,然而躲着柏若风显然也是真的,不然完全可以休息间隙抽空出来。 柏若风看透了方宥丞的心思,睨着他,唇角卷起,“怎么?做了什么这么心虚,还敢躲我?” 方宥丞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低声道:“没故意做什么。” “那就是有应该你做的但是故意没做,比如有些事没让我知道,是这个意思吧?”柏若风盯着碗中堆起的菜肴,出声道。 没想到柏若风今日如此敏锐。方宥丞一怔,筷子停在半空,他眸色微闪,却没有开口。 “你不说,好,那便我来说。”柏若风指尖敲了敲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催促,“我想想,上回秋猎的时候,我在你休息的地方见着了兵部尚书。你的人我基本都见过,唯独他以前是跟着段公良混的。” “天元关失守的那么快,定然是敌方知道了些关中情况。如此大的危机,需要一国将军殉城挽救,怕是除了内奸出卖,还有……”他眸色锐利,若鹰牢牢落在方宥丞面上,观察着,“舆图丢了?” 方宥丞脸色微变,抬头定定看着柏若风。此事会动摇民心,除了北疆那边的人,朝中知道的屈指可数。 “什么时候丢的?”柏若风平静问。 然不待方宥丞开口,柏若风又道:“往前就是科举的时候,科举时段重镜死了,段轻章被软禁,莫不是那时候起,你就得到了消息?” 柏若风审视着他,这种冰冷的眼神,与当初知晓了方宥丞让他去剿匪的深意时一般无二。 然这回,的确不是方宥丞拿镇北侯的命去算计什么。 “不!我怎会拿国土开玩笑?若我知道那么早,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方宥丞深知若叫柏若风误会了,怕是以后都难澄清。他放下筷子,面色难看,“秋猎行军时,通过段轻章的消息我才知晓。而舆图被偷走,已经是科举时候的事情了。” “我知道的第一时间,一边派人追捕,一边派人去通知柏望山。但你知道,这里离北疆太远了……”方宥丞抬手揉着眉间,“镇北侯自年节时开始苦战,直到前不久抵抗不住殉城,而今的北疆不知道状况如何。柏云起太过年轻,北越又集中兵力来攻,之后怕是不易。” “原是如此。”柏若风把玩着白玉酒杯,须臾仰脖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借着三分酒意,柏若风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人,“想来也是,告诉我,除了徒增担忧,能有什么办法?或者我跑回去,今日信封上的人名就多了一个。” 温暖干燥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柏若风垂眸,看到方宥丞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也是有了对比,他才知晓自己的体温竟是这么低了,冰冷的手不自觉发着抖。 “不要这么说。若风,镇北侯在天之灵,定是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别太难过。”方宥丞覆住对方手背,笨拙地想着安慰的词。 以前他取笑别人安慰人来来回回只有这么几句,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份笨拙背后是太过珍重的为难。他什么都不怕,现在却怕极了心上人的疏远。 那只手太冷了,在暖春里冷得像块冰一样。 “我不难过。”柏若风面无表情道。他抬头看着方宥丞,却像看着过去执意离家的自己,于是他认认真真说,“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心理准备,怎么还会难过?” 他的心是麻木的,脸上也无甚表情,甚至连说话都是没有起伏的平铺直叙,“唯一没想到的,不过是设想了无数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朝却是黑发人送白发人了。” 一滴滚烫的水滴到方宥丞手背上,方宥丞瞳孔骤缩,却听耳边一句,“下雨了啊?” 方宥丞心下一抽,不敢抬头看那张脸。他点点头道:“下雨了。”说罢起身,脱下身上斗篷一翻,罩在柏若风身上,连着帽子给人戴上。 于是那张向来笑着的俊朗面孔,便被藏在了斗篷宽大的帽子里,阴影里露出半截玉白的下巴,紧抿着唇,压抑着什么。 黑暗给了人安全感,柏若风侧过头,忽然伸手圈住方宥丞腰身,脸死死埋在对方怀里久久没有抬起。 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水一路晕染透了明黄的衣裳。方宥丞几乎不敢呼吸,手很轻地拍着柏若风发抖的肩背。 这时候,他倒发自内心地祈求柏若风和他生气了。质问也好,发火也好,什么都好。 过了不知多久,柏若风松开手,低头囫囵擦了两把脸。应当是擦花了,他能觉出自己的狼狈,不想叫人看见。 好在方宥丞也没有要看的意思。他刚起身要走,方宥丞抬手拦住他。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柏若风在这坐了半天,早就腿麻而不自知,着急起身,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一下,正好扶住那条手臂。 这突发的小意外叫两人都有些讶然。方宥丞趁势半揽着人,担忧道:“别回去了,在我这静静吧?我不打扰你,也不会叫别人打扰你。行吗?” 第155章 柏若风按着那只手起身,盯着眼前的花丛发呆,半晌才脱出出神的状态,嗓子微哑,“热水。” “好。” 次日,柏若风的折子就递了上去。 方宥丞捏着那折子,丢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只能留着它,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本以为柏若风还要休息几日,然对方的雷厉风行比之他有过之无不及。昨晚亭子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柏若风却给他上书自请带兵前往北疆支援,其中理由种种,中肯得若这人不是柏若风,他立刻就能应了。 方宥丞把那封折子藏到边上那堆折子中,装作看不见。 午间,柏若风又入宫了。这回春福拦不住,他朝方宥丞办事的地方步步紧逼。 听到消息的方宥丞推开东宫书房的窗口,不顾脸面就想跳窗逃跑,结果才推开窗就和柏若风撞了个正着。 柏若风双手撑着窗口,眯起眼瞧他,虽不说话,然面上铁板钉钉写着:我就知道你又躲我。 方宥丞立在原地,捏了捏鼻根,坐回原位。柏若风轻巧地从窗外跃进来,目标明确地从一堆折子里挖出自己那封,摆在方宥丞面前。 他把朱笔塞到方宥丞手中,磨好的墨拖拽到方宥丞面前,就一个字:“写。” 方宥丞装傻到底:“写什么?” 柏若风道:“写‘批’,准我领兵回北疆支援。” 方宥丞捏着那朱笔,手腕上上下下半天,都没写下去。 “我知你为难,也知自己斤两。”柏若风冷静道,“你派大将前往,我给他打下手就行。如果你觉得我不够资格,那军师?千夫长?百夫长?都可以,无所谓,你写就是了。” 方宥丞猛地丢开朱笔,紧紧拽住柏若风的手腕,视线逡巡在那玉面上,咬牙切齿道:“吾不准!” 这还是自两人关系好后,方宥丞头回在他面前用如此等级分明的自称。柏若风皱眉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那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家里人吗?”柏若风反问,逼得方宥丞哑口无言。 方宥丞脸黑如锅,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桌前踱步。柏若风不说话,静静凝视着他,或者说,等着他给出答案。 思虑片刻,方宥丞抬起头与柏若风平视,在那视线下把折子捏在手里,细细撕碎了,撒了满地,语气和缓,语义却毫不留情道:“不准。北疆的安危我会解决,现在我就派人去把侯夫人和你妹妹接回来。京城安全,你就留在这,陪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碎纸纷飞,柏若风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沉默半晌,道:“今日把我禁在京城,明日是皇城,后日就是宫墙了吧?” 方宥丞像是被戳破心思,从未如此气急,他恼得对人直呼大名:“柏!若!风!” 方宥丞面上难堪,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明知我心思如何,可我到现在为止可有做出过半点害你的事?你如今拿这些来故意刺激我,难道我就会让你离开吗?就这回,就让我照顾你一回,这回你听我的不行吗?” 柏若风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 事情变得这么快,以为要与对方不欢而散的方宥丞泄了气,立时化作了石雕,不敢动半分了。 往前由柏若风亲手划下的边界线,而今又被柏若风亲手打破。许是至亲的离去叫柏若风如梦初醒,他紧紧抱着眼前人,心脏隔着两副坚韧的皮囊跳动着,如此亲近。 “我昨晚一整晚睡不着。”柏若风声音很平静,“你说过会帮我的,宥丞,别拒绝我,我只想回家。” 方宥丞手指在半空弯曲又伸直,始终没敢落到柏若风身上,就像他的理智在挣扎。 派人驰援是一定的。北疆的事也会解决。但柏若风……方宥丞闭了闭眼,眼前闪过年少时亲眼见证熊熊燃起的火海。 “不行。”方宥丞睁开眼,选择遵从自己的私心,“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不允许你有半点危险。” 柏若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拍了拍方宥丞的后背,松开了这个拥抱。 对视间,柏若风认认真真看着眼前人,似是要把对方容貌记下。“那便这样吧。”他说,“我信你会安排好人手的。” 方宥丞以为柏若风认同了他的安排,微不可查松了口气。 柏若风眼眸弯弯,“你先忙吧,我回家休息了。” 方宥丞面色和缓,“嗯。” 柏若风退后两步,转身走出去,却像想起什么,回头道:“我休息的时候,龙武军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李鸣岳了,你有事情便寻他。” 方宥丞道:“好。” 柏若风朝他挥挥手,关门离去。 方宥丞单手捂着头坐下,拿起朱笔,坐在满地纸屑间却始终回不过神。眼前闪过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 今日的柏若风实在太温柔了,他见过对方阳光开朗的时候,见过对方勇敢无畏的时候,见过对方生气质问的时候,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像告别一样的…… 越想越不对劲。方宥丞猛地惊醒,唤贴身保护的暗卫前去查探,却得到了柏若风只带了贴身侍卫阿元,离宫后径直往北疆而去的消息。 第56章 报仇 柏若风从东宫离开, 直接扯了午间骑到宫中的马,就一路往城门口奔去。他神情沉静,直到到了城门, 见到早早等在那的阿元,方才出口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第156章 阿元拍了拍身后马背上担着的两个包袱,“少爷放心,足够我们一路回北疆了。”他有些顾虑, 看了眼柏若风身后人来人往的街道, “看来,此行不如少爷意?” 中午出门前, 柏若风和他交待,让他收拾行李去城门处等着。如果太子应了他的请求,那他们可以启程晚些, 若太子不应,那他们就直接启程回北疆。 在柏若风眼里,朝堂不可能不管北疆,北越蛮子始终是曜国头号威胁。区别只在于方宥丞选择派谁过去而已。而他必然回北疆, 区别只在于是早回还是晚回。 就在两人出城时, 一个陌生的家丁拦住了两人去路,“柏公子, 我家公子想见你一面。” 正是警戒的时候,竟来了拦路的。柏若风眉眼浮起不悦, 阿元已经拔剑出鞘。那家丁极有眼力,忙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地点柏公子定, 我家公子很快就来!” 见柏若风不开口, 似在观望。阿元出声道:“你家公子是谁?” 家丁见有戏,忙不迭道:“相府段家。” 柏若风思考片刻, “我只给他一炷香时间。一炷香没来,我就走了。” 出了城门往北走,必经一座小山坡上的亭子,边上种着近百年历史的大榕树。因为位置特殊,恰在道路边上,人们给小亭子修缮一番,刻上“离亭”二字。 一对主仆出现在离亭之中,为首之人一袭红衣,垂眸看着下方的葱郁树木,林间有条走出来的道。不久两人骑马奔腾而过,仔细看会发现,两人衣服与柏若风和阿元十分相似。 过了不久,一个丢进人群也找不着的黑衣男子驭马紧追不舍,始终与前面两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再傻也能发现,黑衣人想追的是他们。阿元惊讶地捂住嘴,等马蹄声远到听不见了,方才着急道:“少爷,他们是?” 柏若风轻笑一声,“不碍事。”说罢背着手在亭子内转了几圈,心不在焉道,“我去附近转转,人来了喊我。” 离亭正在小树林边上,百年榕树在一堆小树间格外显眼。柏若风绕着榕树转了几圈,树下尘土浓重,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柏若风捡起一根枯枝,在地面随意画了两笔。 他脑子放空,眼前竟浮现起信中寥寥数语所描述的惨态。他想着柏望山,想着母亲陈芸,想到如今前线的柏云起,想到不知道会不会哭鼻子的柏月盈……昔日亲友的面孔短暂浮现,又或许有那么一刻,他脑海里谁也没想。 “少爷,人来了。”阿元喊了几次,见人没反应,小步跑近喊他。 柏若风回过神,发现树枝在地面上圈圈画画了五个小人。大的小的都有,皆是面带笑容,一副和美的温馨模样。 “少爷?”阿元脚步声近了。柏若风没来由地心慌,用靴子把简笔画蹭没了。 “听到了。”柏若风丢下枯枝,转过身,已然看到亭子里有两人在等着他。高的那个赫然是段轻章。 或者说,顶着段轻章身份的段重镜。 上一次见段轻章是什么时候了?只是寥寥数月,亲朋好友竟一个接着一个不辞而别。柏若风眸色微动,滑过一丝自嘲的悲戚之意。 柏若风坦荡荡走过去,“段兄,寻我何事?” 阿元识相地把段轻章的侍从拉走,站到亭子外望风。 等人走了,段轻章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想,得对得起你兄长这份信任。”他言辞恳恳看向柏若风。 “我兄长的信?”柏若风有些惊诧。转念一想,是了,柏云起与段轻章书信来往,不算什么稀罕事。家书比加急的驿卒来的慢是正常的。 柏若风接过信封,没特意避开,当场拆开漆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 柏若风忽然不想打开了,他犹豫一二,“我大哥也给你来信了吧?他怎么和你说的?” “那封给我的信,”说起来竟有几分羞愧,段轻章顿了顿,他道:“是友人间的闲谈,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他把北疆详细情况都写在给你的信里了,知道你的性子定然在急报入京后坐不住,因此希望你看清楚局势再做决定。” 柏若风扬眉道:“那他的确懂我性子,冲得很。”三言两语间不再犹豫,动作麻利打开了纸张,纸上消息的确比战报要来得仔细,也比他收到那封打探来的消息要准确。 自镇北侯殉城,越兵占领天元关后,侯夫人当机立断阻断了天元关与镇北关间的路,又连夜调整布局,争分夺秒挽救损失。 天元关曾是易守难攻的好地势,两山左右相傍,它与镇北关间是一片低谷,方便后方的镇北关给天元关输送物资。 如今这些都成了一把指向曜国的利刃!攻守易势,越兵占领天元关,两关间便于输送物资的地势现在难守易攻。侯夫人陈芸领兵在镇北关口筑造拒马时被偷袭遇难。 纸张微抖。柏若风深吸了口气,把信纸折好快速放回怀中,朝段轻章拱手一礼,“段兄,这次谢过你了。” 段轻章大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论如何,这份情,他承下了。 “望君多珍重。”段轻章回了一礼。 柏若风辞别段轻章,利落翻身上马,带着阿元一路向北而去。疾驰间,他回了下头,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看见段轻章立在离亭,目送他离开。 眼前一花,仿佛见到了往年给他送别,叮嘱他北疆路远,注意保重身体的段大哥。柏若风沉下眉眼,转头抛弃所有杂念,捏紧手中马绳,举鞭抽马,“驾!” 第157章 曜国地处天元大陆南边,气候温和,越往北走,人影稀少,气温一点点降下来,风沙怒吼,草皮稀疏,环境逐渐变得恶劣。 等到了北疆,远远可见城头高挂的艳红旗帜,旗帜在风中如水面起伏,旗上的神兽呼之欲出,形似丹顶鹤的单腿毕方展翅欲飞,翼尖燃烧着熊熊烈火,要乘劲风上九天。旗帜正中一个气势磅礴的‘柏’字。 两人衣着单薄,日夜兼程赶路,顾不上置备衣物。阿元抱臂摸了摸胳膊,打了个喷嚏。柏若风跳下马去,牵着马上前。 守城士兵木着脸一个个检查离城的人的证件,在偌大的离城队伍中,‘逆流而上’的 主仆二人尤其显眼。 “站住!你们干嘛的!”守城士兵举起长枪大喝道。 待主仆二人牵马走到面前,士兵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眼,旋即热泪翻滚,往后边城墙叫道:“二少爷?是二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柏若风愣住,就看见一队士兵冲出来,争相恐后迎接他,眼里都带着光。 “诸位辛苦了。”柏若风被团团围住,起初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 他从阿元背着的包袱里拿出通行的证件,按部就班给他们检查,俊朗眉眼潜藏着一往无前的锐意,“我回来了,诸位放心,日后我协助大哥,与大家共渡难关!” 此话一出,那些隐约躁动的士兵纷纷静了下来。 这种寂静并非平和的,而是平静的海面下蕴藏着更大的风暴。柏若风觉出不对劲,他收好检查完毕的证件,连声追问:“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发生什么了?怎么了吗?” 他们却不说话了,为首士兵扯开话题说:“二少爷,您赶路过来辛苦了。我们先护送您回府吧。大小姐现在应该还在府中。” “嗯。”柏若风本想追问,但看周围士兵面上的不安和惫色,最后还是收回了即将出口的话。他皱眉,觉出蹊跷来。心脏在急促地跳动着,仿佛冥冥中给他一种预示。 这种预示,直到看到挂着白灯笼的镇北侯府,直到看到一身丧服的柏月盈时,全部涌上心头,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二哥!”柏月盈听闻他回来的消息,冲出府去,拉开大门便看到柏若风在与送他们回来的士兵道谢。她顾不上旁人眼光,撞进柏若风怀里,死死抱着他腰,忽然失声大哭,把所有悲伤苦痛委屈茫然倾泻而出,“二哥,你回来了!” 跟着柏月盈出来的,还有一众看着他们长大的营里的军官。柏若风被柏月盈扑得手足无措,一边拍着柏月盈肩背安抚,一边朝诸位将领颔首,示意他们先行离开,晚些时候再议。 有人欲言又止,上前急着说些什么,被身后人拉住了。有些人朝柏若风点点头,有些人摇摇头长叹一声,纷纷离去。 才过了一年,柏月盈几乎只长了个子,身上全是骨头,瘦得哪有千金小姐的模样。斑斑点点的泪水渗透了风尘仆仆的外衣,几乎要烫到皮肤上。柏若风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她脑袋,“别怕,二哥回来了。” 在亲人安慰下,柏月盈好不容易止住了崩溃边缘的情绪。她擦了擦泪水,把柏若风拉进府内,大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小妹,我在京时收到了大哥的信。家中情况我已知晓,我……” 柏月盈拉着他一直往前走,此时忽然转头捂住他的嘴。柏若风一怔,看着她红红的眼圈,没能说出话来。 府内遣退了不少下人,士兵都守在门外。柏若风被柏月盈拉进大厅,厅堂上一个偌大的‘奠’字,却没有棺木。 而边上放着一具崭新的盔甲并软甲,看这么小的规格尺寸竟像是柏月盈的。 柏若风脑袋像挨了一杵子,脚下站住了,眼睛牢牢锁着那副盔甲,明知故问:“小妹,那是谁的?” 柏月盈悄悄擦好了面上的泪痕,闻言转身,背着手咧嘴笑道:“我的啊!” “你忘了?娘给我们都做了一副,我也有哦。”不待柏若风说话,柏月盈走过去,拍了拍那副盔甲沾染的细尘,并没有看向柏若风。 她的情绪低落下来,“大哥给你写信时,他还在。现在……”她捏紧了拳头猛地一击撞到边上的石柱上,咬牙切齿,“战场瞬息万变,那刘宏真是个孙子,我呸!他想绕山突围。前两日大哥带兵去阻,与他们在东边荒山边际交战后失去下落。北越说已经擒住了镇北侯世子,放话若不降,便把人吊上天元关城门问斩。” 柏若风眉间一跳,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听到消息先行赶路回来。 柏月盈收回拳头,看都不看破损的指节,冷声道:“我们需要时间,最缺的便是时间。消息一时半会传不到京里。派兵过来也要时间。镇北军如今群龙无首,又有外敌虎视眈眈,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所以我出面拖延,刘宏便给了五日时间考虑。要北境三城全降,要我做他小妾。” “五日足够整顿军心,若京城再不来援军。”柏月盈回过头,眼神坚定,“身为柏家儿女,我自当担起这个守城担子!若不是二哥今日回来,明日的这个时间……”她看向府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我已经在营里了。” 她今年才十五,还没过生辰。柏若风猛地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像是怕极了眼前的胞妹与其他父母兄弟般忽然消失。 第158章 “没事了,没事了。”柏若风掌心拢着柏月盈后脑勺,是在安慰柏月盈,也是在安慰自己,“有二哥在。” 这份温暖来得迟,却还是出现了。柏月盈揪住他前襟,指尖发白,小动物般埋头呜呜哭出声,一股脑把积攒的情绪倾泻出来。 她抽着鼻子,闷声闷气乞求道:“二哥,不要扔下我一个。” 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现实造化弄人,他曾经不过是个想丢下所有人的自私懦夫。或许现在就是在为以前的幼稚念头付出代价。柏若风心间苦涩,五味杂陈,向来明媚潋滟的桃花眼失了那份潇洒快意“我……不会了。” 五日后,镇北关外。 丧家之犬去了北越,手底下领了几千士兵,便愈发嚣张。刘宏一身铁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人浩浩荡荡站在两关界限,隔着拒马喊道:“时间已到!你们降还是不降!” 他一侧头,便有狗腿领了眼色,用最大的音量吼向镇北关,一遍遍重复他方才的话。 还指意柏家救城?死得就剩一个毛丫头了。刘宏露出邪笑,面上满是得意。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柏望山当年就是走了狗屎运,才能踩在他头上。 眼看镇北关大门打开,持枪士兵鱼贯而出。刘宏抬手,大声道:“把镇北侯世子带上来!” 旋即便有人把一个身着肮脏囚服,长发披散的男人压了上来。 刘宏银枪一横,枪尖对准囚犯脑袋,只隔一个指头距离,便能从太阳穴戮进脑壳。他双眼发光,兴奋地等着对面的将领出来说话。 脑海已经把可能出现的人选来回绕了一圈,谁呢?是谁要出来谈判呢?京城的人不可能来那么快,总不会是那个小丫头吧? 若真是那黄毛丫头,那就真是个天大的大笑话了! 镇北军整齐划一陈列在镇北关前,一年轻将领出列,走至拒马前方,四周对他呈包围保护之势。 嗯?刘宏狭小的眼睛一眯,看清了盔甲下那张俊美坚韧的脸。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人会有的皮肤。然这人着的内衬乃是柏家军军服独有的色泽水华朱。 莫不是哪挖出来凑数的?刘宏心下立时对这‘小白脸’起了轻视之意,乜斜着眼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第57章 雪恨 “刘将军, 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年轻人如是道。 刘宏不耐烦道:“少给大爷我弄这些玄乎的,姓甚名谁,报上名来!”说罢手中长枪往前送去, 枪尖点在囚犯太阳穴上。 囚犯终于抬起头来,露出张脏污的脸,他被破布堵着嘴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满怀希翼看向对面的军队, 唔唔挣扎着试图往前膝行,却被身后士兵踹了一脚, 吼道:“老实点!” 似乎真是世子!镇北军一时躁动,却又被军令层层压下去。然而不安和焦躁依旧在军中蔓延。 自柏望山身死,随军多年的柏云起接替了他父亲, 成为镇北军无需明说的精神支柱。刘宏明知这点,因此才以此来威胁。 若是对面就这么不战而降,自然最好。 若是宁死不降,那‘柏云起’就是动摇他们意志的突破口。 那日, 柏云起带去的兵, 都被刘宏追杀得一干二净。交战的事,只剩刘宏等人知晓。 柏若风盯着囚犯好一阵子, 隔着一段距离,加上囚犯身上脏兮兮的, 他竟也没法辨别。 难道这被越军藏得严严实实,现在才带出来的人真是柏云起吗? 不, 不对, 不能辨别就已经暴露了最大的问题。柏若风捏紧马鞭,眸色微沉。大哥若落在他们手上, 按马贼的脾性,肯定是等不及要五马分尸。就算是拿人来换好处,那也是恨不得把柏云起的身份昭告天下,又怎么会特地把盔甲身份令牌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丢开,换了身囚服,还堵住嘴巴不让说话? 柏若风眯了眯眼,忽然从容一笑,面上显出软善无辜,“刘将军,我是镇北将军幺子,柏若风。” “那日您与我父兄自请离职去北越潜伏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已至此,想来您已经在马贼那混得差不多了,该调查的也调查清楚了。不差这一次,不如直接回来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感受到手下人异色的眼光,刘宏顿时青筋暴起,他叛军而逃时,一个人没带,现下手里的兵都是北越的,本就对他这个新来的不服管。柏若风的话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实质伤害,却足以恶心他,足以动摇军心。 不过用同样的计俩回敬罢了。柏若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拔出背后长枪,红缨一扬,枪尖对准了刘宏,枪身银光湛湛,显出压迫感来。“昔日您不如我父兄,在练武场被打成落水狗。今日,我便好心帮你回忆回忆。” “年轻人,够狂妄!”刘宏没当一回事,他重重冷哼一声,“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哥还在我手上。” “你若不降,我便叫他当众曝尸荒野,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宏仰天大笑。 “此人畏畏缩缩,既没有信物也不开口说话。”柏若风面不改色,反问,“如何证明他是我大哥?” “就凭这张脸!”刘宏心虚,嗓子越发大,他猛地用枪尖挑起囚犯下巴,“少啰嗦,我看你是馋世子之位馋疯了了!连血亲都不顾,柏望山竟生出这般牲畜!”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阿元御马跑上前,对柏若风小声道:“少爷,都准备好了。” 第159章 柏若风眸色凛然,点点头,不再与刘宏废话。他接过阿元递过来的箭矢。 箭矢上绑了显眼的火药包。 柏云起可是在他手里!这人怎么敢明目张胆‘弑兄’?刘宏大惊,枪尖在囚犯肩上戳出血迹来,“柏家小儿!你要做什么?尔敢?!” 几个持盾牌的北越士兵冲上前,在刘宏面前铸成一面盾墙。 然柏若风持弓箭的手格外地稳,他平移箭矢,箭尖从刘宏那里移开,转而对准了囚犯。 囚犯瑟瑟发抖,拼命往前挣扎,嘴里挣扎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瞪大眼睛试图说些什么,眼中满是乞求。 本来只是七分怀疑,但现在,柏若风已经能百分百确定了。 他自小便有记忆,对柏云起的熟悉程度仅次于镇北侯夫妇。柏云起自小练武,被柏望山打过罚过,伤重到下不了床,在战场上被捅过刀子被甩过鞭子,唯独一身倔骨头,从小到大都不改。千难万险,一笑而过,何曾露出过这般软弱神色。 现在看来,这狼狈不堪之人,岂有他大哥半点风姿。柏若风想。 他点燃了引信,在刘宏声厉内荏的吼声中,带着火光的箭矢嗖的一声如雷而出,火光在战场上格外显眼,箭矢准确无误命中囚犯左心。 围拢住囚犯的士兵吓得后退两步,中央的囚犯瞪大眼睛,瞳孔逐渐溃散,侧身倒地。 这一箭火光,显然是开战的信号。眼看好不容易找来的与柏云起几分相似的替身就这样死去,刘宏气得面色青白。 柏家小儿,竟敢戏弄于他。今日便用其头颅饮酒!刘宏举枪喝道:“盾牌兵上,列阵!” 数百盾牌兵上前,组成一面盾墙。 如刘宏所料,在柏若风那一箭后,无数箭矢自镇北关城头飞射而出,如暴雨袭来,漫天黑点,看者心惊。 黄毛小儿,吃的饭还不如我盐多。刘宏想,这箭雨无异于垂死挣扎,今日他便领兵突破拒马,踏平镇北关! 然而,密不可分的‘箭雨’落下,猛地有人大喊:“这是什么?这不是火药箭!” 他们都见过带着火药包的‘火药箭’,落地后火势会蔓延开来。然而绝没见过这样漫天的小铜球! 轰的一声炸响,继火光之后,几个人影被炸飞,盾牌立时出现缺口。尽管马上就有盾牌兵补上。然而无数小铜球落地炸开,发出巨大响声。铁屑迸溅,士兵刚开始还能补上,后来缺口越来越多,他们心生可怖,纷纷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它会爆炸!” “快跑!” …… 对未知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拒马早被柏若风命人搬开一道口子,此时他抬起银枪,往前一指,“众将士听令!随我荡平越贼!” “杀——” 多日的颓丧和不安一扫而空,镇北军声势浩荡冲出,带着满腹怨愤,一雪前耻。 鲜血染红了荒地,刀尖相交的响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的混乱中,代表着柏家军的神兽毕方军旗高扬。 场面倒转,越军往天元关逃窜。 带兵紧追之人是个年轻将军,他伏低身子,一手执鞭,一手持枪,杀敌如麻,面色漠然,一双眼睛在战场上不断找寻着,目标明确。 终于,他找到了混在士兵中的刘宏! 桃花眼渗着寒意,枪尖直指刘宏后心。刘宏大惊,猛地一侧身,马匹被他带歪身子,绊到士兵,轰然摔下。 刘宏从马上摔落,滚地而起,迅速执起长枪,他还不能接受自己被这样轻而易举打得落荒而逃,状若疯癫,口中念念有词:“妖怪!我就知道传言是真的,你是个会法术的妖怪!” 刘宏枪尖刺来,被极大的力道挑开,一击不成,反被看穿了弱点。 面前的‘妖怪’顶着俊脸,微微一笑,在刘宏眼中不亚于阎府恶鬼。 刘宏已经丧失战意,且战且退,一心逃跑。 失了战意是战场大忌。“今日便拿你的血肉祭我父母!”柏若风始终没有下马,他横眉冷对,紧追不舍。 寒芒若雨接连不断刺落,枪身若游龙在手中晃出影来。他追着刘宏,不知不觉已经越过两关之间边界。 阿元回头,看到柏若风竟追着刘宏跑那么远,隐隐有离群之势,立时大惊:“少爷,穷寇莫追!” 两条腿的人类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战马?刘宏逐渐感觉到吃力。然柏若风满眼恨意,死死追着他不放。 看来今日不得善了。刘宏咬紧牙根,终于失了怯懦之意,大吼一声,使出所有看家本领。 来得正好!柏若风心如鼓擂,满心满眼是杀掉眼前这个男人。 所有的招式在他眼中恍若慢放,在他人眼中却是枪影阵阵,步步紧逼的寒光破的不仅是敌人的防护,更是敌人濒临崩溃的心防。 终于,刘宏的兵器被挑飞出去,不待他多挣扎一分,枪尖紧随其后,戳入他脖颈中,把人斩于马下。刘宏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他死不瞑目,睁大了眼睛,跌落在半沙漠化的荒土中。 快意在柏若风杀红了的双眼中升起,他拔出长枪,不待他体验多半分报仇雪恨后的心情,一声“少爷!”出现在身后。 阿元?柏若风带着想要分享的念头回过头,猝不及防,腥热的血溅上白玉面。他看到了阿元担心的面容和缓缓倒下的身子。 第160章 唇边的快意一点点落得干净,柏若风满目惊慌,条件反射伸手,接住了从马上倒下的阿元。 阿元的胸腔被一支带毒箭矢刺破,血色湿透前襟后背,顺着下边滴滴答答,弄脏了柏若风的铠甲。 “……小心。”阿元努力咽下口中不断上涌的血气,说出想说的话。 柏若风慌乱了一瞬,随后迅速把人拖拽上自己的马匹。 他顺着箭矢来的方向凶狠回眸,天元关城墙之上,一个壮硕的大汉哈哈大笑。他满脸横肉,额头低且窄,乱纹密布,眉凸眼恶,哪怕笑也带着副毒相。 大汉手中还握着弓箭,颇为可惜摇摇头,旋即兴致勃勃接过边上人恭敬递来的箭矢,箭头对准了柏若风,于草芥人命的沙场上继续寻欢作乐。 柏若风认得他:北越的马森将军,他父亲的劲敌,人们常骂的‘马贼’。 此人性情暴虐,杀人放火屠城,没有什么不敢的,乃是北越太子手下一员大将。 今日的反击已经足够。柏若风咬牙,挥枪下令:“镇北军听令!退!” 柏若风迅速带着阿元回城,血迹顺着马身蜿蜒。柏若风心急如焚,城门一关,便喊军医。 军医挤开人群,迅速指挥着人把阿元从马上搬下来,移到帐篷里。 “没事的阿元,你撑一下、撑一下就好!军医会治好你的!信我!”柏若风从没想过会失去阿元,他嘴里叨叨安慰着,手比谁都抖。 阿元从不是有卖身契的家仆,这个一直追随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会支持的人。是书童、是小厮、是侍从、是护卫、是心腹……是朋友。 他从来没见阿元的唇色这么白过,身体这么冰。 将士过来把阿元搬到担架去。阿元忽然抬起手,扣住柏若风的手腕,如同抓住深海里最后一根浮木。 柏若风覆住他手背,连呼吸都难受起来。无论是信纸上寥寥的几行,还是妹妹口中的消息,都比不过此时直面身边人生死时刻的悲痛。 柏若风控制不住眼里浮现的热意,“阿元,没事的。” “少爷……”阿元张了张嘴,气若游丝。他张了张嘴,似哭似笑,既害怕自己真的死去,又怕失去最后说话的机会。 这个一直念叨着吃喝拉撒睡是头等大事,遇到事情肯定自己丢下主子先跑的家伙。现在却因为替主子挡了一箭躺在担架上。 他死死拽着柏若风的手,将士们想把他抬进去做手术,阿元却不肯放开。 军医好声好气劝着,阿元哽咽道:“就算阿元走了,也会在天保佑少爷早日找到想找的地方。” 他松开了手。众人忙不迭把他搬走,徒留柏若风呆呆站在原地。 柏若风失魂落魄地抬起右手,摊开,手上满是还带着体温的铁锈般的血迹。 阿元什么时候猜到的?那其他人是不是……繁杂紊乱的心绪一时间冲击着头脑,柏若风捏紧了拳头,回过神,猛地给了自己一拳。 这些年,自己都在做什么啊! 跟过来的李鸣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站在边上缓了一会儿,见柏若风一直在发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将军,探子回报,北越那边有异动。大家都在等您。” 柏若风闻声侧了侧头,深吸了口气,“我现在过去。” 李鸣岳率领的龙武军,是两日前抵达的。 老皇帝多年的重文轻武是太子短时间内没法扭转过来的局面。文官武官的数量悬殊,能考虑派去援助的武官就很有限了。 何况,镇北军的体量极大,乃是曜国数量最多的一支军队。十多年来,他们追随柏望山镇守北疆,柏家的声望极高,乃至于被神化。 派哪个大将来,都得考虑大将离开原本的驻守地,防守削弱的问题。大将所率领的军队与镇北军之间的摩擦。若派个年纪轻且没有一定资历的,镇北军上下估计都不服管。 朝中正为派谁去争吵不休。 然当世子失踪的消息传到,个个都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鸭子般,发不出声音了。 镇北军就像一条凶狠的看门狗,柏家就是拴着狗的链子。 连镇北侯世子都没有了,岂不是群龙无首?先不提收服天元关的问题,光是令全军信服,就得花费不少功夫。 至于柏若风?没人觉得他能让镇北军信服,毕竟这可是个留京多年的‘质子’啊! 显然,他们都低估了镇北军的信仰与这位‘质子’的能耐。 方宥丞撑着额头冷眼看着他们闹,嗤笑一声,抬手一指发着呆的李鸣岳,直接让他率三千龙武军前去援助,去到那直接就听柏若风的。 既是太子自己的私兵,就不存在挪哪会防守薄弱的问题了。何况龙武军本就归柏若风管。 龙武军人数不多,却都是京师三大营里挑出的精兵。一千步兵一千骑兵,外加一千火器部队。 有意思的是,火器部队出自京师三大营的神机营,神机营原是擅长火药箭的火药部队。当柏若风发现这个时代拥有火药箭与投石机后,便尝试着把两者结合,叫火器部队改为专门投掷震天雷的队伍。 方宥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柏若风想怎么改,他就遂了他的意,结果意外弄出来一个杀伤力巨大的‘震天雷’,实在叫人惊喜。 可惜因为产量不多,原本的震天雷存货都留在了龙武军。 第161章 柏若风走的时候,只带了阿元。 李鸣岳得令出京,毫不客气地直接把震天雷全运走了。紧赶慢赶,硬是只比柏若风晚了三天抵达北疆。 一同抵达的还有一封信,以及一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 柏若风看到那玉佩便眉心一跳,打开方宥丞给他的信。信上只有两句话,似乎残留着对他擅自离京且调走暗卫的薄怒。 ——我知道你不想要,有种凯旋回朝还我。 这封信不仅是友人间的气话,更重要的是,它间接表明了太子的态度。至少短期来说,镇北军无后顾之忧了。柏若风眨了眨眼,合上信纸。 过了一会儿,脑海里不可遏制地浮现起方宥丞写这两句话的神态,估计是一副冷怒着脸,又实在拿他没法的模样。 越想,越是遏制不住喉间痒意。 他捏着那枚玉佩,忽然就抵着额头笑出声来。 边上风尘仆仆送信的李鸣岳有些茫然,好奇太子殿下都说了些什么,让柏若风笑成这样,却又不敢问。 然而这只是开始。 叛逃的刘宏被柏若风斩于马下,但北越的将军马森自始至终藏于后方,那场凭借震天雷夺回的胜利持续不久,越军来势汹汹,彻底撕毁了两国曾经的契约。 隔着家仇国恨,柏若风与马森,镇北军与北越军,都逐渐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局面。 北疆战事越演越烈,局势动荡,百姓纷纷搬迁。 军中,柏云起失踪后一直没有下落,柏若风曾派人多次去那里找过,痕迹被刘宏掩盖的干净,他们始终找不到线索,无从得知当时情景。 阿元中箭后捡回了一条命,然而因为冬季流行的伤风,得了温病,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季。 次年,南曜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大定。 同年年末,北越太子秦剑南死于马上风。支撑马森的强而有力的支柱轰然倒塌。北越国库告急,对马森的催促一日比一日急切。 马森撕掉朝中的信件,全塞进嘴里,一口烈酒,把信件全吞进肚子里。 他气急败坏,喝完烈酒后一摔酒壶,拍桌而起,“他奶奶的,为什么柏家怎么杀都杀不绝种!死了个柏望山,冒出来个柏云起。柏云起失踪,又冒出来个柏若风!” “老子为什么就没有这样好的命!”他指着堂下跪着请罪的几个儿子,恨极怒极。 马森拔出大刀,泄愤地在营帐内四处砍,不分敌友,把所有人都吓得跑出了营帐。跑慢的那个儿子,身上带着深可见骨的刀伤。 马森拄刀而立,眉目凶狠,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挥刀把桌子劈成几块。马森盯着木桌碎块良久,忽然大笑出门去,喊道:“来人,快把我珍藏的宝贝拿出来!” 士兵们腿抖着搬出了两副棺材。 “这次我便做个好人,送那小子下去全家团聚。”马森咧嘴,露出森森白牙。 第58章 起死 大定元年冬季, 战线已经推到天元关附近。 收服失地计日可待,攻城之战日趋激烈。 苍鹰尖啸着拂过山尖,凛冽的寒风穿过城墙, 城墙之下尘土飞扬,伴随着战马嘶鸣和兵戈之声,土壤上的红褐之色蔓延开来,布满了零碎肢体。 大笑声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 抬头只见一健壮大汉带着长刀立在天元关上, 夕阳在他身后化作巨大的背景。 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刀枪声被这股大笑声冰封住,停在了某个时间, 显出一股死寂。 马森面上的笑容狰狞,遥遥对着那马上身姿挺拔、气势刚健沉着的年轻将领吼道:“竖子!今日本将且送你一份大礼!” 柏若风把冲上来的敌兵砍落马下,直起腰身, 骑在马上直视着他。 只见马森扬手喝道:“带上来!” 在他身后,一群士兵战战兢兢把两副干化的尸体抬了上来。用绳索绑着,摇摇晃晃高吊在天元关城墙上,叫在场所有人都能目睹。 那两副尸身一男一女, 年近不惑, 皆身着镇北军水华朱色军服,致命部位的衣上仍残存血污。哪怕已经闭上双眼, 面容仍旧沉冷,似乎还担心着北疆百姓。 是镇北侯夫妇。 柏若风瞳孔骤缩, 心脏狂跳不已。周围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一刹那漫天厮杀皆成为背景。他捏紧了马鞭, 明知道隔着那么远距离对方可能听不到, 仍旧忍不住出声斥道:“马贼!你要做什么?!” 马森听不见声音,但非常满意柏若风的表情。他拿上沉甸甸的大刀一举跳上城墙, 在风中肆意大笑。他背后有鼓声响起,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杀人先诛心。离得近的显然已经认出了被吊起的两具尸身,手脚发软,惊骇不已。离得远的感知到场上紧张而微妙的气氛,纷纷忍不住探究那两具尸身身份。 疯了!这人彻底疯了!所有人都感觉到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尤其是镇北军,这等画面看多一眼都是种钝刀子磨肉的折磨。镇北将军曾是他们在沙场勇往直前的信仰啊!现在人没了,还被如此糟践。 马森挥舞着长柄大刀,在劲风中抬起双手,嚣张道:“看啊!镇北将军在此,镇北军还不速速投降!” 话音刚落,在所有人惊恐不安的视线里,长刀一扬,寒光落进所有人眼底。刀落后,两颗圆形的物体飞了出去。 “啊——”有镇北军的士兵率先疯魔,向城门奔去。 第162章 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随着那一刀彻底断裂,柏若风整个人如坠冰窟,表情空白。他来不及反应,已经有将领级别的军官挥起长枪,勃然大怒:“兄弟们!踏平天元关,夺回将军!” “踏平天元关!夺回将军!” ……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镇北军疯魔般冲击着天元关。 马森不慌不忙立在墙头,他哈哈大笑,披风一扬,死死盯着战场中央的年轻将军。柏若风长枪直指他,眼中充满了噬人的恨意,誓要把仇敌斩于马下。 很好,来杀我吧。马森面不改色,笑容充满挑衅,扬手喝道:“开门!迎敌!” 征战沙场数十年,马森唯独败在了柏望山身上。赢,已经是他的执念。为此,士兵、城池、圣旨……马森可以放弃一切。 只要赢! 漆黑的油状物如黑蛇,隐秘爬满城内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等待着时机,敌我不分地吞噬一切。 两军交战之际,冲天而起、蔓延开来的火光照亮了寒冷的天元关,恶鬼般吞噬着生命。这座千年的城池用熊熊燃烧的烈火发出咆哮,火光间能看到厮杀的人影,地面洒满了鲜血。 接到前线送来的战报时,柏月盈身体一软,倒在了座上。 哪怕只是寥寥数行字,涉及到镇北将军,给他们的冲击无比震撼。不知道天元关内如何,柏若风是否已经身死,马森是真的烧城还是欲擒故纵……留下防守的将领们红了眼,激烈地争吵着,拿不定主意。 柏月盈脑海里空白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个呼吸间。在将领们争吵时,她已经换上了铠甲。 “别吵了!”战报被一掌拍在桌上。木桌不堪重负,被浑厚的内力撕成两半。 营帐内的人被惊到,迅速停止了说话。 柏月盈神情冷静,“马贼烧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北越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去驰援。” “留下人守着,派一队人随我出兵。”她面若寒霜,拿起比她还要高的长枪,转身扫视过所有人的眼睛,不容置喙,“我要去接我哥回来。” 她的话理智而冰冷,盔甲掩盖了她的弱点。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稚嫩的面容,被她铿锵有力的话镇住。 是啊,镇北军已经失去了镇北侯夫妇和世子,不能再失去柏若风。比起北越援军,如今天元关离他们最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事态控制住。 诸位将领暂且达成一致目标,迅速商讨出方案。柏月盈遥遥看向北方火光冲天黑烟翻滚的方向,不安和恐慌不断漫上心头,又被她死死按下去。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炽热的火息能把人肌肤烤干。温度一下子从严寒跳到酷热中,柏若风嗓子干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唯一支撑着他清醒的就只有身前那张恶鬼般的面容。 当马森关门烧城试图同归于尽那刻,认清自己被将军放弃了的北越士兵便不堪一击,四处逃窜。唯有马森如同恶鬼在世,统领着下属,势要杀了柏若风解恨。 马森头发散乱,身上枪伤无数,仍在众多将士围攻下中突围而出。他杀红了眼,提着长刀,咆哮着寻找他的对手,内力一震,周围的将士都被震飞出去。 被震飞进一间半塌的房屋之中的柏若风眼前模糊,如不同的色块缝补在一起。他闭了闭干涩到痛痒的眼睛,努力爬起来。 从墙角缺口,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马森,战意熊熊燃起,他一手撑起身,一手去提滚落在边上的武器。谁想心有余而力不足,手上失了气力,一撑起来便滑趴下去。 很快,一个眼生的士兵把他偷偷拉起来,他想上前,那士兵却满眼恐慌捂住他嘴巴,要掩护他离开。 屋内的动静吸引了马森,士兵大气都不敢出。眼看马森步步紧逼,忽然一个士兵朝马森飞扑过去。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早有约定。几个伤重的士兵为了吸引走马森的注意力,纷纷飞蛾扑火。柏若风亲眼目睹了他们被马森砍飞脑袋的画面。 琉璃色的眼眸如一缕被阴云蒙蔽已久的初阳,郁结之色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巨大的无力感爬上心头,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息息充满了痛楚。 不能走,走不了了。他的灵魂早被拘在战场上,此仇不报,他便离不开。柏若风推开好意的士兵,抬手擦了擦脸上的伤,伤口太多,早已觉察不出痛来。明明已经力竭,此刻他咬牙提起了粘腻的长枪,面上战意凛然。 “柏家小儿,原来你在这里哈哈哈哈!我终于找到你了!” 高大的身影猛冲过来,大刀劈落,眼看要把比他身形小的柏若风砍作两半。然锋锐的刀刃却砍在一截抬起的枪身上。 长刀和银枪剐蹭着发出刺耳的响声。柏若风单脚跪地,双手持长枪,接下了这一击。 “是吗?原来你这般急着投胎。”长枪后抬起的眼眸深不见底。他往前一推,趁着相反的作用力迅速后退起身,手腕旋了个枪花,枪尖对准来人。 马森狰狞的面孔在柏若风眼中越发清晰。 短暂的僵持之后,两抹人影迅速对撞,破屋重新成为战场,不死不休。 他戳穿他的肩胛骨,他砍伤了他的腿。 他们都是天元关内的困兽,早已无路可退。 粘腻的鲜血密密麻麻布满了眼前所见,浓郁的铁锈味挥之不去,寒风肿火光中的噼啪声在耳边炸开。机械地杀人,或者被杀,成了所有丧失理智后的困兽唯一的路。 第163章 那段记忆模糊且充斥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柏若风一度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 “二哥?二哥!你醒醒……” 缥缈的的声音越来越近,响在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嗡嗡声。 “二哥!你别睡,求你了,撑一下,千万别闭眼。” 那声音清脆有力,与他听见的垂死的哀鸣并不一样,如此突兀地闯入耳中。 是幻觉吗?柏若风努力睁开眼,一片血色里,他看见尸山火海里那瘦削且熟悉的背影,穿着兵服,冰冷的铠甲膈得他伤口发疼。 士兵的体态分明是个女子。 柏月盈背着他,右手撑着长枪从尸坑里艰难往外走,左手托着他没了知觉的腿,一直在喊着他,声声泣血,“二哥,你别睡!别睡,不要睡。求你了!千万别闭眼,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来接你了!我带你回家。” 柏月盈转过头,那张脏污的面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却始终看不清模样。 好半晌,柏若风才觉出眼睛是被血污糊住了,看不太清。指尖动了动,手臂沉重,再抬不起来。冰冷麻木了他的肢体,霸道地往内侵占着温度。他听见自己跳得极快的心脏,砰砰!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大,炸裂了般响彻在耳畔。 “二哥!你应我一下,应我一下!”柏月盈一边努力带着他逃出只剩满城残垣断壁的天元关,一边怕极了他中途无声离世,因此一遍一遍寻求着柏若风的应声,要他保持住意识。干裂的唇瓣在呼唤下不断呼出白雾。 不少士兵以他们为中心环绕着,在重重尸骨间艰难向前开路。 “呃……”柏若风努力从涩得发痛的嗓子眼挤出一个字来。话音出口,才觉出自己好久没开过口。 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 哪怕是只看得见后脑壳,柏若风也听见了柏月盈放松的呼气声。但她仍旧一遍遍不安地唤着他。 是他没用,叫小妹担心。柏若风眸色柔和,尽力应她,带着血的手指轻按在柏月盈肩头上,血迹染在银甲上,一身重伤的柏若风努力道:“……我,没、没事。” 不待柏月盈反应,说完这句话的柏若风彻底晕了过去。 “二哥?!” 再醒来时,恍如隔世,所有一切像极了大梦一场。唯有他试图起身,却动弹不得时,才想起那段记忆不是梦。 柏月盈真的去找他了,还把他带了回去。柏若风睁着眼对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梳理着目前所有的境况。 “将军醒了?”进来的人欢呼着,“将军醒了!” 柏若风艰难转过头,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片衣角,那人已经高高兴兴出去喊人。 不到一会儿,军医与太医一同挤进来,拉着柏若风一顿检查。 柏若风是刚醒,但还没傻。他目光一凛,认出了其间一个是宫中太医院有名的老大夫。 太医检查完他的身体,表情严肃,转身与一直站在门边的人说道:“柏将军醒了就没性命之忧了,后面好好养着就是。唯独他的腿比较严重,若不好好养伤,以后怕是会废了。而且这里缺乏一些伤药,不利于养伤。” “那他现在能赶路回京吗?” 太医摸了摸胡子,似在思考。半晌,太医道:“可以回京,我用药辅助,不加重伤势还是做得到的。” 站在门边那人便走过来。柏若风看清了来人,微微讶然,“段轻章?” 段轻章扯了个小凳子到床头,扶着他起身,弄好靠背,重重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完了完了,我还以为自己来晚了,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回去就得被陛下杀了。” 柏若风刚醒来,脑袋昏沉,闻言不明所以。 段轻章摁了摁额角,把闲人都请出去,方才道:“听闻北疆鏖战已久,陛下派我持令去万州调兵。” 柏若风心下一跳,心里闪过一丝狐疑:虽然他知道方宥丞那性子说一不二,但前前后后调了那么多兵。这次总不能是把万州大营驻军送过来了吧? 没想到段轻章还真点了点头,倒了半盏水递到他手中,随后向他解释陛下此举,“北越出了个皇太女,你可知晓?” 观柏若风神情,显然是不知情的。段轻章继续道:“她遣人给陛下送信,试图求和。马森既是北越前太子的人,她言明若陛下有谈和之意,她把马森人头并天元关一起送上。” 柏若风追问:“然后呢?” “然后陛下把信撕了,杖打来使数棍,丢出宫去。” 虽然有些荒唐,但的确是方宥丞的做法。柏若风一时无言,他低头,含了半口水润喉。水是冷水,含着像冰,喝下去整个内脏都被凉透了。但在边疆,热水是一种奢侈,更不可能随时备着。 “你不问为什么?”段轻章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被他冷漠的态度伤到,再看柏若风,只见他眼中疲惫麻木,不复当年神采,有些感慨道,“沙场远比朝堂磨人,陛下若见了你这副模样……”说道此处,段轻章噤声了。 柏若风无视了他后半段话,只侧了侧脸,干脆遂了他的意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段轻章终于把秘密揭晓:“皇太女在信里还提,镇北侯世子在她手上。” 大哥有下落了?!柏若风猛地撑着手坐起身来,惊疑不定看着段轻章。 第164章 终于是有了些活人的反应。段轻章才算满意,接着道:“当时陛下给使者说的是,他不喜他人威胁。马森的人头、世子的命、包括天元关,他会自己拿。” 所以直接就下令段轻章持虎符调来了万州大营驻军。 “具体如何,陛下应当有他自己的考量。你回京面圣再问吧。”段轻章道,“我已经让人收拾好行李了,你醒来可叫我松了口气。咱们明天便启程回京!” “我昏了多久?”柏若风垂着头,冰冷发白的指节按在被褥上,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来克制自己。 段轻章数了数日子,“两天不到。” 一阵咳嗽声在安静的帐内响起,段轻章转头,见柏若风面色苍白,捂着唇不住地咳着。他顿了顿,端来了水壶,把柏若风手中空杯倒满,催促道:“喝点水压一压。” 柏若风皱眉喝完水,渐渐平复。 他指尖在杯壁习惯性点了点。思考一二,抬起了头,眼神坚毅,他道:“不,我不走。” “可是你的腿需要治疗!”段轻章一听他不愿回京,疑惑之余,有些急了。 这座城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人,他这一世死去的父母在战争下不得安宁。眼看硕果就在眼前,若不能亲手拿下,怕是他一生遗憾。柏若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直视前方,掷地有声道:“诚如陛下所说,马森的人头我必取,天元关我必亲手夺回。哪怕废了这双腿,也在所不惜。” 第59章 回生 段轻章资历尚浅, 能被方宥丞选来,最重要原因便是希望他能劝柏若风回京。 因此段轻章怎么都不会轻易放弃。他再三劝说,柏若风却无动于衷。 就在两人陷入僵持, 门口一声轻响,听到消息就迅速从前线赶回的柏月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二哥!”她身着盔甲,脸色憔悴, 满是疲色的眼中亮起光, 冲过来就要跃入柏若风怀里。 但她想到柏若风重伤昏迷才醒,急急停在了床沿, 硬生生止住了前倾的趋势。转而把段轻章挤到边上,“二哥,你可算醒了!担心死我了。” 直到柏月盈出现, 一直冷着脸的柏若风才露出些许放松的笑意。他放下手中茶杯,摸摸她脑袋,“你胆子够大的。”说罢,带着警告点了点她额头。 明明叫人好好呆在后方, 却偏要带人上阵。 柏月盈心知说的是自己带兵入天元关那回事, 她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二哥, 我长大了,不能一直躲在后方。如果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孤零零活着, 还有什么意思?” 她给人搓了搓失去温度后冰冷似铁的双手,塞进被窝里。旋即看向柏若风, 似有后怕, “我从未如此庆幸去找你。” 覆巢之下无完卵,是他不够强。柏若风垂眸, 从被中伸出手拍了拍她肩膀,沉默一阵,换了话题,“马贼是不是没死?” “二哥!”柏月盈震惊于柏若风才醒,竟能猜到些情况,“他没死,但是仍在负隅抵抗。天元关火灭后,他把附近所有北越军召集起来,打算背水一战。然而他们绝对想不到,陛下给我们派了不少援军过来。带兵之人是高家高明彦。” 柏若风眉心蹙起,“援军露面了吗?” 柏月盈不解其意,答道:“他们才来,还没来得及上战场。” 柏若风顿了顿,“你传消息出去,就说我重伤不治。万州来的驻军,暂且别让他们出现在明面上。你且去正面迎敌,越招摇越好。叫马贼认定北疆再无能人可用,你是北疆最后的希望最好。” 柏月盈微微睁大了圆眼。 柏若风道:“懂我意思了吗?” 柏月盈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睛直直看着他,似乎要看进柏若风的灵魂去,“二哥会保护好自己的,对吗?” 在这样的目光下,柏若风的心思几乎无所遁形,他若许诺般应承柏月盈:“对,我们都会没事的。” “两位,这还有个大活人。”段轻章等他们聊完,没忍住插了句话,“你们什么战术我不管,这但病人是陛下点名要带回京的。” 麻烦。好在京城来的人,大多贪生怕死的很。柏月盈眉头一皱,起身拔剑出鞘。她刚进门时听了几句话,现在知道二哥的盘算,自是无条件支持,哪怕违抗皇命。 寒光一闪,剑刃已经搭在了段轻章脖子上,她冷声道:“我哥说他不走,你若再纠缠,边疆刀剑无眼,战争里死一个京官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中威胁之意昭然若现。 万没有想到柏小妹性格这么冲。段轻章小心地往后仰了仰,对柏若风道:“我也不想管你,但你知道陛下性子。我不带你走,人头不保。我若带你走,现在看来,你妹妹怕是不会放过我了。” 柏若风听出他的调侃之意,明里暗里说他妹妹和陛下的臭脾性差不多了。 柏若风拉了拉柏月盈衣角,柏月盈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几分,还是收回长剑,然看向段轻章的眼仍含警告。 “二哥,要不咱把他关起来得了。”柏月盈真心提议道。 “不至于。”柏若风指尖敲了敲被面,思考一二,“劳烦段大哥走一遭了。我给陛下写封信,至少可保你性命无忧。至于别的,待我回京,再向他请罪。” 事关自身性命,段轻章再三问:“你这信的份量有多少?真能保我?” 第165章 “不信?”柏若风扬眉,喊道,“小妹,把他……” “别别别,我信!”段轻章看出他是铁了心不走,比起两手空空走人,最后还是选择带柏若风的信回去交差。 至于太医则被留了下来,看顾这个不听话的病人。 等段轻章走后,柏若风捏着柏月盈新送来的战报若有所思。 柏月盈担心道:“二哥,天气寒冷,若你不舒服,就不要强撑。早些休息,身体为重。” “我没事。”柏若风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掀开被子,试图下地。显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腿问题的严重性,以至于下地就跪倒,把自己、也把边上一直在观察的妹妹吓了个够呛。 从未见过二哥这般虚弱的模样。柏月盈把他稳稳扶回床榻边沿坐着,心当真是跳到了嗓子眼里。她半跪下来,仰视着柏若风憔悴的模样,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摸了摸柏若风膝盖,“二哥,有知觉吗?” “有。”柏若风点点头,他垂眸扫视着被绷带裹住的小腿,抬手按了按,绵密的刺痛感渗透小腿骨,他额上现出些许冷汗,然面上轻松道,“有点疼,但不碍事。可能是躺久了没力气。” “二哥,你嘴唇都起皮了,先喝点水吧。我让人煮了点粥,还有大夫开的中药,等会好了就拿进来。”柏月盈视线扫过他的额角,收回打量的目光,给他倒满水,用为数不多的内力温着那杯水。 柏若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沉沉道:“李鸣岳回来了吗?让他来见我。” 几月前,李鸣岳就被柏若风悄无声息派出去了,不见踪影。此次攻克天元关一战,李鸣岳没有跟着。柏月盈一怔,放下水杯,“他回来了。我这就让他过来。” 柏若风应了一声,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身为陛下亲封的破虏将军,自那日火烧天元关一战后,柏若风便没有再出过面。哪怕越军如何挑衅,出面的都只有柏月盈。 敌军挑衅言语中屡次提及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柏月盈面色看起来并不好,且可调动的士兵比起往昔显而易见的变少。 什么情况才会叫一个少女做主将?且对方身边只剩二三将领。马森闭目躺在床上,身上密密麻麻裹满绷带,露出的皮肤有烧伤也有刀伤。 等人禀告完,他僵直地坐起身,一脚把榻前禀告的人踹了出去,骂道;“废物!连个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血色顺着绷带晕染开来,然而他像木头般没有任何感觉,带着杀意的目光扫视过身前的将士,众人毫不怀疑他下一个命令就是把在场的探子都拖出去砍了。 “将军息怒!”有人见势不好,心生怖意,连忙膝行两步过去,言辞凿凿,“那日将军把柏家小儿伤得多重,有目共睹。加上那小娘们腰间缠了白布,肯定是丢了主将,消息藏着掖着呢!南曜边疆群龙无首,士兵伤重,正是大好时机。我们此时攻城,岂不是手到擒来。” 马森睨着他,面上横肉蠕动着,忽然便咧嘴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向远处看去,目光里燃起火来,“也可能这是诡计。” 但即便是诡计,那黄毛小儿还能翻了天不成?马森撕裂北越宫中送来的圣旨,金黄布帛碎片撒得满天都是,纷纷扬扬落下,旋即被马森一脚踩在地上,碎纸里隐约可以窥见上边一个‘退’字。 不管是不是诈,如今他回不了头了。时间就是性命。机会难得,马森隆起的眉给眼下带了抹阴狠,“通知下去,今夜攻城!” 夜间起了风,开始下起小雪来,温度更低了。远远望去,白白黄黄的色彩混杂在一起。天元关亮起的火光渐渐汇聚成一条龙,向镇北关浩浩荡荡而来。 漆黑的镇北关城墙上,连守城的人都所剩无几。听到前方探子回报,柏月盈带兵举着火把登上城墙,清澈的眼底倒映着那条游来的‘火龙’。 “果然来了。”她平淡叙述着,侧头道,“按计划布兵。” “是!” 山洞壁在细微颤动,边上似有千军万马路过。高明彦警惕地抬起头,并肩而行的柏若风若有所感,侧头问:“怎么了?” 他的伤还未好全,面色苍白,连唇都是苍白的。唯独一双眉目因为少了些戾气,显出原本的风流多情之意。 而今看起来,不像战场上勇武杀敌的将军,倒像个病弱公子哥了。然周围没人敢少看这位硬生生抵抗住北越军马近两年的年轻公子。 镇北关与天元关之间,是狭长且较为平坦的峡谷。两边则是蘑菇似的朵朵耸起的荒山,荒山植被稀疏,人烟稀少,地势崎岖。 人行走在山路上,有滑落山壁的危险,且因为没有植被遮掩,容易被敌人发觉踪迹,是行军的下下选。 在早些时候,天元关出外商道众多,延伸出来的小道无数。随着数十年前两国间的频繁摩擦,这些小道逐渐被废弃。 某天,柏若风等人得到一卷残图,意外得知边上的荒山在数年前曾有过一条直通塞外的偷渡隧道。他当机立断,命李鸣岳带人凭一卷残图悄悄去找寻隧道位置。 