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渣后和前夫破镜重圆了》 第1节 《被渣后和前夫破镜重圆了》 作者:画七 第1章 归墟,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正月十五,九州阖家团圆,欢聚一堂的时节,归墟却处处死寂,天穹上,别说高悬的满月了,连一丝星光也寻不见。 雨季笼罩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日日乌云狂卷,风骤雨急,动静大的时候,结界看上去像一层薄透了的纸,在怒啸的海浪下摇摇颤颤,岌岌可危。 今日更甚。 小镇南边的一间医馆,十来个人拉着椅子围着火堆取暖,歪七竖八坐成一圈。邻里们耷拉着眼皮被火气熏烤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数两三个,一边用铁钳拨弄着火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倏的,医馆外的木阶上传来“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有人来了。 “稀奇事。这样的天,居然还有人出门。”最靠近门边位置的是个头发利利落落盘起来的婶子,此时很诧异地嘀咕了句。 医馆的主人思索了一会,起身开门之前压低声音:“是她。” 他捋捋花白的胡须,朝镇子某个方向努努嘴,示意:“从天都来的那位。” 其余人互相看看,眼里神色各有不同。 原因无他,这位人物自打来的那日起,就成了归墟住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墟人不多,从桥东到桥西,加起来不过千余口人家,大家都知根知底。当然,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也经常会有在外面过不下去的人千方百计潜进来躲避仇杀,但进来之后,莫不是装低做小,竭力泯然于众,闭口不提从前。 自然没什么好议论的。 但“这位”不同,听说,她是天都温家的人,落魄之前,名声大得能掀天,押她过来的都是穿着仙金甲胄的兵士。 那等阵仗,他们哪里见过。 医馆的主人将门推开半面,留半面挡风,但那一刹那,还是被夜风刮得眯起了眼。他抬手,垂下的袖口遮住半张脸,去看这位夜半突然到访的“不速客”。 三九天,门外的人裹了件棉袄子,这东西穿谁身上都一样,臃肿浮胖,可恰又衬得门外之人露出来的那张脸精致,寡白。 杏眼桃腮,雪肤乌发,芙蓉面颊。那是天生的五官骨相,清灵活秀得像颗露水,汩汩往外冒着灵气。 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归墟这破烂地方能养出来的干净人物。 温禾安一眼不都往门里面看,她只兀自垂眼,将手中的小半块灵石塞到医馆主人手里,说:“拿三副止血的药。” 能听得出声音刻意调整过了,压得又低又清,乍一听,有种雌雄莫辨的质感,神秘得不得了。 医馆主人已经被这皮相震撼过一次。他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对眼前摄人的美貌没什么兴趣,相反,不知是因为听多了邻里间的传言,还是自身直觉发出了警告,他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危险气息。 所以他压根不好奇,不多问。 收了灵石,他掂了掂,点头塞进袖袍里,也不请她进门,就让她在门外吹冷风,自己则转身回到屋里的药柜前,拿了三包草药末用张揉皱的纸草草包起来,再从门栓缝里递给外面的人。 收了东西,温禾安迅速离开。 “天都人都这样?”那婶子抻长了脖子往窗户方向看去,说:“怎么感觉屁股后头有人追一样?” …… 温禾安确实感觉有人在远远跟着自己,并且不断拉近距离,从未时到现在,小半天了。 她被封了修为,但对杀意的感知还在。 朔风呼啸,温禾安额前鬓边的碎发皆被吹开,她一路疾行,路越走越偏,最后一扭头,拐进上山的岔路。 果然都跟上来了。 镇子坐落在归墟最南边,因为太靠近结界,本就没什么人,温禾安进的这座山又位于镇子最边上,踩在山道上,除了狂烈的风声,甚至还能听到滔天海浪拍打结界引起的轻微震动。 别说人,就连野兽都跑得没剩几只,整座山潜伏在黑夜中,像个倒扣着的密闭罐子。 温禾安手心攒着袖片,走得太远,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体力在飞快流失,额心的汗层层冒出来,又次次被风吹干,喉咙吸风吸得尤为干涩,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 这些身体的变化样样都在无声昭明,她现在是个孱弱的凡人。 像身后那样的,若是在从前,她随手一招能解决十个。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她提速跑起来,感觉耳边风声呼呼,海浪声越来越近,黑色的树影如同密密仄仄的阴云在眼角余光中掠过。突然的动作让身后的人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当即纵身飞跃,迅速逼近。 不过眨眼间,两者间的距离只隔十几步。 修士与凡人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 “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埋骨地。”这次截杀温禾安的只有三个,他们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为首的那个声音粗嘎,十分冷漠:“省了我们后面收拾局面的功夫。” 自知躲不过去,温禾安停下奔逃的步伐,手掌撑在百年榕树的树身上,抖颤着吐出憋在胸腔里的气息。天气太冷,搭在干裂树皮上的手指很快冻得发红发紫,小腿到膝盖的范围木成一片,失去知觉。 缓了一会,她“嗬”地笑一声,半直起身,撩起眼皮去看那三人。 有一类人,身居高位久了,即使落得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能在气势上压人一头,眼前女子俨然就在此列。 适才说话的那个危险地眯了眯眼,这一眼居然叫他有种被针扎过毛孔的悚然感。 做杀手的,天生悬着胆,最恐迟则生变。 因而下一刻,他率先抽刀,欺身而止,一刀破空,径直斩向她颈侧。 修士出招时,大多带着气机锁定,凡人别说逃离,就连挪动身体都艰难,只能睁大眼睛引颈受戮 。 而就在长刀落下来的前一瞬,温禾安僵直的手指陡然板着树干,猛的发力,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身体挪移半圈,那刀没砍在致命的喉颈,而是横挑着没入她的左臂之中。 棉袄子被斩成飘飞的絮状,里头鲜血喷涌而出。 螳臂当车,无用之举,三位杀手脑海中皆闪过这个念头。 哪知变故在下一刻发生。 先是他们脚下踩着的枯叶断枝发出嘎吱的清脆响声,下面土地像一根被几人重量压得断裂的干柴,拉着他们往下陷。三人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迅速变脸,想飞身往天上去,而就在这时候,半空中突然交织出一张红丝巨网,朝他们兜头而来。 “底下有埋伏。”三人中的一个在身体陷下去的时候猛的开腔,因为太过惊讶,尾调直接破音:“这怎么可能!” 他们彻底把脚下的东西踩断了,天上的网压着他们直直往下坠,直坠坑底。这坑不大,但挖得深,底下一半插着削得锋利的木枝,一半遍布嶙峋的石子,像两排森森竖起的狰狞獠牙。 这是一个陷阱! 三人已经算是反应及时,但再及时,也只来得及用灵气护住头与躯干。这样一滚,其中一人的手掌直接被木刺贯穿,发出抑制不住的痛嘶,另外两个摔在石块上,手肘与膝盖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擦伤。 他们顾不得这些,眼仁震缩着,齐齐抬头看向坑口。 夜色极浓,温禾安没去管鲜血直涌的左臂,伸手在附近摸索,半晌,摸出一个熄灭的火把,又从怀里掏出个做得简易的火折子,将火把点燃,举起来,照向坑底。 “抬头。”她说话,终于露出本身的音色,清得透骨。 “头儿。动不了。”早在掉坑的第一时间,三人立马就动用灵力想要脱困,但发现做不到,遍寻一圈,发现蹊跷在压住他们的银网上。网像渔网,线细又密,上面的红调不是染的色,而是一种流动的力量。 那一刹那,坑底三人的脑海里同时浮现流光镜上那人言之凿凿说的话。 “她修为被废,举目无依,现在与凡人无异,你们不需动用任何杀器,一刀就能要她的命。” “事成之后,三十万灵石,一分不少打到你们在灵庄的名册上去。” 全是放屁! “不。”一直没出声的老三死死盯着坑边居高临下站着的人,修士看得更远更清晰,更何况温禾安也没特意遮掩,她举着火把,左臂还在流血,但那血并没有洇入地面,而是自发拈成一根根细小的血线,流进网里。 另一个也看出来了:“不是灵力攻击,是阵法。” 陷阱是早就布置好的,鲜血是阵引。 他们是被她故意引过来的。 她若是有灵力,若是有修为,凭着能在天都混得风生水起的能力,能生生挨那一刀?能在这和他们墨迹这么久? 原以为他们一路从未时跟到深夜,已经足够谨慎,结果还是轻敌中计了。 “眼力不错。” 失血渐多,温禾安脸色越见苍白,脑子里有种轻微的眩晕感,她很仔细地辨认坑底三个人的眉眼,与记忆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比对,可惜没有能成功匹配的,“我没见过你们。” “说吧。谁派来的。” “温三,还是江召?” 底下三人眼神阴郁,俱不吭声。 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豢养的死士,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现在事情败露,钱也没拿到,如果及时招供能保住性命,那他们必定毫不犹豫。 可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流光镜后面到底是哪尊大佛,见他们时,那人罩得比他们来杀人时还严实。 温禾安一看他们脸色,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心里当即有了决定。 不必再浪费时间。 越耗,自己流的血越多。 她从袖口拿出先前在医馆开的那几副药以及一个小巧的黑色水晶瓶,瓶子半透明,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小半瓶液体,晃动起来时,有种莫测的危险。 “看来从你们这问不出什么,我要失望了。” 见她利落拔开瓶塞,将瓶口朝坑中的他们倾斜而下,其中一个慌乱起来,胡喊一通:“我说,是江召,江召!” 喊归这样喊,但很显而易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江召是谁。 即便如此,乍然听到“江召”这个名字,温禾安眼底仍是一瞬间聚起阴霾,脸色更冷,像不堪重负的冰面,突然承受重击,崩开一条裂隙。 她左臂受伤,捏着瓶子的右手却很稳,往下倾倒时一点不抖。 面对这种不知名液体,下面三个都展开了防御,可那黑色的水滴落下来,直接洞穿了防御。 下一刻。 像烧红的铁水灌入人的骨骼,那三人睁大眼睛,连叫喊声都没出口,手脚筋挛,身上的皮好像被人揉纸一样团起来,迅速干瘪着瘫软在那张网里。 “说得不错。”温禾安抬眼看了看雾沉沉的天色,手指抖了抖从医馆拿来的止血药药包,将粉末倒在手心里,摁上左臂的伤口:“这里确实僻静,适合做埋骨地。” 第2节 温禾安没钱,买的药不是最好的,该有的止血效果是有,但会刺激伤口。是以这药才上上去,她就闭着眼,身体抵着脚下树根,压抑地嘶了一声。 冷风呼啸,她小心地拉紧被刀砍破的棉袄刀口,等终于止住血之后,才捡起被随意卡在树岔间的火把,猫着腰摸进了那个深坑。 坑底三人已经被吞噬血肉,成了被骨骼和皮撑起来的干尸,歪七扭八地横放着,骨相狰狞。 温禾安找出了那把适才绞伤自己左臂的刀,用刀尖在他们身上搜刮,很快找到了三块腰牌。那是灵庄腰牌独有的材质,虽然早有预料,可捏着那三块腰牌,她仍是皱眉,感到自己近期是太过于倒霉了。 灵庄的生意遍布九州,为了最大程度保护客人的财富,每位客人在动用腰牌取出钱财时,得先将腰牌贴近面颊,腰牌会自动识别气息,识别成功才能拿取自由。 但现在,人已经变成几颗骷髅头,就更别提什么气息了。 温禾安叹了一口气,将三块没用的腰牌丢到一边,转动刀尖在他们衣裳表面上探取,最终找到了一枚玉佩,一个香囊,以及一个细长颈药瓶。 玉佩底子没有多干净细腻,雕工也很是一言难尽,正面看不出雕的什么题材,背面挖了好大一块,很明显不是大师手艺,反而很像门外汉操刀打发时间的玩意。 香囊更别提,气味冲鼻,戴在身上估计是为了必要时候遮盖血腥味。 温禾安放在手心里掂了掂,估计这两东西最多值个三文钱。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其中一人身上扯了块布下来,将玉佩和香囊丢上去,目光随后落在那个药瓶上。 晃了晃瓶子,里头传来药丸碰撞的声音,不多,就几颗。 她思忖一会,拔开瓶塞,瓶口滚出三四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瓶子上也没有标识,温禾安摸不清这药的功效作用,不敢乱用。 她将注意力放到瓶子身上。 这东西还不错,放在归墟市集上去卖能卖个五六块灵石,但考虑到这边本地居民不认这种花架子货,而那些逃命躲债的,更不会为一个瓶子掏钱,她估算了一番,觉得可能要打个对折出售。 没办法,她等不起,她很缺钱。 温禾安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贫穷的一天。 在原地转了一圈,确定洞穴里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她拎着褪去颜色的蛛网和玉佩香囊,走出这个无比简陋直接的陷阱,待上到地面,她手一松,掌心中的火把骨碌碌沿途滚下去。 洞穴里霎时蹿起半人高的仗势,而后越演越烈,那火像是要烧到上面来,细细簇拥着,将温禾安的面颊勾勒出一圈光团——她长得漂亮,且并不清疏冷淡,高高在上叫人有距离感,现下被火光一衬,眼仁纯澈,竟有种温暖无害之意。 如果忽略她之前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举动的话,这种形容便尤为贴切了。 温禾安静静看了一会火光,裹紧了自己的袄子,转身下山,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 在荒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下山,她竟还有闲心分心,从袖子里将先前对付那三个杀手的黑琉璃瓶拿出 来,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掂着。 实际凑近了看,那瓶子不是琉璃,只是有琉璃的光泽,那是一种世家大族用的仙金。 甭管归墟那些人传她传得如何邪乎,可事实是,现在将她浑身上下摸个干净,恐怕唯有这个瓶子,还能证明她曾经确实“身份不凡”,能与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温家扯上干系。 温禾安晃晃瓶子,皱眉:“没了……” 一共也只有一瓶子的量,但今日这三个,已经是她遇见的第三波刺杀了。不管是哪家势力要置他于死地,得不到确切的答复,必然会再次行动,而她保命的手段几乎已经用完了。 能活到现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归墟独特的地理环境,一些人不好大张旗鼓请阴官摆渡亲自现身。 而即便是这样,以残废之躯面对成群的杀手,也无异于在死神的镰刀下游走,胜算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没了瓶中之物,今天用过的陷阱也没用了,若是这时候再来一批奉命来的刺客,她只能把他们往溺海边引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就是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温禾安两手叠在袖子里,慢吞吞叹了口气。 天太冷了,这具身体太弱了,曾经的“相好”和死对头又太阴魂不散了,这一切都让人心情很不好。她得想点开心的事。 明天她要起早一些,将装药的玉瓶卖了,还有那块玉佩与香囊——如今生活不易,蚊子再小也是肉。 卖了这些东西得来的钱,她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约莫得花在医馆里。今天胳膊被砍了一刀,光是敷止血药还不够,若不及时处理,会化脓,引发高热,好在上次她买的药还剩一副,今晚可以凑合凑合。 约莫半个时辰后,温禾安从后山的一条小道翻出来,她脚步很轻,穿着臃肿的衣服,身姿却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她给自己选的“家”在最角落,方圆两三里,除她之外,统共只有三户人家,说句不好听的,人死在家里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没人能知道。 温禾安不敢立刻回家,她在数十米的地方找了个遮挡物将自己藏起来,盯着那座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房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确定里面没有别的情况,才慢吞吞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死寂。 她弯腰在小木柜里找了根蜡烛,点燃了照明,又给自己烧了锅水,煎上药,等水烧得差不多了,坚持拖着不太清醒的脑子和身子去洗了个凉意刺骨的澡。 收拾完一切,她端起灶上那碗黑乎乎苦得要人命的药一饮而尽,再面无表情给自己伤口换药。 最后熄灯,潦草地钻进棉被里睡觉。 棉被是干净柔软的,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只是厚度不够,应对这样极端的天气,明显是力不从心。温禾安一上床,就用被子蒙住了头,可即便如此,还是反复从睡梦中被冻醒。 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哆嗦。 后半夜,温禾安猛的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垂着眼,睫毛安静地垂下,几近燃尽的烛火尽职尽责地照向她,将透明眼窝处照出一团明显的阴翳,这与她脸上的干净气质尤为不符。 她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只剩两个念头。 ——归墟不能再待了,她得找到办法出去,除非她真的决定躺着等死了。 还有就是。 ——她一定要杀了江召。 第2章 温禾安来到归墟多久,有关她与天都的传言便传了多久。严格来说,除了一些极尽夸大离谱的,其余言论,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她姓温,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极荒废,九州分裂,部落氏族,宗教门派分布各地,各自为王,黎明疾苦,战乱不休。然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凡提起真正的庞然大物,众人心中皆有数,无非是以溺海纵横两线为分割的那三家。 位于溺海东南的北冥巫山,西北的东州王庭,以及东北方的天都温家。 温禾安的温,便是天都温家的“温”。 流放归墟之前,温禾安也是九州之内令人津津乐道的人物,她出身顶级世家,显赫已极,却并不是庸庸碌碌,靠家族荫蔽那类。 大名鼎鼎的“天都双姝”,她便是其中之一。 这不仅只是个名号,相反,温禾安在温家手握实权,出事之前,天都外十五城,全都归她管辖。光是修为达到第八感以上,自愿归入她麾下的强者,就多达数百。 更遑论,五年前,天都与巫山突然宣布联姻,温禾安与巫山“帝嗣”陆屿然结为道侣,同时接管天都内城近卫司。这无疑将她的声望推至巅峰,在名声与议论度上,甚至一度超过了温家那位同样优秀夺目的三姑娘。 可惜,再如何辉煌耀眼,也是从前的事了。 现在的温禾安,落魄到靠变卖杀手们的家当过生活,大冬天的修为尽失,冷得挤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颤,悲惨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事实。 来到归墟之后,温禾安反思过许多次,自己究竟是怎么将这样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为世家,莫不野心勃勃,亲情总是淡薄,她与温家互相利用,这么多年,只要不触及底线,关系很是稳定。至于被她得罪过的仇敌,倒是不少,可既然都能得罪,就证明他们没有那个本事拉她下水。 想来想去,还是怨温禾安自己,她养蛇自噬,竟将江召留在了身边。 她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会自动转变情景,回到一个半月之前的天都。 温家家主在九境巅峰停留多年,直至九月下旬,终于找到了踏入圣人境的契机。 要知道,整个九州的圣人境才有多少,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温家仅有三位,每多一个圣者,都象征着家族实力又更上一层楼,这件事自然成为了整个温家的重中之重,其他事情都要为这件事让步。 为了这个,天都内外城悄无声息开启了戒严状态,温禾安和温三作为温家最有前程的后辈,负责此次守卫工作。 按理说,内外城的势力拢于温禾安手中的较多,该是她负责内外城守卫,严守天都,可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贴身守卫家主闭关所在的通灵塔。 她接收这调令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一旦出了什么事,这责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风浪雨的气氛中闭的关。 彼时,天都内外不知怎么突然传起了将立少家主的言论,且局面愈演愈烈,温禾安起初不以为意,谁知家主闭关前,竟亲口对她与温三说,待他出关,便有意隐退,将封少家主,昭告九州,稳固人心。 说温禾安与温三皆是家族的栋梁之材,少家主之位不论落到谁身上,都希望她们表姐妹之间关系和睦如初,一个务必宽和待下,一个务必勤勉侍上。 他说宽和待下时,看着温三,说勤勉侍上时,看着温禾安,其中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温禾安倒是没有愤怒失落,只是觉得奇怪,非常奇怪。 就算再给她一个脑子,她也不觉得温家会在这个时候选少家主出来。温家对帝位思之如狂,这么多年,因为陆屿然的“帝嗣”之名怄到要死,他们会甘心就这样定下少家主之位,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后,将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来接班人身上? 话虽如此,温禾安还是将手边能推的事都推了,专心负责这件事,可修士闭关,动辄三五年,在这期间,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灵塔,其余什么事都撂下不管。 她于是在通灵塔下设下个巨大的阵法,抽调了数十名八境以上强者和三位九境强者日夜守护,但他们只在外围待命,一旦预备强行进入阵法中心,便会被拦下,同时通知她。 被予以特权,能真正出入阵法,直达通灵塔的人,只有一位。 江召。 可众所周知,这位王庭质子修为只有七境,难以突破,是一颗摆在明面上被废弃的棋子,若不是因为与温禾安的风月之事,世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个即将踏入圣人境强者闭关时产生的屏障,并且做到中途打断,伤害到本人,至少得是八境巅峰的修为。 简而言之,江召没这个本事。 但事实就是,在法阵没有任何破损,被强闯 的迹象下,通灵塔仍旧出了意外。有人闯入了通灵塔,扰乱了家主闭关的进程,并且险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最后关头被及时赶来的温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人没捉到。 等温禾安回到天都,只有在堂下受审的份。 森严的古殿中,有人高声喊她早有预谋,只因家主定下了温三少主温流光为少家主,她心生嫉妒,于是精心筹划了这一场事件,大家众说纷纭,她跪在堂下,一句也没为自己辩解。 其实她能说的有很多,她是有多没脑子,会在自己负责的事件里行凶,她能从这里面得到半分好处吗。 更何况。 家主死了,少家主之位就轮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无用之举,只会平添自己的狼狈。 因为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阵法,自己挑选的心腹,自己确认过的每项细节,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脑子一片乱,只知道一条:阵法到现在都是好的,证明从始至终,只有被自己允许的人进去过。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可她亲眼所见,在温家数百双眼睛之下,在温禾安的外祖母亲自出面,问及温禾安可有允许其他人进入大阵时,她这位明明知晓一切内情的的“情人”脸色凛如霜,说了句:“二少主究竟应允几人入阵,江召不知。” 第3节 这一句,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温禾安不是傻子,她立刻意识到,江召和温三合伙了。 一切筹谋,就是为了今日。 温禾安被定罪时,她的外祖母,也就是温流光的祖母精神矍铄,双目炯炯,如是说:“你说自己没有行事动机,可你无法自证清白,即便蓄意谋害,大逆不道是假,可办事不力是真。” “去归墟,好好反省吧。” 温禾安就是这样被剪除一切翅羽,押来了归墟。 多年筹谋,付诸东流。 到现在,能不能活着,都得看她在绝境中生存的心态与本事。 温禾安都能想象那些昔日的旧相识,在听到这件事后,都是如何在被背后嗤笑与评论的。知情的说她为情乱智,色胆包天,不知情的说她糊涂短视,自毁前程,最后来句总结,说因果轮回,她活该。 她想了想后面不知道还会来几波的暗杀,以及日渐拮据的日子,靠在冷冰冰的墙面上,无声崩溃了好一会,半晌,又默默恢复过来,拉过棉被,原样盖回自己头顶。 先睡觉。 明天还有正事要做。 活着就还有希望,活着,未来总有机会将今日所受一切悉数奉还。 翌日清晨,大雾弥天。温禾安端着竹筒杯,走出自己砌得十分敷衍的土篱笆墙,到那头小溪的石板子上洗漱,水面结了冰,她用竹筒杯底部去敲开,舀一勺水覆在脸上。 人和灵魂一起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温禾安看见邻居家的鸡出笼了,公鸡围着她绕了一圈,声音倒是嘹亮,只是尾巴上挂了霜,还结了淩,走动的时候像吊着几条廉价流苏。 她一边拉拉笨重的衣领,把脸藏进去,一边笑。 好在昨晚上了药,今天胳膊只是痛,但并没有发热,人的精神不错,在出门前往集市变卖那几样东西前,她给自己又换了次药,准备卖完东西后再随意买点东西当早膳。 带上门准备出去,发现自己的墙根底下放着个纸团,打开一看,是个糖饼和豆团,早就冷了,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头。 温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邻居,而且是个好心邻居。 温禾安第一次发现家附近突兀出现小零食,吃食之类的东西时,是不敢留,也不敢吃的——落到这个境地了,还不小心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后面发现,自己这个邻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热心肠,小胆子。可能是关于她的传言多而离谱,所以他们也不敢露面,不敢交谈,只做些默默无闻的善举。 温禾安折回去,把手里的饼和团放到屋里,想,今天要是卖得还不错的话,她就带个糖葫芦回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家好像有个小孩。 归墟东西边都有集市,离得更近一点的是西市,但温禾安却绕道远行,去了东边,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卖货了,只潦草地将布往地上一铺,东西摆上,有喜欢的就谈价,磨价,整个过程很是简单速度。 温禾安自己捏了个泥面具,往脸上一摆,很有故弄玄虚的唬人气势,加之归墟鱼龙混杂,众人都心有顾忌,怕踢到铁板,所以并没有人来找事。 装药的瓶子很快卖出去了。 比预想的多了半颗灵石。 至于香囊和玉佩,因为价格够低,也很快被人买走。 早早收摊,温禾安转道去吃了碗肉饼汤,买了根糖葫芦,又去昨日那家医馆提了几副药。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却没着急回家,反而悄悄遁入后山,踏着条泥泞小路,到了归墟边上。 归墟临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结界,那结界只挡海,不挡人。 今天天气不好,狂风呼啸,海浪掀天,温禾安见到黑沉沉的浪一阵接一阵掀上来,越来越高,最后怒卷成噬人的漩涡,完全将整个结界包裹住,归墟也在此时陷入浑然的黑暗中。 一种震慑心灵的危险漫然爬上温禾安的心头。 她在结界内,不担心自己被海水吞没,此时皱着眉打量结界外的骇人画面,越看,心里就越烦闷。 归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位置十分特别。 温禾安的诸多仇敌想杀她而后快,可都不曾亲自前来,才让她利用各种拙劣的阵法和计策脱身,活到今日,也都归咎于这份特别。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状分为四块广袤的地域,归墟只是其中极小的一块,居于西南一隅,和四地相比,宛如沧海一粟,可特殊便特殊在,这里有一道溺海分支,它则被完全包裹进去。 众所周知,溺海之内危机四伏,波澜涌动的海面下,光怪陆离之事频发。它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一旦闯入,十人九亡,甚至不乏许多开启了第八感,乃至跨入九境的强者丧生其中。 总之,只要进了溺海,甭管身份贵贱,天赋高低,一切手段都不顶用,这时候能不能活着,只看一样。 ——你的运气够不够。 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去赌这个? 唯有一些被追杀缠身,退一步便是死路的,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咬咬牙,心一横,会跳进溺海涉水进入归墟。其中九成九都会死在海里,唯有极少数的人,能侥幸觅得生机。 但也从此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因为归墟没有阴官,没有阴官摆渡,谁也别想安然无恙从溺海出去,除非还想再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当世许多世家都与阴官姜氏达成长期合作,支付巨额摆渡金,以便出入溺海,温禾安当日就是被温家仙卫和一个小阴官押进归墟的。 诚然,没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外面的人是不方便进来。 可里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温禾安被困在归墟,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时间越长越危险。要命的是,经历前后三次截杀,她手中的底牌已经用完,再来一次,她真的只能跳进溺海和人拼运气了。 可亲眼目睹结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实模样。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的木签子转了圈,深深吸一口气。 倒霉成这样,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还有“运气”这种东西。 就说句最现实的,她如今修为被封,又不通水性,就算在溺海里一路畅通,她该怎么用这幅身躯淌过一片海? 更遑论她身上还有伤。 温禾安抿着唇,眼底明明暗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慢慢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里不安稳,现在才未时末,归墟的天就已经黑透了。 回家路上,温禾安时不时用手敲敲脸上的泥面具,发出邦邦的沉闷声响,沿途随意一瞥,发现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因为彼此间颇有间距,从高处看,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线穿起来的发光珠子。 温禾安走下山坡,才准备推开自己的土篱笆院子,倏然,停下了一切动作。 她屏住呼吸 ,静立在原地,干裂的泥面具下,干干净净一张脸敛去所有神色,转变为临危不惧的机警与冷静,眼神乍见清冷,乌黑瞳孔里像铺开一层薄薄浮冰。 她没了修为,不再有百米内外毫厘皆知的五感,但她天生对自己的地盘分外留意,此时往东南角一看便知,这间院子进过外人了。 地面上脚印有两三道交叠,落脚都不重,依稀能辨出不同。 这是外来者没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现在跑吗? 来不及了。 人已经堂而皇之进了屋,归墟总共巴掌大的地方,她卯足了劲跑,能跑到哪去?她难道不要这个“家”了?她能去哪里?谁会收留她? 温禾安又在风口站了一会,看里头仍没有动静,也不见伏杀之兆,一截指腹当即不着声色摁住袖口,无意识摩挲几下,心中多少有些懊恼。 若是早知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今日在溺海边,她就应该冒险早做准备,也不至于现在如此被动。 屋里人迟迟不见行动,这意思很明确了,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亲自将喉管送上门的乖顺猎物,便是以这样不容置喙却不断施加压迫的手段,想与她展开一场和谈。 极其高调的上位者姿态。 从前,温禾安也做过这样的恶人,摆过这样的姿态,不曾想今日轮到自己,还当真是,因果报应,风水轮流转。 温禾安眼睫抖动,睫毛根部很快挂上雾珠,她不动声色,将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部藏在右边袖口里,还有一排银针,别在腰际,必要时一扭身,就能顺势而发,取人要害。 做完这一切,她顺势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挂在土篱笆墙边,稍微施加一点力道就嘎嘎吱吱作响,声音尖锐高昂得像在即兴奏一首曲子。 温禾安满怀警惕,浑身竖起刺,谁知一抬眸,只见自家院子里点了两捧烛火,唯一的一间小屋门半遮半掩,里头也曳动流淌着亮光,一道身影透过破败的窗,若有似无地映出一点。 院门里,守着三名白衣画仙。 他们长身玉立,满披皎光,袖子长得像满溢的云,直直垂到地面上来,日月星辰的虚影便以这样的姿态围在几人的袖片上打转。 画仙。 北冥巫山的人? 几名画仙在见到温禾安后,均无声稽首,眉目肃静,以表尊重。 其中两个,还越看越眼熟。 饶是温禾安在踏进这扇门前,脑子里已经闪过数百数千种敌家寻仇的画面,但在见到这一幕时,脑袋里也罕见的一懵,觉得自己好像一步踏进太虚幻境中,动作多少有些迟疑了。 什么意思。 这是, 陆屿然来归墟了? 第3章 电光石火间,温禾安原本强自沉下来的心渐渐高悬,思绪一时纷乱如麻。 她其实不是很愿意相信,陆屿然会来这种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边跨过自家土砌的门槛,同时将房门推开半面,一边在心里无望调侃,那就真叫祸不单行。 陆屿然现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无从抵抗。 她不会有好下场。 门一推开,就有风呜咽灌进来,发出嚎啕的尖啸。 温禾安摒弃杂念,收拾好情绪,抬眼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先在离门最近的两位仙侍身上顿了顿,随后无声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只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觉一路往下压。 侥幸心理旋即烟消云散。 “二少主,数年不见,别来无恙。”最先出声的,是倚在墙边的一道黑影,温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现在一开口,那道黑影以飞快的速度聚拢,凝成实形,是个扎着黑色长马尾的少年。 第4节 他看了看温禾安,饶有兴致地点点她的脸,问:“这又是什么新出的花样?” 他说别来无恙,可温禾安印象中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温禾安沉默须臾,转头看向门外,夜色茫茫,远处的山脊轮廓都化作狰狞鬼影,黑暗中,还不知道潜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锐。 像是也觉得不太舒服,她不动声色取下脸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张尚显工整的四方桌上,指节敲出两下“笃笃”的声响,十分客气礼貌地回答少年的问题:“不是新花样,是我自己用土烧制成的,归墟将我传得人比鬼恶,戴上面具,好做买卖。” “用的是门外一里处小码头下的湿泥,我在那架了个小土窑,运气好的话,应该还没塌。你若是有兴趣,可以自己动手,记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里啧啧两声,心想,这种得意时高调得近乎狂妄,失意时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溃的素养,难怪是温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户站着的身影像被这两声惊动,转过身来。 金相玉质,风骨难拓。 温禾安透过屋里的一点烛光,与这人对视,神色尽敛:“我今非昔比,不论是谁,此时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于大费周折,率众亲至。”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种真正的危机感。 这是来自势均力敌对手的威胁。 因为清楚对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绝非善茬。 陆屿然扫了她两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杀之权太久,这位帝嗣天然给人种不可高攀的清贵气质,长相上也是如此。明灭烛火与黑夜交际,他简单披件雪色大氅,长眉入鬓,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只是不知才干了什么,此时眼皮往下一耷,衬出一种困倦懒散的恹恹之色。 危险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来归墟,你觉得很意外。”他开口同温禾安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样。 温禾安没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年树敌不少,有些极端的情况,她不是没有设想过。 比如温三和江召或许会来到归墟。 这两人争对她联手合作,大获全胜,自然会觉得如果让她继续活着,总归是个隐患,因此不是没有心急,妄自行动的可能。 只是温家情况复杂,温三联合外党排除异己,族中高层不可能没有一个察觉,默许不过是证据确凿,兼之权衡利弊后的态度。这个时候,温三要做的是全盘接手她的权利,造势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时之快,冒着可能会被指同族相残,不留余地的风险,执意要她的性命。 至于江召。 温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旧满心阴霾。 他一个留在天都的王庭质子,好不容易翻身出头,这个时候,应该回王庭向他的父亲与族老证明自己的能力。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确。 只是陆屿然的到来,到底出人意料。 阔别三年,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再见。 “确实。”像是知道躲不过去,她倚着桌椅一角,卸了力,动动唇,坦诚道:“我可能觉得,我们之间的仇没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阴官摆渡,亲自动手的程度。” 这话说得还挺含蓄了。 实际上,她甚至觉得自己和陆屿然没什么仇。 五年前,两人因双方家族决策,强强联姻,中间固然有过一段彼此试探,彼此防备、博弈的不温馨时光,但都无伤大雅,没整出大事来,最后也好聚好散了。 这还有什么仇呢。 她说这话,陆屿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话的样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摆了摆手,纠正说:“二少主,此言差矣。你与江召的事收着点还好说,大家都点到为止不戳破,只是你不知,自从你争权落败,而今整个九州莫不在传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据我所知,你和陆屿然,好似还没正式解契呢。” 这人说话并不咄咄逼人,甚至隐隐有看戏的笑意,温禾安却一下哑然收声。 她望向陆屿然。 他比她高了一头,仪容简单,只如此往屋里随意一站,密匝的风都似乎偃旗息鼓,这人不论是一本正经的,还是懒散随意的,都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不可否认,这种感觉的源头,有一部分来自大家世族中长辈们的耳提面命。 巫山陆屿然,天赋出众,绝然超群,出生时天有异象,引得巫山千年来不曾有过动静的神殿突然夜绽流光,璀然生辉,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 嗣”之名,北冥巫族对他寄予深厚期许,希望他成为第二位统一九州,领巫族再登无上之巅的帝主。 从小到大,此人在年轻一辈中的实力,声望,名气都以一骑绝尘的姿态遥遥领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辈之人或羡慕,或唏嘘。 而出生在其他两家的少年天骄们,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惮。 无比忌惮。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无暇白璧,绝代天骄,今时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点,那污点便是温禾安。 就如这人说的,他们还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温禾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除了温三与江召,巫山只怕也对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后快——帝嗣陆屿然怎么能有个名声不干净,且还不能把自己摘干净,而今失权被废的道侣。 想清楚这层。 她的脸色一时间不太好看。 静默一会,温禾安像在斟酌语句,半晌,皱眉对陆屿然道:“旁人不了解内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无心维系这段关系,约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干,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商议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们断绝关系在先,她与江召的事在后。 陆屿然掀了下眼,并不否认。 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黑衣少年明显来了兴致,他看着温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话也不能这样说,各自自由,与闹得满城风雨,叫人平白看笑话,那是两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温禾安掀了下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两人旗鼓相当时的约定,可一旦势均力敌的局势被破坏,强者便不需要对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于解契,敢问还有比此时更好的时机吗?敢问有比杀了她更直截了当的方式吗? 她一死,消息传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语也就散了——谁会成天扒着死人的事不放。 温禾安扫了一圈屋里屋外,觉得自己是怎么都躲不过今日的必死之局了,于是轻微一哂,将手里的糖葫芦和几副绑扎得严严实实的药放到桌面上,又转身去灶台上烧了壶水。 屋里一时陷入死寂中,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小半壶水沸腾,骨碌碌冒起气泡,那声音扰破宁静,像一种带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着转身烧水的间隙,温禾安手指状似不经意触上自己腰间,飞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银针,贴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从来重修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对阵法与暗术并不精通,全力以赴,仅能发挥五六成威力而已。 温禾安在等,等谁先开口,亦或者,谁先动手。 引颈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准则——那兔子急了还知道蹬蹬腿呢。 陆屿然忙起来分身乏术,今日一趟,是为解决私人恩怨,对他来说已算破例,绝不会在小小的归墟耽误太长时间。 果真不出意料。 陆屿然看她在一炉滚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没别的动作,就知道自己是别指望在这喝到一杯热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当即以手肘靠在窗边,支起身体,神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说了第二句话:“我今日来。” “是想问问。” 他这会是正儿八经看向温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叙旧,可说可不说,而接下来要说的事真切困扰他许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经此一事,能不能彻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陆屿然的音色质感偏清,说正事时像昆吾山巅的积雪,叫人生不起什么反抗的心,此刻倒没摆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调起得偏长,缓慢,恰如其时地泄露出疑惑意味来。 “……?” 温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静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颇觉荒唐。 她站直身体,小小的脸从肥胖到有些离谱的袄子里完全剥离出来,盯着陆屿然看一会,大概因为觉得没有任何和谈余地,干脆恢复本来面目,眼部线条冷而锋利,话也不客气:“你千里迢迢从巫山来到归墟,是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没必要吧?” 他们又不是什么琴瑟和鸣,感情甚笃的夫妻,住在一起那两年,彼此算计提防,过得鸡飞狗跳。陆屿然一没在她身上投入钱财,二没注入感情,而今成王败寇要她性命也就罢了,至于小心眼到这份上? 陆屿然跟着皱皱眉。 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对手不多,昔日的温禾安算一个。 判定一个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准则,在陆屿然这,无非三样,实力,家世,与心智。 他自认不是善类,结契的头两年,和温禾安斗得最上火的时候,两人荒唐到在院子里大开结界交手,如此纠缠两年,谁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想再浪费时间,这才约定暗中结束这段关系。 她的实力与狡猾程度,他切身领教过。 也算不负天都双姝之名。 只是,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两年前,他第一次通过结契之约感受到一些情况时,就已经有消息灵通之辈在他耳边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说。 既然约定了互不相干,人家天都贵女如何另觅良缘,风流快活,他管不着。 可他还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为质的王庭公子,修为停滞,仅到七境,余生都没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可做好和温禾安日日心眼对心眼,被坑得骨头都不剩的心理准备了没有。 谁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温禾安自己。 尤记得刚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个纸人,幸灾乐祸地晃到他跟前实时播报,一开始,他听得心不在焉,到后面,却将手中密函丢到一边,问:“这是她做的?” 派人刺杀闭关冲击圣者境的家主,被人当场逮住不说,底下人一受刑,还就全都招供了。 比话本里胡编乱造的剧情都来得更为戏剧荒诞。 “温家内部是这么对外说的。”商淮耸耸肩,说:“证据确凿,处理已经出来了。这件事,温家不会再查了。” “怎么说,你此刻内心是不是极其不是滋味?”他摇头晃脑地感叹:“你看啊,你们好歹夫妻同床共枕两三载,却连句稍微有用点的消息都问不出来,人家一个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温禾安连致命把柄都甘愿暴露了。” 当时是个什么心情,陆屿然记不太清了,他最后只回了两句话。 “若真是温禾安做的,那她脑子坏了。” 商淮饶有兴味地追问:“若不是呢?” “不是?”陆屿然捡起先前被丢开的密函,眼睑一垂,颇为无情地丢下评判:“那就是她眼睛坏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这样,不是眼睛坏了是什么? 第5节 陆屿然掀眼,见她因为这太过直接的讥嘲,眼里冒出点点星火。这一抹活色跃上苍白的脸颊,如画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韵的一笔,将本就精致的五官点得鲜灵。 很显然,被一个男人拉下台,沦落至此这件事,令她觉得分外……耻辱。 也确实耻辱。 自打温禾安推门进来,举止言行都显得从容,好像连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经的较量他脑子里还有印象。 陆屿然扫了扫她垂于身侧,虚虚握住的拳。 可以想见,只要他上前两步,有动手的迹象,那他这位看似被逼到山穷水尽的道侣身上,就会天女散花一样撒出各种花样,银针,袖箭和成群的毒蝎子。 如此看来,性格没变,脑子也暂时凑合能用。 聪明人从来都能从已有颓势中汲取教训,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也往往一点即通,不需要过多阐述。 陆屿然不欲与她争辩落井下石这个话题,每年春节,是他身体损耗最大的时候,这回也不例外。因为动用过第八感没多久,现在阖着眼,都还是能感觉到眼仁突突跳动。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恹恹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断话头:“若能。” 他与她相隔十几步,中间像是一条分水岭,泾渭分明,唯有说这话时,他想要仔细看清温禾安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于是将才打搭上去的修长手指放下,露出鸦色的睫毛,声线寒霜带雪: “要不要跟着我。” “杀回去。” 第4章 这话落下,屋内院外宛若同时失声,雅雀俱静,温禾安唇上下碰了碰,却没吐出字音来,肉眼可见的惊讶。 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像沉水的人往湖底落,只待最后一口水顺着鼻腔与喉咙呛进肺腑,一切尘埃落定,却突然被双手拽上去,告诉她你可能还有救。 她撑在桌面上的手用了点力,水嫩的指头溢出青红色泽。 脑中飞快转动。 “你来,不是为了杀我?”须臾,温禾安听见自己这样问,声音颇轻,似是不解。 陆屿然睨了她一眼,看穿了她因那个提议霎那间涌上的动容与跃跃欲试,靠回原位,不紧不慢反问:“你如今的状态,谁不能杀你?” “……” 自以为的落井下石变作雪中送炭,温禾安方才的恼怒如触角般倏地收回去,偃旗息鼓,她想了想,先将手里的银针悄悄撤去,大而明澈的杏眼冰雪初融,露出笑意,大大方方,干干净净。 似乎方才的紧绷,敌意和对峙全不存在。 怎么看都是骗别人,而不是被骗的那个。 抱胸环伺的商淮啧啧称叹。 陆屿然不为所动。他和温禾安那段联姻,满地鸡毛,别的消息没得到,对女人倒是了解不少。 她似有千张面孔,精致的妆容一上,钗环满鬓,红唇娇艳,往高台一坐,鹄峙鸾停,贵女风姿无双,愣是能压得手底下一众能人异士,龙虎猛将别无二话,当夜,又能满散着发,睁着溜圆的眼,素面朝天地因为一些资源归属和他争论。 甚至打斗。 温禾安转身,将咕噜噜鸣了半天的水壶提着放至一边,迟疑一会,为表自己的态度,又取出个干净的竹筒杯,将沸水倒进去,推向陆屿然那边,分外自然地说:“原本想买点茶叶,但太贵了,我身上钱不多,就没买成。” 话说得那叫一个从容自若,从富贵权势之巅跌落泥泞土里,还能有如此心态,未见半分自轻自怜,商淮都有点佩服她了。 不仅如此,温禾安还将屋里唯一一张宽竹椅拽着递给陆屿然了。 “巫山不做赔本买卖,帝嗣这回大发善心救人,有什么条件,坐下慢慢说?” 商淮环视一圈,没找到第二把椅子,他长腿下的影子水一样流动,瞬息挪移般闪到温禾安身边,饶有兴致地道:“我听陆屿然说二少主从前很是聪慧,不如你猜猜?” 得知自己处境不复危险,温禾安变得格外好说话,她这会都有心情仔细观察这突然蹦出来的话多少年,甚至在听到“从前聪慧” 这样的字眼时,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变。 她瞥向一看都压根懒得和少年搭腔的陆屿然,问:“他能听?” “不能。”陆屿然掀掀眼,言简意赅。 那少年一听,本还笑盈盈的脸色倏然变了,他意识到什么,猛然变脸,像某种受到刺激的猫科动物,影子在脚下弓出满弦的弧度,獠牙森森:“陆屿然,你卸磨杀驴?!” 温禾安顿了顿,和两人拉开了点距离。 “吵不吵?” 陆屿然五指搭在竹椅椅背上,竹子是老竹子,有年份了,泛出一种油黄色,衬得男子指骨修长,匀称。话音落下,却见这几段骨节同时发力,皮肉下青筋与脉络浮现,某一瞬间,几近能感受到它们跳动的弧度。 “出去。” 强势到不容置喙的力量遏制住了少年。 颇有大动干戈迹象的商淮气势被戳了个洞,他的影子凝固了,身体也滞住了,腿倒是能动,只不过明显听的是别人的号令,此时一拐一拐的,以一种被风干干尸的僵硬姿势走出了这件狭小房间。 顺便还给合上了门。 声音咬牙切齿:“陆屿然!你有求于我叫我上归墟时,可不是这个态度,我好心好意,你——” 下一刻,连声音也彻底消匿了。 温禾安缓慢眨眼,完全充当木头人,不多看,不多问,也不催他,全然是副安然看戏,洗耳恭听的模样,当然,还异常的能屈能伸。 竹椅经过陆屿然那么一折腾,已经骨架支离,勉强维持个形状,反正是坐不了人。 现在的状况是,陆屿然靠在窗边,温禾安抵着墙,一个脸被烛火照出半张,一个则完全浸润在黑暗里。 陆屿然开门见山问她:“塘沽计划,你知道多少?” 温禾安脸上笑容淡却一分。 怎么说呢,早在陆屿然开口说出要不要跟他回去那句话时,她就将自己当成了一件商品细细审视过了。如今她修为尽封,失去家族庇护,仇家漫天,且个个不好惹,可以说是个毫无价值的拖油瓶。 这个时候说要带她走,别说陆屿然和她是完全不对付的“假道侣”,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还藏有些别的什么,能叫陆屿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连心腹也赶出去的,就只剩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种还没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龙潭的复杂滋味。 大概,这就是命不好吧。 温禾安沉默好一会,在心中斟酌言语,不知该怎样说起这件事才合适。陆屿然左边手肘靠在窗框边,不催促,只是偶尔扫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越沉寂,屋里无形的压迫感便越重,最后几近凝成刀影,寒芒凛冽,切肤刺骨。 好半晌,温禾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声音凝重:“你如果是要问这个,我劝你别抱太大期待。” 听罢,陆屿然眉头皱得更紧,居高临下瞥她,乌发雪裘,唇色近于寡白。 甫一对视,温禾安先愣了下,只见他两枚乌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颜色浓得像朱砂,触目惊心纠缠出好几条,叫人不敢直视。 ——这是灵力耗损太过严重的征兆。 她内心凛然正色。 她虽对自己这桩比杂草都杂的姻缘只是头疼,不曾有分毫动心,可陆屿然的实力她知道。 世人称他为帝嗣,固然有巫山极力造势,神殿为他绽出异彩的缘故,但他自身实力,才是真正能征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谁人不知,巫山陆屿然十二岁便破开六境,大放异彩后闭关踏进生长期,百岁之后出关,出关第一战,径直横扫了整个九州百战榜。 逼得那届名门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东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誉的无双公子,以及同样收到家族传音罢手回程的温流光与温禾安。 如今九州纷乱,东州,王庭与天都三分天下,各自为王,试问,谁对帝位没有觊觎之心?他们门下的顶尖传人,可以输给哪怕名不经传的一个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点不如陆屿然。 她其实和陆屿然交过手,半真半假,只是双方碍于道侣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敛。 这并不妨碍她的认知。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不可一世的巫山后裔透支成这样,巫山还不得发疯? 温禾安朝前走了两步,将窗关上,又走回桌边,弯着腰将摇曳的火烛熄灭了,整间小屋陷入纯粹的黑暗中。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她在脑海中兀自将这事琢磨了两遍,觉出点不同来。 就今时今日的形势而言,她身陷归墟,无法脱身,时间一长,唯有死路一条。陆屿然不同,他自身有实力,手下有人,有权,就算将天砸个窟窿出来,还有巫山在背后撑腰,既然都已经知道有塘沽计划这回事了,彻查清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说得直白一点,他不是非得救她。 温禾安认命地低叹一声,说:“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只要能出归墟,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想了想,她觉得可能还有所遗漏,接道:“若还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并说出。” 反正,他此时提出来的要求,她只得全盘接收。 这人一声声“帝嗣”客客气气,俨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针尖对麦芒斗智斗勇的模样。 陆屿然此时状态不好,懒得拆穿,他垂眼平复眼内的异样,声线清冷,言简 意赅:“想出归墟,两个条件。” “有关塘沽计划的消息,不论多少,不论真假,我要你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另外,彻查塘沽计划期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 这是正常的要求,毕竟陆屿然亲自来一趟归墟,若是被她随意敷衍打发,或是借刀杀人,好一通时间花下去,不仅没弄清塘沽计划的真相,说不准还要陷入更深的麻烦中。 那比温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温禾安颔首,表示理解,无声等他说第二条。 陆屿然却好半晌没有说话,像是忘了后面的半茬,直到眼睛里的血丝尽数收敛,恢复原样,他才缓慢抬眼,半倚的身体站直,朝房门的位置走去,俨然已经是要离开的姿态。 少了个条件。 温禾安也没傻到上赶着去提醒,她抬头,视线随着他的动作默默转个圈。 陆屿然在与她擦身时停下动作,他生得高,温禾安得仰着张脸看他,此时垂眼一扫,能将她全部细微的表情收于眼底。 她裹着身肿大的棉袄子御寒,看不出身量的变化,但脸显而易见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没变,一直很有灵气。 离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冲淡了屋里的药味。 “还有。”陆屿然说这话时,声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个字都往她耳朵里钻:“劝你和江召断干净。” “我的队伍里,容不下一个会因男女之情影响自己判断的人。” 第6节 这就是第二个条件? 提及江召,温禾安下意识就想皱眉,愣是忍住了,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知道。 陆屿然抬脚跨出门槛,她匆匆诶了一声,引得他驻足侧身,再次看过来。 温禾安小跑几步过来,因为左臂有伤,动作并不连贯,在这种情势下提出要求,她难得有些底气不足,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彻查塘沽计划,但我有自己的仇敌和自己的事,你——” 陆屿然扫了她一圈,于卷云狂风中丢下一句:“想做什么,凭你本事。我没闲心阻拦你,更不会帮你。” 听起来相当无情。 但已经是温禾安此时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达理的话了。 她抽抽气转了转自己不灵活的左臂,弯弯眼睛,朝陆屿然露出一个大概是两人自相识以来最为真诚友好的笑容。 第5章 归墟天气变幻无常,温禾安出门一看,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院外无声守候的几位画仙手上提着线条流畅的灯盏,灯是宫灯,样子十分精巧,手把纤长,除里面一点灯芯散发出橘黄色暖光外,灯身的线条均呈水墨色,关窍衔接异常流畅。 显而易见,出自于巫山画仙巧夺天工的手艺。 得益于这点火光,黑暗天幕上的变化无处遁形,此时白雪如飘絮,洋洋洒洒沁入归墟的冻土。 屋里飘着沉重的药味与新鲜血腥气,陆屿然不喜那种感觉,索性随手拉了张画仙画出的太师椅坐下,风雪之中,他眼睑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一手搭在膝头,气质清绝,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着,睫毛和发冠上落满了雪,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陆屿然对这一幕已经熟悉到可以全然无视的程度,他越过商淮,与温禾安短暂对视,微一颔首:“你有一刻钟收拾东西,时间一到,准时回程。” 温禾安点头,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败小茅屋。 她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当初被押来归墟,温家可以说没留半点情面,不仅搜没了她灵器里存着的天材地宝,就连堆在灵庄名册下的凡俗钱财也没有留下一星半点。 才来时,她两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块没用的腰牌,拿去当了十颗灵石,这才有了这间屋子,不至于冻死饿死。 温禾安撩开屋里那一面布帘子,里面摆着一张床,晾挂着衣物,陆屿然在某方面挺有素养,这里没被外人踏足过。 她在原地沉思,先将衣物取下,叠起来塞进包袱里,再撬开床头的暗柜,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匣子,撩开上头的铜色小锁。 盒子里装着六颗灵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对昔日的温禾安来说,别说六颗,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会看第二眼,对而今的温禾安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虽然跟陆屿然离开后,情况可能会改善许多。 她将五块灵石塞进包裹,留一块在掌心里,而后拎着不大不小的包袱掀帘出去,路过外面那张四方桌时停下脚步。 一串糖葫芦横在桌面上。 她将糖葫芦一并拿着出去。 外面风雪朔天,画仙们提灯而立,目不斜视。陆屿然无声无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说话,周身像是隔开一个屏障,雪色都绕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经成了一身白,视线逐渐和缓,有讲和的迹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里。 温禾安想了想,拍了拍为首画仙的手臂,她力道轻得很,那人却猝不及防,手里灯直接晃了三晃。转身一看,见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摊开手掌,同时用手指比划了下,客客气气地打商量:“请问,你身上有碎银吗?能否用灵石换一点?” 灵石在外面值钱,一块抵百金,但在归墟,不如银子来得实在。 画仙第一反应是去看陆屿然的脸色,但陆屿然好像没听到,姿势动都不带动一下,他心下了然,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温禾安落难,关于她与江召的风月流言满九州飞遍,他们作为公子的亲信下属,无不觉得荒谬,惊怒。 ——按照他们的想法,不管出于什么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该来救她。 只是公子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喙,他们不得不一路涉水,抵达归墟。 方才见温禾安时,他们几人还能勉强保持礼节,露个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动之后,嘴角的弧度是怎么也拉不上去了。 画仙不是第一次见温禾安,她与公子结契之后,有两年时间,就住在巫山之内。昔日温家女,何等高傲孤决,意之所向,无数人俯首为臣,任凭差遣。 那双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现在这种语调与姿态。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后就是半个同伴。画仙权衡一会,不欲浪费时间,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元宝银锭递给她,没收她的灵石,语气生硬:“只有这个,请你凑合。” 温禾安看了他一眼,还挺开心:“不凑合,多谢。” 她捏着糖葫芦和银锭,脚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陆屿然身边,不管他是真听不见还是假不想听,弯身说:“我有个邻居,帮了我许多,这院子当初能砌起来,都亏了他们暗中帮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给他们悄悄送些东西,不欠人情。” 说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迈步出了院子,被袄子裹得臃肿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长,而后彻底消失。 清苦的药气从身边消散。 另一边,商淮终于认命泄气,双手僵硬,举手投降时,浑身骨节都还嘎吱嘎吱闹着响,齐齐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 陆屿然看了他两眼,解开了禁制。 商淮浑身一松,那种深陷泥泞,浆水没顶的感觉终于消失,他靠在画仙弄出的另一张宽椅后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齿,恨不得举起手给他鼓两下掌:“既要奴役我当阴官摆渡,又趁我转修阴官,暂封灵力的时候欺负人。陆屿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点灵力,封与不封,有什么区别?”陆屿然对他的指控不以为意。 他盯着温禾安离去的方向,不知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太过专注,眼睛微微眯起来,尾部线条在灯火中被拉得细长锋利,弧度像带刺的刃。 “……”商淮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来,他长了张娃娃脸,高马尾一绑,少年气十足,此时说:“我要是你,我说话就会注意点。整支队伍现在可只有我一个阴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干。” 陆屿然懒得理他,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一句话:大可试试看谁运气好,谁能游过归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顿时没话说,他发现陆屿然最近情 绪很怪,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发生在春节的刺杀有关。 想到这,他收敛笑意,转过脸对他说:“说真的,你现在这种状态,应该立即回巫山休养。他们刺杀一次不成,未必不会来第二次,我不懂你为什么非得来这一趟。” “就算你觉得能从温禾安这得到一些线索,派几个人来就是。她如今落难,心气全无,不会放弃这个离开归墟的机会。” 陆屿然半仰着脸,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终于来了点兴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经心点了点温禾安消失的黑暗处:“今日见到人了?有什么感觉?” 商淮嘀咕:“没什么特别的……跟想象中倒确实不一样。来之前我觉得像这般出身的天之骄女,乍逢巨变,不说就此一蹶不振,也该阴郁消沉段时日,但你看她,好似觉得也没什么?” 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他接着说:“性格看起来还不错,算好说话?” 听到这里,陆屿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在太师椅上缓了一会,如今站起来,又在纷扬白雪中半蹲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围栏。 “如果我记得不错,她夺权被废押来归墟才两月不到。没有修为,也没钱财,栅栏,篱笆,土房子,屋里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动手,要洗衣做饭,又要和归墟见钱眼开的杀手们斗智斗勇,还有闲心买糖葫芦,做面具。” 他这么一说,如拨云见雾,商淮霎时知道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是啊!她一个被天都当顶级苗子培养起来的少主,说修为不凡,天资过人我倒是信,可砌墙,砍柴,做陷阱,温家会教这些?” 其实要深究起来,何止这些。 正常人经历这样一出事情,是不是该问问接下来的计划,再不济,也得问问出了归墟,他们下一站去哪吧。 可温禾安愣是一字没提。 陆屿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着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议,这回真笑了:“派人来找……出了归墟,别说听到真话,他们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就是你们之前闹成那样,怎么都合不来的原因?两个都浑身谜团。”商淮皱眉嘀咕:“这次刺杀的事,我们从别处着手,抽丝剥茧,不是没有办法跟进。她表现得如此神秘,真要带上她?” 商淮觉得陆屿然在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风,可要说他是顾念昔日道侣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无动于衷。 如果闹成这样还能叫有情,那这么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长了。 不然就是,温禾安身上隐藏的秘密足以令陆屿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择。 而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动摇。 事实果真如此。 陆屿然蹲了一会,缓缓站起身,只对商淮丢出一句:“后面多留个心眼,离她远点。” 不欲在这方面多说,他拂开手背上浅浅一层落雪,说:“收拾一下,准备回程。”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和一锭银元宝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邻居胆子小,做好事都默默无闻,总选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现身,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扰。 想了想,温禾安逮了只准备回笼的鸡。 鸡邻居养的,膘肥体壮,天不亮被放出来,天黑了才归笼,现在正是回笼的时间。 若是到时间了不回去,小半个时辰后,它们的主人便会沿路来找。 温禾安算了算时辰,动作麻利地将这只芦苇鸡的脚用细细的绳线绑在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鸡脱离大部队,很快焦躁起来,咯咯咯地扯开嗓子叫,翅膀划船一样用力扑腾,抖落好几根毛。 她想了个办法,用树枝在石头边上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将那锭银元宝丢了进去,再用泥土堆出一个尖尖的鼓包。糖葫芦在手里里顺着动作转了一圈,竹签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里身材滚圆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异的一幕。 不管怎么说,能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就好。 温禾安没有多留,很快转身往回走。 这场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时间难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结成了冰,坑洼不平的积水潭里全是絮状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天气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缭绕,她揣着双手,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离开归墟了。 不论后路如何,至少当下,她永远铭记少时的困境,感念每一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温禾安回到破败小院时,发现院里灯全灭了,一行人整装待发站在院门前,准备启程。她朝几人笑着点点头,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径直推门入内,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着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现在走?” 她跟在队伍末端,看向隐没在黑暗山林间的崎岖小路,迟疑地道:“这些天,外界联系买通了几波归墟住民对我动手,我怕暗地里还有探子监视,离开的动静最好小一点。”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陆屿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涡中。 在这方面,温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声提醒,免得事后再扯上说不清的冤债。 陆屿然果真停下,问:“哪边人少?” 温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这边近,人少,大约四里山路,不动用术法灵力的情况下要走一个时辰,出了山就是归墟结界,适合起舟摆渡。” 第7节 陆屿然从未轻视过她的能力,闻言只是颔首,示意她指路,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商淮,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连起舟摆渡的条件都勘察过了,显然,她将归墟的结界都摸遍了,在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这也说明了,她有自己的计划,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从镇尾步入山林,再绕到归墟结界后,这一路上,碍于某种滞涩的气氛,谁都没有说话,温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脸色最轻松的一位。 实际上,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好的坏的蜂拥而至。 陆屿然来捞她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认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总在迟疑,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脱困了而幻想出来的画面。 她将塘沽计划这四个字在心里嚼了又嚼,有一些问题想问,但看陆屿然的脸色,又咽回去,决定等出去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开口。 走到结界边上时,雪已经将树木梢头落白。隆冬时节,万物凋敝,树枝朝天,光秃秃只剩一层皲裂翘开的皮,此时被银白点缀,大片大片排着,齐整得像地里冒出头的白菜秧苗。 借着画仙手中灯盏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结界外的景象。 风声啸动,巨浪滔天,数个百层楼高的漩涡逐渐聚拢,在某一瞬“轰”地合成一个,像一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球,隔空与他们对视。 温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转了转,排除陆屿然与画仙,落在商淮身上。 顶级世家与阴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对他们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极端天气下,阴官摆渡的难度会随之增加。 说得直白一点。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们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温禾安起先并不担心,陆屿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时因为他极其严苛的要求和标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靠谱的。 直到一只竹筏出现在涌动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着只能刚刚容纳六七人的样子,周围点缀一圈灵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单薄可怜,宛若薄纸糊成,不堪一击,下一刻就会被飓风与大浪撕碎,吞噬,骸骨无存。 温禾安隐晦地瞅瞅身边几人的脸色,陆屿然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不得不为塘沽计划而亲自来捞她一把这件事,反正脸色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至于那几名画仙,见到这一幕,俱是一脸慎重与麻木。 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 这位阴官,是位新手。 他们真有翻船的可能。 陆屿然在脑仁胀痛的间隙中抬眼一瞥,就见这位落魄的贵 女慢吞吞收了唇边的零星弧度,错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侧,站定了。 两人一下靠得特别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云锦般柔软半垂的衣袖,只肖一侧首,呼吸间掠起的白雾霜色都能交缠在一起。 陆屿然天然抗拒这种距离,当即垂首,侧目,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得这么近。我没忘。” 温禾安不笑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瞳仁溜圆乌黑,直直与人对视时,格外澄澈,灵气四溢。 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宜与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纠葛矛盾,她声音很轻,坦率提醒:“我现在灵力被封,凡人之躯。” “我不会凫水。” 她的五官与脸颊都半埋在肿大的衣领里,肤色比雪还白,脸上坦白无疑地写着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现在就要死在溺海里,还不如不来救她,说不定她自己可以扑棱着再活一段时日。 温禾安无疑是陆屿然接触过的最为复杂的女子。 这个人翻脸,和示弱时,有着颠覆性的变化。 就像现在。 她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全然没有攻击性的无害,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温禾安保持距离,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这是陆屿然早在三四年前就发现的一件事。 她特别擅长展露出自己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从而引导他们忘却一些既定的事实。 比如温禾安这个名字,自带的高危险性。 没人能真正透过她笑起来甜得不行的脸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陆屿然冷然撇开视线,朝她身上丢了个防溺水的水灵罩。 第6章 有了水灵罩,温禾安识趣地和陆屿然拉开距离,站在一边观察起商淮来。 阴官在整个九州之内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说起来,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关。 广袤辽阔的土地,被两条巨龙舒展身躯一样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贯穿,海面下隐藏着无穷尽的危险,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于阴官一族独有的摆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着不详,它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这纵横的两条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时间一长,便由此自然而然顺着溺海横陈的方向分为四块。 其中三大块各自诞生了无数宗族,世家,门派,又被最为强盛的一家所统辖威慑,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与天都。 剩下一块无人为首的地方,处于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归墟为中心的方圆数万里地域。 这里足足占据了整片大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却依旧混乱无序,群龙无首,很大一个缘由是这里分布着一条溺海分支。 它比横亘了无数年,已经趋于稳定的两条主支更为危险,在数百年前海面暴涨,扩张千里,吞没了不少村落与小宗门,像颗深深埋下的不稳定炸药,令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心有忌惮,不敢冒险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险,可见一斑。 所有人都躲着溺海走,唯有阴官不同,他们的大本营就建立在“十”字中心,两条溺海主支的正交汇处,神秘程度与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阴官本身也有别于常人,他们往往一脉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纷争,从生来就只做摆渡这一件事,很少从外界汲取新鲜血液。 除非有谁获得了阴官家家主的认可,同时暂停原有修行,专心转修摆渡之道,短则八九月,长则三年五载,才算勉强入门。 因此除了阴官家本家,基本无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就像眼前这个。 温禾安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转修阴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里的举动,想来身份不低,不知道怎么舍得转修他法的。 毕竟阴官除了有钱,可以说没有别的好处。而一般能有天赋获得阴官家主认可的,修其他什么都好,真要赚钱,做哪一行不比阴官精彩有趣。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商淮没一会就收手,面朝他们转过来,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上竹筏了。 阴官摆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练,二看天气是否晴朗。 显然这两样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温禾安在原地沉默一会,如果不是时机不适合,她甚至很想问一句,他们来时也如此简陋吗? 画仙不知是麻木了,还是知道现在别无选择,在陆屿然的无声颔首下往前几步,以手为笔,调动某种玄妙的力量,在脚下形成一道独木桥,直直延伸进浓郁黑暗中,最终停顿在那只摇摇晃晃的木筏前。 温禾安跟在陆屿然后面踏上了独木桥,这桥的质感很真,踩上去会发出嘎吱的不堪重负声。 走了没一会,前面的画仙停了下来,他们往两边站,露出中间一条道。为首的那个将手里提着的灯盏无声拍碎,而后伸手,要将从袖中拿出的金属令牌贴在结界上。 温禾安被温家人押进归墟时也经历过这样一道结界,这结界只针对溺海,不针对人,所以结界好破除,人进出相对自由,很多世家令牌里蕴藏的力量就足以将其破开。 “我来。” 画仙的动作被一道灵光中断,温禾安循声扭头,看向陆屿然。 他长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衬得这人低眉时气质更为清绝。 陆屿然长得好,这毋容置疑,温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样。 从前,陆屿然和巫山同样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外界将他传得红尘不染,神乎其神,实际上,要是逮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这位天之骄子也会放下身段,聊红尘轶事,天圆地方。 那种时候,在他身上是感觉不到距离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说话。 现在则不然,冷淡恹色刻进每个动作,每道声线中,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半天,有些摸不准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变样。 还是心情已经坏到极致了。 想到后面这种可能,温禾安将自己的领子拎起来一些,脸往下埋进小半,露出双眼睛,跟着他的方向转动。 陆屿然沿着中间小道朝前走到头,眼皮微掀,手掌径直贴上半空中那道无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节与透明结界相冲撞的一刹那,无声气浪横铺数百里,将外围风浪卷得更为迅猛,来势汹汹,两种力量于无人处对峙,斗得如火如荼,好似这场无缘无故的较量非得分个胜负。 商淮看了看这边的架势,再看看在风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随时要散架的竹筏,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放着现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亲自出手搞这么大一出阵仗? 这不是在为难一个学艺不精的阴官吗? 其实在陆屿然手掌贴上去一会,结界就自动开了,只是他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个,所以动作没有停。 终于在某一刻,结界呈水波状在掌面晃起来,陆屿然五指收拢,像是在一张写满名字的白纸上强行抹除两行痕迹,动作很稳,极其强硬,不容置喙。 做完这一切,他收手,什么话都没有,第一个跨过结界,视滔天大浪与嚎啕风雪于无物,闪身立于竹筏之上。 温禾安瞅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画仙紧跟陆屿然的步伐,纷纷跃上竹筏,商淮看向温禾安,下巴侧向竹筏的方向示意,问:“二少主吓到了?不敢上?” 温禾安好脾气地摇头:“怎么会?” 两人一前一后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过程中,商淮又说:“和巫山合作的阴官有不少,但这次救你是陆屿然的意思,族中并不知情,只能临时拉我过来凑合。” 温禾安想也是这样。 巫山到现在没派人来杀她都算仁慈了,怎么可能救她。 这样一对比,陆屿然当真显得无比善良。 一出结界,温禾安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飓风吹跑,这个时候,修士与凡人之间身体的差别就格外明显。她在原地稳了稳,借力一股劲踩上竹筏,因为海面晃动得厉害,以至于她一度 第8节 觉得自己一脚一边,踩进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泽泥泞中。 商淮最后上来,他是阴官,在自己的竹筏上最为自如,轻盈得像抹烟。 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后,朝着归墟相反的方向浮去,商淮手中握着根长长的竹节撑杆,颜色青翠欲滴,轻轻松松往海面一拨,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样,载着他们往深海中前进一大截。 与此同时,竹筏范围内好像有个透明的罩子,将他们都罩住,将海面上惊心动魄的动静隔绝在外。 竹筏上却依旧死寂一片。 巫山的人太有规矩,陆屿然不说话,就没人吭声。 温禾安自觉缀在竹筏最后一角,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才淡了笑,拧起眉头自己想事情。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也太杂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多久,就回神了。 他们脚下踩着的竹筏速度慢了下来。 同时察觉到的还有陆屿然,他看向商淮,问:“怎么回事?” 商淮当然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因为自己手里的撑杆突然撑不下去了。 他起先还觉得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的错觉,不信邪,紧接着又往海面连着划拉了几下,这次撑杆被搅住的感觉更明显了。 商淮脑门上开始冒汗了。 “海底有东西缠上来了!”话音落下,竹筏彻底被巨力扯住,开始在海面上打转,罩住竹筏的透明结界罩也出了问题,它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不稳定得像是要随时炸开的琉璃瓶。 阴官的灵罩一灭,竹筏立刻就会失去在海面平安行驶的资格,溺海会将他们认成闯入者,不可预知的危险都将蜂拥而至。 见状,温禾安越过几名画仙,疾步上前,走到陆屿然身边,低声说:“他没适应过来,用了自身的灵力。” 这是大部分才入门的阴官都会犯的错误。 阴官摆渡,用的不是灵力,而是另一种由灵力转换而成的力量,阴官内部将它命名为“匿”,与溺同音。正是这种力量,才能护人在瞬息万变的溺海纵横通行。 有时候,阴官因为紧张,或是长久不摆渡,技艺生疏的情况下,会不自觉地用上灵力。 哪怕只是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一点,也会造成大麻烦。 这意味着他们脚下的竹筏会尽数虚化溃散,需要阴官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凝聚,而在这期间,竹筏上的所有人都会陷入溺海的攻击中。 她话中的意思,陆屿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锋,透过黯淡虚浮下来的结界看向四周怒涌的海面,问商淮:“需要多久?” 说话间,商淮脸上终于没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大,耳边出现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阳穴止不住跳动,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来越明显的海浪拍打声中扭头喊着回:“一刻钟、给我一刻钟!” 重新凝实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钟都算勉强的。 几名画仙训练有素,周身浸染光晕,随时准备对抗溺海中的东西,商淮手忙脚乱地到处补救,陆屿然岿然不动。 作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温禾安不得已随着脚下的起伏颠簸不断调整落脚的位置,时不时无奈地摆个金鸡独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面,在心里无声叹气。 她说什么来着。 她的运气是真的很不好。 没过一会,竹筏上的匿气被那一缕灵气搅得乌烟瘴气,像个生气的瓦罐,溃败着裂开,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涌的海浪高高拍起。 肃风扑面,风啸顷刻间直抵。 他们并没有沉入海底,在被抛下的时候被一层充斥着弹力的巨网兜住,温禾安迅速爬起来,在黑漆漆的环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垫在脚下的东西。 是灵力交织成的网,铺得很细密,摸着很像两张渔网交叠起来,横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给他们充当一个落脚地。 如此简单直接,无疑是陆屿然的手笔。 她视觉受限,但听觉更为敏锐,近到自己的心跳,远到浪潮声中一阵阵细微的,翅膀摩擦的声音都异常清晰。 那种摩擦声像刀刃锯木头,闷闷的无孔不入。 她听了一会,很快意识到——海里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 温禾安摸出银针和匕首,放手里捏着。 她的身边,巫山的三位画仙全都动了,画仙和巫医一样,是巫山独有的脉系,出手时星光灿灿。 借着这点光,温禾安纸终于看清了发出那种振翅声响的真面目。 那是一种模样奇特的鱼,它们通体呈现深邃的幽蓝色,嘴是鱼的样子,不大,可长了两排齐整整交错相互的牙齿,血淋淋挂着肉丝,鱼腹处生了一双透明的翅膀,不间歇地发出“嗡嗡”声。 温禾安只扫了一眼,视线就被漫天蔽野的鱼尾挡住了。 这种鱼,靠一尾形似芭蕉叶的硕大鱼尾攻击人,而且数量越来越多,从海底下涌上来,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断。 “轰!” 渔网的左侧,那群飞鱼的正后方,无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搅合制造出来的。 这下是腹背受敌。 温禾安不由皱眉,很显然,没了阴官匿气的庇护,他们现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视线中,这片海域太神秘阴暗了,多少年来,死在里面的人不计其数。 就这么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那漩涡越卷越大,他们身下的透明网开始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涌动。 陆屿然十指倏然一握,庞大浑厚的灵力顺着匀称的指节遍布整张灵网,网面顿时光芒大作,定定地铺在原地,任那漩涡再狂搅怒啸,也没挪动分毫。 做完这些,他看向三名对付飞鱼群逐渐吃力的画仙:“盯紧漩涡里的东西。” 说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脚踩着网面一跃而上,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将发挥属于巫山帝嗣极端的战斗破坏力时,他摒却了灵力,只依靠纯粹的手腕力量,将手中长刀逆转,重重落在那面由飞鱼群组成的巨型墙面上,滋啦一声,由上而下将墙面贯穿到底。 滚热鲜血迸溅而出。 陆屿然反手扯过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挡,随后扯下,长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泽。 温禾安松了一口气。 九境强者大战时能闹出什么阵势她再清楚不过,但溺海这地方太邪门了,哪怕是三大世家里的圣者来了,能避都得避着走,她还挺担心陆屿然会收不住手。 真把这片区域里的东西都惊动了,就太棘手了。 只依靠纯粹的身体力量,陆屿然周旋游走在飞鱼群中,他的攻击手法凌厉,比几年前更甚,永远干脆利落,一击毙命,闪身而过的地方,无一例外炸开绯色血雾。 好在,灵网里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无旁骛的操作下逐渐现出轮廓。 温禾安走过去,问他:“还要多久?” “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如释重负,提起的肩膀眼看着松懈下去:“准备叫陆屿然和画仙收手了,我……” 他握着手里的竹撑,嗓子里的一口气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卡住。 温禾安心头一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 商淮动了动唇,一瞬间简直有种想对溺海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手中匿气聚拢,手掌因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撑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动不动。他用力,缠在竹撑上的力道也跟着增强,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缠力倒是变得很小,可竹撑依旧拔不出来。 他本来以为是竹撑被缠住划不动,是因为竹筏溃散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海面下有东西缠住了竹撑。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竹筏溃散到现在,危险都在海面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东西都静静蛰伏在海面下。 “现在怎么办?”温禾安飞快扫了眼战场,问:“撑杆不能再换一根吗?” 就像竹筏一样。 商淮摇头:“阴官摆渡,靠的就是一根撑杆。” 温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认命地扶额,准备叫陆屿然,哪知她拧紧眉,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左臂上缠着的绑带扯紧,说:“我下去吧 。”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下哪?这可是溺海?” 他觉得这姑娘怕是忘记了自己修为被封死的事。 “现在现在只有我能下去。”温禾安说话的时候,一边检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凛冽,这种情况下,语气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镇定缜密:“陆屿然下去,飞鱼群马上能把我们生吞活剥,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强则强,谁知道会惊动什么。” 他是巫山帝嗣,实力有目共睹,没那么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阴官不能离开摆渡工具,你下去,这竹筏也得跟着消散,再聚起来,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面的东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纠缠,但她如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需要潜下去将缠住撑杆的东西割断就行。 她毫无修士气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东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时间内,最大的危险隐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个水灵罩。 形势就是这样,越拖越不妙。 商淮见温禾安二话不说就够着灵网往下潜,纯黑色发丝在灵罩中飘起来,连着诶了两声,少年气十足的一张脸因为各种情绪堆积而拧起来,焦急问:“你怎么上来?” “没有多深。”温禾安还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来。” 商淮紧张又忐忑地干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温禾安整个人完全没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怎么,他清楚地感觉到陆屿然往这边看了一眼。 以他对陆屿然的了解。 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善。 第7章 溺海下面究竟藏着什么,是什么模样,大概每个人都曾经表示过好奇,至今市面上仍然流转着许多书籍,围绕着溺海展开各种千奇百怪的想象。 好奇归好奇。 温禾安从未想过,自己真有切实领会的一天。 海水呈深黑色,宛若浓墨汁,她没入水面之后,水灵罩上柔美的湛蓝色泽就是唯一的光源,勉强能照亮周身一两米的距离。 下来之后,她浮在水层中等了等,发现确实和自己设想的一样,没有任何东西冲过来攻击,海面下的存在显然对一个没有灵力修为的人兴致缺缺,不屑出手。 第9节 她眨眨眼睛,还没有将那股劲松下去,就察觉到了溺海和别处不一样的点。 水灵罩将海水都隔开了,她飘在海水里,和飘在天上是一个感觉,但这地方太冷了。 归墟正值隆冬,天寒地冻,海水冰冷再正常不过,可水灵罩有保暖的效用,自从陆屿然给她丢了这个圈之后,她连风都觉得是暖的,恍若春至。 可以想象溺海中的温度低到怎样恐怖的程度了。 温禾安大概知道为什么没东西对自己感兴趣了,如果现在下海的真的只是个凡人,根本不用等它们出手,她就算不淹死,也会冷死。 她警惕地往四周扫了扫,周围幽静又空旷,静谧到有种不正常的诡异感,海面下所有应该出现的生物通通没有,鱼群,珊瑚,海草全无踪影,那种感觉像是,这块地方已经有主,并且被清扫过一遍。 温禾安在原地转了两圈,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飘近了点。 那里飘着一颗硕大的海草,枝繁叶茂,身躯随着海水起伏而舒展时,视觉冲击很强,如果它是正常海草的颜色,那么看上去会更像一颗柔韧蓬松的绿色云团,可它是黑色,所以一眼看上去,是一大团糅杂的头发。 数量多得能轻易绞杀一个人。 看到本尊,温禾安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咕噜噜往上冒。 她一边苦笑,一边用匕首利落地斩断了外围的“发丝”。 一把黑色的黏腻海草静静躺在她掌心中。 商淮的描述是准确的,她没有灵力,所以这个巨无霸也没有灵力。 温禾安盯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半晌,她从边缘开始动作。 她耍得一手好匕首,薄薄两面刃边割起东西来堪称神速,再加上她做事的时候格外安静,猫踮着肉垫一样悄无声息,没有一会,就看到了那根上下搅动试探的撑杆。 她没有犹豫,对着那团将东西缠住的草切了两刀。 大部分海草应声而断,只有浅薄一层还顽强地覆着。 但这个时候,海草也反应过来了。 只见触手一样的海草倏地全部展开,如果它是个人,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捏着拳头怒目而视,温禾安其实没做从始至终不被发现,毫无无损的打算,她不是盲目天真的性格。 她飞快瞥向撑杆,它现在已经开始松动,只需要再补一刀,这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海草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 它是方圆十余里的霸主,感知能力是弱了点,但不代表没有实力,哪怕不用灵力,只靠自己的躯干,也能完全不费力地将人连皮带肉,和着骨头都碾碎成末。 它愤怒地缠住了温禾安。 水灵罩只能防水,没有防御效果,原本是圆圆的一个球状,现在被巨力一扯就瘪了,披在温禾安身上,像件干巴巴的衣服。 她第一感觉是窒息,匕首已经被扯住了。 第二感觉就是冷,透入骨髓的冷。 温禾安被巨力扯着和这棵巨大蓬松的海草对视,真的是对视,因为无数根海草像两边退,退到最后,露出一只眼睛。 再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人这会也不由愣住,而后悚然。 溺海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为什么草能长眼睛。 温禾安也怔了一下,和海草庞大的体积相比,这只眼睛显得很小,尺寸正常,但很显然不是人的眼睛,它长着很长的睫毛,眼形狭长,周围一圈缀着细细密密的棕色绒毛。 如果她没看错。 这是……马的眼睛。 一颗草,怎么会有马的眼睛? 这太荒唐怪诞了。 温禾安不知想到些什么,忍不住想去擦自己的脸颊,但下一刻,手腕就被束缚住了。 那只眼睛冷冰冰看着她在越来越多海草的束缚下脸庞胀红,呼吸困难,修长的脖颈往上仰起,上面甚至凸出了青色的经络,因为冷和缺氧,女子嫣红的唇血色全失,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碎裂诡异感。 它的用意其实很好理解。 因为愤怒,所以要亲眼看着敢冒犯它的蝼蚁被自己绞死。 温禾安能听到自己身体被挤压的声音,嘎吱嘎吱,听起来像骨头挤压碰撞的声音,最要命的是,她被砍伤的左臂再次负伤,疼得钻心,绷带估计都已经染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那颗眼睛距离她最近的时候,扭着身体用手肘猛地撞了下腰间的暗扣,只见淌着毒液的银针从厚大的袄子里迸发出来,径直扎在那只眼睛里。 海草霎时间狂涌。 温禾安得到喘息机会,冷着脸挥动匕首一鼓作气将少量缠在撑杆上的海草全部斩断,好在上面的商淮时时刻刻都在多方面试探,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边束缚一减,那根撑杆立马“嗖”地拔了出去。 温禾安又叹了口气,转头就往海面跑。 她现在算是底牌都用完了,那针,本来是打算用来对付陆屿然和那些源源不断被派来的杀手的,现在也没了。 在海里,她再能跑,能跑得过海草? 就这会儿,她已经能听到后面越来越近,恐怖无比的动静。 温禾安冷静地说服自己。 撑杆上去,竹筏重新撑起结界,那些东西不会再继续攻击上面的人了,能抽身的都抽身了。 陆屿然不会真袖手旁观,冷眼看戏吧? 这种想法才闪过,就见整片海域都亮了起来,一根接一根灵柱以万钧之力猛贯下来,落入海里速度也不减,冰棱锥子般锋芒四溢,落在海面上像着火了一样,照得眼前亮堂堂。 温禾安扭头一看,后面追来的海草被其中两根灵柱钉住,通身爆发出缭天的黑气。 与此同时,一根灵力交织成的藤蔓潜下来,啪嗒一声,锁住了温禾安的灵罩,将她飞快往上拉。 她眨了下眼,握着匕首的力道稍卸,这才终于慢吞吞呼出一口气。 “怎么样?没事吧没事吧?” 温禾安才爬上去,就听到商淮一叠声的问候,她摆摆手,叠起腿坐在竹筏上,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顾不及回答商淮,艰难扭头四顾找陆屿然。 在竹筏最侧边看到了人。 刚才他混战在飞鱼群里,沾了一身的血,现在垂着眼将血迹斑斑的大氅往海面上丢,而后接过画仙递来的手帕,一根根擦干净手指,他是冷白肤色,动作又重,很快手背就泛起大片的红。 显而易见。 这人洁癖犯了。 温禾安也不意外,见海面还是亮燎燎一片,冲他打了个停止的手势,摁着被勒得火辣辣的喉咙说:“别和它们动手了,溺海很古怪,先离开这里吧。” 陆屿然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眼底深处的阴翳,暂时罢手,朝这边走过来。 温禾安坐着缓了一会,看向商淮,生死关头走一遭,可以说是无妄之灾,现在也没出口指责,反而挺好脾气地摇头,翘翘唇回答他刚才的话:“都解决了,没事。” 商淮神色复杂地清了清嗓子。 真的不是他阅历太少,是温禾安这个人太、太独特了。 就这样相处的时候,她脾气特别好,话语和性格都很软和,看着觉得极其容易拿捏,可关键时候下决定却特别快,毫不拖泥带水,十分靠谱。 溺海都说下就下。 胆子大得吓人。 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恍然大悟一样记起她从前的身份,想起眼前这个总笑眯眯没有半点距离感的姑娘是温家二少主,名号在九州那叫一个响当当,搅风弄雨的事迹不计其数。 这一出下来,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连陆屿然都拿不下她了。 商淮还想关心下温禾安,问问溺海下的情况,但见到陆屿然脚步停在身侧,不由得摸摸鼻子,自觉地将话语咽回去。 可能是下面太冷,这会回到海面上,各种感觉后知后觉地闹腾起来,又冷,又痛,被缠出血的手腕和肘部还有点痒,温禾安感觉眼前一片雾蒙蒙,伸手一抹,发现睫毛上都结冰了。 她将睫毛上的冰珠子一颗颗摘下来,翻身站起来,站在原地伸手搓搓脸,又搓搓鼻子,最后捂住红通通的耳朵。 睫毛上的冰融化,衬得她眼睛湿漉,脸和鼻子冷热交替,一搓,漫出较深的红,颜色像夏季成熟的浆果。 温禾安又在原地蹦了几下,朝掌心哈了口气,对陆屿然说:“下面太冷了,我感觉鼻子要冻掉了。” 商淮颇为心虚地平地起了一堆火。 陆屿然冷飘飘看了他一眼,将温禾安身上不成样子的水灵罩撤下,他确实不太喜欢和人离得太近,特别对象还是眼前这个,于是隔空动动手指,在她身上套了一层轻薄的火蕴。 温禾安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下面什么东西?”陆屿然皱眉看向她,声音微沉,伸手点了点她的左臂,问:“谁的血?” “我的。” 他这样一问,温禾安也没什么避讳,将自己的左臂从袄子里剥出来,见原本齐齐整整的绷带被海草那一压,变得七歪八扭,伤口显然崩裂并且加深了,血迹深深洇透,还在汩汩往外冒。 “没事,处理一下就好。”温禾安伸手够了够自己带来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一包在归墟医馆开的药和纱布,迎着商淮的震惊眼神,她接过陆屿然递来的手帕,迅速将纱布揭开,擦干净血,然后上药。 伤口狰狞,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深得能看见里面的骨头。 温禾安用一侧小犬牙叼着绷带,将伤口缠上几圈,略显笨拙地打了个结,这个时候,她方才脸上揉出的一点血色已经全部消失了。 她接着回答上面陆屿然的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黑色的巨型海草,但长了一只眼睛。” “还很有原则,你不用灵力,它也不用。” 她大概描述了下面的情形,娓娓道来,也不夸大,眼神透澈清亮得可以轻松通过任何严厉的审查。 如果不是陆屿然了解她。 毫不夸张,就竹筏上坐着的这几个,有一个算一个,不到三天,全都得被她带跑偏。 陆屿然往下一瞥,是女子乌黑的发顶,被蹭得稍乱,看起来依旧柔软。 想方才,她干脆利索地潜入溺海,他最后看到的,也是半截纯黑的发丝。 他默然半晌,翻出一块灵庄腰牌,倒扣着摁在温禾安身侧,言简意赅:“收着。” 意思不言而喻。 温禾安微愣,转念一想,确实又是帝嗣的一贯作风,旋即摇头:“不用——” 她倒不是来刻意推脱,以退为进这一套。 主要是。 今日这么一出,完全是为了她自己。 第10节 她想活着。 以身犯险,潜下溺海不过是再三权衡思虑下的最佳选择而已。 陆屿然掀了掀眼看她,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显。 温禾安似乎都能听到他在说。 ——以你今时今日的落魄程度,确定不要? 犀利,直白,直戳肺腑。 她一下就清醒了。 温禾安伸手将腰牌勾到自己掌心里,因为才上了药不方便,将腰牌塞进包袱里的动作格外慢吞吞,舌头一卷,一顿,声音也慢慢的,像卡住了临时斟酌言辞一样:“多谢帝嗣,等我日后混得好一点了,再还你。” “加倍还。” 陆屿然今日涌动了不少灵力,头和眼眶内爬出阵阵难以言喻的痛楚,见温禾安伤包扎好了,东西也收了,不想再多说话,意欲回到竹筏最边上闭眼静站,再理一理刺杀案的线索。 脚步才动,又顿住。 “若我是你。” 他背对温禾安站着,不知是不是出于威慑某人的目的,一字一顿,声线比落雪还凉:“今日被丢下溺海的,会是学艺不精的阴官。” 商淮将撑杆划得飞快,竹筏像缕烟般飘起来。 温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商淮有意想反驳陆屿然,好半天愣是没找到话,他身上好像有种不怕死的精神,等终于组织好言辞,还真想去和陆屿然比划比划,扬高了声音喊:“我这不是——” 温禾安就坐在商淮边上,这会转过头,又冲他笑了一下,还悄悄比了个“你真勇敢”的手势,她捧着画仙送过来的热水杯一口一口地抿,想了想,本着安全到岸的心理,还是开口劝:“我劝你,现在还是别和他说话。”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心情大概很差。” 商淮顺着温禾安的话想到正月里的那次刺杀,和事后巫医的诊断,想想陆屿然现在承受的痛楚,若是换做他,可能会直接发狂,可不只是心情不好这么简单了。 他小声嘀咕一声:“也是,谁遇到这种事心情能好。” 不杀人都不错了。 “嗯?”温禾安歪了下头,视线落在画仙画出的茶盏上,很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话问:“遇到什么事了?” 第8章 竹筏一起,遮风避浪,溺海中遍数不尽的秘密都被薄如蝉翼的结界隔绝在外,半个时辰前的兵荒马乱逐渐平息。 温禾安盘膝坐着,姿态放松,专心致志地抱着茶盏研究盏身振翅欲飞的禽鸟图案,因为离得近,热气上涌,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层浅雾。待半杯热茶入喉,身体暖和起来,她还找画仙要了点茶叶泡着,顺手给商淮也准备了一盏。 说实话,很难有人在这种自然又松弛的氛围中保守初心。 商淮起先还满脸深沉摇头,不上她笑吟吟的套,但和温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过几句后,憋不住开始往外吐真话。 谈天是一门博大的文化,光是一人问,一人答,话顶多聊到十句,就要中止,所以要注意节奏。若一人对一人满怀好奇,另一人却毫无波澜,不为所动,这话也进行不下去。 好在,商淮对温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挠肝的程度。 这让他们品茶的时间变得非常有意思。 “温家把你的灵器都收走了,一样没留?”商淮回想着温禾安这一天黄土朝天,双手空空连件像样的护身灵器都拿不出来的情状,半是迟疑半是不可置信地问。 要是换个情绪波动大的,现在该连连冷笑了,温禾安不。她嫌茶盏烫,把它放下来稍稍晾一下,甩甩被焐得红红的指尖,眉目稍弯,摇摇头,回答的语气堪称和风细雨:“也不全是。温家给的东西收回了 ,我自己的积蓄还在,只是来之前他们搜身,不准我带任何东西,我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里许多阴私龃龉,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没什么人情味,但此时乍一听,还是为这无耻程度惊了惊。 这么多年,温禾安作为温家的风云人物,不知道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闻的,就有好几桩棘手麻烦得任何人都觉得无从下手的。 结果给出的东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为被废,流放归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纪本就不大,脸又格外显小,表示惊讶的时候挑挑眉,连声音都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直率:“连灵石都不留?” “是啊。”温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调侃:“没想到吧?” 商淮不由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来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归墟因为温禾安的到来变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都要钱不要命,再一看温禾安左手的砍伤,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温禾安动作轻顿住,眼前闪过一段段画面,半晌才搭腔。 她语速温温吞吞的,音色清脆,脸上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刚开始进归墟的时候,没有修为,又没有钱,有一段时间,自然是很不习惯。” 其实何止,她才被废去修为,身体最是虚弱,滴水成冰的季节,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身边无一可信之人。 最为难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长,心中有百般不甘,却不得不困囿在残酷现实中。 “好在,没过多久,第一批来暗杀我的刺客就到了。”温禾安眼睛圆,稍微一弯,自然流泻出笑意,她还饶有兴致地压着手指掰给他看:“除了灵庄的玉牌,他们身上还有三件收纳灵器,我拿去卖了十两银子,买下了那个屋子,短时间内不用再担心温饱问题。” 喔。她一提,商淮立马想起了那个房顶盖着茅草,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让人无所适从的小屋。 不过他震惊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纳灵器,卖十两?” 这价格低得,再翻个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懂市场行情啊。 温禾安迎着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个时候,又想叹息:“基本的价格我知道,但归墟的情况和外面不同,城镇与乡野里原住民凡人居多,他们不需要这个,少数从溺海外逃亡进去的本身又不缺。我当时缺钱,等不了多久,卖了就卖了。” “那些钱,购置完一些东西之后没剩下多少,为了节省开支,我开始上山,打猎,种菜。” 并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后面就连着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着第二根手指说:“没过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杀,搜出来十几颗灵石,拿去买了药,身上总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于饿死了。” 可她不敢乱花,连床厚被子都犹犹豫豫,舍不得加,因为不知道后面会面临什么,如果受伤严重,要吃药,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帮忙,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处处都要钱。 “第三次没找到什么,还受了伤。”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这个。” 商淮听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复杂,温禾安说得简短,一带而过,但其中的凶险非常人所能想象。 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有种温家已经完全放弃温禾安,诚心要置她于死地的感觉。 “你呢?”温禾安觑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撑杆上飘一圈,说得委婉温和:“很久没有在溺海摆渡了?” 商淮握着撑杆的手都不由得紧了紧。 说实话,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这么丢人的时候。 要是温禾安直接问他的出身,他可能还有点警惕心,可作为他摆渡的受害者和平乱者,她问个怎么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阴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视前方,竭力用镇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风雨飘摇的形象:“我姓商,单名一个淮,家中排行第六。” 商。 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找出两三家跟商字沾边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商淮提醒:“天悬商家。” 温禾安这下是真表现出惊讶了,她本来是伸手去够茶盏的,听到这句,手又伸回来,扭头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悬?” 九州大陆,广袤无边,光怪陆离,蕴藏着诸多诡秘之事以及种族。 有一些广为人知,像阴官家,巫山的巫医,画仙,折纸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面向大众,却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拥有不凡声评与地位的。 天悬商家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一个。 