这一找就是一个月。找到后,从废掉的隧道中清出一条路又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处。 “还是柏将军未卜先知来的高明,高某着实佩服。”高明彦带着万州大营驻军随行,他侧耳细听动静,回答柏若风刚刚的问话,“马贼怕是已经出城了。” 第166章 柏若风额头冷汗不断渗出,在黑暗的隧道里无人发现。他转身问李鸣岳:“我们还有多久。” 怎么马贼行动这么快?李鸣岳有些焦虑回道:“还有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柏若风声音沉稳,安抚道:“没关系,月盈他们撑得住一炷香,我们加速前进!” “是!” 小雪纷纷扬扬而下,覆盖住昔日战场留下的痕迹。 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战定生死。 战鼓响,号角鸣。马森带兵举旗而来,扫视而过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士,视线落到柏月盈身上,哈哈大笑,“看来镇北关当真无人可用了!镇北镇北,本将军今日就给它易名!” 话音刚落,北越士兵举起刀枪,突破拒马,一鼓作气冲到了城墙下。 突破久攻不下的拒马给了北越军极大的自信,他们越发笃信镇北军失去了主将,且兵力紧缺,因此情绪高涨。 作为‘诱饵’,柏月盈紧张得手掌在微微发抖,但她脸色沉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看来敌冲破拒马,柏月盈抬手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一道守城与攻城的战争拉开序幕。 代表镇北军的毕方军旗在墙头飞扬,柏月盈捏紧了手中银枪,马森眼中充斥着势在必得的狂热。 马森不被北越朝廷支持,所剩兵力不多。他又对这次拿下镇北关信誓旦旦,因此压根没留下多少人守着后方的天元关,而是全力出击。 小雪还在下着。天元关大门被一举破开,留下的北越士兵从人数上来说不堪一击,被打得猝不及防,至死都想不明白这支军队从哪里冒出来的。 毕方军旗在喊声中重新飞上天元关高空。南曜士兵占满关城,柏若风站在父亲昔日常驻的城墙上,肩上一层薄雪,如琼枝玉树,栽于茫茫白雪黄沙间。 他所处位置下方,城门大开,高明彦迅速领兵而出,骏马英姿,地动山摇,气势磅礴。 马森再怎么厉害,前后夹击,北越军大势已去。直到此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李鸣岳才敢稍微松懈一二。 眼看军队远去,他看着前方柏若风消瘦的身形,没忍住脱下披风罩到主将身上,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将军,我们终于……” 然而前方的身躯,此时晃了一下,在李鸣岳恐慌的视线下忽然倒下。 “将军!”李鸣岳大惊失色,忙接住倒下的人。 完全失去意识的人身躯沉重,他没有防备,被压得一同摔在地上,垫在下面,成了肉垫。但李鸣岳完全顾不上了,他抬手一摸柏若风额头,摸了一掌的汗,额头滚烫似火。 怎么会这样?柏若风自始至终表现得如常人一般,他们竟没人发现。李鸣岳急得大喊:“快来人——” 冷,几乎要冻僵身躯的寒冷与要灼烧灵魂般的火龙在身体内打起架来。 柏若风昏昏沉沉里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偶尔清醒时能看到柏月盈担心的脸。 不待柏月盈说话,柏若风死死扣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如铁钳一般。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嗓子发出一个音节。 柏月盈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反手拉着他,喜极而泣道:“我们赢了,二哥,大获全胜!我们终于把丢掉的天元关收回来了!” 她兴致勃勃把马森死不瞑目的脑袋提到柏若风眼前,柏若风只看了一眼,便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无边黑暗。 他强撑着腿伤走了那么远,又受了寒,发起烧来。最后连太医都给他的双腿下了死刑。 又是一年寒冬,京城的圣旨传来。下诏令其兄妹回京疗养,柏若风被封袭承爵位。 因为高烧不退,柏若风的身体经受不住长途跋涉,回京的行程便被耽搁下来。 大定二年开春。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十余人护送下驶出北疆三城。马车走得很慢,从北疆往京城而去,一路所见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似乎一切都在逐渐变好。 道路绕着山头一圈又一圈,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悬崖,车辙骨碌碌碾过湿软的泥土,车身摇摇晃晃。柏月盈给昏睡的柏若风擦着汗,边上的御医伸手给他探了探脉息。 柏月盈担忧道:“太医,二哥他怎样了?” 太医摸摸胡子,闻言叹息一声,对眼前不听话的病人忧心忡忡。毕竟近来柏若风身体实在说不上好,反反复复发烧,陷入昏睡,偶尔会呢喃一两句奇怪的言语。太医道:“已经退了热,先让他好好休息。等回到京城就好了。” 柏月盈有些忧虑看着柏若风昏睡中也皱起的眉头,抬起指尖给他揉了揉,尝试解开眉结,发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二哥……”柏月盈看着柏若风苍白的睡容,不安恐慌在心中若潮水升起,把她整个人淹没其中,以至于她呼吸不畅,挣扎不能,被困在汹涌的情绪中。 父母已逝,连大哥都失踪了。如果二哥出了事,她要怎么办?天地之大,往后当真孑然一身了。柏月盈捂着口鼻,泪珠大滴大滴滚落掌背。 眼前的姑娘岁数并不大,身形消瘦,蜷起来小小一只,连哭都是无声的。太医起了恻隐之心,张嘴试图安慰。然而抬起的手掌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我没事。”柏月盈声音沙哑,强压着情绪,不敢发出泣音叫二哥听见。泪珠连成线滑落,湿了手背一片,她擦了擦眼,若无其事起身,打算出去与马车夫一道坐着,“别打扰二哥休息。” 第167章 山坡上,一妖媚女子手指把玩着鬓边长发,眯着眼看远方行来的马车。 她本是北越宫中伶人,只有个戏名为妖妖。先太子宠爱她,破格让她承了圣女之位。妖妖自知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因此紧紧抓着先太子不放,日以继夜学习大祭司的炼药之术。 可惜只学了点皮毛,还不足以且没来得及为先太子效忠。先太子被人毒杀。妖妖找不到证据,也无意替先太子翻案,迅速带着太子的人投向皇太女。 皇太女静静打量着她,只说了一句:“本宫这里不做慈善,不收无用之辈。念在你如今是大祭司弟子的份上,速速离开吧。” 这一离开,往后就只能随大祭司长留宗庙,侍奉牌位。 妖妖既享受过权力的滋味,就不愿从一个囚牢跳到另一个囚牢去。她悄无声息潜入南曜,再以圣女身份与南曜探子联系,探子们还不知晓圣女之位已经易人,有舆图的成功例子,都纷纷配合着她。 妖妖打听到不久破虏将军即将回京,特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蹲着。 “当年,皇太女就是替了丞相府庶女之位,才取得的舆图吧?”妖妖唇角勾起,想到自己从大祭司那偷来的圣药,眼中盛满野心,“既然她不愿意走那条皇后之路,今日我便大胆替她走上一走。看此后谁才是无用之辈。” 她身后出现数十个黑影,是先太子的死侍。 妖妖挥手指向那辆马车,“上!” 有杀意!坐在车前的柏月盈若有所感,猛地抬起脸,直视对面山坡上那抹高挑的人影。数十个黑影正从山上跃下,她圆眼一睁,停下马车,厉声道:“有埋伏,戒备!” 周围的护卫闻言,纷纷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然而柏月盈没注意到,护卫们面色多少都有些异样。 妖妖自山顶跃下来,堵在马车正前方,掩唇一笑,媚眼如丝,“何必做无谓的争斗呢?你们今早买的饼可都是我亲手做的好东西,不如乖乖束手就擒,本小姐还能考虑饶你们一命。” “柏家军从来只有战死,未有不战而降之辈。”柏月盈拔剑出鞘,剑尖闪过寒光。她一席利落身姿,飞身而出,率先攻向妖妖。 妖妖面色微变,迅速后退,身后的黑影冲上前来,替她挡下攻击。妖妖面色狰狞起来,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山路上,刀光剑影并起。 第60章 醒来 厮杀声中, 柏若风长睫微动,似有醒来的痕迹。 “侯爷!侯爷快醒醒!”太医见外边情势不好,着急地试图摇醒他, 没摇两下就被拽下马车,一剑刺死。他惊恐跪倒在地上,逐渐溃散的瞳孔倒影着远处背对着他的黑衣女子身影。 妖妖站在崖边,恶劣地用靴子去磨柏月盈死死扒着崖边的手背, 磨得血肉模糊,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女子,真令人羡慕。” 那姣好的面容上, 裂开一抹笑,声音温柔如对情人耳语,“你服个软, 我便拉你上来。” “不然,你就摔成肉泥吧!”妖妖轻柔的声音一变,美眸间恶意满满。 “啊!”刺痛冰冷从后方袭击了毫无防备之人,妖妖低头发现自己肩膀被剑尖穿透, 立时惊恐叫了起来。 剑尖从□□中拔出, 妖妖颓然倒下。露出她身后的红衣男人。意识不清的柏若风撑着病体站着,右手提了把剑, 血正滴滴答答顺着剑尖而下。 他被惊醒时,掀开马车帘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人堵截,没想到外边敌我悬殊, 太医死于非命, 更没想到柏月盈陷入危险。 柏若风向前一步,满眼心疼, 丢开手中剑,双手使劲拉柏月盈上来。当柏月盈双脚踏上泥土边沿时,他心口那份紧张才得到缓解。 “二哥。”柏月盈忙用力撑着崖边起来,似指控似委屈,“他们使诈。” 柏若风眼前阵阵发黑,但仍努力露出个安抚的笑,抬手想摸摸她脑袋。然而看见的是瞳孔骤缩的柏月盈。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巨大的推力——他伤后双腿本就有问题,能勉强站立已经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也因此,那推力直接把他推下悬崖。 双腿本就是勉力支撑,当下一软,身体已经半悬空了。面向底部深不可见连成片的树林,柏若风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但很快,他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他寻寻觅觅的一辈子,本就是水中花镜中月,本就是他的臆想…… 柏若风坦然接受了自己摔成肉泥的结果。然而有人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拉了他一把,用自己换回了他。 擦身而过之际,摔坐在地的柏若风不可置信看着甩飞出去的红衣女子:“月盈!” 少女红衣猎猎,发上金步摇轻响,朝他露出一个浅笑,仰面落下去了。柏若风连滚带爬到崖边,往下一看,只看到一个不断下坠的红点。 她怎么这么傻!柏若风四肢刹那僵冷,他要跟着跳下去,脑后猝不及防受到重击。柏若风竭力维持理智,却还是不甘地晕倒在了地,最后的画面是崖边的泥土。 丢下棍子的妖妖冷哼一下,肩膀的血洞刺痛,她捂着伤口不由倒吸口气。“还真是感人的兄妹情。但很快,你的妹妹就是我了。” 妖妖笑着,从腰间拿出一瓶从大祭司那偷来的圣药——前尘一梦。 几日后,镇北侯的马车入了侯府,妖妖带来的手下成了护送镇北侯回京带的侍卫。 第168章 夜里,听闻柏若风回京的方宥丞从宫里溜出来。阔别两年,他看着带回一身伤的昏睡不醒的人,又恼又怜,扯开被子,自上而下检查着柏若风身体。 还没等他检查那双据说伤的很重的腿,便听得呛咳声在屋内响起。方宥丞一惊,抬头便对上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倒映着他愣住的模样。 那眼睛眨了眨,初醒之人迷糊地晃了晃脑袋,睁眼仍是晕眩不止的重影。但他是有感觉的,尤其是被掀开被子的地方凉飕飕,久未说话的嗓子挤出一道气声:“你谁啊?” 方宥丞逃走后,闻声而来的小厮迅速点灯,喊来妖妖。 “二哥!” 柏若风正有些茫然回想着晕过去前的事情。闻声抬目,见一窈窕影子从屏风外绕进来,芙蓉面上露出笑来,“二哥,你终于醒了。” 她喊我二哥?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妹妹’这个词太重了,早成了他心底的执念。哪怕理智上觉得不对劲,感情上仍然对名为‘柏月盈’之人投注了好感。 柏若风捂着刺痛的额头,闭了闭眼。 妖妖靠近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影响着他。柏若风把那点不对劲抛开,抬起头,转而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来人身份审视着所有一切:“你喊我哥?” 命运的齿轮自此快速转动着,桩桩件件画面在眼前飞过,化作流星,聚成一团。那些以前不明的话语如今再回想都有其深意。 直到北越来的圣女妖妖在眼前被杀,既定的命运被更改。他曾经以某种方式看到的一种未来,即暴君暴毙,妖妃掌朝的可能已经轰然破裂。 梦里一瞬天地变色,光怪陆离的影像如湖面波澜,冥冥中有股力量正排斥着他的魂体,要把他赶出这个世界。睡梦中的柏若风皱紧眉头,额头冷汗涔涔。 “若风?若风!”呼唤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急促,紧张,担忧。 金色的龙气裹杂着飞涌而上,死死拽住要被天道从身体里‘拖出去绞杀’的魂体。 二十四年光阴在眼前掠过,如梦似影。大梦醒来,唯有眼前这张脸上有着深深的忧虑。 柏若风身体还不能动,他转了转眼珠子,瞥见窗前明空大师一袭袈裟的背影,捏着佛珠念叨:“天府佐紫薇,功在解厄。如今大祸已除,施主,您受苦了。” 明空徐徐转过身来,眼中含泪,面色激动,强忍着冷静,“好好休息,来日再议。” 说罢开门,大步离去。 秃驴!柏若风张了张嘴,无声骂出这两个字来。 他的视线投注到方宥丞身上,一时间心情复杂。方宥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声道:“原来那夜,你去护国寺,是因为明空大师要给你护持心脉?” 那夜?柏若风迟钝的思维努力转着,终于想起来方宥丞说的是自他表白心思,两人破裂后,又在雨夜的见君山和好的事情。 当时他想不通方宥丞怎会对他起了心思,特地去寻了明空大师,明空大师主动提出要用功力给他护持心脉。随后他下山时,便遇到打伞来接他的方宥丞。 难道明空早知有此一劫吗?柏若风心情复杂。 他的不吭声似乎默认了此事。方宥丞给他拨了下额前碎发,给他解释道:“明空的内力始终护持着你的心脉不受损害,现在你身上的混毒已经被拔除,无性命之忧。” “至于你的妹妹,是我大意了。”方宥丞叹息一声。 他没想到北越人敢把心思打到柏若风身上,而北越人不知道方宥丞会私下来找柏若风。两方人马误打误撞,兜兜转转才发现蹊跷。 “关心则乱。”柏若风向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似乎极为疲惫地合了下眼。 他脑海里思绪纷杂,乱得不行。一会儿想到明空大师的话语,一会儿想到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一会儿想到落下山崖后再无消息的柏月盈,不知所踪的柏云起,还有把命永远留在了沙场上的兄弟朋友…… 阔别两年之余,故人再逢,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方宥丞抬手轻捂着他眼睛,给他挡光。 然而柏若风还不想睡,烛光下薄唇开合,“方宥丞,你是不是知道我兄长消息。” 此话说的极为肯定。方宥丞浑身僵住,心底那些柔情顿时一空,唯恐柏若风因为他拒绝了皇太女求和一事而恼他。 方宥丞低声道:“你放心,他好好的。倒是你,不把身体养好,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被手掌捂住的双眼下方,那薄唇很浅的勾了下,轻轻道:“他没事就好。” 方宥丞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很久,蜡烛流着烛泪不断下滑,直到火光淹没在烛液中。 他一点一点试探般拿开了轻捂的手,看见了一张毫无防备的睡容。肤色一如既往白皙,面色虚弱,唇色泛白,紧闭时长睫在如白布般的脸上落下两道黑影,左颊边一粒很难发觉的小痣。 强按平静的心,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嗓子口去。无论什么时候再见,无论什么地方,这个人永远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方宥丞眸色微暗,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捏着柏若风的手腕塞进被子里。他仔仔细细整理着被上的细节,抬目久久注视着昏睡的人,那睡容上的疲累一览无余。 窗外一声轻响,方宥丞侧了侧头,最后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柏若风,嘱了暗卫守着,自己走出护国寺后门去。 第169章 月下林子站着一个佳公子,面容温雅,浅浅含笑,他双手一合,朝方宥丞行了个礼,“陛下,抓到人了。” 说话间,段轻章朝边上看去,两个侍卫压着挣扎不休的礼部侍郎向前。 礼部侍郎抬起脸来,直呼陛下冤枉。 边上,段轻章眼神寒冷,盯着礼部侍郎腰间那枚狼形剪影玉佩移不开眼。当年射杀他大哥时,正是此人在段公良书房步步引诱。 方宥丞本只是下令从假柏月盈身上顺藤摸瓜,想找出泄露柏若风回京消息之人,没想到直接挖出只‘大瓜’来。 “原来是你。”方宥丞面无表情打量着求饶之人。 此人官服加身,年纪不大,长得老实,方宥丞对他有些印象,此人是在科举时脱颖而出,而后入了六部,为人低调。却没想到这份低调是为了掩藏身份。 “便是你,害得他伤了腿。”方宥丞慢吞吞走过去,在礼部侍郎恐慌不安的眼神下,眼神发狠,猛地一脚踩在对方跪着的小腿骨上。 刹那,骨裂声和惨叫声一并在夜里响起。 方宥丞才皱起眉,段轻章已经除了这人腰带塞进礼部侍郎口中,堵住了他有些呱噪的痛呼。 方宥丞面无表情把他两只小腿都踩碎,看着眼前这摊只会喘息的‘死肉’,他手掌微抬,“送去大理寺吧。” 没有把叛徒千刀万剐,段轻章并不解恨。然听到是送大理寺,面上便笑出来,“陛下仁慈。” 另一边,柏若风从梦中惊醒,房间昏暗,只点了一个蜡烛。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发呆看着床顶半晌,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方宥丞不知道哪去了。柏若风撑着床柱起身,穿好鞋,试着站立。 站起来已经用了他全身气力。身体虚弱,呼吸急促,哪还有之前大杀四方的活力?柏若风深吸一口气,缓下身体的震颤。他慢慢地扶着床柱、墙壁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院子清幽,静得只有小虫窸窣声音。他从记忆里漫天的大雪脱出,乍然置身于春末之景,还有些不习惯。 柏若风凭着记忆寻到了明空。彼时,明空正在小房间里,对着佛像闭目念经。一声声木鱼声像极了他的心跳声,快且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明空停下了敲木鱼的动作,转过身来,悲戚的视线就与柏若风审视冰冷的目光对上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柏若风踏进房内,身着单衣,墨发垂在一侧肩上,黑白分明,恰如其人,哪怕最虚弱时,也锋利如剑,“当年,我在此曾向大师讨过三问。但那答案,我并不满意。” 明空大师闭目,想起数年前的柏若风。从北疆而来风尘仆仆的少年在这个小厅,向他发出三问。 ——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镇北侯府,意欲何为? 他答:是天道所引,天意所向。 ——大难在何时,‘天意’需要我做什么? 他答:柏若风只需要‘存在’,便是天意需要。 ——我何时能回去? 这个问题,明空大师沉默以对。 多年后,看着眼前风姿绰约之人,明空大师心中有愧,叹息一声。起身把柏若风扶至位上,“若你还想听,贫僧现在便能回答第三问。可施主真的想知道吗?” 在体验过此世的亲情友情,官爵加身后,柏若风还想知道‘回去’的路吗?明空大师把选择权交给了柏若风。 而柏若风的回答一如既往坚定:“把第三问告诉我。” 明空大师沉默良久,捻着佛珠开口道:“护国寺的前任方丈观真。是贫僧的师傅。他观到南曜国气运将断,世界正走向一个曜国灭亡的未来。为了阻止这个未来的可能性继续发展,师傅他想到一个办法。” 柏若风双目紧紧盯着明空的脸,猛地捏紧了扶手,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他追问道:“什么办法?” “师傅手上有一个救世召唤阵法,他决心祭阵改运……”明空道。 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柏若风抬高声音,打断他的话:“所谓的救世阵法就是把我弄过来?!” 明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阵法乃是天元皇朝所传,据说,当有灭国危机来临时,阵法能召唤出仙人,帮助皇朝度过危机。” “师傅不觉得自己能召唤出仙人。他拼死一搏,只是想照陛下的八字召来此界缺失的天府星。也就是施主您。” 而最终的结果是,观真成功了。他召来的天府星从最初便不留一丝余地地把亡国的源头断绝。 柏若风额头青筋冒出,他按着桌面不断大口喘息,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以至于身体颤抖,冷汗不止。 明空大师面有愧色道:“师傅以命相搏,贫僧不敢违……” 养尊处优多年的明空大师被一拳头砸倒在地,侧面立时红了一大片。而罪魁祸首似乎比他伤得还重,扶着桌椅大口喘息,脸色苍白,虚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若风!”方宥丞回到房间没见着人,在暗卫的指引下找到这处。他从门外大步上前,扶住了柏若风,视线在明空大师和柏若风之间来回,“发生什么了?” 柏若风顾不上更多,借方宥丞的力站着,气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然出家人私心不小,就这还能做护国法师,在下佩服!” 第170章 明空瞒了他这些年观真的事情,以至于柏若风只有一条线索——那就是方宥丞。为了抓住这条线索,他一步步走在早已死去的人希望他走的路上。 “我真恨不得把你杀了!”柏若风咬牙切齿,眼神淬了刀子般锋锐。 明空大师捂着脸不语,扶着桌椅起身。 方宥丞眸色一冷,抬手,黑暗里蹿出两名武功高强的暗卫,一左一右立在明空身后,刀子夹在了护国法师脖子上,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柏若风按住了方宥丞的手。他看向明空大师,“第三问,你还没说完。” 明空大师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眼来,“阵法,乃是‘真龙宝藏’中所出。” 此话一出,方宥丞皱眉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真龙宝藏只有一个。传闻当年天元王朝的钦天监,带领着天元皇室所有的财产以及仙人赐予天元皇室的宝物,藏在北越与南曜交界线那片沙漠中,人称真龙宝藏。 这还是柏若风曾在上书房上学时,当做野史看的消息,万没有想到多年后从明空大师口中所出。 明空大师不顾脖子上的两把利刃,解释道:“或许,连陛下都不知道。最初的护国法师,那名救了太祖的无名高僧,其实来自天元王朝的钦天监。他留给历任方丈的,只有一个救世法阵,以及一个机缘。” “什么机缘?”柏若风道。 “找到真龙宝藏的机缘。”明空徐徐道,“阵法出自天元皇朝,关于阵法的更多消息,应当在真龙宝藏中。只是在那里等着施主的,不知道是希望还是失望。如此,施主还想去寻找吗?” 明空伸出右手,摊开掌心,掌中唯有他师傅观真留给他的一串佛珠,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来自最初的无名高僧。 赌吗?不赌,一无所有。赌,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柏若风咽下口水,心脏在左心房几乎要蹦出嗓子外。他深呼吸几口气,抬起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握住了那串旧佛珠。 方宥丞目光沉沉看着他,似乎要直直看到灵魂里。 第61章 坦白 明空亲眼看着柏若风接下了佛珠串, 手掌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 他无视了边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侍卫,朝柏若风躬身,再起身时, 慎而重之道:“既然施主意已决,贫僧还有一句话,望施主记在心上。” 柏若风握着佛珠,细细观察, 只觉得佛珠平平无奇, 他翻来覆去都没能看出什么门道来。闻言,以为明空要告诉他如何找寻真龙宝藏地点, 便注视着对方双目,连声催促道:“你说。” “施主虽然托生于此,然到底不属于这里。天道现在已经注意到施主, 施主往后危险重重,还请多加小心。”明空看了一眼旁边不语的方宥丞,提醒道,“不过, 如果有身有真龙之气的人在旁, 或许会少些‘意外’。” 天道、真龙之气……又是这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柏若风唇角微弯, 露出个充满讽刺的微笑。他垂眸捻弄着珠串,漫不经心道:“大师可知真龙宝藏所在?” 明空大师顿了顿, 坦白道:“当年的高僧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传下记载阵法的残页, 与一串佛珠。而关于高僧来处, 也是历任主持口口相传。” 换言之,他知道的就只有那么多了。 方宥丞听了那么久, 耐心即将告罄。黑眸森然,他冷笑着扬起手,示意手下,“你瞒着这么多东西,现在又怎知还有没有继续欺瞒?” 此话如令,边上的侍卫把刀往下一压,两条血线便顺着明空大师脖颈落下,染暗了袈裟。 “施主信与不信,贫僧再无隐瞒。”明空大师说完,闭目,嘴中无声念着什么,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 方宥丞眸色一暗,沉声道:“来人,上刑!” 眼看方宥丞想让人硬撬开明空的嘴,明空被强压着跪下,却还是那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模样。板凳已经架上来,柏若风盯着被摁到凳面的明空大师一阵,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方宥丞。他指尖冷似寒冰,拉住方宥丞时,就像碰了一团火。 柏若风只拉了一下,便被烫的缩回了手掌。 他知道方宥丞的好意,然并不想见血气,“他先前能把观真的事情瞒那么久,怎么都不肯说一星半点。如今不管他到底是真的只知道这些,还是有心瞒着,你用酷刑都未必能问出来。” 方宥丞皱眉,旋即抬了抬下巴,轻蔑道:“左右不过一颗脑袋,试试不就知道了?” 柏若风有一瞬想附和方宥丞的想法,他实在太想知道真龙宝藏的消息了。 但看着明空大师闭着眼无动于衷的模样,在长刀即将落下时,他还是喊住了方宥丞:“陛下,算了吧。” 方宥丞回过头来,柏若风与之对视,可他眼中的动摇如此清晰可见,连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何况是方宥丞呢? 柏若风移开视线,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佛珠,叹了口气,把佛珠放好,“宥丞,我累了。能送我回去吗?” 方宥丞没有答应,可侍卫已经极有眼色停住了动作,明空大师无悲无喜趴在凳面,头顶刀刃寒芒闪烁。 就在场面僵持之际,柏若风径直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响起方宥丞低沉的声音,“你当真要放过他?” 柏若风动作微滞,随后打开木门,无声地走了出去。 第171章 他在门口看到了推着轮椅等候的唐言,恍然间像看到了以前紧跟在他身后的阿元。不过阿元早因伤势过重,逝于冬日的战场。 眼前的新仆,是他回京后,方宥丞给他派来的人手。柏若风盯着唐言,唐言朝他笑了笑,喊了声公子。 柏若风心情沉重,他回过神来,道:“轮椅不用了,这路不长,我自己能走。” 唐言拿起轮椅上的薄斗篷,走过来给他披上,“公子大病初愈,春寒料峭,还是穿多些吧。” 柏若风应了声,寻着熟悉的路走出门去。 唐言果然没有跟过来。柏若风走得很慢,他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走出去一段路,便隐约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站定在一棵高大的树边,转过身,便看到方宥丞扭头要走的背影。 柏若风喊了他一声,方宥丞脚步没有停下来,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走。 柏若风没有追过去,只是扬声问:“陛下,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隔着数米距离,方宥丞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过身,沉默地背对着柏若风。 他的便装通常是黑色的,衣角绣着暗纹,发上一枚龙首白玉簪,简简单单,一眼过去,矗立在深夜的草丛里,却是周身不俗的贵气。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以前我一直等你和我细说,可是现在……”方宥丞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吗,我竟有些怕了。” 什么不属于此间的人,什么阵法,什么真龙宝藏,他在边上听了那么多,又怎会猜不出来一星半点? 如果柏若风从未出现,如果不是他一直关注着镇北侯府,也许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模样。可是时间往前走着,柏若风的‘目的’似乎无形中已经完成了,下一步,是否就该想着怎么离开? 方宥丞不信神鬼之说,当年他借方士的手名正言顺要了老皇帝的命,就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命运这样捉弄的一天。 柏若风敛眉,捏着袖角思索。怕?这还是第一次从方宥丞口中听到的词,和眼前人如此格格不入。 他想起什么,摸了摸衣襟,在腰间摸到一块硬物。 拿出来一看,果真是那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曾经他还在北疆时,方宥丞随信附去,让他活着回来还,后来经历过一系列的事情,他都忘了这枚玉佩了。 柏若风一步步走过去,直至站定在方宥丞面前,拉起方宥丞的手,把玉佩放至对方掌间。眼看方宥丞要开口,他抢先一步道:“是你说的,活着回来还你。” 方宥丞蹙眉,握紧了拳,掌间玉佩硌着他的血肉,就像一块石子从喉间滚落到心脏,难受得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现在,我还挺想要它。”柏若风朝他笑了笑,五指成爪,抓着他握着玉佩的拳头,语气很轻,动作却强硬到不允许对方缩回手去,“但是嘛,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给不给我好了。” 他曾经为此一意孤行,现在,柏若风却决定把选择权让给方宥丞。他的桃花眼弯弯,眸色浅似茶汤,眼尾微垂微翘,像一缕春风,朦胧而过似梦非梦。 月下林间,柏若风轻声讲述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两个父亲,一个从军,一个从商。他有个年龄差距很小的妹妹,他们都是星际育儿中心诞生的孩子。 长大后,他没有从事机甲方面的工作,而是对全息技术的开发充满兴趣。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他尝试帮妹妹改良一个名叫《皇后养成日记》的二维交互式游戏。 “说起来很巧,那游戏里的女主角名字可以由玩家取,府内有个管家叫元伯,住着个恩人叫张朝,要攻略的皇帝名字叫方宥丞……”柏若风拄着下巴陷入沉思,但他很快便回过神,微微一笑,“可能这便是某种‘提示’吧。以至于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失忆后重新在侯府醒来,却一切都和‘游戏’对上了。” 或许从他失忆回京那时间,就是‘游戏开始’。 “不过不管怎么说,哪怕存在‘原有的命运’,现在都已经被我弄得一团糟了。”柏若风耸了耸肩,如是道,“我从成为一个婴儿睁眼,就觉得活在梦里一般,一直想要醒来。可是宥丞,我‘醒’不来,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 方宥丞心脏揪起,没有吭声,却感觉到柏若风捏着他的手劲在加大。 一个婴孩,却有着成人的灵魂,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怪物般的存在。因此,柏若风正观察着他。一旦方宥丞露出一丝半点的不信任或恐慌,他都会停止继续说下去。 幸运,又或者说不幸的是,方宥丞脸色复杂,或许有惊讶有怜惜有疑惑……却没有厌恶。 柏若风莞尔,眼底带着憾意继续道:“直至我发现明空似乎知道点什么,他告诉我,线索或许在你身上。所以我一直和爹娘保持疏离,一直在你身边,就是想着或许哪天就要走了,到时候他们不至于太伤心。” 柏若风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声音,尝试用不在乎的语气述说明明就很在乎的过往:“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得过且过的人什么都留不住,我放不下过去,也错过了太多的现在。” “我只是个懦夫。” 方宥丞再听不下去,忽然抬手揽住他后肩往前一带,“你不是!” 第172章 “能追着一个目标二十余年,换做是我,早就放弃了!”方宥丞抱紧了他,语气急促,“我、若风,我大概能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你也听我一言,你先听我一言。” 他喉头滚动着,急着说些什么,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竟说不出来。紧贴着的胸膛里,跳动着的两颗心脏都透露了彼此平静表象下的不平静。 短暂的沉默给了两人一个缓冲的时间。 有些事说出来,无形中就好像心上压着的石头减轻了重量。不管如何,方宥丞肯信他的话,就足以给他支撑。 柏若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抬手回抱住方宥丞腰身,垂眸拍了拍对方后背,像是某种鼓励,他的手掌向上伸去,拢着方宥丞的后脑,白皙的五指陷入墨发间,手背青筋隐约可见。 方宥丞闭了闭眼,呼吸重了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出现了,这就是现实。我的生命里有无数过客,可是你要知道,你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能相识相知就是缘,何况是隔着两个世界,我甚至奢望你能够为我停留。” “哪怕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停留么?柏若风屏住呼吸,正思考着怎么说。却听方宥丞下一句道:“是君臣也罢,是挚友也罢,是什么都好。我说话算数,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只要你想,只要你需要我。” 柏若风瞳孔骤缩,没料到方宥丞会说出这话,哪怕只是一句话。 他抱紧了眼前的男人,仰颈看着夜空,把人脑袋往自己肩上压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耽误眼前人了。 方宥丞徐徐松开手,挣扎出来,严肃地把玉蝉塞回柏若风手中。 小小的一枚,现在拿在手里,柏若风却觉得有些沉甸甸的,他扯了扯唇,“还愿意给我呢?” 方宥丞凤眼生威,不容置疑道:“普天之下,只有你配得上它。” “看来这‘负心汉’,我是当定了。”柏若风自嘲地勾了勾唇,指尖把玩着玉佩上的绳子,“那以后你怎么办?” 如若有一天他走了,方宥丞又该如何呢?曾经他替方宥丞做的决定,便是从源头不留余面地杜绝。可今日两人剖心置腹,他觉得方宥丞或许有自己的想法。 “我怎么办。”方宥丞徐徐念着柏若风的话,带着疑惑,似乎并不能理解。 他后退两步,展臂,眉间阴翳消散,立体五官显出洒脱,“在你看来,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活得很好,做出的决定都是我想做的。至于以后的事情,正如你说,人算不如天算,若一味顾着未来,不就错过现在了吗?” 夜风扬起两人交缠的衣袍,荒草摇曳,明月高挂枝头,半明半暗间,柏若风看到眼前人披着月色朝他朗然一笑,道:“不必愧疚,不必担忧,不必为别人负责。做你自己,走你想走的路,我会陪你,这亦是我给自己选的路。” 柏若风眉眼被他的话染上几分轻松,声音清亮,神秘道:“我在你身上,学到一个东西。” 方宥丞讶然道:“什么?” “言出必行。”柏若风笑了,抬臂混不吝地压着方宥丞左肩,靠了过去。 恍惚间方宥丞像看到了年少时的柏若风,耳边听得柏若风率性道,“所以我说过的话也不会变。不管将来如何,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一天,我也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方宥丞一怔,侧脸时视线对上了那双微弯的眼睛,潋滟的桃花池底,是立誓般的认真。 那刻他就意识到,自己或许这辈子都爬不出名为‘柏若风’的陷阱了。 第62章 线索 自柏若风恢复记忆以来, 便不遗余力派人前往出事的地方搜寻柏月盈的下落。若不是身体虚弱,暂且无法动身,他势必当晚便纵马前去崖底翻个底朝天。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柏若风站在窗前,身后是前来禀告崖下一无所获之人,他按着窗栏,手指用力到泛白, 神色坚定注视着远方, 显出些追根到底的偏执来,“我不会让她在崖底孤单一人。” “那公子的意思是……” 柏若风闭了闭眼, 转过身来,向来笑意吟吟的面上满是寒霜,隐约带着几分倦怠, “通知下去,准备车马,我亲自过去搜寻。” “是!”唐言应道,转身准备, 他边打开门边往外大步跨去, 不料却险些撞到门外打算敲门的元伯。 “诶呀!”元伯往后踉跄一步,抚了抚心口, 叹气道,“小伙子怎么这么急躁。” 唐言朝他弯了弯身, 让出位置来,随后匆匆离去。 柏若风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他走了几步坐到桌前, 给自己倒了杯茶,“元伯有何事寻我?” 这是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 柏若风对元伯向来要比其他人多些耐心。 元伯须发尽白,然身体强健,精神很好。他走进来,手里拿着封东西,双手递上,“侯爷,是丞相府来的信。” 丞相府?柏若风略一思索,便想起段轻章来。他放下唇边茶盏,伸手接过信封,两三下拆开,只见信里简明扼要地写了些问候。 先前失忆时,他应下了段轻章春日宴的邀约。后来经历了一系列事情,柏若风被方宥丞勒令在府内修养,连着把答应了的宴会邀约给忘了,不仅人没去,礼物也忘了着人送去,过于失礼了。 不过段轻章此信并非问责,只是询问柏若风是否身体好转,他打算择日来拜访,又不知道柏若风现在情况,所以先写信着人来看看。 第173章 柏若风不会看不出来段轻章有意与他维持好关系,想到如今两人共事一主,对方又是方宥丞左膀右臂,他乐见其成。 “元伯,你替我准备份礼。”柏若风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今日段轻章休沐。他合上信纸,决定择日不如撞日,“我去丞相府上走一遭,见见朋友。” 说起来,先前丞相府一大家子,现在丞相府里没丞相,只剩下段轻章一人撑着,也是令人唏嘘。 丞相府与侯府同在一片较为清静的区域内,距离并不算远。柏若风着人提了礼物,打算走过去。 眼看离相府近了,远远地,却听见巨大的响声,犹如惊雷般突然且迅猛。柏若风讶然看去,正见相府侧门被冲开,一形容狼狈、戴着草帽的男人跃出门外,紧接着便是一群家丁拿着武器争相涌出,声势浩大地散开堵住了去路,把男人团团围住。 男子孤身一人,与之对峙的家丁们却不少。如此情形,显得他势单力薄,紧绷的身躯如困兽垂死挣扎,抬起的双拳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但凡有人先动,这如伤残的孤狼般的男子势必临死前也要咬下敌人的咽喉。 情势紧张,路上少数几个行人见到,纷纷躲开。 一时间相府门前的路便显得尤为空旷。 “可算逮到人了。”丞相府如今的主子——段轻章的身形出现在门后,他撩起前襟跨过门槛,抬扇指着压低帽檐故意遮住面容的男人,带着几分怒气质问道,“到底有何仇怨,叫你这阵子常来‘光顾’寒舍?” 男人不说话,握住腰间剑柄,裹着剑鞘的系带有些老旧,他的衣着看起来平平无奇,然抬起脸时,那双寒眸格外吸睛,带着分明的敌意。 “不说话?”段轻章眯了眯眼,面上忽而一笑。 他长了副温雅君子的好颜色,看起来好说话的很,那笑脸却又有几分假面般的诡异。段轻章抬扇轻轻晃着,“如此可疑人物,看来极有可能是细作啊。抓了送大理寺去吧。” 段轻章话音刚落,家丁们率先发起攻击,长棍长刀带风砸去。 男子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倏地拔剑出鞘,转身利落一剑挑飞家丁的长刀,踹飞捅来的长棍,衣角生风,武艺高超。 双手难敌众拳,男子在围堵中,背上挨了狠狠一闷棍。 就在他动作迟滞之际,家丁们趁势飞扑上去,抱手臂的抱腿的抱他脑袋的,任人武功再怎么高,很快就被死死制住,按倒在地,草帽摔落,脸压着砂砾地面。 棍棒接二连三落在肉上,发出闷声。 宽阔的路上却传来一道清亮正气的声音,“住手!” 在场的人被短暂吸引去注意力后,回过神继续动作,把男子五花大绑,压到段轻章面前等候下一步指示。 段轻章闻声看去,见到来者是柏若风,他似乎有些惊诧,眨了眨眼,不太肯定问:“侯爷?”声调带着犹疑。 旁观了始末的柏若风带着下人走过去。 柏若风端详段轻章一二,见对方与自己记忆里初见的穷书生模样相去甚远,不由感慨道:“许久不见了,段公子。” 于他而言,失忆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北疆营帐内,他托段轻章带信回京。 的确好久不见。 段轻章观察着对方神情,猜出柏若风可能已经恢复记忆的事情。他若有所思,直接发问:“为何拦我,难道侯爷认识此人?” “说不上认识,”柏若风摸了摸下巴,话音一转,抱臂看向男子,颔首道,“但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本不想管闲事,只是那男人抬起脸后,柏若风就觉得十分眼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柏若风转身仔仔细细打量着男人。 男子早被家丁们拿下,卸了双手,压着下跪。此刻发丝凌乱,他挣扎着抬起头,脊背板正,发白的唇边染了血污,“你是……镇北侯?” “当然。”柏若风挑眉,锐利的眉眼间浮上层薄薄的疑惑。对这个问题,年轻的镇北侯眼中带上几分兴致,追问道,“你认识我?” 男子默认了这个问题,道:“上次见,还是在北疆集市上。” 北疆的人?柏若风眸中多了认真,连着语气都少了方才的笑意,慎而重之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没有报上姓名,而是说:“当日那位与你同行的红衣姑娘正在寻你。我受人之托,带着信物去侯府见你,却被阻拦在外,还被人追杀不止。镇北侯可知情?” 红衣姑娘,莫非是……月盈?想到这种可能性,柏若风心脏咚的飞快跳了一下。如果是月盈托人带信物来,在之前的确有可能被假柏月盈派人截住追杀。 思及这种可能,柏若风立即站直了身,面上显出紧张来:“信物在哪?她又在哪?”他匆匆朝男人走去,要向对方确认,走下台阶时却被一臂拦住。 柏若风转头看去,伸出手臂的段轻章出声道:“侯爷还是小心为上,这贼子狡猾,在相府蹲点一段日子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段轻章说罢,抬了抬下巴,示意离得近的家丁去搜身,“去翻翻他身上有什么信物。” 一枚格格不入的镂空金海棠珠花步摇被从男子身上翻出来,捧在家丁手中献了上来。 柏若风眸色微动,有些恍然地接过那枚昔日自己亲手买下的发簪,捏在手里细细打量着。 第174章 掌中金光闪烁,一如当年。 柏若风抓紧了发簪,抬头急道:“她在哪?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男子不说话了,拒绝透漏更多信息,满眼敌意看向边上的段轻章,发白的唇合得紧紧的。 不知这敌意何处而来,段轻章奇怪道:“看来你对我很不满?” 迫不及待的柏若风左右看看,干脆转身拱手道:“段公子见谅,事关舍妹,这人我便暂时带走了。” 段轻章忙退了一步,避开他的礼,挥挥手潇洒道:“行行行,我让人把他压你府上去。只是侯爷要答应我,得问出此人对我的敌意来源于何处,若问不出,务必把人扣下送还。” 段轻章摸摸自己的脖子,玩笑道:“在下还是惜命的。” 柏若风感激道:“多谢体谅。”他忙喊人把男子送去侯府。 回了侯府,屏退其他下人,只余下唐言在身侧,柏若风再三追问:“你所说的红衣姑娘,如今在何处?” 被松绑的男子拧了拧发红的手腕,这才抬脸看向柏若风。柏若风能感觉出对方在打量自己,眉目稍凝。 似乎确定了他的关心不似作伪,男子转开了视线,“在京城数十里外的医庐。我遇到她时,她伤得很严重,普通大夫处理不了。我给她简单处理后,听闻附近有神医痕迹,因此带她去寻神医。没想到晚了一步,神医被人请走了。” “她不便移动,因此我托了医庐的人照顾,携信物而来。” 神医?被男子提醒,柏若风才想起来陈无伤正在他府内。 陈无伤往日里喜欢游山玩水,居无定所。每去到一处地方,就会与当地大夫交流医术,踪迹难寻。 这回,他难得起了定居的心思,停留久了些,遇上当时的柏若风昏迷不醒,被方宥丞喊人强行绑了过来,没想到恰好让柏月盈错过了。 听闻柏月盈伤势严重,柏若风担心道:“侠士可否带路?待我接回舍妹,一定重金酬谢!” “重金就不必了。”男子挥手拒绝,冷硬的五官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我可以带路。不过,当时令妹托我来京时曾应允帮我做一件事,侯爷兄妹相逢后,只要侯爷能如约,我们便能两清。” “当然!”柏若风忙让人准备车马,还让唐言把陈无伤带上。 可怜的陈无伤还在院子里摆弄着自己晾晒的草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唐言风风火火掠上了马车。 柏若风已是等不及半刻,不断催促着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男子所说的地方。 车上寂静,车厢内唯有柏若风与男子坐着。两人的衣着仿佛两个世界般,中间无声横着一条深渊。 男子抱剑阖眼坐在一侧,像极了一尊石像。柏若风因此看多了几眼,柏月盈的事情有了着落,如今他才有心思关注些别的东西。 柏若风出声打破了这片沉寂:“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家在何处?” 男子睁开眼,看向柏若风,“在下一介草民,当不得侯爷恩人。”说罢,他顿了顿,方才回答柏若风的问题,“姓欧阳,单名一个闲字。四海为家,无足挂齿。” “欧阳公子救了舍妹,便是我一家的恩人,哪里当不起?”柏若风打从心底欢喜,毫不掩饰他的欣悦,面上笑意吟吟,“别说一个承诺,就算两个三个,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欧阳闲对着柏若风充满热情的好意,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局促不安。 他眉间的皱痕加深了些,郑重道:“侯爷言重了。”他眼神飘忽,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合唇不语。 柏若风见他如此,似是不惯于和人打交道,便歇了交谈的心思。 只是这个名字…… 欧阳闲。柏若风默念着这个名字,头脑中闪过一丝熟悉感。这抹感觉来的快,又蹊跷,一闪而过,就再捕捉不到任何思绪。 他似乎从未认识过第二个姓欧阳的,为何却觉得似曾相识? 傍晚时分,马车赶到了欧阳闲所说的地方。 那是位于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医庐,说是医庐,实则是有些简陋的三间土房连在一块。正中间的房屋敞着门,垂着块旧布遮挡,看不到里面。 柏若风下了马车,第一个冲上前去,急迫地掀开帘子,边在昏暗的屋内巡视边开口问:“你好,请问这里有没有叫柏月盈的病人?” 屋内,在柜前抓药的大夫被他这声吓得手一抖,药材从小秤上滑回格子内。 大夫转过身,满眼警惕看向陌生的年轻男子,斩钉截铁道:“没听过,不认识,没有这个人。如果不是来看病的,就请回吧。” 第63章 腿疾 大夫强硬的态度稍显怪异。柏若风站在门口, 低头思忖一二,不死心地盯着大夫重复道:“您大概没听清。我要找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女孩,约莫只有我肩膀高, 眼睛圆圆的……” 柏若风比划着身高。 老大夫把小秤往木桌上一丢,不耐烦地用那粗糙的嗓音道:“说了没见过,俺们这里穷乡僻野,哪来的姑娘?” 他言辞极其不客气, 反应激烈, 口水把自己呛着了,锤着木桌咳得惊天动地。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直到欧阳闲赶过来, “莫大夫!” 门很窄,柏若风往边上让了位置,欧阳闲才挤进来。显然他刚刚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面色凝重,“莫大夫,前几日我托付给您的那位姑娘在何处?这位是她亲兄长,特地过来寻亲的。” 第175章 “亲兄长?”莫大夫抚了抚摸胸口, 面色不复刚才的冷硬, 稍显犹豫,看向柏若风, 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相似之处,“你确定?” 下了马车的陈无伤腿脚没两个年轻人利索, 人没进门,声音先传过来了:“哎呀, 老莫,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来你这了。据说有个你治不好的病人要给我看,人呢?” 此前陈无伤游历时, 就带童子来莫大夫这短暂住过,两人交流了医术,相处很是愉快。 有欧阳闲与陈无伤在,莫大夫才松了口,“柏公子莫怪老夫多疑,之前欧阳公子离开不久,就有过一批人自称是柏姑娘的亲人寻到村里,要带走她。老夫看情形不对,就连忙把贱内和柏姑娘都送走了。” 若是先前欧阳闲去侯府替柏月盈寻过他,该是惊动了当时的贼子。为了处理身份问题,杀人灭口是假货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好这老大夫反应得快。柏若风庆幸中带着着急,追问:“送去哪了?” 莫大夫犹豫着看向陈无伤,“陈大哥莫怪。你离开后,我看那草庐没人住,位置又隐蔽,就把人送去那静养了。” 陈无伤惊奇,合掌咋舌道:“你把人送我家去了?!” 诸多巧合,令人唏嘘。莫大夫点了点头,迟疑道:“我这还有几幅药方要配,诸位应该不用我带路了吧?” 陈无伤摸摸胡子笑道:“嗨!回家还能迷路不成?我带路。” 陈无伤喜爱清净,小镇附近有座山人烟稀少,植物茂盛。用他的话说便是:“充满灵气,正适合建个小屋,种几亩药田,过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 他的医庐建在山腰边上,甚是隐蔽。马车上不去,只能步行。 柏若风打量着周围环境,暗道这么个旮沓地方,不知道方宥丞派的人当时是怎么寻到的。 从小路上去,寻到一块僻静地,用栅栏围起,中间是两座竹屋。屋前几亩药田长了荒草,看得陈无伤心疼得不行。 药田边,衣着朴素的姑娘在摇椅上晒太阳,躺椅轻微前后摇晃着,夕阳的光铺在她身上,把布裙染成橘红,如同画一般恬静美好。 柏若风视线落在柏月盈身上,先看见的便是她面上无比刺眼的一条白布。无数不好的推测在脑海里翻滚着,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走上前去。 从屋内出来的莫夫人看见了柏若风一行人,如临大敌,正要开口询问,被陈无伤等人拉走了。 任何细小的动静,对目不能视的人来说,都在耳边不断放大。柏月盈隐约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却没有听见有人说话。 越是安静,对她而言越充满着不安。 轻轻晃动的摇椅停了,就在柏若风离她两米时,柏月盈倏然翻身坐起,对着面前的空气质问:“你是谁!来做什么?” 她的身躯绷直,像一把拉伸到极致的弓,手掌摸到腰间匕首。只要来人有半分歹意,势必离弦而出。 这句问话,一下子坐实了柏若风心中的猜测。 他看着眼前刺猬一样的女孩,在距离一米处停下脚步,愧疚、心疼……种种情绪漫上心头,让他开口时轻得几不可闻,“月盈……” 只一声,柏月盈就呆住了。她侧了侧头,转向柏若风的方向,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是确认般询问:“二哥?” 柏若风心情复杂,明知她可能看不见,仍旧点头,毫不迟疑道:“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二哥!”柏月盈终于确认了来人,她兴奋地跳起来,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往声音传来处雀跃地蹦过去,“太好了,你没事!” 看着她的动作,柏若风心跳到了嗓子眼,唯恐她扑了个空,连忙上前,一把接住跃入怀里的人。 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倒退了一步,柏若风笑了开来。但下一瞬,他意识到怀里的重量不对劲,低头往柏月盈腿看去,有衣裤挡着,他什么都看不到。 柏若风的面色一点一点冷沉下来,“你的腿怎么了?” 柏月盈笑容小了,支支吾吾不肯说。 柏若风单手捞过她,上前几步把人放在椅子上,半蹲下来卷起她裤腿查看。柏月盈推阻着,揪着自己裤腿,“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二哥……” “松手。”柏若风懒得和她较劲,警告道,“瞒着难道伤会自己好吗?松手。” 柏月盈嗫嚅着,最后低下头,松开手指。 柏若风把她裤腿卷起,只见本该光滑无痕的左腿上一道小臂长的狰狞口子,带着血色的痂,周边青紫煞是骇人。 柏月盈自欺欺人般抬手挡着伤疤,着急道:“大夫说快好了,这都结痂了呢。” 伤从外表看是快好了,可是柏月盈明显站不稳。柏若风抿唇,把她另一边裤腿卷起查看,“疼吗?” 柏月盈摇摇头。柏若风看着她蒙着布的脸,叹了口气,伸手碰了下她有些奇怪的右膝盖,只见柏月盈整个人都抖了下,快速缩回右腿。 柏若风给她放下裤腿,捏了她鼻子一下,轻叱道:“让你说谎。” 柏月盈讪讪挠了挠侧脸,嘿嘿笑着。她后知后觉了什么,惊叫道:“二哥,你腿好了?!” 她刚刚太过欢喜,都没考虑到柏若风腿伤的问题,还当他身体康健的很,直接就扑上去了,没想到柏若风还真能把她接住。 “我腿好了,倒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柏若风敲了敲她脑袋,“而且你怎么……” 第176章 柏若风本想说,‘你怎么不来寻我’。 可一想到前段日子的状况,别说柏月盈当时坠下山崖伤得多重,能不能支撑的起路途奔波,就说侯府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假的柏月盈,若柏月盈当真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而他呢,怕仍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 本来轻轻落到柏月盈头上的数落停了,转变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 柏若风顿了顿,状若无事收回捏紧的手,转了话头,“而且你怎么瘦了?” “有吗?”柏月盈摸摸自己脸,没心没肺道,“我觉得山里的野菜挺好吃的啊,我每顿能吃两大碗!” “吃两大碗还这么瘦?”直到此刻,柏若风身上肌肉才松懈下来,整个人放轻松不少,“闲话晚点说,我们多的是时间,先让神医给你看看。” 陈无伤绕着自己的药田左看右看,心疼地刚拔了几棵野草,就被唐言‘请’了过去。 他仔细查看了柏月盈的眼睛,以及腿伤,有些为难道:“你们姓柏的,一天天的尽给老夫出难题。” 柏月盈紧张地捏紧了被角。 柏若风心里本就焦虑,一听这话更是不安,“能治吗?” “我要是不能治,还叫什么神医?高低得下去给我师傅磕头谢罪。”陈无伤神气道,吹鼻子瞪眼的,似乎对柏若风怀疑他医术感到不满。 “那就好。”柏若风回头看了看柏月盈,眼神示意唐言把神医送去隔壁屋,等人都走了,他才给柏月盈掖了掖被子,“你也听到了,能治。接下来你跟我回府,好好休养,别的什么都别想了,知道吗?” 柏月盈点点头,笑道:“我能有什么可想的啊?都听二哥的。”柏月盈笑得乖巧,苍白的薄唇弯弯,嘴角上扬。 柏若风才不信她,小丫头鬼灵精怪的很。他点了点柏月盈额头,不免自责,“都怪我。你既托人把信送到我面前了,我都没能看到,没能及时来寻你。连欧阳闲都是误打误撞遇上了,若不是他在京城停留,你我二人还不知何日能再见。” 柏月盈歪了下头,不明所以,“什么信?” 柏若风看她的反应,觉出不对劲来,“你没托人给我送过信?就藏在一个陶泥小狗中。” 柏月盈很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柏若风刚要追问,便见柏月盈抓住他食指,犹疑道:“二哥,欧阳闲帮了我大忙,先前我说,若是他能替我把信物送到,镇北侯府欠他一件事。” “我还能毁约不成?”柏若风佯怒道,可一看她面上的布条,心软了下来,都舍不得多逗几句,“放心吧,我妹妹可比一个承诺珍贵多了。他的事交给我处理,你好好休养,尽快好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安抚好柏月盈,柏若风在门前站了会,才去寻陈无伤。 方才他故意打断陈无伤的话,就是怕月盈伤势不稳定,再听闻自己病情,会感到不安。 唐言抱臂在门前守着,内间敞着门,可以看到屋内陈无伤在写药方,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见他来了,方才起身,了然道:“侯爷可是要问小姐的情况?” 柏若风垂眸,扫视过桌上的药方,表情凝重:“你和我详细说说。” “侯爷请坐。”陈无伤朝前边的椅子比了个手势,然他被方宥丞恐吓出来的‘识时务’也就仅限于此了,骨子里还是透着股不在乎。 柏若风还没落座,他自己先一屁股坐下了,倒了杯凉水咕噜噜闷完一杯。 柏若风转了转手中杯盏,静静看着他,无声地等待,沉静的眸子清亮似岁月凝固的玉石琉璃。 “小姐与您那时的状况有点不同。”陈无伤拉长着声音沉吟着,抬起手来比划,“唉,是这么个情况。小姐的眼睛还有腿,应当都是坠崖时磕碰的伤。我听欧阳闲说,当时他见到小姐时,小姐是挂在了一棵大树的树身上,昏迷不醒,身上骨折多处。” “他们给小姐处理了身上的伤,等人醒了,才发觉眼睛看不到了。” “老莫的医术还是有的,现在人身上外伤基本好全了。眼睛可以用针灸辅以药物来治,唯一剩下的就是腿伤。”陈无伤说到此处,看了柏若风一眼,观察他的神色,“左腿需要手术,右腿腿骨有些微错位。所以治疗的过程,会吃些苦头。” 柏若风轻轻点着桌面,“看来你已经想好怎么治了。”他松了口气,是开怀的释然,“所以你刚才面色上的为难,是指治疗过程可能会让月盈吃些苦?” 比起吃苦这件事,柏若风还以为陈无伤是在治疗上遇到了什么困难。 看来小妹的眼疾和腿疾都有法子治了。他欣然笑道:“你放心去做吧,小妹她远比你想的能吃苦。” 回想起旧时,柏若风垂眸,看着杯中倒影,有些微失神,“她这个人啊,骨子里其实很骄傲。比起眼前能熬过去的痛楚,怕是更没办法接受一个有缺陷的自己。” 房门外,偷听的柏月盈慢吞吞移开了耳朵,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唐言欲言又止,注视着只着单衣的柏月盈。她的身量看起来实在太瘦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又因为眼疾和腿疾,莫说是认识的人,哪怕是走在路上,也很少有人能对她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然唐言知晓这位看着瘦弱的女子在战场上惊人的战绩,不敢轻视之。 第177章 哪怕看不见,柏月盈似乎还能感觉得到旁人的视线。只见她面上又恢复了神采,伸手立在唇边‘嘘’了一声。 布条占了她面庞的大半,然她唇边笑意吟吟,仍可窥见当初的明艳风采。 柏月盈推开唐言的手臂,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歪歪扭扭扶着墙,一蹦一跳摸索着回房。没料想一下子撞到堵肉墙。 “嘶!”柏月盈摸了摸额头,捂嘴把惊呼咽了回去。 她记得这里没有墙啊,走廊是通的。柏月盈伸手往前探去,左摸摸右摸摸,手腕被人扣住了。 “摸够没?” 许是靠得近,低沉的男音在耳边响起,着实吓了柏月盈一跳,她心跳得极快,砰的一下冲的老高,引得全身微颤。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谁,柏月盈拘束地收回手,“啊,是你。” 她还不想被二哥发现自己偷听,因此声音小小的。“光顾着和二哥说话,忘了和你道谢了。” “欧阳闲,谢谢你啊。”柏月盈真诚道。她看不到欧阳闲的脸,自然无从得知对面冷漠的面上难得一见的踌躇。 只听到面前的人问:“你是不是要跟你兄长回侯府了?” 柏月盈歪了下头,以为欧阳闲是担心自己失言,于是抬手试探地拍了拍对方大概是肩膀的位置,“放心吧,我和二哥说了你的事。既然你在京城没有落脚处,便暂且跟我们回侯府住一段日子,我二哥一定会帮你找到亲人的。” 欧阳闲嘴上客气应道:“谢谢。”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眼前神采飞扬,活力满满的少女。 边上旁观了始末的唐言把自己当做石头,眼观鼻鼻观心守在门口,假装没看见柏月盈,以及她面前半蹲下来就为了给她拍肩的男人。 