商家有个绝技,他们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时,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内心隐藏最深,永远难以忘怀的一段往事。 修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这种本事太过骇人听闻,即便是圣人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身在坦荡日光下,时时清正,因此基本没人敢和他们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们家做生意,据说,灵庄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温禾安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见她这样,眼皮跳了跳,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说:“你们别一听天悬就都这种表情,我年龄比陆屿然还小,家族传承没那么容易接受。” 他尤为悲愤地道:“我现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们家看人看缘分,看时机,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现在,他看人记忆的次数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都是稀里糊涂的情况下发生的,看的东西也没个屁用。 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惨重。 ——除了陆屿然,他几乎没能交成一个朋友。 陆屿然还是个臭屁脾气,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满腔话都没人说,越长大越痛苦。 温禾安这才笑笑,放下心的样子。商淮见状,又一股脑和她抱怨,说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不好,毫无危险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么也不会说。 他说完,温禾安抬眼,又问:“你生在天悬家,怎么去修了阴官摆渡法?” 商淮划了划撑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喜欢。我想上阴官本家看看。” 阴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几乎不对外大开门庭。 除非阴官摆渡的本领得到阴官本家长老们的认可。 温禾安想想他们现在的竹筏,刚刚出的状况,对此保持缄默。 “你父亲也同意?” 商淮立刻闭嘴,陷入诡异的沉默。 当然不同意。 为了这事,差点没打断他的腿,导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陆屿然打秋风,从此备受嫌弃。 茶过一盏,商淮看了看温禾安,大概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那三波杀手,你是怎么对付的?” 修士真要对付凡人,连运气都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 第11节 温禾安想了一会:“可能是他们太轻敌了。” 不管是温三还是江召,找杀手的时候肯定都强调过暗杀对象是个被废且受过罚的凡人,这导致他们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件事就是从天上掉银子,自然毫不迟疑,来的时候也毫无准备。 事实证明。 他们太小看温禾安了。 “被带上归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装了点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凛,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阵法的必需材料。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袅然。 “你还要不要茶?我给你续一杯?”温禾安起身,将自己的茶盏放在画仙凭空起笔落成的八仙桌上,随口问商淮。 商淮却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后:“我才说什么来着,不用我说,他自己很快就会找你说正事的。” 温禾安转头过去看,陆屿然正朝这边走过来,缓带轻裘,芙蓉冠沾了血,他干脆摘了发冠,随意找了条黑色绸带将墨发绑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糜艳。 精神看上去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 “劳烦再给你们公子画个杯子出来。”她把头转回来,对身侧尽职尽责的画仙颔首示意。 经过沉船一事,整个竹筏上 的人对她的态度都改变不少,至少不再横眉冷对了。 画仙画出了个格外精致繁美的杯盏,恭敬地用双手奉在桌上。 温禾安给陆屿然倒上茶,推到他手边,说:“条件简陋,您将就将就。” 画仙见这架势,很快画了两把凳子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陆屿然拽了一把坐下,温禾安也坐下来,从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满意喟叹。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开得太亮,温禾安透过沉沉的一点亮去看他的侧脸,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和商淮聊天时的纯稚轻松消失殆尽:“你受伤,是不是和塘沽计划有关?” “不是受伤。”陆屿然脊骨贴离椅背,身体往前一倾,侧首,将右边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劲瘦腕骨。 筋骨匀称,稍微一握,力量感蓦然迸发,上面一颗蠕动的鲜红点痣也随之暴露无遗。 那颗痣只有绿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却像仓皇失措的虫,一缩一顿,蠕动着蹿逃,只是被明确圈禁了地盘,只能在手腕边上狂乱扭动。 温禾安凑近,盯着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颤,迟疑着小声确认:“这是、枯红蛊?” 陆屿然眼皮薄,颔首时带着种锋利的冷感。 枯红蛊是一种阴毒又无聊的东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门,胆子不大又记恨仇家想给个教训的时候才用,只要能熬过去,它并不会给被下蛊者造成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蛊虫吸血作乱十日,身上红色渐浓渐深,等到十日后颜色最艳时便会自行从人体脱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红。 但是这东西一旦落蛊,会给人带来极致的痛苦,不少中蛊之人刚开始时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晕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后期彻底癫狂,几欲自绝,根本无药可解,只能死等。 温禾安能认出这蛊,是因为昔日下属曾被它暗算过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惨嚎声不绝于耳,枯红脱落后,这事被中蛊之人引为终身耻辱,一提就急眼跳脚。 中枯红期间,能不动最好不动,任何动作都会加剧疼痛,特别是后期。 看陆屿然手上这枯红蛊的颜色,绝对是后期了。 温禾安动作停在原地,想想他远隔千里来归墟,前后两次大幅度动用灵力,不由觉得,这雪中送炭的情谊确确实实来得令人感动。 陆屿然看着她半撑着身体凑过来,两绺发丝从耳侧滑下来,垂丝花一样覆盖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皱眉。 本来就痛。 现在还被她扫得发痒。 时隔三年,身体变得本能抵抗这种距离,陆屿然抵着椅子往后退了退,在温禾安开口前简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杀,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对面出动了两位九境,五位八境。” 温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经覆下来的衣袖,道:“失败后,他们对你下了枯红,因为知道巫山有巫医坐镇,别的毒与蛊对你造成不了伤害。” “这不重要。” 陆屿然打断她,与她对视,深邃的瞳仁里印着她纯真如栀子的脸,一字一句道:“他们选择动手的那天,我虚弱至极,战力发挥不足三成,同时出动两位九境,证明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想要一击毙命。而问题是,当时知道我状态的人,整个巫山也数不出几名。” 温禾安微怔。 这证明从来戒严的巫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渗入了。 “温禾安。”陆屿然慢条斯理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离停住,连名带姓地喊她,难以想象的压迫感和危机感一时摧腰折骨,呼啸而来:“你现在要不要告诉我,‘塘沽计划’,究竟是什么?” 第9章 此话才落,须臾间,万籁俱寂。 陆屿然现身归墟的那刻,温禾安就设想过现在这一幕。 她细细琢磨着他方才那两段话,把自己垂落的发丝挽回耳侧,半晌,身子后撤,坐回藤椅上,脑海里千头万绪,最后唇齿一抵:“五年前,天都决定与巫山联姻,长老们怎么说服你的?我记得,当时你才从虚土之地出来,听到消息后就回了巫山,总不会是回去兴高采烈筹备结契大典的。” 陆屿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红,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极后转衰,逐渐趋于平息,那种扰得人心神不宁,难以忍受的感觉总算纡解。 顺着温禾安的话,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并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选中的陆屿然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整个巫山的重中之重,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在很多事上说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过最大的一个跟头。 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认下? 可也就是这件事,家主乃至长老们的态度之强硬,竟容不得他说拒绝的话。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个有利可图。 这次联姻带来的诱惑前所未有,令整个巫山难以拒绝。 陆屿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牵绊,没法全然不管不顾地翻脸。 他掀掀眼皮,声线中带点没睡醒一样的哑:“我有得选?” 温禾安作为当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复杂,枝叶交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顿了顿,温声说:“十余年前,天都与王庭在一处古迹先后发现了有关帝源和遗旨的线索,他们先是相互试探,交换,发现仍有缺漏,无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遗留下来的东西。若这线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环。”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乱陨落,九州从此分裂无主,王庭,天都与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静伺时机,对帝位虎视眈眈,却因为一则有依有据的传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据说,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与天授之旨,它们会自行在后世之人中择主,被选中的那个人将成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难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坚毅,常怀悲悯之心,时时以黎明苍生为首。他认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认定的人,一定会是最合适的继任者,必将名正言顺平定这争乱不休,让人叫苦不迭的混战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可随着时间更迭,老一辈的长者逝去,子女陆续接位,有些东西也在无形之中悄然转变。他们久居高位,掌无数人生死,除了身为帝主本家的巫山还保有某种情怀,其余两家,心中早没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动,不是因为多有耐心,而是没有办法。 乱世中谁都可以举旗为王,民心归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牵制,一家若敢贸然出手,另外两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届时,三家之争变两家,自家沦为牺牲品,徒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时间当真太漫长,再擅长蛰伏的猛兽也有耐心消耗殆尽的一日,这突然出现的线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陆屿然出生,神殿异动后,另外两家嘴上不说,心中焦虑。 巫山本就是帝族,这个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资过人,巫山还有他们都没有的神殿,里面不知蕴藏了怎样的玄机,这使王庭与天都百年来交互甚密,但疏远巫山,大有情况不对,立刻联手的局势。 现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没错,但他们也有巫山没有的线索。 三家都有机会。 “天都和王庭联系了巫山,提议三方合作,信息交换,悟到什么程度,之后能不能成事,大家各凭本事。”温禾安弯腰将温度降得刚好的茶盏捧起来,润了润唇:“嫌隙过多的人,特别是世家,是合作不起来的。” 毕竟嘴皮一张,谁知道你说的人话还是鬼话。 谁不想死对头多摔摔,最好能摔个头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杀失败,仍要拖着重伤垂死的身躯给陆屿然中枯红就能窥见这群人的心理。 “为了促成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换了质子。” 说到这,温禾安微不可见地皱眉,江召就是王庭派来,留在天都内城的质子之一,“而为了关系破冰,表达合作的决心与诚意,温家主动提出要与巫山帝嗣联 姻。” 说白了,他们对神殿的兴趣最大。 而与神殿关联最深的,就是陆屿然。 陆屿然从小被作为帝嗣培养,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历练修行,无不是最严规格。成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涉及帝主之事,别人说什么都行,唯独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即便这事细想就知道不对。 “结契之后,你我目的应当都是用尽方法接触对方,搜寻细枝末节,得到关于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线索。” 可以想见,那场盛大的结契大典,唯有各怀鬼胎一词可以形容。 于此同时,陆屿然眉心很快纠了一下,枯红蛊颜色浓到极致,透肤而出,才接触到空气,就寸寸断裂,坠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尘烟消散。 他盯着枯红蛊消散的位置看了会儿,神情难以分辨:“接着说。” 温禾安低低叹息,坦白道:“我的任务比你多,要更棘手一点。” 她定了定神,将当年始末娓娓道来:“天都与巫山联姻,背地里却和王庭暗地里制定了‘塘沽计划’,各自派出不少精锐迁出本家,另选隐秘地点立址。昔年帝主一统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计划,意在夺取帝位,也为铲除任何有威胁之人。”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排在塘沽计划第一条。”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陆屿然含糊地低笑了声。 “说说它的细节。” “他们人数多少,迁出本家后,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认识的人里,有多少是悄悄渗入进来的。” “我不知道。”温禾安摇头,怕他不信,语气诚恳:“你刚问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听过几道声音,你若是有怀疑的人,可以带我去辨认。”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个人,我依稀记得模样,这个需要你到地方了找个画师来,我绘画水平不行。” 说罢,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这个你也知道。” “至于他们的老巢,我没法确认,不过曾听他们提及几个地名。”温禾安食指蘸着茶水,头微低,在桌面上写出字来,“蜀州,安项,蕉城,还有云封之滨。” 她将最后几个字上圈起来,四下水痕漉漉。 云封之滨,是东州王庭的主城。 第12节 陆屿然颔首,示意自己都听到了:“除了我,塘沽计划还对什么感兴趣。神殿?” “谁不对神殿感兴趣。” “解决你,或是摸清神殿肯定排在首位,不过除此之外,我想他们也很乐意看见巫山出点事情。” 温禾安就事分析:“巫山千年世家,长盛不衰,又是曾经的帝族,对外一直十分神秘,时时戒严,外人即便竭尽全力,见缝插针,也没有那个本事渗透多深。刺杀的事,先从身边人开始查吧。” “全部关押了。” 陆屿然脊骨抵了下椅背,站起身:“还有别的要说吗?” 温禾安迟疑地摇头:“时间太急,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桌子边上,温禾安才让他将就的茶正温着,画仙的功力深厚,画出来的杯盏颜色丰富,诸多繁美元素结合在一起也不突兀,在溢出的蒙蒙水汽中流光溢彩。 陆屿然从始至终没有伸手碰它。 他在原地停顿了一息,转身将温禾安方才那句话重复。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 因为眼皮薄,瞳色清,他声音稍一低,就给人种风雪扑面的错觉:“这就是你后面突然转性,胡搅蛮缠,打破结契之日制定的一切规则,任意模糊距离的原因?” 获取他的信任,得知他的行踪。 为塘沽计划出力。 温禾安眼睛睁圆,罕见噎了一下。 “温禾安。” “知道你聪明。”陆屿然也没等她回答,他手掌撑在桌面上,不急不缓地开口,多少带着点警告的意思:“但同样的手段,不要对我用第二次了。” 说罢,他面无表情将结界破开,商淮见他们谈完话,贼里贼气地朝他招手。 陆屿然走过去,脚步还没落,就听他问:“怎么样,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枯红解了吗?” “刚解。” “脸色是好看一些了。”商淮左右看看,舒了口气:“问出点什么来了吗?” 陆屿然食指摁了摁眉心:“和想的差不多。” 几个地点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商淮的声音顿时低了三个度,他划着撑杆,不太满意地嘀咕:“早知道不来了……当时我和你说,你不听,封我的嘴,现在好,算是白忙活。” 陆屿然皱皱眉,看向纯黑的海面。 他对自己说。 彻查塘沽计划的需要也好,曾经可能有过的那么一点微薄情愫作祟也好,就出手这么一次。 这次之后,寻个机会解契,从此恩怨两讫,情仇两断。 他们是同类人,但绝不是同路人。 商淮还在说些什么,陆屿然伸手握了下他手中的撑杆,说得格外平静:“我没和你开玩笑。这次再出问题,你自己跳下去解决。” 商淮一脸不可置信,想想他平时还真说什么就做什么的鬼性格,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屈辱地保持了安静。 伸手不见五指的溺海上,两叶扁舟毫无察觉地擦身而过,一个出归墟,一个进归墟。 第10章 自最近的渡口进入溺海,漂行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归墟。 闯入者一行人七八个,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们皆以面巾遮蔽口鼻,着一身外面宗门里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长衫,头顶统一银簪别发,若不是身上利落肃杀的气势太过突出,看着就像是不小心闯进归墟的哪家外门弟子。 “少主。”其中一个恭敬弯腰,沉声请示:“是走访街里还是直接搜?” 被他称为少主的人没裹面巾,暴露出精致苍白的五官,纯黑衣裳下的身躯过分清瘦,此时眉心一皱,那种大病初愈的阴沉闷郁之色愈浓:“搜。” “分开行动。” 这就是没有挨家挨户耐心问询的意思。 闻言,七八人纷纷颔首抱拳,身体一跃,轻盈地朝四面散开,坠入归墟浓深夜色中。 阴官也不想多留,选择跟着其中一个走了。 江召站在原地,盯着前方一截从半空中延伸出来的枯枝看了会,安静垂在身侧的手掌蓦的捏紧,复又松开。 又要见面了。 不知温禾安看到现在的他,心中会是何等滋味。 大概是温禾安这个天都来人名声太过响亮,大半个归墟都知道这么个人,刚开始倒有些抱有不轨之心的人暗中跟踪过她,但她太谨慎了,滑不溜啾,往山里一绕,一拐,再抬眼,死活都找不到人了。 她总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时间出现。 江召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镇上一个老郎中知道她屋子在哪,他前来给她处理过伤口。 现在被王庭的人架着弯刀往脖子上一横,顿时两股颤颤,牙关咯吱咯吱抖着合不拢,为首的那个拎着他,像拎着小鸡仔一样跃到了江召身边,道:“少主,人找到了。” 老郎中内心叫苦不迭,早知道那个天都来人修为全无了还能引得这样的人物前来归墟,他就不贪那点钱,鬼使神差来这里为她包扎了。 江召扫了他一眼,颔首,声音冷漠:“带路吧。” 老郎中又抖一下。 跟在江召身边待命的侍从提剑的手紧了紧,见到这一幕,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再是温和谦逊不过,如雪中琼枝,红尘不染,见到这样的情形,怎么也会温声叫一声老人家,让人麻烦他带路,承诺并不伤人。哪像现在,浑身阴冷阴冷,看人的时候宛若被毒蛇盯上。 他愤懑难平。 天都那位二少主,真是好手段。 活该被废,沦落到这种地方受苦。 这就是报应! 小半个城镇因为他们的到来灯火通明,一条笔直的火光路径直穿过山林,亮到温禾安那道孤零零的篱笆墙外,远远看去,像一条挣动的火龙。 江召平静地审视着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他想,天都金尊玉贵,手握重权的二少主,应当从未住过这种地方。 她那么在意身份。 这种生活比杀了她还难受吧。 江召侧 脸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眼底各种情绪翻涌,半晌,他抬抬手,侍从们训练有素地将整座院子围起来,堵死了任何从里突破的可能。做完这些,他抬脚,一推木门,踏入一片枯黄的院落。 四周静悄悄。 见到他,温禾安会是什么表情? 憎恶,愤怒,还是冷然麻木。 等江召走到房门前时,脸上已经隐隐阴沉下来,他一路走过来,没有遮掩气息和脚步,温禾安这么警觉的一个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将门推开。 毫无阻碍。 入目是擦得干净但是缺了只腿,底下找了块磨石板垫着的四方桌,桌边摆着两把小竹凳,旁边墙上插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个没拆的药包,再往里面是一片布做的帘子。 帘后空间不大,只有一张床。 处处都是生活气息,桌上甚至摆着杯冷茶,唯独不见人。 江召眼底遍布阴霾,站在原地捏了捏拳,转身出门,吩咐侍从,声线绷得紧而低,风雨欲来:“再去搜。” 他招招手,有人将老郎中押到他跟前。 “抬头。” 话音落下,侍从将拽住老郎中的头发,将他生拽着面朝江召,江召强硬抵着他的下巴,看他涕泪横流,手足无措到只记得求饶,轻声问:“几月几日,什么时候来替她换的药?” 老郎中眼皮被泪水烫得生疼,这话虽轻,却如惊雷入耳,他哆哆嗦嗦,就差举手投降,见他问起这事,都不需要再补充,就自己颤着唇倒豆子一样交代了:“是……是元月一日,大约是正午,她前一日到我那里处理了伤口,换了药,当时和我说,若是第二日正午她还没来,就提着药箱来这里找她,她付我双倍诊、诊金。” 说到后面,他牙齿不经然咬到了舌头,磕了一下。 “受的什么伤?” 老郎中飞快看他一眼,嘴被吓得乌青,肠子都悔青了:“是,是内伤,肺腑被气浪震到了。此外,她后肩有个被木枝贯穿的血洞,因为没及时换药,发炎红肿了,引发起了高热。” 江召沉默了一息,神情莫测。 出身世家的人,见的东西多了,有些拙劣的把戏,一眼就看穿了。 他抵着老郎中下颌的力道变重,逐渐让人不能承受,洞悉一切般问:“坐地起价收了?收了多少银子?十两,还是二十两?” 郎中就开始抖。 江召手指温度冰冷,微妙松开,往下,这次精准卡在他的脖颈上,老郎中这下抖都抖不起来了,一边侍从抬头,欲言又止,才要拱手说话,就见他家公子轻飘飘睃来一眼。 他如芒在背,所有话都咽回去。 只听咔嚓一声,老郎中大睁着眼睛,滑落到地上,气息全无。 江召仔仔细细擦干净手,从始至终看都没看地面上的人一眼。 四散的侍从不愧是在王庭做事的,思路缜密,效率极高,等在镇上,山上都摸过一边后,顺着地上的脚印痕迹找到了温禾安的邻居。 那邻居老实巴交,找鸡的时候找到了银子和糖葫芦,迟疑地带回家,小儿子欢天喜地,饭都少吃了一碗,等着将肚子留给那串已经结上了冰渣渣的糖葫芦,谗得哇哇起跳,口水直流。 江召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转着手中的木签,准备咬下第一口。 却见父母抱着他,将他护在身后,自己则跪下来吓得连声恳求。 问他们,他们也不敢说实话,因为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和天都来的那个是敌是友,他们就是太心软,老是乱散发善心,没想因此惹来滔天之祸,一时间慌乱无措,只一个劲地撇清关系。 江召耐心已经不剩多少。 漫天喧闹中,那小孩看看左,又看看右,哇的一声哭出声,嚎得含糊不清:“我阿爹阿娘做的都是好事,他们给、给我们邻居送了好吃的,因为她经常受伤,还把灶台砌在外面,根本生不起来火……” 第13节 小胖子被江召突然扫过来的眼神吓得哽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嗝。 江召走近,他仔细端详眼前的矮胖小冬瓜,见他眼里烧着两朵亮亮的小火苗,手里捏着根挂冰棱子的糖葫芦,大有他敢欺负人就扑上来咬人的气势。 他在原地静了静,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伤害你们。” 小孩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高高腆起的肚子瘪回去,想了想,接着说:“阿爹阿娘平时不和她说话,我也不去找她玩,她今天绑了我们的鸡,阿爹去找的时候,发现她给我们留了银子,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他举了举手中的糖葫芦,证明自己有证据。 江召看向那根糖葫芦,脸上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侧首问侍从:“查到了吗?” “没。”侍从摇头,低声禀报:“都找过了,没有人,现在大家还在搜山。少主,她是不是离开归墟了?” “嗯。”江召说着转身,朝外走,声音冷透了:“我去查结界。” 要是有人离开归墟,结界上都会留下气息。 一查便知。 朝前走了几步,江召却又回过身来,那对才如释重负瘫软在地的夫妇一口气还没放下就又提起来,满脸凄然,小胖子才要把他们扶起来,见他又来了,止住动作。 “伸手。”江召说。 小胖子吸吸鼻子,满是迟疑地摊开手掌,没全摊,就露出半个肉乎乎的掌心,江召在他掌心中放了五块银锭,道:“买你的糖葫芦。” 小胖子手掌心一缩,把手里的糖葫芦往后藏。 家里不富裕,爹娘都攒着钱,生怕哪天外面的乱就到归墟来了,糖葫芦这种小零嘴,他很久都没吃过了。 江召与他对视,将那根糖葫芦从小孩手里掰了出来。 门后,小胖子的干嚎声振聋发聩。 一刻钟后,江召出现在归墟结界前,褪下氅衣,将手套取下,连着糖葫芦一同递给侍从,修长五指贴上结界,灵流暴动。 结界光华灿灿,繁花绽放又坠落成灰,江召掌心中光团明灭起伏,像是在有节奏地呼吸,然而时间越久,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收手而立时,眼瞳颜色沉到极点。 “少主。”侍从迎上来。 “痕迹被人刻意抹去了。”江召转身望向溺海,眼神幽寂,似乎要透过这片海域,揪出每一条进出的摆渡舟。 侍从提醒:“少主,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要不要先回去?家主晚点还有任务交给少主。” “嗯。” 江召又站了一会,身形一闪,站到了摆渡舟上:“回吧。” 侍从在身后忐忑难安。 跟着公子来归墟的时候,他以为公子定然是要亲自折辱温禾安,再不然就是彻底了解她,永绝后患,可为什么……他看向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因为在雪地里插了一会,竹签根部被染湿,又被小孩子拿在手里很久,糖渍顺着掉下来,捏在手里的触感黏到叫人头皮发麻。 公子拿这做什么。 他不会——还对那个玩弄人心的女人存有幻想吧? 他难不成忘了那段被伤到心如死灰,宛若枯骨走兽的日子,都是怎么咬牙捱过来的吗? 侍从想想如今公子的冷戾性格,话几次滚到嘴边,最后还是只能压回心底,无奈又愤愤地叹息。 竹筏抵达岸口的时候,温禾安正蜷在凳子上,拢着衣领,裹着脸犯困。 这么多天,她在归墟精神就没放松过,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一抬眼,床边就站着个杀手。现在乍到相对安全的环境,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头一挨椅背,眼皮就重下来了。 “二少主。”商淮笃笃地敲了敲她的椅背,声音稍高:“咱们到地方了。” 温禾安一下醒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发现灵舟靠岸,到的是个小渡口,船和人却都挺多,熙熙攘攘,往来穿行。 “不好意思。”温禾安从椅子上起来,朝商淮和陆屿然弯眼笑,声音里带点轻微鼻音:“前几天有点忙,没怎么睡。我们到哪了?” 她捂唇打了个哈欠,鼻子红红的,抬眼看了看天穹,见天光湛湛,亮若碎金,和归墟时时狂风暴雨,天幕沉黑的情形大相径庭,心中这才有种真出了那个鬼地方的落实感。 商淮挥袖散去竹筏,闻言不由得道:“你猜猜?” 怎么总喜欢叫人猜。 温禾安往四周看看,见人流如织,街市繁盛,两街内府宅密布,鳞次栉比,高门大院铜环深深,琉璃瓦的光泽耀眼夺目,是个暂时没有发生动乱的城池。 这在乱世中尤为难得。 说明这座城池要么隶属有名望的宗门,要么被世家牢握,或是有实力的人已经在此自立为王,带兵驻守。 “不是三大家的主城。” 温禾安扭头看身侧不说话的帝嗣,耷拉着眼皮问:“从关押的那些人嘴里审出来的地点?” 商淮这会也有切实的真感了。 队伍里来了个聪明人。 终于有能跟陆屿然接得上话的人了。 “嗯。” 枯红解开后,陆屿然身上那种提不起精神的恹恹色褪去不少,与生俱来的清贵之色无所遮挡,愈加明晰,声线更清:“萝州。”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尤其擅长快刀斩乱麻,什么事都不例外。 这次出手,曾经的事,不论好坏,在他这里,已经彻底了结了。 他和温禾安现在顶了天,就是合作关系。 她能配合,那最好,她要不配合,就自寻出路去,看看还有谁能顶得下温家和王庭的压力保她。 “我在此地有府宅,你进去收拾一下,换身衣裳。” 陆屿然视线从她那件与脸格外不搭的厚重棉衣上略过,修长指骨随意点了点左街深处若隐若现的宅院:“晚上跟我出去见画师。” 温禾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有些迟疑,走近一点低声问:“塘沽计划的线索指向这?城里?” “在外岛。”陆屿然言简意赅,态度不温不淡:“这两天先住城里,等个人。” 像困扰许久的难题终于得到抑制与解决,这位帝嗣浑身清爽,恢复到了能够沟通的状态。 至少现在看上去, 心情还算稳定。 温禾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考虑到之后队伍的和谐关系,觉得还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担心昔日的事被队伍里另外一个竖着耳朵满脸高深莫测的商淮听见,她离陆屿然更近了些,斟酌着开口:“陆屿然。” 陆屿然垂眼看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示意她说。 她压低声音说:“三年前,咱们固然有相互利用,逢场作戏的时候,但我情非得已泄露出去的东西都是虚晃一枪,以你的修为与状态,他们根本伤不了你。” 话音落下,便剩死一般的寂静。 相互利用。 陆屿然静静看着她,唇角弧度平直,明明原本还皱着的眉舒展开,眼神却冷如堆雪,也没开口说话的意思。 温禾安敏锐的感知到。 这个解释并没有说服这位帝嗣,并且有火上浇油的反向效用。 他又变得难以沟通的样子。 第11章 陆屿然最后还是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他敛着眼,往深红铜环门边一倚,睫毛鸦黑,意兴阑珊。 临了,好像觉得多没意思似的,只朝仰长了脖子赶上来的商淮说:“我出去一趟,你联系人。” 他冷淡地瞥了眼满脸纯稚真诚的温禾安,道:“给她讲下情况。” 商淮点头。 他转身就走。 温禾安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她一直觉得自己做人不说滴水不漏,但至少也是审时知趣,因为见过人生百种情状,在揣度人心,与人相处方面格外有一套。这半年来,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频频出现意外。 只不过,她也从来没看透过陆屿然。 三名画仙跟着陆屿然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温禾安与商淮两个,商淮上前将宅门推开,捏了个除尘术,边对温禾安介绍:“萝州离归墟不远,不在三大家的属地,这边最大的势力是九洞十窟,但处于零星散碎状态,所以很多有点小能力的人都在这扎根自立。” 听到九洞十窟时,温禾安神色一动,扭头看他。 商淮接着说:“这边和三大家远隔万里,我之前也不了解,知道要来这里后才叫人查了这边的情况。现任萝州城主三年前夺城成功,自立为王,三年里治理还算花了心思,这才有了方才热闹的街市。” 说到这里,他摊摊手:“不过,今日这样,可能明日就变天了。而今九州这破破烂烂,战乱无休的局势,你也知道。” 庭院的真面目在眼前展露,他下巴动了动,朝温禾安示意:“诺,看看,感觉如何?” 院子很大,看得出先前被人精心照料养护过,这个时节,院子里寒梅怒放,后院轩窗下丛丛芭蕉狭长的叶尖舒展,颜色介于青与黄之间,墙底放着十几盆盆栽,里面栽种着不同种类的花草,枯枝桀骜,张牙舞爪,只待来年春绽出光华。 古色古韵,极具雅兴。 有淡淡的生活气息,人一踏进来就觉得舒服。 “很好看。” 温禾安左右看了看,问:“我住哪间?” 商淮指了指左侧单独辟出来的一间小院子,说:“陆屿然让人给你准备了衣裳和必需品,院子雇了个管家,每天早上会来一趟,你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他就是。” 他顿了顿,又道:“直接找陆屿然和我也行。” 温禾安点头道谢,见他说话时一直在看手中的四方镜,一副等着联系人的样子,略一思忖,温声道:“那我先回房了,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 商淮朝她点点头。 单独辟开的院子不算大,胜在什么都不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湢室,还有个小厨房,而院外,一扇半人高的木门隔绝了所有视线。 温禾安推开房门,见到凳子上放着两套衣裳,妆奁盒里添置了胭脂水粉,口脂也好几盒,铜镜擦得锃亮。 桌上有茶具和一面四方镜,四方镜是新的,里面一个联络人都没有。 温禾安避着受伤的左臂,洗了个澡出来,将新衣裳换上,绞干头发,坐在梳妆桌前,将铜镜拿在手上,仔仔细细观察自己的脸。 她认真审视自己的时候什么表情也没有,显出几分冷漠来。 跟姑娘们平时上妆时的情形不同,她不看自己的五官,铜镜贴得很近,近到全部镜面都只照向左侧脸颊,眼下到下巴的那段距离。 第14节 肌肤柔嫩,瓷白似玉。 任何细微的瑕疵都找不出来。 温禾安还是不放心,手指缓慢抚过脸颊,态度谨慎的好像上面会突然碎开几道缝隙,像瓷瓶不小心被磕碎一样。直到确认的确没有出现异样,她才将脊背往椅背上一贴,把铜镜送回桌面,凝着摆在上面的胭脂眉粉出神。 脸上暂时没事,可以先放一边。 当务之急,是捋清目前的形式,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觉得有点闷,索性推开椅子起身,站到窗前,将窗子支起来。一片芭蕉叶原本被挡在窗外,现在没了阻力,跃进窗里,叶身凝着的一捧露珠立刻往下坠,发出雨点打伞面的啪嗒声。 她双手捧着腮趴在窗边。 温家是回不去了。 当时温家家主出事,她被押回主城待审时,一众长老辩得面红耳赤,极力陈情,要杀她平愤,最后她的外祖母保她一命,要她手无寸铁,以凡人之躯前往归墟赎罪。 并不曾定下归期。 说白了,如果陆屿然不来,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出路,死在归墟,只是迟早的事。 刺杀家主的事究竟是真是假,是谁做局陷害,温家不会不知道,他们根本无心去查,草草定罪,不过是在她与温流光之间做出了选择。 不。 他们从始至终支持的就是温流光,温禾安手下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占多数,而真正掌着温家话语权的那群长老们,十个里有九个站在温流光的阵营。 温禾安十一岁才被接回温家,她的母亲是曾经为了追求爱情叛出家族的少主,家族已经将她除名,生下温禾安之后,她与温禾安的父亲彻底决裂,郁郁而终。 谁也没要温禾安。 她尚在襁褓中,就在阴差阳错中流落在战乱连连的州城中。 后来因为温禾安外祖母的一时怜悯之心,她改头换面,更换身份,以嫡系主支的身份留在了温家。因为吃过苦,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她修炼格外努力,做任何事都保持一颗七窍玲珑心,一步一步往上爬。 温家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 么,别人怕疼,怕苦,怕为难,她不怕。 她充当了温家手中一把锋利的刃,刃过必饮血。 随着她名声滔天,羽翼渐丰,温家人却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个致命缺点。 她没有家族荣誉感与归属感,做不到真正的为家族赴汤蹈火,为家族去生去死。 她聪明,听话,指哪打哪,什么棘手的事都能接手,不过是因为需要借力家族让自己站得更高,过得更好。 她和自婴孩时就被诸多长老倾尽心力教养出来的温流光不同,她被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思维和分辨能力,她做不成一个提线傀儡。 温禾安是个外人。 养不熟的外人。 从前,她和温流光都还小,温家乐得温家出现两个天赋惊人的后辈,可现在她们大了,明争暗斗,双方派系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见面对视都冒火星子,她们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温家需要做出选择。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选择不可能是温禾安。 等温流光得知自己派出的杀手不是失踪就是兜兜转转找不到人,会让亲信去一趟归墟,得知她在归墟人间蒸发,必定不会就此作罢。本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原则,江召说不定也会出手。 温禾安翻开缀着雪白毛边的衣袖,垂眸看自己的手腕。 她的灵络被封死了,三位长老一起动的手。 也就是说,想要解除封印,同样需要三名九境强者同时动手起阵,破除封印。 九境强者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许多七八境的都能占座城池为王,开宗立派了,而且哪有九境强者愿意得罪两大家来帮一个无依无靠的废人。 陆屿然倒是可以调集九境,可他能来捞她都是出人意料的仁慈了,以现在这种局势,指望他出手,无异于白日做梦。 只能再想办法。 温禾安倚在窗边想了一下午,直到金乌直坠,华灯初上,庭院里不知何时灯盏齐明,过目之处,皆是亮澄澄明汪汪一片。 她抬头看看天边硕大的圆月,算了算时间。 没多久,陆屿然出现在窗底下,他意思意思伸手敲敲那道小木门,凛声道:“温禾安,下来。” 话音才落,见温禾安从窗边探出半个身体,眉眼弯弯,朝他挥了挥手:“这就来。” 她原本都跨出门了,想了想,又折回来抓起了那面崭新的四方镜。 正月晚风拂面仍带着潮湿的寒气,温禾安打开木门,见到月色下站着陆屿然和商淮,大大方方迎上去,捏着袖摆笑:“谢谢费心,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欢。” 商淮不由得又啧了一声。 他之前真以为三大家的少主们,要么就是陆屿然这种脸冷骨头硬实力强,傲得难以想象的,要么就是王庭江无双那种浑身上下长一千个心眼,背地里要人命的,再么也得是温流光那种动不动杀人的疯女人。 反正都不会太正常。 相比之下。 温禾安这性格真的太招人喜欢了。 他开始有点好奇温家的教育方法了。 “说什么谢。”商淮说:“走,陆屿然今晚请咱们吃饭,一边吃,一边谈正事。” 温禾安去看陆屿然,发现他低头审视般在自己新换的衣裳上瞥了瞥,她含笑站定,落落大方给他看,还拢了拢自己的毛领圆边,露出张未施粉黛的脸。 “是不错。”他下了定论。 温禾安顿觉奇异,因为陆屿然现在的语调不冷,话说得稀疏平常,也不对她突然寒声甩脸色了,对她和对商淮的态度趋于一致。 这是已经接纳自己这个临时队友了? 他们去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酒楼,要了个最大的雅间,雅间被一道山水屏风辟成两面空间,一张架在榻上的桌子四四方方,屏风后是书桌,笔墨纸砚齐全。 “你们忙自己的。”商淮在桌前坐定,骨头一松,招来守在外面待命的侍从,说:“有不少菜都要时间等,你们画完就差不多了。” 温禾安接过酒楼侍从递过来的温热手巾,擦干净手指,又执墨研磨,头也不抬地问陆屿然:“画师什么时候到?” 恰在这时,却听叩门声响,陆屿然抬抬眼,道:“来了。” 儒雅男子带着个小童急匆匆地进门,大冬天的,还未来得及拭去额上的汗,就先朝陆屿然躬身下拜,语气诚惶诚恐:“拜见公子,公子恕罪,荀某来晚了。” 来人约莫而立之年,蓄着长髯,长着张方正的国字脸,因为读书人的缘故,身上有种翩翩从容的气度,解释道:“刚才路上出了点岔子,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哪里敢让帝嗣等人呐。 陆屿然不关心他遇见了什么,当下抬抬手:“起来,别动不动又跪又拜,先做正事。” 男子早知道这次来是要做什么,当即又是一拱手,这才直起腰,勉强敛了敛气息,带着小童走到桌前。抬眼一看,见一鲜妍清灵的女子侧边两步,裙摆漾动着,为他们让出了位置。 荀豁一怔,思考着出现在陆屿然身边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得行个礼再说,这样一想,他伏案桌前的动作僵住,握着笔的手也不太自然了。 温禾安却先说话了:“出什么岔子了?” 字正腔圆,声音清脆,干干净净带着笑意。 荀豁由衷地叹出一口气,碍于陆屿然在场,没敢叹得太大声,边提笔蘸墨,边连连摇首:“西街突然出现了动乱,被城内驻兵围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但愿……” 他停住不说了。 温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笑意微不可见敛了敛弧度,荀豁将经过特殊沁制后制成的雪白卷轴铺开,看向她,低声说:“请姑娘描述,荀某做足准备了。” “好。”她回神,在书桌边站着,眼睛微闭,将回忆里人物画面口述出来:“具体年岁我不清楚,人看着约莫中年模样,眯缝眼,驼峰鼻,嘴唇深紫色,上面有三道皲裂……” 话还没说完,就见荀豁悬了笔。 外间的商淮自顾自拉了张凳子坐在他们对面,看着这一幕,悠悠叹息一声,对陆屿然说:“你说她会不会被荀豁逼疯。” 陆屿然拿着四方镜查看里面的消息,闻言眼皮微掀,视线在温禾安身上停了一瞬,道:“你以为她是你?” “你究竟怎么回事?”商淮环胸气极而笑:“我没惹你吧?你骗我去归墟的事我还没和你计较呢。” “就为这个,我年都没过好。” 陆屿然眼也不抬:“灵庄划过来的钱你没收?” 四方镜启动后,灵光闪烁不停,他还能一心两用嘲讽商淮:“你那两月不练,半路就翻船的技术,我以为你会不好意思收。” “……” 商淮哽了哽,咬牙道:“行,你忙你的,我闭嘴,我不说话了。” 算他倒霉,生在天悬家,就只能交到这么个朋友。 温禾安很快知道商淮为什么那样问了。这个叫荀豁的画师好像不止一次为巫山做事,没落笔时还好好的,一但入画了,要求就格外细致繁多,在她第三次重复细节,而他皱眉细问:“皱纹在什么位置,有几根,佝偻的程度呢?那颗黑痣长在唇边,左边还是右边,有多大?” 温禾安忍不住抚了下额心。 好在她记性不错,有些细节,她反复回忆,都能给出准确的回答,一些实在记不起来的细微之处也没办法,只能略过。 一个时辰后,三张画像恭恭敬敬地摆上了陆屿然跟前架起的小几。 陆屿然将画像递给温禾安,问:“跟你见到的一样吗?” “像。”温禾安细细打量,肯定道:“基本一样。” 陆屿然将画像卷起来,交给门外守着的画仙,只丢出一句话:“让人临摹了,查。” 画仙捧着画像退出房内。 荀豁事情办完,从画中世界抽离,面对陆屿然,又恢复了拘谨畏惧的态度,半刻都不敢多留,带着小童子一溜烟地退下了。 见闲杂人都出去了,商淮将桌子敲得响当当的,道:“来吃饭了。” “二少主,这次沾你的光,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热饭菜了。”商淮摆摆手,菜一道接一道摆上桌,还有女使乖觉地收拾好纸笔,擦去墨渍,又添了张梨木椅。 温禾安提着裙摆落座,闻言表示理解:“我上归墟以前,也是一隔 许久才会解解馋。” 他们三个人,点了五道菜和两盏糕点,都是酒楼尝鲜的招牌,摆盘样样精致玲珑,但分量很少,正好够他们的份。 谁知中途商淮舀汤时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陆屿然,他抑制不住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温禾安和商淮齐齐看向他。 商淮意识到什么,无语至极,他给自己夹了筷鱼肉,恨恨道:“你就这么过一辈子吧,我看谁能受得了你。” 他看向温禾安,问:“他以前也这样?” 温禾安好笑地点头:“对,比现在还严重点。” 陆屿然正在四方镜上拨动的手指微不可见顿住,半截削瘦指骨压在桌面上,眼皮往上压出两道褶皱:“没别的话聊了?” 第15节 商淮挑出鱼骨,率先换了话题:“我觉得这家的糕点不怎么样。” 说话时,温禾安正愁眉苦脸地咬下最后一口翠玉豆糕,她将太过馥郁的浓香咽下去,含糊应和:“五味杏酪鹅也不好吃,好像没中和好,有点腻。” “以后让陆屿然做。”商淮三言两句将自家阵营的底细都抖出来:“他做荤食很有一手。” 温禾安很是惊讶,没想到陆屿然还有这项技艺。 她撑着两腮歇了口气,在灯下看那个据说厨艺了得的帝嗣。他正低着头看四方镜,对外人的诧异恍若未觉,毫不在意,分明坐在最热闹的人间烟火味里,这种气息却好似与他分毫不沾。 温禾安突然想到什么,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镜,先递给商淮,道:“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气息,方便后头随时联系。” 本身给她准备新的四方镜,也是这个用意。 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镜里面输入了一道灵力,看了看空白的界面,挑挑眉,很是意外:“我是第一个?” “是呢。”她大方地直视他,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翘:“我才拿到手,还没开始用呢。” 说罢,温禾安接回四方镜,想了想,还是递给陆屿然,问:“帝嗣要不要也存一个?” 一般来说,没有公事上的交涉,寻常人很难有那个面子能和陆屿然用四方镜联系上。 但再怎么说。 她该表示的还是要表示。 陆屿然单手压着那片单薄的镜面,掌面下温度冰凉,温禾安和商淮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话,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 温禾安很爱笑。 什么情况下都笑得出来,配上那张柔婉灵秀的脸,纯甜似蜜,天然有种涤荡所有低落情绪的本事。 陆屿然不是没有自我剖白过——就算他曾经对温禾安动过心,也绝对谈不上多喜欢。 两个全然对立的世家,两个同样危险的人。 他们骨子里清醒无比,都明白自己的身份。 重重阴谋下的家族联姻,没能严防死守到底,就已经足够疯狂了。 偶尔情绪作祟,他确实记得三四年前的数个深夜,自己回到巫山时,榻上水流般铺开的乌发。 她霸占大半张床,睡得无知无觉,又或者说,听到了动静,但一点自觉都没有,占据的地盘分毫不让。 他只好冷着脸去推她:“温禾安,别装。会不会往里挪点?” 温禾安眼睫柔软得像一团鹅绒,几经颤动,但不理人。 他只好压着一身火气和冷意,倾身将人卷了丢到里边,甚至还要因此和已经养足精神的人去外面院子里开始一场“床榻争夺战”,外面的石桌石凳全部碎为齑粉,三两天就要换一回。 每当那个时候。 他就真心实意觉得困惑,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说她脾气好。 可叫人意外的是。 明明外面数不胜数的地方可以歇身,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数仍是越来越多。 陆屿然第一次知道,再难改的习惯,被人一通乱七八糟,无所顾忌地搅和,也能有所改变。 同一张榻上躺久了,在某个深夜,他也能再自然不过地强势禁锢住某个不安分坠进怀里的身躯,让她不至于随心所欲到横躺着入眠。 这些记忆,在这两年里各式各样的事里黯淡,灰败,很多已经模糊不清,陆屿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来。 他甚至可以接受温禾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到这种份上。 他确认当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为长久晒不到阳光,得不到雨露滋养而彻底枯死腐烂。 谁能想到,随着再次和温禾安说话,接触,那些旧得只剩层灰的回忆里好像突然爬出一只柔软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缠上来。 被他冷淡绝然甩开后,会沉寂一段时间,而后故态复萌。 然而这算什么。 在温禾安眼中,连逢场作戏都属于敷衍。 他再有一次这样的念头,都该自我唾弃。 陆屿然抵着那面四方镜推回去,手指没动,灵力也没动,平静回绝她:“有事联系画仙,我不爱看四方镜。” 第12章 温禾安不觉得意外,她拿回四方镜,放在桌边,用一面干净手帕垫着。 商淮不太能吃辣,但又偏好这一口,嘴唇被刺激得彤红,吃到后面一直在灌水,同时招呼在外间伺候的女使结账。 糕点一笼三个,因为陆屿然早早撂下筷子,那笼翠玉豆糕还剩一块无人问津,看得温禾安很是发愁。 商淮拿陆屿然的灵庄腰牌爽快地划账,一转头准备起身回去了,但见温禾安用牛油纸将翠玉豆糕包起来,捏在掌心里,再用手指去勾四方镜上系着的红系带,悠悠地在半空晃。 陆屿然也看她,商淮有些诧异:“不是说不好吃吗?” “哦,这个。”温禾安跟着起身,闻言回:“我怕晚上起来会饿,留着垫肚子。” 她这么一说,商淮就想到个难题。他自己还好,对日子要求不高,得过且过就行,平时很有闲心逸致照顾下自己的味蕾,但陆屿然做起正事来是出了名的严苛要求高,不仅为难自己,还很为难别人,温禾安后面跟着他们奔波,这一日三餐该怎么解决。 天天啃干粮大饼?听着也太凄凉了。 温禾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角微一上翘:“你们不用考虑我,忙自己的就行,我自己准备自己需要的东西。” 说话间,他们走出酒楼。 萝州这三年发展得尤为不错,百姓生活安稳,因为修士不少,所以夜里宵禁形同虚设,每晚人头攒动。唯有今日,行人寥寥,少有几个都缩着脖子揣着手,面有戚色,眼里透露着某种莫大的畏惧。 九州平民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稍有动荡,就开始止不住惶恐,如惊弓之鸟,随时准备举家逃难。 此般情形,大家司空见惯,无有动容之色。 温禾安沉默注视荒凉的街道,他们住的地方在城东,毗邻城主府,夜间巡查与守备力量相对较多,许多住在这边的大户人家都派小厮出来查探,静观其变。 而街道上,红绸与彩带随处系挂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撤下。前天是正月十五,人间团圆,这里举办了许多有趣的活动,十分热闹,现在仍留余韵。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视朝前走,轻声问:“我们会在城里待几天?” 商淮看向真正能做决定的人,使了个疑问的眼色。 “很快。”陆屿然满身清贵,与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厮错身而过,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格外明显,他道:“顺利的话,罗青山明天就到。” 罗青山? 温禾安觉得这名字尤为耳熟,可霎那间去想,却搜不出印象,她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一遍,记在心里,准备等回去后再仔细想想。 一路走到宅门前,温禾安问他们:“明天有我的事吗?” “没。” 陆屿然肘边抵着门,却不进去,言简意赅:“别杀人,别放火,别给我惹事,想干什么都行。” 他看了看被温禾安勾着线直晃悠的四方镜,回想起来,这人以前才是真没什么看四方镜的习惯,又添了句:“有事商淮会联系你。” 他说话的时候,温禾安听得很是耐心,视线安静落在他唇上。 好似一根沾了水的羽毛湿漉漉抵上来。 陆屿然微怔,顿时觉得自己有病。 他不想说话了,眼也不抬地径直朝南院去,经过商淮时停了下,道:“跟我过来。” 南院也是座单独辟开的小院,离温禾安的院子最远。 可能是特意按主人心意收拾出来的,布置摆设很是简洁素净,书房里紫檀书架上陈书数百卷,窗边放置着几捧小盆栽,不知是怎么侍弄的,愣是在这个时节抽出了花苞,含羞欲放。 陆屿然将手里的四方镜往桌面上一丢,在书桌后坐下,问商淮:“动乱是怎么回事?” 当时知道要来萝州,商淮自告奋勇主动查萝州城的情况,终于如愿找陆屿然要走了好几位画仙,叫他们穷尽想象构建世间一切极致情形,酣畅淋漓过了把眼瘾。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商淮毫不意外,他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沉吟了一会,还是先把情况说了:“萝州前几年隶属于一个叫落星宗的宗门,为寻求庇护,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钱财食物,本身又常年闹饥荒,时日一长,城里走的走,死的死,没剩多少人留下。” “后来落星宗被另一个宗门吞没,萝州失去庇护,处于无主状态,直到三年前发生变故,一个叫赵巍的人带兵攻了进来,占城为王,自立为禅王。”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摁到桌面上推过去,示意:“赵巍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你看看。” 陆屿然将纸摊开,一眼扫下来,蹙眉:“王庭的人?” 商淮纠正他:“曾经是,出来自立就不一定了。” “他修为在八境,实力不算强,攻占萝州时下属表现出来的实力倒是不俗,我怀疑他背后有人。”提到王庭,商淮声音沉了沉:“萝州情况比前些年好了不少,加之地广,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 “萝州今年收成好,粮仓充实,被噩魇家看上了,想要强抢,提出了许多无理要求,赵巍不同意,双方的兵发生了冲突。” 商淮舔了下干裂的唇,声音凝重:“萝州估计保不住了。” 挺难得的。 一座乱世中无有倚仗的城池,被治理得这样欣欣向荣。 可惜…… 陆屿然凝着面前那张折出四道痕的纸,看不出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倏然开口:“让他们退走。” 商淮摊摊手,脸上满是那种“我就说吧”的表情,他站起来,弯着背手掌撑在桌面上,无奈地说:“我觉得你得考虑下族中的意见,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了没有利益的事得罪别家,族中已经颇有微词,长老们会认为你还不够冷静。” “直接下令。” 陆屿然做了决定,果真就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道:“谁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商淮不由得扶额。 “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巫山和另外两家的关系可不融洽,自从他们拿到了有关帝源和天授旨的线索,就开始大肆吞并城池,囤积灵石,笼络各族各家。现在为了区区一个萝州,你将噩魇家往外推,可就推到他们的阵营里去了。” 巫山那些长老们知道,不得气得跳起来。 倒不是噩魇家有多重要,重要到巫山得罪不起,而是因为做这事的人是陆屿然。 陆屿然是帝嗣,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都得保持绝对完美与清醒。 他是集整个巫山之力培养和雕刻出来的精美珍宝,理应白璧无瑕,所做任何决定,都该在理智思考,权衡利弊之后。 王座之下,莫不白骨累累。 第16节 他若是没有坚韧不侵的心性,欲成大事而做出的正确取舍,如何使九州称臣。 “你做好事,又不留名。” 商淮装得一腔有模有样的忧郁:“外面提起你,不是能打就是神秘,接触过的还说你冷酷无情,你说不然你也学江无双,装也装出一副慈悲心肠来,好拉拢拉拢人。” 陆屿然嗤笑一声,冷瞥着他,道:“我做什么好事?” “我只想将塘沽计划老巢彻底端掉,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不会这个时候来挡我的道。” 切。 别人也不知道你来了啊。 商淮自顾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陆屿然这个人,从头到脚,哪哪都硬,你可能只有将他人从里面剖开了,才能窥见一点柔软的东西,但也是这一点东西,让太过完美冰冷的帝嗣看起来是活的。 “好,你嘴硬,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嘀咕着:“反正到时候也不是我被关禁闭。” 陆屿然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温禾安回到自己的院里,将四方镜和牛油纸包着的翠玉豆糕放在立柜上,弯腰摸索着点了灯,又给自己烧了壶水准备泡茶喝。 这间屋的布置很是精巧,卧房被屏风隔开,里面布置成一间小小的书室,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 等水烧开,她捧着茶盏站在窗前,看窗下几条挂着橘色灯盏的交叉小路,看了会,觉得有些累,搬了把椅子过来,曲腿坐着。 没多久,掌心就被烫红了。 温禾安将茶盏放在窗下架着的小木几上,食指摩挲着大片绯红的肌肤,定定看了半晌,而后皱眉。 现在的身体太弱了。 在真正的风雨面前,聪明的伎俩毫无作用,只是自取其辱。 温禾安忍不住摸了下脸颊,总觉得好像会随时摸到一些什么,可能总是悬心,所以一想起来就要确认后才能勉强安心。 江召和温流光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背后的天都和王庭更不是。 个人与世家对抗,无疑是螳臂当车,更何况她修为还被封着,身上伤都没好全,有心无力。 温禾安又在风口站了一会,直到迷了眼,抬手揉了揉,才终于下了某个决定。 她展袖坐到书桌前,铺纸,研墨,落笔,最后折进信封中封好。 修为的事她想办法去谈判周旋,可这段时间,她也不能稀里糊涂,满心焦灼却无计可施地混过去。 巫山画仙的点画术,天下闻名。 若是能学一些,用作防身也不错,至少下次再遇到同样的境况,不至于如此被动。 只是看能不能和陆屿然商量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温禾安放下笔,惆怅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极轻地叹息。 说实话,她从未看懂过陆屿然这个人。 和他帝嗣的名号一样,陆屿然身上自带一种苍雪般的孤高清傲。 数万里巫山之内,他不论走到哪,面对谁,永远都高居云巅,族内那样多的年轻人,无一人敢上前与他攀谈,偶有眼神上的交流,对方也很快俯身恭敬行礼。 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生杀予夺。 温禾安自己的事也忙,天都一堆棘手的事全压在她手里,他们之间相敬如冰,遵守着结契之日那个列了许多条条框框,显得格外幼稚的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但就跟陆屿然先前说的一样。 她确实,曾因一些原因,不得已缠过他一段时间。 起先,陆屿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也是极其不短的一段时间斗智斗勇的接触之后,陆屿然这个人,才露出自己稍微有些不一样的一面。 她哪一天稍微多接近他一点,第二天必定在正事上遇到各种岔子,来自巫山刻意的敲打找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她累得连打坐都盘不起身体,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一觉的时候,他非不让她如愿,又是推她,又是掰着她,直到她气得将两条腿都搁在他身上,他才倏地安静了。 她一连两三天不回巫山,一回去,就见他脸冷得比第一次见时还明显,居高临下睨她,问她夜不归宿有没有意思。 说实话,陆屿然的脾气真不怎么好。 明明悄无声息结束关系也是他先她一步提的,说的时候一脸公事公办的漫不经心,她思忖一会后应下来,他边在文书上敲上象征帝嗣的章,静了又静,抬眼看她,说:“温禾安,再有为敌的时候,我绝不收手。” 她一连好几天都在琢磨那个绝然的语气,想,明明自己答应解除关系的时候也没迟疑让人久等。 怎么就又惹到他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还会来归墟捞她一回。 第13章 翌日,晨光熹微。温禾安心里有事,早早的起来了,洗漱完之后准备将宅院逛一圈,还没动作,就听见院外有叩门声。 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说起府上请了个管家,每天早上会过来一趟。 温禾安出去开门,发现今天天气不好,雾深露重,蒙蒙 水汽顺着开门的动作齐涌到眼前,五步之外,连人脸都看不清。 院门外候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头发花白,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丝不苟固定起来,面庞消瘦,颧骨高耸,衣裳洗得很干净,见到温禾安,立即拱手,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下:“老朽王丘,问姑娘安。” 温禾安十分自然地单手扶起他,轻声说:“不必多礼。” 王丘沉默寡言,他有很多年在东街做管家的经历,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么样的服务。高官贵族重规矩,修士相对好说话,但更需要提心,而且他们会有许多古怪的要求。 “姑娘可用过早膳了没?” 今天雾重,加之王丘年龄大了,眼睛有些看不见,他只能隐约瞧见眼前女子一个轮廓,只觉灵气逼人,当即垂眼没敢再看,声音恭敬:“第一次见姑娘,不知姑娘口味 ,商公子叫我来问问姑娘,好请个厨子回府做菜。” 温禾安怔了下,失笑,而后摆手:“不用,住两天而已,请什么厨子。” “早膳我准备出门去吃,顺便逛逛萝州。” 说到这,温禾安将院外的木门合上,一副就此出门的模样,王丘赶忙说:“咱们这条街出去就有许多早餐铺,再走远些就是酒楼,这个时间,有些还没开门,不过睛景楼开得早,他们的早膳做得精巧,姑娘或可尝尝。” 温禾安颔首道好,想了想,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问:“请问老伯,萝州可有珍宝阁?在哪里?” 想来她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等问题的人,王丘回得不假思索:“有。有一个,在西街。” 说到这,王丘严肃的面孔抽动两下,接着道:“前几年萝州贫瘠,大家食不果腹,每年要死许多人,这里又靠近溺海,修士大人们都不爱来,觉得晦气,这两年在禅王的带领下将日子过好了,珍宝阁才开进来。不过听大家说,珍宝阁里卖的东西还是不多,都是些稀疏平常的,跟别的州城里开的珍宝阁没法比。” “无妨,我随便看看。” 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姑娘,昨夜西街动乱,听说今早还围着兵呢,那边危险,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温禾安微微一怔,而后恍神朝他笑了下,应了个好。 王丘一看她就没听进去,但这个年代就是这样的。没本事的日日躲着灾难走,仍觉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有本事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提着股劲,哪儿都敢闯,惹了事还有背后的人擦屁股。 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温禾安将庭院逛了一遍,发现这座院子占地不小,踩着古木铺就的拱桥往前院走时,像走一段云缭雾绕的仙宫地阶,商淮和陆屿然住在另一边,这个时间静得一点鸟雀声响都听不见,连窗户都闭得死死的。 看来都还没醒。 天气不好,这个点出门的人都是各宅院出来采买的小厮,个个目不斜视,径直奔着街市去了。 走出这条街,眼前开阔,果真见到了许多支起的早餐铺子,卖什么的都有,百味羹,头羹,鹿脯,胡饼,蒸糕,各色各样的肉臊捞面,粥饭点心,除此外,还有当季鲜果,香糖果子,是最早窥见一天烟火的地方。 温禾安走到树下,要了碗熟脍面。 树下架了张桌子,因为用了不少年,桌面有些不平,但擦得很干净。 她吃面的时候不唆,而是将面搅起来绕在筷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吃,样子很文静。 面的分量不少。 支摊的老板以为她吃不完,结果她愣是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时候,如释重负地叹气。 他看看这姑娘身上挂着的四方镜。 这年头修士不缺衣食,但对平民百姓来说,食物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很难得见到一个爱惜粮食的年轻人。 付完钱,温禾安往西街走,这碗面吃得她发撑,感觉中午都不用再吃东西。 从东街绕到西街,天渐渐发亮,雾气飞速收敛回拢,街上人也多起来。 温禾安注意到,出来的大多是身强力壮,头脑聪慧的年轻人。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西街外沿,相互聚在一起低声交流情况,好在得到确切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回家去,叫家中老人妇孺立刻出城逃难。 珍宝阁开在很显眼的位置,不必刻意找,一眼就能被那三个纯金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再挪不开视线。 里面没什么人,掌柜抄着手在里面拨弄算盘,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外面的热闹。 推门进去之前,温禾安将随身带着的幕篱戴上了,两层细纱将脸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用眉粉沾着水刻意描长过的狭长眼睛。 立刻有侍者将她迎进,珍宝阁还是一贯的奢糜作风,地砖缀金,墙挂灵流壁画,硕大的明珠被供于立柱上,四散皎白的光,入目之处,一派溢彩流光,交映生辉。 侍从还未说什么,便听温禾安说:“不必跟着,我自己看看。” 侍者看向掌柜,掌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下巴随着动作叠出一层肉。 珍宝阁开在萝州,顾客只有两种,一是当地的望族名门,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脸他都记得牢牢的,剩下便是从别地路过萝州,需要补给的修士,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上来就直奔目标,不用他们聒噪地介绍。 一看这遮面的做派,熟稔的语气,就知是后者。 他们买东西最为干脆。 温禾安以前经常代表温家和珍宝阁进行交易,大批量走货,很多时候,她都是直接与珍宝阁的那几位直接联系,大手一挥,那叫人瞠目结舌的骇人数字便划进了珍宝阁,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件货品旁边都摆着价格标识。 囊中羞涩,她掂了掂自己带来的灵石,找的东西都再三对比后才拿在手里。 海藻粉,珍珠粉,两张薄如蝉翼的蝉兽皮,一杆描眉上妆的细尖笔。 掌柜随意扫过去,眯得只剩条缝的眼睛在温禾安的面纱上停了一会,心里嘀咕。 全是女子用在脸上的东西。 这是脸毁了,想用灵物挽救? 第17节 温禾安对掌柜疑惑的眼神熟视无睹,她将灵石放在桌面上付账,与掌柜直直对视,淡然问:“你们这有螺音阵吗? 掌柜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回眼神不太一样了,半晌,瓮声瓮气地开口告知:“有。不知你要传什么东西?” 温禾安从袖子里捏出一纸密封信,声音很是镇定,好像同样的事已经做过无数回,她道:“给人加急送一封信。” 珍宝阁的螺音阵,不论是送东西还是送信,都又准又快,保密程度极高,知道它存在的人并不多。 也当然,价格不菲。 “螺音阵送信,三千灵石一次。”掌柜自己可能也觉得这个价格贵,刻意强调:“任何州城的珍宝阁都是这个价。” 温禾安心想,还好自己那天接了陆屿然的灵庄腰牌,不然现在连信都送不出。 “我知道规矩。”她声音刻意放缓,朝身材圆润的掌柜点点头:“带路吧。” 掌柜起身示意温禾安跟自己上楼,连着往上走过两道悬梯,拐进一个紧闭的房间。 房间很大,像是同时打通了三四间才有现在的规模,地底铺着长毛绒毯,没有桌子,也没凳子,一眼看过去,视线无所遮拦。 螺音阵布置在房中间,四周被阵法的余光衬得滢白,毯上的长绒毛被吹得无端拂动。阵法是普通的阵法,只能说构建此阵的人心思灵巧,为了叫他们用此阵时有放心的,不被窥伺的感觉,特意费不少的气力在阵法之上构建出个巨大的海螺,送信之人将信件亲自送进海螺内部,能亲眼看见它就此消失。 同样,等信件抵达送指定地点后。 前来取信之人要和珍宝阁的人对上信息,才能将手伸进螺音阵亲自领取密信。 从头到尾,不会有任何人接触到信件。 掌柜在门外守着,他也知道一掷千金的修士都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干脆背过身不看,免得被找茬说不清楚。 温禾安走到螺音阵前,垂眸看自己手里的信笺,信里写了什么外面看不出,外封唯一映入眼帘的是个用朱砂描摹点缀的图案,像团被鲜血染就的蒲公英。 她盯着那个图案看了好一会,勾了勾唇 ,将信件丢进了海螺里。 从珍宝阁出来后,温禾安又到别的地方逛了逛,慢悠悠回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份详细的萝州地图。 她带着一天的收获回屋,将东西都堆到桌上,自己则往小竹躺椅上一躺,没骨头一样地放松下来,闭着眼休息。 也没能歇多久,想想桌上还等着自己捣鼓的一堆东西,只得又抚着额头坐起来,认命起身。 温禾安将地图清出来放到屏风后的小书桌上,把在珍宝阁买的东西一一拆开,看了看,将灯烛点燃了置于桌面,而后扭身出去打了盆水净手,用帕子擦干。 忙完这一切,她脸色凝重起来,坐到了桌前。 蝉兽浑身上下,唯有一张皮最为柔软,轻薄,干透的时候宛若花生那层皮,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随意吹起,所以捏住它的时候,人得格外小心,控制力道。但若是泡在水里,只肖一息,它就会像饱吸了汤汁,由内而外舒展开来。 如果两张叠在一起,不论是视觉上,还是触感上,都像极了人的肌肤。 温禾安将两张沁了水的蝉兽皮捏起来,对着铜镜贴在了自己脸上,约莫过了半刻钟,蝉兽皮就在她的五官轮廓上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轮廓。 她伸手摸了摸,确定硬度差不多了,将蝉兽皮从脸上取下。 只见先前平而薄的一张皮,现在有了起伏,两个眼眶,一段翘起的鼻梁,两侧微微鼓起的脸颊与饱满的唇,已经初步打了个美人坯子出来。 这种事情她做得顺手,动作间无一丝滞涩,好似同样的事情已经做过许多回,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温禾安将它拿着放在灯下仔仔细细观摩,确认各种细节没什么问题,这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那杆描眉上妆的专用细头笔。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画技不行,可她有一手绝妙的女子描妆技艺。 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用一杆笔与几种色彩,画了张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来。 即便还缺了双眼睛,可眼形已经定下,温婉柔和,可以想见,一旦温禾安将它贴到自己脸上,必定是涟涟一汪春水,唇瓣点俏嫣红,处处透着种少女的馥郁色泽。 一张同样美丽,却和温禾安截然不同的脸。 温禾安做了不少张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的蝉兽面皮,这还是第一次做不一样的,于是看得格外细致,提笔描了又描,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才将它细心地放在书桌上,用一摞书堆着藏起来。 再过两天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想到自己的左脸,不由抿唇。 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现症状,但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那样的变化一旦出现,她跟在陆屿然身边,和待在温家一样危险。 但此时,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容身。 只能用老办法,做瞒一时是一时的打算。 短暂了却了桩心事,温禾安伸了个懒腰,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逛了半天,坐了半天,此时一歇下来,困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冲,她抱着衣裳去隔间沐浴,绞干头发后连饭都没吃就往床榻上倒。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明明屋里备了很厚的被褥,温禾安还是觉得冷,冷过之后又热,她将被子掀开又拉上,反复数次。 倏地在某一刻,她脸颊发烫,手脚皆不能动弹。 温禾安浑身如被冰水泼过,一下子睁开眼睛,两瓣瞳仁猫一样的颤缩。 那种要命的熟悉感觉又涌上来了。 好像发了高烧,左侧脸颊越来越烫,惊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咙上涌,好像被人用烧红的铁丝贴在脸上,毫无间隙。要命的是,除了脸颊上的疼痛,她浑身不受控制,动作变得格外迟缓。 温禾安揪住手边的褥子,咬牙硬抗,竭力压下喉咙里难以抑制,几近溢出的压抑痛呼。 她尝试着坐起来,发现一动,浑身的骨头都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嘎吱声,在深深夜色中,有种骨头成精,正尝试着走路的诡异之感。 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悬在下巴上。 温禾安在惊痛和浑浑噩噩的恍惚中,想,为什么这次发作时间又缩短了。 ……明明距离上次发作,还不到四个月。 终于走到桌边,她抓过铜镜,连烛火都来不及点,借着从大开的窗间溜进来的一缕月光,慌乱去看自己左脸。 她很少有这样不镇定的时候。 直到铜镜前的肌肤上突兀出现一道熟悉的交叉状碎裂痕迹,很奇怪,明明是人的肌肤,却出现瓷器打碎一样的状态,光是这样看着,总有种好似它会随时掉下一片的悚然惊异。 温禾安手指泄力,松开铜镜,人靠在桌边,垂着头看不出表情,整个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阴翳中。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叩门声,一连三下,见无人回应,在原地迟疑地停了停,原本应该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么分外要紧的事,在短暂沉默后脚步又迫近,往房门前来。 “……温禾安?” 是商淮的声音。 真是要命。 温禾安胡乱抹了把脸,转身踉跄着往屏风后转,因为步调太快,身体完全适应不了,她在书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书桌一角,发出哐当的闷闷声响。 忽视身体上的疼痛,她无声扣住那面被书堆藏住的蝉皮,心下微松一口气。 蝉皮重新变得柔软,真正与人皮般无二的触感,只是还有点湿,没有完全干透,五官在黑暗中依旧生动精致,宛若活物。 温禾安松了一口气,将它往脸上贴,严丝合缝地罩住。 “商淮?” 她声音有点哑,顿了顿之后轻咳一声,声音柔软下来,语调再是自然不过:“怎么了?” “外面出了点事。”商淮说:“你醒了的话,就出来一趟吧。” 第14章 商淮将话带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连楼梯都不下,径直一甩手,手掌撑着栏杆落叶一样飘了下去。 温禾安就着方才摔倒的姿势跌坐了会,半晌,才抚着书桌边缘站起来。蝉兽皮一覆着上脸,就牢牢吸附住,此时乍然换了张面貌,相较于她自己,更有一份绵绵柔意,只是眼神还未转变过来,清沉沉的,含着股消散不去的凉意。 脸颊上的骤烈的灼痛渐渐平息,可并未全然消散,时不时就有针扎一样的尖锐痛感传来,骨头里不配合的生涩感仍旧挥之不去。 温禾安早已习惯,只觉麻木,她抚着额心,不一会儿,强行调整心绪,垂睫在屋里走动。先将横得乱七八糟,睡前来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颜料与上妆的工具逐一收拾干净,又弯腰把推翻的书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动作终于看不出顿挫的异常。 她点亮火烛,在铜镜前看自己的脸,半晌,对镜展颜,五官倏然活灵生动起来,只是经不住细细琢磨,仍不够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气,几次调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无破绽,才起身整理衣袖,面无表情推门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阑静,月明星稀。 脚步踏出几步,发现垂挂在腰间的四方镜发出了柔和的光泽,温禾安拿起来一看,发现商淮在一个半时辰前给自己发过消息,但自己睡着了错过了消息,他这才亲自过来传个信。 四方镜设计得很是精妙,镜面采用了独特的材料,触感与平素上妆时用的并不一致,指头点上去后,镜面会随着力道轻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来。 温禾安看到商淮给自己发的消息。 一共发了四条。 最上面的那句无关紧要。 【二少主,城东吃饭,来不来?】 隔了不久,他又发来一条。 【罗青山到了,陆屿然叫你来认认人。】 最后两条格外简洁,简洁得不像商淮发出的消息。 【人呢?】 【出来一趟。】 温禾安能想到自己等会顶着这张脸出现时会收获怎样诧异狐疑的眼神,因为早就准备好了天衣无缝的说辞,打了好几十回腹稿,她并不很担心,若说心中还有一点惴惴,全因摸不透陆屿然的想法。 即便是当年关系最为和谐的时候,她也无时不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极其强劲的对手。 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她还真怕他查到点什么。 前院书院里灯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脚换右脚地换着支撑身体。他的四方镜不在自己身上挂着,而在陆屿然面前的桌上随意撂着。 “我说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温禾安的四方镜里留一道气息呗,又不费事。” 商淮料想话也带到了,那边人也快来了,就没自己的四方镜什么事了,啧的一声松开椅子,将四方镜勾过来系上,说:“反正人你都救了。” 陆屿然恍若未闻,他紧锁着眉,食指在桌面上铺平的画像上摁了下,侧脸轮廓在灯下越发不近人情,锐意难挡。 罗青山才到,此时在屋里站得笔直,不露声色,不敢如商淮这样口无遮拦。从巫山上下来的人,甭管什么身份地位和性格,面对帝嗣,总怀揣着种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里一时静下来,商淮早习惯了这种氛围,陆屿然听不见他的诚恳建议,他也索性懒得再说,自顾自点开四方镜上下滑动,耐心回复每一个人的消息。 第18节 只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镜上,也没什么想和他攀谈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镜时,书房外传开脚步声与细软的衣摆摩擦声,几人神情各异,朝门外看去。 温禾安走了进来,她是陡然从睡梦中惊醒,又飞速经过一阵兵荒马乱,开口时话语里蓄着浓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怀疑她真是穿过夜风匆匆赶到这里的,连困意都没消散:“怎么了?” 陆屿然原本已经抵着那张画像,准备等她一到就让给她自己拿去看,此时随意一瞥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也罕见的顿住动作,须臾皱眉,问:“你又在搞什么?” 商淮一看,挑挑眉,发出“嗬”的一声。 “什么?”温禾安顺着他们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一样轻轻喔了一声,说:“这是用蝉兽皮制成的脸,我自己描的妆。” 她坦然说:“我怀疑,自己这张脸很快就不能用了。” 陆屿然不为所动地审视她,他对她新的五官全然没有兴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许破绽的地方。 温禾安说鬼话和她给人下套一样很有一套,她说的话往往半真,半假,因为有真实的部分,所以你怎么看她,她都不心虚。 那双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样的狭长艳丽,也依旧难掩澄澈内里。 实际呢,剥开面上浅薄的那层,才发现,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鱼。 还是最狡猾的那条。 没有几十年知根知底的钻研琢磨,别想着能在溪流里徒手捉住这条鱼。 如果是从前,三年前,陆屿然说不定会追根问底,可如今,凡是跟温禾安有关的事,只要不惹到他头上,他都不想深究。 “来得正好。” 陆屿然收回视线,示意她自己看桌面上的画像:“你的猜测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倾,瞳色极沉,一字一顿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张榜悬赏你。” 温禾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话没说,上前几步抄起那张自榜上悄无声息揭下的画像,从字到图,仔细看过,指节本就僵硬,现下因为用力泛出一种乌青色。 她捏着这张画像在椅子上坐下,心脏跳得几欲炸开,眼中怒焰无声翻涌,好半晌,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屿然扫了罗青山一眼,后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领神会,拱手温声解释情况:“就在几个时辰前。我酉时抵达萝州,到的时候,从渡口下来一群人,二话没说,直接张贴告示。” “估计不出一日,此事将在九州传遍。” 温禾安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她舌尖紧紧抵着尖齿,看了看罗青山,一副被气到完全没有任何说话欲望的样子。这倒是稀奇,这两天接触下来,商淮还是第一次见她失态,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绪波动的人,恰恰是害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现在还要赶尽杀绝。 商淮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但情感上的热闹,他一般不看,只是温禾安和江召这段关系太过扑朔迷离,精彩到他明明作为陆屿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里。 江召这个人,受了温禾安很多恩惠。 因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说话,才能慢慢让修为爬到七境,说实话,如果不发生这临阵倒戈的一出,温禾安和温流光之间,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天都未来掌权者道侣的身份,难道不比王庭一个注定被江无双死死踩在脚下的公子来得潇洒风光?他总不会觉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无双争风头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这笔账。 这个江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陆屿然没去看温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烧起来。 温禾安很快冷静下来,她猜测陆屿然将她喊过来说这件事的打算,迟疑着开口:“塘沽计划还需要我跟进吗?” 王庭张榜,势必会引来各种来路不明的人追杀,而陆屿然此时却形单影只深入塘沽计划的腹地,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换句话说,温禾安的存在会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即便有脸上这张皮遮掩,但未必就没有暴露的可能,陆屿然救她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温禾安不习惯当人累赘,脸上的印记现在发作,一个人独来独往,暴露的风险会更小。 只是接下来免不得要东躲西藏一段时间,真要露了破绽,突围也会更难一些。 一室沉默。 “画像我交给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盘托出了,你若是觉得麻烦,就此分道扬镳亦可。” 温禾安温声:“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报答的机会,我必不推辞。” 这就说起辞别的官方话来。 陆屿然将商淮勾画了一下午的外岛计划啪的合上,他看向温禾安,脸部线条流畅锋利,唇畔弧度好似带点玫瑰上的尖刺:“悬赏令上三令五申,务必要将你活捉带回王庭,你说,我若是亲自将你带到江召面前,他该是何等神情?” 话明明是冲着温禾安来的,却连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声了。 温禾安噎了噎,觉得他此时发火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随着她被通缉这样一出惊天波澜在九州掀起,陆屿然这位昔日道侣也免不得被波及,谁接二连三遇见这种无妄之灾能忍住不动气。 “那就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外岛。” 她看着他,肩头微松,语气放缓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岛的地图我今天下午看过了,反正已经起来了,等会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么事,你让商淮再给我发消息,可以吗?” 又是这样。 陆屿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开始接近他的时候,碰了不少软钉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剑明刀和软钉子都能给她磨平。 为什么她在外面,在自己这有成千上万种搅风雨,又平干戈的本事,却会被区区一个江召绊得如此惨烈,聪明才智好似全无作用。 陆屿然深深对她对视,发现她给自己画的这张脸太柔美,那双常年温婉冷静的眼睛配合着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时间长了,竟给人种无端含情的感觉。 他别过头,无声拢了拢指节。 温禾安于是起身,准备回屋,经过罗青山的时候停住脚步。 她之前一直觉得罗青山这个名字耳熟,可因为忙着做面具,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方才一进来,意识到多了个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她被悬赏令的事情一刺激,没能第一时间看清他的模样。 直到现在,她看清了他的长相。 心中悄无声息掀起风浪。 温禾安将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罗青山点点头,跨过门槛沿着来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温禾安起先还慢吞吞地走着,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眼前出现红漆曲廊,才扶着一根漆柱停下来。 她在曲廊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双足泄力地半垂着,发丝被朔风吹得直往眼前扫也不去管。 她见过罗青山的画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调查过罗青山,不,她调查的不是罗青山,而是巫山的巫医。 这么多年,她和温流光斗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见就是针尖对麦芒,死不收手,好几次因为闹出的事态太过严重都惊动外祖母与长老团,不是没有为此受过罚。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会虚与委蛇,冷脸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温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实际上,她对刁难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长老都能做到时时温声细语,不失礼节。 谁都行,唯独温流光不行。 十二岁是温禾安生命的转折点。 她十二岁回到了温家,十二岁遇见了温流光。 温流光天生双感,是温家用以对抗陆屿然的希望,是温家所有人几乎捧在掌心里供起来的宝贝,她在天都可以横着走,除了在修炼这块由不了自己心意,其余任何事,皆可随心所欲。 她在温家横行霸道惯了,乍然间来了个比自己大半岁不到的“姐姐”,说是死去三叔三婶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亲自教导她,她偏偏还展现出很好的悟性与天赋,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时间,族中便流言纷纷,大有温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势。 温流光哪里受过这种气,她面无表情听完族中的议论,回去后就调动了父母的近卫,四五位七八境强者悄无声息从温家掳走了温禾安。他们把她带到足够远的地方,昼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确信无人会追查至此之后要将她杀死。 她确实差一点点就死了。 等外祖母赶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奄奄一息,回去后就立刻开始出现痉挛,抽搐,高热不退,呕吐不止,休克惊厥等深度中毒症状,当时温家请了最有名的医师,勉强将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医师说,她中的是至毒杜鹃连里,这种毒叫她前前后后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才逐渐好转。 期间长老们来看过温禾安,温流光的父母也来过,他们端着长辈的架子,高高在上地问候,温禾安依旧靠着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气。她知道不能和温流光闹翻,她没有父母,没有心腹,没有拿乔的资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没死,再狠的毒再难捱也都捱过去了。 只是温禾安没有想到,杜鹃连里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此后每隔一年,她都会出现中毒症状,中的都不是普通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最难过的时候她只能盯着床顶看,五脏六腑都被挤压了打碎了再碾过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后,她去就演武场找温流光打架,发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浑身骨头都难以动弹。 她压在温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种能将她下巴捏到脱臼的力气,看温流光暴怒,要将她撕碎般挣动起来,她又用膝盖摁住她的双手,去扯她头发,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问她:“你究竟给我下了几种毒?!” 温流光怒骂,怨毒地看她,被这样屈辱的姿势刺激到,迸发出灵流将温禾安掀开,又被她扑过来再扭打到一起,嘴里仍不干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温禾安就要被关禁闭。 族里一直希望她能和温流光和睦相处——那当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悬一线时,谁也不曾来看一眼,无助与疼痛也不在他们身上。 又过了十几年,温禾安不找温流光打架了,因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体逐渐出现一些要命的,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的变化。 她出现了妖化的迹象。 她的左脸会像碎瓷片一样裂开,露出的花纹宛若小树的枝丫。 妖化这个词,在这个九州境内都属于禁词,随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蝉,汗毛倒立,连想都不细想。 昔日帝主,就是为了彻底平息妖骸之乱而逝去的。 妖化之祸,是殃及众生的滔天之祸。 起先温禾安妖化的症状不重,十年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的时候,她就不出门了。只是后来事情越来越多,症状又往往来得突然,事先不会有什么预兆,于是她慢慢练习女子化妆之术,自己试过无数种材料充作面具,最后发现用蝉兽之皮最为逼真灵动。 随着温禾安境界提升,跻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状随之加重,发作时间一缩再缩,从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为被封的缘故,这次竟然只维持了四个月。 这么多年,温禾安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礼聘,暗访各地名医,什么解毒的方法,只要不要命,都曾试过。 无数声名远扬的医师们都讶异而无奈地摇头,说此生从未见潜伏如此之长,毒性如此之烈,且发作时齐齐运作的毒法,他们对此钻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许唯有巫山巫医一脉可尝试破除。 巫山巫医,神秘之至,长年生活在族内,非有要事,不会踏出巫山半步。 温禾安派出去数波人,皆无功而返,最后只带回一幅男子画像。 男子叫罗青山,是当今巫医一脉医术最高明的青年翘楚,被指派在帝嗣陆屿然手下做事,负责保证帝嗣身体康健无虞。 所以当日截杀陆屿然的人宁愿冒死下枯红,也不下毒。 冷风一吹,温禾安眼睛微眯,时间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画面一帧帧在眼前晃过。 那日,她与一脸冰寒戾气的温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测,问她们两个,谁愿与前往巫山,与帝嗣陆屿然结契,探取神殿机密。 第19节 温禾安对神殿机密不感兴趣。 但她在原地静默过后,仍然踏出一步,仰着头,露出张再温婉灵秀不过的脸,平静道:“我去。” 第15章 远隔萝州数万里的天都,风韬雨晦,暴雨如注,主城城主府上气氛比外面天气还要极端。 十数人齐刷刷站着,脊背快被无形的气浪压折,他们偶然间彼此眼神交流一瞬,脸上都看不出异样,瞳仁里叫苦不迭的意思却很明显,满室噤若寒蝉。 压力来源正俯身在书案案头,捧着一卷竹简,玉指纤纤,丹寇娇艳,露出的半面侧脸神情难辨,而案头边,一人半跪着呈上张画像,已保持这种姿势足足一刻钟。 不知过了多久,温流光将竹简合起,交给身后侍立的心腹,这才施恩似的抬眼,凤目自带灼热的侵略之意,眼神长久停顿在温禾安的画像上,好像在隔空和真人对视。 温流光出生温家,天生双感,自从记事以来,便如众星捧月,为所欲为。族中长辈宠溺她,寄浓重期许于她,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她除了和巫山与王庭打交道的时候需要谨慎小心些,其余时候可以在天都内外十五城横着走。 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按理说她不该有什么遗憾。 可温流光偏偏有。 世人皆知天都双姝,除了她温流光以外,还有温二少主温禾安。 这是温流光一直想不通的事,族中上下都说温禾安是三叔三婶的孩子,可长老们每每提及这件事,皆缄口不言,看那晦气的表情,明显不是那么回事。那么,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占温家嫡系之名,用最好的资源成长起来,生生夺走她一半风头,到底凭什么,她怎么配? 还有。 她的命怎么那么硬呢。 温流光叹气,接过那幅画像甩在桌上,看向捧着它出现的人。那人在手中重量一松时就立马跪下,头抵着地面,后背冷汗涔涔,有心想要求饶赎罪,可温流光不开口,他喉咙哽着,连个气音都不敢冒。 “为了把她拉下来,我花了不少时间。” 温流光声音有点闷,好像熬狠了,轻得叫人毛骨悚然:“一个废人,安排三次刺杀都没解决,还叫她逃出来了?” 跪着的人不由仰起脸,卑微至极地为自己谋取一线生机:“少主,想上归墟必须请到阴官,属下不敢惊动族里,只好辗转联系上归墟的杀手,让他们暗中出手,他们……” 他闭了下眼,喉咙上下动了动:“他们太大意了。” “是你太无能了。” 温流光眼皮都没动,她回了 这么一句,问身边侍从:“什么时候张的榜?张榜至今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侍从将所有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回:“江召公子昨夜下的令,听说是亲自去了趟归墟后做的决定。至今还没人提供有效线索。”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通传声:“少主,王庭的江召公子到了。”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温流光扫了扫桌面上的画像,眸光闪烁,她将堆在跟前的逐渐往前一推,脊背抵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抚了抚自己编成辫子的长发,朝外无谓地摆手示意让他进来。 侍从弓腰掀开珠帘,发出轻微的脆玉一样的清响。 江召大步流星走进来,他带着一身未散凉意,毛氅柔顺纯黑,发丝和睫毛都被雨珠打湿,五官清俊至极,偏偏气质沉郁,将那份谪仙般的翩然生硬推翻。 温流光起先对江召这个人印象很差,不屑至极。 温禾安是她究极一生想要扳倒的对手,与陆屿然结契也就罢了,毕竟陆屿然自身实力摆在明面上,容不得别人说什么,可江召又是什么东西,温禾安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质子的身份,有缺陷的修为,除了张清隽的脸,其余可谓一无是处。 温流光一度真心实意觉得不解,温禾安是找不到别的男人了吗。 然而人就是种善变的东西,江召安安分分待在温禾安身边,充当个毫无报复,无害而柔软的附庸物时,温流光觉得无趣,可当这人陡然撕下虚假的真心面具,知情识趣地答应与她合作,并积极为自己尽可能争取利益后,她又对这个人又有点刮目相看了。 温流光扫了扫画像,漫不经心道:“说张榜就张榜,看来你如今在王庭的权利不小。” “不过你这决定下得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她施施然端坐,轻飘飘看江召时唇角上翘:“再怎么说,温禾安也是温家的人,别家把手伸进自家,温家的长老们大概会觉得不愉快。” “因而我今日才来这一趟。” 江召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郁阴影,上来便直入正题,没什么多余的话:“你祖母将温禾安囚在归墟,执意要留她一条命,如今她脱困而出,蛰伏在暗,若是一朝恢复修为,头一个对付的就是你我。” 提到温禾安,温流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和温禾安不同,天生习惯用气息压人,善于无形中让人崩溃,此时双手交叠,收住所有表情,冷冷道:“你在归墟待了多久,不过一两个时辰,焉知温禾安是脱困而出,而非被伤了残了,被饥饿难耐的野兽分食了?” “我亲眼见她修为被封,没有数位九境强者相助,绝无破封的可能。她昔日下属,厉害的被我接管,收揽,不安分的被敲打,关押,放逐,修为在境的没有一个腾得开手去救她——至于别家,冒着得罪你我两家的风险,去救个废人?”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已然变得讥嘲,显然不相信这种可能。 江召皱眉与她对视,不动声色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去查了归墟结界,上面有道被人强行抹去的空白印记,就在近期。你觉得还可能会是谁?” 温流光撑着案桌站起来。 江召继续道:“抹去踪迹,证明他们害怕被人发现,要么实力不强,要么人数不多。三少主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现在是最合适张贴悬赏的时机,动作够快的话还来得及。” 温流光嘴角扯了扯,眼神中闪动一种恶劣的探究:“发现踪迹直接杀掉岂不更好,何必活捉?” 江召贴于衣服侧边的手指僵住,迎着她的视线,喉咙微动:“她尚欠我一笔债,债不还,焉能死。” “想来温家长辈并不希望姐妹相残的事情发生,既如此,这个恶人,不若江某来当。” “当然。”江召说:“若是三少主觉得放虎归山并不会自噬恶果,未来也不会因她辗转难安,今日就当江召没有来过。” 两人距离在咫尺间,温流光脸上风雨欲来,她率先挪开视线,手一摆招来心腹,长辫随之晃动:“传下去,天都重金悬赏,活捉温禾安。” 心腹无声颔首,恭敬地退出内屋。 江召看着这一幕,心不知该往下一沉还是略往上浮——温禾安不在温流光手里。 “江召。”温流光的脸色并没有缓解,她身段高挑,却只到江召胸口,只是顶级九境的气势压下来,任何东西都在这股气势下微若尘埃,她瞳色偏浅,里面好像藏着两颗致命的獠牙,倾身上前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温禾安从前都是怎么纵容你放肆的,这次看在你对我还算有帮助的份上就算了。” “我讨厌别人用这种语气威胁我。” “今日就算是江无双亲自来,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贴上来的气息阴冷至极,和温禾安身上那种恬淡安宁截然不同,江召厌恶地垂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就离开了天都。 温流光又坐回案桌前,偶然间一扫还跪得端端正正的下属,无所谓地一掀眼皮,定下死刑:“拉下去,极刑处死。” 那下属猛的抬头,满脸灰败,触及她冷涔涔的眼神,最终如骨头折尽一样瘫软在地,连求饶都不敢。 四里的主城主事们互相看看,都没吭声。 温禾安走后,陆屿然不欲多待,跟着起身。走到桌边的时候,冷不期扫到那张横着罩在桌面的画像,他停在原地看了看,须臾,指节往桌边一敲,沉闷一声响后,画像卷着边蜷起来,无火自燃,很快化为灰烬,洋洋洒洒往下落,像下了一场小范围的灰屑雨。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焦糊味。 陆屿然回了自己小院的书房,商淮和罗青山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如今聚到一起,一个热情四溢,憋着满肚子话,一个文质彬彬有问必答,场面一时打得火热。 “我们明早就要动身去外岛,你远道而来,今夜你是先歇息,还是要去找陆屿然?”走到岔路口,商淮指了指黑暗中的某处,示意那是为罗青山准备的厢房。 罗青山摇摇头,声线清润:“我先去面见公子。当日公子命让我留下协助宿大人审查初六的刺杀案,出了这样的事,我本就担心,后来你在四方镜上和我说公子中了枯红还四处奔波,这些日子我日夜悬心,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眼下乌青的两团,苦笑:“没好好合过眼。” 商淮一脸我早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他伸了伸懒腰,道:“瞧你们谈事一时半会也完事不了,我先去吧,说几句就走。” 罗青山一口答应。 两人推开院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好似知道有人要来,商淮轻咳一声,屈指叩了叩书房的门。 “进来。” 商淮进门,发现两位画仙侍立两侧,陆屿然站在窗前,入目是深邃纯然的浓黑色泽,过了一会,他收回视线,下了决定,吩咐画仙:“通知宿澄,让他将天纵队调过来。” 商淮松了一口气:“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就自己想通了。鬼知道塘沽计划究竟有多少人,万一我们运气好,一找就找到了老巢,对面刷拉跳出来五六个九境,我们岂不傻眼了,也不能就靠你一个人出手。” “其实说实话。”静了静,商淮挑白了自己来的真实用意:“你也查验过了,温禾安和你说的大概是实话,发生今晚这一出,我们若是不带她,麻烦会小很多。” 陆屿然不说话。 商淮说的是实话,纵使他之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身边人去归墟救温禾安,可现在目的达成,就目前的形势来分析,他确实不该再管她。 说好了只此一次。 温禾安不是那种不知情识趣的人,别人还没开口,她自己就将辞别的话抬上了桌。陆屿然只是不由得想,若是他前脚一走,温禾安后脚就被人抓着带到江召面前,那个男人……如今该如何得意,会怎样对待她。 他心头梗着的无名火几乎不受控制。 他一面讥嘲自己将温禾安想得太过不堪风雨,她浑身都是保护自己的刺,绝境中都不缺手段,通缉令还没出,面具就先整上了,别人想抓到她,哪有那么容易。一面又止不住想,那毕竟是温禾安喜欢的男子,他陆屿然从没被她喜 欢过,哪知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万一被灌了迷魂汤,自投罗网也未为可知。 商淮哪知道陆屿然在想些什么,他见陆屿然不说话,又知他平素极有主见,不说话就是拒绝,当即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屋里走一圈:“我现在担心的是,王庭和天都猜到是我们带走了温禾安,继而顺藤摸瓜……现在的局势太乱了。” 自打帝源和天授旨的线索出现后,这种混乱就彻底沸开了,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陆屿然言简意赅:“他们绝不会这么想。” “怎么说?” “就算我不计较温禾安的事。” 陆屿然见四方镜亮了下,滑开查看,旋即丢回原地:“我为什么救温禾安,救她能给我带来怎样的好处?此时雪中送炭,意在让她杀掉温流光,重新上位,上位后呢?三家鼎立相争数千年,积怨已久,又都意在帝位之争,我现在扶持她,真到了那日,她会主动放弃?会舍弃家族?” 温禾安又不是傻子。 他在她身上无利可图。 商淮被说得一愣,止不住狐疑去看他,眼里的疑问直白地透出来:那我们究竟图什么? “她身上秘密不少,这两天你多盯着点。”陆屿然随意找了个借口出来。 商淮出去了,屋里短暂恢复宁静,陆屿然在书桌前站了一会,四方镜上的字在眼前似乎糊了一层雾,怎么都看不进去。 一整年下来,他心烦意乱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来得多。 他最终皱眉,无声妥协了似的,食指在眼窝前抵了抵,招来画仙,冽声吩咐:“让人查查温禾安的脸。” 第16章 温禾安先前睡过一觉, 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在书桌前翻看外岛的地图,眼睛酸了就往窗外看一看, 用手捧住芭蕉叶的卷边, 像是在双双握手似的。 她倒是挺会苦中作乐,自我开解,情绪一直以来都颇为稳定,很少有大起伏的时刻,今夜算是例外了。温流光与她仇怨颇深, 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一局里她做了胜者, 会如何得意忘形,赶尽杀绝都不足为奇, 只是江召—— 第20节 温禾安还是第一次被上演一出如此彻底的恩将仇报, 自己成了别人往上攀升的踏板石,这个别人还是昔日“枕边人”。 在她少不更事, 因为极限修炼数次生死垂危时, 她的外祖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 敲打过她,她的母亲因情出卖家族,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祸及子女,叫她牢牢记得,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 等自身强大到一定程度, 真正叱咤风云时,要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 将他们当个玩物解解乏就好。 数十年吃苦用功,可不是拿来砸在这等事情上的。 实际上,不需要外人过多强调,温禾安对男女之事看得极为透彻。她在温家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接手的都是乱糟糟的盘子,稍一不慎,就会迎来长老团的抨击,温流光在明处与她斗得要死要活,她自身还藏着妖化的秘密,一旦泄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试问,这种情况下,谁能有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这么多年来,自她身上传出的风月之事也就两段。 她与陆屿然之事是阴差阳错,家族之间各有算盘才促成,三年里全无真心,即便她因为想接近巫医而努力和他打好关系,但最后仍是连朋友也没做成,至于这后一段,说来就更一言难尽。 三年前,温禾安回到天都,遇见了江召。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江召,天都繁茂至极,大街上随意找找,十个里有三个都实力不俗,质子的生活本就不好过,他当时修为停滞不前,连七境都不到,性格又温柔恬淡,人人都欺负到头上来。 他因为身边侍从命悬一线求到她府上来,捏着一条与她当时在查事情的线索来谈条件。小公子面如冠玉,翩翩若仙,骨子里有着傲劲,又不得不因为现实低头,脸色苍白,一刹那间露出的神情,让温禾安一怔,恍觉遇见故人。 温禾安的条件没那么好谈,但她仍帮了他。 不止一次。 在日渐相处中,江召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少年青涩,第一次拉她手时睫毛乱颤,手心全是汗,看她的眼神有种小心翼翼的倔强,生怕她拒绝。 温禾安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要摆脱困境,知道他想要不被人欺辱,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 她最终认真看着江召,权衡之后,把话剖白了说:“我喜欢聪明乖巧的男人,清醒自若,不卷入争端,不自作主张,不贪求无度,永远不要给我惹麻烦。” 江召就这样跟在温禾安身边,他果真乖顺,聪明,不论她在外卷入几方势力的争夺中,外面听到风声的一些示好,拐弯抹角地往他手里塞东西,全被他笑着原样推回去。 他就在府上烹茶奏曲,后面还去研究了佛经,在温禾安头疼时替她缓解,端是一个与世无争,被精心养起来的贵公子形象。 温禾安承认,她是没时间和江召长时间接触,忙起来时昼夜不分,星奔川骛夜行万里,连阖眼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想得起他。可她并没有亏待江召,该给的都给了,她本就不是会为难人的性格,只要不涉及正事,脾气很软,说什么都笑吟吟地应。 印象中,她和江召唯一一次闹过的不开心,是江召问她什么时候与陆屿然解契。 说起陆屿然,说起巫山那神秘到连人影都摸不着的巫医,温禾安就头疼。 只要她妖化的症状一日不消,还需要巫医解毒,那她和陆屿然势必还有再见面的时候,她费尽心思和陆屿然套近乎,用时一两年,全部心力都耗进去,好不容易能说上两句话了,现在去提解契。 她隔空都能想象陆屿然的脸色。 她开始觉得江召有点得寸进尺了。 除了这件事,她和江召之间大体还算是愉快,所以她有段时间很是想不明白,江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对她心怀不满,不满到要和温流光联手,还是他原本就是温流光阵营中的一员。 如果是后者,那她还真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年多来的演技竟毫无破绽。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深究原因了。 注定一生的生死仇敌罢了。 温禾安将地图放到一边,估算珍宝阁那边的信大约几日能送到,做完这些,她揉了揉眼睛,在夜风中趴在书桌上眯了会。 再醒来的时候,四方镜正在眼前闪烁着柔白的光。 她扭头看了看天色,原来天才将亮,雾色遮蔽视线,芭蕉叶上的绿被露珠滋养一夜,娇艳欲流,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与叽啾声同时传来。 睡醒便乍见这生机勃勃的一幕,温禾安心情转好,她伸了个懒腰,抓过四方镜点开,上面果真飘着两条消息。 【二少主,我们辰时三刻出发前往外岛。】 【你若收拾好了便出来,先吃早点。】 温禾安将四方镜放到一边,洗漱洁面,又换了身衣裳,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往里面塞,她昨天在萝州采买的伤药,做蝉皮的工具,换洗衣裳,最后又从书桌架上拿了两罐新添置的茶。 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将包袱往陆屿然给的令牌里一放,用手指圈着四方镜上的线绳往妆奁盒前一坐,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脸。 蝉兽皮用海藻粉一抹,自然无比,就算贴近了看,也不会觉得违和。 她踩着楼梯下去,果真见到商淮和罗青山,这两人在花圃边寻了个石桌,拉着两名画仙围坐着喝茶,见到动静,齐刷刷往这边看。 商淮懒懒地朝她挥了挥手:“二少主。” 温禾安朝他笑笑,落落大方走上前,余光里瞧见罗青山眉目俊秀,也跟着噙笑,看着便是副温文尔雅,意气潇洒的端方君子样,她左右看了看,没立即与罗青山攀谈,而是问:“陆屿然呢?” 商淮手指点在四方镜上,嘴巴往南边一诺:“在上面日理万机呢,我现在喊他。他不和我 们喝茶,嫌浪费时间,幼稚。” “等着吧,这就来。” 发完消息,他把四方镜放到一边,看样子完全习惯了陆屿然这种德行。 他想了想日后不知要共事多久,知根知底有利于后续配合,再者陆屿然只说她秘密不少,没让他提防对付,说明暂时还是可堪依靠,脑子里如是一转,他将手掌搭在罗青山的臂膀上,拍了拍,扬声:“昨日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同你介绍,这位便是叫我们在此地等了两日的人,来自巫山,名唤罗青山。” 这话说得罗青山直将他的手掀下去,他朝温禾安拱手,很是和气:“早听说过二少主声名,只可惜今日才得一见。” 温禾安眼眸微弯,话说得自如:“早不是什么二少主了,罗公子唤我本名即可。” “前两日我听这名字就觉得熟悉,一直想不起来,今日再见,才记起来是谁。”顿了顿,她又翘起唇畔:“巫医之名声名远扬,只是我们一直只听其名,难见其人,导致真见到人的时候,反而不识。” 罗青山一哑,感觉和想象中的很有些出入,他疑惑地朝商淮投去一眼,没得到理会,只因商淮开始介绍另外两位画仙:“戴单边耳坠的是余念,不戴耳坠的是苏幕,他们画仙着装打扮常年一样,日日一身白,兴致来了还遮个幕篱,生怕被人认出来,但这都不碍事,你看耳坠认人不会错。” 余念先朝温禾安点点头,他们这两天常常碰面,哪里会不认识,只是不怎么说话罢了:“我和苏幕的眼睛,鼻子,嘴巴,有哪一处是一样的吗?你怎么就只记得我的耳坠?” 说罢,他摸了摸备受商淮关注的那颗单珠耳坠。 商淮耸耸肩还要说什么,就见陆屿然已经下来了,温禾安跟着转过身去看,敏锐的察觉在场除了商淮和自己,罗青山和两名画仙立刻拘束起来,余念和苏幕自行站到陆屿然身侧,充当门神似的,衣袖都垂得笔直。 罗青山朝陆屿然躬身:“公子。” 商淮早就习惯了,从巫山上下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你说多少遍也没用想。 陆屿然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凝滞,他恍若未觉,只扫了扫商淮,因为许久不说话,乍然开口,声音沉清:“不是要用早膳?” 商淮转而看向温禾安,无声问她想吃些什么。 “不必了。”温禾安睫尾微翘,摆手道:“我准备了吃的,都在令牌里放着,查正事要紧,大家不必在这事上迁就我。” 这群人里,也只有她现在离不开一日三餐,五谷杂粮。 陆屿然听她这么说,可有可无地颔首,也没觉得她会将自己饿死。本来没什么,直至视线偶然从她脸上划过,不由得在原地驻足,沉腰往她眼下一瞥,问:“你夜里做贼去了?” 温禾安顺着他的视线抚了抚自己眼下半圈,立刻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无奈地道:“我现在才是人人喊打的贼,哪还有心思半夜去当贼。夜里睡不着,想事情,熬的。” 别的时候也没见她睡不着。 江召一插手,立刻就睡不着了。 平时看她挺能控制情绪的,遇上江召,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陆屿然心里那种痒痒的感觉又上来了,他胸膛起伏一下,似乎低低笑了声,只是没什么温度,他直起身:“走吧。” 温禾安从不怀疑陆屿然的能力,他真要做什么事,必定安排得天衣无缝,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果不其然,一出宅门,就见外边街道上静候着好几辆牛车,还有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衣衫上刺着个醒目的家族族徽,看起来是萝州本地的家族。 他们一见陆屿然,皆无声抱拳,随时听候差遣。 温禾安早先看过外岛的地形图,那日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也旁敲侧击问过城中人,此刻一看这阵仗,便先反应过来:“你都给我们安排好身份了?采春茶的,还是收灵兽皮子的?” “了解萝州吗?”陆屿然先一步钻进牛车中,温禾安紧随其后,男人低缓的嗓音顺着风传进耳朵里:“萝州三十二家,家家富贵,其中城东杜氏以采买药材,开设医馆占有一席之地。” “杜家传有家训,每当家中子女成年,就要跟随族里商队出发,采购药材,经此一遭不出差池,方可逐步接手家中生意。” 温禾安若有所感,不错眼地看向他。 牛车里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大,布置得舒适,内壁用牛皮纸包着,地面上铺着绵密柔软的绒毯,一侧熏着香,满室都是淡淡的栀子香。 牛车上刻了加速的阵法,从州城到外岛,只需要半个时辰,很是便捷。 陆屿然独自坐了一面,温禾安就挑了他对面坐,他曲着指节搭在窗边,道:“杜家三郎,五娘开了春就成年了,去岁家里长辈就在为这事张罗准备,好几户外岛上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如今都翘首以盼候着。” 温禾安一听就懂了,但许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确认:“杜三郎与五娘,兄妹?” 陆屿然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眼皮一掀:“外岛有上千户人家,人不少,可人员固定,邻里间彼此熟悉,鸡毛蒜皮的事都能传遍一个村头。我们若不做掩饰,白天进去,晚上身份就能被摸个底朝天。” 他说的这些,温禾安怎能不知,她略一沉吟:“杜家那边,你都安排好了?” 陆屿然看着她,那意思很明显。 “有关外岛的口径,是你麾下侍从审出来的?” 温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轻,很多事她先前都没问。 她到底是温家人,而今再落魄,只要还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无忌惮打听巫山的事,只是现在真卷入这份冒险中来了,先前没问的东西,就不得不问清楚。 “怎么会?” 陆屿然直截了当地回:“我脑子尚算正常,不会被任何人临死前丢出的一句话遛到数万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来。” 温禾安听得好笑,她觉得陆屿然很有意思,有些时候说出的话透着种阴阳怪气的嘲讽,跟平时高高在上,尘埃不染的样子很是不一样,有种……与众不同的反差。 “我亲自提审了他们。” 陆屿然见她眼里笑吟吟的,没当回事,凛声提醒:“用了离魂术。” 温禾安脸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离魂术是九境强者方能施展的术法,极其残忍,搜魂夺魄,轮回不再,经由此法搜出来的东西和被人嘴里说出来的不一样,嘴巴会骗人,魂魄与记忆不会,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岛上绝对有和塘沽计划扯上关联的存在。 “没事,我做好准备了。”她整整袖摆,温声说:“你接着说,杜五娘名唤什么,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唤杜音遥,正是及笄之年,绮年玉貌,青春烂漫,喜欢一切绚烂的,花朵样式的衣裙与别出心裁的铃铛耳饰,是个被家人呵护着娇宠起来,不谙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么东西都不管不顾,认为在这个年龄,撒娇仍可解决一切人生难题。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他们一共三头牛车,前两头载着人与银两,后面一头什么也不放,专给五娘堆叠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温禾安听完,沉寂半晌,觉得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难题。 她悄然将车帘掀开一看,见崎岖的山道上,有不少这个时节套上牛车,从州城中赶往外岛收购皮毛,药草和春茶的商队,他们混迹其中,丝毫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车帘,她低头沉思,索性将陆屿然那日给的腰牌拿出来,目的明确地在里面翻找起来。先是一面铜镜,再是篦子,铅粉,青黛和几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办的女子手帕,缠花披袖和银球软靴。 陆屿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搭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 温禾安将铜镜放在另一面长椅上,自己则半蹲下身摆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摆如同花瓣般叠在绒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缎带缠上柔软的发丝,将它们用篦子 梳得齐齐整整,绾成个娇俏的随云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匀涂抹在饱满柔软的唇瓣上。 再点了点花粉在双颊上,渐次晕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气开始在车内飘荡。 第21节 “我只能尽力试一试。”她起身,色泽鲜艳的唇翕张,声色变得清甜:“杀人放火,拷打审讯乃至千里流亡我倒是都干过,这样的尝试还是头一回。” “总感觉有些别扭。” 温禾安低低叹息,当着陆屿然的面将开了双面的刃片塞进袖里的隔层中,那雪亮的色泽从陆屿然眼底滑过,紧接着是一根软鞭,发丝般贴上她的腰身,被垂地的披帛遮得严严实实。 她尝试着动了动左臂,发现只要不做大动作,已经没有痛感了。 温禾安安安静静坐回陆屿然对面,眼瞳灵动如点星,问:“像不像。” 她顿了顿,试探着喊他:“阿兄?” 陆屿然霎时回神,若不是亲眼见眼前这少女袖里藏刀,腰上藏鞭,不知哪里兴许还揣着瓶毒,他险些要被神乎其神的描妆技巧和这双乌溜溜宛若晨露般坦荡无邪的眼睛骗过去。 可他现在只想笑。 冥冥之中,又觉得自己很是危险。 陆屿然见过温禾安很多面不同的模样,她杀人于千里外,血溅百尺;她拍案而起,威仪万千;她的全然热情,偶尔的迷糊,以及满腔冷酷。 他很想知道,重重面具下,哪个才是真正的温禾安。 第17章 牛车停了下来, 外边传来车轱辘陆陆续续的碾转声,温禾安与陆屿然彼此对视一眼,均保持静默, 直到有护卫在外高声恭请:“公子, 姑娘,我们到了。” 温禾安这才弯身掀开车帘扫了眼四周地貌,随即站起来,素手拨开幔帘,踩着外面护卫架在地上的杌凳, 拎着裙摆走下去,抢在陆屿然前头, 显得兴致冲冲。 商淮和罗青山两人原本就穿得不张扬,于是没换衣裳, 倒是画仙余念与苏幕终于把常年不变的雪色长袍褪下, 换上了绛紫与鸦青,五官的迥异立刻变得明显, 不需要再用耳坠分辨。 “怎么回事?” 温禾安用手遮了遮头顶的日光, 跺跺脚,兔毛软靴上缀着的银铃铛跟着叮咚错落的响, 声音清甜的带着丝抱怨,如噀玉喷珠:“前头不是还有路吗?怎么就停了?” 出来之后,她才发现, 这是一处被山谷环围的狭长小道,他们和前后的车队大约五六支队伍都堵在这里,不知为何都没有再往前行。护卫是自己人, 见四周商队里都有人三三两两看过来,慌忙解释:“外岛在深山里, 过了这截路,前头的都不好走,全是碎石子,牛车上非常颠簸,从前我们商队到这就会停下来徒步穿行。” 温禾安看似伸手遮日光,实则从指头的缝隙里观察山谷的情形,看了一会,她泄气了,扭头问护卫:“还有多长的路?” “不远。”护卫生怕她闹事似的:“步行只需一刻钟。” 温禾安看着这一幕,再不动声色看看后面伫立的另几名护卫,尽管他们并不说话,气势平平,可眼神里的劲不同,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们这支队伍里,大概只有这个护卫是真的杜家人,且和杜五娘接触过,只是现在不知被施了什么法,看她俨然就像看杜五娘,没意识到主家换了人,所以种种反应都极其真实。 “罢了,走就走吧。” 温禾安踢着脚下的碎石子,满捧杏花织缎的披帛从臂弯里垂到地上,柔软得像云彩:“这是我与阿兄头一回出来为家里做事,不能出半点岔子,你们都打起精神来。” 话虽如此,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整支队伍里,看上去最没精神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小娘子了。 这句话,也不知是对护卫队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护卫大声应是。 商淮和罗青山才要来找他们两,猝不及防见到这一幕。 罗青山看着她大变活人似的,眉心点砂,纯真烂漫,连小女郎的娇俏口吻都煞有其事,下巴都惊得掉下来,商淮反应快,用手淡定地将他张开的嘴捂回去,低声说:“我知道你们巫医足不出户,没怎么见过外头的世面,这位二少主本就不一般,你想想她从前解决的那些人与事,心中就有数了。别大惊小怪的,小心露馅啊。” 末了,他还加了句:“毕竟是陆屿然曾经的道侣。” 说完这话,自己一顿,感觉有点怪。 罗青山倒是被这一句话说得豁然醒悟,当即将脸上外显的神色敛回去,陆屿然在巫山地位非同一般,能让长老们点头任何的道侣,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 旁边商队有挺着大肚腩的管事见到这一幕,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和身边人说:“看,杜家五娘和三郎,听说是他们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还没来外岛,家里人就已经在上面买了个空宅子,缺些什么都安置好了。” 身边人一听,连连摇头。 这山里上好的药材基本都在村民们家里兜着,你得挨家挨户去问,去试探,去和其他商队比价,水深得很。若是认为来年做成了生意,就成了你的固定客户,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商人之间,利字当头,哪来的那么多情谊可说。 两个连路都不愿走的娇气孩子,能做成生意才奇怪了。从前觉得杜家家训十分古怪,现在看到是这番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奇怪,后辈确实需要好生操练一番方能成器。 温禾安和陆屿然走在前面,商淮,罗青山与画仙稍后,护卫们垫后,任劳任怨地赶着牛车,时不时扫开车轱辘碾不过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来了吗?”温禾安将毛领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缠着在怀里捧着,免得被后面的石头挂住,声音细细的:“方才的山道,是个简易的窥探阵,进去的人都能被布阵者发现。” “嗯。” 陆屿然看了看,替她将掉下的一段披帛捞起来,抓在手里,看这反应,俨然是个时常个妹妹收拾烂摊子的好兄长,他侧了下头,冷声说:“只是看上去简易。山里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游兵趁其不备混进去对他们不利,就算简易阵法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温禾安顿时明了,眼神分外天真,话语细得像含糊呓语:“什么实力?” “九境傀儡阵。” 陆屿然“嗬”了声,忍着和人靠近的那种不适,将披帛塞进她的怀里,鸦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来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温禾安目光微烁,她想得多,陆屿然和巫山现在是不顾一切要将塘沽计划连根拔起了,塘沽计划里汇聚的都是精锐,如此一来,王庭和天都实力必定有所损伤。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后,三方关系会更为难以捉摸,他们的视线会被转移。 她有了暗中蛰伏布置的时间。 不知道这次,温流光和江召会被派以怎样的任务呢。 陆屿然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倒是后面几个,在商淮的带动下逐渐活跃起来。 罗青山是商淮为数不多的,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罗青山也是躲着商淮跑,架不住两人在陆屿然身边碰面的时候太多了,总要共事,不能不说话。 他是巫山之中最温隽的少年,性情温和,不会拒绝人,特别是热情似火的,后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没什么躲的必要了,于是认命的热络起来。 “温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长老们不知道吧?”商淮问。 罗青山摇头:“巫山山泽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知道消息的没有一个敢说,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长老们还在盘查上次刺杀的事,巫山内部震怒,已经开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从商淮作为陆屿然唯一的好朋友现身后,天悬家就依附了巫山,两族族内的配合对接,都 归他来。 商淮摸了摸下巴,问:“巫山也开始对江无双和温流光实施暗杀了?” “当然不是。”罗青山道:“夺了三座城回来。” 三大家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谁都不敢表面宣战,他们刺杀陆屿然都不会用本家的地点和人手,而是暗自整出个塘沽计划,就是为了计划败露的时候,不至于直接开战。 商淮闻言一喜,他对夺城很有热情。巫山至今还沿用着昔日帝主颁行的一些政令,加之陆屿然管控严格,那些落于战火中的城池一旦被巫山接管,就会大面积修整屋院,恢复街肆,种植灵稻,秋天一看,满目都是沉甸甸的稻穗,满足感油然而生。 只是巫山自身领地庞大,接管城池同时也是接管其中数以万计的流民,是个大工程,巫山的长老们对此一直兴致缺缺,不太热衷。 也可能他们的兴趣都在培养陆屿然身上。 罗青山又提出新问题,如果不是突兀甩个结界出来会暴露,他都得甩个结界出来才能放心说接下来的话。他将商淮拉住,等前面陆屿然,温禾安和画仙都往前走了,才压低声音谨慎地问:“公子对这位二少主如何?是怎样的态度?她若是与我搭话,我该如何回?” 按理说,陆屿然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但陆屿然性格就那样,对谁都同一个看不太顺眼的样,所以他该如何对待队伍里的这位?把她当二少主恭敬相待,还是当阶下囚视而不见? 几次莫名其妙后商淮已经理解了罗青山这种思维,当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松点,别总紧绷绷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就当她是普通的队友,战友,她问你什么,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打哈哈。不过人家比我们有分寸多了,一般不会做让自己难堪,别人也难堪的事。” 说罢,他将罗青山上下看了个遍,十分好奇地道:“不过,你们怎么也叫她二少主,从前也这样?” 罗青山露出一种“不然该叫什么”的眼神。 商淮十分耐人寻味地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按理说,二少主是你们公子的道侣,巫山上下不该叫唤她、夫人么?” 罗青山立马睁大了眼睛,他想去捂商淮的嘴。 但是晚了。 只见商淮和他同时张嘴,却只发出了“呐呐”的气音,前方百米处,陆屿然回头,眼神跟淬了冰一样,轻飘飘地扫过来。 只这一眼,罗青山便如遭重击,懊恼上了商淮的当,垂下头去。 商淮不敢置信地回瞪陆屿然,眼睛里冒着火光,里面质问的意思几乎透出字来: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就又要被封嘴。 陆屿然这个人,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 他没法反抗,在半空中捏着拳头捶了三下,盯着陆屿然的背景恨得牙痒痒。 温禾安跟着看过去,凡人五感有限,他们距离隔得远,是以方才那段话并没有听到,此时眨着眼睛问:“怎么了?” “没什么。”陆屿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前方出现的座座青山,幢幢房屋,云淡风轻道:“到了。” 杜家两位小辈出门这样的大事,家中长辈早在年前就将一切能想到的都安排好了。 他们提前买下一座空院子,略加修缮,又往里添置了许多可能用到的东西,护卫在前头带路,引着温禾安一行人往山林深处的村落里走。天气原本还好,晴空万里,谁知就在他们踏进山路的那一霎开始,乌云遮蔽住日光,天穹上隐隐传来闷雷声,明明才到正午,天就已经完全黑了。 这墨色狂涌的一幕,让温禾安有了种回到了归墟的压抑错觉,她不喜地压了压眉头。 就在他们踏进小院那一刻,“哗啦”,像是再也兜不住一滴水的袋子轰然炸开,暴雨倾盆落下,一切的声响都淹没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风雨中。 温禾安与陆屿然并肩去看沁润在雨中的群山,感觉四面包围之势像一个巨大的碗扣,将这天地都强留下了。 “确实是个隐蔽的地方。” 她凝视着下成帘幕的雨,在商淮的连声催促下挑选和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了,留下一句:“大雨中行动太惹眼——看来我们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陆屿然回眸,见她拎着自己裙摆往后面长线的廊下小跑而去,铃铛声跃进雨点里,因为怀里抱着一捧鲜艳的绸缎,乍一看,就像拥了颗花球。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在原地站了半晌。 山里的房屋和别的地方很不一样,分上下两层,像极了筒子楼,只是屋顶呈尖拱形,四四方方,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胜在面积大,房屋多,修葺后有种不一般的古韵。 护卫们住在一层,余下几人都住在二楼,护卫们用半个下午将牛车上的东西卸下,装进院子里,温禾安和颇有怨气的商淮在行头里转了转,各自计数,对这次“杜家”带的现银有了个大概了解,各自回房去了。 戌时,陆屿然将忐忑难安了一整个下午的罗青山召进了自己房间。 罗青山朝陆屿然躬身行礼,声音珍重:“公子。” 陆屿然应了声,瞥了瞥他两袖空空的手,问:“你的药箱呢?” 罗青山顿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飞走了,他立刻回神,眼神随之严肃起来,担忧地问:“公子身体不适?” “不是。” 话音落下后,这次陆屿然有段时间没说话,他背对书架站着,身段挺拔,仪容高洁,霜雪不侵,看得罗青山心里一阵咯噔,七上八下。 陆屿然最终转过身,背靠书架,长腿微屈,冷白指节抵着书架某一层,用了些力,因为决定在心中盘桓久了,说出来的时候,脸色没有变化,声音仍是四平八稳的淡:“引雪蛊,带来了没?” 罗青山心头微惊,眉头不由自主皱起:“带了。” 他一顿,霎时明白了陆屿然这是要用蛊的意思,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劝:“臣虽有制蛊之力,确保蛊虫不会给公子身体带来危害,可凡事多而不益。” “公子,您用过三次了。”罗青山提醒。 第22节 引雪蛊是罗青山制出的蛊虫,此蛊比不得别的蛊,没有什么奇诡难辨的用处,效力微薄。当初研制出来,本意是为了破除幻境,摒弃旁杂,留一线清明,是罗青山闲时捣鼓出来的小玩意,说白了只有点强压情绪的作用。 三年半前,陆屿然问他心绪难宁有什么办法时,他才记起这么个小玩意,给了陆屿然。 谁知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再下蛊,都第四次了。 陆屿然堪称整个巫山心性最为坚韧之人,罗青山自小跟着他,从未见他被什么事情困扰过,刀口剑尖都能面不改色横扫而过,罗青山不由嗫嚅询问:“公子道心出了问题?” “跟道心没关系。” 陆屿然垂下睫,朝他伸手,骨节寸寸匀称透白:“放心,我有分寸。” 这是他无需过问的意思。 罗青山顿时只好在心中叹息,没法违抗陆屿然的意思,最终还是从腰牌中取出引雪蛊,交到他手中:“引雪蛊效力用一次便小一次,第四次能有多少效果臣也不清楚。” “没事。” 陆屿然眼也没抬一下,掌心一翻,以手指为刃,在手腕上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蛊虫嗅血而生,蛰伏进肌肤里。 他同时朝罗青山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一片寂静中,陆屿然伸手捏了捏鼻脊骨。 他承认,自己对温禾安或多或少都有些别于常人的意思。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今时今日。 但这有什么不正常? 温禾安如此特别,对她好奇的何止自己一个?商淮和罗青山,哪个见到她不说她和别人 不一样? 这都没所谓,陆屿然自认不是个不敢承认,先踏出一步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但温禾安终究是要回温家的,她和温流光之间早晚有一场生死厮杀,那是天都内部的事。她回去之后,与他,与巫山之间,亦是水火不容的仇敌关系,他总不能助纣为虐,一条道走到底吧? 何况她自己从来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脚步绝不因任何人而驻留。 再者。 三年前,那番冷酷绝情的话,是她亲口说的没错吧? 门外传来两段小声小气说话的声音,其中一道最熟悉不过,清清脆脆藏着笑。陆屿然靠桌听了会,原本不打算理会,最后鬼使神差的,愣是推开了门,看向楼梯处。 温禾安拆了发髻,黑发如瀑,垂到腰际,卸了脂粉钗环,顶着张素面朝天的蝉皮,仍有种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气质,她与罗青山面对面站着,两人手里都拿着四方镜。 看样子,她是想找罗青山在四方镜里留个气息,方便联系。 见陆屿然一身清冷站在门口倚着,没个笑脸,也不说话,温禾安倒是习以为常,朝他摆摆手,笑着指了指四方镜,问:“帝嗣,真不留个气息?我怕到时候会在山里走散。” 陆屿然想了想这个地方,她现在这种状况,太容易遇见危险了。 他也不想再拿商淮那个花里胡哨的四方镜用了。 他走过去,罗青山识趣地给他让个位置,温禾安将自己的四方镜递给他。 却见这人没有输入气息,手指在四方镜上连着点了好几下,而后五指在半空中一拨,一握,里面仅有的那道属于商淮的气息就被毫不留情地逼了出来。 他这才垂着眼,将自己的气息注入四方镜,排在里面亮堂堂的第一位。 隔壁房里,商淮拍桌而起,发出一声要和陆屿然拼命的惨嚎。 温禾安一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她接过四方镜,递给罗青山,眼神专注,这时才有点真正的紧张感。 罗青山见陆屿然没说话,跟着输入了自己的气息。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决定晚点问问他关于脸上毒的事。 但是现在,她端起旁边的木盆,往楼梯处走,陆屿然问她:“干什么去?” “准备洗漱完休息了。”她指了指盆里的篦子,温声回答。 陆屿然没说什么,站在原地没有挪动的趋势,温禾安朝他笑了笑,将四方镜勾在手指上,扫了扫商淮的房间,好脾气地道:“等他气消了,我再来让他添一道。” 说罢,她下楼,满头青丝都跟着晃动,等到了楼下略显简陋的湢室,陆屿然冷然瞧了半刻,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朝那边甩出个隔绝一切视线的结界。 做完这些,他掀开衣袖,露出青筋隐现,力感昭然的手腕,上面蛊虫隐入皮肉的印记很清晰。 他冷静地想。 这东西。 是不是已经完全失效了。 第18章 洗漱完后, 温禾安擦着透湿的长发回到自己房间,她住在商淮与罗青山旁边,与陆屿然的房间斜对着, 偶然可以透过窗棂, 看到那边房里一道朦胧的挺拔身影。 温禾安思忖了会,将窗子掩上,外面雨下得极大,噼里啪啦不间断地传入耳朵里,她顺手摸走铜镜, 将四方镜一道丢到柔软的被褥里,自己跟着掀开被角, 在背后垫了个软枕半靠着。 她先还是放松的姿势,甫一捞过铜镜, 小心揭开脸上的面具, 看着那道已经褪去灼红,可裂隙却依旧清晰的枝丫状裂痕, 脸色便不由自主的变得凝重了。 都说久病成医, 这么多年来,温禾安请过无数名医, 只是都不敢如实相告,每次对外说辞是好几种毒轮番发作,解过一次又复发别的毒, 至于脸上的裂痕,只能在沟通时旁敲侧击问一问,均无所获。 与此同时, 她自己闲暇无事时便抽空看各种医书,多晦涩难懂的都能啃得下, 所以在医术这块,不至于一无所知。 但这裂痕实在太,太骇人听闻了。 按理说,人的肌肤若是皲裂,自然会露出皮下的血肉,一片模糊溃烂,温禾安的脸却全无这种迹象,就算是盯着铜镜细细地看,也看不到裂隙下的血肉组织,那种感觉就好像那块肌肤根本不是人所有的,而是一块瓷片,被人拿东西敲碎了而已。 这九州大地上是没有妖的。 古往今来,这片广袤土地上人族称尊,山里海里各种灵兽横行,它们也能动用灵力,有些平和,有些残暴,全凭本能做事,到底没有人族的智慧。人族与灵兽有过厮杀,也有过和平,总的来说,他们互相尊重,秋水不犯,泾渭分明。 人有时候气极了,会骂前来村庄捣乱偷家禽果腹的灵兽为“妖”,这是当不得真的戏言。 真正的妖,出现在千年前。 那起先只是具骸骨,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醒来时去就近的城镇觅食,杀害了不少人,最后引得一名八境强者出面,一路追杀,它最终遁入一片连绵山脉中没了踪迹。那个时候,它还很弱小,给自己的骷髅架上披了条长布,乍一看,旁人都以为这是个修习旁门左道,导致神志不清的邪修,这件事还一度让名门正派言辞激烈的作为警醒故事敲打门下弟子。 谁都想不到后面会发生那样滔天的祸事。 这具骸骨在深山中沉淀数十年,战力突飞猛进,它学习能力极高,吃了不少误入山林的人,渐渐竟有了人族的知识与智慧。等时候差不多了,它在自己的身体里塞入稻草,填得鼓鼓囊囊,捡了人类的大花缎子,面纱面罩子,往身上一裹,毫无畏惧地进了人族的州城。 当时帝主一统九州,城池繁盛,蒸蒸日上。 骸骨在这个时候出山,就如同引发了一场瘟疫,凡是与它接触过,说过话的,身体都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人的躯体出现了灵兽的特征,有人的身体长出了豹子的斑纹,有人的头发变成了海草,有人长出了狼的利爪和虎的尖齿,还有的人脸成了一幅画,画上无数人在走动。 被影响到的人在短短数十天内失去所有理智,跟随着那具游荡在人海中的骸骨,吞噬同类,撕碎人族,敌我不分。 他们一传十,十传百,等掌权者们发现时,这些东西早已泛滥成海,漫无边际,无从下手。 这些东西有了正式的名字,被称为妖。 即便当年人族倾巢而出,携手同心,用尽一切手段抵御妖,也依旧被逼得几度退走,丢弃城池,人心惶惶。帝主仁慈,念及被传染人数众多,灾祸前所未有,只勒令医师倾全力想办法解决,给他们一条生路,哪知就是如此,错过了反击良机。 妖有吞噬同族的能力,大食小,不断壮大自身,这种能力在后期成长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因而还没等医师们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人族就先撑不住了,帝主终于下令,处死一切发现的妖族,他们的尸骸染红了土地,成千上万具丢弃进海里,被用特殊的阵法封死。 帝主最终以折尽寿命的代价,将妖化之源的骸骨粉碎了封进妖骸之地,又将数十万妖化之人杀绝,通通压进海底,非有匿气在身者,海上不得通行。 那海,就是至今横贯九州,环绕归墟的溺海。 九州由此分裂,战乱千年有余。 温禾安第一次出现妖化征兆时,距离中毒已有数十年。 妖骸之乱人尽皆知,她刚开始抚着脸上出现的裂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有一整个下午都是慌张无措的,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思想上的混乱,与自己接触的人也无甚变化,悬高的心才稍微安一些。 妖化的同时还伴随着中毒迹象,熬过去了,印记就消了,脸上干干净净毫无瑕疵,她便知道,这大概是一种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至毒。 这毒发作频繁,每次发作时伴有尖锐的 痛感,持续几个时辰,裂痕则需五六日才消,在这期间,她需要一直带着蝉皮面具。 可以想见,这毒一旦被人发现,就将衍变成整个九州大陆的大事件,甭管她是什么身份,再来十个温家也保不住她,谁也不会听她说这不是妖化,不会传染他人,她也没有丧失神智这种听着就像是诡辩的话。 宁错杀一千,也不放一人,这是大家对妖化的坚决态度。 温禾安将面具又戴回脸上,抓起四方镜,如今里面只有两道气息,陆屿然的排在第一,气息横亘盘踞着,和他人一样,强势清冷,存在感强得叫人无法忽视。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罗青山身上。 她现在和这支队伍的关系十分微妙。 这微妙在于她和陆屿然昔日是仇敌,后变道侣,又成彼此人生中秋毫不犯的过客,现在她落难被搭救,加入他们的队伍,看似是同一阵线,却不能全然交付信任,未来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这种情况下,想要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难度不小,未免引起陆屿然的怀疑,只能先套近乎,慢慢来。 好在能接触到罗青山,已经抵上了她从前好几年的努力。 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温禾安最终还是将四方镜丢到一边,想着明日面对面交谈会更循序渐进一些,思及此,她在榻上翻个身,很快睡着了。 温禾安睡得早,起得也是最早的。医师自古灵力欠缺,身体并不强健,在养生方面总是格外注意,于是天不亮,罗青山也爬起来了。 两个人俱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在院门前相遇了。 罗青山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又转头看了看温禾安,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这位昨夜险些引发商淮与陆屿然看似是决一死战,实则只可能是单方面虐杀惨案的天都二少主未着长裙,穿了条略宽的裤子,青丝编成发辫,一边一绺,颜色缤纷的彩绸顺着编在里面,虽是如此打扮,少女的活力却分毫未减,似乎要顺着灵动的眼睛满溢出来。 他不由得恍惚,因缘巧合,天都的温流光他见过,一出手就是百尸横陈,血流不尽,真正的杀人不眨眼,但据说温禾安在风头最盛时,可是能压她一头,就,就这副无害女郎模样? 再如何讶异,骨子里的教养还是让他下意识彬彬行了个礼,问:“二少主,你这是要上哪去?” 温禾安背着手,同样诧异地看他,坦荡笑道:“准备晨跑,顺便观察观察周边情况,你呢?” 罗青山这下知道她这身衣裳是为什么准备的了,他看了看院外还没干透的泥泞路,道:“我、也是。” 既然都是一个队伍的人,碰到一起就碰到一起了,特意避让的话,反而显得多余矫情。 两人找了条被大树遮蔽,相对干爽点的小路,顺着小路直上山腰又绕回来,大概有六七里的样子。 他们晨跑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安安静静不说话,一时间只能听见脚步和呼吸声。 直到温禾安在山里遇见七八个结伴来挖药材的孩子,这帮孩子离得近,但看上去关系不太好,明显分为两个帮派。 一边看上去是趁着大人还在睡觉偷跑出来的,蓑衣雨具都披着,个个手里都挎着篮子,养得还算是精细,此刻站前头的那个很是愤怒,瞪着眼看另一个:“都怪你,忽悠我们起个大早来挖松灵,结果根本没有!你骗人!” 第23节 其他几个跟着他气势汹汹地喊:“死骗子。” “我再也不让阿娘给你们送饭送菜了!” “我再也不让阿爹送你们去医馆了,看病秧子闻央怎么办,我阿爹说,没人给他解毒,他就要死了。” “我,我再也不让我阿兄去给你们修屋顶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家人昔日的施舍现在好似成了在伙伴们炫耀的资本。 这群五六个孩子说完,还没见另外三个给自己道歉呢,倒是先见到了靠在树下的温禾安,她一副被他们说的话气着了的样子,脸腮通红,拳头都捏住了,一脸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的神情。 前头那个小孩怔了怔,很难为情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梗着脖子凶人:“看什么看,你听不懂吗,我们被他们骗了!” 说到后面半句,这小孩都快破音了:“我们一整晚都没睡,还没挖到松灵。” “那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家。” 温禾安才一口气跑完半圈,鬓边的发都湿了,半弯着腰喘息着,眼睛却圆溜溜睁着,里头燃烧着怒火:“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们不是好伙伴吗?” 小孩顿时炸了锅:“谁和他们是好伙伴,他们父母都死了,靠村里养大的,我们才不是。” “是、是,闻梁还老是糊弄我们,他狡猾!”有个小萝卜头指着对面最为沉默寡言的小孩,激动得都开始口吃了:“他老骗人。” 温禾安眼睫颤动,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胡说,我看你们才骗人。你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这下小孩子的怒火全部都攻向了她,吵到人耳朵一片嗡鸣:“你是外乡人,你什么都不懂。” 最后是个半大的孩子拉住了他们,他哼了老响亮一声,颇为自傲地道:“没事,他们是外乡人,进来收药材的,我们回去告诉阿爹阿娘,不将药材卖给他们。” 他一副要将温禾安牢牢记下的样子,带着六七名小孩从眼前晃过去,温禾安不在意这种小孩之间的放狠话,她只是偏偏脑袋,看向剩下那三个一直被骂的小孩。 他们没戴蓑衣,鞋上全是泥巴,因为需要来回在树枝草丛中穿梭,脸上湿漉漉的,糊着冰冷的蜘蛛网,不知名的虫卵,只剩眼睛还眨巴眨巴的。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年长些的是哥哥,应该是孩子们口中的闻梁,面对突然站出来帮他们说话的温禾安,也拧着脸满脸警惕。 躲在最后面的女孩子应该就是中毒的闻央,看上去怯怯的,脸格外白,但是很瘦,像具骷髅架子。 温禾安朝他们亲近一步,闻梁立刻拉着另外两个倒退了两步,眼睛和黑葡萄一样,确实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些。 他拉着弟弟妹妹要走。 温禾安半蹲下来,看了看闻央隐隐发乌的唇色,眉心微挑:“你中了乌苏?” 闻央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闻梁一下停住了,转身看向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温禾安这么多年有关毒的医书也不是白看的。 一边的罗青山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她已自顾自变戏法一样唱了一出戏,此刻被乌苏的名称拉回神思,那神情,别提多震惊了,他不由自主地道:“二、五娘还会解毒?” “自然。”她朝罗青山狡黠地眨眼,随意捏了个人物出来:“阿叔教过我。我们杜家子女,怎能对医术毫无涉猎。” 闻梁终于开口,眼中全是谨慎,声线尚带着半大孩子的青涩:“你能解这个毒?” 温禾安与他对视,道:“我自然能。但是现在,你先将弟弟妹妹带回去,她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你明日可以来找我,我住在东村村头第一户,门口有两尊烂了鼻子的石狮子守着,你知道的对不对?” 闻梁无声点头,最后看她一眼,拉着弟弟妹妹,和猴子一样晃入山林里,眨眼没了踪影。 回去的路上,罗青山还是满脑子的问号,他觉得自己于这块真不是个聪明人,若是自家公子来,必然一眼看穿温禾安的所思所想。 温禾安似乎能看透他在想什么,同他解释:“非是我要插手村子里的官司,只是我们初入山镇,与这里头的人又有利益纠葛,大人们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见我们年轻,第一次出门,许多情况根本不会如实相告。若是问得太细,又恐暴露。” 她嫣然勾笑,很是不以为意地问:“罗公子可知道,找什么人了解消息最为快速精细吗 ?” 罗青山道:“珍宝阁内有个情报司,可买消息。” “那是于公事上。”温禾安说:“于私事小事上,城内找流民乞丐,城郊找这种孩子。他们在战乱中失去父母亲人,想要活下来,就得对这村子周边了若指掌,知道许多寻常大人都不知道的事。” 罗青山顿时茅塞顿开,道:“那方才、二少主说今日淋了雨,不能解毒,是何用意?” 他是巫山的巫医,举世闻名,在医术毒术上造诣高得可怕,乌苏这样的毒在旁人看来或许棘手,他却没有顾忌。 温禾安对他格外有耐心,整支队伍里,她只对罗青山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耐性:“小孩身体弱,淋了雨,没缓过来就解毒,解完毒后身体会格外虚弱,可能要生场大病。他们这样的情况,若是生病,负担会很重。” “再者,给那聪明的孩子一晚上思考的时间,我不想急慌慌的听他说一堆谎话。” 说实话,罗青山未曾设想过这么多,他的身份有时比陆屿然还吃香,就算偶然出手,也只解毒,救人,患者后续的问题,那就通通不归他管了。 这位二少主,给他一种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融入,毫不违和的感觉。 她竟还会解毒。 想到这,罗青山又开口,这次带着惊叹的语气:“二少主日理万机,竟还精通毒术。” “自身兴趣,远谈不上精通,不敢在罗公子面前班门弄斧。”温禾安看着他,眼睛都弯起来:“日后若有时间,可否同公子研讨切磋?巫山的制毒之术,我闻名已久,始终未得一见。” 罗青山朝她拱拱手:“自然可以。” 说话间,他们已下了山腰,那座宅院出现在视线中,罗青山毫无所觉地低声道:“第一日就能有所收获,我们很少有这样的运气。” 闻言,温禾安笑意持续蔓延,直占满眼底,更显灵气逼人:“是,我也很少有这样的运气。” 今天是她这两年里运气最好的一天了。 回到院子后,温禾安发现人都出去了,屋里空落落的,倒是商淮给罗青山发了条消息。 【我们出去了解下情况,回来交流。】 罗青山回他:【好。】 温禾安虽知道乌苏解毒之法,可手里所需药材,罗青山便提前打了招呼,回自己房间里准备东西去了。 满院都是不食人间五谷的修士,温禾安却是个需要填饱肚子的凡人,修为一日不恢复,她就一日得给自己备好干粮。 原本她打算和昨夜一样热一热包裹里的馕饼,沾着热水充饥,可在院门口架起的铁锅下,却发现了一捧才掐下来,鲜嫩水灵的菜心,油盐都搁旁边放着,显而易见是护卫准备炒个小菜时突然被陆屿然带走了。 温禾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故。 诚然她吃过许多苦,可从未下过厨,在归墟时倒是架了人生第一口锅,也是用来热各种干粮。 所以在眼前的锅开始从锅中心冒出半人高的大火时,温禾安极其少见的怔在了原地,茫然不明所以。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一边拉着椅子,磕着瓜子,便时不时扫一眼观察他们的邻家大娘。她见到这一幕,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将瓜子一丢,抄起院里的扫把就冲了进来,同时高声喊着些什么。 温禾安被她用蛮力一拉,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木头一样杵在院子正中间,脸上描着三抹黑。 罗青山急急下楼的时候,院子里浓烟滚滚,他瞠目结舌。 陆屿然和商淮眼看着要到家了,发现身边冲出三五位头顶包着汗巾的婶子,脚底生油般一拐弯,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陆屿然脸色一寒,商淮脑袋上顶着两个问号,均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 走近了,便能听到一道陌生的嗓音:“……你还在这愣着做什么,想将眉毛也烧掉吗,快站出去,你阿兄已经回来了。” 温禾安这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她在原地定了定,想想待会外面那几个可能会露出的神情,这回是真觉得有些丢人了。 她一边用杜五娘的身份从此在村里被坐实也不错这样的念头安慰自己,一边在几位大娘的注视下急急提着炭黑的裙摆,匆匆朝院外奔,声音羞赧欲哭:“阿兄——” 见此情形,商淮眼睛连忙一跳,他飞快审视温禾安脸上被烟熏出的小花脸,被炭和水和在一起搅合出来的黑色污渍,觉得完蛋。 陆屿然的洁癖和他任何人不得近身的毛病一样严重。 陆屿然尚来不及反应,和温禾安分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抗拒人接近的表现愈演愈烈,这两年好了不少,记忆中有许多东西也逐渐淡忘,但在这一刻,她奔向他的姿态,却精准的与记忆中某一段重合。 他发觉自己今时今日,甚至都还记得那时是怎样的心情。 陆屿然眼皮倏地往上一掀,喉结微动,在商淮震惊的眼神中自然地掌住她的手臂,动作微滞,旋即松开,声音微沉:“怎么了?” 第19章 半个时辰后, 杜五娘和村里小孩争长短和烧了灶台的事在整个村里传开来,来的第一日便一战成名,成为所有收药材的商队里最出名的一个。 温禾安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屿然身后, 偶尔从他肩膀后探出半张脸, 他正送走邻家的花婶。 花婶身段丰腴,嗓音洪亮,她拎着自家的扫把往篱笆外走,边絮絮说:“……小娘子在家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便不要尝试这等危险事, 做兄长的也得尽看护之责。我们村四面都是山,冬末山上都是枯柴, 这火一起,烧便烧一片, 我们村不是第一回 出这种事了, 上次那郑家,如果不是有松灵护着, 那一屋子人都要烧没了!” 温禾安神色微动。 她没忘记, 方才那群小孩,也是因为松灵吵起来的。 陆屿然人生头一遭当这样的指责, 他顿了顿,受住了:“是,多谢婶子帮忙。五娘是这样的性子, 我日后会好生管束,不叫她再碰这些东西了。” 花婶这才伸长脖子回了自己家。 院门一关,温禾安鼓起的两腮收回去,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编成小绺垂在耳边的五彩发辫,感受四面八方熟人投来的难以形容的视线, 第一反应是要回屋去洗个澡,收拾收拾一身,转念一想还有正事要说,还是在院里搬了把竹椅坐下了。 她将今早上的情况捡了点说了,又起身打了盆水,将手帕洗干净了擦手和脸,问他们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话语条理清晰,除了眼睛里还嵌着丝窘迫,其余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 陆屿然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明显能感觉到皮肉下蛊虫蛰伏的弧度,只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瞬间,他仍会被回忆和某缕难以言喻的情绪牵着鼻子走。 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件可以欣然接受的好事。 陆屿然不露声色强势压下所有思绪,皱眉道:“山里村民人口固定,除了每年固定时段来收药材和皮毛的商队,常年不与外界互通,不接收任何外来流民,哪怕是孩子。深山里有个宗门,宗门的消息村民从不对外说,每年来往的商队都瞒住,他们极其敬畏信任那个宗门。” 宗门? 温禾安抬眼,也跟着皱眉,觉出不对:“既是宗门,为何如此神秘?他们排斥外人,是不是跟这个宗门有关?” 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宗门和夺城自立的修士,他们每日倒下无数,每日又冒出无数,不是那些已矗立了有些年头的大宗门,基本都无人问津,很快衰败,难成气候。 因此宗门一旦建成,首要任务就是汲取新鲜血液,招揽人才,有些宗门为了一些灵根优秀的弟子,甚至会大打出手,她还没听说过有籍籍无名的宗门会画地为牢将自己圈起来的。 不收外人,这 村里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年轻孩子们有灵根的能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又有几个? 长此以往,宗门如何传承,修炼资源从何而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屿然淡声道:“多的问不出来,山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贸然上山恐打草惊蛇,等明日你那边有消息了再做决断。” 护卫才将刚才喷火,被烧得炭黑的锅拎到河边刷了半天,现在抗回来放到了灶台上,商淮背着手过去转了圈,看了看,评判道:“还好,还能用。” 陆屿然惜字如金,说的每句话都是浓缩过后的,商淮等了一会,见他不打算再开口的样子,从善如流地补充:“这次出去,我们还听说了些别的。这片村庄之前是渔村,周边不是山,是河流,村子像个被河流围起来的小岛屿,才有了外岛之名。大约一百年前吧,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动,河流没了,变成了四面耸立的高山,山势险峻,连绵不断。” 温禾安问:“百年前?宗门也是百年前来的吗?” 第24节 商淮摊摊手:“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连观察带套话才得出的结论,再具体的,就得看明天那孩子怎么说了。” 说着,他掂掂那锅,看向温禾安,好笑地问:“还没问你呢二少主,这是做什么?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温禾安捂了捂脸,叹息似的声音从指缝间流泻出来:“……这个不是。” 她顿了顿,没等商淮接着说,又很自觉地道:“我不会再靠近灶台了。” 该说的都说了,温禾安不想留在原地面对那口被刷得锃亮的锅,她借口回房里收拾一番,目不斜视地往楼上去了。 她一走,商淮就憋不住笑了,他从前觉得这位二少主果断归果断,识趣也识趣,到底还是危险,肚子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 不怪他这么想,实在是温家温流光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能和疯子缠斗这么久的,温禾安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搞不好和江无双撞款,是个笑里藏刀的蔫坏东西。 但实际上这位二少主,怎么说呢,她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你和她说话,能说的她都说,还都是真话,就是给人一种……很难形容的真实感。 这么想着,他看向罗青山,挑眉问:“你有什么发现没?” 罗青山摇头,天知道,他早晨起那么早,当真就是为了每日的晨跑,若要问起收获,大概只有晨跑途中发现的几株草药。但经验告诉他,这话若是说出来,必然会迎来商淮的嗤笑,那种否认他智商的嗤笑。 这个时候,门口一位护卫提着几捧鲜嫩的菜苔,两只绑了翅膀和脚的麻鸭,还有两把打成麻花结的小葱,前脚追后脚地进了门,他朝屋里的几位一拱手,将手里的东西都堆到了锅边。 商淮兴致勃勃,反正闲来无事,队伍里气氛也好,就想展示一番厨艺。 他一边招手让护卫想方法去邻居地里再买点辣椒,一边转身用那种很是愤愤难平的眼神谴责陆屿然:“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不让人碰的毛病,还分男女呢?” 陆屿然看向他,眼瞳在阳光下更显得深邃:“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推开?” 在陆屿然接住温禾安的时候,商淮心里是有种诧异感的,这种诧异感让他不由得往另一种从未设想过的角度去想事情,比如,陆屿然是不是对温禾安留有旧情,可再一想——他们从前也没有过感情啊! 别人或许不了解陆屿然,但多年好友,商淮了解他,这人的原则无法撼动,权衡利弊时同样冷酷,未来会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他不确定,但是肯定不会被对家绊住,这点毋庸置疑。 这样一想,商淮眼里某种疑虑就如同被阳光晒化的雪般消散无形了,他说了句好像也是,然后就转身开始专心钻研柴米油盐酱醋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陆屿然上楼,看了眼温禾安禁闭的房门,推门进了自己屋。 半个时辰后,温禾安被一股十分诱人的食物香气吸引得推开了窗户,她探头往下看了又看,最后忍不住推门下楼,见到一楼桌上摆着一个大铜锅,铜锅里炖着剁成块的鸭,汤汁骨碌碌鼓着。 商淮这时候走过来,将小碗里的葱花往锅里一倒。 温禾安人都精神了。 商淮见她一脸高深莫测,脚步也不挪,就守在桌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他随意指了指上面,道:“喊陆屿然下来吃饭。” 温禾安打开四方镜,点进最前面那道气息里,手指敲动。 【喊你下来吃饭了。】 想了想,她垂眼,又道: 【鸭子炖萝卜。】 陆屿然原本是想一口回绝的,【不用】两个字都已经打出去了,半晌,又将四方镜滑回掌心中,推门下去了。 甫一到楼下,就见温禾安将凳子都摆正了,饭都提前盛了,热腾腾在桌面上摆着,做完这些,她也没消停,亦步亦趋跟在……商淮身后? 他在炒小菜,她就在身边站着,连接盆水都跟着,像根黏合起来的尾巴。 陆屿然神情难测地看了会,在她再一次跟着商淮打转时走过去,问 :“温禾安,你干嘛呢?” 温禾安这才看到他,隔着一层烟火色,她眼睛比平时更亮:“马上快好了,这是最后一道菜,你去坐着等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掌勺的是她。 陆屿然也不想在这吹冷风,他微不可见颔首,朝外走了几步,见温禾安还在一边守着,忍不住皱眉,折返回来:“你在这待着干嘛?” 温禾安看了看商淮,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好像瞬时跨越百年的时间,与记忆最深处的影子重合,重合到她踏入这个场景中,吸一吸满屋的饭菜香,就从心里觉得温暖。 毛孔都飘飘然的温暖。 “我看他。”她想了想,又道:“学做菜。” 陆屿然居高临下瞥着她,不知道商淮有什么好看的,菜又有什么好学的,难不成日后还需要天都二少主亲自下厨不成。 好在这时候,商淮的最后一道菜也出锅了。 几个人围着四方桌坐下,温禾安和陆屿然坐在对面,中间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热气。 温禾安吃饭很安静,很明显可以看出来,比起酒楼和平时家族中的美味佳肴,精巧糕点,她更喜欢这种家常菜,大锅乱炖。 商淮是那种不能吃辣又非得顿顿要辣的人,今天的炖鸭里就放了不少辣椒,温禾安眼里被不断升腾的热气焖得湿漉漉,唇瓣色泽愈深,开口就是对商淮的夸赞:“好吃。” 她笑吟吟地看向商淮,好像觉得好吃还不够形容,又肯定道:“特别好吃。” 她的夸奖太真心了,商淮起先还觉得能受得住,连着几次后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说:“二少主过赞了,我是闲时无趣自己摆弄的爱好,比不上温家名厨们的手艺。” “那是你没吃过温家的饭。”温禾安道:“很多都是冷菜上桌,吃个样子,毕竟谁都不会真动筷,就那样全都浪费了。” 商淮不由得好奇:“你经常吃冷菜?” “这些年不怎么吃了。”温禾安沉吟了会,仍是笑:“小时候和温流光打架,被封修为关禁闭的时候吃得多。” 罗青山正和炖鸭翅作斗争,百忙之中抽出嘴问:“你也会被关禁闭?温流光和你一起?” 不管怎么说,外人对天都双姝或多或少还是好奇的。 饭桌上的气氛总是比别的时候和谐,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话的时候,陆屿然沉默的听着,并不说话,只是偶尔一抬头,视线会从温禾安的脸上划过。 “不啊。”却听温禾安否认,她夹了块炖烂的萝卜,眼睛都没抬:“她不关。” 商淮和罗青山顿时好奇了:“为什么?” 两人打架,怎么还只关一个。 “家主和长老们更喜欢她。” 商淮噎了一下,对面罗青山 也眼里全是疑问,他们看了看温禾安,又想起温流光,不解之意简直是要从眼睛里溢出来,陆屿然都跟着皱眉,“为什么?” 温禾安见他们这样,反而笑起来,她用筷子拨了拨被汤汁沁润的米饭,有些话说出口时,她自己好似意识不到会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后果:“她是温家嫡系,是孙女,我是被驱逐的一支,是外孙女嘛,有偏爱很正常。” 一时四下俱静。 陆屿然掀眼,他放下筷子,看着温禾安,声音轻得很:“什么?” “你们早晚也会从温流光嘴里知道,还不如我亲自说。毕竟她一气极,就总拿我的出身说事。” 温禾安姿态自然从容,好像拿温流光很没办法似的,就这样将温家死死藏了近百年的秘密娓娓道来:“我不是温流光三叔父叔母的孩子,这是温家给我安排的身份。联姻前巫山肯定也派人查过我,只是估计谁也不会往百年前查——毕竟那会我才十岁。” 说罢,她又冲他们笑,埋头啃萝卜:“你们记得帮我保守秘密,这事目前为止,除了温家三四位长辈,还没人知道呢。” 商淮和罗青山吃不下东西了。 这秘密有点大,还有点突然,需要脑子转动。 “对了,今天下午是不是没事?”温禾安看向陆屿然,轻声道:“我想回萝州城一趟。” 两相对视,各有考量。 温禾安知道,陆屿然能猜到她要去做些什么事,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以他万事不犯自己头上来都懒得管的性格,想必不会在意。 果真,陆屿然很快挪开视线,他颔首:“去吧。注意安全。” 温禾安笑眯眯地点头。 温禾安出门后,商淮才从震惊中稍微回过神来,他问陆屿然:“她干什么去?” 陆屿然把玩着四方镜站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天悬家的公子,这些年跟在他身边晃悠,居然越晃悠越不爱动脑子,他抵着眉心,忍耐地道:“商淮,你知道温禾安修为还在时,能随意将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吗。” 商淮:“……?” 他扫了扫陆屿然跟前摆着的碗筷,心头一阵火起,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个才吃了别人东西就嘴里吐刀子的狗东西!!! 陆屿然看向他,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你觉得,这种修为被缚,处处受限的日子,她会这样一直坐以待毙?” 商淮眼皮一跳,了然:“她是出去解除封印的?也就是说今夜回来,她的修为就恢复九境了?” “没那么快。”陆屿然转身上楼:“九境没那么好找。” 未时,一辆牛车悄无声息停在了萝州,珍宝阁附近的街道上,温禾安下车,吩咐护卫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翻出准备好的幕篱往脸上一遮。 守在珍宝阁里的还是那个膀大腰圆的掌柜,只是里面的守卫悉数换人了。他们站得笔直,穿的明明都是普通守卫身上的盔甲,无形中流露出的气势却叫人胆战心惊,掌柜每次扫向他们,都想掏出帕子擦擦头上的汗。 直到熟悉的身影推门而进,掌柜一下子搓着手飞奔上前,往前一搭手,一边俯首将温禾安引往楼上,一边低声道:“贵人快请上来,我们娘子昨夜就到了,一直等着贵人呢。” 守卫们无形的气机锁定了整座珍宝阁。 温禾安朝掌柜颔首,由着掌柜在前面带路,一路转到三层悬梯,逐渐不闻人声,再过一处红漆小角,就到了一间装扮素雅的雅间。雅间外守着两位女郎,见到温禾安后弯身礼拜。 温禾安在门口站了会,推门而入。 第20章 珍宝阁三楼之上的雅间全由隔音的晶砖铺就, 内嵌灵珠,香球,四面设有立柜, 立柜上摆着形状各异的白瓷, 技艺精湛,巧夺天工,最中间一尊菩萨手中垂落的披帛如水如绸,处处细节皆给人宁静平和之感。 雅间视线开阔,推门进去便是一面窗, 窗下摆着张黄梨木案桌,案桌上铺着崭新的, 未曾动用过的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偌大的桌面空无一物。 显然, 自打这家珍宝阁开设以来, 这间雅间不曾动用过。 屋内没有布置珠帘与屏风,因此温禾安一踏进来, 便在桌前看到了故人。 听到动静, 俯首案桌的人抬起头,看向温禾安。 这是个长相温柔似水的女子, 挽了个半定半散的发髻,云鬓雾鬓,一身连珠团花月白锦纹的裙衫, 外罩层轻纱,眼波流转,秋水盈盈, 顾盼生辉。 隔着一层幕篱与陌生的蝉兽皮囊,她仍在细细地看温禾安, 尤其是她描得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眼睛,半晌,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线熟悉情绪,凝声道:“果真是你。” 她起身,抬手示意案桌对面摆上的八仙凳,道:“二少主,请坐下谈。” 女郎们适时进来烹茶伺候,复又欠身出门,将门合得严严实实。 温禾安不置可否,她朝林十鸢颔首,拉开凳椅从容自若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未看滚热的茶水一眼,话音很淡,仍是从前那般姿态,好像专程赶来叙旧:“你以为会是谁?” 林十鸢闻言莞尔,温声道:“转念一想后就不觉得是别人了。那个符文,我只给二少主一人看过。” “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她唇角微掀,话音一转,仍叫人如沐春风:“天都与王庭同时发出通缉令,二少主这个风口出面,风险不小。” “形势所迫。” 温禾安掀开自己的幕篱,露出一张叫林十鸢全然陌生的假面,她不关注别人如何看自己,只是她谈判时,向来习惯于观察他们的细微表情变化。 第25节 她伸手触了触茶盏试探温度,眼睫微颤,轻叹一声,好像知道林十鸢要说什么一样,分析:“现在将我抓了送给温流光或江召,对你而言,没有太大的好处。” 林十鸢脸上笑意不散,也不应这话,反而忆起往昔:“这二十年间,我三次郑重请二少主入局,想要达成合作,二少主三次拒绝我。坦白说,这是我迄今为止谈过最失败的交易,如今想起,仍叫人觉得挫败不已。” 这话的意思真要深究下去,大概只有一种意思:你大权在握时我几次三番想促成合作,你全当玩笑,置之不理,如今四面险境,身受追杀,自身难保,又有什么资格再与我谈往日的合作。 温禾安面色并无变化,她这人好像在什么处境下都自有种泰然自若的姿态,无视挖苦,也不沉湎吹捧,时时事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当即只是颔首,脊背微靠在背椅上:“天都内外三十三座仙山,十五州城,人员交系,错综复杂,我身在这锅乱粥之中,尚且自缚手足,怎会再想去淌林家的浑水。” 她与林十鸢对视,心中想法无意隐瞒:“林家内部派系斗争,比之天都也不遑多让吧。” 林十鸢眉心微动,并不辩驳。 温禾安与林十鸢交情不算深,但也不浅。论名声,论实力,林家自然比不上三大世家,可财富之名却遍传九州,九州修士人手一块的灵庄腰牌是他们的,开遍所有繁华州城的珍宝阁,也是他们的。 当年温禾安掌管内外十五城时,林家出面找来谈增开珍宝阁事宜的,就是眼前这位林家大小姐。 温禾安对她印象颇深。 林十鸢是现今林家家主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家主与夫人感情决裂,对这孩子也无甚感情。拥着泼天财富,他随性风流,在外有数不尽的红颜知己,渐渐的,带了不少孩子回家。 林十鸢有十几个亲缘淡漠的弟弟妹妹。 她从小展现出了不凡的经商天赋,灵庄与珍宝阁的数次改良方案里都可见她的手笔,只是人都偏心,比起这个 只有才能却没有父女感情的大女儿,林家家主更喜欢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小儿子。 随着孩子们日益长大,开始争权夺势,林家家主暗中为小儿子保驾护航,及至十年前,他将林家最大的财富来源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了自己的大女儿与小儿子。 林淮负责灵庄,林十鸢负责珍宝阁。 剩下的子女们不甘心,想尽办法谋取财富,上蹿下跳,闹出不少笑话。忽有一日,他们中的三四个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死去,剩下五六个一夜之间全疯,只余下一个安分守己的,见势不对紧忙领了自己的那点东西分府别住,和主家再不往来。 这般风雨齐至的手段,出自林十鸢。 在了解内情的人看来,这番动作,多少带着愤懑不满的意思。 谁都知道,灵庄与珍宝阁虽都是林家声名赫赫的产业,可性质全然不同,几乎所有的修士都会选择将大部分身家存在灵庄,因为独特的气息识别功能,可以防贼惦记,至今无有取代之物,就算一成不变也能独占鳌头。 珍宝阁则不然,各大州城,卖修士所需物品的地方数不胜数,若不思进取,不做改变,甚至不需要十年二十年,就能被雨后春笋般的后起之秀取代。 林十鸢不是个如表面那般不争不抢,人淡如烟的性情,她从没打算将自己费心改进,几度拖到身体昏厥的灵庄拱手让给自己的弟弟。 所以她想和温禾安合作。 只是被拒绝了三次。 她抿了口茶,含笑问:“二少主现在改变主意了?” “没有,但形势所迫。” 她算了算时间,手掌搭上冰凉的桌面,无意如此来回试探,平铺直叙地说明来意:“林大小姐,来聊聊吧。从林家本家到萝州,传送阵都得走一个时辰,若是没有合作的心思,你自然不会理会。” 林十鸢朝她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少主请讲。” “我修为被封,需要三名九境强者解开禁制。”温禾安稍稍倾身,迫近她,声音分明字字冷静,却字字充满诱惑:“事成之后,我欠你一个条件,天都会助你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被天都放弃的人,想重新回去获得支持,这并不容易。”林十鸢不客气地道:“或者说,几乎没有这个机会。” “怎会没有?” “温流光得势,陷害我,追杀我,多年纠葛,我与她之间唯有死亡可泯仇怨。她若死了,你猜温家会如何做?” 林十鸢脸色微变。 温禾安站起来,面朝阖紧的窗户,伸手拢了拢自己的毛边衣领,想被风吹到一样,低声咳了几声,眼睛却仍澄亮明净,叫人觉得水洗一样的舒服:“我十二岁修行,十八岁连推四境,闭关数十年,出关后破入九境,九州战力榜排行从未跌下前五,温家失去温流光,便只有我。” “天都年轻人数以万计,唯有我可以对抗陆屿然与江无双。” “他们别无选择。” 温禾安是那种若是时间充裕,能和对方磨到茶过几盏,笑吟吟只听不说话,可若是时间不够,便大刀阔斧,力求快刀斩乱麻的做派。此时将手撑在桌面上,指骨因为承受力道立刻变幻色泽,干脆利索地下了一计猛药:“若你还下不定决心,我就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林十鸢眯起眼睛。 “你弟弟林淮,在几月前投奔了温流光。”她在林十鸢目光一凝,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时,伸出食指点在唇上,止住她的话音:“确实,三世家不会插手林家的烂摊子,就如我这二十年里三次拒绝你一样,可你弟弟这次砸了重金——他允诺给出灵庄两成利润。” 林十鸢彻底维持不住脸上神情,拍案而起,眸光极冷。 “这些年,你一直想和我合作而不是找温流光与江无双,想必也有你的考量。”温禾安道:“我不贪心,对灵庄与珍宝阁的利润没什么兴趣,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和我合作。” 林十鸢又缓缓坐回椅子里,撕开了对外表现出的温柔一角,点了点太阳穴,忍了再忍,仍是忍不住骂了声:“林淮那种蠢货、” 她吐出一口气来,与温禾安对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合作能如何。” 温禾安不意外她的选择,朝她友好地一笑。 林十鸢既然来了,就证明在来之前,她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温禾安说的这段话,不过是增强她合作的决心。 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 “三名九境我短时间内凑不到。”林十鸢坦白说:“你如今身份敏感,不是心腹,我不敢喊过来。” 和温禾安合作,意味着一旦暴露,就有被王庭与天都同时针对的风险,她身上也有压力。 温禾安并不意外:“现在能找来的,有几个?” “两个。”林十鸢摸出四方镜:“我会再想办法。” “不必了。”温禾安沉吟,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推到她手边,道:“你们珍宝阁的螺音阵我不敢用,这封信麻烦你交给天都内城守卫首领月流。” “我知道她。”林十鸢盯着她看了一会,怕她还不知道内情,斟酌着说:“自你失势后,温流光接管了你所有下属,这个月流,不一定还能用。” “可以。她是九境,平时和我接触不多,天都都说我们关系不和,温流光想招揽她,不会为难她,你叫人将信送给她,她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从天都走个来回,中间要跨过溺海,怎么都得半个月的时间。 林十鸢见状收了信,又上上下下将她看了遍,问:“你现在住在萝州?要不要给你辟个安全点的院子住,我再暗中调些守卫过来。” 温禾安摇摇头:“不了,我有地方住。” 林十鸢十分好奇:“既然你的心腹都还在天都守着,那究竟是谁救的你?我听人说张榜之后,各地都扣了好些人,画像全部传到了天都和王庭,可看没一个是你,温流光气得发了好一阵疯。” 温禾安只是笑,没一点跟着动怒的样子。 林家生意做得大,林十鸢胆识过人,十余岁就独身一人上了谈判桌,至今阅人无数,温禾安是她遇见过的,脾气最好的九境。 别人和她交谈,总是忍不住多说一点话。 “留下来用晚膳吧,我让女郎们备菜,萝州的珍宝阁开了也有两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来。”林十鸢将头发拨到耳边,准备挥手示意门外守着的下属。 对自己的合作伙伴,还是能提供大助力的,温禾安起先也没准备推辞,只是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勾住自己的四方镜,温声道:“等等,我问一下。” 林十鸢静在原地,不明所以。 世间众生芸芸,人无完人,陆屿然其他都好,最大的毛病,大概就是有点儿口是心非。他平时对谁都是一副你爱上哪凉快就上哪凉快的样子,但你要真那么做了,回去之后,必定面对他好几天的冷脸,或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刺。 温禾安对此深有体会,她摩挲着四方镜,斟酌着发了两条消息。 【晚上有饭吃吗?】 【我在城里吃了再回?】 陆屿然恰好在看四方镜,他看了看昏黑的天色,垂眸,修长的手指微动,回得很快。 【不行。】 【回来吃,商淮做饭。】 果然。 温禾安把四方镜挂回去,朝林十鸢摆了摆手,低声道:“今天就不了,我回去还有事。” “除了你,我还和另一方有合作,现在是两边欠债。”迎着林十鸢若有所思的眼神,温禾安微不可闻地叹息:“我先回去吧。你将你那边的两位九境调到萝州来,记得注意抹除痕迹,后面有事我们随时在四方镜里联系。” 温禾安让林十鸢在四方镜里输入了气息,自己推门下楼,出了珍宝 阁。 另一条街不起眼的角落里,牛车一动不动地守着,见她回来了,护卫先一步为她掀开车帘,调转车头,加速阵运行,飞一样地朝外岛奔去。 是日,王庭的主城,云封之滨下了冬末最后一场暴雪,千里冰封。 江召被召了回来。 垂地的珠帘被一只大手拨开,王庭之主摒弃左右,龙行虎步地踏进来,江召低睫垂首,表示顺从:“见过父亲。” “起来吧。”王庭之主头戴灵冠,在高位上坐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这位生来有瑕疵,被派往天都为质十数年的儿子,目光幽深,似要看透人心,声音里满带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阿召,族里现在有紧急任务交给你。” 江召料到这位和自己拥有血缘之亲的人只会在这种时候召见自己,声音平静:“但听父亲吩咐。” “事关天授旨与帝源消息,你即刻动身,带着族中十位执事与长老前往萝州,蕉城。族中已经传消息给无双,他会直接出关赶往这两地,你带着人与他会面,到了那边,一切听你兄长决断,务必全力助他。” 江召毫无波澜,轻声应:“是。” 王庭之主眯了眯眼,眉头皱成难以纡解的“川”字:“而今,天都与巫山都得到了消息。不出意外,巫山陆屿然与天都温流光都已经赶往这两地,你叫无双务必注意,尤其是陆屿然。” 在听到“陆屿然”这个名字时,江召死水般的眼瞳乍然破冰,他五指微动,喉结滚动,鼻腔里的凉气似乎灌进肺里。 和温禾安在一起两年。 这个名字带来的强劲压迫感,无一日不在折磨着他,几乎叫人无法喘息。 回到江家,这个名字仍如魔咒,连王庭之主都一再提及。 好似一道此生都跨不过去的坎。 “既到了那边,外岛上你也去看看,到了那边,我另有任务交给你。” 王庭之主顿了顿,看向他,意味深长地敲打:“阿召,在这世上,唯有权势与家族才是你立足的根本。你现在年轻,为了谁要死要活都自有一股冲劲,但是,没有立足之本,你就算将自己剖开,将心挖出来捧在哪位小娘子跟前,她亦不会多看一眼,对不对?” 江召眼里冰晶迸裂,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第21章 陆屿然放下四方镜, 叩了叩隔壁的门,将在榻上滩成软泥在四方镜里到处找人聊天的商淮拎起来去做饭,商淮不服, 斜着眼瞥他:“你怎么不去?” 厨艺那么好, 几年都不露一手,老藏着掖着使唤别人。 陆屿然避而不答,伸手指了指隔壁,冷淡抛出条件:“我让罗青山陪你聊天。” 这招跟点了商淮死穴一样,他先矜持了会, 方慢悠悠爬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开腔:“我不想听他说什么药材,什么毒, 你让他说点正常人能听懂的东西。” 陆屿然没理他, 不知道听见没有。 第26节 两人走出房门,正巧罗青山正捧着一个竹筐从房里出来, 竹筐里铺着晾得半干的草药, 他见到陆屿然急忙想行礼,还没往下拜呢, 就被喊停了:“起来。” 商淮过来和他勾肩搭背,用了点力,将他勒得踉跄一下, 急忙将竹筛里的药草护住了,他低声跟商淮嘀咕:“别这样毛手毛脚,这是明早要用来解毒的草药, 就这么一份,碎了又得重新配制——” “行了, 你快放回去吧。” 商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很是愉悦:“我跟你家公子打了个商量,从现在到天黑下来,这段时间你归我了。” 罗青山看向陆屿然,见他家公子摆摆手,示意他跟着去,心里一默,旋即认命地朝商淮打了个自己等会就下来的手势,抱着一筐草药回自己房间了。 陆屿然没管他们,他起身去了书房,招来了画仙。 余念才从外面回来,一侧耳坠闪着钻光,随着动作轻微晃动,因为褪下了画仙一贯纯白的衣衫,仙气也跟着少了几分,此时无声垂首,对着陆屿然行礼。 陆屿然问:“查出什么了?” 中午那顿萝卜炖鸭让温禾安吐出了一番无人知道的秘辛,出乎了陆屿然的意料。 当年,巫山给自家帝嗣定下道侣的流程走得琐碎而细致,可以说那段时间,温禾安这个人都被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但干净就是干净,父母虽在同一场战役中离世,没能陪伴她多久,可她仍是正儿八经的天都嫡系根苗,颇受重视,实力莫测。 天都遮掩得好,这事连温流光都不知道,再者,谁也不会去查百年前的事,去查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公子,臣将昔年调查二少主的资料都调出来看了一遍。发现二少主和温流光确实少年时就不和,大的争执都被温家悄无声息压下来,一些小的却连天都内城都有所耳闻,只是大家都一笑了之,以为是一山不容二虎。”所以连当年的长老们都未深究。 “别的臣还在查。” 陆屿然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颔首,问:“还有呢?” 余念收到了两道命令,其一是调查温禾安的真实身份,另一则是温禾安的脸。 说实话,这两样都不好查,时间跨度太长,且又琐碎,只能从浩如烟海的日常中做出对比——二少主还不和人长时间亲近接触。 叫人无从下手。 余念在心中将话语组织了遍,方道:“二少主的脸并无异常,但在探查的过程中,臣发现二少主早年曾有中毒迹象,且不止一次。” 陆屿然抬眸,顿了顿,问:“毒?” “是。”余念一口气和盘托出:“天都有名的医师都被请入主城为二少主解毒,第一次是杜鹃连里,当时阵势很大,据在场医师说,当时二少主命悬一线,年龄又小,险些没救回来。” 须臾,陆屿然朝他摆摆手:“知道了。接着查。” 余念原本都准备告退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步子在原地踟躇一霎,开口道:“长老们已收到公子让噩魇族退离萝州的命令,无有异议,但家主传来消息,说这程结束之后,不论成败,塘沽计划当交由族中出手,公子不必为这等事束缚手脚,亲身犯险。” 陆屿然眼神无有波澜,侧脸冷然:“压着。” 余念霎时噤若寒蝉,拱手退出书房。 陆屿然抓起四方镜看了看,温禾安那边没隔多久就发来了消息,一个“好”字,算算时间,应该再有半个时辰就回了。 四方镜每次一开,云流般的消息顿时往上涌,很多都是族里乱七八糟的琐事,他每次都积上很长一段时间再看,因为族里年轻人鸡飞狗跳的日常和他没有关系,只要他出现,再欢乐的气氛都会立刻凝滞结冰。 半刻钟之后,陆屿然将四方镜往桌面上倒扣着一摁,皱着眉下了楼。 商淮在做饭,罗青山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外的灶台边听他谈天说地。 此时天色已然转黑,山里的夜又深邃又寒冷,画仙苏幕只是被菜香吸引着出来转了一圈,就被商淮逮住,开始原地作画,画各式各样的灯盏,围着灶台摆一圈,照得这片地域亮若白昼。 陆屿然悄无声息出现的时候,苏幕正被商淮蛊惑着画萤火虫,罗青山已经被迫跟着商淮的节奏东扯西扯,将平时一个月的话都说尽了,此时满脸麻木,说着说着就开始叹息。 生在天悬家的小公子,神姿飞扬,意气潇洒,生来就是爱与人交谈的性格,偏偏谁都躲着他走,陆屿然又根本不带搭理他,憋了满腔的话在心里,现在话匣子打开一个缺口顿时就没完没了了。 “…… 哪天劝你家公子下厨小试身手,他做菜比我好吃。”商淮将锅一焖,撒上各种香料,勾人心魄的食物香气顿时飘散,一系列动作熟练无比。 罗青山和苏幕都用一种“你怕是疯了吧”的眼神看他。 “不过大概也难,他只在心情很不好,或是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屈尊纡贵自己动手。”商淮摊了摊手,认真回忆:“我只吃过三次,其中一次他心情不好,做出的东西我还不敢多吃,可惜了。” 连个香味都不曾闻到的罗青山与苏幕不太想理他了。 最先察觉到陆屿然到来的是罗青山,他从椅子上起身,道:“公子。” 苏幕停止了画萤火虫的动作。 陆屿然好像只是心血来潮想要来围观一下,他伫立在幽邃的黑暗中,道:“你们继续。” 三人里有两个已经有点继续不下去了,商淮只是很奇怪地看了陆屿然一眼,一边蹲身查看火候,一边伸长脖子往外看:“你问问温禾安什么时候到啊,菜这会端上桌怕冷了。” 陆屿然没动,只道:“快了。” 三人见他真的不再说话,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试探地瞎扯,陆屿然说是让他们继续,但他们说的话好似一句都不过耳,他在原地看群山嶙峋的轮廓,突然开口:“罗青山。” 罗青山立马严阵以待:“公子。” 他转过头来,问:“杜鹃连里是什么?” 涉及自己掌控的领域,罗青山面色凝重,无有迟疑地回:“公子,这是种毒,毒性非常霸道。名字叫杜鹃连里,其实说的是人中此毒之后除了惊厥,高热,痉挛抽搐等症状外,还有个显著特征,中毒之人会因为高热不退而在全身憋出紫红色印记,一块接着一块,宛若杜鹃开时连绵不绝。” 陆屿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还和从前一样,在场无一人能摸透他的心思。 不多时,牛车停在了院外,温禾安和护卫一前一后走进来,亏了苏幕画的那十几盏灯,将她的神色变化照得格外清晰。 先还是垂头沉思着想事情,眉目清净,后被浓郁的汤汁香气吸引,眼睛旋即弯着,唇瓣往上翘起,她围着那口灶和商淮转了两圈,深吸一口气,问:“锅里煮的什么啊?” 她毫不吝啬地夸:“好香,闻着就好吃。” 商淮给她一顿接一顿夸得飘飘然,从未见过她这样捧场的,且不论是自己看还是细想,这夸赞都来得格外真心实意,叫人难以抗拒,他也跟着笑起来:“护卫今日上山捉的山鸡,三只,就等二少主回来开锅了。” 温禾安哇了一声,肩头一松,卸下满腔心事般小跑着去水井边洗手了。 洗完手,她见陆屿然还站着不动,绕到他跟前,还记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你怎么不动?” 陆屿然这才施施然和她一起往屋里走:“等久了,脚麻。” “……” 这熟悉,又确实久违了的语调。 几个人坐在桌前吃饭,经过这两顿后,温禾安对商淮的手艺很是推崇,她本身就有那种就算不刻意亲近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质,现在潜意识一表达亲近,对象还是商淮,场面一时变得不太好收拾。 商淮极少遇见一个句句有回应的伙伴。 直到陆屿然再次放下筷子,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他看向商淮:“没完了是吧?” 商淮撇撇嘴。 温禾安无辜地左右看看,两边都笑,表示自己坚决不参与他们内部的争斗。 商淮做饭分量不少,吃完饭后,温禾安发现自己有些吃撑了,她绕着一楼走了好几圈,最后定定神,问罗青山:“罗公子有夜跑的习惯吗?” 罗青山连连摇头,摆手,对这项活动敬而远之。 商淮倒是挺感兴趣,才要开口,却见苏幕捏着四方镜神色凝重地走到陆屿然身边,同时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 苏幕见陆屿然没有表示,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公子,最新得到的消息,温流光与江无双已到蕉城,幕一大人得了长老们的命令,半刻钟前也抵达了蕉城。” “除了我们,另两家也都派人进了萝州,现在正和萝州城主赵巍交涉,商谈建造观测台之事。” “公子。”苏幕欲言又止,声音低得含糊:“族中有信,事关天授旨与帝源,叫公子放下手中任何事情,即刻赶赴蕉城。”决不能让温流光与江无双抢占先机。 余念此时也上来,禀报道:“公子,宿澄大人带着天纵队到萝州了。” 陆屿然神色莫测,温禾安将这些消息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她决定假装没有听到。天授旨与帝源她不感兴趣,温流光她倒是想寻仇,可现在也不是时候,在自身实力受限的时候想太多就是徒增烦恼。 她还是决定去夜跑。 谁知才拉起衣裳上的毛领,脚步没踏出两步,就见陆屿然对这一大堆突发事件不置一词,倒是隔空望过来,道:“你若执意要摸黑去踩捕兽笼,我也没话说,记得带把刀,沿路还能做个记号,护卫们好去捞人。” 温禾安脚步停住了。 商淮发现陆屿然对温禾安还挺上心的,若是换做他们,别说这种提醒了,他们就算在四方镜嚎叫到死,他都不带皱下眉动下手指的。 他不知是在宽慰温禾安,还是为陆屿然变相说话:“别放心上,别放心上,他对谁都这样。” 温禾安嘟囔了声,将毛领拉回原位,叹息说:“我知道。” 她另辟蹊径,开始在一楼绕着走大圈,商淮看了一会,拉开凳子递给陆屿然,自己也抓了把坐下,挑眉问:“怎么说?我们现在就走?” “大晚上,走哪去。” 说完,陆屿然吩咐苏幕:“叫人散布我才出关,明日上午抵达蕉城的消息。” “上午?”商淮问:“你今夜留在这里?” “藏了上千年,天授旨真要出来,也不在这一两日之间。”陆屿然说:“等明日,我了解完这边情况再走。” 温禾安走完了一圈,开始第二圈,刚好绕到他们身后,见这几个毫无避讳自己的意思,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表示些什么,她想了想,稍喘着气说:“你们去忙别的事也行,几个孩子那边的消息我问完了在四方镜上联系你们。” “别的我有心无力,你们得留几个护卫在这。” 陆屿然扫了她一眼,和才出归墟的苍白样子不太一样,她现在脸上有了血色,本就长得好看,现在笑吟吟地背手站在灯下,别提多有灵气。 好像她没受过任何磋磨,从小到大就被人如珠似玉捧着养成这样似的。 天都到底会不会保护核心苗子。 陷害别人的时候一手接一手,结果别人陷害他们,满肚子阴谋诡计都不会转动了,任由别人得手?杜鹃连里这样的东西竟然说下就能下。 陆屿然回神,眉心稍压,他颔首:“后面几天需要麻烦你,我大概会被拖住,抽不开身。” 说话间,温禾安已经绕到另一边去了,闻言在原地点点头,毛领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衬得她的脸也透着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 陆屿然一顿,很快别过头。 走完几圈后,温禾安觉得好点了,端着竹盆去湢室洗浴,出来的时候,其余人都各有各的事做,在椅子上四散开,颇有种烧灯续昼,彻夜不眠的架势。 唯有陆屿然满身自在,准备上楼,听到动静,停在原地等她,好像有话要说。 温禾安才将绞干的发丝梳直,乌发雪肌,青丝如瀑,刚好也要上楼回房间。 她现在没有修士的体魄,学不来他们那种做起事来不要命的精神。 陆屿然声线低沉:“事情谈成了?” 温禾安一开始就没想着能瞒住他,先前说要出门的时候坦荡,现在答得也坦荡:“本来就没什么好谈的,板上钉钉的事,不然我也不会去。” “还差几个?” 一阶楼梯本身就那么点地方,陆屿然身形高大,率先 走在前面,温禾安就踩着他后面一阶慢腾腾地走,听到这话,睫毛微动,她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有点可惜地道:“差一个。” “其实也能猜到,同时调动三名九境不是简单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挺能静得下心的,但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偏偏就差一点。” 第27节 有点着急和不甘。 没人想长久居于困境中,特别只差在临门一脚上。 温禾安的视线落在陆屿然挺拔的背影上,心里那点可惜的感觉简直化为实质,挠得人心痒痒,她脚步停了停,把这种感觉压下去,低声说:“偏偏身边还摆着个现成的九境。” 还是巅峰战力无限迫近圣者的顶级九境。 陆屿然也跟着停下脚步,他转身,身体立在楼梯拐弯处打出的阴影中,五官影影绰绰,并不明晰。 他知道。 温禾安若是亲口有求于他,想必就是这一件事。 这是往日再有分寸的人也抵抗不住的诱惑。 他确实不想拒绝她,但仍然没法答应她。 救下她已是破例,因为涉及塘沽计划,还算是情有可原,可以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助她恢复修为的性质全然不一样。她现在是温禾安,恢复修为之后就是天都二少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会站在代表温家利益的一方。 他可以无声默认她去找人谈交易,联系昔日下属,不阻挠,不警告,不暗中使绊子,但做这件事的人不能是他。 温禾安却出乎他的意料,她踩上了一阶台阶,离他更近,发丝的清幽香气像栀子花盛放在眼前,她垂着眼说:“但我向来不擅长得寸进尺,帝嗣雪中送炭,已叫我欠下个大人情,你虽未说,可人情不能白受,总有一日是要还的。一道人情我尚能承受,再近一步,就不是我说了能算的了。” 说的是日后两家对战,巫山与天都因为天授旨和帝源真正刀戈相向时。 “所以就算了,我还是再等等吧。” 如此对望,陆屿然甚至能看清她瞳仁里自己缩小的倒影。 须臾,他扯了下唇角。 诺。 这番话,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这就是温禾安,她对对手,从一开始就划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会有任何动摇。 陆屿然是她的对手,是命定的宿敌。 别人不是。 江召不是。 第22章 翌日天不亮, 温禾安起来晨跑,耷拉着眼皮靠在院门口的木门边等了会儿,不多时, 罗青山火急火燎地扶着头顶玉冠下来, 见到温禾安颇为不好意思:“我今日起晚了,才看到四方镜的消息,让二少主久等了。” 温禾安摇摇头,掩唇打了个哈欠,声音细又含糊:“没等多久, 我也还困着。” 他们从门口出发,走的还是昨天那条曲折蜿蜒的山路, 好在这边平时走的人不少,硬生生辟开一条道, 直抵半山腰, 路上没有什么叫人猝不及防的捕兽夹。 昨天他们晨跑时还各想各的,都不怎么说话, 自打吃了两顿饭, 又或者说温禾安主动对他们透露连温流光都不知道的秘密后,这个队伍的关系就在无形之中变化了一点, 至少彼此都不那样藏着掖着,不敢深交了。 温禾安和罗青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 谈的俨然都是商淮口中狗都不想听的医师范畴的内容。 “……雪盏性寒,发作起来用冰晶压制, 岂不加重症状?为何能解毒?”温禾安是个好问的学生,这些年,为了解决脸上的碎裂痕迹, 她结结实实啃了不少医书,谈论起医师之道来条条有理, 一听就知她不是专门找话说的门外汉。 罗青山这么多年都在陆屿然手下做事,外族都因为知道他的存在而停止下毒伎俩,实际上,在毒这方面,有没有他都一样,更多时候,他只负责为陆屿然处理棘手的伤势。 而在陆屿然身边,他的同僚们,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就跟商淮似的喋喋不休,但无一例外,谁都听不懂他的毒与蛊。 因此罗青山为温禾安解释时极尽耐心:“雪盏由至寒之物研制而成,毒性深入肺腑,常理来说,该用火晶渗入,以万物生生相克的道理来治,可冰火两重极致,若用火晶,肺腑承受不住。只得铤而走险,将一种毒性推到极致,方能用极阳辅材逼出。” 他又道:“所以中了雪盏的人里,有七成都熬不过极致之寒,毒还未排出便生生由里而外冻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调配新的解毒之法,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未能顾得周全,还需要些日子。” 温禾安弯弯眉眼,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真是心意地感慨:“不愧是名动九州的巫医,公子医术超然,叫人敬佩。” 雪盏是温禾安中的第二种毒,时隔多年,她仍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形。 雪盏发作时,她躺在榻上,被褥叠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依旧感受到一种要将灵魂冻碎的极致寒冷。医师们在帷幔后看着她苍白的,被冻得和雕塑一样,连最简单的眨眼动作都做不出来的脸交头接耳,女侍们端着盆热水,时不时就要上前擦擦她被冰霜覆盖的睫毛,再用水蘸蘸她乌紫的唇。 温禾安不想死,但她想活着好像就是比旁人要艰难痛苦许多。 毒解时,医师们如释重负,说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罗青山被她夸得连连摆手,他昨晚得了自家公子在四方镜里的传信,说温禾安问任何有关毒的事情都可如实相告,事后和他回禀,因此他现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没有要不要回答的纠结。 温禾安也意识到了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背后必定有一人的授意,她喘着气往回跑,心里多少有些无奈。 和陆屿然走得太近就这点尤其叫人烦恼,时时刻刻都要绷着神经和他斗智斗勇,她都已经做得这样小心了,还是会引起怀疑。 但她问的都是过去的事,也不怕。 温禾安接着问他:“公子可知道有种毒,一旦下了,中毒之人时隔多年,会数毒并发。” 罗青山开始皱眉:“数毒并发?” 温禾安的心稍微提起来一点,却仍像交流别人的事一样低声道:“就如雪盏发作过后,再过三五年,又会出现鸦翎的中毒症状。” 顿了顿,她补充:“在这期间,中毒之人不存在再次被人下毒的情况。” 罗青山没想太久就摇了头,徐徐道:“从未听说过这等情况,雪盏与鸦翎毒性不轻,两种毒无法在一人体内和平共存,数年不发。二少主也是精通此道之人,应该知道,毒之所以称毒,叫人闻风丧胆,是因为一但下毒成功,就立刻会出现相应症状。” 能用上毒的,莫不希望中毒之人立刻暴毙而亡,谁会希望仇家还慢慢悠悠活个三五年呢。 迟则生变,小孩都知道。 温禾安心里有些失望,但这好像才是真实的,正常的,因为这些是数千年来无数惊才绝艳的医师奠定下来的常识,如果不是温禾安的亲身经历,她根本不会对此表示质疑。 “不过凡事定义不可太过绝对,具体的毒,还得亲眼见了患者方能下诊断。” 罗青山较为好奇:“二少主,世间当真有这种毒?” 温禾安眼神微凝,她温声道:“我也是先前听人说的,他说的倒是信誓旦旦,我平素对毒有所钻研,也是头一回听这种离奇事,因此记到现在,至于真假,时隔多年,而今也无从分辨了。” 旋即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又聊了几句,说话间,院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嗯?” 温禾安停下脚步,这会天色才透出蒙亮,正是霜寒露重的时候,门口却已经站了两个孩子,在这种天里,他们穿得堪称单薄,宛若枯枝残叶,在晨雾中无声瑟缩。 她加快步伐,几步走上前,额心透出一层薄薄的汗,呼 吸还未完全平复,她半弯着身,问露出一张严肃小脸的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还记得,这成熟一些的孩子叫闻梁,生了病的那个叫闻央。 闻梁只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外面裹了件陈旧的袄子,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倒是不抖,此时将自己的袄子掀开一角。 温禾安这才看见他的旧袄之下,紧紧贴着张被体温焐热的女孩脸蛋,她迷迷糊糊的,靠在自家阿兄身上,还没睡醒。 “你说的。”闻梁看着她,道:“早上解毒。” 温禾安因为这一幕怔了下,一些回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她在原地站了站,才伸手去牵小孩,语气很是柔软:“是我说的,但你可以等天亮了再来,这样不会那么冷。”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敲门,傻站着做什么。” 温禾安将他们拉进院子里,又用四方镜联系了陆屿然和商淮,自己转身准备自己和两个小孩的早膳。说是早膳,其实就是她带来的干粮,因为需要长期存放,注定不会柔软。 陆屿然和商淮接到消息后就下了楼,一下楼,就见温禾安与两个小孩面对面坐在四方桌前,三个人手里都抓着一个巴掌大的枯黄馕饼,外加一碗热水。咬饼之前,都不约而同地蘸蘸热水,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陆屿然现在看到温禾安,就想到昨晚上的情形,索性闭眼静站在一边,等他们吃完说正事。 闻梁一心想着解开妹妹身上的毒,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饼,闻央一看哥哥这样,也略显拘束地停下了动作,温禾安见状看向罗青山:“罗公子,现在能开始吗?” 罗青山点点头,闻梁就将妹妹从座位上牵起来,后者明显是被提前提醒过,她松开自己阿兄的手,抓住罗青山的衣角。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惹人疼的时候,闻央吸吸鼻子,道:“阿叔,我保证,我不会哭的。” 罗青山将她抱起来,带到身后隔间里,解毒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药材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他温声说:“阿叔也和你保证,你不会疼的。” 温禾安安抚明显有些焦急不安的闻梁:“放心,过不了一个时辰,你妹妹就能活蹦乱跳走出这个院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作。” “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呢,没必要骗你。” 商淮附和着点点头,倒是很想不通一个问题:“话说,谁给你妹妹下的毒?” 且不论良心上能不能过得去,谁会闲得没事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下毒。 闻梁抿了抿唇:“我母亲。” 商淮很是震惊,一时连义愤填膺要骂人的话都咽回去了,温禾安和罗青山昨日就大概知道这出现在小孩子身上的乌苏是怎么回事了,此时解释道:“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解毒方式,许多人觉得,女子若是不慎中毒,生下孩子,毒便会转到自己孩子身上。” “有些毒,确实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转移。” 商淮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他抚了抚自己的鼻脊,安静地不吭声了。 温禾安与闻梁对视,小孩的眼睛很大,这种大是因为身体太瘦,饿出来的,她轻声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妹妹解毒需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将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们可以吗?” 说完,她将馕饼重新递给闻梁,冲他笑,语气温柔:“你吃,边吃边说。” 陆屿然和商淮就很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他们更擅长将刀架在人的脖子上逼问出真话来,这种搬着凳子听一六七岁小孩讲事情的经历还是人生头一遭,好在这小孩不怯场,说话很有条理,不难理解。 “……外岛只有一个宗门,不过我们都不以宗门称呼,大家都唤它为山神。” 商淮听到这,发出了“哈”的一声笑,被陆屿然一个眼神扫了回去。 闻梁接着说:“宗门是从前的旧宗门,听村里阿奶说,这宗门里的人都在百年前的地动里死完了,现在山里的山神是在他们死后一两年里搬进来的,就用了旧宗门的地盘,没有再扩建。” “宗门里有多少人?村里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吗?”温禾安问。 闻梁思索了会,摇摇头:“山神们不多,也很少下山来,村里的阿叔们往深山打猎时会遇见,回来时总是满载而归,阿叔们说是因为山神带来了好运。” 他往脸上比划了下:“我有一次上山见到了,山神穿着雪白的衣裳,脸上罩着面具,银色的,很好看,腰带上有个小图案,他发现了我,还给了我一颗松果,让我快些下山去,山上兽多,不安全。” 话说到这里,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陆屿然放在桌边的四方镜一直在闪烁,他扫了一眼,大概知道都是些什么事,没有点开看。但紧接着,余念与苏幕同时得到了什么消息,匆匆到了他身边,满脸焦急难耐,最后商淮都“嗬”了声,深感稀奇地翻出了自己的四方镜。 他点进去一看,脸色微变,看向陆屿然,无声对视。 温禾安也能猜到个大概,她抬眼,看向陆屿然,道:“你们去吧,这里交给我。” “你们自己和罗公子联系,告诉他地址,让他解完毒之后再走。” 陆屿然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清声道:“护卫是从巫山调过来的,我都留在这里,有事不必逞能,先保自己周全。” 温禾安点点头,没看到商淮那种离奇震撼中又带点愤怒的神情,感觉在帝嗣手里当差的待遇还真不错。 第28节 这话听着就叫人身心舒泰,她若真是他下属,必定对他忠心耿耿。 陆屿然一行人借着天色未明,迅速出了外岛,赶向蕉城。 蕉城毗邻萝州,修士碎空而行仅需半刻钟,一出外岛,商淮脸色就凝重下来,点开四方镜在陆屿然眼前晃了晃,介绍情况:“昨夜幕一代替你和他们一起定下了今日开启探墟镜的时间,谁知温流光与江无双猜到你被事情绊住了脚,临时改了时间,现在要强行开启探墟镜。” 又是这种伎俩。 陆屿然眼中晕开一片浓深墨色,情绪内敛至极,声音冷淡,带着点好似没睡醒的沙哑:“幕一还能拖多久?” “才回了消息。”商淮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能撑到我们到。” 陆屿然问:“王庭和天都此次随行人员都有谁?几个九境?” “温流光身边有五位九境,江无双身边四个,八境大概有四五十,将整个蕉城围了个七七八八。这还是明处给出的人数,暗地里究竟来了多少,尚不得而知。” 商淮嘶了声,有些讶异:“这么多年,根据他们两家给出的线索追查天授旨和帝源踪迹的行动不下十次了吧,还是头一次有这样大的阵仗,难不成这次是真的?” 五年前陆屿然与温禾安的联姻,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促成了三家的合作。 天都与王庭将自家得到的线索如实告知了巫山,与此同时,巫山也容许他们的人进了一次神殿。 至于三方能参透多少,就全靠各自的缘分与实力了。 这次之所有有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也是因为王庭与天都掌握的线索第一次给出了明确的提示,径直指向了蕉城与萝州。 这两个地方在短短两日内成了整个九州目光的聚集点。 “跟你说件事。” 商淮动了动唇,开合好几次,觉得还是提前说一声更为稳妥保险:“听说这次,江召也来了,这两天就跟在江无双身边。” “咱们二少主落败后,他借此回到江家,地位好像还挺高的。” 陆屿然鸦黑的睫毛往上一掀,一字未说,眼神渐冷,如浸风雪。 第23章 蕉城, 二月末的天乍暖还寒,清晨朝云叆叇,四下皆是茫茫雾色。 蕉城与萝州毗邻, 面朝溺海与归墟, 位 置尴尬,多年来兢兢业业顾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十分低调,几近查无此城。按理说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摊贩走卒们该占据东西两街吆喝买卖去了, 各家酒楼还静悄悄的在准备早膳,不敢惊扰客人们的美梦。 而此时此刻, 东西两街行人寥寥,偶有一二, 也很快捂着唇鼻神色慌张地晃过去了, 倒是原本该寂寥无人的酒楼里此时坐满了人,个个桌上都摆着热茶提神——实际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们光一眺望不远处古城入口处的场景就振奋不已, 交头接耳难有困意。 古城从前是个秘境的入口,后来秘境之灵消散, 整个秘境都塌了,只剩个古城墙还经久屹立,一并遗留下来的还有面探墟镜。 这面镜子只有巴掌大, 日晷一样被高高供在块半人高的石柱台面上,面朝溺海,无数个年头的风雨都没能侵蚀它, 数位九境强者前来,也未能收服它, 于是被当个彻头彻尾的观赏物放着,无人问津。 昨日与今日,大概是它现世以来最出风头的时刻。 “如何?是真起冲突了吗?”酒楼里有人捏着四方镜张望,与邻座低语:“这三家若是打起来,整个蕉城岂不都难逃一劫?你我还看什么热闹,趁早逃命的要紧。” 领座好友摁下他的肩膀,颇为淡然:“慌什么,他们为探墟镜而来,自然不会这时候出手,且三家相争这么多年,平时顶多是长老执事们打得脸红脖子粗,你见哪回是那几位真正对上的。” 那几位说的是谁,酒楼里其他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三大世家中最出色的人物,如今均已破入九境,那等速度与展现出来的战力,令同龄一辈深感绝望。 “他们连九州战力榜都不同时登。” 这也是在座诸位都知道的事,其实三家本不必如此,各自家族的天骄实力相差不多,就算有输有赢,输者更为勤勉,赢者也当以此自勉,没什么丢人的。 输赢也影响不到帝位归属。 只是谁叫在三家都雄心勃勃欲争帝位时,出了个意外呢。 “话说起来,天都三少主和王庭少主都现身了,帝嗣呢?”有人压低声音提起这个意外,望着数十里外两方对峙一方的局面,眉毛往上挑:“帝嗣怎么一直没出面?” “听说才闭关出来,应该快到了。” 听得此话,酒楼里来自五湖四海的散修与门派世家的年轻人隐晦对视,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揉着太阳穴低声喃喃,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还闭关啊……帝嗣如今的修为,是不是快接近圣者境了?” 这话听着就叫人觉得喉咙发痒,一阵绝望。 此时,有近窗的人连着拍了几下桌,低声道:“快看,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探墟境前,幕一带人朝前一步拦住温流光和江无双,自己都能感受到太阳穴跳动的节奏,他顶着牛入泥潭的滞涩压迫感,硬着头皮沉声道:“两位少主,这样将我们巫山当枪使,用完就丢,不好吧?” “滚开。” 温流光俏面含霜,她从侍从摆着的太师椅上站起来,眉心紧蹙,垂着眼将护手褪下,丢到椅子上,声音中已显不耐:“幕一,我不管你主子在干什么,我时间宝贵,等一夜已是极限。你一再带人阻拦,是想今日颜面无存被人抬下去吗?” 幕一声音紧绷,寸步不敢让:“三少主,是天都与王庭言而无信在先。” 江无双坐在另一边,他着一身玄甲,甲片无需日光滋润,无一时不烁动着粼粼波光,偶有磷光透出一块圆弧形的斑点,照到男子的眉眼间,便如鱼跃江面,寸金点点,别一般的潇洒倜傥,翩翩风度。 只是再看他身侧那柄寒意难挡的剑,这等惑人的表象便难免消减几分。 见温流光心情不好地站起来发难,江无双只得停止看戏似的旁观,从椅子上起身。 他很讲礼数,与温流光动辄便动手,一句废话都不想和人讲的性格恰恰相反,他不出剑的时候,很喜欢笑着和人讲道理:“幕一,言而无信可不能这样用。” “你我三方约定同启探墟镜,你家公子临时缺席,我们体谅,等了一夜,今日午时我等临时有事,想提前开启探墟镜,巫山也该体谅才是。” 江无双置身事外,像在劝架:“且也非不给你们留席位,这次巫山九境也来了不少,你有时间在这为你家公子拖延时间,不若再费些力,替他将探墟镜看了?” 幕一暗自咬牙。 没人会想同时对上温流光与江无双,江无双一张嘴,白的能翻成黑的,温流光在一边虎视眈眈,说理不通直接就要出手,他一时哑然,心中唯有苦笑。 谁也不知道这次用探墟镜能看到什么,但这是王庭与天都自从得到两句关于天授旨与帝源的箴言后第一次出现明确的提示,他进去能顶什么用?难不成天授旨会看上他? 江无双心知肚明,故意这样说,一肚子坏水。 今日这一出,说白了,还是温流光与江无双不想让陆屿然同观探墟镜。 他是生来被神殿选中的人,他看到的东西只会比另外两个更多。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温流光双手灵韵骤增,九境气息横扫而开,逐渐增强,压得人神魂难以动弹,“打狗看主人的面子我也给了。” 幕一面色分外凝重,他也是九境,可到了这等境界,九境与九境之间亦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必然不如温流光。 “嗯?”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江无双脸上笑意微敛,他和温流光几乎同时看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后者狠狠皱眉,略感烦躁地甩掉了自己手中的灵蕴,重重轰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炸出一声震天的响动。 陆屿然到了。 “来得还真及时。” 江无双被这一摔摔得揉了揉耳朵,扭头对温流光说:“你脾气放缓些,别老这样暴躁。” 温流光理都不理他,她抬眼看向半空中出现的空间裂隙,几道人影正逐渐露出清晰的轮廓。 当首一人戴灵冠,着一袭雪青色织金锦长袍,袍身洁净,双袖锦面上有游鳞,祥云的彩绣,外罩一面同色鹤氅,脚蹬双纹灵履,眉目冷淡如玉枝琼雪,清贵之色无需赘述,眨眼间已扑面而至。 他不动作时,看起来并没什么凛天的气势,反倒很像锦玉堆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偏偏叫人忌惮到死。 商淮最先开口,他扫扫左右情形,又见幕一终于大舒一口气,随着巫山众人对陆屿然无声拱手做礼,冲江无双笑了下:“还没到呢,路上就听说这边有天大的热闹,我们来得不算晚吧?” 从前这几个聚在一起,商淮都是负责和江无双假笑对假笑的那个。 反正他谁也不怕,什么都敢说,好几次将温流光膈应得脸色如乌云遮顶,江无双当场表演笑容消失。 “看来巫山已经将姗姗来迟刻在骨子里了。” 温流光从不承认陆屿然的帝嗣称谓,她转了个面,朝向探墟镜,不欲耽误时间在和商淮这种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人争论口舌上,道:“来了就开始吧。” 江无双闻言拎剑起身,示意自己没意见。 两人及身边下属,从侍都动了,浩浩荡荡往前挪了一截,在临开启归墟镜时齐齐止住,等着陆屿然就位。 无数隐晦的,忌惮的视线铺天盖朝他覆盖而来。 陆屿然从出现到现在未置一词,他和这几位碰面时向来惜字如金,没什么可说的,但可能是因为商淮路上的善意提醒,或是温流光与江无双方才的咄咄逼人,他的心情比平时更差。 他朝前走去,巫山几位九境与诸多八境都簇拥上来,以他为绝对 中心朝探墟镜的方向走去。 一息之后,探墟镜近在咫尺,温流光与江无双都已经收敛神色,手都伸出来准备摁在流光四溢的镜面上了,陆屿然倏地停下脚步。 他正停在江无双身边,此时揭下手套递给身后画仙,漫不经心一侧首,漆黑深邃的眼瞳精准落在江无双身侧之人身上。 百步内,气氛凛然冰封。 陆屿然声音不重,很像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压迫感却如刺骨寒刃直入肌肤:“江召?” 王庭之人莫不变色,就连江无双也是此时才恍然回神,想起这两人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前尘旧事。 不是世人善忘,只是当日温禾安与陆屿然联姻九州皆知,两人对头变道侣,果真没过两年就分开了,温禾安另寻新欢,巫山那边也无有反应,显然陆屿然并不在乎这件事。 直到现在,大家才意识到,他先前不予理会可能是没空闲,没时机,毕竟这事怎么说——无关在不在乎,毕竟是丢脸了,这对帝嗣陆屿然来说,怕是人生中头一个污点。 江召一直坐在江无双身边,拥着一袭黑衣,身形瘦削单薄,气质沉郁,完全不关注先前的一团闹剧,直到陆屿然出现,他才静静抬眼,观察着这位一出场便撷取了所有目光的天之骄子。 从相貌,到举手投足间的细节,再到他天生习惯被簇拥,冰魂玉魄般漠然一切的气质。 陆屿然对这种注视习以为常,直到现在,才真正给了他一个眼神。 无人知道,连温禾安都不知道,这不是他与这位只出现在传闻中的帝嗣第一次接触了,只不过现在是第一次面对面交锋。 江召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手指微拢,不卑不亢与陆屿然对视,在这一刻用最为严苛的要求审视自己,务使每一个表情,细节,声线都冷静,恰到好处,不落下乘:“巫山公子来晚了。” 商淮当初为了看陆屿然的笑话,是见过江召画像的。 当年画像里的公子也能称得上温润清秀,他当时看了许久,也挺能理解温禾安的,陆屿然相貌太盛,锋芒太过,那大荤大素吃多了,想换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尝尝也无可厚非,结果现在乍一看,觉得自己受骗了。 站在江无双身后的男子一身全黑,肌肤苍白,唇色寡淡,五官倒是没有变化,细看依旧叫人觉得惊艳,但眼神与气质都极为阴闷,像大病初愈,好几个月不见天日了一样。 他有点搞不懂了。 他们二少主,好这一口啊? 陆屿然没说话,他只是往前又走了一步,这一步之下,气息威压宛如山呼海啸,无声卷涌起千层,在场十几位九境目光同时一凛,无数八境同时闷哼,而处于气息中心的江召眼神一暗,无声捏紧了指骨。 他顶着这千钧的重量,脊骨几近要被折断,却依旧不曾低眉半分。 天下人皆说陆屿然和温禾安乃被迫联姻,他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连温禾安自己都这样说,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几件事,他险些信以为真。 第29节 瞧。 若不在乎,这种抑制不住的愤怒算什么呢。探墟镜可是事关天授旨,在江无双和温流光眼里排在首位,其他任何事都要靠边站,跟这种事相比,丢人算什么。 陆屿然踏出了第二步,江无双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他眼皮接连跳了两下,朝前一挡,气息同样全开,他低声喝:“陆屿然。” 温流光在一边皱眉。 实际上,她现在只想早入探墟镜一探究竟,昔日温禾安引起的血雨腥风,最好一点都别晃到她眼前来,但在巫山和王庭发生冲突时,她肯定是要站在江无双这边的。 她心里很烦,但还是踏出一步,紧拧着眉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陆屿然无视一切,踏出第三步。 这一下,除了江无双与温流光,九境都齐齐变色,无声退远,江召眼瞳颜色变得极其幽深,喉结上下滚动着,拳头捏了再捏,那些堪称屈辱的回忆如沸水般在脑海中炸开,炸得他头皮都发麻。 曾经他天生有缺,他只有七境,他不堪一击,但现在—— 江无双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带着警告意味:“江召,你想现在暴露吗?还是觉得你能与陆屿然硬拼战力。” 江召闭了闭眼,身体里紊乱的灵流偃旗息鼓。 “陆屿然!” 江无双皱眉,温文尔雅的面具彻底挂不上了,此时百米之内的气息如飓风碾碎一切,那种程度连他都觉得有些难以抵御,他甚至拔剑出了半鞘,一字一句地警告:“你是想在此地开战吗?” 这么多年,三家的核心苗子大多维持着王不见王的准则,从未真正动过手分过胜负。 陆屿然视线在他脸上扫了圈,眼仁漆黑,声音冷然:“你要打?” 这是你若不让,那便悉听尊便的意思。 江无双眼神微凝。 陆屿然拥有帝嗣之名,巅峰战力一直成迷,但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实力,一旦交手,且是在探墟镜面前,平手还好,若是输了,族里多年造势悉数付诸流水。 商淮见势不对,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冲陆屿然挤眉弄眼,低声说:“跟他们计较什么,先进探墟镜要紧,正事要紧。” 他眼皮都快暗示得抽筋了,只希望陆屿然能看明白自己眼里的意思:你跟他们打什么?!一对二,还是这种时候!!打赢了都要被族里关禁闭啊!真犯不着。 陆屿然缓然收回视线。 自打温禾安离开巫山,另寻新欢的消息传开后,他听到江召名字的次数不在少数,可能那时因为有蛊虫压制,他除了偶然一哂,没觉得有什么,这次再见温禾安,再想到江召,心里就有点躁。 今天见到真人,除了躁,还多了点尖锐的,难以言明的恼意。 温禾安究竟喜欢他什么? 她到底长没长眼睛。 她怎么想的? …… 温禾安现在要顶着张假脸,在小破庭院里就着热水啃馕饼,江召倒是能高坐上首,好一副小人得志,受人追捧的场面。 陆屿然脚步停在原地,没有再近一步,也没有再看江召一眼,须臾,他稍一颔首,好像真听进去了几个字,调转步伐,径直朝探墟镜去了。 一场骤然将至的腥风血雨止于无形之中。 商淮连同其他人一起,缓缓松了口气,然这气还未彻底松下来,就见狂暴的雷霆笼罩了以江召为中心,方圆数百米的距离,一道雷弧跃动,几乎擦着江无双的脸颊重击在江召身上。 众人的心头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巫山雷术。 江无双反应极快,徒手拽着雷弧尾端想将它甩下,可为时已晚。 陆屿然出手,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就在他拽住雷弧的同一时间,江召朝后连退三步,捂着胸膛深深喘了口气,寡白的脸上涌现出艳红血泽,鲜血几乎抑制不住地从口鼻处涌出,他止不住地咳,伸手去抹,接了满手温热黏腻。 见状,江无双拔剑出鞘,剑鸣声铮然响彻于天地间,他看向站在探墟镜前的陆屿然,身上甲胄泛出滔天灵光:“看来你今日就没打算和平相处。” 商淮环胸凉凉地接了句:“江无双,你确定要现在拔剑?” 温流光这时候出声:“江无双,算了。” 她说:“探墟镜要紧。” 对温流光来说,江召受伤,跟她没丁点关系,伤的又不是她温家的人和面子,如果不是场合和地点不太对,她甚至很乐意观看这出两虎相争的戏码。 温流光的心思,江无双焉能不知,然而此时此刻,他只得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气,顺着这个台阶走下来。 他面沉如水,看了眼陆屿然,拔剑收手时仍觉晦气。 感觉见鬼了。 平时眼睛长在云顶上,不管附庸还是对手,看都不看 一眼,办完自己的事拔脚就走的“帝嗣”,今天不知为什么,“疯”得和温流光很有一脉相承的意味。 第24章 三人的手同时贴在探墟镜一角, 强横的灵流注入,探墟镜镜面上出现纸张沁了水后呈现出来的波纹状画面,刺目的白芒将他们包裹, 数十步内光华灿灿, 宛若下了场无有实形的烟花雨。 侍从上来扶江召,声音里压着十足的怒意:“公子。” 江召指骨透白,冷得像冰,他执着手帕将唇边的血面无表情擦干净,盯着帕子上的一片猩红, 感受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鄙夷, 幸灾乐祸,看戏的戏谑讥嘲…… 江召太熟悉这种视线了, 他从前性格淡, 凡事都不计较,随他们怎么看, 自己只想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和温禾安在一起后,他只在乎她的想法, 对别人的说法通通置之不理。 此时此刻,直面这一幕,他却觉得无比刺眼, 刺眼到他眼底止不住升腾起阴戾之气。 江召缓缓深吸口气,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仍是深重甜腻的血腥气,他将染血的帕子紧压在手里, 哑声道:“我们先回。” 转身间的一抬眼,却见不远处商淮环胸从上到下打量他, 眼神中倒是不见轻视,只是分外不解。 不解为什么温禾安竟看上了他。 江召平静地与他对视,带着两三个侍从闪身离开了原地,回到王庭在蕉城定下的下榻之处。 “公子,我立刻去唤医师来。” 王庭一掷千金,将蕉城城南的一座酒楼清了出来,江召的房间在三楼,屋内僻静宽敞,轩窗下种了许多绿植,有几盆金桔喜气洋洋挂了满枝,生趣盎然,可惜江召而今对这些东西连个眼神都不肯给。 “回来。”江召兀自站到屏风前,声音轻得叫人心尖发颤:“请什么医师,还嫌不够丢人吗?” 侍从看了看他,张张嘴,心中又难过起来。 屋里一时陷入死寂。 江召朝他摆手,短声吩咐:“出去。” 侍从替他合上了房门。 眼前的屏风上绣着林莽深处,山水之间,因为绣娘技艺足够精妙,其上花草葳蕤,葱蔚洇润,蛱蝶振翅的细节均栩栩如生,江召却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虎口。 陆屿然随手甩出那一击,不仅震了他的肺腑,还将他的虎口撕裂,深可见骨。 江召抛开腰牌,从里面找了灵露,洒在伤口上,疼痛感旋即袭来,他只是冷眼看着,好像五感皆失,此刻漠然注视的,是无关之人的身躯。 他想起刚刚那道雷击之术。 那一击快到离奇,江无双的动作也不慢,在他挡下一部分攻击的情况下,抵达他身上的力道依旧可怕,如果他仍是七境,那他当时就已经重伤昏厥,倒地不起了。 而即便他现在脱离了七境…… 江召垂睫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拢了拢手指,想。 九境与九境之间,差距果真存在,且来得比低境界来得更为直观显著。 因为有江无双遮掩,他的真实境界应当没有暴露,就算是陆屿然本人,也只会觉得江无双替他承受了很大一部分,不会往下深究。他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他要用生命辅佐江无双,要初步接手塘沽计划,要在王庭内部噬人的权力漩涡中保持清醒。 每一件,都让他无比反感厌恶,放在从前,多想一阵都会止不住干呕。 江召眸色渐深,食指带血,拂过屏风上那只振翅的蛱蝶,心绪一沉再沉——温禾安还是没有找到。 每天那么多消息和画像传到手边,没有一个是她。 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究竟谁带走了她。 …… 喉咙里钻出抑制不住的痒意,江召扭头咳了两声,又直起身,手指落在屏风上,声音轻得离奇,褪去阴寒之意,低得像叹息似的呓语:“你不是也答应了,可以好好在一起吗。” 江召从小就明了自己的身份,在盘根错节,利益至上的阴暗世家,一个灵根有缺憾,注定不能达到九境的孩子,生来就是弃子,如果不是和天都有合作需求,要交换质子展现诚意,他或许早就悄无声息死在云封之滨了。 后来在天都的生活也没有变好,时有刁难,时遇惊险,但无有性命之忧,总的来说,马马虎虎过得去。 多年经历塑成了他恬淡温和的性格,没有太强的好胜心,没有物欲上很高的要求,闲时捧诗听雨,竹林里烹茶待友,遇见温禾安之后,这种生活仍在继续。 尘世纷争如洪流当头,温禾安偶尔疲累,会来这里歇歇脚,累得像个冒雨前来避难的小孩。 江召温柔地接纳她。 她在外手段凌厉,外人评价褒贬不一,可江召知道她是个心地柔软的女子,至少在他们那方僻静悠闲的院子里时是那样。她常捧着热茶靠在躺椅上,腿上搭条小薄毯,笑吟吟的,说什么都应好,偶尔有不应的事,也不说话,就慢吞吞抿茶不吭声,半点摆架子的压迫感都没有。 他们的“家”,更像两个人的避难所。 江召知道这世上高位之人都是如何对待自己身边风月之事的,连正儿八经的提及都觉丢人,对待玩物般生杀予夺,全凭喜好的态度,温禾安却不这样。 有时候他去内城找她,见她偶有好友相聚,他们揶揄,打趣,也是试探,他一颗心微悬,担忧地看她,却见她只是坐着听他们说话,将所有调侃话语招盘全收,并不辩驳。 那种态度,像是默认了,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头一次动心的小公子慌张失措,竭力压制着心里升起来的,叫人眩晕的美妙悸动。 大抵世间无人能免俗,所有先踏足情、爱的人都要尝一遭患得患失,自我怀疑,日渐自卑的滋味,他开始昼夜不分勤勉修炼,但因为生来的缺陷,一直在七境停留,每次尝试突破时如遭凌迟,痛不欲生。 一次被温禾安看见了,她蹲下身,抽掉他覆眼的绸缎,看着他双目淌下的血痕,与他对视,皱眉:“不行的话,就算了吧?” 她好像在心疼他。 江召当时视力受损,听到这话,仍要竭力睁眼观察她的神情,她皱眉的样子,不认同又有点无可奈何的语气,他心头一顿,即便知道她喜欢不贪求的人,也仍是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能不能……我们好好在一起。” 就像现在这样,不论什么家族,什么修为,什么流言蜚语,他们两个始终在一起,一直。 温禾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她叹息:“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温禾安答应了。 第30节 自那之后,温文尔雅的王庭公子可以为了她赴死。 他在温禾安身边的时间长了,长到传入了王庭的都城内,他父亲的耳里,王庭给他传来密信,提出条件,允诺他权势,地位,财富,以及修为可以破至八境的可能,温流光再三与他私下交涉,亦许了无数好处。 江召面不改色地拒绝了所有东西。 家族,亲缘,修为,他都不要。 他已经有二少主了。 江召变得贪心了,他知道这犯了温禾安的忌讳,她一开始就将这点说明白了,可他控制不住。 帝嗣之名,九州皆知,在刚和温禾安在一起时,江召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他并不在意,也不曾对这位天之骄子有过半分好奇,那样恣意张扬,注定成就大气候的人生,与他根本打不着干系。 他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 直到后面事情发生在眼前,江召才嗡然一懵,他开始在温禾安耳边说起解契之事。她与陆屿然之间的关系本就名存实亡,天下共知,他们早晚是要解契的,她既然答应和他好好在一起了,为了他们的以后,这个结契,也该提上日程了。 温禾安没有答应,她说陆屿然太过危险,她不能为这种事情同他周旋。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温禾安遇事只解释一遍,再亲近的人都不破例,他连着几次要求,她的态度便蓦的淡了,不常来,也不常回他的消息。 江召被困在那座院子里,木然无措,觉得自己没错,不肯低头,却又日日都等着她过来,她不来,他就枯坐一整夜,明月般清和的人迅速消瘦下去。 侍从看得心疼,每次劝他,他也不听,较劲一样熬着,熬的不是温禾安,而是自己。 他疯了一样去打探关于陆屿然的消息,得知他超然的地位,生屠百战榜,人人忌惮的实力,除此之外,他性格成谜,交际圈成谜,不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他连消息都打听不到。 温禾安依旧没有来。 好像要和他彻底断掉一样。 去年初秋,江召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五六日,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温禾安正坐在床前。她脸色也不好,眼下挂着乌青,平时最为灵气的脸那日笑起来都有些不自然,她招来医师,声音也哑,问他身体该如何调理为好。 他们和从前一样相处,从前一样说话。 江召却知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在温禾安起身准备走的时候,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去拉她的衣袖,漂亮的眼睛被药气熏红了,他在挽留她,又是在抱着最后一点希冀问她:“你有考虑过我们之后的事吗?” 他问一次,只问这一次。 她说有,他就认了,之后陆屿然的事,他不问了,也不催了。 温禾安却在原地站了会,转过头来时,他还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红血丝,她一向将情绪藏得很好,那会眼里却全是深重的,将人压得无法喘息的深晦疲惫,那好像是一种厌倦了的态度。 她连名带姓唤他,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道:“江召,天都绝不会容许王庭质子进门。” 她说完便走。 江召生的那场病几乎要了他的命。 等他恢复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变得格外沉默,眼神冷酷,他压下了王庭的书信,开始与温流光接触,他主动联系温禾安,又变回从前那个识趣听话,万事不争的质子。 温禾安忘了那天的事,他也没有再提。 天都不会接纳王庭质子。 如果她失去天都的身份,如果他不再是质子呢。 说白了,就是还是要看身份,要看实力,要看权势,那他就不顾一切去争,去算,去夺。 温流光和他组了个天衣无缝的局,温流光以为温禾安会全然相信他,只要他配合,立刻就能扳倒温禾安,他只默然听着,心中何其悲哀地哂笑,从前满心围着她转时不曾发现的细节,如今又如凌迟的刀剜下来——温禾安看似好说话,其实对谁都有戒心,他也不例外。 温禾安并不会相信他,她只相信自己。 果真。 她唯独允许他进出阵法,因为他实力只有七境,温家家主冲击圣者产生的屏障唯有九境可以破入,他有心无力,就算进去了,也连根汗毛都伤不到闭关的家主,所以在进去之前,他找王庭要了秘法,以大幅度燃烧寿数拔高修为的秘法,将实力强行提至九境。 为此。 他可能活不过三十载。 他将自己卖给肮脏的,无一日不散发着腥臭,他曾经做梦都想逃离,切断一切关系的王庭了。 温禾安位高权重时没有选择和他在一起,这次名利皆失,跌入泥沼,她无有选择。 门外,侍从小心的敲门声打断了江召的思绪:“公子,外岛的人来了。” 江召又点了点屏风上蝴蝶的翅膀,而后收手,覆袖,冷声道:“让他进来。” 身着银甲的男子肃目推门而入,他恭恭敬敬朝江召拱手,未有迟疑寒暄,径直汇报手中事宜:“公子,外岛之事一切准备就绪,傀阵徐家的人已经在山里安置两月有余,这些时日外岛天气正好,随时可以起傀,而今全听公子一声令下。” 江召在书桌前静立,似在深思。 回到江家后,他渐渐接手了一些绝密任务,蜘蛛网般复杂,看似密切相连又毫无头绪,有时候甚至摸不清一些任务到底都在搞什么,他作为执行者,也只能在接手过程中连蒙带猜窥得一点真相。 就如同这个和塘沽计划扯上点关系的外岛。 居然在百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江召问:“外岛现在有多少人?” 银甲男子这才欧抬头,露出一张冷毅的国字脸,他想了想,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徐家来的人有一个九境,五个八境,他们家天赋最好的都在这了,剩下的人都是我们的,四位九境,十五位八境,七境有五十多位。” “岛上情况怎么样?”江召颔首,又问:“有无外人察觉?” “一切正常,没有可疑之人。”那人顿了顿,又道:“不过每年这个时段,都有城内家族组成商队进山,同村民们采买皮子和药材,这次才过十五,他们就来了。” “多少人?” “十五支商队,大概有两百余人,属下排查过,都是寻常商队,没有混杂其他人进来,不足为惧。” 江召敲敲桌面,很快下了决定:“如今三家齐聚蕉城,我不想看到太大的闹局吸引别人视线,先将这些人从山里驱逐吧。” 下属抱拳:“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江召朝他摆摆手,眼神淡漠地提醒:“用地动,记得善后。” 下属无声颔首,退出门外。 探墟镜前,商淮从天刚亮等到天黑,再到灯火齐明,繁星漫天。 这期间,其他三家的人木头人一样规规整整站在原地等候。他大概是全场唯一一个有所动作的活人,坐着,又站起来,和幕一交谈,发现幕一扭扭捏捏的也不敢太搭理他,顿觉无趣,最后拿着四方镜把玩。 子夜高天。 探墟镜前站着的三人终于动了,诸位木头人眼前一亮,纷纷抖落肩头的露水迎上去,商淮精神一震,朝陆屿然走过去,问:“怎么样?发现什么了?” 陆屿然稍一点头,将腰间云纹腰牌取下丢给身侧同样翘首以盼的幕一,声音带着点种久未说话,骤然开口的微哑:“去下令调集巫山所属,让他们在萝州州城等候命令。” “还有,我要见萝州城城主赵巍。” 第25章 商淮意识到事态可能和想象中有出入, 他收起四方镜,不动声色瞥向天都与王庭那边的动静,发现那两边也是乱糟糟一团, 于是压低声音问:“看到什么了?” 陆屿然垂落的衣袖被夜里狂风吹得向上翻卷, 他脚步朝前不停,吐出两个冷冽的字眼:“溺海。” 巫山在蕉城的下榻之处是城中一座酒楼。 如果说王庭出行清空酒楼是糜烂成风,故做排场,巫山则更夸张,此时连门前都围着穿甲执戟的守卫, 用商淮从前的话来说,就是巫山里的人跟患了病似的,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喜欢跟外界接触, 走到哪里都弄得神秘兮兮。 陆屿然率先跨过门槛, 身后商淮与一众长老执事跟着,十几双眼睛围着他一个人转, 他皱皱眉, 三言两句捡着探墟镜里的情况说了。 探墟镜并不如往常似的单独给提示,实际上, 他们三人同时看到了“溺海”两个字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得知这一情况, 在场漫开窃窃私语,有长老已经打开了四方镜,即刻传信回了本家。 商淮抓着四方镜翻来覆去地把玩, 跟着皱眉,他看了看陆屿然的脸色, 有点不确定地道:“溺海……指的是什么?” 溺海这个词,在九州太特殊了。 只要一提起,就一定会有人想到千年前的妖骸之乱,溺海里埋的东西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在门派世家间并不是秘密,但凡有点底蕴的家族建址都避着溺海走。 九州被两条溺海一分为四,那两条溺海主支十分稳定,从未出过动乱,于是王庭,巫山与天都各占一块,唯独还剩个拥有着溺海分支的归墟无人问津,无 人称雄,处于十分尴尬的位置。 而今溺海这个词出现在帝位争夺中,三家一时之间都做不了决定,他们都有脑子,那个位置谁都想争是不假,但作为昔日跟随帝主亲身参与了那一战的家族,他们更不敢让昔日劫难重演一回。 事情有点难办。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商淮兀自想了想,还没想出个好的方法来,就见门外有个巫山术士快步走近,抱拳肃声道:“公子,萝州城城主答应见面了,不过属下去的时候,同时遇到了王庭和天都的人。” 陆屿然颔首,并不觉得意外,他起身朝外走,身形才动,又想到什么,回头拿上了自己的四方镜。 商淮若有所思,问:“你见赵巍做什么?” 陆屿然依旧是话不超过三句的德行:“谈谈条件。” 陆屿然只带了商淮和幕一去萝州城主府,城主府今夜灯壁辉煌,从上到下齐齐戒严,无数身着甲胄的亲兵正陆续赶来,将城主府围得和铁桶一样,大有一种和谈不拢就直接血拼到底的意思。 幕一看得直皱眉头,他没商淮的胆子,不敢和陆屿然搭话,此时只得在商淮耳边表达自己的疑惑:“这个赵巍什么来头?他难不成觉得自己这点兵能抗衡三家?” 他神色十分丰富:“听说他本人只有八境。” 不说别的,就三家现在齐聚蕉城的九境,随便拎一个出来,今夜就能血洗城主府,这点兵当真不够看的。 很快,幕一的疑问就得到了回复,只见城主府内,温流光身边的一位执事被人好声好气请了出来,赵巍则在里面扮红脸,声音里余怒未消:“天都若真有能耐,不若今夜就血洗城主府。帝主生前最是宽和仁善,今日也叫天授旨和他残留的意识看看,如今意在帝位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位天都执事脸上的怒意戛然而止,他被身边的人拉了拉,竟就这样忍气吞声回去了。 见状,商淮对幕一道:“看看诺,有这一句话传扬出去,短时间内没人敢动他。” 毕竟谁也拿不准,天授旨是不是真在看着他们的表现决定择谁为主,哪怕无所顾忌如温流光,出手前也得掂量掂量。 陆屿然早料到有这么一场,连眼皮都未掀一下,他解下鹤氅交给画仙,言简意赅:“去通报。” 赵巍第一次见传闻中的帝嗣。 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他昔日特意调查过陆屿然,此时一边亲自迎出来,一边忍不住细致地观察他,那观察中带着点轻微的审视意味,嘴上倒是客客气气的,不见方才对付天都使臣时的暴躁:“见过帝嗣。” “请起。” 赵巍人到中年,身材较为圆润,鼻头红肿凸起,两只眼睛看人时总是习惯性地眯起,透出种略显滑稽的和善,实在不像是不通情理之人,他搓了搓手,在陆屿然开口前道:“帝嗣驾临之前,天都少主也派人来说过溺海的事,若是帝嗣也打着想接管萝州的主意,就不必开这个口了。” “如今三家争权,萝州无意卷入任何纷争,城中好不容易发展至今,百姓生存不易,才有起色,不该沦为权斗的牺牲品。” 赵巍说话时,陆屿然静静地看着他,瞳仁深邃,赵巍说着说着,就在这种目光中稍低了声音,神情严肃起来:“需要的时候,三家争取萝州,不需要了,便随意丢弃践踏,视人命为草芥——” 第31节 “赵城主。”陆屿然打断他,嗓音冷冽:“我不取城。” 赵巍惊疑不定地止住话音。 两人都坐着,一个浑身紧绷,一个松弛自若,仿佛身份转换,由客成主,陆屿然道:“巫山想在萝州建一座溺海观测台。” 不是打着接手萝州的幌子夺城…… 赵巍定定神,接着明了,能把萝州发展成今日局面,他是聪明人,思忖半晌,凝声开口:“帝嗣准备将观测台建在哪?建成之后预备如何观测?需不需要人下海,需要多少人下海?凡人还是修士。” 陆屿然直言:“我来,正是要与赵城主商议具体事宜。” 赵巍嘴唇上下动了动,胡须颤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开始谈话之前双手撑在桌面前与陆屿然对视,确认:“帝嗣当日解萝州与噩魇家之围,避免战火波及萝州百姓,赵某领这个情,也信帝嗣非温流光等蔑视生死之辈,是吧?” 他的话语中对温流光很有些敌意,刚开始面对天都来使,态度也称不得好。 陆屿然无意为自己立任何贤名,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敲了敲桌面,就事论事道:“我相信,与巫山合作,会是萝州城当下最好的选择。” 赵巍在原地拧紧眉心站了半刻,一挥衣袖,吩咐左右亲兵:“去取纸笔来。” “帝嗣,请详谈。” 外岛之上的庭院里,罗青山为闻央逼出乌苏毒素后便匆匆地抓着药箱从屋里出来,闻梁像兔子一样,一听这动静,立马蹿了进去,而罗青山则朝温禾安颔首:“二少主,我需寸步不离地跟着公子,这边只能先麻烦你了。” “好。” 温禾安拿了支笔在纸上圈圈画画,闻言抬头冲他道:“你去吧,这边不用担心,我会照料好。” “对了。”她临时喊住罗青山,眼眸剔透:“罗公子身上可有迷魂草?能否给我一些?” 迷魂草对凡人有迷魂之用,对修士无用,大多用来审问凡人,使他们迷迷糊糊间说出真话,且效用温和,对身体无害。 罗青山留下一摞迷魂草,脚底着火一般走了。 