唐言望了望天,暗想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发现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白菜被人瞄上了。 医庐简陋且狭小,只容两人住,其余人无处落脚。加上柏月盈的身体状况比两月前好上很多,柏若风来时特地驾了马车,有陈无伤在一旁照料,可以保证回京路上不会加重伤势。 于是柏若风便令人收拾好东西,重酬了莫大夫夫妇,当晚连夜回京。 等安顿好柏月盈,已是月上中天。 柏若风解决了一件心事,心情格外地好。他背着手,走路带风,哼着不知哪听来的小曲,一把推开房间门,正对上一双逡黑的眼眸。 其人大刀阔虎坐在桌后窗前,看着柏若风随手放书桌上的兵书,闻声抬起头来,气势凛然,比房间主人还像主人。 柏若风一愣,退后两步,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上方,既没‘养心殿’的牌匾,也没‘凌霄殿’的牌子。 他莞尔,眼睛弯弯,“三更半夜的,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来寻你,需要理由吗?”方宥丞合起书卷,认真思考了下,一本正经道,“如果需要理由,那我是采花贼,来采‘花’的。” 似曾相识的玩笑话在记忆和现实中流转穿梭。柏若风失神片刻,灯罩映出的朦胧光线,让房内的人显得有些不真实了。 柏若风低头笑出声,进房后顺手把门关上。他绕过小厅,走至书桌前,双手撑着狭长的桌面,上身俯倾,两张面容此刻便格外接近,呼吸几乎交织在一起,成为两缕林间自由穿行的风。 离得近了,那双桃花眼中的澄澈与光辉便一览无余,带着漫不经心的调侃,像是要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这种自高而低的俯视,总是容易让人觉出些微被动的撩拨与轻视。然方宥丞没觉得不适,反而心跳得飞快,恍然觉得自己如赤子般被一览无余,从身躯到灵魂都被看穿。 柏若风端详着面前失神的面容,似笑非笑,露出的小虎牙抵着薄唇,饶有趣味问:“哦?那陛下,打算怎么‘采’呢?” 第64章 介绍 暧昧在空气间流转, 像极了春日的美梦。 放开了对自身枷锁的柏若风,在此刻的所作所为,几乎是方宥丞不曾敢想的, 因为太过出人意料,倒像极了被他人假扮。 那双笑意浅浅的桃花眼有种被为所欲为也不会反抗的‘乖巧’,颊边的一点红引人沉沦。 方宥丞仰头面无表情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在脑海里于进退间天人交战, 终究没能忍住试探。 他猛地抬手抓住柏若风领口往下一拽。 柏若风眸中闪过惊讶, 似是没想过自己的逗弄会引来对方如此大的反应。 脚下没有任何准备的人随着方宥丞的动作踉跄一步,绊到书桌腿上, 身躯往前倾倒。在即将摔落时,他侧了下头,于是脸侧的肌肤彼此短暂地贴着擦过, 引起身躯的微小战栗。 柏若风回过神,拉开了两人间距离。“怎么,我不能学你开个玩笑?” 他一手微曲,撑着对方肩膀, 一手夺过方宥丞手上的兵书, 大大咧咧盖着方宥丞下半张脸,却没留意抵在了方宥丞唇上。 无心的动作, 落到有意的人眼里,就成了百分百的挑逗。 他靠得很近, 近到方宥丞能隔着一卷兵书,隐约能嗅到他身上残存的淡淡的药味——该是方才从陈无伤那过来时沾上的, 也有深夜走过花园时带来的凉意。 此间并无外人。 柏若风想了想, 轻声问道:“答我一个问题,给你一个奖励。嗯?”温和的语调更似诱哄。 方宥丞眸间闪过一丝迟疑, 觉出明显的陷阱来。 第178章 可是柏若风太狡猾了,他知晓方宥丞不喜阴谋,就明晃晃摆出个阳谋来,设了圈套,套子里放上让方宥丞难以拒绝的东西。 方宥丞努力遏制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可是那颗心飘阿飘的,执意往前飞去,拽都拽不回来。 柏若风见他没说话,抬起书卷,蜻蜓点水般拍了拍方宥丞下半张脸。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小心还是故意为之,书卷边压着方宥丞的唇沿。 像是某种暗示。方宥丞喉结微动,抬眼看清他唇边的笑意,选择一举跳入了坑底,“你问。” 柏若风挑了下眉,弯弯眼睛,似乎在说:就等你这句话了。 他笃定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大哥下落?” 没料想话题一下子绕回正事上来,方宥丞被问得一怔。待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就是某种答案时,他立马就要否认,柏若风又说:“可以不答,不过不要对我说谎。” 于是方宥丞便沉默下来了,他左思右想,不明白哪里出了漏洞,“你似乎已经确认这件事了。” “还真的是。”柏若风咋舌,退开了距离,连带着把兵书随手扔到桌面,双臂向后撑着书桌,问:“记得吗?我失忆后,你与我在街上遇刺那事。” 方宥丞静静看着他。 柏若风莞尔,琥珀眸像能看穿一切,直直看到方宥丞心底,“当时我执意买了个陶泥小狗,因为上边有着本该只有我知道的标记。” “今日,我把小妹接回来,询问她是否给我传递过讯息,她说没有。” 柏若风跳上书桌边坐着,晃着腿,看着方宥丞的眸光锐利,“不是她,而你又在我身边,会知道标记且需要传信的还有谁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至今‘失踪’,连尸体都没寻到的柏云起。” “当初,刺客被你的暗卫带下去了,却没有告知我下文。以你的性子,必会派人追根究底地调查刺客来源,那么,总该有些结果了吧?”柏若风指尖点了点桌面,视线转移到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叹了口气,“你都说完了,还要我回答什么?” 柏若风俯低身子,面容急切,“所以呢?所以我大哥在何处?为什么你不直接告知我?” “因为你需要静养。柏云起如今的处境有些复杂,他不在南曜国内,接他回来不是短期内能办完的事。”方宥丞眸色微动,抬手落在柏若风手背上,安抚道,“但你放心,他暂且还算安全。不用多久,你会见到他的。” 柏若风压下唇角不语,谈及柏家,谈及柏云起,就难免想到北疆,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方宥丞顿了顿,试图转移他的注意,“说好的奖励呢?” 柏若风回过神,那点凝重便散开了。 “奖励啊?”他想了想,拖长声音,神秘道,“你把眼睛闭上。” 方宥丞:…… 柏若风催促道:“闭上。” 方宥丞心下砰砰直跳,他视线短暂掠过柏若风面上那抹红软,不敢细想,闭上了眼睛。 一个硬物塞到毫无准备的他口中,浓郁的甜味从舌尖蔓延,完全霸占了味觉。方宥丞捂着嘴,呛咳了几声,几乎瞬间就能认出这是柏若风爱吃的糖莲子。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打消了方宥丞心中的旖旎。 方宥丞撑着额头,睨着眼前跃下桌子的柏若风,为自己刚才的想象气笑出声来。 很好,百分百不是别人假扮的。 “怎么样,惊喜吗!”柏若风拍着他肩膀,还挺骄傲,“上回年节分你糖莲子的时候,你就挺喜欢。正巧今晚小妹喝药,那药黑漆漆的,一看就苦得很,我便顺手买了袋备着。” 原是哄小女孩用的。方宥丞忽然觉得嘴里的糖莲子有点酸,他没细想,张嘴调侃:“真不是你自己想吃?” 被怀疑的柏若风有些不悦,否认道:“我虽然爱甜食,但不至于这么馋。” 方宥丞捏了捏指腹,心间落了根羽毛般,痒痒的。他道:“你买了一袋,就分我一颗?” 柏若风不以为意道:“你又吃不完。” “谁说我吃不完?”方宥丞总觉得柏若风私藏的小零食格外香,比宫里大厨做的珍稀佳肴要叫他喜欢一万倍。他伸出手,摊平了,“分我点。” 柏若风不吭声了,默默用眼神谴责他。 看着他纠结心疼的模样,方宥丞心下愉悦,欢喜,比看什么都欢喜。他一边嘎吱嘎吱把糖莲子咬碎,一边幼稚地把手掌往前递了递,面无表情重复道:“分我点。” 柏若风叹了口气,似乎拿他很没办法,从怀里拿出巴掌大的纸袋,心不甘情不愿地拍到方宥丞手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方宥丞就像挖到了天大的宝藏般,打开纸袋看了看,心满意足揣到怀里。 就半包糖而已,柏若风瞧着他那模样,没忍住道:“出息!” 方宥丞老神在在,拿起桌上兵书装看。 这尊大神看起来是不打算走的样子。柏若风看了眼方宥丞,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窗外,时辰已是不早了。 忙了一天,从知晓小妹下落到顺利把人接回来,心下放松,倦意就涌了上来。 “你自便,我要休息了。”说罢,柏若风兀自回房,吹熄了房间的烛火,解了外衣上榻。 隔着山水画的屏风,外间灯火朦胧。柏若风转了个身朝里,把被子扯好,困意悄无声息爬上眼皮,他阖眼,打算入睡。 第179章 一阵黑影从他身上跨过去,轻稳落到床榻里边。 同时,陌生的热源贴着手臂传了过来。 柏若风眼皮一跳,把右手伸过去一摸,鼓起的被子大包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柏若风睁眼一看,方宥丞十分自然睡在里边,端端正正仰躺着。 “陛下,您不回宫?”柏若风特意把前两个字咬重了,好提醒这人该回哪就回哪去。 方宥丞皱了皱眉,转头看他,一脸严肃地反客为主道:“走夜路很危险,你都不替我担心一下的吗?” 柏若风哑然无语。 危险?的确危险。且不说方宥丞身边的唐姓暗卫有多少,就说他本人武艺高超(柏若风实名印证),夜路上遇到谁,谁准倒霉。 当然,想和说的是两码事。柏若风毫无感情道:“的确危险。那不如我让元伯给你收拾出一间客房?” 方宥丞理直气壮道:“这么晚了,怎么忍心让一个老人家操劳?” 若是平时,柏若风准和他斗嘴说多几句。 但是今天,无精打采的柏若风打了个哈欠,嗤笑一声,放弃和他交流,索性转身把被子往上一蒙,卷成一条春卷。 被冷落了的方宥丞安安分分躺了一会,心头总像有个小柏若风蹦来蹦去,叫他心痒,手也痒,没忍住侧身过去逗柏若风。 “怎么睡那么早?”方宥丞硬生生把他挡住脸的被子扯下,“聊会儿?” “聊什么?”柏若风努力睁开一条缝看他,瞌睡虫在脑门上爬来爬去,催着他入睡。他眸中沁着水意,眼框因为困乏而微红。 方宥丞微怔,有些新奇,愣头青般盯着人看。 柏若风等了会儿,见他不说话,便又把被子蒙上脑袋去。 谁想今晚异常精神的方宥丞再次扯他被子。柏若风烦不胜烦,闭着眼逮住方宥丞一条胳膊,强势往脑袋下一枕,稳稳压住了。 “若……” “再说话就回宫去。”柏若风警告道。 方宥丞立刻闭上嘴了,在昏暗的光下,隐约看到柏若风卷了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很快,呼吸就变得绵长平稳。 他试图抽了抽被柏若风压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睡得迷糊的柏若风一掌按住了手腕,制止了动作。 方宥丞眸色微动,没敢再动作了。 那刚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掌心滚烫,正牢牢贴在他腕上,连同常年练剑形成的茧子如轻絮般擦着腕间皮肤。 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咫尺的距离让方宥丞心悸不已,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往侧边看枕在自己手臂的人,不敢深想。 他的安分让柏若风满意,刚刚紧绷了一会儿的身躯逐渐放松下来。 身前裹着被子的小山包缓慢地起伏着,丝绸被面精致平滑。 方宥丞睁着眼看着床顶,偷偷抬起右手,试探地放在‘小山包’上,慢慢地加重重量,直到手臂完全放松地搁在上面,松弛地虚拢着熟睡的人。 如此,倒显得是他从后面抱着人睡一般了。 方宥丞勾了勾唇,从自己的被子里出来,拉开柏若风被子一角钻进去,像个卑劣的小偷一样,窃取着暖意,却感到久违的心安和愉悦。 或许,就连方宥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普通的夜晚,只是和某个人呆在一块,就远比他手执玉玺虎符还令他开心。心里的那股满足如不断上涨的湖水,填满了心池。他微眯着眼,注视着柏若风的后脑勺。 翌日,阵阵敲门声把柏若风弄醒,少女清亮的嗓音风铃般传来。 柏若风翻身而起,却听得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他寻声看去,只见方宥丞捧着被枕麻的胳膊揉搓。 柏若风后知后觉想起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心虚地捏了他手臂两下,“没事吧?” 方宥丞正要说话,门外的人已经按耐不住,问:“二哥,你起了吗?早饭已经做好了。你还记得今天要陪我去逛街吗?” 柏若风原打算接柏月盈回来安置,让人多休息几天好好养身体。偏生柏月盈是个坐不住的,入京时就一直嚷着第二天要柏若风和她出门逛逛。 柏若风当时想着柏月盈早上未必能起来,就随口应下了。 方宥丞指了指门外,无声做着口型:你妹妹? 柏若风点点头。 房里一直没人回话,柏月盈有些奇怪,“二哥,我进来了?” 两人一怔,方宥丞忙起身穿好外袍。他还不想第一次见柏若风家人是这么个形象,推开窗就熟练地往外一跃,想跑。 “等等!”柏若风一边逮住他腰带,好笑不已,一边有些手忙脚乱整理衣物,对门外的人道,“你先去大厅等我吧。” “哦。”柏月盈有些失望,乖乖应了声。 她一蹦一跳的脚步声走远了。柏若风刚要开口调侃方宥丞这紧张的模样,没想到柏月盈杀了个回马枪,又跑回来敲了敲柏若风的房门,直白问:“二哥,为什么你房里有两个脚步声?” 她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真里带着几分明晃晃的狡黠,“是我二嫂吗?别跳窗了,带出来给我见见呗!” 本想跳窗跑的方宥丞:…… 哪门子的‘二嫂’?柏若风看着方宥丞黑漆漆的面色,毫不客气笑出声来。 他松开拽着方宥丞的手,抱臂挨着柱子而立,压低声音,饶有兴致问:“总不至于被个小姑娘吓跑了吧?陛下。” 第180章 第65章 往事 等待的时间有点久, 柏月盈无聊地低头摆弄着裙上的装饰。她看不见,但可以通过手掌,去细细感受袖子上的绣样纹路。 元伯给她备了丫鬟, 服侍她穿衣用餐。她让丫鬟给她挑了件简单的衣服,然而摸起来,层层叠叠的宽袖和裙摆,都让她很不适。 想念北疆了。 柏月盈心里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硬生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盘算着去街上需要购置些什么。 厅门打开了, 两抹脚步声一前一后走进来。柏月盈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她抬起头,朝声音来源处确认般唤了声:“二哥?” “我在。”柏若风在她身旁坐下, 给她倒了杯水,摆弄着餐具,“用过早饭了吗?” “当然!我今天可是起得很早呢。”柏月盈有些得意道,她侧了下头, 凭借着感觉找寻另一人的方向, “二嫂也来了吗?” 方宥丞坐在柏若风另一侧,探究地盯着柏月盈脸上遮目的布条看。 下人拿来两幅碗筷, 端了粥送来。 柏若风摸摸她脑袋,“什么二嫂?他是我朋友, 男的。”柏若风咬准了后面两个字。 男的?柏月盈看起来有些失落,又有些尴尬, 挠了挠脸侧, “啊,是我误解了。不过没想到二哥你也有朋友啊。” “怎么说话呢!”柏若风随意夹了几筷子送粥, 腾出手来,敲了她脑门一下。 难得见二哥会亲近家人以外的人。柏月盈装傻,嘿嘿笑着,又问:“不知道二哥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柏若风顿了顿,咀嚼的动作停下,腮边鼓了个小包,看向方宥丞,又看了看柏月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介绍。 直接说这是现在的皇帝吗?那不得吓着他妹妹。 柏若风用手肘推了推方宥丞手臂,干脆把问题抛给了方宥丞,眼神示意他自我介绍一下。 方宥丞捏着杯盏的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端得一副稳重平静的模样。“你好,柏小妹,我是你二哥朋友,虚长他一岁,以后你喊我丞哥就好。” 柏月盈没他那般拘束,捧着茶盏直接问:“哪个cheng?橙子的橙吗?” 不待方宥丞解释,柏若风毫不客气笑出声来,看热闹般道:“对对对,橙子那个橙!” 方宥丞想要解释的话哽在喉中,他黑着脸回道:“不若说成‘乘风’那个乘?” 柏若风被这话噎到,侧过头捂嘴咳了几下。 方宥丞微挑眉,唇角弧度微扬,给他拍了拍后背,还嫌刺激不够,对满脸担忧的柏月盈似真似假遗憾叹息道:“可惜我是男的,做不了你嫂子。不过做你姐夫还是可以的。” 柏月盈疑惑道:“我哪来的姐姐?” 方宥丞看向柏若风,凤眼含笑:“谁知道呢。” 柏若风装聋,直接拿起一个包子塞他嘴里,隐含威胁道:“吃你的,等会吃完就回宫去。” “回宫?”柏月盈出声问。 柏若风淡淡道:“嗯,他在宫里供职。” 柏月盈感慨道:“原来是与二哥意气相投之人。” 方宥丞刚想开口挽留一下自己的形象,就被柏若风又塞了个包子入嘴,还是他最不喜欢的素馅。 方宥丞:…… 柏若风想起什么,朝方宥丞侧了侧头,笑道:“好久不见小花了,刚好月盈在府内无聊。阿丞能不能把它带出来?” 阿丞?头回被这样叫的方宥丞动作一顿,心里开了满园的花。他张口欲言,又被柏若风塞了个包子。 柏若风满面春风,唇间隐约露出半截锐利的虎牙,笑起来却显得十分无害,与早间的柏月盈十分相似。说出来的话却并没有那般柔软,他不容置疑道:“很好,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一连被塞了三个素馅包子,方宥丞转了转眼珠,十成十肯定柏若风因为他刚刚那句‘姐夫’在报复他。 想到自己虽然没有妹妹,但有个便宜弟弟。方宥丞若有所思,瞄了眼柏月盈脸上的白布,又去看柏若风。 两兄妹正在聊天。 柏月盈问:“小花是谁?” “一只可爱的大白猫咪。”柏若风意简言赅道,“它能保护你。” “大猫咪?它还没我大,怎么可能保护得了我?”柏月盈被他的话弄笑了,连着说不可能。 说起小花来历,那得从北越战败把小白虎送来说起,柏若风看着小花长大,算得上半个主子,因此聊起自家宠物,格外有兴趣。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可别小看它,它可是北……”他边和柏月盈说话,边伸手拿木筷夹起一抹配粥小菜。 这时,侧边一只手突兀伸过来把他手臂捞过去。 柏若风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方宥丞一口就把他筷子尖上的菜给吞了。 被虎口夺食的柏若风话堵在了嗓子眼,桃花眼斜睨着边上的人,指了指他的碗筷,无声质问着方宥丞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看着柏若风灵动的表情,生气里似乎还带着几乎忽略不算的委屈。方宥丞琢磨一二,仗着柏月盈看不到,笑了。 他似乎最喜欢这么逗弄柏若风,看那张朗目疏眉的面上显出平日里少见的鲜活神色。然他的故意撩拨落在柏若风眼里,就成了明晃晃的欠揍。 方宥丞抬手拿起柏若风方才硬塞过来的素馅包子,往人面前晃了晃,幼稚地试图投喂,“要不给你咬回来?” 第181章 柏若风睨着他,不说话。 方宥丞以为他同意了,把包子送上去。 柏若风忽然一歪头,毫不客气地在他大拇指上啃了一口,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嘶!”一声痛呼,包子落在了桌面上。 柏月盈朝声音传来的地方侧了下头,“二哥?怎么不继续说了,你们打架了吗?” 柏若风眼中光华流转,带着隐隐的得意和挑衅,看着方宥丞,“他打不过我。” 方宥丞一双凤眼向上看时,有稍微的三白眼,卧蚕沉沉伏在眼下,面容凛冽,显得格外不好惹。 他皱眉看着柏若风,甩了甩手,看着手侧的牙印,没有生气,反而笑出声来,问柏月盈:“柏小妹说的是哪种打架?” 柏月盈满头雾水,没来得及追问。 柏若风直接用包子堵嘴,给方宥丞来了套手动禁言。随后面不改色转移话题,对柏月盈道:“你刚说小花没你大?这我可得纠正下……” 早饭后,三人在门口分开。 方宥丞心情格外好,走路带风。柏若风陪着柏月盈在京城内慢慢走着,她眼睛还没好,在喧闹的市井声中,紧紧挽着柏若风右手,模样看着很是紧张。 柏若风心下不忍,再三询问:“要马车吗?” “不。” “或者过几天再出来?” “不要,就今天。”柏月盈摇头如拨浪鼓。 柏若风无奈地笑了,摸了摸她脑袋,“那就今天吧。” 他陪着柏月盈在京城路边缓慢走着,时不时出声介绍着附近有名的地方。 路上不少人看到柏月盈脸上的白布,有的面露可惜,有的目露惊异,有的满眼探究……柏若风视若无睹,把自己作为柏月盈与外界间的防线,专心挑着平整的路走。 “真好啊。”柏月盈忽然出声道。 “什么?”柏若风精准捕捉到她微弱的声音,却没听明白其中含义。 “先前大哥与我说过,长安城四季如春,有像塔一样的酒楼醉仙楼,有点心很好吃的雅茗轩,有种满花树的护城河岸,还有很多很多。”柏月盈道,“家里就我没来过京城,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 “只是现在……”柏月盈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情绪有些低落。 只是现在,父母已逝是既定事实,家中早已物是人非了。柏若风喉头微动,想告诉她或许大哥还在世上的消息。然转念一想,大哥下落不明,月盈还在修养身体,若是空欢喜一场,岂不是白白伤了小妹的心。 柏若风抬手揽着她肩膀,引着她慢慢往前走,安抚道:“你还小,以后你还有很多机会,去慢慢欣赏这座城。” “城不重要。”柏月盈摇摇头,停住了脚步,“十年,百年,或者哪天我们都不在了,这座城还在这里。我最关心的始终是人。” 她仰起头,对柏若风道:“二哥,我知道你有事要去做。但是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不管以后我们各自分散在世上哪个地方,我都衷心希望你能好好的。” 隔着白布,柏若风仍能感觉到那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携着血脉相连的纯粹与深厚,带着静默无声的真挚与关切。 柏若风抱住她肩膀,垂眸,是关切,也是某种默默告别,“月盈,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晚间,柏若风看着柏月盈喝完药,才走出厢房。 他找来元伯,询问欧阳闲住的地方。元伯随即给他带路。 “今日他有出门吗?”柏若风问。 元伯叹息道:“侯爷昨日特地吩咐,我们当然会把人看好了。只是欧阳公子甚是不喜,还是小姐好言劝说才让他留在院内的。” “辛苦你们了。”柏若风无声念着欧阳闲的名字。 昨日之前,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欧阳’这个姓氏在哪听过,直到见到了方宥丞,他才回想起来。 想起树林里的那座孤坟,想起了方宥丞抱着皇后骨灰独自站在墓前的落寞身影。 他怎么就忘了呢?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对怎么‘报恩’已经有了眉目。 到了亮着灯的客房前,元伯率先敲了敲门,“欧阳公子,我家侯爷想和你聊聊。” 门很快便打开了,欧阳闲扫视过门前的人,侧身让出空位,比了个‘请’的手势。 “元伯,你去忙吧。唐言,你在门前守着,我和欧阳公子有些事情要说。”柏若风吩咐完,独自进门。 房内只有二人,留出了一片交谈的空间。欧阳闲把门关上,眉目冷淡。他抱剑而立,拒人于千里之外。 眼看一席华贵红衣的年轻男人悠悠坐下,浑身气度不凡,松弛有度,似有备而来。欧阳闲皱了下眉,单刀直入,不悦道:“侯爷,我是个粗人,有话便直说了。” 他完全没有坐下的意思,站在原处道:“您口口声声说我是令妹恩人,今日却吩咐管家与守卫不让草民出门,这是否是变相的软禁看管呢?” 虽没明说,话里话外指责柏若风恩将仇报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柏若风对欧阳闲的不满早有准备,他有心与之交好,闻言耸了耸肩,抬起手肘搁在桌上点了点,对欧阳闲道:“所以,我这不是来和恩人消解误会来了吗?” 他这句话,把本来凝滞紧张的气氛搅乱了。 第182章 欧阳闲不动声色立在原地。 见人始终不打算坐下,柏若风便站起身,与之对视一眼,道:“既然恩人不欢迎我,那我便在此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 听此一言,欧阳闲眉眼中先是浮上一层讥诮之意,以为柏若风要帮着段轻章对付他。 某种意义上说,段轻章是柏若风朋友,既然段轻章能卖个面子把‘刺客’交给他,柏若风在两者嫌隙解决之前,就不会轻易放欧阳闲离开侯府。 然而欧阳闲又是柏月盈的救命恩人,事情就显得麻烦了。 但在见过方宥丞,猜测过欧阳闲的目的后,柏若风认为其间有误会。 柏若风不等欧阳闲回答,自顾自地把利害关系毫不避讳地点出:“丞相府的段轻章是我好友,恩人于我有恩。两位之间却似乎有些嫌隙,这于我而言,实在是件棘手的事。但好在,事情尚有回旋余地。” 在听完柏若风的话后,欧阳闲原本置身事外般看戏的眼神微变,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卸去了厚重的防备,垂下双手,向前一步追问:“侯爷知道些什么?” “小妹说,你在找人。”柏若风闲庭信步朝他走去,停在了距离他一米外的地方,观察着对方面上神情,“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我:你与欧阳游是何关系?” “欧阳游……”欧阳闲低声喃喃着这个贯穿自己一生的名字,笑了笑,笑容里数不尽的遗憾和失落。 几乎可以肯定柏若风知道他想要找的人的下落了。于是欧阳闲直面问题,他抬起头来,目光坚韧,言之凿凿,“他是我父亲,我素未谋面的父亲。” 许是柏若风的表情太过惊讶,欧阳闲皱了皱眉,道:“怎么了?” 看着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欧阳闲,柏若风欲言又止,似乎对此事有别的看法。欧阳闲静静等着,却看到柏若风摇摇头,绕过了这个话题,“说说你的事情吧。” 在听到这个事情时,柏若风第一时间比便想到了方宥丞。 当年他以一个成年人心性去旁观段皇后的事情,仍觉得难以接受,何况那时的方宥丞不过是个脾气坏点的少年郎。 如果方宥丞知道了这个消息,会难过的。 柏若风几乎能想象到方宥丞复杂的神情,唇角讥诮的弧度。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母妃为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郁郁寡欢数年,甚至最后为了追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而抛下他,点火自焚…… 柏若风双目一凛,压下自己紊乱的思绪,扶额笑出声来。 他这是怎么了?他是疯了吧。 竟觉得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皇可怜。 第66章 意外 然而欧阳闲接下来的话表明事情并不如柏若风所想。 欧阳游出身于清泉山庄。 遥想清泉山庄在数十年以前不过是个铁匠铺子, 农具家具武器什么和铁沾边的都卖。 时因北越与南曜间的战争,铁匠铺子卖刀剑戟枪等兵器发了财,才盘下清泉山起了个庄园, 名为清泉山庄。 清泉山庄的生意越做越大,山庄内急缺人手。最初的清泉山庄庄主收留了很多因为战争而失去庇护的孤儿,既是义子义女,也是传承铸造手艺的徒弟, 随他姓欧阳。 兄弟姐妹论年龄排辈, 齐心协力经营着清泉山庄,清泉山庄的名气便越发大了, 武器不仅供给官家,还供给武林世家,收养孤儿的善举亦延续下来。 欧阳游成年后便离开清泉山庄, 独身游历,云游四海,偶尔年节才会回山庄与兄弟姐妹们一聚。 他最后一次回清泉山庄时,带回了还在襁褓中就被人丢弃的婴儿, 取名为欧阳闲, 作为自己的养子。 但在这之后,他便杳无音信。 山庄内部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欧阳闲在山庄内以欧阳游儿子的身份平安顺遂长大,生活环境简单的他除了每日铸造兵器, 并没有思考过未来要如何如何。 直到他弱冠那年,伯伯们问他:“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山庄内分工明确, 有一心做铸造师的, 有专门负责谈生意的,也有出外运货物的……他们的本意是想询问欧阳闲心仪的方向。 他们亦知道, 以欧阳闲的喜好,多半会选择做铸造师。 然而欧阳闲苦思冥想了几天,最后却给出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想去寻我的父亲,不管他最后是生是死,我都想见他一面。” 想知道这个给予他新生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在失踪前,欧阳游经常会给山庄内寄信报平安。 顺着他走过的路走一遍,总能找到些痕迹。于是欧阳闲便拿着那些发黄变脆的信件,离开了清泉山庄,寻找那个人在世上留下的踪迹。 最后一站,也是最后一封信寄出的位置,就是在这座长安城里。 当年的段丞相段公良为了把妹妹嫁给皇帝,掩盖妹妹与欧阳游的私情,处置了不少人。然而欧阳闲依旧捕捉到了一丝半点的线索。 只凭这些线索,他几乎可以判定欧阳游没能离开京城的真相。 作为杀人凶手段公良儿子的段轻章并不无辜,这便是欧阳闲数次出入丞相府找寻线索,并且对段轻章有杀意的原因。 这世上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人虽如蝼蚁,命如草芥,然所做之事往往能影响甚广。欧阳游不过是个再普通的凡人,生前的善举,却能在多年后让一个年轻人跋山涉水而来。 第183章 “这么说,几年前于北疆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在寻他吗。”柏若风的问话里并没有多少疑惑,他遗憾地叹息道,“若是当时你和我多谈两句……” 思及这种可能性,柏若风本欲出口的话却顿住了。 面对欧阳闲疑惑的眼神,柏若风没有说下去,而是摇摇头,微微一笑:“或许是天意。” 如果当时他知道欧阳闲要找的人,肯定会直接告之以详情。但这样以来,坠下崖底的柏月盈便不会遇到欧阳闲,也不会被救治了。 “你应该知道未出阁前的段皇后曾与令尊有交情。”柏若风背手而立,他看着欧阳闲紧张的面容,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三言两语把残酷的事情说清,“当年的段公良段丞相杀害了令尊,段皇后给他收了尸,但不在段府内。” “前些年段公良已经死了,你的仇人早已离世。”柏若风忍不住道,“至于段轻章那个倒霉鬼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你找他无济于事,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那他尸体在何处!”眼看寻觅数年的消息就在眼前,激动的欧阳闲向前一步,抓住了柏若风衣襟,面容急切。 与之相对的,是始终平静到近乎有点冷漠的柏若风。柏若风拍开他的手,打量着他,沉吟一阵,背手而立,“这样吧。你先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之人。” 面对欧阳闲的怒目而视,柏若风无辜一摊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他人所托之人,不敢有失。” 欧阳闲对他话中所言并不全信,因此并不马上起誓,而是试探道:“只是发誓?若我不守诺言,侯爷岂非害了好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欧阳公子救过小妹,我愿意信你。”柏若风笑得明媚,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面上单纯,“若欧阳公子负了我兄妹二人的信任,倾尽镇北侯全府之力,必然送公子下去向段轻章道歉。” 欧阳闲与之对视,看清了柏若风的笑不达眼底,那双瞳眸若浸在冷泉下的黄玉石,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所谓的信任,不如说更像是绝对武力下的底气。镇北军数万人,如何拿捏不了一个小小的清泉山庄? 欧阳闲心知自己的试探是走岔路了。好在这位侯爷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防止他把段公良的仇算到段轻章身上。 欧阳闲苦笑一声,退了一步,抬指发誓,“我以性命起誓,此行只为了父亲回去,必不会伤及无辜之人。”他看向柏若风,“侯爷能放心了吗?可否告知我父亲所在?” “当然。”柏若风颔首。他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现在时间很晚了,我累了。那位置特殊,晚上不便去,明天我再领你前去如何?” 为什么不现在去?欧阳闲心急如焚,然他有求于人,看着柏若风揉捏着鼻根,似乎很是疲惫的模样,识相地忍下了涌到喉头的追问,捏紧了拳头,抬臂拱手道:“草民谢过侯爷。” 柏若风回了房间,喊来唐言,在对方耳边交待一二,看着他身形利索地朝皇宫而去。 柏若风把玩着腰间那枚羊脂白玉,撑着下巴琢磨着方宥丞可能会有的反应。 “应该不会气得要当场砍了欧阳闲吧?”想到这种很大的可能性,柏若风敲了敲脑门,有些头疼了。 先前不知欧阳游出身,把人当孤家寡人埋在荒野。前些年方宥丞还和他一同亲手把段皇后与之合葬了。 欧阳闲要带欧阳游走,四舍五入就是挖了方宥丞母亲的坟! 方宥丞这人什么都藏心底。看着对段皇后没什么感情,但柏若风觉得,他心底实则还是对血缘相连的母亲有几分依恋的。 柏若风没有立刻带欧阳闲去,便是出于这一层顾虑。若不提前告诉方宥丞,动了先皇后的墓,欧阳闲肯定没法活着出京。 次日早上,柏若风洗漱完出门,便遇上了守在门口的唐言。他眼光微闪,刚要询问,唐言主动道:“侯爷,主子说他知道了。” “知道了?”柏若风扬眉,略显疑惑,他问,“‘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你把他原话给我说说。” 唐言为难道:“主子的原话就是,‘我知道了’。” 这还真是个别扭鬼。柏若风笑出声来,想了想,点头:“嗯……好吧,我大概懂了。” 现在迷茫的人变成了唐言。他挠了挠头,实在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索性不去思考那么多。 欧阳闲已经在院子里精神奕奕等着了。 柏若风见他眼下青黑,应该是昨晚是没睡好。“你会骑马吗?”柏若风贴心询问着。 欧阳闲道:“会。” 柏若风便让唐言去牵三匹马过来,转而对欧阳闲道:“知道见君山上有名的护国寺吗?你要寻的人就在那里。” 从皇都南门而出,驭马而行约一个时辰,能看见一座高大巍峨的青山,在群山间若鹤立鸡群般显眼。 山前不少人前来求佛,山下停满了车马。柏若风领着人绕到后山处,离了喧嚣,取幽径拾级而上。 正是四五月交替间,气候温暖湿润的见君山上的树木新陈代谢,落叶哗啦啦地被春风卷下,春景却似深秋。 几人行至山顶,于漫天飘零的叶子间偶一抬头,便能看到红墙黑瓦的护国寺。 欧阳闲大跨步走在柏若风前头,他率先去到后门,就要敲门而入。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时,他却犹豫了。 第184章 其实他并没有见过欧阳游,仅存的印象都来自于他人口述的回忆。此人对他恩重如山,给了他生命的新生,却客死异乡。他执意寻踪,不过是为了来送这人最后一程,圆了这份情义。 “欧阳公子。”身后的柏若风唤了他一声。 欧阳闲条件反射回过头,便看到柏若风立在树林僻静间。阳光洒了红衣男子满身,映得他琉璃似的眼瞳带了几分悲悯。 柏若风垂眼看向身侧处,那里有一座被野草掩埋的小包,“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一座被荒草挡住的墓碑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与内心复杂的欧阳闲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欧阳闲立在原地好一阵子,方才收敛起面上的惊诧。他步伐沉重走过去,拨开齐腰荒草,看清了小土包的模样。 是座合墓,碑上写着:侠士欧阳游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风看他出神的模样,料想当是有话想说,便贴心地带着唐言走远了。他特意在林间绕了两圈,环视周围,果不其然寻到一抹黑色的衣角。 看来他没猜错。柏若风勾了勾唇,打发唐言去庙里给欧阳闲借工具,自己则摩拳擦掌静悄悄向黑衣男子走过去。 方宥丞正凝视远处的坟墓,对身后的动静毫无所觉。 柏若风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能看到欧阳闲朝坟墓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柏若风的视线收回来,探究地绕了方宥丞几圈。以他的角度,看不到方宥丞的脸,自然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然柏若风觉得方宥丞约莫是不太开心的。 他不想看到方宥丞不开心的样子。 盯着背对着他的宽阔背影,柏若风忽然起了使坏的心思。 以这个距离来说,他完全可以跑过去扑方宥丞背上勾人脖子,把人吓一跳。 然后他再说些打岔的玩笑话,就能顺理成章把方宥丞的注意力从先皇后的回忆里转开了。 柏若风略微得意地扬了扬眉,如迅捷猎豹,盯紧猎物后便不再隐匿行踪,在方宥丞反应过来前迅速冲了过去,一举跳起扑过去—— 可是事实似乎不如想象那般顺利。 动静惊动了方宥丞,方宥丞警惕地绷紧全身肌肉迅速转身,握紧腰间的剑柄作势抽出对敌。 然在看见扑过来的柏若风那一刻,他瞳孔骤缩,立刻松开了手上的剑把。 柏若风没想到方宥丞会转身,方宥丞没想到柏若风会搞突袭。 ‘嘭’的一声,阴差阳错间两人撞了个准,磕红了鼻尖和额头,脑门都在发颤。方宥丞在短暂的眩晕里分不清天地何处,踩不稳脚下土地,被柏若风仰面扑倒在满是落叶的地面,压了一地的嘎吱声。 第67章 对酌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 预想中扑在方宥丞背上的场景没出现,反倒误打误撞把人压在了地上。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抬手压着方宥丞肩膀借力坐起, 尴尬地摸摸自己撞疼的鼻子。 方宥丞本能地用双肘撑起上身,不用铜镜他都知道额头肯定红了。 一仰躺一跪坐的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你做什么?!” 起初,方宥丞脑子还有些懵, 但他看着柏若风脸上隐约的尴尬, 兼之对方眼神的闪躲。沉默几息,方宥丞很容易就猜出了对方原本的打算。 顿时忍俊不禁, 唇角的弧度上扬了又努力下压,胸膛上下起伏,憋笑憋得难受的紧。 “你……”方宥丞努力压下唇角的弧度。想说柏若风行事怎么这般莽撞, 又心生不忍。转念一想,既然故意使坏送上门来,那他总不能就这样把人放了。 方宥丞故意误解道:“投怀送抱?柏公子是在对我撒娇吗?” 话里话外的调侃显露无疑,柏若风听得寒毛直竖, 嘴比脑子快, 迅速回嘴:“你才撒娇!” 话音刚落,看到方宥丞捂唇忍笑, 忍得身体颤抖的模样。柏若风轻啧一声,后知后觉自己着了道。 方宥丞明显是玩笑话, 在故意逗他。 然而他这么一否认,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玩笑成了‘事实’。 “有什么好笑的?”柏若风眸色一暗, 颇有些恼火地拉开他挡脸的右手,果不其然看见方宥丞满面的笑意。 方宥丞半分没收敛, 用微哑的声线毫不客气取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能想到这招?” 柏若风眉毛皱起,面容严肃正经里带着几分委屈,他执拗地想看清对方神情,便强硬地把掌间的手腕摁到身侧地上,两人间便再无障碍。 柏若风盯着毫无挣扎的方宥丞面容一阵,似在观察。等方宥丞笑完了,方才声调微扬地解释:“因为想逗你开心啊。” 他态度坦荡,就像在问对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一样寻常。 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倒显得方宥丞方才的取笑像是‘恩将仇报’了。 本是调笑对方幼稚的方宥丞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对视,唇边的弧度渐渐消下去了。 只是想让他开心……吗? 人都有七情六欲。身在凡尘的囚笼中,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或者他人的爱恨嗔痴。 总有些人哪怕看破了喜怒哀乐,却仍能拥有带给别人温暖的通透玲珑心。方宥丞仰看着柏若风的脸,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方宥丞动了动唇,柏若风静静等着他。 第185章 仿佛被柏若风视线烫到般,方宥丞偏开了头,心里挣扎一番,学着柏若风的直白,低声道:“行了。有你在这,我怎么可能不开心?” 得到这么一句话,柏若风笑开来,心里就像下棋时被人让了一步,既有快活,亦有想变本加厉试探对方底线的跃跃欲试。 他不信任般凑近了,再次追问:“是吗?” 待得到方宥丞的无奈颔首后,他才松开方宥丞的右手。 眼看柏若风作势要起身,隐约感觉被逼问了一遭的方宥丞松了口气,正要撑着地面随之起来。 却没想到柏若风忽又弯下腰来,按着他肩膀低头垂眸,唤道:“阿丞。” 温暖柔软的气息覆上额间,方宥丞瞳孔骤缩,清楚感觉到红了的额间被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柏若风向来随性,他心里高兴,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但难得见到方宥丞怔住的模样,心里的愉悦有增无减。 “嗯?”柏若风单手勾起方宥丞下巴,迫使这人仰面看向自己。在方宥丞黑瞳中,柏若风看见自己满是笑意的浅眸,或许还带着些毫不遮掩的好奇与恶劣,像是在说:你怎么那么容易被惑住? 其实柏若风本该停手了,只是他惯会得寸进尺。体温偏低的指尖顺着下颌线下滑,眸色微黯——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哪里最容易被撩拨。 他带着几分探究看着方宥丞滚动的喉结。 柏若风抬手摩挲了两下。 在方宥丞将要抬手拉住他,开口说话时,玩够了的柏若风却起身离开,冷风灌入两人间,冲淡了原本的温度。 柏若风慢条斯理拍去衣上浮尘,茶棕色的眼眸轻飘飘往下一掠,扫过方宥丞伸出的手,用同样的句式和语气,回敬了他一句:“方公子是在对我撒娇吗?” 撒娇?方宥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暗道柏若风天天念叨他是小气鬼,殊不知人是会近墨者黑的,看看这‘报复’的小伎俩,多忍一炷香都算长本事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伸出去的手,掌尖却在半空被握住了。柏若风的体温比起他的低,凉软的棉絮般轻牵着他。 方宥丞听得柏若风问道:“起得来吗?” 方宥丞摸着自己微痒的脖子,他再傻都听出这家伙的挑衅了。前脚说他撒娇,后脚问他起不起得来。他转了转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当然。” 方宥丞反手牵住柏若风,试图把人拽下来。 这回,柏若风像猜到他的心思般,下盘稳健。方宥丞这一拽,竟没能拽得动。 方宥丞眼神奇怪地看了他几眼。 柏若风心虚地偏了下头,又微微笑着正对着他,神情仿佛在问:怎么了? 方宥丞被这家伙给气笑了,也不再和装傻的人较劲,索性一把借力站起来。相交的手掌分开时,他轻拍了下柏若风手背一下,示意皮实的对方收敛些。 被背对着的柏若风从他身侧探出个脑袋,刚想贱嗖嗖去问人是不是生气了。没想到方宥丞转身就用力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快且迅速,柏若风还没反应过来,方宥丞就松开了手,剑眉微扬:“扯平了。” 扯平了?扯平什么?柏若风皱了皱眉头,半晌才回想起来,他盯着方宥丞,磨了磨牙,瞧着是在寻思从哪里‘下口’。 方宥丞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眉眼含笑,捏了捏柏若风瘦削的脸颊,硬是给捏出一块肉来。 以前两人比武,他是断不会轻易认输的。只是现在较之往常,少了争锋相对的胜负欲,只剩满心柔软,他用和以前相差不大的话道:“好吧,我认输。” 话里的让步非但没让柏若风舒坦,反而更激起柏若风逆反的心理。柏若风笑了,明晃晃露出唇间虎牙,唇红齿白。他侧头,冲方宥丞敢捏他脸的手一口咬去。 方宥丞倒吸一口冷气,迅速抽回手甩了甩。虎口上还残留着痕迹,大拇指根部又添了新的一口牙印。方宥丞哭笑不得:“你属狗的吗?” 柏若风回道:“狗亲你,你还挺享受的。” 无法反驳的方宥丞:…… 柏若风看着眼前人欲言又止的神色,难得见方宥丞吃瘪,心情格外地好,要是有尾巴,准翘天上去了。他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一阵阵缭绕着方宥丞,不知不觉间,方宥丞面色放松。 待笑够了,柏若风抬手,肘尖搭着方宥丞肩膀,站没站相,吹了个弯弯绕绕的哨子。 方宥丞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认命般叹了口气,唇间却分明含笑,“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柏若风装不懂,反问:“这话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方宥丞举双手投降:“夸!肯定是夸的。” 远处拎着工具的唐言听着后面没动静了,转身观察了下,才踩着枯枝落叶走过来。 他故意踩重的脚步声引起二人注意,柏若风站直了,没再靠着方宥丞。唐言道:“侯爷,属下找了几把铲子。” 方宥丞背手而立,盯着他手上的工具,眉头慢慢皱起。 一片有些凝滞的氛围中,柏若风率先打破安静,他揽过方宥丞肩膀,朝欧阳闲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呗,来都来了,一起去帮个忙。” 方宥丞嗤笑一声,颇为不屑,约莫着想说‘帮什么忙’、‘凭什么他要帮那人忙’之类的话,但在柏若风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第186章 柏若风拉着方宥丞过去。 背对着他们的欧阳闲听见脚步声,才回过神,匆忙从地上起来。 柏若风往地上一看,墓前湿润,带着隐约的酒气,他视线不着痕迹滑过欧阳闲腰间的葫芦,想不到此人还挺有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闲拱手向柏若风道谢后,抬起一双泛红的眼,冷静道:“我想找辆马车,带父亲回家。只是……我竟不知他成了亲。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知道这位夫人的亲人愿不愿意。” 毕竟山高路远,此去一别,对方想祭拜也不容易了。 “也许我得去趟段府。”欧阳闲思索一二,面色犹豫看了眼那座合墓,顿了顿,回想自己前不久对段轻章所作所为,现在一想到自己还得找上门去,就觉得头疼得厉害,“侯爷有何高见?” “不必了。”微哑的男声响起。 欧阳闲抬眼望去,见柏若风没有开口,与之并行的陌生黑衣男子倒是发话了。 方宥丞盯着那墓碑,没有看欧阳闲,声音沉沉,“她亲人同意了,你可以带她走。但是有一个要求。” 欧阳闲不是蠢人,闻言,他眸中闪过异色,刚要开口询问方宥丞身份,却见边上的柏若风朝他几不可闻地摇了下头。 于是喉间的询问便识相地咽了下去,他道:“什么要求?” 方宥丞停顿了许久,树林风声瑟瑟,阳光愈演愈烈,落在几人身上,却照不亮他身上的黑衣。方宥丞眸光晦暗不明,他声音仿若从喉间挤出来般,尤为艰涩道:“让她上你们族谱,让他们……夫妻合墓。” 她想要自由,他便给她自由。 生前不能同床,死后却能同眠,是他为人子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只是这座孤城,无论是喜是恶,他能留下的人或物,越来越少了。方宥丞闭了闭眼,听到了欧阳闲的许诺。 那一句许诺,就好像无形中又把一件东西从他身边夺去。方宥丞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边上,柏若风若有所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方宥丞, 唐言借来的铲子终归没用上,迁坟并不是几把铲子就能解决的,何况清泉山庄离京城距离不短。欧阳闲立刻着手去准备迁坟事宜,有方宥丞给他暗中大行方便,一切都很顺利。约莫明后天就能启程离京。 下山后,方宥丞从胸中吐出一口烦闷的浊气。他利落翻身上马,打算回宫。身旁的柏若风忽然夺过他手中的缰绳,问:“阿丞,想不想喝酒?” 方宥丞有些莫名,毕竟柏若风最爱喝茶,对酒谈不上喜欢,会主动约他喝酒并不合常理。他垂眼看向柏若风,在触及对方面上那抹担忧和关心后,拒绝的话语便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去哪?”方宥丞道,“醉仙楼?” 柏若风点点头,又摇摇头,“酒楼人多口杂,还是去我家吧。” 几人在天黑前赶回京城,于城门口分开。 柏若风不是个爱酒的,镇北侯府内没多少酒。在路过市集时,他便想在路边随便买几坛,被看见了的方宥丞拦住。 想到最后喝的人还是自己。方宥丞无奈地揉了揉鼻根,索性让唐言拿了令牌,去宫里挑几壶好酒过来。 柏若风嘱咐道:“拿陈年老酒,多拿几样,能拿多少拿多少。” 唐言悄悄看了眼方宥丞,直到方宥丞点头才奉命离去。 两人下了马,牵着马匹往镇北侯府走去。方宥丞侧身看向柏若风,开玩笑道:“你这是打什么主意?想灌我?” 没成想柏若风很干脆地一颔首,承认了,毕竟一醉解千愁。 然而他知道方宥丞绝不愿意被人看穿心事,于是笑了笑,一副心血来潮的模样,摊手漫不经心道:“阿丞总说自己千杯不醉。不过在我看来,世上哪有什么千杯不醉,喝的酒度数不够高罢了。” 方宥丞来了兴致,抱臂看向柏若风,“哦?你打算和我比?” “那不行。”柏若风连忙拒绝,他讨厌这种会让人丧失理智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喝酒,吐得要死要活的。” 方宥丞不解,还有点独自喝酒的不爽:“啧,不是你约我喝酒吗?” 柏若风短暂沉默了一下,在方宥丞逐渐危险的眼神里,灵机一动,合掌笑道:“我可以以茶代酒啊!” 说话间,已经走到侯府门口。下人们出来牵走了马匹。 一路无话。 行至庭院,柏若风吩咐元伯去准备几样小菜。 方宥丞正看着夜空出神,院门关门声惊醒了他。他走至柏若风身后,见人正在熟练地烫茶盏。 院中无人说话,夜色朦胧,便有了不真实感。方宥丞极不喜欢这种虚无的感觉,好像下一瞬柏若风也会像先皇后一样默不作声地在他生活里消失。 盯着那红衣背影一阵,方宥丞走上前去,伸出手,接住柏若风身后垂下的长发。 冰冰凉凉的发丝流水般泻过指缝,方宥丞如梦初醒,恶劣地扯了扯柏若风的长发。果不其然,吃痛的柏若风放下手中茶具,恼怒地转过头去,斥道:“你自己没头发吗?想打架了是不是?” 看着眼前鲜活的人,方宥丞勾了勾唇,心满意足道:“活的。” 柏若风疑惑,随即联想到今日上山的事情,那股子怒气便荡然无存。他拍开方宥丞的爪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看桌上茶具,老神在在道:“罚你给我泡茶。” 第187章 “泡不好怎么办?”方宥丞没推拒,掀开前襟,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柏若风知道方宥丞茶艺,因此很清楚这是对方在故意逗弄他。柏若风抬了抬眼皮,毫不客气道:“泡不好,就把你头发全剃了。” 方宥丞道:“那我上朝会很丑,连冕旒都戴不稳。” 柏若风道:“拜托!上朝的时候哪个大臣敢抬头看你?” 方宥丞很自然回了一句:“你啊。我自己看不到,所以被丑到眼睛的只有你了。”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间,边上传来熟悉的呼噜声。 黑暗里,一只身躯庞大的白虎从廊边上冒出,冲好久不见的两个主子低低地叫着。 柏若风看过去,立时认出这只白虎来。 他眼睛一亮,招手道:“小花?快过来。” 原是晨间柏若风带欧阳闲出去的时候。方宥丞已经应昨日的约定,派人把白虎送过来陪柏月盈了。 柏月盈刚歇下,这只精力充沛的大猫就在自己熟悉的府邸内游荡,晃来了柏若风院子。 柏若风撸了几下毛茸茸,却发现了不对劲。他摸着白虎光滑的皮毛,瘦削的白虎趴在他腿边,从鼻腔懒洋洋地喷出暖气。 “你虐待它了吗?怎么感觉皮毛不如以前了。” 方宥丞抬起茶盏,垂眼看着白虎,沉默须臾,无悲无喜道:“若风,老虎的寿命比我们短得多。它将步入暮年,一切都在衰退,就算照顾得再好,都抹不掉这个事实。” 小花老了?怎么这么快,他分明记得小花刚被送到曜国的时候,还是只奶声奶气的小毛团。柏若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愣愣抬眼看向对面。 他眼中的方宥丞还是初遇时候的模样,张扬跋扈,专横霸道。但是一晃眼,对面喜怒难辨、神情威严的黑衣男子又是谁? “你的时间像是停滞的,从年少初遇到如今,性情似乎一直没怎么变。”方宥丞沉重道,“但是不管是小花,还是我,这个世界一直在向前。” 柏若风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言的悲哀,他收回抚摸白虎的手,添了新茶,一杯接着一杯,灌入喉中。 他勉力勾了勾唇,努力掀起一抹笑,一如既往藏起不好的有待消化的情绪,面上只余下一派明月清风的豁达洒脱,“是吗?没关系,人是要活在当下的。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坐在一块对酌不是吗?” 第68章 酒醉 “我是个俗人, 不如你看得开。”方宥丞如此道。 两人默契地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转而谈起近几年方宥丞存下了哪些好酒。 谈话间,唐言带着贡酒回来了。 四五个酒坛子摆在桌面上, 几乎把两人视线阻隔。 柏若风一一把坛子放到地面上,喊下人把小菜端上来。方才单手拎起一坛酒,抱在怀中。他拍开坛上密封的红泥,轻嗅着味道, 赞道:“不错, 闻起来就很烈。” 方宥丞哑然失笑,“你不是不喝酒吗?” “对。”柏若风点点头, “我是替你闻的。”说完,他眉眼含笑把酒坛放到方宥丞边上,手掌一歪, 做了个‘请’的姿势。 柏若风随意夹着几筷子菜吃着,光明正大盯着方宥丞,看他一杯接着一杯,眼都不眨干完了一坛酒, 转而拍开第二坛。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 做什么都没了分寸。譬如眼前这位,面上说着自己没事, 实际上拿酒当水喝。 柏若风筷子一转,啪的一下按在了桌上, 他唤了声:“阿丞?还清醒吗?” 方宥丞抬头看了他一眼,凤眼里的光格外地亮, 他笑了声, 张狂道:“好得很。” 柏若风扬眉,带着几分隐约的傲气道:“干喝酒没意思, 我给你表演个节目?” 方宥丞刷的一下便抽出腰间软剑,扔在了桌上,大手一挥,豪迈道:“拿去。” “不舞剑。”柏若风摇头,耸肩道,“剑是君子之物,我可称不上君子。” 他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暗想被神医陈无伤调养了这么些日子,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他许久没活动了,身子骨都要僵成木板。 柏若风起身,十指交缠拉到头上,松松地伸了个懒腰。他去武器架子那,轻车熟路找到自己惯用的武器——一杆上阵杀敌的长枪。 柏若风掂了掂手上的银枪,熟悉的手感,一下子把他带回战火纷飞的沙场上。 柏若风摇了摇头,再回神时,还是这座小院。不远处方宥丞撑着下颌看着他,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摸着白虎的脑袋。 “舞得不好,不许笑。”柏若风嘱道,换来方宥丞一声轻笑。 他走至空地上,眼神一定。从最基础的刺击、横劈开始,略沉的武器落到他手上就像把小刀一样轻便,舞枪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空中留下残影。 柏若风气势凛冽,不比寻常说笑时。方宥丞被这样的他吸引,目不转睛。 眼看着银光闪烁的长枪竖着向上飞出,在半空旋了一圈。他大步向前,接住长枪,人与长枪灵活配合,旋身一个下压俯劈,青砖不堪一击,碎裂成块。 回身时,几个刺击后,枪身往前一送。 他拽住枪末,劲瘦的腰身在枪身上一旋,再出枪时,犹如神龙摆尾。枪尖一点红让人目不暇接,恍若漫天飞花。 方宥丞酒意上头,眼前的红缨化作重影,像一尾红鲤在月下遨游。他揉了揉鼻根,耳边只有出枪时的厉厉风声,似乎缺了点什么。 第188章 他回身,把茶盏在面前列做一排,倒上不同高度的水,拿起筷子,轻轻敲击着杯盏。 简单而急促的敲击声,配着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枪舞,似有千军万马往小院呼啸而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云层覆上圆月,遮遮掩掩,只留下一点下弦月。 柏若风走至方宥丞身前,拍了拍他肩膀,唤了几声。方宥丞含含糊糊应着,柏若风说什么他都回一个“嗯”。 “这得喝了多少?”柏若风挨个拎起方宥丞面前的酒坛晃了晃,发现全都空了。 “混着喝这么多,你可真能喝。”柏若风叹了口气。他没怎么灌方宥丞,倒是方宥丞自己把自己灌得神志不清了。 他把长□□入地面,认命地拉起方宥丞手臂搭在肩上,搂着腰往客房送去。 醉成这个样子,也不用洗漱了。柏若风把酒气满身的人往床上一放,盖好被子才离开。 他滴酒不沾,绝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气和汗味。因此去草草冲洗了遍身体,换了衣物。等回了房,却发现本该好好睡在客房的某人,正坐在自己床上。 柏若风挑了挑眉,走过去半蹲下来,抬起五指在人面前晃了晃,“这是醒着?还是醉了?” 方宥丞抬眼看他,扁了扁嘴,竟有了些孩子气,像是委屈柏若风怎么离开那么久。 柏若风被自己的想象给弄乐了,指了指自己,饶有兴致问:“还认得我吗?我叫什么名字?” “若风……”方宥丞喃喃着,忽然抬手往前一扑,一把抱住他。 “诶!”半蹲下的柏若风一时不察,被他扑在地上。 “还是真是现世报。”柏若风看着醉得不轻的人,哭笑不得。没想到方宥丞还不安分,忽然开始和他的衣领较劲。 柏若风满头雾水扯开他,他又不依不饶缠过来。 “方宥丞,你不会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睡吧?”柏若风毫不客气嘲笑道。但很快,他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因为他清楚感知到一样滚烫的物事戳着他。 柏若风一怔,为这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亲密而慌乱起来。他从未如此清晰认知到方宥丞的性别。 柏若风猛地把人推开,丢上床去,就要离开。 身后的方宥丞不知撞到了哪里,倒吸了口冷气。 柏若风刚要抬脚离开,却因为这声音而顿住脚步。犹豫一二,他转身回去,弯下腰去查看捂着脑袋的方宥丞,“我刚力气太大了?给我看看伤?” 方宥丞松开手,唇角微勾,盯着柏若风得意洋洋道:“骗你的哈哈哈!” 柏若风:…… 他想,这家伙醉了怎么这般闹腾,真想用什么法子把这幅样子留下来,叫方宥丞明天清醒了好好欣赏。 “没事就睡觉。”柏若风先是恼火,然后深深地无奈,强硬把人按在枕头上,“我不和醉鬼说话。” “不睡。”方宥丞拒绝,执拗地直起身子,伸手抓住柏若风肩膀。 趁人不备,他拽着柏若风一个利落翻身,把人甩在锦被上,才扬起上身居高临下宣布:“除非你陪我。” 柏若风被他反复折腾,脾气也上来了。直接把人一推,起身就要站起,“不管你了。” 索性这家伙身强体壮,就算睡地板一晚上都不会着凉。 “不许走!”不知道被刺激到哪根筋,方宥丞反应激烈,眼睛立时红了,死死压着他肩膀,试图把他按倒。 还挺霸道。柏若风逆反心态涌了上来,他冷笑一声,轻佻地拍拍醉鬼脸颊,故意逗人道:“我就走,你能拿我怎样?” 方宥丞抿着唇,凶狠地盯着他。 柏若风歪了下头,还想说话,一时不察,眼睁睁看着方宥丞扑过来,孟浪地咬住他的唇。 万籁俱寂,唯有紧贴的温软昭示着存在感。柏若风瞳孔骤缩,心如擂鼓,他抬手不知该接受还是推拒,已然被十指相扣压在被上。 滚烫的气息从唇间离去,顺着下颌往下……柏若风扬起长颈,双眼微阖,刚毅有力的五指贴着方宥丞后脖揉按,是种充满掌控欲的姿态。 猛地被一口咬在颈间,柏若风吃痛,抓着方宥丞后脑勺的头发把他拎开,睁开眼,好气又好笑:“你属狗的吗?” 方宥丞舔了舔齿间,些微的血腥味更刺激精神,他用行动证明,每个男人兴致上头了都能属狗。 天亮了。 光从半掩的窗间照进客房内,把睡得正熟的人弄醒。柏若风抬手遮了遮春夏之交的阳光,有些倦怠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他起身披着外袍洗漱,整理头发的时候才发现内裳领口明晃晃露着几抹红痕,连带着脖子上一个显眼的牙印。 柏若风抬手压了压颈间的痕迹,把领口往上扯了扯,可不管怎么扯都遮不住。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他穿披肩或是围脖都很显眼。 想起这些痕迹哪来的,柏若风冷笑一声,心想自己比起那属狗的,真能称得上‘温柔体贴’,至少他就不会这么粗鲁。 小妹那好像有些胭脂粉。柏若风灵机一动,整理好自己,就去寻柏月盈。 打发走了眼神奇怪的丫鬟,柏若风进了房间,就见小花挨着柏月盈躺着,柏月盈在榻上端详着一把剑。她眼睛还没好,只能用指腹去细细摩挲,感受着剑鞘上的花纹。 “眼睛怎么样?好点了吗?”柏若风一边和她闲聊,一边悄悄挪着脚步至化妆镜前,翻找出一盒粉末,瞧着颜色和皮肤差不大,便对着铜镜往脖颈上扑。 第189章 他不懂什么上妆手法,敷衍地把粉末往印子上拍了拍,遮了大半。如果不盯着细看,一般看不出来。 柏月盈听着他的脚步声,觉得今日的二哥有些奇怪,她点点头,声音清脆:“多亏神医帮忙,我好很多了。” 听她声音,的确精神好了不少。柏若风放下心来,走至榻前,小花自动自觉让开了位置。柏若风打量着她,目光一凝,落在柏月盈手中那有些眼熟的兵器上,“你手上的剑哪来的?” “这个啊。”柏月盈把剑随意横在膝上,兴致勃勃道,“欧阳闲说这是他亲手打造出的第一把剑,意义非凡。他今日便要回清泉山庄了,就把剑送给我做个纪念。我摸着花纹挺特别的,似是没见过,就留下来打算做个收藏。” 怪不得那般眼熟,往日他就是从欧阳闲腰间看见这柄剑的。柏若风危机感骤起,“他为什么要给你送剑?”还是第一把剑这种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大惊小怪的柏月盈疑惑道:“唔,纪念我们伟大的友情?” “他还说什么吗?” 柏月盈沉吟着,脱口而出道:“他说他会尽快回来,让我在京城好好养病。说起来,真期待和他再见一次。这回他救了我,可我连他的脸都看不到,只记得声音,太可惜了。还记得上一回我们在北疆街头见他的时候,他这样那样就抓住了小贼。” 柏月盈比划着当初欧阳闲的武功招式。 柏若风脑门青筋直跳,心态可不如柏月盈放松。他点了点柏月盈额头,“傻丫头,你把人当朋友,人家未必拿你当朋友。” 柏月盈鼓了鼓腮帮子,不太服气,“为什么?以前我在北疆又不是没交过朋友。” “你……”柏若风一时词穷,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坐在柏月盈身边,掰过她肩膀与之面对面,严肃道:“妹妹,这世界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除了亲人,会对你好的,肯定是别有所求的。” “尤其是那种比你大了将近十岁的男人!”柏若风夸张道,趁机抹黑不怀好意的某人,“别把他想成以前那小白脸的模样,这几年他长老了,满脸皱纹胡子,看不到更好,免得脏了你眼睛。” “哈哈哈!”柏月盈捧腹大笑,她关注点只在前半句话上,“二哥你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柏若风拿她没办法,敲了她脑门一下,“把我的话记进去!” “好咧,我当然都听二哥的。”柏月盈雀跃应了,她一合掌,夸道,“二哥做事真快,我还以为找人要花费不少力气,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好了。” 柏若风暗道:我要不办快点,留那家伙苍蝇一样来绕着你? 面上则是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嘱咐柏月盈要遵医嘱好生调养身体,其他不必操心。 与柏月盈聊了会天,柏若风才想起某个被他留在房里的家伙。 昨夜两人都有些失控,柏若风不想和意识不清的酒鬼糊里糊涂地进行深入的初体验,便直接一个手刀把人砍晕了。随后让出了房间,自己寻了间客房休息。 这个时辰,应该醒了吧?柏若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里头酒气浓郁,不见人影。 他正觉得奇怪,关上门后绕过小厅和屏风,往里走了几步,看到方宥丞坐在榻上按着头,身上还是昨晚那套衣服。 柏若风正琢磨着该把床单被褥拿去换洗。 方宥丞闻声抬起眼,一双锐眸直直看过来,他仔细打量着柏若风,视线落在柏若风脖颈没被胭脂粉完全遮住的痕迹上。 “你……你没事吧?”方宥丞愧疚问道。 今日的方宥丞态度怎么有些奇怪?柏若风的疑惑一闪而过,便轻笑着,利落反问:“我能有什么事?你喝酒断片了?” 方宥丞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没有断片,那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记?” 他的目光堪称冒犯,落在人腰腹部。 柏若风被他看得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眼装束正常的自己。他皱了皱眉,直言道:“看够没?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方宥丞扭过头,避开这个话题。他轻车熟路去柏若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进了屏风后边。 窗外阳光暖洋洋的,柏若风半合着眼,看着屏风上映出来的剪影,矫健的身姿全隐在山水画后,以极快的速度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柏若风等得无聊,靠着柱子抱臂垂目而站,正寻思着今早元伯带回来的两国即将建交的消息。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柏若风抬了下眼,端详着面前穿了他衣服的方宥丞,摸着下巴道:“看来隔了几年,你和我身量差的也不是很多。” 他笑得轻松,然方宥丞一脸严肃握住他手掌,郑重其事道:“若风,你放心。” 柏若风收敛了几分笑意,有些茫然问:“什么?” 方宥丞庄严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派人下聘,他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柏若风:…… 一时间,早上方宥丞的打量,脸色的不自在,以及如今的异样似乎都有了解释。 柏若风很快反应过来:这家伙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挣开方宥丞的手,十分笃定:“你就是喝酒断片了吧。” “没有。”方宥丞言辞凿凿,“我记得清清楚楚。” 柏若风扶额好笑道:“阿丞,承认自己不是千杯不醉真的不丢人。” 第190章 方宥丞咬紧牙根,“我真没断片!”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怎么缠着柏若风,又是怎么扑过去强吻对方的,还记得怎么扒对方衣服的,虽然后面他不记得了……不过前面都那么铺垫,两人肯定到最后了。 被子上的痕迹就是证明! 除了宿醉的头疼,他身上没有别的不适。那肯定就是柏若风不好意思了。 方宥丞信誓旦旦道:“下次我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了。” 柏若风:…… 方宥丞再三道:“你不用遮掩,我都懂的。” 柏若风狐疑地看着一直在强调的对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就是不肯承认自己酒后断片。柏若风琢磨一二,站直了身体,点点头道:“行,我也懂了。” 应该是这家伙不想承认自己酒量,搁那转移话题找面子呢,还是不拆穿好了。 两人都看了对方一眼,以迥异的思维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肯定是他不好意思了。 转念又如出一辙地想: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还挺可爱。 第69章 枣枣 他好像很久没去过皇宫了。柏若风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在欧阳闲运着棺木离京后, 平日里爱出宫四处遛的家伙便不见了踪影。 柏若风摸了摸腕上明空大师给的佛珠,清透的琉璃眸若有所思。他是肯定要去寻一寻传闻中的“真龙宝藏”的,只是在这之前, 他还有别的事想要找方宥丞问个清楚。 二十四年他都这样过来了,多等一段日子又有何妨。 柏若风喊人牵来马匹,嘱咐元伯照顾好小姐,便骑上马往宫门而去。路上他想起什么, 扭头往城门去, 带了两碗豆腐花,寻着曾经走过千百回的路, 入了宫门。 先帝病逝,方宥丞继位时,他正在北疆抵御外敌, 是以没能见到方宥丞君临天下的模样。 在之后,多是方宥丞出宫来寻他,他因为身体原因,恢复记忆后只上过几次朝, 都是站在下方, 遥遥看着高处看不清模样的人影。 想到那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方宥丞,不真实感便愈发强烈。 宫门的侍卫还认得他, 检查过身份令牌后放了行。柏若风轻车熟路往东宫的方向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方宥丞现在应该不住东宫了。 于是转身往皇宫最巍峨雄伟的乾坤宫寻去。 昔日先帝不爱热闹, 宫人不多,但走在路上好歹能看到巡逻的士兵和宫女。 现今新帝继位, 后宫空置, 人影更是稀少。柏若风走了半天,临到乾坤宫处, 才看到守卫和宫女,如果不说这是皇宫,说是哪处荒废的庄园他都信。 柏若风在门口略等一小会,便看到春福急急忙忙出来,白面无须,和善得有些畏畏缩缩,用略微尖利的声音朝他讨好笑道:“侯爷,这真是好久不见了!今日一看,您风姿更胜当年啊!” 柏若风熟视无睹,笑了笑,“陛下呢?” 若是旁人,问陛下行踪便是僭越。然从小伺候方宥丞的春福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忙道:“陛下正在养心殿会见诸位大臣。” “这样啊……”柏若风想,那还真是来得不巧,不若打道回府算了。 春福似乎知晓他心中所想,忙抢先道:“离午膳不到一个时辰,侯爷既然来了,不如先去宫里坐坐?要是陛下回来能看到您,定然十分欢喜。” 皇帝的寝宫他可以随便进吗?柏若风微愣,就在他犹豫间,春福抢着拿过他手上的豆腐花,已经在前边引路了。 柏若风的念头只一闪而过,唇角微勾,就直接跟上去了。皇帝的寝宫他不能随便进,不过方宥丞的寝宫他进得理直气壮。 柏若风没想到偏殿有人。 且还是个奶娃娃。 他站在屏风处,毫无防备地一拐弯,视线就和长榻上的男孩对上了。 那是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奶娃娃,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养得粉雕玉砌,就和个年画娃娃一般,手里捧着个木雕的玉米在那啃,周围散着不少玩具。 木雕是吃不了的,所以啃半天,男孩除了给木雕涂上一层口水外没有任何用处。 柏若风试探地晃晃手,打了个招呼,“嗨?” 那奶娃竟不怕生,随意把手里的木雕一丢,就从榻上跌跌撞撞下来,左晃右晃,傻笑着扑在柏若风腿上,抱着他大腿不放。 柏若风后退两步,那不足一米高的娃娃就被他拖着往后退。 柏若风“啧”了一声,看男孩的衣服像极了方宥丞当初的太子服,他心里便有了些火气。连带着看这个男孩都不顺眼。 他揉揉鼻根,无视腿上的挂件,转头问春福,满是不悦,“这是方宥丞那厮的儿子?” 春福刚把豆腐花放好,甫一进殿,便被柏若风质问,脑子空了一瞬,才知道柏若风误会了什么,忙替主子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弟弟,太后的幼子啊!殿下出生时,侯爷还在北疆,不认识是正常的。”说罢,春福笑了两声,缓解眼前不知为何尴尬且紧张的场面。 “他就是方为宁?”柏若风看向仰头看着自己的男孩,颇有些心情复杂。 彼时他满眼只有亲手斩杀投敌叛国的刘宏,北疆炮火连天,哪里把京城放心上。皇子出生,先帝病逝,新帝登基。这些话语他在信上看过,便抛到一边了。 知道这娃娃不是皇子,柏若风莫名看这娃娃顺眼了几分,便干脆一只手把人拎起,等自己坐到长榻上,再把小家伙放到膝盖上抱着。 第191章 这娃娃是个亲人的,许是被抱惯了,一坐上柏若风膝盖,就会自己调整姿势钻到柏若风怀里,依偎着打了个哈欠。 柏若风捧着他的脸打量一二,掀起娃娃的前襟把人脸上的口水印子擦干净了,才捏了捏方为宁的脸,触感像一团温软的粘糕。 柏若风笑道:“这么一看,是有点像方宥丞。尤其是这鼻子,像极了。” 段后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方宥丞一双凤眼像极了她,方为宁与之同父异母,只和方宥丞像个两三分。 方为宁胆子大得很,抬手一把抓住柏若风食指,张嘴喊道:“亮亮~” 柏若风正疑惑,旁边立着的春福笑道:“小殿下只会说些简单的话,不过发音还不大准,这是喊‘娘’呢。” 柏若风啼笑皆非,抬手捏了他脸颊一把:“你朝我喊娘做什么?” 方为宁鼓了鼓腮,眼睛黑葡萄般溜圆。他似乎听得懂话了,思考一二,张口喊道:“枣枣~” 这一次,春福面上的笑容凝滞了。 唯独不解其意的柏若风笑着,架着他腋下把娃娃提起来,“‘枣枣’又是什么?” 方为宁挥了挥手,声音很大,却仍旧咬不准字音,含含糊糊地嚷道:“枣枣!” 柏若风捏着他拳头,揉来揉去,看方为宁像看一个新玩具般,含笑说:“哟,还挺精神的。” 方为宁生气了,挣开他宽厚的掌心,挥舞着拳头喊:“枣枣!” 柏若风道:“你朝我凶什么?嗯?” 方为宁着急了,瘪了瘪嘴巴,大声道:“枣枣!” 柏若风看向春福,春福僵硬得扯了扯唇,解释道:“小殿下喊人非要得到对方应承才舒服。您应他一声,他就不会追着喊了。” 柏若风有些惊奇,“这么小,脾气还挺倔。”说罢又莞尔一笑,“可别长成方宥丞那臭脾气。” 于是,下一次方为宁喊‘枣枣’的时候,柏若风看戏般应了一声。果不其然,方为宁便咯咯笑了出来,快快乐乐地抱着柏若风的脖子,骑马一样摇来摇去。 柏若风陪他玩了会,才后知后觉问春福:“‘枣枣’是什么意思?” 春福沉默。 柏若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追问了一遍。 春福吞吞吐吐道:“陛下平日陪他玩时,喜欢给小殿下看您的画像,教他喊‘嫂嫂’。” 原来‘枣枣’是嫂嫂啊? 心情复杂的柏若风:…… 方为宁听到熟悉的词,高兴地欢呼道:“枣枣!” 柏若风笑了,笑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直冒。之前小妹喊错是因为误解了方宥丞性别,方宥丞这家伙倒好,故意教一个小屁孩乱喊。 春福默默给养心殿里议事的陛下点了个蜡。 柏若风陪方为宁玩了会,很快方为宁就开始止不住打哈欠,眼皮直往下耷拉。柏若风抱着他还不舍得松手。 他并不喜欢小孩,却拒绝不了这种洗得干干净净,又不会大声哭闹的乖娃娃。尤其是这么小一团子,抱着柔软又暖和。 但方为宁已经趴在他肩头上昏昏欲睡了。 柏若风迟疑了下,不甚肯定地问春福:“是不是该送回太后那里?” “不用,殿下平日就住在偏殿。奴才去喊奶娘来。”春福出去了。很快,他就带着奶娘进门,奶娘用熟练的抱姿带走了方为宁。 柏若风旁观着方为宁被带下去,背手而立,想到春福的话,难免问多了几句,“方……陛下亲自抚养他?可是太后不是还在吗?” 实在难以想象方宥丞会去养一个奶娃。那黑脸一摆,真不会把小孩子吓哭吗?思及此,柏若风不由轻笑。 春福左右看了看,明明宫人都站的很远,他仍用手背挡着嘴,分享秘密般,低声道:“侯爷久不进宫,有所不知,太后已经被陛下禁足,陛下把殿下接过来,说要亲自抚养。” “禁足?”柏若风有些疑惑。虽然宁太后不是方宥丞亲生的母妃,可是名义上仍是方宥丞的母后,方宥丞怎么敢不顾孝道? 春福叹了口气,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似乎在反问:为什么不敢? “没人劝他?”柏若风问。 春福摇了摇头,道:“劝过的人,都赶上了今年的清明过节。” 柏若风:…… 他转念一想,此事没有传出宫外去,侧面说明方宥丞早已得掌大权。而宁太后母族不显,母子都得仰仗方宥丞鼻息生存,这种情况下,怎么还会被方宥丞禁足? 从某种角度来说,方宥丞与方为宁的立场天然相对,若是某人起了垂帘听政的心思……柏若风捏了捏指腹,若有所思:“宁太后惹他了?” 春福道:“不知侯爷在宫外,可曾听闻今年年初的瑶池会?” “瑶池会。”柏若风一字一字念着,从记忆里拼凑出一些痕迹来。 年初,宫中传出消息新帝要选妃。传闻主持瑶池会的便是太后。只是后来,这选秀过了两轮,本该开始五月进行瑶池会了。而今五月中旬,却没有半点消息。 说起来,北越圣女之所以盯上柏月盈的身份,就是为了以贵女的名义入宫。 柏若风没忍住,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了某件异想天开的事:“她竟想给陛下选妃?” 春福无奈地点了点头。 柏若风得到肯定,笑得越发明显了,“昔日,陛下连先帝先皇后的话都不听。她既无家族支撑,又非亲生母妃,怎么敢插手陛下的事?不过陛下脾气挺好的,只是禁了足。” 第192章 比起当年,只要有人敢试图染指方宥丞手上的东西,方宥丞非叫对方人头落地不可来说,只是敲打一番来个‘禁足’,属实是脾气变好了。 然别人不是这般看的。 陛下脾气好?春福欲言又止,侯爷能说陛下,他却万万不敢说主子坏话,于是没有搭话。 柏若风沉吟着,索性放弃思考方宥丞的事情。他见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便饶有兴致问道:“你方才说陛下有我的画像?在哪?” 春福为难地皱着脸,嘴唇动了动,苦笑道:“侯爷别为难奴才了。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奴才讨不得好。” 柏若风正是好奇的时候,怎么会轻易放过春福。“到时候就推我身上,直接说是我想看就好了。” 春福不吭声。 柏若风声音微扬:“怎么?我还不能看么?你不肯告诉我,等会我去问陛下,一样能得到答案。” 春福不语。 柏若风叹了口气,“好吧。” 春福正以为他放弃了,才松了半口气。没想到柏若风脚步一转,笑眯眯地左右打量着,在找书房的方向,“乾坤宫里应该有书房吧?那家伙最喜欢在书房里堆书籍字画,我去翻翻,铁定能找到。” 相处了那么些年,不说了若指掌,柏若风对方宥丞的熟悉程度不是他人能比拟的。 只是少年时他惯去东宫的书房,方宥丞搬来了乾坤宫,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地方,才会询问春福。 柏若风不顾春福阻拦,很快就寻到了地方,直接推开书房门,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熟悉的摆设。 春福曾经是先帝的人,方宥丞现在还用着他,这书房不少摆设,都是东宫那直接搬过来的,布局与原本相差不大。柏若风打量着四周,忖度着:看来这家伙挺念旧,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 春福已经对阻止柏若风一事自暴自弃,干脆装作没看到,去弄些茶点瓜果来。 柏若风在书架间穿梭,感受这份久违的熟悉感。巡视一二,他眼神定在了书桌边的白瓷画缸上。 他走过去,抽出一卷散开的画轴,缓缓展开。 画上大片的草原,阳光下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御马而行,似是在比赛。 前者身着红袍,一手执鞭,一手扬起,招呼着后边的人跟上,笑容满面,眉目舒畅,神情自信且张扬,仿佛能叫人穿过画面,看到那鲜活灵动的灵魂。 落后的人则一席黑衣,发上只有简单的龙纹玉簪,似乎因为离得远,面上是一片空白,并没有五官。 柏若风若有所思盯着画轴,头回知道自己在方宥丞眼里长这样。他评价道:“把我画的傻里傻气。” 嘴上嫌弃着,他兴致勃勃把画缸里的画轴一一打开,满足着好奇心。 看完的画轴往桌上随手一放,无意间碰倒了一沓处理过的奏折,奏折撒了一地,声音惊动了挨着书桌的人。 柏若风放下手中的东西,蹲下去捡起,整理好,放回原位。 这些奏折应该都处理过了,落款都是两三月份的,其中却夹着一个信封。 柏若风掂了掂,这信封轻飘飘的,封面只有一个‘云’字。 种种念头交杂在脑海里,柏若风盯着那信封,迟迟无法放回去。他皱了下眉,打开了信封,往掌心一倒。 纸条雪一般纷纷扬扬落在手上,纸条没有署名,但是那铁画银钩的字迹,一下子叫柏若风变了脸色。 柏若风面色冷肃,他撑着红木桌,俯身拧眉把纸条按时间顺序摆好。 每张纸条上都只有寥寥几句话,最早的那张是年初的时候,当时两国还在交战,这张纸条上写着北越内部的求和计划。 后边则是北越内部的政务秘事。 柏若风抿唇,翻到最新的一张纸条,时间已经是两个月前了。他眯了眯眼,唇角溢出一丝嘲意,按着桌面的指尖已然用力到泛白。涛涛怒火皆悉数藏在看似平静的面下。 他的大哥,他本以为早已身亡的大哥,眼下看来是在北越做着危险的探子工作。 很好,原来方宥丞不肯透露柏云起的消息,是因为需要人替他去打探消息? 午时,书房木门被推开了。 一听是柏若风来找他,方宥丞才回到乾坤宫,就往书房而来。然当他推开书房门,他看到的是坐在书桌后面无表情的柏若风。 方宥丞隐约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他把春福等人都关在门外,才往前走了几步,待他看清桌面上散落的纸条时,眼皮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柏若风抬了抬眼皮,修长两指夹起信封,似笑非笑道:“陛下,解释?” 第70章 孟浪 方宥丞深知柏若风此人看似闹腾, 平日里嘴上说生气,作势要人哄的时候,多半是在开玩笑逗他。真要生起气来, 反而平静的很,悄无声息憋着,憋到一定程度,便不知道什么时候猛地炸开了。 笑得越和煦, 恰恰代表柏若风气得越厉害。 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的笑脸, 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宥丞心下竟一颤。 越是在乎,便越是重视。本该顺畅出口的解释变得温吞犹豫起来, 唯恐下一瞬柏若风像当年单枪匹马赶回北疆一般,气势汹汹提枪冲去北越要人。 方宥丞拧眉,还没想好怎么说, 然柏若风的视线无声催促着。在柏若风逼视下,他吞吞吐吐道:“若风,我……” 第193章 柏若风心里正有火,恼方宥丞怎么连他大哥的消息都要瞒着。他晃了晃手上的信封, 单手撑着侧脸看戏般瞧着眼前人, 尾音钩子似的,出声道:“解释, 懂?” 方宥丞几步走上去,想去牵他。 柏若风躲开他的触碰, 把信封放到桌面,向后徐徐靠在椅背上, 抱臂哼了一声,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方宥丞眸光一闪, 垂下手掌,“先答应我,不能生气。” “不行。”柏若风挑了下眉,斩钉截铁道,“陛下,你在我这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他拍了拍桌面,催促着‘犯人’老老实实交待。 这是连‘阿丞’都不唤了。方宥丞颇有些头疼,决定甩锅:“我若说,这是柏云起主动联系的我,你信不信?” 柏若风半信半疑看着他,垂下的睫毛在琥珀眸上落下一层阴影,显得晦暗不明。良久,柏若风从桌下伸腿,隔着书桌踢了踢他小腿,“他先联系的你,主动给你递的消息?” 方宥丞正低头看着桌下缩回去的脚尖,闻言回过神,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把锅甩了出去,“你赶回北疆时,正是柏云起失踪的时候。当年他坠崖时磕到了脑袋,昏迷不醒,被偷渡的商队所救,当奴隶卖去了越国。” “总之,当他联系我的时候,自言先前伤到脑袋,没能恢复记忆及时回来。”方宥丞顿了顿,在柏若风的审视下继续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北越新冒出来那位皇太女的随身护卫了。” 怎么又是失忆,总觉得太巧了些。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联想到先前的什么北越圣女、北越大祭司,能拥有残害人意识与身体的药物,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越国实在太邪门了。柏若风道:“我这大哥,也就一身武艺能看了。当时应该正是两国交战的时候,柏云起能混到这么一位重要人物身边,你就趁势让他替你打探消息?”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继续说下去。 方宥丞可不敢明着承认,虽然此事是柏云起提出,他觉得利大于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公归公,私归私,之所以瞒着柏若风,先前是因为战时,如今是因为柏云起出了点事。 柏云起是柏若风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俩可就玩完了。 方宥丞含糊地试图一笔带过:“柏世子愿意为君分忧,实乃南曜之幸……” 柏若风忽然站起身来。 方宥丞编不下去了,一双锐利的凤眸默不作声看着柏若风,视线跟着他转,凌厉的面上带着几不可闻的心虚。 然柏若风只是绕过桌子走近,双腿交叠,随性靠坐在方宥丞身前的书桌边沿,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他自然是看清了方宥丞的心虚,没好气道:“我脸上有花?看我作甚。” 方宥丞眼神飘移了会,又落到柏若风脸上。年轻俊美的公子,连生气的时候看起来都不显凶,反倒灵动得叫人挪不开眼。 方宥丞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动,没来由地很想上前去捏捏面前人的脸颊,看看是不是气鼓鼓的。 他被自己的想象给弄笑了,却没敢在这时去逗弄柏若风。 柏若风不知眼前人心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无害。他眯起眼睛,眸光危险,颇像质问,“现今五月,三月初我回京的时候,他尚且给我传递过讯息,为何后来杳无音讯?就连他最新的给你的信,为什么都是两月前的?” “因为他那边出了点状况。但是隔得太远了,加上皇宫防卫重重,消息并不明晰。”方宥丞脑子里转了一圈打听到的消息,“我派暗卫前去接他,他不愿意回来。” 为什么会不愿意?柏若风皱了皱眉,有些着急地前倾身子,看着方宥丞双眼,追问道:“你没瞒着我什么了吧?” 方宥丞停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被柏若风捕捉到,他倏然冷笑一声。方宥丞便知晓自己漏了破绽,迅速道:“暗卫传回来的消息,只是可能。柏云起如今可能真的失忆了。” “你说什么?”柏若风面色微变,柏云起玩脱了? 就是这样,他才不想告诉柏若风。方宥丞垂眸看着他,安抚道:“他先前是假失忆呆在皇太女身边伺机打探消息,现今似乎是真的失忆了。那皇太女给他伪装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柏云起对此深信不疑。此事疑点重重,不日使团将前往北越皇都和谈,我必然让他们与之交涉,把柏云起带回来。” 面对柏若风怀疑的视线。方宥丞抬起双手,恨不得对天发誓,“没了,真的没有瞒你的了。你不用太过担心,柏云起这人机灵的很,说不定他不愿意回来,还装作不认识暗卫的样子,或许是正被那皇太女监视着。毕竟能在众多兄弟姐妹间以女子之身得此尊位,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太女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怎么可能不担心?柏若风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先前的状况?” 方宥丞哑口无言,显然也回想起了之前柏若风被下的蛊毒。 只是三年前,明空大师算出柏若风命中早有一死劫,因此费尽心思给他护住心脉。柏若风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恢复的可能。 但柏云起许是没这般幸运了。 方宥丞见他面色难看,安慰道:“你别担心,只要人还活着,就总有希望。” 第194章 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柏若风亦知道现在在原地不能空想瞎想,因此心中打定主意要去北越走一遭。 想到往事,柏若风笑了笑,抬手一锤眼前的胸膛,数落道:“说别人不简单,你这家伙也不是个简单的。” “那怎么一样?”方宥丞没防备,乍然间被他一锤,条件反射后缩,倒吸一口冷气,他上前一步抓住柏若风的手腕,制止他再来一锤,忍不住为自己叫苦道,“我可从未把你当做普通的伴读。” “分明是因为你小气,见第二面就想从我身上找回面子。”柏若风想起年少的两人,挣开他的手,捧腹大笑起来。 方宥丞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容,无端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揭过去了。 下一瞬,却见柏若风敛了笑,抬手拽着方宥丞的领口往下一拉,逼对方躬下身来,眸中无半点笑意,坚定凛然若雪原寒冰,“北越皇女登基,我国使团将前往北越皇宫与之和谈。” 他口吻霸道,不容拒绝:“阿丞,把我加进使团。” 如此近的距离,方宥丞把那双眼里的执拗看得一清二楚。这人一贯如此,做出了什么决定,便不管不顾勇往直前。 又是这样……他眸色微沉,捏紧了身侧的拳。满脑子都是卑劣地只想把人绑在身边的想法。 而柏若风话刚出口,便从相似的情境中回想起当年申请回北疆时,他就是这么和方宥丞闹翻的。 柏若风面色微变,再看方宥丞神情,即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走老路,和方宥丞硬碰硬。 方宥丞动了动唇,还没说话,柏若风仿佛已经知道他会拒绝,忽然笑吟吟地伸手揉了揉他后颈,白皙有力的指节扣住他后脑,不容置疑地往下按,抬头亲了下他唇角。 温软一触即离。 被突然袭击的方宥丞面上阴翳瞬消,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这是……被亲了? 方宥丞盯着柏若风面上的那抹红软,疑心自己是不是起了幻觉。 “阿丞。让我去呗,我保证在使团里乖乖呆着。”柏若风软下调子,双眼满怀期待地、专注地看着眼前人。 他拍自己胸膛拍得作响,信誓旦旦道:“你要是担心,我还能做点伪装,不用‘柏若风’的身份去。他们认不出我,当我是个普通官员,肯定没什么危险的。” 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哪怕是看穿了柏若风的心思,方宥丞仍旧艰难抵御,他吞了口唾沫,艰难出声道:“那也不……” “啾!”柏若风揪着他前襟抬头,迅速把他另一边唇角也亲了。 方宥丞喉间一紧,垂眸看着满脸含笑的柏若风,意乱情迷,脑子无法正常思考,乱成一团,唯有眼前的笑脸和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他说不出话了。 柏若风见他不说话,然眼里显而易见在挣扎,便知道这招有用。 他十分自然抬起双手圈着眼前人的腰身,往前一拉,掌心贴在他后肩胛骨上,拥着人来了个抱抱。 无声地抱了一会儿,毛茸茸的脑袋在方宥丞颈窝里蹭了蹭,凉滑的长发贴着脖颈痒痒的。他抬起脸,眼巴巴看着方宥丞,“阿丞,你之前说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吧,难道不做数了吗?” 有点过分了。抱着人肩膀的方宥丞想,这么劣质的‘美人计’,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答应? 然而理智在不受控地疯狂动摇。方宥丞脑海里分出两个小人在吵架。 其中一个小人说:若风只是想去北越接大哥而已,他这么乖,多派点人护着不就好了吗? 反对的小人说:不行,万一谈不拢,万一到时候要打起来,使团极可能被扣下来。 小人据理力争:有什么关系,如今越国论兵力论国库都比不上曜国,越国敢扣他的人,那就把越国踏平! 反对的小人说:太危险了,万一过程里若风受伤了呢? 小人道:可是他给亲亲,他还朝我撒娇。若风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他只是想出去玩玩而已。 反对的小人:不行,状况未明,风险太大,太危险了,还是把人留在身边看着好。 小人一脚把反对的小人踹开:可是他给亲! 于是,有往昏君暴君方向进化的方宥丞指了指自己嘴唇,面无表情道:“再亲一下。”刚刚太短,他都没感觉出什么。 柏若风眉眼弯弯,得逞地笑出声来,那双桃花眼明媚潋滟如春湖,只倒映着一个人影,连颊边的小痣都带着几分狡黠。 他往方宥丞颈肩撒娇似地蹭了两下,像只小狗在拼命拱人,嘴上却道:“赊着,回来再还。” “不行。”方宥丞把他脑袋掰起来,捧着对方双颊捏了捏,“你这家伙向来不安分,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你知道我得多担心?回来得补别的才行。” “那有什么办法?”柏若风耸了耸肩,“你又不能陪我去。” 方宥丞心念一动,忽然开始质疑从前没怀疑过的规矩: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执掌天下大权,却只能和历任皇帝一般困在皇宫?为什么他每回都要放柏若风走?他分明很想和柏若风一道去,想看看外边的景色。 就在他思考离京的可行性时,眼前的一张俊脸逐渐放大,与此同时,温软的朱唇贴上他的。 方宥丞听到自己胸腔里疯狂跳动的雀跃的心,不知所措地抬手回抱住柏若风,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人闭眼时垂下的长而微卷的眼睫。 第195章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柏若风已经后撤,风灌进两人间,方宥丞忽然觉得离开了这个拥抱,他连心都空了一块,飕飕漏着风。 柏若风撑着桌面坐着,舔了舔唇,似乎觉得有些新奇,疑惑地喊了声:“阿丞?” 方宥丞回过神,应了声。 得偿所愿能进使团去北越的柏若风心情格外好,忖度着以后多装乖多服软,面上笑道:“阿丞,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豆腐花。” 方宥丞看着他的笑容,自己唇角也忍不住勾起,“什么我爱吃,那分明是你最爱吃的。” “有什么关系。”柏若风摆摆手,转身拉着人往外走,“可以当饭后点心。” 他刚拉开门扉,看到春福的背影,眼角余光便看见一只手忽然出现,把半开的门按上了。 方宥丞拉着柏若风转了个身,忽然抱住了他。 柏若风不明所以回抱着方宥丞,“怎么了?” 方宥丞无声地紧紧地抱着他,怀里暖洋洋的,心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像是拥着整个世界。离得太近,他鼻尖微动,甚至能从柏若风身上嗅到些许混着茶香的独特气息。 直到柏若风拍拍他肩膀问他怎么了。 方宥丞才极为不舍地拉开了点距离,抵着柏若风的额头,鼻息相近,两人的体温交杂在一块儿。 柏若风还是头回被方宥丞这样拥着,只以为对方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因此眸色柔和,关切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单纯想抱一下。”方宥丞如是道。 对上柏若风疑惑的眼神,方宥丞苦笑一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睫毛在掌心里颤着,的戳的掌心肉痒痒的。 方宥丞道:“为什么这样看我?想和你亲近不是很正常的吗?若风,难道你没这种想法吗?为什么你对我这般冷淡?” 这指责简直毫无道理。柏若风想,刚刚他分明主动亲方宥丞了。 “哪里冷淡了?”柏若风拉下他挡住自己眼睛的手,反驳道,“你把我当什么随便的人了?” 方宥丞以为他生气,有些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时常觉得你眼里没有我。” 他抬起手,微烫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眼尾。 柏若风觉得痒,侧了下脸避开。他并不是个很粘人的家伙,或许正因为此,从他愿意尝试迈出一步后,方宥丞对两人的关系一直有极大的不安。 然而这只是两人的喜好使然。 “哪有?”柏若风为此轻笑。他抬脸用鼻尖亲昵地碰了碰方宥丞的,“你没发现吗?我一见你,总是忍不住笑容。” 方宥丞皱了下眉,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回答:“笑?我长得很可笑吗?” “怎么会这么想?”柏若风被他的想法逗乐了,抬手,手肘顶开方宥丞,哈哈大笑出来。笑够了,他才坦然正色道,“错了,是欢喜啊。一见你便心生欢喜,就算什么都不做,你在我身边,我心情就已经很好了。” “那我不一样。”方宥丞心花怒放,抬手去牵柏若风,捏着对方掌心软肉,感受着另一人的温度,愉悦道,“我心悦一人,就总想去碰他。” 他话音一转,又有些顾忌,“但是我担心,你会觉得孟浪,会因此害怕远离。” 不过既然柏若风主动亲他了,那是不是说明,在柏若风这里,他们是可以这般亲近的关系? 柏若风有些惊讶,“嗯?不会啊。” “真的?”闻言,方宥丞满足地眯起眼。 却不料柏若风道:“你以前就够孟浪了,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区别。” 原来他在对方心里竟是这么个不好的形象?方宥丞神情空白一瞬,待听到那肆意的笑声,看清柏若风打趣的神色,才后知后觉:“你在故意逗我?” 柏若风挣开他的手,抬起食指,勾了勾他下巴,恶劣道:“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还是跟阿丞学的啊。” 方宥丞正要说什么,柏若风忽然打断他,道:“阿丞,我饿了。” 方宥丞点了点头,他便转身拉开了门。 守在外边的春福立时转过身来,笑得讨喜。“陛下,侯爷,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说完这话,他面色犹豫,看了眼方宥丞,小心翼翼问:“小殿下刚醒,陛下要喊他过来一同用膳吗?” “你平日里和他一块儿吃?”柏若风有些稀罕。 待见到方宥丞点了点头,他脑海里一时浮现出一大一小隔着一桌子菜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兴致盎然,接连追问:“真的啊?你会带小孩吗?他不会被你吓哭吗?” 方宥丞锋利的眉眼在阵阵笑声里略显无奈。 柏若风笑着笑着想到什么,忽然抬手,揽住方宥丞肩膀,往身边一拉,“说起来,今天我来你宫里时,在偏殿见到那孩子了。” 方宥丞眉间一跳,心生不好预感。他抬眼阴恻恻看向极有可能出卖自己的春福,春福瑟瑟发抖转身,侧对着都惹不起的两位,假装听不到看不见。 而边上,柏若风已然开始翻开小账本了,他眯了眯眼,幽幽问:“阿丞不妨猜猜,那孩子喊我什么?” 第71章 刺杀 对柏若风话里话外的意思, 方宥丞故作不知,脸不红心不跳道:“他一个孩子,咬字都不准, 叫错成什么都不奇怪。” 第196章 “小孩的确是无辜的。”柏若风唇角一勾,斜睨着他,意有所指,“不过大人就未必了, 总有些坏大人乱教小孩。” 方宥丞不仅没反驳, 还顺着柏若风的话,正气凛然道:“对, 那种人的确坏得很,就是欠教训。” 说完,见柏若风讶然地看着他, 方宥丞问:“怎么了?” 柏若风被自己骂自己的方宥丞逗乐了,哭笑不得,似乎对这样的方宥丞感到无奈。 边上的方宥丞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 看向远方, 试图转移话题,“小孩子一日三餐定时定量, 我们快去吧,不然等会饿到他了。” 柏若风一时不察, 被牵着往前走。他若有所思盯着腕上圈着的手指,视线顺着祥龙图案的黄袍往上, 看到方宥丞整齐梳起、一丝不苟的后脑勺。他冷不丁喊了声:“阿丞。” 他看到方宥丞浑身一震, 停下了脚步,面色凝重转头, “怎么了?”方宥丞问。 柏若风一看便知,这人是怕自己追根究底地问他为什么要教方为宁乱喊的事情。 他故意摆出副严肃的模样,便看到方宥丞跟着严阵以待的模样。 难得见方宥丞被一个称呼弄得如此坐立不安。柏若风的笑差点憋不住了,在方宥丞的注视下,他艰难地吞了几下口水,才咽下那抹笑意。 柏若风郑重其事道:“你……” 方宥丞连呼吸声都变浅了,认真倾听。 柏若风的笑忽然没憋住,带着隐忍的笑音道:“你还是穿黑色好看。” 就这?方宥丞的表情显而易见变得空白,柏若风不用怎么猜都知道他脑子估计转不过来了,他毫不避讳地大笑道:“哈哈哈!你虚心个什么劲啊?” 也真是奇怪了,在柏若风这里,他仿佛失了智般。方宥丞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带着点宠溺地看着柏若风。等人笑完了,方才紧了紧圈着对方手腕的掌心,低声道:“走吧。” 一进偏殿,就能看到方为宁坐在加高了的椅子上晃着腿等着,见人来了,挥舞着双手喊道:“咯咯!咯咯!” 如果不是他身后的奶娘拉着他,这小子还试图从椅子上爬下来。 柏若风慢悠悠晃过去,戳了两下娃娃的脸,软得不可思议。 方为宁还认得他,抬手抓住他的食指,“咯咯?”不等柏若风应声,他自己摇了摇头,认真仔细思考了一下,露出个憨憨的傻笑来,“枣枣?” 柏若风挑了下眉,看向方宥丞,眼里就一个意思:坏大人。 方宥丞装看不懂,先行落座。 可以看出他平日里是坐在方为宁边上的,因为春福已经拉出了椅子。柏若风正弯腰站在方为宁右侧上。今日的方宥丞选择落座在柏若风身侧。 这么一来,柏若风就被一大一小给夹在了中间。 柏若风笑了下,顺手在左边仰着脑袋晃着腿的方为宁脑门上撸了下,转身,在春福等人惊恐的视线下,抬手在右边的方宥丞头上拍了下,这才顺势坐下了。 方宥丞抬筷的动作一滞,看了眼柏若风,什么都没说。 柏若风左手给方为宁抓着,他挣了两下,小孩子把他手当玩具啃。就算奶娘喂饭时,也把他食指抓得紧紧的,柏若风看着有意思,索性没挣开,单手用着筷。 不等伺候的下人布菜,方宥丞就给他夹菜。 寂静一片,只有方为宁偶尔含糊的声音。 柏若风冷不丁出声道:“你打算一直抚养他?” 方宥丞平静道:“不然呢?他可是曜国的皇太弟。” 方宥丞竟连继位者的人选都已经决定好了?柏若风猛然被呛到,抚着胸口拍了两下才把食物噎下去。 柏若风直截了当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方宥丞冷哼一声,语气竟有点酸,“前几日早朝时就已经宣布了。你当然不知道,你一心在你妹妹那。” 这是在怪他不关心?柏若风好笑道:“你也没主动和我说啊。” 方宥丞看了他一眼,柏若风竟从里边品出些许委屈和不满来。方宥丞面无表情放下筷子,“我去你府里找你,等了一天,结果你见了我就一直在说你妹妹的事,说完又问你大哥消息。说来说去,竟也没关心我一声。” “好好好,我的错。”柏若风抬起筷子给他夹了块鱼肉。 方宥丞吃了,吃完继续用那副不在意的口吻道:“大半夜还赶我回宫,也不关心下我走夜路安不安全。” 柏若风忍着笑,又给他夹了一筷鱼肉。 方宥丞毫不迟疑吃了,吃完后道:“难得喊唐言给我传个消息,还是要我帮忙还人情的。” 这样下去,他真是罄竹难书了。柏若风叹了口气,夹了个鸡腿放方宥丞碗里。他知道方宥丞向来爱吃肉食,这回便不同上次故意给人夹菜包,特意夹了个鸡腿。 方宥丞盯着那鸡腿一阵,质问‘罪人’:“你就这样伺候朕用膳?” 柏若风有些意外看着他——方宥丞平日里许是为了拉近距离,从不用代表身份的自称,这会儿忽然在他面前称呼自己为‘朕’,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柏若风顺着他意,看戏般问:“陛下,您觉得臣该如何伺候?” 方宥丞得寸进尺指挥着:“夹起来,喂朕。” 柏若风给他气笑了,直接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响亮的声音,“你当你是两岁娃娃呢?” 第197章 边上真正的两岁娃娃玩着柏若风的袖口,张着嘴吃下奶娘喂到口边的粥。 房里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雷霆一怒,惩罚这大不敬之人时,还迁怒自身。方宥丞看了春福一眼,春福意会,把伺候的宫人都领出去。 房内除了方宥丞、柏若风以及方为宁,只留下了奶娘和春福。 方宥丞低头夹起碗里的鸡腿,一口一口闷不吭声吃着。 柏若风瞧着他似乎有点在生闷气,本该去哄哄,给个台阶下的。但柏若风实在没忍住,扯了下他袖子,“鸡腿好吃吗?” 方宥丞没理会。 柏若风竟开始犹豫了:难不成真要去喂他? 柏若风想了想,觉得这种温柔小意的事自己还是做不来,于是干脆装作看不到方宥丞的面色。转而去逗弄方为宁。 他把手抽了回来,找春福要了块手帕擦干净手上的口水,戳了两下方为宁的腮帮子,笑道:“你这小不点,什么都咬,也不怕把你牙崩坏了。” 方为宁长了口乳牙,可能觉得痒,什么都想啃两口。先前啃木雕,现在抓着柏若风的手指,也要去啃两口,弄了柏若风一手的口水。 方宥丞闻言,三两口吃完了鸡腿,扯过他左手看了眼。 一个幼童,能有多大气力?连个牙印都没留下。和方宥丞之前被柏若风咬那两口比起来,更是无足轻重了。 方宥丞神色却渐渐郑重起来。他摸到柏若风一手的茧子,腕边隐约露出一点白痕。 练武磨出来的茧子,方宥丞自己也有,但那白痕,却像是伤口脱痂后留下的。 今日柏若风穿了便服,没有束起袖子,因而方宥丞虎口往上一推,就能轻易把他袖子推上去,看到手臂上一条条留下的疤痕。 方宥丞越看面色越难看,把袖子卷到肩上不够,还去扯柏若风领口。被柏若风两三下拍落,“你够了啊,有小孩子在呢,别动手动脚的。” 柏若风的玩笑并不能叫方宥丞心情好一些,方宥丞喉结上下滑动着,心疼到对以往的决定有了悔意。 他沉默许久,艰涩道:“你身上是不是有更重的伤疤?” 柏若风心想这不废话吗?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他全身上下,估摸就一张脸保护得最好最能看了。 然而这话不能对关心他的人直说。 于是他没心没肺笑道:“那怎么是伤疤呢?那可是本将打下的累累战绩,改天关上门,再给你看看本将身上的功勋?” 方宥丞迟迟没有说话,盯着他的笑脸,情绪似乎更低落了。 柏若风受不了他这幅模样,于是挠了挠侧脸,笨拙地转移话题,“言归正传,皇太弟的事,你不再考虑一下?” 继位者的人选,于外人而言是看皇室血脉正统与否。于皇室中人而言,则要较之能力,择贤选优。于帝皇而言,或许还要考虑继位者的母族势力。 而方为宁,坦白说,这么小的孩子,除了是方宥丞的弟弟,哪方面都不沾边。 方宥丞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看了柏若风一眼,莫名道:“考虑什么?你又不能生。” 柏若风虎躯一震,被他的胡言乱语惊到,恼道:“怪我?陛下能生的话就不用弟弟来继承大统了。” 饶是春福见惯两人彼此口出狂言,此刻涉及皇权,都忍不住一惊。更别说没见过这场面的奶娘,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为宁茫然地张着口,却迟迟没有饭喂到嘴里,他左看看右看看,朝柏若风伸手要抱:“枣枣!” 柏若风轻轻拍了拍他脑袋,按着他转回身去,“坐好。” 方宥丞皱眉,却不是对柏若风。他看着奶娘,不悦道:“起来,做你该做的事。” 一顿午饭在春福和奶娘如履薄冰中度过。 饭后柏若风被方宥丞抓住,没能回侯府,而是被带回寝殿里。理由很充足:柏若风之前陪妹妹,后边还要跟使团去北越,中间这么点时间,合该是他的。 柏若风想起两人长大后聚少离多,陪陪也没什么,就留下来了。 临到寝殿时,方宥丞道:“我要去太医院拿点东西,你先进去休息,下午陪我看奏折。” 柏若风不解:“你生病了?” 方宥丞摇摇头。 柏若风疑惑更甚:“那为什么要去太医院?为什么不把太医召过来?” 他记得太医院里有一味药,是以往宫妃最爱的祛疤膏。方宥丞深深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捏了捏柏若风的掌心,“你先进去等我。” 柏若风不明所以应承下来,笑了笑,调侃道:“那好吧,我去榻上等你。” 方宥丞瞬间精神奕奕,目光如炬:“我可要当真了。” “别贫了。”柏若风笑了下,抬手往外挥了挥,开始赶人,“快去。” 目睹着方宥丞离开乾坤宫后,他才转身往寝殿去。 宫人推开门,恭敬地退开。柏若风踏进殿内,把宫人都遣下去。他伸了个懒腰,懒散地往龙床走去,边走边除下外衣,正准备上去小憩一下。 柏若风坐到床边,黑靴在踏脚板上脱下。他抬腿上床,一扯床上被褥。 层层堆积的被褥滑下,一抹危险的寒光突兀地倒映在他眼瞳中。 藏在被褥里的刺客冲柏若风扑去。 第72章 把柄 在扯下被褥的那一刻, 柏若风的身体远比他的意识先感觉到浓重的杀意。他完全靠着身体反应向后仰身,刀尖险险从他鼻头擦过去。 第198章 面前忽然出现的宫装女子,一击不成, 抬手就要落下第二击。 柏若风抬臂抵住她的右手,手掌一旋,钳住她的手腕,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淬毒的匕首落在锦被上。 在女子惊诧的视线里, 柏若风眉眼冷冽,一言不发扣住她手臂, 弯腰过肩,快准狠地往榻外一摔。 手臂一痛,只见眼前天地倒悬, 女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仰摔在地上。她咬牙爬起来,抽出发间凤凰金簪,朝柏若风刺去。 簪尖刺破空气, 却被一脚踢飞出去。女子也摔倒在地。 那厢柏若风从衣柜里抽了条腰带, 追上想要逃跑的女子,三两下把她双手缚住, 困在床架上。 稳固的床柱被挣扎的女子摇得发出吱呀声。 女子以主人家的气势厉声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在陛下殿内?” 刚要问这句话的柏若风一怔,摸了摸下巴, 好整以暇抱臂而立,“喂!搞清楚, 现在是你行刺在先, 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女子闭唇不言。 这人看起来与他年岁相差不大,面容姣好, 身上透着股养尊处优的气息。柏若风确认自己不认识她。他捡起掉落的匕首,从匕首身上闻到了浓厚的药味,又捡起凤簪打量,脑子更是糊涂了。 据他所知,方宥丞没有封妃。 柏若风心里有了猜测。他用刀尖挑起女子下巴,“从实招来,你到底是谁?若执意做个哑巴,就只好用你下的毒来惩罚你了。” “呵!”女子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柏若风,红唇讥诮掀起,轻蔑道,“原来陛下迟迟不愿选秀,是有分桃断袖之癖啊。” 柏若风皱眉,为她话里话外的轻视感到不悦。 女子抬着下巴,明明被绑的是她,被威胁的也是她,可如今她却不顾颈间随时能夺去她性命的利刃,居高临下道:“这么一看,你长得的确有几分姿色,然还不够聪明。做男宠是没有好下场的。焉知前朝男后,以男子之身登上后位,最后还不是被人活活烧死。” 倒是难得见一个刺客会罗里吧嗦这么多。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他装出一副意动模样,“那依姑娘所见,怎样才算聪明人?” 女子眸光一转,柔情似水,“想听?” 柏若风把玩着手上的匕首,散漫道:“不是什么人的话我都会听的。姑娘不如先自报家门?” “要人自报家门前,不是该先说明自己身份?”女子警惕不减。 柏若风眨了眨眼,把玩的动作一停,他用和刚刚粗暴武力全然不同的语气无辜道:“诚如姑娘所说,奴才只是陛下的男宠,单名一个风字。今日应召前来伺候,没想到反倒遇上姑娘。” 说是这般说,柏若风全然没有解开女子身上束缚的意思。 女子防备道:“那你为何会武?” 柏若风谎话信手拈来:“奴才本是一个小小侍卫,武夫出身,因为颜色好才被陛下破格宠幸。看姑娘穿着不凡,不知姑娘名讳?” 女子偷觑着他,闻言唇角一翘:“我是太后娘娘的宫女。那暴君逼得娘娘与殿下骨肉分离,奴婢不忍,特来替主子分忧。” 虽然对太后和方宥丞之间的矛盾多少心里有数,却不知道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柏若风全然不信女子来此是她个人作为。 他试图套话:“你替主子分忧的办法,就是私自刺杀圣上?” “你我都是可怜人,身不由己罢了。”女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话音一转,引诱着眼前地‘男宠’,“不如这样,你且放了我,我们一同联手除了暴君。到时候殿下继位,有我替你求情,太后娘娘必然重任于你。到时,你便能一展拳脚,总比委身于他人好吧?” 柏若风不说话了。 那女子见他意动,却左右摇摆不决,尖锐道:“下不了蛋的公鸡,年老色衰就只能等着被杀掉。” 柏若风猛地看向女子,一副被说服的情态。他犹犹豫豫道:“你是娘娘的人,自然无所顾忌。可如何保证事后太后娘娘不会杀人灭口?” 女子示意他看他手中那枚金簪,“凤簪可不是谁都能用的,这是娘娘赐我的信物,你且保管好。来日娘娘过河拆桥,你大可用此信物保自己全身而退。” 简直漏洞百出。柏若风想。他虽是故意为之,然女子似乎过分单纯了,连收买人都带着种降贵纡尊的傲慢,笃定他会殷勤帮忙。 这时,外边传来了脚步声。女子急忙压低声音道:“快些决定,不然等那暴君回来,我便咬死你是我姘头,到时候谁都逃不了。” 柏若风看了眼门外,为难道:“陛下武功高强,你我二人,不是对手。”言语间已经把女子和他划为一个阵营。 女子眉间浮起一抹狠厉之意,她道:“不,有你在,我们必然能成。” 她见柏若风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得意洋洋道:“你假意与他欢好,等他松懈时,一击毙命!” 柏若风沉默了,抬眼看了她一眼,道:“……的确是个好法子。” 女子见人傻站在那,连声催促:“愣着作甚,还不把腰带给我除了?” 柏若风忽然失去了套话的心思,他恹恹把匕首丢到地上,晃了晃手中凤簪,道:“你猜陛下信你还是信我?” 女子方知自己是被人耍了。 虽然早知道没那么容易策反,然而柏若风浪费她那么久的时间,女子恨上了柏若风。她咬紧牙根,死死盯着他,眼白红丝弥漫,煞是骇人。 第199章 女子怒目圆瞪,猛地缩紧双颊一吐,柏若风匆忙避开,回身见身后朱柱上一个小洞。 柏若风还是头回见这样精细的暗器。他回身,见女子抬起脚一晃,绣花鞋尖甩出细小刀片。她往后翘腿,竟以极柔韧的姿势把手上的带子给切了。 原来这人还留着底牌!柏若风所料未及,上前几步就想重新抓住她,女子显然有了防备,死死盯着他动作。 他进,她退,一时对峙着,都在找寻对方弱点。 令柏若风感到奇怪的是,方宥丞即将回来,女子事情败露,如此却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门外已经有人影,即将开门而入。 女子看了眼柏若风,柏若风以为她要冲过来,起势防备。不料女子捡起地上的匕首,在木门被推开的刹那,助力跳起,持匕首往门外人身上扑去。 “阿丞!”柏若风着急喊道。 方宥丞立在门外,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危险,头都不抬。他身后浮现出来一个黑影,以难以辨明的速度冲上前,一剑挑去女子匕首,把人打落在地。 暗卫完全没留力,直至女子被打落在地后,才垂手站到一边。 柏若风看着这一切,有些哑然。虽然一直知道暗卫的存在,然而他与方宥丞相处时,极少机会能见到,以至于经常忘掉这么支队伍。 方宥丞抬脚踏进门来,隔着一段距离凝视着着柏若风,确认他没事后,眸间冰冷渐消,眼神柔和了几分。他轻描淡写道:“是刺客,杀了吧。” 女子面色煞白,她看着提剑步步逼近的暗卫,忙不迭说出身份,尖叫道:“本宫是太后!谁敢动本宫!” 太后?柏若风被她声音吸引,不可置信看着那年纪与他二人相仿的年轻女子。实在难以把这个称号和女子连上。 彼时方宥丞已经走到他身边,柏若风的目光向他寻求答案。 方宥丞一双黑瞳深不可测,他看出了柏若风的疑惑,不怒自威:“太后刺杀,与庶民同罪。” 这时,宁太后回过神来了。她被软禁在宫中,前几日听闻方为宁被封为皇太弟后,她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一个声音说:忍忍吧,等方为宁长大,她就能为所欲为了。另一个声音说:凭什么她要委屈这么些年,现在方为宁已经是皇太弟,只要方宥丞死了,她便能垂帘掌政。 恰好冷宫守卫的宫人换班松懈,恰好平日里铁笼一样的乾坤宫这几日人影稀疏,恰好乾坤殿内伺候的宫人不多……那么多的恰好,让她顺利潜入。 但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不过是有人设了个陷阱,等着贪心的她钻入。宁太后连滚带爬起身,浑身肌肉绷起,警惕看着暗卫,崩溃道:“方宥丞!你这个伪君子,你是故意的!” 方宥丞没有说话。 暗卫步步紧逼,宁太后已经被逼到墙角,她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肝胆欲裂,口不择言,“你不能杀我!你忘了当年是谁救的你吗?你忘了是谁帮你弑父了吗?你忘了方为宁是……” 一剑划破喉颈,血液飞溅到门窗上,再多的话此刻都归于死寂。 暗卫收起剑,朝方宥丞行礼,带着女子尸体走了。 方宥丞下手狠决,干脆利落到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柏若风怔怔看着他的另一面,有些回不过神。 方宥丞低头从怀里拿了盒药膏出来,“我去太医院挑了这款祛疤膏,你试试喜不喜欢?” 他见柏若风迟迟没说话,以为对方不想祛疤,便哄道:“我知道伤疤是你的功勋,不过总得把旧的‘功绩’擦去,新的‘功绩’才有地方放,对不对?” 柏若风后知后觉回过神,皱眉问:“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宥丞装作没听到他的话,低头牵起柏若风的手,抹了一坨药膏到他腕间,专注地涂着药。 柏若风哪能看不出方宥丞鸵鸟的心态。他叹了口气,低声道:“阿丞,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替你担心,你这样做,方为宁以后会恨你的。” “原来若风是在担心我?”方宥丞眉间阴翳散去,肉眼可见心情愉悦。他看着自己刚抹好的地方,把药膏盖子合上,放到柏若风掌间,“行吧,你答应我每日都要涂药膏,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说这话时,他无视了门上新鲜的血迹,除了外衣躺到床榻里边,还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无声催促着柏若风过去。 柏若风把药膏放到床头柜子上,跟着跳上榻去,跪坐着晃了晃方宥丞身子,“先别睡,你刚说会回答我的问题!” 他竟不知方宥丞背地里藏了这么多秘密,今儿个非得好好掏掏不可。 “那你问,问完就陪我休息。”方宥丞单手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 柏若风其实也没什么想问的,他只是对太后的年龄以及太后临死前的话格外在乎。 “她只比我大五岁,看着年轻很正常。”方宥丞半合着眼,睡意朦胧,又被柏若风摇醒。 “你想问她救我那回事?”方宥丞擦了擦眼睛,努力撑起精神来,“那是她自诩的。她是段公良送来的人,你没发现她长得有点像我母妃吗?” 方宥丞笑了笑,“后来我觉得能派上用场,就……把她为我所用了。”他捏了捏指腹,再提起往事,云淡风轻,“当时段公良正和先帝一起盘算着怎么削了我呢,你忘了?” 第200章 柏若风当然没忘,当时他还参与了方宥丞的‘清君侧’,但是对宁太后毫无印象。 “因为她只是给我传消息而已。”方宥丞跳过了宁太后所说的‘弑父’的事情,拿另一件事来转移柏若风的注意力,“总之,她尚且帮了我不少忙吧。我说过,只要她安分,不惦记不该惦记的,我助她稳坐太后之位。” 方宥丞翻了个身,枕着双臂,看向头顶,“只是可惜,在她心里,不杀了我,她连睡觉都不安生。” 柏若风晃了晃方宥丞,问:“为什么啊?”在他心里,方宥丞还算个说话算话的人。 方宥丞沉吟了一会儿,像是在忖度该说不说。 最后,他选择了和盘托出。 方宥丞看向一脸好奇的柏若风,淡淡道:“因为方为宁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乍然间听到皇家辛秘,柏若风微微睁大了那双桃花眼,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误会:“没有任何干系的意思是?” “异父异母。” 方宥丞像谈论天气一般平静道:“你真的以为先帝只有我一个孩子,是对我母后情根深种吗?” 他难得笑了,浅浅的,淡淡的,带着纯粹的恶意去嘲笑:“因为他啊,早就被我母妃废了。一个废人,是不可能再生出第二个孩子的。” 看着柏若风震惊的表情,方宥丞心下一动,抬手抚摸着他的脸侧。 粗糙的指腹从光洁的脸侧滑过,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在他看来,柏若风骨相极好。长得恰是他喜欢的模样。那双桃花眼里还充斥着疑惑。 方宥丞似乎能听到他在无声地问:为什么啊? 他的为什么真的很多。 方宥丞想:因为当时还是新后的宁皇后怀孕被他抓住了把柄,因为他需要一个先帝身边的人帮他吹枕边风……因为种种,他曾经与宁后成了同盟。 可是当共同的目标去世后,他们就成了天然的对立关系。 方宥丞一日还在,方为宁的身世把柄就在他手里,宁太后的‘清白’就是她头顶悬着的刀、催命的符。反之亦然,宁太后知道方宥丞太多的秘密,她一日还在,往后就会动摇皇太弟的地位。 不过这些藏了多年的东西,方宥丞并不打算和柏若风说。 柏若风太过干净了,想法都是直来直去的,心肠也软。暗卫通知他乾坤殿进了人,内殿还有打斗的声音的时候,方宥丞以为柏若风会把刺客解决掉的。 但没想到柏若风没有杀掉‘刺客’。 这样一个心软的人,对他而言,知道太多并不好。 同样的,这样一个心软的人,若方宥丞不解释说清楚,不给个理由,柏若风怕是会与他有嫌隙。 柏若风抓住他的手,眉间是微妙的愁绪,重复道:“可是,方为宁如果知道你杀了他母妃……” 方宥丞对心上人的关心照单全收,欣赏了一会儿柏若风为他担心的表情后,他才抛下一个消息来:“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这么好心抚养一个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未来还会想杀我的小孩?” “可是方为宁不是已经被你封为皇太弟了吗?”柏若风摸不准他的想法。 方宥丞扬眉道:“真正的方为宁,早就被我送给别人养了。” 柏若风对他的说辞莫名其妙,“那偏殿的那个孩子是谁?” 方宥丞把坐着的人拉下来,被子一扯,盖到两人身上,方才凑到柏若风耳边,轻声道:“或许换个名字,你就认识他了。他本名叫段欣。” 热气喷在耳廓上,痒痒的。柏若风忍不住抬手去揉,揉了一半,猛地怔住,“你说谁?” 第73章 擦药 段欣。 段府唯一的小少爷, 段公良的亲孙子,段轻章未来得及看一眼的亲生儿子。 自段重镜替代段轻章后,高飞燕与之名义上和离, 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回了万州。 约莫两年前,万州大营驻军持令援助,解了北疆燃眉之急。 “算了下,段欣该有三岁了。”柏若风努力回忆着。 方宥丞揽着他肩头, 在温暖平和的环境中闭着眼, 一副将要入眠的模样,闻言唇角勾起, “记得这么清?你又没孩子,是两岁还是三岁,哪能看出区别。” “喂!”柏若风不满地扭头盯着方宥丞。 只见闭着双眼的人呼吸平稳, 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想要反驳的话噎在了嗓子里。柏若风扭过头,跟着闭上眼睛。 算了,睡醒再找方宥丞,他们的时间多着呢。 柏若风以前忙起来不分昼夜, 午睡于他而言, 是个奢侈。今天难得可以午休,他反倒不习惯了。合着眼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睁开眼盯着帐顶, 周遭安静一片。柏若风转过头盯着方宥丞线条利落的侧脸,灵敏的耳朵能清晰捕捉到边上人的呼吸声。 柏若风默默听了半晌, 发现方宥丞只是阖眼没有睡着,柏若风眼睛立时一亮。 睡着的人的呼吸声和清醒时是不一样的。他把被子掀开, 鲤鱼打挺坐起来, 晃了晃方宥丞,“你刚刚那句话不对, 我怎么看不出了?今天我看他长齐了乳牙就奇怪,两岁的娃娃怎么就出了这么多牙。” “嗯嗯嗯。”方宥丞显然没睡着,闭着眼含糊敷衍。 “阿丞,天下间那么多娃娃,你怎么偏把段欣弄过来了?皇室宗亲都没娃娃了吗?”柏若风隔着层被子趴在方宥丞身上,一会儿挠他下巴,一会儿捏他耳朵,闹得很。 第201章 方宥丞被他扰得没办法,睁开眼盯着压在身上的人,黑眸冷冽,“柏若风,你今天精神很好啊。” 柏若风不怕他,捏着他耳垂揉了揉,双眼弯弯,偏厚的下唇浅浅勾起,权当他在夸自己,得意道:“年轻的人当然精力充沛。阿丞,你说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和个小老头似的。” “我是小老头,那和小老头玩的人是什么?”方宥丞揉了揉太阳穴,身上的重量沉甸甸的,他想直接把人掀开,又怕没把握好力道把人掀到床底下去,只好任着人在身上撒欢,“你怎么回事?往日没见这么关心这些事。” “因为那些事和我没关系啊。”柏若风把方宥丞当人形枕头用,怎么舒服怎么来,他侧了侧身,抬腿压在被子上,下巴枕在手背上,趴着俯视方宥丞,双眼弯弯,眸若春水,“现在关心这些事,只是因为和阿丞有关,我在担心你。” 往常方宥丞还是太子时,处境艰难。后来先后没了,先帝病重,太子监国。