温禾安放下笔,推开房门进去,见闻梁小小的身躯半跪半趴在床沿边,拉着闻央的手不放,瘦黑的脸上又焦急又担忧,温禾安伸手探了探闻央的额头,轻声安慰他:“才解完毒是这样的,都要睡一会才能醒,放心,嗯?” “我知道。”闻梁抿着唇,怕吵醒妹妹,瓮声瓮气地道:“之前每次医师为她压制毒发,她都要睡会。” “这次之后,她真的能好吗?”小孩认真地确认,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复发了?” 温禾安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笑着道:“真的,方才那位很厉害,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但是你妹妹还需要睡一会,我们出去等她好不好?”她捏了捏闻梁的手,道:“等她醒了,我送你们回家。” 吃过苦的小孩总是格外听话,一旦确信人没有坏心便立刻卸下防备,言听计从。 温禾安坐在桌前细捋闻梁给出的讯息。 深山里那个住着“山神”的宗门对山里村民们也保持着神秘的面纱,对外更是查无此人,伫立深山几十年,萝州城城里人一听,均是满头雾水,听闻梁说,这是因为山神能力有限,明确表示过只庇佑山里村民。 他们这些年确实从各种险峻山势,猛兽嘴里救下了不少人。 所以村民们极度排外。 外岛渐渐成为了一个与外界脱节,只有商队们还惦记的地方。村民们不觉得有任何不好,他们极为尊敬推崇山神们,用供奉神明的规格去供奉他们,将他们的话奉为圣旨,而山神们欣然接受这种待遇,并且给出了反馈。 也就是村民们口中的松灵。 松是群山之魂,山神们给的松灵是个雪球一样的珠子,用晨起结露的蛛丝挂着,垂在山间的树枝上,谁若是找到了,谁便是受山神庇佑的人,这颗珠子放在家中,能为人挡去一灾。但若是谁想用不正当手段从别人手中强夺松灵,也会遭到反噬。 因为这个规则,这么多年来,村民们没为松灵发生过不好的事。 人人家中都有松灵,但没有谁会嫌多,都放在家里供着,恨不得点柱香奉起来。 闻梁还说,山神隔段时间便会为村民们洁净泉水,降下甘霖,饮用之后神清气爽,疲惫全消,每到那个时候,他们便会朝山顶的方向稽首,感谢他们在乱世之中降下的庇佑。 温禾安一开始就知道外岛邪门,现在 是越听越邪门。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那两家真有这样的好心,一边谋划各种截杀陆屿然的计划,一边还能有闲心逸致天天做好事,花大力气给山民们赐福? 温禾安一个字都不信。 她在纸上勾勾画画,直觉这事不能再拖,她没看出这个地方有很针对陆屿然,但看出来山里的“山神们”,大概意在山民们。她初来乍到,短时间内根本融不进这里,现在当务之急是大概确认深山里“山神们”的人数,以及确认他们就是王庭和天都抽出组成“塘沽计划”的精锐,在保证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将他们活捉。 巫山这次也来了人,若是能一锅端,管他什么阴谋诡计都会在无形中消散。 如此一来,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温禾安托腮想了想,最后伸手招来陆屿然留下的守卫,守卫们都得了命令,对她十分恭敬,无有不从。 她将罗青山留下的迷魂草交给他们,覆耳细声吩咐:“带着我们带来的东西,去和村民们谈谈药材交易,趁其不备取迷魂草,记得只和经常出入深山狩猎的男子谈,记得注意分寸,只需问他们一个问题。” “山里的山神,究竟有多少。” 她拿出四方镜,让为首的守卫输入气息,看了看天色,温声商量:“不论什么答案,问到一个立刻告诉我,可以吗?” 守卫脸色当即有点绷不住,连声道不敢。 温禾安将七名守卫都派了出去,还剩三四位在院子里守着,她想了想,想起之前入山的阵法,将剩下两个招来:“你们去检查来前的山门以及下游山道,看看有没有布阵的痕迹,也和他们一样,一旦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两个护卫抱拳领命。 院里只剩下一个护卫,温禾安一看,发现是那个真正的杜家护卫,修为不高。 温禾安再次将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过到一半,发现四方镜亮了,她点进去,发现不是护卫的消息,是商淮。 【二少主,你那边还好吧?】 她顿了顿,手指微动,有些迟疑: 【都好。你们不忙吗?】 三方汇聚,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怎么商淮看起来那么闲? 商淮回得很快: 【陆屿然还在探墟镜里探着,我们在充当木头人等着。】 温禾安想了想那个场面,不由莞尔,她发现商淮真的很有意思,除了找不到人说话这点烦恼外,每天都很欢乐。她看了看纸笔上画的交叉线,思忖一会,回他: 【我问到了点东西,等到晚上差不多就有眉目了,有结果了随时发给你。】 【好。】 这个时候四方镜又来了一条消息,温禾安点进去看,发现是林十鸢。 这几天林十鸢和她断断续续有在聊些事情,今天特意找来,是来提醒她的。 【温流光和江召都到了,在蕉城。听说探墟镜给出的消息跟溺海有关,他们肯定不会在两条溺海主支上动手,比邻归墟的州城一共就几个,我听下面人禀报说,天都已经计划夺城了。】 【你藏严实一点,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了,别被发现了。】 温禾安拧紧眉,想了想,慢吞吞在四方镜上比划: 【知道了。】 她接着问:【珍宝阁的两位九境什么时候能到?月流呢?】 林十鸢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消息隔了好一会才回:【现在蕉城萝州聚集的九境八境太多了,我不敢太明目张胆,他们还需要两三天才能到。】 【月流那边已经联系上了,她接了信,立刻甩了手里的事赶过来了,但因为找不到靠谱的阴官摆渡,只能绕远路,预计还需要半个月。】 温禾安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而后吸了一口气。 急不来。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至少整件事都在缓慢推进中,有进展就是好事。 隔了一会,她回:【好,等你那边两位到了,我过去一趟。】 林十鸢很快回了她一个好字。 就当温禾安要退出四方镜时,只见无聊的商淮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陆屿然这几天估计有得忙,等回去,我给你们做饭吃。】 温禾安视线落在后面几个字上,她看了看,给他画了一个可可爱爱的笑脸和两个字。 【好呀!】 商淮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四方镜,他下厨和聊天的爱好在温禾安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回应与肯定,越发兴致勃勃。 两个时辰后,闻央醒来了,两个小孩惦记家里的孩子,怕他们担心,说什么也要先回去。 温禾安理解他们的心情,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起身给他们装了一些馕饼与易保存的点心,再偷偷摸了三颗银锭放进去,打结成了个小包袱,挂在闻梁的肩膀上。 她让护卫送两个孩子回去。 从天黑到深夜,足足三个时辰,她陆陆续续收到了护卫们的消息,村民们一开始根本不说,提起山神就警惕无比,眼神恍若要将人生吞活剥,等迷魂草在眼前晃过,温禾安交代的问题一问,才被撬动了牙关,迷迷瞪瞪答话。 结合十几位村民回答的情况,温禾安大概能判定深山里具体的人数。 另外,村子周边确实有阵法的痕迹。 夜里,送闻梁闻央回去的护卫大着头回来了,他对温禾安道:“姑娘,那个孩子刚解了毒,又执意要回去,路上吹了山风,现在发高热了。” 温禾安闻言从椅子上起身,看了看外面黑沉的天色,找了些自己在归墟抓的药踏进夜色中:“走吧,我刚好也有事要问问小家伙。” 她又道:“让他们都回来吧。” 护卫啊了一声,给在外将回的护卫发了条消息,告诉他们自己和姑娘外出了,让他们回来后在院里待命。 几个孩子的家在村子深处,接近深山,十分偏僻,夜里可能还有豺狼野兽,所以竹楼下一层空着,燃着熊熊的火光,还洒了雄黄驱蛇。 屋子不大,家徒四壁,但胜在十分整洁干净,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床边放着水和毛巾,见她来了,拘谨又不知所措,讷讷喊人,叫她阿姐。 温禾安一一应了,温声细语地问过闻央的状况,又喂她吃了药,让他们放心:“她没什么大碍,烧一会就退了,明日就又能和你们一起上山找松灵了。” 说罢,她下了竹楼,朝闻梁招招手。 闻梁哒哒跑下来,走到她跟前,脸庞涨得有点红,谢谢的话卡在喉咙里不知从哪里说起,哪知下一刻,怀中就被她塞了纸与笔,他不明所以,听她弯着眼睛说:“你若想谢我,不若拿出些实际行动来。今日你说你曾在山上看到过山神,他们的腰带上还绣着小图案,你仔细想想,能将图案画出来吗?” 闻梁点点头,抓着笔画给她看。 画完,温禾安拿在火堆前仔细端详,眼神渐渐凝重。 这个图案,她在与塘沽计划的人接头时曾看到过。 绝不可能有错。 回去时,闻梁坚持要送他们出岔路,走出一段路,踏进山腰处,温禾安才要将人赶回去,就发觉了不对,脚下的地面开始轻微震颤。起先响动还不明显,不过须臾,便已是地动山摇,尘土分滚,树木倒塌,护卫一愣,失声惊呼:“是地动!” 温禾安反应极快,她拽着闻梁躲开一棵轰然倒下的巨木,抬眼间见护卫被山边滚动的半大石子砸到了后脑,举目四望,许多野兽从山里奔出来不顾一切往外蹿逃。 她当机立断,将闻梁推进两方巨石间十数米间隔形成的天然山洞中,又从袖中抽出寒光迸发的刃片,眸色清寒,轻巧稳住身体平衡,斩了几头眼睛发亮,毫无理智的鬣狗,再将身高八尺,一身蛮肉,生死难料的护卫拖进洞中。 第32节 手心与额心都出了汗。 “别出来。”她对闻梁摆手,自己守在前方,打算等兽潮与地动过去再回去看看情况。 哪知下一刻,山壁上无数石子如洪流崩散流动,她只得往回退,没一会,却听耳边不断传来“轰隆”巨响,地面下不断抖动,声音振 聋发聩,山洞发生了难以预测的变化。 随着各种叫人惊心动魄的动静,在温禾安猛然抬睫的一瞬间,两块巨石倒塌,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留下内部狭小的,仅能容纳六七人的深黑空间。 温禾安定了定神,脸色不太好看,她看不见闻梁,只能喘着气摸瞎问:“你们村里经常地动吗?” “有时会。” 闻梁到底年龄小,再镇定的性格这时候也有些憋不住,冒出段鼻音:“我没带松灵,若是家里有松灵,山神便会庇佑,地动与兽潮不会伤害我们。” 温禾安捏着刃边沉默了,她去摸护卫的身体,手指触到他口鼻边,发现那一下砸得他进气多,出气少。 地动仍在继续,山洞支撑不了多久,至多一个时辰,他们便会窒息而亡。 温禾安当机立断扯下挂在腰上的四方镜,四方镜还有点亮光,但光芒闪烁,明暗不定,这是他们所处之地灵流不稳定的缘故。 这不是地动,这是驱逐,是警告。 不管是地动,还是声势浩大的灵流催使,都会造成所在地灵流紊乱,四方镜消息传递受阻或者滞后。 她现在给院子里的护卫发消息,消息可能直接发不过去,他们今早才高价买了个松灵仔细研究,闻梁说的话若是真的,或许院子里的人根本没有受到地动影响,里面的人会认为她还在小孩家里谈事情。 温禾安在陆屿然和商淮的气息间犹豫了下,手指很快点进了第二道框中。 她算着四方镜最多能发出去的字数,给商淮发了消息。 【已确认‘山神’是塘沽计划执行者,找到九境傀阵师布阵痕迹,疑似徐家人,初步估计山里人数多达百位,其中有九境强者,开启了第八感洗涤与赐福。】 【他们今夜开始驱逐外人,或将开始新行动。】 【恐打草惊蛇,巫山之人可于明日一早进山,为保万无一失,九境多多益善。】 温禾安顿了顿,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灵光,手指飞快拨动,很是无奈: 【我遇到了点麻烦,不知道巫山现在,还有没有得空的人手,能来山里捞我们一把。】 萝州州城,陆屿然从城主府走出来,商淮一看,收起四方镜,迎上去道:“刚得到消息,天都和王庭都已经开始和阴官本家联系了,对付溺海,寻常人没办法,阴官本家把握会高点。” 他声音里有点复杂的期待:“你看现在怎么办?我们要和那边联系吗?” 陆屿然声音冷淡:“别白费功夫,他们再多长两条舌头,都说不动阴官家家主。” 商淮叹息一声,问:“我们现在去哪?你跟赵巍谈妥了没?” “去城南,观测台建在那。” 商淮点点头,还没说话,就见四方镜连着亮了几下,他原本还纳闷,想着这是什么人,大半夜的还能想起找他说话,一点进去,脸上表情就变了。 他惊疑不定地将四方镜递给陆屿然,示意他看上面的内容。 陆屿然眼神顿在温禾安发来的最后一行字上,雅黑的睫毛保持半垂的弧度,原本松松勾着四方镜的力道加重,眼底寸寸结霜。 商淮琢磨着这个意思,道:“我去吧。你今夜走不开,长老们都在等着,观测台的位置也需要你来定,我反正一身轻松,来回走一趟,也不耽误——” “我去。” 陆屿然说话间,已经率先一步原地劈开一道空间裂隙,声音冷透了:“让长老们先散了,我明早给他们个交代。” 也跟着他数度经历生死险境,但从未有过这种待遇的商淮心里很不是滋味地跟着踏进了裂隙里。 看得出来,陆屿然现在心情不算好。 从萝州到外岛需要半刻钟,在这期间,陆屿然捏着商淮的四方镜看了好几遍,商淮也没敢触他霉头让他还,须臾,陆屿然拿出了自己的四方镜,嗤然一笑,声调微哑。 商淮凑上去一看。 上面一片空白。 他往上拢了拢自己的大氅,一路上没敢怎么说话了。 第26章 狭小的山洞里, 温禾安紧皱着眉,她半蹲下来,裙摆和披帛尽数覆落在山石地面上, 隔一段时间, 就要伸手去探探护卫的鼻息。 她从陆屿然之前给的灵玉里翻到了一些瓶瓶罐罐,可山洞黢黑一片,看不清上面的标识,她不敢贸然给护卫服用,最后只得摸索着拿了根山参, 扯下参须捏开护卫的下巴,让他含在嘴里。 没有明显的好转, 但好在气息没有再变弱,算是暂时稳定住了。 做完这些, 温禾安伸手探了探警惕地缩在角落里的闻梁, 小孩明显缩了一下。 相较于同龄人,他这不哭不闹不晕厥的反应已经尤为优秀。 “我看到你用刀了。”闻梁在黑暗中抬眼看向她, 睫毛乱抖, 显然心里并不平静,声音才出口就散了, 若不是洞里太狭小安静,温禾安险些没能听到。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发出惊疑又笃定的气音:“你和阿婶们说的不一样, 你不是杜家五娘。” 温禾安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才轻声回他:“我若不是五娘, 谁是?” 闻梁喉咙干涩,捏紧手指。他的意思是, 眼前之人不是阿叔阿婶还有那些前来收药材的商人们嘴里的那个不谙世事,在父母庇佑下长大,遇上点山石需要步行都会惊慌失措的杜五娘。 他从小聪明,乱世之中只有聪明的孩子才能艰难带着弟弟妹妹们活下来,他常听大人们唏嘘,听外面来的商人们摇头感叹,说外面的城池世道更乱。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下,他的印象中,外岛因为山神们的存在而更和谐宁静。 只有在这里,他们有长大成人的希望。 先前她说能替闻央解毒,不需要付高昂的诊金,只要他回答一些问题。 闻梁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商人总是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想从他们手里买到最顶级的药材,其中就有这种套话,不过先前那些人是用什么糖人,饼干和果子换取消息,而她是其中最大方无害的一个。 她开出了个闻梁没法拒绝的条件。 但是现在,他后知后觉有点害怕了,他看着这个从出现至今一直很温柔,甚至会默默给他的包袱里塞银子的女子,牙关微松:“你们不是来买药材的,你们是要对山神下手吗?要抓走他们?” 温禾安有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在权势泥沼中孤身博弈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和小孩沟通过了。 “等下会有人来救我们,这样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嗯?” 她贴近了点,相信小孩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声音有种温婉平和的力量:“这世上没有神,我不知道山里那群神仙们是什么来历,他们究竟对村民们有什么企图,最终会不会伤害你们,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证,我们没有任何一点伤害无辜之人的想法。” 闻梁懂了,温禾安身上的气质和她所做的事情,叫人根本生不出一丝怀疑之意。 温禾安温声细语和他说话,她从陆屿然给的灵玉里找到了一团很有趣的东西,手指捻着一头牵出一根长丝线来,她朝闻梁伸出手,声音隐带笑意:“手伸出来。” 闻梁试探地将手放进她的掌心,甫一触上去,就被她反手抓住了指头,紧接着一根渔线缠上了指头,温禾安道:“今日你是为了送我才被卷进来的的,这样,你带上这个,如果哪一日遇到了困难,而我恰在同一座州城,它会带你找到我。只要不是捅破天,丧良心的事,我都帮你平了。” 说完,她将线在他手指上打了个结,神奇的是,结打完后,闻梁手指上的线头突然消失了,只有弯曲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温禾安给自己的手指头上也绑了一根。 闻梁后知后觉地反驳 :“才不是……你是听说闻央发热了才来的。” 温禾安只是笑,她索性也跟闻梁一样将脊背贴着坚硬的山石,肩头微懈,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时间在静寂中被拉得格外长,长到叫人心惊,特别是一抬头,看到巨石顶上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无形中窒息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温禾安润了润干涩的唇,半晌,轻声和闻梁说话:“你对你妹妹很好。” 闻梁有些不解,侧头回她,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她是我妹妹。” 做兄长的,自然要保护弟弟,疼惜妹妹。 温禾安视线在斜方一颗凸出的石头上定定停了一会,良久,无声勾了勾唇。 “放心。”她声音有点哑了,仍不动声色安慰着闻梁,否则小孩一哭,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哄,“会有人来救我们——” 最后一个字尚停在唇舌间,没有出口,就听外面一声“咔嚓”脆响,下一刻,夜色流转,山风猛灌,山石外三两团火把的跃动光点映入眼帘。 商淮的声音传来:“二少主?” 温禾安拉着闻梁站起来,松了口气,朝洞外给出回应,荡出悠长的回音:“是这里。” 得到回应后,有人举着火把进来了,温禾安眼睛乍然见光,不由伸手挡了挡,放下后才看清眼前情形。 她看着低眉避开山石的陆屿然,眉眼间的惊讶藏都没能藏住。 商淮举着火把往前走了两步,陆屿然站在离温禾安不远的地方,在炽热的光亮下不温不淡地看她,发现她没受伤后就移开视线,倒是前者问了句:“没事吧?我们没来晚吧?” “我没事。”温禾安指了指边上昏迷不醒的护卫,道:“他出了点事,被地动中的石子砸了脑袋,后脑上有淤血,需要医师看一看。” 商淮朝后方招了招手,很快,外面又进来两个寒甲护卫,循着商淮的吩咐,将倒在地上的那个小心利索地抬了出去,先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闻梁脱险后第一时间朝温禾安行了个礼,担心家里的弟弟妹妹,脚下冒火一般地沿着崎岖山路几个晃荡,期间还在空中徒手抓了根藤蔓借力,随便越过了山坎和溪流,很快成为米粒大小的残点。 三人出了山洞,温禾安这才垂着眼收刃入鞘,藏回袖子里,她看了看四周树木断折,河流开裂,山石堆得遍地,野兽尸骸处处可见的情形,抿抿唇,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来时,看到村里的屋院了吗?可有受地动影响?” 商淮举着的火把朝她跟前一晃:“我们看到你的消息就赶来了,陆屿然原地劈开的空间裂隙,哪还管什么村庄不村庄,直接奔着山上来了。我连火把都是在山路上捡的。” 温禾安闻言顿了顿,不知道是巫山对合作伙伴太过关心在意,还是自己在这方面确实有不足,这样一对比下来,她对昔日下属的态度不免有些凉薄。 她还有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至少,在三家齐聚争先机的关头,没有人能中途叫走她。 温禾安向来奉行用实际行动给予反馈与回报,言语致谢是最无用也最轻巧的东西,如是一想,她朝前两三步,追上了陆屿然,声音像被夜风洗涤过一样怡人:“山里地动,几天内可能会接连发生好几次,村民们拥有松灵,他们不怕,不会因为这个大惊失色,仓皇逃命,可那些上外岛做买卖的商家必定吓得不轻,估计天一亮就会离开外岛。” “商队都是由萝州本地望族组建而成的,如今三家聚集在归墟附近的州城中,随之而来看热闹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若这些商队同时出事,恐引发外界关注,所以山里的人会想用这一招将我们都赶出去。” “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但种种线索推断下来,肯定不是好事,到了这种时候,巫山还是先下手为强好。” 陆屿然左手覆上右手手背,指尖抵了抵腕骨,声音比浩荡山风更凛两分:“知道。” “明日一早,巫山会接管这片地域。” 温禾安把自己能做的能管的事说完,就不再插手后续了,陆屿然自有一套做事的体系,再棘手的事都游刃有余。 陆屿然声音里的冷意,她有些感觉,但她没觉得有什么。 这种时候抽身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将心比心,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不会开心。 这样想着,就见陆屿然停下脚步,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三人面前,温禾安疑惑地看过去,问:“去哪?” 陆屿然长身立于风中,袖袍微动,示意她过来,道:“去萝州。” 温禾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旋即拧起眉,朝他摇头,低声道:“萝州如今全是你们的人,我是新面孔,身份也不合适,我在山里住一夜,明早再——” 第33节 明早她去找林十鸢要一座院子住。 “还在山里住。” 陆屿然眼仁呈深黑色,如晕染浓墨,语调很淡,但细听之下,又分明带了讥嘲之意:“还想再被关一回,是吧?” 温禾安与他对视,最终轻声叹息,无奈地妥协。 一百个试图接近陆屿然的人,大概有九十九个会被他的武力手段和冷若冰霜,水火不侵的态度吓走,剩下的一个,也得在这种玫瑰带刺的调调中折戟而返。 她走进空间裂隙,商淮把火把熄了丢在了附近山头,也跟着闪身挤进来。 一路上没人说话,连商淮都在某种气势的震慑下闭了嘴,温禾安想了想,看向陆屿然,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里仍有惊讶的意味。 说完,她想了想,觉得这样问有点不妥,容易让人生气,又认真补充说:“你若是忙,不必亲自过来,我和商淮公子说了,派个得闲的来就可以,不是很大的事。” “等会回去,巫山的长老们不会为难你吧?” 陆屿然靠在紊乱的灵流边上,冷淡懒散,连眼都没抬下,话不知听进去了几句,待她说完,他才若有似无地颔首,声音微哑:“嗯。我闲,我爱多管闲事。” 这话说得。 商淮立马捏了捏鼻子,又握拳置于唇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温禾安看到了他急促抖动着示意的睫毛,想了想,也没说话了。 在空间裂隙即将停下来之前,她动作轻微地动了动左手,动作不影响,只是经不起细看,一看就会察觉出不自然。 陆屿然余光瞥到这一幕,视线顿了顿,半晌,薄唇微动,问她:“跟谁动手了?” “没有动手。” 温禾安摇头:“山里蹿出来不少野兽,我用了刃,可能有点扯到了,但伤口没裂开,等会上点药就行。” 话音落下,空间裂隙停下来,温禾安略往外扫了两眼,发现是先前住过的庭院,院子里空挂着几盏灯,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并不是想象中三堂会审般的巫山聚集之地。 她顿觉自在许多。 陆屿然径直朝正堂走,脚步不带停留,同时朝商淮丢出命令:“把宿澄调过来。” 商淮下意识问了句:“现在啊?” “不然,将你留在这?” 陆屿然脚步一停,薄而锋利的眼尾微向下敛,眸色清冷至极,忍了忍,还是吐出了一两分真实心境:“恰好,都不用四方镜,你两可以面对面闲聊到天亮。” 商淮立马噤声,掏出四方镜开始找人。 温禾安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但她没有探究精神,不想触陆屿然霉头,于是安安静静跟在后面走,干脆不吭声。 等到了正堂,她瞅瞅天色时辰,准备说一声,自己先回房歇息了。 陆屿然却敲敲桌面,问她:“用晚膳了没?” 温禾安摇摇头,才要说不用麻烦,商淮见势,犹疑地开口:“我去随便弄些吃的给你垫垫?” 院里好几天没人了,管家不会采购太多食材,这大晚上的,找也没处找去。 温禾安下意识就要拒绝,抬眼却见陆屿然面无表情抓着遮风大氅搭在臂弯里,转身出了门槛:“我去。” 她在原地站了站,慢慢眨了下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跟商 淮确认:“他去做什么?” 商淮鬼鬼祟祟看窗外,一边飞快给予肯定回答,并且告知具体情况:“陆屿然只在心情极度愉悦或者心情极度恶劣的情况下会下厨,就……算是宣泄情绪?放心,没毒,能吃,很好吃,就是他脸色不会太好看,能不能吃得下全看你有没有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定力。” 他急匆匆朝温禾安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了,这种氛围他真的吃不消,走前还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她:“今晚这情况,你看……”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看出来了。”反倒是温禾安先反应过来,她温柔地点头:“他好像有点生我的气。” 商淮觉得也说不准,感觉各方面都有原因。 归根结底。 怪探墟镜的事太扰人了。 商淮趁着夜色翻墙走了,温禾安在桌子前坐下,托着腮想事情,没过一会,陆屿然端着碗肉臊面走了进来,往她跟前一放:“只有面了,凑合一下。” “已经很好了。”面都到跟前了,再要拒绝就没意思了,她接过筷子,还没吃呢,就下意识夸了句:“好香。” 吃下第一口的时候,温禾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下意识扭头要夸他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见他一脸无所动容的样子,便省过这道流程,转过身全心全意享受美食。 她安静挑面吃的时候,陆屿然随意挑了张椅子坐着,眼睛微阖,闭目养神,两人都不说话。 直到她放下筷子,悄无声息将碗筷放到厨房的水槽里洗干净,再将手擦干,这才静悄悄地又折返回来,在陆屿然不远处找了张椅子坐下,裙摆漾动,香风袭来。 他无声睁开眼。 “没想到我能吃到帝嗣亲自下厨做的东西。”温禾安吃了他的东西,笑起来格外真诚:“有些受宠若惊。” 陆屿然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相比于这张蝉兽面具,他还是更习惯看她自己的脸。 她今夜行为有些急进了,夜里出门,只带个凡间的护卫,若是真的出事,根本等不及他过去。 可他又无比清楚导致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 九境修为全封,沦为凡人,瞻前顾后,隐匿行迹,遇事只能寻求外人救援,换做神仙来了心里都得有落差。 脸上再淡然,再如何言笑晏晏。 谁心里能好过。 陆屿然默然,半晌,他将四方镜拿出来,丢在跟前的小几上,压了脾气说:“温禾安,你觉得真遇到事情,找商淮是最有效的方式?他会丢下手头一切事情来找你?” 他瞳仁里映衬着拉长了的灯影,冷白的眼皮下覆着团阴影:“凭什么,凭他给你做了两顿饭的交情?” 第27章 门扉大敞, 夜风穿堂而过,声调清冽的两句话后,温禾安怔了怔。 她看着陆屿然, 明白了他一晚上情绪结冰的症结在哪。 陆屿然对外强势淡漠, 几近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对内会稍微软和一些,只是能得到他认可,被划为“自己人”的,大概只有商淮和曾经的她。 商淮是性格使然, 精力充沛,热情无限, 记吃不记打,至于温禾安呢, 深究原因, 大概是沾了“道侣”这个身份的光,多少有些特殊。 随着这份特殊一齐到来的, 还有陆屿然一些称不上问题的小毛病。 这是温禾安在三四年前就发现的事。 她与陆屿然泾渭分明, 秋水不犯时还好,后面因为她单方面锲而不舍, 又几次与他同破秘境,关系拉近了些,才一日一日窥出那些藏得极深的习惯, 喜好,和不知从何时起越发明显的占有欲。 商淮和她对陆屿然而言是自己人,相应的, 对他们而言,陆屿然也得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是第一时间应该想起的存在。 他从前就很不喜欢温禾安跟后面结交的,且并不多靠谱的朋友表示任何一点亲近与在意。 有一次她和徐家少主谈论阵法之事,忘了时间,推了和陆屿然事先说好的晚膳,回去时找不见人,顺着侍从的话去书房外等。 等了不知道多久,门终于被人从里推开,乌泱泱一群执事乃至长老面色寡白地走出来,神情萎靡,其中一位老者深重的长叹声叫温禾安记了好几天。 他们蜂涌出来,温禾安提脚迈步进去。 进去一看,陆屿然果真是副八方不动,喜怒不显的模样。 他生气也和常人有很大不同,最开始的表现为不理人,随便你说什么,他如清冷谪仙般捧着书卷或竹简站在桌前,正对窗牖,他冷他的,但你不能不理他。 温禾安好几次都是自己忙自己的事,四方镜拿起来又放下,直到某一刻,发现他摁下了手里的竹简,抬眼直直看过来。 琥珀色的瞳孔又清又冷,隐有怒意。 当日他说的那些话,与今日这两句,几近能重叠在一起。 温禾安神思回拢,她与陆屿然对视,解释道:“探墟镜事关重大,你今夜定然抽不开手,我不想因为这事拖累你的进程。且商淮在你身边做事,我的消息他会通知你,当时时间紧迫,我觉得他会更关注四方镜的消息。” 陆屿然胸膛不由颤动了下,他扫向自己的四方镜,眼底神色莫名:“温禾安,说话讲点证据。” “你哪次找我,我没回你?” 究竟谁不回谁。 温禾安静默了会,而后抬眼看他,眼神认真:“我知道了。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先通知你。” 陆屿然摩挲着手腕处蛊虫的位置,力道极重,很快就泛出猖獗的猩红色,半晌,他颔首,稍坐直身体,问她:“萝州如今戒严,三家的人挤在一起,遍地乱走,你那两位救兵,什么时候能到?” “两天后。”温禾安也正想和他说这件事:“我到时候要出去一趟。” 陆屿然不由皱眉。 温禾安准备起身回房,想了想,还是端端正正坐着,垂眸轻声反驳他之前那句话:“帝嗣,我与你不一样,我在温家时,尚且有人会丢下手边事回应我,为唾手可得的名与利,为时不待人的表功机会,如今我身败名裂,纵然身死道消,也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叹一句可惜,遑论丢下一切来救我。” “我没法为巫山做事,巫山不会信我,也容不下我。” 她慢慢将垂在脸颊一侧的发丝拨弄回去,声音还是温和的,不见凄切:“我不想从此丢名弃姓,受八方追杀,温流光与江召的仇我还记着,做不到清酒一壶恩怨两讫。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有许多心愿未了,我需要回去争那个位置。” 所以陆屿然,别将她当什么自己人了。 温禾安从来都不是。 四年前是别有用心,刻意为之的接近,而今是蒙人之恩,身不由己。 陆屿然何其聪明,焉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不过是外岛事情一了,大家一拍两散,各奔前程。他现在的关心,好意,都得不到任何回报。 说起来,今天还算她有良心,至少比起上回无缘无故,仅是心血来潮就纠缠不清的算计,这次还有心提醒一声。 温禾安拿回自己的四方镜,浑然不觉自己说过什么似的,也不尴尬,她甚至还朝陆屿然笑:“我明日一天都不出门,等你们的好消息。” 陆屿然在椅子上坐了会,半晌,睫毛冷垂,挑开袖片,露出手腕下蛊虫虬动的纹理,颇感荒唐地一哂。 他今夜一路上在想什么。 他竟然真有一瞬间有了破罐子破摔,再帮她最后一把的念头。 疯了吗。 第二日一早,天方亮,商淮和幕一等人准时出现在外岛高空之上,他们到的时候,陆屿然已经站了不知多久了。 不是他们自吹,巫山是三家之中唯一还讲点良心的世家,这不,幕一带着几位九境开始布置结界,将深山内的宗门和村落房屋,山道严实地遮掩起来, 防止被接下来的战斗波及。 第34节 商淮琢磨着陆屿然怎么也该消气了,转过去一瞥他的神情,果真恢复正常了。他心底略松,朝深山里示意,眼里跃动着一片跃跃欲试的神采:“我倒想看看,这些神秘兮兮,只会用阴损招数龟缩着害人的‘精锐们’,实力究竟如何。” “他们的九境,莫不会都是些没开启第八感的九境吧。”说罢,商淮挑了挑眉,想起温禾安给自己发的消息,自顾自又补充:“喔,好像有一个开启了第八感,开的是洁净?” 九州上,修士们境界从一至九,圣者为至尊,历来都有一重境界一重天的说法,特别是七境之后,差距如云泥,难以借助外力弥补填平,大多数以八境反杀九境的传言都是引人送死的陷阱。 唯有一种情况特殊。 修士到了八境之后,有百分之一的几率叩开体内一道门扉,觉醒一种能力,往往天赋越高,可供选择的能力越多。 有幸能有这一机遇的人,十个里面十个都对战斗方面的能力心驰神往,他们若是找到了契合自己的能力,运用得当,便拥有了这种越境杀人的特殊可能。 如今九州大地上早早成名的各家家主,他们的第八感同样出名,如巫山家主的“天诘”,以天问责,开启时囊括方圆百里,天穹上血流汩汩,异象连连,宛若末日,死在这一招手下的强者不知几何。再如温家真正的掌权者,温禾安的外祖母,她的第八感是大名鼎鼎的“水链”,开启时大雨滂沱,凡是雨淌过的地方,便凝成一根水链,速度迅疾,生生不息,携万钧之力将人贯穿,在数百年前叫人闻风丧胆,而今时隔久远,提起来仍有余威。 只有歪打正着,无有选择的人才会捏着鼻子认下“洁净”这种聊胜有无的东西。 这种人不堪一击。 “不过说起来……”商淮摸摸下巴,很是好奇地问陆屿然:“你知道温禾安的第八感是什么吗?” 陆屿然冷漠地吐字:“不知道。” 不知道是正常的。 老一辈人在九州上叱咤已久,第八感早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卡在第八感的门槛,短时间内踏不进来,所以反而是早早跨出这一步的领头的几个遮遮掩掩,把自己的第八感瞒得一个比一个死。 唯一一个歪打正着暴露了的是江无双,据推测,他的第八感是“生机之箭”,能撷取整片地域的植物生机搭成一支寸长小箭,一箭之下,九境非死即伤。 杀伤力之强,让这事当时在各家族很是轰动了一会儿。 商淮不由看向陆屿然,这位也很厉害,听说在面临那次截杀,生死一线时都没动第八感,不知道是什么大范围无差别攻击,动辄要人性命的大杀器,他有生之年能不能安然无恙站着观赏一回。 在他沉思间,幕一回来了,他朝陆屿然拱手,肃声:“公子,都准备妥当了。” “嗯。”陆屿然看了眼天色,朝他们摆摆手,袖袍微垂,道:“动手。辰时之前结束,我还有事。” 从夜里开始,他手边四方镜的动静就没停过,点进去都是巫山长老们千篇一律,涕泗横流的劝诫引导。 这要是在前几天,四方镜就是个摆设,他压根不会点进去看一眼。 巫山真正的精锐们在顷刻间包围了整片深山,山里的老“神仙们”很快有了反应。 将明未明的夜幕之上,长风猎猎而动,无数盏明灯升起,照得天地亮如白昼,阴暗中一切无所遁形,七八道身影出现在巫山众人面前,皆覆着金属铁面,将五官严严包裹,只露出双眼睛,死气沉沉。 为首之人环伺四周,见出路全被封死,眼皮接连跳动,他沉声问当头迎上的幕一,声音粗嘎,开腔时磨出那种被浓痰包裹的砂砾之意:“敢问尔等是哪家的人,奉的谁的命令。” “都这会了,还装?装神弄鬼上瘾了?” 幕一抽刀,激出铿然之声,他反身自胸膛前横斩,刀面在眼前闪出雪白一线,九境威压如山岳凌空,大开大阖全无保留地倾泻而至,牵制眼前强敌之时,同时逼得底下几十上百的七八境僵在原地。 他闭目大笑,随刀影而至:“研究这么久塘沽计划,连我的面貌都不认得吗?” 那面具之下人影五官顿时冷硬,他飞身应战,动唇俾睨:“找死!” 不过片刻功夫,深山里就已是一片刀光剑影,山崩石裂,陆屿然没加入战局,他居高临下审视这番局面,眼神波澜不惊,没过一会,皱眉道:“没看到傀阵师。” “人数也少了。” 商淮也在飞快清点人数,很是纳闷:“他们昨夜察觉到不对,连夜撤了一部分人?” “不会啊。”他接着道:“他们个个不怕死,死都想从你身上咬一口肉下来,要是察觉山里出了意外,还和我们有关,不该连夜撤离,该连夜加紧动手,杀一个算一个才对。” “就算衡量实力后觉得不敌,也没有只撤一部分走的道理,剩下这部分留着干嘛?专门留给我们的?” 陆屿然不置一词,冷然袖手旁观,他在看这些人的攻击手段是否能和记忆中的片段重合。 战况起先还呈一边倒的局势,发生转变是在幕一和天纵队先后拿住对方的八境,九境领头人物时,只听他们齐齐发出嘶哑凄惶的笑,口鼻腐烂,七窍生脓,不过喘息的功夫,就绝了气息。 幕一被这变故惊得瞳仁一沉,他用刀尖挑开手下之人的面罩,发现金属之下,皮肉翻卷,白骨森森,已是五官不辨,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他将面罩掀了三丈远,扭头朝向陆屿然:“公子,是毒。” “不是毒。”陆屿然冷声纠正:“是傀线。” 在场还剩一个九境,他撑的时间长一点,和这里众多视死如归,宛若怀揣凌云之志,能为这远大志向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不同,他在这刹那间迸发出了尤为强烈的求生欲望。 他捂着唇咯血,身形飞速移动,同时丢出了自己的第八感“万象”,阻挡敌人追击的步伐。 众生万象,纷至沓来。 他感觉自己体内所有骨骼,经络乃至心肺都被一根细细的傀线勾住了,对面在千万里之遥,一念之下这山里将伏尸百具,而现在那人正勾勾手指,要轻描淡写拂去他的生机。 没一会,他飞速后退的步伐止住了,一只手不知何时伸出来,带着凌厉之风,竟然徒手撕裂了“万象”之境,而后重击在他的脊柱处。他即刻如折翼的鸟往山石处直坠,鲜血狂涌,内里已是一团揉皱的纸,离破碎仅有一线。 这九境还未来得及咽气,眼珠徒劳地瞪着,喉咙里“嗬嗬”地冒出血沫,陆屿然眼也不眨,抽了幕一的刀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狰狞血口,而后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将自己的血灌进了这人的喉咙。 商淮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劝阻,就见陆屿然从这位濒死九境的头顶捻出根银灰色傀线。 傀线还在扭动,它不怕灵力,但很怕陆屿然手上的血,扭了没一会,就彻底被血沁透,如日光融雪,万般不甘地化了。 陆屿然冷着脸将它往地面上一甩,立刻接过幕一递来的手帕擦净手指,沾惹了多肮脏的东西一样。 “你倒是先止止血……”商淮皱眉欲言又止,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的样子:“你这才多久——” “留个活口,往日对付我的人不止这些。”陆屿然置若罔闻,他看向瘫如软泥昏厥过去的九境,道:“将他带回巫山,等我们结束这边的事,请你父亲过来看一看。” 商淮的父亲,也就是天悬家现任家主,拥有家族秘技,有窥人过往之能。 商淮点头。 陆屿然阖了下眼,吩咐幕一:“搜山。任何信笺,书简乃至废纸全都搜集起来,发现异常,及时回禀。” “不要轻举妄动, 不要无故伤民。” 这次山里毕竟有三位九境,巫山的人也有损失,幕一已经接近十年没受伤了,这次都折了条手。 山里处处都是血和尸体,腥臭气十里飘散。 商淮一边摇头啧啧称叹王庭和天都的铁碗手段,一边掏出四方镜回人的消息。 温禾安半个时辰前给他发了条:【你们动手了吗?】 商淮回她: 【解决了。】 【人没逮全,跑了大半,不知道听了风声还是他们内部赶巧计划有变。】 【这次收获还不错,我们捉了个活口。】 他正儿八经地科普:【这还是我们第二次捉到活的,不枉辛苦这几天,我已经满意了。等回去后跟你细说。】 温禾安没揪着他问很细致的问题,她顿了顿,发了条: 【没受伤吧?罗公子方才来给我换药了,你们没带医师?】 商淮想了想,在收起四方镜之前回了条消息过去: 【我没事,陆屿然受了点小伤。】 一棵苍天古树边,陆屿然背靠树干,发现自己的四方镜闪了闪,他原本懒得动弹,只垂眼看了看,半晌,还是捞起来抓在手里点开扫了一眼。 难得。 温禾安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你没事吧?】 隔了一会见他没回,又发了一条。 【我让罗公子赶去外岛了。】 陆屿然眉头微挑,问她:【他来干什么?】 这次她回得很快。 【商淮说你受伤了。】 【我有点担心。】 陆屿然盯着后面几个字看了一会,无声捏了捏掌心中的四方镜,喉结微动。 这叫什么。 打个巴掌给颗枣? 昨夜说的话,他还没忘,她自己就先忘了? 第28章 山里雾气重, 天光破晓时仍是云里雾里一片,巫山的人结束战斗后开始快速打扫战局,数百里内, 只余长风呼啸, 松林摇颤,血腥气不多时就被尽数涤荡。 陆屿然收起四方镜,和商淮一起走进被所谓“山神”占据的旧宗门遗址。 宗门坐落在山林深处,傍着口天然泉眼,水木明瑟, 泓峥萧瑟,反倒是伫立百年的山门巨石被岁月侵蚀, 表面坑坑洼洼。山里落花与枯叶积落,无人料理, 长久下来就形成了黑色的垢, 垢上还挂着带霜的蜘蛛网。 商淮踩着长青苔的阶面直摇头:“真该让山民们都来看看,他们奉若神明的, 究竟是何等牛鬼蛇神。” 陆屿然看着山门, 山门前原先写了字,后来被一道攻击磨平了半边, 而今需得停下脚步,仔仔细细看过,方能从一笔一画中窥见原本面目。 他道:“霞。” 商淮若有所思:“被他们占据的山门, 名字里有个霞字?” 陆屿然追查塘沽计划,对百年前王庭与谁家起过的纠纷没有兴趣,仅看了一会, 就收回目光,接着往偌大的宗门废墟走。据村民们说, 这里百年前不止有山,还有片汪洋湖泊,这座宗门枕山襟海,占地却不广,仅有三座小山头,布置得倒是各有特色。 没多久,幕一走上前,和陆屿然禀报具体情况:“公子,我们清算过了,山里共有三位九境,八境十余人,不过……除了方才那个开启了第八感的九境,剩下两个都是强行用药物提上去的,半吊子修为,根基不稳,因而羸弱,难成气候。” 这次来捉拿他们的,可是由陆屿然直接辖领的天纵队,个个天资卓绝,战力不菲,即便是跟另两家的死士硬碰硬,也是半点不虚。面对这等残枝断叶,即便只来了三五个,也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掌控局势。 幕一折了的那条手现在被灵力包裹着,已恢复了个雏形,他将手里一叠搜寻来的资料递过来:“这是我们从里面找出来的,还有些是藏书阁里的藏书,属下让人原样不动搬进腰牌里了。” 陆屿然接过那叠纸随意扫了几眼,看不出失望与否,倒是商淮凝声开腔:“其实早能想到,这也不是第一次跟他们打交道了,只是上次难得抓了个活口,所以我们都将这当成他们最后的大本营了,其实照我看,就以王庭那学老鼠日日刨洞的秉性,不能将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温禾安不是也说,她印象里有好几个地名。” “而且我们这次还有个活口,还是个开启了第八感的九境呢。”商淮挑挑眉,语气上扬:“你们发现没,这个九境跟之前捉到的不一样,他有求生欲,想逃呢,这还是头一遭。” “等回去,我就传信给我父亲,想活着的人情绪会比一心求死之人波动大,也更容易看出东西来。” 说到这,他悄悄摸摸朝陆屿然使眼色,低声道:“平了这件事,等会长老们念经,你也好交代一点。” 第35节 只是家主那边,可能瞒不过。 陆屿然没说什么,他捏着手里的纸张,凛声道:“这边的动静瞒不过王庭的人,接下来的明争暗斗少不了,溺海观测台的事可能会出岔子,记得多加防范。” 幕一和商淮都敛了笑意点头。 陆屿然转身往山下走,商淮问:“我们现在去哪?” “去给交代。”陆屿然颀长身影溶于山间茫茫云色之中,音线更显得淡漠:“和罗青山说不用来了,让他转道去酒楼。” 王庭所在的酒楼与外岛所隔不过数百里,而今气氛凝滞,江召深夜被急急唤醒,一直到现在,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在他对面坐着个面如白纸,摇摇欲坠的傀阵师,如今不过一个喘息的功夫,已是连吐三口血,上气不接下气,江召随手披了件外裳,长发用根绸带随便系着,面容清隽似玉,气质阴郁入骨。 某一刻,江召随意将玉牌往跟前桌面一丢,一字一句开口问:“咳完了没?能好好回话了吗?” 话音落下,几位直愣愣站着的傀阵师眼里立刻泛出怒意,有的不动声色捏紧了拳,但俱是敢怒不敢言。受伤最重,两股颤颤,不得不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闻言仰首,闭眼,深深呼吸,平复体内逆行的灵气,硬憋着喉咙里的痒意与江召对视,声线虚弱:“八境以下的傀丝我都切断了,生机断绝,无一活口。” “九境呢?”江召踱近了些,瞳色深深:“我问的是整个外岛。” “也断了。”傀阵师喉咙滚动,道:“正因为他们死了,我才会受到如此深的反噬,同时控制三个九境,哪怕他们自愿种入傀丝,我、咳,这种程度,也已超过了我的极限。” 今早发生的事,可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如今想来,算是他们命大。 探墟镜上有关溺海的提示来得突兀,江召临时决定抽调一部分外岛的精锐,并且将徐家傀阵师也全召了出来,不过才隔了一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山里村民呢?都还在吗?”江召问身边侍从。 侍从忙不迭点头,确认过后道:“公子放心,巫山设置了结界,他们都在。” 江召闻言,闭目静思。 外岛上被一锅端的那些人死了就行,死人不会说话,虽说折了几个九境,其中还有个开了第八感的,损失不小,但在可以承受的范围。最重要的计划没被破坏就行。 但是。 陆屿然才到萝州,巫山的人为什么会那么快发现外岛的端倪,是上次刺杀失败后他整顿巫山拔除的暗钉透了口风,还是……有曾经参与过塘沽计划的人在帮他。 江召又想起了温禾安。 他没觉得陆屿然会是那个对温禾安伸出援手的人,似他们这样的人,动心又如何,喜欢又如何,终究比不上自身利益,冷酷分析事情时别说昔日道侣了,就是至亲,也可轻易舍弃,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们最知道如何及时止损。 陆屿然明明在 意温禾安,当年不也冷眼看她另寻新欢了,不就是明白他们之间绝无可能,长久拖着只会成为自身的负累,成为他称帝之路的绊脚石吗。 当年能毅然决然舍下,而今时隔三载,物是人非,他反而能做出决定来救了? 江召不信。 理智条条有理,情绪却不受控制。 他就是忍不住想,如果真是这样呢—— 不能再等了。 什么塘沽计划,什么探墟镜,天授旨,和他有什么关系,对他而言,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到温禾安。 这也是他提前将本该寸步不离守在外岛的徐家人往外调的原因。 江召曲着指节长舒出一口气,他摆摆手,示意侍从将医师带进来,给坐在椅子上起身都难的徐家少家主看诊。 医师是从王庭带来的,此时一看江召眼色就明白了,他佝着腰将药箱摆在地上,搭手给徐远思看诊,没一会就道:“徐公子这是傀丝齐断,反噬太重导致的灵力紊乱逆行,臣开服药,静养两日就能恢复。” “一日。”江召打断他,他一身月白长衫,系得松垮,烛火映衬下,金相玉质,温润翩翩,只是话语落在众人耳里,如阎罗般叫人不寒而栗,他看着徐远思,眼瞳偏淡,“我给你一日时间,找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 “明日这个时间。”他从袖子里拿出一面精致的四方镜,右下角还深深刻着温禾安的名字,这是那场轰然闹剧后他拿到的唯一关于她的东西,道:“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起阵,寻人。” 在场的徐家人额心冒出青筋。 欺人太甚! 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贸然出声:“六公子,我们少主的模样你也看见了,如此——” 江召眼神轻飘飘扫向他。 “住嘴。” 徐远思截断手下的话,他唇色发白,感觉自己虚脱到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他压住不由自主颤抖的手,回答江召:“我话先说明白,起傀阵虽是徐家绝技,可凭一面四方镜能定的位置并不精细。” 他弯腰骤烈地咳,半晌,才咽下血沫,接着道:“我只能给你一个大概范围,在两三座城池之间。” 江召看着他,态度强硬,不容置喙:“一座。” 两两对视,江召丝毫不避让,他声音更低一点:“徐少主,我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他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不得不服从的命令,是下位者对上位者不得不低下的头颅。 好像在嘲讽。 徐远思,没想到吧,你也有这一天。 半晌,徐远思别过头,齿关紧咬,声音嘶哑:“我尽量。” 江召直起身,盯着那面四方镜看了许久,修长手指缓缓握紧,想起温禾安,有种不知该如何,好似如何都是错的复杂感情。他只知道一定,一定要尽快找到她,真到了那么一天,却不知该怎样面对。 克制自己摒去这些思绪,他负手招来门外银甲卫,道:“你们回外岛,不要再进那座旧山门,一切计划照旧。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了。” 银甲卫抱拳领命。 徐远思无声凝视这一幕,一口血几乎凝在喉咙里,哪止温禾安看走眼了,世上凡轻视过江召的都看走眼了。 谁能想到他能有这种本事。 他而今在王庭的地位,可能也就在江无双之下了。 不知道温禾安能不能躲过去。 巫山聚集的酒楼周围连脚步声都是静悄悄的,风也不敢放肆,长老和执事们在这里等了整夜,彻夜难眠,而今才终于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回来。 见陆屿然回来,他们齐声道:“公子。” 陆屿然脚步不停,才出过手,他一身凛冽之气并未完全散去,而今平等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叫人略一抬眼,都觉惶惶难安。长老们憋了满肚子的疑问,大道理都暂时压下去了。 “接着说。” 陆屿然在书桌前站定,手底压着一叠泛黄的纸张,银冠堆雪,渊清玉絜,扫向在四方镜里个个慷慨激昂,现在却缄口不言,齐齐等他开口的执事们,道:“王庭和天都从昨夜到现在,都做了什么。” 他引起一个头,很快便有人接茬:“听说王庭和天都那边都在积极接洽阴官本家,但目前还没得到回应,除此外,蕉城城主答应了天都和王庭的条件,目前两家已经接手了蕉城。” “江无双和温流光与公子的想法一样,已经决意修建溺海观测台,王庭的建在蕉城城南,天都建在城东。如今两家都在和珍宝阁接洽,要用最好的材料修建观测台,以保证后期使用一切顺利。” 珍宝阁。 陆屿然无声将这几个字眼念了遍,想起离这不远处,那个据说今天一天都不出门,专程等他们消息的人。 “我们也派人去和珍宝阁联系了,他们少当家给出的统一说法是三座观测台,如果都要用最为坚固的流弦沙建造,萝州与蕉城两座珍宝阁的储量根本不够,得从别的地方调货,调货需要时间。” 说到这,说话的长老胡子一翘。 这等说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甭管储量够不够,反正对三家都统一说不够,谁想早点建成,谁就得出高价。 商人逐利,真是一如既往的招人烦。 “公子,我们要不要再派人去接触,听珍宝阁的管事说,林十鸢今夜会亲自来一趟。”有执事如是斟酌着问。 “不必。” 陆屿然顿了顿,道:“这件事我来解决。” 长老们左右互相看看,陆屿然见状掀眼居高临下平静瞥向他们,好似在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长老梗着一口气从昨晚憋到现在,大有种今日顶着如山的压力也要劝诫他的凛然就死架势,正要硬着头皮踏出一步,却被一位胡须花白的稳重长老不动声色拉住了。 后者冲他摇摇头。 见到这一幕,已经做好要听一番繁杂道理的商淮深感意外,有些难以置信。 长老们纷纷散去,陆屿然熟视无睹,转身上了三楼,回到自己的书房。 没过一会,商淮朝里叩了叩门,道:“罗青山来了,听说你受伤了,死活要见你。” 陆屿然倚在窗边就着姗姗来迟的日光翻看手里的一摞纸张。 这些人死的时候干脆利索,平时做事也很有意思。 这摞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杂七杂八的琐事,相反,里面白纸黑字记载的计划缜密,大有可为,有时候看得他都忍不住挑下眉,也不为别的,只因上面写的,都是已经在他身上用过的阴损招数。 关于之后的计划,是一字都没提及。 “让他进来。”陆屿然将那叠纸漫不经心丢到一边。 罗青山火急火燎提着药箱进来了,他已经从商淮嘴里得知了大概的状况,才踏进门,身体还在谦谦有礼地行礼,眼神已经飘到了陆屿然随意用白绸一裹的手掌上去了。 对修士而言,流些血是最不值一提的伤,可陆屿然此时情况与别时不一样,他的血也和常人不一样,罗青山不免有些紧张。 他二话没说就挑开药箱上的暗锁,道:“我替公子重新包扎。” “不急。”陆屿然倏的开口:“我还有件事要请教你。” 罗青山被他的“请教”二字惊得脊背发寒,他到底不敢如商淮那样放肆,当下屏息:“愿为公子解惑。” 陆屿然站在窗牖边,背对日光,斑点状的光落在他衣袖上,像流动的水纹,此时,他正将这捧水撩开,露出其下劲瘦的腕骨,及腕骨之下形状明晰的经络肌理。 罗青山凝神一看,不由哑然。 前段时间种下的引雪蛊一动不动,半点起伏也无。 他急急用医师的素线将蛊虫引出来,发现它已成了颗石头,枯败黯淡,表面死灰一片。 “什么意思。” 陆屿然望着这一幕,好似遇见了一生中最大的难题,他在原地定了一会,故作镇定,食指搭在胀痛的眼窝上,沉声问:“失效了?” 罗青山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默然片刻,犹疑不定地回:“公子这是第四次用引雪蛊了,蛊虫汲取完自己能汲 取的情绪,就失了生机……” 就像人拿着一只陶碗盛水,碗只有那样大,注定只能盛一碗的水,再多就不是碗能装得下的了。 他踌躇半晌,细思后觉得自己为了帝嗣的身体,仍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公子,恕属下直言,若心绪起伏至蛊虫难控,您是否考虑闭关扫平心魔。” 陆屿然站在原地,看起来还是那般样子,甚至有些松弛,只是眼尾弧度渐渐朝下压,压得极冷,冷到罗青山想要为自己的冒昧告罪,他却只是盯着长脚壁柜上一只花瓶看了会,并无动作。 心魔。 第36节 陆屿然敲着桌面,心中一时难得又躁又乱,下意识用指骨去碾蛊虫待过的位置,想到温禾安的脸,只觉棘手至极。 他情愿是自己生了心魔。 第29章 书房里陷入一片难言的死寂, 陆屿然不发话,罗青山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屏息为他取下手掌上的白绸。 掌心那道当中被锋利刃边横划而过的伤口上裹着层灵力, 堵了大半的血, 但仍有细小血线见缝插针地渗出来。 呈现出极为招摇的猩红色泽。 罗青山见状立刻蹙眉,不敢大意,将特制的药粉洒在掌面上,出于医者本能,禁不住道:“公子, 您才从那边出来,这段时间不能再流血了。” 他见陆屿然仍是副冷淡不以为意的样子, 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操碎:“即便是有特殊情况,公子也该第一时间唤我过来上药。” 陆屿然回他寥寥两字:“知道。” 等伤口重新包扎好, 罗青山就要告退, 抬眸间见陆屿然正看过来,浓黑睫毛微垂, 下了封口死令:“蛊虫的事烂在心里, 一个字都不准透露。” 罗青山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在心里重重叹气, 恭谨应了个是,关门出去了。 陆屿然踱步到壁柜前,眼前正摆着两个细长颈描花白瓷花瓶, 花瓶里插着几枝才从枝头剪下的墨梅和冬珊瑚,别有生趣。 温禾安以前喜欢摆弄这些,只是她不讲究文雅, 更喜欢生命力蓬勃,开起来一团接一团的花材, 小黄香,勤娘子,月丹,蓬莱紫,更甚至狗尾草都能玩出花样。 陆屿然是捏着鼻子认下的这门婚事,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受控制的轨迹,他对任何突然出现在自己领域内的事物都抱有反感之心,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同样能搅得九州风起云涌的敌人。 这意味着他要在多如牛毛的繁杂琐事中抽身和她周旋,要时时容忍身边存在一个威胁性极强的人,你明知这人别有目的,明知她笑靥如蜜心藏剧毒,却不得不重复着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的无聊步骤。 他一天都难以忍受。 后来温禾安离开巫山,回到天都,他又尝到这种难以忍受的滋味,不过因为有心克制,所以情绪不重,总觉得皱皱眉断了就断了。 在最开始听到一些有关温禾安和江召的风言风语时,他找罗青山拿了引雪蛊。 从此世界骤然清净。 之后应对任何一件事,他照旧从容自若,游刃有余。 陆屿然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没一会,商淮叩门进来,他脸色有些一言难尽,难得语塞词穷,看向陆屿然,低声说:“你出去一趟吧——阿叔来了。” 能让商淮在陆屿然面前规规矩矩叫阿叔的,这世间仅有一个。 陆屿然回身看向商淮,后者摊摊手,道:“我没收到任何消息,突然来的,半刻钟前到了酒楼,听说你在处理探墟镜的事情,压下了想要通报的人,说等你有时间再见。” 他想想觉得不对,还是觉得要上来告诉陆屿然一声。 同时心中腹诽,难怪那群老古董引而不发,今早上居然破天荒的一句废话都没说,原来是早知这个情况,找了最佳说客来。 商淮有些担心地看向陆屿然。 陆屿然薄唇一抿,问:“在哪?” “二楼的厢房。” 陆屿然颔首,转身就走。 商淮怎么敢薄待这位本身就十分了不得的长辈,他一来,就忙叫人收拾出了最好的厢房,一应器具摆设,应有尽有,处处都透着奢雅之风。 陆屿然步下阶梯,在雅间前看到两名守卫,他们甫一见到他,立刻躬身,一撩衣袍,双手贴于胸前,行了个莫大的礼数:“见过公子。” 商淮跟在后面,远远看到这一幕仍觉不可思议,但涉及陆屿然的家事,他也不好吭声,就靠在一边,找属下要了两个橘子靠在廊下剥皮。 陆屿然无声凝视他们,眼瞳如点墨,半晌,衣袖拂动,清声:“起来。” 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里推开,又有侍从慌忙将陆屿然往里引:“公子快请进。” 陆屿然颔首跨过门槛,里头就有人肃整衣冠,满面郑重地展袖朝他半弓下身,沉声道:“臣见过公子。” 陆屿然伸手托住他,力道似有万钧之重,重到他觉得难以承受,他喉咙上下滑动,一声“父亲”已到唇舌间,又强压下去,开口时声音透出微哑:“起来。” 行礼的人这才听从命令起身,抬头,在窗牖边透出的一团日光下展露真实面容。 现任巫山家主是陆屿然的亲伯父,他的父亲是巫山的大长老,年少成名,坚韧勇毅,一生将巫山重责担在肩上,人到这个年纪,朋友们无一不羡慕他命好。说他少年时一把弯刀行遍九州,难逢敌手,巫山因他们兄弟而更显辉煌荣耀,一生功绩难以述尽,成婚后,他的孩子成为了巫山千年来最为珍稀的瑰宝。 陆允生得周正,剑眉,圆目,鼻脊高挺,一路风尘仆仆,此刻装束仍是一丝不苟,尘埃不染。 他看着陆屿然,眼里无有父子亲情,唯有恭敬,严肃,好像在看整个巫山整为璀璨的希望,最为杰出的精美作品。 陆屿然松开手,习惯了这种情形,他指骨微拢,问:“您怎么来了。” “族里给公子发的急信被公子压住,家主担忧。”陆允直言不讳:“加之探墟镜事件,终于给出了天授旨的线索,臣该来一趟。” 陆屿然缄默。 与至亲面面相对,所隔不过几丈,却以君臣之礼相称,这该是天下最滑稽的事。 而这种情形,从他出生时就存在了,百年来无不如此。 陆屿然闭了下眼,冷静一瞬,道:“探墟镜之事,我有分寸。族里若认为我做法不妥,可换人接手。” 陆允垂目:“不敢。” 这便是巫山对陆屿然的培养方式,自他出生,神殿为他绽放万丈光芒那日起,在所有巫山之人眼中,他势必成为第二个帝主,一统九州,为此,他也当如帝主,有极高的眼界,过人的实力,果决的手段和敏锐的判断能力。 他百岁闭关出来后,大权在握,命令不容置喙。 直到今日,巫山对他的所有期望都已成真,只是偶尔有时候,还是希望他真稳重些,冷酷些。 就如这次。 别的事巫山都能任他发挥,事关天授旨和帝源,不容半点差池。 陆允斟酌了番,在静默中开口:“公子年后遇刺之事,族里审得差不多了,毒瘤都已揪出,剩下的事可交由天纵队负责。多年来,公子被多方针对,如此以身犯险,孤军深入,到底不妥,族里一直担心公子安委。” 他又道:“眼下探墟镜拟出‘溺海’二字,为重中之重,公子当辨疾缓。” 说来说去,是对他那日深入外岛,险些错过探墟镜开启之事存有微词。 这话若是长老们,哪怕是家主来说,陆屿然都不会任由说教,可此时此刻,他唯有沉默,而后平心静气道:“我知道。” 陆允闻言终于欣慰地舒展眉心。 好似成功规劝君王改变了主意的贤臣良将。 父子两相对无话,半晌,陆允看向他:“公子身体恢复了吗?” 陆屿然颔 首:“差不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是找陆屿然的,大概是修建观测台哪方面出了岔子,需要他拿主意。 陆屿然看向陆允,后者微一退步,示意他忙正事要紧。 在他转身之际,陆允却叫住他:“屿然。” 陆屿然倏的停住脚步。 然而那句称呼好像是耳边错乱的幻觉,他侧首回望,只见陆允郑重其事地朝他一揖礼,声音沉重:“公子是巫山所有年轻人的楷模,身上承载着巫山千年来的希冀,是臣夫妇此生最大的骄傲。望公子砥砺前行,坚定初心,万事慎重。” 陆屿然跨出门槛。 他出来的时候,商淮橘子正剥到最后一瓣,见状往嘴里一丢,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直缀在他身后,眼皮直跳:“怎么了?没说什么吧?” “没。”陆屿然面色没有变化,他步下阶梯,声音里丁点波动也听不见:“叫负责建造观测台的人来见我。” 商淮在心里叹息。 就知道是这样。 照他说,巫山培养陆屿然,都不像是培养帝主了,那简直是在塑造一个神仙,无情无欲,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陆屿然的自控力强成那样,他们有时还觉得不满意。 一觉得他心绪不静,受外界干扰影响了,就立马来苦口婆心,来劝诫,来敲打。 特别是让陆屿然的父母来。 他们一来,陆屿然身上那点来之不易的人气就散了,随后几天,都沉湎在书房里处理各项难缠的事,要么就是直接闭关,出来后修为更让人绝望。 也没办法,谁叫他是陆屿然呢。 夜里,商淮和幕一拿着一叠从深山里搜出来的东西准备去院落找温禾安,前者还特意问了陆屿然:“要不一起去?” 陆屿然摇头,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张叫人扫一扫就眼花缭乱的地图,冷声吐字:“不了。” 他很冷静地想。 不能再接近温禾安了。 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从始至终,她没对他有过什么感情,唯有过的,只是处心积虑的哄骗。 “真不去?”商淮有些纳闷地看了看天色,低声提醒:“你不是还要和她说珍宝阁的事吗。” 陆屿然顿了顿,最终道:“我明早去。” 冬末春初,萝州今夜气温骤降,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鹅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时已飘满了街头巷尾,各宅院府门上都积了深深一层,推开窗门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莹的景象。 徐远思和属下就在这样恶劣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天气中布起了傀阵。 他捏着温禾安的四方镜,掷入交织成霜的傀线中。 江召裹着纯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脚踝,手里揣着个暖炉,唇色苍白,乌发如瀑,他站在遍地风雪中凝视着傀阵,到底是心绪紧张,垂于一侧的手掌松了又紧。 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温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无援,不该还找不到人,王庭与天都同时张榜的影响力,绝不会有人怀疑。 他怕得到一个答案。 傀阵徐家与天悬,阴官,巫医都算九州之上的异类,这些家族各有各的独到之处,常人往往接触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们往往能发挥大作用。 傀线是种难缠的东西,不仅能成阵,还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让一名傀阵师在体内种下傀丝,除非修为远高于他,否则生死都悬于那根线上,任人宰割。 徐远思五指缠满傀线,傀线像雪白的刃光,时不时便闪过寒芒。 他操控着地面上的阵法,随着时间推移,光芒如织,五脏六腑都像颠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难当,他开始重重喘息,鼻血从下巴上滴在雪地里,脚下瞬间转变了颜色。 第37节 再这样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远思内心暗骂了句脏话,在昏厥之前终于推到了那个答案。 他抓着那块四方镜往眼前一看。 “……萝、州。”他一字一顿念出来,因为太过震惊,连要命的眩晕感都压下去了。 江召脸色已是阴云密布,手中捧的金丝暖炉坠地,滚进雪堆里,某种愈发真实的在心里翻滚,几乎是在折磨着他绷成一线的神经。 天下怎会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从担心地扶住他。 他阴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静下来,声音中的偏执之意难以遮掩,他也没打算遮掩:“将消息悬示萝州,带着画像挨家挨户上门,审问。不,不论年龄,不论相貌,凡有与修士混迹,却身无灵力者,通通羁押,所有后果王庭一力承担。” 说罢,他盯着侍从的眼睛,一字一句压低了声音道:“记住,重点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隶属巫山,有侍卫守护的。” 侍从顺从地点头,领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陆屿然救了温禾安,他也不会明目张胆,他没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两家对峙,陆屿然也不会亲自出面翻脸。 他也绝不会让她恢复修为——纵虎归山的事,谁都不会做。 但是他们、 江召重重一阖眼,拳头都要捏出血来。 他们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天突然降温,温禾安难得在被窝里多眯了段时间,而后起来洗漱。她将窗子关上,坐在铜镜前揭开了脸上的面皮,柔嫩细腻的肌肤上,那道宛若描画树枝分叉的裂隙仍旧没有消退,静静地横亘着,情绪激动时会有点灼热的感觉,其他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温禾安没有办法对付它,只能让它自己消失。 昨夜商淮来过,和她说了外岛的事。 最开始去到外岛,发现里面有傀阵师手笔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徐家。如果徐家在王庭手中听候差遣,并且这次恰好机缘巧合从外岛逃脱了,她就不得不开始考虑一种情况。 徐家起阵寻人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强。 江召若是让九境傀阵师起阵,可能找不到从前处于巅峰实力的她,但找如今的她,不成一点问题。 一旦确定她在萝州。 江召势必会想到陆屿然与巫山之间的关系,料定他不会出面,必然会再次张榜拿人。 容貌,年龄,声音,这些都可以伪装,他们拿人的唯一准则会是什么。 修为。 只会是修为。 这个对她来说确实难办,因为修为和灵力没法捏造。 想到这,温禾安拿起四方镜想找商淮问一下情况,想了想,想起商淮昨天说今早陆屿然会过来一趟,还是放下了。 温禾安想得更多。 半个月时间太长,局势风云变幻,外岛的事一解决,萝州这边的溺海观测台最终到底会不会建,巫山的人会不会突然离开,离开之后她该如何自保,这都是要仔细思量的问题。 温禾安坐着沉思了段时间,最终捏起那张蝉兽皮将脸覆盖住,心中有了计较。 巳时,天光大亮,满地霜白。 陆屿然和商淮一前一后从空间裂隙里踏出来,先礼貌性地敲了敲温禾安的院门,发现没人,在院子里转了半圈才发现她在后院轩窗下的芭蕉丛下。 商淮走近了,先看到两只奇形怪状立着的雪墩墩,再看温禾安自己也蹲着,颈边围着一圈毛茸茸的围脖,她听到动静仰着头看过来,瞳仁漆黑灵动,隐带笑意。 “要一起吗?”她拍了拍身边雪人光溜溜的脑袋,商淮这才看清楚原来堆的是个人。 他摆摆手,说自己怕冷,又指了指身边眉眼比这满地积雪还冷的陆屿然,朝温禾安眨眼示意,道:“是不是还没用早膳,我给你从酒楼带了点东西,先给你热着。你们先聊。” 温禾安笑吟吟地朝他摆手,真心实意地道:“谢谢。” 商淮走了。 陆屿然在 原地站了半晌,而后也跟着半蹲下来,指尖垂进小半人高的积雪中,声音又清又淡,和去归墟救她的那天很像:“两个时辰前,江召悬榜,王庭的人满城拿画像找人,凡是没有户籍,外来且没有灵力的都被格外留意,押住了,最迟明天,就会查到这。” 温禾安眨了眨眼睛,慢腾腾点头:“我想到了。” 陆屿然指尖微动,在雪面上扫出一道轻微痕迹。 她还是真挺了解江召的。 “观测台的事,巫山缺个和珍宝阁合作的人,你和林十鸢要是要见面的话,可以将这事谈了。” 温禾安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半晌,轻声道:“多谢。” 她需要一个出行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只需要验证一次灵力,便能保至少一个月的安宁。 “各取所需罢了。” 陆屿然不再说话了,他屈膝半蹲着,描金袖边与纯白衣摆都垂落下来,成为泱泱素色中唯一抢眼的色泽,温禾安连着看了他两三眼,感觉他整个人处于漠然又疲惫的状态。 跟从前和她生气的样子也不一样。 温禾安并不说话,不妄图以叽叽喳喳的动静打扰开导他,她悄无声息在一边的小花圃里找了支刺玫,折下枝干,捏在手里又折返回来。紧接着用手团了点雪在手里捏形状,因为掌握不了分寸,老出差错。 小半个时辰,才捏出朵稍微像点样子的雪花,递到他眼前。 陆屿然看了半天。 一根顶着刺玫枝干与硬刺,花瓣却又雪捏成的冰刺玫,这个时节还没有长出绿叶,显得有点秃。刺还是老的,又枯又干。 陆屿然不接,眼皮朝上掀又覆落,很久之后,才伸出手指触了触花瓣,哑着声音问:“为什么又是这个。” 他从前生气,温禾安也用同样的丑丑的冰刺玫在他眼前晃,美名其曰“赔罪”。 温禾安叹息,如实道:“因为我只会这个。” 陆屿然顿了顿,漆黑眼仁落在她脸上,问:“还给谁捏了这个?” 温禾安讶异地啊了一声,想起他异于常人的习惯,笑得弯起眼睛,温声说:“只给你捏过。” 陆屿然这才接过那朵不太好看的冰雪花,捏在手里转动,依旧是冷冷的不好接近的样子,但至少愿意开口说话了。 温禾安很是好奇地问他:“被巫山本家的事烦的?” 同为三家掌过权的人物,她挺了解那种状态。 陆屿然冷然不语。 温禾安继续去拍她的雪人:“不然就是被过重的期待压的。” 陆屿然喉咙微动:“你被压过?” “没有。”温禾安觉得手冷,这会老老实实将手揣进怀里,道:“我只会被压力压。” “我反而想要别人对我有点期待,但很少,只有我外祖母会对我有要求。” 陆屿然问:“这也是你决意回温家的原因之一?” 温禾安欣赏自己雪人的动作僵了僵,想了一会,颔首:“算是吧。她对我还挺好的。” 说着,她好像完成了什么艰巨任务一样站起来,准备去看商淮给自己带的早膳,呼出的雾气在眼前,衬得她的身影又虚幻又模糊,像面镜子,脆弱得谁都可以来打破。 陆屿然捏着那枝花,眼底看不出神情,凝声道:“温禾安,你明日若是出去,会很危险。” 意思是。 出了这扇门。 他不会再管。 “这个我也猜到了。”温禾安脸上笑意凝了凝,她学着商淮的样子,无奈地摊摊手,一双眼睛在雪色里圆而清澈,有一种坦诚的美丽:“但没有办法,人总是要为昔日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她会拼尽一切活着,而后反击。 第30章 商淮给温禾安带了酒楼的糕点, 酥香软嫩,她垫着帕子吃,一咬, 唇齿留香, 酥皮和点心上的芝麻粒跟着直往下掉。 商淮懒洋洋放松筋骨瘫在厚重的太师椅上,脑袋放空,给她介绍:“这叫炸枣圈,听说是酒楼里糕点师傅的独门绝技,萝州城的达官显贵想吃, 都得天不亮就唤上小厮排队,脆得很, 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时间, 也愿意天天为它排队。” 温禾安吃东西和办正事一样认真, 吃完,她擦干净手指, 用茶水漱口, 余光一扫商淮瘫成软泥的样子,禁不住笑, 声音里藏着丝满足的轻叹:“在陆屿然手下干活,也这样辛苦吗?” “什么叫也这样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点,他将双手搭在太师椅把手上, 指了指自己乌青的眼圈,有气无力地道:“这种程度还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对我们都是什么要求, 我敢说三家里没有比我们更苦的。” 他上下扫了扫温禾安,换了种说法:“在你手下办事的人, 不管怎么说,总能看到个笑脸吧?” “我们稍有不慎,十天半个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结霜的脸。”商淮长长叹息一声:“真是命苦!” 温禾安这下真有点忍不住笑,商淮长吁短叹地起身,捞了自己无人问津的四方镜就要走,走之前还是迟疑地停下来,伸个懒腰后道:“现在局势复杂,你——还是尽量小心点。” 难得碰到一个陆屿然不反感,脾气又好,还不避讳天悬家名号,愿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这样死了当真叫人惋惜。 温禾安知道他话中表达着怎样的意思,她托腮朝他笑,温温柔柔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商淮劈开空间裂隙回了巫山酒楼。 今日管家没来,来的是管家的娘子。 郑二娘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样吃食,原本一丝不苟梳着妇人发髻,因为奔跑中的颠簸变得有些松散,唯一像样的银钗都半滑出来,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关上门,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颗心砰砰的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坐在院子石桌边安静看信纸的小娘子看过来,眉眼清净,毫不见慌乱,管家娘子连忙走上前行礼,被一双纤细柔夷扶起来。 她扭头看看后面合上的门,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倒是仍记得先自我通报家门:“见过姑娘,请姑娘恕罪,奴的夫郎这两日病倒了,起不来身,又惦念着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来收拾一趟,便要奴来照看一两日。” “我昨夜听说了这事。”温禾安示意她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声音温和:“郑二娘?” “是,正是。”郑二娘忙不迭应声,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规整一些。 温禾安问她:“你跑什么?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郑二娘早听夫郎王丘说起过这座宅子的主人,听说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房产置办着当好玩一样,好几年前就买了这座宅子,时不时有几人来住一段时间,面孔各不相同。里头这位姑娘是近些时日才来,听说也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是从不发怒,不以强者自居压人,好说话得很。 第38节 如是想着,她定定神,将外头情况如实告知:“姑娘不知道,这几日我们萝州是大出了风头,从前听都未听说过的一些大人物尽往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样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着画像逐一破门,任是什么高门大院也照闯不误,大门后门都堵着,任谁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带走。” “就连我们这等在萝州生活了一辈子的糙妇人,也得查户籍,有左邻右舍互相证明才能算数。”郑二娘一想到方才的画面仍心惊不已,用袖子擦擦脑门上的汗,道:“如今先从城北开始,一条条街地查,别的道也有人,只要看到形色匆匆的,立刻就上来了,我方才过来走的是小道,都险些被人逮住。” 温禾安有点不开心地拧拧眉,问她:“我们这也得查?” 郑二娘觉得这反应太正常了,都是名声不菲的大人物,谁能乐意自己被扣着查,别说 他们了,就是自己这等蝼蚁般的存在心里也窝着点气性呢,可这话她倒不敢附和,含糊着回:“……大约是要的,照他们的架势,明早就得查到这儿了。” 跟陆屿然给出的时间相差不大,也就是说,王庭的人最早深夜,最迟明日清晨就要查到这儿。 郑二娘后怕完,又陷入另一重忧愁中,觉得心与肝都揪到了一起,喃喃自语:“但愿不会发生战乱……不然叫我们这样的人,可怎么活得下去。”夫郎病倒了,一家人连跑都跑不及,只能等死。 温禾安原本才拿起四方镜,闻言又放下,看着惴惴不安的郑二娘道:“不会的,他们只是找人,不会开战,别担心。” 郑二娘不由得一怔,还未回过神来,又听她道:“真的。” 看着眼前端坐的女子,郑二娘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世道乱如麻,修士与凡人云泥有别,他们少有正眼,少有宽慰,即便是有,也是教养所致,为博名声,全是敷衍。可她所说这两句,却叫人感到一种真心,一种同样经历过战乱与苦难,知道生存不易,因而能真切共鸣的真心。 郑二娘摇摇头,心中觉得很是奇怪,但得到这样两句笃定的话,心到底安定不少,干活又恢复从前的风火劲。 温禾安拿起了四方镜,林十鸢早上找了她,现在又开始发消息。 【我这边两位九境已经到了,刚到。】 【现在这种情况,你真要出门?】 温禾安盯着前一句话看了半晌,这在上下动动手指回她: 【出。】 那边林十鸢像在守着她的消息,她一吭声,那边只隔了一会,就立马发来了长串消息,语句缜密,想必斟酌许久了。 【二少主,我们虽有口头合约,可这次兵行险招,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是没能瞒住王庭的人,我会当场撇清一切关系,也没法从王庭手下救下你。】 温禾安通情达理地回: 【应该的。】 林十鸢也不知是噎了噎还是舒了口气,紧接着问: 【你打算如何做?】 温禾安从书桌上摸来了纸笔,又用手巾将石桌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才将纸笔铺上。每次遇见什么棘手的,一时间难以下定决心的事,她都习惯在纸上描画一阵,但拜她糟糕的画技所赐,没人能看懂那团扭曲的墨渍线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描了描,最后收笔,回复林十鸢: 【我亥时三刻到珍宝阁,和你谈溺海观测台的事,你安排我和两位九境见个面,到时详谈。】 林十鸢收到消息,盯着“溺海观测台”的字眼看了又看,有些不可置信,溺海观测台是三家要考虑的事,跟温禾安有什么关系,她现在还在被两家通缉,险境都没脱除,还想着什么观测台呢。 林十鸢犹疑不定,在桌前踱步走了几圈,半晌后,凝神回了她一个好字。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满城火树银花。 外面的喧闹越逼越近,温禾安给自己重新补了下妆,施朱粉,贴花子,备上幕篱,走到院门前。 院门前备了辆车,她回身望朱红漆门上吊着的铜环,视线再拉远些,一道男子身影无声无息出现,抱着剑,凝着眉,随风而动的宽袖摆边上绣着座古老之门,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认出这代表巫山。 这是奉陆屿然命令守着这座宅院的天纵队副使,名叫宿澄。 温禾安有些意外,她问:“你家公子让你一起去?” 宿澄朝她略一拱手,将话尽职尽责带到:“我负责护送我巫山与珍宝阁洽谈合作之人前往,只充门面,不出手。” 算是给她个狐假虎威的门面架子,当然,若是被戳穿了,那就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温禾安弯腰进了车厢,朝他颔首:“劳烦了。” 他们的宅子在整条街最深处,出去的路唯有一条,直通珍宝阁。 温禾安在车里闭目细思。 宿澄和护卫都有修为,前者气质看着就不一般,身上带有巫山象征,他们一路的行踪瞒不过满城暗哨,一定会传到一街之隔的王庭搜寻队耳中,他们要找的恰是她这样蹊跷的人,但不会让些虾兵蟹将贸然上前,怕惊扰了她再次逃走,他们也根本没法和宿澄对峙,所以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江召。 在此之前,他们会将珍宝阁围住。 意味着她到珍宝阁后,会有接近一刻钟的时间,足够她去见两位九境,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同样意味着,温禾安待会要在江召眼前来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 她倒是不担心别的,只要证明自己不是温禾安,江召不可能在珍宝阁强行扣人。他不知内情,不会彻底与巫山撕破脸皮,何况这时候,王庭和珍宝阁也还在谈合作。 她也不担心会被江召看出端倪,江召能有几分了解她呢,她与他相处时的真实状态还不如在陆屿然面前袒露的多,她唯一担心的,只是自己可能会有一瞬间泄露的情绪。 她讨厌被反咬一口。 讨厌这种时时刻刻,每件事都在提醒你,稍不小心就会性命不保的感觉。 温禾安用指尖摁着太阳穴转了两圈缓解闷痛。 四面绝路,处处受限中寻到唯一一条生路,哪怕是演出来的,都不算投机取巧,就如昨日和陆屿然所说的那样,她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车轱辘碾过青石砖路,略有颠簸,很快到了珍宝阁门前,温禾安弯腰下了马车,同早就等候在一侧的掌柜打了招呼,在侍从的指引下上了三楼。 林十鸢在里面等了一会了,她见到温禾安,什么闲话都来不及说,径直推开一座暗门。暗门后是两条长桌,桌边分别站着人,一男一女,他们朝林十鸢与温禾安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快点说,他们怕是快来了。”作为纯粹的商人,林十鸢很是不喜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有种身体被悬在热油锅上灼烧,随时要掉下的后怕之感。 如果不是林淮给她带来的如鲠在喉的感觉更为强烈,她根本不打算和这些世家扯上任何利益纠葛。 温禾安知道事情紧急,她深吸口气,别的话一句没说,直接朝两位九境道:“请两位帮个忙,借些灵给我。” 林十鸢眼神有些茫然。 她本身修为不高,也就堪堪维持在勉强能看的七境,借灵是什么东西,她听都没听过。 不止是她,就是那两位九境脸上也闪过一线愣怔,还是右边那位女子率先从脑海里搜到这种说法,她蓦的变了脸色,看向温禾安,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凝重:“你可想好了,强行借灵对我们影响不大,可对你来说后果难以想象,它会直接影响到第八感!” “若是第八感还未开启的,就彻底与它绝缘了。” 温禾安摇摇头,平静地坦白:“我已经叩开了第八感。” 虽然早知道这帮人遥遥领先同人太多,乍一听他们亲口承认,对其他九境而言,心里还怪梗的,挺不是滋味。 叩开第八感的九境和普通九境,差距可太大了。 女子顿了顿,还是道:“就算如此,它也会对已经叩开的第八感有影响,如果是极端狂暴的第八感——”可能严重到近两年都没法动用,动用后还能不能有从前的攻势都不好说。 除了对第八感的压制,借灵也会损伤身体本身——伤及肺腑算不上,吃点苦痛吐点血是免不了的。 一般来说,修士就算是死,都不会想着去打借灵的念头。 也因此这种东西连许多九境都未曾听闻。 她说的事,温禾安都考虑过,以至于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摇头答:“没事,我算过,不会有很大影响,这种程度可以接受。” “至于身体上的损伤,等结束之后,我借个医师来瞧瞧。” 她道:“时间不多,麻烦两位了。” 女子见她全部都想明白透彻了,也不扭捏,毕竟这也不关她的事,问:“借多少?” 温禾安伸出 手示意:“借两道能发挥出八境秘术的灵力。” 林十鸢带来的这两位九境是她的心腹,很是靠谱,当即将两团灵流包裹的气浪聚在掌心中,伸在半空中递给她,皎洁的光亮衬得她眼睛水一样温润,却又无比坚韧。 温禾安吸了口气,伸手去接那个光团。以凡人身躯硬接八境灵力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她的手才触上光团表面,手指表面就被灼红了,很快起了层水泡,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额心慢慢有细密汗珠渗出来。 气氛压抑凝重。 但她一声不吭接下了,歇也没歇,就去接第二团。 片刻后,温禾安收手而立,她脸色有些白,偏偏唇色鲜艳,眉眼舒展时,给人种弱质纤纤的感觉,真正见过温禾安本人的人根本不会觉得她们是同一人。 林十鸢看着温禾安完全足够以假乱真的面具,有点想向她买个配方。 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林十鸢朝两位九境使了个眼色,意思这边不需要他们再出面了,现在立刻退下,免得卷入等会的惊天纷争中。 “去旁边的雅间聊吧,茶水已经让女使们奉上了。”林十鸢朝温禾安道。 “好。” 两人转道去没有密室的雅间,雅间的布置高雅庄重,处处讲究而不铺张奢华,一看就是为上等宾客布置的,林十鸢示意她坐。温禾安将头上挡面的幕篱摘了,放在手边,自己坐在林十鸢对面,将羊皮护手戴上。 这个时候,下面已经传来阻拦声和威胁声了。 林十鸢心里有些没底,可温禾安没表现出来,她看上去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喝茶。 “你想找我谈什么。”林十鸢双手交叠,紧盯着温禾安,问:“你不会想插手溺海观测台的事吧?” 温禾安但笑不语,朝她轻轻摇头。 “你直说吧。” 温禾安轻轻叹一口气,她是代表温家,代表自己谈过许多次合作,这还是第一次代表巫山和别人谈合作,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感觉人生果真兜兜转转,很是奇妙:“我想问问你,若想让你将建造第一座溺海观测台所需的流弦沙卖给巫山,需要开出什么价。” 林十鸢眼神微沉,因为太过吃惊,她张张唇,声音却不大:“什么?” 温禾安看着她,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林十鸢脑子里思绪齐飞,她立马得出个结论:“你,救你的人是巫山——” 巫山的谁? 巫山之中,和她有过关系的,还能有谁。 林十鸢眼神有所变化,对她来说,自己和温禾安的合作多少有点不得已的意思,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但若是温禾安还和陆屿然联手了,她的胜算无疑拉高一截。 只是想来,陆屿然现在也在观望,所以不曾出手为她揭开封印。 没等林十鸢想明白,打闹声已经从楼下到了雅间前,温禾安和她同时抬头,下一刻,雅间门被人用刀柄抵着粗暴推开。 温禾安以为会看到江召。 但居然不是。 来的是江召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叫山荣,一路陪着江召从王庭到天都为质。当初就是因为他生命垂危,江召才不得已求到了她面前。 十几个七八境的王庭银甲卫在山荣的带领下执刀闯了进来,暗处甚至有一道九境气息在半空中徘徊。 第39节 宿澄站在一边,手摁在剑柄上,到底形单影只。温禾安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和王庭的人打起来。 除非临时得到了陆屿然的命令。 林十鸢见到这种乱象,眼皮跳了跳,她当即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见过珍宝阁少当家,在下王庭山荣,现今奉命搜寻王庭榜上通缉者,方才听属下禀报有疑似温禾安的女子进入珍宝阁,事出从急,得罪之处请少当家海涵,望少家主行个方便。”这话山荣已经说得很熟了,话是对着林十鸢说的,眼睛却是盯着温禾安看的。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底下侍从通知了他,他不敢轻慢,急忙去找江召。 但江召正在与江无双以及一众长老商议正事,谁也不敢打扰,山荣担心迟则生变,自己带了人过来。 是不是温禾安,他看一眼就知道。 这个女人化成灰他都认得。 这一天里,需要他带人亲自去辨认的,至少有十次了。 一些追着三家步伐前来看戏的修士,特别是有些体面的,根本不配合下面小喽啰的查验,明明有灵力有修为,都在最后才用出来,以此表示隐晦的不满。 这一来二去的,人还没捉到,人先得罪不少。 其实方才,在下面见到巫山的人一脸散漫,一副看傻子似的“你真要如此挑衅”的神情时,他心里就有些麻木了,若他们真护着温禾安,早就出手阻拦了,才不是半推半就要把“率先过界”的帽子扣在王庭头上。 此时再一见和林十鸢相对而坐,黛眉紧拧的女子,心中失望已到五分。 林十鸢不是很能接受这个说法,有些隐怒又压下去:“王庭做事总要讲个时机吧,这是珍宝阁的私密雅间,我们在谈事情呢。” 两家都是大家,谈的自然是机密,且很可能是关于流弦沙的事。 “是山荣莽撞了。”山荣便认罪,边不卑不亢朝温禾安颔首,道:“事情缘由,想必巫山皆有所耳闻,请姑娘行个方便,证实之后,山荣必不纠缠,立即退走,改日当向巫山赔礼致歉。” 温禾安缓缓起身,周身环佩作响,眼尾一挑,盛气凌人之色几近像火一样烧起来,“我若说不呢。” 就知道是这样。 涉及脸面的事,巫山能对王庭轻易妥协才怪了。 山荣朝左右做了个手势,他面色凛然,道:“我家公子有令,若有不配合者,不论身份,都请回酒楼。” 他顿了顿,平心静气地道:“姑娘能代表巫山,自然不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对吧。” 温禾安无动于衷,没有半点要证明的意思。 山荣不由眯了眯眼睛,一边深感棘手,一边摆手示意侍从将温禾安“请”出去,就在银甲卫们离她仅有三步时,她才真正冷下脸,露出种你们竟真敢动手的恼怒之色。 只见她素手在半空中猛的一握,头上钗环琳琅相撞,灵流从身边骤然横扫。 八境以下的王庭银甲卫俱是闷哼,半蹲半跪下来。 眨眼间,山荣余光一扫,见她一只脚蹬着桌边连转三圈,裙摆跟开出朵鎏金花般逼近,另一道攻击如灵蛇般从她指尖迸发,激射在山荣身上。山荣身上的盔甲大有来路,生受了这一道。 林十鸢及时拉住了温禾安,可能是怕事态再发展下去不受控制,殃及珍宝阁,又像是才堪堪反应过来,她将几张白纸推向温禾安手边,轻声道:“五娘,看在我的面上,就到此为止吧。” 山荣轻咳一声,如今人也看了,修为也验过了,眼前的女人连攻击的招数都和温禾安八竿子打不着边,他冒昧在先,挨这一下也是白挨,总不能真打起来。 公子如今在族里也很不容易。 思及此,他不欲多留,示意银甲卫撤出雅间,他则欠身,沉声道:“今日有令在身,多有叨扰,既已验过,山荣不再多留,告辞。” 说罢,收刀罢手,出门时还替她们将门关上了。 一路下了珍宝阁,朔朔风雪迎面扑来,像终于逮到活人便死不撒手的鬼,山荣面无表情在原地站了会,问身边银甲卫:“这就是住在城东宅子里,由巫山护卫守着的那位?” 侍从回:“对。” “将那座宅子划掉。以后不用再登门验了。”再上门,就真只能打起来了。 银甲卫立马应声。 山荣在雪中走了一会,想起林十鸢那声十分熟稔的“五娘”,又道:“我接着去别的地方查,等公子出来,你告诉公子,巫山已经找人和珍宝阁少阁主谈上了,找的还是熟人。” 珍宝阁中所有的隐晦的气息随着山荣的离开而消失,在这期间,温禾安坐回椅子上,手里捧着女使送上的热茶,得益于那两张蝉兽面具遮掩,她表现出来的脸 色没有原本的虚弱。 但实际上。 温禾安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经络与关节都被那两团借来的,且已经用出去的灵气敲碎了,连捧个茶盏,浑身都不住的在抖,只是这种动静都被收纳进华丽宽大的衣裳里,不对外展露。 ……和毒发时的痛苦不相上下。 林十鸢同样不敢大意,凝神感应半晌,收到了九境的传信,这才扭头对她道:“都走了。” 温禾安缓缓呼出一口气,手中杯盏掉在地面上,应声而碎,下一刻,喉间鲜血随着不受控的咳嗽一齐涌上来。她迟滞地略一倾身,伸手去捂,温热血色从指缝间淌下,林十鸢连着诶了两声,把早就准备好,一直团在掌心中的两条手帕递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 林十鸢现在觉得,半个月之后,那位大出风头的王庭六公子与方才那位,都应该会蛮惨的。 如是想着,她起身,道:“我去找人请医师。” 她的手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摁下了,温禾安慢慢擦干净唇边的血渍,瞳色清净,朝她摇头:“请了容易暴露,这事你别费心了,珍宝阁不必再做什么。” 来的是山荣,效果会比她预想中的更好。 至少这段时间,她都可以安心养病,安心等待了。 “那你这伤……”林十鸢颇为迟疑。 “我惜命,不会平白逞能。” 说完,温禾安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她取下系在自己腰上的四方镜,道:“我试试看,能不能借个医师来。” 她点开四方镜,本来下意识地想找商淮,天悬家的公子虽然爱看热闹,但待人热忱,帮一些小忙是压根不带拒绝的。字都写了一半了,不知怎么想到那日答应陆屿然的话,她顿了顿,又一个个将字抹干净,无奈地点进最前面那道气息中。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陆屿然。 结契闹得最厉害的那年,她也没哪一次跟现在一样,在他面前,时时落魄,几次求助。 现在关系倒是有所缓和,但——谁会喜欢在昔日对手面前屡屡展现出失败而糟糕的一面。 温禾安一叹息,就有点想咳,她定定神,因为翻涌不休的痛楚,指节滑动得很是僵硬。 【王庭的人走了,借你吉言,勉强蒙混过关。不出差错的话,短时间内不会有不好的消息了。】 【如果罗公子有空的话,能不能请他到珍宝阁来一趟。】 她手指在镜面上悬滞了会,又补充了一条。 【我付诊金。】 消息发完,她松开四方镜,趴在桌面上阖眼休息。 巫山酒楼里,陆屿然原本将四方镜取下来丢到了一边,自己则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敲定完了所有观测台动工时的结构与注意事项,负责这事的两名执事出门之时,眼里都闪着崇拜又敬佩的光芒。 送走这批人。 陆屿然靠在窗边,身姿与外面雪色几近融为一体,神情难以捉摸。 商淮自己倒是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他时不时就打开四方镜看一眼,没消息的时候还好,喝喝茶,翻翻书,再抬眼看看陆屿然,四方镜要是开始闪,他就皱一下眉。 “宿澄通知我了。王庭的人围住珍宝阁了。”商淮左脚搭着右脚,在屋里播报。 播报完,书房里就彻底安静了。 陆屿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天前,他才出神殿,正虚弱时遇到截杀,被种下枯红蛊,在日复一日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得知了温流光几次联系归墟杀手对温禾安下手的事。 他起先尚还冷静。 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做到很久不去想温禾安这个人了。 死就死了。 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难不成还会同情一个用各种手段接近自己,欺骗自己的别有用心之人? 可人在得知另一个人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总会记起她微末的,哪怕是临时起意展露出的一点好,而忽略她所有让人牙痒痒的坏。 那个会给他捏冰花,做滚灯,在除夕之夜竭尽认真地给自己,也给他在眉心描歪歪扭扭的爆竹图样,说他们两个人照样能将年过得热热闹闹,睡起觉来要独占一整张床,头发非要越界缠在他颈侧和手指上的温禾安,可能再也没有了。 这样一想,陆屿然就尤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枯红蛊发作的程度。 他开始被动摇。 就像现在。 一想到江召要把温禾安带走,不管是囚,还是杀,甚至只要江召这个人和温禾安列在一起,他就由衷的不舒服,不能接受。 即使昨日才有人对他说过,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与使命,时时自省,不负族人们的殷切期盼。 陆屿然哑了半晌,手指搭在窗牖边,眼神透过沉沉雪夜,透过无数高门深院,凝视珍宝阁的方向。 “现在什么状况?”他问商淮。 商淮心神不宁的时候喜欢摇凳子,这时候晃晃凳脚,直摇头:“不知道,宿澄怎么跟哑巴一样,声都不吭。” 陆屿然的四方镜连着亮了三下。 他将它捞回来,点进去看,眼神骤然沉冷,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同时下了命令:“让罗青山跟上来。” 罗青山才睡下,被商淮一把揪了起来,本来老大的不满,一听是陆屿然的命令,顿时睡意全无,提着药箱匆匆跑进了雪夜中。 商淮眉梢高兴地往上挑挑,一边觉得这二少主有点东西啊,这种死路都能闯过去,修为不好使了,但脑子真聪明,一边给她发消息:【我们马上就到。】 为了做戏做全套,表达对王庭做法的不满意,珍宝阁有位九境开了结界,摒弃外界一切探查,谁也别想再突然带兵冲进来。 所以温禾安在看到商淮发过来的消息后,将四方镜揣进袖子里,自己走到珍宝阁门口等人。 她没什么力气,头昏脑涨,曲腿靠在珍宝阁一侧枇杷树的树干上,雪仍在簌簌地下,誓要将天地间落得只剩单调的纯白色才肯收手。她将头埋进大氅里,呼出的气息破碎滚热。 陆屿然到得很快,空间裂隙直接停在跟前。 温禾安没想到他会来,怕自己又咳出血,囫囵咽下口甜腥气,方朝他笑了下,有点辜负托付的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办完了,你的还没。等我缓会,再去给你磨磨。” 陆屿然并不答话,他缓慢走近,周身气势比风雪更泠。 商淮在十米开外就开始恭喜,大声嚷嚷:“不得了二少主,看来恢复巅峰指日可待了。” 温禾安还真接了这份喜意,嘴角微翘,只是一说话胸腔肺腑就跟着闷疼,她只能小声些:“那我不跟你客气,就提前收下了。” 陆屿然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隐隐迫近他平时所能接受的极限,他扫过温禾安苍白无比的双颊,褪去羊皮护手后满是水泡的手,艳糜得像抹了血的唇瓣,最后与她烧得漫出红血丝的眼睛对视,问:“怎么发烧了?” “手又怎么了?” 温禾安这回是真忍不住叹息了,她坦白道:“说实话,有点惨。” “我借灵了。” 第40节 陆屿然所有动作骤停。 他眸色本就深,呈现出一种极深邃的黑,此时视线也在那两个字下凝结,好一会,喉结才滑动了下。 他直起身,鸦青色的睫毛浓密,天生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感,这种特质在此时更甚,开口时声音凝霜,微哑:“去把楼里的两位九境弄下来。” 宿澄进去叫人了。 商淮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但直觉陆屿然现在有点危险。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怎么还能给他大半夜的聊出火气来了。 罗青山提着药箱,踌躇不已,不知是原地等候命令的好,还是知情识趣自己上前的好。 “温禾安。”陆屿然解开肩上系着的鹤氅,将它随意丢弃在雪地里,偌大的结界与他的身躯为中心扩散出去,前所未有的九境威压肆无忌惮朝外扩散,垄断,同样带着不容抗拒的凌冽之意。 他眼瞳冷淡至极,一字一句道:“给我个承诺 。你此生绝不无故杀害任何巫山子民。” 温禾安回身看汇聚在脚下淡金色的灵光,难得怔然,张了张唇:“我不会无故杀害任何人。” 陆屿然颔首,不知是对她感到服气还是对自己感到服气,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他垂下眼,指了指地上已经成型的金色灵阵,道:“进去。” 其实不用温禾安有所动作,金色灵阵已经自动扩开,将她的身影完全笼罩。 陆屿然转身面向被喊下来的两位九境,他们彼此面面相觑,在顶级九境死亡般的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是屏息着踏进那座金色灵阵中。 谁都知道。 这是解除九境封印的灵阵。 商淮震惊得无以复加,这是他第一次见陆屿然如此出格,感觉自己好像踏在云雾之中,没有实感,他伸手摁了摁自己额心,定了定,在他褪下手套之前开口:“陆屿然,你——” 陆屿然眼皮微掀:“我有分寸。” 第31章 温禾安站在金色灵阵中心, 眼前是雀跃浮动的气浪,张狂肆意的鎏金色泽占据了所有视线,这让她看不到外面三位九境的存在。 她承受过修为被封的痛苦, 那时具体是什么情状, 她记不太清了。现在想起来,脑海中只有铺天盖地的晕厥感,搅得肺腑颠来倒去,艰难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眼前的地面, 一片粘稠的,似乎永不止歇的血色洼地。 比起身体上的痛苦, 那种多年来努力积攒,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切东西都被轻而易举夺走, 连修为也不能幸免, 明明深刻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发酵翻涌,却根本无济于事的感觉更为锥心刺骨。 因为被沉重的铁链一压, 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而现在, 金光从灵阵外沿漫进来,接近她, 往上升时,炸出一蓬蓬没有温度的火花,天女散花般钻进她的身体里, 覆在被锁住的经脉上,如文火煮冰。整个过程没有丁点痛苦,舒适是唯一的感觉, 连绷了很久的神经都得到了最为细致的安抚,渐渐松弛下来。 那日失去的东西, 都在随着这种变化回来。 温禾安握了下手掌,她不是个会在困境中莫名乐观的人,在她原有的设想中,有很多种突发的状况,可能会发生更加糟糕的,不好的事情,为此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知道,能从归墟出来,能有恢复如初的机会,哪怕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也已是莫大的幸运。 不是每个人走错了路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因而今日这一出,她始料未及。 最为焦灼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找陆屿然。 只是人得有分寸,将心比心,她自己也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再则就是,双方利益冲突,她许不出天大的好处,陆屿然不可能给巫山平白招回个敌人,他不会帮她。 但这确实是陆屿然第二次帮她了。 温禾安在阵中想了好一会,感觉往哪方面想都有问题,她很少欠下这样庞大的难以还清的人情债,细细思量了很久,也还是有点不知如何偿还。 整个珍宝阁外围都被偌大的结界包裹住了,外面的人探不进来,楼里的人也出不来,在场除了个金光灿灿的灵阵和两棵盛满了雪,枯黄叶片上还挂着冰棱的枇杷树,就只剩下神情不一的三个人。 商淮眉心紧皱,罗青山抱着药箱发呆,林十鸢若有所思地拨弄自己手腕上挂着的碧玉镯子。 直到某一刻,法阵停止,处于灵阵外围负责解封的三人前后踏出来。隶属珍宝阁,在林十鸢手下做事的一男一女均是沉默,表情收拾得十分到位,只是一双眼睛偶尔在陆屿然身上停留时闪着熠熠光亮,露出藏都藏不住的好奇之色。 巫山帝嗣亲自下场给天都二少主解开封印。 这意味着什么。 巫山和温禾安已经达成某种共识了吗?那等温禾安顺利回到天都,三家鼎立的局势岂不是会有所改变? 如果不是,那就更令人寻味了。 陆屿然去归墟救下温禾安,帮她解除封印,如果都是个人行为……极其荒谬,经不住深想。 灵阵中心终于传来动静,在场诸位都暂时摒除杂念,朝阵心方向抬眼看去。 脚步声渐渐靠近,轻缓得像落叶沙沙坠地的声响,一只手拂开淡金色的灵力光点,紧接着,一张如画般的女子娇靥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温禾安站定时,九境气息如荡漾水纹,以她为中心缓慢扩开。 其实九州修士们之中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修士的气息在某种时刻最能反应出自身的性格。陆屿然方才泄露出的气息就呈现出碾压一切的姿态,几近硬摁着人的脊骨驱使着臣服,很符合巫山帝嗣的身份与冷淡性情。 温禾安的气息却很温和,像涵盖了所有风浪,波澜的江河,也像秋风,已有凉意,但依旧有轻盈和煦的时候。这股气息扩散的速度不快,侵占性和破坏性都不强,但愣是在顷刻间直接压住珍宝阁那两位九境。 他们再次屏住呼吸。 连丁点反抗的心都生不起。 同时又很好奇,这几位同龄人中的领头羊平时深藏不露,真正出手时的场面不是他们能靠近看的,只有偶然间这样的场合,陆屿然结阵,温禾安解封时才能从他们隐隐不受控的气息中稍微窥出点实力。 压过他们,那股气息并未就此停歇,而是在众人凛然变色的注视下与陆屿然分庭抗礼,各踞一边。 这种情状只出现了短暂一刹,没等其他几个看个明白,两人的气息倏然收了个干净。 温禾安伸手一握,袖片无风而动,将脚下灵阵散去,她朝林十鸢和珍宝阁的两位九境颔首,姿态一如既往的安然恬淡:“今日多谢两位出手相助,日后若有机会,自当相报。” 她与林十鸢对视,朝她笑了下:“珍宝阁的条件,我都记下了,不会忘。你放心。” 恢复前与恢复后,这般性情和说话方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林十鸢半握的拳顿时松开,她回温禾安一个笑,这次更自然真心一些:“我自然信得过二少主。” 说罢,她又朝陆屿然落落大方道:“今夜事多,我就不留帝嗣了,改日帝嗣若得空上我珍宝阁一叙,珍宝阁上下必定扫榻相迎。” 实际上,倒不是他们没事谈了,毕竟巫山还有流弦沙的事要和珍宝阁合作,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现在该将空闲腾出来交给谁。 林十鸢带着两位九境回了珍宝阁,宿澄已经尽职尽责撤退了,罗青山揣着药箱,估摸着温禾安身体的损伤已经被修为解封修复得差不多了,一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倒是商淮经历过初时的震撼过后先反应过来,他朝温禾安摆摆手,道:“看来我是一语成真了。” 温禾安走近,闻言也回他:“看来方才那个祝福,我接得十分准时。” 她停在陆屿然面前,后者自打她从灵阵中出来就没说过话,只在她出来时略略抬眼扫了一下就收回了视线,他展露出冷淡倨傲的神色时,有种不紧不慢缀在人群最外围,却根本不打算溶进来的独特气质。 陆屿然人就是这样,做了天大的好事也只掀眼看看,不邀功,也不提条件,如果不是稍有点在意的人或事,他甚至能转身就走。 温禾安轻声问:“你不急着回巫山酒楼吧?” 陆屿然与她对视,能窥见一两分她的想法,他将掌心中的四方镜翻了一面,道:“暂时没那么急。” 商淮感觉自己可能是和另外两家打交道打得有些神经失常了,明知他们现在四个人里有两个九境巅峰镇场,还总觉得在这种空旷地方 会随时被窥伺。 他见这两位,尤其是温禾安有话想谈,且可能一时半会收不了场的样子,索性提议:“先回去吧,回去说。管家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了菜,我回去做饭,聚一聚,庆祝二少主恢复修为。” 温禾安扭头看陆屿然,见他没有反对,脸上绽出笑意,真心实意地附和:“庆不庆祝都是次要,但你若说你要亲自出手,我可就不推辞了。” 商淮眉眼舒展了。 哦。 恢复修为的温禾安还和先前一样可爱,没摆别扭的架子,这就行。 几人踏着夜景雪色回到宅院里,门一关,陆屿然和温禾安进了正堂,商淮拎着打哈欠的罗青山进了小厨房。 温禾安先将自己的幕篱摘了,给自己和陆屿然都倒了杯茶,搁置在椅子边上,嫩芽的清香霎时四散开。陆屿然注意到随着修为的恢复,她手上的燎泡都已经平复下去,没留下任何疤痕,他收回视线,手腕微曲,道:“道谢的话都免了。” “借灵你都敢用,挺豁得出去的。”他顿了顿,眼皮往下压出道褶,语气到此时才算有了波动:“也挺不拿自己命当命。” “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若不如此,他们几天查一回,我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温禾安认认真真望着他,不止眼仁干净,声音也干净:“道谢的话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她理了理思绪,温声道:“商淮昨夜和我说,塘沽计划由你查,后续怕会被诱敌深入,恐中计,巫山不想你涉险其中,情愿将这颗毒瘤再久留会,慢慢搜寻线索拔除。你若是放心,这件事我来接手,不论我这边什么情况,耗时多久,回不回温家,我都替你查清楚。” “方才情况突然,没能说太清楚,你若是担心,我现在可以给你个更分明的承诺。”她一字一顿道:“我此生绝不因一己私欲主动伤害任何巫山子民,若有主动来犯者,我亦会酌情考虑,尽量留其性命。” 陆屿然沉默,随后哑笑了声。 不管是出手之前已经考虑到了结果,还是真一时头脑发热,对他来说,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呼天喊地,暗自懊悔恼怒的。正如温禾安所说,人总要为自己的某个行为或决定付出代价,这决定以后若是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滔天灾祸,他也认。 只是。 从温禾安恢复修为的那一霎起,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遥遥隔开了,像方才的气息对撞,分明两人都有意收敛了,可甫一出现,就摆明了是无形对立的死局。 吃完这顿饭,温禾安就会搬出去。 她若要查塘沽计划,可能还有几句正事上的音信,若以后不查了,就跟这几年一样,自有她的逍遥地,半个字音都不会主动和他联系。 她要忙着拉垮温流光,要和天都内部斡旋,或许日后要参与到帝位争夺中来,与他成为残酷战场上刀刃相见的敌手。她若真还记着这回的人情,可能会在日后他混得落魄不堪时稍微搭一把手,若不记,也没什么办法。 这样一想。 这顿庆功饭,与散伙饭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好事大概是,他应该不会再为有关温禾安的事再心绪不宁了,毕竟,所有犹豫的事最终都做了,能帮的都帮了。 做到这份上,就算昔日温禾安对他是真情流露,他都没什么对不起的了。 更何况她还不是。 温禾安又道:“流弦沙的事,我去与林十鸢谈,她知道如今是个什么形势,会答应我们的。” 她不知道陆屿然是怎样想的,她提出来的都是目前他需要,且自己能做得到的,太空大的东西她没法许,许了也是白许,平白引人发笑,反对不起他今日出手解困的情谊。 陆屿然听罢,终于掀了掀眼,略一颔首:“塘沽计划不必了,流弦沙的事随你方便。” 温禾安想了想,还想再问什么,但见他眼睫微垂,眼皮下积着一汪由烛火映照出的阴影,困倦又懒散的样子,自发歇了音,想了想,起身说:“我去厨房帮忙。” 厨房里,商淮在说,罗青山在听,没有睡着是因为狭小的屋里架起炭火烤的鹿腿正滋滋滴油,表皮金黄酥脆,香气惑人至极。 温禾安轻手轻脚搬了把椅子进来,商淮和罗青山齐齐看向她,两人聊天的话题还没转过弯来,罗青山下意识接话:“……所以他们还真指望阴官本家会派人来三州帮他们探看溺海啊?” 罗青山问他:“是不是很异想天开?” 一向最平静,只关心医师范畴之内的食物的罗青山都不免咋舌:“都是谁去送信的啊?江无双和温流光到底开出了什么条件,认为能说动阴官家家主?” 罗青山耸耸肩,看向一边静静听着的温禾安,饶有兴味地问:“二少主在阴官家碰过壁吗?” 第41节 温禾安正儿八经想了一会,反问:“有谁是没在他们身上碰过壁的吗?” 商淮深以为然,点头以示认同,倒是罗青山开始笑,笑完了,方轻声解释:“你们加起来碰的壁,都没商淮一个人碰得多。” 温禾安来了点精神。 但罗青山接收到商淮警告的目光,没再接着往下说了。 商淮和温禾安之间倒是没出现什么的间隙隔阂。对他来说,她恢复修为与不恢复都一样,只要她不突然摇身一变,变成温流光那种疯得人神共愤的样子,他都能和她和平共处。哪怕她以后和陆屿然闹翻了,他也能凭借相识一场,若无其事向她要杯酒喝。 “二少主,你去叫陆屿然来吧。鹿腿炙边炙边吃才美味,不好挪地方,罗青山,你架张桌子过来,我这还有点肉脯要摆上。” 温禾安闻言拉开椅子起身,但没即刻转身,她迟疑了会,低声问商淮:“陆屿然出手帮我的事,若是被巫山知道,会如何?” 她顿了顿,皱眉说得更具体:“他会受罚吗。” 商淮手里动作一停,转过身来,隔了好一会,才沉声道:“当然。” 温禾安呼吸微轻。 “不是身体上的刑法,他是巫山的珍宝,他们舍不得叫他受伤。”商淮也拿不准,迟疑地道:“关禁闭吧。” 温禾安点点头,穿过覆雪的长廊,来到正堂,陆屿然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腰间系着的四方镜连着闪了几下,他看也不看。 直到脚步停在自己身边,他才睁眼。 “饭好了,去厨房吃吧。”温禾安轻声说:“炙鹿腿,商淮调了花蜜和香料,特别香。”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 随着修为的恢复,以及方才商淮说的两句话,温禾安心中一团早已燃过又不得不暂歇的火抑制不住地又腾起高温,二月风雪不断,那团火却转瞬即燃,越烧越旺。 烧得她难得连眼前金黄色的鹿肉都吃得不太高兴。 陆屿然终于开口,问她:“你后面什么打算?” “是啊。”商淮看热闹不嫌事大,接道:“什么时候和温流光打起来?打之前提醒我们一声,我和罗青山提前准备准备,也去见见世面。” 罗青山连忙放下手中的肉脯,摆手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不去。” 陆屿然对这出闹剧置若罔闻,深邃的瞳仁里沉沉凝着对面温禾安显然心不在焉的神情,他默了默,声线更冷一截:“温禾安,你别告诉我,为了对付温流光,你要和江召握手言和。” 商淮被肉呛住,连着咳了好几声,灌了好几口水,那口气才顺利咽下去。他认真分析如今情势,觉得很有可能,一面看着陆屿然糟糕至极的脸色,扭头看温禾安:“不至于吧……” 温禾安彻底吃不下去了。 “你们怎么会这样想。” 她尤为不解,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手,商淮认识她大概也有十来天了,还是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凛然的,摧倒一切的杀意:“一般情况下,我确实不太爱和别人计较,但脾气应该也没好到这种程度。” 商淮从前顾忌她修为被封,没好意思在伤口上撒盐,现在她修为恢复,或许马上要和他们的队伍告别,此时彻底没了限制,脱口而出:“外面都这么传,你一直特别喜…… 嗯,纵容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初究竟怎么想的,那么要命的事,你怎么会交给他全权负责。” 商淮每说一个字,陆屿然脸色就更糟糕一点。 他每次想起这件事,只觉得荒谬。 到底是多喜欢。 才能信任一个王庭质子信任到可以将生命交付。 飘着柴火香的静寂厨房里,温禾安掩了掩愠色渐浓的眼瞳,轻声道:“没有。” 几个人都看向她。 她轻轻舒了口气,手掌撑在桌面上站起来,这个动作之下,一切与温柔相关的气质通通褪去,连声音也跟着冷下去,睫毛颤动时像之前从枇杷树梢头飘落的雪片:“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阵法明明没有损伤,家主还是被伤到了。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跌在如此拙劣甚至漏洞百出的一个计谋身上。 她抿了下唇,转身看向王庭酒楼的方向,眼睛黑白分明,杀意如芦苇,风乍吹泛起一片:“既然怎么都想不通,那就当面问问吧。” 第32章 夜阑人静, 灯烛辉煌。 结束王庭内部的讨论,江召面无神情地步下楼阶,将手中东西递给身边从侍, 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人找到没有?” 别人不敢摇这个头, 山荣只得挺身而出,他低声通报情况:“暂时还没有。公子,属下今日带着人去逐一搜查,城里普通人家倒还好说,都还乖觉, 但——那些闻风而来的修士们,特别是散修, 无有约束,生性不羁, 他们并不配合。” 如今的萝州与蕉城, 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什么馅的饺子馄饨都往下跳, 生生要往中间挤。 虽说江召下的这个命令必然会得罪人, 可如今这个关头,三家哪里愿意平白得罪人?那日赵巍拒绝天都接手萝州的话就是一顶巨大的帽子, 连温流光都对此心有顾忌,选择了退让,江无双和王庭内城肯定有同样的担忧。 山荣不敢揣度他的神情, 硬着头皮说:“方才属下进门,遇见了大公子身边的萧粟,他让属下将人全调回来。” 实际上, 萧粟的原话更不客气一点。 “一整日了。”江召轻轻说了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在他的原有设想中, 真正能给他动手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一点发现也没有?” 山荣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怎会没有发现?发现可太多了。 有些修士眼见他们找人,不配合就算了,还伙同身边人一起唱戏,在大街上仓促地奔走,待侍卫们风风火火从城南步去城北追,发现绮罗裙,满头钗环之下,是个满面胡须的大汉。意识到被戏耍,还来不及恼羞成怒拿人,那边街头又传来声女子的尖叫…… 一日下来,不说那些银甲卫们,就连山荣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累得够呛。 江召该也想到了这些,他眼底森寒,接着下楼,脚步声轻,声音更轻:“罢了。去将徐远思找过来。” 徐远思出现时,满脸虚弱惨淡,半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平时注重健体,以傀阵师羸弱的体魄,早已经死在的江召惨无人道的折磨之下了。 他木着脸问:“你又要做什么?” 江召道:“再看,温禾安还在不在萝州?” 徐远思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那块跟了温禾安许久的四方镜翻过来,手指一动,数十根傀线霎时张开,将镜面倒悬,他沉声说:“我只能给你两种回答,在,或不在。若是不在,我没办法再起阵寻人,死都做不到。” 谁也不曾想到。 被傀线吊起来的四方镜竟给出了第三种回答。 随着傀线的注入,又有之前的寻人阵做依托,四方镜上原本有字慢慢浮现,从雾蒙蒙的不显到逐渐清晰,就像被人掀开了遮挡的面纱,仔细一看,赫然是“萝州”二字。 看着这一幕,徐远思不假思索道:“还在——” 话音未落,就见那两个字还没彻底显现出来,就如雾里看花般隐退,飞速消失,与此同时,四方镜上的傀线齐齐寸断,好似被人当众横切一刀,断口齐整。 徐远思虚弱至极的身体再遭重击,他脊背彻底弯下去,胸膛重重起伏,连着喘息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 江召眼仁微眯,被这突然的变故惹得声音沉凉如水:“怎么回事?” 徐远思一时疼得半个字音都吭不出来,江召没耐心再等,示意山荣唤医师。医师也住在酒楼里,随时待命,听到传唤立马小跑过来,匆匆忙忙一搭脉,眼皮一跳。 他给徐远思服了颗疗伤丹药,用手掌顺着他后背引导暴乱的灵力流下去,过了好一会,徐远思颤着手掌擦去因为反冲而涌出的鼻血,声音嘶哑:“是反噬。” 江召居高临下凝着他。 徐远思受了伤,但心头却莫名涌出一种巨大的震撼,震撼中又夹杂着些难以言明的畅快,他慢慢直起身,看着江召,道:“我徐家傀阵师起阵寻人,对方修为需在我之下,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江召身形蓦的僵住,声音终起波澜:“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徐远思这些天憋着的一股邪火正没出发,此刻撕了道口子,为了刺激江召,他甚至稳住了自己呼吸,一字一句好心地解释:“今日早晨我起阵寻人成功,因为温禾安的修为在我之下,现在不行,因为她的修为在我之上了。” 一时间,江召身边只有风声呼啸和体内血液逆流的声音。 徐远思是九境傀阵师,不论真实战力如何,终究是九境,能压他一头的,必然也是九境。 温禾安修为恢复了。 江召狠狠闭了下眼,他于此时生出种莫大的空洞之感,那是明显感觉到计划被满盘打乱,最重要的东西终究要从身边消失的可怕感觉。惶惶之感更胜过当初在院子里枯坐,苦等温禾安而她根本没想着回来的那段时日。 三位九境。 三位九境。 试问,短短十日,在小小的萝州,在她昔日衷心下属皆被控制的前提下,在王庭和天都都张榜悬赏的情况下,还有谁会出手,还有谁能出手。 除了陆屿然,还能有谁呢。 江召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终于出声,嗓音难得低哑,带着嘶意:“将温禾安恢复修为的事转述巫山。” 这事不可能是巫山做的,巫山一定会出面。 山荣应了声是,又忐忑问:“公子,要通知天都三少主吗?” “不。”江召一丝犹豫也没:“她若有心,自然能知道消息,若无心,等亲自见到,受伤流血时自然就会知道。” 想到这,他讥嘲地笑,掌心攥得极紧:“后面几天,我与温流光,也不知是谁会先出意外。” 他拂袖回了自己房间。 徐远思手掌撑在膝盖上,在原地冷眼看笑话,看过之后又皱眉,想了很久。 还得再看看。 再看看接下来的情势做选择。 他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稍有不慎就尸首分家。 萝州深深街巷处的宅院里,温禾安一时间沉默,她大概能想象到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 凡是曾经辉煌过,又因某种原因落魄下去的人总要在世人嘴里被活剐下一层皮来论做谈资,若能与爱恨纠葛扯上干系,那就更夺人眼球,为此,他们不吝于将各种揣度与想象添加其中。 在她自己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之前,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商淮很是兴奋,当即问:“所以你这是要去——” 温禾顿了顿,安心平气和地回他:“去证实一个猜测。” “或者杀一个人。” 商淮觉得恢复修为 的温禾安,怎么说呢,表现得再如何温柔都有种淡淡的危险感,但很矛盾的是,此时此刻你又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某种原因和共同经历,她这种危险并不会针对你,你被容纳进她的特殊小地域,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明明是两句杀意弥漫,切肤透骨的话,他听着只觉得,是不是所有叩开第八感的九境说话都这么淡然潇洒有魄力。 “杀谁?”商淮问:“江召啊?” 第42节 “我能不能去——算了,我怕枉死当场,拖着残躯回来后再被扣上巫山与温禾安联手对王庭少主出手的帽子,那我回去还得在我老子手里再死一次。” 温禾安和罗青山都笑了。 商淮看热闹的天性刻在骨子里,想了想还是不死心,扭头看向陆屿然:“你有没有兴趣看看江召的惨状,不然一起?” 陆屿然去的话,他们不加入战局,在旁围观,除非圣者境亲自来,不然应该没谁会发觉。 “去不了。” 陆屿然心情稍微好了点,他靠在椅背上,身躯修长,半放松状态下稍一动作,仍像一张半张的弓弦,有种随时蓄力直取人要害的锋芒感,此时眼皮微落,抓着四方镜看了眼,觉得很是有趣:“家主的消息发到我这来了。” 商淮顿时没心思插科打诨了,他偏头凑过去一看,眼神和脸色同时凝重下来,道:“怎么会这么快。” 温禾安抿直了唇:“江召知道了。” 这也是她昔日答应他请求时看中的一点,他很聪明,反应速度很快,也正因为如此,温禾安才会逐渐的让他去办一些事,于是有了这场报应。 她不欲多说,朝陆屿然颔首,抓着幕篱转身就要出门,脚步都迈出一步了,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又看向他,说话时神情格外认真:“虽然我现在还没完全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么传的,但还是要先澄清一句——我不是一个会把致命弱点交给别人,让别人肆意操纵自己生死的人。” 说到这,她扫了扫陆屿然的四方镜,想到商淮那句“关禁闭”,一种被人救还要拖累人的感觉压不住,从心底漫出来,漫得她语调里都能听出一点不开心的意思:“我不想让你认为,你两次出手,甚至连累自身救下的,是个迫不及待自己往坑里跳的蠢货。” 陆屿然与她对视,指尖有点轻微的麻,半晌,他似有似无颔首,丢下句意味难明的:“知道了。” 她修为被封时,他还会开口提醒两句,让她掂量掂量形势,而今她完全恢复,他顿时没什么好说的了。 温禾安自有一套不弱于他的行事准则,眼光修为与脑子都属一流,即便在这龙虎盘踞的萝州城,也能成为蹲守暗夜,狙杀敌人的那个。 他最终挪开视线:“萝州城的情形你知道,速战速决。” 有些没必要缅怀的曾经,就别多费口舌了。 “好。”温禾安的背影灵巧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走了没多久,吃饱喝足的罗青山见商淮不错眼地看着陆屿然,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且不是自己适合听的,也提着药箱慢吞吞地告辞了。 等人走得只剩两个,商淮憋了一晚上的话藏不住了,他先是道:“你完蛋了。家主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阿叔……大长老那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你。” 陆屿然冷淡地嗯了一声,没别的反应。 关禁闭对他而言如家常便饭,那些或失望或谴责或施加压力的话语,听得多了,厌烦了,也没那么难捱。 商淮斜眼瞅瞅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说了第二句:“陆屿然你说你,可真够能忍的。你别不承认,我都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温禾安。” 陆屿然蓦的掀眼,下意识想回他一句“你别犯病”,然而话没出口,手掌就禁不住微微握了一下。 见他沉默,商淮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难临头般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溢出一声压低了的哀嚎:“我就知道——无缘无故,你怎可能如此反常,屡屡破例。” 他深感棘手,嘶了一声:“那你准备怎么办。” “能有什么怎么办。” 陆屿然手指拨了拨四方镜下的流苏穗,像是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搭话时漫不经心的,好像有些事还未言明,已成定局:“我在巫山,温禾安回天都。” 商淮觉得这才是他的性格,下意识又觉得还是难以置信,他要是能做到如此理智,今夜不也会做出如此决定,他默了默,问:“那温禾安,她——” 她知道吗。 陆屿然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在一个人暗戳戳整单相思吧?? 商淮眼睛不由睁大了点。 “问完了吗?” 陆屿然清色瞳仁里映出他作死的脸,肤色冷白,声音也冷,大有种“你有完没完”的意思:“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商淮纳闷了,温禾安不知道他还能理解,作为唯一的当事人,陆屿然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和温禾安的从前,是陆屿然最不爱提的。 商淮曾经很多次旁敲侧击地问,要不就是被略过,要不就是直接被封口,陆屿然好像对此厌恶至极,说一句都不乐意。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 “结契头两年,巫山神殿前,她曾等了我很长时间,拉着我过了除夕。两次都是。” 商淮哑然。 别人或许不知道每至除夕,对陆屿然意味着什么,他会是怎样的状态,可作为他唯一的朋友,商淮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霎时又捂住额头,没话讲了。 陆屿然喉结微动,声音冷清:“她给我两次,我如今还她。” 来归墟前,他笃定如此便能两清。 