柏若风理所应当就以为方宥丞过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逍遥日子,兼之他顾念着自己的家人,竟也没多关注。 柏若风皱着眉头,歪了下头,疑心道:“你不愿多谈这些,是不是和我疏远了?” 什么往事,什么疏远,方宥丞脑子乱成一团,无法思考。只觉得柏若风的每一次动弹都是在无意识地挑逗他。 “起来。”方宥丞深深吸了口气,呼吸短促,声音微哑。 柏若风疑惑地看他。 方宥丞闭了闭眼,神情隐忍,咬着牙关警告:“柏若风,从我身上起来!” 看着他强行压抑着什么的神态,柏若风忽然懂了。他忙不迭从方宥丞身上爬起来,震惊地坐在榻边背对着人,给人留出点平复的空间。 不是吧?不是吧! 他也没做什么啊。柏若风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生理反应本是人之常情。但柏若风对这方面的需求向来不高,以至于后知后觉。 过了会儿,身后完全没有动静。柏若风觉得奇怪,试探地回身,见方宥丞侧身背对着他躺着。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但愣是没忍住,又探头探脑凑过去,“阿丞?你还好吗?” 方宥丞侧过身看他,凉凉道:“好得很。” “已经完事了?”柏若风真信了他的话。 这话听得方宥丞面色青了又黑了,他本是在说反话,然而看着柏若风认真的脸,就像出尽全力却锤在了沙包上一样。方宥丞恼道:“这才多久?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完事!” 柏若风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他点点头,“那……你继续?” 方宥丞真要被眼前的人给气出内伤来,偏生打不得,骂不得。他一度怀疑柏若风没有表面那么单纯,就是在故意玩他。 眼看柏若风转身要走,方宥丞伸手拉住他。等柏若风转头,他长呼出一口气来,“别走。” 柏若风一副替他着想的模样,诚恳道:“我在这,你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方宥丞拧眉,缩回手去,给自己盖好被子,胸膛以下盖得严严实实,“我没事了。” 柏若风笑了,没心没肺地又爬过去,高兴道:“既然你都睡不着了,那我们来聊天吧!” 方宥丞被他弄得彻底没了脾气,从心底觉得拉着柏若风午休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他高估了自己的坐怀不乱,低估了柏若风的不解风情。 方宥丞问:“你今天擦药了吗?” 柏若风理直气壮道:“没啊。” 方宥丞灵机一动,终于找到能暂且把人注意力转走的法子。他指了指柜子上的那盒药膏,“把今天的药擦了,我就和你聊天。” “大老爷们擦什么祛疤膏。”柏若风不太愿意,但他看方宥丞转过身去不理会他的模样,像是打定主意他不擦药就不和他说话了。 柏若风抿了下嘴,竟有了些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孩子气。他拿起柜子上那盒药膏,不情不愿拧开,嗅了嗅,只有很淡的药味。 他勾了一点涂到手臂的痕迹上,浅绿的膏体很好抹开,在皮肤上留下层浅浅的水色。 “阿丞?”柏若风抬头喊了声背对自己躺着的人,“你睡了吗?” “没睡。”方宥丞闷闷回了句。 柏若风便心满意足地笑开了,“那你等我,我擦药很快的。” 方宥丞转过头来嘱咐,“身上有疤的地方都得擦,不许偷懒。” “行了行了。”柏若风不耐烦道。 方宥丞稳下呼吸,压下腹间的冲动。 背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不知何时飘入耳间,方宥丞脑海里不可避免联想到某些活色生香的场面。顿时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看了。 听着背后的动静,每分每秒都像是场折磨。方宥丞开口想让人去别的地方擦药,但声音愣是出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柏若风带着一身药味蹭过来。方宥丞听到他过来的动静,心脏砰砰直往嗓子眼冲,连呼吸都凝滞住了。 “不是我偷懒,”柏若风隔着被子抓着他手臂,“我擦不到后背,你帮帮我。” 柏若风离得很近,在春夏之交,人能很容易感知到离得近的人的体温。近在咫尺的热意叫方宥丞吞了几下唾沫,额间青筋毕现,他就像个被妖女诱惑的僧人般,艰难拒绝:“不帮。” 第202章 “好吧。”见人始终背对着自己,柏若风挠了挠侧脸,轻易放弃了,“那我去喊春福过来帮我擦。” 听到他要去找别人,方宥丞一下子就坐起身来,忙拽住柏若风手臂,“等等!我帮你!” 柏若风歪了下头,不懂为什么方宥丞反应这么大。 方宥丞更不懂柏若风为什么能如此寻常提出找别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方宥丞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眼神微妙:“你在营里的时候,有没有让别人给你擦过药?” 柏若风笑了两声,满不在乎道:“那可多了去了。”话音刚落,就见方宥丞面色黑的犹如被人戴了绿帽子。 “柏若风!”方宥丞低吼着,捏着他的手像铁钳般。 柏若风被他吓了一跳,“怎、怎么了吗?” 方宥丞音量渐大,“你这人能不能有点自觉!男女授受不亲,男男授受也不亲,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随便脱衣服!” 说完想了想,补充道,“找大夫看病的时候例外。” 怎么忽然这么严肃。柏若风瞪圆了眼,难以置信道:“泡澡也不行吗?” “你还想和谁去泡澡?”方宥丞森森看着他,眼神危险。 以前方宥丞没立场要求柏若风这些,可现在既然柏若风答应和他试试,他就绝对要把这些可能的风险都扼杀在摇篮里。 柏若风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竟乐颠颠地还能笑出声来。笑够了,看方宥丞一副紧张模样,便拍拍方宥丞手背,安抚着:“好吧,都是小事,你别那么凶。” 方宥丞紧绷的情绪在那笑容里慢慢松懈下来,他松开了抓着柏若风的手,眸色柔和,连声音都低下来,“我不是在凶你。” “我知道。”柏若风把拧开盖子的药膏塞他手上,转过身去背对着方宥丞。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亵衣。 方宥丞拿着药膏,眼睁睁看着柏若风把倾斜而下的长发拨到右颈间,松了抽绳,里衣顺着宽肩往下,滑到劲瘦的腰间。 他挺直的后背宽阔有力,肌肉线条清晰,往下延伸,形成完美的倒三角。肩胛骨分布在脊柱两侧,肌理流畅,如同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带着雄性独有的健康且矫健的力量美。 美中不足的,是其上近乎密布的伤疤,粉色的新肉如蚯蚓般爬在背上。 柏若风静下心等了又等,方宥丞一直没有动作。他正纠结着要不要出声催促,微凉的温软轻轻贴在了他的背上。 柏若风吓了一大跳,兔子一样从龙床上跳下来,“你做什么!” “咳。”干了点坏事被抓包的方宥丞握拳抵着唇咳了两声,心想柏若风是不是对浪漫过敏。他若无其事反问,“你大惊小怪什么?” “能不大惊小怪吗?我让你给我擦药,你做什么?”柏若风后知后觉出来一点危机感来,他到现在才渐渐意识到找一个男人做情人更深地意味着什么。 方宥丞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反而不紧张了,悠然解释道:“都说了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 “阿丞又不是别人。”柏若风疑惑道。 “嗯,所以我只是在给你示范,如果你在别人面前随便脱衣服可能遇到的事情。”方宥丞一本正经道。 柏若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看着方宥丞不说话,方宥丞回看着他。 在一片沉默里,柏若风端正着脸,认真严肃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噗哈哈哈!”方宥丞没能忍住,肆意笑出声来。 他朝柏若风招了招手,拍拍身前的地方,“行行行,是我错了,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过来这,我继续给你擦药。放心,我不乱来了。” 柏若风站在原地犹豫了下,复又蹭上榻去,背对着方宥丞盘腿坐着,他给自己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忽然来这么一下,我都被你吓到了。” “那我说了就可以亲了吗?”方宥丞顺着他的话,好整以暇问。 答可以?还是不可以?好像怎么回答都怪怪的。柏若风竟稀罕地感觉到一点不好意思了。 就在犹豫之际,他听到身后的方宥丞笑了一声,抬手边给他上着药,边苦恼道:“可是你亲我的时候,也没问我意见啊。” 柏若风沉默。 方宥丞用委屈的口吻控诉着:“只许柏将军放火,不许朕点灯,真是霸道啊。” 竟敢说他霸道。柏若风屈了屈手指,猛地拍了方宥丞膝盖一下,佯装霸道:“闭嘴!换个话题。” 方宥丞心情很好,没有再说话。 等给人上完药后,他帮人拉起亵衣领子,柏若风三两下把衣服穿好,刚要溜走。却被方宥丞从后面揽腰拥住了。 柏若风还以为方宥丞要继续拿他寻开心。 没想到方宥丞从后面蹭了蹭他脖颈,温声道:“此次去北越,千万要小心。” 柏若风一愣,身后源源不断传来热意,柏若风竟有些眷恋这温度。 他应了声,垂下眼睫。想到什么,那长睫翩飞,底下露出凛冽双眸,柏若风未雨绸缪道:“阿丞,我是说如果,如果北越敢用我或者我兄长来威胁你……” 他顿了顿,告诫道:“不要留情。” “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方宥丞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凤眼里生出浓密的阴霾,话里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然我必带兵踏平北越。届时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我也不管了。” 第203章 一丝寒意爬上背脊,柏若风想到了早朝时听到的只言片语。 有大臣说陛下是主战派,以战止战,年初时一度想让镇北军跨过沙漠带,直指北越,开疆拓土。 但是最后出于国库、兵力、民生种种考虑,在大臣们联名抗议下,方宥丞暂且按下了这个想法。 方宥丞见人久久没说话,俊朗深邃的面上兀自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他松开了手,在柏若风回身时,错开眼道:“想什么呢,我开玩笑的。” 柏若风却不能不考虑这种可能性,“阿丞……” 方宥丞给他系好衣带,抢先道:“既然你睡不着,那就起来陪我看折子好了。” 柏若风被一打岔,便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他思考一二,点头说好。 本以为只是在边上陪着,没想到方宥丞郑重其事地喊人搬来一张桌子,就并排放在原本的书桌右边。 柏若风眼看着方宥丞指使春福把奏折放柏若风桌上。 “这些我都看过了,但没想到解决的好法子。”方宥丞显得很为难,“若风可以替我再看看吗?说不定能从不一样的角度想出办法来。” “哈?”柏若风抬手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你认真的吗?让我替你批折子?” 方宥丞垂下眼睫,故意用柏若风方才说过的话道:“看来若风是和我疏远了,以前都是这么帮我看的,还会替我整理,现在都不愿意了……” “那怎么一样!”柏若风连连推拒着。以前方宥丞只是太子,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他身为臣子看折子属实僭越。 方宥丞长叹一口气,“果然是和我疏远了。以前愿意帮我,现在却拿身份来拒绝。若风的心真狠啊……” “你这人好烦啊。”柏若风捂着耳朵不想听他念叨。 方宥丞没忍住,无声裂开嘴笑了笑。他许久没有这般开心了,但一见到柏若风,喜怒哀乐便自然而然回到身上,他从未觉得自己活得这么真实。 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舍得让人离开。 方宥丞眸色微动,按着人肩膀,强行把柏若风按到椅子上,“好若风,我就知道你会心疼我。” 柏若风垮着张脸,仰头看了他一眼。 没拒绝就是答应了。方宥丞放下心来,心情意外地好。他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提着朱笔,看起奏折来。 柏若风磨蹭了一会儿,侧头发现方宥丞专心致志地在工作,没有注意他。柏若风慢吞吞拖过一张折子,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会让方宥丞觉得为难。 却见折子上声情并茂地写着:国不可一日无后。皇后之位事关国家兴废,为安民心,宜从全国上下物色淑女,举行选秀…… 洋洋洒洒一大篇,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陛下,你该立后了。 方宥丞怎么把这种折子给他看?柏若风愣住了,他挠了挠侧脸,忽然心下有个大胆猜测。他翻开另一个折子,一目十行看去,果不其然又是一本催立后的。 他不信邪,连着翻了好几本,竟全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柏若风挠了挠头,觉得头疼,一脸茫然。 他能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给皇帝硬塞女人吗? 柏若风抬眼看向方宥丞,方宥丞正一丝不苟地、全神贯注地看着身前的折子——实际上眼角正偷窥着柏若风的反应。 柏若风气笑了,他忽然觉得刚刚认真在想办法的自己很蠢。 柏若风直接把奏折推远了,抱臂对立在边上装作木头人的春福道:“春福公公,我突然想到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你等陛下忙完了转告给他。” 方宥丞悄悄伸直了耳朵去偷听。 只见柏若风拄着下巴思考一番,对春福道:“只需要公布真相,这些催立后的折子便不会有了。” 真相?什么真相。方宥丞心底有了个美好的猜测:若风想公布他们的关系吗? 那厢,柏若风忍着笑意,一脸悲痛地对春福道:“其实陛下他,不行。选多少美人入后宫都不过是守活寡而已。陛下体恤百姓,所以才迟迟不肯选秀。” 当真了的春福惊骇不已,偷听的方宥丞脸黑如炭。 唯独柏若风,拍着桌子笑得肆意。 骨节分明的手猛地压上他肩膀,柏若风顺着那力道转过头,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俊脸。 方宥丞的脸很白,但并不是那种会叫人亲近的、显得气血很好的白润。相反,那是种会叫人本能觉得危险从而想远离的苍白,阴鸷地仿佛下一瞬就能轻易喊打喊杀取人性命。 柏若风却神态自若,甚至能在春福大惊失色中,自然地凑近方宥丞,捏着他下巴在人侧脸上亲了一口。 他放开手,在书桌上单手撑着侧颌,手指哒哒地敲着桌面,眼睛弯弯看着愣住的方宥丞,问:“怎么?许陛下能用折子来试探,不许我开个玩笑么?” 第74章 梓潼 对着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糖的柏若风, 方宥丞属实拿眼前人没办法。他静静看着柏若风,柏若风向来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手,若他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走, 便永远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宥丞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若风,这不是玩笑,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把请求立后的奏折给柏若风看, 不过是在暗示罢了。 一根食指在他面前立了起来, 左右晃了晃。柏若风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并不那么美好, “不可以哦。” 第204章 “为什么?”方宥丞没想到柏若风会拒绝,或者说,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回过神来, 抓住柏若风的袖子,呼吸急促,追问着,“为什么不愿意?” 答案可以有很多, 但面对着方宥丞的双眼, 柏若风竟说不出那些外在的、敷衍的理由了。他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薄唇微动, 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总在拒绝。 这回,柏若风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便侧了侧头,避开方宥丞的眼神。 方宥丞盯着沉默不语的柏若风, 他拉起柏若风的手, 握在手里,不甘地问着眼前人:“若风, 这只是一个外在的虚名,你连这样一个虚名都不愿意满足我吗?” 想要柏若风成为他的皇后,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这么个人是他的,想要在漫漫历史长河里让柏若风的名字和他生生世世绑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倘若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或许反而能很轻易地答应。柏若风舒出口气,面露不忍,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阿丞,我不想你不开心。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在寻找的是什么。让我们的名字绑在一起,于未来的你而言,反倒是种折磨。” “我知道。”方宥丞每次提起这回事,就心如刀割。 他知道柏若风心不在此,他知道柏若风可能有一天会离开,但是在那一天之前,“我们不是聊过这件事吗?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的未来操心。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你不能满足我的一个小小心愿吗?” 柏若风不想耽误他,但是也没办法抵抗方宥丞的眼神。 那种热烈的,犹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不顾前路险阻的眼神。 “这样吧。”柏若风想了想,轻轻抓着他手腕晃了晃,安抚着,“等我从北越回来,此事我们再议,好不好?” 给一段时间他们各自冷静,或许到那时候,方宥丞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你这是答应了?”方宥丞却是眼睛一亮,喜不自禁笑出声来。 他哪个字提到答应了?柏若风微怔,不明白为什么方宥丞这般理解,他试图纠正:“我没这么说。” 方宥丞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笃定道:“你说再议,那便是答应了!” “你……”柏若风终于明白对方是在耍无赖,他又气又好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抽了几下,都没能抽动。 偏生方宥丞还眉飞色舞喊道:“梓潼。” 梓潼不是谁的名,而是皇帝对皇后私下的爱称。柏若风没想到方宥丞能这样叫他,神情空白。他回过神,故作不知,“你喊谁?” “喊你啊。”方宥丞快活地笑了出来,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下去。他得不到应承,不愿放弃,冲着柏若风一直喊道,“梓潼梓潼梓潼,应我一声可好?” 柏若风使劲把自己手抽回来,捂住耳朵。 方宥丞不依不饶拉下他的手,“应我一声呗,梓潼?” 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这会儿算是知道被对方闹腾的滋味了。他离开位置,下了台阶匆匆往外走去。 方宥丞追在他后边,笑眯眯道:“梓潼,你去哪啊?” 柏若风警惕抬手,示意他就此停住,“你是谁,离我远点。” “梓潼怎么不认得为夫了?”方宥丞还是头回见到柏若风这幅见到了洪水猛兽的模样,本只是心念一动喊出来的称呼,现在反而成了种逗弄的乐趣了。 柏若风越是表现出一副在乎的模样,方宥丞越是追上去,拽着他袖子故意喊道:“梓潼这是去哪,带上为夫可好?” “你到底是谁啊?”柏若风有点抓狂,使劲甩袖子试图把他甩掉,“我认识的方宥丞不是这么黏糊的!” “哈哈哈!”方宥丞瞧着他窘迫的模样,乐得大笑。 听着他的笑声,柏若风一时觉得面热,热得都快呼吸不上来了。他松了松领口,看着不停地笑着的方宥丞,略显无奈,“不要这么叫我,真的受不了。” “这就算黏糊了吗?”方宥丞一双凤眼写满了不怀好意。 以前他不屑于看到那些恩爱夫妻,一直觉得像唱戏般虚伪,甚是累赘。认为相待如宾才是最好的婚姻相处方式。 可是现在,他却有些享受这种通过一种称呼来展示亲密关系的乐趣了。 “那我有其他的备选称呼,你要不要听听?”方宥丞拉住要开门溜走的柏若风,强势把人转过身来,按在书房门上,不让对方离开。 柏若风紧绷的肌肉在看清方宥丞的脸时,松懈下来,没有出招,而是眼睁睁看着那张龙眉凤目的脸靠近。 直到鼻尖相抵,气息相闻。柏若风听着眼前人低声问:“譬如,夫人?娘子?” 倒是很少见方宥丞这么温柔说话。柏若风微微失神,他反驳道:“都不行,你不能把我当女的。” “嗯?”方宥丞犹豫了下,很快就抛却了那点几乎不存在的害臊,“那喊什么?郎君?夫君?” 柏若风勾了勾唇,没忍住笑出声来,眼神亮亮的,像落满了星星。他轻声道:“陛下倒把自己当女子了。” 这话若细究起来,算得上大不敬的嘲讽。方宥丞没生气,反而心情甚好。于他而言,叫什么都无所谓,总归是柏若风,是他心上的人。 方宥丞笑出声来,用鼻尖去点了点柏若风的,柔声道:“既然你都不满意,那还是唤梓潼吧。” 第205章 柏若风没说好亦或不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好奇方宥丞想做什么,等待着他做什么。 那双瞳眸清澈如琉璃,很难让人相信这样的眼神会长在一个手刃了无数敌人的将军身上。 或许说,柏若风本身就是一个很难去定义的人物。他可以展现出孩子气的天真,却又有看惯了世事的复杂。他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会善良,却又会对无关己身的事上十分漠然。他果敢潇洒,却又被亲情友情所牵绊,温吞而内敛。 用任何一个简单的词去概括,似乎都显得片面了。 方宥丞抬起手掌,摩挲着眼前人的眉骨,拇指抚过风流的眉梢,指腹缓缓下滑。柏若风觉得痒,条件反射眨了眨眼,那睫毛便如蝶翼般在指腹上一扫而过。 方宥丞勾了勾唇,拇指恶劣地擦过颊边的小痣,下一瞬,便顺着侧颌的线条,强硬地抬起了柏若风的脸。 他盯着那抹看起来很好亲的软红,喉结微动。 殊不知柏若风心里正嘀咕着他动作怎么那么慢。柏若风之前一直是想亲就亲,哪能想到方宥丞摸了他脸半天,还没能亲下来。 柏若风无奈地抬手圈着他的腰身,配合地闭上眼睛。 是一个讨亲的姿态。 方宥丞心脏狂跳,侧头便亲下去——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两下,门内的两人都被这震动吓了一跳,分开来。 门口开了条小缝,一个小脑袋努力挤了进来,仰头看见两个人都在,顿时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冲过来,牢牢抱住方宥丞的小腿,脆生生喊道:“咯咯!” 是方为宁,也是段欣。 半开的书房门外,奶娘看清两人后,忙弯腰行礼:“奴婢见过陛下和侯爷,小殿下醒来,就在宫内到处找陛下。” 柏若风已经在边上毫不客气地笑个不停了,“看来你平日里对他很是不错,一醒来就到处找你。” 方宥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鼻根,后悔刚才动作没快点。 方宥丞对奶娘道:“你下去吧。” 他不喜欢和柏若风亲近的时候有别人在场,春福也就罢了,毕竟是从小看着他们大的。 奶娘松了口气,把书房门关上,自觉离开了。 门甫一关上,方宥丞右手直接盖住方为宁眼睛,左手快准狠地揪住柏若风的前襟,把人拉过来,硬是补上了那一口。 方为宁挣扎着把盖在眼睛上的手拿开时,两人已经分开了。只能看出来两个人心情都不错。 方为宁疑惑:“咯咯?” 柏若风没方宥丞脸皮厚,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唇瓣还微微泛红。他把方为宁抱起来,方为宁以为柏若风要和他玩举高高,快乐地扬起双手高呼:“枣枣!高高!” 他还不会和个小孩子计较。柏若风无奈转头,对身旁的人道:“赶快纠正回来,别逼我揍你。” 方宥丞堂堂一个帝皇,如今却装作听不懂,“不叫嫂嫂叫什么?” “管你叫什么,不能叫嫂嫂!” “可是叫婶婶好像显老。”方宥丞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道。 柏若风奇怪道:“怎么变成婶婶的?” “他爷爷是我舅父,他奶奶是我姑姑。无论从父母哪边论,他都是我侄子。”方宥丞抬手去逗弄方为宁,方为宁这会儿倒对他爱答不理了,把玩着柏若风长发。 方宥丞看向柏若风,振振有词道:“表叔的爱人,可不就是婶婶吗?” 柏若风被他噎住了,想直接反驳他俩还没到这个关系,又怕伤了方宥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方宥丞露出副烦恼的模样,道:“可是这样算,好像把你、把我都喊老了。所以,还是喊嫂嫂吧。”他敲着掌心,一锤定音。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细想似乎有哪里不对。柏若风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关键的地方,他避开方宥丞试图逗弄方为宁的手,恼道:“都不对,教他喊我哥!” 他寻了窗边的位置,抱着方为宁坐过去。 方宥丞刚想靠近,就被柏若风的眼神制止住了。 方宥丞不得不举手认输,“我的错我的错,保证纠正回来。不过梓潼啊,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得给我点时间。” 柏若风一心二用,边逗着方为宁边道:“尽快。”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方宥丞的笑声了,明晃晃的心满意足。 笑什么?柏若风有些奇怪地看了方宥丞几眼。等他回忆时,才意识到自己竟应了方宥丞藏在话里的‘梓潼’。 发现自己的小把戏被看出来后,方宥丞笑得更欢了。 柏若风不再和他较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心一意教方为宁喊自己哥哥。 方宥丞靠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有些吃味:“梓潼怎么对一个小屁孩这么温柔?” 柏若风不理会他,抓着方为宁的小手,扒拉出根食指,指着自己,“来,跟我喊,哥哥。” 方为宁溜圆的黑眼珠子盯着柏若风半晌,歪了下头,“枣枣?” “哥哥。” 方为宁抬头指着方宥丞,雀跃道:“咯咯!” 柏若风把他的手拉回来,指着自己,温和道:“我也是哥哥,喊我哥哥。” 方为宁似乎无法理解,他盯着柏若风,颜色浅淡的眉毛越皱越深。最后,他啃着自己的拳头,迷茫地看看柏若风,又看看方宥丞,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唧声。 第206章 “我是哥哥。”柏若风把他的拳头从嘴巴里拽出来,在他自己的前襟上把口水擦干净了,指向自己,“我,哥哥,懂了吗?” 方为宁疑惑,“咯咯?” “对!” 方为宁茫然,“枣枣?” 柏若风不出声。 方为宁皱着脸喊:“咯咯?” 柏若风笑道:“在呢!” 方为宁不解,“枣枣?” 没有人应他。 如此来回几次,方为宁发现喊‘哥哥’,面前笑得好看的男人才会应自己,于是他开始把‘枣枣’和‘咯咯’混着乱喊一通。 柏若风心想这事急不得,没再抓着方为宁教学。他转头,发现方宥丞没去批改奏折,而是坐在一边看他教小孩看了半天。 “梓潼可算看见我了啊。”方宥丞不满道。 “你那么大的人,我怎么可能看不见?”柏若风把方为宁换了个姿势,宝贝地抱在怀里,找春福拿了些玩具过来。 方宥丞低声笑了笑,兴致盎然看着一大一小玩木雕,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满足。 要是他们真能有个孩子就好了,一个既像他又像柏若风的孩子。方宥丞没来由地想。他会把那个孩子宠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惜这注定只是妄想。 柏若风冷不丁问:“你是怎么把他从嫂子那接过来的?” 据他所知,段欣是段轻章的遗腹子,高飞燕对这个孩子爱惜的很。 柏若风缓缓抬眼看向方宥丞,警告道:“段大哥和我大哥是好友,以往对我还挺照顾。你没对他夫人做什么吧?” 所以他才不想告诉柏若风有关段欣的事情。方宥丞有些无奈地想着。面上则是笑得温和:“我能对她做什么呢?” 面对柏若风怀疑的眼神,方宥丞败下阵来,耐心解释:“你也知道,我父皇生前没放过他的兄弟姐妹,皇室宗亲所剩无几,更别说找到一个适合过继的娃娃了。段欣,他出生的时间很巧。” “你放心。”方宥丞回忆道,“我只是去了一趟万州,告诉他们,我要把段欣带走,亲自抚养他,他将成为曜国的继位者,曜国的皇太弟。” “当时,高飞燕高兴极了。为了段欣的前程,她立刻就答应下来。” ——“陛下,天下孩子那么多,求求您放过欣儿吧。民女不求他荣华富贵加身,只求他平安健康长大。” “我对她说,我会把段欣好好抚养长大,会告诉段欣他的身世,她能随时来看段欣。” ——“朕只问一次:高家上下几十口人,还是一个段欣,说出你的答案。” “我们愉快地完成了欣儿的托付。” ——“你是个聪明人。来人,赏黄金万两。” 方宥丞回忆结束,看向柏若风。与回忆里冷酷阴鸷截然不同的是,如今他的面上和煦温柔,“在这之后,我就把欣儿接回宫内,此后他一直住在偏殿。” “这么顺利?”柏若风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毕竟高飞燕带着个遗腹子回娘家,不好再嫁,且她家里人难免有所不满。现在把段欣交给我,孩子有了好去处,她也轻松了,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方宥丞如是道。 柏若风想了想,点头道:“我想的不如你周全。” 方宥丞拿起一个拨浪鼓,逗弄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方为宁。看着他被拨浪鼓声音吸引,试图抬手去抓的模样,眸色渐暗。 昔日,方宥丞的姑姑,当初的长公主下嫁给一无所有的段公良,贫苦出身的段公良才能在官场上爬的那么快。 后来长公主生下双胞胎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长公主的真正死因是未解之谜,但有无数人相信是出于先帝之手。为了在面白心黑的先帝手中保下一家性命,段公良为先帝送上了自己貌美的妹妹…… 故事的开始,总有那么一个恶人。可是为什么到了故事的结尾,不仅没出现真正的英雄,反倒无论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成了恶人? 拨浪鼓清脆的声音和方为宁发出的含糊音节交错在一起,方宥丞回过神,眼前方为宁伸着稚嫩的双手试图去抓拨浪鼓,柏若风正侧身抱着他去倒茶。 岁月正好。不信神佛的方宥丞难得想着: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注定吧,所以才能把唯一的例外送到他面前。 又是一日春光灿烂。 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门外进来,蹑手蹑脚走过院子。 在躺椅上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的柏月盈冷不丁出声道:“二哥,你昨日怎么夜不归宿?这几天跑哪去了?怎么回来了都不和我打招呼?” 柏若风被吓了一跳,转身含含糊糊道:“啊?我我我……” 他正想着怎么解释自己在皇宫过夜的事情——虽然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干,但是自从被柏云起撞破过一次后,他才意识到很难和家里人解释。 所以这几天,柏若风都是有意识地掩盖自己从早到晚往皇宫跑的事情,没想到今日被柏月盈逮了个正着。 等等,这院子里只有他和柏月盈!柏若风意识到柏月盈身边没有人提醒,他猛地抬起头,冲到柏月盈面前,激动地拉住她的手问:“小妹,你眼睛能看到了?” 柏月盈一怔,从躺椅上坐起身,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什么?” “你是不是能看到了?”柏若风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第207章 黑暗里,五根手指的肉灰色轮廓在眼前晃来晃去,柏月盈立时抓住他的手指,高兴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二哥,虽然只能看个形状,但是我能看到了!” 柏月盈兴奋地就要解开眼睛上白布,却被柏若风拦住了。 柏若风顾念着她腿脚没好利索,小心翼翼把她从躺椅上扶起来,话里是压抑不住的欣喜:“走!别自己解开,现在日头正盛,你还不能见强光。我们先去找神医看看。” 柏月盈忙点头,屁颠屁颠跟着二哥走,连带着把疑惑了好几天的事情都抛到脑后。 第75章 宝贝 “小妹她怎么样?”柏若风的耐心仅维持到陈无伤给柏月盈做完检查。 陈无伤这几个月在侯府吃好喝好, 脸都圆润了。 他一副尽在意料之中的神态,老神在在道:“小姐恢复得很不错。既然能看到轮廓,证明复明的可能性很大。具体还需观察观察。” “听到了吗?小妹, 你的眼睛可以恢复!”柏若风拉着柏月盈的手高兴道。 柏月盈兴奋得溢于言表,傻傻地一直在重复着,“听到了,听到了。二哥, 我好开心!”她一把扑到柏若风身上, 乐到极点,几欲落下泪来。 本以为此生要与黑暗为伴, 没想到传说中的神医真的能治好她的眼睛。 柏若风拍了拍她肩膀,无声安慰着。他问陈无伤,“那神医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治她的腿?” 陈无伤其实一直有在给柏月盈用药。此前柏月盈身子太虚, 他怕她撑不过去,所以不断延后手术日期。 如今听柏若风这般催促,他忖度着:“这几日便可以准备手术了。” “那就好。”柏若风松了口气,他看着欣喜若狂的少女, 眉眼间满是坚定沉稳, “我会陪着你直到手术结束,不要害怕。” 柏月盈笑得灿若春花, 如释重负,“二哥, 我不怕。” 待药物和工具准备完毕,陈无伤领着药童着手给柏月盈准备手术。 柏若风看着那一件件不知道叫什么的器具送入房中, 光想想这些器具将要用在柏月盈身上, 便不由感到心慌。比落在自己身上还要令他不安。 就和小时候安慰被大狗吓到的小妹一样,他牵紧了柏月盈的手。 “二哥, 你别怕。”作为病人,柏月盈反而开始安抚他。 柏若风道:“我没怕。” 柏月盈的笑声似银铃,并不刺耳,清脆如流水,“可是你手好冷啊。” 柏若风还要狡辩,药童端了一碗酒和一碗黑褐色的药过来,对柏月盈意简言赅道:“小姐先把这两样药吃了,然后进去躺着。等你睡着后,师父才会开始动手术。小姐醒来的时候,手术就做好了。” “这么简单?”柏月盈问,不等药童回答,她接过那碗酒,豪迈地一饮而尽。 “小妹……”柏若风担心地喊了她一声。柏月盈冲他摆摆手,一抹嘴巴,把另一碗药也倒进肚子里。 “好了,我要去睡觉了。”柏月盈朝他挥挥手,一派轻松模样,“二哥你就在外边等我的好消息吧。” 柏若风看着她慢吞吞进了房间,药童跟在后边,把房门合上,隔绝了视线。 柏若风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在房间外走来走去,眼皮直跳。 “公子稍安勿躁。”方宥丞送给他的护卫唐言出声道,“小姐会没事的。” 但那些冷冰冰的器具在柏若风眼中,简直比十八般酷刑还可怖。 一想到柏月盈的腿就要像木头般被神医摆弄,他就冷静不下来。柏若风忍不住道:“你又不是神医,怎么这般笃定?”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方宥丞的护卫,把方宥丞的作风是学了个十成十的。只听唐言理直气壮道:“神医会救人,小人不才,只会杀人。” 唐言拍了拍腰间的剑,冲柏若风笃定道:“神医要是没能治好小姐的腿,他的命便不保了。所以为了小命着想,神医怎么也得把看家本事亮出来。” 柏若风哑口无言。 但奇怪的是,听唐言这么一说,他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便稍稍安分了些。 柏若风摇摇头,好笑不已:“陈无伤遇到你和阿丞,不知道是几辈子做的孽。” 唐言不赞同他的说法,“虽然最开始是威逼利诱,但那不是主子担心公子,才出此下策吗?后来我们可没伤神医一根毫毛。相反,包吃包住,银钱和太医院一般多,要多珍贵的药主子都从私库里给他找……神医分明是攒了几辈子的福分,才遇上主子这么好的人。” 柏若风沉吟着,他的心不在此,视线直直看向紧闭的房门,“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唐言没说话,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 初夏的白昼很长,饶是如此,天色稍暗,房内就已经点了蜡。药童来来回回地端着盆出来换水,把盆内稀薄的血水倒掉。 柏若风看得眼皮一跳,心急如焚,在房外转来转去。几次探头想看看房内什么情况,都被药童拦住。 门吱呀一声开了。柏若风本以为是药童出来,没想到一回首,发现是神医边擦着手边出门来。 柏若风忙上前去,就听神医道:“手术已经结束,小姐还在睡,你别动她。我先去吃点东西,回头她醒了,侯爷再托人来喊我。”说完就急匆匆出门去觅食,柏若风喊了几声他都没回头。 第208章 柏若风顾不上神医,大步跨进房去。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柏月盈面色苍白如纸,躺在房中央的木板上昏睡,薄被盖住她腰腹以下。 柏若风小心地掀开她脚边的薄被看去,便看到柏月盈的裤管被剪到膝盖,左右小腿都已经被竹片和白布固定着绑住。 边上放着用完的满是血污的布条,还有盆血水。 柏若风给她盖好被子,搬着矮凳坐在柏月盈边上。 他盯着面无血色的人发呆,恍然有种晦气的幻觉,就好像柏月盈已经……他回过神,被这个猜测吓到,连忙用手背贴了贴柏月盈的额头和侧脸,感受着那点温度。 柏若风给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岁月的痕迹落在她身上,让当年的小女孩都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柏若风垂眸,无声的叹息溢散在空气里。 “小妹,对不起。” 晚间,柏月盈才迷迷糊糊醒过来。醒来的瞬间,她倒吸一口冷气,本能要摸自己抽痛的腿,却被柏若风按住手。 “哥,我的腿怎么了?”她与柏若风相似的眼睛里满是着急。 “你的腿已经好啦!”边上喝茶的陈无伤得意洋洋地出声道,“不过暂时还不能下地。接下来你需要卧床一段时间好好休养。有我在,保你恢复如初。” “真的?”柏月盈眼里迸发出希翼,着急地拽了拽柏若风的衣服。 柏若风应承道:“那可是神医,你还信不过吗?” 闻此一言,柏月盈连那点伤痛都能忽略了,满心满眼都是快点好起来。 柏若风把她抱回房间,等丫鬟帮她擦完身换好衣服,看着她吃完了东西,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月盈,接下来,我需要出远门一趟。元伯会陪着你,我会让阿丞派点人来保护你,他也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尽管已经做好出行前的准备,交待柏月盈时,柏若风仍然很担心。 柏月盈还没从自己的腿要恢复的喜悦里走出来,就听闻柏若风要出远门的消息,整个人都回不过神。 她抱着被子歪了下头,脸上挂满委屈和失落。她抬起手,怯怯地拉着柏若风的衣角,“二哥,你要去哪啊?” 去寻大哥。柏若风欲言又止。 他尚且不知道北越那边什么情况,因此不能随意给柏月盈许诺什么,更怕她伤心失望。 柏若风喉头微动,不得不用别的理由来骗柏月盈那双真诚的眼睛,“因为越国要和曜国讲和了。” 柏若风避开她的视线,不安地捏着指腹,低声道:“你知道,我们的父母、大哥为了镇守天元关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不止我们,镇北军的士兵又有多少葬身沙场。眼看议和在即,我得去亲眼看着他们谈判,才能放下心来。” “这样么?”柏月盈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谈判向来是文臣的事情,可是二哥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柳眉缓缓皱起,一双眼里分明盛满了不舍。她更想要柏若风陪着她养伤,而不是去那劳什子的北越。 可就算心里再不舍,柏月盈仍松开了攥住柏若风衣角的手。 她努力扬起笑脸,乖巧道:“那、那二哥就去吧。二哥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这么大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再不济,也有元伯在啊。我在侯府养伤,等你回来。” 她的过分体贴,让柏若风心下一软。 “但是二哥也要答应我,不能让自己受伤哦!”柏月盈伸出小尾指,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来和自己勾手指许诺。 多大的人了。柏若风哑然失笑,抬手和她勾了勾手指,“嗯,我会平安回来的。你在府内要好好养伤,知道吗?等我回来,我要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柏月盈。” 柏若风捏了捏她还残存着婴儿肥的脸颊。 “知道了知道了!”柏月盈鼓了鼓腮帮子。 兄妹两对视一眼,都为彼此这份幼稚笑出声来。 临行前,柏若风特地去了一趟护国寺。 他谢过带路的小沙弥,踏进门槛。明空大师盘腿坐在殿中央的蒲团上,肃容闭眼念着记在心里的经书。 柏若风抬眼看着这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漠然俯视着每一个来客。他无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缠着的佛珠。 这是明空给他的唯一线索了。 可是传说中的真龙宝藏真的存在吗?数百年来无数人前仆后继去寻找,都不曾听闻任何消息。他手上这串看似普通的佛珠难道还能开口说话,告诉他地点吗? 殿中的诵经声不知何时停了,一袭袈裟的明空大师站起来,转身看着他,淡定得如同早就预料他会到来。 明空大师微微弯腰,念了句‘阿弥陀佛’。 “和尚,我要去北越了。”柏若风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除了找我大哥,此行我还想试着找找你说的真龙宝藏。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明空大师沉吟许久,他温和地看向柏若风,“施主,你已经改变了南曜的国运。” “所以呢?”柏若风面无表情。 明空大师缓缓道:“从国运而言,你是北越的‘绊脚石’。施主此去危险重重,千万小心。” “呵,说得好像我在这里就没遇到过危险一样。”柏若风冷笑一声,背手而立,“比起这些废话,倒不如告诉我如何找到真龙宝藏来得实际。你,还有你那师傅想要的已经完成了,但你们现在还欠我的。” 第209章 “别以为一串佛珠,我就会善罢甘休。”柏若风眼中带着不达目的不肯放弃的冰冷。他的态度向来如此不客气,然这回,哪怕他藏得很好,明空仍从中读到了一丝怨愤。 他理解柏若风的怨,却对此无能为力。明空大师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仍是那副任由处置的态度。 一而再再而三的缄默不言刺激了柏若风。 柏若风猛地上前一步揪起明空的前襟,力度大的几乎让明空脚尖离地。 那双向来含笑的桃花眼满是怒意,他咬牙切齿道:“我已经等了二十四年,再多的耐心都到此为止。和尚,你既然说那位无名高僧是钦天监的传人,我不信他没留下任何回去‘真龙宝藏’的法子。” 明空大师的脖子被衣领卡住,呼吸不畅以至满脸通红,他颤抖着手拍了拍柏若风的手背,从怀里掏出了什么。 柏若风将信将疑地把他放下。 明空大师抚着脖子咳嗽不止,半天才停住。他用沙哑的嗓音无奈道:“无论试探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高僧传下来的,只有一串据说是机缘的佛珠,以及一页记载着救世秘法的残卷。” “贫僧以护国寺的名义向施主发誓,绝无任何欺瞒,更不存在隐藏了寻找真龙宝藏的法子的事。先前施主带走了佛珠,贫僧后来想了很久,觉得这个阵法或许对施主有用。” 他从怀里拿出的,是一卷宣纸。 “施主见谅,遵循高僧遗嘱,原本的残页必须传下去。这是贫僧从残页上临摹下来的阵法。今天交予施主,希望施主没有用得上的地方。”明空双手奉上。 柏若风皱着眉接过来,打开了卷轴,里面的确绘制着完整的阵法。 只见图上一个小人正盘腿坐在阵法中央,神情安详含笑,垂在膝上的右手腕部留下红线,绕着小人联成完整的阵法。 满纸的鲜红,配上小人闭眼含笑的脸,触目惊心。 柏若风刹那懂了明空所说的希望他用不上的意思。他惊诧抬头,声线不稳,“这阵法需要血祭?!” 这岂是什么救世阵法,分明是邪法! 明空面容带着一丝悲悯,“所以它是禁法。谁都不知道用了这个阵法会发生什么。师傅他孤注一掷,擅动了禁法,害了自己,也让施主深陷此处。” “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明空的话久久环绕在耳边。 柏若风回到侯府,握着烫手的阵法,思来想去,心底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柏若风喊唐言买来几只活鸡,他尝试着在地面上用利刃刻出阵法雏形,随后把切了要害的鸡放在了阵法中央。 “公子,这是在做什么?”唐言不解道。他转过头,看见柏若风狂热的眼神,那是种他从未见过会出现在柏若风脸上的表情,恍然像走火入魔了般。 “公子?”唐言吓了一跳,抓住柏若风的手晃了两下。 眼看着多年夙愿有完成的可能。柏若风控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他挥开唐言的手,深呼吸几下,压抑着激动道:“我没事。” 鸡血由内而外,一圈圈漫延过纹路,直到流到最外围的纹路。 阵法即将完成,原本挣扎着奋力直叫的鸡如今已经虚弱地趴在地上,而纹路还差最后一点就要完成。 柏若风的瞳孔骤缩,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弭在这一刻。那瞬间他连自己都忘却了,整个世界都感受不到了,眼里只有无尽放慢的、鸡血溢满凹陷的纹路的过程。 红色连上了首尾,阵法纹路完整地被鸡血溢满,清晰地展现在空阔的庭院中。 风吹过落叶,拂过衣摆处。 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失望充满了身躯。柏若风愣愣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抽掉灵魂的人偶,失去了整个世界般难过。 你在期待什么呢?柏若风问自己。 本来就是天方夜谭,你个傻子,还在希翼什么? 身侧的拳头缓缓捏紧,指缝里渗出了血珠。 初夏的太阳晒在身上,边上的唐言热得冒汗,柏若风却如坠冰窟,面色白得吓人,指尖冰冷如雪。 “主子。” 他听见唐言如此喊道。 “若风,怎么了?” 一双手按上他的肩膀,强硬地把他转过身。柏若风愣愣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那个人。仍是一席低调的黑衣,发上只有一枚龙首白玉簪,向来冰冷的面上如今盛满了担忧。 唐言给他传信说柏若风去了趟护国寺回来,闭门在房里呆了很久。方宥丞觉出不对劲,匆匆放下手上的事赶来,没想到进门就看到院子里用鸡血绘制的法阵,一片红色吓人的很。 面前的人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往昔灵动的眼神如今却很是呆滞。方宥丞心惊胆战地拽起柏若风的手,强行把拳头掰开,看到掌心的血迹,被吓了一跳,“好端端地怎么掐自己?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头一回,柏若风扑到他怀里,牢牢抱住他的腰。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方宥丞恍然觉得似是抱了团万年寒冰。他心中没有半分旖旎,反倒从不寻常中充满担忧。他放轻声音问,“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柏若风把脸埋在他颈间,不肯抬脸,也不肯说话。 方宥丞拿他没办法,只能抱着他,像当年柏若风安慰他一样,轻轻拍着后背安抚,嘴里念着:“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 第210章 滚烫的液体渗透了布料,落到皮肤上,像一簇簇小火苗。几不可闻的抽泣音在他耳边回响。 方宥丞一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若风,你到底怎么了?” 他把唐言赶走,抱着怀里的人温声哄着:“别哭了,若风,你哭得我心都乱了。梓潼,宝贝,心肝,别哭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是你看那秃驴不顺眼,回头我替你把护国寺铲了,把那些骨灰全扬了。你要是觉得还不泄愤,我把见君山给你平了。” “你要什么,只要开口,只要你一句话。不要自己憋着难受行吗?” “我……”柏若风被抱着哄了半天,身上的暖意渐渐回来。他后知后觉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实在丢脸。 他埋脸在方宥丞肩上的布料上擦了擦脸,才敢抬起头来。 方宥丞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看着他,眼中满是鼓励,似乎在等他说话。 柏若风被他哄小孩一样的方式弄笑了,笑出个鼻涕泡来。 顿时两人一怔。 柏若风立刻扭过头去背对着方宥丞,为自己的狼狈而后悔,尴尬得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了。 迟迟没听到身后的嘲笑声,反倒是一方手帕无声无息递了过来。 柏若风心下一暖,接过手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敢转身看着方宥丞。殊不知自己脸被擦红了,眼睛也是红的。 像兔子。方宥丞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么个想法来。还是只在外边受了委屈的可怜兔子。 柏若风声音里还残存着泣声,他开口道:“你刚说,我要什么都愿意给我是吗?” “当然。”方宥丞见他终于愿意说话,连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这样,”柏若风努力地想了想,笑了,才哭过的眼睛这会儿盛着水色,像春日下的暖泉,很难不令人心软。“那你给我买袋雅茗轩的糖莲子吧。” 雅茗轩是京中著名的茶舍,它家配茶的小吃也是一绝。柏若风独独喜欢它家的糖莲子。 只跟他要糖吗?方宥丞心里软得像豆腐花一样,被糖浆泡得软绵,一戳就要烂了。 他给人理了理白皙侧脸边上的乱发,感叹道:“你啊……总是为别人考虑这般多,倒是从来没为自己想过。” 明明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不是吗? 方宥丞给他理了理衣领,瞥过地面的阵法,充满遗憾道:“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依赖一下我呢?” 第76章 剖心 夏季的雨云来得急, 好好的烈日当空,转眼一片阴云突兀地飘了过来,天际云层翻滚, 开始起了风,刮得院子里的树叶摩擦着发出细响。 “快下雨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方宥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着。 柏若风点点头, 失魂落魄往屋子里走了两步。 周围空荡荡的, 他顿住脚步,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 转身走回去,拉着原地不动的方宥丞手腕捏了捏,问:“那你呢?不进去吗?” 方宥丞一怔, 似是没想到柏若风会来问他。既想一口应下,又有些顾忌。 他薄唇微动,眼神柔和,却说了谎:“我得去买糖莲子啊。你先回去休息, 等会我去寻你, 好吗?” 柏若风视线轻飘飘掠过他身后的唐言,落到方宥丞脸上, 没有出声。方宥丞以为柏若风不乐意,抬手回牵对方, 想着先把人送回屋子。 没想到柏若风只是盯了方宥丞一阵,就松开了手, 点点头, 低声说了个好字,回屋去了。 等柏若风一走, 方宥丞背手而立,冷声道:“带上信物,去大理寺狱提一个死刑犯过来。” 此处没有旁人,唐言眼观鼻鼻观心,应声后飞速离开。 不过半炷香时间,唐言已经提了一个囚犯回来。那囚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凶狠至极。然如今口中被塞了碎布,任他眼球瞪得满是血丝,都哼不出一个声来。 方宥丞回过神,没有看那眼刀子能杀人的囚犯一眼,信手指着眼前的鸡血阵,“放阵中。” 凌乱的院子间布下一个凹槽满是血迹的法阵,中间几具脏兮兮的鸡尸。任谁一看都知道是要血来做引子的。 砍头不过一睁眼一闭眼,放血可比砍头可怕多了。死囚大惊失色,作势要逃,被唐言一脚踹进阵中。囚犯像蛆一样扭动着,试图逃生。唐言索性把人打晕。 就在他拎着剑打算下手时,边上站着的人忽然发话:“等等!” 若细细探究,会发现那话里一丝几不可闻的慌张。唐言提着剑垂眼看着方宥丞,等待着主子的下一步命令。 然而,他那向来雷厉风行的主子,而今却难得怯懦了。若唐言抬眼直视圣容,能看到方宥丞面上显而易见的迟疑。 方宥丞张了张口,始终说不出话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临到阵前,却开始犹豫不定。他闭了闭眼,有些自厌,身侧的拳头缓缓捏紧。 可是万一人血有用,万一成功了呢…… 那柏若风,岂不是就会永远离开他? 理智在不断摇摆。明明是早已下过决心的事情,当选择真的摆在面前,要他亲手抉择时,却依旧叫他心慌,无法做出抉择。 真可笑。方宥丞想,不过一个尝试,可他竟连一次尝试都开始害怕了。 万一呢? 他此时才发觉,自己竟承受不起这后果。 第211章 难道他一定要选吗?方宥丞揉了揉鼻根,指缝间露出深邃眼眸上一点寒芒,他当然可以选择把柏若风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 只需要夺了若风的权,把人困在宫中,不许他再和外界有任何关联,不许他再去见那满嘴荒唐言的明空…… 长乐宫的大火从久远的记忆轰轰烈烈烧起来,咆哮着瞬息把所有思绪湮没。 成群的鸟雀被雷声惊到,叫声叽叽喳喳连成一片,它们扇着翅膀拼命逃离屋顶,飞过时,几片羽毛悠悠荡落。 乌云压顶,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唐言见他脸色不对劲,疑惑地喊了声:“主子?” 方宥丞猛地回过神来,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烈火的灼烧声。 眼前飘下一缕细小羽毛。方宥丞伸出手掌托住,垂下长睫,定定凝视着掌中绒毛。 看似弱小,最是坚韧。 是他错了。养一只小雀儿,不该是折去它的羽翼,让它在金碧辉煌的笼中凋零。 他最喜欢的,本就是小雀翱翔天空的模样,所思所想不过是等小雀累了,就能安心停他肩上小憩一会儿。 若朝它伸出罪恶的手,那他与旁人又有何区别。 疾风一吹,卷走了掌中那片细羽。方宥丞敛起面上多余的神情,从腰间抽出软剑,冷声道:“朕,亲自动手。” 初夏的暴雨哗啦啦落在窗口时,吵闹得扰人清梦。 柏若风心神不定,连睡梦时,眼珠子都在眼皮下惊颤着。一道惊雷闪过,房间内被照得煞白。他满头大汗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他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胸膛,没有摸到梦中无数的血窟窿,眼前昏暗的房间亦不是遍布白骨的黄沙之地。 窗外倾盆大雨,屋内燃着安神香,暖和馨香。 柏若风低头看着手掌,愣愣看了半晌,才从噩梦里回过神。 一个人能活多久呢?不过百年而已。 然而他已经活了二十四年,转眼又在异界活到二十四岁。他的人生有一半都是在此处,就连梦里也不再是久远的那个家了。 柏若风按了按额角,打算起来喝杯凉水。他刚要起身,才发觉腰间横着条手臂。顺着那条手臂往上,他看到了边上躺着的人。 就连睡觉时,神情亦是紧绷的。柏若风哑然失笑,小心翼翼把那条手臂从腰上拿开,蹑手蹑脚起身,想要跨过睡梦中的人。 不料方宥丞呓语一声,睁开眼,半梦半醒间拽住他脚踝,“若风?” “嗯。”柏若风低低应了声,“弄醒你了?我下去喝点水。” 方宥丞没松手。 柏若风想了想,道:“喝完水再回来。” 再试图抬脚时,已经没有了那股阻力。柏若风下榻去,灌了几杯凉水,意识清醒不少。他无意识转着掌间的杯子,盯着雨幕发呆。 柏若风放下杯子,走到窗口往阵法处看去。 雨水把院子冲得一干二净,莫说血迹,就连他刻画的凹槽都洗刷掉了。柏若风若有所思看了眼榻上的人,把窗户关上。 于是那点雨声便被隔绝开。 柏若风轻手轻脚回到原位躺下,一条手臂便搭了过来,横在腰间。 柏若风侧头看了看闭着眼的方宥丞,给他拉了拉被子,温声道:“阿丞,我弄醒你了吗?” “本就是浅眠。”方宥丞含糊道。 “这样啊。”柏若风笑了笑,忽然侧过身去和他面对面,冷不丁问,“结果怎么样?”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方宥丞却陡然睁开了眼,逡黑的眼眸惊疑不定。 眼前人谈笑自若,蹭近了些,追问道:“看你的模样,是没去试,还是没成功?” 方宥丞缩回了抱着他的手臂,没来由觉得心慌。 他是故意的。方宥丞肯定地想着。 柏若风明知道他派暗卫跟着,便任由他的人跟着。明知道他说去买糖莲子是谎言,还放任事情发展。 就差明堂堂告诉他:我要去找明空,我要找法子离开。你有阻止的权利,但是我的主意不会改。 方宥丞心下苦涩。耳边柏若风一声声‘阿丞’犹如催命符般。 方宥丞说:“没有成功。” “嗯……”柏若风毫不意外,他沉吟着,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明空没骗他,那他们的阵法与明空师傅的阵法间,还有什么差异吗? 或许一个是得道高僧,一个是普通人。 一个是高僧自己许愿,一个则是被迫为之。 柏若风想到了某个重点,他视线虚虚落在眼前的方宥丞身上,脑海却在沉静思考着:或许要献祭的那个人提出的愿望才可以。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他能撑到阵法起效的那一刻吗?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种事只能尝试一次,且是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了。柏若风抿了抿唇,却忽然被方宥丞抬起了下巴。 浅棕的瞳眸有些惊诧地撞上了那双黑眸的视线。 方宥丞注视着他须臾,松开了手。声音分外柔和,半是乞求半是期许,“若风,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能替代你的家人吗?” 他明白方宥丞的意思了。 柏若风心间一软,他拉住方宥丞垂下的手,牵着落到两人间的被子里。他挪了挪身子,朝对方又凑近了些。 两人枕在一个枕头上,膝盖相抵,呼吸相闻,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毛孔。 第212章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间游荡着。 就在方宥丞以为柏若风不会回答,打算换一个话题时。柏若风叹息着,躲开了他的视线,“阿丞,你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们。” “是吗。”方宥丞喃喃着,口中的苦意蔓延开来。 过了一阵,方宥丞不死心地问:“那、那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话刚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实施可能性的渺小。 柏若风无法理解,他慢慢皱起了眉,视线在这张丰神俊朗的面容上逡巡,似乎在确认对方是认真还是玩笑,“放弃一切、放弃你生活的这个国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 方宥丞没有吭声,但显然在思索这个可能性。 “别傻了。”柏若风轻笑一声,轻轻挠了挠方宥丞的掌心,“阿丞,你是曜国的皇,你有自己的职责在身,你还要把欣儿带大……除了我,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抛开一切去一个对你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最后,柏若风顿了顿,语气肯定道:“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为之放弃一切。哪怕是我,也一样。” 越是被否认,方宥丞的欲念反而越是强烈。 尽管知道柏若风是在为他着想,方宥丞与之所想却并不同,他道:“放弃一切?我的一切是什么呢?固然,别人看我,锦衣玉食,大权在握,这样的富贵日子所有人都想要。但说句不食肉糜的话,这些对我来说却并不是最重要的。” 柏若风不解道:“那于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方宥丞久久注视着他,没有开口。 柏若风眼神疑惑,须臾,他反应过来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不可置信。连轻轻挠着方宥丞手掌心的动作都停止了。 他确认般道:“阿丞,我记得你不是会困于儿女私情的人。” 方宥丞摇摇头,“或许你难以理解。” “父母兄弟,是可求而不可得的奢侈。政事、兵权、礼仪……都不过是枯燥的死物,日复一日。无人闻我,无人懂我,生活本就是一潭死水。往下看去,尽是低伏的头颅,他们都离得远远的。我的周围是无边的寂寥与空旷。”方宥丞缓缓反手牵住他,“贯穿我整个人生,且还能一直陪着我,给我带来数不尽‘惊喜’的,从来只有一人。” 柏若风久久失语,他脑海乱糟糟的,竟不知自己会影响一个人这么大。仔细想来,方宥丞身边除了臣子与侍从,的确不见几个知心人。 不,准确地说,是没有。 皇权于柏若风而言,本就是历史书上的东西,哪有这里的人那般根深蒂固的惶恐和臣服。而他当初,不过是因为旁观者的冷漠和胆大妄为。 他的一切与太子都是截然不同的,又是太子所不可能拥有的。对方宥丞而言,大抵就如同飞蛾眼中的光。 可是即便是这样,柏若风闭了闭眼,捏住方宥丞的手,艰涩道:“对不起,阿丞。” 方宥丞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搭在他身上,浅浅抱着他。 屋外风急雨骤,檐下的鸟在窝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屋内安静温暖,无声抵足而眠的两人像极了两只在窝内互相取暖的小毛团。 第77章 离京 使团临行前一晚, 侯府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彼时柏若风已经交待完柏月盈府内事宜,又去了陈无伤那,却带着几瓶药丸被脸色红润的神医赶出院子。 “这风里来雨里去的到底有什么好?咋现在的病人都学不会好好养伤?”陈无伤倚在月拱门边上啃着晒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材, 就像啃青瓜萝卜一样随意。 这会儿方宥丞不在,他便连装都不装了,又恢复了往常对不听话的病人吹鼻子瞪眼的模样,连侯府如今的主人也敢赶。 只见陈无伤摆了摆手, 道:“侯爷的身体还没好。不想死的话, 记得每天吃药。” 柏若风一扯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无伤拿着吃了半截的药材指着他, 毫不客气地补充道:“诶!听见没有?你这小子要是误了我的清誉,回头下边见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柏若风低眸笑了笑, “这些日子神医费心了。” 又是毒药,又是坠崖,又是小妹的眼睛和腿伤。这一来一去的,若不是有陈无伤在, 他们几条命都回不来。 柏若风深知陈无伤的本事, 知晓神医面冷心热,真心朝他拱手道谢, “往后小妹的身体,还得仰仗神医。” 陈无伤摇摇头, 撸起袖子抬起手指,正要说教一番不听大夫话的病人。 没想到元伯快步走过来, 朝柏若风耳语一番。 府内竟来了客人?柏若风他收好药瓶, 思索一二,和陈无伤道别后, 赶去招待客人。 元伯把客人引至院中凉亭,备了水果糕点。 那人背对着小路而站,腰板挺直,锦衣华服,正打量着墙角的爬藤植物。 柏若风挥挥手,示意元伯下去后,才阔步走过去,扬声道:“段兄,好久不见啊,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两人上一回见,还是在解决欧阳闲的事情时。没想到就在他即将随使团离京前一晚,段轻章竟会来寻他。 段轻章转过身来,朝他淡淡一笑,“没风我便不能来么?说起来,侯爷上回离京时,我也去离亭相送了。” 第213章 柏若风停住脚步,回想了一阵子,恍然记起是有那么回事。只不过他印象里送别他的多是段大哥,而不是眼前者为‘段轻章’。 说起来,他们二人并不算熟悉。他曾在段轻章入京时为对方引荐过段大哥,后来一系列事情,却并非他能插手的了。 “所以你是要来为我饯别吗?”柏若风对此感到惊奇。 段轻章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随意地抬手,搭在桌上,指尖轻点着石桌桌面。 柏若风视线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才发现桌面除了元伯遣人送来的水果糕点,边上还摆了几个小臂长的竹筒。 耳边听得段轻章体贴道:“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特地带了些稀有的果汁过来。今晚我们可以聊聊。” 柏若风走近凉亭内坐下,漫不经心地笑着,从茶具里翻出两个小杯,“一别经年,京中的事于我而言陌生得很。段兄若想和我聊天,咱们怕是只能聊聊往事了。” “侯爷愿意与我聊往事,那就足够了。想来京中唯一记得当初那个上京赶考的穷苦少年郎的,怕是只剩下侯爷了。”段轻章在他对面掀起前襟坐下,动作自然拧开一个竹筒,往两个小杯中倒入果汁。 汁水是瑰丽的紫红色,清澈透明,在白瓷中煞是好看。 柏若风拿起自己的茶杯嗅了嗅,水果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浅尝几口,只尝出了甜水味。 段轻章仿佛看不见柏若风质疑‘果汁’的行为,自然地给他满上杯中果汁。 柏若风道:“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呢?你现在所有的成就,不是当日希望科举高中、为父母官的段重镜所期望的吗?” 段轻章固执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柏若风不解:“哪里不一样了?” 段轻章双手端起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随后仰颈一饮而尽。柏若风只得顺着他的动作,喝下杯中液体。 杯子放下,他看到了段轻章的眼神。 向来温和示人的佳公子敛了笑,仿佛脱去了一层假皮,显得极为不好惹。那张面庞带着浓重的自厌,阴翳至极,眼睛像一潭浑浊不清的湖水,满载着世人看不清的情绪。 柏若风从未如此清晰认知到眼前人与段大哥的区别,一时迟疑,有些后悔方才最快提出的问题。 死后尘归尘土归土,往事如风散去。但对生者而言,并非如此。 段轻章给两人满上果汁,他垂下了眼皮,把一切情绪尽数藏起。在春风中带着几分嘲讽开口,有如情人耳语般轻叹着:“世人皆知段轻章,何人晓我段重镜。” 话语轻得随风而去,只有柏若风听清了这句话。 杯满,段轻章面无表情地放下竹筒,抬头无比认真地问柏若风:“真的一样吗?” “这张脸。” “这个人。” 当然是不一样的。但再不一样,在外人眼中都是‘一样的’。 现实已是如此,说什么呢?柏若风给不出更好的建议,只能无言抬杯,陪人解千愁。 一炷香后,竹筒空空。 桌上还清醒坐着的,就剩下段轻章一人。他机械地倒着果汁,拍了拍柏若风的手,唤了几声名,醉过去的人没有半分回应。 于是段轻章有些索然无味地自己喝下最后一杯‘果汁’。 一片带暗纹的黑色衣角拂过栏杆。段轻章忙放下杯盏起身,拱手道:“微臣见过陛下。” 方宥丞的视线自始至终落在昏睡过去的人身上,“做得不错,回去吧。” 段轻章应了声,离开的时候不忘把竹筒一并带走,毁尸灭迹。 眼前的人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醉意上头,从脖颈往上蔓延出一片红来。 北越进献的果酒,喝起来就像果汁,后劲却大得很。为了避免柏若风看出来,方宥丞还特意给果酒换了包装。 方宥丞伸手拍了拍柏若风肩膀,柏若风不舒服地哼唧两声,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醉话。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啊。方宥丞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指腹陷进了新鲜出炉的馒头般,碰到了一手滚烫。 这样就好。方宥丞想,等错过了明早使团离京的时辰,后边他自有办法能把人留下。 方宥丞把人打横抱起,带回房内,缓缓放下。 他细致地给人掖好被子,元伯正端着饭菜站在门口犹豫。 方宥丞面不改色道:“他和朋友聊天喝醉了。管家,你让他好好休息,明日等酒醒了再送粥来吧。” 元伯愁眉苦脸道:“唉,可是少爷明早要出门。这怎么还喝醉了呢?” “他醉成这样怎么出门?”方宥丞疾言厉色打消了元伯的念头,“是主子身体重要还是出门重要?” 元伯道:“当然是少爷身子重要。” 方宥丞满意应了声,离开前又看了眼熟睡的柏若风,朝明面上的元伯,以及阴影里守着的唐言嘱咐道:“好生照顾他。” 然而他的安心,大抵只能坚持到看到使团那一刻。 本该在家中酒醉昏睡的人,出现在使团里,还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方宥丞险些把掌心里的龙头扶手捏碎。 他佯装无事发生,按礼节示意边上的春福把装着信物的盒子赐予使者。使者双手接过盒子,又是一番行礼。 方宥丞紧紧盯着藏匿在使团中的某人。 第214章 直到使团跟随着使者叩谢君恩,离开大殿。 后面出发的环节本没有帝皇参与。方宥丞咬紧了牙根,从位置上离开,扭头就带人上了高大的皇城宫墙。 他双手撑在朱红高墙上,紧盯着正检查马车行李即将离京的使团,目眦欲裂。 最近天气算不上好,阴云密布,这会儿天上飘起了小雨。春福公公忙不迭撑了伞过来替方宥丞挡着。 使团内,柏若风确认了自己的小包裹完好无损。他无意间往皇宫的方向一看,在城墙上瞥见了一抹金黄人影。 柏若风好整以暇朝那人影挥了挥手,心想这会儿方宥丞得气炸了吧。 他只是不爱喝酒,故意说成一杯就倒,但不是不能喝酒。 谁让方宥丞先欺负他。 柏若风系好斗篷,冲着方宥丞的位置眉眼弯弯,扯着唇轻狂一笑,跃上马匹。 红衣人随着车队潇潇洒洒纵马而去,发尾在空中荡过一抹自由的弧度。 城墙上的人眸色渐深,掌心不由自主用了力气,直到那抹人影随着车队远去,消失在天边。方宥丞冷哼一声,转身回宫。 他走后不久,值班的士兵过来守着,看到城墙蛛网般的一块,顿时满脸骇然。 士兵上前去摸了摸碎裂的青砖石,又不可置信地敲了敲砖面,厚重的、坚硬的砖石硌得人指节疼,竟不知要多大的气力才能把砖石按裂。 又过了几日,曜帝偶感风寒,暂停早朝,折子一律送入养心殿中。 从南向北而行,出了天元关便是北域。茫茫沙漠上只有两条路可以通往越国。一条是曾今繁华后来战事被禁止通行的东线,一条早已被废弃被黄沙掩埋过半的西线。 车队顺着东线廊道而行,寂然有序。 柏若风轻轻拉紧缰绳,马儿脚步放慢。他向远处张望,湛蓝的晴空和橙黄的沙漠色彩鲜艳割据,一眼过去看不到人烟。 大风吹过,球形的风滚草在边上飞快滑过。他拉住头上险些被吹掉的帽子,遮住白皙的脸,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向导发现有人落后车队,特意过来嘱咐道:“大人还是跟紧些比较好。这片沙漠少有人迹,走丢了可就难寻回来了。” 柏若风低低应了声,他看着眼前皮肤黝黑干燥的汉子,眸色微动,忽然想到这向导常年来往沙漠,应该知道些消息。 他在腰带上摸了摸,拿出些碎银子,放到向导手中。 向导一看便知眼前的贵人要问些什么,做贼似的迅速把银子收好,笑脸相迎,“大人有何吩咐?” 柏若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你可曾听闻过‘真龙宝藏’?” 向导没听清楚,脑袋凑了过来,耳朵向柏若风那边歪了歪,脸皱在一起。 柏若风把问话重复了一遍,却看到向导哈哈大笑起来。 向导挥了挥手,似乎不觉得那是秘密,嗓音颇大,豪迈道:“没想到大人竟信这些。” 柏若风听他不以为意的语气,追问道:“怎么,你觉得不可信?” 向导朝他指了个方向——那是与他们走的路截然相反的地方,是曾经曜国通往越国而如今早被废弃的西线。 向导盯着眼前细皮嫩肉的公子,语气森森,“天元王朝的国都在那,大人想知道的‘真龙宝藏’也在那边。只是那处地形复杂,据说还有天元人的鬼魂在徘徊,遇上了活人,那是磨牙吮血,敲骨吸髓的!” 然而向他询问的公子并没有被吓到。 柏若风眨了眨眼,来了兴致,轻笑道:“你见过鬼?” “没有。”向导干巴巴道。他觉得挂不住脸,于是一脸严肃重申道:“但小人做过很多次向导了。” 他直言不讳,“有官家的,也有一些普通人的。小人不知晓那边到底有没有宝藏,小人只知道那些寻宝的人都没回来过。” 向导皱了皱眉头,对柏若风如此告诫:“有去无回,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话里话外,都在劝他别自寻死路。 柏若风点点头,不再提起。 顺着东线一路向北,进了越国关隘,便有官员全程护送。从曜国京都到他国京城,哪怕一路顺利,前后也花了近二十天。 在越国皇城前,两方似乎起了争执。 柏若风混在使团里,他在进越国前特意换了与使团内大多数人颜色相近的服饰,把头发全簪起来,改了着装风格,还贴了胡子,全程当个不显眼的吉祥物——北越有不少士兵死于柏家军手上,若他身份被发现了,难免要起争端。 使者和副使正在前方和越国官员打交道,他看到来的官员里有几个武将,便微微偏着头装作打量的样子,避免与之正面对视,被对方发现。 这一偏头,竟瞥见有抹熟悉的身影从皇城闲庭阔步而出,熟稔地跳上了马车。 虽只是个侧影,柏若风却无比肯定那人就是柏云起。 大哥怎么会从北越皇宫出来?柏若风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迅疾如豹,猛地转身想要追过去。 他才踏出几米,身后的北越官员指着他,警惕地叫道:“你们要做什么?!” 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迅速拔刀出鞘,围了过来。 就是这一刹那,马车已经与皇城前的人群擦身而过,顺着主干道向前奔去,汇入市集中。 第78章 跳脱 第215章 就在两方人马对峙时, 一枚铜板无声飞出,滴溜溜滚到柏若风脚下。 众人都不眼瞎,那枚不知哪来的铜板显然就是个‘台阶’。 柏若风垂眼看着地上转了几个圈正面躺下的铜板, 默默叹了口气。 马车已经走远了,使团停留的时间还多,只要大哥还在此处,他有的是机会能找到人。 柏若风顿了顿, 俯身捡起铜板, 退后几步回到使团中。 副使忙道:“何必紧张?不过是掉了个铜板,想要捡起来而已。” 越国官员面色僵硬。 使者从容开口道:“还是说, 你们有心拦截两国交好?” 越国为首之人神情难看,然而依然挥手让周围的士兵收起武器,“既然只是枚铜板, 那便是一场误会。” 谁在帮他?柏若风两指捏着铜板,留了些心眼在队伍中。 一番波折后,使团入住皇城东门外的驿馆。 柏若风分得一间厢房,他拎着包袱进门, 把包袱随手往桌上一放, 还没坐下来,外边就响起了敲门声。 “谁?”柏若风并不急着开门, 而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清清喉咙。 敲门声停了,外边的人道:“公子, 是我,您的贴身护卫。” 声音好生耳熟。柏若风喝水的动作止住, 把杯子随手一放, 开了门。 正是唐言站在外头。 柏若风一惊,“你怎么来了?” 说到底, 唐言不是阿元,不是他的人。他要跟使团离京时,为了避免唐言给方宥丞通风报信,还把人打晕了。 没想到唐言竟跟到了北越。 唐言都来了,那方宥丞那家伙是不是……他往门外张望。 唐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子,主子没来。” 柏若风顿了顿,死鸭子嘴硬道:“谁问他了,那家伙忙得要死怎么可能过来。我只是看有没有外人。” “哦。”唐言点了点头,面上分明写着两个字:不信。 柏若风心里有股气,张嘴想否认,忽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干脆转身回去坐着,给自己续了杯水,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唐言跟上他的脚步,进房时仔细地把门关好了,老老实实道:“公子那日离京,主子不放心,派人来喊醒我。让我跟过来保护您。我怕您半路又把我甩掉,所以一直没敢现身。” “嗯。”柏若风捏起那枚铜板把玩,观察唐言神色一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把铜板放到唐言手中,“物归原主。” 唐言把铜板仔细收好,“公子,您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在越国待过一段时间?”柏若风眸色闪过一抹冷色,在唐言颔首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便替我找!翻遍越国京城,都要把柏云起找出来!” 他定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越国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算不得小。”唐言道,“若没有线索,在京中找一个被藏起来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不如先从他们狱中查起?” 若不是误打误撞遇到了柏云起,柏若风和唐言是一样的想法。 既然这皇太女……不对,短短几月,物是人非,此人已然是登基的女帝了。既然那女帝曾用柏云起做筹码,那合该把敌国武将关押在牢里才对。 柏若风摇了摇头,向唐言详细诉说了他无意间看到的那抹身影,并且仔细回忆了那辆马车还有车夫的特征。 等他说完时,才发现唐言面上露出迟疑。 “你在怀疑我说的话?”柏若风不悦道。 唐言忙摆了摆手,解释说:“公子误会了。属下只是在想,按照公子所说,那辆马车虽然乍一看平平无奇,但其上的漆面和彩绘,似乎是宫内特制,且更像是……帝王微服私巡时的马车。” 柏若风捏紧了杯子,眸色沉沉,抬起脸来直视唐言,“你确定?” 唐言肯定道:“不会有错。皇家的彩绘图案向来讲究,很难错认。” 兜兜转转,线索还是回到女帝身上了。柏若风放下杯子,捏了捏指腹。他沉吟一会儿,叹了口气,“很快,越帝就会召见使团,到时候再想办法刺探一二。” 按理来说,不该是皇帝亲自接见使团。 然越国出兵在先,本就不占理。后边又被狼狈追至城墙下,亏空了国库,死伤无数,葬送了一个大将,还什么都没捞着,属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今想要停战,与曜国谈和,必然就要拿出些诚意来。 新帝大摆宴席,亲迎使团,面子已然给足。 坐在下边的柏若风盯着至高处雍容华贵的女人,却愣了神。 唐言偷偷去把酒壶里的酒水换成茶,回来就发现柏若风神情有些不对劲。他顺着视线偷看了两眼上边的女子,小声唤道:“公子?公子?” 柏若风回过神来。 方宥丞在他们暗卫面前从未掩饰,唐言是知道主子有多在乎公子的,此刻唐言不由替主子担忧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言试探道:“公子,她脸上有什么吗?” 唐言问出这话时,属实是提心吊胆。唯恐柏若风回他一句:没什么。 柏若风拿起筷子懒散夹起面前的糕点咬了两口,食之无味,他把糕点放至碗中,“我认识她。” 唐言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出不对劲来。“公子怎会认得她?” 第216章 柏若风放下筷子,做出决定:“等会你帮我,我要去会会她。” 然而不等他动作,得过方宥丞密令的使者已经开始发难。 酒宴正酣,宫中伶人开始表演剑舞。 只见使者端着杯子起身,说了一番文绉绉的长篇大论,通篇赞颂女帝之英明,两国未来邦交前途无量。 他话音一转,问:“这剑舞绵软无力,有形无神。说是‘舞’尚可,说成‘剑舞’便太过牵强。说起剑舞,老夫便不由怀念起当年,我国武状元于闻喜宴上剑舞如龙,犹如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其势壮哉。对了,如此盛宴,怎不见柏将军?” 柏若风既承了镇远候的爵位,柏云起便不再是镇远世子,因此旁人对他的称呼自然就变成了柏将军。 柏若风视线一转,紧盯着女帝面貌。 却见她徐徐放下杯盏,疑惑道:“使者何意?” 她在装傻?众人皆心知肚明,柏若风有了不好的预感。 使者面不改色道:“不知陛下可曾记得,您昔日派人给吾皇送信,言明柏云起柏将军在越国做客。” 当日的信里是以柏云起为人质要挟,但如今两国即将交好,使者便委婉加工了一番说辞。 女帝顿了顿,皱起柳眉,“哦?真的假的?竟然有歹人冒充朕给曜帝写信?” 众人面色微变。 边上的副使再绷不住,起身拱手一礼,忍不住插话道:“陛下不知,当日前来之人携带您的信物……” 女帝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朕说没有便是没有。” 她冷不防看向副使,眼眸冰冷如蛇,视线嘶嘶吐着舌头缠绕在副使身上,“莫非,使者要为一个不知哪来的歹人质问朕不成?” 两个使者神情难看站在原位,皆不肯退让。 女帝忽而一笑,清丽的面上现出几分和善,“朕知道两位不会无的放矢,可有物证人证?” 物证,早被方宥丞撕了。 人证,早就被赶出曜国皇宫,灰溜溜回越国去。现下他们要把人找出来并且让对方承认并不现实。 因此,无论是物证还是人证,他们都是没有的。 使团的人心里都呸了一声,觉得这新帝难缠得很,且还不要脸。 一个位高权重的不要脸的人,最是难对付。 女帝并不意外,她摆摆手,“酒虽好,却难免醉人。两位坐下好生休息吧,莫要再说些胡话了。” 她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弧度,笑意不达眼底,漫不经心重申着:“朕这里没有什么柏将军。” 两位使者在此受挫,对视一眼,把话题带过,打算后边再寻机会。 虚假的宾主尽欢中,柏若风收回视线,听到边上唐言小声地喊了声“公子”。 他垂眸,才发现自己刚刚动怒,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他缓缓松开手指,酒杯碎片落在地上。手帕被唐言递上来,他轻描淡写擦干了掌中酒渍和陷入掌心的碎片。 女帝仰颈饮尽杯中酒,喊负责外交的官员前来招呼客人,自己则离开了宴席。 柏若风擦拭掌心的动作一顿,丢下帕子,匆匆带着唐言跟去。 越国的御花园与曜国不同,大块大块的石头砌成假山,种满葱郁的灌木。宫女们提着灯笼走在前边,有序往寝宫而去。 她们身后,一位女官小心翼翼扶着女帝而行,看嘴型似乎在说些什么。 假山边冒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柏若风推了推唐言,又眼神示意着那女官,意思明显:你不是做过暗卫吗?快看看她在说什么? 唐言飞快摇了两下头,表示自己不会唇语,迎来柏若风嫌弃的一掌。 唐言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下,柏若风点点头。他便悄无声息离开了。 不一会儿,女帝前进的路上跃出个黑影,手持锋锐利剑,面露杀意,二话不说刺向女帝! 女官惊诧,迅速把女帝往身后一拉,竟徒手接住了劈下来的利剑。 隔着一柄锐光,刺客与女官对视间,女官面上显出煞气,反手一掌拍去,却落了个空。 一击不中,刺杀失败的狡猾歹徒果断逃跑,他头也不回,几个跳跃间飞上围墙。 女官自是不能放过他,喝道:“你们护好陛下,我去追!” 说完人便气势汹汹追去。 这么看来,除了那女官,剩下的两个宫女都不会武功。柏若风观察了一阵,眯起眼来。 待女官离开后,他捡了两个小石子掂量两下,用了气劲弹出去,两个宫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灯笼杆子从手中滑落,她们已然软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女帝捏了捏鼻根,对眼前两个宫女的昏迷没有任何意外。 与人们想象中霸气冷艳的女子不同。这位掌权的女子年轻,长得清秀干净,面貌没有多少攻击性,额间小痣更是凭添几分柔韧,看起来好说话得很。 无论是官家小姐、大家闺秀,还是公主殿下,听起来都远比‘女帝’这个称号要适合她。 然被她相貌欺骗的人,大抵都要以性命付出代价。 来人从假山后慢慢起身,走出阴影。靴子稳步踩在石板上,故意发出了脚步声,提醒着女帝。 女帝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反应,似乎只是回宫路上短暂停下脚步看了下风景而已,对朝她而来的人亦没有半分兴趣。 第217章 直到来人唤了声:“段锦诗,段小姐。” 女帝瞳孔骤缩,猛地侧过身,一双黑眸冰冷地看着来人。 来者毫不避讳现身,着一席曜国使团的衣裳,身材高挑,面如冠玉,挺鼻薄唇,眸中似笑非笑,既如清泉又若暖阳。 是张叫人过目难忘的好相貌。 也是副与某人极其相像的容貌。 就冲这点来说,只要眼前的人乖一点,她不会轻易要他性命。 女帝轻轻挑了下眉,并没有第一时间呵斥来人的不敬,反而有心思和柏若风玩起装糊涂那套来,温声问:“你在喊谁?” 女帝的‘好说话’让柏若风一愣,思考起另一种可能来。 虽然他不知道越国的女帝为什么会是当年死去的‘段锦诗’。但这些往事都不重要了,他只记得当年‘段锦诗’与柏云起对彼此都有些好感。 如若她对柏云起还有那么一丝情分,那他是不是可以尝试着打打感情牌? 这么一想,柏若风笑开来,原本的狠话咽回肚子中。 他往前缓慢走着,在距离女帝两块石板的距离站定,缓下脸色。用怀柔手段意有所指道:“自然是喊我嫂子。陛下可有看到我嫂子了?” 女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此处是皇宫,乃秦氏皇族之地,哪来的‘段小姐’?” 柏若风一拍掌心,装傻充愣道:“可为何陛下与我嫂子竟长得一模一样,难道是我认错了不成?” 女帝似笑非笑道:“哦?那便把‘段小姐’找过来,且让朕瞧瞧,是否世间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她的话滴水不漏,与宴上一般,就是笃定对方拿不出人证物证来。 还没等柏若风开口,女帝的笑意渐渐消去,似乎厌烦了你来我往的谜语,冷声道:“朕看你是活腻了,敢质疑皇室血脉。来人——” 周围忽然跳出几个佩刀暗卫,把他们团团围住,等着女帝的命令。 柏若风扫视着周围的暗卫,手放在腰间利刃上,时刻警惕着。心中不由有些可惜:今日探不出女帝口风,且打草惊蛇,后边再想找出柏云起踪迹就难了。 女帝盯着柏若风一阵,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下令捉拿曜国来使时,她却阴晴不定道:“这位使者醉了,你们送他回去休息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几个暗卫犹豫了下,把手从剑柄上移开,暗卫首领走上前来,朝柏若风礼貌且客气道:“请。” 柏若风皱了皱眉,有些不甘心地被几人‘护送’回去了。 女帝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身边落下一阵风,是她的随侍女官回来了。 女官道:“陛下,没有捉到人。” 女帝并不意外。 女官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几个宫女,吹了个口哨,喊人来把她们抬回去。便扶着女帝回宫。 路上灯火幢幢,女官低声道:“陛下为何要特意遣走臣?让外国来使与您独处,实在危险,若那人心怀歹意,就算是提前埋伏的暗卫都未必来得及救驾。” 女帝垂眸,好一会儿,才和身边的心腹道:“没找到他想找的人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传闻他性子跳脱,若不与他见上一面,怕是要把皇宫翻个底朝天。” 倒不如先丢个饵,让人把注意力放她身上。 女官似懂非懂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笑道:“幸好陛下有先见之明,把齐公子先送回去了。” 是啊,还好她先把人送走了。秦楼月想,皇宫太小,然京城够大,只要齐云好好待在齐府内,使团呆的这些日子,没人能找到他。 她安心回到宫里,一推开门,却看到前两日被送走的齐云鸠占鹊巢出现在她的寝室里,撑着下巴悠然把玩着桌上新打造的簪子。 听到声音,齐云抬起俊美的眉眼,反客为主,混不吝笑道:“往日你不是不□□会吗?怎么今日这么晚才回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别的人看到?秦楼月心脏直蹦到了嗓子眼处,紧张到浑身僵直。 她身边的女官更是见了鬼一样睁大了眼睛,反应迅速给两人关上门,出去兢兢业业守着了。 齐云歪了下头,放下簪子起身朝她走来,“你这是怎么了?”他走到秦楼月面前,伸手要去抚她脸颊。 秦楼月猛地扣住他手腕,把人甩到门上,怒气冲天得有些咄咄逼人,“朕不是让你回府好生呆着吗?为什么又跑到宫里!” 柏若风可还在皇宫里卯着劲找人。 第79章 齐云 怎么好端端的生气了?齐云皱了皱眉。眼前的女子身高只到他鼻尖, 然力气大得很,捏得他手腕竟有些作痛。 齐云挣开她的桎梏,给她看自己手指上的伤, 这么小的一点切水果留下的伤,不用两天,痂都脱了,现在除了一线粉色, 压根看不出什么来, “你让我回府养伤,我有听你的话啊。伤养好了, 我不能来见你吗?” “再说了,”齐云眨了眨眼,冲她无辜一笑, “我这不是想你了吗?” 他展臂抱住秦楼月,微微弯着腰,小狗一样依恋地蹭了蹭女帝的脸颊,“你不想我吗?” 秦楼月伸手回抱着他的腰, 深深吸了口气, 像抱住从别人那好不容易偷来的宝物。 就在齐云想像以前一样,更进一步地和她亲近的时候, 秦楼月却推开了他。 第218章 秦楼月抬头亲了亲齐云脸颊,在他疑惑的视线里, 喊来门外的女官,“你亲自把他护送回齐府。” 齐云还没开口抗拒, 刚迈进房中的女官出声道:“陛下, 不太合适。” 她瞥了一眼齐云,含糊道:“使团即将离席, 不太合适。” 使团是次要的,女官委婉地提醒着女帝:刚那使者还有他的护卫可能还在宫外附近。 齐云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似乎有事瞒着他。他仔细想了想,不觉得曜国的使团能和他有什么关系,因此只当是别的缘由。 他点点头道:“这么晚了,来回跑怪折腾的,我今晚就住你这吧。” 秦楼月没有立刻应承,而是在思考。 齐云拍了拍自己胸膛,道:“放心啦,我来的时候知会过爹娘在外面过夜了,他们都没意见的。” “那好吧,都依你。”秦楼月把女官支走,方才冷硬的模样不再,恢复成齐云所熟悉的温柔小意的模样。 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抬手轻压着齐云胸膛。齐云不明所以地顺着她力道往后一退,背部抵在了门上。 秦楼月捧着齐云的脸颊,笑道:“刚刚是我太担心你了,没被吓着吧?大晚上的跑来实在不安全。下次你再想入宫,派暗卫提前和我说好吗?” 齐云眼睛渐渐亮起来,又听秦楼月示弱般道:“其实这几日我也想你。” 他便忍不住快活地笑出来,桃花眼微弯,汪满了情意。 秦楼月盯着齐云漆黑的眼眸,恍然间,竟想起了柏云起被她锁着四肢,满目冷意看着她的模样。 昏暗的牢狱一角,坐在干草堆上的柏云起扯了扯手脚上的铁链,听见来者脚步声,他抬头,讥讽地看着门外的秦楼月,问:“我知道太子的德性,他不可能被你威胁。事到如今,殿下留我没用了,不杀了我吗?” 隔着一堵锁死的牢门,秦楼月俯视着狼狈不已的他,那身囚服上斑斑血迹刺眼得很。 她眸色微动,面露不忍,开口道:“是本宫盗了舆图,间接害了你父母。可如今你以牙还牙,偷了不少机密给曜国太子,截了越国派去的援军,你知道越国这一战输得多惨吗?这难道还不够么?” 见他沉默,秦楼月以为他意动,继续道:“‘柏云起’早就已经死了。你知道,越国不可能放虎归山。事已至此,既然你我皆情非得已,顾念你当日救下本宫的恩情,若你愿意归顺,你还是本宫最器重的护卫。” 总比被困在囚牢中一辈子的好。秦楼月相信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然她听见了眼前男人不疾不徐的笑声,沉下脸来,心生不好预感。 “殿下还真是……我该说你善良呢?还是过于狂妄呢?竟还敢养虎遗患。” 只见柏云起慢悠悠翘起腿交叠,挨着囚房栏杆撑着下巴,明明是干草堆,却硬是给他躺坐成逍遥椅的模样。 “情非得已?不,那只是你。本将乐意得很。”柏云起挑起眉毛,似乎听见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厌倦道,“当日若不是我伤到脑袋,浑浑噩噩,你真以为我会替你拦下刺杀吗?” 他虽在笑,眯起的眼眸却带着冷意,“在知道你是越国的储君时,就该先杀了你。” 隔着栏杆,秦楼月面无表情与之对视,身上却在一阵阵发冷,袖中的指甲无声掐住了掌心。 既然都失忆了,那便是命,为什么还会记起他们敌对的身份?为什么还会恢复记忆呢? 若是他能够一直失忆就好了。 看着眼前软硬不吃的男人,秦楼月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真的吗?”齐云单纯高兴的声音牵回了秦楼月的思绪。 秦楼月回过神,往昔的景象烟消云散,她看到齐云离得极近的笑得灿烂的脸,丰神俊朗,没有一丝阴翳,灼艳若烈阳,让躲在暗处的她略微不适。 她险些忘了。 眼前只有齐云,只有她的齐云。 柏云起早就死了,不可能回来。纵然那人发现,也改变不了事实。 秦楼月眷恋地吻过他的喉结,湿痕一路向上。 情到浓处,齐云打横抱起女帝,往床榻走去。 次日,齐云被秦楼月从被子里挖出来,强行套好衣服,让女官把他亲自送回齐府去。 齐云在马车内打着哈欠,不明白为什么秦楼月这么着急忙慌地把他赶走,活像用完就丢一样。他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脑子里来来回回飘着一句话:她不会是找新欢了吧? 早市包子的香味飘过来,齐云闻着味道开始馋,掀开马车帘子道:“停一下。” 女官压根没有停的意思,一边赶着马一边道:“齐公子有什么吩咐?” 就两句话的功夫,包子摊已经被甩在了马车后边,齐云遗憾地坐了回去,“算了。” 故意使之的女官加快了速度。 女官把齐云送到齐府,眼看着人进了门,才安心离开。 然她前脚刚走,齐府的门就悄悄开了一条缝隙,内里的人往外左看右看没看到女官,这才从府内大摇大摆走出来。 至于那些暗卫?齐云不是头一回打晕他们了。 秦楼月都说了这些暗卫只是保护他的,但是那些人总是告诉他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齐云嫌他们太多事,经常把他们‘解决’掉。 他正要去早市逛逛买个包子,才走出门,就看到一个红衣服的男人蹲在墙角处,专注且认真地看着什么。 第219章 齐云很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熟悉。 或许是那身红衣服。他想,除了新郎官和新科状元,倒是很少见有人会穿一身红衣服的,尤其还是一身灼眼的红。 他从那人身边走过去。 那人纹丝不动,盯着墙角若有所思。 齐云几次回头去看。最后实在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身回去,弯腰看了看墙角,“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柏若风瞥了他一眼,攥紧右手,站起身来,笑眯眯道:“我找到一个好东西。” 眼前的兄弟长得合他眼缘。齐云还是头回遇到这么一个让他心生亲近的人,因此少了几分防备,倾斜上身追问道:“墙角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 “你要看吗?”柏若风犹豫了下,恋恋不舍看了看自己攥紧的右拳。 “你愿意给我看?”对方越是犹豫,齐云的心就越是痒痒。 “唔……可以。”柏若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小声道,“它很小,你看的时候小心别吓到它。”说话间,他把自己拳头抬起来,放到两人之间。 很小?什么东西?蚂蚁还是麻雀?齐云弯了下腰,好奇地朝柏若风的拳头看去。 “喏,就是这个。”柏若风说着,打开了拳头。 齐云睁大了眼,只看到拳中攥着些白色粉末。就在他惊醒后退那刻,迷药已经被撒到他脸上。 齐云立刻屏息,然脖颈后被大力一击,他眼前发黑,意识坠落,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倒去。 柏若风毫不意外地接住了他,叹了口气道:“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从秦楼月的‘好说话’和‘放他一马’中,柏若风隐约嗅出了不对劲。于是在暗卫半强硬地把他送回驿馆后,他偷溜着进了宫,把宫内各处都摸了一遍。 女帝的后宫,简直和方宥丞的一样空,大半都是荒废的宫殿。 柏若风很快就排查完了。 接着,他把目光放到防备最严的女帝宫中。 还没等他想出办法进去一探的时候,他看到了睡意朦胧的柏云起被女官一路护送着上了那日他看到的马车。 柏若风把人扛到肩上,对把人打晕的唐言道:“这下省了麻袋了。” 唐言把手上的麻袋收好,“公子,我们回驿馆吗?” “回什么驿馆?”柏若风头疼不已,“那不是等人来捉吗?” 原本的计划是通过和谈交易,光明正大地带走柏云起。柏若风想得最多的对策都是如何让越国同意释放人质。 但现在计划有了差错,女帝直接否认了柏云起的存在,而柏云起似乎还有了新的身份。 指鹿为马何其容易。 此处离曜国好些距离,他们若这么匆忙就把人劫走,怕是没出国境,就被女帝下令以劫掠越国官员的名义瓮中捉鳖了。 他得和柏云起好好谈谈,这就需要一个隐蔽的、能说会儿话的地方。柏若风四处张望着,看到远处挂着彩灯笼的高楼,眼睛一亮,“那里白天不开门,而且人员混杂,适合得很。” 公子想去青楼?他不得被主子宰了!唐言惊恐万分,忙摆手道:“公子三思!” 然而柏若风已经扛着人大步冲花楼去了,唐言追都追不上。 盈满香气的房内,柏若风搬了个椅子挨着柱子,再把齐云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免得这人逃了去。 打从和齐云照面起,柏若风就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是演技太好,还是这人真不认得自己了? 在齐云身上,找不到信物。柏若风想了想,拉起齐云右手仔细查看,食指和中指间赫然藏着枚黛青色小痣。 是他哥没错。柏若风眉眼松展开来。 一般来说,很少人的痣是青色的,柏云起也不例外。 柏云起七岁,柏若风四岁那年,柏望山给找了夫子来教书画。 这年岁的孩童好奇心厉害,精力旺盛,柏云起对自己身上的痣感到好奇,觉得是脏了,擦着擦着,抠出血来想把它弄掉。 学绘画时,需要用花青调墨上色。柏若风人还没桌子高,撅着屁股趴在书桌上认认真真点着屋顶,听见后头一阵噼里啪啦,回头见桌上空荡荡一片。 人呢?他猫下腰往桌下一看,柏云起顶着打翻了的宣纸笔墨,浑身乱七八糟的颜色,傻兮兮朝他笑着。 走过来的夫子气到胡子都直了,“世子,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柏云起一脸茫然,“宣纸好滑,我看弟弟能趴上面画画,为什么我就滑下来了?” 夫子叹道:“二公子还小啊,你这体重身高哪能学他?” 柏云起委屈地看着夫子,被拉出去清理身上的脏污。 等柏若风把屋顶填完色后,换了身衣服的柏云起高高兴兴跑了回来。柏若风随意瞥了一眼,见他右手染了一片黛青色。 再过几天,这些颜色都褪了去。 但许是伤口破损的原因,柏若风记得很清楚,后边柏云起大呼小叫着给他看自己手上的青色的痣,还问他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哭嚎着把收藏的木剑之类的东西要送他。 盯着齐云一无所知的昏睡的面容发呆,从儿时记忆回过神来的柏若风眸间一片暖色,不由叹了口气。 门外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 柏若风捏了捏鼻根,头也不回道:“进来。” 第220章 唐言带着一张画像急急忙忙推门而入,“公子,查到了!” “齐家的确有位公子,名昭,后改名为齐云。” 柏若风紧皱眉头,侧了侧头,“什么时候改名的?” 唐言把调查到的信息说出:“约莫半年前,这是属下打听来的,坊间流传的齐公子的画像。” 一听是齐家子的画像,柏若风迫不及待夺了过来,展开一看,面容渐渐变得严肃。他上下打量着这幅画,最后意有所指般冷笑一声,“呵,‘坊间’流传。” 画有问题?唐言不明所以,凑过去一看,愕然道:“怎么可能?” 画像上,赫然是柏云起的模样。 第80章 傻子 “这只能说明, 她真的废了不少功夫。”柏若风垂眸,不以为然把画卷捏在手中,一段一段地撕毁, 这才舒心了些。 他看了眼齐云,略显无奈,“你下手太重了。” 齐云到现在都没醒。 唐言憨憨道:“那需要属下打盆水过来吗?” 柏若风抱臂而立,靠着墙休息。闻言, 斜睨着他, 好笑不已,“他是我哥, 又不是什么罪犯。何至于用泼水来让人清醒。” 唐言点点头,搭话道:“是属下眼光短浅了,在京城达官贵人家中, 为了爵位,兄弟反目成仇的十分常见。属下头回见大公子,实在拿捏不准……” 听出了话中潜藏的试探,柏若风猛地站直了, 重重一拍他肩膀, 佯怒道:“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丢掉!” 就在唐言连连告罪之时,柏若风瞥见昏睡的人小幅度挪动的手指。他眯了眯眼, 迅速上前,强硬地掰开齐云拳头, 果不其然发现一枚刀片。 齐云正想拿它偷偷割破绳子。 柏若风把那刀片信手丢到一旁,道:“既然醒了, 为何不睁眼?” 齐云偷偷睁开一只眼, 正好对上柏若风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视线,被吓了一跳。 两人相似的桃花眼对视着, 都在默默打量着对方。 下一刻,两人同时开口。 柏若风道:“大哥。” 齐云道:“你要多少银子?” 两人均一顿。 柏若风道:“我来接你回家。” 齐云道:“十万银子够不够?”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柏若风神情复杂:“你不会真傻了吧?” 齐云道:“没傻,我骗你的,压根没那么多钱。” 柏若风:…… 柏若风叹了口气,扶额道:“看来是真傻了。” 齐云不满:“你这绑匪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还骂人呢?” 柏若风摆了摆手,唐言会意,去外边守着了。 柏若风上前几步,半蹲在齐云身边,仰视着齐云,神情复杂。他抬手指向自己,“大哥,你还认得我吗?我叫什么名字?” “哈?”齐云觉得好笑,“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哪成想还会有一天给眼前人做自我介绍,柏若风无奈道:“我姓柏,名若风,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别来攀亲戚了。”齐云不屑道,“爹娘膝下就我一个孩子,哪来的兄弟?” 柏若风忍着驳斥的脾气,解释着:“你现在的父母是假的,他们才不是你的父母,他们一家都是骗子。还有越国现今的皇帝……”他的话语在齐云的怒目而视下渐渐消失。 不用怎么细想都知道,在齐云眼里,他估计就是个行为奇怪言辞出格的绑匪。 柏若风起身,烦躁地来回踱步,猛地走回去,一手撑在齐云身后的柱子上,俯视着他,“你不信,那我便证明给你看。我且问你,你小时候的奶娘是谁?” “你小时候最爱的玩具在哪?” “你小时候的玩伴又是谁?”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 桩桩件件,全是针对齐云儿时和少年时的记忆。 柏若风笃定齐云若是真失忆,铁定答不上来。而这些无法一一捏造的细节,就是突破口。 齐云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开口道:“本少爷半年前护驾失忆的事情,人尽皆知。你随便打听下就能知道,不要再乱费力气挑拨离间。” 看着齐云这幅软硬不吃的模样,柏若风真想揍他,捏起了拳头,又咬着牙放下了。 但真要动手了,估计再想齐云听自己的话就难了。 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走去桌边,烦躁地闷了几杯凉水。 真奇怪。齐云歪了下头看柏若风,心想这人绑他不求钱财,反而叽里呱啦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双手被绑缚在后,见柏若风没发现,于是悄悄努力掰着绳结,发现这绳结牢固得很。 杯子大力磕在桌面上,发出响声,吓了正暗搓搓解绳子的齐云一跳,全身警惕。 “柏云起!”柏若风有些恼火地捏紧了杯子。 屋子里就他们二人,这家伙在喊谁?齐云莫名其妙看着他。 柏若风猛地回身,“我还能证明给你看,你不是齐云,你是我哥!” 齐云打了个哈欠,看猴子似的看眼前人,一副‘看你表演’的模样,可把柏若风气得够呛。 “啧。”柏若风看清他的不在乎,却不得不沉下气来,浅色的瞳眸一转,看向齐云被绑缚在后的双手。 柏若风思考一二,决定从齐云本身入手。他缓缓道:“你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有颗很小很小的青色的痣,你‘父母’肯定不知道,因为他们压根不是你的父母。你要是还不信,你去查查‘齐昭’。” 第221章 齐云眨了眨眼,他本想反驳柏若风知道他身上有痣是因为搜身了,但是没想到柏若风竟让他回去问父母。 这一时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柏若风再问:“你吃不吃茄子?” 话题转的太快,齐云愣住了:“什么?” 柏若风重复道:“你吃不吃茄子!” 齐云顿了顿,竟真的乖乖回答道:“我为什么不吃茄子?” 于是,柏若风满意地笑了。他理所当然道:“现在六月,茄子收获。你买些茄子回去煮。” 看着满面茫然的齐云,柏若风低声道:“你打小一吃茄子身体就不舒服,会吐。但是我打赌,你父母不知道,‘齐云’也不会吃不了茄子。” “如果你去尝试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就吃个茄子而已。你不会不敢吧?” 激将法。齐云皱了皱眉,眸色微沉,他刚要开口质疑,唐言从门外跨进来,快速道:“公子,外面有一队人马直奔此处而来。” 柏若风头也不回打开窗,踩上窗沿,“我们走。” 唐言看了看被绑着动弹不得的齐云,“那大公子怎么办?” 这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抓到的。 柏若风看了齐云一眼,正看见他面色复杂看着自己。柏若风掀唇笑道:“怕什么?那女人哪舍得伤他,倒是我们被抓住麻烦就大了。” 说罢攀着窗沿往上一翻,人就不见了。 唐言紧随其后。 一队人气势汹汹踹开房门,进门搜寻。 “齐侍卫!”领头的正是女帝身边的亲兵,他着急赶来给齐云松绑,边松绑边打量着他,又扫了眼大开的窗户,“可是有人要加害于你?” 齐云欲言又止,莫名不想让那人受牢狱之灾。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那人没伤他分毫也是真的。他换了个话题,转而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亲兵头子道:“是陛下,她担心你的安危,所以……” 所以让人带兵直奔此处而来?以往觉得甜蜜的事,如今齐云却头回感觉到了浓厚的被冒犯的不适。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齐云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府,却发现护着他的暗卫已经换了一批,暗卫道:“他们办事不力,已经处置了。” 齐云点点头,往门外而去,那暗卫紧跟着他。 齐云揉了揉额头,忽然没了出门的兴致。脑海里一闪而过柏若风的话语,他指挥着人道:“本少爷想吃茄子了,你们去买些回来。” “属下领命,还请公子在府内稍后。” 齐云在院内坐立不安,背着手走来走去,忍不住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人和他长得有几分相像,莫非是齐家流失在外的孩子? 他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晚间,齐府的桌上多了几道菜:红烧茄子,酱焖茄子,清蒸茄子,手撕茄子。 齐父抬着筷子,不知道夹哪一道,纳闷道:“怎么好端端的多了这么多茄子的菜。” 齐云并不想怀疑自己的父母,只是内心一直在游移不定。 他笑了笑,率先用公筷给二老夹了菜,“近日正是茄子收获的季节。你们忘了?我最喜欢吃茄子了,这不就让人买多了些吗?” 齐父齐母对视一眼,齐母一拍手,“哎哟!瞧我这记性,人老了还真容易忘事。既然云儿爱吃,往后府内多备些就好了。” 齐云筷子微顿,他放下公筷,假装不在意道:“说起来,爹,娘,我当年是为什么要改名啊?” 齐母的笑容渐渐消去,齐父轻斥道:“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齐母深吸一口气,眼眶红了。她忍了又忍,在齐父要说话的时候拉了下他的手臂。 凝滞的沉默让齐云心生不安,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齐母捏着手帕按了按眼角的湿润,开口道:“当然是因为‘齐昭’这个名字不好,祭司说这个名字福薄,容易英年早逝。所以去年你因为护卫陛下受伤时,我们就决定给你换名字。” 看着齐母悲伤的模样,齐云感觉到了愧疚,不再追问,“原来如此。” 他抬起筷子,夹了块茄子放到碗里,耳边竟又想起那人的话来。 ——你打小一吃茄子身体就不舒服,会吐。但是我打赌,你父母不知道,‘齐云’也不会吃不了茄子。 齐云的筷子尖戳了戳碗里,把那茄子戳成烂泥。 古板威严的齐父皱眉,训斥着:“爱吃便吃,戳来戳去成什么样子?” 齐云停下了动作,齐母以为他不高兴,擦干净泪后拍了拍他手背,安抚着:“云儿别生气,他就这个模样,讨人嫌的很。” 齐云笑了笑,夹起一块送入口中。些微的刺麻感从舌尖传来,蔓延至整个舌面。齐云喉结上下滚动,硬是艰难地噎下了一口。 他等了等,觉得虽然有些不适,但是并没有那家伙说得那么严重,还能忍。 所以那家伙果然是骗子! “来,多吃点。你最近都瘦了。”齐母给他夹了一大碗茄子。 齐云面色僵硬。 齐母疑惑道:“怎么不吃了?你不是最爱茄子了吗?” “嗯。”齐云艰难地忍着翻滚的胃部,连说话都成了需要气力的事。他颤着手,拿着勺子挖起一大块茄子。 第222章 那家伙肯定是骗子!齐云生起闷气来,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一口闷下半碗茄子。 就在齐母还在和蔼笑着给他夹菜时,齐云忽然反应极大地推开碗筷,他捂着嘴,弓着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 齐母在身后疑惑地叫着他,齐父问他吃饭的时候去哪。 齐云都没有回答,他呼吸困难,心脏跳得极快,胃里翻江倒海,他挣扎着努力压下去,眼前却天地倒转,想要往前伸手扶住门,却按了个空。 他昏过去前只记得齐母的尖叫声。 醒来时,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床头。 齐云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看,发现这人是秦楼月。 秦楼月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御医说,你吃错东西了。” 齐云喉头不知为何梗着,说不出话来,他疑惑地“嗯?”了一声。 秦楼月好笑地敲了敲他额头,“让你贪嘴,你不能吃茄子自己不知道?” 齐云闻言,脑子像被打了一棒,整个人如坠冰窟,指尖都在发着冷。 “我……”他咳了两下,“怎么是你?我爹娘呢?” 秦楼月神情自若道:“朕怕你出事,把你接入宫好生照看,他们很放心你在朕这。” 齐云心情有些复杂,他看了看秦楼月,没有说话。 秦楼月捏了捏他的右手,似是安抚。 她起身,本欲离开,却又忽然倒退两步回来,对齐云道:“对了,最近京城有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因为兄长被人杀了所以到处认人为兄。你见到他了吗?” 齐云撑着床慢吞吞坐起身,靠坐在床头道:“我最近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家里,还真没见到这等奇人。” 秦楼月双眼微弯,温柔道:“是吗?那你大白天的去青楼,还把自己绑着做什么?” 齐云心里乱糟糟的,他不耐烦应付一直在试探的秦楼月,胡言乱语道:“楼里姑娘教我新鲜玩法。你派人来的阵仗太大了,把姑娘吓得以为是来捉她的,跳窗就跑了。” “你去楼里找姑娘?”秦楼月变了脸。 不待齐云开口。她猛地上前,抬手钳住齐云的下巴往上一抬,满眼厉色,“是朕给你的自由太多了?让你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头回见秦楼月对他生这么大的气。齐云被迫仰着脸看她,盯着冷怒的人一阵,忽然好奇道:“陛下,我在你这是什么身份?” 这个问题他以前不问,是因为秦楼月身份特殊,对他的好让他一度相信两人两情相悦。而且秦楼月说他们青梅竹马长大,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 从未想过齐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秦楼月微愣,缓缓松开了手,没有回答。 齐云心慌意乱,自他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除了父母,就是秦楼月了。秦楼月的反应让他不安,他拧眉:“陛下?” 秦楼月回过神来,“你是朕的人。”她笃定道。 齐云还想追问,秦楼月已经转身离开了,“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别想再去青楼。” 门一关,亲兵尽职尽责守在了门口,层层守卫直通到宫殿之外。 这阵势,说是关押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都有人信。齐云合上了窗户,心乱如麻,不愿再想。他往软榻走去,面前却忽然落下个脑袋,吓了他一跳。 “怎么样?这回你该信我的话了吧?”柏若风冷不防从横梁上倒挂下来, 齐云瞪眼道:“怎么又是你!” “我也不想来的啊。”柏若风翻了个身,轻巧落到地上,“这不是有个傻大哥被人软禁了,我才想方设法来救你嘛。” 齐云盯着眼前人一阵,绕过他去桌边坐下。 柏若风自来熟地蹭到桌边,给两人分别倒了两杯水。 齐云垂眸看着被推到手边的杯盏,冷不丁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着面容苍白的齐云,柏若风开口道:“很简单,带你回家。” 齐云揉了揉鼻根,他对以前完全没有记忆,齐家父母不可信,眼前人更不可信。 柏若风伸手拍了拍他脑袋,跟拍一个小孩子一样。齐云反应极大,一下子甩开他。 柏若风怜惜道:“傻大哥诶,你知不知道你失忆是人为的?” 齐云不可置信抬眼看他。 柏若风说:“秦楼月以前在宗庙跟随大祭司修习炼药之术,你可知道?” 齐云自嘲一笑:“我失忆了。”他只不过是失忆,人还没死呢。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傻子糊弄。 柏若风摊手,无可奈何道:“你在北越这么些日子,总不可能一无所知吧?圣女保存的圣药是什么?” 齐云迟钝道:“好像是叫什么梦。” “前尘一梦,会让人忘掉所有呢,用量再大点就能变成个痴傻疯子。”柏若风诚恳道,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食指般大的精致空瓶子,在手中抛着玩,一边把玩一边叹息,“咱兄弟两还真惨,都败在了这玩意上。” 齐云盯着那空瓶移不开眼,心下一动,开口道:“你既然知道那么多,又一口笃定我是你兄长,那为什么不想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难道是他不想吗?柏若风的笑容敛下,他顿了顿,空瓶也不玩了,塞回怀里,突兀地沉默下来。 看着他的模样,齐云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不说话?” 第223章 柏若风张了张口,“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能恢复记忆是因为有高人给了‘护身符’,而你、而你是……” 所以,齐云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变回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柏云起了。 齐云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跟我走吧。”柏若风顿了顿,“如果她真的为你好,为什么会给你用这种药?” 齐云说不出话来,他不记得柏若风,但脑海里尽是和秦楼月的回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不信她,而去信一个才见第二面的人,“或许她有难言之隐。” “还在为她说话。”柏若风对此并不意外。 这时候,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他们的身份了。若说他们是曜国的将军世家,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柏云起怕是更不会听他说话。 柏若风抱臂沉吟着,“可她今日可以给你吃失忆的药,明日就能喂你吃丧命的药。你就甘心一直做她男宠?” 一个‘男宠’打破了齐云所有的侥幸。他像被踩到了尾巴,猛地站起身来,应激道:“你闭嘴!” “大哥。”柏若风撑着下巴看他,苦笑道,“你若甘愿做人无名无分的男宠,我保证以后都不会来烦你了。左右你现在什么记忆都没有,以前的事情对你毫无意义。但如果你还保留着以前镇北侯世子的那么点自尊,我拼了一条命也要带你走。” 柏若风虽是在笑,桃花眼里却有些黯然。 没人知道在他潜入越国宗庙,查到柏云起被用过圣药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一刻,柏若风浑身发冷,觉得他大哥已经死了。还活着的,大概只是一具身躯罢了。 这世界对他可真残忍,带走了他父母,伤了他小妹,如今连大哥都不还他。只凭着消息给他希望,让他欢喜,最终却是空欢喜一场。 就好像冥冥中命运在讥诮着他:你不是想走吗?走啊,那让你尝尝所有人先行离你而去的滋味。 良久,齐云闭了闭眼,没有说信他,也没有说不信,只是含糊道:“和我说说,你嘴里那个‘柏云起’是怎样的人?” 他们聊到很晚,外面敲钟人打过三更。柏若风看着眼前显出疲态的人,不再诉说往事。 柏若风心里下了决定,他看向齐云,郑重道:“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从见面开始,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你理智想必也清楚,只是碍于感情在踌躇。现如今我把以前的事告诉你,只想让你知道:你在这里真的不安全。” “以往的身份一旦揭穿,所有死于柏家军之手的将士亲友都会对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是失忆了,忘却了一切。但他们不会认。” “况且,你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全靠女帝垂怜。她是女人,但她更是帝皇。一旦她腻了、厌了,你就没有任何退路。” 齐云迟疑着,始终没有说话。 看着他这副模样,柏若风有些焦躁,指尖哒哒点着桌面,决定下一剂猛药,“这样吧,明日,明日一早,我会去见她一面。” 齐云心中还没有决定,闻言有些紧张,“为什么?” “呵。”柏若风嗤笑着,“帝皇多疑,她怎么可能相信我没有见过你?何况这几日我去越国宗庙查探过,这会儿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既然如此,主动出面才是最好的。至少我的‘争取’能打消她的一些疑虑。” 他看了齐云一眼,“我希望你去听一听。” 齐云反手指了指自己,不解道:“我?” “对。”柏若风点点头,“你去听听她的想法,再为自己以后考虑。若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我不会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齐云犹疑道:“可是我被软禁在这,怎么过去?” 柏若风扑哧一下笑出来,捧腹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道:“你是脑子傻了,但武功没废吧?你就这样咻的一下,再踩着屋顶哒哒哒过去,然后从后殿狗狗祟祟摸进去啊。” 齐云嘲笑道:“兄台好熟练。” “客气了。”柏若风抬起手,抱拳谦虚道,“这还是你教我挨爹打时怎么逃跑藏起来的技巧。” 齐云:…… 第81章 决定 翌日一早, 柏若风光明正大递了帖子请求面圣。 一般这种帖子都需要等很久才有回复,然而越帝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宫人的带领下,柏若风在御书房见到了越帝。 彼时她坐在宽大的书桌之后, 缓缓抚摸着身边的龙椅扶手。 越帝虚虚抬手,免了来使的礼节,遣走周围宫人,只留一个女官在身边, 方施舍般开口:“朕认得你, 镇北侯。说说你混入使团前来见朕,所求何物。” 柏若风背着手, 胆大妄为地直视着书桌后的天子,单刀直入,“既然陛下发话, 那臣使就直说了。” “我要带柏云起走。” “大胆!”女官向前一步斥道。 咔的一声,是秦楼月把毛笔折断了。她顺着柏若风的视线看向白皙的掌心,淡然地把毛笔放下,神情自若重申道:“这里没有柏云起。” 柏若风挑了挑眉, “是没有?还是被陛下藏起来了?” 不等站在阶上的两人发话, 柏若风坦然道:“臣使已经找到兄长了,他如今失了记忆, 误以为自己是齐家少爷齐云,不肯跟臣使走, 想来是被歹人迷惑。” 柏若风眼尖,发现自己在说齐云不肯跟他离开时, 秦楼月冰冷的面色缓和了几分。 第224章 果然还是在担心啊。柏若风心想。 “哦, 对了。”柏若风从胸前衣服掏出一个精致的空瓶,在掌中抛了抛, “臣使斗胆,还去了贵国宗庙一趟。意外发现数量有限、管控严格的圣药缺了两瓶。” 一瓶被早就入了黄泉的圣女用在了柏若风身上。 另一瓶,毋庸置疑用在了柏云起身上。 柏若风顽劣一笑,“陛下明鉴,臣使的兄长定是被歹人所害。” 歹人秦楼月面色铁青,却咬死了齐云的身份,“这世间多有相似之人。镇北侯是否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孰料柏若风开口道:“说来也巧,臣使以前也喝过‘圣药’,不过如今已无大碍。” 他嚣张地抬起双臂,在秦楼月面前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健康’,一点一点地击破越帝的心理防线,“是不是认错了人,等臣使让兄长恢复记忆,一切都一清二楚。” “不可能!”越帝瞳孔骤缩,拍桌而起,勃然大怒“‘圣药’没有解药!” 的确没有,但这些人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恢复记忆的。柏若风拿捏着这点,有恃无恐地耸了耸肩,“可臣使的确恢复了记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句话,堵得越帝哑口无言,气急败坏。 她冷冷看着柏若风,视线毒蛇一样缠绕着面前的镇北侯,恨不得立刻、马上把他弄死。 但是她不能。 柏若风是使团中的一员,走着明路来的越国,一旦死在了越国,两国起了战事,越国必定生灵涂炭。 秦楼月见过方宥丞,那不是个好说话的主,甚至比他父亲更为暴戾,连那么点仁善都不乐于伪装。 要杀眼前人,至少不能再越国领土上。但等他离开,想杀一个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越帝冷静了下来,她笑了一声,站在那里,俯视着柏若风,挑衅道:“你若敢给他解药,那朕就会再灌他喝,喝到他忘却一切为止!” “你猜,是你给他解药的速度快,还是朕的圣药起效快?” 饶是柏若风,都被她的言语给惊到,不禁怀疑齐云是否一头热。 他捏紧了瓶子,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很恨我兄长吗?” “恨?