如今,越搅越乱,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这究竟算什么,是受那两年情绪影响太深,是因为总想起那些事而对她屡屡心软,还是……真的喜欢,如果是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斩断是否能够及时抽身。 就算抽身了。 没了引雪蛊——他还能淡定自若地听温禾安再和别人在一起的消息吗。 陆屿然抬睫,抓着四方镜出门,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个字:“走了。” 自打知道温禾安恢复的消息,江召想过,或许不出两三日,便会传来她袭击温流光的消息。 但没想过竟来得这么快。 且她不是冲着温流光来,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深夜,鹅毛大雪停一阵,歇一阵,朔风狂卷,江召接到江无双的命令,带着三位执事,一位长老前往珍宝阁和林十鸢夜谈。 林十鸢起先拒绝了,说自己今夜才到,精神不济,不如改日再约,还是江无双亲自联系,说江召手下惹了事,今夜一定要见见,叫江召亲自赔罪,那边才无可奈何地应了。 既是赔罪,不好叫人久等,江召掐着时间出了酒楼。 岂知这夜路越走越长,抬眼望去是熟悉的街道,灯火和珍宝阁尖尖的塔尖标志,独树一帜,但走起来恍若没有尽头。 “唰!”鹤发童颜的长老饮了点酒,他酒量好,无伤大雅,但受麻痹的神经还是迟钝了些许,而今夜风一吹,他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即刻展开了手中的困山扇。 他眯着眼睛,眼皮和鼻头呈现深红色,朝半空中某个方向望去:“阁下既有胆来困我王庭之人,何故没胆现身,背地里使阴招算什么本事。” 江召身形单薄,立在雪地里,不错愕,也不惊慌,只是静静看着这 一幕,眼瞳里雪色深深。 那长老看向的方向有片裹着雪的修长竹叶飘下来,这叶片悠悠荡荡,久不落地,好不容易落地,惊起无数涟漪,这涟漪生得诡异,好像他们脚下踩着的不是街道,而是宁静深邃的水面。 “结界。”江召嘴唇微动:“涟漪结界。” 涟漪结界隔生息,止干戈,一般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将要出手,未免失控下将城池夷为平地而特意设置的大型结界,一上来就甩出这个结界,证明来人没想善了。 山荣立刻抽刀,警惕地四望。 温禾安出现在无边街道的尽头,她随意裹了件氅衣,氅衣直垂到脚踝,里头穿了件小袄,脖子上围了一圈毛绒绒的围脖。经历如此兵荒马乱的一天,再一淋雪,她脸上的妆略花了些,可她不在意,此地其他人也不在意。 他们只看到了一双清灵的眼睛。 山荣认出了她,他迟疑在原地,跟江召道:“公子,是巫山的人。我们今日搜查珍宝阁时遇见了她,好像是八境修为——” 他觉得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胆子大得上了天,就算心有不忿,也该拉上巫山其他人来,孤身一人将他们三位七境,两位九境拉入结界,说得好听点叫心气高,天真不谙世事,说得难听点,也未免太没自知之明了。 江召只是盯着来人看,似乎要透过最外面的皮囊,剥什么水果表皮一样,将她内里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个明白,来寻找他最为熟悉的气息。 倒是身边一个执事闻言,嗤然冷哼,枯瘦如柴的指间夹着薄片似的柳叶镖,齐齐整整五片,占据了右手五根手指。他食指与中指一样长,两片柳叶镖上下相叠,最为锐利,寒光凛冽。 他猛地一眯眼,口出妄言:“好一条巫山豢养的拦路狗,还不滚开!” 言罢,五指往空中一扬,柳叶镖迸发,朝着温禾安的眼,肩,肘,膝盖破空激射而来。 铮鸣声尖锐。 温禾安轻巧侧首,她有一百种方法止住这柳叶镖,令它悬空,或是掉在地上,可她偏偏都没用。她在柳叶镖近在眼前时倏地腾空,脚尖轻盈借着其中一片的力轻松抵住,她用手指夹住另一片,在指间转了圈,而后掷出,叫它原路而返,径直一刀穿喉而过。 另外三片则被她用氅衣稍一挡,一扬,分别钉在那执事的双膝与左眼中。 凄厉嘶哑的痛呼在夜空中响彻,温禾安脚尖抵着的那片被她随意一踢,踢进了执事仅存的右眼中。 她声音微有些低,有点不高兴:“别吵。” 先开口出狂言的执事彻底捂着眼睛昏厥过去,生死难料。 血蜿蜒着流了一路,像条追逐嬉戏的小蛇,夜风一吹,血往眼前一涌,那位长老的酒意彻底散了。 一招之间,随手废掉一名成名已久的八境,这究竟是什么实力。 普通九境都很勉强吧。 山荣声音发哑:“公子,是不是巫山、”是不是巫山藏拙,之前怎么从未提过这等人。 江召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胸膛急促地伏动,一字一句咬牙打断他们,字字阴寒:“闭嘴。” 第33章 涟漪结界将人带进去后, 短短几息内扩得极大。它能将里面的打斗与声音挡下,但此刻结界内毫无声息,连声压抑的咳嗽也听不见。 江召认出了温禾安。 实际上, 从他被引入结界的那一刻, 心就半沉下来,有胆色半路拦截王庭少主的人不多,而动手之前先丢结界怕误伤凡人的举动又恰是温禾安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江召深深吸了口气,吸进去的全是雪中的冷冽,吐出来的气息却滚热, 好像有火在肺腑中过了一趟。 “温禾安。” 他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温禾安身上,眼皮略往下垂, 声音很低,但足够清晰, 一字一句落入在场诸位的耳朵里, 有种冷玉的质感:“既然来了,何故用面具做遮掩。” 一石激起千层浪。 山荣难以置信, 捏着刀柄的手立刻绷得死紧, 看向温禾安的眼神几近凝成冰锥。 那名生生醒酒的长老惊疑不定,手中蓄积起庞大的灵流, 眼神莫测,太阳穴都绷出条条蛇一般的青筋,随时准备暴起出手。 温禾安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若无其事放下手指,她看向江召,眼睛依旧干净, 水晶般透彻纯净,质疑与怒火都只占据了其中一部分。她好似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江召想过很多次, 那件事后他与温禾安再见面的情形。他知道,她必然怨他,恨他,憎他,但她若是被找到,所有手段都用过一遍仍无济于事,大概会暂时屈服,选择跟他虚与委蛇。 她与他这般自弃的人不一样,身上总有坚韧的生机。也因此,她时常给人种奇怪的感觉,这芸芸众生中,她分明已至云巅,有能力决无数人生死,自己却仍如藤蔓,还在汲取着砂砾中微薄的水分竭力生长。 她很想活着。 第43节 直至一个时辰前,他知道温禾安修为恢复的事,就明白自己的所有算盘都被打乱,但他仍旧会想,或者说,仍旧情愿她上来便动怒出手,冷声质问他,而非这样的平静。好像他这个人,自那日之后在她眼中便如死水,连她半分情绪都搅动不了。 温禾安步步走近,随着她走动,结界中风雪止歇,半悬在空中不动,无形的风暴在她身后十尺处开始酝酿,声势浩大,如山岳压顶,威势迫人,她凝着江召的眉眼,唇瓣微动:“我今天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她出现后,江召眼中沉沉阴郁之色散去不少。他下意识记得,她喜欢干净隽永,俗世无争的少年。 “我一直想不通,我亲自布下的阵法,亲自定下的阵心,所有九境入内都会引发警戒,那个伤了家主又逃走的九境,究竟是谁?” 温禾安说这话时,看起来是真疑惑,“唯一被允许出入自由的人是你,可你不是生来有疾,仅七境而已么?” 话音落下时,她稍一侧首,身后风暴已经完全成形,凝成一只巨大的冰雪眼,眼球美丽,却遍布死气,带着恐怖的灭顶气息,只待她素手一扬,便会轰然砸落,湮灭一切。 王庭另外两位执事和长老见状眼仁均是收缩,如临大敌,特别是两位八境执事,暗暗叫苦,心中震颤不已,方才那位执事的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惧。 长老也不太冷静,他虽是个长老,但不在江无双手里办事,而是被指派到江召手下,可见战力并不如何高,至少他很有自知之明,无法与那等被当做真正家族继承人培养起来的苗子争锋。 动起手来,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可能全要死在这。 长老从袖子里拿出了流星散,毫不犹豫地一扯,发现流星散光芒只亮了一下,就径直哑火了,再掏出四方镜来看,消息根本发不出来。 他后背汗毛悚然倒竖。 江召不答,冷静问她:“第二个呢。” 问他为什么要背叛,什么时候开始筹划,他们之间为什么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哪知。 温禾安问他:“我很想知道,这个计划究竟是温流光与你主谋的,还是——温家本身也参与其中。” 江召眼里的一丝微光如灰烬熄灭,他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乌黑眼仁里寒潮密布,好像执意要和她作对一样,一字一顿,不知是在和谁较劲:“我不知道。” 温禾安看了他一会,若有似无地点点头:“从前没看出来你还是块倔骨头。” “今日打断你浑身骨头,是不是能让你 吐出一句实话?” 话音落下,身后横亘的冰晶眼球轻轻一眨,眼瞳里迸射出万丈光线,霎时风云涌动,铺天盖地席卷,如流星般坠掷,朝以江召为中心的五人轰然袭去。 炸裂般的声响旋即传来。 “放肆!” “一丧家之奴,胆敢在州城之内,对我王庭公子重臣使用九境术法攻击。” 与此同时,温禾安的身影宛若鬼魅,闯入冰雪眼中如过无人之境,她拢着氅衣,下巴微尖,身影看上去纤细易折,却偏偏蓄积了极为狂暴的灵力,是风雷雨雪中掌控生死,毋庸置疑的王者。 她踩着脚底冰晶,连着翻转数下,长发散落,像柔滑的黑缎带绕过肩与背,手指正要取向江召咽喉,却见山荣,执事与九境长老都奋不顾死扑上来,他们跟前,有灵力巨锥,凰鸟与刀光同时反击。 温禾安闪身错开,嘴角微抿,看得出来,江召而今在王庭身份不低,这让她有些好奇。王庭已有江无双,绝无可能再换个人培养,那这被厌弃多年,如今重回王庭又颇受重用的六公子,到底在负责怎样隐秘又重大的任务。 她眼珠转动,看向冲在最前面的两位执事,他们年纪不小了,均是副道骨仙风的打扮,宽袖鼓动起来像是要随风而去。 温禾安伸手抓住了那截袖片,借着这么一点力,她顺势而上,身姿韧如游鱼,那些暴涨的,凶戾灵气在她的手掌下止步不前。她则伸手一挑,一折,便拧了那人半只右臂,整面袖片沁在入汩汩血泊中。 “什、” 那执事才发出一个字节,眼珠在眼眶里乱转,似乎不明白两人之间为何差距如此之大,话在喉咙里卡出泣血之音,眼前就是一晃。他的半截残肢被温禾安徐徐握着,打断骨头尚连着筋,此刻被她欺身而上,那只素白手掌没骨头一样,只不过那么轻轻一敲,他的眉骨,双肩,双膝与脊梁骨竟齐齐断裂。 “你说话太猖獗了。”余光里,温禾安的脸在他眼前很近的地方,声音很轻,她似乎也很不喜欢这样血腥的场面,皱眉漠然出声:“我一不喜丧家之词,二不认这奴字。” 执事在她手中如棉花一样倒下了。 结界内陷入死一样的静谧中。 诚然,曾经无人敢看轻温禾安,她也是被奉在神龛上低眉看众生的其中一员,是最顶尖的天骄,只是自打她落败被废后,曾经的辉煌到底散了,蒙在众人心上的光辉也消磨如烟。 长老心头大凛,他看着温禾安,记忆中有关这位的讯息如云流般重新复苏。 温禾安做事高调,手段高调,唯独杀人扬名之道远远不如温流光。很少有人看到她正儿八经出手,她的出名都是和温流光明争暗斗中叫人警惕起来的。 三家中鼎鼎有名的几位,江无双天生剑骨,剑道无双,温流光天生双感,意味着能有两个第八感,闻者莫不变色,不敢轻觑,陆屿然更不必多说,“帝嗣”之名足以说明一切。 唯有温禾安,她具体战力成谜,第八感成谜,就连作战时惯用的手法都成谜。 她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团。 这次出手能看出来,她对灵力的掌控之道妙到毫厘,动辄取人性命,近身作战同样没有弱点,对折骨之道好像格外精通。 就在这时,江召看向山荣,压低声音:“用烟术。” 山荣连连点头,郑重其事地将一个烟筒模样,半个手掌大小的东西从袖子里拿出来,他才注入灵力,温禾安就看了过来。 “不是一直要抓我?”温禾安像看什么笑话一样,她出手迅疾如闪电,手臂间披帛横击,如长枪破空,先一击重重破入山荣肋骨,披帛怀有生命,蛇一样在血肉里搅动,要将他提起来,提到眼前来。 “今日我不请自来,你们叫什么人?求什么救?” 山荣看着眼前的女子,牙齿咬得咯咯咬碎掉,他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一股气力,手指颤抖着,愣是将灵力注入烟筒中。 一朵无根之花炸上云霄,高高绽放于天幕之上,连涟漪结界都没能挡住。 剩下的长老意识到有了援兵,精神一振,施展万般术法朝温禾安攻去。 温禾安眼神渐寒。 这求救信号被王庭之人看见,由江无双领头,不到半刻钟便会赶到,她不欲再说,要速战速决。 披帛勒住了山荣的咽喉,越缠越紧,任他青筋暴突,眼球外翻,满脸涨紫仍无动无衷,他死命去掰那段绸带,余光看向四周。长老的攻势被挡住了,执事的攻势也被挡住了。 公子…… 公子在身后,他的修为不能暴露。 山荣竭力睁着眼睛,面容狰狞扭曲,他却从喉咙里生硬挤出不成语调的字音,字字含恨:“你……你哪知公子为你做了什么。你对、公子哪有半、半分真心。”最后几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调颤得难以形容。 温禾安记得他,算起来,他的命还是她救的。 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在江召身边的人,都如此忘恩负义,颠倒黑白。 就在山荣将要咽气时,江召从他身后一步朝前,手掌伸出,灵气喷薄而出,将那段披帛生生捏碎,散乱的布片往下掉,像下了场匆匆忙忙的雨。 他不看任何人,只看温禾安,恨不得穿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里:“够了!” 温禾安先前问的第一个问题,江召用实际行动给了她回答。 九境气息呈圆弧形荡开,在温禾安的注视下将他与山荣包裹其中,山荣与生死一线中劫后余生,捂着喉咙咳得撕心裂肺。 温禾安眯了下眼睛,盯着江召手掌上属于九境的灵蕴看了许久,微微扯了扯嘴角,极尽嘲讽:“原来是这样。” 她问江召:“早就算好了?” 江召肤色本就白,此时更甚,血色褪得干净,眼尾肌肤显得极其薄弱,捅破这层王庭瞒了许久的窗户纸后他也无所谓。 他不再看温禾安,反而垂眼看地面,看那层虚幻的,泡沫一样随着主人心情变幻的涟漪结界:“温禾安,你还记得,那日因为解契之事不欢而散后,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吗?” 说话间,温禾安已经手起刀落,飞速解决了最后一名执事,匕首在她指间闪烁明珠的光,她眼底冷淡,对江召的问题不甚在意。 她每日想的事情够多了。 脸上的妖化,身上的毒,温流光的针对,长老的压制,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无底深崖,她没有一刻敢松懈,好好活着对她来说都是件困难的事。 江召从未连名带姓叫过温禾安,不太熟悉时他叫的是二少主,后来贪心多求时在心中徘徊无数遍,羞涩又无所适从地喊她安安,今日才知,其实温禾安根本不在意他叫她什么,她只在意你喊她究竟要说什么。 “我若是不去找你呢。”江召非要在这种事上纠缠到底:“你是不是打算就此断了?” “是。” 温禾安皱眉挥开长老,掀得他一个纵身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她停下脚步,迎向他的目光不避不闪,语气比他更为不解:“我对你不够好吗?还要如何?” “当初在一起时,我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清?” 江召不由闭了下眼睛,他知道,温禾安脾气好,很少生气,但在她生气时,其实是没法沟通的。她在这方面向来是又敏感又迟钝,根本不知道你口口声声问的,究竟都是什么意思,藏着多少在意。 他和温禾安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明明也对他有所回应。 温禾安今日没打算放过他,那长老一时间自顾无暇,她直接无视从远方破空而来的声音,身体腾转来到他身侧,一步迈出,却被他扼住手腕。 她反身一拧,骨头碎裂的清脆声音旋即而来,江召却没打算松手,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他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问出此刻最在意的话:“你和陆屿然在一起。” 他紧盯着她任何一丝表情不放,无视疼痛,重复着轻声问:“是吗?” 他提起陆屿然,温禾安更不开心地皱眉。 江召从她 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他睫毛胡乱地颤动了几下,心绪紊乱不已,手上血流不止。 他原本想,若是能叩开第八感,他要多祈求些岁月,温家的面目早晚会随着真相不断揭露而展现,温禾安最终会理解他,他们仍然能过上从前那样安然惬意,听雨煮茶的日子。 可此时此刻,他心中涌动出一种深入骨血的恐惧——如果就在这段时间,陆屿然和温禾安日日相处,她对情爱本就没那么开窍,如果有出手相助的恩情一压,她答应了。 温禾安抬眼一扫,望见以江无双为首的王庭之人就在眼底,甚至已经能听到他们义愤填膺呼喊的余音。 她甩开江召,抓着他的衣襟重砸在地上,他也不还手,好像决意不对她出手一样,被砸得闷哼也只是扭头一咳,温禾安在他耳边道:“这是第一次,下次,命留着等我来拿。” 江召恍若未闻,他冰冷的手指搭上她的手,用了点力,温热血迹蜿蜒在两人的手背上,他忍了忍,呼吸灼热,垂着眼艰涩又难堪地道:“我不是……当真计较你们从前。” 不是非要她那个时候解契。 他喉结滚动着:“你们的结契之印、” 话未说完,王庭众人已飞身到眼前,温禾安推开他,闪身几个起跃消失在视线尽头。 江召余下的半截话音消散在风中:“……结契之印有问题。”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场感情,起先如春风,后泛如山火。温禾安很期望家的温馨,在家里和在外面不同,总会卸下所有沉重的负担,变得懒懒的,呆呆的,特别好逗弄,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总有情难自已的时候。 他生涩地主动。 抱她,亲她的脸颊,他时刻都想和她在一起。起先没有问题,直到有一次,他尝试着想更进一步,他想触碰她的神识,那一步像是越入了雷池,巫山顶级雷术通过他与温禾安的结契之印,如天罚般从天而降,轰在他的神识中。 自那之后,他才惊觉陆屿然这个人,可能和他想象中极其不一样。 刚开始只是这一下,再过一段时日,连拥抱和牵手都不行了。 何其屈辱。 难以启齿。 温禾安回了宅院,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她甚至来不及处理脏污的衣物和手,先抓住一面铜镜放在跟前,旋即撕下脸颊上覆着的蝉皮面具,上面的妆花了,她扫都没扫一眼,只紧紧盯着左下角的肌肤。 她嘶了声。 裂隙还在,且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动用了大量灵力,左脸那块灼烧般的刺痛越来越骤烈,她手指忍不住触上去,感应到了火的温度,那片肌肤滚热,烫得有些麻木,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她捏着铜镜,眸光不断闪烁。 第44节 是从丢出风雪眼那道攻势时隐隐开始的,跟灵力有关系?是不是被封印太久,才一解封就大动干戈,会引起妖化现象的加重? 温禾安不由得头疼。 在这方面,她这么多年也没摸出什么规律来,疼的时候只能硬挨,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能任凭它随性发展。 罗青山去而复返,在底下院门外叩门,仰着头道:“二少主,你有空下来一趟没?” 温禾安在屋里站了一会,往面具往脸上一套,擦干净晕花的妆,随意又描了描,往窗子外探头:“等我一会,就下来。” 罗青山将话带到,听到答复后就走了。 温禾安知道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她没好意思耽搁,拿着四方镜就出了院子前往南侧陆屿然住的小楼。 三人都在一楼,但都没说话,陆屿然在书柜前孑然站着,商淮则垂眼不断翻看自己的四方镜,罗青山抱着自己的药箱闭目在思索药方,气氛有些一言难尽。 温禾安跨进门槛,见状顿了顿,眼皮跳了下,问:“怎么了?” “我才听罗青山说你回来了还不信,结果还真是,速度真快。”大概是她此时模样有些狼狈,经不起细看,商淮不由问她:“怎么样?我听现在外面王庭闹翻了天,天都驻地也是灯火齐明,你这是——真杀了?” “没。”温禾安摇摇头,满身肃杀之气面对他们有所软化,温声回:“但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商淮见她看向陆屿然,连连给她使眼色,声音压得只剩一线,连努嘴带解释:“才关禁闭回来……大长老恰巧在巫山酒楼,他们布置的禁闭室跟外面不一样,时间差很多。” “他每次出来,都要没人气一段时间,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和勘破红尘一样。” 巫山禁闭室在商淮心中一向是最邪门的东西,进去了不是受难,感觉更像修佛,出来后感觉就是六根清净,即刻将要羽化登仙。 商淮说话时,陆屿然已然转过身,视线落在他脸上,眉目间情绪确实极淡,压迫感因此更强。 商淮立刻绕开了这个话题,和温禾安说起这次喊她来的要紧事:“是这样,宿澄负责看守我们这座院子,半个时辰前发现个小姑娘眼泪巴巴地出现在门口,说要找个姐姐,因为哭得太厉害了话都没说清楚,后面见宿澄没反应,又说要找五娘……宿澄没去过外岛,哪知什么五娘,便没有搭理她,她自己也乖,顷刻后拽着手里的线颠颠地往王庭的驻地跑。” “我回来后得知有这情况,心想是不是与你有关,就叫宿澄去将人找回来——他才回我,人已经找到了,现在就带回来。” 温禾安立即想起来这么一件事,回:“是,我给闻梁系了因果线。但怎么会是小姑娘。” “等来了再问吧。” 他们说话时,陆屿然一直就这么听着,半点没有插话的兴致,好一会,漆黑的眼仁落在温禾安沁了满手血还没来得及擦的手背上,伸手点了点,像很久没说话了,嗓音有些哑:“受伤了?” 温禾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记起他严苛至极,半点尘埃都看不得的脾性,在墙角处取下洁白的帕子,沾着水缓缓擦拭,轻声道:“没有。江召的血。” 陆屿然被这名字刺得稍微来了点精神,他在脑海中想了想画面,瞥了瞥她光洁如初的手背,眉梢微动,眼皮往下压,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冷:“喔。” “你们见面打架,还得先握个手。” 第34章 温禾安迟疑了下, 道:“不是握手,我折了他的腕骨。” 想到这,她有点担心:“江无双带人过去了, 今日王庭阵势不小, 温流光也会得到消息,会不会影响到这边?” “今日之后,我找地方搬出去吧。”她看向陆屿然,神情尤为认真:“巫山知道了,也能松一口气, 不会太为难你和商淮。” 陆屿然乌黑的睫毛半悬半落,凝在原地。 果然。 他顿了半晌, 指尖抵了抵喉咙,好像还没彻底从禁闭室中缓过来:“现在整个萝州, 找不出没住人的地方。” “林十鸢应该有办法, 我让她帮我留意一下。” 陆屿然轻轻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垂眼道:“你想好了就行。” 他更没兴致说话了。 温禾安左边灼烧疼痛感越来越难以忍受, 疼得发痒,她心里轻嘶了声, 很想伸手去抓,隔了一会,换了只脚撑在地面上, 又生出种不顾一切要将脸埋进外面半尺高雪地里的冲动。 越来越难忍了。 温禾安慢慢垂下头,借由发丝遮掩自己可能有瞬间不受控制的神态,没过一会, 她扭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宿澄还没来,外面小孩的事也没问清楚。 现在走, 太反常了,别人倒没什么,她怕引起陆屿然的注意。 温禾安手指安安静静蜷在掌心中,偶尔忍不住紧一紧,余光扫向罗青山时,觉得眼热又棘手。明明烧的是脸颊,她却觉得额头也跟着滚热,盯着脚尖冒出些浑浑噩噩不着调的念头。 从前千难万难都想着见巫山巫医一面,为此连天天围着陆屿然转的蠢办法都想了,结果愣是两年都没见到一面。现在是见到了,还渐渐熟悉起来,但依旧没用,罗青山说没听说过数毒病发的案例,她也没办法将妖化的症状开诚布公摆出来。 这种永远被同一个问题困在死胡同找不到出路的感觉太糟糕了。 温禾安不想在这种越想越暴躁的事情上纠缠,她定了定神,干脆强迫自己思量接下来的计划。也就是这时候,院门口传来动静,有人大步穿过大门走了进来,其中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哽声。 商淮和罗青山同时抬眼朝外面看,温禾安僵了会,直到宿澄迈步进来,才抬起脸看过去。 宿澄是扛着小姑娘进来的,进来就将人放下了,而后如释重负地叹气,炸开的头皮这才恢复下来。 他真的最怕和孩子打交道。 温禾安和罗青山同时认出了那个叫闻央的小女孩,她身上的乌苏毒已经解了,脸色不再死白一片,但样子比当初在外岛上还要狼狈。辫子散了,鞋也丢了,这么冷的天赤脚在雪地上跑,脚指头磨烂了又被冻僵,乌青乌青,脸上眼泪形成了白色的霜状痕。 她小心翼翼绷着手里的线,像怀揣着救命的宝贝,朦胧泪眼转动,在屋里扫了扫,径直跑向温禾安。 屋子里响起一声抑制不住的孩童泣声:“阿姐。” 温禾安蹲下身,下意识接住她,脸颊被小孩泪水糊了满脸,她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问:“怎么了?” 闻央身体本就不好,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见到要找的人后身体跟被抽走骨头似的软下去,一顿一顿抽泣着道:“阿姐,你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兄,还有村里的阿叔阿婶——” 哭到最后,身体都在抖。 温禾安在混沌中寻得一丝清明,她先应了声好,又道:“别急,我们都在,你慢慢说。村里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她抬头,和陆屿然,商淮两人挨个对视,都能看出些彼此眼中的诧异。外岛这个地方,他们并未涉入多深,当初意识到“山神们”可能要在里面捣鼓些不好的东西,他们就先一步动手将那些装神弄鬼的人都拿下了。 按理说,王庭发现计划败露后,会彻底放弃这个据点,以免被再次伏击。 那里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闻央抹干眼泪,知道现在再怕也不能耽误事情,她包着眼泪,吸着鼻子,哪怕已经竭力说得清楚,仍显得断断续续:“村里从昨日夜里开始下、下暴雨,进村跟大家采买药材的商队都被地动吓走了,我们……我们没事做,就都在家里休息。” “阿兄自那天送阿姐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他、他冒雨在山里跑了好多趟,回来后和我们说……说他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今天傍晚,阿兄搬了好多东西出来,还有阿姐之前塞给我们的三块银子,说联系了牛车在外面等,要出去避一段时间,等天气晴了再回来。” 说到这,她眼睛睁大了,不自觉用袖子去擦磨得要破皮的眼皮:“我们才到山道边,还没能出来,就听村里发出很大一声打雷的声音。”她冻成两根萝卜的手在温禾安跟前比划,磕磕绊绊描述那个场景。 天塌地陷,拔地摇山,声势比之过去浩大不止百倍。 这一次,村民们满心依赖信任的松灵果并没有发挥作用,房屋在山崩中全线崩塌,天上下的雨不像是雨,而像银色的流动的线,泛着诡异的流光。 闻梁带着弟弟妹妹们拔腿就跑,然而人铆足了劲也就两条腿,如何在这般灾祸下比速度,他们被重重摔到在地,眼见山道就在眼前,而山村快沉入深渊,闻梁当机立断,爆发出一股力量,将离得最近的闻央夹起来,推进山道,同时解下自己手指上无形的丝线,不由分说绑到妹妹的手指上,声音嘶哑:“走!外面有车,上车,跟着线走!” 闻央吓懵了,她转身去看村庄,只看见了满天的雨,下不尽的银雨,哪里还有兄长的身影。 她跟着线跑,跑到这里等了很久,拽着线不知所措,后来温禾安伏击江召,她受到线的指引,又朝王庭的方向跑。 直到这时候,才见到了温禾安。 商淮皱眉:“地动?” “不会是真的地动。”温禾安深深吸了口气,她指尖也有点抖,只好拢进袖子里藏起来,“能瞬间淹没百座山脉,我们这边不会没有一点影响。” 她缓缓吐出口气,眼前闪过闻梁亮闪闪的眼睛还有那日抓着扫帚扑进来灭火的花婶,轻声下了决定:“我去看看吧。” 陆屿然不置可否,以指为刃,在门前开了道空间裂隙,对商淮道:“让幕一等着,我们半个时辰不回,让他直接带着天纵队过去。” 商淮也是这个想法,这小姑娘确实是熟面孔,但保不齐被村里什么人做了手脚,要将他们骗去外岛。 这种动荡时节,小心为上最好。 闻央扭动着要一起去,温禾安半蹲着身和她对视,轻声拒绝后跟她讲道理:“那边太危险了,地动时的样子你也看见了。” “我让人带你去擦擦脸,换身衣裳,你若是睡不着就坐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我回来后,第一时间和你说那边的情况,好不好?” 两人离得很近,闻央能看到温禾安漂亮眼睛里的红血丝。 她点点头,噙着泪安静下来。 温禾安起身,走到陆屿然跟前,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有数。 从萝州到外岛用空间裂隙大概需要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温禾安努力集中思绪想外岛上发生的事,左脸的灼烧一刻不歇,她的唇变得尤其干,她说话前,不由得抿了下,声音略低:“是原本撤出去的那些人回来了?” 商淮不知从哪里摸出柄剑,取代了四方镜在掌心里掂来掂去,闻言露出那种满街撵老鼠的晦气表情,道:“但是他们回来有什么用?人都死绝了,他们不但不警醒着赶紧跑,反而要杀村民泄愤?我有点搞不懂他们脑子在想什么。” 陆屿然提醒他:“只是地动,也不一定就是杀了。” “还有。”他停了一会,语调偏淡,不急不缓:“说不定他们本意就在那些村民呢。” 温禾安被陆屿然那句话勾得抬起了头,她低声问,不知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如果意在那些村民——那是准备做什么呢。” 商淮不由嘀咕:“大费周折要那些村民?他们能做什么?总不能是拉去做苦力……这得不偿失吧?” 除非心理扭曲有问题,不然修士也不会拿凡人出气,浪费时间又得不了好处。 “看看就知道了。”陆屿然恰好一低眸,视线落在温禾安脸上。他知道这是张假皮,它本身轻薄如蝉翼,有五官的轮廓,但颜色是透明的,贴在肌肤上,透出的是本身肌肤的颜色。 他看了一会,发现她频频舔唇,多久没喝水了一样,唇上翘起了点皮,左脚和右脚过一会就换姿势,脸色唰白,左边脸颊有一块地方却是润红的,眼睛里晕着一点潮意,看上去状态一塌糊涂。 这种模样,一般是受伤了。 “温禾安。” 他想到什么,不太确定,危险地掀了掀眼:“江无双带着王庭长老对你出手了?” 温禾安摇头,再好的演技也有点撑不住了,她挠着自己掌心,勉强朝他笑一下:“没有。我想事情,有点出神。” 从前也是。 对着他,她这张嘴,吐不出两句真话。 她不乐意说,陆屿然也不多问,他们这样的,哪个不是怀揣着满身秘密,他自己不朝外袒露,自然也懒得去窥伺别人。 隔了一会,陆屿然垂着眼,开口:“ 之前给你的灵玉里有 疗伤灵液。” “你自己看着来。” 商淮摸着下巴想啧一声,才出个音呢,就见他冷然望了过来,眼仁漆黑,威压无声流转,清傲孑然,高不可攀,但这无声警告的样子,真就,怎么看怎么都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陆屿然居然也有这种时候。 商淮看得啧啧称叹。 第45节 温禾安低低地嗯了一声,又不自觉舔了下唇,感觉自己就是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火球,已经熊熊烧了起来,皮肉都要一块块绽开。思绪混沌中,她一瞬间又生出种和几个时辰前陆屿然为她解封印时滑过的念头。 陆屿然对她是不是,特别一点。 ……比商淮他们好像要好一点。 但这念头转眼就被打散了。 原因无他,三年前,他们相处的模式就是这样。 陆屿然对外人正眼不给一个,傲得不行,从不爱半点和热闹沾边的活动,私下里褪去帝嗣的名号,倒是经常口不对心,有时候还爱生气,但他同样很细致。 即便前一刻还冷着脸摆着谱,扫扫你的脸色,觉得不对,也会皱着眉问你怎么回事,然后丢过来一瓶即便是放在天都本家也千金难求的巫医秘液。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犯了头疼,天天夜里都不得安生,想着反正睡不着,索性半夜爬起来处理公事。 一连两三天,第四天她披衣起身的时候,陆屿然烦不胜烦地睁开眼睛,捏着她手腕,瞳色很清,带点明显的恼意:“你又上哪去?还睡不睡了。” 温禾安半坐在他怀里,微一叹息,伸手碾了碾太阳穴,坦诚道:“我头疼。” 陆屿然凑近看了看她无辜的眼睛和不太好的脸色,清醒了,又有点不开心:“几天了?” “好几天。” 温禾安爬起来,朝他道:“可能是上次秘境里不小心撞的,没事。你睡吧,我去外面,不吵你。” “你怎么不说?” 陆屿然皱眉,跟着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直接往外走,声音透着还未完全清醒的哑意:“……谁还睡得着。” 没过多久,他取来了巫医珍藏酿就的百花水,放在温禾安的案桌上。 温禾安那时候就有点不太确定,觉得自己在帝嗣心里是不是也算有点特别。 谁知两日后。 陆屿然跟她提了秘密结束道侣关系,他紧盯着她,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她现在就可以回天都了。 自那之后,温禾安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方面的不靠谱感觉。 …… 空间裂隙停在外岛,温禾安回神,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眯了下眼睛。 满目疮痍,断壁残垣。 值得一提的是,视线中一个人也没有,一具躯体都找不到,好似所有村民都在雨里融化,不翼而飞。 这场蓄谋已久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绝大多数房屋,山道,梯田与山崖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折,视线中只余最后两户人家还在下沉的边缘。 温禾安踩着脚下拦腰折断的树干,几个飞掠上前,陆屿然同时也到了。 真正离近了才发现,这几座房屋呈现出种诡异至极的状态。 一颗小小的松果状的果实被当做圣物,通常被供在村民们的家中,此刻皆悬在半空中,天上还一刻不歇地下着雨,但这雨落在尖尖的屋檐上,就变作了银色的蜿蜒长线。 看起来像是这些线生生提起了房屋,它会在某一刻轰然下坠,将屋里的一切都碾为齑粉。 “傀线。”温禾安一眼认了出来,深感棘手:“怎么办,强行斩断?” 商淮也到了,他一看这情形,尤其是如此之多的傀线,霎时头都大了:“这么多傀线,得扯到什么时候?灵力奈何不了傀线,傀阵师又不在我们跟前,打都没处打去。” 说话间,最后三间房屋已经卡在下悬边缘,它果真齐齐断裂了。 就在他们眼前。 温禾安俏脸一寒,九境气息勉力强行扩开,才要动作,手腕就被陆屿然伸手不紧不慢扯了下,他侧首,自滔天风雨中看过来,语调透着彻骨的清寒:“我来。” 听得这话,商淮眼皮顿时一跳,只觉大事不好。 下一刻,雪白剑光自他怀中抱着的剑鞘中展露无匹锋芒,清越铮鸣响在耳畔,随后是猩红的血线,从陆屿然的右臂伤口中畅快飚出来。 商淮下意识偏头,手背还是沾到了点,他顾不得这些,睁大眼看着陆屿然,心头焦急如焚。 罗青山耳提命面那么久,说白了这位根本没听进去一句。 温禾安原本躲过了,岂料朔风猛扑,六七点血点洒在她唇角与脸颊。 她不在意,一心盯着傀线暴涨的战局,随时准备出手,站了一会发现,陆屿然完全压制了局面。 与此同时,有一点清甜顺着唇漫进齿关,体内燃烧不歇,即便是服用巫山百花水也压不下的灼热感竟被这几股清凉之意生生压下。 一直在烧的火焰小了好几圈,最终偃旗息鼓,回拢进左脸那片区域。 一切恢复正常。 温禾安怔住,眼睛睁圆,十根手指尖都麻了,尤觉不可置信。呆了半晌,她才后知后觉伸出手拭了拭自己的唇,原本温热的血已经不见了。 她重重碾了下,放在眼前看,只能看出一点红色的印记。 温禾安转身看向已经一步踏回山崖之上,单手将饮血的剑精准抛入剑鞘,眉尖凝着点不散戾气的陆屿然。 商淮眉头皱得和苦瓜一样迎上去,用身体挡住他屡屡自伤的臂膀。 温禾安意识到。 血。 是陆屿然的血。 ——能缓解妖化,还是能解至毒? 这难道就是……被巫山神殿生而赐予的特殊能力吗。 第35章 没了傀线的拽扯, 最后那三座房屋急坠而下,要坠个尸骨无存,临到半空, 被强悍凝实的灵力托住。 此时天空一半铅灰, 一半浓墨,没了傀线,雨依旧下得狂乱,雷蛇狂舞,原本的山道里, 房屋梁木横竖交叠,四分五裂, 泥尘飞舞。被托住的房屋缓缓下行,像被柔软云层簇拥, 十分直白地给人种生机难觅的诡谲感。 温禾安脑子里百转千回, 实际只过了短短一霎,再看陆屿然时, 下意识抿了下干裂的唇。 她默默跟在两人身后闪身到落在一块尚算平整的山地上, 陆屿然先她一步,随意拽着根白绸往手臂上一压, 用灵力草草压住,但鲜血还是慢慢浸润进绸缎里,看得商淮眼皮直跳。 他自己不甚在意, 径直推开了嘎吱作响直掉屑的木门。 见状,温禾安步子拐了个弯,进了另一家查看。 山里村民有条件的建的是砖房瓦房, 困难点的是泥坯房,泥里还混点草杆, 哪经得住这样一摇一扯,即使现在被陆屿然的灵力团团裹住,也是原形毕露,破败不堪了。 其余再没有什么好看的。 屋里一个人也没,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温禾安转了一圈,而后踏出屋门,陆屿然也已经出来了,两人视线在半空中对视,她摇摇头,道:“没人。” 另一边,商淮也摊摊手摇头。 两人一时都拧起眉,半晌,温禾安瞥向陆屿然的伤口,再看看商淮焦灼的表情,先开口:“先回去吧。回去再说,这里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她开了空间裂隙。 空间裂隙中,温禾安垂着眼,身体上的疼痛一扫而空,脑海中却一时杂乱如麻,她甚至有点不确定陆屿然这突然一剑究竟是情急之下想保住屋里人性命,还是……他已经看出了什么,在故意试探自己。 百年来 的冷然旁观,她无比明晰一件事。 卷入帝位争夺中的人,表面如何光风霁月,君子谦谦,内里都已经被扭曲成魔,被执念驱使着不择手段,不顾民生。凡人修士皆如蝼蚁,而坑杀蝼蚁,他们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如果是试探……面对明显不对的情况,她需要做出正常的反应,疑惑,探究,继而沉思。 温禾安抬眼,视线在陆屿然身上扫了两三圈,唇角抿直又放松,低声问他:“你能压制傀线?” 傀阵徐家与巫山巫医,天悬商家一样,也是九州之上特殊的一族。放在平时,他们家的成员,不论有多天赋异禀,哪怕到了九境,也并不会得到同龄人的格外重视,另眼相待。 傀线难缠,但傀阵师好解决得很。就傀阵师那病恹恹,恨不得比巫山巫医还弱的体格,剑鞘刀柄随意一碰,都不必动真格,人就弱不禁风地捂着胸咳得撕心裂肺了,战场上面对面对上,实在不足为虑。 他们真正的大用场往往在暗处。 若是提前勘探,暗中准备,傀线布置在陡峭的山涧,湍急的河流,高耸的树干上,一根接一根,细如蛛丝,如飘雨,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起来,傀丝结成各种各样的阵法,进可横推千军,退可守城固若金汤,很不好对付。 灵力一时之间只能缠住它们,短时间内起不到压制性的效果。 陆屿然方才却做到了。 听到这话,商淮心中咯噔一下,诚然,今日这等情形若是换做自己,他也不可避免会感到好奇,不好奇才奇怪。道理都知道,可阵营使然,他还是有点紧张。 不知陆屿然要如何搪塞,又不知搪塞的话能不能瞒得过温禾安。 脑子里才天人交战,就听到一道清冽之声。 “嗯。” 陆屿然不避讳,甚至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他垂着眼保持同一姿态看裂隙外癫乱躁动的灵流,很不喜欢这种事情一再变复杂,脱离掌控的感觉。被她的声线引了引,略一颔首,眉眼还保持着思索事情的冷淡,声音轻而缓:“我的血。” 商淮几乎跳起来,呼吸都停了。 ——他真的服了。 温禾安也怔了下,她低声重复了遍:“你的血……” 他的血,既能压制傀线,也能解毒,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她视线拐了个弯,落在陆屿然的手臂上,说:“血还没止住。” 陆屿然瞥了一眼:“通知罗青山了。” 空间裂隙最终停在了熟悉的院落了,他们甫一出现,就见到了急急迎上来,已经着急到魂不守舍的罗青山。他见到陆屿然,二话没说就挑开了医药箱,商淮朝温禾安点点头示意,原地丢出了个结界。 也有人在苦苦熬着等温禾安,她的腿被闻央抱住了。 小孩原本已经止住了哭,此时扭头见只有他们几个,而无山里其他人,眼睛又要淌出泪来。 温禾安弯腰摸了摸她的发顶,想了想,并没有给她编制个美好幻梦,而是认真与她对视,道:“不是好消息,但也不是你想的最坏的那个结果。这件事很复杂,我们还需要再捋捋思路和线索,才能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 闻央眼睛肿得不行,此时又开始发红。 温禾安又捏捏她的手,声音更低:“先跟二娘去歇息吧?现在把自己熬坏了也不起作用,先养好精神,我们明日可能还需要问你一些事情。顾好自己,才能有余力去帮你阿兄他们,是不是?” 去外岛之前,温禾安就意识到不对,让商淮通知了管家王丘,他的娘子郑二娘答应可以来照顾一段时日。 温禾安话说得平静,不哄她,也不编织美好谎言骗她,而以实情相告。 第46节 她再清楚不过。 生活在饥荒与战乱中的孩子,和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实际比一些大人都敏锐,什么都懂,也更知道什么时候最该做什么,哭泣和折磨自己恰恰是最无用的举动。 果真,闻央不再执着,她点点头,低声道:“谢谢阿姐。” 郑二娘过来牵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她走,同时又低喃道:“谢谢阿婶。” 温禾安在原地站了一会,见结界中一时半会没有结束的趋势,料想等陆屿然包扎好伤口,必然是个无眠夜。 外岛的事太诡异了,他们需要重新理一遍思绪。 借着这段时间,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出去前用过的铜镜就摆在四方桌上,温禾安点燃烛火,揭下蝉兽的皮放在一边。 她肌肤柔滑洁白,似晶莹美玉,骨相也无可挑剔,唯独能挑出的瑕疵只是那道树枝舒展般的交叉印记。随着方才的骤烈灼热感被陆屿然的血阴差阳错压下去,此时再看,这印记比之前淡了一圈,不凑近细看都不太能看得出。 是要消散的前兆。 每回这毒发作,印记都会保留五六日消散,这次不知是不是跟修为被封有关,印记停留的时间已超过了这个时间,却迟迟不见消散迹象。温禾安昨日还在不安发愁。 她在妆奁盒前定住,捏紧了铜镜,一颗心罕见不平静地砰砰跳起来,眼里神彩渐明,一个念头抑制不住地升起来。 如果陆屿然的血真能解毒。 那是不是……这次消散,就是彻底消散了。 哪怕并不是会提前将所有事情往好处想的性格,温禾安也仍忍不住屏住呼吸,片刻后,迫使自己实际一点。 正如杜鹃连里和雪盏挨过去后,又出了个妖化,她没法断定自己体内究竟有多少种要命的东西。 只是好在,只要是毒,现在她都已经知道了最为有效的解毒方法。 那种悬心吊胆,日日睁眼就担心明日会死在毒发症状中的焦躁,终于暂缓,她得以有一段喘息的时间。 心头重石落地的同时,温禾安又在脑子里将方才的情形细细过了一遍,眉头皱起来,很快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仅是方才的程度,对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连伤都算不上,为何能让天悬家的公子与最为鼎鼎有名的巫医如临大敌,紧张得不行?包扎伤口不是什么大事,为何还要丢个结界? 还有一个细节,温禾安看得分明——陆屿然自伤断傀线后,用白绸裹覆,其上施了层灵力,九境术法产生的灵力可以在片刻间促使断肢再生,残骨续接,可直到回来,陆屿然伤口仍有血往外淌。 由此可以窥出,对他而言,流血绝非小事,可能面临血流不止,或是其他难以预测的危险。 不是可以随意寄予,无偿回报的东西。 偏偏,她日后可能随时因为这个有求于他。 温禾安不是不会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反,很多时候她得心应手,但这种让自己处于完全劣势,从前纠缠不清,现在有恩未偿,日后还要相求的情况,她长这样大,也是头一次遇见。 一时之间,凝神静思,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等她想出个具体的章程,商淮就在四方镜上给她发了消息:【二少主,你已经回屋了吗?】 温禾安手指点住四方镜:【我现在下去。】 扣住四方镜,她将妆面上花的地方都擦了重新描,将散落的发丝也拨回耳边,这才打开房门,一路下楼,推开栅栏,朝陆屿然的小楼走去。 罗青山才给陆屿然上了药粉,脸色已经不是凝重二字可以形容。他当然知道这位的脾性和行事作风,一惯毫不顾忌,最爱剑走偏锋,他不以为然的事,你再如何说都无济于事,他不会给你丁点回应。 其实他不太敢在陆屿 然跟前说话。 可事关帝嗣的血液,他不得不再次提醒:“公子,距离除夕还没过去多久,您不能再流血了。篓榆粉一月内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后见效很慢,若是血流不止,就太麻烦了。” 陆屿然瞥了窗外一眼,这次好像真当回事了,慢悠悠地应:“听见了。” 罗青山心中长吁短叹,识趣地闭了嘴。 至于商淮,他在搬椅子,将五张太师椅围成半个扇形,彼此距离都挨得很近。 等架好椅子,他又转身去拿了几碟瓜子花生,牛乳糖,还有各类肉脯,果仁,杏干,葡萄干,烤过的银杏仁等摆着,齐齐整整码在画仙按他的要求画出来的长几上,乍一看,有种迟来的春节气息。 温禾安进来时,商淮正看着最边上一张椅子思索,觉得陆屿然肯定接受不了这种距离,于是唰的伸手,生生抽出一长段距离,她脚步在原地停住,看着眼前的阵仗,有些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是有怎样的活动吗?”她问。 商淮朝她摆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摆弄出来的成果:“倒不是,这样好看。这样的椅子规整摆成两排,我老有种听长老院训话的感觉,如坐针毡,瘆得慌。这样边吃边谈,说话时还能看见对方表情,好得很。” 温禾安从善如流地颔首,尊重这位天悬家时时刻刻拥有无数自我想法的小公子的意见。 罗青山不算纯粹的只听命于陆屿然的人,更何况他是巫医,对动脑子这块并不擅长,于是自动回避,提着药箱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剩下温禾安,陆屿然,商淮,幕一和宿澄,后面两人是天纵队的正副指挥使,他们只听陆屿然调遣。 陆屿然先选了被商淮远远拉开距离的那张椅子,幕一和宿澄不敢坐近,面不改色选了另一边的两个,商淮扎占了中间,温禾安自然而然坐到了陆屿然身边。 “今日的事。” 开始正事之前,商淮敛去玩笑神色,难得正经靠谱起来,他压低声音对温禾安说:“和二少主的身世一样,在巫山属于绝密,世间知晓此事者不过十指之数,现在坐着的就占了一半,万望二少主保密。” 温禾安点头,眼睛弯起来,给自己做了个封口的动作,道:“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短暂一番热闹之后,气氛凝滞下来,温禾安问陆屿然:“外岛这次发生的变故,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戏码同样出乎陆屿然的意料,他从前坚定不移,认为这烂透了的塘沽计划仅争对他与巫山,可山里的村民们和这没有半分关系,仍被这张处心积虑的网拢进了正中,生死不明。 陆屿然朝画仙要了纸笔来,因为商议对象是一点就通,曾经十分默契的温禾安,而不是问题一个比一个多,到头来仍是一问三不知的商淮,他来了点兴致,点墨执笔,寥寥几笔将归墟附近三城的地图画了出来。 “自那日围杀之事败露后,巫山精锐齐出,发现他们就此销声匿迹,为了保全核心成员,许多为他们做过事的人,在我们拿人之前就已经因傀线引体而亡了。他们短时间之内没打算再出手。” 陆屿然将外岛圈起来,写下一行字:“傀阵师想引线布置将整个外岛千余人全部活着带走,即便是九境巅峰修为,也需要提前布置至少两个月。” 温禾安心领神会:“对付你和谋夺外岛的事是分开进行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你和巫山。” 商淮已经听得捂住了额头,他现在一听到塘沽计划四个字,就觉得脑仁都嗡嗡地闹,疼得不行。 “有蛰伏数十年的本事,能杀人却只要活人。”陆屿然停笔,皱眉:“需要用到活人的手段,无一例外,都在禁术里躺着,很邪。” 温禾安点头,想起一件事,问:“你的血能克制傀线,掌控傀线的傀阵师能感应到吗?” 陆屿然摇头,简单解释:“在傀师眼中,傀线断裂意味着被附体的人与物已毁,任务达成。” “我觉得松灵有问题。” 温禾安简明扼要说出自己的推测:“如果能两个月就将人带走,他们不会在外岛上耗这么久,陪着玩什么山神与村民的游戏。村民日日供着松灵,出事时松灵全部悬起来吊在半空,里面应当有玄机,或者说,塘沽计划想要的,不只是活人本身,这些人还都需要满足别的条件。” “我明天去外岛将那三户人家的松灵拿回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温禾安叹息了声,偏头,与陆屿然对视,眼睛干净溜圆,轻声说:“我现在怀疑,徐家是不是已经站队王庭了。” 徐家向来很受许多有心夺城,有“大志向”的家族青睐,橄榄枝一根接一根地往他们跟前抛。 然徐家主家在远古巨阵“千金粟”的庇佑中一直保持中立,任外界斗个死去活来,一概置之不理。唯有少数的旁系不受约束,心怀抱负,自以为学成后远走,为钱,为权,为志向投靠各路人马,饶是如此,他们也是各家的座上宾。 但能做到今日这一步的,不太像是旁支,更像是主家的人出手,还不止一个。 陆屿然知道她什么意思,他脊背微松,此刻伸直:“商淮的父亲明日到,我会亲自提审那日外岛捉到的活口。” 温禾安抚了抚额,低喃:“他们带走那么多活人,又涉及禁术,该不会立刻处理。” 但愿她还有救下他们的机会。 别的话只有听的份,但说起禁术里的邪门法子,商淮倒是精神一振,他插话进来:“我知道几个和活人相关的禁术,这些法子随意一看都觉得离谱,可偏偏有人真就相信,还如数奉行,在九州掀起数不清的风浪。 ” 温禾安对这一块尤其留意,他一说,她就止住话音,朝他看过去,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这反倒让商淮很不好意思,他咳了声,接着说:“我知道医师里有用活人做药引的,讲究的是出生时辰,阴阳之气,下手时专找这些人。之前翻九州奇闻录时,我还看到有人专门收集活人的‘气’,说到第九境后,能增加叩开第八感的机会,当时传言一出,很多九境修士都偷偷摸摸跟着一起,州城之中无头案骤增,后面证实这方法是谣传。还有——有些极度复杂困难的阵法,需要用到活人压阵,而且得是满足七情之欲的人。” 温禾安点点头,她眸光闪烁,轻声道:“我平时忙,天都禁术都放在藏书阁中,需要验证身份牌,来去太麻烦,所以知道得少。商公子说的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之前犯了事,被罚去藏书阁扫地三月,术法修行的秘笈晦涩难懂,死都啃不动,我就看这些,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得比人多一点。”商淮可来了劲。 陆屿然的视线扫过这个被套进笼子里还不自知的小傻瓜,旋即落到温禾安身上。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对一样东西的探究欲强得连在自己面前都不掩饰。 她身边还有什么和禁术相关的人? 商淮有些飘飘然:“我天生对这些奇闻异事感兴趣,不然怎么晃来晃去,净在巫山晃悠了。九州秘事,一半在巫山。” 他看向温禾安,诱惑似的意有所指:“巫山巫医一派的代表罗青山,不必多说,修行战斗受了伤,随叫随到,解百毒,制百蛊。画仙和折纸一派,各有神通。除此外,巫山还有最绚烂的夜景,最神秘的神殿,连结契之印都是迄今为止程序最繁琐,最有利于道侣之间增进感情的。” 温禾安下意识问了句:“结契之印还有简单与复杂之分?” 陆屿然也看过来。 商淮看着这明显没觉得不对的两人,挑了下眉毛:“你们不知道?” 陆屿然想看他能编出什么花来,温禾安很配合,她摇摇头。 “巫山本家 一系成婚,都会在新人手中下契,这种契和外面只做表面功夫的契有很大差别。若是一方上心,就能渐渐感应到另一方的情况。如果相隔异地,灵力磅礴到一定程度的人,还能通过契约出手对付另一边出现的一些情况。” 说到后面,他顿了下。 相隔异地嘛。 防的自然是些试图纠缠自己道侣的。 你也不能指望它有什么通天彻地的威能。 也因此,这个结契之印传久了,在巫山一众人嘴里,成了听起来花里胡哨,实则没什么用的鸡肋之物——哪怕捉个奸,还得有九境修为。 陆屿然倏的抬眼,睫毛似乎根根沁了水,沉黑深郁,问:“什么意思。” 他脸色淬冰了一样,指尖在椅手上连点了两下,一字一顿道:“什么叫一方对另一方上心。” 商淮心想难道我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他看了看陆屿然寒霜遍布的脸,半是迟疑半是轻声:“结契之印,看的自然是双方感情。若是不喜欢,不上心,不时时想着,自然不会触动契约。” 陆屿然余光里是温禾安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脸,她手里捏着颗干桂圆,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从喉咙里哑笑了声,垂了垂眼。 真行。 他可真行。 第36章 如商淮所说, 今夜确实不是个太平夜。 离王庭酒楼不超过三里之地,温禾安撤走,涟漪结界没了支撑, 像个巨大的泡沫被戳破。 第47节 江召扶着墙壁站起来, 用灵力包裹住折断的手腕,江无双步入这片地域,大步流星走到他身边,看着地面上横陈的三具尸体,不复往日清和儒雅的模样, 眼神冷酷:“谁?” 说话时,他手里那柄流光熠熠的剑止不住地在剑鞘中嗡鸣, 它感应到了现场战斗的痕迹,那是属于强敌的气息。 江召知道不可能瞒得过, 答:“温禾安。” 江无双眯了下眼睛。 比起天生双感的温流光, 实际上,温禾安更让他忌惮, 但现在他有件更忌惮的事, 他沉声问:“温禾安归顺巫山了?” 像被尖刺猛的扎了一下,江召眼仁定在原地, 半晌,他面无表情甩了甩自己接好骨的手,冷声否认:“不可能, 除非她永远不想回温家了,而且巫山不会接纳这种危险人物。” 江无双摆手,示意跟来的人处理那三位执事的尸体, 他居高临下瞥向江召,笃定道:“你暴露了自己的修为。” 江召嗯了声。 事情已经发生, 江无双不再多说,他将剑柄往下一压,朝巷口处出去,回王庭所在酒楼:“你跟我过来。” 发生这种事,王庭酒楼附近戒严,银甲卫现身,将酒楼围得和铁桶似的,刀刃在黑夜中也闪着粼粼的光。 江无双挥退了所有人,江召眼中漠然一片,跟他进了书房。 两兄弟面对面站着,身量差不多,眉眼也有几分相似,却没半句无关紧要的话可说。 江无双面带点笑,将皮手套的拉扣扯下,不轻不重甩在桌面上,天生剑骨让他在此刻很有压迫感,轻松的语调,字句却相当强势,不容置喙:“之后这一个月,你不必再露面了,不要出现在温禾安面前。她恢复修为,却无帮手,独木难支,不会只身进入王庭寻仇。” “我已经让人将此处的消息告知温流光。她才是最该着急的人。”江无双唇往上翘,露出一种要看一场精彩戏的兴味表情:“让她们两姐妹去斗。” 江召下意识皱眉。 他现在一想到温禾安和陆屿然在一起相处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一个月下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江无双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会出个罕见的痴情种,怕影响接下来的计划,他不得不浪费口舌再提醒:“温家的局势父亲和你分析过,我也和你说过不止一遍。不管她们斗得如何,最终被定下作为继承者的,一定得是温流光。” 江无双扫过他还未完全恢复好的手,像是已经完全将他所做之事看穿了,一字一句说得耐人寻味:“若不是当初你一意孤行,提前安排,温禾安说不定早死了,哪有东山再起,一见面便断你手骨的机会,是不是?” “你生来带疾,原本此生无望九境,如今强行冲破,虽然影响了寿数,却不是无可挽回。若是能够成功叩开第八感,再好生休养稳固,失去的生命力能回来一部分,未来仍大有可为。” 江无双压根不关心江召身边的一堆破事,耐下性子说这些,是为了将他磨成一把最趁手的刃,叫他认清形势,别在关键时候犯浑:“你养护身体所需的那些东西,除了王庭,还有哪家能供得起?” 话至尾声,他一字一句提醒:“江召,父亲说你是所有兄弟中最聪慧的,如今什么形势,要女人还是要命,你自己选一个。” 江召眸光沉下来。 又是这种敲打,也不知道换个花样话术。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温禾安刺激到了,明白了权势的好处,还是想清楚要回归家族,为家族效力,为自己争一争。殊不知他原本咬牙狠心用不正规的秘笈飞速冲击九境,根本不为其他任何,只是为了带走温禾安。 待他叩开第八感。 温禾安脱离天都,他脱离王庭,九州之大,任他们逍遥,在哪都能过上和从前一样悠闲自在的日子。 现在预想全乱了。 他和温禾安连话都说不上,她也决计不会再信他一个字。 她这一恢复,一出手,和温流光之间无形的战役再次摆在明面上……江召不敢断定自己的猜测一定准确,但他心知肚明,温家对温禾安来说,不是归宿,是龙潭虎穴。 她这么多年汲汲营营,为温家做事,竭尽所能,不想辜负自己祖母的期望。 但同是祖母,温家那位老祖宗,对温流光可比对温禾安好得多。 她对温禾安,根本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慈爱。 更甚至,她不知为了温流光,暗中操手做过多少对温禾安不利的事。 江召捏了捏拳,只得将心中焦灼之感深深压下,朝着这方面想,温禾安和温流光对上也好,对上了,天都不可能毫无反应,他再从中使点绊子,温禾安那样聪明,她终究能看清温家的真面目。 也只好如此。 他沉寂一会,哑声颔首:“知道。” 江无双满意地收回视线,负手问起族里最重视的一件事:“那些村民如何了?” “我让徐家布了阵,人都在里面关着,等到月末,会陆续运回云封之滨。” “月末。” 江无双念着这两个字眼,眼睛微眯,改了意思:“挪到月初。月初,九州风云和父亲的诞辰会同时在云封之滨召开,族里已经在扩建房屋和灵境了,那个时候人多,需要往云封之滨运的东西也多,不容易引人注目。” 江召应下,江无双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天都铁骑盘踞的酒楼里,正发生一场浩劫。 温流光得知了温禾安恢复修为,截杀江召的事,整个三楼噤如寒蝉,女官们低着头屏息着退出来,手指乌青,腿脚虚浮。属于温流光派系的长老们与祭司们也得到了消息,半夜匆匆起身,都往这儿来。 她的厢房连着打通了三四堵墙,空旷清幽,案桌高高架着,两三米长,堆了数不清的案卷,竹简,后面放着的不是椅子,是张美人榻。 她现在心情极其糟糕,将跟前竹简往前一推,彻底撂了笔,以手肘撑着头,远山眉拧起,肩头和脊背显得懒散。五六个长老携清风广袖,闻讯而来,此刻都露出那种颇觉棘手的深思神情,无人出声。 一片静谧。 “有什么说什么。”温流光放下遮眼的手,居高临下看他们,声音拔高了些:“都杵在我这 当哑巴?” 几名长老异口同声说不敢,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略一思忖,不轻不缓地抚了抚自己长而稠密的胡须,往前一步,迟疑着试探:“少主是如何想的?” 温流光嘴角勾出个上翘的弧度,视线有如实质,落在人身上,像利刃压迫肌肤,能感受到刺痛,她反问:“我该如何想?” 那长老噎了噎,胡子跟着翘了下。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摸清了温流光的脾性,索性就着这话,将心中想法娓娓道来:“依臣下的意思,少主何必再与她较劲。眼下探墟镜第一次给出有关天授旨的消息,另两家穷追不舍,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发生争斗角逐,这才是我们眼下全力以赴要做的。” 他话音甫落,后面几位长老纷纷点头,很是赞同。 这也正是他们的意思。 温流光脸上弧度越大,声音却越见冷意,她将茶盏盖往桌面上随手一丢,近乎逼视他们:“你觉得是谁和谁较劲?她恢复修为,头一件做的事是报复江召,难不成会忘了我?” 她站起来,赤足走在绒毯上,眼尾弯起锐利逼人的小钩子,声音里夹杂着不以为然的哼笑之意:“当初事发,好不容易逮住她致命的漏洞,族中却非要留她性命,美名其曰给她赎罪的机会,眼下可好,机会不就当真来了。” “你们难道都没和她打过交道?” 她绕到那位长老身边,上下看了遍,挑挑眉:“两三年前被削掉半个脑袋的难道不是你?你觉得她是个肯与我相安无事的善茬?还是觉得她温禾安肯安于现状,就此不争不抢,隐于市井?” 被削掉过半个脑袋的长老面露无奈之色,他斟酌了会,谨慎回:“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都大局已定,事事以少主为尊,温禾安若是有脑子,她不会与少主作对——” “你未免太天真。”温流光转身打断他,目光灼热:“她为何不会想着要将我取而代之?就算如今安分守己,不跳出来捣乱,难道真涉及天授旨时,也能做到满不在乎?” 她露出一种别白日做梦的神情,一字一句笃信说:“族里在我和她之间摇摆不定了近百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饶是如此,也忍不下心取她性命。如今她绝处逢生,若是再做出一番什么事,族中难道不会再度动摇?” 长老霎时无言以对,在心里唉声叹气。 别的事还好说,唯独在温禾安的事情上,温流光就跟炸了刺的刺猬,提都不能提。 两个人争强斗胜近百年,对彼此的排斥和警惕刻进了骨子里。 而且因为天生双感的原因,温流光的脾气不好,很不稳定,时时有弑杀的冲动。 族里都顺着她。 也不知这种情况,在她顺利叩开第二道第八感时会不会有所好转。 思及此,长老也只好提气问:“少主准备如何做?” “我没耐心再与她纠斗百年了。” 温流光确实已经有了主意,她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注定锦绣坦荡,与温禾安纠缠如此之久,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污点,她停下脚步,道:“不等她主动现身了,直接设套拿人吧。” “温禾安的好几个下属,自被我们拿住之后一直不老实,小动作频频,对她忠心耿耿,把这些人提到萝州来。” 她危险地挑了下眼,格外冷漠:“若是她来,请君入瓮就算成功。若她不来,正好将这些人清理掉,留着也是无用,也让想跟着温禾安做事的人想想清楚,这样凄凉的下场,这样凉薄的主家,值不值得他们跟随。” 温流光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长老们不再说什么,很快有祭司开始执行她的命令,三五人手中的流光镜一直在亮。 从三楼下来后。 先前第一个说话的长老拉了拉另一名同僚的袖子,不动声色使了个眼色,低声说:“这里的事,通知族里一声。” 昨夜话说到一半,陆屿然不知为何脸色凛若冰霜,好像遇见了多难以接受的事,压着脊背捏着鼻脊,五根手指虚拢,往脸上一遮,只露出两团藏于阴翳下的眼皮。 没一会,他身上的四方镜亮起,他拽开椅子,丢下句:“我有事回去一趟,别等我。” 这场小议会没了主心骨,自然进行不下去。 商淮打着哈欠回去了,幕一和宿澄闪身不见,倒是温禾安一直没走,就坐在原地,先是沉思,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在脑子里顺了一遍又一遍,全部有些眉目后抓住了先前陆屿然用过的纸笔。 修士没到圣者境,除非是打坐或闭关,否则也需要适当的补充睡眠,特别是战斗过后。 温禾安身体困倦,精神却很活跃,依旧在想一些复杂的事。 恢复修为只是第一步,后面要做的事会一件比一件复杂。 王庭,巫山,天都,哪一家对她而言都很危险,都有置她于死地的可能。其中巫山可以暂放一放,江召与温流光那边随时有迅猛反击的可能,需要她绷紧心神,严阵以待。 而且。 温禾安认认真真在外岛上圈出一道圈,眼神不再温和,而透出一种雪泉冷玉似的质感。 如果说先前探查外岛之事是为了还陆屿然恩情,可今日出事之后,知道此事涉及邪术,她一定得查下去。 这些年她待在温家,外祖母不喜欢她看这些,因为知道温禾安一直以来在查什么,积蓄力量又是想做什么,可这对他们那等大人物来说,此举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与精力。 因为他们不该在乎蝼蚁的生死。 但温禾安在乎。 她想要救出外岛上那些人,那是足足上千条鲜活的生命。 她比那些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人更明白,如今的世道,这些淳朴的,没什么大能力,又没什么坏心眼的人想要活着,得付出多大的努力。 温禾安手边的四方镜亮了一下,在烛火下光如萤尘,她拿起来看了眼,发现是林十鸢回消息了。 她原本想等白天亲自去一趟珍宝阁将流弦沙的事情谈妥,可得知了陆屿然血液的秘密,想了想,决定今晚尽可能将这事谈下来。 手指在四方镜上面一划,便看到了她自己发出去的一条消息,很长,足有七八行字,能拿来当条件的都扯出来了。 林十鸢先回了条:【……】 被她开出的数目吓到了。 林十鸢直接报出了别家开的价,好让她醒醒:【天都报了三百万,王庭三百三十万,你和我说,让我两百万优先考虑巫山?】 像是知道温禾安要说什么,在她开口之前,她就先噼里啪啦先发制人发了一场段过来:【是你和我合作,又不是巫山和我合作。流弦沙现在就是要靠抢的,建造第二,第三座观测台所需的数量已经在筹备了,但至少比第一座晚三四日建成,这三四日能看到什么,是不是会窥得先机,那就不好说了,拿三百万买个机会,可一点不亏。】 第48节 温禾安觉得血亏。 她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你可能对天授旨不是很了解,它给消息向来都是一截一截,给出一段后三五十年不动弹也是正常,我看这次也是,多三天少三天不会有任何影响。】 【观测台建好,也不是立刻就能有所发现。】 温禾安毕竟也是曾经帝位争夺中的预备役,对此十分熟悉。 但她都是奉命行事,对帝位本身不感兴趣,相比这个,她更在乎自己脸上的毒究竟什么时候能解,禁术的事什么时候能再查出线索。 林十鸢也回得很快,显然是在另一面时时等着和她掰扯这个事情,毕竟如果可以,她肯定更想选择自己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仇敌温流光和王庭的人:【这就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了。】 【我是商人,商人有商人的规矩,我不能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赚钱。】 温禾安回她:【我从前和你谈过流 弦沙的价,这个量的成本也就十万不到,你翻了二十倍,还不赚?】 林十鸢:【今时不同往日。】 温禾安瞅着这几个字看了半晌,叹息一声,一字一句回她:【好吧,二百三十万,这是我的诚意,不能再加了,你若不答应,我去绕远路找金云溪谈。】 九州的金钱命脉被几家控了大半,其中珍宝阁和金云溪是同类竞争关系,金云溪靠着四方镜一战成名,在商场中愣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是林十鸢的死对头。 林十鸢深深吸了口气:【你故意的!你用激将法!】 温禾安不回,和其他另外几个一样,她当然不想舍近求远,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要做,当即问:【如何?可以的话早上就开始运沙,巫山的人会跟你联系。】 林十鸢陷入两难的纠结之中,半晌,狠狠心一咬牙:【你最好能早点回到温家,我还等着收拾林淮。】 温禾安满意了:【当然。】 林十鸢对这件事情仍有微词:【你代表巫山来谈,用的是他们的钱又不是自己的钱,你扣那样紧做什么?】 同样是合作伙伴,怎么还只偏向一头呢。 温禾安已经扣下了四方镜,见状,认认真真地回她,叫人难以反驳:【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她摩挲着四方镜,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也没再发什么消息。 她没让林十鸢给她找新的府宅。 她改变主意了。 事关妖化,在陆屿然没亲口撵她出去的前提下,她打算再围着陆屿然转一段时间,尽力打好关系。 日后若真的再有需要,即便没交易好谈,至少还有人情能扯一扯。 好在,她现在和陆屿然之间的相处状态很自然,很舒服,没事的时候聚在一起聊聊,有事的时候各自忙各自的。 就和在巫山上的那两年一样。 温禾安将案几上摆着的果干推到一边,自己在这里待了整夜,直至烛火燃尽,天色蒙蒙亮起,她才有点撑不住趴在桌面上睡了会。 直到商淮下来,将她惊醒。 商淮是下来拿东西的,见到温禾安,也是一愣,他下意识看外面天色,再看温禾安跟前铺了满面的纸,很是不可置信地问:“你一夜都在这?” “是啊。” 温禾安才醒,鬓发微乱,眼尾弯起,她朝紧随其后下来的陆屿然也笑着打了个招呼,掩唇打了个哈欠,手臂懒洋洋地撑在案几上起身,声音里还蓄着鼻音:“没弄清事情始末,心里不踏实,睡不着。” 躺下倒头就睡到天亮的商淮满脸欲言又止,朝她比了个手势,诚心说:“你厉害。” “三家的少主果真不是人当的,你们是都有这种一日不想事情就不踏实的毛病吗。” 温禾安还真想了想,给出了回答:“我和陆屿然会严重一些,江无双我不知道,但温流光没有。” “这个我知道。”商淮嘟囔着说:“温流光嘛,想不通的事就直接逮人都杀了,她自然睡得香。” 陆屿然也是一晚没阖眼,他无视了温禾安递来的笑容,但在听到这样熟稔的,再自然不过的话时,脚步仍忍不住在原地停了一下。 托商淮的福。 那些困扰他多时,时不时跑出来作祟,有意控制,却总不听使唤,一会晴一会雨,在听到江召名字时,还总有种被刺到的酸苦滋味,在昨夜之后,终于有了个统一的名称。 喜欢。 他喜欢温禾安。 由来已久,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而且被商淮说中了,他这还是单方面的,不为人知,不曾见过光的隐晦情愫,温禾安毫不知情,也……不曾给出丝毫回应。 他甚至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感知到温禾安与别人接触,自己蓦然撑住桌沿,眼睫倏地一颤,巫山雷术就顺着结契之印,顺着他手腕上洇现凸起的经络,蔓延万里之遥轰然落下时的反应。 跟炸毛的猫,有何区别。 陆屿然眼尾因为一点懒散的恹色变得稠艳,不愿再深究回想。 他懒得和任何人说话。 特别是温禾安。 她今天就要走了。 利用完了就丢,这人一惯的潇洒作风,根本不会想要转身回顾。 温禾安却捏着四方镜朝他走过去,在他恰好能接受外人驻足的距离停下来,拽着四方镜上的流苏穗子晃了晃。 她眼睛里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这让她看上去甚至有点好欺负的乖巧,细语轻声:“流弦沙的事我和林十鸢谈好了,二百三十万,现在就可以送货。” 陆屿然知道她效率一向高,他点了点眉心,看向商淮:“你去。” 商淮没想到一早上可以听到这么好的消息,顿时精神一振,对她投以震撼和钦佩的目光。 他往外走,都已经踏出门槛了,又退回来,盯着温禾安看了会,问:“二少主,你真要搬走?你院里的小楼,需要叫二娘收一收吗?” 陆屿然看向温禾安,眼神冷冷清清,像点零星的余烬。 她脸颊睡得有点红,被盯住后凝了下,抬睫与陆屿然对视,对自己的出尔反尔很不好意思,她眨了下眼,说话声音轻了一度:“林十鸢说暂时找不到独座的府宅,我想着……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再待段时间。” 四下俱静。 商淮也看向陆屿然。 他仍是副冷酷到没有人气的模样,瞳仁乌黑深邃,流转间慢慢有了点温度。 隔了会,他挪开视线,嗯了一声,说:“不算麻烦。” “都随你。” 温禾安又朝他笑,她主动道:“我今日去外岛再看看,将剩下的松灵找回来,再仔细问问闻央有没有从前忽略遗漏的细节,时间可能会比较长,中午不必等我。” 她说得流畅自如,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什么。 可时光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在巫山的日子。 陆屿然脚步彻底停住,温禾安的话像是打开了某种回忆与习惯,他顿了顿,睫毛从根部滞住,薄唇一压,缓声道:“商淮的父亲到了,我要亲自提审外岛上捉住的那个,晚间要再去一趟观测台建址之地监察。” 也比较忙。 他本来就很忙。 温禾安也忙,从前两人吃饭都是各自腾出时间凑到一起的。 温禾安点点头,几步下了楼梯,拢着桌子上那些被写过字的纸就匆匆忙忙要出门去。 陆屿然盯着她身影看了一会,在她要踏出门槛时终于皱了皱眉,薄唇微动:“温禾安。” 温禾安回身看他。 帝嗣还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一切,他的骨相太优越,总显得倨傲又清冷,此时压着稠密的眼睫,难得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自己和自己生气的神态。 大概是因为当初问过很多次,唇齿开合间都有了天然的记忆,此时不需要过多掌控,淡淡的话音脱口而出: “今晚还能不能回?” 第37章 经历过地动的外岛被雨沁了一夜, 已经不成样子,山里野兽死了大半,血水润进泥水中, 脚踩在被泡松的地面上, 深一脚浅一脚都是坑。 松灵遗落在那三座房屋里,一时看不见踪迹,温禾安只得走进去细细翻看,找了半天,总算将三个都找齐。 他们之前曾在村民手中高价收过一个松灵, 拿在手里盘玩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稀奇, 温禾安此时将这三个往掌心中一掂,微愣, 而后被气得笑了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日他们高价收的, 是个假货,能查出名堂才怪。 顺利拿到几颗松灵, 她在离开之前, 又在四处转了转,还真找到了些别的东西。 被掩埋的外岛成了泥泞, 蛛丝,土木砖瓦以及傀线的纠缠之地,傀线绝大多数是白色的, 那种月光般的银色,掬一捧在手中,闪闪发亮。她却在一棵最是粗壮, 但被拦腰折断,只剩个参差木墩的 树边找到了三根颜色不一的傀线。 因为太过纤薄, 哪怕颜色鲜艳,也并不起眼。 她用手勾起来,捏在手里,一时犹疑不定,总觉得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将傀线两头理好,收进袖中。 等确定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之后,温禾安原地撕开了一道空间裂隙,回了府宅。 府宅里人都各自忙去了,温禾安恢复实力,幕一和宿澄也跟着回到正轨,不用再日夜守着这里。是以整座宅院空荡荡的,放眼望去,连个人影都没,倒是有两只尾巴黄白的猫堂而皇之地从后院矮墙上跳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打闹。 温禾安看了一会,姿态娴熟地半弯着腰挠了挠其中一个的下巴,起身往东苑去了。 因为要照顾闻央,郑二娘也同安置在了院里,住得隔他们有些距离,彼此吵闹不到彼此,若不是特意绕路,双方都碰不着面。东苑还有个小侧门可供进出,更好方便郑二娘出门采买。 温禾安去的时候,郑二娘正牵着闻央,将才买来的许多食材分门别类,要放到前面几个院里的厨房去。 闻央精神还是不好,但她生了张乖巧的脸,仰人鼻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嘴甜得很,只一夜时间,就叫郑二娘对这个孩子又是唏嘘又是怜惜,出去采买都带着。 此时此刻,这一老一少都在忙碌,手里动作不停,嘴巴也不停,絮絮说悄悄话一般,相处得很是融洽。 温禾安靠在门槛边看了好一会,看得久了,唇畔一扯,视线都有点恍惚。此时若来一阵乡里的炊烟,她甚至能透过这千疮百孔,要烂透了的百年时间,拨云见月,寻到记忆中镌刻最深的情景。 和眼前这幕,差不了太多。 可记忆未浸进去,眼皮前却只是血,跳动的迸出来的血珠,流了满地,还有一具彻底被抽干的躯体。老人雪白的鬓发在漏风的破屋中像溅起的蓬草,颤巍巍飘动几下,没了声息。耳边是不停歇的喧嚣声,惊呼声,和少年压抑的,从指间溢出来,痛苦得像野兽一样的呼声。 “诶——姑娘。” 第49节 郑二娘手里拿着个竹筛,竹筛上用牛油纸包着各种生肉,新鲜的好似还冒着热气。她转身,看到温禾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方,顿时三魂七魄都要冲破胸膛跳出喉咙,此刻认出人仍是惊魂未定,定一定后,问:“姑娘怎么来了?” 温禾安被这一声唤得回神,她下意识握了握手掌,力道不轻,指骨直接透出白色,眉目中一点轻微的痛楚之色因这一打岔舒展开,她隔空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心,若无其事道:“我来问她点事。” 闻央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阿兄,闻言,不必郑二娘在身后推,她自己先迈着腿哒哒哒跑过来,温禾安见厨房里摆了几张小凳,索性抽过两张,自己和闻央就这样一高一低坐着。 其实想问的问题,温禾安那日都问过闻梁了,但为了严谨起见,她还是要再问一遍,就怕哪里有出入或是对不上的地方。他们误打误撞扯入邪术的大局之中,掌握的线索本就不多,一个对不上就会影响判断。 她着重问的有几个,一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山神是什么时候来的,二是松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山民们赐下美名其曰带有神力的山泉,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着急,你好好想。”温禾安伸手将她散下一绺的细软发丝捻到麻花辫后:“尽可能给我准确的答复,若是不确定的事,要跟我说清楚。” 闻央坐着冥思苦想。 她有点紧张,怕记错,怕因为这个纰漏救不了阿兄们。 等了半晌,她给出了笃定的答案,比那日闻梁说的还要细致些:“阿爷阿奶们说,之前山里是有修士的,建了个小门派,叫……海、霞门,但是根本没有弟子入门,村里人也不信他们,因为、因为有几个仙长还亲自劈柴,挑水,种菜。” 没有一点高人风范。 “是在八九十年前,他们就突然没人下山过了。”闻央仰着脸说:“是村里太奶说的,她九十多了,我们村就她一个知道从前山里的事,总是当做故事讲给我们听。” 那日闻梁说的是百年前。 大概就在这个时间段了。 至于松灵和山泉,都是近十年内才开始的。 问完这些,温禾安带着幕篱去了趟街上。如今的萝州城热闹得堪比三家的主城,街上戴幕篱,铁面的比比皆是,人群息壤间鱼龙混杂,因此多了很多驻兵,她径直走到珍宝阁前,推开了门。 吃了一次亏后,林十鸢调了很多私卫在门口,挡不住如今萝州城修士众多,又只有这一座珍宝阁面面俱到,生意火爆得不行,这可把那胖掌柜忙坏了。 盖因这进来的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一个也惹不起,尤其林十鸢亲自到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眼见温禾安进来,他急忙绕过来,低声问:“姑娘前来,是要采买东西,还是要见我们少当家。” 温禾安是来买东西的,蝉兽皮用了这么些天,是时候要换新的了,但就在说话间,已经有一波五六个人横冲直撞进门来,避也不避,直接撞上了她的肩。 那是个壮汉,身高八尺,领着兽头铜环长刀,说话时刀就倒竖着横在地面上,拖出划拉的声线,像用细锯子在割线。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撞了人,眼若铜铃,声音洪亮,和同伴说话的声响能叫方圆百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好,温禾安修为一恢复,王庭和天都都消停了,人都不来了,画像也不贴了。” 他从鼻子里重重怒哼了声,一副很是忍无可忍的样子,用刀尖转向自己,夸张地“哈”了声,道:“我堂堂男儿顶天立地,凭这身形嗓音还不够证明自己的身份,要如何证明?脱下裤子证明吗?” 此话一出,泰半在珍宝阁逗留的人都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忍俊不禁。 另一人眼睛在偌大的珍宝阁中转了一圈,眼神闪烁不已,他嘴上急着要他小声些,小声些,实则在暗地里撞了下他的手背,意有所指。 那大汉于是只静了一会,又开口“啧”了声,将刀身上挂着的铜环挂得哗哗响,开口时,不小心泄露了丝八境气息:“温家那位少主哪肯就此罢休,你还没听说吗,她拿了昔日忠心耿耿跟着温禾安办事,出事后仍宁死不该初衷的人,要逼温禾安现身。” 很多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饶有兴味地听起三世家的内斗。 这可是一出好戏。 平时是决计欣赏不到的。 八境修为已然很高,足见这人不是道听途说,随意捏造的谎言。 再一细想,确实是温流光做得出来的事。 温禾安幕篱下的珍珠耳铛随动作稍动,眼里清净,看不出外泄的情绪,她只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思忖一会,改了主意,对毫不知情的掌柜点头示意,声音温柔:“我见见你们少当家。” 一早晨多了两百多万灵石的进项,林十鸢也高兴不起来,步入雅间时,八面玲珑的商人甚至还先冷哼了声。 她拉开椅子就坐,见温禾安盯着一根燃了一半的浮雕竹定定地看,她脊背挺得很直,修长的脖颈如白玉,似凝脂,钟灵毓秀,鹄峙鸾停,只不知为何,浑身竟似笼在一层水中,密不透风的环着寒气,经久不散。 “方才阁里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散布消息的方式不高明,只是人进我珍宝阁,皆是客人,没有往外赶的道理。” 林十鸢见她神色不对,顿了顿,道:“如此明显的请君入瓮,你不会要自己往下跳吧?” 温禾安实力是强不错,但温流光同样不可小觑,光是她一个,就能牵制住温禾安。这次跟着来萝州的天都 精锐,都是温流光的心腹,是天都的中流砥柱,他们可不是吃素的。 更别提王庭还有个江召如暗地里吐信的毒蛇,虎视眈眈。 在这件事上,他们可是同一条战线。 “她约我四日后在酒楼外的结界中了却恩怨。” “为了这事,专程动用家族阴官和云车,将他们费心费力送过来威胁我,她费心了。” 温禾安用手指触了触茶盏的温度,端起来抿了一口,放下,才喟叹似的道:“但她真的不太了解我。” 她不说这坑要不要往下跳,但总归是心中有数的样子。 林十鸢实在不擅长这等庞大世家中盘根错节,惊心动魄的较量,那比林家危险太多了。 温禾安心中有数就行。 “和你说个好消息。”林十鸢静默了会,没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先前时机太过惹眼,现在两家撤下寻人令,珍宝阁又有调取流弦沙这事为遮挡借口,我们恰好有家分阁在天都附近,可以将月流捎上,如此一来,她不必走远路绕过溺海。” 总算有个不错的消息。 温禾安唇边浮出一点零星笑意,她问:“什么时候能到?” “最迟五日,最早三日。” 温禾安朝林十鸢颔首:“多谢。” “谢什么,我又不是不收报酬。” 话都说到这里,林十鸢没法心平气和,她将胸膛中的闷气屏住,一节节吐出来,饶是如此,声音里还是冒着点火星气:“据我所知,温流光最近动作频频,胃口一日比一日大,向林淮要的都是举世奇珍,数量不少,我今日卖流弦沙的进项都平不了她所求一样的账。” “再这样下去,灵庄都得被拖垮。” 灵庄和珍宝阁都是林十鸢一手抓起来的,是她最得意,倾注心血最多的两样作品,说是孩子也不为过。 林淮又是个蠢材,温流光凶名在外,说一是一,他连口都不敢还,和鹌鹑一样缩着任人索取,骤然抽了那么大一笔数目出去,若是堵不上窟窿,情况会越来越糟糕,他再脑子一热动用客人存着的钱财,灵庄的口碑就彻底完蛋了。 林淮竟敢跟温流光合作。 他怎么敢的。 林十鸢郁闷地看温禾安,话里话外都是探究的意思:“天都繁盛,自己也有许多产业,她突然这样狮子大开口做什么。” 温禾安嘴角往上一翘,眉梢微动:“大概谁也不会嫌钱多,尤其是白来之财。” 林十鸢的脸一下拉得老长。 温禾安将茶盏轻轻放下,睫毛低垂间显得无比纤细,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机会不太远了。 她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从还未被算计驱逐,到现在恢复如初。 她是人,一路走来尤为艰辛,无数次死里逃生,压抑久了,表现得再温和无害,骨子里也有着凶性。温流光处心积虑对付她,一计不成又有一计,因为她备受宠爱,在族中有无数人为她托底,甚至顶罪去死。 温禾安没有倚仗,她孤身一人,单打独斗,出手就得一击即中,叫温流光再也翻不了身,失去所有价值,这样长老院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温禾安早就在等温流光叩开第二道第八感的时机。 那是最能要她命的时候。 “我今日来,有件事想问问你。”温禾安看着她,神情郑重,沉吟后启唇:“你这可有关于禁术的文献记载,有多少算多少,我都买下来。” 提到禁术,修士莫不变色。 无他,能被称作禁术的,手段之阴损可怖,非常人所能想象,偶然冒出一件,就足以让几个州城乱做一团。 林十鸢倒是不怕温禾安沾染禁术,她的气息纯正温和,决计和这两个字沾不上任何关系,她只是很好奇:“若是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叫我替你留意禁术了,你究竟在查什么。” 温禾安点了点眉心,并未否认:“一桩陈年旧事。” “你也知道,有能力编纂禁术的家族门派,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有关禁术的记载又半个字都不能流入市面,我们不做这等亏本买卖,这一时半会的——”林十鸢看着她格外专注的眼睛,婉拒的话一时拐了弯,她叹息着松口:“我只能尽量给你留意。” 她竟觉得,温禾安对这事的态度很不寻常,比对付温流光和江召都来得上心。 谈完事,透过半开的窗牖往下看,暮色四合,落日熔金,再过一会,估计天就黑了。 林十鸢还是留她下来用膳,温禾安摇摇头,道:“我得回去。” 她眼前浮现出陆屿然的眼睛。 他生了双睡凤眼,眼皮冷薄,线条狭长,瞳仁会在烛光下泛出清冷之色,静下来与人对视时,不免给人种深邃专注之感,好像有掌控人心的本事,叫人无从拒绝。 温禾安鬼使神差,每次都会迟疑着答应他,然后为了腾出时间苦恼半天。 如果她言而无信,这双眼睛就会盛满倨傲漠然和一层乱七八糟的风雨,旋即水静江寒,眼下敛得锋锐,能看出明显的不开心。 就。 怪可惜的。 大多数时候,能顺着他,温禾安都会顺着他。 巫山酒楼临时开凿出的地牢里,血腥之色紧密地融进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两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叫人作呕。 那名被生擒的九境被关在地牢里,他叩开了第八感,于是关押的阵仗格外大。 系在他身上的粗大锁链有足足十二根,贯穿前后肋骨,白骨森森,血流如注,锁链上弧动的雷光一刻不停地流动,只要他有所异动,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轰下来,这是陆屿然亲自出手布控的。 因此。 那名九境没死在傀线上,但差点交代在这该死的巫山雷术上。 陆屿然枯寂一夜,今早起来,得了温禾安两句应承后,眼里淡漠的恹色阴鸷倒是散去一些,然一进地牢,眉骨攀附起凌然之色,难以抗拒,只欲叫人臣服的气势悉数回到他身上。 听命固守地牢的执事们纷纷行礼,不敢直视他的眉眼,余光里只能看见一片由银线织就的麒麟宽袖,其上图案张牙舞爪,清贵逼人。 商淮原本是要“啧”的取笑陆屿然几声的,但想到要见自己父亲,也没了心情,难得愁眉苦脸,在心中一个劲唉声叹气。 陆屿然脚步停在那名九境跟前,逼仄狭小的囚室里聊胜有无地铺了层稻草,此刻都被血沁湿了,经过几天,发出一种腐烂的腥臭气,脚踏上去,会踩出一层猩红液体。 他睨着这位被吊起来的九境,眼中如深潭,看不出任何一丝潮澜涟漪。 审了几天,能审的基本都审出来了。 人叫肖谙,年岁不小,倒是有一身修为,又走了天大的好运在秘境中觉醒了第八感“万象”,这等噱头唬住了不少高门显贵,每年开出天价酬金,让他效力。可他浑身没个正行,吊儿郎当不爱动脑子,往往想一出是一出,喜欢挑战刺激,但做任何事都是三分钟热度,遇到危险甭管什么使命任务,先跑为上,混不管同伴的死活。 往往是没到一年,就被好言好语地辞退请出来。 他这次为王庭效力,图的也是个刺激。 破坏神殿,暗害帝嗣,瓦解巫山。 多么宏大的理想,光是一听,就叫人热血沸腾,这深深吸引住了他。为此,他不惜飞蛾扑火,甚至主动接受了傀阵师的那根傀线,在那帮孙子的蛊惑下,有一段不短的时间都觉得自己是找到了毕生的理想。 第50节 但他骨子里就是那种性格,急功近利,说白了,就是没有耐性,只能接受成功,失败好几次后,兴趣就消减了。 就算是条狗,你也得拿骨头在前面吊着他,让他闻到点香吧。 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只有失败,没有成功的时候。 每次失败,都要损失许多东西,无数通宵达旦,烧灯续昼的精力白费砸进去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还得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而且肖谙深信自己被骗了。 盖因他发现,除了以上三条,这个计划中还有另一组人分心去做别的事去了,什么外岛计划,你都不知道 它究竟是在做什么,谁也不会给个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巫山,帝嗣,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出事之前,他已经想跑路了,正在揪着头发思索如何解除傀线,山高路远,再寻别的刺激。 谁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 肖谙肠子都悔青了。 陆屿然手掌微一握锁链,就听叮当闷响,雷芒大盛,半死不活的肖谙陡然闷哼,像被根看不见的丝线提着,猛的扬起了脑袋,供三寸之外气质无双的男子打量审视。 “公子。”幕一踏进来,低声禀报:“商大人到了。” 陆屿然微一垂眼,声线清透至极:“让他进来。” 商淮摸了摸头上的玉冠,又整整衣裳袖口,最后不自在地抚过自己的鼻脊。 商誉是天悬家现任家主,亦是天悬家唯一一个叩开了第八感的人,他们这样身怀绝技,天赋异禀的种族,在修行之路上,总是比寻常人难上许多。 商大人性格古板,严于律己,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家族和睦,子女大多还算争气,家族不温不火,没有下坠之势,能叫他夜里翻来覆去,长吁短叹的,唯有离经叛道的逆子商淮。 自家本事都没学好,非要去学什么阴官摆渡之法。 而今一见面,他便先翘了翘胡子,以眼神剜了他一刀。 紧接着对陆屿然行礼:“臣见过公子。” 陆屿然长袖一动,灵力托起他的臂膀,冷声道:“此人拜托商大人了。” 商誉哪里敢当他这声拜托和大人,他常见一些辈分远还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在陆屿然跟前依旧毕恭毕敬,莫敢不从,自己却因为商淮的缘故,不免得到陆屿然一些另眼看待,这叫他又喜又愁。 他不敢分神,记得自己长途跋涉而来是有要事在身,当即站到肖谙跟前,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是那种格外细致,要将他脸上每个表情,每块骨骼位置都记住的看。 肖谙被看得头皮发麻,气若游丝地看着陆屿然:“……我知道的,都说了。” 只唯独瞒了一件事。 一件他唯一觉得搭上半条命进去也算值得的事,这曾叫他小有成就感,可以说,那么多件事都是瞎忙活,唯有这件,才真正朝着目标迈近了微小的一步。 商誉要看的,就是这一件事。 第八感探心悄然发动,朝着肖谙一人笼罩而去。 片刻后,商誉陡然睁开眼,连着退了两步,被商淮扶住了。 陆屿然看过来,眉头紧锁,问:“看到什么了?” 商誉胸膛里的冷气搅动着,浑浊的眼中尚有惊惧之色未曾压下去,因为二月末的寒意,他从鼻腔里深深吐出一团白雾,声音无比凝重:“公子,他们在神殿中动了手脚。” 神殿对巫山来说意味着什么,无人不知,那是帝主留给巫山的东西,是一种无可取代的象征,同时也是巫山最大的秘密。 商淮都惊住了。 陆屿然脸色被冰霜覆盖,但不至于和他们一样就此乱了阵脚。世人鲜少知晓,神殿分为内殿与外殿,作为被神殿选中的人,举世之内,唯他一人可踏入内殿,那些人要做手脚,只能在外殿。 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但就此留着终究是个不小的祸患。 他不能拿巫山冒险。 “做了怎样的手脚,大人可看见了?”陆屿然问。 商誉摇头,看着有些疲惫,这一下好似耗尽了一天的力气,连浑身的重量都搭了一半在商淮身上:“不曾,只窥得很短的一点片段。此事事关重大,臣明日再来一趟,再看一场。” 陆屿然压下心中翻腾而起的戾气和烦倦,深深一阖眼,朝幕一摆摆手,示意他们看好此地,自己转身出了地牢。 商淮被商誉揪着好一顿说教,好容易找了个借口脱身,此刻跟上陆屿然,眉头皱成“川”字,摇着玉扇叹息,似是自言自语:“现在这个意思是——这个塘沽计划,咱们是不查也得查了。” 陆屿然不答,拧着眉去了趟巫山酒楼,消息当即从诸位长老嘴里传回了主家,巫山数不尽的精锐暗卫出动,在神殿内外逐一排查,刹那间风云涌动,局势变幻莫千。 他看着窗外逐次亮起的灯火,算着晚膳的时间,将自己的麒麟腰牌甩给商淮,垂着眼吩咐:“传我的命令,去夺永,芮,凌三州,同时南上,去占天都寒山的灵矿。” 商淮呼吸一窒,觉得自己怀里捧着块烫手山芋,接不是,丢也不是。 永,芮,凌三州是富庶之地,在王庭的庇佑下,市集繁盛,物产丰富,每年产的粮可供给王庭军队无度挥霍,至于寒山的灵矿,那就是座宝库,天都去年一成的进项都出自这条矿。 这一计猛药下下去,是要现在开战吗。 陆屿然这是自己不开心,也摆明了要从对手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说话间,陆屿然的四方镜亮了下,捞起来一看,发现是温禾安。 【晚上还有饭吃吗?】 她心平气和地陈述:【我已经在鱼塘里喂了一个时辰的鱼了。】 陆屿然拍了拍商淮的肩,将椅背上搭着的鹤氅捞到臂弯里,眉目凝霜一片,起身往外走,商淮手忙脚乱捏着那块腰牌,在四方镜上紧急布署,见状连着诶了几声,追上来,问:“你现在上哪去?” “回去吃饭。” “……” 商淮纳闷了,怕他把另一件正事忘了似的,扬声提醒:“你不去观测台啊?” 陆屿然眉间烦躁之色更深一点:“吃了再去。” 商淮这次是真啧了声。 第38章 听闻陆屿然回来还需要点时间, 温禾安不再喂鱼了,她又去了趟珍宝阁。 回来时怀里抱着用牛油纸包起来的蝉兽皮。蝉兽皮是种滋补的药材,最受厨子们青睐, 常用剪子剪成条状下到汤里炖煮, 老少皆宜,用来制作面具的用途很少有人知道。 林十鸢一听她要,毫不犹豫地挥挥手送了她一堆。 金乌西坠,暮霭沧沧。 温禾安慢悠悠混迹在萝州城的五街三市中,足足转了一整圈, 耳边是晚市贩夫走卒们兀自高昂的吆喝声,有时候她会被这长长的声音拉得停下来, 买上一个热腾腾才出炉的烤饼,等商贩们手脚麻利的给她包扎时, 再弯弯笑眼, 随意东问几句,西问几句。 似她这般年龄的修士大多高傲, 自命不凡, 蝉衫麟带,头颅高昂, 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的来历,温禾安却喜欢把自己完全缩起来,混迹进任何人群中, 成为一点炊烟,一片晚风。 那样可以得知很多新的消息。 温禾安如今和陆屿然,商淮等人走得近, 交集不浅,能聊的话也是越来越多, 但她很有分寸感,知道两边能交流的界限在哪里,萝州城内的情况,三家的布署,探墟镜里发生的事,她都缄口不言。 唯一的消息来源是林十鸢。 但那不够。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更细的事,哪怕是常人眼中琐碎无比的事。 给她烤饼的是对年过五旬的夫妻,因为常年劳作,男的腰背弯得有些厉害,女的头上包着汗巾,腰间系着块布挡油,眼睛花,人需要站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但都有一手练了一辈子的手艺,堆粉,和面,揉团,一气呵成,佐料一撒,散发出的香气成为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来源。 温禾安说要买饼的时候,夫妻两正要收摊准备回家,她拿了三枚铜钱出来,将其中两个递过去,笑得很是招人喜欢:“来两个饼。” 待他们听清了,她又将剩下的那枚铜板也压在面板边上,比划着道:“烦劳多加点馅。” 女的于是从盆里拿个面团出来用擀面杖擀成饼状,团在掌心 中,挖上大大一勺肉馅,撑得整张饼成了个球,在干枯皲裂的手中转了几圈,又回到砧板上,用擀面杖压回饼状,被火钳夹着丢进了烤炉里。 现烤的饼要等上至少一刻钟。 等待的时间,温禾安在邻边支起的摊子上看了看,发现这边卖的是香糖果子,只剩下最后五六盒。香糖果子是用小木匣子封装起来的甜食,里面有金丝枣,蜜糕,蜜饯,看起来精致小巧,对喜好甜食的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诱惑。 她要了一份拎在手里。 烤饼摊子这边,男的沉默寡言,只闷声不吭干活,女的嗓门嘹亮,性格外向,吆喝和闲聊都归她来,不过一会,就和温禾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晚市比早市人更多,温禾安连着往边上避了好几下,不由得问:“萝州竟如此繁盛吗?” “哪里能呢。” 妇人立马撇了下嘴,露出一种若真那样就好的神情,道:“也就是这几日,因着城中大人们的事,看热闹的人多起来,才有这样的光景,若是从前——就说三年前,赵巍大人没来之前,我们州里都只有街两边星星零零的铺面,谁敢出来摆弄小生意?” 温禾安勾着香糖果子的手指在捕捉到某个耳熟的名字时僵了下,转眼好奇地问:“赵巍大人……是萝州城的城主?” 妇人飞快冲她使了个眼色,心中也知道这群外来的公子小姐养得精贵,个个都有不小的来头,口无遮拦,她只得囫囵提醒:“不是城主,是王,禅王。” 这年头许多人马起义时,个个自立为王,被三家招安,仰人鼻息被安排上那个位置的,才叫城主,可比不上一个“王”字威风凛然。 温禾安也就从善如流地跟着改口,称为禅王。 心中思忖,犹疑不定。 这个赵巍,会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 但再深入问起,妇人就只有茫然摇头的份了,和他们聊天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你往往只能得到个头,再要自己去寻那个尾。 温禾安抬眼去看街道两边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笼,当下有点想掏出四方镜联系林十鸢,转念一想又压下去了。说白了她和林十鸢现在是有合作在身,但合作总有散伙,甚至反目的时候。 她不喜欢被外人窥见太多秘密。 等月流到了再说吧,也没几天了。 眼见着空气中传来芝麻和烤饼的香气,温禾安眼珠转了下,好似临时起意,漫不经心地提起一桩事:“在禅王来之前,难不成萝州就无人看管?此地虽离归墟近了些,大家都不爱往这边跑,可这离九洞十窟也不远呐,他们不管?” 她用着被家里宠坏的小修士口吻,却掐着度,眼睛明亮无辜,藏有不谙世事的明媚,加之很有礼貌,给的钱多,所以不叫人讨厌。 妇人伸手扒了扒两鬓霜白的发丝,又用湿布条擦了擦手,一个劲摇头,心中想,修士哪懂他们的苦,嘴上却不能这样说:“这早些年啊,九洞十窟是会每年来看看,只是他们如今内乱了,门中弟子今日杀这个,明日打那个,那是自顾不暇,我们呐哪敢再搭腔上去,只盼着他们可千万别乱到我们这来。” 她嘀咕:“好容易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温禾安默了默,接着问:“城中这样热闹,九洞十窟也是大门派,他们难道也不过来?” 妇人原本不该知道这些,可萝州距离九洞十窟实在是不远,城中百姓从前也受其恩惠过,平时难免有消息流通进来,加之这几日街道上鱼目混杂,每日听两句,他们这等贩夫走卒知道的,反而比那些酒楼修士要全面。 她拿着火钳将饼翻了个面,估摸着再考会就差不多了,这是今日最后一位客人,烤完这个也就回家了,今日进项不错,待到开春暖和了,或许可以给家里小的裁一件衣裳。 如是想着,她心情也好,接话道:“小女郎见笑,我们这等平头百姓也是平日听来往的客人们说起过,自己可不知道其中底细。” 第51节 “我们萝州凋敝,九洞十窟能好到哪里去?从前的名气大,现在则不然,适合修行,天资高的小郎君小女郎都优先考虑了别家,纵使是我们当地有才能的孩子,家里都是可着劲要送出去拜师学艺……这些年下来,只出了一个像样的小郎君,你们应该也听过,叫李逾,传得可厉害呢。” “但他对这些压根不感兴趣,整日有空了就奔波,听人说是喜欢查什么诡异阴毒之案。” 温禾安呼吸顿静。 听了这样久,终于引入正题。 如水夜色中,她半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什么,但那妇人已是将自己所有知道的都吐露出来了,此时饼也好了,妇人用牛油纸包着,用细线捆好交到温禾安手中,转身风风火火招呼自己的男人收拾摊子去了。 温禾安顺着这条路走了一会,这个时节的风仍带凉意,吹在脸颊上,吹得久了,能将人心头泛起的涟漪都封住。 她眨眨眼,情绪平静下来,将手里提的东西换做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翻出四方镜,点进第一道气息中。 自从上次陆屿然表示过不满,而且发现他回消息的速度真的不比商淮慢后,她每次都直接找他。 和商淮聊天,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了。 【我在巷口等你们。】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陆屿然,商淮和罗青山已经通过空间裂隙到了府宅里,此刻又折返着从府门口出来,一路从巷子一头往另一头的深处走,商淮很好奇地问:“她怎么不走回来呢。” 陆屿然大步流星朝前走,背影冷肃修长,一个字都懒得回他。 商淮又开始唉声叹息。 今日他父亲对肖谙施展第八感探心时,地牢里全是天纵队的熟面孔,包括幕一与宿澄在内。见识到这位天悬家家主的本事后,俱是心中一凛,送商誉回酒楼时那是毕恭毕敬,对他那叫一个退避三舍。 至于罗青山,他看了看远远坠在后面,恨不得拿头巾给自己裹起来遮蔽他视线的人,心中梗起一阵邪火。 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一点感情。 现在又回到原点,比原点还不如呢! 很快,商淮就知道温禾安为什么叫他们来巷口了。 搅起萝州城一半风浪的天都二少主慢吞吞地往府宅的方向走,手里提着许多东西,都用细麻绳绑着,勾在手里一晃一晃的,见到他们,将它们提起来示意,唇角绽出一抹笑意:“给你们带了东西。” 陆屿然伸手,她就一样一样将东西都塞给他,自己手里只剩个小匣子,没有交出来的意思。 陆屿然被各种不同的食物香味迎了满怀,垂眸一看,有才烤出来的栗子,梅子姜,炒银杏,肉芽枣,芭蕉干,还有两包渗出油,热辣滚烫的烤饼,被这些东西压住,任是再料峭的寒意,也不由自主散去一半。 他对这些没有兴趣,略略扫一眼后交给了商淮,商淮又是惊讶又是惊喜,见温禾安眉眼弯弯看过来,说:“特意买的,趁热吃,那些排队买过的都说味道不错。” 他当即拆了包饼表示自己对伙伴的在意。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问:“不准备吃饭了?” “吃的。” 温禾安在这个问题上极为认真,她指了指落在商淮手里,让罗青山也磨磨蹭蹭分了一点的小零嘴,低声说:“我去找林十鸢拿了点蝉兽,出来前我看过二娘今日采买的菜,有鸡,黄雀,豆腐,大骨和鱼,都新鲜着,做起来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又恰巧见人在摊前排队,就想买了来先垫一垫。” “我没吃多少。” 陆屿然一直都知道,她很有一套说话和与人相处的技巧,纵使她这个人就是满身棘手的谜团,却偏偏能给人种坦荡真诚之意,让她跟任何性格的人都能打得火热。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先自己抛出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些东西,比如蝉兽,就是她自己直言不讳说出来的。 面对熟悉的人,除非你真的紧追不舍惹到她的底线上去了,不然她宁可顾左右而言其他,也不会想对你说谎话。 这是一份需要细心观察才会发现的特别待遇。 证明她不想和耍蠢货一样的瞒哄你,证明对她而言,你多少有 些特殊。 这份特殊,实在太吸引人了。 温禾安与陆屿然肩并肩往回走,商淮和罗青山走在前面,现在倒着走路,说起肖谙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将前因后果道了一遍后,又怒又无奈,问她:“二少主在外岛有发现吗?” “我将松灵带回来了。” 温禾安听得眉心微蹙,从他们接触外岛开始,明里暗里,抽丝剥茧,每次以为事情就发展到这了,下一刻又被猝不及防拉入更深的漩涡。 想他们最开始去外岛的时候,连村民都没怎么接触,若不是阴差阳错遇见闻梁他们,连岛上情况都不知道,只想着如何将山里人一锅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目标竟是山民。 塘沽计划比想象中更为凶险复杂,牵扯越来越多。 她从袖子里摸出两颗松灵,留下一颗供自己捣鼓,道:“先前村民卖给我们的是假的,这三个是真的,我没见过这种东西,灵气也催发不了它,你们看看。” 陆屿然拿了一颗放在掌心中。 松灵的样子有点像松果,但表里纹路不糙,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后来用手段铸就而成的,表面有无数个细孔,孔只有针眼大,密密麻麻布列着,摸着质感很像铜,沉甸甸的趁手。 温禾安凑过来一点,隔空指了指,温声说:“我们昨日到的时候,三颗松灵被无数傀线吊了起来,这些孔应当是专为容纳傀线打磨出来的,但我看着不像是傀阵师家的东西。” “他们将这东西分给村民,让他们日夜供着,里面少不了有玄机。” 陆屿然将手中的松灵抛给罗青山,后者手忙脚乱地接过,听到了命令:“让你妹妹试试,把它完整拆开,研究里面的东西,尽快。” 罗青山应了声是。 温禾安脸上有一点迷茫,她仰着脸问陆屿然,声音压低,很是好奇:“罗青山还有妹妹?” “有。”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宅院门前,跨进去,正遇见一脸严肃的幕一,看样子也是才过来,找陆屿然有急事商议,陆屿然朝他微一颔首,两人径直去了他的小院。 商淮心知今天厨房里这顿操劳怕是少不了了,他扭向厨房,想了想觉得不甘心,想叫罗青山进来陪自己说话。罗青山朝他摊了摊手,手心里放着两颗松灵,示意自己有任务在身,爱莫能助。 庭院中灯影摇曳,温禾安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影子被拉得孤而长,她婉拒了商淮的盛情邀请,转身回了自己的庭院。 合上房门和窗户,小心揭下已经用了一段时日的蝉兽皮,铜镜里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因为在面具里闷了一段时间,肤色闷出更冷的白,像是大病初愈,左脸下那一片碎瓷印记完全消散,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五官灵巧,肌肤剔透,唇珠不点而红。 她扯了扯嘴角,心中的喜悦慢腾腾跃上来,将手中捏着的面皮揉作一团,丢在纸篓里,又起身打了盆水,将今日买的蝉兽皮挑出两张浸进去,才甩了甩手中的水珠,用手帕擦干净。 做完这些,她将窗子推开,在夜色中握住伸进来的那片狭长芭蕉叶,摸了满手的露珠也不介意,心情很好地擦干,任由窗子敞着通风,自己则推开门,准备下去陪在厨房里忙碌的商淮说话。 或许能再得知一点关于禁术的东西。 陆屿然倚在窗前,才挥手将幕一屏退 ,就见温禾安从小拱桥那边到另一边去了,方向是厨房。 他不由皱了下眉,须臾,迈开步子也跟着推门下去了。 温禾安的到来让商淮无比感动,同时倒开了话匣子,她很能接话,懂的就接,不懂的就听,被那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会在极偶尔时生出种自己无所不知的瓢飘然来。 陆屿然悄无声息靠在门边上掀眼往里边看时,话题终于和禁术沾了点边,商淮才开始做第一道菜,他端着切好洗好的肉,从砧板前挪到大口砌着架好的锅前。 温禾安离他尤其近,也从左边转到右边,眼睛里皆是无声的催促。 陆屿然看了一会,在温禾安第二次跟着商淮乱转的时候用指节敲了下门边,漆黑的眼瞳扫视着商淮,示意他出去,他自己则解下大氅丢给他,举手投足间沁出一种冷松气色。 商淮有点愣,下意识将手里装肉的碟子递给他,陆屿然还真接了,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让他赶紧滚。 温禾安很是讶异,又因为没有听到下文有点遗憾,当下和他对视,难得卡了一下:“你、你来做啊?” “嗯。” 陆屿然唇线冷直,通身矜傲,与这样的烟火之地最不般配,本该互相排斥,竟生生融在一起,弯腰间有种弥足珍惜的柔和之色,声音有些哑:“等下还要出门。” 他与温禾安对视,清冷瞳仁中能看出一点不算愉悦的东西:“你们接着聊下去,明天这个时候,饭都上不了桌。” 她和商淮好像被迁怒了。 这是温禾安的第一反应。 她静站了会,轻声问他:“事情很棘手吗?” 今日地牢里发生的事事关巫山,他看上去很是厌烦憎恶。 “有点。” 陆屿然还是喜欢她自己的脸,目光停留一霎,颔首:“会很忙。” 可以说是几桩难办的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的事同时都聚在了他手里,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一点细枝末节都要他来决定。 有关巫山内政,温禾安并不再问。 半个时辰后,几道菜上了桌,五味焙鸡,蜜炙黄雀,蜜渍豆腐,糟琼枝和一盆香苏汤,香气扑鼻,商淮和罗青山拿了筷子和碗挨个摆好,后者拘谨地杵着,盯着那几道菜晃神,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 陆屿然不落座,没人敢动筷子。 温禾安很喜欢那道蜜渍豆腐,她吃得慢,倒是陆屿然早早放下了筷子,翻看着四方镜沉思,根本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她于是咽下一口荔枝水,看向他,道:“你们有事先去忙吧。” 她凑近了点,唇瓣润泽鲜亮,苦恼地叹息:“不用等我,你们等得我不好意思吃。” 温禾安在外面不是这样的,她一点不会露出这种撤下所有危险性的表情。 陆屿然心中被王庭越过雷池的阴毒手段逼出来的戾气因此散去一点,他颔首,抓着四方镜起身,商淮匆匆忙忙扒了口饭,感叹自己命途多舛,一边在心中骂骂咧咧,一边火烧眉毛一样跟着起身了。 人都走了,温禾安视线不由得扫向陆屿然的碗筷,从做饭那会开始,他的四方镜几乎没有停止过闪烁。 说是约好了一起用膳,实际上他连口饭都没动,反而跑回来给大家做了顿饭。 这给她的感觉像是。 有求于人的人是他一样。 温禾安将碗筷收拾好,回了自己房间。 深夜,陆屿然回来拿东西,才踏进自己院门,就见温禾安坐在一楼正堂里端着茶看几张旧纸。她没有挽发,青丝自然垂在前胸后间,面颊透白,不施粉黛,手边放着今晚的木匣子。 一堆东西里,她自己就留下了这个。 陆屿然驻足,问她:“怎么不睡?” “准备睡了,罗青山说你这会要回来一趟。” 温禾安拎起小匣子给他,记起他有些特别的比较欲,低声说:“特意给你买的,别人没有。都是比较甜的糕点,但不腻,你不是喜欢这个?” 陆屿然猜到她有事找自己,但没想到是这个,他倏的抬眼看她,眼里荒芜晦色暗涌,须臾,喉结微动:“你记得?” 温禾安顿了顿,无奈地道:“三年也没有很久。” 那两年陪着外人眼中最为烟火不沾,谪仙样子的帝嗣吃过的一碟又一碟,裹着厚厚糖霜的糕点,哪有那么容易就忘。 她眼睛明亮,烛光清影灿盈盈被揉 碎,缓声吐字:“你们巫山的事,我不好问,现在也暂时没有特别的能耐还你解封的恩情,如果这些东西能让帝嗣心情好一点的话,记得要告诉我,我可以一日买十回,不嫌麻烦。” “若是需要人陪你静站面壁,也可以找我,骂人我大概不擅长,但静站能站很久。” 多多少少,有点哄人的意思。 陆屿然接过小匣子,没有说话,半晌,才颇为冷淡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第52节 温禾安去看这位帝嗣的眼睛。 发现冷色褪去好多。 她扯了扯唇角,放心了似的,捏着几张旧纸出去了。 接下来一天,萝州城里关于温流光约战温禾安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当事人恍若未闻,自始至终没有给出答复,整日待在院子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期间,陆屿然等人忙得不行,用商淮的话来说,就跟用鞭子抽出去的陀螺似的,怎么忙都停不下来。 温禾安没和他们碰过面。 再次见面,是在第三日的凌晨,天将明,但雾气与夜色还没褪去,仍旧猖獗地笼罩着这座州城,温禾安还没醒来,却听到了叩门声。 她捏着剩下的最后一颗松灵走到陆屿然的院门口,商淮在屋里冲她猛的招手,她只得打起一点精神往里走。 走近一看,天悬家的小公子面色苍白,眼下两团深深的乌青,青到有些发紫,像中了毒,精神也不太正常,奔走在崩溃边缘。他深深吸了口气,用手指撑着太阳穴防止自己站着睡着,开口第一句话就颇为暴躁,充满控诉:“陆屿然不是人!” 温禾安还有点困,她将松灵递过去,转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抿了两口,方醒了神。 “怎么了?” 商淮扯出个比哭还难过的笑容,恨不得用木签将自己的眼皮戳开:“我就知道陆屿然的饭没那么好吃,肯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自从吃了那顿,一直到现在,我眼睛都没阖过一下。” “跟着陆屿然做事怎么这么苦!” 没到圣者境之前,修士也还是需要休息的,温禾安啊了一声,去看他有些水肿的眼睛,附和了声:“是熬得狠了一点,陆屿然也没休息吗?” 商淮满脸凄色摇头:“他对自己狠,对我们更狠!” 陆屿然从廊下走过来,听到的就是这一句,他摁了摁眉骨,站在原地冷静地听他又要告些什么状。 商淮接着道:“二少主,你当初是怎么想不开同意和他结契的?” 话音落下,他想起来了,一拍脑袋,低声喃喃:“温家偏心温流光,肯定是他们做的决定。” 这样一来,他看温禾安时,多少带上了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温禾安安静听他说完,才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她还没完全醒,声音里带着点困倦的鼻音,就事论事地否认商淮的推测:“不是的。” “是我自己想和他结契的。” 门外,陆屿然掀了掀睫毛,眼中风雪俱寂。 哪怕清楚的知道,彼时她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但此时此刻,她那么玩笑的一说,一反驳。 陆屿然还是感觉到。 ——他贴在腰间麒麟绣样上的指骨莫名麻了一下。 第39章 被商淮急吼吼地一催, 松灵交出去,温禾安干脆就不睡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将沁了两夜, 已经薄得像纸的蝉兽皮拿出来, 推开窗吹了一会,再撒上海藻粉,照之前的方法画出一张人脸,用手帕垫着置于桌边自然晾干。 做完这些,她的四方镜也亮了。 林十鸢联系她:【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过来一趟吧。】 温禾安戴上幕篱,推开屋门, 下楼时抬头往天穹上一看,星月皎洁, 明河在天, 天尽头如画卷初展,卷出一点鱼肚白的边。她有点惊讶, 卡在这个时间给她发消息, 不知林十鸢是睡醒了,还是也跟商淮一样彻夜未眠。 她让林十鸢打听了两件事, 一是温流光这几日在城中放出的各种消息,市井小巷里,这种事情从一个人的嘴到另一个人嘴里, 会衍变出无数个不同的版本,她想要尽可能准确的汇总,二是禁术相关。 但禁术没那么容易打听出来。 她心中有了数。 这几日珍宝阁可谓是热闹坏了, 一日的进项顶得上从前一两年,就算是在这个时间, 被二十几颗硕大明珠映衬得亮如白昼的一楼,各列高大货柜前也缀着星零的人。 这些人穿着各色长衫,裹了厚实氅衣,和阁里的伙计说话时,夹带着各色口音。 天南地北的修士聚在了一起。 胖掌柜又是忙,又是兢兢业业不敢稍歇,还没几日,高高腆着的肚子眼看着小了一圈,堆着肉的脸上,眼睛轮廓都更清晰了些。他一见温禾安,不动声色将手边正在服侍的客人推给手底下人,自己则赶忙过来,亲自领着她从一道小侧门,避开所有视线上了三楼。 林十鸢净手赤足,正在雅间里练书法,她在这方面天赋不高,功力不深,只在心浮气躁时动笔静心。 温禾安一来,她将笔搁在砚台上,挥挥手示意女使上茶。 林十鸢果真一夜没睡,她坐在垫了厚厚褥子的贵妃榻上,眉眼间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心神不宁,还没开口说话呢,就先抚了抚额心,又烦闷地捏了捏鼻脊,示意温禾安自己随便坐,声音又低又哑:“温流光那边放的话我替你整理出来了。” 果然是这件事。 温禾安不动声色地挑了张太师椅坐下,椅子上垫了好几层裁剪得一样大小的绒毯,椅背上也靠了软枕,她一坐下,整个人都被包裹进去,干脆顺势舒展身躯,精神都放松了些。 不难听出,林十鸢在说到温流光三个字时,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随之是深深的气闷,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睡之前,她得到消息,林淮把林家十二宝之一的“魂引子”孝敬给了温流光。 她霎时睡意全无,太阳穴突突跳动,心浮气躁到感觉睁眼都觉得刺痛,连着喝了几盏冷茶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的父亲分家,表面上是灵庄与珍宝阁分给一双儿女,实际上分的也不止这些。 林家世代从商,积攒起来的财富数目不知几何,常人难以想象,有人初步预估,剔除那些还未露面,或是不太名贵的,单独列出了一张单子,成就了广为流传的“一灵三参十二宝”,用以形容林家的泼天富贵。 这么多年,无数人慕名而来,三参已经在暗中易主,被人高价买走,一灵是林家的根本,掌控在林十鸢父亲手中,她见都没见过,而剩下这十二宝,每一样都是无价之物。 分家时,林十鸢只分到了十二宝中的一样,她现在忍不住想,剩下那十一样,不会都给了林淮吧。 她心中不由冷笑连连。 如果先前只是猜想,那林十鸢现在就是毫不怀疑,她那位殚精竭虑的老父亲看似是想一碗水端平,美名其曰都给机会,实际上早做好了打算。将珍宝阁分给她,是因为珍宝阁需要不断创新,调整策略,林淮整不来这些,他只适合守着一成不变的灵庄过到死。 即便是如此,老头也没放弃,这不,他给自己的儿子找了个好靠山,他也压根没打算将珍宝阁真正给她,待他闭上眼之前,珍宝阁必然会被收回交给林淮。 这对父子何止不想给她吃肉,根本连口汤都没准备分。 想到这,林十鸢心绪一时难以自控,她缓缓吁了口气,只能指望温禾安尽快上位,让那对父子心怀忌惮,她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掌控珍宝阁,再想办法渗入灵庄蚕食。 这种心理作祟,她在搜集有关温流光的消息时格外上心:“温流光从始至终,只给了你一句话,她叫你二十九日亥时五刻在一 品春相见,你若来,就决出个胜负,你若不来,她手里捏着你的十二个下属,一日死一个,你一个时辰不现身,她就命人斩下一段,先剁手,再剜眼,直到你现身为止。” 说到这,林十鸢脸上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心里也不是滋味。 温流光就不像个正常人! 温禾安早就习惯了,她见怪不怪,只是低喃着字眼:“一品春。” 林十鸢解释:“是天都现在住的酒楼。” 但实际情况又不只有温流光的这句话,她抿了口莲心茶,接着道:“你那十二个下属是温流光花大银子用云车押过来的,同来的还有几位长老团的元老,听说代表了温家的意思。” 说到这个,她又梗了下。 云车是目前唯一一种能在天空中穿行,避开溺海的出行方式,但是就跟火烧灵石一样,每一刻钟消耗的灵石都以万数计。即便是三大家的底蕴,近百年来,也只有少数几次情况紧急时用上了云车。 她不敢想从天都到萝州一路需要多少灵石,更不敢想这烧的灵石,究竟是谁家的。 林十鸢看了看温禾安的脸色,发现她十分平静,正摘下幕篱放到一边,露出一张熟悉又久违的脸,顾盼间春水横生。 她顿了下,皱眉说自己的见解:“我刚开始听说这事时,是想叫你暂避风头的。温流光如此逼你现身,自然有了周密的布署,他们人数众多,若是再提前布置,你单枪匹马前去,必然吃亏。” “可如此一来,看温家长老团的意思是要再看看你的表现。” 照这群人的逻辑,温禾安是在上一场争斗中落败的一方,落败的人要想奋起直追,本就不能再讲究个什么公平,他们此举的用意,好似有种明摆着告诉你,“你若是有足够的本事突破重围,达成目的,证明你实力超凡,值得破例一次,若是不行,那便束手就缚吧”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我想了想他们也该是这个意思,现在这个时机,天授旨好不容易有了动静。”林十鸢压低了声音:“你失权之时,天授旨千年来都没有动静,他们自然无所忌惮,可如今,三家里唯有你们家与众不同,有两个旗鼓相当的争夺人选。” 多一个人选就多一份希望,这个道理谁不明白? 这不是别的什么寻常的东西。 这可是帝位归属! 不管谁最后得到了那个位置,都会再成就一个帝族,看看昔日的帝族巫山,有神殿,有无数珍宝,盘踞深山密林中,连奇特的种族都比别的多,可谓集天地钟爱于一身。 就算帝主逝世已有千年,他们仍有种傲气,看另外两家都有点看不上。 哪怕塘沽计划的精锐尽出,花费这么多年时间,死了不知多少人,终于在神殿中安插了手脚,却仍对此抱有种巨大的忐忑与恐惧。 他们心知肚明,就算人已经踏进了神殿的门槛,面对这座耸入云霄的巨殿,也是惶惶难安,惴惴度日。他们不知神殿是否有忍耐极限,不知是否突然发难,不知它动手时是怎样天地俱灭,神魂俱灭的景象。 这大概也是两家不敢明面上动手,非得整出个塘沽计划,与自家完完全全断除来往,还要另行建址的原因之一。 避免被事后清算。 说到这,林十鸢看向温禾安,不由得问:“你如今是个什么打算,要硬接吗?其实若是硬闯,吃亏是免不了,但以你的实力,温家只要没来圣者,想走无论如何都能走得掉。”只是受伤不可避免。 到了他们这种修为,圣者不出手,很少被杀死。 “圣者不可能到萝州来。” 温禾安放下茶盏,没露出丁点喜悦之色,口吻温婉:“温流光也知道这样留不下我,却还要激我现身,除了想叫我名声扫地外,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林十鸢下意识问:“什么?” 温禾安静了静,吐出三个字:“第八感。” 不止温流光,实际上,整个温家都在好奇她的第八感,因为从未见她动用过。 除了江无双的第八感“生机之箭”曾经意外暴露过,剩下几个人都藏得十分严实,这种东西说起来有些上不得台面,但确实有巧可取。 就拿江无双举例,他们知道了生机之箭能抽取方圆百里甚至千里的植物生机为江无双自己所用,真要对战的时候,他们还会选在深山密林之中吗? 断然不会。 若是将江无双逼进广袤的黄沙地里,寸土不生,他的第八感就废了大半,战力会有所削减。 知根知底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但对外隐藏是一回事,在家族之中,这些注定是没法瞒的,陆屿然的第八感,巫山必定有人知道,温流光的第八感,天都长老团也心知肚明,更甚至,他们这些人的第八感,在没叩开之前就有人考虑到方方面面,做出了周密的计划和建议。 温禾安在叩开第八感之前,也被数次叫去谈话,外祖母亲自将长老团和她自身的建议告知,还给了她一道竹简,上面列着从古至今各位杰出前辈的第八感。 她接过,在真正选择第八感时,却做了自从回到温家后最离经叛道的决定。 她的外祖母几次三番来问她,禁闭关过,好言好语过,任谁来都不管用,她的第八感至今成谜,叫温流光猜测不断,忌惮不已。也是这件事,越发引起长老团的不满,觉得她终究不是温家人,不听族中安排,不将温家当自己人,她是个不受掌控的棋子。 第53节 再好用,也终会失控,甚至反噬。 温禾安的外祖母是十岁之后唯一一个分了真心给她的人,对她怀有期待,慈爱,力排众议给了她和温流光一样的机会,待遇,让她有了位数不多的几段真实的,温馨的记忆。 她不太想回忆那时候外祖母看她的冷酷的,失望的眼神。 温禾安朝林十鸢微一颔首:“我若是被逼出第八感,受伤退走,对温流光来说,这局棋就是大获全胜了。” 她在长老团面前再一次失利,整个九州都知温禾安不如温流光,兼之身上负伤,第八感暴露,下一次见面,温流光能精心布置,倾巢而动,无所顾忌地取她性命。 温流光只是脾气不好,不是脑子不好。 如此大动干戈,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林十鸢皱眉,问她:“那你……?” “人我要救。后面要做的事还很多,我一个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做不到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但我没打算现在和温流光硬拼,斗个你死我活。” 因为没有丝毫意义。 林十鸢欲言又止。 温禾安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垂着眼,平心静气地道:“让他们说吧,自我失势,他们明里暗里说得还少吗,别人看热闹,自然希望这热闹越大越好,这能代表什么。” “我最不怕的,就是人口相传的议论。” 四下阒静。 温禾安开口提出要求:“我要两个九境,在后天晚上跟我一起进一品春。” 林十鸢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她回过神,嘶的吸了口气,半晌,艰难道:“不是我不答应你。我可以和你透个底,这次跟我一起来萝州的九境只有三位,他们还和你不同,就是普通的九境,实力肯定抵不过天都的长老。这要是交代在里面,对我和珍宝阁而言,损失大到难以预估。” 她点着桌面,又说:“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萝州城的势力,能出动九境的,一查便知,再将他们的灵力,招数一对,一抓一个准。我是想对付温流光不假,但这事只能放在暗地里做,一旦摆到明面上,别说收拢林家大权了,再给我十条命,也不够温流光杀的。” 温禾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顾虑,她从柔软的包裹中坐直身体,看向林十鸢,不知是不是恢复了修为,她分明也没释放气息,视线停留时,却莫名给人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之意:“我知道。” “他 们不会跟温流光碰上,战斗时不需要他们出手,不会留下属于自己的战斗技巧和招式,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进入地牢将人劫出来带走。” 林十鸢精神一振,问:“你打算如何做。” 温禾安没有隐瞒,她嘴唇往上一翘,像是在温和地笑:“我有铭印。” 林十鸢刚还嗡嗡直闹,飞快转动的脑海霎时风平浪静。 继而诧异。 她知道,凡是权贵之家,必定暗涛汹涌,危险无比,无论是何等身份,暗地里都有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时候。林家只是空有些钱,在九州之中算不得如何厉害,内里都已乱做一团,勾心斗角从未停歇。 她都尚且如此,别提三家之一的天都。 只是她没想到,温禾安这位昔日风头出尽,万人追捧簇拥,有望争夺天授旨的天都二少主,居然也有需要拓印铭刻的时候。 想要拓成铭刻,有严苛的条件,需要九境以上的修为才能尝试,它会抽取铭刻者大量的灵力,抽到虚脱,体内灵力彻底紊乱,十几天内无法再出手,其中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道心不稳,误入歧途。 顺利熬过这些,方能将其中最强的攻击杀招储存下来,留作底牌。 可以说,这种东西是吃力不讨好。 试问,谁会没事铭刻自己的杀招,他们都到这种修为了,遇到危险时,自己难道不会出手? 这未雨绸缪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什么情况和处境之下,才会想着拓印铭刻。 ——而且听温禾安的意思,还不止一个。 林十鸢忍不住看她,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从来不多想那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事,因为会很危险,她只要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如此想着,她最终颔首,扭身朝女使吩咐了两句,对温禾安道:“我会让他们配合你,具体的事,你们一会当面详细谈。” 温禾安点了点头。 很快,门被推开,一男一女在女使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喊林十鸢“少当家”,而后站在原地,在温禾安抬眸时朝她礼貌性地一颔首,气息沉静,翩翩有礼。 这两人也算是熟人了,当日温禾安解开封印,他们两也有帮忙。 他们是林十鸢的心腹。 林十鸢给温禾安介绍,男的叫萧怀衫,女的叫齐艾,她道:“如果以后出现什么不方便在四方镜里聊的事,他们会和你保持联系。” “好。” 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情势下才要考虑的事情。 而现在,温禾安将自己的四方镜递给离得近的齐艾,让他们将自己的气息输入进去,方便这几天沟通联系。 林十鸢问温禾安:“你把铭刻放在哪了?天都不会让你带进归墟吧?” 温禾安朝她笑了下:“戴罪之身,在天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铭刻是她的底牌,早在那日自己被声势浩大押进主殿受审之前,她预感到风雨欲来,第一时间将自己这些人的积蓄,灵器和自己捣鼓的稀奇古怪,杀伤力不弱的东西一起放进灵戒中,交给了心腹暗中保管。 