不,朕很喜欢他,非常喜欢。”越帝从书桌后缓步走出来,嘴上说着喜欢,眼中却带着轻慢之意。这声喜欢来的十分轻易,就像喜欢一朵花,一只猫,一个玩具。 她白皙的手指擦过桌上广纳后宫的折子,理所当然道:“曾经朕和他或许是对仇人,但无所谓了。只要他忘记一切,乖乖地留在朕身边。朕贵为天子,坐享北越,今后宫空置,留一个男人有何不可?” 还以为方宥丞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位更不讲理的主。柏若风有些瞠目结舌,忽然觉得方宥丞对他实在温柔。 半晌,柏若风笑出声来,戳破了表面上温情脉脉的皮,“跟养条狗没区别。” 越帝不认同地蹙起柳眉,眯起眼看着下方的人,“镇北侯爵位本就当是他,镇北军也该他继承。你这个捡了便宜的,没有感谢朕,相反还不顾危险,执意带他离开,简直愚笨不堪。” 柏若风还记得昨夜对齐云说过的话,估摸着齐云已经在附近了。 索性今日已经够僭越了。柏若风讥诮道:“陛下杀父弑兄,怕是很难体会到臣使兄弟和睦的感情。哪怕今日他没了记忆,仍是臣使兄长。臣使所做一切,只为了兄长安好。爵位军权,他若想要,拱手送上。” “朕对他还不够好吗?”越帝忽然问了这么句话。 就冲越帝方才那口口声声说要灌齐云药的语气,柏若风就很难相信她嘴里的‘好’。 柏若风诚恳道:“陛下那只是喜欢吧?爱一个人就会希望他过得好,今天陛下能因为一己私欲让他忘记一切成为你的玩物,明日陛下就能为了别的私欲放弃他。臣使实在不忍让大哥毁在陛下手上。” “镇北侯可真不要脸啊。”越帝幽幽道。 她笑意盈盈,绵里藏针,语出惊人,“自己与曜帝同进同出的,倒是替兄长喊起委屈来了?你若真的铁骨铮铮,就先管好自己再说。” “朕可不比曜帝差。” “啧。”柏若风皱眉。没想到秦楼月能查到那么多,但他和方宥丞平日的确没有很注意藏着掖着。 他今日的目的不在让秦楼月松口放人手——那是必不可能的。 只为了让秦楼月看到他是个直白的傻子,抢人都是直来直往的,再让柏云起看清自己在越帝心中的地位。因此难免要多费些口舌。 “在这方面,您确实不如臣使的陛下。”柏若风想起昨日齐云的病容,心里就装满怒气。“至少有一天臣使要走,陛下只会送臣使。而您只会不顾兄长身体康健,哪怕把人灌成个傻子,也强行留下他。” 竟敢当面比较。女官腰间利剑半出鞘,斥道:“大胆!” “你说这些没用。”秦楼月皮笑肉不笑,用笃定的、宣告般的语气傲慢道,“他是齐云,这辈子只能是齐云。人,你带不走。心,你也带不走。他总会回来的。” “你若有本事,尽管试试让他恢复记忆。到时候……呵,正好,青梅竹马的戏朕腻了。倒是想试试一个温良贤惠的皇夫是什么滋味” 柏若风看着她几近挑衅的面容,双目怒火几欲喷涌而出。 第225章 碍于齐云的身体,他‘果然’没敢轻举妄动去恢复齐云的记忆。秦楼月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紧绷的弦松了些。 后来几天,柏若风每天都尝试进宫面圣,以各种筹码换人,却都以失败告终。 又是一晚,月上中天,柏若风翻过宫墙。 这会儿窗像是特地为他开着,柏若风还有些受宠若惊——齐云不把他当疯子防着了? 他跃进屋内,看到齐云背对着他发呆,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玉佩。 柏若风没来由地想起自己也有枚玉佩——此处的人似乎格外偏爱用玉佩定情。 因而齐云手上那枚,他不用猜都知道铁定与越帝有关。 柏若风走到齐云边上,盯着他的侧脸平静道:“再过两日,使团就要启程回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齐公子,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齐云沉默半晌,猛地把玉佩牢牢捏在了掌中,按在桌面。他轻笑一声,自嘲地摇摇头,“你说,她喜欢我什么呢?” “想听真话还是漂亮话?”柏若风问。 齐云道:“你是旁观者,我且听听你的看法。” 柏若风拖过椅子坐下,毫不客气道:“那不是很明显了吗?喜欢你的脸啊,喜欢你器大活好。” 齐云面色微僵,抬眼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柏若风怎能以这幅爽朗清举的容貌说出这么流氓的话来。 “不然呢?”柏若风给两人倒了杯水,他润了润喉,续道,“我话不好听,但事实上你现在就是张白纸,她爱怎么涂抹就怎么涂。以前你是柏云起,现在你觉得自己是齐云,未来呢?未来的你又是谁?” 齐云摇摇头,阖眼道:“我不知道。曾经我以为失忆也没关系,左右有家人和她在身边,可以有更多新的记忆。但是你却冒出来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是不是怨我出现?”柏若风撑着下巴看他,笑了笑。 齐云没有否认,然而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人之常情。”柏若风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意外,内心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或许,齐云的答案还会和以前一样。带着这样的念头,柏若风珍而重之看着他,就像这辈子最后一次见‘柏云起’,他认真问:“告诉我,你的答案。” 齐云垂眸看着手中的玉佩。 在柏若风忍不住想催促时,却看见他挪开了手,把背面朝上的玉佩孤零零留在了桌面上。他盯着那枚玉佩,语气很轻,却十分坚定,“我意已决。” “他不愿走,臣使不会勉强。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是臣使兄长,陛下若负他,镇北军不会善罢甘休。”使团离开那日,柏若风对越帝如是说。 他对越帝的不满在眼底已经昭然若揭。 听官员禀告曜国使团已经离开京城,越帝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总算放下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昨日开始,齐云就开始对她发脾气,摔了杯子。质问他们的关系,问她是不是看上了曜国的镇北侯,才日日与那人见面。 这种吃醋一般患得患失的模样让越帝觉得很是新鲜畅快:瞧,这人都会吃镇北候的醋,又怎么会愿意认回那个弟弟? 因而哪怕昨夜被赶出了房间,说不想见她了这类的赌气话,越帝也默默忍了。 算了,就让他自己呆几天吧。越帝愉悦地想着。男人是不该惯着,误解了也好,误解了就会忌惮柏若风,她便不用担心他跑了。 而宫内,暂时代替齐云的柏若风看着桌面上那封齐云留给越帝的信,不由提心吊胆起来。 当日,齐云选择了离开。 柏若风提出在使团启程当日,他们互换身份。 齐云以他的身份回去使团,柏若风提前给使团的人打了招呼,把侍卫唐言留给了齐云。让他们务必轻装简行快马加鞭,速速把人护送回曜国。 只要进了曜国国境内,自然有镇北军接应。 但再快也要十来天。 在这期间,必须有人拖住越帝,拖得越久越好。他身形与齐云相像,亦较为熟悉齐云性子,因而留下拖住越帝。 等时候差不多了,柏若风再寻机离开。 齐云答应了。他想了很久,给越帝留下一封信。 那信并不特殊,当时柏若风就在边上看着,看见齐云亲手把一首诀别书抄了下来,连带着一枚玉佩放进了信封。 昨日他和齐云都给接下来的对换铺垫了一番。 齐云假借由头对越帝发脾气,说不愿见她,以尽可能让柏若风不露脸的情况下瞒过越帝。 使团离开后两天,越帝都没有过来。 第三日,柏若风就听见了脚步声。他猛地睁眼坐起身来,听见外面宫人行礼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柏若风尽力模仿齐云的声音和语气。 刚想推开门的秦楼月一顿,收回了手。她听出了里边人的不满,却是得意一笑,旋即迅速敛了笑,寻了个理由,以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两天了,就算是闹性子也够了吧?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你不侍寝,多得是人侍寝。” 柏若风一怔,迅速看了眼窗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这还是大白天呢!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暗想这才第三天,他必须得把时间给拖下去。 快想想,这种情况齐云会说什么? 第226章 说什么?嘶—— 秦楼月只听得里边的人幽幽道:“那陛下找他们去,不缺我一个。” 这是还在生气?秦楼月摸了摸下巴,心想齐云原来还是个醋坛子。 她心情微妙,放软了声音,“可朕只想找阿云,阿云怎样才肯原谅朕?” 里边的人靠近了门,秦楼月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伸出手,似乎打算开门。秦楼月唇角一挑,以为齐云被她哄两声消气了,要就此翻篇。 没想到那身影猛地把门压实了,闹脾气般用后背压着门口,背对着她,闷声闷气道:“陛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与陛下的男宠有何异样?” 秦楼月道:“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秦楼月戏谑道:“你是受宠的男宠。” 房间内没声音了。 秦楼月等了又等,就在身边女官拔剑,示意干脆直接踢开房门的时候,她拦下了女官粗暴的行为。 秦楼月向前一步道:“朕方才是在开玩笑。阿云,你且把门打开,我们好好聊聊。” 听着门外的拔剑声,柏若风有些头疼,他没想到都这样了,秦楼月还不依不饶要开门。 这样下去不行,得找个理由让秦楼月主动离开。柏若风捏了捏鼻根。 “阿云?”门外的呼唤有如声声恶鬼的催促。 柏若风仰头看着屋顶,想到一个会激怒秦楼月的话题。只是这样做,有让秦楼月恼羞成怒踹门而入的风险。 他思来想去,决定破釜沉舟赌一把。 “没什么好聊的。”柏若风装着齐云的声音道,“陛下想开门,想见我,无非是想见我这张脸罢了。” “臣一直很好奇,陛下到底是喜欢那个柏云起,还是喜欢陪在陛下身边的齐云。” 此话让秦楼月心慌了一瞬,很快便压了下去。 果然,柏若风那厮见着了齐云,肯定就会胡说八道一些什么。但无所谓了,使团已经离京,她有的是时间。 心回百转间,秦楼月放缓声音道:“有区别吗?” 房内的人执拗道:“有。” 秦楼月皱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认为对方在无理取闹:“你为什么要和他比较?” 房内的人道:“陛下随手一招,无数男人蜂拥而至。为何要见臣?为何执意要臣侍寝?” 秦楼月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她心里有火,又发不出来。想否认,却又被这话绕进去,不知该从哪说起。 她不知道柏若风给齐云说了多少事情,为什么齐云会知道柏云起,为什么齐云会问她二选一。 秦楼月怒气冲冲。她自上位后才感受到权力的迷人,往前的温婉可人平易近人全被撕裂,露出内里的冷漠狠辣,更染上了权高位重者的霸道,闻言她冷笑道:“那你就好好呆在房内吧,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说罢甩袖而去。 听到外边的动静走远,柏若风几不可闻松了口气。 这问题可以说是直接戳到了秦楼月的痛脚了。她既选择了逃避,应该会有好一阵子不再过来。 窗外轻响。 有人?柏若风听觉灵敏,闻声转过头,皱眉拔出腰间匕首,一步接着一步警惕地往窗边走去。 齐云已经随使团离开了,唐言负责护送他。 那么这个时间,会来这里的人是谁? 柏若风眸色闪过一丝杀意。 紧要关头,不管是谁,若试图扰乱他计划,他必杀之。 窗户被人从外蹬开。 一个背着包袱的蒙面黑衣人跃进屋内,还没来得及打量一遍周围环境,利刃刺破空气,冲他喉咙而去,力图一招毙命。 黑衣人迅速抬手抵挡,回首间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可惜眉眼锋锐,不苟言笑,甚至还要命! “你……”黑衣人微怔,本欲攻击的手缩回去,迅速往后翻滚一圈,只一味防守。 等避开柏若风连连追击后,黑衣人起身躲到柱子后边。 没想到柏若风追着他跑,黑衣人一边绕着柱子跑一边无奈地甩了甩手上伤口溢出的血。却猝不及防被反着跑的柏若风堵了个正着,利刃迎面而来。 “停!”黑衣人见柏若风连口喘气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举拉开距离,扯下自己的蒙面巾,“柏若风,给朕停下!” 持刀的柏若风身上杀气渐渐消去,转而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癔症。 ……方宥丞? 方宥丞不好端端呆在曜国守卫森严的宫里,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算是刺杀圣上吗?柏若风迅速把沾了血迹的匕首藏到身后,歪了歪头,笑得无辜,“阿丞!” 第82章 逃亡 但很快, 柏若风意识到方宥丞出现在越国皇宫意味着什么。 那点愧疚的小心思立刻被担忧代替,他面色微变,“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方宥丞正打量着这间不算小的偏殿, 神情不以为意:“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何处去不得?” 柏若风猛地捧着他脸正视自己,正色道:“包括跑到敌人大本营?” 方宥丞见人似乎不仅不高兴,还有点生气, 顿时不吱声了。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 柏若风松开他,转而抓起方宥丞被伤到的手查看, 伤口在手背,长且细。柏若风暗道还好没伤到筋骨。 第227章 柏若风瞥了眼方宥丞,忧心忡忡地想:完了, 这要是被抓住了,就凭方为宁那崽子,曜国说不定都能直接完蛋了。 方宥丞心里自然有他的想法。想他交代好国内的事宜,不过晚了几天出发去追使团, 路上出了点意外。好不容易到了越国, 没想到使团里的柏若风被掉包了! 从唐言那得知柏若风的安排后,他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找法子入宫。 这会儿, 方宥丞盯着给他查看伤口的柏若风,忍了又忍, 没忍住抽回手,低声斥道:“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秦楼月不是好惹的, 若叫她发现你以身替之去蒙蔽她, 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半斤八两的两人看着彼此,都觉得对方太没分寸了。 柏若风抽出一张干净的帕子, 给他擦着伤口,无奈道:“我当然知道她不好惹,你之前和我说过她的‘事迹’。但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秦楼月上位的事情瞒得很严实,外人只道她幸运,父亲死于急病,太子马上风,皇室凋零,竟让一位公主风驰电掣上了位。 柏若风先前故意挑衅秦楼月,说她弑父杀兄,并非胡言乱语。 要说起来,这事还是他从方宥丞那知晓的。 “稳妥?什么叫稳妥?”方宥丞抬手捏住柏若风双颊,往外扯了扯,扯得柏若风呜呜叫。他面不改色,眸间却满是寒意,“对柏云起而言是稳妥,但对你而言分明就是跳火坑。” “到时候你被下牢,先猜猜,秦楼月会拿来要挟谁?” 那不还得是方宥丞收拾烂摊子吗? 柏若风张了张嘴,见人在气头上,又不敢说出‘那你就像对我哥一样的处理好了’这样的话,一时理亏,不敢挣扎,索性闭了眼睛,一副你爱扯就给你扯个够的模样。 “你啊。”方宥丞瞧他这幅‘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模样,实在拿人没办法,罚又不舍得罚,骂两句都怕自己过凶了。见柏若风脸颊已然泛红,忙松了手,给他揉揉脸。 柏若风懒洋洋一抬眼,冷不丁道:“你不也是?” “嗯?”方宥丞改为揽着他肩。 柏若风把话题绕回去,侧脸冲人犟道:“我说你也没谱。方为宁才多大,你就把他丢在宫里。而且你人不在,谁知道你托付的那些人会不会起乱子。” 方宥丞敢离开,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可看着柏若风一副替他担忧的模样,方宥丞很是受用,揉了揉眼前人的耳垂,顺着柏若风的话逗道:“那怎么办喔?朕这算不算是为美人弃了江山?” 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柏若风满脸生无可恋,往外迈了两步,拉开距离。 手中揉弄的耳垂空了。方宥丞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离这么远,“你做什么?” 柏若风上下打量着他,‘咦’了一声,认真道:“太丢人了。回头别说认识我。” 没心没肺的家伙。方宥丞放下手,好气又好笑。 柏若风盯着房顶想了想,对方宥丞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呆一阵子。” 方宥丞把肩上的小包袱扔到桌面上,“此处离曜国京城路程约莫二十天,但其实十天后,使团已经离边境很近了。这时候秦楼月再派人带兵追拿,追上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 柏若风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只需要拖十天。今日已经第三天了,我刚刺激了她一顿,估计这几日她不会再来。” “我在这陪你。”方宥丞对两人的‘默契’感到满意,他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袱,“衣服我都带来了。” 柏若风盯着那小包袱,不吭声了。 方宥丞瞧着他那模样,觉出些微不对劲,“怎么了?” 本以为柏若风是觉得太冒风险,才不愿意他留下,两人还得多费口舌。没想到柏若风开口道:“这里只有一张床。” 两人一顿,动作十分默契地看向房中央唯一的木质雕花大床。 方宥丞扬眉,伸手去揽柏若风肩膀,理直气壮道:“那不是刚好?咱又不是没睡过。” 虽然事实如此,但从方宥丞嘴里说出来总是怪怪的。柏若风默默叹了口气,他接过方宥丞的小包袱,往房内走去。 这是一座宫殿的偏殿,说是偏殿,实则足以入住一位嫔妃。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露面目。 索性守卫虽多,贴身伺候的下人却只有两个,又碍于身份性别等原因,伺候的人不敢真的‘贴身’,利用言语来恐吓下人离远些,瞒个几天不是问题,时日久了怕就要觉得不对劲了。 但无所谓了,总共才几天。 柏若风挨在榻上撑着下巴,看方宥丞提笔在空白宣纸上写写画画,捣鼓着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方宥丞低头正对着他时,扇动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感到无聊的柏若风忍不住直起身凑过去,想看看方宥丞在弄什么。 没想到方宥丞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为什么不让我看?”很少被方宥丞拒绝的柏若风不解道。 越不让他看,他的好奇心越是厉害。柏若风寻了个时机,猛地按住方宥丞肩膀,越过身去,只看到那张宣纸上粗糙绘出一个潇洒的轮廓。 柏若风只看了一眼,心脏莫名快了几拍。再看方宥丞,见他唇边噙着抹得逞的笑,正是故意引柏若风上钩来看的。 第228章 “画我?嗯?”柏若风挑了下眉,展开的眉眼满是不羁,与宣纸上的人越发像了。 方宥丞转了转宣纸,特意转向他,对比着画里的人和眼前的人,好整以暇问:“不明显吗?” 柏若风动作极快,忽然抬手摸了下砚台,在方宥丞的躲闪中硬是一手按住对方手臂一手画在他脸上。 “既然你都画我了,也让我画画你嘛。”柏若风哈哈笑着。 但显然他嘴里的‘画’和方宥丞说的画不是一回事。 方宥丞黑了脸,刚想起身,又被拉了回去。柏若风抬腿,单膝跪在方宥丞腿边,是个禁锢的姿势。 “诶,别走,弄个对称。”柏若风笑眯眯在他另一边腮上描了几笔,最后在方宥丞无奈的眼神里在对方鼻头点了一下。 方宥丞抬袖想擦,被柏若风拉住两只袖子。 两人一站一坐,凑得极近。 柏若风端详了好一会儿,方宥丞有些煎熬,不得不开口打岔:“你这都弄的什么?” 柏若风扯了扯他袖子,“你‘嗷’一声。” 方宥丞没听明白:“什么?” 柏若风松开了手,五指成爪抬起,比在脸边,“就学小花这样,‘嗷~’的一下。” 方宥丞大抵能猜到柏若风画了什么,又想他做什么了。方宥丞抿了抿唇,硬是把那声笑意噎了回去。 不说别的,柏若风学的还挺像,就那一声软软的,听得他心头都痒了。哪像虎啊?像只猫咪还差不多。 “快些。”柏若风催促着,觉得平日里总是黑着脸看谁都像欠他钱的方宥丞做这种事肯定很有趣。 方宥丞顶着张花脸,仰着头看他,一本正经请教着:“没听清,你再教一遍。” “真笨。”柏若风道,轻皱着眉,又教了一遍,“就这样,学小花的叫声,‘嗷~’的叫两声。” 方宥丞再撑不住了,抬拳掩饰着唇边的弧度,肩膀起伏着。 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被看了笑话,面色骤变,一下子直起身来,“方宥丞!” “在。”方宥丞应了声,带着笑音乐道,“我可没逼你,你自愿的。” 说完起身挨过去,按住要离开的柏若风,硬是脸贴脸在对方面上蹭了一下,分开时便看到柏若风脸上显而易见一抹墨痕。 “这可怎么办?”看着那双怒火滔滔的桃花眼,方宥丞学着他平日的模样,无辜道,“不小心把小柏将军弄脏了呢。” 一个面相硬朗凛冽之人,如今故作这番姿态,着实诡异的很。 柏若风才不管这么多,他实在被方宥丞惹毛了。 盯着方宥丞故意为之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知怎么想的,冷不防凑过去,咬了方宥丞下巴一口,明晃晃留下个鲜明的牙印。 眼看方宥丞化作僵化的石雕一动不动,面上还是他胡闹画上去的花脸,柏若风点点头很是满意,松开手,起身洗脸去了。 那牙印过了好些天都没能消下去,始终留着个浅浅的痕迹。 柏若风气消下来后,莫名就有些心虚,每回对上方宥丞暗含深意的眼神,视线就飘忽出去了。 第九天。 柏若风正收拾着行李,和方宥丞盘算着今夜离开,没想到秦楼月就过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紧绷起来。 那身影站在门前,许久没有说话。光看人影来说,秦楼月特意遣走了其他宫人,唯独身旁贴身的女官寸步不离。 方宥丞指了指门外,反手又指了指自己喉咙。示意他先开口。 柏若风的声音比较清亮,齐云与他相比较为低沉一些,但尾音仍是习惯性上扬,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他努力伪装出齐云的声线:“你来做什么?” “你还不愿意见朕……见我?我有些话想和你说。”秦楼月声音平缓,这几日她似乎冷静了不少。 方宥丞眸色一暗,拿着包袱退到窗户,往外看了看,朝柏若风比了个手势,示意外面没人。 还不是走的时候。柏若风看了他一眼,思考一二,去接秦楼月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忌讳什么,就在外边说吧。” 旧话重提,秦楼月却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好脾气道:“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不重要了。都是过去,我们拥有着现在,也即将拥有未来,不是吗?” 柏若风被她绕来绕去的话转懵了,“陛下有话直说便是。” 秦楼月悄无声息丢下一个重磅消息,“阿云,我怀孕了。” “这!”柏若风吓得差点露出本音。 他猛地看向方宥丞,方宥丞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怪不得昨日方宥丞说他们可以准备走了。 如果是齐云听了这话的话,柏若风反应过来,惊讶道:“真的假的?还是你在故意转移话题诳我?” “这还能有假吗?”秦楼月叹了口气,态度与前些日子截然不同了,她温声道,“你不愿意出来见我一面吗?” 方宥丞拉着柏若风手臂想带他走。柏若风顿了顿,按在方宥丞手背上,与之眼神对视一番,他无声指着桌上的信。 柏若风声音微抖,一副强忍着慌张和激动的模样道:“我有点乱,你、你明天再来,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或许你看过之后,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秦楼月好脾气问:“明天什么时候?” 第229章 柏若风反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可以是齐云醒来时见她第一眼的时间,也可以是当年柏云起救她的那个时间。 秦楼月深呼吸一口气,不知为何,明知不宜再起冲突,但她仍选了房内的人或许并不喜欢的答案,“是傍晚,夕阳下山,余晖渐消,即将入夜之时。” 或许这是她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夜。 不知前情,柏若风自然对这个答案没什么感觉。唯一的感慨不过是越帝记得真清楚。“那你明日晚上再来,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秦楼月答应了,带人离去。门外恢复了安静。 方宥丞从房内绕出来,见柏若风坐在厅间椅子上喝茶,对桌上的信若有所思,便开口道:“此次她势必要见面,明知危险,为什么不现在走?还要和她约明晚。等她回过神发现不对,随时都有可能冲进门。” “还差一点,使团这会儿很可能还没出越国边境。快马加鞭封锁城门还是有可能的,都到这时候了,这个危险不能冒。”柏若风摇摇头,“我得让她以为我是‘齐云’。” 方宥丞了然,“你想让她发现这封信,再发现‘齐云’逃跑,引她追捕我们,好掩护使团离开。” 柏若风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拉着他袖子轻晃了两下,劝诫着:“陛下,这次是真的危险,您就别跟着我了吧。” 方宥丞拍掉他的手,忽然弯腰,凑近了,问:“你喊我什么?” 不对吗?柏若风想了一圈,没想出来问题所在,“陛下?”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方宥丞掀唇笑了,抬起拇指擦了擦他唇边水色,“知道我是陛下,倒反过来给我下令?胆子肥了啊。” “那……真被抓了,曜国怎么办?”柏若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非战时,一国之君被刚签了友好契约的敌国生擒,他想都不敢想后果。 方宥丞拿起他手中杯盏,喝了剩下的茶水,闻言斜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曜国皇后,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柏若风气不过,抬起脚尖‘踹’了他一脚。 方宥丞捏着茶杯一愣,反应过来后垂眸笑了笑。他并非是个生性爱笑的人,只是忽然发觉不管是在哪里,情势多危急,只要柏若风在他边上,他们就总能寻到乐子。哪怕是像这样打闹,都无端让他开心得很。 柏若风收拾好两人留下的痕迹,把信封摆在桌面中心,背好方宥丞带来的包袱,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回头见方宥丞还在那优哉游哉倒茶,柏若风上前去把他拽起来,“别喝了,大爷,快走了!”他算了算路程,“这回真要亡命天涯了。” 方宥丞像春游般不见丝毫着急,跟在柏若风后头轻轻松松从窗口翻上去,等一路顺着墙角跃上屋顶,他盯着身前那青竹般的身影,忽然小声道:“怕什么,我护着你。” 柏若风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好笑不已,也跟着压低声音,用气声道:“咱俩到底谁护着谁啊?陛下。”他故意咬重了后两个字,就为了让人知道身份。 没想到方宥丞道:“朕护着你啊,梓潼。” 柏若风差点被他那两字吓得脚一滑从屋顶摔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方宥丞拉住,拽了上来。 方宥丞朝他眨了下眼,明明没说话,柏若风却分明从那墨黑的眼瞳看到一个意思:你瞧,是吧? 有时候,柏若风真想把他嘴巴给封了。 第83章 沙漠 他们连夜出了皇宫, 没想到落地就有五六个人堵在了前面。 竟然来得这么快。柏若风冷下脸,条件反射抬手示意方宥丞后退,同时迅速拔出腰间利剑。 未曾想那几人齐齐单膝下跪, 拱手道:“主子,马已备好。” 柏若风定睛看去,才发现说话的人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愣是想不起来了。 方宥丞拽了他一把, 不悦道:“他好看吗?” 柏若风把剑收回去,没回过神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 方宥丞瞥了牵着马匹过来的唐策一眼,唐策接收到他凛冽如刀的眼神,忙朝柏若风拱手道:“侯爷, 臣是陛下的暗卫统领,先前有过一面之缘。” “哦!是你。”柏若风了然,牵过缰绳跃上马去,对旁边与他并肩齐驱的方宥丞道, “阿丞, 你都安排好了?” 方宥丞眸中沉沉敛着光,不知在想什么, 闻言颔首道:“嗯,沿途都留了马, 我们快马加鞭,出了边境入了沙漠, 他们再想寻来就不容易了。” “那走!”柏若风笑得爽朗, 他拽着马前蹄高扬,落地尘起, 踏着星月,率先往城外奔去。 为了引开追兵,他们走了与使团截然相反的路。 “西线废弃多年,从理论上来说,按照当地人给的地图,能走。”篝火边,唐策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献给方宥丞过目,“但是风险太大,出了边境后,得再想办法绕回东线去。” 柏若风把脑袋探过去,看到地图上两条鲜明的红线。他肘部压着方宥丞肩膀,在地图上点了点,“太远了,这两边绕过去,够秦楼月抓你几回了。” 方宥丞拄着下巴:“那你觉得……” “要不咱们还是分头行动吧。”柏若风兴致勃勃看向他,诚恳建议,“我带点人去西线就好,让唐策护送你回东线去。反正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本来就不会追着你。” 第230章 方宥丞沉默好一阵子,在枝条燃烧的噼啪声里,忽然抬手,用了点气力狠狠戳了戳他胸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柏若风被他戳的倒吸一口气,没敢再说话了。 倒不是方宥丞下手多狠,只是他怀里还揣着明空当初给他的、据说能找到‘真龙宝藏’佛珠串,而‘真龙宝藏’就在那条被黄沙掩埋多年的西线上,因此柏若风势必要走一遭。 或者说,他来北越除了寻找柏云起,本来就打算去沙漠上找一找。 方宥丞戳他,戳的正是那串佛珠。珠子碾在他胸膛上,是一种只有两人知道的警告:方宥丞不允许他独自去寻那虚无缥缈的‘真龙宝藏’。 方宥丞把地图收起来,沉默几息,不容置疑:“走西线。” 暗卫从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也不会询问缘由。方宥丞眸间满是阴霾,解释道:“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被生擒。” 旋即,他看了眼边拨弄火堆边偷听的柏若风,垂下眼去。他清楚柏若风的脾性,正如柏若风了解他一般。 ——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让这家伙自己去。 因为早有准备,兼之有了时间差。直到他们即将到边境了,才看到追兵。 只是这个追兵远比他们想的多了好几倍,毫不夸张地说很有可能调用了一整只支军队。眼看过了最后一座城,与追兵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出了门后尽是平地,想要隐藏身形极难。 方宥丞当机立断,命令唐策带两人,伪装后向东线方向而去——这也是最符合一般人逻辑的做法,西线危险且前途未知,想顺利回到曜国十有八九要向那‘唯一的路’而去。 唐策等人领命,争分夺秒,顾不上休息,灰头土脸冲出边境线。 而他们等了几个时辰,眼看追兵追着唐策等人离去,才摸黑出城。 夜里的沙漠温度偏低,四人裹着斗篷而行。方宥丞拿着地图走在前面。 马到底比不得骆驼,前面已经走了这么些路,现在都跑不动了,喘着粗气想喝水。 不远处有个绿洲,几人就地休息储水。 两个暗卫就在不远处修整。柏若风坐下来,悄悄往方宥丞那挪去。 方宥丞正研究着地图,无意识咬着指尖。火光的影子在他面上跳跃着。柏若风若无其事抬起手,身上的斗篷拢在方宥丞肩上,把两人都罩了进去。 他歪头看方宥丞,方宥丞对他的接近没有任何反应,自然得就像一只家养小鸟落在肩上般。 柏若风盯了方宥丞半晌,从怀里摸出来一盒东西,挖了一坨抹在方宥丞手背的疤上。 这么明显的动作,方宥丞想不注意到都难。他抬手看了眼手背上的乳膏,“这是什么?” “祛疤膏,你之前给我的。”柏若风也是刚刚翻包袱的时候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 方宥丞随手抹平了药膏,“都来沙漠了,怎么还带着?” 说这话柏若风就不乐意了,“是谁叫我随身带的?” 说随身带,可没说这么紧要的关头还带着。罪魁祸首方宥丞见柏若风一脸认真,是把他的话真放在了心上,心里顿时乐不开支。他含糊应了声,“唔,我错了。” 柏若风挤了过来,枕着他手臂没话找话道:“穿过沙漠要多久?” “明知故问?”方宥丞揉了揉他脑袋,“按东线走只要三天,快得很。但是没办法呀,谁让咱们的小侯爷选了条人迹罕至的路。” 身体的疲惫似乎加深了消极的情绪。柏若风沉默了会,抬头盯着方宥丞看了会,忽然抱住他一条手臂,把脑袋蹭方宥丞颈间,犹犹豫豫问:“阿丞,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心再看地图的方宥丞叹了口气,把地图收好,“你说哪个?” 柏若风不说话了。 “要是说你哥那回事,你又不能未卜先知,人都送走了才知道她怀孕。不过话说回来,哪怕你提前知道她怀了,结局多半不会改吧?”方宥丞笃定道。 柏若风没吭声,听他声音沙哑,拿了水壶过来,拔下壶嘴递给他。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缺水了的方宥丞微愣,接受了他的投喂。 方宥丞把水壶放边上,卷着柏若风滑下的长发,在食指上卷了几圈,再松开着玩,“要是说把我牵扯进来这回事,你不觉得说得太晚了吗?” 柏若风平日里看着坦荡,心里头藏的事可不少,心软得既想顾全这个,又想顾全那个,总把自己陷进难以抉择之地。 相反,方宥丞看着深沉,实则黑是黑白是白,把世界划分的简明扼要,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自然少了柏若风的诸多烦恼。 “既成定局,无谓再想,好好休息。”方宥丞凭感觉拍了拍他脑袋安抚。 柏若风不太乐意甩开脑门上的手,情绪低落。他垂着脑袋,在方宥丞疑惑的视线里,忽然咕哝一声:“你见过齐云了吗?” 方宥丞花了一阵子回想‘齐云’是谁,然后勉强记起是柏云起在越国的名。他点头,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不明所以,“怎么了?” 怎么了?没记忆了,那可是大事。没记忆代表什么?以前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以前的事都只有他记得了。 柏若风深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难过地把忍了好久的话说出口:“我没哥了。” 第231章 原来是想说这个。方宥丞拉着斗篷凑过去。一时半会他说不出话来,欲言又止看着柏若风。 柏若风为何能恢复记忆,他当时在场,最为清楚,因此也知道柏若风难过的地方。 柏若风垂着眼盯着脚尖发呆,一块手帕慢吞吞递了过来。柏若风回过神,抗拒地推开那手帕,“不用。” 方宥丞沉吟着,忽然弯腰凑过来打量柏若风的脸。 他这动作随意又带了点稚气,把柏若风逗笑了,“看什么?” “以为你哭了。”方宥丞看他脸上干爽,没有水痕,便坦言道,“没事,没了个大哥,你还有个丞哥呢。” “不要乱占便宜,我比你年纪都大。”柏若风还真被他的插科打诨转移了注意力。 方宥丞冷不丁笑了声,嘲笑道:“你见谁投胎还把上辈子年龄加上的?” 柏若风被他噎的说不出话,瞪圆了眼。 方宥丞心情大好,抬指点了点下巴,火上浇油挑衅道:“怎么?瞧这气的,我这刚好,要不再来一口?” 柏若风瞪了人半晌,打不得,骂不得,再咬一口对方宥丞不痛不痒,反倒把他自己给憋得难受。 柏若风磨了磨牙,抬手揪住方宥丞脸皮,“你真的是方宥丞?”他怀疑道,“真不是他人伪装?” 方宥丞疼得直抽气,拍开他的爪子,“不是我还能有谁?” 柏若风疑惑道:“我记得阿丞嘴巴没那么伶俐啊,也没那么爱说话。”尤其是这幅贱兮兮的模样,他好奇很久了。 方宥丞给自己揉了揉脸,闻言懒散道:“这不是逗你好玩吗?” 逗他好玩?柏若风有些不爽,他道:“知道桌上我哥留给秦楼月那封信写了什么吗?” 方宥丞心生不好预感,扭头闭嘴不问。 然而决定权不在他身上。柏若风把人脑袋掰回来对着自己,捧着他脸自顾自道:“引了一句诗: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方宥丞心里一咯噔,怔怔看着念诗的柏若风。 柏若风挑了下眉,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又单纯无辜,“阿丞,这诗,好听吗?” “我讨厌这句诗。”方宥丞缓缓开口。 柏若风本只是为了恐吓调侃他,闻言松开手,笑得前俯后仰。 不料方宥丞眼眸微转,墨色流动间,他拉着柏若风的掌心,十分认真道:“若有一日,收信人是我……” 柏若风渐渐敛了笑,看着方宥丞认真的脸,心如鼓擂,说不出话来。他的神魂仿佛要被那墨色的漩涡吸进去,整个人动弹不了。 “若是信给我,”方宥丞喉结微动,他们坐在沙漠绿洲中,头顶璀璨星光,火堆的噼啪声入耳,他拉着柏若风的手,低头捏在掌中,有血有肉如此真实。 方宥丞抬脸,眸色柔和,“若风,我只希望那句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希望他们终有相逢的一天。 他们顺着地图的道路走了两日,除了土黄的沙、湛蓝的天,一无所获。别说真龙宝藏了,就连传闻中天元王朝徘徊此处的亡灵,也不见丝毫踪迹。 只有偶尔在黄沙里露出的旧物一角,能证明这里在数年前的确是通商之道。 第三天夜里,他们寻了处地方宿营。 “线索、线索在哪呢?”柏若风把玩着那串一直带在身上的旧佛珠。 如明空所说,从最初那位‘高僧’传下来,这串佛珠历经几个主人,按理来说应该很旧了。但相反的是,它珠子圆润,看着颜色更鲜活了。 一串佛珠,怎么能够指引方向?柏若风一直想不明白。现在他人都到这里了,佛珠也带了,为何佛珠就没有一点反应。 “珠子又不会开口说话,你想让它给什么反应?”方宥丞敲了敲他脑门。 柏若风擒住他抬起的手,若有所思:“阿丞,若你想在珠串里留下回家的线索,你会怎么做?” “简单。”方宥丞想都不用想,他的手段向来简单粗暴,“把地图塞进去完事。” 柏若风重申道:“这可是珠子。” “那就先碎掉,再放进去。”方宥丞快速道。 “不可能。”柏若风摇头,“那是大师、高僧,肯定有更深奥的法子。而且传了几任主持,他们明知道秘密都没有解开,肯定是因为太深奥了猜不出来。” “或许他们是不敢试呢?”方宥丞正拿布条低头擦着沾了污血的软剑。 这几日行过之处,因为人迹罕至,他们不时会遇到一些蛇啊狼啊之类的东西,除了两个暗卫,他们亦有在自保。 说得有道理,可是佛珠就那么一串,要是试了什么都没有可怎么办?柏若风仔细想了想,宝贝地捏着那串佛珠犯难,不舍得下手。 “啧。”方宥丞实在看不惯他为难的模样,走过去夺过柏若风手里的珠串,上下抛了抛,哼笑着道:“有什么好纠结的,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多珍贵的宝珠他都捏着玩过,何况这么一串。 方宥丞说着,在柏若风的阻拦声中用内劲大力一捏,柏若风扑过来,晚了一步,珠子粉碎声在两人间清晰可闻。 在柏若风惊诧的视线下,他犹豫了下,摊开手掌,一堆粉末中,里面竟藏了块只有半个珠子大的硬物。 第232章 柏若风呆住了。 “看来高僧和我想的一样。”方宥丞没想到推测是真的,旋即玩味地把珠子全捏碎了,从中挑出硬块,捧到柏若风面前,“我就说他们是不舍得。来,拼吧。” 柏若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碎块,没想到珠串转眼变成一堆碎块。他后怕又生气地喊道:“方宥丞!” 隔得不远处,两个暗卫痛苦地捂着耳朵,假装没听到。 直呼圣上名讳,普天之下怕是只有这位主了。偏生这几日他们被迫听了不少东西,生怕活不到回宫了。 “别生气,”方宥丞眯了眯眼,似乎有些遗憾珠子里真藏着东西,“方才掂量着它重量不对,我才捏碎的。” 他虽然爱逗柏若风玩,但不会故意坏事。从小养尊处优,多珍贵的珠串他都把玩过,因此珠子一上手,他就觉出不对来:按这个材质,珠串不该这么重。 柏若风如释重负,他把碎块放在平铺的手帕上,捻起珠串中留下的碎块,仔细打量,“像是琉璃。” “用琉璃做地图,财大气粗啊。”方宥丞敷衍地夸了一句,蹲下来,和他一同拼起琉璃。 一百零八颗碎块,光是拼完就用了大半个晚上,这还是喊来两个暗卫共同努力拼成的。 然而拼成后,几人都犯了难。 这并不是地图,而是一个奇特的形状,像是疯长的杂草堆毫无规律,浅黄的‘草堆’中一点金黄泛红。 一个暗卫小声道:“会不会是拼错了?” 柏若风摸了摸下巴,正有此感。他伸出手刚要打乱重来,一旁坐着的方宥丞却按住他手背,“等等。” 说着,方宥丞从怀里拿出那张旧地图,摆在了琉璃块边上。 柏若风歪了歪头,试图调换方向角度去看。方宥丞直接把地图一转,摆到他面前,沿途指了一圈,“这样看。” 地图外围廓形,与那看似毫无规律的‘杂草堆’形态对上了!柏若风眼睛一亮,看向方宥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据闻天元王朝图腾是凤凰。所以这里,”柏若风指向琉璃块中一点金红,激动道,“是代表天元王朝?这个地方就是‘真龙宝藏’!” 居然这么容易,怎么会这么容易,好像忽然间所有幸运都来到他这边了。 没有笔,柏若风直接咬破手指在地图上落下血色标记,等不及般收拾行李,面容疲倦,精神亢奋,“走!离我们不远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兴高采烈起身,却被人拽住手腕。柏若风回头,看见盘腿坐着的方宥丞伸长手拉着他,面上难得一见带着几分挣扎和恐慌,张口似乎要说什么。 柏若风顿了顿,耐心等他开口。 然而方宥丞闭唇不语,倦怠地摇头,捏了捏鼻根,“我没事。” “阿丞。”柏若风了然他所有的不安,瞥了眼那俩极有眼色走远了的暗卫,无声叹了口气。他单膝跪地,伸手抱住了方宥丞的双肩。 柏若风偏头,蹭了蹭他脑袋,低声道:“我在这。” 腰间的手收紧了,柏若风只觉得呼吸都难了几分,然而他只是重复着,安抚着:“我在这呢,这几日辛苦了,需要再休息一会吗?” 方宥丞静静抱着他,没有说话。 就在柏若风以为人已经累得睡着的时候,方宥丞松开了他,没事人一般起身,伸了个懒腰,朝他伸手,“走吧。” 柏若风抓住他的手,顺着力道起身,左腿跪久了腿麻,起身时柏若风踉跄了两步,掉进方宥丞的怀里。 “小心点。”方宥丞扶着他,抬眼看向远方将明未明的天色,“接下来还有路得走。” 按琉璃块指引的方向,他们偏离了‘商道’,闯入了漫漫黄沙间。 沙丘起伏,一重又一重,直到标记处,未见任何建筑,让人怀疑‘真龙宝藏’存在的真实性。 几人立在蓝天之下,站在那标记处平坦的沙地上,都有些茫然。 按理,这里就是琉璃块指引的地方。 是地图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方宥丞皱眉道:“都散开,在附近找找线索。” 柏若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沙面上搜寻,不放过任何一点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惊呼道:“主子,这里有发现!” 闻声,柏若风当即冲过去,暗卫让开位置,他蹲下去,只见黄沙掩埋处露出一个边角。柏若风迫不及待把黄沙拂去。 方宥丞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匕首陪他一起挖。 黄沙重重埋没到它的头顶,直至几人来到,让它重见天日。那东西露出的面积越来越大,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是,挖出来的竟是一块立着的石碑, 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刻着素不相识的名字的墓碑。 荒唐又离奇,为什么沙漠里会有墓碑? 沙漠的风拂过,几人都感觉到背脊一凉,想起了那个魂灵徘徊的传闻。 第84章 请仙 “墓碑是石料, 刻的花纹很像鸟。”方宥丞打破了沉默,他摸了摸碑身,“这个规格, 不像普通百姓能有。” 柏若风如今对图样很是敏感,一说鸟,立刻激动问道:“是凤凰?” 方宥丞迟疑着,不太肯定, “有点像。”他站起身扫视一遍周围, “再看看有没有别的。” 接着,几人在石碑后几米发现了新的墓碑。 第233章 把墓碑挖出来后, 他们再一次在碑上看到了类似凤凰的花纹。 鉴于两座石碑呈直线距离,仿佛列队般一个接着一个。柏若风试图寻着大概方向找去,果不其然发现了第三座石碑, 猜想被证实了石碑是直线列着的。 为了省时间,他们没有挖掘,而是简单做了个记号。 此处应是被特地挑选出来的地方,在大沙丘背后, 夹在两座小沙丘之间, 平静无风,安静得有些诡异, 像是被天地遗忘之地。 随着发现的石碑越来越多,他们一路向前走去。立着的石碑宛如引路灯, 给来人无声指引着方向,铺就了一条亡者之路。 不知走了多久, 数不清找了几十甚至上百座石碑。直至眼前突兀出现了一抹白色, 叫人疑虑是否出现了幻觉。 “雪?”方宥丞皱眉不解,眼前无边的沙漠里, 竟然出现一片皑皑,美得像一种错觉。 柏若风快步走过去,弯身抓了一把沙子查看。“不,是沙子,白色的沙。” 与普通的沙子无异,唯一奇怪的,是这颜色有如白雪,铺在巨大的黄沙画卷上,如此显眼。 沙中有诸多起伏,拂开一看,又是墓碑。 层层林立的墓碑拱卫着中间的沙包。 传说中的真龙宝藏,莫不是天元皇室的永眠之地、‘真龙’遗骸?柏若风捏紧了拳,临到最后,却开始焦虑。 那边,方宥丞指使着暗卫,“挖!” 两个暗卫动作很快,层层白沙被拍下去,露出沙下东西的真容。 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凤凰雕像,生动得展翅欲飞。 一个踩在雕像正后方且挖且退的暗卫踩到了不同沙子的硬面,险些摔倒,他爬起来,用脚把沙子撇去,看到一抹白墙。“主子,雕像后面有东西。” “再挖。”方宥丞等不及了,拿了匕首上去一同帮忙。 四人合力,终于让那巨大的凤凰雕像以及它身后棺木一般的东西露出来。 形如棺木的石块只有凤凰四分之一高,若不留神很容易就忽略了。 柏若风热得额间满是汗珠,他俯身左敲敲,右敲敲,听到空音传来时眼睛一亮。柏若风把匕首顺着缝隙插入,往上使劲一撬,石块间裂开缝隙。 方宥丞走过来,帮他把石块搬下去,那‘棺材’里面,竟是一条白石堆砌的暗道。 在沙漠里砌暗道,也不知道这暗道给谁走的。方宥丞皱眉拉住想要跳下去的柏若风,“先等等,这里不知道多久没人来了,先通通气。” 柏若风双眼很亮,“据说,钦天监带着宝藏藏在沙漠里,你说里面有没有钦天监的后代?会不会藏着世外桃源?就那种不知外边世事变化,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 想到一路上诡异的指路碑,方宥丞沉默了。与其说是通往世外桃源的地方,还不如说是对旧时代的悼念。 既然是悼念,下面就肯定没什么好东西了——至少对活人来说是如此。 “有什么下去了才知道。”方宥丞麻利吩咐道,“你二人守在这里,不要让沙子埋了入口。” 柏若风的兴奋冷却了些,左右看看,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巴。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密道下去。 下面昏暗,但居然有光。是嵌在石壁上的夜光珠散着莹莹光辉,虽然不比天光火光,照亮来说却够了。 但这光呈蓝绿色,这么一照,真有几分冥路的模样。胆子小一点了,怕是要尖叫着逃跑了。 两人有条不紊从梯上下来,踩到实地上。 “你这么信他们,”柏若风朝方宥丞道,“万一他们要埋了我们怎么办?”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传闻有宝藏的地方,柏若风还想活着回去,不得不考虑多些。 方宥丞不以为意道:“怕什么,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 为什么方宥丞死了他们活不成?柏若风还想再问,方宥丞却换了话题:“这里有壁画,来看看。” 刚刚下来时,两边都是空白的石壁,现在再看,东边的石壁上出现了壁画。 先是一副巨大的凤凰在半空展翅,下面一堆人恭敬叩首。 顺着往下,第二幅画里,天子高举权杖,下面的人手舞足蹈。 “是记录开国时,还有繁荣时的天元国的盛况。”方宥丞打量着壁画。 第三幅画,两个看不清脸的小人站在云端,下面是天子行礼,百姓叩首。 柏若风拉了拉方宥丞袖子,指着画上的小人奇道:“这就是传闻里说的神仙?神仙居然是两个吗?” “嗯,还有传闻里赐下宝物。”方宥丞指了指两个神仙小人和天子之间的东西。 看起来的确像是神仙赐予了凡人什么的场景。 柏若风凑近了看,看了半天,不甚肯定,“宝物是……书?宝物怎么会是书?” 方宥丞已经往下走了。 他快速地扫过壁画,后面的壁画都是已知的历史,是天元王朝不堪一击,四分五裂,最后钦天监奉命带着东西离开,在沙漠建起一方隐秘之地,把‘宝物’留在了此处。 “按此处的规模,不太可能藏着什么金银珠宝类的宝藏。”看完了壁画的方宥丞站定,回身看柏若风,面色阴沉,“但是或许这里有你想要找的东西。” 柏若风走过去,圈着他手腕,笑得明媚,没有一丝阴霾,“那你陪我一同走下去吧。” 第234章 “好。” 这条密道仿佛是特意为了存放壁画所造,很短。 走到壁画尽头,他们看到一间顶部镶嵌满夜光珠的石室。 莹绿的珠光柔和,他们清晰看到石室周围摆满了竹简书籍,唯一正中间凸起的石台上放着一卷黄轴,看起来很像是圣旨。 方宥丞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发现是记录明晰的史书。他一连换了几本略看,发现都是些缺失已久的珍贵书籍。 “不愧说是文化繁荣的一个时代。”方宥丞低头翻看着书籍,指腹擦过扉页上前朝名士留下的笔墨,他合上书,放回原处。不知是褒是贬,面无表情道,“宝藏竟都是书。” 而柏若风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离石台越近,步伐却是由快转慢。 “这就是神仙赐下的宝物吗?”柏若风站在石台前迟疑,“它看起来更像圣旨。” 方宥丞走过来时,柏若风已经拿起那卷轴。可能存放的时间久了,柏若风一拿起来,还没打开,轴棍就与黄布脱离开来。 轴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把紧张的两人都吓了一下。 柏若风吸了口气,缓缓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竖字:此乃仙人赐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万不得已,切勿私用! 仙人?柏若风瞳孔骤缩,迅速打开,只见露出来的又是一行字: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往后彻底展开,露出来的则是一个绘得极其精细的法阵,密密麻麻勾勒着线条,还有细密的小字在旁注解。以至于一眼看去,纸面仿佛被墨色浸染了般。 后边还有不知道天元王朝哪任皇帝用玉玺盖下的章印。 那法阵分明和在柏若风院中见到的一样!方宥丞认出来了。 他看向柏若风,柏若风似是怀疑自己的眼睛,抬臂擦了几下眼,把一双桃花眼擦得泛红,看着那图案,表情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原来之前明空没有骗他,明空大师的确把传下来的法阵给他了。想来那无名高僧传下来的阵法,就是从此处抄录出去。 可就是这样,才更显得他这一次寻觅像个笑话!寻到最后,仙人留下的‘宝物’当真只是一个法阵而已。 柏若风急急地翻过去,后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圣旨的全部了。 他快速地把这圣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无论他怎么翻,都翻不出其他内容来,倒是把他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手抖不已。 “请仙?请仙……呵!居然是请仙下凡的法阵。”柏若风失了气力,着魔般笑着,且笑且退,面上似悲似欢,“这算请的哪门子的仙啊?” 他脑海混乱不已,出现了高频的幻听。 声音尖锐刺耳,柏若风反射性地死死捂着耳朵,眼前是方宥丞喊他的模样,眨眼间却看到那卷轴上寥寥的几句话,再眨眼是这二十多年的种种往事,倏然还出现另一个时空的记忆。 他摸不到实处,踩不到地板,只觉眼前光怪陆离,无数声音和画面碎块般袭来……他已是强弩之末。 “噗——”浓郁的滚烫的铁锈味溢满口腔,柏若风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他愣愣低头,发现自己唇边手上滴滴答答流着血。 没办法再思考任何东西,柏若风眼前一黑,温度和力气被从身体抽离,不受控制地下坠。 “若风!”方宥丞着急地接住晕过去的人。 那卷黄轴从柏若风手中滑落,轴棍伴随着闷声落在地面,弹了两下,卷纸轻飘飘落在了地面,摊开的地方一行字沾了血迹。 ——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柏若风醒来的时候,睁眼看到一片墨蓝的天,澄澈无云,星光明耀。他盯着天空出了神,周围很是安静,静得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你醒了?”一句问话打破了静谧。 柏若风视野里冒出个熟悉的脑袋,接着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和冰冷的沙面以及晚风相比,这只手热腾腾的。 柏若风回过神,发现自己枕在方宥丞大腿上仰躺着,而方宥丞盘腿坐着,垫起的角度略高,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 “醒了就起来喝点水吧。”方宥丞探出他额头温度正常,便收回手,拿起袋子抿了一口水,“你晕了快一天了,沙漠不是好地方,晕久了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说是这般说,却没有来硬拽他。 柏若风眼睫颤了颤,没有动,盯着夜空出神。 法阵、仙人、明空、钦天监、天元王朝……这些字词在他心里盘旋着,翻来覆去琢磨,却始终得不出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们身边不知走过了多少团风滚草。柏若风开口道:“阿丞,光凭一个阵法真的可以穿梭时空吗?” 方宥丞沾了点水,抹在他唇上,淡淡道:“若真是那无所不能的仙人赐下的话,或许吧。” 第85章 回去 “你信世上有仙人吗?”柏若风眼神动了动, 原本呆滞的视线从高天转向方宥丞。他看清了方宥丞眼下的青黑,也看清了那份强撑的精神,因而后知后觉从麻木中生出几分愧疚。 “不信, 从来都不信。”方宥丞回答得很快。 答完后,方宥丞停顿了一下,看向柏若风,与之四目相对间, 他从怀里拿出那份染了血的‘宝物’, 轻飘飘的一张折好的‘圣旨’,就这样被他塞进柏若风怀里。 第235章 “但是你信, 所以,我也愿意信。”方宥丞说出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答案。 自己竟是对方改口的原因,柏若风有些受宠若惊。 “你想要的东西, 拿好。”方宥丞见人反应有些迟钝,点了点他衣襟里的黄布如是道。 柏若风回过神来,摸着怀里的黄布应了声。他抬眼看向方宥丞,欲言又止, 一时辨不清面前人的喜怒。 两人间陷入了沉默, 心情都有些沉甸甸的。 须臾,柏若风翻身坐起, 方宥丞自然地递来了水袋。 他打开壶盖,才含了一口, 便听旁边的方宥丞软下语气,温声道:“我知道, 你一直坚信自己是因为那‘请仙阵法’而来的。” 柏若风动作一顿, 喉结微动,凉水冲去喉中粘腻的血腥味。他没有说话, 心情复杂,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听着,捏紧了手中的袋子。 方宥丞接着道:“这阵法很危险,明空大师的师傅就是因此去世。” 明空的师傅用命请仙人下凡改变既定命运,却不知为何误打误撞请了柏若风过来。 如果阵法没有传错,为什么方宥丞曾经用死囚试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要么,是需要启动阵法献祭的那个人主动许愿。 结果无非是两种:成功了,请下来一个‘仙’,这个‘仙’能不能帮柏若风还另说,献祭的人大概率保不住性命。失败了,什么都没发生,献祭的人失去大半气血,重伤。 可无论怎么样,柏若风肯定都是要试上一试才会死心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方宥丞薄唇微动,眼神复杂。 柏若风在等,等了又等,他喝了两三口水,把壶盖扭好,面前的方宥丞仿佛成了雕像,就那样坐着,唯有那双凛冽凤眼还在动着,昭示着他在思考。 方宥丞指了指柏若风腰间,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当年他送给柏若风的信物。“你铁了心,我不拦你,但既然收了我这个,那你在试那阵法之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方宥丞刚要开口,想到什么,便改了主意,抬眼看他,“回宫后我再告诉你。在你做完答应我的事情之前,不要自己去尝试那个阵法。” 看出了柏若风想要说什么,方宥丞补充道:“放心,不会很久。” 柏若风应承道:“好。” 脚步声近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谈。 暗卫上前禀告道:“主子,已经记录好,留好标记了。” 见柏若风好奇地看着他,方宥丞解释道:“那些书很珍贵,回头再派人来运出去。” “是,都是‘真龙宝藏’呢。”柏若风点点头,上唇扬起,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那个传闻。 他撑着地面起身,沙面被按下一个坑。起到一半,膝盖撑不住全身的重量,脚下又是软滑的沙,脚后跟直往地面坠,怕是要摔个四仰八叉。 稳当的手臂伸过来,拉住他。柏若风借力站起,不好意思朝方宥丞笑了笑,被沉着脸的方宥丞塞了颗药到嘴里。 看他没事人一样作态,身体日渐消瘦,面色分明是苍白的。方宥丞生气又心疼,数落道:“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陈无伤给你的药?身体没好就敢到处蹿,如今气急攻心吐了血,更虚了吧?” 还好他来之前带了些急用的,柏若风昏迷的时候他就给人喂过一回。 “都吃完了,不过是意外。”柏若风不服气,残存苦涩的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仗着陈无伤不在,嘀咕道,“肯定是神医的问题。” 他弯腰捡斗篷拍去砂砾,披在身上,从胸膛里呼出口浊气,看向远方滚滚似海浪的沙面。 “既然已经做好了标记,事不宜迟,快些回去。”柏若风盘算了下进沙漠的日子,“我们带的粮食和水快不够了,这样下去不行。” 他不能因为身体耽搁了行程,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因为干粮和水倒在这沙丘间。 他们顺着石碑回到破败的商道上,按地图一步一步走着。 沙漠上的风刮起他们的斗篷,干燥的砂砾磨过皮肤,风大时经常迷了眼,为了方便,四人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 眼看再经过一座废弃的堡垒,就能抵挡有柏家军镇守的天元关,四人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长出翅膀来飞过去。 “主子,那里有人!”走在前面的暗卫忽然出声。 哪里来的人?柏若风看向方宥丞,见到对方脸上与自己如出一撤的不解和担忧。 柏若风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一种可能,他问:“你也想到了吗?” 方宥丞点点头,眉头紧锁,他对两个暗卫吩咐道:“你们先去探查一番,看看前面是谁的军队。” “是!”两个暗卫应声而去。 柏若风喘了口气,累得干脆坐下来。他拉了拉边上方宥丞的斗篷。 忧心忡忡看向远方的方宥丞回过神,跟着坐下来,互相挨着。 “我右眼皮一直在跳。”柏若风压了压脸上的斗篷帽子,冷不丁道。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怕是不好的结果。 “不要迷信。”方宥丞面不改色拍去吹到手臂上的沙子,淡淡道,“我们走了这么些天,水都喝得差不多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 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从早到晚除了必要的交流,都是满心满眼想着快些赶路。 第236章 旁边没有声响了。方宥丞转头看去,柏若风又在出神。 自从那日看过前朝圣旨后,柏若风就经常缄默不言,独自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那往日灿若耀阳的灵动瞳眸,而今失去不少生气,真真化为黄龙玉一般了。 “主子!”暗卫很快回来了,面色并不好,“是雪狼旗,是越国军!” 谁能想到,临到边境,却被围堵住了呢? 那迎风飘扬的,是对月嚎叫的雪狼,嚣张地立在城墙上,昭示着此处驻守军队的身份。 此处堡垒废弃已久,残垣断壁,两国既已建交,没有开战的意思。那么越国忽然派军镇守,多半是派出去的人抓不到‘齐云’。 秦楼月反应极快,直接下令军队直奔东西线与曜国交接处,把路堵死了。随便他们走哪条路,只要不想迷失在茫茫沙漠,路的尽头必然会看到高挂的雪狼旗。 这是追捕,也是无声的威胁。想来堡垒之间已经铸就了一道防线,只要他们敢露面,就有斥候发现。 “如果不是敌人,就冲这反应和应对,我真挺佩服她。”柏若风撑着下巴慢悠悠道。仿佛被堵死的不是自己。 方宥丞拿出地图,努力找寻着绕过去的道路。 “别看了,这一片我比你熟。”这里很是接近柏家军大本营,柏若风当然对附近再熟悉不过,他抬了抬眼皮,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晃荡着所剩无几的水袋,“除非我们能再找到一片绿洲,不然,怕是真要折在这里了。” 方宥丞抓着地图的手用力到泛白,到了极点,陡然松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附近都绕不过去,只要露面,多半要被追捕。” “喏,就冲咱四个残兵,”柏若风指了指自己,“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呀?” “你这么冷静,有什么办法?”方宥丞带着希望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眉眼弯弯,他摊手,耸了耸肩,“我能有什么办法?先等等,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撤兵了呢?” 这并不是个好主意,但他们没得选了,只能如柏若风所说,暂时寻个地方休息。 水和干粮还剩下一天的份,再省吃俭用,也熬不过三天。他们一路赶路甚是疲惫,交替轮值,一个个只要有片刻休息时间,就睡得和猪一样。 柏若风站在沙地上,眺望着那面雪狼旗。 沉沉的脚步声传来,柏若风侧过身,看到方宥丞站在他身边。 他何曾见过方宥丞这般狼狈的模样? 和在沙场征战过的柏若风不同,方宥丞武功再厉害,始终都是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这回出来,要么跟着他跑敌国皇宫,要么跟着他往沙漠未知地区奔走,一路上都没喊过一句苦一句累。 不过人终究□□凡躯,哪有可能不累的? 真是辛苦他了。柏若风收回眼神,“他们不抓到人,是不会死心的。” “不知道唐策他们怎样。”方宥丞道。 柏若风摇摇头,“无论唐策有没有被抓到,都不影响越国继续驻守。除非他们抓到了‘齐云’。”但是齐云早被送回了曜国,这就是无解的局。 “你之前说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柏若风忽然提起来,“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不行。”方宥丞唯恐他做出傻事,执拗道,“回宫再告诉你。” “好。”柏若风笑着颔首。他转过身迈开腿,一个踉跄站不稳,往前摔去。方宥丞瞳孔骤缩,飞快转身抬手就要接住他。 这并不是柏若风第一回 腿软,方宥丞也不是第一次伸出双手去接,因此方宥丞毫无防备。 方宥丞着实没想到,会被诈摔的人忽然点穴定住。他表情空白,还没来得及用真气冲开穴位,就被柏若风一个手刀砍晕。 他不甘地瞪着柏若风,最后合上双眼摔下。 柏若风接住了方宥丞,低声叹息:“想偷袭你真不容易。” 赶来的暗卫看了眼他怀里的人,露出敌意,“侯爷,您这是……?” 柏若风往上抱了抱方宥丞,免得他滑下去。闻言道:“很简单。方宥丞绝对不能露脸,但也不能就这么憋屈地死在这。那么我出去就是了。” 唐策不是‘齐云’,无论是否被抓,都会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引开追兵的。 但是他能伪装齐云。如今让越国知道实情,知道齐云已经在曜国,下一步就是着急和曜国交涉了。 彼时退兵,方宥丞才有机会回去。 柏若风盯着方宥丞的脸几息,把人交给了暗卫,“你们照看好他,寻到时机便赶紧回去。” 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架住方宥丞,他们既害怕主子醒来发怒,又害怕这回真的死在这里。 暗卫的命和方宥丞是绑在一块的,方宥丞有掌握他们性命的解药。一旦方宥丞死了,他们也得在此处陪葬。 暗卫犹豫了几秒,很快便道:“侯爷,此去小心。” 第86章 故乡 方宥丞又梦到了少年时长乐宫的那场火。 那场火疯狂吞噬着每一根可以触碰到的梁柱, 把世界染得通红。他在烈火中奔跑,黑烟滚滚,长乐宫变得很大很大, 他像渺小的一粒灰尘,在拼尽全力奔跑,找寻着什么。 他在找谁?方宥丞自己都不知道。 段棠离去很久了,他已经记不住她的容貌, 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对她有所期待。他早已接受了她的离开。 第237章 可他依旧迷失在长乐宫的那场火里, 疯狂地找寻,无尽的奔跑。 “太子殿下。”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方宥丞脚步变慢。 “丞哥。” 方宥丞脚步渐渐停下。 “陛下。” 方宥丞慌张地看向四周, 周围忽然旋转起来,所以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堪。 “阿丞。” 方宥丞茫茫然顺着声音看过去。 周围模糊的景物变了。哗啦啦的雨声交杂着雷声忽然坠下,雨水倾盆而落, 一下子打湿了他的衣服,熄灭了那场火。 火舌不甘地被浇灭,露出外围的景物。 烈火焚烧的长乐宫转瞬变成了暴雨时柏若风的小院子。 又是一声呼唤,方宥丞快速转身。只一眼, 目眦欲裂, 肝胆寸断。 在小院的请仙法阵里,原本该是死囚的位置, 不知为何却变成了不省人事的柏若风。 他的脸色苍白,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他的身躯冰冷,似乎没了气息。可是那个法阵呢?所谓的请仙法阵没有任何反应。 假的!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神仙! 血被雨水冲刷, 变得稀薄, 从一圈圈的法阵纹路往外蔓延,爬到了方宥丞脚尖。方宥丞恐惧地不断后退, 而那血水一步步逼近…… 方宥丞叫了一声,挣扎着从噩梦醒了过来,已是满头大汗。 营帐外进来两人,是陈无伤和唐策。唐策匆匆忙忙把人扶起来,端来杯子,“陛下喝点水,压压惊。” 方宥丞惊魂未定,挥手间打翻了杯盏。他打量着四周,眸光锋锐,戾气横生,大有下一瞬就原地杀个人泄愤的煞气,“柏若风呢!” “他好着呢。”陈无伤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冲下床的方宥丞粗暴地揪起来,哀哀叫着,“陛下冷静!冷静!” 他是怎么从沙漠回到北疆的?方宥丞完全能够猜到柏若风会做些什么。 噩梦惊魂未定,清醒后回想更是惊恐,因此反应激烈。他单手把陈无伤拎起来,凶狠得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他人在何处!” 陈无伤被他给吓得结巴,不知所措地指着外面:“他他他……” 还是唐策反应快,知道主子需要什么,迅速拿起外衣和鞋子跟过来,“侯爷在隔壁的营帐里与人商讨要事。”他唯恐主子就这样冲出去,提醒着,“陛下这样过去,侯爷会担心的。” 这句话短暂稳住了方宥丞,但就稳了几个呼吸,方宥丞迅速穿好外衣,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茶刚入喉,柏若风就被外边冲进来的人扑中后背,险些没一口茶喷出去。 “若风!”来人死死抱着他,箍得紧紧的,险些把柏若风就这样箍死。 “草民/臣见过陛下。” 周围起起伏伏一片恭敬的声音,让柏若风不必回头都知道来者是谁。 柏若风深深吸一口气,夹缝里求生。他努力伸出手拍了拍肩颈上的脑袋,“在呢在呢,好端端的。不过你要再不松手,我可真被你弄死了。” 话毕,柏若风清楚感受到空气涌来,自己呼吸都顺畅了。 方宥丞放开了手,他扫视一圈营帐里的人,发现都是些熟人。 柏若风的副将李鸣岳在。 齐云,也就是柏云起在。这不奇怪,人刚跟着使团回国,在边境短暂停留很正常。 本该在京城镇北侯府呆着的柏月盈居然也在,还带着神医陈无伤。 “这是怎么回事?”方宥丞皱着眉,唐策给他送来了椅子。方宥丞拉过椅子挨着柏若风坐,始终死死拉着柏若风的手不放,唯恐人下一秒就跑了,没了。 柏若风挣出一只手来,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忽,最后在方宥丞的逼视下,乖乖认错:“我的错,陛下,臣托大了。” 他解释道:“本来想打晕你后,我再去束手就擒,好让越国退兵。没想到还没走过去,越国就自己退兵了。至于为什么这样,还得是小妹啊!” 说到此处,柏若风骄傲中带着几分无奈。 柏若风曾和柏月盈说过要出远门一趟,柏月盈乖乖答应他在府内好好养病。 结果柏家一门子的叛逆是继承得十成十的。她把身体养好了六七成,就把陈无伤拎去了北疆,美名其曰边养病边等哥哥,天天搁那城门上看。 柏月盈在北疆也算是风云人物,混得如鱼得水,比暂时代理柏若风位置的李鸣岳都让众人臣服。 使团一进北疆,她就迫不及待去掀马车帘子。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二哥变大哥了,大哥还失忆了。 守在柏云起身边的唐言交代了一切,柏月盈听完事情经过,知晓二哥的胆大妄为,整个人都傻了。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些消息,越国直接出兵,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也就你想得出来。”柏若风无奈地笑着,带着几分宠溺看着自家鬼灵精怪的妹妹。 柏月盈和柏若风想得是一样的。 越国不退兵搞围堵,是因为没抓到柏云起。那么只要柏云起声势浩大地出现在天元关上,让人知道本该被围堵在路上的他已经顺利回国,一切迎刃而解。 没有什么比柏家军的少将军回来更让人士兵兴奋的了。 柏若风说到此处,看了一眼柏云起。自始至终,他都一言不发坐在柏月盈身边思考着什么。 第238章 柏月盈抢过了话头,站起来一条腿踩着椅子,一只手搭在柏云起肩头,挥手兴奋道:“于是,我让大哥穿回以前的衣服和盔甲,往城墙上站着。然后我去宣布消息,大家都激动得很!” 方宥丞是知道实情的,冷静下来的他捏了捏柏若风的手,瞧了沉默的柏云起一眼,看好戏般道:“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让他站上去的?” 想说服越帝的‘情郎’上去摆明立场,可不容易啊。 听到这话,柏云起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这简单。”柏月盈骄傲地转身,从身后的武器架上拿下一把血腥味浓郁的锋锐大刀,丢在了桌面上。 看看那把沉重的大刀,再看看柏月盈。 饶是方宥丞,都为这巨大的反差而忍俊不禁。 柏月盈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是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啊!” 说罢拍了拍柏云起肩膀,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道:“没想到吧,大哥,你也有这一天啊。以前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完成课业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柏云起:…… 柏云起面无表情看了眼柏若风,眼神里明晃晃的谴责。 柏若风心虚地挪开了眼神。在越国皇宫时,他便和柏云起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回了曜国,小妹也这样做。 至于小妹怎么把柏云起拿下来的,柏若风能猜出个一二来。 他们三兄妹武功路数都是一样的。但柏云起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用武全凭本能和习惯,不如以前。兼之他不熟悉柏若风和柏月盈,但柏若风和柏月盈却很熟悉他——还对他武功的薄弱之处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之后呢,你们怎么打算?”柏若风如是问。 在方宥丞来之前,他就委婉告知了柏云起“那个女子怀孕了”的事情,柏云起听了之后,便开始沉默。 至于小妹,虽然看着跳脱,亦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管不了。 营帐内无人说话。 过了一阵子,柏云起拍掉柏月盈搁他肩上的手,“柏月盈说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我们’的故乡。的确,我看到了很多‘人证物证’。” 柏家军当时的欢呼发自内心,士气高昂,无数张欣喜若狂的面孔在柏云起眼前浮现,那不像是装能装得出来的。 在城墙上那一刹,被人需要、受人欢迎的感觉冲击着柏云起。他已经逐渐相信‘柏云起’这个身份的存在,相信或许他曾经真的有过一个家。 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辨别,去寻找。 至于秦楼月。柏云起思维迟滞了些,艰难地从中抽身,冷漠地想:他一无所有,可秦楼月坐拥偌大的国家,绝不会让自己吃亏。处境不同,他没必要替什么都有的人考虑太多。 柏云起接着刚刚的话,做出了选择,“真假不论,既然来了,我便暂时留在这里,好好看看所谓的‘故乡’。” 故乡啊。柏若风抿了抿唇,他无知无觉捏紧了手中杯盏,有些恍然。 或许,有些人无论走了多远,在再好的地方呆了多久,最后都有一个想要回去的故乡。 就像落叶归根。人总是会对自己出生和成长时那些被爱的时光格外深刻,长大后走过的漫漫长路皆是征途,唯有作为起点的故乡是归宿。 哪怕时光匆匆,物是人非,人再回不去记忆里的故乡,但光是知道故乡在世界上存在着,光是知道它还在那里,随时都能回去,就会感觉到发自灵魂的安心。 但如果那个故乡完全不存在呢?柏若风陷入缠绕了他二十四年的恐慌和虚无中。 这个世界很好,可终归,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造就他这个人的事情了啊。 “要碎了。”方宥丞按住他的手背,一句话斩断了柏若风紊乱的思绪。 柏若风回过神,花了几秒理解方宥丞的意思——在说杯子。他怅然若失地松开了捏着杯盏的手掌,看向柏月盈,温声询问道:“小妹怎么打算?” 二哥脸色好像不太好。柏月盈眨了眨那双无辜的圆眼,“我知道二哥你有事要忙,我就在北疆陪着大哥好了。” 她垂眸看着柏云起,眼中有刹那的忧虑,但再抬头时,她笑得开朗且坚定,拍着胸脯道:“以前都是你们照顾我,现在我长大了,肯定能照顾好大哥的。” 柏云起嗤笑一声,“谁要你个小姑娘照顾,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没手没脚的。” “你在我这啊,”柏月盈叉腰,毫不给面子道,“和七老八十的没区别。” “那你们要好好相处。”柏若风的视线在两人间徘徊,不放心道,“小妹,别把大哥欺负狠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俩一直是兄友妹恭的。”柏月盈摆了摆手,“二哥打算去京城吗?” “嗯。”柏若风琢磨着怀里那张圣旨,“我与护国寺的明空大师还有些事未处理,不日就启程……” 他话说到这,方宥丞忽然捏紧了他的手。 柏若风不解其意,转头看向方宥丞,询问着:“阿丞?” “再呆多几天。”方宥丞并不在意其他人,他面向柏若风道,“我改主意了,不必回宫,你在这里便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柏若风的心被提了起来,他缓了缓,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可方宥丞既然主动提起,那想来应该是能问的。“什么事情?” 第239章 方宥丞又捏了捏他手掌,沉吟着,视线扫过桌上诸位,回头朝柏若风道:“很简单。从现在开始,在我下一次询问你问题时,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柏若风有些摸不着脑袋,“我没听错吧?你的要求仅仅是让我应承一声吗?”甚至都没怎么要求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 方宥丞低头思索着,捏了捏他手掌,肯定道:“对,只要你应承就行。” 其他人都被这哑谜绕得糊里糊涂。 并没有人敢询问方宥丞其意。他们面对方宥丞还是十分拘束的,在方宥丞不再开口说话后,众人又与柏若风聊了起来。 不多时,几人便散了。 回到营帐内,方宥丞打了个哈欠,拉着柏若风躺回去休息。 这里有暗卫在外守着,室内只有他俩,很是安全。不必担心敌人,也不必再担心恶劣的环境,方宥丞和柏若风面对面躺着,昏昏欲睡间,感觉到边上的人不安地摇了摇他手臂。 “阿丞,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京中还需要你。” 柏若风向来是个责任感挺重的人,有时候不仅是对自己,对方宥丞的事也格外在意,像是总担心他一不留神走了歪路般。 如果传说有妖妃,那像柏若风这种,怎么都算个贤后吧。方宥丞思维散开,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想法。 “忘了之前和我说过的事情吗。”方宥丞枕着手臂看他,数落着忘性大的家伙,“你说过这里沙海浩荡,原野辽阔,兵强马壮,也说过此处古城沧桑,民风淳朴,烈酒灼喉……” 柏若风接住他的话,笑眯眯点头,“是,我说如果你有机会来北疆,定要带你好好玩上一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转眼他们都长大了,没想到方宥丞还记着。柏若风一时哭笑不得。 “现在就有机会了。”方宥丞道,“我只在此处停留几日,你就好好做回向导,带我看看你的故乡吧。” 这话让柏若风浑身一僵。但很快,他收敛了表情,转而道:“好啊。” 柏若风欣然答应,他笑吟吟展臂,“欢迎来到北疆。” 方宥丞心满意足往前去,伸手抱住他。在柏若风看不到的背后,方宥丞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如今镇北军暂时不归他管,柏若风便尽心尽力当着向导,把自己觉得好的都介绍给方宥丞。而方宥丞很给面子,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尝过,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试过,对柏若风介绍的一切都有着无尽的好奇。 这日,柏月盈正在侯府内和柏云起争辩着院内老树上的划痕是谁的身高,又是谁悄悄划掉的。唐策忽然冒了出来,把两兄妹吓得一致拔刀相对。 “两位,陛下有请。”唐策意简言赅道。说罢,唐策立在那里,一副要给两人引路的模样,由不得人拒绝。 “啊?陛下?”柏月盈摸不着脑袋,再三向唐策确认。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嘀咕着:“好端端的,他找我们做什么?” 柏云起侧身看她:“我想问很久了,柏月盈。曜帝和柏若风是不是关系很好?” 哪怕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始终还是没有多少认同感,对谁都保持着距离,言辞里便格外疏离。 “当然,二哥年少时就去京城长住了,说起来他们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些很正常吧。”柏月盈大大咧咧道,边说边绕到柏云起的背后,推着他往前走,对唐策道,“快快快,带路。” 柏云起被她从后推着走,不得不向前走,皱眉道:“两个男人,关系再好再亲近,都不会同出同进。” 他没有特别关注,只是这几日被柏月盈带着满北疆跑,美名其曰寻找回忆,因此好几次撞见过那两人出门游玩的情景,随便一猜测,便觉得匪夷所思,耸人听闻。 身后的推力停止住了。柏云起转过身,看到柏月盈满脸纠结。 柏云起平铺直述地强调着两人的异常:“不会好到同吃一根糖葫芦,同吃一口糕点,更不会频繁搂腰拉手。” 柏月盈柳眉皱起,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 她长得清秀可爱,睁大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显得异常无辜,与装傻时的柏若风很是相像。而今她便是这样看着柏云起,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的模样,“大哥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以为柏月盈太单纯没听懂的柏云起顿了顿,有些忌讳地看了眼不远处停住脚步等待他们的唐策,没敢把‘他们有分桃断袖之癖’这话说出口。 说到底,这话有冒犯天子之嫌。尤其他早听闻过曜帝的手腕,到时候真追究起来,他怕是脑袋不保。 柏云起顿了顿,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柏若风未免自甘堕落。” 明明是镇北侯,是赫赫威名的柏家军将军,结果宁愿放下北疆,跟着人回宫,做那上不来台面的……男宠。 “二哥做什么一直都很有分寸,以前爹娘就夸他小小年纪沉稳得很。”柏月盈歪了歪头,轻松笑道,“我大概懂大哥的意思,大哥还不了解二哥,不过不必担心,无论是做将军,还是做……,二哥高兴就好啦!” 第87章 成亲 唐策领着柏云起和柏月盈进门, 背对着他们的方宥丞缓缓转过身,不容置疑道:“这次请两位过来,是想两位帮朕一个小忙。” 第240章 说着‘请’字, 口气却是强硬的。 因而哪怕方宥丞看似十分客气,柏月盈万不敢当真,她拉着面色严肃的柏云起朝方宥丞规矩行礼,“陛下有事尽管吩咐, 臣等万死不辞。” “场面话倒是跟你哥学得挺好。”方宥丞为她鼓了两下掌, 唇角小弧度扬起,“不过朕要说的这件事, 事关若风,希望事成之前,尔等守口如瓶。” 一听与柏若风有关, 柏月盈惊诧地抬起头,她不顾直面圣上的规矩,谨慎地打量着方宥丞的神情。 方宥丞似笑非笑对之对视,似乎觉得她的态度很有趣, 任由对方冒犯。柏月盈揣度着圣心:陛下看着不像生气, 也不像要缉拿柏若风的模样。 思考一二,柏月盈边暗戳戳摆明立场, 边试探着方宥丞的态度,“事关我二哥, 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阿丞!阿丞?奇怪,人去哪里了。”傍晚时分, 柏若风一连翻了几个营帐, 都没能找到方宥丞。 他在营帐间快走而过,正思考着要不要去城里寻人的时候, 方宥丞带着唐策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闲庭阔步走来,扬声道:“在这里。”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柏若风道。 方宥丞侧了下头,眼角瞥着那两兄妹藏起来的方向,若无其事道:“只是方才,看到个好玩的东西。” “哦?”柏若风快步过来,敏锐地往他后面探头看去,却被方宥丞掰回来。 柏若风纳闷道:“是什么?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看。” “嘘!知道太多可不好。”方宥丞轻佻地拍拍他侧脸,“先把秘密留着,过几日我再单独告诉你。” “这可是你说的!”柏若风顿时来劲了。 方宥丞点头,转开话题,“上回说到城里有家很不错的酒肆,往年你都是从那酒肆买酒回京,不如带我去看看?” “酒肆普通,但酒很是不错。”柏若风想起往年那个说什么都要送他酒的店家,弯了弯眼,“店家也很不错,是个勤快的老实人,晚些就要打烊了,我们动作快些。” 说罢急急拉着方宥丞离去,边走边和方宥丞说起店家的事,转眼忘了方才想要探究的秘密。 又过了几日,一个普通的清晨,方宥丞说要准备回京了,让柏若风去帮忙看着下人们收拾行李。 回京路途遥远,个个唯恐怠慢了皇帝,因此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许是方宥丞下了什么命令,唐言带着那些拿不准主意的人来找柏若风,柏若风被困住,一时半会走不开。 奇怪的是,往日格外粘着他的方宥丞不见踪影,没有主动来寻。 太阳西下,一个白日很快过去,黄昏即将来临。 唐策寻了过来,把周围的人都赶跑后,对柏若风拱手恭敬地传达讯息:“侯爷,今日主子要在侯府用膳,让属下来请您过去。” “他怎么忽然对侯府感兴趣了?”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奇怪道。 侯府是他的另一个家,他偶尔会回府,但大多数时候是在营里陪着方宥丞。 对方宥丞这等身份来说,住在营里安全。此外,柏若风亦有私心,回到人去楼空的侯府,难免会让他想起些伤心事。 柏若风刚要上马,赶去风城镇北侯府内。 没想到唐策拉住他,招手喊来一顶轿子,“主子说这几日您陪他四处闲逛,实在辛苦,他让人准备了轿子。” “不辛苦啊。我一个粗人习惯了骑马,马多快啊。”柏若风一脸茫然,拽着马匹缰绳不愿松开。 但唐策拉着缰绳,死活不给他上去,面上流露出急切之意,“侯爷,这是陛下好意。如果您不肯坐轿子,回头陛下就会罚属下和轿夫办事不力了。” 这么麻烦。柏若风仔细想了想,觉得是方宥丞能做出的事。柏若风叹了口气,不愿为难下人,索性松了手。 唐策迅速让人把马匹牵走,“谢过侯爷!” 柏若风转身就往轿子走去,后面一阵风声,他眸色一冷,警惕地转身擒住歹徒,同时熟练地一踹对方膝盖,直接把人按趴在地,脸颊贴着粗糙的地面。 没想到那人竟是一直跟着他身后的唐言。 拿着个漏水的袋子的唐言叫道:“侯爷饶命啊,是这水袋坏了,属下不是故意的。” 柏若风一愣,后知后觉胸前一阵凉意,低头看去,原是衣襟被溅了水,湿了一片。 他松了手,后退一步。唐言忙从地上爬起来,不好意思摸了摸头,憨憨的朝他赔笑道:“许是先前往里头灌水太多,属下不过是想喝口水,没想到一拧开盖子,这水就喷出来了。” 柏若风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水痕,不打算追究做事不着调的唐言了,“没事,我回府换套衣服就好了。” 他说着跨过轿梁,神态自如入轿内坐着。 轿子缓缓抬起,往前而去。柏若风在轿内闭目养神,耳边听得一声“侯爷”,他抬了抬眼皮,见软布做的窗被小心翼翼掀起。 唐言骑着马跟在轿子边上,他掀开窗道歉:“真的对不起,侯爷。这个时节穿着湿衣容易着凉,属下这里有套备用外衣,如果您不嫌弃,就先穿着。属下替您在外边守着,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嗯,也行。”柏若风可有可无哼出个鼻音。 唐言从马上卸下来一个小包袱,从轿子窗口递进去,旋即立刻把布窗拉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 第241章 柏若风把包袱放在腿上,打开结,意外地看见里头是一套红衣。 不对劲。柏若风愣了下,唐言跟惯了他,往日都爱穿深色衣服,为什么备用衣服会是这么显眼的颜色。 但他是个惯穿红衣的,想到唐言或许是知道他爱好,方才赶时间去买了套符合他喜好赔罪,倒也合理。 柏若风摸了摸胸前的湿痕,想了想,还是把外套脱下,换上了包袱里的外衣。这一换便发觉出问题来。 这套丝织物制作的衣服华丽庄重,色彩鲜明,雍容大气,缕缕金线绣成繁复的龙凤喜纹,通身遍饰喜庆热烈的仙鹤等暗纹,怎么看都不像便服,更像某种场合的礼服。 就在他琢磨着唐言打什么哑谜时,轿子停了。 唐言凑在窗户,暗搓搓问:“侯爷换好了吗?” 好,很好。这家伙肯定是又替他主子做事了。柏若风冷笑一声,同时心里浮现出大胆的猜测,他应了声,紧紧盯着轿帘。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探进来,徐徐拉开了门帘。柏若风抬眼,随着帘子被掀起,他看到了轿外同样一身华贵红衣的方宥丞。 瞬息之间,他明白了什么。他们身上的,是婚服。 猜测已然成真,柏若风看着眼前玉树临风满脸喜色的方宥丞,心里怦怦直跳,喉间溢出欣喜又无奈的笑声。 柏若风不会,亦不敢筹备这些。成亲是给爱人一辈子的承诺,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又何必这般残忍。 但方宥丞与他考虑的事情不同,所以方宥丞会去筹备,会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他们两人走到这一步,是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事情。柏若风懂他,之所以意外,更多来自于方宥丞把地点选择在北疆的镇北侯府。 轿外,方宥丞眉眼含笑等着人缓过神,带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他朝柏若风伸出了手,“做朕的皇后,做我的梓潼,与我成亲,可好?” ——在我下一次询问你问题时,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柏若风脑海里回想起方宥丞之前神神秘秘要他应承的事。 得有多不安,才会连这么点信心都没有,难道还怕他跳轿跑了不成?柏若风弯了弯眸子,桃花眼中笑意荡漾,溪水般澄澈,倒影着方宥丞喜不自禁的模样。 “好啊。”柏若风没有半分迟疑,把手搭了上去。 两只骨节分明、青筋少许浮现、刚猛有力的手,没有分明的大小区别,没有一只是女子独有的柔软,隔着世人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深远的偏见,搭在了一起。 柏若风虚虚搭着那手,在方宥丞引导下跨过轿子横梁,走到府门前。 锣鼓声响,唢呐不断,舞狮扬蹄,热闹源源不断围绕着二人,不明所以的百姓被热闹吸引,潮水般纷纷涌来,吵杂声一片。 镇北侯府一路往内,火盆、马鞍应有具有。 他们并肩走过一段,柏若风忽然侧过脸,了然地朝方宥丞轻声道了句:“反了。” 这算怎么回事,礼节上齐全了,可细想又不对劲的很。 在他家拜堂,怎么是方宥丞站在新郎官的位置,还是他来跨火盆。尤其是现在,没有彩绸递来,方宥丞一直牵着他不放。 若要细数,不合规矩的地方处处都有。 “你我二人本就不分嫁娶。真要论起规矩,我们就没法成亲了。”方宥丞侧脸看着他,凤眼亮如夜星,兴奋喜悦毕露无遗,又带着一些遗憾。世间少有男子成亲,自然没有相关的礼仪章程留下。 两人的脚步不快,边上喜婆唱戏一样说着吉利话,喜庆得很。 方宥丞眉间多出几分平日少见的柔软温和,以只有两人听到的音量,缓缓道:“其实婚服早早准备了,这几日我让人从京都快马加鞭送来。原是打算挑良辰吉日昭告天下,给你一个完整的、隆重的册封。只是思来想去,章程太多,礼部太慢,而你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柏若风垂着眸子,他唇角抑制不住微扬,心情很好,又忍不住替他担心,“你知道上一个迎娶男后的皇帝在史书上被骂的多惨吗?” “知道,但我不在乎。”方宥丞笑得散漫不羁,紧了紧牵着他的手,侧身看向他,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唯恐柏若风逃婚,方宥丞剖心置腹述衷肠:“我在乎的,是前朝那位男后历史上被千夫所指,被贼人烧死,被后人辱骂。我不想你变成那样。改变别人的眼光很难,那就不管了吧。我已然等不及了,只想要一个名分,就在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在这里。” 走到尽头,方宥丞不舍地松开了手,柏若风捏了捏他指腹,让他稍安勿躁。抬眼间,柏若风看到边上站着柏云起和柏月盈。还有春福、唐言、李鸣岳、陈无伤等人。 柏云起好奇地打量着身着喜服的两名男子。 本以为两个男的拜堂会不成体统,可如今看来,一人神采飞扬,风流肆意,一人眉目疏狂,深邃沉着。并肩站在一块,带着旁人融不进去的氛围,般配的很。 柏云起收回眼神看向堂上,还有着局外人一般的淡然。 而他边上的柏月盈与之截然不同,毕竟帮忙布置厅堂、婚房等地方的都有她,她自觉见证了二哥人生的一环,高兴地踮了踮脚。 堂上本该父母坐着的地方改为了一方铺着红布的供桌,供桌上放着四个牌位。 第242章 他们两人竟凑不出一个长辈来坐在堂上,悲哀里莫名带着几分好笑。柏若风盯着其中两个牌位的名字,眸色微深,眉目笼着轻愁,在方宥丞不解的视线中蓦然勾唇。 今日天气甚好,蓝紫色的天际,白云悠悠,折射出梦幻的粉金色,半落的夕阳金灿灿的,慷慨地投进屋内温暖的橘色。 黄昏时分,金色的细尘跳跃间,司仪抑扬顿挫高声唱着: “一拜天地。” 新人面向屋外白昼与夜晚相融的天空,弯腰落下一拜,感谢天赐良缘。 “二拜高堂。” 新人转向高堂。两对父母的牌位列成一排,静默无声立在供桌之上,见证着新人行礼谢过父母生育之恩。 “夫夫对拜。” 按要求唱完最后一句,司仪已是满头大汗,没忍住看了天子一眼,唯恐圣上不满。但他只看到喜形于色的天子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相对而立,他们久久对视着,像是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清对方的容颜。 从年少到如今,见过彼此成长的时光,亦见过对方的狼狈不堪与意气风发。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原来他们竟共同陪伴度过那么多日子了。 柏若风勾着轻浅的笑意,俯下身去。方宥丞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心头小鹿乱撞,他匆忙拱手鞠躬,与之互行一拜。 礼成,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上繁星点点,院里摆了几桌宴席,觥筹交错间,把本来冷清的侯府弄得热闹非凡。 与之相对,只有两人的新房很是安静。 画屏后人影重合,罗带轻分,衣衫滑落,层层叠叠似红玫盛开。 汗湿枕巾,房中轻响,有人喊着情郎名字,呢喃着不安,“呃啊……若风……” “阿丞,我在。”柏若风垂下头,长发垂落,挡住无边春色。他唇边含着笑意,俯身轻蹭着方宥丞额头,眸光温柔缱绻。 风熄了精致的龙凤花烛,鸳鸯锦被里风兼雨,十指交缠。月下红花含玉露,色授魂与,一响贪欢。 七日一晃而过,该回京了。柏若风与心里唯二放不下的两人好好拥抱告别,和等着他的方宥丞上了马车。 车队一路南下回京。秋风渐起,已然见路上树木染了黄色。 回宫后,方宥丞把皇后凤印交给了他,柏若风一直推辞,直到方宥丞绞尽脑汁说后宫空置,如今的凤印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只是表明皇后身份和地位,让他安心收着玩,柏若风才肯接下。 方宥丞回宫后就不得不忙活政事,两人一直住在一起。 这日一如往常,柏若风放下手中泛黄的史书,撑着脑袋看他批改奏折,方宥丞写着写着乏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在书桌上不知不觉睡过去。 看着他的睡容,柏若风放轻脚步走过去,拨弄了两下当今圣上鬓边碎发,方宥丞许是真忙累了,没有半分反应。 柏若风让春福去寻了件毯子,回来轻轻披在他肩上。 柏若风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前朝‘圣旨’,回想着这几日方宥丞的不安,无声叹了口气。 “阿丞。”他弯下腰,眷恋地亲了亲方宥丞额头,笑如暖阳,声音却轻得要随风而去,像是说与自己听,“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给方宥丞理了理乱发,旋即转身,出宫向护国寺而去。 第88章 招魂 见君山上, 护国寺内,又见明空。 看着身披袈裟的瘦弱主持四平八稳走来,柏若风抬手寒暄着, 尾音轻佻地上扬,“一别多日,大师可好?” 往日里他每次来,心里都是带着股怒意和怨气, 因而说话气冲冲的, 还带着刺,恨不得把眼前的秃驴扎死。 一别数日, 许是‘尘埃落定’。有了方向的柏若风心境平和,再见明空时,竟和颜悦色起来了。 明空反而不习惯了, 他低头念了句佛号,“贫僧一切尚好,施主此行看来收获不少。” “的确不少。”柏若风拿出一方金黄的旧布,“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靠您给的佛珠, 寻到了所谓的‘真龙宝藏’之处,那里全是书籍。哦, 对了。大师请看这个,这便是护国寺最初那位高僧留下的法阵的原型, 传闻中仙人留下的宝物。” 明空大师怔住,他抬出双手, 小心地接过那方旧布, 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布上两行瞩目大字。 ——此乃仙人赐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万不得已, 切勿私用! ——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旧布后边,大块大块的密密麻麻的法阵,印证了柏若风的说法。明空大师手抖不已,那块布便从他手中脱落。明空大师忙去捡,紧紧抓着,又珍惜地捧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半晌,柏若风只听他声音颤抖低声念了一句,“师父……” 那句声音,不像如今的护国寺方丈的,倒像是当年那个懒散小沙弥的。 柏若风看着他陷入怀念的模样,咽下追问的话语,在原地等着。 过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明空与柏若风对坐。明空整理着茶具,也在整理着复杂的心绪。热水注入壶中,茶香飘溢。 “贫僧知道施主想问阵法的事情。只是可惜,贫僧所知不多,怕是无法帮助施主。” 柏若风不急,把曾经自己和方宥丞做过的尝试都和盘托出。 第243章 “依施主所言,曾经用鸡血、人血尝试过,都是失败。”明空捻着手里的新珠串,想了想,“鸡血可以理解。但若用人血也失败,那是否意味着,法阵对献祭人的血脉、愿望、性命等有所要求。”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柏若风把玩着茶盏,抬起的眼眸清透,却也锐利似刀,“大师可还记得当初的说辞?” 不等明空开口,柏若风道:“这是请仙法阵,本该请仙下凡。而观真大师的愿望是请皇后星下凡。” 明空抿着唇,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下来了。 当初他说,观真为了请皇后星下凡丢了性命。 然而今日,一切谜底揭开。法阵实为请仙阵。但事实上,‘仙’没下来,柏若风来了。 “且不管愿望是什么,无论如何,法阵都不该‘请’到我。最怪异的是,一切顺理成章。”柏若风摊开手,自嘲道,“您看我,哪里像那无所不能的仙人?” 这其中定有蹊跷。 “可能是仙人听到师傅的愿望,派施主来回应。”明空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情。 若这样说,那法阵不该是请仙阵,而该换名字叫许愿百灵阵法了。 “与其说这些,”柏若风叩了叩桌面,“明空大师不妨再仔细回想过程,当日观真大师坐化之时,还有什么异样?” 异样?心头乱糟糟的明空闭了闭眼,在一片平静中仔细回忆。 没有异样。 师父是在小院内走的,走的时候,佛珠已经交给了他,身下是传说中的‘请仙法阵’,隔着狂风,明空依稀听到观真口中呢喃着佛号…… 不,不对,不是佛号。 明空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 柏若风把玩杯盏的动作一顿,面上轻松的神情变得严肃,他死死盯着明空。 明空呼吸急促,擦了擦额间冷汗,“除了请仙阵,还有……寺内秘而不传多年的禁术招魂咒。” 使用禁术,会招来邪祟,会被寺内除名,会成为一生都洗不清的污点。 观真是捡了他,把他抚养长大的师父。当日只有他离得最近,目睹了观真使用阵法,请仙阵本就玄乎,把一切归于请仙阵,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师父既然逝世,那就不要再污了观真努力一生的护国法师名号。于是明空把一切瞒的严严实实,严实到他把自己也给骗了,把相关的记忆都忘了。 只有骗过自己,才能骗住所有人。他要维持住师父清誉。 “有意思。请仙阵加上招魂咒,竟把我给招来了。”柏若风双眼弯弯似月,朝他摊开手,“大师看我寻觅那么久,会帮助我的吧?” 明空皱了皱眉,明白他的想法,认真看向柏若风,“施主三思。” “我已经三思了二十四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四年?”柏若风单手压在桌上,上身前倾,“明空大师觉得,我若以身试之,许愿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我先殒命,还是神仙先回应我呢?” 明空不言。 “人生甚短,”柏若风退了回去,喉间溢出一声笑来,张狂道,“我做一回赌徒又如何?” 他眼含威胁,看向明空,“既是观真大师把我‘请’来的,大师作为他的徒弟,会负责善后的吧?” 明空面色苍白,挣扎许久,最终念了句佛号,垂眼道:“如施主所愿。” 柏若风心满意足,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回去。“阿丞该忙完了,我得回去陪他用膳,大师,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沙弥把柏若风送下山,明空还坐在原位思索。 一个不速之客的嗤笑自外间响起,“看来,大师与我家若风相谈甚欢啊。” 门扉被唐策毫不客气拍开,一席黑衣的方宥丞神情冷漠站在外间,边上还有被两个护卫按倒在地挣扎的小沙弥。 小沙弥艰难抬起头来,“方丈,这位公子带了许多人来,我们拦不住。” “无事。”明空摆了摆手,对来者不善的方宥丞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护卫守在外间,方宥丞坐在柏若风刚刚的位置,先发制人问了句:“朕知晓护国法师皆有一脉相承的占星之术。近日大师可还有夜观星象?” 明空不明所以,“自然。” 方宥丞把玩着柏若风刚喝过的杯子,玩味地勾了勾唇。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长看向明空,“那……最近可有再见到天上神仙下凡?” 明空先是疑惑方宥丞为什么会这样问,待见到他唇间那抹阴恻恻的笑时,一种不好的推测涌上心头。 明空睁大了眼,拿着茶壶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盏。 “你!”明空看着不言不语似乎默认的方宥丞,只觉得毛骨悚然。 上一回‘神仙下凡’,是观真以命相抵。而今方宥丞问:最近可有再见天上神仙下凡。无异于告诉明空,他最近以人献祭来查探请仙阵法。 “看来是没有啊。”方宥丞从明空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颇有些遗憾。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明空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再睁眼时,万分恳切道,“陛下,请仙阵法一事诸多未明,草菅人命要不得啊!” 方宥丞弹了弹袖角沾上的灰尘,闻言抬了下眼皮,面无表情,油盐不入。 明空实在是没办法了,“柏公子若是知道了,容易与您心生嫌隙。” 第244章 “啧。”方宥丞本不欲理会,但看明空叨叨个不停的份上,他不耐烦道,“都是些死刑犯,你慌什么。” “不过,若大师再想不出法子来,死刑犯杀光了,朕就得想想抓谁了。”方宥丞信手指了指窗外路过的和尚,语含威胁,“朕看那个小沙弥就很合适。” 明空显然坐不住了。 方宥丞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与若风的话,朕都听到了。” 他眯了眯眼,自柏若风给他披上毯子时,他就已经醒了。 柏若风担心贸然行动会让他不安不喜。而他担心自己会让柏若风为难。从回京后,两人都有着无法言明的心事。 而今或许,是一切了断的时候了。 “大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也来度一下朕。”方宥丞慢条斯理起身,抽出腰间利剑,明晃晃架在了明空脖子上,一条血线自颈肩滑下,染红了主持的袈裟,“夫妻本为一体。大师既然愿意帮若风,那必然也会帮朕的吧?” 明空长长地叹息一声,满面苦涩,“自然。” “大师打算怎么帮?”方宥丞好整以暇问。从始至终,剑都架在明空脖子上。 明空沉默良久,看向方宥丞,“其实,看完柏公子带回来的‘圣旨’,贫僧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未曾说出口。若是那猜想为真,那么陛下寻再多的人去祭阵,都无济于事。” 他本不打算说,而是先拖着柏若风,好劝柏若风放弃。但没有想到的是,方宥丞如此肆意妄为,还听到了他们的话。 “无济于事的人里,也包括若风吗?”方宥丞眉心一跳,仿佛见到柏若风重伤却一无所获的未来,感到心惊胆战。 “若是猜想为真,柏公子哪怕祭阵也无济于事。”明空捻着佛珠,低声喃了一句佛号,“陛下亦知,阵法传与天元王朝的皇室,供奉于钦天监内。那张‘圣旨’一直在强调阵法非皇室不得用,或许这个阵法,只有天元王朝的皇室血脉能用。” 当初天元王朝灭国,则不知道是皇室宗亲已经忘却了阵法的限制,还是说无人愿意祭阵。导致这么一张本该有大用的阵法,没能发挥作用。 至于后来,守护天元皇室的钦天监奉命带着所谓的救世阵法在沙漠隐世,若不是有限制,为何钦天监的人迟迟不用阵法? 钦天监中的人,当初的无名高僧,于见君山处救了曜国的第一位皇帝,助他逃亡,而后曜太祖感念高僧恩情,建了护国寺。 这一切看似巧合,或许并非巧合。 方宥丞终于懂了明空的意思,他微微增大了眼,惊骇万分,手中的剑落地,脚步踉跄,扶住墙面,“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浑话!” 宫中记录,曜国的开国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脉,他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保存力量…… “你在说谎!”方宥丞感觉到了莫大的荒谬,世界给他开了个恶意玩笑。 他心中惊怒交加,猛地掀起桌子,茶壶茶杯碎了一地,茶水顺着地面蔓延。在破碎声中,方宥丞眼球泛红,“要皇室血脉来祭阵?你的狗胆不小啊!” 听到明空话语的第一时间,方宥丞想到的是用有皇室血脉的人来献祭。 然而天道轮回,皇室宗亲早在方宥丞父亲方懿那一辈就自相残杀完了,尤其是方懿那个疯子,斩草除根。以至于他只有方宥丞一个独子。 但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早年大公主与段公良成亲,生下段轻章与段重镜这对双子。段轻章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段欣还在,段重镜也还活着。 或许,可以用段欣或者段重镜…… 不,不对。方宥丞掩着半张面而立。如果当年天元皇室知道阵法的限制,若他是当时的皇帝,肯定会抓人尝试。 那为什么天元王朝还会灭国?除非很有可能还有别的限制。 思及观真当时,坐着请仙阵法,念着招魂咒,心下是请皇后星下凡。若是这三种都是条件……方宥丞目眦欲裂,猛地锤了墙面一拳。 若是缺少其中之一,却要了段欣或者段重镜的命,柏若风定然与他离心。就算往后不走,两人也没可能了。 “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凭什么观真能用阵法?”方宥丞咬紧牙根,抬起一双赤目,看向始终静坐的明空。 这个问题,明空也有想过,“所以这个阵法本身,对正确的使用者而言,可能并不会要命。” “你对你的推测有几分把握?” 明空沉默良久,坦诚道:“没有亲眼所见,亦无从考证,因而贫僧猜中的概率,可能是零。” 也可能是百分百。只是这一句,不用明空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了。 明空手中佛串捻过一圈,而方宥丞没有动作。明空出声道:“陛下,柏公子方才说要与您用膳。” 言下之意,催促方宥丞赶紧走。 方宥丞似乎冷静下来了,他背手而立,眼中红丝还未褪尽,残存着疯狂。他看着远方暮色,语气温柔,“若风啊,我托春福转告,给他买糖莲子去了。” “说起来,我和他成亲时,也是在黄昏时分。”方宥丞感慨着,“说不定这便是天意。” “他为我而来,也该由我亲手送别。”方宥丞垂眸,弯腰捡起银剑,擦拭着上面溅上的茶水,抬手,缓缓把剑架在了明空脖子上,“既然大师已有章程,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布阵试试吧。” 第245章 “速度快一些,一炷香内弄不完,我屠了护国寺。”方宥丞露出笑来,然皮笑肉不笑,面目阴翳,如阎罗在世。 快一些。他看向皇宫的方向,捏紧了身侧的拳头,在掌心掐出血丝来。 在我后悔之前,在我怯懦之前,完成这一切。 柏若风赶回宫里,却找不到方宥丞。他逮到躲着他走的春福,见人畏畏缩缩的模样,皱眉质问:“你躲什么?阿丞呢?” 春福如实转告,“陛下让您先用膳,他去给您买糖莲子去了。” “糖莲子?”柏若风心里开了花,一片柔软,松开了春福,“那我等他回来。” 转身间,他看到书桌上小山高的奏折,又觉出不对劲来。糖莲子什么时候都可以买,为什么要挑在公事繁多,他还不在的时候出门买? 柏若风想逼问春福,没想到春福溜得很快,一下子人就不见了。左思右想觉出不对劲来,柏若风去寻唐言,唐言正在嗑瓜子。 柏若风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唐言衣领,“阿丞去哪了?” 唐言被他吓得瓜子都掉了,“公子,我不知道啊。” “他是你主子,你会不知道?”柏若风脸色难看,逼问着。 唐言忙道:“主子是主子,公子是公子,属下现在只听公子的!” 柏若风松了手,忽然换了个问法:“你头儿去哪儿了?” “头?”唐言吓得摸摸自己脑袋,旋即松了口气,“还在脖子上。” “谁问你脑袋,我问的是唐策!”柏若风恼道。唐策一直守着方宥丞,知道唐策在哪,十有八九能找到方宥丞。 唐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在柏若风怒气上涌时,他忽然抬手,指向宫墙外那座山。 柏若风转身看去,距离有些远,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那座山是……是见君山?!柏若风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拽了唐言一把,“快!跟我走!” 见君山上,主持的院内已经清了场,护卫都守在院外,唯有唐策被允许守在院内。 就在观真离世的地方,明空拿着粗大的毛笔,沾着墨,在地上一笔一划复刻着法阵。 巨大的法阵落在这个小院内,显得小院很是狭窄。 方宥丞看了看天色,“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法阵和招魂咒。”他朗笑着,对死亡毫无惧色,“这都不行,那也是天意。” 如果一定要试,他愿意代替柏若风。 法阵已成。明空大师默念着佛号,站在一边,没有离开。 方宥丞对唐策道:“若朕有不测,你便回宫宣读遗诏。” 段欣是太子,柏若风便是摄政王。有镇北军在后面撑着,就算没了他,柏若风有了底气和遗诏,普天之下没人敢动他。 深知自己肩负重任的唐策面色严肃,单膝跪地行礼,“属下领命。” 方宥丞背着手,握紧了拳,指甲陷入肉里,血珠从拳内滑落,滴在身后的地面上。 面对着现成的阵法,眼前滑过种种过往,方宥丞有了一丝怯意。但那怯意转瞬即逝,他想到自己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决定。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迈入了法阵。 柏若风赶上山时,看到和尚都挤在护国寺前殿。过去一问,才知道后院都被清场了,陛下和明空大师都在里面。 清场?柏若风一怔,猛地推开挤在一起的人群,朝后院冲去。 眼看离方宥丞只有一堵院墙的距离时,院子忽然由内而外迸发出一股劲烈的狂风,呼啸着嘶鸣着,不断旋转着往上攀升,把路过的云朵悉数绞杀。 轰隆声起,明朗的天空竟凭空出现雷光。这阴云和雷光,恰恰只在小院正上方。 电闪雷鸣间,柏若风放下挡风的手,眼睛被冲得睁不开,他恐慌地逆风朝院内迈腿,腿部重若千钧,他隔着墙大喊道:“阿丞!” 没有回声,眼前的空气变得浑浊压抑,让人窒息。 阴风怒号,身前的路看不清了,无数半透明的人影在晃着,尖锐地叫着,挣扎着向活人扑来,又从身躯穿过。那扭曲的眼神带着凶残的馋意,像是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吃掉。 光是看到这些狰狞可怖的,无法触碰的身影,就已经把人吓得魂不附体。 唐言见过尸山血海,唯独没见过凌驾于人力之上的邪魔鬼祟,不可置信颤着手指着眼前的重重人影,“鬼?鬼!鬼!” 旋即,柏若风听见了□□砸在地上的沉闷声,约莫是人已经吓晕过去了。 他亦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胆战心惊间,出现了逃跑的念头。但很快,对方宥丞的担心凌驾于这些之上。 在无数阴灵朝柏若风扑来之时,他努力从漆黑中辨认出路来,边喊着方宥丞的名字,边逆风往小院奔去。 一如当年,他义无反顾冲入长乐宫的那场大火。 第89章 终章 就在阴灵呼啸着嚣张地往外扩散时, 一道灼眼的白光凛凛自小院中央往上,穿透云层,穿透雷电, 直指苍穹。 阵中被阴灵层层覆盖的方宥丞呕出一口血来,耳边充满阴灵尖啸的声音,眼前影子晃荡,凝聚成密实的漆黑, 把他封印在最里边。 他盘腿坐在中央, 释然地笑了声,觉得自己大抵是走不出去了。 也好, 叫柏若风看清这邪阵,便不会再受这些苦了。 第246章 血色口舌早已念不动招魂咒,方宥丞艰难地维持着清醒, 眼皮沉重,双腿灌铅般被固定在阵中。 而手腕上的血还在流着,他面如白纸,在一片片眩晕, 早辨不出东南西北。 他在等, 等血液流尽而死,或者等着被这些鬼怪分食而死。 就在他心生死意, 放弃所有挣扎之时,漆黑中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探了进来, 准确无误揪住方宥丞的后衣领。 方宥丞睁大了眼,发现身下的法阵离他越来越远, 他竟是在半空中飞起来了!飞出了圈圈浸满血色的法阵之外, 稳稳立在了屋脊之上。 从外面看去,脚下的院子被四处游离的黑影布满, 诡异的笑声和哭声交融,令人毛骨悚然。 方宥丞回过神,猛地看向旁边——那把他拉出法阵,带着他飞起来的人。 眼前重重黑影飞过,干扰着视线。他努力看清,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眩晕却让他始终看不清楚来人,只能依稀分辨出是抹青色人影。 “嗯?”那人发觉了什么,侧了下头,一点他手腕,狰狞的伤口竟就被抹去。 方宥丞使劲摸着自己光滑的腕部,怎么摸都摸不出伤过的痕迹,顿时骇然大惊。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万没有想到世间真存在着仙人,且这仙人还活生生立在他边上。 世间竟然真的有仙人?! “晦气。”那人轻声道。方宥丞眼睁睁看着他弹指,一道青色劲风飞出,在院中炸开,那些邪门的黑影尖叫着,被扩散的风一吹,尽数灰飞烟灭。 清风徐来,鼓动着衣袍翻飞。黑雾散去,露出来者真容,飘飘衣袂,当真如壁画上降下宝物的云上仙人。 方宥丞睁大了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没有三头六臂,这男人长得寻常凡人模样,只是过于俊美了些。一身银纹青衣,衣裳整洁,长发半挽,温润如玉,此刻朝他和善一笑,冷不丁问道:“你是方英隆的后代?” 方宥丞还在为仙人真的存在感觉到震惊,没听清楚仙人问的什么,条件反射道:“什么?” 这仙人居然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 方英隆?方英隆是谁?方宥丞满头雾水,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说不出话来。 这时屋下响起喊声,柏若风满头大汗赶来,仰头冲屋脊上的两人着急道:“阿丞!你没事吧?” 他自然看到了当时的白光,也看到方宥丞身边那男人是怎么带着方宥丞飞出阵法,轻飘飘落到屋脊上的,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欲言又止,双眼亮亮地看着方宥丞。 方宥丞一眼看穿柏若风的意思,他猛地回身,迅速扣住仙人手腕,“仙人别走,我有事相求!” 说着求,口气仍是习以为常的命令式。 仙人没有与他计较,也没有半分挣扎,颇显无奈道:“时间多得很,我不急着走。”说罢,他多看了两眼下方的柏若风,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遣走下人,关上了房门,屋内三人环绕着小桌而坐。方宥丞与柏若风对坐着,一左一右围着这凭空出现的仙人,唯恐他跑了,连窗户都关上了。 正是梦寐以求的关键时刻,房间内一片平静中透露着紧张。 仙人见两人紧绷着,率先问方宥丞:“你是天元的第几代皇帝了?” 开了话头,接下来就好说了。柏若风反应很快,“仙人,天元王朝几百年前就已经没有了。” 他与方宥丞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天元灭国,阵法流落的事情说清楚了。以表明阵法来历清白,他们不是什么恶人,这样才好为接下来的事情开口。 仙人听完这些事情,有些怔住。半晌,他张了张嘴,似乎感慨着时光,“天元国已经没了?明明当时那么繁荣……” 他拄着下巴思考,抬头对上两双眼巴巴的眼睛。仙人笑了,摆了摆手,“不用想那么复杂。方英隆是天元国的其中一任皇帝,他在炼丹上颇有天赋,因而我想收他为徒。” “只是很可惜,此方世界没有灵气,凡人无法修炼。所以我走前给他留下一份礼物,就是那个召唤阵。” 仙人抬指,方宥丞手边的前朝圣旨便飘了起来,飘到半空展开,露出请仙阵法。 “我与他约定,若遇到困难,割破手指滴入阵中,默念要我过来。我就会过来帮他一次。当然,如果用不上,他的后人也可以。至于你说的什么招魂咒,啧。” 仙人皱了皱眉,嫌弃道:“我才不会留那玩意。” 所以,招魂咒其实没有用处。明空大师的推测只对了一半。柏若风和方宥丞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稀奇。 眼前的仙人看起来很好说话,表情生动,和两人想象里高高在上的倨傲神仙完全不沾边。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开口提出要求,对方应当不会那般容易生气。方宥丞出声试探道:“按当初阵法约定,仙人如今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毕竟他能用阵法,就算是‘方英隆’的后代,那按仙人所说。阵法是为了约定而生。 “可以啊。”仙人很容易就答应了。他五指成爪,在空气中一抓,那飘在半空的圣旨无风自燃,很快烧完,连灰都不剩下了。“我答应你了,那往后这法阵就不做数了。” 有希望!柏若风感觉到呼吸都急促起来,迫切看着仙人。仙人也看着他,眸子含着疑惑。 第247章 “莫非您看出我并非此界中人?”柏若风灵光一闪。 仙人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颔首道:“看出来了。” “先前有人使用这个请仙阵法,想要请什么皇后星下凡,却误打误撞把我带到此地。”柏若风急道,“兜兜转转二十余年,我只想回到我本来的地方。” 仙人端详着他,又看看方宥丞。在他的眼里,这两人身上都气运缠身。 仙人诚实道:“那他没请错,你的确是此地的皇后星。” 因为这句话,两人皆有些愣怔和不知所措。 须臾,方宥丞忽然笑了,光明正大在桌上伸手,按在了柏若风手背上,感叹着:“真好啊。” 可是,他要离开了。柏若风避开了方宥丞的眼神,蜷着手指,心间有了愧意。 仙人看出了他的逃避,了然问:“所以,你还要走吗?” 柏若风犹豫着,他悄悄看了看方宥丞,恰对上方宥丞的视线。方宥丞朝他眨眨眼,笑着点点头,像是某种鼓励,也像在对他说着: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我们一开始就有过约定不是吗? 可是啊,在相处中,柏若风有了贪念。这贪念动摇着他,让他进退维谷。 但如今,因为方宥丞的支持,柏若风一下子有了勇气,他反手牵住方宥丞,十指相扣。柏若风朝仙人坚定道:“我想回去。” 有趣,明明一个不舍,一个不愿。 仙人把两人神情收入眼中,他起身道:“那现在就启程吧。”他在房内四处看着,寻到一个衣柜。 柏若风两人跟在他后边,牵着对方,指节用力到泛白。他们眼看着仙人抬指,隔着空气在衣柜上画了一个看不到的阵法。 须臾,仙人把一人高的衣柜拉开,柜门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仙人看了看里面,“嗯,没错。你走进去就能回去了。”说罢,他让开身,露出那个黑漆漆的衣柜。 柏若风一阵踌躇,他拉紧了方宥丞的手,抿着唇不说话。 方宥丞见他犹豫不决的模样,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叹息着,主动松开手,“你能为我迟疑,我已经很高兴了。去吧。” 柏若风向前抬脚,猛然一惊,想到或许他们再见不到了。他立刻回身,抬手紧紧抱住方宥丞,推翻了自己以往的言辞,“阿丞,阿丞,跟我一起走吧!” 不待方宥丞说话,边上的仙人率先反对。 “不能。”仙人冷不丁出声,“他不能走,他身负此地龙运,是此界的大气运者,走了会出大事的。” 为什么不能一起走,为什么不能都要。柏若风不说话,抱着方宥丞不放,眼眶泛红。 方宥丞想说些话哄他,思来想去,又怕这些话让他心软。这回不走,往后余生都要后悔。 方宥丞拍了拍柏若风的肩,“没关系的,只要你还记得我,那我便没有离开过你。” 柏若风鼻音浓重,“阿丞,告诉我兄长还有小妹,就说我云游四海去了,不必担心。” “嗯。” “放了陈无伤,他喜欢当游医,不爱拘在宫里的。” “嗯。” “你要照顾好自己,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嗯。” “不要再随随便便砍大臣头,他们背地里都骂你。” 方宥丞忍不住笑了,“嗯。” …… 柏若风说了很多很多,唯恐以后都没机会再说了。 说到最后,剩下一片沉默。 仙人没有任何催促,但两人都知道,不能再拖了。柏若风一咬牙,猛地闭眼亲上方宥丞的唇。 仅仅只是若即若离地贴着,像春风拂过湖面,湖底翻涌不止,两颗心跳动的频率重合,带着灵魂的颤动,时间都仿佛停滞了。 方宥丞立在原处,自虐般目睹着柏若风离开。 柏若风抬腿往衣柜内迈去,下一瞬整个人晕倒在地,被手忙脚乱的方宥丞牢牢接住了,而衣柜内恢复了普通衣柜的模样。 方宥丞大惊失色,牢牢抱着宛如睡着了的柏若风不放,看向仙人。 仙人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解释道:“他在那有自己的身体,这具身躯他带不走。” 原来是这样。方宥丞抱着那具身躯坐在地上,心里空荡荡的,垂眸不语,像是失去了灵魂。 仙人看了看他,道:“好了,我把他送走了。所以你要我帮的小忙是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方宥丞愣愣地抬头,“刚刚你把若风送走,不是已经帮了我吗?” “啊,他不算。”靠着衣柜的仙人笑眯眯道。他抬了根食指落到唇前,示意方宥丞不要说出去,同时告诉方宥丞一个秘密,“还没和你自我介绍,我叫柏青霄。” “你也姓柏?”方宥丞面色骤变。柏姓少见,一下子出现两个两个,不太可能是巧合。 “他身上有我的血脉,所以我一眼能看出来他不属于这个时代。”柏青霄摇了摇头,慢悠悠道,“这孩子能被阵法弄过来,多半是因为有我的血脉,又是此地皇后星的缘故。” “所以啊,作为他的长辈,送他回家是应该的。不算是帮你的忙。” 方宥丞满脸喜色,把那具空壳小心地打横抱起,放到一边。迫不及待对仙人说:“我想以不影响他生活的方式,再见他一面。” 第248章 柏青霄眨了眨眼,直起身来,“你认真的?”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愿意!”方宥丞咬牙道,已经做好赔上这条命的准备。 “可以,约定完成。”柏青霄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