她的举动正确而及时,因为在她进入主殿之后,就丧失了一切为自己辩解,说话的权力,这些年为家族做事而得到的灵石,灵宝,灵器,以及自己手下掌控的城池,权势,都被不容置喙地收回。 如果她没提前将那枚灵戒藏起来,估计连它都保不住。 所以。 正如温流光对此没了耐心一样。 她也对这种飘摇不定,后患无穷的生活感到厌烦,从这次之后,她意识到,事情做得再出色,再繁多,在有选择的前提下,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得到的东西是最虚无的,只需要一个借口,一场陷害,就能被悉数收回,比泡沫还要不堪一击。 那就让长老院没有选择。 没了选择,现有的就成了最好的,无可挑剔的,即便她什么都不做。 也因此,她现在根本不会去管这次天都来的所谓长老团的元老,相信他们见了鬼的考量。 这近百年的时间,她替天都做的事数不胜数,他们都没考察出个所以然来,现在看她与温流光打一场,就能有决定了? 温禾安见该知道的消息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推门出去,她将幕篱往头上一戴,在与林十鸢错身时轻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吐息如兰:“我交给月流了。” 林十鸢恍然大悟。 温禾安走下三楼,准备顺着侧门悄无声息离开,珍宝阁内每一寸地面都铺着雪白的绒毯,楼梯也不例外,脚踩上去,柔软得像是在踩着蓬松的棉花或是流动的云彩。 她在想后天晚上的具体安排。 温流光喊话让她在一品春来接人,一品春是天都这段时间的聚居地,里面卧虎藏龙,毋庸置疑,在那附近一定有布置什么棘手的东西。 她没傻到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温流光下定决心要在她才恢复,孤立无援的时候试探出她的第八感,同时重创她,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既然双方都有所求,那么万事皆可商量。 她在脑中提前设想出那幅画面。 温流光肯定会将那十二个人押在显眼的地方让她看见,不然她不会现身,但她不会把他们放进战局里,因为两人打起来他们会死,她怕温禾安掉头就走。 最有可能的是,那些人会由几名长老亲自看着,就押在一品春不远处的地方。 她只要—— 温禾安欲拐下一楼,正要继续深想,却听楼上有纱衣覆地的轻微声响,她扭头抬眼,见林十鸢停住步伐,捏着四方镜朝她示意:“再上来坐会吧,刚得到了个好消息,第二,第三批流弦沙陆续到了。” 她朝温禾安肯定地点头:“月流要到了。” 温禾安的心里静了一下,竟生出点尘埃落定,脚步终于可以一步迈到实地上的感觉。 自己的人,知根知底,用着安心,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她的意思。 温禾安听了林十鸢的建议,折回三楼的雅间等着,手里拿着四方镜翻看。这面四方镜是新的,加上方才的萧怀衫和齐艾,也就五个人。 陆屿然和商淮忙得不行,眼都没阖上过,没什么好闲聊的,她倒是很想和罗青山聊聊毒,可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实践派,很多并未见过的毒和蛊,你形容给他听是没有用的,他必须要亲眼见到病患的症状,才能真正对症下药。 而且没有陆屿然的命令,他也不会跟你聊得十分深入,只能为你解答一些浅显的问题。 也暂时没什么好聊的。 一刻钟后,女使领着两个人进入雅间,温禾安闻声抬眼,与其中一人对视,半晌,将手中冰冷的四方镜扣在桌面上,眼尾微弯,朝她轻笑了下。 月流几步走到她跟前,朝她拱手下拜,声音原本清冷,此刻因为难得的情绪外泄变得有点僵:“少主。” 温禾安扶起她,将她细细端详了遍,态度如常,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好像她们都没有经历那些糟糕的事情,缓声问:“温流光没为难你吧?” “没。”月流话一如既往地少:“她不知道。” 不知道温禾安与她有那样亲密,因为在天都其他人眼中,她们的关系并不友好。 月流也在看温禾安,一会后,她唇线绷直,认真道:“少主憔悴了很多。” 静了会,她握了握剑柄,凛声说:“活下来就好。” 月流通身穿着紫金胄,身段高挑修长,带着种冷肃与蓄势待发的力量感,长发脆利索地束成高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剑眉星目,英姿飒爽,长期习惯使然,面孔一板,显得很是严肃不讲人情。 是个不可小觑的女将。 温禾安知道她不爱说话,这两句都算是真情流露,来得不容易了 ,她拍了下月流的肩,某种无声的力量在肢体接触之中流动,什么话都无需再多说:“看来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月流习惯直接禀报事情,两句不算寒暄的寒暄之后,便道:“暮雀他们也到了,他们带了家眷,一路都没睡好,现在有点受不住,等安顿完他们,就立马来拜见少主。” 温禾安嗯了声,声音里带点不明晰的笑意,能听出开心的意味:“我猜到了。” “桑榆那群人被温流光拿了。” “我知道。”温禾安顿了顿,道:“后天要去救他们。” 月流颔首,紧接着从腰牌里往外一样一样取东西,身份牌,装着她所有私人积蓄和铭印的腰牌,以及一只陈旧的,眼睛黯淡不已,一点灵力波动也没有的木雕兔子。 温禾安最先接了那只兔子,拿在手中摩挲它并不柔软的耳朵。 月流道:“少主的四方镜属下没能保住,被王庭的人要走了。” 温禾安眼中笑意消散了些,她扯了下唇,低声说:“原来徐家起阵,是拿它当的引子。” 跟着月流过来的都是七八境修为的人,九境本来也没那么容易见到,只是因为这段时间萝州成了众矢之的,才让九境成堆聚集。 温禾安想了想,跟月流交代:“跟暮雀他们说,现在不着急来见我,让他们今日和明日在萝州城租几座宅子,最好是靠近城东的,到时候根据你的指示,腾出地方为桑榆他们疗伤。” 在温流光手里走一遭,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晚点再安排城里的乞丐流民,给他们钱,让他们去买伤药,岔开长老的视线。” 第54节 她看向林十鸢:“你这里有伤药吧?” 林十鸢点头。 月流最后暂时留在了珍宝阁,温禾安回到宅院里,想和陆屿然说一声,发现宅院里空空荡荡,他们都没回来。 她回到自己屋里,完成了一张新的蝉皮面具,将心中的计划推了又推,直到确定不会出现任何漏洞和纰漏,才谨慎地用文字描述下来,通过四方镜发给了月流,萧逸和齐艾。 三个人都很快回了她,表示没有问题。 日升月落,朝暮更迭,一日时间在眨眼间晃过。 二十九日戌时三刻,温禾安下楼,走出自己的小院,在灯火夜色中准备出门和月流汇合碰面,随着时间的逼近,往她四方镜上发的消息越来越多。 把玩四方镜时,她不经意一抬眼,发现陆屿然和商淮,罗青山正从空间裂隙中踏步出来。 后面那两个走路都发飘。 陆屿然在一盏宫灯下驻足,臂弯里搭着大氅,姿态随意懒散,依旧满身清贵,只是微一眯眼时,抑制不住的疲倦之色会稍微流泻出来一些。 状态不算好。 看上去。 像是百忙之中抽身,特意赶回来的。 第40章 雾卷暮色, 星河浮霁。 萝州城内灯火万千,五街之内不知开了多少扇窗,州城之中无声流淌着不同寻常的静谧与, 各怀心思的人心照不宣地希冀着今晚注定精彩的厮杀与碰撞。 温禾安看了看他们披星戴月前来的模样, 朝陆屿然走去,同时低头捏着四方镜通知月流:【我有点事,亥时四刻在商定地点汇合。】 月流问也没问,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好。】 几人走到陆屿然小院的一楼正堂,商淮直接摊在椅子上, 眼皮熬得红又肿,此刻狠狠搓了把脸, 想起身,动了一下又缩回去, 只得踢踢罗青山, 含糊地嘟囔:“给我倒杯茶水。” 他这几日能活下来,都靠那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醒神茶。 一向最是好说话的罗青山屁股岿然不动, 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 陆屿然还在这站着,他凭借强大的信念还能勉强撑一撑, 若不然,他现在就能原地昏死过去。 温禾安见状起身给每个人倒了杯茶,商淮冲她感激地笑一笑, 她则转身坐在陆屿然身侧,细细地看他。 他们是一样的人,如山的重责压在头顶一刻都不得松懈, 忙起来没日没夜,烧灯续昼, 因而只需看一眼,就能立马知道彼此强撑下的真正状态,很多话无需多说。 温禾安低声问他:“一直没休息吗?” “没时间。” “观测台建在溺海,打桩时遇上了很多问题。”陆屿然脸色不免带点病态的白,下颌边缘越发锋锐清瘦,骨腕松懈下来时眼皮微落,透出冷淡的恹色,“罗青山研究松灵也出现了变故。” 温禾安原本想问松灵的事,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忍住了,决定解决完今夜的事之后再说。 她昨天还有些诧异,温流光约战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陆屿然不可能没听到风声,按理说,他会和她谈一谈,让她自己控制,别把火烧到他和巫山头上来。 他现在回来,她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事。 温禾安指尖摩挲着杯盏上的玉质纹理,清声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我安排了人和住处,等将他们救出来,不会带回这边,会另寻地方安置疗养。我今晚就不回来了,温流光气急之下,可能会再次搜城。” 这个可能性不高,基本不会发生,只是她该表示的态度要表示。 陆屿然双手叠在膝上,指节修长匀称,听了这话,身子往前倾了倾,嗓音带着些微哑意,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问:“都布署好了吗?准备硬拼?” 温禾安摇头,语气从容:“没什么拼的,现阶段我杀不了她,她杀不了我,这次逼我现身,无非是要探出我的底牌。” “要布署的都布署好了。” 她话语中有种安定人心的意味,轻描淡写的笃信,给这场还没开始的争斗奠定了结尾:“出不了什么岔子。” 陆屿然默然。 他从来不但心温禾安应付不来这些事情,她能力和实力本就很强,不容小觑,又不会回避自己过错和失败,才跌了一跤,吃了亏,只会让她更为谨慎,计划更缜密周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得回来这一趟做什么。 温禾安给他带的那匣子香甜果子到现在都还撂在他的书桌边,一块也没动过。他每次瞥到那个木匣子,想起温禾安,幽静如寒潭的心境总是泛起涟漪,次数一多,心烦意乱。 温禾安才恢复,和温流光的战役已经在明面上打响,后面只会越演越烈,他代表巫山,有自己坚定不移,不容动摇的立场。 如果温禾安最终败了,她会死在温流光手中,如果赢了,她会回到温家,执掌温家,在最后的帝位争夺中,注定和他成为生死仇敌。 他们会凶狠地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找彼此的弱点,在鲜血淋漓中给出致命一击。 这是他们难以更改的宿命。 就是因为……喜欢,意识到了喜欢。 ——所以现在才更应该抽身,而不是任由本能越来越放肆地默许,甚至纵容着这种靠近。 因为这些相处时候的细枝末节,不设防给出的消息,都有可能成为最后她手中锋锐无匹的利剑,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陆屿然眼皮下覆着两团深郁阴翳,没有说任何试图要让她别回温家的蠢话,他自己放弃不了的东西,没脸让别人放弃,更何况温禾安从始至终有自己的想法,容不得任何人左右。 他问:“什么时候反击?” 这话问出来,和“什么时候杀了温流光回温家”,是一个意思。 温禾安愣了下,并不瞒他,正色着思忖后回答:“就在这三个月了。” 三个月。 陆屿然眼瞳静默,指尖在椅手边缘敲了敲,也不意外。这大概就是他们能以现在这种模式,勉强和谐相处的时限,之后再见面就是撕破脸皮了。 也就这段时间了。 他要忙的事多如牛毛,三个月太短,倥偬而过,见不了几次。 他们对话的时候,商淮已经抓着茶盏连喝了半杯,但 劲还没上来,脑袋一歪,努力了半晌,才将眼睛睁开半条缝,模糊不清地呓语:“二少主,我相信你不成问题,我和罗青山都在这里给你打气。” 罗青山被他在肩膀上一拍,从打盹中猛的寻出一丝清明,口里跟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附和:“对。” 温禾安莞尔,温温柔柔地勾唇回应这份善意:“好。” 回应完后又转过身看陆屿然,将他凌然眉眼间无法忽视的倦意收入眼底。 她起身,准备出门,怕吵到满屋子昏昏欲睡的人,声音落得很低,只能听见气音:“累了就回房间里休息会吧,椅子太硬了,你们醒来后还有得忙呢。” 陆屿然懒懒地嗯了声。 没有要动作的意思,好像要等她出门后才动作。 温禾安提脚跨过门槛,空间裂隙就要在眼前成形,陆屿然这时候才起身,靠着椅子支撑点重量倚着,出声喊她:“温禾安。” 温禾安闻声回头。 他道:“打完还是回来住。” 温禾安有点诧异,又有点犹豫,她住哪都是一样,只是他这样,多少要面临巫山的内部问责和压力,想了想,欲张唇回绝。 十步之外,陆屿然黑发黑瞳,如着点墨,清贵矜傲,他看穿了她想说的话,指了下身边:“罗青山今夜都在这里。” 罗青山是巫医里的翘楚,只要还剩口气,就可起死回生。 说罢,陆屿然垂下眼,话里带点尖刺,不知跟谁在冷冷较劲:“再麻烦,也不差这一次。” 亥时四刻,城中灯明如海,前几日最爱夜里出来的修士都收敛了,街市上一时人声寥寥。 一品春方圆五里,皆是阒静一片,鸟雀都识趣的不再出声。 其他人不出声是因为都在警戒,屏息凝神,但一品春的大门外不远处,那十二具被架在空中,手脚软塌塌被锁链束缚的“筹码”们则是因为进气多出气少,连撩下眼皮都觉得有盐粒在皮开肉绽的肌肤上噼里啪啦炸开。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是喉咙里倒抽冷气的嘶声。 他们由三位九境长老看押。 而前方目光所及之处,温流光长发束成十几根带着彩绸的发辫,随意披散着。她手里拿着根火红的鞭子,长鞭微动,空气中发出急促的破空声响,头颅高高抬起,黑发雪肌,明艳动人,脸上一片傲然之色。 三位九境长老跟在她身边,眼神鹰隼般四处睃动,将周围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她在等温禾安。 这是她少有的有耐心的时刻,不躁乱,也没想发脾气,眼底甚至偶尔划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像一只在陷阱边上等待最心仪的猎物自拖罗网的猎手。 温禾安要是出现,会是什么表情呢。 被陷害的气愤,被威胁的勃然失色,还是不得不被动现身和她打上一场的无可奈何? 那副凡事不急不忙,稳操胜券的虚假面具要被狠狠撕下了吗。 思及此,温流光满意地在原地扫视着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光是一想到等会的情形,只觉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发出溪流一样涓涓的汩动声,像美妙的曲点。 亥时五刻。 温禾安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她一身飒爽黑色夜行衣,脸上严丝合缝地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没有一上来就如温流光所想的上来直接对她发难,而是闪身几步到那十二人身边,袖摆轻盈浮空时骨腕一动,素手轻扬,以掌为刃,九境巅峰气息乍然迸发,一击重而巧妙地落在将他们齐齐束缚在巨大石碑上的锁链上。 这一击,火星直迸,锁链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锁链确实是温流光精心准备的灵器,寻常九境一时之间没法全然破开,只是承受不住温禾安正儿八经的攻击,此刻锁链上如爆竹般颤动,展开,裂开细纹。 那十二个人眼中闪出绝处逢生的耀眼光亮。 只是温禾安来不及挥动第二击,因为长老们动了,温流光也动了,她身体如流星蛮横地撕裂夜空,笔直而锋锐地袭过来。 温禾安出手,电闪之中与她过了一招,而后错身而过,面对着温流光升腾起勃然杀意和兴味的眼睛,满脸冷酷。 温流光歪了歪脑袋,勾出一道笑意,语气火热:“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似乎在等温禾安自己踏入身后专心为她而准备的巨阵中。 只要她还想救人,今天就必须乖乖走进这明摆的圈套中。 温禾安皱着眉,她迟迟不动,像是在犹豫,半晌,从那十二人身上冷淡挪开视线,皱着眉冷声吐字:“温流光,你拿我当傻子?” 她厌恶地直视眼前人,掀了掀唇:“谁会和你在这里打。” 说罢,她连退五步,一闪身遁入夜色中,颇有种一击不成就罢手保全自己的架势,气息转瞬间就退远很多。 温流光眯了眯眼睛,她视线陡然阴沉下来,隐晦地扫过后方布下的大阵,一时之间,心中不是没有迟疑,总觉得这不是温禾安的行事作风。 第55节 可今日是最好的时机,温禾安如今孤身一人,再过段时日,待她招兵买马,可就没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送上门了,而且——温流光看向那道仍然坚守在原地的巨大锁链,眸光闪烁不已。 她不是没有防备。 这锁链是族中圣者锻造的灵器,是她叩开第八感后的奖励,它可以承受两道巅峰九境的攻击,温禾安方才出手碰了一下,但想要解开这个,至少还要个顶级九境出手一次。 顶级九境,别说萝州,整个九州掰着手指头数,都只有那些人。 谁会帮温禾安? 陆屿然吗? 除非他真疯了,彻底不顾巫山了。 想到这,温流光即便知道这事绝不可能发生,仍是轻蔑一笑。 这样倒更好了,巫山绝容不下温禾安,届时三家通缉,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是必死无疑。 想到这,温流光当机立断,不再犹豫,她在半空中一抬手,一直追随着温禾安离开的方向,朝身边几位长老发号施令:“你们四个,跟我去会会她。” 就算没有这阵,她和四位九境同时围击,也够将温禾安逼入死胡同。 她看向剩下的两位长老,下巴微抬,眼风淋漓:“你们留下来守着,任何闲人擅入,直接斩杀。” 话音落下,温流光如一尾在黑暗中肆意穿梭的雨燕,顺着温禾安的方向追击,撕裂空气的声音如飓风长啸,经久不绝,最终猛的闯入了一道扩开的涟漪结界。 温流光踩在结界中,环视四周,目光如雷电,牢牢钉在前方温禾安的身上,红唇一张,无情讥嘲:“妇人之仁。” 她很喜欢观察温禾安的表情,想看她气急败坏,当下饶有兴味地讥讽:“我都有点看不懂你的打算了。你是准备把我们都杀了,再去救那十二个蠢货,还是有别的帮手?” 说到最后,她一扬长鞭,突然变脸,一字一句地道:“不管是哪种打算,只怕你都没破局的实力。” 温禾安亦冷冷回:“你来试试。” 温流光本就不是来和她耍嘴皮子的,只听话音落下后,她长鞭绕着腕骨一转,而后倏地一放,一声清脆而空灵的“啪哒”声,近乎响彻整座萝州。 狂暴如堆雪的灵力尽数附着,只一息之间,铺天盖地的鞭影迎风而涨,每道以百丈之势骤烈扫荡,杀气有如实质,遥遥指定温禾安,叫她无处遁形。 鞭影像庞大到足以占据天穹的触手,遮天蔽日,狰狞扭动,以誓要将人寸寸绞杀的气势扑杀过来。 于此同时,四位九境长老也没闲着,各自施展手段,从侧面围困她。只见结界中风雪齐涌,月影倒映在一汪虚幻的满涨湖水中,异象连连,威能莫测。 无数围观的人嘶的抽了口气,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顶级九境全力一击之下,寻常九境凑上去根本不够看,更遑论他们这些同龄,却只有七八境实力的人。他们实在是差得太远,如天堑难以逾越,被这当头的几位甩下 岂止一星半点。 温禾安目光凝重,明争暗斗百年,她质疑温流光的性格,看不顺眼她的张扬猖獗的行事作风,却从未质疑过她的实力。 面对这悍然一击,她不敢大意,双手飞速结印,结印速度快到肉眼难以完整捕捉所有细节。 随着她的动作,一点荧光从她指尖透出来,起初光芒微弱,如星星之火,然而随后,一轮明月从她身后浮现。 明月甫一出现,光泽越聚越亮,不过一息之间,甚至透过了涟漪结界,将整个萝州笼罩在内,每一条街道在这种皎光之下亮若白昼。 萝州因此一片死寂。 明月与鞭影最终在无数道目光之下猛然相撞。 难以想象的声响炸响在涟漪结界内,四位长老在这等攻势下如折翅之鸟,横飞数米,勉强在半空中止住身形,明月与鞭影同时消散,温禾安往后退了四步,止住步伐。 温流光如磐石岿然不动,俏脸上寒霜密布,眼底风雨欲来。 只退四步。 她对此十分不满意。 温流光挥着鞭再次轰杀,四位长老紧随其后,生死仇敌再次见面分外眼红,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温禾安见状,舍弃了别的攻势,以一双如玉手掌加入战局中心圈。 她的掌印很厉害,身法又独特,挪动间神鬼莫测,时不时分几掌分到四位长老身上,必是掌掌见血,必有闷哼声响起。 她的大部分精力和攻势都落到了温流光身上,一刻钟不到,两人已暗中交手数百下,每一次交锋都惊心动魄,稍有不慎,就是负伤落败,陷入被动的后果。 然而谁都能看出来,温禾安有些落入下风。 四位九境毕竟不是来看戏的。 他们也都成名已久,各有各的本事和绝招,这时候一个眼神对视,改变战略,同时出手,合四人之力,甩出一道巨剑,斩向温禾安纤薄得不堪一击的后背。而与此同时,温流光猛的发力,数百道鞭影凝为一道,重重落下。 许多人眼也不眨,屏住了呼吸。 温禾安反手推掌,将那道巨剑打散,而后皱着眉应对鞭影,只是终究慢了一点。她被余下的灵浪扫中,身形微顿,双掌被削得皮开肉绽,鲜血汩汩。 温流光见状眼中光芒更甚,她的发辫被打散了,有一根被半道扯断,上面缠着的彩色绸缎无声飘落。 但这场搏击中,温禾安先受伤了。 战斗和战争都是一样的,讲究的是个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正是温流光乘胜追击的时候。 温禾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甚在意地甩了甩还没止住的血,转而在寒月的余晖中站直,看向一品春的方向。 温流光意识到什么,跟着扫了一眼。 这一眼,眼瞳里就映入了火光冲天,信筒飘烟的一幕。 她捏着手里的软鞭,瞳仁像猫一样震缩了下,旋即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一品春确实出了意外。 在温流光与温禾安大战之际,三道鬼魅般的人影闪出来,他们目的明确,直奔那被吊起的十二人。 被留下看押这群人的长老突遇这一幕,只是一惊,随后立刻出手,从胸膛里挤出冷哼怒喝之音:“宵小之辈,果真上不得台面,净干这等不入流的偷袭之事。” “呱噪的老废物,这么多年也没长进!” 月流二话没说,轻轻松松举着银月弯刀向前砍杀,她身上自有一股万事不怕的狠意,年轻气盛,攻击大开大阖,一时之间,竟真与那两位九境缠斗在一起,一柄弯刀同时拦住了前赴后继要赶去增援的执事们。 两位长老冷笑连连:“你以为凭你们两个,能破开这锁——” 话音才落,便听那捆住十二人的巨石之后,传来爆炸般的炸响,霎时地动山摇,那两位不出手,只捞人的沉默人士用灵光罩住了那些受了刑罚,半死不活的人,而在余震之后,众人只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咔哒。” ——是锁链掉落在地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外面的两位长老回过神,等里面隐藏的,号称是家族派来的那两位急急赶下来时,那两位哑巴黑衣人已经在原地开了空间裂隙,只是眨眼间,就卷着那十二位踏了进去。 月流重重地哼了声,在裂隙合拢的最后一刻还要提刀反斩三刀,唇齿相碰,看向他们时,眼神厌恶又平静:“我最讨厌自负愚蠢还不自知之人,我家姑娘也是。” 空间裂隙消失在众人眼中。 剩下两位长老面沉如水,他们面面相觑,仍是不可置信,声音粗嘎沧桑:“方才……他们上哪找来的人!” 一位一直在楼里观战那边,叩开了第八感年轻长老紧皱着眉打断他们:“不是别人,是温禾安的气息。” 他无比笃定。 可若是如此,现在在和温流光交手的又是谁? 不。 毋庸置疑,那才是真正的温禾安,只有她能在温流光手下周旋如此之久。 倏的,这位长老猛的甩袖,厉声吩咐:“是铭印——快去支援少主!” 涟漪结界内。 温流光漠然收回视线,她眼皮抽动了几下,手中红鞭因为感受到主人暴涨的怒意而不受控制地扭动,她任由这鞭子垂在地面上,只抬眼看温禾安:“这又是你的什么手段。” 绝对不可能有顶级九境出手帮她。 “一群难堪大用的废物,救走就救走了,我拿他们有什么用。”她逐步逼近,和四位蓄势待发的长老配合着将温禾安合围起来,一字一句道:“将你逼出来,才是我的目的啊。” 温禾安侧首看着这一幕,脸上反而轻松很多,听了温流光的话,她颔首,竟还笑了下:“我知道。” 温流光脸色彻底阴沉,周身气势更为可怖,掌中猩红长鞭表面有液体开始流动,它像熔岩,悉数融化,而后一点点渗入她的肌肤。 一条弯曲盘旋的,半数身躯沉入熊熊火海中的红色巨龙在她身后露出虚影,这道虚影睁眼时,仰头尖啸,獠牙森森,如此威势之下,空气变得浓稠,隐隐扭曲,好像承受不住这样的攻势。 她讨厌眼前这人露出这种好像事事都在掌控之中的表情。 她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如此,她从来也不配,一个当过阶下囚的弃子而已。 若说方才是正儿八经的较量,现在就是化繁为简,真正的生死之招,这才是属于顶级九境最强的攻伐之力。 温禾安温和阖眼,浑身灵力往她受伤的双掌上凝聚,因为灵力太过庞大,她才受过伤的手掌因为难以承受而不断地裂开,血肉翻卷,她不为所动,直至一只通体雪白,只有指头大小的冰雪之蝶出现,方才停手。 冰雪蝶轻轻振翅,停栖在她的指尖,纤尘不染,圣洁无比,温热的鲜血没法给它上色,鲜红与纯白的对撞来得更为极致,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但此刻结界内的人,包括温流光在内,没人觉得它美。 因为谁能感受到自它身上散发出来,丝毫不逊于火龙的气势与威压,难以抵御。 温禾安手指在半空中朝前送了送,像是在逗弄这只冰雪蝶一样。她眼中是轰然下落的火龙,自己却不甚在意,只是扫了眼四位长老和温流光,轻声问:“先前以多敌少,威风耍够了吗?” 装神弄鬼! 在火龙咆哮着俯冲之时,温禾安终于将指尖的冰雪蝶送了上去,她垂下眼,根本不在意接下来会有的对撞,反而从袖子里摸出两颗晶莹剔透的灵珠,在掌中盘玩似的转了一圈,而后猛的反手朝四位长老砸去一颗。 剩下一颗,她抛向了温流光。 什么! 被这一击抽干了大半力量的温流光眼皮突然一跳,她感受到不比寻常的气息,那颗 球里封藏着不逊于冰雪蝶的灵流之力。 她往身后一看。 一堵冰晶墙封死了她的后路。 只是眨眼间,真的只是眨眼间,冰雪蝶与火龙同时消散,化为了天穹上坠下的瓢泼大雨,甚至连惊天动地的对撞声响也没有。 而四名长老合力一击,如何挡得过温禾安巅峰时的最强杀招,猝不及防之下,他们连喊都没能喊出来,就眼睛一翻,重伤跌落,当场晕厥了两个。 剩下两个看着冰球与温禾安同时朝着温流光冲去,目眦欲裂,张口要喊,却只“哇”地吐出一口血,气息紊乱。 刺目的灵光将温禾安两人笼罩覆盖。 直到一息后,她们的情形才又复现在众人眼中。 九州闻名的“天都双姝”还在扭打,是那种摒弃一切复杂招式,将灵力化作纯肉、身力量,拳拳到肉的扭打。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局势已经发生逆转。 原以为是三少主瓮中捉鳖,却不料是吃了一个巨大的,难以预料的亏。 第56节 温流光连连咳血,几乎是在被动防守,辫子全部散了,一只手臂被齐根扭断了,露出森白的骨茬,眼下和唇畔都有淤青,双目猩红欲滴,气息萎靡。 温禾安摁着她的脑袋往结界地面上砸,她很少有这么狠的时候,却总是被温流光激出心中所有凶劲。她声音有点哑,在雨中显得无比危险,一字一句往温流光的痛处戳:“你以为今日胜券在握?以为我被你算计一次还会有第二次?” 她随意地抓起温流光的发丝,一掌压在她胸膛前,又折了根肋骨,逼出她鼻腔里的两道血印:“觉得今日计划天衣无缝?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以为没人会帮我?” “我准时现身,又不肯在阵中与你对战,转身就跑,你虽然迟疑,但一惯自负矜傲惯了,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追过来。只要你过来,一品春就失守了。” “祖母的训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狠狠捏着温流光的下巴,几乎要把她的下颌骨捏得粉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盯着她扭曲的神情嗤笑:“满城人都看着呢,你蠢不蠢啊,温流光。” 一百年的对手,温流光倚仗着族内支持肆意横行,她未必了解温禾安,可温禾安却对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刺激到这位三少主。 话音落下。 被她捏住的下颌开始在指节中咯咯颤抖,温流光的眼神森寒至极,已经隐隐有变幻色泽的迹象。 她自出生以来,何时、何时如此屈辱过! 温流光被刺激得近乎神智失守,浑身气势奇异的节节攀升,就在她遏制不住将要解开某种桎梏时,却不期然对上了温禾安的视线,她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温禾安最开始明明不敌,明明在那边顺利劫走人质时就能退走,她偏没走。 ——和她想要将温禾安引出来的目的一样。 ——温禾安也在等她暴露第八感。 萝州城内这么多双眼睛,众口悠悠。 陆屿然和江无双也都在,第八感一旦暴露,她连封口令都没法下! 温流光睫毛飞快颤动,最终死死捏着拳头,狠狠一闭眼,和着满口鲜血将那口气生生咽下,再猛地发力将温禾安掼倒,脸颊上又挨了一拳。 身后终于传来长老们的猎空杀意。 温禾安颇感可惜,她甩开温流光,站了起来。 和温流光一样,方才的冰雪蝶也抽干了她大半灵力,乏力的后遗症很快就会出现,现在天都的援兵到了,她是时候要退走了。 她烦躁地划开空间裂隙,平复体内翻涌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 她左脸那一块又开始隐隐发痒发热——明明两天前印记才消。 温禾安才踏进空间裂隙里,就见温流光猛地扑了上来,在她手背上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她披头散发,目光恶毒得要将她千刀万剐,却拼着体内最后一股劲,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你以为家主出事,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吗?嗯?” 迎着温禾安震颤的目光,温流光终于出了些扳回一城的恶气,裂开的唇翕动,又说了句让温禾安浑身僵住,不得不在意的话:“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毒吗?!” 她极尽恶劣:“你猜猜看?” 她不管了。 什么做没做过,是不是温禾安从小一直污蔑她,往她身上泼一盆盆的脏水也都顾不上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刺激疯温禾安! 这个晚上,谁也甭想好过! 空间裂隙合拢消散,涟漪结界破开,天都的长老们齐齐奔过来,架起温流光。 城东的庭院里,弯月如钩,夜阑更深。 温禾安出门后,陆屿然将商淮和罗青山挨个敲醒,让他们上楼睡。一上楼,才知道,不是在各自房间里睡,是在陆屿然的书房里睡。 书房里有敞开的窗子,能清楚看到一品春那个方向的动静。 商淮瘫成一团,捂脸虚弱地呻、吟,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他在下面睡。 椅子还是椅子,不是柔软的床。 这除了从楼上换到了楼下。 还有何区别! 连轴转了三四天,片刻未歇,陆屿然也累,不论身体还是精神,远比身边横躺着的两个更疲乏。此时靠在椅子上,眼睛一闭,深重的困意不管不顾袭来。 他算了算时间,指节微曲,敲了敲商淮瘫成泥的椅边。 商淮茶劲一旦上来,会稍微清醒一会。 但显然不是这时候。 商淮无意识哼哼了声,问:“做什么?” “我眯一会。”陆屿然抚了下喉咙,嗓音透出压不住的困倦哑意:“亥时五刻把我叫起来。” 商淮哀嚎:“我求你。陆屿然,你看在我全家都尽心尽力替你办事的份上,你饶了我——” 陆屿然打断他,言简意赅开出条件:“五十万灵石。” 商淮微顿,稍微清醒一点了,他估摸着自己的后劲也差不多那时候上来,跟他确认条件:“只是叫你起来,不是接着干活?” 陆屿然已经闭上眼睛,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也没到亥时五刻。 他脑袋里有根弦一直尖锐地绷着,随着时间临近,困意愣是被生生压下去。 陆屿然在某一刻难以忍受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浮现出因为熬得太狠而陆续加深的血丝,肤色更为苍白,他脊背靠着椅背,掌心拢了下,又松开。 他看了下时间,唇线抿得极直,周身气势极冷。 良久,他狠狠摁着眉骨,无声较劲之后,终于妥协了似的,又闭了下眼。 等拽开椅子,站到窗前时,陆屿然自己都被自己气得仰头笑了下,喉咙无声震动。 这个时候,还只到亥时四刻。 亥时五刻,商淮凭借顽强的压制力勉强醒来时,发现巫山清癯无双,谪仙般的帝嗣正靠在窗边,掌中捧着茶盏,眼睫长垂,孤拔劲瘦的身躯在屋里拉出一道极具力量感的影子。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不是要眯一会,让他叫起来? 半晌,商淮朝陆屿然的背影无声比了个手势,心服口服。 陆屿然连转几天居然可以不用休息,不愧是被神殿选中的人。 他可以直接成仙。 真牛逼。 第41章 短短两刻, 萝州城内翘首以盼了好几日的“闲散”修士目光悉数汇聚在一品春与涟漪结界中,面对一波三折的反转,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温禾安在空间裂隙中消散身影, 窗台前无数人仍是心神震颤, 久久难以回神。 不止年轻一辈,有些鬓发皆白,归隐许久,这次只当带年轻人见见世面的老人也都凝住视线,唏嘘感慨。再回身看自家不争气, 只顾着看输赢,算赌注, 看戏一般上蹿下跳的小崽子,忍不住一巴掌拍下去, 好叫他们放清醒点。 当然, 不需要长辈提醒,从始至终都在凝神思索的人也有不少。 他们透过夜空, 看的不是博弈的输赢, 而是温禾安和温流光的招数,计算着那种真正动起手来, 欲要毁天灭地, 覆盖波及整个萝州的恐怖动静之后蕴藏的可怕力量。 可以说,这场匆匆结束的战斗, 打醒了一些平日沾沾自喜,自以为有点本事在身上,觉得自己与那几位三大世家培养出来的核心苗子也无甚差别的人。 不怪他们如是以为, 实在是他们没见过这几位动真格出手过,他们平日里奉行的都是王不见王的准则。就连被九州年轻修士奉为实力标杆的九州风云会, 他们也是各自登顶,跟商量好了的一样,去年你去,今年我来,有来有回,有商有量。 因而。 ——知道他们强,但没想到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好半晌,有人摸了摸手臂上爬起的鸡皮疙瘩,眉毛耷拉着,喃喃道:“她们还没用第八感……整个萝州都快被毁了。” 王庭的酒楼里,山荣轻手轻脚取了件大氅,要给窗边身形单薄瘦削的男子披上,才到身边,就被只苍白透骨的手挥退制止了,他顿了顿,不由得劝:“公子——” 江召握拳低而压抑地咳了几声,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他终于稍一抬眼,又看向一品春的方向,那边的动静已经完全止歇下来,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烛光摇曳,滴蜡即凝,江召于此时难得褪去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清隽五官的优越让他即刻恢复了从前的一两分干净气质。搭在窗棂边的手指紧了紧,他只皱着眉慢慢吐出一句话,嗓音微涩:“……她受伤了。” 那种极致对撞下轰出的伤势,不养个一段时日,好不了。 山荣眉头皱得比他家公子更紧。 照他说,既然已经离开天都了,温禾安这个人,就提都不必再提了。 可他家公子跟魔怔了似的,谁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除了家族吩咐下来要做的事,其余每一件私下里做的事,都围着温禾安这个人转,不能说,更不能劝。 山荣心里像是梗了块要命的石头,他低垂着眉,许久之后,才听江召实打实的一句轻嘲,像烟在耳边转瞬即逝:“我有时候都觉得她根本不曾与我接近过,铭印这样的东西,我竟、一无所知。” 铭印里的力量庞大,分明是温禾安近两年才拓印上去的,而铭印这东西,一旦拓印,必定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可在他们感情最好,关系最融洽和谐之时,她都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过任何异常。 如今一想。 究竟是怕他担心才隐瞒,还是……她根本就没真正相信过他。 仔细想想,在一起的那两年,不论什么时候,除了偶尔情绪上的一点疲惫,温禾安在他跟前是几乎完美,无懈可击的。 可是人怎会没有弱点。 江召孑然而立,陷入死一般的寂然之中,门外有脚步声哒哒响起,最终停在房门前,有人伸手叩了叩门。 山荣接收到江召的视线,放下手中的大氅出去了,一会后,他匆匆折返,朝着江召拱手,眉宇间全是凝重震撼之色,低声道:“公子,才得到的消息,巫山突然动手,强攻了永,芮,凌三州。” “少主让您即刻去三楼。” 江召动作一顿,黝黑的眼仁转了半圈,他直起身,一字一顿问:“什么?” 山荣垂着头,硬着头皮也没敢重复一遍,任由诡异的死寂笼罩房间,须臾,燃烧的蜡烛摇晃一下,灯芯烧着烧着,发出“啪”的一声,拉回了江召的思绪。 他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热闹散尽的一品春,此时乌云遮蔽,风雨欲来。 三楼那扇被强行扩开了,像正门一般沉重恢弘的铜环木门前,六七境小执事们跪了一地,脊背弯得像是被沉甸甸果实压得摇摇欲折的老树,稍有些地位的大执事和长老们也都在门口守着,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很是惴惴难安。 第57节 他们彼此交换眼神,但都没有出声,唯恐触到什么霉头,四周唯有长风穿堂而过的尖啸余音。 此时此刻,他们紧盯着脚底下的地砖与绒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这次十长老来了。 禁闭的房门内,只有两道影子,一道赤红如火,一道原是纯白似雪,而今也染上了一层污秽。 温流光的长鞭已经又化为原型在手里紧紧捏着,她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满身狼藉,血,熔浆与雪水混合,乱七八糟糊在身体上,毒蛇吐信般在肌肤表面上游走滑落,右臂突出的骨茬还未接上,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中,妆花了满面。 她却不管不顾,眉尖杀意越凝越深,越蓄越重,不耐烦地伸手一抹,看见鲜红的手指上覆着一层粉。 粉。 温流光为了今日这场志在必得的夜猎,还特意精心描了妆刺激温禾安,这些事情,如今想来,每一件都是抽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如此响亮,如此耻辱! 她唇抿如刀锋,不管不顾地翻箱倒柜,一手随意抓着妆奁盒前的手帕恶狠狠往脸上擦,伤口与淤青都不避开,灵力将桌上翻得一塌糊涂,十几个灵戒在地面上散乱一团。 有备而来是吧。 玩这套是吧! 温流光将裹着粉的手帕往地面一丢,最终找齐了自己要的东西,她带着数样足以完全毁掉萝州的杀器,高高昂着头,眼睛里卷着两团噬人的漩涡,径直朝外走,声音冰寒刺骨:“让门口那些废物都滚去捉人,吩咐江源之出兵,把萝州给我团团围起来。” 十长老眉如远山,此刻凝眉反对,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得咬重字音:“三少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温流光重重抹了把脸,草草拧回了自己的骨头,随便用灵力一团了事,手中的长鞭感受到她心中沸腾翻涌的情绪,将地面甩得啪啪响,没过三下,就咧开几道细密的蛛纹裂。 “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她用舌根重重抵着尖锐的齿尖,满嘴血腥气,脚底碾着满地狼藉,锐意难遮地往门外走,一字一句:“我要温禾安死在我面前,就在今夜!” 一时,一刻都等不了。 十长老伸手抓住温流光的手腕,他还很是年轻,比温流光大不了几岁,前两年入了长老院,是长老团里最年少的一位。 换句话而言,他与温流光,温禾安算是一起长大的。 他把她拽回来,凝声:“三少主,你若是足够清醒,现在就不该踏出这道门。” 回应他的,是出招诡谲的一道鞭影,即便他飞快给自己双手覆上了厚厚一层灵罩,也仍是在这一招之下溅了血,手背皮开肉绽,很快高高肿了起来。 “温白榆,劝你管好自己。” “而今轮得到你来对我说教指点?!” 温流光回身,她咬牙切齿,俏脸上各种色彩都有,粉擦了一半就不管了,浑身都在冒火,“温禾安不死,我今后还有脸出门?让世人都知道我温流光捉鹰不成反被啄了眼?!” 想起那种画面,她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那还不如杀了她! 温流光气势汹汹转身要闯出门去,声音蹭蹭冒着怒火:“你若非要念和温禾安一起长大的旧情,也可以跟着我一道去,念在同族的份上,我倒也不是不能给你个恩典,准许你给她收尸。” “更别拿族里的意思来压我,我现在半个字都不想听,杀了温禾安之后——有什么罪责一并算到我头上。” 温白榆眉头皱得更深,正因为同根同族,一起长大,所以他太了解温流光了,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因为温禾安跳过多少次脚,今夜她输给谁都行,却偏偏是温禾安,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这足以粉碎她的理智。 现在跟她温声细语根本没用。 他干脆不管了,灵流涌动全身,沉着眼去夺温流光手里的鞭子,而就算温流光被那一击耗了大半灵力,攻势也很不可小觑,交手不过三下,他右手食指的三节骨头就被生生敲碎了。 争斗间两人踉跄跌在地上,温白榆被她对待仇敌般不留情面的手段逼得眼角突突直跳,终是抓到一个机会,借力猛的反扼了下温流光的手腕,也不叫她少主了,凛声说:“温三,你闹够了没!” “对付温禾安是你如今要想的事?!圣者不来,她第八感始终成谜,你追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无限好文,尽在晋 江文学城 温白榆喘着气,疼得冷汗涔涔,气息竭力平稳,一字一句地敲醒她:“阴官本家才拒绝了我们的合作请求,不肯出面,珍宝阁选择将流弦沙先供给巫山,陆屿然亲自监管,他们的溺海观测台已经快建成了,我们的在打桩时就遇到了难题!” 他说话时,震怒之下的红鞭已经如游蛇一样盘踞着卷上了他的喉咙,缓慢勒紧,收缩时甚至能听见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不过须臾,温白榆耐看的脸庞就涨得通红。 他伸手去掰,无济于事,手掌被红鞭磨得出了血丝。 温流光真动杀意的时候,除了另外几个来,谁来都没用。 温白榆放下了手,他看着温流光冷淡的,看死人一样的表情,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他接着道:“才得到的消息,巫山攻了王庭的永,芮,凌三州,同时夺了我们的寒山矿。” 温流光的眼睛终于止不住震缩了下。 温白榆这才开口:“现在。你能冷静下来了吗?” 温流光果真没动了,至少不跳着脚吵嚷着非要去杀温禾安了,不过她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歪着头看他,样子像个不谙世事,偏又冷酷无边的魔女。 她冷眼看他连连咳嗽,呼吸急促,看他眼睛里出现血丝,太阳穴上凸起分明的青筋,直到他出于身体求生本能要迸发第八感的时候,才慢悠悠松开了鞭子。 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巫山这是什么意思。” 温白榆被呛得咳了一阵,稍微缓了缓之后,道:“听说是巫山本家直接下的命令,好像是因为除夕前后的那次刺杀。塘沽计划里,我们的人说,那次行动导致他们在巫山埋下的眼线被连根拔起了,被巫山抓了活口,可能审到了什么。” “巫山此举,是警告,陆屿然是他们的命根子,动谁都行,不能动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腑里有浓烟在翻滚,出口就有呛意,他生生忍住,道:“可以质问,也可以夺他们一些小城小利回击,但不宜大动干戈,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现在不能开战,还不到开战的时候。” 现在两个人都跌坐在地面上,温白榆扫向温流光,沉声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探墟镜给出的关于溺海的线索,还有你的第二个八感。” 温流光紧紧抿着唇,环胸冷笑:“意思就是,今晚这口气,我要自己消化掉?” 温白榆在心中深深叹息了声,他看向温流光,她向来精致讲究,今夜是难得的狼狈破落,额角和唇边的淤青倒是自行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手臂上的扭伤太重了,被她用灵力一裹就算完事。 他从袖子里拿出疗伤的药粉,又将四方镜叩在地面上,朝她道:“把灵力撤了,这伤要重新处理下。” 温流光没动,他也见怪不怪,只能自己动手,先把她自己留下的灵力抹了,光这一步,因为她的冷眼旁观,就花了一些时间,但温白榆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已经算是配合了。 “有什么好气的。”温白榆熟稔地开解这位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三少主,不疾不徐道:“整个萝州城,但凡有眼睛的,谁看不出你是被暗算了,你的实力他们有目共睹,说也顶多是说咱们棋差一着。” “谁没有下错棋的时候?” 温白榆顿了顿,知道温流光最在意的是什么,想想印象中温禾安才来的时候,那么小,又瘦,别人和她说话时,她一双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他起先还不好意思,后面长大了才知道,那不是别的什么,是她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唯有如此,她才能准确地附和,给出他们爱听的回答。 跟张扬跋扈的温流光比,温禾安简直太让人省心了。 就因为温白榆小时候曾对她笑过几回,陪她挨罚扫过一回落叶,纵使长大后他们各有阵营,逐渐疏淡,剑拔弩张,偶然遇见的时候,她也还是会礼貌颔首,唤他一声“白榆哥”。 但。 纵使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纵使杀意滔天,难以自控,温流光仍是不同的。 温白榆捏着帕子,沁了水,伺候温流光把脸上剩下的半面妆擦了,颇为无奈地重复:“不说别人,我究竟是陪谁长大的,你心里难道不知道?温禾安到天都时,都已经十一二岁了,长老们更喜欢谁,我会选择帮谁,不是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他指向四方镜:“自打知道你受伤,族里多少人都来关心。” “长老院做了选择,就不会轻易更改,你把精力放在天授旨与自己身上即可,跟她较什么劲?” 温流光心里好受了点,但也只是一点,她闭了下眼,还是跟怪兽一样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不得不妥协:“但愿长老院和祖母真是你说的这种态度。” 说罢,她站起来,踢开脚边的纸张,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语调间又已经是一派高傲:“这次就算了。” “下次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温白榆在原地坐了半晌,手搭在膝盖上,中指没了骨头支撑,软哒哒地垂着,他看了一会,苦笑着给自己上药,同时拿出四方镜,给族里发了消息:【三少主第二次八感即将到来,情绪起伏颇大,杀意愈烈。这么多年,她一直为温禾安之事耿耿于怀,我以为,应当给三少主一颗定心丸,将真相告诉她,助她在闭关前破除心魔。】 城东府宅中,陆屿然倚窗静站,他知道这种级别的争斗,只要动手了,就没可能毫无无损,全身而退,因而在最开始,温禾安最先被几人合围击伤时,他只是皱了皱眉。 温禾安所拥有的实力,参与过的战斗不比他们几个少,她有自己妙到毫厘的技巧,知道怎样掌控衡量局势,杀招凌厉,不是什么弱不禁风,中看不中用的瓷娃娃。 他还挺乐意看她要如何将那几个耍得团团转,潇洒破局的。 直到温禾安反手甩出那两道铭印。 并确实由此反转局势,将这张原本铺天盖地罩向她的网狠狠撕碎,反捆住温流光,任她披头散发,颜面尽失,而自己在这座萝州城中再一次一战成名,出尽风头。 陆屿然没兴致看温流光发疯,他的视线只在那两道铭印与温禾安被灵流削得血肉模糊的双掌上凝了一瞬。 旋即。 他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周身气势敛尽,细看之下,瞳仁里流转着些糟糕的寒意,宛若冬末结冰的汪洋江面。一时间,明月皎光落到他身上,衬得那段身影又清,又独。 许是他身上凛然逼人的东西太重,商淮这时候也缓过来了,揉着眼睛站起来,问:“二少主怎么样了?赢了吗?” 陆屿然五官冷得像覆了薄雪,眼睫一掀,一个字也没有。 怎么了。 商淮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寻思着这情势看起来不对,莫不是温家来了圣者,温禾安被捉了?如此一想,他醒了神,急慌慌朝一品春的位置看过去,发现温禾安正抓着温流光的头发往地上砸。 鲜血四下横流。 而另外四个长老瘫软在一边地面上,目眦欲裂,呛血不止。 就—— 怎么看,都不像是温禾安吃了亏。 商淮狐疑地看向陆屿然,不解之意溢于言表,他想到什么,眼皮微跳,揉了把脸,正了正头顶银冠,问:“不会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吧?” 他什么都不怕,现在就最怕这个。 陆屿然没说话,他在正事上不说话就代表没什么特别的事,商淮一颗心又揣回肚子里。 他转而回望向一品春的方向,津津有味地围观这场战斗的尾声,自顾自和陆屿然说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二少主这样呢,她从前也这样跟你打?” “没。” 说话时,天都长老赶来,温禾安踏进空间裂隙,这场荒诞又精彩的战斗拉下帷幕。 陆屿然缓然收回视线,居高临下地遥遥俯瞰一品春的方向,薄唇微动,声线透清:“我看天都的掌权者必定有病。” 商淮大为惊讶。 见惯了他目下无尘,不沾俗世的清净模 样,真是百年难得见一回他对某个人或势力“口出不逊”。 陆屿然眼尾烦厌地一压,线条拉得狭长锋锐。 先是杜鹃连里的至毒,再到剑走偏锋的借灵,如今连铭印这种只有亡命奔袭之徒才会考虑拓印,损害身体的东西她身上都有,还不止一个。 天都是什么水深火热,陷进去就要命的杀戮土匪窝吗。 他看温流光过得就挺松弛滋润的。 怎么到了温禾安这边,就得浑身紧绷,未雨绸缪到自伤自损的地步。 第58节 陆屿然皱着眉,半弯着腰直起身,走到罗青山面前,将他叫醒。 罗青山才睁开道眼缝,身体就僵住了,继而整个人都在一息间由茫然转为全然清醒,他看着陆屿然,恭敬道:“公子。” 陆屿然嗯了声,说:“去准备疗伤的药粉,找药效强,能治九境之伤的。” 罗青山立马起来,拉开了药箱,专心致志开始配药。 一刻钟过去。 药配好了,按理早该回来的人却一直都没出现。 陆屿然看了好几次四方镜,也都没有动静。 温禾安左脸隐隐发烫,但还可以忍受,随着灵力撤去,战斗结束,热意也随之渐渐消散,她将空间裂隙直接开到了跟月流提前商量好的一座宅院门口,宅院里面布置了结界,那十二个救回来的下属就被安置在相邻的两座府宅里。 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倚着冰冷红漆门悄无声息地闭眼平复呼吸,双手两度受伤,血一直在往外流,被她面不改色用灵力一封,就算暂时了事了。 她脑子里一直在想温流光最后那两句话的意思。 家主闭关冲击圣者,这件事温禾安在归墟受罚时已经横竖推了无数遍,知道这必然是个阴谋,牵扯其中的,大概不止只有温流光与江召二人,可她没有证据,光想也是无济于事,有千百种离奇的可能。 但这件事已经发生,她甚至为此付过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无法重来更改。 她更为在意的是温流光所说下毒之事。 这还是头一次,温流光终于认下这桩事。 如今妖化的症状越来越频繁了…… 事实证明,陆屿然的血也没能完全根除毒性,它即便短时间内被压制住了,也会再发,想要根治,终究得先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门的东西。 温禾安想了一会,眸光闪烁,脑子里一时间涌出的想法有很多,可现在都不是时候——至少今晚不行。 她静了静,身形一闪,从墙头轻飘飘跃进高墙之内,整个人走进结界中。 珍宝阁提前安排的郎中,女使,侍卫都在结界之内忙碌守候,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空气中充斥着药味与腥气,时不时一间房内会飘出压抑的痛呼和闷哼声。 月流正在等她,此刻迎上来,瞥一瞥她的手,才要说话,就见温禾安朝她笑:“没事,我来看看他们,回去会自己上药,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月流不再说话,领着她一间间房地走进去。 有的人已经晕了,温禾安会看看他们的伤势,而后轻声问郎中具体情况,得知没什么大碍后便舒展眉心,略松一口气。 有的还醒着,见到温禾安双眼噙泪,喉头哽咽,掀开被子就要下拜,下一刻却被温禾安的灵力一摆手轻柔压在了原地,她负手站着,和他们浅聊两句,让他们好好休息,其余一切事情都不要担心。 直到走完最后三间,月流在她耳边低声道:“少主,珍宝阁少当家想见你。” 温禾安颔首,才要迈步,就见自己腰间挂着的四方镜亮了几下,她下意识眨了下眼,不自觉伸手去取时才发现手掌有些发冷发麻,灵力已经裹不住伤势,温热的血珠洇出来,悄无声息往泥土中坠。 她甩了甩手,才拿起四方镜点进去看。 是陆屿然发来的消息。 【回来止血。】 可能是她好一会没回,他又甩来两条消息,言简意赅。 【在哪。】 【你回,还是我让罗青山去。】 温禾安眼前都能浮现出陆屿然那种不太耐烦,又可能不大愉悦的样子,她看了看,不免弯了下唇,回了两个字后将四方镜收起来,对月流道:“这边暂时交给你,有情况随时通知我。去和珍宝阁的人说一声,我现在有事走不开,明早去找他们少主。” 第42章 是夜, 月明星稀,火树星桥。 已是夜深露重之时,萝州城今夜却并不平静, 许多酒楼一直亮着灯, 随着她与温流光战斗仓促了结,鼎沸议论声却并无平息之势,且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许多修士在茶楼驿舍里煮茶饮酒。 温禾安无视这样的热闹, 将空间裂隙开到了城东的府宅里。 她轻盈跃进了陆屿然的小院,发现一楼亮着的不是烛火, 而是画仙画出来的一盏缠丝明珠宫灯,光芒很是柔和, 同时散发出一种很是奇异的浅淡香气。画仙出手绘制的东西总有各种想象不到的妙用。 陆屿然, 商淮和开着药箱,严阵以待的罗青山在正堂里各自坐着, 姿态各不相同。 温禾安跨过门槛, 罗青山医者本心,下意识地站起身, 将早就研磨好的药粉拆开,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商淮双臂搭在眼前桌面上,下巴和脸颊靠上去, 面朝着温禾安,说话因此一顿一顿的:“我都看到了,二少主这次和温流光对弈, 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啊!” 任何温流光和江无双吃瘪的情形都能让他感到身心舒畅愉悦,他接着道:“厉害, 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如此丢人。” “算不上胜,只是好在如预料之内的将人都救出来了。” 温禾安回了个笑,原本双手都负在身后,这会大大方方伸出来,边和闲不住话的天悬家小公子接话:“原本以为能逼她用出第八感的,谁知她最后迟疑了。”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情绪稳定,什么都不需要多说,有种事事都在预想之中的从容之意。 商淮上上下下地将她又看一遍,越来越不解:“我越想越不明白,天都为什么会执着于培养温流光,培养就培养了……除了实力,好歹也注意掰正她的情绪状态吧,杀气重到这种程度,天都真觉得没问题?” “他们就不担心她生出心魔自毁?” 尤其是这几年,可能是天悬家强大的本能知觉作祟,每次和温流光接触,他都有种隐隐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越来越明显。 这两人交谈间,陆屿然一直没说话,长指搭在椅背上,身体朝前一倾,深邃眼瞳里专注倒映着温禾安摊在半空中,被灵流削得皮开肉绽的双掌。 柔嫩掌心已经完全烂了,十根手指也没能幸免,伤口细密翻卷,深的地方足可见骨,温禾安撤下灵力,原本还只呈现缓慢流动之势的血液乍见空气,没了阻拦,立刻肆意淌出,大颗血滴顺着掌心纹路接连往下坠。 场面一时狼藉,叫人不忍直视。 陆屿然望着这一幕,眉间气质越清,一言不发。 罗青山动作熟练地拿出药粉,因为伤口太多,他暂时没法逐一处理,只得先将药粉大面积撒下去。待血慢慢止住,他再用夹子夹着棉团,动作轻柔地将血和一些黏在上面的皮肉润湿,分开,逐一用灵液清洗。 温禾安不觉得这有什么,她在天都的压力不小,为了不辜负她外祖母的期望要求,也为有实力保护自己,几乎是被逼着跟温流光不相上下的较劲,为此,她在修炼和战斗中吃过的苦不 知几何。 陆屿然在她对面坐着,中间只隔着张方桌,他视线落在她的手掌上,皱着眉,看样子不像是已经休息过了,中途转醒的样子。她不由动动唇,轻声问:“你没睡吗?” 陆屿然大概不是很想说话,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又回到她的手指上,道:“眯了会。喝了茶,睡不着。” 又看了一会,他问罗青山:“什么情况。” 罗青山如实回:“公子,是对撞之下造成的外伤,一些细小的伤口没有大碍,只是这两处、”他指了指温禾安右手小指两块指节和左手虎口处的撕裂伤,任何隐瞒都不敢有:“流血过多,又没有及时上药,需要静养四五日,以二少主的修为情况来看,四五日就能好得完全了。” 陆屿然看向温禾安,他也不说话,眉尖凝霜,眼尾上挑,不满和愠色全部藏得又深又隐秘,偏要别人自行领悟。 温禾安与他对视。 忽而想起那两年里,她也受过几回伤。 第一次是在秘境中与石阵对峙破阵,伤在后颈,出秘境的那一瞬,四方镜不知闪了多少下,那段时间搁置的公务堆成了山,她只得赶忙料理,等连轴转停下来,已经是深夜了。 她在巫山所属的主城中有宅院,那天便没有回去。 她和陆屿然关系最差的时候,两人都是各自搬出来住自己的,连碰个面都针尖对麦芒多大不情愿一样,但那时候,得益于温禾安单方面的某些努力,她已经连着许多天都睡在巫山殿宇之中,陆屿然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在外仍是冰魂玉魄的谪仙模样,只是在私下里,变得有点,不动声色地管着她。 当然,这只限于让她回去睡觉与吃饭。 那夜星月全无,陆屿然联系她,只有一句话:【九谷秘境今天不是破了?】 意思就是。 秘境都破了,怎么他还见不到她人。 温禾安想了想,回他:【积攒的事情有点多,我今夜先不回了。】 她道:【明日再回。】 那边隔了好一会,回了个冷漠意味扑面而来的:【随你。】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温禾安的四方镜又亮了下,她拿起来一看,见陆屿然难得在四方镜上说了句长的:【这次秘境很多人受了伤。】 【你呢。】 温禾安恍了下神,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她撂下笔伸手往后颈触了触,在原地静了静,含糊发了句:【还好。】 四方镜那边也没消息了。 等温禾安又翻完一本账目,起身去湢室洗漱,出来时只随意搭了件衣裳,青丝半干,这才打算翻看灵戒找药粉对付一下伤口。 对他们这种修为层次的人来说,大多数伤口无需处理就会自行愈合,只有少数涉及到凛厉的攻伐之意的,才需要自己上药静养。 翻了一会,她找出一个小瓷瓶,才要拔开瓶塞,就感应到了某种忽然而至的气息。 温禾安站在原地,缓慢眨了下眼睛,半息之后,见门口侍从皆无声匍匐,一截瘦削匀称的指节旋即挑开珠帘。 世人皆知巫山帝嗣不与人为伍,行踪神秘莫测,从不在人前多留,温禾安和他接触久了,就知道和刻意保持神秘没任何关系。这人的性格就是如此,又清又独,不爱给外人一个眼神,不想在陌生地方多待一刻。 她有些惊讶,直到陆屿然在她跟前驻足,他的眼形勾人,看人时天生带着霜寒水冷之意,视线在她身上细细转了一圈,并无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伤哪了。” 温禾安迟疑地指了指后颈。 陆屿然不由皱眉,半晌,抓过她的手腕走到灯烛下,将散着清甜香气的发丝拨到两肩,颈后一段雪白与鲜红交织的肌肤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眼前。 温禾安很不习惯因为这点小伤引得别人来一趟,看一趟,她忍不住往后缩了下。 陆屿然不轻不重摁着她,第二句话是:“你回来到现在,没处理过伤口?” 温禾安缓缓嗯了声,她捏着手里的药瓶,要拔开瓶塞倒点粉末出来上药。 下一刻却见陆屿然从灵戒里拿出一瓶灵露,用指腹沾了,也没叫她收回灵力,而是垂着眼用指节强行叩开,将灵露抹在伤口上。 那应该是巫医研制出来,独供陆屿然一人的药物。 抹上去后,唯有清凉之意,疼痛顿消。 陆屿然那晚对她好似有很多不满意,但到默不作声收回手指,将灵露用手帕漫不经心擦拭掉的时候,唯独剩了一句话:“温禾安。” “你是分不清轻重吗?” 那时他说话时的眼神,和现在,至少有三分能重叠上。 温禾安哑然,她顿了会,温声回应这份有些别扭的关心之意:“我怕那边再出什么岔子,看过之后,已经准备回来了。” 罗青山替她清理伤口的动作到了右手小指上,随即犯难地止住了进度,他看了看温禾安,踟躇着不知该不该提醒:“……二少主。” 陆屿然看过去。 她的手白皙纤瘦,骨节匀称,其他的都好处理,只是在那块伤势最严重的地方,出现了一点端倪。强横的灵力撕扯下,她小指上裹着的一层类似和蝉兽皮同样材质,却更轻薄贴合的东西扭曲着露出一道口子,伤却深入了肌肤之下。 第59节 温禾安意识到什么,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旋即自如地垂了垂手,说:“这一块,我等会自己来吧。” 陆屿然眸光微顿,问:“怎么了。” 两人对视,温禾安只是迟疑了一会,旋即将手掌再次摊开,垂着头自然地顺着那道裂开的口子将覆盖在真正小指上的那层白净“脂粉”撕下,仍是落落大方:“也没什么。” “小时候不懂事受过一点伤,不太好看,就总是藏起来。” 真正不能暴露的东西,她都藏得十分严实,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揭开了也就揭开了。 随着那层伪装卸下,那截小指暴露在眼前。 她肤色极白,因而那道蜈蚣般盘踞环绕整根指头的疤痕就格外明显,触目惊心。 四下阒静。 在座几位修为都到了一定的层次,自然知道这种疤痕代表着什么。 ——在还没有踏入修行之前受到的伤,遗留下的疤痕,随着时间流逝,能自然淡却的都淡却了,不能淡却的也就只能如此,无法祛除。 但。 这是在哪受的伤。 那个时候,她应当还是个小孩,七八岁,还是八九岁? “他们不会怕的。”温禾安看向商淮,接过他先前的疑问,轻声说:“温流光天生双感,特别是叩开第一道第八感之后,表现得越是激进,杀意越盛,越代表第二道八感的攻伐之力强劲,长老院对她听之任之,捧着她都来不及,怎么会担心。” 商淮长长地“啊”了声,视线从她手指上抽离,罗青山也很快尽职尽责地继续处理伤口。 他们两人都没大惊小怪。 说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经历,有不愿提及的曾经,他们身上的伤也不少,各有秘密,这实在没什么好探究的。 商淮皱眉跟上温禾安的节奏,他道:“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即便如此,他们如此纵容,假以时日温流光两道八感都叩开,性格就能扭转过来吗?” 温禾安摇了摇头。 她对温流光的第八感同样有很多猜想,只是没有得到证实,如今都不好说。 他们说话时,陆屿然的视线从温禾安手上那道疤痕上往回收,等了一会,在罗青山为她完全处理完伤口后拉开椅子起身,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 他垂着眼,眼皮冷而薄,通身气质清冽,只在经过罗青山时,用指节敲了敲,示意他过来一趟。 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半个字都不想说了。 ——多问那一句做什么。 罗青山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商淮本着同僚之谊拉住他,挤眉弄眼,无声对他挤出四个字:“你、小、心、点。” 他算是看出来了。 他们看温禾安的陈年旧伤表现得平静,陆屿然可不一定。 看这表情冷得, 心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见陆屿然上楼,温禾安转 身,仰着头去看,左脸上那一块又慢慢的爬上一丝磨人的烫意。 她眼仁十分干净,视线中是他完美削瘦的骨腕,再往上,是利落耸出的锁骨,颈侧修长冷白,能清楚看出经络的跳动弧度。 血液在他的肌肤纹理下涌动。 看着看着,温禾安忍不住抿了下唇,又无声用舌尖抵了下犬牙。 第43章 那种像从心底最深处倏地冒出来, 又流经四肢百骸的殷切渴求只有一瞬,一瞬后就被温禾安无辜眨着眼,不动声色地强压下去了。 她一时心乱, 只坐了一会, 也跟着起身告辞,临走前还对商淮含笑颔首,说劳累了好几天,让他们今夜好好休息。 直到面不改色跨过门槛,走过桥廊, 脚步停在自己院门前的篱笆门前,温禾安才在原地站定, 迎着夜风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自己被白绸裹覆的双手, 黛眉紧蹙。 前几天萝州才下了雪, 春寒料峭,篱笆门上绕着的两层枯灰藤蔓尖上却顶出两颗颤巍巍的嫩芽, 已经有初春风拂遍地的预兆。 温禾安看了一会天幕上闪烁的繁星, 推开院门回了房间。 默不作声点了烛火,她举着点缀宝石的精巧镜面, 撩开发丝,铜镜里那块肌肤没有任何异常,唯有手指触上去, 能够感觉到一点与众不同的热烫之意,是那种好像因为长时间靠近篝火而被烤出来的干燥温度。 她的心情因为方才那一丝无由来的冲动跌到谷底。 时时行走在风口浪尖,她不能接受自己出现任何一点不受控的冲动和行为, 那太危险,太容易暴露了。 温禾安知道陆屿然的血能解毒这件事有几日了, 这些天也都是心平气和做自己的事,心中最坏的设想不过是真正毒发,实在承受不住的时候,再以某些条件跟他换点血。 因此方才那种直直看向他颈边清晰的血管,并且生出噬咬冲动的,绝非她本身的想法。 究竟是怎么了……她抚着自己的左脸,出了会神,想,是这东西开始有了自主意识,还是又有了别的变化。 不论是什么,都不是好事。 温禾安一整夜没睡,她搬了个椅子坐在窗前,遥望远方。 她才跟温流光交了手,消耗不小,按理说需要休息,可因为这件事,身体和精神都紧绷着松不下来,像肉和骨头里埋进了一根细细的鱼线,五脏纠缠,随时都是个隐患,难以松懈。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揉了揉眼睛,将冷了的茶水倒掉,茶盏放回原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从第一次毒发到现在,她在这件事上耗了太多时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隐姓埋名寻医求药何止百次。但事实便是,就算是找到了罗青山,不知这毒的名字,原理,也一样无从说起。 ——除非她想现在把妖化的症状袒露在巫山一众人面前。 她和陆屿然现在凑合着搅在一起,终究不是同一个阵营的人。 今日友,明日仇。 以目前的局势来说,他们日后是仇家的几率大得离谱,至少表面上必是如此。 温禾安其实仔细想过,温流光未必真的知道事情始末,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如果握住了她妖化的把柄,只需肆意一传扬,便能让她陷入无边危险之地,成为整个九州的敌人,不必处心积虑联合江召给她下套。 可她了解温流光。 这么多年,不止温禾安提起当年下毒之事难以释怀,温流光同样如此。 她自诩天之骄子,做过的事做了就是做了,派人绑架温禾安的事她就供认不讳,但自从和温禾安扭打过几次之后,再提起中毒的事,她总会暴跳如雷,怒骂温禾安果真上不得台面,只会玩一手血口喷人,栽赃陷害。 将没做过的事强行安在温流光身上,对她而言,不止是污蔑,更是侮辱。 这是第一次。 温流光亲口提及。 如果不是她被刺激疯了,就只能是她临时得知了什么消息。 温禾安原本打算在她第二次叩感时动手,她如今身份特殊,不想参与小打小闹,只想一击毙命,但两三个月的时间,那太长了,她等不了——在那之前,她要再和温流光见一面。 天亮之后,温禾安洗漱之后,戴着幕篱出门去了珍宝阁。 一进雅间,发现林十鸢看她的眼神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她将茶盏往温禾安身边推,大抵是现在组了队,颇有一种荣辱与共的心境,她眉心舒展了,前两日得知林淮被“无良勒索”的郁气总算散了小半。 “诺。你看看。”她将一块水晶石递给温禾安,唇角上翘:“我连夜叫人制作出来的。” 温禾安看着水晶石,猜到了什么,她伸手接过,点开。 一幅灵力卷轴便从水晶石上投出来,卷轴约莫四寸长,三寸宽,卷面上展现出来的,正是昨夜她与温流光战斗的画面,涟漪结界与一品春的劫人场面都照得分外清晰。看得出来,是有人在距离极近的地方跟着拓在水晶石上的。 温禾安看了几眼,捏着这块水晶石,难得默了默。 林十鸢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打了一夜的腹稿,只要涉及钱财生意场,自然有一百种说服人的招数。 “水晶石造价不菲,楼里储存有限,赶了一夜也就捣鼓了一百粒出来。”林十鸢拨了拨鬓边碎发,循循善诱:“水晶石里的东西传出去,丢人的是温流光,你出气我也出气。卖出去的银钱,除开水晶石的成本,你七我三,如何。” 温禾安从没赚过这种钱,想了一会,又觉得确实是林家人的作风,问:“你准备如何定价?” 林十鸢朝她比了两根手指头,道:“两万灵石一颗。” “你认真的?” 温禾安眼皮跳了下,她见林十鸢毫无开玩笑的神色,说:“能花两万买得起这个的,不会不知道水晶石的价格,这定价太高了。” 高到离谱,说是天价也不为过。 谁家有钱也不带这样挥霍的。 别说一百颗,就是十颗,她都觉得难以出手。 “二少主,修为我不如你,但不要怀疑我的定价能力。”林十鸢眼眸微弯,说起生意场便是游刃有余:“你,温流光,江无双和帝嗣从未对战过,出手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且都非全力,大家怎会不好奇?这还是百年来头一次,从昨夜开始,不知多少条消息通过四方镜发到萝州以外的地方去了,大家只听说,却见不着,心不是更痒?” “你是不是忘了,被天授旨吊着走的,可不只有你们三家。萝州城这几日来了多少人,看热闹的散修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什么十二宗门三宝地,连五个避世之家都有人冒头了……能看见你们出手,两万算什么,他们哪里会差钱。” 林十鸢低声说:“林淮那边跟供无底洞一样供着温流光,灵庄每日进账,钱还是跟流水一样花出去了,有机会从温流光身上赚回来,我肯定乐意。至于二少主,你现在庄子上供着十几个伤患,租的府宅,请的医师,上的伤药,每日都在耗钱,就算你负担得起……这钱进了口袋,不是家族的,是自己的,谁也收不走。” 温禾安默然,半晌,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很淡,不抵眼底:“你说得对。” “那就卖吧。” “能给对手找不愉快,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她正好也要找件事刺激刺激温流光,她现在的状态,经不起激。 只要温禾安一露面,她必然会从别的方面找回场子,有温白榆劝她,生死大战倒不至于,她会想尽办法从别的方面将同样的难堪甩给她。 比如她那日提到的,有关于毒的事。 那恰恰是温禾安最在意的。 一品春,温白榆认命地将一地狼藉施法收拾好,又将侍从唤进来将屋里按照温流光的喜好重新布置一遍,瓷瓶古物要纤尘不染,细颈长瓶里的花枝要趁夜摘最为鲜嫩的,香要熏好,免得温流光见了不顺眼,再给这屋里屋外来一场浩劫。 做 完这些,温白榆问:“少主呢?” 回答他的是位执事,这执事如获大赦,看他的眼神唯有钦佩,庆幸事情终于回到了正轨:“十长老,少主去看溺海观测台的进度了。” 温白榆用手搭了搭眉心,问:“少主这段时日情况如何,都做了些什么。” 执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说完后,看着温白榆陷入深思的侧脸,心领神会地合上门出去了。 温白榆站了好一会,手撑在桌面上,眉头一拧再拧。 自打半年前,温流光有了叩开第二道八感的迹象,族中大为重视,在温家祖母几次亲自出手测过温流光的八感之后,最终做出选择,温禾安在无声无息之中沦为弃子。 第60节 族里同时下达的还有包容温流光越发古怪的脾气的命令。 温白榆知道,族里是想摒除一切干扰障碍,想看看温流光的杀意,也可以说,是想看看她的第二道八感能强到什么程度。 但他仍是隐隐担心,温流光自小被养得太过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照他来看,越长大应该越在雕琢性情上下功夫,可时间一晃就过去,人在当下永远有事要做,平衡世家,提升实力,追着天授旨的消息草木皆兵。 和这些重要事情比起来,性情上的一点瑕疵好似不值一提。 原本温流光打个败仗,也算磨砺,谁知这点教训偏巧来自温禾安,谁知是在这个时候。 温白榆翻出四方镜,上面一条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海底,到现在也没回信。 族中的意思难以揣度。 在溺海海边建造观测台,三家同时遇到的一个难题便是,无法下桩,想尽办法也不行。 陆屿然最先遇到这个难题,他没有犹疑很久,发现问题的当夜就动用了圣者之力,耗费一道护身的大杀器,那第一根桩才算是破下去了,之后一路顺利,在珍宝阁将流弦沙运给他们的第四天清晨,巫山的观测台率先竣工。 天都和王庭的慢了几天。 就在这几天里,水晶石先流出了萝州,稍有点实力的世家几乎是人手一块,消息很快传到了温流光耳朵里。 她最近半年是越来越心浮气躁,但不是真的脑子里只剩个“杀”字,在天授旨和第二道八感面前,这次的屈辱她也在强忍着压下,但压下不代表她心里没有情绪起伏,她盯着桌面上那颗水晶石,冷声问:“这哪来的?” 执事腰弯得更低:“这块是从黑市中流出来的——萝州各种地方都有水晶石流出来,属下带人比了两个,发现水晶石里露出的角度,时间长短都不一致,是,看起来不是出自同一家之手。” 温流光闭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气:“要赚钱,又不敢明里得罪我,怕被顺藤摸瓜,自然做得毫无瑕疵。” 这种东西,流出去了就是流出去了,出门在外,天授旨跟前,她不能随时树敌。 追究已是无用,温流光咬咬牙挥退了人,眉间一片阴翳。 温白榆这时叩门进来,对温流光道:“圣者之力的攻击压下去,桩立下去了,我估计其他两家用的都是同样的方法。” 九州的圣者寥寥无几,至于蕴含圣者之力的护身符,更是稀少到只有家族核心成员才能有那么一两道,因为太过珍稀,不到生死关头不会动用,这次动用,应该都是问过族里的意思再做决定的。 “打下去了就行。” “我还真想看看,探墟镜第一次给出的线索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温流光又问他:“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双煞果呢?” 那日温白榆对她兜头浇下的两句话明显起了作用,温流光的状态比那日夜里冷静很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一字一句地强调:“我现在可以不计较,就当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但我叩感之期就在半年之内,时间不能再推了。这次的耻辱,若不能尽早洗刷,第二道八感不能叩开,天授旨跟前,我怎么与其他人争。 ” 温白榆面色凝重地叹息:“这事是族里最为重视的事,老祖亲自过问,做的是最周全的打算。寻常珍贵之物,族中都有,给你备的是双份,一些罕见的,林淮那边也凑了几样,但唯有双煞果……你也知道,不是有钱有实力能拿到的。” 温流光朝他摆了个“停”的手势,道:“双煞果是叩感最重要的东西。没有这东西护体,我贸然闭关,活下来的几率连三成都没有。” “我知道,族里也知道。”温白榆正是负责筹备这些东西,他压了下眉,缓声道:“原本我们想着正借这次探墟镜也涉及溺海的时机,正式给阴官本家下拜帖,重金请匿气高深的阴官出面,往溺海下走一趟,既能观察溺海情形,也能帮你拿到双煞果。” 他摇了摇头,眉心皱得越发无法舒展:“可本家油盐不进。他们千年来一惯是这样的行事本性,又太特殊,跟那种东西还有联系,老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阴官是唯一能在溺海上穿行,跟底下那些东西打交道的人,论起特殊神秘来,与帝主留下的神殿也不遑多让。 贸然强行拿人。 谁知道溺海会不会因此出岔子。 鼎盛如天都,都暂时没有这种天大的胆子和魄力做这事,于是事情就陷入了僵局中。 温白榆定了定,又道:“如今阴官本家家主不管事,族内大小事务都是她的师兄在管,你与他本就有一面之缘,上回又阴差阳错帮过他。我现在在和他接洽,若能说服他出手,事情会好办很多。” 温流光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 两人各自想着事情,倏然,房间内降下无比恐怖的气息,只一瞬,就叫人心神巨震,那已经超过了九境的范畴。 温流光反应迅速,她猛的起身,看向温白榆腰间挂着的温家命牌。 有强横的圣者意志通过某样媒介抵达了这里。 温白榆取下命牌,意识到什么,心情和神情都极为复杂,面上却不显,他将命牌双手捧着放到桌面上,声音恭敬:“老祖。” 温流光同样微微弯腰,一向只看天不看地的眼睛盯着脚尖,敛声喊:“祖母。” 慈祥的面容透过命牌,在半空中悬浮。 老者的银发被一根木簪盘起,一丝不苟,皱纹爬上脸颊,眼珠浑浊泛黄,但精神矍铄,腰背也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有种别样的和蔼,唯有眼神时不时闪过锐利的光,昭示着她并不简单的身份。 “嗯。”老者的虚影朝温流光颔首,看向一旁的温白榆:“白榆,你先出去吧。” 温白榆又行了个礼,关上门出去了。 圣者的结界旋即合拢,无声无息将门后的房间包围住。 这是一场绝密的谈话。 温白榆在门口静站着,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温禾安来。 印象中这位二少主脾气好,不如外面所传的那样手段凶残,温家如此之多的长老执事对她表达过不满,见了面,她也十分平静,不上赶着贴上去,但也有对长辈基本的表面礼节。 真的只是礼貌而已。 偌大的天都,族内数万人,她唯独只亲近老祖一人。 这种亲近,从小时候就能看出来。 她才被老祖牵回来的时候就很懂事了。 老祖身为圣者,亲自带过的人也就温禾安与温流光。 那时候她们年岁都不大,小孩嘛,不是要糖就是要玩,天都的少主自然看不上这些,每次完成课业,温流光只找老祖要一些灵器啊,灵果,灵露什么,温禾安不要,她更喜欢趴在老祖身边的桌子上休息,跟猫崽子一样依赖人。 老祖亲自将她带回来,给她尊崇的地位,做她修行之道上的引路人。 长大后,两位少主各有各的心思,明争暗斗不少,情绪不再外泄,很多棘手又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做,每次老祖与温禾安一提,只消轻描淡写几个字音,她最后仍会默默接手。 都说世家之中利益纠葛远比亲情来得牢靠,在这个家里,家族荣耀至上,可温禾安不是从小在温家长大的,不能深刻懂得这样的道理。 百年孤零,无父无母,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唯独只有一根浮木,她想也没想,紧紧抱住了它。不要命的修炼,做事,为温家数度出生入死,她对亲情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能不多,但极为致命。 今日这场谈话。 是给温流光的定心丸,也是给温禾安的穿肠毒药。 房间里,温流光垂着眼,沉着肩站在绒毯上,温家老祖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伴随清幽的叹息:“发生在萝州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太大意了。” 温流光咬紧了牙关,半晌,她道:“祖母,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刚从归墟出来就能找到帮手,还是没想到她身上会有铭印。”温家老祖声音里没有波澜:“战场只分胜负,不分方式。真正的强者,只会从中汲取教训,而非为自己寻找借口。” 温流光站直了些:“是。” 她天赋太高,连父母都不太会插手对她的教育,只会无条件溺爱,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教训,责罚,严厉的准则,都来自于温家老祖,她不敢反驳。 就在温流光以为这次要面临不满的训斥时,温家祖母只是凝着她,浑浊泛黄的眼睛晦暗无比,明明已经做了决定,却仍是权衡的模样,无端给人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之意。 圣者意志横跨九州,能降临的时间十分有限。 温家老祖仅是沉默一息,便以轻淡的口吻将天都死死藏了百年的秘密吐露出来:“温禾安确实非你三叔之女,她的母亲是叛族之人,早被剔出族谱。” 温流光难以置信地抬眼。 “百年前因缘巧合,族中有人找到了她,消息传到我这。”温家圣者面容冷肃,她眯起了眼睛,道:“我从未想过接她回来,直到那日因事亲自去了她所在之城,远远见了她一眼。” “千窍之体。” 听到这,温流光的脑袋里似乎闪过一道闷雷,她头一次如此震惊,又觉如此眩晕,在才遭受的挫败与这时的错乱里流转,张了张唇,只露出一道哑哑的气音。 整整百年的执念。 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有了如梦般的解释。 温家圣者一抬手,呼啸的灵力抵住她的背脊,让她直起腰,面朝半空中的虚像,声音里透着种不容置喙的严厉:“她若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将会成就你至强无匹的双感。” 只可惜。 温禾安还是不够听话,不够顺从,在选第八感的时候离经叛道,出了岔子。 “……” 时候不早,温家圣者说了最后一段话,目光扫落时,带着锋利的敲打之意:“棋子已废,驱逐出家,你如今年岁不小,更要知道该以何事为重,若是面对陆屿然和江无双时,还被一时情绪牵着鼻子走,有何资格让天授旨认主。” “好好待在萝州,不要再出任何岔子。” 温流光看着圣者意志消散在自己眼前,道:“是,祖母。” 房间里陷入全然空寂。 温流光在桌前站了很长时间,眼中的光彩一息比一息亮,她将手掌撑在桌面上,似乎在隔空与自己的生死之敌对视,带着一种恶劣至极的畅快与讥嘲之意。 她原本打算尽快叩开第二道八感,再将温禾安狠狠踩在脚下,出一出前几日的恶气,现在却觉得,或许不必到那个时候。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温禾安了。 她现在确实,掌握了许多的秘密,可以逐字、逐句地亲自告知她。 第44章 三月初二, 天气乍暖还寒,春雨如油。 温禾安这几日忙着在几个府宅之中穿梭,自打她流放归墟后, 在对外界消息这块就一直属于滞后的被动状态。 好在, 温流光这次给她筛出的都是她的得力下属,这几日他们慢慢转醒,精神转好,毫无遗漏地向她描述了温流光接管天都内外十五城后,大刀阔斧, 排除异己的举动。 天都里里外外的变动不小。 她忙着梳理这些消息,已经好几天都没回巫山这边了。 今日一早, 温禾安推门走进来,没走几步, 就看到了一层薄弱蝉翼的透明结界, 罗青山在结界里冲她猛的摇头,歪头往后面喊正在补觉的商淮下来放人。 温禾安眨了下眼, 从结界上感受到了陆屿然的气息。 两位巅峰九境力量对撞起来可以将整座宅院炸毁, 她撤去手指上的灵力,有点好奇地用手触了下, 结界表面霎时雷芒弧动,像受到了威胁无声露出深长獠牙的无边巨兽。 然而就在雷芒最为骤烈之际,结界以她手指为中心, 颇为冷淡地露出道刚好够一人通行的口子。 她走了进来。 罗青山愣在了原地,一大早被他吵吵嚷嚷喊起来的商淮见状哈欠不耐烦打到一半,也止住了。 温禾安回头望那道结界, 若有所思,很快意识到什么, 她问:“出事了?” 第61节 “没事。陆屿然给了王庭和天都一点颜色看,他们如今不痛不痒地做样子在还击。” 商淮瞥了眼罗青山,长长吁一口气:“这道结界是用来保护罗青山的。” 从前在巫山还好一些,巫医独辟一地,都钻在里面闷头研究各种世间疑难杂症,制毒制蛊,破毒破蛊,三五年难得出来一次,身体弱点也没什么。但现在出门在外,还是多事之时,只能被重重保护起来。 罗青山也为身体差的事情焦虑过,他解决焦虑的方式是晨跑,每日晨跑,跑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今日就算用功了,有种已经尽力的心理安慰之感。 这几日他没法出门跑,就在偌大的院子里跑大圈,此时拿帨巾将落到眼皮上的汗珠擦了。 因为刚才结界自动打开的一幕,罗青山盯着温禾安看了好一会,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怪怪的,憋了半天,扭头去看商淮。 商淮作为唯一一个察觉到了点陆屿然心思的“知情者”,现在用手指抚了抚下巴。 结界这东西,毕竟不是实打实的攻击之力,它受主人的影响,能够下意识辨别一些极为熟悉的气息,若施法者没有特别严格设限,它就不会阻止“熟人”进入。 这要是换做别人,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人在红尘中滚一圈,谁还没有几个亲朋好友了。 只是这事放在陆屿然身上,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他那个冷淡到雪巅,拒人于万里之外的秉性,平时不小心碰他一下,他皱眉瞥过来的一眼,恨不得剐你三百刀,回去指不定得擦多少回手。谁遭受过几回那样的嫌弃,自然而然就会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再自取其辱。 这世上,就没有能让他的灵力感到亲近熟悉的人! 这道结界布置的时候,为了能让暴躁的雷术感知到他们两的气息,他和罗青山愣是举着手在结界上撑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这道只能由他们两同时开启的结界才算完成。 算起来,他和罗青山,还是待在陆屿然身边最久的人了。 他很确定,温禾安没有走这个十分侮辱人的流程,她再是自然不过地用手指一触,轰天轰地的雷术就放她进来了。 商淮眼珠子转动了半圈,这什么意思——陆屿然和温禾安曾经很是亲近过? 亲近到时隔三年,雷术都还隐约记得温禾安的气息? 商淮在心里啧啧两声,觉得陆屿然结契头两年,自己闭关闭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他现在对这两位的感情纠葛越来越好奇,到了一种小猫挠心,压都压不下的程度。 说实话,没能完整了解始末,他觉得很是遗憾。 罗青山回房间洗漱换衣裳了,温禾安绕去后院看闻央。 小孩起得早,郑二娘让她坐在凳子上给她扎头发,此时手一松,闻央朝她跑过来,眼睛里藏着无声的期盼,这期盼看得叫人叹息,温禾安顿了顿,朝她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他们在你们村上潜藏了那么多年,所图甚大……我们需要时间。” 温禾安摸摸她的辫子,问:“有想学的东西吗?想修行吗?” 闻央眼睛一亮,旋即黯淡下去,她道:“阿兄带我测过灵根,我天资平平……”去门派修习 是一大笔银子,外门弟子修到最后,只不过比凡人多几年寿命,多在世上蹉跎几年,实在没有必要。 温禾安与她对视,将丑话说在最前头:“你们村的事牵扯甚广,如果真如我们所想,他们九死一生。而你还小。”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天资不是修行之路上唯一的准则,勤奋,心性与韧意同样重要。我教不了你,却能为你找个好老师。” 她捏了捏闻央的手掌,小孩骨头细,捏起来跟没有筋骨一样,说:“不收你拜师学艺的银钱。你想想,想好了再来和我说。” 在这样的年龄做出左右自己一生的抉择无疑艰难而茫然的。 温禾安转身欲走,给她留一些时间,可迈步的时候,衣角却被闻央捏住了。她没有哭,也许是过去几天眼泪流干了,此刻紧抿着唇,道:“我学。” 她仰着脸看温禾安,重复着道:“阿姐,我想学。” 温禾安静静地看着她,能看到小孩眼中还不能遮掩住的茫然悲愤与恨意,半晌,她道了声好,而后拨开四方镜,通知了月流一声,牵着闻央迈出了这座府宅。 晚边,温禾安在街市上买了些吃食回来了,她收到了罗青山的四方镜传信,松灵破开了,里面确实有端倪。 今夜她还要去见温流光。 估计是一整个晚上都要耗进去了。 商淮与罗青山都在屋子里坐着,头对头研究桌上的东西,见她到了,罗青山不敢多说什么,商淮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方镜,嘀咕:“陆屿然怎么还没到。” 桌上摆的东西是松灵,准确的来说,是被拆开的松灵。 松灵摸着是玉石的质感,沉甸甸的很有重量,真正拆开之后才知不是材质问题,它重是因为里面有上百个零件机括,像个缩小的蚁穴。此时此刻,这些细小零件散落了一桌,露出最里面一小颗玲珑球。 玲珑球做得极为精细,缝隙极小,只有将球转动着举到眼前,才能透过那一丝光亮,窥见里面的白色粉末。 温禾安看了一会,皱眉问:“这是什么?” 罗青山这几天别的都没干,时间全花在这上面了。他拿出个纸包,纸包里放着从玲珑球里采集的粉末,又指了指这一桌子的零件,面色凝重道:“足足一百八十八个零件,环环相扣,用折纸术拆都拆了整整三日,这东西造价不菲,不是寻常之物。它们在内运转,时时变幻,控制的是玲珑球里药粉撒出的量。” 温禾安顺着他的话接:“而这样的松灵,每家每户都有。” 商淮同样拧紧了眉:“那个村落,少说也有好几百户人家,有的人家还不只有一个。”他嘶了一声,捏着下巴,道:“如此费尽心思,投钱,投人,投时间,处心积虑……” 他没接着说了。 但未尽之意罗青山和温禾安都能明白,罗青山指了指那片白色粉末,道:“我用各种方法测过了,这不是毒,也不是粉,是修士的第八感实质化后凝干了而成的东西,我怀疑二少主先前说村民们喝过的带有赐福的水,跟这粉末的效用是一样的。” 三人皆沉默下来。 温禾安扯了下嘴角,问:“你们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甫落,就见屋外结界倏然一敛,晦色滔天,陆屿然无声撕裂结界,携着满身院外霜气,跨过门槛进屋。他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只在看到温禾安时不动声色落了下睫。 走到桌边,他忍耐地道:“说事。” 温禾安看到他氅衣也没披,穿得单薄,全靠劲瘦优越的身形撑着,苍白手背上沾着绿豆大一点混着血丝的稠液,明显擦了好几遍,周围肌肤都泛了红。 他这会靠在椅背上,眼皮一耷,随手拿过帕子就着灵力又开始磨。 寻常血液掐个清尘诀就可以了,自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折,温禾安看出了什么,问:“有九境想灵力自燃?” 陆屿然嗯了声,眉心皱得更紧:“想燃,没燃成。” 商淮心中啧了一声。 都被逼到灵力自燃了,结果还被半路生生中断。 肖谙更要生不如死了。 罗青山不敢耽搁,急忙将这边的发现都一字不落地重复了遍,陆屿然将帕子往手边一丢,深深吸了口气,周身气质清得要原地结霜。 温禾安看了一会,知道他现在大概处于难以忍耐的边缘了,轻声道:“你上去洗洗吧。” 陆屿然颔首,起身,想来也是难以忍受了,他手掌撑在桌面上,言简意赅,丢出两句话:“明日天悬家家主会对肖谙同时动用第八感和秘技,届时将从他身上得到的信息和松灵结合起来看,不出意料会有新发现。” “还有,溺海观测台才建成,探墟镜又有了别的动静,明天大概会开启第二次。” 嗯? 温禾安的注意力被第二句吸引住,她不关注探墟镜有什么情况,只是问:“那边两家也得到消息了?” “嗯。” 掐着巫山观测台建成,另外两家还差一点时发布第二道消息,给人的感觉不免是这第二道消息需要建立在完成第一道的前提之上,今晚江无双和温流光估计都要蹲在观测台赶进程。 她偶遇温流光的几率,目前看来非常大。 在陆屿然上楼时,温禾安在她买来的一堆小零嘴中精准地拎出一样,勾在手指上递给他,道:“最后一份,应该还是热的,你试试喜不喜欢。”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用没沾到血和魂火的那只手接过来。 商淮见状探头探脑,他凑过来,左右看看,笑着问:“什么东西啊?我和罗青山有吗?” 陆屿然原本都上了一道阶梯了,听到这话也停下来。他不看天生爱蹦跶停不下来的商淮,只是站在高阶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下来,深色瞳仁寂然清冷,与温禾安无声对视。 温禾安眨了下眼,须臾,她朝商淮摇摇头,低声说:“没有了,我只买了一份。” 陆屿然眉梢微动,拎着东西上楼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商淮见温禾安时不时看四方镜和天色,料到她晚点有事要做,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见状,他沉思了会,将自己的四方镜收起来,拽着椅子坐得离温禾安近了点,满脸高深莫测,开始旁敲侧击地探究她和陆屿然的关系。心中再如何思绪翻滚,嘴上他还是很有分寸,很讲究个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方法。 可惜温禾安总是温柔地顾左右而言他,回答不了就笑,笑得眼睛弯起来,像两轮月牙。 三四次之后,商淮偃旗息鼓,悻悻地拿回了自己的四方镜。 屋里一时安静,直到陆屿然沐浴更衣后从楼上下来,两人脚步声吸引,下意识看过去。 他换了身海棠红缕金瑞锦长袍,取下了银冠,墨发长垂,或许是终于将魂火洗干净了,凛然肃杀之意消散,但本身气质使然,无声无息时更像捧枝头素雪。 这个时候,温禾安已经起身准备走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收起四方镜,视线随着陆屿然的动作转动。 没有那种挪不开眼,盯着一个地方想要啃咬的感觉了。 温禾安想想今晚的计划,觉得也算有剑走偏锋的危险,她从不对温家的长老院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希望,那就是一滩腐烂的肉。而经过了归墟之事 ,她对自己的外祖母甚至都有些疑虑与隐忧,细想温流光那日放下的狠话,她不确定今天晚上见面,事情会不会超出自己的预计。 她已经被妖化磨了太多年,磨到没什么耐心了。 如果真的让她听到最难接受的结果,真要把她逼到那种份上。 天都今夜会死人。 一定会。 想到这,温禾安看向陆屿然,他正在挑杯子,想给自己先倒杯凉茶,她轻轻唤他:“陆屿然,你晚上不回巫山酒楼吧?” 陆屿然动作放缓,他转过身,将她细细看一遍,没有回答,只是微一皱眉,问:“怎么了?” 温禾安摇摇头,笑了下:“我怕临时出什么状况。” “嗯。”陆屿然掀了下眼,指腹在温润的杯身上滞了滞,声音有点低:“今天不过去。” 商淮见到这一幕,眉头一跳。 明明是很平常的两句对话,他愣是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很难以形容的契机,叫其余闲人难以插足进去。也不知道是自己知道点内情,下意识心理作祟,还是顶级九境之间的谈话确实让他这个平庸九境难以融入。 温禾安得到满意的答复,放下心来,她颔首,抓起幕篱往头上戴。 商淮盯着陆屿然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借着这个时候挪了挪椅子,不动声色离她更近,朝她比了一的手势,模样很是虔诚,大概还是不太敢放肆,声线压得只剩气音:“我就问一个问题,一个。” “你们说当初达成解契共识,真的假的啊。是谁先提的?” 说到最后,商淮连气音都没了,只剩张合的口型。 他也不是找茬,就是潜意识里不太相信以他们如今的状态,当初能就那么断掉。 身后。 陆屿然泡茶的动作微怔,旋即脊背拉直,眼尾冷淡地往下一压。 第62节 他端着茶盏转身,背靠着四方桌,鸦黑的眼睫平扫,视线静静落在温禾安身上。 那姿势好像是。 他也想知道,她究竟会如何回答。 温禾安已经戴上了幕篱,她望着天悬家小公子闪烁着求知欲的眼睛,佩服他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执着和胆量,她在起身时挑开脸上的面纱,姣美的面颊上多少能看出些又好笑又无奈的意味来。 好像觉得这两个问题根本都不需要回答。 她最终也无声地用口型回复。 “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不点名道姓,回答第二个问题时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但大概不是我。” 说罢,温禾安面不改色跨过门槛,纤细身段步入溶溶夜色,离开了此处。 商淮琢磨了两遍这句话,仍觉不对劲,他转头看向陆屿然,怔了下,眼皮一跳:“你先提的啊?” 不难听出这句话里浓烈的惊讶意味。 ——搞了半天,原来喜欢别人的人是你,抽刀断情的也是你。 而几乎就在温禾安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陆屿然的声势就压抑地静了下来,起初还不明显,而今月光洒落,几近要在他绸缎般的发丝上批道凝然冷霜,眼底寸寸蓄起冰雪。 他大半夜跑下来倒了杯冷茶,一口没喝,现在被随手不轻不重放回桌面上,发出一声叮当脆响,茶水溢出来,溢到手背上,被他不动声色用掌心缓慢拭去。 不知过了多久。 陆屿然用指腹重重碾了下眉心,又看向门外如水夜色,声音微哑,只有两个字:“没有。” 就事论事。 先有“结束”这种想法,乃至先说出口的人,并不是他。 商淮困惑地顿在原地。 陆屿然半点喝茶的心境都没有了,流云广袖拂过桌面,无情朝下垂落,他眼仁纯黑,此时此刻,几近能直接窥出难以纡解的压抑与烦乱之意:“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愿她今夜会回来。 别把他磨得耐心殆尽满城去找。 第45章 夜幕笼垂, 街市如昼。 天都的溺海检测台并不建在萝州,而在蕉城。两州毗邻,用空间裂隙来回不过半个时辰, 今夜城南城北两座观测台周围热闹无边, 喧哗震天。 黑暗中,观测台的轮廓高耸雄伟,宛若一柄擎天而立的巨剑,其上尖长锋锐,其下地基庞大无比, 旁边则是溺海,风声啸啸, 巨浪随风势而走,浪打铺天, 数百把亮澄澄的火把举起来, 照得此地亮若白昼。 为了赶进程,此次观测台修建用的都是修士。修士对溺海更是心生警惕, 尤其是夜里, 溺海的水与夜色交融,风一起, 火摇曳不止,谁知道远处袭来的,究竟是茫茫夜色, 还是海水中致命的妖物。 身边传来一点动静,他们心中总要无由来的发毛一阵。 但今夜情况特殊,探墟镜掐着巫山建成, 而其他两家正处于收尾之际的时间传出新的异动,少主和长老们都来了, 观测台必须建成。 温流光确实带着温白榆与两位亲信长老,一众执事从萝州赶到了蕉城。 亥时一刻,她还在核对内部图纸,跟温白榆说底下最好再下一根柱,同时,她随意扫了眼岸上光景,低声问:“第一批下溺海的人找到了吗?” 温白榆摇头,面色凝重:“找了一批,修士是自己人,但这边凡人……我们报酬给得丰厚,应召来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不配合?” 温流光掀了下眼,道:“九洞十窟如今分裂,内乱不休,靠近溺海的三州不过苟延残喘,百姓种地靠天吃饭,你看溺海这天气——”她顿了顿,漠然说:“难不成他们觉得还能等得到今年秋收?” “既然不识时务,就晾一晾,先让我们的人下。” 一种更深的夜色于此时无声无息扩散,海水浅拂般漫开,周遭人群,长老,乃至温白榆都未察觉到什么,接着重复自己手头的动作,等海风浅吟,再一次轻抚过脸颊时,温流光的脸色倏地变了。 她将自己手中的图纸劈头盖脸甩到温白榆怀里,眼神如鹰隼,锐利地扫过四周。 温白榆见她如此,凝在原地感受了会,发觉并无异样,张了张唇,问:“怎么——” 他的话音在第三个字出声之前戛然而止。 天穹上升起一轮明月,月光比先前更为璀然皎洁,将观测台的檐角,忙碌的修士,和那块巨大的,背靠溺海的嶙峋礁石都照得纤毫毕现。温白榆看到了坐在礁石上朝这边望过来的女子,她像一尾出现在海边的人鱼,长发垂落,双足赤裸,透出一种要命的危险感。 他面色大变,细看脚下,发现果真不是地面了,而是虚幻的结界。 为什么。 温白榆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涌上未知的震撼。 温禾安和温流光那日的交手,他全程看了,能被当做家族的掌权者下心思培养这么多年,她们的强大毋庸置疑,可这种强大尚在预计之内,但今夜她能不动声色地出现,不动声色地布置结界,如此神鬼莫测的能力,在转瞬间,只会让人心中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那夜并非她的极限。 泛着水状纹路的结界眨眼间包围了方圆十数里。 温流光闪身站在半空中,距萝州城之耻才过三四日,两人再见,她并没有表现出咬牙切齿,立刻就要抽鞭生死大战,一雪前耻的暴躁与急切,反而只是高傲地抬着下巴瞥她,浑身血液开始兴奋地流动,双眼里燃着奇异的灿烂光晕。 温禾安看了一会,从礁石中起身,眼神渐渐发冷,话语却很平静:“我看出来了,你也很想我来找你。” “现在我来了。”幕篱的面纱和她的轻纱袖片同时被海风吹起,她道:“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吧。” 温流光眯了眯眼睛,底下温家修建溺海观测台的修士们也发现了不对,他们瞳仁震缩,压不住的喧闹声,议论声传来,温流光甩手丢出个结界护住了观测台——纵使她们斗得天塌地陷,这东西不能出岔子。 其他两位长老,五位执事看到情形不对,立马谨慎地围过来,聚在温白榆身边,不知是该上前包围还是站在原地观望少主出手。 缠在温流光腰身上的火红长鞭如游蛇般动起来,迅如闪电地缠上她的手腕,鞭身节节如血玉,寸寸拉长。她随意拉着一甩,唇形一勾,身影似流星朝温禾安袭去,话语悉数藏进暴烈的巽风声中:“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鞭影堆叠千重。 温禾安双掌受伤,便舍弃了拳法和掌法,她手中生出 万象卦图,随心意变幻,横挡,劈砍,灵流暴动,很快将此地淹没。她与温流光对招间眉头微挑,声音又清又浅,似乎无所波澜:“还不说?” 强强碰撞,每一招都不是虚晃的招式,卦图的火灼烧皮肤,鞭影与血肉接触,明明是势均力敌,可温流光当真打心底厌恶这样的语气,好像她永远冷静自持,置身事外。 她想要看看,她今日能维持这样的面貌多久。 “好啊。”温流光当真颔首,她再次碰撞上去,用鞭子绞住她的手腕,两人离得极近,眼瞳近在咫尺,她侧首,刻意在温禾安耳边吐字:“我这两天知道的事太多了,你让我先说哪一样?” 温禾安将她鞭影一折,掌势变幻,重重落在她胸膛上,听到一声闷哼后回:“慢慢来,打到你说出全部事情为止。” 温流光没有被激怒,她反而笑,只是笑得很冷,在疾风骤雨中一字一句道:“我这人记性不太好,你叫我从哪说起的好……从大名鼎鼎的二少主,其实身份难登台面,是个被除名的叛族之脉开始?” 温禾安眼里终于起了涟漪。 在这一刻,她终于确定。 温流光是真的知道了很多事。 天穹上乌云将月光遮蔽,飞沙走石,啸声凄远。 两人说话间,攻击仍在继续,响动震天撼地,从半空到地面,礁石炸裂,结界动荡,她们全然不顾。温流光见她不说话,只是攻击越发凛厉,唇边冷然的笑意越扩越大:“急什么。” “我当你是个什么东西,唤我祖母一声祖母,就真当能鸠占鹊巢,争夺家主之位?”温流光细细观察她的表情,眯着眼,红唇微张:“千窍之体确实是个好东西,难怪你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也不枉祖母当年特意带你回来。” 温禾安站定,错手相击,给了她一掌,眼皮微微跳动起来:“谁告诉你的。” “千窍之体,集百家所长,学什么都快。难怪你从小拳,掌,身法与灵法确实比常人入门更容易。”温流光在月光下回瞥她:“集百家所长又如何,终不如择一脉而精走得深远,况且,你以为是因为这个,族中才如此放任你成长起来吗?” 温禾安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她知道家族永远重利,吃人不吐骨头,对人好的前提是这个人有利可图,她和所有人一样,都陷入了一种固定的误区。她觉得天都要争帝位,备选之人多一个便是一个,天生双感,千窍之体,如果难以抉择,那便都培养起来,看谁更突出,更优异。 现在她知道她想错了。 她在等温流光揭示真相。 温流光动作暂停,她像是等着一天等了极长的时间,真到了这一刻,手指都在不受控的抖,要竭力看清对手每一道不受控制的表情:“自我出生,祖母知道我天生双感之后,族中便开始为我大肆留意合适的人选,玄色,天音,五行之体。这些你应当有所耳闻,不过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千窍之体也是族人一直在找的,可以成就双感的体质吗?” 温禾安站在原地,周身危险而压抑,她沉着眼,听温流光一句比一句说得快,良久,捏了下拳,哑声问:“毒是谁下的。”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是她今晚来的主要目的。 温流光冷然“嗬”了声:“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你挺有本事的,为了诬陷我,能给自己下毒,还能一如既往演个几十年。直到前日,我才知道,还真可能是我误会你了。” 她眼中滑过讥嘲之意,隔着数十米,红鞭挥舞,像冒着火的巨大柳枝,她冷然颔首:“不过这么多年,你可能问错人了。当年是我的人将你掳走欲要杀害的没错,你命大也不错,但我可没毒给你下——最先赶去救你的是祖母的心腹穆勒,接着祖母也亲自去了,我记得你还因为这时感动了许久,如今你不妨想想,如果真有毒,毒究竟是谁给你下的。” 温禾安的动作真的怔了下,她脸颊上的肌肤像是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觉得耳边一阵鸣动,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叫人觉得毛骨悚然:“……什么?” 温流光享受着她这种起伏波动与失控,她歪了歪头,眼皮愉悦地往上掀:“还有,这次家主被害,你难道没觉得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 温禾安当时就觉得什么闭关冲击圣者,闭关之前还要装模作样地宣布少家主人选,根本不可能——天都深陷帝位角逐之中,在帝位没有归属之前,他们不可能如此仓惶的定下继任者。 除非有人认为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除非她早在无形之中被剔除出局了。 这是个拙劣的陷阱,只是为了做个样子,给所有关注此事的人看看,天都从此之后,只有一位少主。 “你猜猜。”温流光一字一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点头允准的。” “当年我十岁出头,手下能调动的亲信只有七境与八境,是如何能从天都深处将你畅通无阻掳出来,掳出来后又因为你身上的护身符无从下手,只得一路远走,想将你丢远些的?” 温流光凤眸如火,不紧不慢地要将人逼疯:“真的只是因为我是长老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因此他们对我的一些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此时此刻,温禾安的眼底所有光亮熄灭,只剩一片寂无的灰烬。 她不是傻子,温流光如此一说,她脑海中便有了环环相扣的画面。 这算什么? 是敲打,是刺激,也是施恩。 明明白白的让她清楚,即便有了温流光等同的地位,待遇也是不同。刺激她发奋努力,拼命修炼,不再让自己处于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局面。温家圣者亲自将她带回来,对温流光大惩小戒,让她感激,同时悄无声息下毒,就此捏住她的命脉。 温流光饶有兴味地道:“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原来从一开始——不是所有人都在无声告诉你,别与我争,别起不该起的心思吗?” “祖母只对一件事格外好奇,难以释怀——你为何会突然更改主意,选择了别的第八感。” 温禾安一瞬间只觉得可笑,无比可笑,她的眼皮上落下了月光,月光中是一帧接一帧的画面,时间转瞬流转,飞速后退。 她知道世家之中亲缘淡漠,可她十岁被温家老祖接回,第一次见面时,慈和的圣者身后躬身站着无数人,她却弯腰,与她平视,摸摸她的头,说她是温家的孩子,她要带她回去。 也是那段时间,她骤逢噩耗,眼皮哭得睁不开,这位老人将龙头拐杖放下,剥了热鸡蛋覆在她的眼皮上,跟她说人死如灯灭,相遇一场,便是缘分,这就是红尘的残忍之处。 她做得太好,太逼真了。 第63节 温禾安不是蠢到看不清长老院的态度,不是从来没有给自己准备过后路,只是她觉得时间还早,觉得自己有实力不至于如此快被放弃,她要追查禁术,要为阿奶报仇,要弄清中毒之事,也为了那一点从始至终虚妄的,写满利用的“真心”,这些注定了她要长时间待在权利漩涡的中心。 况且,既已入局百年,想要毫发无损地从那滩浑水中抽身出来,绝不容易。 因而阴差阳错,被一步步推着走到了今日。 走到了这场巨大骗局的边缘。 这么说来,归墟中生死一遭,竟冥冥之中成了她破局的生机,实在太过荒谬。 温禾安心中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路往下沉,又像是悬空着飞速下坠,最后在某个瞬间,终于触到地,发出一声 清脆的琉璃碎裂的响声,四分五裂,碎为齑粉。 温流光站在不远处问她:“这就是你百年来追求的真相,够详细吗,满意吗?” 一种从所未有的愤怒,骤然升腾起便再也压不下的杀意从温禾安心底生出来,一路爬上了她清澄的眼睛,盘踞起来,蓄成了一点像被熏到的红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静,冷静到一时间接收如此冲击人心的真相也依旧不见颤意:“知道为什么吗。” 温流光看向她,皱眉。 温禾安直直与她对视,不避不让,她步步走近,随着她脚步踏出,一种危险到令人心神战栗的灵力波动覆盖此地,凝在天幕上的皎月身上,她眼睫平直地半悬着,道:“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温流光盯着那轮呼啸而来的银月,脸色终于变了,她双目死死地凝在温禾安手上,想从她手中再找出铭印的痕迹,好证明这种隐隐让她也觉得危险的力量是有了旧力叠加,而非出自此刻她本身。 红鞭溶为落日,淌着灼热无边的熔浆,像头融化的九头玄鸟。 红日与皎月呼啸着相撞。 温禾安不以为意,在天都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信步走进灵流撞击的中心,同时双掌推出,将温流光也拉入局内。身后,皎月之力破开烈日,仍有余力,毫不留情地化为箭矢,抵着温流光一箭轰出。 血光在不可一世的三少主肩头炸开。 温禾安被嘱咐要好生静养的双手再度崩裂,她毫不在意,周身灵力第一次彻底的,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那种力量太过强悍,连结界都扭曲着涌动涟漪。 温流光与她骤烈交手,可负伤之处仍旧越来越多,她的脸色难看无比,仍不可置信,却听温禾安在她耳边轻声吐字,坦白:“因为我也没觉得千窍之体比不过双感,真到了那种时候,没觉得自己是会被急切放弃,毫无胜算的那个。我太天真,你也太天真了温流光。” 天地反转,骨头挪位,被强压着坠往地面时,温流光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不再清澈,唯有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怒色,像焚烧一切的火焰,她冷静地告知她:“这么多年,你生活在天生双感无敌的虚妄里,有王不见王的准则为你铸成高塔,你的双眼被蒙蔽,狂妄自大,实际上——没有开启二道八感,你算什么东西?” “江无双,陆屿然与我,你对上谁也没有胜算。” 这大概是温流光从出生起到现在,听过最为残忍的话。 她瞳仁震缩,缩到只有针尖大,那句话好像不是落到了她耳里,而是化为两根银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里,将一切都搅得稀巴烂。 她目眦欲裂,杀意无边,唇瓣无声张合,一字一句,力道万钧:“——杀、戮之链。” 第八感杀戮之链,无声开启。 一切都在这四个字之下静止了。 月色凝滞了,狂涌咆哮的溺海也没了声息,涟漪结界的水纹停止漾动,天穹之上,唯有一道血色的锁链悬空,遥遥锁住了温禾安。 难怪。 温禾安笑了下,笑意极冷,难怪天都对温流光疯子般的暴虐行迹听之任之,原来第八感也是这样的东西。为了极致的杀伐攻击之道,牺牲一部分的理智,是桩极为划算的交易。 九州之上,毕竟实力为尊。 温白榆见到这一幕,深深吸了口气,眸色沉沉,他自己飞身朝前,同时吩咐三位长老:“去帮少主,今日务必将她留下来。” 这个时候,他们皆以为,温禾安也要动用第八感了,不然她没法脱身。 可谁知没有。 她真的只是凭借强横无匹的灵流秘术抗衡,飓风席卷,长风浩荡,霜雪覆没一切,与他们同时抗衡。杀戮之链轰杀而下,猛的贯穿进她的肩骨,却被她眼也不眨地生生拔出,这件绝世杀器在她满是鲜血的手掌中不甘地扭动,震颤,最终碎为五段。 杀戮之链碎裂之时,整片天地都能听到叩击的清音。 温流光的第八感……居然被瓦解了。 温禾安的状态也不好,她闷闷咳了几声,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咳出的全是血沫。她根本不看再一次围拢而来的温白榆等人,只是垂眼盯着手中握着的碎裂链段,低声说:“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人。” 她低喃:“我不喜欢杀人。” 温白榆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被死亡笼罩的不详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毫不犹豫地使用了第八感。 岂知根本没用。 下一刻,五节断裂的锁链从她手中以难以形容的速度掷出,像是在丢掷锋锐至极的镖,它精准地贯穿进心脏,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方位,溅起五蓬温热的血。 三个九境长老连哼都没能哼一声,便睁着眼原地坠下去,唯一一个使用了第八感的温白榆跌在原地,双眼前只有浓烈的黑色,跟前似有数不清的星星在转。 他浑身血液都发冷,手掌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愤怒,一直止不住的颤。 温禾安不再顾忌任何东西了。 她杀了天都三位长老!! 她疯了! ……她为什么,比大家平时看到的更为强大。 涟漪结界内,站着的唯有温流光与温禾安二人,谁都能看出来,硬接了第八感和震碎了第八感的两人都成了强弩之末,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将她们双双击溃。 可谁又都知道,此时此刻的她们,底牌未尽,更为危险。 温流光周身仍有灵流聚拢,她伤得没有温禾安重,此时此刻紧紧盯着对面白衣染成血色的女子,难以接受这种结果,在手腕骤然发力的同时捏住了圣者之器。 她要不惜一切杀了温禾安。 温禾安身体晃了晃,她用手背抹了抹口鼻涌出的鲜血,身体也在同时蓄力,谁都不知道,这次毫无顾忌果真引发了后果,她的左脸好像完全裂开了,那道裂隙中好像涌出了不灭之火,灼烧完了躯体,就开始焚灭理智。 她狠狠握了握拳,握得满手鲜血,方才哑笑一声,拉回些神智。 九境和圣者的差距还是太大了。 她如今,硬接不了。 一道空间裂隙从身后扭开,温禾安在圣者之器开启之前踏入其中,终于打算暂避锋芒,就此退场。 血色幕篱的遮掩下,银月如弓,温流光不想让她走,扑杀前来,她却不避不让,又生生接了一招,脊背弯折,但与此同时,她手中蓄力一击形成雏形,在温流光阴沉至极的怒喝声中撤开了涟漪结界,攻击直奔观测台。 温流光目眦欲裂。 观测台轰然碎裂,爆炸的声响响彻在整个蕉城。 温禾安朝着她轻声吐字,眼尾猩红无比:“夺什么帝位?——想也别想。” 空间裂隙彻底合拢。 温禾安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还差,生接杀戮之链给她造成了太大的消耗,现在肩胛上的贯穿伤仍在,是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血根本无法止住,可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妖化。 她感觉自己像块燃起了火势的枯柴,要么将她丢进海里灭火,要么她就要被活活烧死。 裂隙径直开到了萝州的府宅里。 雷术结界自动给她放行,她径直朝陆屿然的小院里走,实际上手脚关节已经僵直,全凭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和身体本能的吸引撑着。期间遇见了半夜遛弯的商淮,他见到温禾安,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楚,只诶了一声,一道狂暴无比的灵力就朝他面前炸开。 他嗷了一声,跳着脚避开,只记得方才温禾安看过来的眼神——又冷又警惕,像被触犯到了地盘而怒起伤人的猛兽,你再不躲开,它的利爪就会毫不犹豫刺穿你的咽 喉。 怎么了这是。 他从未见温禾安这样过。 温禾安向陆屿然的房间走去,终于顺着熟悉的气息找到地方后,门也没敲,迟滞地眨了眨眼,径直将门推开。 他还没睡,但屋里没点烛火,陷入全然纯粹的黑暗中。 陆屿然听到如此不客气的动静,静了静,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起身站起来。 温禾安站了一会,清声喊他:“陆屿然?” 陆屿然嗯了声,弯着腰要点烛火,然而清淡的尾调才落下,眼前就蹿出道身影。她横冲直撞,简直不讲章法地狠狠拽住他的衣领,力道不轻,扯得锁骨处的细线勾碎,露出一片温热冷白的肌肤。 温禾安看了一会,眼中闪过不太清明的挣扎之色,最后死死地捏着掌心,哑声道:“……我、我。” ——我现在可以和你再谈个交易了。 这是她怕自己神志丧失,在路上默念了一路的话。 可温禾安努力了半晌,都只吐出两个沙哑含糊的字音,最后一丝理智绷碎,她眼中一片混沌,自暴自弃,全凭本能地往他跳动的,无比蛊惑她的颈侧肌肤上贴。 她脸颊滚热,无声无息地焚烧,贴上去的瞬间只觉得浇上了透骨凉水。 ……终于得救了。 陆屿然等了一夜,未曾想等到这样的结果,脊背在须臾间挺得修直,这样亲密的举动暌违已久,他眼睫虚垂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任她动作,还是将她推开。 半晌,眼底无边霜色褪去,一丝难以忍耐的恼怒之意浮现出来,他抬了抬下颌,喉结滚动:“温禾安……‘我不想和陆屿然再耗下去了’这句话,谁先说的?” 无人回答他。 温禾安起先只是用冰凉的鼻尖细蹭他,紧接着,湿热柔软的唇细密地贴了上来。陆屿然察觉到什么,手掌托着她的脸颊要强横地抬起来,她不肯,终于,她找对了地方。 尖齿狠狠刺进血肉。 血液滚出。 陆屿然微怔,屋内夜明珠随他的心意亮起来,他垂眸,去看怀里的人。 温禾安身上大伤小伤无数,衣裳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气息紊乱暴动,杀意深重,无声之中将整个房间都占为自己的地盘。 陆屿然看得眼神点点凝雪,眉眼中沉定下来,山寒水静,气息冷然透骨:“谁动的手?” 四周阒静。 陆屿然闭了下眼,她没轻没重,带来一种咽喉被扼住的要命感觉,他几乎是强迫自己站在了原地。 半晌,他指节微僵,撇开视线,顶级九境的气息逸出,按理说,房间里这两头猛兽会撕咬起来,实则温禾安的气息默许了他的存在,像是早就契合过了一般。 冰凉指尖带了点气息中的寒意,轻触了触她散落汗湿的长发,带着点微不可见的安抚意味,陆屿然最终也没让她轻点,只是垂着眼睫,拢了拢掌心,道:“……慢点。” 第46章 火烛摇曳, 荧如点星。 鲜血涌入唇齿间,宛如浇下一盏盏碎冰,将脸颊上烧得正旺的火封压下去, 温禾安脑海中绷碎的理智逐渐回笼, 睫毛连着颤动好几下。 须臾,她身体朝后一倾,微与眼前人拉开一点距离。 第64节 她仰头看陆屿然,脑子还有点昏,只知道自己念了一路的词只说出两个, 后面事情发展就全然失控了。 她想看看陆屿然此刻的神情,然而视线先在他的颈侧停住了。 她大战一场后脸颊上沾了汗, 又沾了血,就势全擦在了他身上, 还有他自己的血……她没有理智, 咬得狠,不知餍足, 此时鲜血从两道淤青发紫的伤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 颜色鲜亮,像最艳丽绯糜的颜料。 没有停歇之势。 温禾安定定地看了会, 抿唇,当机立断:“……我去叫罗青山来。” “回来。” 陆屿然垂眼,不知是失血的原因, 还是月色太澄净,照得侧脸比平日更为清绝冷淡。他随意扯了团手巾压了压血,又用灵力强凝住, 暂时没管它。 他看了看温禾安肩头贯穿的血洞,眉眼更冷, 拿起四方镜,给罗青山发了条消息:【送治疗第八感击伤的伤药来,再拿点篓榆粉,放到门口。】 消息发出去,他将四方镜叩在一边,懒得想罗青山会是怎样惊得要跳起来的反应,指尖点了点温禾安,眼尾凝直:“清醒了?” “不把话说清楚?” 房间里有椅子被她撞散了,此刻陆屿然随手拽开一把坐下,温禾安还没完全缓过来,反应有点迟钝,见状,她眨了下眼,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两人先前刻意保持的那种适当距离此刻被强行打破了。 他们衣袍交触,离得很近。 温禾安用手帕默不作声地擦唇,又翻过来擦擦手,将心中措辞整理了遍,方才抬眼,低声说:“抱歉,我今夜失控了。” “我们再做场交易吧。” 从容与温婉又回到了她身上,她仰了下头,睫毛纤长,直直望进陆屿然漆黑深邃的瞳仁里,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我与你联手,对付天都和王庭。” 陆屿然不知道她今夜经历了什么,说白了,她和天都之间的关系,他是最不可能摸清的那个。 他唯一能明晰感受到的,是她说这话时房间里霎时涌起的不受控的紊乱杀机,以及白天明明还没有,现在却生生蓄在眼睛里的阴郁怒色。 他指骨抵着椅边顿了下,缓声问:“和我联手,还是与巫山联手。” 温禾安显然早想过这个问题,她摇摇头,十分认真:“我不相信巫山,巫山也不会信我,我不可能再卷进任何世家的争斗深潭中。而且我有我的事要做,只是在对付王庭和天都之事上,你我合作。” 陆屿然早料到这个回答,不觉得意外,颈侧伤口传来微麻的隐痛,他嗯了声,问:“既然是交易,我要付出什么。” 温禾安沉默了好半晌。 “血。”她不知道陆屿然的血对巫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光从这止都止不住血的伤势来看,极有可能是件强人所难的事,但她暂时没有别的办法,静了一瞬,垂着眼轻声重复:“偶尔,我可能需要一点你的血。” 陆屿然问:“和刚才一样?” 温禾安点头。 陆屿然没说答应,也没立即拒绝,他的五官沁在阴翳中,烛火偶然炸出一蓬细细的火花,跳在他冷而薄的眼皮上,那种如松如玉的漠然之意重得叫人无法忽视。 他瞥向温禾安,最终道:“用来做什么,说说前因后果。” 温禾安顿了顿,须臾,闭了闭眼,像溺进了回忆中:“罗青山应该和你禀告过,我问过他杜鹃连里和雪盏的解毒方法,还跟他说,我从前有个下属,少时中过毒,毒发一次又一次,中间时隔几年,十几年,一直没有彻底根除……” 她勉强勾了下唇,心性再好说起这件事也觉得疲惫无奈,迎着他越见冷然清冽的眼神认下:“不是下属,是我自己。” 温禾安犹豫了下,暂时没提妖化的现象,一是今夜太混乱,陆屿然也还没有答应她,二是她想看看今夜将那道裂隙压下去后,还会不会再发作。 如果再出现,不想暴露也没办法,她只能一边用陆屿然的血镇压,一边拜托罗青山研究治疗。 陆屿然脊背挺直,无声迫近了点,大约是第一次提起他们从前的事:“这是真正让你踏进巫山,靠近我的原因?” 温禾安难得面见叫自己理亏的人,她嗯了声,半晌没再说话。 陆屿然一眼看穿了她眼底不自然的闪烁,她不想欺瞒,又因为一些事不得不欺瞒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情。 他们两都不蠢,这件事细想就不对。三年前陆屿然给她拿的灵露,灵液,都是由巫医亲自研制的,如果只是让巫医解个毒,她根本无需隐瞒,直截了当说出来,比兜着圈绕弯子不知利落多少。 陆屿然眼睫半覆,道:“你再好好想想,想个合适的说法再谈合作的事。” 话音落下后,他见四方镜亮了两下,料到罗青山已经过来了,他拉开椅子起身想在门外站会等 着,也冷静下——他现在满身皆是她肆无忌惮散发出来的气息,像月光下透着露珠的浅淡花木香,缠着裹着,攻击性看着不强,不知道怎么那么霸道,一点不肯往回收,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才走一步,温禾安就抬起了眼,她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完全清醒了,眼里清澈,看着分外纯稚,在鲜血中沁润过的红唇张合:“我没想瞒你,如果下次再出现同样的情况,我会如实告诉你。” 她衣袖安然轻垂,轻声抛出了巫山帝嗣真正无法拒绝的条件:“我不争帝位。” 她不要帝位,她只要解毒,只要报仇,只要弄清楚禁术的真相。从前在天都,她没法说不争,可她心知肚明,就算争到了,也只会更深地沉进窒息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而如今,她更无倚仗,四面仇敌,处境只会更危险,根本没半点心思掺和进这种事情里。 温禾安从来都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陆屿然没说什么,眉梢之上既无意外,也不见意动,听到了门外的响动,他将衣领往上拢了拢,勉强遮住脖颈,竟先起身开门去了。 温禾安视线随着他的背影转了一圈。 来送药的不是罗青山,而是商淮。 自打在院子里遇见那个脾气很差,在他眼前炸烟花的温禾安开始,他的四方镜响动就没停过,各种关于天都,关于蕉城那座溺海观测台的消息就如纸片雪花般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一道比一道振奋人心,他到现在是越来越精神。 “罗青山听说你要篓榆粉,吓得不行,提着个药箱非得过来一趟,我怕他叨叨起来没完,又被你凶,给他中途拦下来了。” “话说,你是哪里受伤了?罗青山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再有下次了,到时候吃苦受罪的可是你自己,篓榆粉都起不了用。” 商淮皱了下眉,先将陆屿然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见缝插针往里边看,被倚在门边的人面无表情地挡了下,只能悻悻收回视线,将手里的药匣子递到他手上。 “二少主干的?”商淮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四方镜,压低声音,长话短说交代今夜外边的情况:“她今夜不知怎么了,突然去了天都的观测台找温流光,起初是她们两个打了起来,后面事态失控,她炸了观测台,还杀了三位天都长老。” 说到这,商淮不由啧了一声,没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一时又心想相比于那等场面,只炸一点小小的火花,简直是在跟他嬉戏玩闹,给他面子了。 他接着说:“对了,温流光第八感暴露了,是杀戮之链,现在都传遍了。” “……江召听说她和天都闹翻了,现在派手下满大街地找人。” “——二少主自己没开第八感,反而徒手震碎了温流光的第八感,你说这是不是太可怕了……” 商淮声音止住了。 不知从哪个字眼开始,温禾安悄无声息站在了房门边上。她伤得确实很重,衣衫沁血,肩胛的位置被拳头大小的血洞透穿,精神有些萎靡,状态不是很好,但除此之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商淮眼皮连着跳了几下,朝她笑了笑。 温禾安半分回应也没,她站在原地,灵秀的五官本因舒展温婉,而今却冷冷淡淡,还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商淮有点傻眼了,分外不解地看向陆屿然,无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没记错。 他和二少主一直以来的关系都十分和谐友好,不存在任何嫌隙。 “嗯。”陆屿然朝他摆了下手,示意他现在就走,大概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了,他看了看温禾安,声音有些低哑:“她伤得重,不喜欢别人踏进自己的地盘。” 商淮头一次听说这种说法,看了看陆屿然的房门,哪哪都觉得不对劲,顶着满脑袋问号直接甩手从二楼飘飘跃到了地面上。 陆屿然合上门,将药匣放在桌面上,挑开小锁,示意温禾安坐过来上药。 温禾安指着他的颈侧,道:“你先给自己止血。” 陆屿然不答,只是在原地用手巾擦干净手,指节轻垂,意思十分明显,大概是她有那僵持的时间,早过来把伤料理好了大家都好,温禾安只得坐过去。 她瞥过头看他的手指,见他将自己肩膀前后的布料剪下来,擦干净,撒上灵露,再敷上药粉,最后用灵力裹住。 她不吭声,额心沁出点细密的汗珠。 伤药一上,状态即刻好转,温禾安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慢慢醒了,她默不作声地将房间里的气息都往身上敛回,屋里霎时清清爽爽,一切似乎浑然没有发生过。 陆屿然在给自己上药,颈边经过这一段时间,淤青痕迹更重,血色极深,简直不堪入目。篓榆粉撒上去后,血流得少了点,可依旧在往外渗,没有完全止住,她不由得皱眉,还没问,就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需要一点时间。” 温禾安安静地看着他,看上去很是担心。 陆屿然盯着她眼睛看了几眼,直起身,脊背贴着壁柜站了好一会,眼睛稍一垂,便想起她方才什么也不管,谁也不认,只朝他跑过来,两道顶级九境的气息仍然如此契合,她几乎还是下意识的,将气息往他身上裹了又裹,跟强占独有之物似的…… 第二次了。 她这么蛮不讲理,肆无忌惮。 而此时此刻,江召还在外面找她。 陆屿然一时心情差到极致,他指腹不自觉地碾了下被她唇齿狠狠嵌入过的肌肤,一倾身,靠近她,浓密稠深的眼睫垂下,眼底分不清是霜雪多些还是难以自控的阴翳多些。 他喉结微动,声音偏生含霜携雪:“以后要血自己来拿。” 这是答应了合作的意思。 温禾安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下,即便知道他在各方考量之下可能会答应,真听到这话,还是有种心松下一半的感觉。 这次之后,陆屿然那刻意至极,严令需要保持的几米距离算是不复存在了,他顿了顿,道:“……不准再看江召。” 第47章 屋里。 温禾安和陆屿然贴得很近, 几近呼吸交缠,她只肖动一动睫,就能看到他清冷的眼瞳, 锋锐的眉尾。等了半天, 没想到等到的会是这个,她眼睛睁大了些,须臾,颔首轻声应下:“好。” 她没有犹豫,只是有些意外。 陆屿然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藏匿在风雪最深处,你想接近他, 虚情假意面面俱到不够,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不够, 你需要剖开很大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才能引出他。 他太骄傲了。 骄傲到一旦察觉到什么,关系叫停, 他就会将所有给出的东西通通收回, 眼也不眨地随手扬进暴风雪中,再也不往外给。下次见面, 即便因为时局的考量对你手下留情,你也得心中有数,无声遵循他所有规矩, 方能相安无事。 明确提出要求,提出“不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她应下, 陆屿然点点头,往后靠, 双手垂落,脊骨贴着冰冷坚硬的书柜,无声静默。任何事情扯到温禾安身上,在他这里,就宛若打了个难以扯清的结,现在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究竟算什么。 温禾安给自己和他都掐了个清尘诀,她站了一会,仍不放心,扭头凑近去看他颈侧的伤,轻声问:“还在流血吗?” 陆屿然眼睫半悬于空,任她打量,温禾安凝神看了会,在心中轻轻嘶了一声。 她清楚自己的状态,平时都还好,她自认不是狂暴易躁的人,但可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日子过久了,心底压抑,每当受到刺激,或者伤重到一定程度,神智不足以支撑行动时,会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 看陆屿然的伤就知道。 她对他也没留情。 “下次。”温禾安皱了皱眉,说话时舌尖似乎还残留着血液的清甜,不知道陆屿然的血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那根本不像是血,反而像解渴的灵露,她顿了顿,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下次,别让我咬这了……我控制不好。” 就算是对九境而言,脖 第65节 颈也是命脉,陆屿然居然听之任之……是不是对她太放心了。 “我倒是想。”陆屿然撇开视线,整了整衣袖,拿过桌面上不断闪烁的四方镜,准备下楼去了,嗓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微哑:“你看中的地方,肯让?” 温禾安默了默。 她觉得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霸道,但看着这伤,又觉得不好说,最后只好抿唇笑一笑,眼睛睁圆了,一眼看过去,无辜又无害。 她跟在陆屿然身后下楼,将自己也亮了一路,并且仍然在不断闪烁的四方镜取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翻看,但是没有点开。完全清醒之后,这次事情会带来的各种影响在她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别的都可以暂时不管,唯有一件事,需要立刻给个答复。 温禾安不动声色朝前跨过两步,与陆屿然并肩,她思忖了会,启唇:“还有一件事。我先前和珍宝阁做了交易,现在交易因为我的问题单方面崩裂了——我没法再回天都了。” 她顿了顿,问:“巫山有没有兴趣和他们合作。” 陆屿然没有,他对这些有来有回没完没了的家族内斗厌倦到听都不想听的程度,不说别的,就连巫山本家的一些势力纠纷他都表现得不甚在意,遑论别家。 此时已经能听到下面商淮和幕一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他在拐角的阴影中停下脚步,示意她一次性说完。 “这些年三家和珍宝阁做的交易都不少,如今天授旨线索指向探墟镜,探墟镜又指向三州。溺海附近不比三家主城繁盛,很多修士需要的东西,只有珍宝阁能及时提供。” 她耐心地将具体情况告知:“林家这种情况,不会真将巫山牵扯进来,只是林淮如今攀上了温流光,林十鸢这边需要找个势均力敌的靠山,给她借借势。让林家家主心有忌惮,暂时不会随意动珍宝阁,为她再争取点时间。” 她接着道:“你若是觉得不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陆屿然不置可否,眼前浮现出那日一起给眼前人解开封印的两位九境,在静寂中站了一会,松口:“让林十鸢去找商淮谈。” 温禾安捏在手上的四方镜暂时没有那么烫手了。 天都的观测台被滔天灵力炸开,干柴烈火,随风一起就浩荡不止,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如此大的动静,所有盘踞在溺海边的三州三城势力都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消息,不到半个时辰,这几座原本已经陷入夜色安谧中的城池灯火大亮。 这次出的事太大了,想瞒也瞒不了。 此时此刻,萝州城东的宅院里,也没人睡得着。 陆屿然和温禾安一直在房里,不让别人进去,商淮平时看着懒散,吊儿郎当,真到遇见事的时候当机立断,直接把天纵队和画仙都调了过来,又正儿八经点了三炷香在门口,布置了个迷魂阵应付像狗循着肉骨头香气找过来的王庭之人——为首的那个叫山荣,是江召的贴身侍从。 做完这些,他才摊在椅子上,用氅衣蒙着脑袋又眯了一会。 罗青山知道他睡不着。 门外,幕一和宿澄也到了,他们跨进门槛,见正主不在,只得自己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商淮恹恹地掀开一片衣角,露出两只眼睛,看了他们一会,挑眉问:“老头们都知道消息了?” 幕一颔首,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眼前缭起雾气,道:“你真该出门去看看,现在还有哪家不知道这件事,都传疯了。” “他们怎么说。”商淮皱眉,手指敲了敲桌边,十分隐晦地提及:“大长老可有说什么,有什么指示。” 此次探墟镜传出消息,三家少主齐至,身边看似带了许多长老,执事,这些人是九境,年轻的时候也是天骄,名声大动,但到底没开八感,和长老团排名前二十的长老在地位与身份上拉开了差距。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负责保护少主,实际上,以如今那几位少主的实力,只要圣者不出手,没人能在他们手中过几招。与其说保护,不如说就是听候吩咐办事。 整座巫山酒楼里,那些长老的意见,都没大长老一句话来得令人深思重视。 一是身份实力在那摆着,二则,他是陆屿然的父亲。 商淮每次面对这位古板严正的大长老,表面笑容有多热情灿烂,心中的不祥预感就越止不住。 幕一仰着头连着喝了半杯水,宿澄就替他先把问题回答了,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也没让做什么,看不出表情。” 本家这些真正能做主,叱咤风云的人物,向来神秘莫测,心思千回百转,变幻无常,难以揣度。 宿澄说完,和商淮对视一眼,脸颊一侧往上扯了扯,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算了算今夜的这把烂账,十分客观地低声道:“二少主的实力确实强劲,说实话……如果她与那边真闹翻了,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可不是。 那日温流光和温禾安在一品春出手交战,外人兴味盎然,却只当是看天都的内斗。今日则不同,死去那三位长老虽不比排名靠前的那些,但也是天都的门面,为天都立过功——本家能人异士无数,长老团的名额可就那么些,每死一个,都是一笔损失。 更为要命的是,在探墟镜有明确暗示前,她把观测台给炸了。 一夜之间,兵荒马乱,三四日修起来都够呛的事,现在再着手修复,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温禾安今夜不是简单的去搅乱,诚心添堵,她这种做法,等同于跟天都彻底撕破脸皮,不,说撕破脸皮还不够,这跟直接宣战,也无甚差别。 那么。 这两姐妹斗得死去活来,巫山与王庭什么也不用管,隔山观虎斗,无形之中便能少个对手。 这大概也是大长老引而不发的真正原因。 商淮眯了眯眼,来了点精神,想的却很实际,他扭扭头看门外:“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原本想明日躲个懒,睡个白日觉,让你们两陪陆屿然再去一趟探墟镜的,现在不必了。你们说温流光得是什么表情?待见了面,我可得好生问候两句。” 跟温流光打过不少次交道,被揍得牙齿飞迸,肩骨错乱,几次死里逃生的幕一和宿澄眉心渐渐舒展了。 商淮又等了一会,忍不住看看楼梯,在第三次嘀咕“怎么还不下来”时,陆屿然和温禾安总算下了楼。 罗青山噌的一下站起来,恨不得围着陆屿然转上两圈,仔仔细细看个遍才能够放心,他忧心忡忡,可还没说话呢,就见陆屿然伸手往下一压,分外淡然:“晃什么,坐下。” 他们各自在椅子上坐下,温禾安倒了两杯茶水,递给陆屿然,抬眼扫了一圈,见在座只有商淮的小几边空荡荡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朝他笑,温声问:“你要吗?” 商淮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 就。 他第一次见温禾安的时候,心中就觉得惊讶,原本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以为适应了,今夜闹出这一场,他现在又开始惊讶。 温禾安平常太温和,不摆半点架子,总是笑吟吟的不跟人计较,谁知道打完架后性情一下子来个惊天反转,如此极端,让人忍不住去探究,究竟哪个才是她的真面貌。 他凝眉思索的时候,温禾安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她给商淮倒了一杯,继而捧着茶盏回了自己的座椅。 商淮看了看陆屿然,又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巴,在座诸位,现在也只有他敢开这个头发问:“二少主今夜石破天惊,今后……是个什 么打算?” 温禾安看了看陆屿然,抿了口热茶,指尖被烫得发红,话语认真:“日后别叫二少主了,唤我姓名吧。” “至于打算,暂时还没想好,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她莞尔:“才和你们家公子谈了场交易,大概要先跟着大家混一段日子。” “真闹翻了啊?”观她行事分析揣测得出结论是一回事,听到本人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商淮忍不住挑挑眉:“我看那夜在一品春,你对那几位长老尚还手下留情,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也正是另外两位天纵队正副指挥使关心的。 温禾安不太喜欢将私事袒露人前,但此事没办法,不止是日后免不住要和这几人打交道,而是她得说给罗青山听。思及此,她眉尖浅浅簇起来,声音清得像早春竹叶上的一点莹润露珠,徐徐道来:“我十一岁回天都,彼时才开灵窍,又逢至亲去世,浑浑噩噩,应对不堪,对天都内外之事一概不知,温家圣者见我如此,吩咐左右命我之待遇,称谓,一与温流光等同。” “隔年。圣者为族中后人测灵窍根骨,测出我为千窍之体。”温禾安说着觉得好笑,勾了下唇角。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温禾安自顾自说:“同年,温流光吩咐左右亲信将我掳走,出天都,绕路上王庭,一路抵西,昼夜兼程走了三四日。” 时至今日,她已能将此事轻描淡写描述出来,半字不提这路上的惊骇,惧怕,苦楚,“温家圣者与亲信到的时候,我已经晕倒了,再睁开眼,见自己回到了天都,只是尚来不及说话,便毒发了。” 罗青山对“毒”字十分敏感,温禾安正巧也在看他,当即颔首,轻声道:“是杜鹃连里。” “前些时日向公子请教的杜鹃连里与雪盏,确实都是发作在我身上的毒。那日问公子的事,也非空穴来风,随口杜撰,当真是……确有其事。” 罗青山脸上的惊讶已经不能用惊涛骇浪来形容,他怔怔坐了一会,只觉后面事情大概都与自己无关了,干脆凝眉细想,最后无声挑开药箱,须臾间就已抓了数十种毒丸出来放在自己手中掂量。 商淮抓着椅子不动声色离他远了几寸,听温禾安继续说:“我与温流光结怨已深,我一直以为这毒是她下的,从未想过有别的可能。但今夜她告诉了我一些真相,说这毒出自温家圣者之手。培养我也不是因为那点血缘之情,是因为在带我回来的那刻起就知道我是千窍之体,他们想等到一个成熟的,选择了强大防御之力做第八感的千窍之体,用以成就温流光的杀戮双感。” “什么意思。”商淮一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他问:“千窍之体无师自通,适应百家,这我知道,但它为什么能成就双感。” 罗青山是唯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他一边打量着药箱里琳琅满目的毒,一边脱口而出:“因为它适应百家。杀戮双感强归强,却有失控的风险,千窍之体若是完全成长起来,再选个稳妥的,强防御之力的第八感,将它剥夺移植出来,植入温流光的体内。如此一来,失控之时,千窍之体就会将杀戮之意困住,她能真正做到情绪稳定,转换自如。” 陆屿然原本静谧无声地听,心中不是没有疑问,“至亲”是谁,但一直引而不发,没想在人前提她的伤心事,此时手指微顿,掀了下眼,语调一时冷到极点:“剥夺?” 商淮大开眼界:“还有这种说法?那我若是有意,岂不也能用这种方法集齐八感?” 罗青山自然先回答陆屿然的问题:“公子,此术阴邪,二、禾安姑娘这样的修为,若要完整剥夺,需要圣者出手了,而且也有不小的风险,是一手险招。”说罢,他才清醒地击退商淮不切实际的想象:“你算了,你没有第八感,还有,没有圣者为你出手,太划不来了。” 商淮深深吸了口气。 陆屿然看向温禾安,她现在好像完全调整好情绪了,见他看过来,也扭头看他,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根手指往喉咙下比了比,动作很有点俏皮的从容:“我当然生气,所以把能杀的都杀了。” 商淮不由噎了下,一时不知道究竟该同情谁,他眼珠子转了圈,问:“你们谈的什么交易?” 温禾安回他:“我可以帮你家公子做事。” 不等他问,她迎着满屋人的视线,垂着睫,压着手指认认真真道:“他们偷偷摸摸整出一个塘沽计划,你们怎么不能也请个外援。你们不能做的事,我都可以做。” “截杀江无双,围困温流光,或者找个适当的时机……把他们都杀了。”说到最后,她咳了声,分明没有气势,止不开的杀机就是在无形之中荡开,危险异常。 商淮,幕一和宿澄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脊背挺直,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温禾安歪歪头,说:“而且我对帝位没兴趣啊,不跟你们公子争。” 剩下几人左右看看,面面相觑,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 从始至终,陆屿然对那句不争帝位兴致缺缺,此时只问了句:“你想怎么做?” 温禾安思忖一会,半晌与他对视,眼睛黑白分明:“我想在温流光开启第二道八感时动手,温家圣者不会离开天都,但如此重要的时刻,她的心腹穆勒一定会来,我要么抓了他,要么杀了他——我要知道自己究竟被种下了什么东西。” “温流光开启二道八感,必然是暗中闭关,不会广而告之将自己置于千万人的眼皮底下。”商淮忍不住反驳:“你在她身边安插了靠谱的眼线?” 温禾安摇头,轻声说:“她没法低调。双感不好开,闭关风险十分大,需要提前准备的天材地宝不知几何,别的东西不管有多珍稀,天都总有办法弄到手,唯有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样,他们没有办法,一直为之苦恼。” 满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温禾安又抿了口茶,揭开谜底:“双煞果。” 她一说双煞果,在座几人蓦的就懂了。 双煞果的名号不常见,不是这东西不珍稀,而是太珍稀,或者说,单是珍稀不足以形容它,因为它生长在归墟溺海的正中心,被天然而成的双鱼阵滋养着。 它就在那里。 可谁敢去拿呢。 溺海中心,跟现在建在溺海边上的观测台又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圣者都不敢轻易到溺海中冒险。不论何人想下溺海,都需要找极为厉害的阴官带路,那种层次的阴官,跟商淮这种在水上漂还能翻船的半吊子显然不一样。 众所周知。 九州之内,厉害的阴官全部出自本家,听令于阴官家家主,而阴官家家主双手一撂,这么多年外界谁来请,一律不出面。被几大家族雇着摆渡的阴官又都是小阴官,那等水准只能摆渡,不能下海。 众人尚还面色不定,却见商淮先“嗬”了一声,直接下了定论:“想和阴官本家做交易?劝他们死了这条心。” 幕一比了比他,淡定地对温禾安解释:“忘了说,这位大概是当今世上被阴官本家拒之门外次数最多的人。” 宿澄摸着鼻子,一板一眼地补充:“锲而不舍,屡战屡败,平生所有的毅力都拿来去叩阴官家的门了,为此,被天悬家主追着打了无数回,但是屡教不改。” 商淮面无表情,给了这两人一人一脚。 这些队内的事,从前是没人会和温禾安说的,这种明显的所有松动的气氛,她自然能感觉得到,他们说,她就听着,支着腮,很是配合,不过因为受了伤,精神看上去还是不大好。 此时天已亮,陆屿然要 去再次开启探墟镜,商淮跟上。幕一和宿澄也站起来要再去请天悬家家主用第八感再审肖谙,罗青山还在兀自沉思温禾安身上闻所未闻的毒,陷入了一种狂热的痴迷状态,而温禾安准备去别院和自己的人手碰碰面,说说往后的计划。 第66节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事做。 温禾安出门前,罗青山回过神来,他郑重其事地喊住她,道:“我现在去准备一些东西,待到傍晚,姑娘记得回来一趟,你体内的毒究竟如何,还是要测一测才知道。” 温禾安怔了下,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多谢罗公子。” 她和陆屿然一起出了门,这时候,她才点开了四方镜。从昨晚收到消息开始,林十鸢给她发了不知多少条消息,最开始惊诧无比,问号连着发了不知多少条,后面气急败坏,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再后来可能猜到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干脆没了脾气,只是时不时给她发句消息,示意给她一个合适的交代。 温禾安随意滑了下,给她发:【我确实不打算再回天都了。】 那边显然时时都守在四方镜前,见状回得快极了:【那我怎么办?】 温禾安看了看身边似清风朗月的帝嗣,一字一句回:【给你找了巫山当靠山。】 林十鸢第一反应是不信,想当初,她就一直在温禾安与陆屿然之间犹豫,可这事根本轮不上她犹豫,盖因温禾安拒绝人还算温和,至少会给个答复,在帝嗣那,只有碰壁的份,他是当真连个眼神都不给。 她冷静了会,怀疑地问:【帝嗣同意了?】 温禾安:【同意了。】 林十鸢顿时有种很微妙的,说不上来的直觉,她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对温禾安真心实意地道:【抱歉,我收回方才的所有话,和你合作很愉快,至少你还记得为合作对象再找下家,没把我独自撂下听天由命。】 【另外,第一笔水晶石已经卖完,灵石已经给你转过去了。】 隔了一会,她又道:【下次再有要打架的时候,能否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拓在水晶石上。】 第48章 晨曦初露, 东方既白,燕语莺啼。 一行人在巷口分道扬镳,陆屿然在高墙的阴影之下看温禾安捏着四方镜给人一条接一条地回消息, 直到脚步真正落在分岔处, 她才将四方镜收起来,回过身和他们颔首告别。 她对其他人都一样,霞姿月韵,温婉从容,挑不出什么差别, 唯有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眼睛里的笑意会更真切柔软一点, 像一汪活水流动起来,微微侧首去看他严密遮蔽起来的侧颈时, 关切担忧的意思无需刻意分辨, 分外明晰。 商淮也发现了,忍不住在身边“啧”了声。 陆屿然觉得被咬的地方隐隐发胀, 微麻。 置身这种位置的人, 阅人无数,笑怒嗔怨皆在一念之间, 收放自如,他又太过挑剔,对虚情假意向来不屑一顾。从前冷然压制, 昨夜之后,像唯一一件真正在意的珍宝失而复得,对温禾安给出的这份真实和特殊, 抑制不住的审视搜寻,与从前反复对比, 斤斤计较。 此时此刻,四目相对,觉得和从前不差什么。 她目光不在身上时,又觉得不如从前。 ……自寻烦恼。 商淮跟陆屿然一起去探墟镜唯有一个目的,就是嘲讽温流光,按照温流光那个性格,几天之内接连两次失势,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必定暴跳如雷,像一点就炸的爆竹,他就是专程跑过去点炮的。 谁知到了现场,大失所望。 温流光重伤之后,吃了不少调息的伤药,今日一早来的时候,除了气息尚有些萎靡,神色格外冷一点,跟平时没有多大不同。温白榆这位十长老原本连床都下不了,怕她受刺激失控,别人说的话她听不进去,愣是强撑着一口气陪在了身边。 但温流光并没有失态,商淮不冷不热,阴阳怪气好几次嘲讽,她都只是投去一个冰冷至极的眼神,不接话茬。 这让严阵以待的天都长老执事们大松一口气。 倒是陆屿然今日破天荒地朝她瞥过来两眼,冷如刮骨之刃,带着敏锐之至的杀意,转瞬即逝。温流光死死皱眉,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句“江无双,陆屿然与我,你对上谁也没有胜算”。 她被温禾安这一句话戳穿了心,反而迎来一种真正窒息痛苦的宁静。 她确实高傲,会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被人抓住把柄利用戏耍盛怒,可她同时也是真正的强者。她不屑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不敌就是不敌,在她看来,温禾安赤手空拳与她对战,不用第八感却破了自己的第八感,自己这已经不是败,而是惨败。 发怒发狂是最无能无用之举。 她生来就是玉叶金柯,太自负,太小看别人了,只觉得自己特殊,即便哪一日真正开始生死大战,她也不会是落后的那个,昨夜却倏然转醒了。 有资格争帝位的几个,江无双天生剑骨,温禾安千窍之体,各有各的独到之处,而陆屿然,他在大众眼中就是一张白纸,神秘无边,即便没有什么天生灵体,也绝对是最不可小觑的那个。 温流光深深吸了口气,在三人手掌同时贴上探墟镜时,心脏好似被一只手掌狠狠捏住,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她必须尽快开启第二道八感,一日都不能再多等了。 这一次他们出来得很快。 或许是前面成千上百年已经吊足了九州所有人的胃口,因此真正到了这时候,探墟镜只负责给提示,并不故弄玄虚,就如同上次三人眼前出现“溺海”二字一样,这次也是由虚空凝笔,纸落云烟,笔走龙蛇,缓缓显现出来的,只有两个字:无归。 三人皆是静默,当即各有心思。 江无双抱剑环臂,很想来个左右四顾,跟另外两人交换个隐晦的眼神,然而注定失望。陆屿然如流风回雪,不爱给任何人多余的眼神,温流光如今情绪又不稳定,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自觉无趣,摩挲着四方镜,给江召发了消息,让他在酒楼等着。 探墟镜的消息引来了几座城池中新的动荡。 商淮也没心思找温流光的茬了,他走到陆屿然身边,面色凝重,沉声道:“怎么会是无归。现在怎么办,溺海摆渡我勉强还能行,下海真的不行,为保稳妥,必须要阴官本家的人来。” 陆屿然嗯了声,下了决定:“给阴官家家主发贴,让他们找两个靠谱的人来。” 商淮眉心一挑:“上次给他们的人情,就这么用掉?是不是有点亏。” 陆屿然不答,商淮琢磨了下,也觉得无奈。 无归,这天底下为人熟知,能第一时间被人想起来的,仅有一个无归,也跟溺海有关。 无归建在溺海之中,就在归墟的这条支脉中,是一座空城,据书中记载,在妖骸之祸还没平息,溺海的水还不是黑色时,无归就已经建起来了,因为它注定要安葬数之不尽的,因妖骸之祸而丧失神智,不人不鬼的人。 传说,无归也是帝主为自己选定的坟冢,他注定和这些人一样,死后也长守于此,无有归期。 这么多年,就不提外面铺天盖地的流言猜测,就算是三家之中,也总有许多人揣度,这天授旨,帝源,那么庞大的信仰之力究竟去哪里了。妖骸山脉,溺海无归,还是巫山的神殿。 如今无归一出,某种揣度似乎被证实,好像悬了千年的心终于可以有停歇的时候,却因为结局未定而跳动得更为急促,空气中似乎都充斥着灼热的气息。 风云暗涌。 为此心动的,远远不止三家。 陆屿然转身去了地牢,地牢里商誉已经提前到了,商淮八百个心眼与满腔话语在自己父亲面前偃旗息鼓,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商誉在对这个一心荒废自家本事要跑去阴官本家的逆子身上可谓费尽了口舌,耗干了心思,现在也听之任之,随便他去了,但大概还是觉得碍眼,全程只对陆屿然拱 手,没有多话,第八感探心开启,再次注视肖谙。 探心不是每次都能发动成功,也不是每次都能截取前因后果的片段。 可能只是极短的一个词。 这次就是。 商誉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回神,朝瞳色冷淡的陆屿然摇摇头,道:“我看到塘沽计划中,有人对他说了一句话,这话非比寻常,他记得很深,但我只听到了两个字。” “双——阵。” 在场诸位面色一片肃然,唯有商淮撇了撇嘴,觉得说了跟没说一样,双什么,给一个词还好,给首尾不相连的两个字,谁能猜得到,反而被吊得不上不下,不知所以然。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天赋会让所有人避之不及,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简直是天降的灾祸。 陆屿然静默一瞬,看了看天色,窗外桑榆暮影,余霞成绮,已是傍晚。他看向身侧的幕一,漠声吩咐:“接着审,他若说真话,我给他一次活下来的机会。” 商淮跟着陆屿然出了地牢,发现他径直开了空间裂隙,回了城东府宅。 温禾安与天都决裂一事,而今整个萝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月流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经过几日将养,那十二个从温流光手中救出的人好转了许多,毕竟是修士,身强力壮正当年,有几个受伤没那么重的,已经能生龙活虎地在院中舞刀弄剑。 他们本就只为温禾安办事,若想留在天都,早就跟温流光投诚虚与委蛇了,也不至于白受那么多罪。 加上这次跟着月流一起来的人,能称得上是一支奇兵猛将。 温禾安站在树荫下和月流说话,不远处桑榆腿上绑着夹板,正在医师的督促看护下活动筋骨。他比较惨,双腿全被敲碎了,得亏生命力顽强,被救下的时候还吊着一口气,此时一边抽气一边踱步,面色扭曲,嘴里念念有词。 估计在问候温流光,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撕破脸皮对姑娘而言也是好事,长老院本就不曾真心相待。”月流话说得直白,对天都那群人的做派十分厌恶,问温禾安的打算:“姑娘后面准备如何,要不要提前布署。” “自然要。” 温禾安颔首,她仰头盯着头顶树叶间的缝隙看了一会,半晌,缓声下了命令:“这次禁术的事,我怀疑跟徐家有关,让暮雀带几个人去傀岛看看徐家的现状,记住,混迹在城中,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跟我联系。” 说了这句后,她顿住,陷入迟疑犹豫之中。 随着探墟镜再次开启,三家各有反应,后续的行动自然也瞒不过城中像嗅到肉味般跟上来的家族,她从林十鸢那得知了溺海“无归”的消息,一时觉得讶异,一时又觉得好像也说得过去。 真正觉得巧合的,应该是温流光。 对她来说,这溺海,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探墟镜给出如此重要的讯息,可想而知,三家之中的大人物都会坐不住,家族之中有名有姓的长老或许会来一些,他们一定会下真功夫想办法联系上阴官本家,找来帮手。 她犹豫的是,要不要趁此机会跟着下一趟溺海,提前毁了双煞果。如此一来,温流光开启第二道八感的成功率会将至最低,她后续出手会方便一些。 但若是如此,也有风险,溺海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还有……不知道巫山这边会不会多想。 叫温禾安最为失神,左右为难的是,这次探墟镜两次将线索指向溺海,大多数人会不会多想她不知道,但可以笃定的是,那些真正经历过,熬过妖骸之乱的世代积蕴之族中,一定有人会由此惊醒,对妖化,妖骸等事提高警惕。 太冒险了。 温禾安最终决定将这件事暂时放下,大不了晚些时候跟准备下海的巫山一众说一说,让他们对双煞果留心,能收则收,收不了便毁,尽量别让温流光得到。 她先专心抓禁术的事。 之前在天都,温家圣者不准她查阅任何与禁术相关的书籍文献,她知道她的执念,却认为这极为可笑,浪费时间与精力,且……就算真查出什么,天都也绝不准许她为报仇而做出任何损害家族利益的事。 她因此只得婉转迂回,大费周折。 如今分道扬镳,禁术再次出现在眼前,她不想再拖下去。 温禾安回神,想起那日在市集上打听到的事,又对月流道:“你找个机会,去见见萝州城城主赵巍,看看是不是我们的老熟人。我想,同名同姓,短短几年就能将萝州城治理成这样的,也没有别人了。” 月流听到这个名字,眉心一动,她飞快道:“好。” “如果是,告诉他,我要见他一面。”温禾安轻声笑了下,话语轻缓:“再提前通知他一声,让他准备好兵马,我想寻时机将琅州夺下来。” 月流没有多问,只是无声颔首。 此时此刻,桑榆十分坚强地一瘸一拐穿过廊桥,坚持要到温禾安面前拱手行个礼,比他好得快,现在健步如飞,已经能在萝州城穿梭着开始办事的同僚见状过来扶着他。 温禾安看了看桑榆的腿,徐声问:“好点了没?” “姑娘,好点了。”自从知道温流光和天都闹翻之后,院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月流利箭般的视线下强行改了口,此时桑榆抬了抬腿,道:“再过两日,就能好全了。” “好好养着,从她手中过一遭,确实受罪。” 桑榆不由抹了把脸,半晌,吸了口气,大抵是自我宽慰:“……比之枯红蛊,还是好一些。” 昔年他中枯红蛊,在院子里嚎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疼得吐了不知道多少次,解蛊之后谁也不准提,谁提跟谁翻脸,到现在还被人笑话,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提及,用以自我调侃。 “嗯?”温禾安怔了下,她好笑地问:“枯红蛊真有那么疼?” 桑榆胸膛重重起伏一下,拍了拍脸不愿意再提,提起都觉得牙酸,想吐。 第67节 见状,温禾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对月流颔首:“我还有些事处理,这边你管着,有事联系我。” 月流抱拳应了声是。 温禾安沿着巷道回府,进门之后发现不止罗青山在,陆屿然也在。他看上去也才到,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此刻正面无表情将双手沁在注满水的铜盆中。 见她到了,才慢条斯理用帕子将手擦干净,银线祥云纹的袖袍自然垂下。他遥遥看过来,点了点堂中罗青山的位置,示意温禾安过去看诊。 罗青山冥思苦想一整日,而今见到正主如时而至,拿出药枕,替她把脉,商淮此时也从隔壁踏门进来,见如此情景,又接收到陆屿然凌然无声投来的一眼,脚步当下放轻到极致,猫着腰来旁听。 四下无声,温禾安垂着眼,事到如今,说不紧张,不在意,那是假的,她看着这一幕,不由抿唇,眼眸中似乎时时都在的笑意褪了个干净。 “脉象太奇怪了。”许久,罗青山收回手和药枕,紧皱着眉看向陆屿然和温禾安,话还没出口,就先摇了摇头:“确实有毒素压在体内,藏得极深,但没有发作之兆,反而像是和……和什么更为厉害的东西交融在一起了。” 商淮很是诧异,他跟罗青山同僚这么些年,可从来没见他在替人诊脉这方面说得如此迟疑,不敢确认。 温禾安眼神微动,十分手指发凉,心在短短一瞬间飞速跳动,又立刻迟滞下来。从前她遍访名医,也曾遮面现身,诊脉无数回,许多医师诊个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都说她身体 康健,无恙无疾。 她张张唇,定定神想说话,却听身边陆屿然先开口问:“更为厉害的东西是什么?” 她止住了话音。 这也是她最想问的。 罗青山十分无奈,这次诊脉,只让他看清了一件事,就是为何陆屿然又用到了篓榆粉。他在心中低声叹息,如实道:“应当是……公子的血。” 温禾安一时静默,心也不知是该继续悬着还是先落下去,她看了看陆屿然的侧脸,又不期然瞥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干脆垂着眼看地面,不吭声。 罗青山接着道:“属下这段时日会再留意,若有进展,第一时间告知公子与姑娘。” 这次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陆屿然转身上了书房。 温禾安回自己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一会,想了想,还是上去拿了药,去了陆屿然的小院里,上了二楼,叩响了他的房门。 三声之后,门由里而外被推开,陆屿然才洗漱过,墨发与眉眼间都淌着湿润的水汽,他以为会是罗青山和商淮,却见到门后一双剔透清润的眼睛,他抵着门的指骨微顿,视线从跟她脸上划过,问:“怎么了?” 温禾安朝他递了递手中的瓷瓶,轻声道:“换药。” 第49章 夜深宁谧, 四下无声,仅存的声响是窗外树影在风中的偶然摇颤。陆屿然倚着门静了片刻,转身往屋里走, 温禾安便顺势将门轻轻带上了。 屋里焕然一新, 陆屿然才从湢室出来没多久,正坐在书案后处理巫山事务,现在被临时打断,也没有继续的意思。 他脊背贴着整面万历柜,壁柜上摆着一盏绿翠含香锁瑞, 一道黄杨木镂空透雕如意,另有几厚叠严密紧凑的书齐整摞着, 有种说不出的肃落清净之感。 温禾安跟着走过去,捏着手中素净的细颈瓷瓶, 温声说:“我来的时候, 在楼下看见了罗青山和商淮,罗青山给你带了药, 但是不敢上来, 正和商淮唉声叹息。” 拿这位我行我素的帝嗣毫无办法。 陆屿然皱了下眉,难以理解罗青山谨慎之至的作风, 他道:“已经好了。” “我看看。” 温禾安将瓷瓶放在壁柜一角的格栅上,见他凝眉看着她,别无动作, 她定了定,指尖轻轻拨弄开他的衣领。 耸起的流畅锁骨线旁是深邃冷白的颈窝,视线往上, 见早先还乱七八糟的淤青淤紫已经褪了,只留下两道将凝未凝的血点, 经络起伏间尚还沾着沐浴时的冷气。 温禾安看了一会,侧首去拿瓷瓶。 瓷瓶里面装着药粉,她又转动灵戒拿出一瓶灵露,将灵露倒在雪白的棉花球上,沾湿一层,裹着药粉轻轻摁压到冷色肌理上。 她离得很近,咫尺之间,触手可及的距离,专注上药时眼睛睁得很圆,眼睫都凝住,安安静静,一点都看不出此前嚣张直白的样子。 棉花的触感轻柔,她的指头不小心碰到肌肤的力道也轻,带着夜里的些微凉意,没几下,陆屿然就撇开视线,长指抵了抵她的腕骨,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点墨眼瞳里潮澜迭至:“好了。痒。” 温禾安安静看了他一会,给伤口上裹了层灵力。 她其实该有很多疑问的,以顶级九境强横无匹的恢复能力,一个白昼交替,足以叫白骨续接,断肢重生,这种程度的伤口为何没消。罗青山是巫山最出风头的后辈,剧毒蛊虫如数家珍,皆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什么一听他流血就如临大敌,紧张兮兮。 又或者最重要的。 他的血里藏着什么玄机,为什么能解毒,又能压制傀线。 从前她没发觉,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她该问,却没问。 陆屿然摸不准她的意思,看那双眼睛,却永远透彻,干净,亲近或是抗拒,半点讯息都不提前给。 他倚在原地没动,侧脸沉在水一样无声漫过的半面阴翳中,喜怒不辨,半晌,仰了下头,喉结滚动:“你刚回温家时,说至亲去世,说的是谁。” 温禾安就势将手中的瓷瓶放下,盯着地面上随着烛光摇曳的黑影。 来之前,她就知道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绝不仅仅是上药一事,又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她是自己推着满身谜团走进来的。 不论是为了后面的合作,还是别的一些什么,她注定要将事情说开。 陆屿然的问话,正好为此开个头。 “被天都的人找到时,我才过了十岁生辰。”她唇角往上翘,眼神清净,话音里含着点虚渺之意,像穿过长久的时间,再仓促回顾许多年前的情景:“人间战乱连连,饿殍遍野,山野里堆的最多的,不是枯枝烂柴,而是人骨,我被父母遗弃时,尚不足三岁。” 温禾安朝他比了比:“也就这么高一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那其实是个怎样竭力描述,世家高门之子也永远体会不了的世界,残酷冰冷,属于最底层的枯败腐烂,云端之上的人垂眼看着,心中未必会起一丝怜悯波澜。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天都的少主,天都有规定,家族培养的少主,要么家族安排联姻,要么对方接受审核入族居住。我父亲不愿入族,我母亲又非要与他在一起,他们海誓山盟,自信情比金坚,一尝情爱便奋不顾身,将家族也抛诸脑后。” 温禾安说这话时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嗓音有些淡:“世上爱情大抵就是如此,情至深时如火,情至淡时如冰,他们最终两看相厌,看我也觉得厌恶,我母亲在无尽的悔怨中含恨而亡,我父亲嫌我是拖累,仆从不甚在意,一次意外,将我遗失在人群之中。” “……” “我还有个祖母。回到天都之前,是她一手带大了我。” 温禾安抬眼,看着陆屿然,轻声说:“非亲非故,她自己也一贫如洗,家人都在逃荒流亡中故去了,见到我的时候很犹豫,第一时间偏过了头,但我小时候特别……” 她顿了下,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半晌,笑了下:“大概真的特别讨厌,我一看她,就抓着她不放,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还掉了颗牙齿,一边哭一边跟在了她后面,甩都甩不掉。” “当时是冬天。”温禾安接着道:“我蹲在小茅草屋外等,等到半夜,终于门开了,她拉着我进了门,递给我一碗清米汤。” 她活了下来。 有了真正的亲人,有了永远割舍不下的牵挂。 “天都的人来找我的时候,我很茫然,茫然之后又觉得开心。”温禾安的声音很稳,一些骤烈的,难以释怀的情绪像是被细水流长的时间抽干了,“因为我的祖母年岁大了,背弯得直不起来,腰伤成疾,一到风雨天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却仍有堆成山的事要做。谷子要晒,棉球从枝头踩下来还要再摘……” 要随时准备好东西,听到战争的讯息时,牵着两个半大小孩,从一座城池逃到另一座城池,时时悬心。 “她不用再操劳了。” 终于可以和高门深院里一辈子没吃过苦头的老夫人一样,从此被花团锦簇围绕,颐养天年。别人再提起她,不会再压低声音唏嘘,说这真是个苦命的老太太,只会又羡慕又感慨,说她的孙女回了家,孙子也进了仙门,这真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那日城中发生了动乱。”直到这个时候,温禾安才压抑的皱了下眉,瞳仁微微一缩,眼底似乎映着那日的血色:“我回去的时候,祖母彻底倒了下来,身体在门槛里,头在门槛外,血都流干了。” 只有眼睛还没闭上。 十岁的温禾安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穿鲜艳的石榴裙,给祖母和讨厌的兄长买了很多东西,眼中光彩灿灿,笑靥璀然,那本该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却成为了她最为遗憾,痛恨,懊悔,无数次深夜惊醒回想,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还没动作,已然死死咬着手指崩溃,睁着眼到眼里全是血丝的梦魇。 陆屿然抬眼看她,眉目如笼寒烟,他第一次从温禾安身上觑见层难以形容的悲伤,却清楚的知道,她今日吐露部分真相,需要的不是任何安慰。 “我当时太小,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那种深切的无能,无力感让现在的温禾安都依旧摇头,说:“后来在天都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和温流光斗得分身乏术,为他们做事,给他们当刀。只是每年清明,我会回琅州一趟,渐渐的,也查到了不少消息。” “最开始,我只觉得祖母死得蹊跷,后面有自己的势力之后,又查到了别的 事情,原来琅州动乱,死的不止我祖母一个。那日死了足足上千个老人,都是老人,这是不是太巧了。” 陆屿然看着她,一条线于此时露头现尾,他清声吐出两个字:“禁术。” 所以她在第一次听到外岛之事和禁术扯上关系的时候,表现得如此在意,对这件事紧追不舍。 温禾安朝他颔首,睫毛急促扇动两下:“对。只是查到这,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天都不让查,她只能压下来,无人时再抽丝剥茧地深究。 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她干脆也学着陆屿然的样子,在对面的书柜边上倚站着,随着这番动作,裙摆的褶皱垂荡至纤细的脚踝,像起伏追逐的浪花。 他们再一次对视,这次谁也没有先避开,温禾安甚至当着他的面抚了抚自己光洁的左脸,她低低地叹息,被这些事情,这些东西逼得烦恼不已,不堪承受,但并没有半分求助的意思。 她眼中积蓄着一泓清泉,将鬓边碎发拂开,轻声道:“还有我体内的毒,真正发作时比你想象得更为棘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办法,但也好像……暂时只能如此。” 陆屿然终于知道她今夜前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楼下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温禾安不为所动,她唇瓣微微上翘,眼里很是纯净,道:“昨夜你问我的问题,我听见了,也记起来了。” 她不避不闪,也不是心虚,但声音却莫名放低了些:“我没想到你会听见……确实,是我先说的。” 那是一面空白的聚音石,在流放归墟之前,她时常不离身的带着,当下的境况,烦心的事,总是习惯性地捏着石头喃喃说两句,说给一位死去的老人听。那日骤然出事,也是她最先将那块聚音石毁了。 因为藏了太多秘密。 陆屿然倏的抬眼,眼底情绪极重,周身气质清寒无比,温禾安最终启唇,给他回答:“我们有时候太像了。” 如果这位帝嗣满腹心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始终高高在上,漠视众生,温禾安并没有那么多顾忌,她一心一意地利用他,找个合适的时机彻底推一把,将他卖给塘沽计划,自己长袖抽身,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本事。 但陆屿然偏偏不是,他是山巅之雪,性情淡,喜静,窥不出情绪,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叫他沾上些红尘之色。 什么争锋相对,斗死斗活的情形都想过了,殊不知竟会是这样。 一起用膳,一起过节,一起闯秘境,渐渐在夜里触到对方的手指也能毫无所觉地翻个身,习惯了两道气息融洽,交缠,在她冷静地对聚音石说出自己不想再耗下去的前几天,陆屿然还在为自己出门取花露,问她头还疼不疼了。 那种感觉,那种心情太复杂了。 温禾安突然厌倦了和这位巫山帝嗣日复一日的相处,耍心眼,配合塘沽计划,每次那边传来新的指令,都会让她感觉到一点难以形容的暴躁。他们如此相似,背负的责任一样,渴求的东西也一样,身份注定了不能和平相处,迟早为敌。 任何不稳定的,不受控的东西都会让她感觉危险。 所以她捏着聚音石,对记忆中的老人分外冷酷地说,祖母,我不想再和陆屿然耗下去了,因为毫无意义。 屋内凝然阒静,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敲门声响起,商淮的声音压低了传进来:“……刚收到的消息,肖谙招了,探心看到的那个阵法,是双鱼阵。” 温禾安不由往门外看去。 怎么会,她想。 探墟镜给出线索无归,无归在溺海之中。 如今,与外岛禁术有牵扯的松灵还没研究个所以然出来,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这个肖谙身上,天悬家的第八感探心却探出了双鱼阵,双鱼阵滋养着双煞果,也在溺海之中。 第68节 怎么一时之间,不论什么事,好像都隐隐指向了溺海。 温禾安转过身来,收走瓷瓶,看了看他,见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的意思,善解人意地温声告辞:“伤口没有好完全之前,还是不要碰水。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陆屿然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抬眼,叠起一层眼褶,骨血和肌肤每一寸都天然蕴着矜傲清绝,他没有说话,直到房门彻底合上,在黑暗中静站良久,才闭了下眼,胸膛上下无声起伏一声。 还有谁能比温禾安更聪明。 这些事情,就算不说,合作之后总有一日会暴露,所以她提前先说。 而若是他有别的意思,他仿佛都能听见她就站在眼前,睁圆了眼睛,又是茫然,又是无辜,她并不拒绝你,不抽身退后,可又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说: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爱情的悲剧,“情浓时是火,情淡时是冰”,所以她并不信这个,从前不信,日后也不信。她身怀剧毒,身世离奇,举步维艰,和两世家的关系紧绷至极,还注定与禁术不死不休。 你真的要再往前走一步,再次靠近这个危险的,麻烦又棘手,一旦沾身就再也脱身不干净,注定会给你带来无数困扰的人吗。 更为重要的是。 ——陆屿然,你如此骄傲,确定要投入感情,折损心气,去喜欢一个不信情,爱,可能永远也等不到同等回应的女子吗。 第50章 探墟镜给出“无归”的线索之后, 许多人得到消息后星奔川骛,昼夜兼程朝萝州聚拢,溺海三州顷刻间火热沸腾起来。 这种火热和前段时日城中兴致勃勃看天都的内斗又不是一回事了。 九州之内, 哪家不知道天授旨, 虽说千年来几经变换,最终好像也确实只有巫山,天都和王庭得到了相关的线索,但其他尚有些实力的门派心中怎会没有别的心思。这种东西,不到最后一刻, 谁知道会掉到哪家的头上? 再退一万步想,就算吃不成肉, 跟着这三家走,总能喝到点汤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 当夜萝州灯火万家, 火树银花,酒楼之中人声鼎沸, 绣有各家各派族徽图腾的衣袖从楼梯间上上下下, 时不时还有身着寒光甲胄,腰悬长刀宝剑的人从人群中大步穿过, 带来肃杀的铮然余音。 王庭酒楼里倒是肃然有序,分毫不乱,长老们长眉长须, 道骨仙风,一个接一个从三楼领命而下,各有各的事做。 江无双正在和江召商议这次下溺海的事, 其实早在他们动身前来萝州之时,就因为隐隐的预感而有所布署, 只是真到了这时候,需要确定的琐碎细节仍有不少,不容含糊。 “就这两天,五长老和七长老会到。无归之行人在精而不在多,此次行动,你带一队,我带一队。” 书案上的地图随着一道气浪的铺开蓦的横展,江无双翩翩温润,唇畔一动,似乎天生含笑,给人春风拂面的亲切感。 他隔空去看满面阴沉的江召,手下却是不慌不忙,手中灵力须臾间在地图上纵横交错成三道,彼此相连,接着道:“我必须出面,跟巫山的队伍周旋。你在暗处与图上这三十二家队伍接触,能下傀灵的就直接下傀灵,这是你的主要任务,其余不必无谓纠缠。” 正事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叫人将山荣押回来了,免得在外丢人现眼。” 江召瞳色深深,等他将话说完。 “我和父亲的劝说,你看上去没听进去。” 江无双衣袖一拂,半开的门窗“砰”的禁闭,刹那之间,这四四方方的屋子无形之中抽长,拉宽,好似成了个巨大无比的演武场。 江无双的气势陡然变了,江召的眼神也变了,他意识到什么,飞 快后退,闪身,而后五指虚拢,出手时带着惊人的风声,攻势毒辣凌厉,而江无双面色不变,欺身上前,全然展开的气势恐怖无边。 兄弟两如今同是九境,出手却是高下立见。 江无双将手搭在剑鞘上,轻巧地一拔,雪亮剑光“哗”地在眼前晃过,只这一刻,江召面色大变,他发现自己被某种气机锁定,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柄寸长小剑即刻压着他的侧脸深深刺入地面。 江无双仍是靠着书案站着,居高临下地俾睨着看来,他平常表现得很是温和,于是被商淮等人称为“笑面虎”,此时此刻,刻意撕开伪装,便立马露出几分真实的样子来,举手投足间给人种深切的压迫感。 江召蜷着手指,浑身如被水沁,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侧脸上,隔了好一会,才堪称狼狈地顶着这漫天压力扶着桌边站起来。 “既然得到了这份力量,就得为之付出代价。也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得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这个道理。” 江无双冷静地看着这一幕,话说得不容人置喙:“父亲让你接管外岛禁术,又叫你参与此次无归之行,一个月后的九州风云会也由你负责,你这个时候去联系温禾安,是在存心给我找事吗?” 说起温禾安,江无双眉心皱得更深。 他负手而立,脑海中都是温禾安在没动用第八感的情况下,破开了温流光的杀戮之链。这件事让他对此人的实力有了更精准的了解,也有了更深的担忧。 原本一个陆屿然和巫山神殿就够让人费尽心思琢磨揣测,不敢轻举妄动了。 以为温禾安被放逐,温流光掌权,天都这边算是稳了。 结果又出变数。 这个变数还暂时看不出立场。 温禾安…… 江无双伸手无意识敲了敲桌面,再好的心性都忍不住往下沉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想,她最好是就此销声匿迹,不参与天都夺位,也不和巫山之流混迹在一起,天高海阔随她怎么搅动。 毕竟,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抽调出精锐,去与一位开启第八感后实力可能无限接近圣者的顶级九境为敌。 江无双厌恶听不进好话的人,尤其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的蠢人,他看向江召,眼神中和话语中的警告之意同样浓烈:“等从无归出来,父亲会借助禁术余势,给你个叩开第八感的契机。这机会千载难逢,你若是聪明,一定知道该如何抓住。” “温禾安恢复实力之前你没能捉到人,恢复实力之后就该立刻收手。” 江无双浑然不明在感情中弥足深陷之人是怎样的饮鸩止渴,他只觉得烦躁,一字一句说得发自肺腑,毫不留情:“实力悬殊,你往人眼前凑什么?凑上去又能如何?难不成是想等被打得奄奄一息,用最后一口气爬到她身边,祈求她给你个当牛做马的机会?” 江召深深吸了口气,眼里迸出几根细细的血丝。 江无双伸手将小剑召回掌心中,细细打量,森森寒芒从吹毫断发的刃边细密闪过。 他没什么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管江召心里是如何酸涩辗转,苦痛扭曲,只兀自丢下吩咐:“还有一事,这次下溺海,你将徐远思带上,他得了徐家的一脉真传,让他去动转双鱼阵上的手脚……如何操作我不管,只有一条,最后得将双煞果‘送’给温流光。” 是时候让这位不可一世的高贵三少主叩开那令人闻之色变,无比忌惮的第二道八感了。 如此一来,温流光心定下来了,天都的心也定下来了。 江无双看向江召,给出最后的通牒:“不要再有任何愚蠢盲目的举动,王庭的公子,没有做到一半甩手不做的前例。你知道自己接触的都是家族怎样的秘密,事若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三月初,天转暖,江召此刻呼吸,却觉得口鼻之中全是惊人的凉意。 他不吭声,像是真被刺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睫悉数垂下,严密地遮挡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自己却知道,在这种节骨眼上派人联系温禾安,除了遵从难以压制的本意,何尝不是在悬崖上踩钢丝,以此步步试探江无双的底线,逼他在无形之中透露更多的细节。 为何这样做。 因为江召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惊人的错误。 他原本想,只要温禾安意识到天都的肮脏不堪,与之决裂,自己便能顺势从王庭抽身,与她去过真正意义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实际上,这一日来得突然而迅疾,他还未施展手段,这两边就已是水火不容之势。 然而没等来他筹谋着抽身,他就意识到一件事。 王庭有问题。 这话来得可笑,这世间家族,门派,凡是聚权聚财聚人之所,就没有手脚干净的,这些人平素哪个不是表现得正派风骨,大义凛然,实则一抓一把俱是损人利己,阴损丧德之辈。 寻常人就算抛却良心,穷尽毕生想象,能想到的所有残忍血腥之事,都只是这等庞然巨物下冰山一角的腐烂龃龉。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江召早就知道王庭是怎样的存在,他压根就没对这烂透了的“正派”抱有任何期待。禁术,阵法,偷天换日囚徐家满门,他接手的时候心中漠然无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可随着事态逐渐发展,他隐隐窥见了一张铺天遮地的巨网,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倏地垂眼,细看四周,发现自己已在网中心,无处遁逃,从容抽身简直是痴心妄想。 禁术不算什么。 塘沽计划不算什么。 百年前开始布局谋划也不算什么。 但探墟镜直指溺海,直指无归之城,在另外两家都手忙脚乱联系阴官本家的时候,江无双身边早就有了个看上去匿气修得十分纯熟的阴官。得益于这个,他们还提前下了溺海,接触到了双鱼阵。 双鱼阵里有双煞果,双煞果与谁的关系最大,不言而喻。 太多的疑虑压在心头,别的江召不敢说,但有一点,他而今越发肯定。 算上这次,江无双曾两次跟他挑明了说天都的继任者一定得是温流光,温禾安失权被废一事,王庭亦在背后助力推动,但是按理说,这不应该,这不符合常理。 温流光与温禾安不论是谁上位,对王庭来说,有何差别? 毕竟,再如何费尽心思操纵,天都的继任者也不可能是王庭的人,也不可能姓江。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猜测可以解释。 ——他们捏着,或将要捏着温流光绝对致命的缺陷和弱点,如此,送她青云直上,稳占天都又如何,绳索拽在自己手中,不论什么时候想扯她下来都易如反掌。 这只是个猜测,毕竟天都绝不会束手就擒,毫无察觉,三家之中,哪家是省油的灯?谁还没点筹划布置?江召却因为这个猜测……投鼠忌器。 王庭用塘沽计划对付陆屿然,又算计了温流光。他们隐藏得太深,时间线又拉得太长,像蛰伏在暗处的猛兽,既有着狰狞锋利的爪牙,又有不可低估的耐心和极致缜密的计划。 他不太敢让温禾安出现在王庭之人眼前了。 怕王庭为了以防万一,也对她下什么不为人知的死手。 江召不希望温禾安深入无归,不希望她为了权力再次涉险,更不希望她和陆屿然出现在一个队伍里。 但如果她真的去了。 或许他们可以见一面,好好谈一谈。 半晌,江召脊背挺直,他看着江无双,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脱身,语调尽量维持着心平气和:“知道了。第八感契机难得,我会把握好机会,你不用多说。” 城东府宅之中,温禾安从陆屿然房间里出来后,在楼下随手提了盏画仙画出来的精致宫灯,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没点灯,一片漆黑,她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径直倒在了柔软蓬松的被衾间。片刻后,她抓过软枕,垫在自己背后,无声坐起来,揉了下眼睛,又 去看头顶的帷幔帐子,跟在虚无中执拗地看星星一样。 温禾安其实并不确定陆屿然是什么意思。 只是该说明白的,她得说明白。 她现在是孤家寡人,自己倒是挺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除了这个,也没有多的了,换句话而言,情况并没有比在天都时好,反而更糟糕。 陆屿然真要有那种想法,是他不够清醒。 温禾安自认还算了解自己,她自制力可以,在一些事情上很有规划,但说到底较真,也不是个会扭扭捏捏,委屈自己的人……那夜陆屿然的气息一透出来,密密渗进脊骨,她眉眼都熨帖地舒展,视线有点挪不开。 她却又不能得寸进尺,因为明白这种感觉在自己这里可以是交易,是那种一分一毫都计较得分明清楚,推诿干净的东西,对她来说是这样,但对陆屿然来说不是,如果是——只有数不尽的失,而无一分得,这太不划算了。 她不得不做理智的那个,不得不停下来提醒他。 因为陆屿然对她不错。 从始至终都很不错。 第二天,温禾安神色如常,她出门见了月流,也见了林十鸢,回来的时候已经晚霞漫天了。 陆屿然没来找她,如果他没有别的意思,不理也是正常,毕竟大家都忙,各有各的事要做。如果他真有点那种心思,被她这样举着小冰锥一戳,傲得从没低过一次头的人,意识到这将是场多么恶劣不对等的关系,自然霎时抽身,更没见面的必要。 温禾安原本想回自己的小院,结果才进门,就发现商淮手中捏着一张告示,满面阴沉,健步如飞地冲陆屿然的院子奔去了。她站在原地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气得要竖起来了。 第69节 这是怎么了。 温禾安想了会,跟过去看了看,她没进门,就靠在门槛上,跟看戏一样探进个脑袋。 商淮将手中扯下来的告示摁在那张八仙桌上,拍得啪啪作响,后咬着牙恨恨地摁手里的四方镜,看样子是在挨个通知人,刚巧幕一和宿澄都在二楼的书房,他们一前一后下来。 陆屿然最后一个步下楼梯。 他一眼就看到了温禾安,因为她真的一点都不避讳,眼睛从商淮身上转到他身上,带着点勃勃的兴味,冲他抿唇笑。笑起来眼里的情绪很软,没有半分攻击性,像颗成熟的浆果,伸手触一触,唯有轻薄的外皮,不见半点硌人筋骨。 好像她从没进过他的房间,从没说过那夹霜带雪,看似好心提醒,实则字字警告的话。 陆屿然骨相清绝,肤色常年呈现出瓷釉般的冷白,精神不太好的时候,眼皮总是习惯性地垂搭着,偶尔一掀眼,也带着懒怠的恹色,攻击性都敛进动作里,细看几眼其实能辨别出来。 商淮给自己灌了整整一杯凉水,咬牙道:“阴官本家张贴了。张贴为温流光找双煞果,他们在搞什么!?” 陆屿然只听了前半句,就知道是个怎么回事了,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没过一会,温禾安也踱步进来,有样学样地拉开一把椅子,就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距离。 在他恰好能容忍陌生人靠近的距离。 陆屿然撇开视线,伸手抵了下因为沉寂太久而干涩的喉咙,眼里情绪不太好,薄薄的眼皮底下蕴了点乌青。 说来荒谬。 这一天他什么也没干,靠着书案后的壁柜靠得骨头僵直,凝着在眼前燃下去的烛火时,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巫山如何,可能会纷至沓来的各种麻烦,而是温禾安。 温禾安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出,因而反复出现的仅是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 她控制得好,又或许是时间真的过去很久了,再深的情绪都被冲淡了,所以其实没透出悲伤,或是难以释怀的压抑,只是很偶然抬头的一个瞬间,乌黑瞳仁里被微芒照出一点怔然,呆呆的,好像还没从一场弥天大梦中醒来。 他阖眼又睁眼,都是这个被刻意放大的须臾一霎。 冷静下来之后,陆屿然不是没有冷然嗤笑过,同是心高气傲之辈,难道不是温禾安先接近的他?不是她想来便来,说撂手就撂手,今日可着心了,喜欢哪个就再找了哪个?他从巫山之都走到归墟,蛊用了又用,路往前走了不知多少步,不可撼动的底线规则一退再退。 她不是没有察觉。 她察觉了,仍是站在原地,不肯多往前迈一点。她就是如此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要赌上所有一切,扛住所有风雪,你得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走一条怎样残忍到万劫不复的嶙峋之路。 你非得在这样的前提下,做出抉择。 她会根据你的语气亲疏,你下意识给出的自然反应,审时度势,从容选择进与退。 ——这算什么。 ——就算是战场上两军对阵,厮杀骤烈,分出胜负,也没有要败下阵来的那个亲口承认自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说法吧。 幕一拿过被商淮拍在桌子上的告示,仔仔细细看了遍,“哦”了声,不知是觉得真稀奇,还是附和商淮:“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阴官本家张贴,还是为天都办事……真出人意料。” 宿澄拍了拍商淮的肩,与那张告示脸贴脸看了好一会,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淡定些,放宽心。” 商淮简直要跳起来,温禾安支着腮看戏。 她早就发现了,这位天悬家的公子对阴官本家有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热忱情怀,好似将阴官本家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而实际上,他连阴官本家的门都没踏进去过。 她扭过头去看陆屿然,压抑不住好奇,语气里有种言笑晏晏的天真:“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陆屿然根本不理她。 温禾安也没觉得难堪,她只转了个方向,看向宿澄和幕一。这两人看似在安慰商淮,实则跟唱双簧似的打配合,解答她的疑惑:“……商淮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可不是什么摆渡之法,而是阴官家家主。” 温禾安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顿了会,在脑海中搜寻出一张脸,再看看商淮,很难想象他会有如此胆量,舌尖抵了抵齿根,仍难置信:“阴官家家主,凌枝?” 商淮捂了捂脸。 没有否认。 温禾安来了兴致,她问:“你见过她?” “见过。但她红绸覆面,我没看清楚。”商淮捏着那张告示,看了又看,抖得哗哗响,很是不甘心地皱眉,颇感烦躁:“这张告示肯定不是她的意思,她十几年没出过面了,最讨厌掺和这种事。” “你们说,是不是她那个师兄做的。” 温禾安的表情有点茫然,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好,眼神中却明摆着写上了一行字:你连人容貌都没见过,怎么就心心念念,还迁怒上人师兄了。 罗青山摆弄着药箱,上锁,吐露了商淮的坎坷“情史”:“三四十年前吧,他嘴里时间常变,我也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那次他在溺海上临时出了点状况,命悬一线,大抵是机缘巧合,那会阴官家家主并未闭关,正在那片海域巡视,顺手就将他捞起来了。自那之后,他又是查阴官家资料,又是三天两头拉着我们要登门拜访……” 说到这,他开始叹息,同时摇头:“实际上那次欠的情公子早就还了,阴官本家和巫山有时候是会有往来的,但不是为了权势交易,是因帝主昔年的一些吩咐。 ” 他说得含糊,一句带过,接着说:“后面的事,姑娘也能猜到,他是因为这个才去学的摆渡法,这些年也一直试图跻身本家,但就……就是现在这样。” 温禾安没忍住笑了下,脸颊生动愉悦,眉梢 微动,声音清脆地揶揄商淮:“这叫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商淮将那张告示遮在自己脸上,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满室的人形容自己的感觉,最终泄气:“也不是。当时情况危险,人之将死,记忆也深刻,说真的,这么多年了,什么厉害的不厉害的阴官我都见过了,就连阴官家那位大师兄在溺海的本事我也看了,终不及家主红绫一卷,溺海浪掀千米,海底深漩千数合一。” “每次想起她将我从海底救起来那瞬间的眼神,就觉得很不一样,又温柔,又娴静。” 商淮希冀有人能懂他的一见钟情。 懂那种被小猫时不时挠下心脏,难以忘怀的感觉。 温禾安不懂,但是她听懂了“温柔”与“娴静”,有点没有办法将这两个词和印象中那张脸联系在一起,她很是迟疑,看了看陆屿然。原本只是想交流下对阴官家家主的印象,谁知视线一转,落到了他的衣领敞口处,顿了一下。 眼里笑意如流星,渐渐褪散许多。 商淮垂头丧气,难得垮了精神,他问温禾安:“吃不吃饭,我现炒两个菜将就。” 这两天想在萝州城吃点热乎的东西,烧饼铺前都得排长队。 温禾安眼睛微亮,没有拒绝的理由,见商淮把那张告示揉开了丢成团,冷哼一声,这才解气地去了厨房。 就在这时候,有人推开了院门,停在了结界外。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幕一和宿澄,商淮也从厨房中出来了,温禾安见陆屿然靠着椅子上,掂量着四方镜。他眉棱锋利,听到动静也只略略一撩眼,浑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浑身都透着几欲凝结的冷意和深压的躁意。 她想了一会,捏着裙摆起身,轻声道:“好像是阴官家来人了,我去看看。” 站在结界外的确实是阴官家的人。 她看起来年岁不大,脸只有巴掌大,五官精巧,看上去很显稚嫩,真要细细打量下来,便觉得她大概只有十四五岁,梳着一根长长的蝎子辫,乌黑油亮,直垂到腰际,在走动时晃动着,像俏皮的长条流苏。 “阴官本家,苏韵之。”她解下腰牌,透过结界出示给他们看,冰雕玉琢一小女郎,脸色冷冷的,像个挑不出瑕疵的雪娃娃,说自己名字的时候皱了皱眉,好像有点不习惯。 “收到帝嗣来信,远来相助,以消债果。” 众人对阴官家不是很了解,纷纷看向商淮,商淮听过苏韵之,她是凌枝座下四大阴官执事之一,很有名气,本事很了不得。 商淮将她放了进来,苏韵之蹬着双鹿皮靴,簪星曳月,浮翠流丹,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细打扮的意味,直到此时鼻头翕动,她终于看向商淮,瞳仁水润,道:“是什么,好香。” “在做晚膳。”商淮也有自己的考究,他细细地观察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从她眼里看到了比温禾安更甚的馋意,道:“帝嗣在屋里,你们先坐会,饭马上好了,要不要一起?” 苏韵之点头,腮帮微微鼓起来:“要。” 苏韵之说话的时候,温禾安一直站在边上,双方视线交触,各自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跨进小院见陆屿然也是同样的反应,不见面的时候还叫声帝嗣,见了面只有矜傲的一颔首,一声轻轻的冷哼,这哼声十分奇怪,带了点不待见的意思。 陆屿然也不热情,只是有些意外来的竟会是她,意外过后就指指满屋椅子让苏韵之自己挑个坐,下意识压了压眉。显然双方都不太希望彼此见面,寒暄的话都懒得说。 温禾安含笑注视这一切,心想,大概是因为这两位聚到一起,总不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商淮特意加了两个菜。 他想先打好关系,从这位执事嘴里探听到一些有关凌枝的细枝末节,毕竟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让他逮着一次真不容易。 最终众人落座,苏韵之晃着双足,上半身却坐得端正,像在听教习讲课,脊背挺直,眼神会跟着商淮端上来的菜转动,却只能看不能吃,这时候脸上会露出不满的苦恼。 陆屿然坐在温禾安身侧不远处,隔了一段距离,明明之前也是这样,唯独今夜,给人的感觉像轮不可攀折的清月,都无需眼神和话语,就成功镇住了在场除了商淮与苏韵之以外的所有人。 温禾安的心情不算好,但也还行,眼神跟着大家转来转去,没将注意力刻意放在陆屿然身上——不论如何,她不想将关系闹僵,毕竟还有交易在身。 眼看着商淮又端了道大菜上来,温禾安看了看苏韵之,再看看一无所觉的商淮,以及他那句不知从何得来的“温柔”“娴静”,张张唇欲言又止,最终隐晦地问:“你当真是为了阴官家家主去学的摆渡啊?” 商淮颔首:“自然。我对摆渡之法本身又没有什么兴致。” 苏韵之这才终于动了动眼睛,但比起商淮,她对商淮做的这些菜更有触动,半晌,她决定转移下注意力,眼神在圆桌边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在唯有的两个见过面的“熟人”身上。 她拿着筷子轻轻在桌沿一敲,一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很是奇异地“咦”了声,声音如珠落玉盘:“……陆屿然,温禾安,你们怎么还没解契。” 一桌人呆如木鸡,噤若寒蝉,商淮眼皮都连着跳动了三下。心想阴官家本家的执事都有点本事在身上这个他知道,高人嘛,总是格外傲气些,但这话也太不合时宜……太大胆了。 他有点想捂住这位执事的嘴把她悄悄带走,不然她可能会惨烈死在巫山最高秘笈的雷术之下。 苏韵之的话落下之后,温禾安捏着手里的两根筷箸,偏头顺着大家的视线去看陆屿然。 他这次没再看四方镜,而是稍抬了头与她四目相对,眼中如坠片雪,似忍无可忍,每根脸部线条都挂着浅薄霜色,无形之中便可伤人,他不为伤人,只是偏生想将她眼中所有情绪,冷静的,懵懂的,亦或是同样不满,濒临失控的都翻找出来。 她直直与他对视,没有躲避,但并不说话,颜丹鬓绿,双瞳剪水,那幅模样好像在无声问他: ——你要解契吗? 陆屿然难以忍耐地垂睫时,瞳色已经比往日更深一些,他指骨抵着桌面,拽着椅子站起来,分明喉间辛涩微麻,声音依旧透清,扑面皆是凝肃之意:“解什么?”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他起身上楼,没有半分吃饭的兴致。 苏韵之被凶得摸了摸鼻子,很是忿忿,但想想自己每次好好在阴官家闭关时收到陆屿然的传信,那想炸天炸地的心情是一样的,于是撇撇嘴,哼了一声,懒得计较。 温禾安眨了下眼,盯着陆屿然的背影看了看,绒絮一般的眼睫缓缓扇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半晌,她放下筷箸,指腹触了触他靠过的椅背一角。 若有所思。 像在迟疑地确认什么。 “解契”这个词,好像碰到了陆屿然的底线,方才他起身的时候,眼里诸多繁乱的情绪糅杂,戾气不轻,漫成了海,温禾安脑海中还有印象,三年前他提结束时看自己的眼神就跟方才一样。 那个注定无解的难题。 他未经思索,身体却又好像已经给出了发自本能,难以遏制的回答。 “阿枝。” 过了不知多久,温禾安缓缓扭头看向苏韵之 ,抿着唇轻声唤她,语调又轻又认真:“以后别说了。” 苏韵之叼着根嫩菜心无知无觉看她。 温禾安瞳仁圆而大,此刻像才撷取到了捧水莹莹的新鲜朝露,与人对视时有种要将人吸进去的感觉:“……他很不喜欢听这个。” 第51章 阳春三月, 枯木逢春,春色阑珊。一行人在这座府宅中也住了一 第70节 段时日,灵气泛滥, 于是无形中比别处更早泛浮出一种生机, 雕花门后桂树抽出鲜嫩绿芽,桃树鼓出米粒大小的花苞,小海棠满目柔粉,在枝头挂着的宫灯照耀下点出近乎透明的光泽。 阴官素来低调,不欲与高门大户, 钱权之流相争,一般情况下, 旁人决计请不动阴官下溺海,可事关天授旨, 哪怕是要将天穹捅个窟窿出来, 都有的是人要试一试。 阴官家家主不爱管事,大多事宜都由她师兄代为处置, 别的事也便罢了, 但这次阴官家再是坚决,也架不住各方大人物的书信如雪花般飘到案桌前。这次本家为天都张榜悬赏双煞果, 大约是要还什么天大的人情,同时,也是无形中松开了严明管束阴官的那根线。 如此一来, 厉害的阴官带着大族大派进溺海,谁能说得清是因为本家的悬赏,还是因为收了无法拒绝的高价呢。 那些一封接一封没完没了飘向阴官家的书信大概也就此消停了。 温禾安如是想着, 一方面有些好奇阴官家究竟欠了天都怎样的人情,她在天都这么多年, 在阴官家碰过无数次壁,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回事。另一方面,她的视线不由落在了“苏韵之”的身上。 没想到来的会是她。 苏韵之也在看温禾安,她给自己夹了筷沁了汤汁的菜心,钟情于那种咬起来清脆的口感,眼睛餍足地微眯,下巴尖尖地抬起,像那种将自己养得格外精细挑剔的猫,道:“哦。你干嘛向着他。” 不等温禾安回答,她自己想到了什么,柳叶般的眉拧起来,小又稚气的脸上浮起一种我很不乐意解释但我还是要随便解释一下的神情:“他救了你是吧?我三天前才出关,到了萝州才知道消息,不然也不是不可以给你递出橄榄枝。” 罗青山已经有点左右为难,不太敢动筷子了,他只得去看商淮,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阴官本家的人,都如此有脾性吗。为什么这个执事看起来如此……目中无人。 你说不知者无畏,可她喊自家公子和二少主都连名带姓的,可见不是不知道他们。 商淮心想你看我也没辙,他也没进过本家的门,对阴官家所有的了解都是东拼西凑的道听途说,不过他看出了一点。 这小姑娘口无遮拦,说话明枪直仗的,看起来很是嘴馋,这段时日他若是投其所好,至少可以将阴官家的事了解个七八成,说不准搞好关系之后,还能叫她大开方便之门,下一次阴官大选,他还能混进去看看。 阴官这块他确实是天赋不行,修不出什么名堂,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被老头追着打,若论诚心,那真是天地可鉴。 温禾安含笑颔首,道:“我知道。” 苏韵之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起来身量小巧单薄,骨骼极细,饭量却不小,吃东西的时候和温禾安一样专注,筷子转了又转,吃到好吃的会顿一顿,满足地敛敛眉回味。好半晌,以为她终于要撂筷子的时候,却见她被辣得鼻尖俏红,歪歪头,又伸向了下一盘菜。 温禾安放下筷子,看了看楼上,思索了会,起身道:“等会是不是要商量下无归的事,我唤他下来吧。” 苏韵之接过商淮递来的水,“唔”了声,含糊不清地笃信:“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存心的。” 温禾安不知道她和陆屿然之间有什么渊源,当下只是笑了下,轻轻拉开椅子上楼去了。 她脚步声放得轻,到门前停住,而后屈指在门上叩了两下,理了理思绪,温声说:“阴官家为天都悬赏双煞果,应当有阴官已经到了他们的酒楼中,我们也要尽快行动,商议对策了。你若是现在有空,要不要下来听听凌枝的想法。” 隔了一会,门从里面被一截力抵开。 屋里漆黑,只有点点明灭不定的幽然烛光,摇摇欲止,陆屿然五官洇进紧密的骤黑中,能窥见隐约的轮廓。 温禾安以为他会将先前楼下的短促失态无谓遮掩过去,冷着眼一字不提,但并不是。他抬眼,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沉淀平复,眼底仍盘桓着不曾全然消散的紊乱情绪,有些不太受控制。 他像是不知道,又像是知道,然难以自抑,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然将冰山一角的情绪都撕开,给她看。 温禾安与陆屿然因两家各自诡谲的心思纠扯在一起,各怀鬼胎,目的不纯,时至今日,什么都是假的,两人靠一个岌岌可危的合作暂时保持和平之势,若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羁绊的,唯有一道姻缘之契。 温禾安与他对视,看得微怔。 陆屿然伸手抵了抵眉心,嗯了一声,什么多余的话都不太想说,压下脑中的胀痛,不紧不慢踩着楼阶下去了。温禾安转头跟在他身后,先看着他的背影,又盯着他如流云般的袖摆看了看,杏眼睁得圆而满,半晌,站在某一截阶梯上停了一会,唇角抿了抿,慢慢又翘出一点细碎到不可捕捉的弧度。 她现在,好像有点能确定了。 底下满屋子人,因为苏韵之太不拘束了,所以其他人都难免有些拘束,幕一和宿澄都有问过这位执事一些事情,可她爱搭不理,只掀眼皮不搭腔,惹得风光无限的天纵队正副指挥使互相对视,最后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 按职位来说,阴官家的大执事,也就跟他们差不多。这姑娘这样的性格,究竟是怎么在阴官家家主手中领活办事的。 但苏韵之对商淮还不错,她抓着自己长长的蝎尾辫抚了抚,眼神跟着他晃晃悠悠。商淮挖空心思要研究透彻一个人,自然会下功夫,这不,饭后麻利地收拾好残局,就又进了厨房,给这位年龄小脾气不小的姑娘端出来一杯梨汁。 这种妥帖的服务让苏韵之对这位天悬家的小公子很是满意。 陆屿然和温禾安一前一后下楼,兀自找了椅子坐下,他和苏韵之本来就是谁也不想看见谁,都嫌晦气,刚一见面,就被她口无遮拦刺了好大一下,现在是垂着指骨耷着眼,径直问:“什么时候下?下去能带多少人?” 苏韵之慢条斯理地嘬了一口梨汁,腮帮子鼓起来很大一块,等都咽下去,才说:“带多少都行,我和那些半吊子不一样。” 商淮看了看四方镜,认真起来:“刚得到消息,说天都那边阴官已经下去了。” “现在下啊?”苏韵之瞥了瞥外边的天色,收回视线,问:“晚上?” 商淮点头。 苏韵之皱了下眉,转着盛梨汁的杯子,半晌,无情地点头:“去给天都办事的阴官是哪些倒霉蛋?有几个?他们回不来了,我先把名单给……报上去。” 商淮卡住了。 温禾安察觉到什么,她问:“怎么了?下溺海有时间要求,晚上不能下?” “归墟外这道溺海支流一直很特殊,不稳定,比两道主支危险,我刚进萝州就感受到了,晚上里面闹得很厉害。”苏韵之说:“下也能下,会死人,如果情况很危险,我会先跑,不会管你们。” 她话说得一如既往的直白,直得商淮和罗青山瞠目结舌,陆屿然倒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凉凉颔首:“嗯。这就是你还人情的态度。” 苏韵之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浑然是一副“我都亲自来了还要怎样的态度”,振振有词地纠正他:“我是提前说清楚。” “也就是说,下了溺海以后,我们也得注意时间,白天下去,晚上回来。”温禾安从这种不太友好的氛围中抓出较为关键的讯息,眉梢微动,问她:“你下过无归城吗?里面究竟如何?全部探寻完需要几个日夜。” 苏韵之摇头,很不愉快地捏捏手指尖和指甲:“我没事不去那种地方,平时躲着走都来不及。” “怎么突然都往这个地方涌,温流光要双煞果我现在知道了,你们也要?” 从这话中就能听出来,这人是真才出关。 商淮摊摊手,将大概的情况介绍了遍,话语有些无奈:“这不是……天授旨的诱惑太大了,哪有人能抵抗得了。” “嗯?”苏韵之喝完最后一口梨汁,这会倒是将眼神分到陆屿然身上去了,她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眉头拧起来,露出一个不能理解的眼神,声音清脆:“怎么又是这个,他们争来争去在争什么。天授旨和帝源不是本来就该是你的?那群废物整日什么 也不做,也好意思……” 苏韵之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将后头半截话咽回去,把手里的杯子“叮叮”敲得响亮。 她倒不是替陆屿然抱不平,这人太傲,她很乐意在别的事情上幸灾乐祸,但想想自己一年一次,奄奄一息卧床苟延残喘的样子,再想想陆屿然,以及他还要跟这群不知所谓的人打擂台这件事……就倏的迸发出种感同身受的悲愤同情来。 温禾安顺势看向陆屿然,他对这话没什么表示,倒是商淮见今晚下不了溺海,他们又陷入了某种难言的沉默,见缝插针又很是不甘心地问:“你们家主的师兄为天都颁布了悬赏令,这件事你们家主知不知道啊?” 温禾安忍不住捂了下眼睛。 苏韵之对商淮倒是和颜悦色,觉得和他说话很有意思,她弯弯眼睛,点点头:“知道啊。” 商淮一听,挤了进来。 温禾安什么也没说,搬着椅子往陆屿然身边靠了靠,两人袖边相叠,他瞥过来,见到她修长细腻的颈子和一只流苏耳坠,因为蓦的贴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清爽的花果香,还有一点点因为笑音而颤动的气息。 陆屿然不知道温禾安是如何对待江召的,又是如何拒绝并不在意之人的,他没觉得温禾安察觉到什么后会肆无忌惮的利用,有恃无恐的挥霍。他眼光没那么差,喜欢上的姑娘不会如此不堪。 只是终究悬着心,下来时也有种自暴自弃的意味,以为会看见她的为难,抗拒,或是某种冷酷,哪知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偶尔的对视,接近,会无声传递出讯息,告诉他。 ——他得到了一种……相对柔软慎重的对待。 陆屿然原本想上楼眯一会,没想听商淮在这“丢人现眼”,然而视线在她含笑的侧脸上顿了下,背脊无声僵了僵,旋即贴在椅背上,潦草地阖上双眼,缓解太阳穴的胀痛。 商淮“啊”了声,也不知是在和谁据理力争:“可阴官家不是从来不和世家有牵扯吗,他如此破例,你们家主也不阻止?” 苏韵之摇摇头:“不啊。” 商淮深深吸了口气,展露出了他对阴官家的诸多了解:“阴官家家主另外几位师兄要么当了领主,要么做了执事,都听调令行事,无故不会在渊泽之地多留,为什么就他是例外,一待就待那么久。” 他一双桃花眼也不上挑了,说话的时候睁大了点,苏韵之面对那个眼神,跟要比赛一样,也饶有兴味地跟他大眼瞪小眼,语气天真稚气:“因为家主喜欢师兄啊。” 商淮为温禾安做了好几顿饭,平时也都二少主二少主的喊,温禾安不是没有想找个恰当的时候偷偷透露一下苏韵之的真正身份。可说到底,这个关口,这层身份太特殊,她这么直来直去一个人都顶着别人的身份出现了,自己也不好戳穿,怕坏事。 谁知道这两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事情会发展到如此难以置信的一步。 温禾安有点不忍心看商淮的脸色。 商淮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半,另一半仍倔强的强撑着,他有些僵硬地扯了下嘴角,语气还算是镇定:“不可能。现在上外面一打听就知道,她那个师兄喜欢的是温流光,悬赏也是为温流光悬赏的,凌枝会喜欢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子?” 苏韵之沉思了会:“让他们喜欢着呗,反正他也没法离开渊泽之地,他们又不可能在一起。” 商淮盯着她看了一会,意识到这真的是个小姑娘,跟个小姑娘,说不通。但即使如此,这样的说法也够让人郁闷的,他丧失了一半精神,坐回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嘲讽人:“他既然喜欢温流光,怎么就离开不了渊泽之地了,他是屁股上生了根了吗?” “那也没有。”苏韵之认认真真地回答:“先礼后兵嘛。这次如了他的意,帮了温流光,他要再不识趣,大概就要被囚起来了。” 温禾安微微坐直,来了点兴趣,想让她详细说一说。 商淮动了动唇,认真反思,若是前面还有些半信半疑,现在就是完全不信了。这怎么可能是凌枝会说出来的话,绝对是小姑娘的自我揣测,他居然还真的跟她扯了那么久,老老实实地问凌枝的喜好不好吗。 苏韵之继而跟温禾安对视,琥珀色的瞳仁在她旖秀清灵的脸上转了半圈。想想这狡猾得像狐狸一样,偏偏对人对事又温柔又理智的人竟会在区区一个男人身上栽那么大个跟头,真叫人止不住的生气。 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我这路上都听说了。”她看着温禾安,略有点烦躁地晃晃蝎尾辫,道:“叫江召是吧。看在他曾经伺候过你的份上,这次溺海,我可以让他选个死法。” 温禾安猝不及防,唇瓣连着动了两下,柔韧背脊完全挺直,没想明白这火怎么烧到自己头上来了。 陆屿然骨节一挑,无声睁开眼睛。 “不过我看他居然还活着,不太像你的作风。”苏韵之皱了下眉,问:“还舍不得?” 那个江召到底长得什么天仙样,能让温禾安沦陷成这样。 长得比陆屿然还好? 苏韵之的视线在陆屿然身上停留一瞬,觉得若是如此,也不是不能留着,她坐在桌边,仰着下巴,思索一瞬,破天荒的压低了声音,用种又天真又煞有其事的声音说:“你要真还馋他的滋味,留着也行,把他修为废了,用七根悬魂丝锁在床头,想用的时候用用,别再被花言巧语骗了就行。” 罗青山,幕一和宿澄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变了。 商淮又强起了精神,深深地从鼻腔里吸入一口凉气。 温禾安老老实实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有些木住了,她看了看满脸都是“真为你发愁”的苏韵之,半晌,睫毛轻轻扇动,去看身侧的陆屿然。 他熬久了,精神是真不太好,但气质和五官都太优越,随意阖眼,都有种光风霁月,神清骨秀的韵致。此时情绪糟糕到极致,竟还笑了下,然薄薄眼皮下蓄积了凉淡之色,鸦黑眼睫下,纯色的瞳孔里正有疾风骤雨落下。 温禾安望进他的眼里,险些被卷进失控的乱流之中,她难得感到一种好像辜负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的不安,坐得有些端正,耳坠随之轻微晃动,语气格外的正经无辜:“我没有过这种想法。” 她唇齿相抵:“真的。” “伺候”“馋”“用用”。 哪一个字,不是在挑战神经。 “看出来了,今天又是专程来找茬的。”陆屿然撇开视线,手掌上经脉如小树枝的分支般撑开,他拉开椅子,看向苏韵之,颔首,气势如山海千顷疏泄,舒张到难以忍耐:“要打,是吧?” 第52章 庭院中一时风声簌簌, 枝叶抖颤,苏韵之见陆屿然这样,先怔了一瞬, 随后俏脸落霜, 猛的将跟前杯盏一推,道:“在地上和我打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和我下溺海打!” 阴官的能力注定了有很大的局限性,苏韵之有八成的本事都是用来对付海里的东西的, 再说,谁闲得没事要跟陆屿然在地上打, 他那第八感出来,有一个算一个, 谁能不趴下。 见此情状, 商淮心中郁闷的一口气还没顺下去,又提了上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阴官家的这位小姑娘嘴怎么那么犀利, 脾气也大, 愣是谁也不怕,这种话, 就算是他最年少轻狂,胆大包天的时候,也没敢在陆屿然面前如此猖狂过。 第71节 他头皮阵阵发麻, 又不得不站出来和稀泥,拦在苏韵之跟前,好言好语地道:“大执事, 咱们才组队呢,后面还有好一段时日共事, 和气生财啊。” 温禾安也不由得站起来,她先看一脸气鼓鼓的苏韵之,朝她摇摇头,随后不太自然地捏了捏指尖,螓首看向陆屿然。 她不真动干戈的时候,骨子里天然淌着种密不匝风的温柔,若是再刻意一些,漂亮的眼睛里就会泛出一种无知无觉的潮意 ,像在无声息下一场绵绵细雨,纵使什么都不说,哄人歇火的意思也很是明显。 陆屿然紧握着椅骨的手背经脉忍耐地跳动。 说实话,他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不经激,一边冷然觉得此情此状简直幼稚至极,神经却止不住的尖锐,像一根拉得越来越紧的弦,绷到极致,自己也能清楚的感觉到, 他现在的处境何其危险,距离她警告的那个“粉身碎骨”的崎岖绝境,只差最后一步。 苏韵之在原地晃了半圈,高傲地甩着辫子,巴掌大的脸被气得微红,像小孩偷喝了大人的酒,发脾气嘟囔的时候就更像了:“……谁不和气了,我跟他说话了吗?!莫名其妙。” 她挑剔地盯着商淮,大有让他这个“中间人”评评理的意思。 商淮抽了一口气,又抽了一口气,最终低声说:“你晚上会不会饿,要不要跟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些什么食材,给你做点小零嘴备着?” 苏韵之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皱了眉,直白地戳穿:“你在岔开话题。” “但是好吧。”她眼睛转了转,拍了拍裙角上不存在的灰,低声嘟囔,大有种识时务者能屈能伸的韧性:“在陆地上,我让让他也没什么,等下了溺海,但愿他还这么有骨气——绑别人又没绑他,他急什么。” 多管闲事。 商淮心想你还是赶紧别说了,暗地里唉声叹气地带着人去了厨房。 方寸之间倏然静下来,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罗青山抱着药箱低着肩骨,一惊一乍,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正两难之际,却和温禾安的眼神对上。 他和这位二少主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她应对任何事向来都有自己的章程,不急不缓,有条不紊,难得见现在这样带点窘迫,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的样子。 温禾安确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枝口无遮拦,向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是好心,然而那些词,也确实太过……露骨,尤其是在陆屿然面前,让她怔过之后,很有些茫然无措。 “晚上不能下溺海,我们只能等天亮了去试试,你先上楼歇一会吧。”温禾安望着他,说起正事上的布署安排:“我等会再和她聊一聊,无归和双鱼阵在不同的地方,若是相隔甚远,大概要分队行动,我问问她还能不能在萝州城找出个能下溺海的阴官来。” 陆屿然下颌微收,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半晌,才闭了下眼,嗯了声,颇感荒谬地上了楼。 苏韵之初来乍到,看样子也没打算挪出去住,等捧着一匣子烤饼干从厨房里出来后,就自然而然地跟温禾安回了她的小院子。心力憔悴的商淮在后面看着这一幕总算稍微放下了心,至少她看上去和温禾安的关系还不错,没有半夜打起来的征兆。 夜风徐凉,幽幽送香,苏韵之捏着块饼干,小口小口地咬,唇齿间清脆留香,这种香甜的滋味让她分外满足。 她踩着温禾安手里灯笼的影子,左看右看,跟着跨进门槛,倚在门口,又见屋里点起蜡烛,才挪过去,看中了窗棂边那张小小的美人榻,她躺上去,浑身一松,说:“我睡这,不和你睡,你睡觉老搭着我。” 温禾安坐在桌前,托着腮,好笑地看着她晃来晃去不安分的辫子。 说起来,她们两个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胜在投缘。 阴官家家主需要常年镇守在渊泽之地,轻易不会出门,有些事凌枝不乐意出面,通常叫执事自认家主,搪塞应付外头难缠的老怪物们,也因此外界对本家家主的说法各有各的由头,传得光怪陆离,天花乱坠。 “刚开始见你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温禾安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又给她倒了杯,怕她吃得快被饼干噎着:“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我想了想,也没哪家的人情请得动你。” “确实。本来没打算来的。”凌枝分外坦诚,黝黑的眼珠转了转,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说:“我师兄难得有想要的东西,张榜悬赏,我来走一趟,把双煞果给他带回去。” 温禾安唇边恬淡的弧度不变,她点点头,指尖点了点桌面,姿态也很坦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双煞果提前毁去。” “那还是老规矩,各凭本事。” 凌枝半分也没迟疑,就如此达成了共识,只是细想过后,心里到底有点不舒服,纳闷又不解,跟她娇俏抱怨:“你说我师兄眼光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怎么喜欢温流光。” 温禾安扬扬唇,问她:“吃醋了?” 凌枝想了想,看了看她,白皙似玉的脸庞上浮出一点烦恼之色:“不知道。帮谁都行,我不想帮温流光,你和她不是天大的不和么。” 温禾安凝着她越来越纠结的神色,觉得凌枝有时候是真像小姑娘,天真稚气与我行我素矛盾又恰到好处的交织在一起,很是可爱,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让她宽宽心:“我和她的不和我自己解决,我这不是,才将她揍了两顿么。” 凌枝心里舒服一点了。 “也是,你要真下狠手,向来都是别人倒霉。” 然而别的事上也就算了,凌枝也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一口回绝过温禾安,只是这件事,尤其是了解原委之后,她心中莫名有些别扭,当即绕着自己发尾转了几个圈圈,最终咳了咳,鼓起脸说:“按照惯例,我师兄年底要离开渊泽之地,日后没法陪我了。他性格太轴了,烦人得很,我按照你的方法跟他提过两三次,他都装作不懂,说待我如亲妹。” 凌枝高傲地抬着下巴,“呵”了声,显然对这种说法不以为意:“这么多年他也没要过什么,难得有个条件,他自己求的,我才不管他是为谁求的,反正将双煞果带回去,他必须应我一个条件。” 温禾安失笑,抿了口茶,又觉得这很是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我还没问你,你又是怎么回事。”凌枝看着她,皱皱眉,撇了撇嘴:“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别对谁都那么好,你就该跟温流光学学,手段那么温和做什么,别人还当你好欺负。” 温禾安含笑望着她,怎么看怎么安静内敛,浑身好似由风与水拢聚而成,找不出一根骨头的软和,给人的感觉舒服得没有边际。 凌枝只得眨了眨眼,“唔”了声,看起来很为她发愁。 “阿枝。”温禾安凝着摇曳的烛火,最终喊了她一声,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欲言又止,声线凝重:“你有李逾的消息吗。” 大概是因为真的许久没有接触了,乍然一听这个名字,凌枝都静了静,认真回想后摇头,纳闷地问:“他?他不是一直在九洞十窟吗。” 凌枝常年待在渊泽之地,每年出关的天数屈指可数,见过的人也不多,寥寥无几几次接触外界,还总是遇见十分不好的事,一下就败坏了心情。 即使如此,在她接触过的兄妹中,温禾安和李逾也绝对是叫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对。 他们难得见一次面,见一次吵一次,吵得越来越厉害。 说实话,凌枝还是第一次看见能把温禾安逼到脸颊胀红,深深呼吸这种程度上的人,他们吵得凶,但总又给人一种,即便如此,他们也仍是这世间最希望彼此好,越来越好的兄妹的错觉。 虽然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温禾安问这话前,其实能猜到是这个结果,她捧着脸颊,惆怅地叹息一声:“九洞十窟现在局势乱了。” 凌枝嗯了声,大有一种哪里哪里乱,只要溺海不乱,都跟我关系不大的架势。 温禾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在眨眼间,她就已经若无其事地收整好担忧,问凌枝还能不能找来第二个阴官,他们要兵分两道,一道目的在无归,一 道在双鱼阵。 “那不成。” 凌枝觉得很没有那个必要:“喊那么多阴官有什么用,在溺海潜行,靠的又不是人数。你放心好了,若真是帝主的意思,就算要大家下无归,也不会拖延太长时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久了,怕你们生变故,也怕里面的东西趁势作乱出岔子。” 溺海里,可是昔日帝主耗尽生命才拖死的东西,他是绝不可能让后人因天授旨而进去将无归城掀得乱七八糟的。 凌枝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并觉得陆屿然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她举起三根手指在温禾安面前晃了晃,说:“最多三天,让你们看完了无归是什么样,或者直接将东西给你们就结束了。所以你们最好商量好时间,什么时候去摸索无归,又什么时候去找双鱼阵。” 温禾安思忖了会,用竹签拨了拨灯芯,看火花连着跳跃两下,说:“那只能先去无归了。” 睡觉之前,凌枝拿被子蒙住脑袋,煞有其事地冲她嘱咐了句:“我觉得,不然你离陆屿然远些吧,你看他今天,阴晴不定,可能是……” 可能是今年除夕被那些东西反噬得格外狠,被逼得神智有点不正常了。 代入想一想,也能理解。 这么多年,每到除夕,别家笙歌载舞,阖家团圆喜乐,人间爆竹千道响,万道响。唯有他一个,面对荒寮连绵的妖骸山脉,抽尽了浑身血液,第八感一压再压,进山的时候好好的,出山的时候只留着一口气,所做一切皆无人知晓。 别人还觉得是天大的好事。 如此年复一年。 她就说,怎么好像他每年都还是那种从容自若,清凛如雪,丁点烟火气不沾的模样——他早该不正常了。 凌枝感同身受,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温禾安起得极早,溺海神秘莫测,她终究担心自己脸上的定时炸弹会暴露,于是在灵戒里翻了许久,翻出一个小巧的银色金属面具。面具从鼻脊轮廓朝下,覆盖大半张脸,薄若蝉翼,线条流畅,一吸附上脸,就如衔接了暗扣似的,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 月流,桑榆和暮雀都在院外蹲着,早早待命。 凌枝是最后一个起的,温禾安在收到四方镜上商淮的消息,说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之后,走到雕花窗棂前,慢腾腾掀开了凌枝蒙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凌枝极少得到这样无礼的待遇,她睁开眼,还有点不清醒,憋着气,皱着眉,看上去不太好招惹,等眼睛睁大一点,看清楚了人,又把气憋回去,爬起来洗漱。 半刻钟后,她被自己蝎尾辫的收尾绊住了,温禾安走过来给她缠上七彩绸缎,打了个漂亮的结,走动时像蝴蝶的两片翅膀,纤纤欲飞。凌枝很是喜欢,抚了抚自己乌黑如绸的辫子,看了看温禾安,妥协得很快:“不然这样,双煞果你毁一半,我带一半回去。” 她振振有词:“榜上也没说要完整的双煞果。” 温禾安听得好笑,她道:“待看过双煞果之后再说吧,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做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期间,商淮飞快给他们介绍了情况,看向凌枝时,无奈被敬佩之意取代:“天都昨晚下溺海的阴官都没回来,听说命灯灭了,看来是全折里面了。” 凌枝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阴官家秘笈第一条,晚上溺海比白天危险数倍,珍惜生命的,不要在夜里下海。秘笈第二条,归墟分支比主支更为动荡,轻易不要下去。你看,想死的就是这样,说再多都拦不住。” 她有点烦:“这次本家招人,又要多添几个名额。” 商淮的脊背无声无息间挺得笔直,眼眸微亮,他抓住机会,勇敢地毛遂自荐:“大执事觉得我如何?我修习摆渡之法也有些年头了,态度端正,进了本家的门,绝对听从本家的指示。” 凌枝好奇地瞅了瞅他,没成想他是认真的,随意问:“匿气修得如何?第几层了?” 商淮讪讪地顿住,嗫嚅着,好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凌枝小脸拉下来,似笑非笑,很有种“你在跟我开玩笑”的意思,一甩辫子,留给他辨尾两片五彩的蝴蝶翅膀。 他们走在前面,温禾安慢慢掉队,和陆屿然一样缀在队伍的尾巴后面。 他手里捏着四方镜,轻裘缓带,指节在晨光下有种近乎透明的冷色,拨弄着镜面,不知在做怎样的布署,温禾安跟他说清楚情况:“……我只带了三个人,你这边有商淮,幕一,宿澄,余念,苏幕,罗青山要跟着一起吗?” “跟。”陆屿然早做好了决定:“带个医师,真遇到了什么情况,不至于手忙脚乱。” 说完,他将四方镜摁下,视线在温禾安脸上的银色半截面具上凝住。现在不是十几日前,温禾安的身份早已人尽皆知,且,这半面面具能遮得了什么,她那双眼睛睁圆,或是弯起来,如浸春水,如此明显,谁能认不出来。 那么,她在欲盖弥彰地遮什么。 陆屿然不由想起她捣弄出的栩栩如生的蝉皮面具,如此熟练,可见不是一时之功,还有就在两日前,她盈盈近身时说的那句“毒真正发作时,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他脚步停了停,凑近点看她的眼睛和神色,喉咙微动,问:“毒发了?” “没。”温禾安浅浅地呼吸,感受他宛若带着温度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眉眼间,细细搜寻,她摇摇头,没有挪开视线,乖乖与他对视,声音落得轻,话却相当直白:“我怕会发作,以防万一。” 银色面具望脸颊上一扣,衬得她脸更小,眼里又润又透,看不见半点攻伐性,大概是全融进了话语里,她舌尖微卷,落字倏地有点含糊,大概是也有点不确定:“……到时候,你要看吗?” 陆屿然喉结滚动一下,不辨情绪地嗯了声。 没有让她等多久。 温禾安点点头,没有说话了,她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其实不确定等到妖化现象真正出现的时候,陆屿然会不会相信她,毕竟真正下海后,他们多多少少会跟海里的东西打罩面。 他血里藏着的玄机——说不定就和它们有关。 如果是真的。 他对这种东西,应当是深恶痛绝。 温禾安没有为这件事在心中纠结太久,因为全无意义,合作要有合作的诚意,尤其是日后毒真的再有发作的时候,是她被他的血吸引着走,理智无存时,薄薄的一层面具,怎么瞒得住。 早晚都要暴露,不如自己来。 他若是不能接受,大不了她还跟从前一样熬着,用计逼穆勒出来,拿住他,审问出当年的真相,这原本也正是她将要做的事。 今晨的萝州可谓热闹极了,前几日还是游荡在街头浪荡公子,娇俏女郎,蝉衫麟带,簪星曳月,而今就褪下了华贵异常的行头,都着了素衣简装,衣衫上各有各的样式,有见识的人一看,就能分辨得出这是哪家的人,那又是哪家的人。 而他们一行人只在府门前稍稍往外望了一眼,便就地开了空间裂隙,到了溺海边上。 第72节 温禾安很讨厌溺海,就是这一道支流,将她死死困在归墟,毫无办法,然而溺海古往今来困住的,锁住的,又何止一人。 天地骤清,溺海上却全是浓雾,浓雾里是翻滚咆哮的海浪,呈现出浓黑色,比墨汁还稠,长风一拂,鼻腔里都沁进一种咸涩发苦的气息,像没有成熟的青皮果子被碾碎了,也像用花杵将才冒了点头,本身并不好闻的花苞捣碎了,撒了满地。 人站在溺海边上,总之渺小极了。 商淮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摆渡之法总是学不进精髓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对溺海存了畏惧,这畏惧不是他自己吓自己 的,而是天悬家敏锐的直觉带给他的。 就比如此时,他的直觉便告诉他,底下有很多,很多不好的东西。 恰巧边上也有一方不小的势力,特意请了阴官下海,大抵是今日这样的情形太多了,各家有各家的手段,均是目不斜视,也不遮遮拦拦,随别人去看。 只见海面上出现一面巨帆,帆下是数十米的船身,阴官轻盈落入甲板上,身后又有十来人齐刷刷跟上,而后长帆破浪,它先是朝天穹上飘,而后急速地朝下落,直破海面,沉入海底。 商淮和罗青山等人挺直了身躯,满心以为身为阴官家大执事的苏韵之会更有本领,哪知转身就瞧见了温禾安发笑的眼睛,凌枝指了指溺海,又弯了弯唇,言简意赅:“跳。” 商淮怔住了。 罗青山抱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凌枝说完就不再管他们,她只看向温禾安,不知从哪又变出一根五彩发绳,系在她绸缎般柔顺的发丝上,歪歪扭扭地打了个结,话是对其他几个说的:“不用憋气,看到什么不要招惹,也不要跑,将自己想象成一条鱼。” 说罢,温禾安和她先一步嬉嬉闹闹地跳进波涛汹涌的海面,好像只在一刹间,就已被浪花冲去了很远。 他们站在一处绝壁,脚下踩着唯一一块突出的石头,距离海面怎么也得有个数十米,主要是,那也不是别的海,而是溺海,商淮和罗青山都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因为凌枝没给他们身上绑东西,不知道到了海里,他们能不能得到保障。 陆屿然反而对这块地方突然生出了一点兴趣,他仔细端详着,确认着,从容不迫,但于某个瞬间,避无可避了,脚步踏出去,悬空,再也没落到底。天穹上乌云翻卷,雪色的袖袍如飘雪,随风鼓动,耳边是某种尖厉的啸声,墨发沁入翻滚的海浪里。 他沉在深海里,不远处,温禾安露出个乌黑脑袋,脸颊,双手,肩,在黑色中反衬出种极致的白,她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一行人在海底齐聚。 在溺海中,这群人很快就见识到了阴官的神异之处,像这一圈人无形之中都被丝线扯住了,这根线在阴官手中,要生要死,要如何生,如何死,全在阴官一念之间。 他们被这根线牵引着,渐渐往底下沉,一沉再沉,而后看见了海底一座巨大的门户。 那座拱门高达百丈,耸天立地,由整块整块坚硬岩石堆砌而成,它立得无声,沉寂上千年,依旧有一眼震慑人心的气势,其上瑞兽无数,梵纹盘踞,栩栩如生,不曾被吞噬半分。 有人来得比他们早。 此时已经进去了。 身后还不断有人陆续赶来。 直到此时,商淮与罗青山等人才知道阴官与阴官之间的差别,其他队伍的需与阴官挨得极近,缩头缩尾,顾此薄彼,来回推搡,他们则不用,自在得很。 凌枝五根手指头在海水里百无聊赖地轻拨,一种格外玄妙的东西为她操控,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这偌大的溺海,至少方圆数百里都是她的耳目。她侧耳听了一会,指着前面的门,压了压眉心,飞快道:“从门中进去,背后就是无归,双鱼阵在左侧一百里开外。” 她娇矜地一抬下巴:“百里之内,任你们如何分散都行。” 这也意味着,只要控制好距离,他们完全可以分为两队人马,要去无归的去无归,要奔着双鱼阵的去双鱼阵。 她看向温禾安,不再管后面几个了,脸颊上闪着一种生动的情绪,跃跃欲试:“你看双鱼阵?我看双煞果?” 聚集在门前的不止他们一个队伍,大家都在根据自己的情况商议对策,实际上没多大可商议的,若是阴官能耐足够,无有束缚,他们的目的地自然是无归,将无归翻个底朝天,看能不能找到那份从来只存在在世人窃窃传言中的天授旨,得到认可,或是传承。 真正一来就奔着双煞果去的,除了温流光的队伍,几乎没有。 温禾安朝凌枝点点头,又与陆屿然对视一眼,朝他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我带着月流他们先去找双煞果,你们去无归城看看吧,这样也免得耽误时间。” 他们天黑之前得回去。 陆屿然没有意见,他只是看着温禾安,看了好一会,不知怎么,将罗青山指给了她。 罗青山心中骇然,万般不敢在危险情况之中离开他,然而一个字没出口呢,就见他家公子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他被这一眼生生钉在原地,呐呐两声,垂头丧气地站到温禾安身边去了。 陆屿然朝温禾安扬扬下巴,视线落在她银色的半截面具上,声线清淡,尾音有些散,意有所指:“有事随时联系。” 温禾安点了点头。 凌枝与温禾安为首的几人转道往西边赶,发现下来的人真不多,一路上没碰见几个,聚不起声势,暂时没和那两家遇上。 凌枝好几次停下来确认方向,半个时辰之后,倏地停下来咦了一声。 温禾安不敢忽视她在溺海之中发出来的动静,问:“怎么了?” “在无归的队伍遇到了些难缠的东西。”凌枝伸手往四周一指,暗示说:“有麻烦成群成群地跑出来了。” 她摇摇头,想想巫山也在这群麻烦的包围之中,可够陆屿然好好忙一阵的,心情无端好了一些,但脸色也没因此由阴转晴,接着道:“前面就是双鱼阵和双煞果的具体位置了,但……好像被捷足先登了,现在也起了冲突,看着像是天都的队伍。” “看样子还有一阵对峙要磨。”凌枝想想温流光这个人,不是很愉悦地眯了眯眼睛,问:“我们是现在过去跟他们一起,还是等他们打完再伺机而动强抢啊。” 温禾安脸上线条绷得紧了些,她当机立断:“先去看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走到一半,遇见的,不是天都的队伍,也不是双鱼阵,而是个空濛的幻境。 这幻象布置在溺海中,居然同时辅以了精妙的阵法,温禾安脚步悬而又悬地踩在幻象前,眼仁里的温柔之色铺平,撕开,睫毛纤长,凝着一层冷极的水色,歪了下头,声色中吐露出种平静的冷酷:“我没去找你,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江召出现在她眼前,五官清隽,清润挺拔,他像是等待了很久,此时用双乌黑的眼眸看她,好似藏着数不尽的深情,早知道她要这样说,也不动怒,只是疲倦地勾唇笑了下,声音有些沙,又低:“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这是你要谈事的姿态?”温禾安唇边噙着点笑,笑意不达眼底,于是显得冷硬:“真人不敢来,还动大手笔用上幻象了?” 江召抿唇不说话,他一袭青衫,刻意敛去阴鸷之色时,仍是个能用干净旖丽来形容的小郎君,胆子却比从前大许多,知道她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仍不管不顾地执意牵她的手。因为这个动作,他半条胳膊都没能全身而退。 而他并不在意。 废了一只,他便伸出另一只,垂着眼,道:“你心中难道没有疑惑想向我证实?” 这样一句话,让温禾安倏地想到了许多事情,她站着不动,眉深深皱着,江召因此终于将她拉入幻境中。 幻象的“门”在其余几人眼中合上。 罗青山本就精神,现在是更精神了,他打了个激灵,看向一边挑着眉毛一边摸着辫子的凌枝,话语很急,又不知该如何催:“……大执事,你这,这怎么合上了,为何不解开?” 凌枝指了指幻象底下铺展开的阵法,沉吟:“这不是徐家的阵法?有阵法加持的幻象除非得到主人允许,否则很难攻进去,幻象本来就是大手笔的挥霍。再说,温禾安不也摆明了有事要问?放心,她有分寸,要是真想出来,没谁能留得住,你家 公子也不行。” “不过,这又是哪位。”她很有兴致地问。 罗青山面无人色,他拿出了四方镜,觉得这消息要是不报,自己可能要小命不保,嘴里呐呐答:“江召。” 凌枝错愕住了,她细细回想江召的容色,问:“这是江召?” 罗青山嗯了声。 她大概知道陆屿然为何昨日为何恼羞成怒了,自己的道侣,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却被一个身世,实力,手腕,乃至样貌都不如自己的男人勾得神魂颠倒,大概打心里都是有点过不去这道坎的。 罗青山此刻捏着四方镜是左右为难,他也不敢直接给公子发,怕扰了无归城的事,那才是天大的事。 可公子既然让自己跟着二少主,现在这个情况,他也不能不说,商淮已经给他透露过一点公子的心意了。 罗青山决定将这边的情况告诉好兄弟商淮。 将球踢给他。 反正他一定会看四方镜。 他斟酌了一番,手指飞快动起来,看了看合拢的结界,再看看兀自凝神看戏的凌枝,道:【我们这边遇到了一些情况。】 商淮在这种时候居然都立刻回了他:【我们这也遇上了一些情况。我们遇到死去的妖了,还是妖群,王庭和我们一起倒霉,江无双脸都差点被挠花了。】 听起来,还挺乐呵的。 罗青山梗了下,接着说:【我们原本要到双鱼阵边上了,天都的队伍已经到这了,但还没破开阵……然后江召突然出现了。】 商淮:【??】 【他开出了个幻象,又用了徐家的阵法,不知和二少主说了什么,刚才牵着她进幻象里了,现在幻象关了。】罗青山半蹲下来,有些无助:【你说怎么办,我要不要和公子说,我不敢。】 那边隔了一会,发来一条消息。 【位置。】 第53章 幻象之内, 并无许多光怪陆离,天花乱坠之景,它布置得精巧, 一张圆石桌, 桌边架着小泥炉,炉上生了火,正温吞的煮着茶。十米外砌了座弯月般的小拱桥,桥面上起了层浅浅青苔,缝隙间艰险地冒出了些草芽, 柔嫩的招摇,四周还有海棠, 迎春,满目胜雪的梨。 是那种一眼看上去悠然清净, 自在得趣的惬意生活。 从前温禾安总能从这样的风景中寻到一丝闲适的放松, 能架张摇椅一躺就躺半日,现下却只觉得目光所至, 幻象退却, 盎然生机下是止不住的腐朽,枯败, 满腹心思的谈判利用。 江召坐在石桌前,双手搭在纯白色衣料上,桌上放着一杆玉笛, 下颌微抬,像是大病了一场,心力交瘁, 人熬得很是清瘦,只是仍记得死死敛住这几月以来肆意横流的阴睢, 眼睫朝上,瞳心润透,很有种温雅隽秀,竹清松瘦的气质。 温禾安没看他两眼,她视线落在顺着藤蔓爬上去,开得满捧的淡紫色小花上。她记得,自己才答应过陆屿然不再看这人,还没过去几天。 原本江召跟着王庭行动,事有轻重缓急,在双煞果,禁术和天都昔年不可泯灭的仇怨中,找他算账的事可以缓一缓,不必急在这一时,因此她并没有动手。 谁知道他自己倒是迫不及待地撞上来。 在溺海中,离双鱼阵不远的地方。 如此明目张胆。 温禾安确实有事想问,关于徐家的阵法,关于禁术。可心中到底有疑虑,他们发现外岛的异常,并在追查的事王庭不知道,她若是问出口,王庭便知道了,打草惊蛇的事,做了无益。 她不动声色,温婉细腻的眉间褪得只剩一层凝而深的冷漠,道:“想用幻象拖住我,你打错主意了,我只有一刻钟。你既然觉得我有疑惑,那么,故弄玄虚至此,是预备替我解答几桩疑惑。” 江召缺失的那条臂膀已在幻象中又长了出来,他如常地抬袖,斟茶,牙关到底因为这种暗藏的杀意与疏冷内收着紧绷,他克制着,知道今日是少有的可以坦明心迹的机会。 江无双在无归城,温流光在和双鱼阵对峙,他真身带着人四处游走,将傀灵悄无声息种在三十二支队伍之中,同时用幻象拦住温禾安,好让温流光得到双煞果。如此安排,江无双说不了什么。 江召看向倚在如画春景中,身段窈窕修长的女子,他张了张唇,还未吐字,已先皱眉,喉头止不住发涩:“你现在不预备回天都了,对吗。” 他渐渐寻到自己的声音,也听到了心脏中传来的柔软鼓动,面对尸骸遍野,血流如注场面也不起波澜的心肠绵得和秋雨般。掌权弄势并不能使他觉得丁点快活,淌过低谷,攀过高峰,最叫他觉得渴求的,仍是温禾安。 “做什么都好,不要卷入三家争斗中了。”他眸光中含着一点雾色,像有颗水滴了进去,朦胧鲜亮,话说得微快:“你既然已与天都决裂,就应知道他们没怀好心,王庭也不简单,巫山更是。” 说到后面,他忍不住看温禾安,想从她的神色中窥出什么,却见她半张脸被面具遮盖,露出的额心皎白光洁,簇起一点,看不出是在思索还是觉得不耐。 话至此处,江召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为自己稍微澄清的时机。 他觉得喉咙涩极了,将要说出口的话每个字都那样艰难,像是硕大的砂砾梗着,又像尖锐的鱼刺卡着,将自己磨得颤栗不已:“天都家主破境之事,我从未想与温流光真正联手,未想置你于死地。” 猝不及防听他提起这事,温禾安卷长的睫毛向上微翘,终于有了冷漠之外的其他反应。 他静滞了一会,接着道:“……天都做了决定,便有数不尽的手段引你入局,你却根本不知道,你信你的祖母,你想留在天都,即便没了家主,也有别的事。那个时候,你与我已经很是疏远,就算在一起,也不会说几句话,你并不信我。” 江召眼神变得有些怔住,每每想到那段时日,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揪起来。 第73节 心性敏感之人,如何能不知道,那个时候,温禾安就已然腻了,想要结束。 她只是不说。 大概是因为他还病得消减,提不起精神,又大概是她太忙,没时间正儿八经剪断这关系。 她又心软,又心硬。 他们之间,从来也没什么山盟海誓,她似风雨般,要走,纵使他使尽浑身解数,又怎么留得住。 “我与温流光联手,条件是她不得伤你性命……后来,我借了王庭的手,动了手中的关系,叫天都只是封了你的修为。”江召越说越快:“我有做安排,没想让你真去归墟,只是我当时才回王庭,安排的人手出了岔子,没能将你换下来。” “后来。”江召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去了归墟。” 只是晚了一步。 一步而已。 温禾安终于露出茫然的诧异之色。 江召缓缓抵着石桌站起来,一步接一步,朝她走过去,心中酸成一滩,眼睫细密地微颤,他知道她介意什么,又知道她难以忍受什么,为了解开这个死结,只得将那诸多变幻的,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心思都袒露出来认罪:“我没有别的办法,你越在天都待着,便越危险,他们若是用别的意外对付你,我不知道该如何——安安,我有私心,你那时已经不想要我了。” “你做了决定,从来不更改,不回头,什么都留不下你,我没与别的女子接触过,我只知道要将你留在身边。” 他或许用了错误的方式。 温禾安不能原谅他,或者说,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最终宽宥他。 幻象中一切都安静下来,梨花如飞雪,飘落在温禾安肩头,她觉得脸颊开始散发热意,有点痒,可能是因为才沾过陆屿然的血,并没有痛意,可谓是发作起来最是轻微的一次了。 但这仍给她的心情蒙上了层 阴翳。 温禾安确实是吃惊的,她想过江召是为权,为势,为了迎合温流光和王庭,她见惯了大家族中尔虞我诈,层出不穷的手段,这实在是其中最基本,不足人称道的。人心本是如此,立场转变,生死之仇,无需多说。 谁知他竟提起男女之情。 温禾安静默,半晌,倒是真抬头扫了他一眼,乌瞳清静。 她凡事不喜欢与这两个字沾上关系,其实事到如今,已无谓解释,她却仍要压着脸颊上的那块热意,争输赢般一一辩明白:“一开始,你带着山荣来求我,我救了。后来,你说要在一起,我想寻个清净之地停下,歇一歇,你我条件都谈好了。你自此不再受到追杀,逼迫,性命无忧,能好好做个烹茶吟诗的高雅公子,衣食住行,样样都好,修为所需的东西自然有人为你准备妥当,我不曾苛待你,轻慢你,我认为这场关系里,我足够尊重你。” “如你所言,你只需提醒我一声。”她戳穿他所有无法见光的心思:“你知道,只是提醒一句的事。” 温禾安不会忽视任何人的提醒,她会规避,会提前做安排,想从天都盘根错节的势力中挣脱出来,或许艰难,或许无法全身而退,但也绝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 她差一点就真死在了归墟。 而这不正是他做出来的事吗。 江召不语,他早就发现了,在温禾安的眼里,她会明白清楚的定义一段关系,一场交易。 他有求于她,她为他付出了钱财,时间,所以会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个被他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府宅,会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温和气质,关心,别出心裁的小心思,独独将感情拒之门外。 他如此惶恐,好像就因为相遇时不堪的境遇,注定有求于人的处境,他就永远失去了获得某样东西的可能,就注定了她能随时换了他,看上下一个,另一个。 江召确实卑劣,他起先还挣扎,煞费苦心为自己找许多证明自己情非得已的理由,思索着两全其美的破局,今时今日终于木然承认了自己的卑劣。 在他有选择的时候,他想着如果能保下温禾安,又叫两人身份相对平等一些,这或许是他们感情转折的一个契机。然而一切脱离轨迹时,他心尖发颤,因为离温禾安越来越远,在王庭再如何都没有意思,他于是审时度势,来见她,来忏悔,来为自己开脱,求她的心软,求她的怜惜。 他握着王庭许多秘密,温禾安能跟陆屿然合作,也能接受他回到身边。 他本就不是表现出来那般干净,清澈的样子,没了她的束缚,不用在她面前表现,他残忍的令人发指,在王庭的黑暗中混得如鱼得水。这好像是他生来的本事,生来就是乌黑的底,却一直用纯白之色堆砌自己。 可他不沉溺在这种呼风唤雨的快感中。 他仍是止不住的期盼着回到温禾安身边。 江召很难接受温禾安身边出现别的人,别的变化,一时一刻都让他觉得心脏收紧,悬起,如置身烈火中。 他最终在灿烈春日下站在她跟前,眼底的痴迷缱绻并不作伪,话语中有轻轻的颤意:“一个月之后,你带我走吧。开宗立派,云游四野,高门大户,或是田野之家。” 争天授旨也好,不争也好。 生也好,死也好。 “——咔嚓。” 天地旋转,脚下摇颤,被徐家阵法牢牢锁定后的幻象本该固若金汤,此刻却从外被强行破开。幻象中天地碎裂,光线流转,目光所及之处一切春景皆扭曲。 江召感知到什么,眼底发寒,又交织着惊心的眷恋,他不管不顾,青竹般的身躯前倾,折下来,想将自己的脸颊落在她素净掌心之间,两瓣睫毛颤得如蝶翼,气息微喃:“……带我走吧。” 一道惊雪般的身影于此时踏进碎裂的幻象。 半个时辰前,陆屿然的队伍才进无归,便遇上了一波劫难,说得准确一些,是王庭江无双的队伍惹来的麻烦。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这座潜藏在溺海之中的古老城池,它在此沉寂了千年,说是城池,不若说是个巨大的迷宫。迷宫入口有三条道,道道宽敞,两侧的墙砖,海藻,珊瑚与巨蚌的排列,阵势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其实哪有什么选择,大家心里的想法都十分简单。 想走哪条就走哪条,反正最后三条都得探一探。 这个时候,也陆陆续续有别的队伍到了,不少人一眼认出了陆屿然,他实在出众,随意一站,什么话也不必说,身上气质独一份。这些人面上不显,实则心思不停,彼此打了个眼色,决定跟着他们走。 毋庸置疑。 巫山的队伍,是最有可能获得帝主青睐的吧。 他们如是想着。 谁知会如此倒霉,叫人心热难耐的机遇没遇见,倒是先跟王庭的队伍撞上了。这也没什么,只是王庭队伍之后,跟着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水母,它们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在这片区域狂乱地顶撞。 能下溺海的队伍都带了阴官,阴官身上的匿气将他们的身躯笼罩起来,一般情况下,这海里的东西,只要不是特别厉害的,根本察觉不到异物的闯入,这就是匿气与灵气的不同之处。 然而也不知王庭怎么招惹到它们了,数以千计的水母舒展着身躯,又合拢,身躯闪亮,庞大,拥有着难以想象的柔韧度和摧毁力,它们通身闪亮,从远处看,是如云朵般美妙的存在。 只是现在情势失控。 王庭之人身上还包裹着匿气,并没有裸露之人,水母群分明无法探知他们的存在,却被什么东西吸引得极致疯狂,不要命的用躯体撞击着两侧的砖瓦,一撞,墙体便坍塌,出现个洞,发出轰鸣之声。 这样的动静它们能分辨得出来,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巨响中翕动着逼近,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看情势,是要将这条道都生生撞开。 江无双一行人面色难看,不想和这些东西直面对上,怕引来更为难缠的东西,因此只好往原路退回。 离近了,其他人才明白了这支精锐之师面色凝重,投鼠忌器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远看是水母,柔软,身姿美妙,颜色醒目,游动时很是轻灵,只是比寻常所见的水母略大了些,宽了些,攻击性强了些,但毕竟长在溺海,如此一想也不稀奇。 只是离近了再看,人人脸上皆是愕然,又茫然,都是见过不知多少世面的人物了,仍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张嘴忘言,只长长吐出一口气,绷直了脸。 水母曳动的身躯下,拖拽着一团团的海草,那海草是渗人的深绿色,像搅动的发丝,肆无忌惮,张狂地在半空中拽抓,而最为骇人的是,这叫不出具体名字的海草后面,长着一只白骨之手。也正是它们,在水母撞墙,往前抓人时出了力,那墙才能一推一个倒。 “这……这是什么。” “——水母,海草,白骨聚于一身,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是妖!”有人回过神来,很快压低了声音说:“死去的妖……嘶,无归城里,确实会有这种东西。” 毕竟谁都知道,帝主就是因为妖骸之乱逝世的。 只是这么多年来,耳边听是一回事,亲眼看又是一回事,当荒诞之事发生在眼前,带来的那种冲击,比千遍万遍的告诫都来得直白有效。 商淮嘶了声,往后退了几步,看向陆屿然。 陆屿然冷眼凝着这一幕,他对这种东西太熟悉了,熟悉到见到如此生硬拼凑的一面都觉得稀疏平常,分毫不为所动,他在后撤的王庭人群中与江无双四目对视,无声交锋,问:“你做了什么?” 江无双目光极快地闪了下,手指抵着腰边剑鞘,额间碎发恰时遮盖住那一刻的情绪,只露出坚毅的下 颌线,嗓音低哑:“不知道。前面突然乱了。” 听起来,对此也很是不悦。 觉得耽误了时间。 就在话音才落时,身后不知哪家的队伍,请来了个学艺不精的阴官,那阴官大概才堪堪勉强能下海,带几个人带得很是逞强辛苦,如今队伍里惊呼声不断,唤得他心神都跟着颤抖了下,就这一抖,就抖出了问题。 罩住队伍的匿气开了一道豁口,仅是一道,才有消停之势的水母嗅觉极其敏锐,它们真正感知到了入侵者的方向。此时身躯几个轻盈跃动,如乌云压顶,如清晨无声蔓延的雾气,速度极快,极霸道地袭过来,因为是死物,没有智慧,所以不避不让,也不讲章法,所过之处皆是残垣断壁,水流紊乱暴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前面王庭的队伍。 江无双猛的看向那名阴官,目光阴寒,那阴官手忙脚乱,手中匿气掐了再掐,终是冒着汗将那缕生人之气稳定的藏好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足足五六支队伍,数十个人被迫卷入战局。 队伍中的阴官不得不出声,告诉他们尽量小声些,能避则避,慢慢抽身出来,不要硬对硬地来,溺海中有很厉害的存在,若是将它们惹出来了,就是真的麻烦了。 此话一出,就连备受其乱,吸引承担了大部分火力的江无双都只得握了握拳,没别的辙,对上这样的东西,谁能不束手束脚,压着气左躲右闪。 江无双面无表情地后撤,躲闪,一刹那间没注意,脸上险些被无声无息抓过来的白骨手掌挠出道血痕。 他见到商淮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声,肩头耸动,还颇有闲心地拿出了四方镜。 然而很快,商淮就笑不太出来了。 他看了看在最前面吸引火力的王庭队伍,又看看他们这边还算游刃有余,稳中向好的状况,捏着四方镜很是犹豫踌躇,他悄悄看了眼如惊鸿之影的陆屿然,又啧了声,眼神不自然闪了闪。 陆屿然眼也没抬:“说事。” 这人生来就是领头者,风华无边,拥雪之姿,是巫山和昔日帝主选定的,费尽心思培养出来,无可挑剔的完美继任者。 商淮抵了抵眉心,凝着四方镜上那两行字,横看竖看,都觉得不对。 半晌,他轻巧避开一只水母的白骨手,闪到陆屿然身侧,故作淡定地将四方镜递过去,“诺”的一声,语气有点微妙:“……这种事,我怎么拿得准主意,你不然自己看看。” 陆屿然接过四方镜,巴掌大的镜面上徐徐折着一道流光,随意一瞥,而后微顿。 视线在某个字眼上凝滞住,他浓密的眼睫自然往下垂,根根沾上了海底的湿泠之色。 他静静看了一会。 闭了下眼。 随后伸手将四方镜的光覆灭了,也没将它还给商淮,他捏着这面镜子,神色看上去实在清净极了,没见动怒,只是周身气质寸寸沉浸,到某个节点,是真澈如流泉,凛似堆雪了。 他真有段时间没管这消息,真不想管,然而冷冷在原地站了会,又点进了镜面中,敲出两个字,得到答复后将它甩给商淮,同时吐出命令:“后撤,走左边第一道。等我两刻钟。” 商淮揉揉鼻尖,有点蠢蠢欲动想跟着去看看那等精彩的场面,然而又不敢直视陆屿然的眼神,怕被看穿后伤筋断骨的闹得自己很是凄惨,当下只得耸耸肩,领着巫山所属一众退至出口,心中分外遗憾。 陆屿然在溺海中动用了空间裂隙。 半刻钟后,凌枝见到出现的陆屿然,眼睛因为诧异而睁大了些,罗青山急忙收起四方镜,朝面前的幻境指了指,说:“公子,这里。” “嗯。” 陆屿然走向幻境,凌枝起先不以为意,见他平静地朝着那面水纹般的虚幻之境摁上修长食指,她这才意识到不对,脑海中突的警惕起来,正色道:“你干什么,你别和我说你要强行破幻境,不行,动静太大了——” 她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却见陆屿然朝她看过来。海水中,他平素纯正深邃的瞳仁此时偏向琥珀色,镌刻在骨血之中的理智克制只占据了表面浅浅一层,其下纹丝不动的雪山渐有崩塌之势,来势极汹。 第74节 凌枝曾经对着镜子仔细研究过自己的眼睛。 她感觉陆屿然终于被逼疯了。 她于是咽下了话语,暂时妥协,说:“出事了你负责,我不管。” 幻境虚虚维持了个表象,温禾安站在春色尽退,明暗不定的交界之地,视线被倏然出现的陆屿然吸引了视线,此时耳边还回荡着江召低低的,清润的余音,带着投降的哀求之意:“……带我走吧。” 他的脸颊才要触碰到她的指尖,却被一道雪色寒刃抵着喉骨生生掼碎,整个人像画卷般被撕裂,而哪怕在这时候,江召也不看别人,他细细地观察温禾安的神情。 见她惊讶,见她轻怔,见她眉尖温软之色回拢,见她镇定,又多少带点说不清道不明慌张意味地抽回手。 看。 江召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对别人,对自己,和对陆屿然,就是不同的。 幻象中,温禾安看着陆屿然一步一步走过来,他和平常不太一样,眉眼极静,流风回雪的气质也敛收得干净,有种寒刃光芒尽收后反而渗出本身攻伐性的锋锐之意。 待他站定,她动了动唇,朝外看了看,问:“你怎么……无归城出什么事了吗?” 陆屿然的视线落在温禾安脸上,她眼睛很漂亮,滢亮的润泽,含蕴着水色,对谁都这样,没有脾气,有点懒懒的,不懂拒绝。江召想碰她,想求和,她也无所谓,就站在原地,看他贴近,看他俯首称臣。 她才从自己这得到想要的,咬他的时候那样贴近,那样渴求,将他扰得一团糟,转眼,就忘了答应过自己什么。 就和三年前一样。 他说分开,她就静静点头,说好,说都可以,那样干脆,你从她这双眼睛里,找不到丁点挽留的意思。 转头,几个月不到的时间。 她就找了江召。 陆屿然无视她无关紧要的询问,眼里冷濛宁谧,嗓音有些哑:“温禾安,这就是你答应的不看?” 温禾安愣了下,她看了看被强行碎开的幻象,大约意识到什么,唇瓣翕张,轻声说:“我没看他。我见他,想问问徐家的阵法,也想知道现在王庭究竟想如何。” 陆屿然笑了声,胸膛低颤,情绪骤逢暴雪,想到方才江召与她的亲昵,心里却仍遏制不住纵起一把火,要将他由里到外烧成灰烬:“现在见到了?要问的问到了?要不要带他走?” 温禾安抿了下唇,摇摇头,她想了想,轻声喊他的名字:“陆屿然。” 她问:“你要看看我的脸吗?” 陆屿然眼中的火烧得顿住,视线落在她小巧的下巴上,一时不得不极力按捺,将所有情绪压下,细看她的脸色,喉咙微动:“毒发了?” “有一点。”温禾安嗯了声,其实也紧张,只是竭力维持着镇定,她舔了下唇,顿了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低声说:“你看看吧。” 她没有等待很久。 陆屿然倾身,指腹温度很冷,抵在她的下巴边缘,动作极稳,将面具上的暗扣摁下,铭刻着藤蔓花纹的银色面具顺势脱落在他掌心中,发出闷闷的一道响。 他的视线毫无阻碍,像雪花,飘到她的脸上。 而后,向下滑动。 凝在她的左侧脸颊上。 第54章 幻境宛若一片被火燎灭过的布帛, 化为飞灰之际被一道结界揽圈住,严密地隔绝任何人的视线。 结界之内,零星光点如萤虫在眼前浮沉, 湮灭, 温禾安保持着朝前微微倾身的姿势,裤裙的摆边被吹得朝前鼓动,像一 朵被春雨沾得湿漉漉的牵牛花苞,看着不经风雨,实则藤蔓柔韧, 生意不屈。 她将身上最大的秘密暴露在了陆屿然的眼前。 任他寸寸审视,细细权衡。 两人脸颊离得近, 有种额心相抵的错觉,温禾安能嗅到陆屿然身上清淡的甘松香气。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但因为看过太多次,可以想象出画面来。 就像只常年怀有警惕心的猫, 有一日要将肚皮翻出来给人看, 她起先绷着颈,微抿着唇, 不说多紧张,不自然肯定是有的。 眼睫如叶片般安然静悬,温禾安盯着陆屿然手中的半截面具, 勾勒上面流畅的月色花枝画样,发现他眼神凝住时,颀长身躯也僵住, 而后看到他无意识扣紧了面具,复又松开。 周遭阒静, 时间都在此刻停住脚步。 温禾安觉得脸颊有点痒,心尖又渐渐冒起些好奇,想看看眼前之人看见这东西时更多,更直观的反应。她慢腾腾地撩起眼,手指蜷着,没克制住,胡乱地摁在脸侧裂隙边上挠了挠,黑白分明的眼落在陆屿然五官上。 他捕捉到这一眼,鼻脊微抬,两两对视。 温禾安于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水漉漉的杏眼定了定。 他眼中原本是山火苒苒,隐约燎原一片,且怒且冷,而今全归于空芜,山寒水静。 温禾安干脆大大方方回看他,深究他,但没有看到多么深重的厌恶,也没有拔剑而起的肃杀,反而触到了裹覆在清净之下的东西,叫人呼吸微顿,泥足深陷。 她压在手边的手指动了动,想再触一触,但被他用腕边轻抵制止了:“别挠。” 温禾安哦了声,把手放下来。 陆屿然看过数不尽的妖物,那些东西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被压在妖骸山脉,力量却还残存着,近百年来,每年都要爆发一次。与妖物纠缠到底,是他生来注定的使命之一,若说面对这些东西毫无波澜,那是假的。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能把温禾安逼得亲自进巫山,不惜耗费两年时间,连罗青山都无法诊断出来的棘手之毒,发作起来,究竟有怎样的症状。让她日日戴着面具示人,严防死守,甚至用以警告他……别再靠近。 直到面具被他亲手揭下,白皙细嫩的肌肤之下,无声蜿蜒出三道裂隙,像有人轻轻磕碎了鸡蛋的外壳,也像贸然折下的一段梅枝。 再无遮拦。 如此直白袒露在他面前。 陆屿然静了静,喉结动了动,然静过之后,他声线略低,问了第一句:“毒发……要不要血。” 温禾安被问得微怔,大概是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下意识看了看他才恢复好的侧颈,随后摇摇头,也跟着低声说:“不用。只是有点痒,还不疼。” “完全毒发呢,疼?” 温禾安“唔”了声,见他开始问问题,也都很配合地回答:“嗯。” 陆屿然顿了下:“很疼?” 温禾安点了点头,齿关微启,声音轻轻的:“很疼。” 他们离得实在近,近得陆屿然能清楚看到她每一根睫毛的颤动,每一次眼神的变幻。她话说得诚实,问什么就答什么,可这并不代表她将软肋和盘托出就是认命的交付生死了,她只是,在给你一个知道真相的机会。 你如何做,会决定她接下来的做法与态度。 相安无事,还是刀戈相向。 偏偏她语气又无辜又柔软,像不谙世事的抱怨,那种格外讨人疼的抱怨。 陆屿然看着她漂亮的眼睛,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她故意在这个时候揭下面具,让他猛的清醒,想看他知难而退,明白这究竟是个怎么样天大的麻烦,从此将不该有的心思都生生挖空,生气,难以启齿的较劲,吃醋,再没有立场。或者,叫他忘却生气,泯灭所有情绪,改为……心疼她。 也确实,效果显著。 陆屿然闭了下眼,问她:“怎么弄的?” 在决定将这事告诉他的时候,温禾安就想过自己该如何说,可这事实在无解,到了这一步,只得实说:“还是我那日和你说的事。被温流光掳走之后,毒发不断,但那些毒在我破入八境之后,就没有再发过,出现的成了这个。” “你看到了。”她释然地拢了拢袖边,直起身子,说:“我脸上顶着这个,不敢声张,十几年间遍寻名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想找巫医……才有了巫山的事。”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除了毒,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可世上为什么有这种毒。” 温禾安抿了下唇,这时才触及到真正该说的,一定要说的话,她抬眼再次与陆屿然对视,一字一句说得很是郑重:“它出现的时候会有灼烧之感,有时候受伤,兼之发作得厉害,会出现神志不太清醒的状况,与那日夜里一样。但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妖化之相,我不会无故失控伤人,不会莫名要杀人,更没有吞噬的欲望。” 她想说,她和千年前妖化,最终被封在溺海,妖骸山脉的那些人不一样。 然而信与不信,还是要看陆屿然自己。 她能说的,能做的,只有这些。 温禾安眼中澄净清明,如被泉水沁过,她先盯着地面,看春草的虚影次次被结界之力无情碾碎,再抬头看陆屿然,身后长发被五彩绳虚虚拢着,显得分外宁静清和:“不提我与天都,王庭的纠葛恩怨,单论我脸上这道疤,它太麻烦了。” 事到如今,她能看出点陆屿然的态度。 他没立刻出手,没摆审问的姿态,证明他没想撕破脸皮,如果合作能存续,那剩下的,就是他这些天的失态,气愤,那些可能不该存在的东西。 温禾安朝他又走出两步,原本拉开一点的距离霎时迫近,近到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膛气息的起伏,她仰着头看他,桃脸杏腮,一片无知无觉的,全然真心为他好的模样:“陆屿然,巫山帝嗣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 陆屿然沉沉看着她。 温禾安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瞳色一霎深到极致,半晌,她螓首,吐字问他:“你现在,还生气吗?” 还要接着因为江召,因为有人接近温禾安而生气吗。 陆屿然眼睫垂落,在眼皮下凝成团积郁的阴影,像蓄水的小水洼。 这三日来的种种事,和三年间那种自欺欺人的滋味没完没了的搅合在一起,他试图理清,理得妥善,却在将才江召贴近她的动作里,在她此刻的言语中,忍无可忍地悉数焚尽了。 他甚至感觉有一点火星在眼皮上跃动,或许因为情绪过于汹涌,在胸膛一声嗤然起伏后却表现得更为沉敛。他弯腰,将她虚虚挽挂的披帛拾起,眼中雪色甚深:“这番话,你不该在五年前提醒我?” “怎么不在同我一起用膳,一起睡觉,一同闭关闯小世界的时候跟我说。” 怎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说明白。 ——陆屿然,你千万别动心,别对我动心。 他肩头缀着这揉碎的春景,有种荒诞之意,性子这样淡的人,也被逼得眉心盛霜,喉结滚动,狼狈之意闭眼都没压下去。再次掀眼时索性不遮,如此冷眼凝睇自己只身走最后一步。 这一次,只此一次。 陆屿然看着她,眼尾凝直,唇抿成线:“温禾安,现在呢,现在——你要我怎么办。” 不若她来教他,怎么才能永远噙着天真的笑,对谁都柔软,不会为了区区几个不堪的字眼,将她与别人连接得分外亲密的字眼神思不属,彻夜难眠,怎么看到江召与她相见的消息时还保持理智冷静。 怎么能掐断想接近她的情愫。 怎么释怀,怎么不生气。 陆屿然将自己隐秘的心思和骄傲一同划开,为此难捱地 仰了仰颈,目光落在温禾安咫尺之近的生动脸颊上。 他无法抗拒,没有办法,愿意兜住惊天的麻烦,愿意往肩上再压一道责任。 ——温禾安呢,她要如何对待他。 温禾安在原地静了静,她眼瞳本就圆,视线先是落在他色泽薄红,带点冷怒的唇上,继而向上,扫视着他雪白衣袂与乌黑长发。她弯弯眼,又弯了弯唇,半晌,伸手,指腹轻轻触了触他的侧颈,被她狠狠咬过的地方,好似在无声问他,还疼不疼。 凉,又痒,此时此刻,惊心的颤栗。 陆屿然动作倏的静默,所有情绪蓄得又深又重。 第75节 温禾安看着他,认认真真,轻声承诺:“嗯。我知道了,我哄走了巫山帝嗣……我会好好待他的。” 第55章 鸦默雀静, 温禾安的声音落在耳边,像山风,缓而轻, 倏而就散, 陆屿然被这一句话惹得鸦黑眼睫当即半滞,眼眸中杂糅薄怒于流转中定住,半晌,他看着她,喉结滑动:“什么?” 温禾安回望他, 眼中笑意如点星,两侧脸颊透出层胭脂色, 看起来也有些纯粹明媚的开心:“不是要在一起?” 陆屿然不说话了。 被她触到的肌肤像被火星燎了下,突突地跳, 她这两句话落下, 几近有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说认了吧。 这本就是你三年来, 几次三番, 需要用蛊才能屡屡压下的念头。 根本……无从抵抗。 须臾,凛冽的灵力凭空造势, 在两人身侧聚起一汪泉眼。 陆屿然伸手,去捏温禾安的手腕,叫她又朝前走一步, 满捧的披帛与柔软裙边都堆在流动的结界上,他手指修长,有种玉石般的凉意, 抓着她的掌心,一同沁在水雾里。 温禾安起先还有些好奇, 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动了动,却被他完全遮覆住,她歪歪头去看他的侧脸,眨了下眼,算是明白了,张张唇:“他没碰到。” 陆屿然眼前又浮现出方才的画面,他垂眼,心里淌出隐秘喜悦时,仍有不愉与嫉妒。 但她这个时候很是听话,手指也不动,乖乖任他捏着,用干净手帕擦干,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中,匀净纤长,没骨头一样。 陆屿然这才问她:“他要碰,你就让他碰?” 温禾安摇头,觉出一点新奇,笑意全都在一双圆睁杏眼中,瞳心里像贴了片沾着水露的花瓣:“没有。你不来,我也要动手了。” 陆屿然皱眉,看着她不说话。 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温禾安也不说话,与他相望着,面若桃李,睫毛又长又卷,呼吸轻滞,一点唇珠颜色极艳。 今日之前,她对他也温和,但到底有着防备,现在将那点防备都撤去了,只剩下纯然的柔软,像一捧溺人的春水,与他贴得这般近,眼波流转时,几近有些无知无觉的纵容。好似在分外无辜地勾人,又像是在表示,他想如何,想如何都行。 看不出半点抵抗的意思。 陆屿然看了会,喉咙微涩,他不由低了低头,气息有点乱。 然而就在此时,结界外传来清脆的动静,提醒着外面出现了变故。 温禾安上下动了动睫毛,陆屿然忍耐地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掠过懊恼之色,他拽过半空中悬浮着的面具,倾身,将它原样扣在了她懵懂的,又似乎憋着笑的脸颊上,甘松香侵略四周,道:“解决好你身边所有心怀不轨的人。” 他道:“尽快。” 温禾安看看他,点点头,下一刻,手指在他掌心中轻轻蜷了蜷。 两人并肩从结界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不断张望的商淮以及终于将药箱放进灵戒,蹲在地上一脸心事重重,担忧惆怅的罗青山,幕一和宿澄也都在,至于凌枝,她坐在一把珊瑚堆砌起的椅子上,捧着腮百无聊赖地晃足。 见他们出来,凌枝从座椅上起来,看向温禾安,商淮则朝陆屿然走去,眉眼间很有些挤眉弄眼的轻佻调侃。 温禾安能感受到前方数十里外战斗的波动,问:“出什么事了?” 陆屿然也看向之前在无归城中的几人,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波动:“你们怎么在这。” 凌枝实则非常好奇这两人之间的事,她虽然迟钝,但也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然而此时不是探究这些事的时候,她抬了抬下巴,皱了皱眉:“我让他们先来这的。” 几人的视线聚集在她身上。 “无归城现在有点乱。”凌枝看着陆屿然,也有点没想到下来第一天就会遇到这种事,她身在溺海,掌控着方圆数百里的一举一动,将情况说得分外明了:“起先是你们那条道聚起了妖群,这妖群聚得很奇怪,若是白日,没出什么大乱子,它们不会如此失控,群起而攻之。现在另外两条也有苏醒的征兆了。” “照这种情形,今日怕是探不成无归。” 凌枝紧接着指了指身后双鱼阵的所在地,又看向温禾安,道:“那边战斗差不多要结束了。双鱼阵要开了。我看了看天都的队伍,除了温流光外,有一位阴官,三个长老,剩下几个我看不出来,但气息不算很强。” 温禾安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本来下溺海的队伍目的只分为两个,绝大多数人奔着无归去,还有少数人,尤其是阴官,则是为了双煞果来的。现在既然无归城三条路都要被妖群堵了,那么势必会有许多人不甘心白费这一日,想来双鱼阵凑凑热闹。 今日下溺海的队伍,基本都能在九州寻得出名字,他们聚在一起,若是混战起来,人多眼杂的,双煞果的归属就不好保证了。 “我们过去,先看双鱼阵。”温禾安当机立断,双鱼阵是从肖谙嘴里审出来的,跟禁术的布置或许有关系,若是阵彻底破了,就不太好观察了。 相比这个,双煞果在她眼中并没有那样重要。 凌枝带着一行人在溺海中穿行,速度快得出奇,一路上畅通无阻,别说难缠的妖物了,就连鱼虾都没见到几群。 没过多久,他们到了目的地。 凌枝眯了眯眼睛,指着前方一座半悬在海水中,庞大得像座起伏山脉的阵法,说:“就是这了。” 温禾安抬眼看去。 双鱼阵在溺海中天然形成,是双煞果的供给养料,似这等天生天养之物,向来会给自己挑地方。溺海往下越深,海水颜色反而渐渐褪得深蓝,阵法边上长了许多半人高的海藻,珊瑚和幽静的巨石,再往远些,就只能看到雾,浓浓的遮蔽一切的雾气,仅三五步,就已不辨五指。 然而第一眼看过去,所有人注意到的并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阵法上盘踞的两道鱼尾,一红一黑,游动起来时,空灵无比,灵光交织,宛若两支彼此追逐的鸟类尾羽,散发出馥郁的,像是浆果成熟的香味。 双鱼阵,双鱼。 没有比这更明显的特征了。 温禾安上前围着这巨大的阵法绕了一圈,发现阵法从正面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浓雾灌进去极深,深海中许多动静都被无声吞噬,她一时无法分辨出里面具体的状况,于是转头看向凌枝。 凌枝明白她的意思,她随手在海中捞了根曳动的草,灌入匿气,将它绕成个圆,飘在两人眼前,她在这个圆中再画了个小圆,点了点外圈,道:“我听到的动静是,双鱼阵有内阵与外阵,外阵他们已经破了,现在在攻内阵,双煞果就在内阵阵中心。这种天生的阵法虽然能就地汲取很多力量,但并不会变幻,强攻用时更短,然而他们带的阴官不足以支撑他们乱来,所以用了较为温和的手段破阵,不过也快了,估计在两刻钟之内吧。” 温禾安看向她,问:“你怎么想的。” “两个想法。” 凌枝摁了摁右手其中一根手指头:“你我一起进去,把他们赶走,再破阵,谁能拿到双煞果就算谁的本事。” 她又摁下一根手指,这回皱皱眉,显然有些犹豫,但也说得坦荡:“要么你们现在先上去,我在 海里用些手段,但会引发什么后果不好说,可能无归会坍塌……做完这事,我大概要回本家躲一躲。” 罗青山露出担忧的神色,连连摆手,头一次话说得比商淮还快:“别。别。凡事徐徐图之,不可太躁。” 帝主的传承还没出现,无归怎么能塌。 温禾安失笑,她还真想了想,方道:“进去看看吧。” 凌枝原本也是这样的想法,当即点头,她身形一闪,半只脚踏进双鱼阵中,就见温禾安并没有立即跟上,反而转身回首,朝陆屿然走过去,眉目稍弯,自然而然地道:“巫山的队伍别进来了。塘沽计划不知道我们查到了外岛,留下了肖谙,若是你现身关注双鱼阵,我怕引起他们的警觉,打草惊蛇。” “我和温流光是死仇,我出面。” 还有一层原因是,温禾安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留下双煞果,她没所谓,她与天都的关系已经恶劣到极致,脸皮这种东西,一旦撕了,多一层少一层都一样,但陆屿然不同。 三家的关系向来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和平,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暗地里来的。 倒不是陆屿然得罪不起天都,巫山也不怕天都发难,温禾安是担心巫山莫名对陆屿然发难,关禁闭,被所有人责备……想必不好受。 温禾安想表达关心的时候,根本无需多说什么,话都浮现那双澄亮杏眼里,陆屿然一眼就能看穿,看透。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脸颊上的小巧面具上,嗯了声,声音微低:“我在外面,有什么事直接给我发消息。” 温禾安点点头,踩着根海草翩然一跃,闪进了双鱼阵中。 巫山没牵扯进去,商淮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满意,先下意识松了口气,而后自己找了个地方垂手半蹲下来,恨不得去撞一撞陆屿然的肩,他摇摇头,啧了声,须臾,见他还岿然不动,又啧了声。 陆屿然悠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商淮不由看过去,发现他倚着一处珊瑚堆站着,姿态闲适,身上常年透出的霜冷之色散去大半,难得的,能窥出一点松弛散漫。 商淮一瞅就知道,这人现在心情很是不错。 陆屿然静了会,突然问了句:“刚才谁碰的结界。” 商淮有点摸不准这个语气,静了静,如实道:“我。” 陆屿然看了他一会,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笑一声,音线淡极:“行。” 双鱼阵的外阵已经被天都的人破了,温禾安与凌枝灵巧地踩进去,总能顺着他们的足迹走老路,凌枝慢腾腾看她,在偶尔躲避灵流时抿抿唇,最后矛盾地咳了声,一边追着天都的队伍去,一边忙里抽闲地道:“……我觉得啊。” 温禾安好笑地看她:“嗯?” “我觉得。”凌枝抬了抬下巴,深思之后,一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天衣无缝,就该是如此,只顿一息,就说得格外流畅:“我们这样的女子,其实应该找乖巧一些,知情识趣,会照顾人的小郎君。给他想要的东西,让他挖空心思取悦自己,你情我愿,享受享受。” 温禾安眼里顿时遮不住笑意,她配合地嗯了声,问:“那你为何找上你师兄了?” “那也不一样。”凌枝瞥瞥她,那张脸实在显小,满面稚气,话却十分干脆:“就算我师兄不是那样的小郎君,总之我能压得住他,叫他不敢乱来,所有阴官,皆以我的意志为意志。但陆屿然,他就不是这种小郎君……他比谁想的都要危险,你想想,日后哪家女郎若是和他在一起,生气了摔东西想让他认个错都够呛——这若是都要打一架论输赢,也太不值得了。” “最为重要的是。” 她说得尤其认真:“若是在一起了,是不是没法轻易换人了。” 温禾安听她挖空心思来说这番话,真笑起来,她忍不住捏捏她乌黑的发辫,跟她眼仁对眼仁,认真道:“阿枝,你真是可爱。” 凌枝眼睛转了一圈,对这个词不太满意,她看了看自己的身段,俏脸木然:“我师兄也总这样说,说我可爱,紧接着就说我是家主,是妹妹。” “反正。”眼见着越来越深入,凌枝甩一甩辫子,又高傲得不行,一副我真不想说这些,但你还是上点心的神情,道:“江召那样的只是少数,是你太心软了,不能因为这个,就、就找个截然相反的吧。” 温禾安听完,也煞有其事地点头,含笑若有所思:“好。等出去后我说给陆屿然听听,看他能不能领会。” 凌枝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能外传的,但她此时纠结了瞬,想想突然乱起来的无归,难得顿了下,道:“不若你过段时日再说,我先,我大概要先拜托他一点事。” 巫山与阴官家的联系是比别处要紧密些,他们不说,温禾安也不多问,她只点头,和凌枝身形一闪,踏入双鱼阵内阵之中。 浓雾遮蔽。 然而数里之外,已经透出了灵浪气息,此时,距离凌枝说的彻底破阵,还剩一刻钟。 温禾安不动声色,身形灵动得像一尾鱼,动作极快,须臾间就踏着内阵外阵的交界线将整个双鱼阵都摸了一遍。她不是没有准备,肖谙招出双鱼阵,必然是这阵法与禁术有关,因此她惊鸿掠影般晃过时,手里还捏着块水晶石,水晶石会将她现在见到的一切都拓印下来,让她回去之后也能反复找寻不对的地方。 其实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没能下决定,是让凌枝取走双煞果,还是自己先毁了它。 她的犹豫很好理解。 诚然,温流光开启第二道八感在即,但探墟镜在不断给出关于天授旨的消息,温流光会被这口肉一直吊在萝州,若是她此时得到双煞果,自然会尽快选择闭关冲击。这种情况下,温家圣者来不了,她的心腹穆勒一定会来护法。 那是她唯一能同时捣毁温流光第八感和擒住穆勒的机会。 如果温流光得不到双煞果,在成功率低下的情况下,她不一定会选在萝州闭关,可能会回天都,那地方对温禾安来说,还是太危险,她不能去。 温禾安在接着按捺与毁灭的选项中摇摆,直到她在更为接近内阵的地方,在浓雾中看到了一点微光。 她弯腰,用指尖从地上勾起一把海草,又从海草中找到了那点微光的来源。 ——三根颜色不一的傀线。 温禾安静站在原地,目光闪烁,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诸多想法。如果说外岛上那许多傀线中藏得隐蔽的三根带颜色的傀线是意外收获,是有人不小心落下的,那么现在,这种推测被推翻了。 徐家? 还是徐远思? 第76节 他在做什么,求救,向谁求救? 温禾安面无表情将傀线慢条斯理收起来丢进灵戒中,一刹那做了决定。 她转头看向凌枝,甩出个容纳两人的结界,唇瓣翕动,布置缜密,声音很清:“等会我闯进去,天都收获双煞果在即,几位长老会出面对付我,跟我去外面厮杀,但温流光不会,她一定会留在这里破阵。在此期间,我会拦住所有人,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双鱼阵,大家会觉得我解决完天都长老后会和温流光交手,夺取,毁灭双煞果。” “阿枝,我知道你在溺海的手段无人能及,你能不能在温流光即将拿到双煞果的时候,悄无声息拿走它。” 凌枝不知温禾安怎么做了决定,但不必左右为难叫她心情好了不少,答得毫不迟疑:“自然。我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你引走他们还好,我出手时动静能小点。” 温禾安笑了下,提前说清楚:“这双煞果可能被人动了手脚,到时候出了问题——” 凌枝不由撇撇嘴:“出问题不是更好?出问题跟我有 什么关系,我只负责将它给我师兄换条件,至于是好是坏,是谁动了手脚,那是我知道的事?” 这三根傀线,叫温禾安意识到一件事。 在他们到来之前,塘沽计划中的人已经来双鱼阵布置过什么了。他们必然不会是天都的人,若是,来都来了,他们不可能不为温流光带回双煞果,所以到过这的,只会是王庭的人。 王庭……试问,他们都到了这,在知道双煞果对温流光如此重要的前提之下,他们却不提前毁掉,要么是自信江无双已经天下无双,强大到不惧任何人了,要么就是该做的手脚已经做了。 如此一来,温禾安只需杀几个天都的长老,就能恰到好处的将有问题的双煞果送到温流光手中。 至于王庭怎么做到在本家松口,张榜悬赏之前请到资深的阴官下溺海,以及徐远思为何求救,就是此趟意外的收获,是出去要想的事了。 凌枝点头之后,温禾安便撤开结界出手了。 她身法诡谲莫测,在海水中穿行也如青烟般不可捉摸,只是眨眼之间,就出现在了天都一行人身后。 温流光处于和双鱼阵内阵碰撞的中心,她第一时间察觉到什么,才抬了抬眼,就见温禾安倚在雾墙上,十分有礼貌地曲曲指节敲了两声,似笑非笑,鲜妍唇边露出点点弧度:“在找什么?双煞果?” 上次温禾安杀了天都三位长老,天授旨这边又频频有异动,天都动作迅速地又遣了几位长老过来帮衬,来的基本都是温流光的心腹,在长老团中排名靠前,比上回死的三位有本事许多。 也默契很多。 此时一见温禾安出现,眼皮不过跳动两下,彼此间便使了个眼神,齐齐踏出脚步,将温流光留在内阵,他们则沉着脸,阴着眼彼此配合着将她朝外驱赶,声音苍老粗哑,指责她背叛家族,出手无情,残杀长辈,末了又道:“温禾安,你若是现在束手就擒,回族内认罪,以你的本事,族中不是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温禾安笑得有些温吞,看了看温流光,倒也配合,蛱蝶般朝外掠去:“行啊,几位长老都是熟面孔,与我也算是有些新仇旧怨,先将你们解决了,抢了双煞果,我再回族认罪,如何。算不算有诚意?” “狂悖!” “倒是年轻气盛,生得一口尖齿,口气不小。” 须臾间,几人退出双鱼阵,在海底的浓雾之中站定。 然而此时此刻,正如凌枝所说,无归城三道入口都乱了,今日下来的队伍几乎都本着试试运气的心态想法聚到了这里。 一眼望去,已有五六支队伍从四面靠近,其中以王庭江无双带队的那支压在最前方,尤为显眼。 陆屿然站在原地,如松枝缀雪,他没有动作,只是身躯越绷越紧,最后冷然挺直了脊骨,直到双鱼阵内传来动静,他的视线在温禾安身上扫了圈,这才松了肩,又倚回原来的位置。 那几圈人见到这一幕,惊疑不定,面面相觑,暂时放缓了前进的步伐。 温禾安从浓雾中现身,披帛垂地,皎如日星,岸芷汀兰,面对天都四位长老和几支队伍的逼近,自始至终从容清和,她最终也只朝江无双多看了两眼,声如珠玉落地,态度称得上和善:“我只说两遍,退后。” 说话间,天都四位长老已经朝她围拢,海底的浓雾霎时间随着流云骤起的攻势淹没了一切。 灵浪一时间遮天蔽日,暴动狂乱。 王庭与另一只队伍在混乱中朝前,江无双没动,抱剑围观战局,却见此时此刻,一只素白手掌下鲜血乍然迸溅,天都一位长老身躯倒地,浑浊眼珠转了转,“嗬”了几声,在半空中胡乱抓了抓,终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死的时候,他的第八感甚至还没结束。 却仍挡不住他的死亡。 温禾安素手格挡,掌中生出滔天变化,与其他三位缠斗在一起,竟还能随手拽过五根游曳海草,如箭矢同时激射而出,穿透空气,发出炸裂的破空声响,最终直直钉在妄自上前的人跟前三寸之处。 她声音稍冷,温和之色褪去了些,扫了江无双一眼,红唇微动,杀意与警告之意昭然荡开:“退后。” 江无双面色阴晴难辨,身后的队伍都在等他的暗示。他看了看从始至终好似都在安然观战的陆屿然,又看了看实力同样深不可测,始终摸不清极限的温禾安,克制不住地皱眉,最终隐晦地一摆手,示意手下都回来。 王庭的队伍就此退走。 见到这一幕,商淮只觉得头皮又麻又酥,头发都要被这一幕怔得根根竖起来,他嘶的一声,抱着手臂搓了搓,看了看陆屿然,又看看温禾安,这次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二少主,这也……未免太厉害了。” 他夸张地比了个口型:“江无双居然直接走了。” 陆屿然没有说话,他的视线随着温禾安转,看她有没有受伤,然而没有同等级的人出手,这场战事确实呈现出单方面的倾倒之势。 他漆黑的眼仁最终落到温禾安笔直修长的十指上,它们在战斗中强得离谱,出则见血,然而半个时辰前,又那样安静地叠放在他的掌心中。 任他握着,扣着,毫无防备。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确实被她这种迥异的反差,这种特殊分明的对待。 勾得不行。 第56章 温流光还在双鱼阵内阵中, 身边跟着一个头戴氅帽的阴官,阴官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看不清五官, 只在她耐不住急躁, 想要加一把力提前破阵时伸手往前挡了下,不温不淡地提醒:“冲击力太大,会把匿气冲破。” 温流光倏的转身,凝声问:“温禾安可以在溺海与人大动干戈,冲击同样不小, 为何我破阵就不行?” 阴官家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性格,对外界俗事不感兴趣, 这一天下来,除了下溺海的时候叮嘱了几句, 其余时候, 是一声都不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现在听到温流光的话, 也只懒懒地“啊”了声, 说:“他们可不可以我不知道,但你现在硬来, 肯定是不行。” 温流光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阴官家如今那位统筹管事的师兄分身乏术,要为家主操控全局,无法亲身前来, 四大执事中有三位要守渡口,抽不开身,唯独这位才出关的三执事姜绥, 恰好赶着了时候,被派了过来。 按理说, 如今下来的阴官之中,不会有比这位更厉害,更游刃有余的。 实则说完这句话之后,姜绥捏了捏下巴朝外看了几眼,完全被氅帽罩住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虽然他确实对这桩差事不情不愿,会来,完全是因为那位手里捏着家主遣令,但本着早结束早好的心思,他也没有藏私。 温流光这话倒是问到点子上去了,他开始有点好奇在溺海能罩得住巅峰九境肆无忌惮出手的阴官究竟是哪位,这么强的外放灵流都压得严严实实的。 哪位熟人。 肃竹,还是苏韵之? 奇了怪了,谁能请得动这两位神仙。 内阵中有不少声音,海水倒灌的啸声,双鱼阵运转的咯咯声,还有眼前双煞果在空中悬浮着转动时发出的类似开花的响动,然而温流光听得最清晰的,竟是外面长老的闷哼求救声……这自然不可能,但她知道,他们对上温禾安,也只有一个下场。 天授旨频频给出提示的消息叫族中越来越重视,上次与温禾安一战后,五长老和三长老过来了,然而考虑到下溺海不便交手的情况,下来了也没用,他们就留在了上面督管观测台。 谁知道,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又一次温禾安可以,她不可以。 原本温禾安流放归墟,今年对温流光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应当大展风头,所向披靡的开端,谁料到事态会一步步失控。温禾安不在天都,比在天都时给她带来的压迫感更大。 温流光不敢多想,怕心情又躁动起来,她咬咬牙,逼着自己全副心神都落在阵心之中的那颗果子上。 双煞之果,长得桃子大小,一瓣是猩红之色,一瓣则苍如雪,红的那边似有心跳的鼓动,白的那边死寂无比,模样很是奇异。 隔着内阵最后一层薄薄的纤膜,温流光手指头轻抵上去,能抵到柔软似绸缎的外表,她能感觉到 自己的身体对这颗果子难以抗拒的渴求,那是一种天生的吸引,叫她的目光难以挪开。毋庸置疑,只看一眼,她便知道,她注定需要这颗双煞果。 她指尖灵力控制得十分微妙,堪称温吞地磨着那层纤膜,眼看着越来越近,她眼中光芒颇盛,手指一勾,就欲要把这颗果子收入囊中。 谁知也就恰在这一刻,整座双鱼阵震颤起来,发出被挤压到极致,不堪承受的碎裂之声,深蓝色的海水一霎变作浓墨色,阵内涌入巨石,暴涨杂乱的海草和……五六个无声拢聚起来,似长着数不尽尖牙利齿的海眼漩涡。 看到这一幕,姜绥两只眼皮剧跳起来。 他猛的回头,只见双煞果的位置也无声聚起了一只海眼,它真像一张嘴,舌尖一卷,已经将红的那半卷了下去,正要接着吃下另一边时,温流光反应过来,她当即以掌为拳,将要重重将它震碎,将双煞果抢夺回来。 姜绥身上爆发出无边匿气光泽,他脸色难看得能滴水,看着身前身后的海眼,一咬牙,猛的扯住温流光。 温流光的神情有一霎狰狞扭曲,她一字一句问:“这是什么?你做什么?!” “别碰那个海眼。” 姜绥气息急促起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往自己和温流光身上连着丢下五六个匿气护罩,匿气比灵气轻薄不少,很多时候更像一根透明的线,纤细无比,肉眼看不见,然而这时候他丢下的护罩上,却能清楚地看到这种“气”,可见积蓄了极其之多的数量。 眼看着双煞果全部被吞进去,只剩一个果蒂还在外面,温流光忍无可忍,反身一掌震开姜绥,就要与那无缘无故来的漩涡一战。匿气随后涌来捆住她,她看着屡屡捣乱的姜绥,脸色已经彻底沉凝下来。 “在溺海中,这叫骸眼。”姜绥回瞪她,一扫吊儿郎当之态,气势凶悍起来,他双掌并拢,边拉着她飞快闪到一边,边用柔和至极的匿气推动着那些漩涡,想叫它们就此散去,一字一顿地回:“妖骸的骸。” “它发起狂来,这里所有阴官,匿气全部都被绞碎,你们一群九境在海底暴露,等着死吧。” 温流光的理智被“妖骸”二字拉回来半数,她深深地呼吸,胸脯上下起伏,因为骤烈的情绪波动,手心和额心都是汗珠,她看着那消失在骸眼中的双煞果,极度不甘。 可以说,除了妖骸,这时候说别的任何字眼都没法阻止她出手。 “我问你,它从哪来的!”温流光死死盯着姜绥。 早不来晚不来,就等着她磨出双煞果的时候出手,说这里没人针对她,她绝不相信。 姜绥目光变幻,他早听说过这位弑杀好怒的秉性,头疼无比,知道不给个定心丸估计是没法脱身,他抿了下唇,只得道:“你放心,骸眼是阴官家独有的本事,外人学不来,既然是阴官出手,想必是为了那道悬赏,等他兑现承诺,双煞果自然还是你的——我们要那东西没用,若是要,早自己来拿了。” 温流光权衡之后,这才冷冷一摆袖子。 “你先出去。我给外面的阴官发传音,让他们都散了,骸眼一出,这地方无比危险。” 她出去后,姜绥看着眼前五六个仍在旋转,像是死亡铡刀般的骸眼,脸腮上的肉跳了跳,眼皮也在跳,眼里无比凝重,他对着这方地界开腔,刻意压低了声音,话里带有薄怒之色:“苏韵之?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别和我说强插一手是为了玄桑的悬赏,我知道你看不上。溺海今天有多不正常你看不出来?……这种时候,你还敢用骸眼?你能收得住吗?收不住把真正难缠的东西引出来怎么办。” “你别说你不知道,现在各个渡口,就这条支脉最不稳定。” 他话音落下,有人在海眼旁边现出道身影,长发扎成个蝎尾辫,尾巴尖扎成个娇俏的蝴蝶结,活灵活现得像是要飞出去。这种明媚烂漫的小娘子风格放在她的身上,让姜绥又无语地抽了抽嘴角:“你穿成这样又是在做什么——这边的情况,要不要和家主说一声。” 原本是一定要告诉的,但这次他看巫山帝嗣也来了,本着偏向自家人的心态,感觉也不是一定要通知家主,大不了他再丢几次脸,去帝嗣面前求一求,哭一哭。 姜绥说了一堆,抬眼,发现身影已经转了过来,露出一张稚嫩又青涩的小圆脸,手里还掂量着一颗红白相间的果子,他张张唇,半晌,伸手在自己脸颊上拍了下,道:“家主。” 凌枝一张手就将他看来属于大杀器,无比棘手的骸眼拍散了,她抓着自己的辫子看了看,又理了理衣袖,有些不悦地皱眉,正色问:“穿成哪样?不好看?” 姜绥捂着牙连连摇头,不敢多说一个字:“没——好看。” 从下溺海到上来,只用了半日不到。温禾安才杀了位长老,又伤了两位后,在双鱼阵崩塌时收住气息停了手,他们身上无形的“匿线”拽着他们一路往上,浮出水面。 其他队伍也是如此。 他们先回院子,凌枝后回,回来的时候心情很是不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抛着个果子,步履轻快,裙摆生风,温禾安原本准备仔细看下双煞果,结果月流这时候正好过来,覆在她耳边道:“女郎,赵巍想见您。” 温禾安抬眼望她,神色倒不见震惊,她颔首,起身往院子换了身衣裳,戴上了幕篱,在出门时遇见了陆屿然。 他身后跟着商淮和几位执事,看上去也是忙于事务,他先停下了脚步,四目相接时,温禾安蒙着面纱,看不出神情,只是朝他点点头,指了指伫立的铜门,示意自己出去一趟。 第77节 在这方面,他们一个字没说,但忙于公事时都有种点到为止的默契。 温禾安从侧门进了萝州城城主府。 这段时日,萝州城重兵把守,被围得与铁桶一般,各种各样的重型军用器械都被搬了出来,由里到外都透着肃杀之气,守门的兵士都着银甲,执刀戈,流光粼粼,目不斜视。 看得出来,赵巍真的在这座城池上下了许多心思。 温禾安被随从领着进了赵巍的书房,门开又合上,身着常服的赵巍已然是深吸一口气,抱拳朝她弯下了腰,拱了拱手,声音中包含诸多感慨,显得很是沉重:“女郎。” 温禾安上前几步,托起他的手肘,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你又不是我的下属,拜我做什么。” 赵巍这才起身。他年龄不小了,因为原本就是武将出身,现在仍操手战事,保持得一副好身材,脸庞和气儒雅,身量魁梧大气,他站起来,亲自给温禾安倒茶,唏嘘感叹:“自上回一别,我与女郎也有两年不见了,年前才听闻了女郎在天都被害的消息,可叹手中实在没有可调度的阴官,无法助女郎脱困。” “阴官本就不好找。”温禾安带着点老朋友见面的松弛打量他,话说得随意:“情况特殊,我和月流交代的都是暂时不要冲动来,免得平白送性命。萝州打理成如今这样很是难得,你的一言一行关乎百姓的生死,谨慎些是对的。” 赵巍诶了声,说起萝州,不见志满骄傲,而是发自肺腑的开怀,他捏捏拳,道:“我在王庭籍籍无名蹉跎半生,既没混出名堂,也没实现心中报复,浑浑噩噩到连出身都忘了。我起迹于草莽,这么多年,这样混乱荒唐的世道,却连件利于流民的事也没做成……” 他一顿,对上温禾安温和的视线,才倏的收住,露出个笑脸:“女郎助我摆脱王庭,改名换姓,又点拨我,我才能真正放手在乱世中做些事情,才有了今日的萝州。” 温禾安听得笑起来,被这样的开心与平和感染到:“这段时间,我去街市上逛,听大家都在夸萝州城城主,细细一打听,才发现原是熟人。你如今,也是实现抱负了。” 赵巍:“我却早知女郎在萝州了,当日温流光张榜,我也曾暗中拦了一拦,后面听 闻您与她两次交战两次胜出才算放心了,一品春那次拓下的水晶石我还找关系买了一块,连着看了好几日——原本是我该先联系女郎的,可我转念一想,女郎在萝州却一直没来找,担心贸然行动给您惹来麻烦,又没敢动作。” 待他说完,温禾安静了静,捧着茶盏抿了抿,抬睫去看他,明说:“月流想必和你说过了,我欲夺琅州。” 赵巍早就知道了这事,他没有迟疑,直接道:“我可调兵助女郎一臂之力。” 温禾安看向他,对他这样的果断表示惊讶,微收笑意,坦白道:“我听人说了你近来的行事作风,十分稳重,不欲动刀戈,不妄夺城池,不想多增流民,我以为你要考虑一段时日。” “确是如此。” 赵巍也不避讳,他抹了抹额心,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一口气,道:“虚活时岁越长,便越知战争流血,生命宝贵。” 可。 他看向温禾安,稳重的脸庞上有种奇异的色彩,一字一句,话说得笃定:“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乎这些,在我能想到的人里,唯有女郎一个。您比我更不愿生灵遭殃,所以夺琅州,必用伤亡最小的方式,是智取,而……城中百姓日后至少百年,会得到最为稳妥的保障,绝不会再发生饿殍遍野的现象。” “若是可以。”他道:“我情愿女郎将九州城池尽揽麾下。” 温禾安看了看他,才要笑着说你太看得起我了,话到唇边,又觉都是多说,她手指点了点桌面,说:“琅州的事也不急,你先准备着,我需要再看看时机。” 赵巍挺直脊背,神情严肃到像承担了什么关乎天下的重担,算了算时间,当即道:“是。我这就吩咐下去,而今才初春,一定在秋日之前,助女郎达成所愿,好叫您心无旁骛——” 他消去声音。 温禾安眼中尚有笑意,显得分外从容,此刻伸出白皙长指,压抵在唇边,声音又轻又慢,只吐出一个字打断他:“诶。” 赵巍立刻了然地点头,没再说什么。 赵巍在大族之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遍了各样难以入目的肮脏行径,清楚的知道颜色胜雪的长袍下可以裹着多么无情冷酷的心,更知道,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练就了颠倒黑白的本事,他们将自己说得可以为人间大义毫不犹豫去死。 你永远不能相信他们的言语。 你只能看他们的行动。 时至今日,温禾安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甚至一度没有办法想象,为什么天都可以培养出这样从里及外真正优秀的继承者。 她做了别人根本不可能做的事,为此,用掉了修士之路上最为关键重要的一道机缘。 她原本,可以站得更高。 温禾安回到宅院后,先认真研究了双煞果,可这果子翻来覆去也就巴掌大,你将它拿到眼前看,看它每一寸表皮,也就只需要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而就算看多少遍,它都是完好的,连个针眼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那三根傀线。 根本没人知道王庭已经到过双鱼阵了,又极有可能在它身上做过手脚了。 凌枝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见温禾安已经没有毁掉它的心思了,就甩手一丢,随她去看,自己则在榻上侧腰趴着,跟窗外探进叶尖的芭蕉玩,温禾安很是好笑地打趣:“照你的性格,东西都拿到了,该手一甩回本家找你师兄兑现承诺了啊,怎么在这趴着。” “你真了解我。”她托着腮看窗外,有点烦:“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凝着眉尖,直言不讳:“我怕溺海这几日有动荡,到时候人还没到,又得折返回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吗。” 温禾安也知道无归今日妖群暴动的事,想到自己脸上的痕迹,又觉得有点发痒,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忍住没有动作。 更阑人静,孤月高悬。 温禾安今天下溺海,进幻象,跟天都长老打了一场,去见了赵巍,回来研究双煞果,又在四方镜上和派去徐家的下属聊了聊,精神和身体都撑到极限,到她躺在床榻上,几乎是一沾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四方镜在子时进了几道消息,闪着悠悠的光。 温禾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深更半夜,有道小小的人影晃到了自己床前,她眼皮当即动了动,而见她没有睁眼,这道人影又踩上了床踏板,默默坐在了床沿上。温禾安对外人的气息格外敏锐,经过这么一闹,再沉重的眼皮也撑开了,她坐直身体,跟只穿着素白中衣,散开了发丝,眼睛乌圆的凌枝面贴面。 她不由捂了下眼,轻声问:“怎么了?” 凌枝伸手朝大开的窗牖外点了点,舔了舔唇,声音清清脆脆:“我刚见那边有人回来了。” 温禾安慢吞吞“唔”了声。 见状,凌枝又不甘又嘴馋地盯着头顶的帷幔看,看了一会又看她,直接道:“我想吃饼干,商淮做的小饼干。” 温禾安闻言扯过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又躺了下去,同时用背对着凌枝,一副难以承受,不想说话的样子。凌枝早知道会是这样,坐在她床边,半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你看,我一来你就醒了,你把我当外人,你不能跟我睡觉,但你可以跟陆屿然睡觉。” 温禾安双肩僵了僵,又听凌枝说:“我想起来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两次我闭关出来,一年也就那么几日的时间,你都不来看我。” 温禾安只得又木着脸坐了起来。 半刻钟后,凌枝随意披了件衣裳出来,围着一圈兔毛绒围脖,显得脸更小,有点圆圆的可爱,她自知自己的做法有点不太厚道,这时候乖乖牵着梦游般的温禾安,提着灯往陆屿然那边走,走得灯直晃。 她条理很是清晰,一路走一路跟温禾安说:“我若是直接过去跟商淮说我要小饼干,他肯定会跟我谈条件,让我带他进本家,其实这也不是不行,但他水准太差了,进去就刷新本家的最低底线了,我师兄肯定会暴跳如雷。” “所以我不直接跟他说,我只是借用陆屿然的小厨房,但我又不会做饼干,我只会乱做一通。”凌枝语调透着种烂漫的认真:“到时候搞砸了,起火冒烟了,陆屿然必然不带多看的,但商淮肯定会下来看热闹,他一看热闹,看我在那杵着,他好心,他肯定给我小饼干。” 温禾安还没回神,听到这也忍不住笑,这才几天,凌枝居然都把商淮的性格摸透了。 她问:“那你拉我来做什么。” “我怕陆屿然不按常理出牌。”凌枝一本正经地坦白:“他不喜人靠近的性格谁不知道,一看出我是去捣乱的,我说不准连门都进不了,但我拉你进去肯定能成,你往那坐着,万一商淮最后不发善心了,我就说是你也想吃小饼干。” 这一套又一套的。 为了盒饼干。 温禾安忍不住动了动嘴角。 两人就这样一路晃进了陆屿然那座小楼里,果真一路畅通,凌枝一踏进门就松开了她的手,活力无限地进了厨房。 温禾安看了看四周,原本想上楼去找陆屿然,可觉得累,又怕他在商量巫山什么事,最后还是顺从本心,随意窝进了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椅中,眯起眼睛打盹。 实则心知这人会下来找她。 陆屿然今日回来得确实晚了,给温禾安发消息她一直没回,料到她睡着了,谁知没隔多久,就感知到这人就跟凌枝提着灯进了小院的门。 就再也没动静了。 他在书房中静了静,压了压手中的竹简,对幕一和宿澄等人道:“就先到这里。” 商淮明面上慌若什么也不知道,背地里跟连连发困的罗青山挤眉弄眼。 宿澄和幕一等人还要回去,商淮是想看看凌枝在厨房里敲得震天响,越来越不对劲是在干什么,陆屿然呢,因为某种大家心中都有猜测,又都装作不知道的原因,也跟着一起下楼。 一下去,就 见到躺在椅子上,听到动静稍稍睁开了些眼睛的温禾安。 迎着几双眼睛,她支起身体,坐直了点,朝他们恰到好处地点头和笑,下巴上扣着半张颜色浅淡的银月色花枝面具,叫她整个人有种皎月般灵秀恬美的气质。 宿澄和幕一都走了。 陆屿然走近,见这人氅衣一半松松叠到地上,一半堆花般拥在椅子上,里头只穿了件素净中衣,小袄也没披,再看她惺忪的眼睛,蒙着层惺忪的水雾,下意识弯腰,倾身,清声问:“怎么了?” 温禾安抬头看着他,脑子里组织了下言语,又大概是真觉得放松,随意扫了扫后方无知无觉,还在对凌枝进厨房这件事深感稀罕的商淮,表情又茫然又带点难言的痛楚,轻轻回答他:“睡到一半,阿枝说要吃饼干,她要来做饼干……” 她眨了下眼,一只雪白的手腕从氅衣中伸出来,捏了捏陆屿然绣着麒麟与腾飞流云图案的袖摆,又轻拽了下,与他对视,无奈地垂眼叹息,嘟囔:“很困。” 第57章 陆屿然的身体霎时有些僵。 从前有段时间, 温禾安在半睡半醒,不太想管事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无意识的情态, 但和现在还是不太一样, 现在更亲昵一点。 一种叫人心尖发软发甜,无从拒绝的亲昵。 面对那双眼睛,陆屿然顿了顿,眼睫低垂,随后微蹲下身, 先将满捧沁着栀子香的氅衣拢起来,拢在掌心中, 堆在她的椅边,又将这人系得松乱的系带收紧, 将她的肩骨和中衣都严密遮住。 “嗯?”他声音有点天生的清感, 稍低:“回去睡?” 两人离得近,温禾安定定看了看他, 脑袋一偏, 下颌歪在他的肩头上,感受跟前骤然凝住的身躯和放缓的呼吸, 她抬眼与身后目瞪口呆的商淮对视,顺着他的节奏,也眨了眨眼, 好似在问他怎么了。 再给商淮活上一百年,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两位在外手段雷霆, 叫人闻风丧胆的主谈起来,会是这样的画面。 看看陆屿然这弯腰, 低声的动作,俨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商淮不由默默合拢了嘴。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陆屿然半拥着没骨头一样要懒懒寻个支撑的人,感觉她的气息亲密地贴在自己颈后,发丝披散,落在他的肩与手背上,质感像柔顺的绸缎。 他的怀里,面颊上,耳边和衣裳上因此沾惹上无边际的花木香,像拢着一捧才摘下的新嫩花枝。 他为此低头,感觉手背上的青筋中恍如注入另一种不受控的跳动,从来清冷的人禁不住虚虚握了握掌,好半晌,冰凉手指缓缓压了压她的发丝,喉结微动:“……先去楼上?” 温禾安不说话,他将这人的脸颊捞出来一看,发现她杏眼含笑,两腮微热,透着一点懒懒的劲,没吭声,也不拒绝,又是那种,好像都可以听他的,天真烂漫至极,半懂不懂的样子。 实际上,她就是坏心眼。 之前就是非要他先将话说得明白,将妥协列得清楚,就是要他先来找她,先弯腰,先哄人,看似叫他掌控了所有的主动权,实则她占尽上风,眉眼弯弯的无辜,看他在她给出的亲近中无措,看他迷失。 然而他确实,拒绝不了。 陆屿然忍耐地吸了口气,回头看若有所思看戏还假装无事的商淮,神色又凛又寒,商淮顿时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转身进厨房,心中愤懑:装什么,刚才对温禾安你可不是这样的! 陆屿然牵着温禾安的手腕,她亦步亦趋地起身,一阶阶踩着楼梯,直到关上房门,被他倏的半抵在壁柜上,清冷的气息逼近。 他透过几近燃尽的烛光,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真困,漂亮眼睛里还藏着压不住的血丝。 他静了静,声色稍哑:“真困?” 第78节 温禾安轻轻地嗯,叹息,低声说:“我明日还要去一趟徐家看看,那边大概出事了。” 徐远思的求救都怼到她脸上了。 跟禁术相关,他可能会是个关键的突破口,她确实要去一趟。 陆屿然闭了下眼,睁开眼时,中指指节无可忍耐地挑开她的面具,触了触她唇角,以为能稍稍遏制心中潮涌的欲念,却不想仍被那种惊人的柔软度惑得难以自抑。 他自己跟自己较劲,半晌,倏的伸手抵着她的脸颊,鸦黑长睫低垂,唇带着冰霜般气息落下来。 很轻,又凉,没有更近一步,力道起先轻,后变重,像唇上落下了一片雪花,他的气息偏又无比灼热。 温禾安呼吸微滞住。 一触即离,陆屿然有些狼狈地撇了下视线,指了指里边的床榻,说:“去睡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左脸上的裂隙,眼中欲色稍减:“……明天让罗青山看看。” 温禾安点了点头,她怔了会,在他的视线下,用指尖摸了摸才被他亲过的唇瓣,又抬头去看他,眼里有点懵,又有点不知死活的纵容神采,陆屿然看得瞳色微深,指骨轻拢。 只得告诉自己, 她还在毒发期。 温禾安撩开纯色的帐子,往里一躺,半趴着,偷偷看他,每次触到他带点警告的眼神,就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别的地方,隔一会,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跟妖骸打交道,向来死守原则的一个人,却能容忍她脸上这个东西,这让她感觉自己待在他身边,跟待在没有边际感的空间里一样,不会有碰壁的时候,放肆舒服得没有限度。 她再看看他,看他满身清冷散去,沾上一些乱七八糟的难耐情欲色,再一想他竟完全偏向她,完全属于她,又觉得很是新奇,很是……喜欢。 温禾安睡着了。 陆屿然在书案前静了静,又捧着卷书靠在书柜后看了会,等回到自己榻上的时候,发现珠帘上,帐子上,还有枕头上,床褥上,初雪的气息被毫不讲理地压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春天的花枝,一种看似温柔,实则尤其张扬的生命力。 他盯着看了会,觉得她还跟以前一样霸道。 陆屿然转去湢室洗漱,出来时用手轻推了推她,垂着睫,也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说了句:“过去一点。” 隔了一会,温禾安卷着大半边被子滚到了里侧,留给他一道纤薄后背,他执着被角躺下去,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她从前下意识养成的蜷过来的动作。 这无疑在阐述一道事实。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但也确确实实,隔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有那么一霎,陆屿然不知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他最终靠过去,将人勾过来,她起先很不乐意,不满地挣了挣,但他这时候出乎意料的强硬,连气息都不动声色放出来了,抵着她背脊不清不重地安抚,半晌,温禾安被这种完全贴合的熨帖勾得舒服了,懒得动了,脸颊都透出嫣红色。 陆屿然阖了阖眼,感觉心中被尖牙狠狠咬过的隐秘小洞终于有止血的征兆。 子夜时分,随着楼下小院的厨房里炸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动静,凌枝捏着自己的衣角,被呛得咳了一声,又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灰,迎着风和商淮对视了好几眼,最终还是如愿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商淮就将烤好的热乎的饼干用牛皮纸包着,又很讲究地垫着一层手帕递给她。 转头一看,这小姑娘蹲在院外的小树下,手里拽着根青草,左晃晃右晃晃,他没办法,沉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作孽,又转到水井边把帕子浸湿了给她擦手。 她吃东西的动作优雅,但速度不慢,一边问商淮:“温禾安呢?” 商淮摸了摸鼻子,点了点楼上,就差翻个白眼:“楼上呢,她估计是不会下来吃饼干了,我劝你也别喊,免得被人记恨上。” “我才不喊。”凌枝朝那边扫了扫,又捏了块饼干咬得清脆发响,难得还能把话说得字正腔圆:“怎么这么快?” 她拍了拍手,一会后,又点点头,眯起眼睛,自顾自地道:“不过也还好,毕竟是陆屿然,带劲,上了不亏。不亏就行。” 商淮被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说得愣住,不管再看几遍,他都想象不到凌枝怎么能顶着这么张幼稚的脸庞说出如此生猛不避讳的话,他咳了咳,尤其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样的性格能在凌枝的手下做事。 凌枝又咬住一块饼干,纳闷地道:“我都耗几年了,怎么就没她这样的速度。” 商淮原本想问她家主的事,听到这话,想了想,还是顺着问了句:“你耗什么?” 凌枝与他对视,没所谓地道:“我师兄啊。” 商淮现在根本听不得师兄二字,一听,他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俊俏的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也有师兄?阴官家所有女子难不成都有个师兄?” “那也没有。” 凌枝慢吞吞地说,唇齿间都是漫开一种香气,她扭头看他,有点眼巴巴的:“我明天还有点心嘛。” 商淮想说他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在陆屿然手下做事真的不容易,然话才开了个头,就见凌枝伸出手指,拢着那袋饼干,说:“我知道家主的事,很多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商淮将话咽下去,认命地道:“……我尽量。” 翌日一早,温禾安醒来的时候,发现床榻上已经空了,她难得有点懵,抓起四方镜一看,发现陆屿然发了两条消息,昨晚也有,不过她那会睡着了没看到。 他问了月流,知道她今天没有下无归的计划,但巫山这边还得再去。 后面跟着句,说他今晚会回来,让罗青山看看她脸上的东西。 知道她会担忧什么,最后那条消息只有两个字。 【放心。】 温禾安回他:【好。我戌时回。】 她出门时天气还不错,万里无云,空间裂隙直接传送到徐家,徐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光是来回的路程就需要两个多时辰,而就在她踏进裂隙之时,萝州的天气就变了。 昨日无归上整那一出,三条入口都被妖群堵住,所有人无功而返,顶多被温禾安震慑了一遭,又看了一出关于王庭的戏,就都被阴官不管不顾地送上来了。经过一夜的休整,大家都铆足了劲,想要在无归发现些什么。 三大家也不例外。 然而还没下溺海,最先察觉到不对的也是这三家。 在溺海边上建起的那三座观测台,观测了几日没看到除了海草之外的别的东西,今日人才下去,隔着几层仙金,却见到了前所未有,极度骇人的一幕。只见海下五六米,海水狂卷,已经不复之前幽蓝的色泽,而是和海面一样纯正的漆黑,像倾倒进了天底下所有的墨汁。 墨汁下,是躁动的妖群,数量极其多,多到视线中好像都快要装不下那些东西。甚至没人能分得清那些东西,只知道是手,脚,骸骨,水草,狐狸尾巴和豹子头,世间无数种东西没有秩序的胡乱凑合。 它们昨日还知道齐心协力一起对付外人,今日就变了样子,彻底没了心智,大的吞噬小的,模样再次发生转变,又渐渐朝海面上涌,往上浮。 这片海,露出了真正吃人的模样。 负责看管观测台的执事们头皮发麻,瞠目结舌,短短几息后,他们猛地回神,匆匆一拂手,道:“快,去通知少主。” 顷刻之间,萝州乌云压城,一声炸响之后,暴雨倾盆。 阴官们察觉到了不对,但别的家族没有观测台,雨帘一落,海面一荡,对底下的情况一无所知,不少人都站在溺海边上,等着阴官说那声好,他们就开始往下跳。 凌枝半夜没睡,原本在补觉,猛然间她被那种熟悉至极,烦厌至极的力量搅得心头巨震,直接在床上捂着心脏的位置坐了起来。再一凝神,就感受到外面完全变了的天,以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暴乱起来的溺海。 她脸色一时难看至极,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径直往外走。 与此同时,阴官家家主的命令传到每位身在萝州的阴官耳里:【阴官所属,三刻之内,远离溺海。】 家主的意志,任何阴官都生不出任何一点抵抗的意思。 他们开始后退。 许多家族不明所以,但看三家有负责人到了,紧接着也跟着退了,再看看今日卷得与众不同的海面和飓风,心头惊疑不定,自然,懊恼也有,可没有办法,阴官不走,自己下溺海,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人群总算散开,然而整个萝州之内,酒楼里一半的窗子都大开着,大家探头,又摇头,想打探消息,发现都不知道准确的消息。 凌枝携着满身寒气径直闯了巫山的酒楼,陆屿然正在书房中,看着负责观测台的执事一边擦汗一边连说带比划地形容海里的动乱,看不出外放的情绪,倒是商淮站在一边,眉心紧蹙,吊儿郎当的姿态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罗青山侯在一边,很是紧张。 见她来了,陆屿然伸手朝执事压了压,唇线拉得微直,道:“知道了,下去,接着看。” 执事擦着汗走了。 凌枝这时候看不出一点少女未长成的娇俏了,她伸手抵了抵眉心,接受来自巫山帝嗣几近审视的目光,静了静,开口道:“陆屿然,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得出手。” 商淮深深吸了口气,眼皮跳了下,压低声音恼怒地道:“这是你们家主的意思?没搞错吧?他还要怎么出手——我们除夕可才镇压了妖骸山脉里的东西,人才小死一回,这才隔了多久,溺海底下不是你们负责的地盘?” 陆屿然将手里的书简轻丢在桌面上,掀了掀眼,极其厌恶在这件事上出现差错:“究竟怎么回事。” 凌枝简直觉得邪门无比,她在阴官家别的事上确实是不着调,不爱管,可事关溺海,她再不爱也是兢兢业业做事,勤勤恳恳压着不敢怠慢,如今被唯一的同僚责问,还要面对同僚的下属的不满。 她真觉得冤,又冤又恨,最可恨的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再冤她也得受着:“就是从昨天你们下溺海开始,在此之前,这条支脉只发生过小小的动乱。一年一次排查阴官家从未懈怠,年前姜绥来过一次,也没发现有问题。” 陆屿然问:“要怎么办。” “得压下去。”凌枝道:“这边若是不压下去,很快,两道溺海主支,渊泽之地和妖骸山脉都会出乱子。我没办法……渊泽之地今年也不太平,这边只能你来。” 陆屿然还没开口,罗青山先忍不住了,他生怕眼前这位来历十分不小的阴官家大执事胡搅蛮缠,一口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行。除夕到现在,才过去两个月不到,再来一次,公子的身体承受不住。” 凌枝看向陆屿然。 别的不说,陆屿然确实强,她现在希望他强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能再挤出余力腾手压一压这些东西。 但从前他们碰头,要解决的都是小乱子,如今是大乱子,她也有点拿不准。 她抿了下唇,说:“不用你放血。” 陆屿然权衡着事态,眉心越皱越紧,半晌,一字一句道:“我的第八感不能在萝州城里动用。” “我知道你第八感伏尸千里的威力。”凌枝飞快道:“下溺海。我为你护法。” 听到这,罗青山的脸都白了。 商淮忍耐地吸了口气,火冒三丈,看了看陆屿然,觉得这个帝嗣真是拿命在当 。 陆屿然颔首,往外走时扯过自己的四方镜,点开最上面那道消息中,指尖迟滞地顿了顿,算了算从溺海出来自己的状态,半晌,发了条消息出去:【今晚有点事,可能回不去,我明天一早带罗青山去找你。】 凌枝看了看他,浑身都透着种低气压。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事后排查,要是让她发现是谁搞出了问题,她非得将这人的皮剥了挂在溺海上晒个七日七夜杀鸡儆猴,她愤恨地抹了把脸,揪着自己的辫子看了会,很是糟心地也捏出了自己的四方镜,找到了温禾安。 温禾安对自己的东西向来很是看重,你要是不说,她真的会生气。 她一步跨进雨中,朝着溺海瞬移,十根手指头戳得很快,认错也很快:【对不起。】 【知道你可能要心疼,但没办法,我这边出了点差错,要拿你男人补救一下。】 千里之外守在徐家外的酒楼里喝茶的温禾安才给陆屿然回了个好字,就见到了凌枝发来的两条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桌沿,唇边笑意散去,吩咐暮雀:“接着盯。” 她回凌枝:【?】 【我现在回。】 第58章 随着所有阴官无缘由的后撤, 溺海沿海线空旷一片,幕一和宿澄带着天纵队精锐将巫山观测台百里之内的人清空,又联手布置了结界遮蔽窥探的视线, 随后这些人也退走了。 第79节 风驰雨骤, 银河倒泻。 凌枝用衣袖面无表情地将四方镜上的水擦干,盯着上面温禾安发来的两道消息看得嘴角直抿。 若是别的事也就算了,温禾安的实力她清楚,圣者不出手,萝州城没什么事是摆不平的, 可偏偏这种要命的活,重逾泰山的责任, 就落在他们两个倒霉鬼身上。 早知道,她跟陆屿然两个人绝对不能碰面。 一碰面, 没事都能出事。 真是大白天的活见鬼。 她深深吸了口气, 盯着浪起千层,越涌越急的溺海海面, 看向陆屿然, 他面无表情地将鹤氅取下,罗青山简直郁闷死了, 然这种关头,也没法说什么,只得将特制的纯白蚕丝手套递上去, 看他戴上,低声道:“公子,我在这里等着。” 陆屿然颔首, 道:“辛苦。” 罗青山哪敢担这声辛苦。 凌枝见他都准备好了,点点头, 脚尖踩在溺海海面上,足尖踏过的地方长出一朵由海水凝成的墨莲,也没见她掐诀,捏咒,却见以那朵墨莲为中心,有百丈水舟凝空而聚,在狂风中岿然扬帆。 两人掠上水舟舟头,朝着溺海海中急飘而去。 陆屿然半蹲在船头,单手掬了捧海水,感受水里狂,乱,急迅的力量,瞳色越来越沉,溺海是凌枝的主场,她自然感知得更为清楚,当即道:“溺海和妖骸山脉是一样的,力量都是慢慢积蓄,到一年中的某个时段才有爆发之势,需要再压下去,但这条分支的情况你也亲自看了,昨天还是可控的。从前根本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她定了定,正色道:“我现在有两个猜测。” 陆屿然看向她,示意她说。 出了这样的事,突然惹上天降的无妄之灾,没有暴跳如雷,已经让凌枝生出一种“这已经很好了”的微末错觉,她道:“一,溺海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二,你们那个探墟镜频频给出的提示,并不是暗指天授旨的下落,而是溺海出问题了。” 但第一,她想不到如今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到妖群,或许千年前是有。 在帝主没有下定决定下令屠杀被妖化的那以百万计的普通人时,他想的不是杀,而是救,想将那些人从妖化的状态中救出来。昔年帝主一声令下,身为帝族的巫山,左膀右臂的天都与王庭都曾提炼过妖血,没日没夜研究了很长一段时日,可最后仍一无所获。 毕竟妖潮爆发太快,留给他们的时间终究太短。 但在帝主逝世之前,他下了死令,将有关妖的一切东西通通销毁,这件事是由帝主身边的亲卫一家家督办的。 这种东西也没谁敢留。 凌枝倒是敢往这方面想一想,别人是想都不敢想。 至于第二,若真是这样,凌枝也只能摊摊手掌表示无奈。以帝主的性格,天授旨和帝源这么多年一动不动,只可能是在某个地方默默压着更为难缠的东西,它出来就证明危机解除,但如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示警,九州离大乱也不远了。 陆屿然看向她,眉棱锋锐:“最有可能的,难道不是阴官擅离职守,因疏忽导致了过失。” 凌枝抵了抵眉,俏脸上风雨欲来,最后说:“若真如此,阴官家绝不推卸,必定给个交代。” 越到海中心,漩涡就越多,颜色又深又浓,多看几眼就仿佛要被那种深邃的色泽吸进去,而到这里,群妖狂舞之态就更为明显,因为有些吞噬了无数小妖,成长得格外崎岖难辨的大妖已经触到了海面。 透过沉闷的风雨涌动之声,传入耳中的,还有一重接一重的尖利啸声。 凌枝手指动了动,灵舟在原地停下,她旋即五指一拉,数十道匿气落在陆屿然身上,朝他颔首,道:“就在这吧。这里妖气最重。” 陆屿然没什么意见,他踏出灵舟,匿气在凌枝手中比其他阴官更为玄妙,因为有这层支撑,他的步伐落在溺海海面上如履平地,又轻又稳。 踏出两步,他半蹲下身,月白衣衫与袖摆同时垂地,被海风吹得动荡得像几片挥之不散的流云,指骨被特制的手套严密包裹着,此时以食指指尖为中心,抵在海面上。 凌枝见状,立马用匿气封闭了五感。 某一瞬,陆屿然五指霎时拢紧,触及海面的指尖在点出一道涟漪后轻离,随后缓重压下。 绝无仅有的浩大攻伐之力有如天罚,一经泄出,便以游龙之势,不容置喙地扩散至整片海域,千顷之内,天穹之上连闪电雷霆都为之失色,消声死寂。 先还闹腾不休,嚣张不已的妖群在这一击之下止住动作,不甘地嘶吼震颤,然不过半息,在寂灭着摧毁一切的攻势下生机消散,化作萤虫回归海底。 整道溺海,都被镇压一切的杀机由里及外地生生绞碎,没有任何东西能成为这种力量下的例外,它容不下丁点违逆,叩击下来时,宛若带着凌天的意志。 凌枝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然而此刻,万物皆静,天地间和眼前,只有溺海的纯黑与陆屿然衣角的白。在这种绝对掌控之下,她手指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抖,左右两只眼皮一起跟着跳动。 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这就是属于巫山帝嗣的最强杀招,强大到足以抹平一切,传说中出则伏尸百万,无可匹敌的天赋。 举世无双的第八感。 ——镇噩。 凌枝冷静地摁着自己不听话的眼皮,察觉到自己不自觉要被压得弯曲的脊背,咬咬牙站直,隔一会,又重新挺下背脊。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商淮和罗青山一听这事要紧张成那样了,骤然抽取这么庞大的力量,还是接连两次……陆屿然会不会被抽干。 她要怎么跟温禾安交代。 一息后,溺海所有的动乱异象消失,凌枝上前几步,见陆屿然仍半蹲着,动作僵硬,垂着眼,发丝和睫毛都被不知雨水还是汗水沁透了,肤色苍如鬼魅。他静了静,缓慢收回手指,身体像座一推就倒的危墙,声音又哑,又重:“没事。我缓一缓。” 天底下,谁见过巫山帝嗣这种样子。 凌枝这下是觉得他真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惨烈一点,她难得有点慌,左右拨弄着灵戒,问:“疗伤药有用吗?丹丸呢?” 陆屿然摇头,半晌,沉而狼狈地吐出一口气,支着手肘缓慢起身,状态是肉眼可见的颓靡,脸上与唇上寻不见丁点血色,连瞳仁的颜色都衬得偏浅,落出一种神似琉璃珠的清浅透感。 等站回灵舟之上,他扭了扭手腕,音线还有些断续,冷意更甚:“我不希望再给阴官收拾同样的烂摊子。” 温禾安前脚捏着四方镜回到萝州,联系不上陆屿然,她就先给商淮发了消息,那边反复斟酌之后,还是回了“溺海”两个字。其实不用他说,现在整个萝州城 都在讨论阴官家集体变卦的事。 能让所有阴官都做出如此举动。 只可能是凌枝出手。 她又是个平时不太管事,恨不得躲着事情走的人。 这实在不难猜,一想,就知道是溺海出事了。 温禾安从酒楼的屋檐下几个飞掠,来到了溺海边上。 这里好像才经历过一场致命浩劫,风雨都散了,压在头顶的乌云也拨开了,一点浮金灿灿跃在海面上,照出海面一层又一层翻涌出来的泡沫。 温禾安原本是来找陆屿然的,现在却足底生根般被钉在原地,层层衣角被风吹起来,幕篱上的面纱一次又一次遮过眼睛,按理说,不掀开面纱,不动用灵力,她本该看不见这海。 可实际上,她不仅能看见,还看得尤为清晰。 海面在眼前裂开无数道缝,顺着这些缝再深看下去,能看到被无差别摧毁的许多妖物残肢,它们被海水卷着下坠,下坠的过程中,白瓷碎片,鹿角,海藻,珊瑚,猛兽的尖牙与利爪,雄壮的躯干都散去,化作一根接一根白生生的骸骨。 这片海域,正在下一场无人知晓的白骨雨。 温禾安下意识觉得不对,她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准备离开这里。而睁开眼时,海面上一切情形都如幻象般散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叫人始料不及,又觉惊愕难言的画面。 她看到了无数根线,一端交错在溺海之上,这段线上裹覆,流动着难以言喻的某种力量,邪恶的,凶戾的,无比躁动,无边阴暗,它们狞动着不管不顾,通通顺着线从一端流淌到另一端。 另一端是温禾安的身体。 温禾安如此静站着,伸伸手,五指合拢,盯着溺海时竟有一种力量充盈到能完全将整片海颠过来,倒过去的掌控之意。她下意识觉得危险,同时又打心里漫出无边的渴求,像被蛊惑了心神,觉得自己已经在烈日下暴晒了很长时间,唯一能救命的水源就在溺海之中。 一种错乱至极,虚实难分的荒谬之感。 温禾安抿着唇拽着幕篱往下压了压,冷着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这里。 温禾安回了城东的府宅,回来后盯着四方镜看,心神不宁,甚至觉得自己脸颊又有发烫的迹象,可摸上去又还好,像是错觉。 她用手指摁着眉心,这个时候去巫山的酒楼无疑在招麻烦上身,她不想面对任何世家的长老,现在也没有耐心应对他们质疑的眼神和挑刺的话语。 谁知先等来的不是陆屿然的消息,而是凌枝的,她道: 【解决了。】 温禾安戳进去,问:【人呢。】 【罗青山接手了。】 温禾安盯着消息看了好几遍,深深吸了口气,眼底闪过轻微的烁动,最终原地抖开一道空间裂隙,去了巫山酒楼。 第59章 巫山酒楼前, 温禾安站在树荫下,伸手扯了下眼前的面纱,给商淮发了条消息。 没过一会, 商淮恍若神游天外般走了出来, 见到她,天悬家小公子一张俊俏的脸惨无人色,好似才出手解决溺海问题的人是他而不是陆屿然,他勉强扯了下唇角,低声朝温禾安道:“来吧, 今天酒楼里都是自己人,大长老前天也回族中了。” “但要先等等, 罗青山那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见他这样,再想想凌枝的性格, 温禾安大概能猜到点什么。 直到跨进酒楼, 发现事态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一些。 整个二楼都被封起来了,在他们过阶梯时, 有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压着头被侍从领着上了二楼, 酒楼之中巫山的人也被某种氛围催使着严阵以待,但得益于商淮这张脸, 温禾安没有受到任何盘查。 商淮在二楼停下脚步,左脚错右脚地抵在酒楼的围柱上,看着眼前的一幕, 不知道是该气得连笑几声还是该捂脸哭一阵,他抬眼去看几十步之外的凌枝。 去溺海一趟,她的辫子沾了水, 回来后索性拆了,一绺绺带着俏皮弯曲的小卷, 长而蓬松,撒在胸前肩后,身段小巧,脸在发丝的映衬下只有巴掌大,苹果一样的微圆。 怎么看,年龄都不会超过十五岁。 然而此时此刻,她脸上没了半分稚嫩之色,方才还压着斗笠,行色匆匆进来的人此时取下了遮掩,露出张有些颓然憔悴的脸,这张脸商淮认识,见过,暗地里骂过不止一次——阴官家有事相求笑吟吟,没事相求牛气哄哄的三执事姜绥。 他在凌枝一眼之下,又是难堪低头,又是下意识捂脸,被训得跟狗一样。 “——家主。”姜绥现在的心情只能用心如死灰来形容,他甚至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天知道,他当真只是不得已接受了玄桑的遣令,来辅助天都下溺海取双煞果,他连银钱都没拿一分。 那一声家主,直接把商淮的魂都喊没了,抵在漆柱上的手都颤了下。 酒楼里聚集了泰半身在萝州,有名有姓的阴官,他们微低着腰,也没人敢说话,又以姜绥和另一位为首,因为身份最高,所以咬牙顶下所有怒火。凌枝的眼神落在他们头上,像把刮骨凌迟的刀。 半晌,她问:“今年负责监察这条支脉的人是谁。” 姜绥身边站着的男子闻言闭了下眼,朝前踏出半步:“家主,是我。” 阴官家的二执事,肃竹。 姜绥朝他隐晦地投去了同情的一眼。 “是你。”四大执事算是凌枝最为得力的下属,平素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凌枝盯着肃竹看了会,走到他跟前,颔首,语气有种风雨将来时的平静:“姜绥说他受了师兄的调令来帮天都,那么你呢。二执事,你何时来的萝州,帮的是谁,接的谁的命令?” 肃竹额心有汗沁出来,凌枝的气息扑面而至,修士难以察觉,对阴官来说却有致命的压迫感,那就像是一片沉深的海,水反复没过口鼻,只需几个照面,就足够把人溺死。凌枝毕竟是可以强行压住渊泽之地的人。 凌枝用手掐住他的下巴,瞳色冷得吓人:“今年排查支脉过程中的水晶石拓印呢。给我回答。” 肃竹不敢再耽搁,发梢上已经有汗滴下来,洇进地面的绒毯中,他咬烂了嘴里的肉,艰难地道:“给,给玄桑了。他也看过,这边没有问题。” 玄桑,凌枝的师兄,如今阴官本家当之无愧的主事人。 凌枝的脸色霎时冷成了冰。 第80节 四个执事都知道凌枝的秉性,她平时不管事,怎么样都行,真要出了事,容不得一点含糊,他只能说实话。好在玄桑那一道悬赏也给他创造了一点说话的空间,他太阳穴跟要爆炸一样突突地跳起来,手背上青筋胀成紫红色,说:“来了三日,受了王庭的请求。” 这番回答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随着本家为天都张榜,一些有能耐下来的阴官也赶了过来,受了各家的委托请求,谁开价高就跟谁,一把子买卖,也不能说是站队。 凌枝看着他,眼神里是两人都懂的东西,她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肃竹前所未有的正色,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保证:“肃竹此生,绝不违背家主意愿。” 凌枝点点头,很快下了决定:“所有在萝州的阴官,从今日起下溺海,划区域搜查,发现异样即刻上报。” “在查完之前,将这段分支锁了,不论是谁,不准进出。” 她朝姜绥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姜绥忙不迭点头。 一群阴官步履匆匆消失在视线中,凌枝抓着茶盏抿了两口,眉心一直凝着,没有缓和的迹象。 半晌, 她察觉到什么,朝温禾安这边走过来,商淮这时候再看她,已经是从里到外的傻住了。 凌枝看向温禾安,道:“查完之后,我就回本家了。这次的事,我要知道是不是阴官家出了内鬼。” 温禾安知道凌枝的手段,阴官家内部的事,她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看法,她点点头,轻轻嗯了声,感觉脸上的痒意越来越明显,她想扭头走,心里到底又还是担心,想亲眼看看他。在原地定了定之后,往三楼去了。 凌枝的视线跟着她转动,须臾,她用手肘半抵了抵商淮,语气透着点发愁的凶巴巴:“你看她对我是不是冷淡了。她还是生气了,是吧?” 商淮无助地捂住了脸,很是痛苦,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我这几天究竟说了什么蠢话”“我在做什么蠢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无暇去辨别这两女子之间细微的变化,好一会,才半死不活地挤出一声:“我不知道。” “商淮。”凌枝这时候又看不出什么阴官家家主的气势了,她揪着自己打卷的头发,撇撇嘴,声音拉得有点长,能听出一种明显的不开心:“我想吃豌豆黄。” 商淮脸都木了,双目无神,颇为荒唐地吐字:“我不会。” “你会。”凌枝认真道:“我问过罗青山,你什么都会。” 商淮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都没什么形象地半蹲着,看上去都有点撑不起精神的懒劲,脸上有几分如出一辙,想不通事情发展的情态,凌枝瞥着他,脆声问:“你不是喜欢我吗。” 商淮羞耻地握住了拳。 在他的想象中,凌枝就是当初表现出来的那样,稳重大气,温柔娴静,有魄力有手腕,坐镇本家,谁也不敢放肆,他也不敢唐突,若是能有个机会先了解她的喜好,性情,再通过自己的能力踏进阴官本家的门,早晚能接触得到——他没指望这样的女子会为这点事对他倾心,但总归能看到他的诚心,为此高看几眼。 他知道,这世间之事,当然不会如想象中那样美好。 但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凌枝歪歪头,问:“陆屿然和温禾安没有提醒过你?” 商淮才缓过来一点,现在又有点想死,想原地闭上眼,给自己蒙上一层被子。 怎么会没提醒。现在想想,温禾安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表情,那句“你真的是为凌枝进阴官家啊”,简直不能再明显了,还有陆屿然,每次见他提起凌枝都跟看什么蠢东西一样难以忍耐。 “那你现在不喜欢我了?”凌枝又问他,听听语气,还有点一无所知的遗憾。 商淮张了张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好吧。”凌枝嘟囔着道:“你的喜欢好浅显,一点也不长久。” “没关系,我不怪你。世间如我这样长情的人本就不多。” 她十分大度地宽宥了他,在他破碎不堪的心上又嗖嗖射了几只冷箭,让他才深提一口气就又瘪了下去。面对面蹲着,他随意一撩眼,就能看到她小孩样不以为意的神情,情绪相当外放,说话时有点馋又有点蛮横:“不喜欢就不喜欢,但救命之恩总是真的吧,我记得那年我是救过你。” 她用手托着腮,重复着说:“我要吃豌豆黄。” 商淮简直被这句“救命之恩”捏死了,他僵了足足一刻钟,和凌枝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刻钟,最后只得一咬牙,道:“做。吃多少,我现在去做!” 酒楼的三楼更为隐秘,陆屿然的房间和书房都在这里,没有通召,不得进出。他的结界拦不住温禾安,她对这边不好奇,没张望,也没进屋,抵靠在他屋外的门槛边,等着他从小密室中出来。 这一等,就等到炊烟四起,华灯初上。 陆屿然从小密室中出来,身后跟着罗青山,他稍低着头,手里勾着四方镜,温禾安给他发了两条消息,问他在哪里。他忍不住皱眉,还没想好怎么回,就见到了倚在自己门边的人。 罗青山随着他的步伐停下来,朝前一看,也怔住了。 他不由得道:“公子……” 罗青山有很多想要嘱咐的话,但显然陆屿然并不想听,他想了想,在拎着药箱退下前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两句:“公子,您两次动用第八感的间隔太短了,现在即便有巫药勉力强撑着,也很是虚弱,这几日最好能静养,不要出手,也不能流血了。” “嗯。”陆屿然低低地应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下去吧。” 他走近,发现温禾安在安安静静地观察他,先是看他的脸色,后又看他走路时的神情,动作连不连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映着他缩小的身影。 陆屿然站到她跟前,见她迟疑着不动,抿着唇也不说话,伸手去触她的手指,声音很清:“都知道了?” 温禾安面对陆屿然,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感觉眼前的人再怎么从容不迫,再怎么风轻云淡,这具身躯也终究虚弱糟糕到一种被耗干的程度,她现在甩甩手就能将他推翻。 她缓慢嗯了声,视线挪到他两只手上。 十根修长手指被纯白色的手套包裹着,被牢牢遮蔽着,浑然不能见光一样。隔着这层薄薄的布料,他随意轻触的那一下,体温都能将正常人冻得战栗瑟缩。 “手怎么了?”温禾安不动声色摁了下喉咙,发现嗓音有点涩,像身体里的水分被一把火烧干了,乍然出声时,有些不自然。 “没什么。” “巫医研制出来的。第八感力量太重,怕手指承受不住。”陆屿然如实告诉她,三楼没有别人,很是寂静,此时夕阳的霞光从一侧廊边半开的窗子里透进来,柔和地洒在两人脚下。温禾安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鼻脊,唇以及衣领上边的肌肤,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丝血色,平铺出冷淡至极的苍白。 以及深重到难以支撑的疲倦。 温禾安大概明白他为什么给自己发消息,说今天回不来,要明早再见了。 “你、”她难得顿住,皱着眉,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问什么。 陆屿然也没逞强,他将门抵开,垂眼去捉她纤瘦的手腕,将她牵进屋里,低声道:“是会觉得有点累,其他还好。” 屋里没灯,一团晕黑,温禾安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微微抽动了两下,听他这么一说,又不动了,她的体温好似比之前高些,可因为他现在的状态,陆屿然一时只觉得是自己太凉。 温禾安反应渐渐有些慢一拍,脸上的感觉已经由蚊虫叮咬般的痒转为了痛,但还不重,能忍受,她眨了下眼,问:“要睡一觉吗?躺一会会不会好点?” “嗯。”陆屿然点了盏灯,拉着她坐到了床沿上,他掀开被衾,看她有点愣,道:“里边还是外边,你选。” 温禾安本就是来看他的,见他状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那么一些,此刻又是副准备睡觉的模样,想了想,觉得等他睡着了自己再走也好,于是道:“你睡里面。” 她知道陆屿然是那种极其负责任的人,只是没想到这时候也是。 他在身后垫了个软枕,半明半寐的光线中,眼窝深郁,腕骨搭在膝盖侧边,每个动作,每个字句里都透着种虚乏,声调微哑:“我和阴官家有部分职责是重合的,我负责镇守住妖骸山脉,阴官家负责溺海和渊泽之地。这几个地方隔一段时日便会积蓄力量,搅起动乱,需要每年压一次。” 他道:“溺海这次是意外,是突然出的乱子。” 温禾安扭头看他,问:“你这样是因为用了第八感?” 陆屿然颔首,举世不知的秘密,他坦荡认给她一人听:“我的第八感,本就是为镇压妖骸山脉选的,它太强,有时候收不住,会耗支自身。所 以每年到除夕,会有几天的虚弱期。” 他一生作为帝嗣活着,很多时候选择少得可怜,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选择。重逾天的责任,无数人的期许,他得承受这些。 温禾安听他说起除夕二字,慢慢睁大了眼睛,很轻地诶了声,怔然对上他的眼睛:“但那时候不是……” 接近他的那两年,她还等在神殿门口,拉着他看雪,做花灯,欢欣鼓舞,造出一点属于两人的热闹。就那一天推了所有事务,给自己放个轻松的假。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有种自人间沾染上的习惯,一种生了根,剔不掉的情怀。 难怪他那时候脸色那样难看。 难怪有时候闹着闹着,烟花还一簌簌炸着,他就先捱不住拥着小毯在窗棂下的雕花榻上睡着了,睡梦中都还皱着眉,一副竹枝缀雪,圣洁剔透的模样。 陆屿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是。那时候也没有办法,打不过你,还怕被你发现。” 温禾安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与他相望,多多少少有些茫然无措,这种无措甚至一时间压过了脸上的疼痛。她动了动唇,最终没发出声音,然而当她不想隐藏的时候,话其实就都写在眼睛里。 她其实也不知道真正与一个人谈感情该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 这是他最强的底牌,最大的秘密。 也是致命的弱点。 怎么,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他们在一起还没多久呢。 陆屿然苍如雪的脸颊上不见笑意,懒散地抓着她的手指,眼瞳中却有种神异的认真,意思明显到近乎透骨。 ——在她面前,他没什么想藏的,要藏的。 他谈一场情,择定了相守终生的人,便敢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地给出去。 所以,也没什么如果。 未来那样长,如果决裂,如果情断,如果……她厌了倦了,想要分开。 温禾安看了他好一会,倏的将掌心抵在陆屿然脸上,遮住他眼睛,她眉心舒展,眼睛慢慢弯起来,声音里有点不太好意思,但确实又蕴着兴冲冲,遮不住的柔软笑意:“我记住了,都记住了,你快睡吧。” 她喜欢这种无所顾忌的安全感,这种双方都掌控着彼此软肋,又将它们好好保护起来的感觉。 他是她唯一一样完全拥有的,亮闪闪的宝物,她喜不自胜,想想就觉得很是高兴,根本不想伤害他,一点都不想。 陆屿然睫毛在她掌心轻颤,归于安寂,在满捧露水与花枝的馨香中阖上眼,陷入沉眠。这次强行抽聚第八感,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反应,困乏感来得很重,难以抵御。 温禾安在榻上待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他在睡梦中舒展眉心,自己的手指从他掌心中抽出也不再有反应,才迟滞地转了转眼珠,用手指重重地摁在脸颊上,准备翻身下榻,回城东那边避一避。 她是真的有点压不住了。 谁知脚还没落到脚踏上,手腕便被一股力松松拉了下,她转身,与睡意深重,中途睁开眼拉住某个想要半路偷跑之人的陆屿然对视,他忍不住皱眉,下意识过来轻拥了她一下,低而含糊地问:“怎么了?” 温禾安顿了顿,脸颊避开他:“我白日里抽空回的。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 陆屿然眼瞳偏浅,唇色也浅,半睡半醒间有种极其难得,几乎从未见过的病弱感,他看着她水一样的眼睛,说:“陪我一会,就今天,嗯?” 温禾安垂下眼,这种情景下,竟还有种可耻的,被蛊惑到不想看到他失望的感觉,她下意识舔舔干裂的唇,视线忍不住落在他松垮衣领下的露出的修长颈线上,应得倒很乖:“好。” 夜半。 温禾安爬起来,她不敢离陆屿然太近,浑浑噩噩间,只得绕到屏风后,背脊抵着书柜滑下来。 四肢蹿出种有别于之前妖化发作的感觉,这次的疼痛来得骤烈,又绵长,透进每一道筋脉与骨骼,甚至有种身体里将要撑起一只狰狞巨兽的凶恶错觉。它潜伏了许久,现在遇到某种成长的契机,于是抽长骨架,壮大身躯,横冲直撞,不受掌控。 陆屿然是在这时候醒的,醒来发现床上没人,桌边摆着的椅子被撞乱了。 他微顿,眼底霎时清明。 最终在书架后找到了人。 布帛与衣摆纷纷散开,毫无章法地铺在地面上,同时垂落的,还有温禾安满头漾开的发丝,她听不太到动静,直到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蹲下,隔了一会,才缓慢抬头。 第81节 她眼中透出一种恍若高烧的湿漉,两腮透红,唇上干裂,被咬出了齿痕,裂出几道口子,有的血已经干了,有的还在往外渗。额心和下巴上都挂着汗珠,几绺发丝被彻底洇住,严密地贴合着,像一颗完全成熟,又被暴雨击打下枝头,摔得格外惨的果子。 陆屿然握住她垂在地面上的手指,喉结微动,声音里因为压着某种情绪,显得分外哑:“多久了?” 温禾安慢吞吞挣开,又被他拢住,扣着,这回比较强硬,她甩也甩不开,于是她紧紧咬唇,开始往他肩上瞥,眼里露出点神智与本能拉扯,挣扎着透出警告的意思。 陆屿然不退反进,伸手去捞她汗涔涔的脸。 这一触,发现她烫得像火,手腕和身体都因疼痛而抖着。 他盯着她,看着她脸颊上那块棘手的印记,原本想捞腰间挂着的四方镜叫罗青山上来,却见她胡乱抓着他的指尖,挠了下自己的脸,再狠狠地用齿尖咬住唇肉,惨不忍睹的唇上又渗开血印。 陆屿然眼底的弦在此刻骤然绷碎,他忍无可忍地甩开了四方镜,房中乍然迸一声清脆的响。 “好了。” 他将温禾安捞起来,强撑着气息完全漫过整间屋子,伸手拢了下她流水般的发丝,将她汗湿的脸摁进自己的颈窝,手掌上青筋跳动,声音里有种沉重到难以化开的情绪:“别忍了。” 他道:“咬吧。” 第60章 清夜无尘, 素月流天。 从前妖化时都如烈火烧灼,是那种一把火将身体从头到尾点燃的干燥混乱,经历次数多了, 身体甚至本能开始麻木, 越来越能承受这种痛,今天却不同。 她整个人被刀尖剔开,分为了皮与骨。 皮外蜿蜒烧起了一片火海,骨骼和经络里却横冲着一种力量,阴寒无比, 暴戾万分,它们长驱直入地灌进灵脉中, 与她的灵气纠缠纠结,从此融合, 不分彼此。 这让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燎得热烫, 骨子里却被冻得发抖,理智与迷乱不断拉扯, 眼里时而朦胧, 时而艰难抽出一线清醒。 陆屿然将她捞进怀里后,她就像一根恹恹的藤蔓, 搭在这道身躯上,鼻尖发烫,凝着细碎的汗, 蹭到他颈窝边突起的经络上。 它在跳动,受到摁压和骤然的亲近之时弧度更为明显,齿尖还没透进去, 她眼皮就开始跳动,能感受到血液里有她想要疯狂汲取的生机。 是解药。 温禾安自制力并不差, 依旧难以抗拒这种诱惑,唇又干又涩,喉咙渴得发痛,牙齿两次抵上去,又在一念之间艰难地挣动自己的手指,而后被陆屿然强行扣在掌心中。 他的身体有点冷,是一种力量大量流失之后不可避免的虚弱。 她趴在他颈窝里歇了歇,缓一缓,半晌,从他怀中抽出些距离,仰头去看他。 陆屿然低眸。 她眼皮被高温烫得薄红,燎得滚热,眼仁里带着难散的热气,被蒸得一片湿漉 漉的水雾。她忍不住舔了下唇,又紧抿了下,轻声告诉他:“…… 但我真的特别疼。” 声音有点哑,又有点无力。 像小孩生病后那种悄悄的告状。 “我知道。” 陆屿然喉咙顿时发涩,微低下身与她对视,几近是在不动声色纵容着她:“没关系,等会让罗青山上来,他有办法。” “咬吧。”他道:“马上就不疼了。” 温禾安的目光从他颈侧艰难收回,落在他没什么颜色的唇上,眼中闪过胜负难分的纠结之色,须臾,她怔怔地启唇,像自顾自地跟自己说话,叮嘱自己:“那我、我就取一点点。我轻点。” 陆屿然低低应声。 她于是伸出手拽他的袖片,将他拽得弯腰,倾身,直到两人额心相抵,气息错乱,唇瓣紧贴在一起。她平时都表现得温和,这种时候,又分外蛮横,很有一套自己的节奏。 陆屿然眼睫倏的凝住。 ……根本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起先还是表面的触碰,直到温禾安试探着抵开了他的唇,也很生涩,不讲任何循序渐进,有一会蜷着不动,手指下意识捏了下他的手,发现他僵得厉害,指骨都绷着,于是又在疼痛之中渐渐放肆起来。 她想咬他的唇。 这是陆屿然脑海中先浮现的念头,而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拢着她身上乱七八糟的纱袖,布帛,长垂散乱的缎带,脊背一抵,在跌撞中将她抵在了壁柜后。 他艰难地偏了下头,迎着她不满又懵懂的眼睛,后背都是麻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忍耐的意思,试图跟她讲道理:“别咬这里。” 这里。 怎么上药。 温禾安看着他,眼睛红,唇珠娇艳,去拽他的手臂。陆屿然跟她对视一会,闭了下眼,顺着再次吻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太过荒唐。 她用唇,用一点舌尖去勾他的唇形,缠着缠着,牙齿都已经在他唇肉上抵出一道尖洞,即将见血了,又僵着身体,衔着慢慢地松了。隔了一会,又去探他的舌,也是如此,要松不松,要咬不咬。 一连两三次。 房间里雪意深重,花枝香得到默许,简直肆无忌惮。陆屿然忍不住仰颈,垂在身侧的手掌随着她的动作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此时无可忍耐地将她的脸捞起来,咬牙去看她脸上的几道纹路。 他知道,她妖化发作成这样,是忍了再忍才没伤害他。 没想刻意磨他。 但他确实……情动得很厉害。 陆屿然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他干脆扯了下自己的衣袖,露出劲瘦腕骨,指尖才要划上去,被温禾安伸手慢慢覆住了,她手上还带着热腾腾的温度。他侧目,见她抹了下眼睛,缓了缓,低声说:“不用。没那么痛了。” 温禾安感觉最骤烈的那波疼痛过去,余下的也有抽丝剥茧退去的迹象,肩头不禁微松,她慢慢站直身体,还是下意识看看了看自己的识海,又看灵力,没发现有问题,又去看陆屿然。 他唇上还有她咬出来的印记,终于能看出一点艳色水红,不再苍白,眸色还很深,气息也乱,此时转了下手腕,确定了她的状态,伸手去勾被狠狠撂在一边的四方镜。 镜面碎成了蛛丝纹,但勉强还能用,他垂着眼,没有废话,让罗青山上来一趟。 罗青山跟守着四方镜一样,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说自己立马就来。 温禾安实在没有什么力气,浑身跟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见状,竟还咳了下,又笑了下,眼睛水亮。 陆屿然眉尖总笼着的霜化了,不复在外渊清玉絜的模样,沾上点欲色,声音也还低着:“怎么会突然发作。从前也这样?” 温禾安摇头:“从前不这样,八境之后第一次出现了这个东西,当时是隔段时间发作一次,时间隔得久,发作前也有征兆,发作前一天脸会痒,第二天才会出现这个东西。所以我会在这个时候准备好面具,把能推的事都推了,尽量不出门办公。” “破入九境之后间隔短了些。开启第八感后逐渐频繁,疼痛程度也是如此,逐渐加剧,但其实都能忍下来。” 不能忍也没办法,她找不到任何能压制妖化的东西。 温禾安皱了下眉,尽量说得细致:“发作的时候会知道要忍着,压下去,但上次和温流光交手,太突然,确实受了重伤……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是情绪起伏太大,还是状态太差,那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也没有忍这种想法。” 那会她都对商淮出手了。 她顿了顿,又说:“那天你给了我血,一直都算稳定,直到下了溺海。下溺海之后觉得脸开始痒,上来之后也没有太大的感觉,我今早出去的时候还觉得好好的,后来阿枝和我说了你的事,我去了趟海边。” “当时就不太舒服,刚才发作起来也——”她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形容,定了下,声音很轻:“和从前不一样。” 陆屿然立刻反应过来,问:“是溺海的问题?” 温禾安抿了下唇,迟疑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凝神看向他,说:“可我在这之前,从没有靠近过溺海。” 她话音落下后,罗青山揣着药箱忧心忡忡地敲响了房门。 温禾安看向陆屿然,却见他弯腰,将她显得凌乱的衣衫,袖片,裙摆,系带都一一理好,她倏的朝他笑一下,任他垂着眼用外衣将自己罩得严实,把方才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比起用你的血,我自己压下来会更开心一些,感觉每熬过来一次,好像就离彻底好起来更近了一点,就算是毒,也有用尽的一天吧。” 她喜欢自己完全掌控理智。 看向他的唇,温禾安贴着他的下颌小声说:“没有咬下去,我也很开心。” 陆屿然也是这两天才发现,这人在确定你很喜欢她之后有种无法无天的直白,睁着清澈又显懵懂的眼睛,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情绪都敢外露,在这种轻悄悄的氛围中,像在用絮语说情话。 格外纯粹。 就和她那天说的一样。 让他有种真在被好好对待的感觉。 一言一行,你逃都逃不掉。 陆屿然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敲门声再响起,他才应了一声,起身开门去了。温禾安视线跟着他,发现他耳尖跟唇一样,也透着一点很浅的薄红。 片刻后,罗青山看着禁闭的门,看着帝嗣完全没有舒展迹象的眉,最后视线落在温禾安左侧脸颊的裂痕上,直接拧了把自己的大腿,才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深深吸一口气。 就算巫医见多识广,罗列天下奇毒奇蛊,在见到妖化迹象时,也没法淡然。 温禾安精神还是很不好,只不过没表现出来,她是个很专业的病患,或许是在心中念了太久,所以真正到了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她说得很详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有什么症状,隔多久发作,罗青山在陆屿然的注视下,听得十分认真。 最后,他斟酌着道:“这个症状,其实已经不太像毒了,二少主有没有接触过一些别的——比较危险的东西。” 温禾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下意识触了触自己的脸颊,很确定地道:“没有。自从那次我被掳走,醒来毒发之后,我对身边人都格外警醒,没有人再有机会接近我,下毒,或是种下别的东西。” 罗青山一个头两个大。 遇到难解的谜题是一回事。 但最要命的是。 巫山作为昔日帝族,对妖这种东西是讳莫如深,深恶痛觉,帝嗣到现在都还背负着跟妖相关的责任,但这两人,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族中绝不会同意的。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温禾安脸上这东西不是妖卷土重来,毕竟他们认识都不止十天了,也没有被传染,吞噬的迹象。他在脑海中搜罗了一圈,正襟危坐,去请示陆屿然:“公子,若要弄清楚二少主脸上的疤,得和族中联系。可昔日帝主下令研究妖族的医书,留存数据都被严格管控着,属下没有权限翻阅。” 他紧张地等着陆屿然的回答。 “说是我让查的。”陆屿然掀了下眼,面色淡然:“最近溺海不太平,族中也会得到消息。” 未雨绸缪。 也说得过去。 他看着罗青山,威压感极重,下死了封口令:“出了这扇门,妖化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对 外说。” 就知道是这样。 罗青山心中六神无主,他很想跟商淮商量一下这件事,可看这意思,商淮也不能知道。 他要独自忍受这种煎熬。 一心只想闷在药罐子里的罗青山头皮都麻了。 王庭酒楼,江无双正在书房里静心,练字。他天生剑骨,身上的杀意也重,但跟温流光那种过了火,收不住的相比,算是收放自如,此时姿态放松,下笔时瞧不见一点浮躁之气。 跟萝州城兵荒马乱的其他大小家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82节 从侍推门进来禀报:“少主,阴官家那位来了。” “哦?”江无双凝着纸上未干的字迹,撂笔,抬眼,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道:“算算时间,那边也该发作了。请贵客进来吧。” 从侍颔首,片刻后,领着一身黑衣,戴斗笠的人进来。 他抓着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露出一张眼睛底下挂着两团阴郁乌青的脸,五官都拢在阴影中,俨然是肃竹。 “我不能再帮你了。”肃竹直接朝他摆手,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话说得很没人情,可动作间很是熟稔,“以后要下海要干什么都别喊我,我不是没跟你讲过凌枝的脾气,她不喜欢任何阴官插手任何家族的事。” 江无双听得好笑,慢悠悠看他的脸色,啧了声,又将才倒好的茶递给他,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啊,这么兴师动众。我们在无归可是一无所获还被妖群乱抓。” “公事不行,私事呢,也没商量?” 他开玩笑地摇头,道:“我们认识都多少年了?三十年有了?” 肃竹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拿眼睛斜瞅他:“认识的时候你可没说自己是大名鼎鼎的王庭继任者。你短时间内也省省心思,这段支脉直接被凌枝封了,在解封之前,你再心急也别掺和进去,这事和你们三家之前的打打闹闹不一样,真把陆屿然和凌枝惹急了——” 他收住话音。 江无双压了好一会,才将皱起的眉头压下去。 阴官这条鱼也是不好捉,相识三十年,他这好友可做得相当称职,知道阴官家的规矩,怕肃竹怀疑别有用心,除了这次跟别家一样出钱请他帮着下溺海,可就没叫他出过手了。 都这样了,肃竹还只每次在收不住的时候透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消息。 让人揪着这点东西猜得死去活来。 让族里跟着翻来覆去的研究,调整。 江无双敲了敲桌面,摇摇头:“你怎么就那么怕凌枝呢,她不是不管事?” “我巴不得她管事。”肃竹咳了声,看着自己的斗笠,似乎都能回想起不久前被匿气扼得死去活来的滋味,叹了口气:“不管这次出事算谁的责任,事情都是由她师兄为天都张贴而起的,看看这次,阴官家内部能不能被清一波。” 江无双含笑,没再说什么。 肃竹只是来说一声,说完就后将斗笠戴上,随意朝他一扬手,道:“走了。短期内别联系我了,联系我也别让我办事,我还想活。” 待他出门。 江无双的笑立马就落了下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桌面,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心腹萧凛此时进来,覆过来说:“少主,溺海的动静已经停了。” “什么?”江无双眼睛彻底眯起来,他推开萧凛,兀自去看窗外,透过窗子,只能远远看见一点溺海的边际,沉在无边夜色之中。他将手中的茶盏甩开,冷声问:“不是有两波吗?” 萧凛硬着头皮道:“是,昨日下溺海,属下亲自办的,没可能出错。妖血的比例是太上长老调的,更不会错。” 按理说,是要掐着陆屿然释放完第八感之后,再闹起一场妖群。 只要溺海中还有属于妖的力量,就能被妖血引动。 如此一来,陆屿然只能连续使用两次第八感,这会让他结结实实虚弱至少三个月,这三个月,他无暇出手干预任何事情。要么,就是凌枝这位阴官家的家主要被困在溺海。 不论哪边,对他都有益处。 “也就是说。陆屿然的第八感强到,直接短时间内清空了溺海所有的妖气,根本不给第二份妖血发作的时间。”江无双气得发笑,摁住跳动的眼皮,道:“这是九境巅峰的实力?这已经是圣者中期的实力了吧?” 他下意识觉得这不可能,可没人能解释第二份妖血去哪了。 凌枝也好好的出现了。 江无双对陆屿然尤为忌惮。 至少,现在让他对付闹腾起来的溺海,即便只有一波,他都没办法,开第八感都没有办法。 陆屿然的攻伐之力太强了。 萧凛没敢说话。 江无双问:“妖血还剩多少。” “少主,只剩最后两份了,太上长老说决不能再动,是留到最后用的。” 江无双默然。 最后的计划是什么,连他都不知道。 江无双更关心另一件事情:“肃竹刚刚说,不要把陆屿然和凌枝惹急了,惹急了会怎样?他们还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杀招嘛。” 第61章 屋内正静默之时, 侍从在外叩门,低声通禀:“少主,六少主来了。” 江无双收回思绪, 诧异扬扬眉, 道:“让他进来。” 烛火越烧越盛,江召站在书案前,身形格外清瘦单薄,他平视前方,情绪有种麻木的漠然, 江无双早习惯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全当没看见, 问正事:“让你放的三十二道傀灵,放了多少道了?” “时间不够。”江召道:“还差五家。” “去想办法。”江无双摆摆手, 声色中毫无波澜:“总归是在萝州的酒楼里, 找得到人就找,找不到就等溺海解封, 这些人还会再下去一趟。天都和巫山暂时不用管, 我来负责。” 江召应了一声,江无双懒得看他这样, 正事吩咐完之后就让他出去了,自己则又抓起笔在白纸上游走,气息渐渐定下来, 萧凛站在一边,皱眉说:“六少主用幻境跟温禾安见面的事……” “嗯?”江无双心不在焉,脑子里想陆屿然和凌枝的底招, 相比这个,江召的事算个什么, 他答得漫不经心,衣袖轻拂:“随他去吧。我现在是看明白了,对这种陷进去的郎君,我和父亲再如何苦口婆心,威逼利诱,都是没有用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确实是该让温禾安一刀刀割在他身上,割到最后,心如死灰了,自然什么都能想明白。” 他抬眼看萧凛欲言又止,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下:“怕什么。在他没想明白之前,族中不可能让他接手核心计划。” “即便他想说,也没什么好和温禾安说的,我王庭可从始至终没对她下过什么狠手。”他话音一转,蘸了蘸墨:“至于陆屿然……我猜,他巴不得他出点什么事吧。” 江无双顿了顿,似笑非笑:“再说了,外岛计划谋算的,也不是陆屿然。巫山死守着帝主遗志,那座妖骸山脉就够他们喝一壶了,不会插手多管闲事的。” “再过一段时日就是肃竹生辰了。”他说着,突然想起这件事,眯了下眼睛,道:“还是跟往常一样送礼,不要太热络,偶尔联络就行,太殷勤,反而显得别有用心。” 萧凛恭声应是。 捱过一次妖化之后,温禾安的精神尤其不好,她还是不习惯待在巫山酒楼这种外人很多的地方,坐在床榻上盯着陆屿然看,犯困,又睡不着。 很快,陆屿然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心,问:“回城东会不会好点?” 她有点犹豫。 陆屿然见状,下榻,示意她也下来,现在回去。 温禾安见他要开空间裂隙,下意识拽了下他的手腕,道:“我来。” 灵力从她的五指中透出,在原地开了道裂隙,温禾安停了下,继而用指尖摁了摁一瞬间泛出尖锐痛感的太阳穴,有点迟疑,沉心在神识中转了几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的灵力好像增长了一 小截。 到他们这种修为,至少未来几十年,基本都升无可升。 九境巅峰,再迈一步就是圣者,到了这种时候,闭关都没有意义了,想往上再提一点灵力,攻击力,难度堪比登天。九州史上最年轻的圣者,在成圣之前,也足足沉淀了两百年才摸到关卡,对他们而言,这件事还有些遥远。 是因为和温流光那一战?歪打正着有了突破? 温禾安皱了下眉,将神识又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异常,才放下心,几步踏进了裂隙之中。 事实证明,不喜欢巫山酒楼的也不只有温禾安一个。 这个时辰,城东的府宅还挂着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凌枝蹲在厨房外的石墩子前,捏着块四方镜面无表情地看,四方镜上的亮一道接一道,就没停歇过,可想而知同时有多少人在和她汇报沟通。 消息越多,她的脸色越不好看。 罕见的是,罗青山在这时候也风风火火地来了,见到他们,一怔,随后行礼,手里四方镜也不间歇亮着。见温禾安有往凌枝身边凑的打算,陆屿然朝罗青山递了个眼神,示意跟自己来,而后拽了下身侧的人,道:“我上去一趟。” 温禾安点点头。 她在凌枝身边跟着蹲下,后者掀了下眼,往小腿上拍了拍这个时节不存在的蚊子,啧了声,很是烦躁:“你瞅瞅他们,关键时候什么用也顶不着,拉帮结派倒都很积极在行。” 她捏着四方镜忍了忍,说:“我真不想管这些。” 她瞅了瞅温禾安,见她不说话,小圆脸颊上抽了抽,道:“你不能因为陆屿然凶我。我可没有因为师兄厚此薄彼过。” “谁敢凶你。”温禾安看她这样一本正经,不由莞尔,勾了勾唇,低声说:“是有点不舒服,头疼。” 她现在确实头突突的疼。 “商淮呢?”温禾安问凌枝,想想一个时辰前商淮那难以言喻的脸色,不免有些同情:“你都和他讲清楚了?” 凌枝听她说头疼,想拉着她去找罗青山,转念一想,这种事陆屿然肯定考虑过了,于是又蹲下来,把四方镜翻来覆去地把玩,朝厨房努了努嘴,道:“在给我做吃的。” 看样子,商淮已经被迫接受了事实。 “你这次拿到双煞果,真要用它和你师兄谈条件?”温禾安有点不放心地看她:“想好了?” “这有什么想不好的。你也知道,我师兄会帮我处理很多事情,也一直待在渊泽之地陪我。”凌枝偏偏头,慢吞吞地说:“只要他不参与九州的争权夺势,不干超出阴官家底线的事,我大不了纵容他一点。” 温禾安没担心她吃亏,见她想好了,也跟着点头,这时候商淮端着点心从厨房出来,见到她们,还没说话,先吸了口气,不太自然地道:“好了。去屋里吃。” 凌枝眼睛顿时亮起来,收起不想多看一眼的四方镜,抓着温禾安起身往屋里走。 他们进去的时候,陆屿然和罗青山正好从楼上下来。 桌边四四方方坐了几个熟人,原本凌枝一人份的豌豆黄和饼干分出来,大概是这次觉得亏欠巫山,难得的大度,没说什么。一边吃她一边看四方镜,某一刻将镜面叩在桌上,风风火火下了决定:“我天亮就走了。” 温禾安真提不起什么精神,头也疼,眉眼恹恹的撑不起来,双手捧着腮想先起身回屋,听了这话,又默默坐了回去,问:“这么快?溺海这边不查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凌枝撇嘴:“陆屿然第八感无差别攻击,真有点什么蛛丝马迹也都毁了,让他们再找两天吧。我先回族里看水晶石拓印,顺便把双煞果带回去。” 陆屿然正在皱眉看温禾安,她眼尾有点红,是那种被低烧洇出来的色泽。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摇摇头,示意他从前也是这样的。 不是什么大问题。 凌枝跟温禾安做口头道别,难得多说了点话:“你接下来去哪?要不要去阴官家做客,我给你安排十八个男侍……”话音在陆屿然要笑不笑的冷淡眼神中渐渐消减,她咬了口饼干,不情不愿地转回正题:“你什么时候对温流光出手?记得提前给我个信,我要是有时间就来看热闹。” 温禾安觉得有意思,开始笑,觉得头晕也没再用手支着,她看了看陆屿然,往后仰仰,很是自然贴着他手臂靠着,借一段力。发丝弯曲着拥簇上去,亲密蜷在他筋骨匀称的手背上。 “看她什么时候闭关。”她面朝凌枝弯弯眼,声音里有一点鼻音,实在听不出很锐意锋芒的东西:“就这段时间吧。她不会等太久的。” 陆屿然手臂微僵,而后用一股力掌着她,他垂眼看看她,周身清冽之意被这种有意无意给出的亲昵捂得慢无声息淌化,将四方镜换到另一只手中。 凌枝无语地住嘴了,她将桌子上的饼干都拢起来,捧在怀里,这回眼皮都没掀,很是不想看见这一幕:“算了,在我和我师兄还没大进展之前,你别来了。” 她扭头看见坐直了身体,互相对望的商淮和罗青山。 凌枝对罗青山没什么兴趣,只伸出指尖在商淮跟前哒哒点了点,等他看过来,才认认真真道:“我下次还来,我想吃千层糕,想吃荔枝糖和栗子黄。” 末了,她舔舔唇,模样玉雪可爱:“可以吗?” 商淮现在第一不想面对她,不想听她和她师兄怎样怎样,也不想听糕啊糖啊怎么样,他脑子现在一想到“凌枝”这两个字,就开始打转,转得他直晕,难以直视自己从前做的蠢事。他举手投降,含糊着道:“下次、下次再说吧。” 第83节 都没等到天亮,凌枝十分高傲地带着双煞果连夜离开了萝州。 因凌枝的命令,这次溺海足足封了两天。 这两天里,聚集在萝州城,有实力遣使阴官下海的家族,门派议论纷纷。他们虽不比三家在千年前追随帝主时就已繁盛至极,而今越有如日中天之势,但也是古老门庭,底蕴颇足,该知道的都知道一点。 这海里有什么,除了在溺海上摆渡,阴官家还负责了点什么。 真要去猜,也能猜个七不离八。 尤其是所有阴官全部后撤,只可能是得到了家主的命令,说起阴官家的家主,别提一些小辈了,就连老一辈的掌权者直犯迷糊,没有实打实的碰过面。这样来去无踪的人,溺海下究竟是刮起了哪阵风,将她也刮了过来。 不得不叫人深究。 她要过来,那肯定不是为了争帝位。 溺海是真的有别的事发生。 那么,探墟镜给出的线索,当真是帝主遗留下来的意志在做提示,换句话而言——天授旨和帝源终于有所动静了。 这个消息叫很多人精神为之一振,萝州城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车马,茶楼酒肆生意日日火爆,人满为患。 数千里之外的阴官本家没有参与这种热闹,数千年如一日的安静冷清。 本家处于九州正中心,纵横两道溺海主支的交汇之处,拥有绝佳的地理优势,也自然,底下压着滔天的麻烦。这里常年缭云绕雾,晨起不见五指,湿气重,很多植物喜爱这里浓郁的灵气和被滋养得肥沃的土壤,长势喜人,无需精细打理,就已是叫医师分外艳羡的良田药铺。 尤其到了这种万物萌芽的时节,春风一吹,草木葳蕤,本家开始被疯长的藤蔓与花枝包围,绕过数十重尖角宫殿,再往里,就透出高翘的屋檐脊角,砖雕门楼,粉墙黛瓦,鳞次栉比,有种温柔的江南韵调。 只是叠石巨景,弯弯小桥下,流的不是清澈湖水,而是黑色的气,浓稠到一定程度,比溺海的海水更为危险,像能捞起来握在掌心中的黑色缎带。 凌枝不闭关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玄桑 平时处理本家事务的时候,也会在这里停留,此时在门外架了张小桌案,竹简在案头堆成一摞,他伏案下笔,处理完一项,便由左右心腹接过去,一时安静得很,周围只剩花木之间鸟雀的啾鸣声。 倏的,雕花小拱门外匆匆步进一个从侍,他赶过来,知道玄桑喜静不喜闹,等完全停下脚步,平住呼吸才开口说:“公子,家主的命令,临时查调三道溺海各个渡口节点的水晶石拓影,属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将所有水晶石都带走了。” 玄桑皱了下眉,问:“出什么事了?” 侍从隐晦地点点头,道:“听说归墟那段出了乱子,家主亲自过去了,二执事和三执事都受罚了。” 玄桑放下了手中的笔。他面如冠玉,清秀俊逸,出了名的才貌双绝,眉目舒展与凝蹙时都有种别样的不疾不徐,声音清缓:“家主没事?她回了没有?” 从侍摇摇头,他从袖子里翻出四方镜,恭敬递上去,有些难于启齿:“三执事给您发了消息。” 玄桑的四方镜对接的基本都是公事,他听这说法,心中大概有了数,问:“骂我的?” 从侍不吭声,默认了。 “只是骂人,说明家主无事。”玄桑自若地将四方镜接过来,淡声说:“随他骂,不必理会。” 他在脑海中将归墟二字念了一遍,这次话语认真了些,问:“天都三少主呢?双煞果拿到了没?” “拿到了。”回答他的是一道清脆女声,而非身侧从侍,玄桑逆着光线去看来人,见到了正提着裙摆上阶梯的凌枝,她手中掂着一颗红白双色的果子,抛接得随意,朝他道:“师兄。” 从侍们见到她,捧着满手的竹简,立刻蹲身行礼:“家主。” “你们下去吧。”凌枝挥退他们。 凌枝才看完所有水晶石拓影,正用四方镜和温禾安发消息:【你跟陆屿然说一声,这事跟阴官家没关系。】 说完,她收起四方镜,走到玄桑跟前。 她今天特意从当下最时兴的样式和料子里选了件自己一眼喜欢的,上着朱罗小袖衫,肩上搭着条紫燕罗色轻纱披子,下着条八彩织金高腰裙,裙摆散开时像个花苞,眉心贴着花钿,蝎尾辫今日织着双股,拉扯得蓬松,还是照例用七彩绳编织成蝴蝶结。 从头到尾,花团锦簇,流光熠熠。 这样鲜亮的颜色,最衬她圆而小,好似永远也长不大的脸。 玄桑朝她垂首,含着点笑道:“家主。” 凌枝手掌撑在那张案桌上,将手中双色果子也随意丢上去,让它滚了半圈,停在玄桑手边,与他对视,说:“师兄,你的悬赏我接了,果子给你带回来了。” 相处这么多年,玄桑依旧有点摸不准这位古灵精怪师妹的性情,他默了默,扶额,低声说:“这次悬赏,是我坏了规矩,全听家主发落。” 打破规矩时,他便想到会有相应的后果。 “师兄,我不责罚你。” 凌枝想得明白,说得也随意,她支着腮,眼瞳颜色被阳光照得很浅,透着种被天真裹挟住的无知觉的冷酷,吐息中透着种蜜枣的香甜,她说出请求,同时也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师兄,你和我在一起吧。” 第62章 玄桑微愣, 旋即皱眉。他看着眼前这张脸,看她带点期盼认真,实则知道家主的命令, 阴官家任何人都无从拒绝, 半晌,轻声问:“为什么?” 凌枝在生动春色中若无其事地勾了勾自己的披帛:“什么为什么。” 玄桑无奈地看着她,又对这一幕习以为常:“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阴官家家主和师兄不是本就该在一起?”凌枝与他对视,在这种事上,也能做到讲道理似的摆证据:“十年前, 大封执事,你若是想离开渊泽之地, 大执事位置就是你的,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 “师父和我说, 你答应过这样一直陪着我。因此我将其他人都赶走了。” 凌枝向来都是如此, 这话还算是委婉含蓄的,玄桑几近能听出她话中的未尽之意, 好似在说, “我们不是本来就该在一起吗”“你既然答应了,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 实际上, 她懵懂无知,在这方面自认为正确的,不是自己的内心, 而是这千年来传下的规矩。 就像她所说的,若是十年前他离开了,她找别人, 找肃竹或是姜绥,也都无所谓。 她就是想要个人长久的陪着她。 提起来的要求像小孩害怕寂寞, 需要玩伴一样天经地义。 玄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有无尽的耐心,他教她,就和从前一样:“阿枝,你需要阴官家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会在,但需要并不是情爱。” 九州花团锦簇的繁荣之下,重担系在两人身上,陆屿然有巫山一族众星捧月的珍视着,凌枝在阴官本家自然也如珠似宝。 一年中三百多天,她有两百多天都镇在渊泽之地里,旷久的黑暗和静谧能完全吞没一个人,因此她脾气不算好,独断专行,公事上强硬得可怕,私人事上又多少有些想当然。 这都没关系。 正如她说的,她有生来不可推拒的使命,玄桑也有,他的使命就是陪着她,为她处理任何棘手的事情。一年复又一年,他原本也觉得这就是人生中既定的轨迹,直到那次出门巡查渡口,见到了温流光。 他不是不知道外人对温流光的评价,阴晴不定,性格暴躁,杀心重到十米之内没人敢靠近,认识的不认识的无不纳闷,说天都这个继任者究竟怎么回事。 可能确实是少见多怪,那日暴雪肆虐,温流光红衣红鞭,张扬无比,为了捉人毫无顾忌,推掌将冰层直直裂开。 他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为温流光本身容貌而惊艳,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稀少,拥有致命吸引力的东西。 人生在世,谁身上没有束缚,谁能真正随心所欲? 凌枝身上也有种天真的活力,可她是生长在窄小一方天地里,努力从噬人的缝隙中挣扎出来的小芽,再如何顽强,也摆脱不了四面的围墙,摆脱不了逼仄得令人发疯的处境,温流光身上却有种真正的,酣畅淋漓的自由感。 自古以来,卑微者求权,贫穷者求财,生来被条条框框束缚,人生才开始,就被一眼规划得到了头的人会被那种开阔的东西吸引,实在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玄桑对温流光有感激,感激她出手相助,可谈男女情爱,未免太早。若非要说,他只是确实有了一种蠢蠢欲动的,想要打破现有的死水一般的生活的想法。 他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凌枝,凌枝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意缓缓收回,皱眉,笃定地陈述:“你反悔了。” “你不想留在渊泽之地了。” 凌枝盯着他看了一会,眼珠转动时其实看不出什么,却叫人莫名不敢注视,怕看到其中的委屈和难过,她敲了敲桌子,最终说:“悬赏是你下的,双煞果我带回来了,我什么都不缺,就要这个。” “师兄是陪我最久的人,我不想为难师兄。”她提着裙摆,不太开心地撇了下唇,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他:“我给师兄三天时间,你好好想想。” 说罢,她下了凉亭,目不斜视地从亭外从侍们中翩跹穿过,可能到底还是生气,没走两步,便嗖的化作一缕黑气,猛的扎进小桥下流动的水、液中,连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玄桑头疼地撑了下额,手指勾住了笔,却与那只果子面对面,没有处理事务的心思了。心腹从侍迎上来,他将双煞果递过去,温声道:“给天都送过去吧,把悬赏也撤了。” 侍从应了一声,好半晌后,又匆匆折回来,道:“公子,天都三少主那边来了信,若是公子方便的话,三少主想和公子见一面,说——想最后跟阴官家求样东西。” 玄桑沉默了很久,久到从侍也忍不住担忧地劝诫:“公子,不若还是别见吧。如今探墟镜给出线索,三家斗得正厉害,阴官本不能参与这些,家主看得也很严,这位三少主也太不考虑别人的处境了。” “安排个时间吧。”玄桑执笔伏案,最 终说:“我会和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 忍过妖化最开始那几个时辰的罪,睡一觉后温禾安的状态好了不少,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基本已经稳定下来。稳定下来后,温禾安连着消失了两天。 她要着手的事不少,在脑海里细细捋过一遍之后决定还是得从徐家入手。 徐远思和她是旧相识,也喝过几回茶,谈过几场事宜,彼此算是有了解,三根傀线是他的象征,她原本以为徐家投靠了王庭,可无归上出现的傀线告诉她,显然并不是这样。 徐家出事了。 可是徐家能出什么事。 徐家傀师在远古巨阵“千金粟”的庇佑下一直也是只扫门前雪的姿态,偶尔也争一争,但动作都不大,闹得也不出格,最喜欢看别人家的热闹,从前徐远思看她和温流光你来我回的争斗看得很有意思。 这种家族,是不可能突然站队,并且充当他人手中屠刀,接连参与到外岛与无归中来的。 只是叫人想不通的是。 “千金粟”完全发作起来,有抹杀顶级九境的能力,就算是圣者出手也得拼着受伤的代价才能完全闯进去。九州之上,圣者是真掰着十根手指头都能数清楚,天都三位,王庭三位,巫山已知的也是三位,但据说实际上有四位,一直无从考证。剩下有几家隐世宗门,都有一位坐镇,都是巨头般只可仰望的人物,随意一个,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号。 九州的圣者基本在妖骸之乱中死完了,帝主死后,休养生息了好几百年才出现一批好苗子,但圣者本来就没那么好晋入,有的从卡瓶颈到死,足足几百年也没摸对门槛。 且圣者之间也有明确的约定,不会离开自家地盘,不会贸然出手。 那么是哪家的圣者会干损耗自身,非要闯阵挟持徐家的事? 温禾安现在想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徐家被塘沽计划挟持了,还是徐远思被自己家的人掌控了。 为了这个,她一连四天都在徐家附近,只在第二天晚上回了趟萝州。 阴官家锁了两天溺海,什么也没搜出来,于是就放开了,那些阴官也还都有原则,拿完钱就将事情办完,在解封之后就带着各自效力的队伍又下了无归,温禾安就是在他们下溺海的前一天傍晚回的府宅,回去的时候陆屿然正忙着。 温禾安就拜托了商淮,让他将一根傀线挂在无归城城墙上随意一个位置。这东西太纤细,又只有一根,不是刻意找的人根本看不到,只有傀师能察觉到自己的傀线,能第一时间发现。 那天和溺海接触的画面让她短时间内不敢再进去试探冒险。 商淮这几天都有气无力的,是个人都能察觉到那种沮丧,他捏着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傀线,一抹眼睛,迟钝地重复:“明天挂在墙上,后天再去看看有没有是吧?” 温禾安原本以为不用担心,现在一看他的状态,有点不太确定了,她颔首,温声嘱咐:“记得用灵力固定住,直接撂下会被水流冲走。” 商淮点点头,见她转身就走,反应过来了,眉头一挑,问:“你这就走啊?陆屿然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你……不等等?” 这都三天了。 陆屿然身上那种清冷气都回来得差不多,且眼看着有更为变本加厉的趋势了。 第84节 商淮才在四方镜上跟他通过气,说温禾安回来了,这等会见不着人,他该说什么才不会受到迁怒。 温禾安想了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四方镜,摇摇头,低声说:“不了,我还有事,你们明天也要再下溺海,等有空了再说吧。” 她很快消失在眼前,商淮盯着女子利落干脆的背影,还有那原地消失在眼前的空间裂隙,看得神情茫然复杂。 两刻钟后,陆屿然回到院子里,见商淮蹲在树荫下,身边空无一人,宅院里连灯都没点,他径直走过去,皱眉清声问:“人呢?” 商淮抬头,见他明显是强行提前结束,半夜还要抽空补公务的样子,眼神突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话语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笑话,总之很耐人寻味:“来了,又走了。她说她忙,先不急着和你见面。” 说罢,他站起来,在调侃陆屿然这件事上一直很有以身犯险的精神。他将眼前风尘仆仆也难掩清风明月之姿的男子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寻到了报仇雪恨的时机,啧啧两声,说:“你说,怎么就你这么闲呢。” 半明半寐的树影下,高墙外洇出一点光,陆屿然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他伸手抵了抵眉心,无声笑了下,眼尾线却延得笔直,有种扑面而来的冷意。 商淮很快为这一刻的嘴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点灯熬油,通宵达旦处理公务的,不止有陆屿然,还有他。 第二日傍晚,徐家对面最大的酒楼里,月流撩开垂下的竹帘,进入一个靠窗的雅间里,温禾安点了壶茶,一碟点心,酒楼里还另送了盘瓜子花生,她手里捏着四方镜,视线轻飘飘的不时看看窗外热闹的街市。 月流直接说正事:“女郎,按照你说的,用徐远思的身份牌上门拜见徐家,这次被好声好气请了进去,但徐家嫡系一个都没现身,来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支系的管事,七境傀阵师。” 温禾安心想,果然是这样。 “赵巍萝州城城主的名义引不出嫡系的人接待,用他们家少家主的腰牌也不行,看来,如今的徐家,能做主的就是这些人了。”她没感到意外,只是印证了这个猜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说:“有用的都带走了,留下来的这些,大概就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由月流来做,温禾安这几天亲自盯着,是想探一探“千金粟”阵法运转之时的威压和从前有什么差别,此时她收回了几缕放出去的灵息,点开四方镜。 忽略上面几条消息,她往下滑了滑,找到有段时间没有联系过的林十鸢,发出一条消息:【你还在不在萝州,方不方便见一面?】 林十鸢立马回她:【我在。】 这个时候有别的消息冒进四方镜,温禾安翻上去一看,发现是凌枝。自打凌枝回阴官家,被她师兄隐晦拒绝后,她在四方镜上和温禾安说话的频率都高了起来。 从前,她们是见面了说几句,分开后的几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再往后,忙着忙着就都懒得说了。 凌枝说:【我还是想不明白。】 她生来要什么有什么,到哪都是横着走,眼睛朝着天,可以说在她师兄身上尝到的挫败滋味比她面对渊泽之地时还多。 温禾安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刚开始觉得稀奇,绞尽脑汁安抚她,到今天就只有好奇了,她回:【怎么就非得是你师兄呢。】 凌枝看样子原本写了很长一段话,后面又郁闷地删了,因此发过来的时候只有颇为高冷的几个字:【我说不明白。】 【你问陆屿然,他肯定知道。】 温禾安的视线在这个名字上停了停,见凌枝不死心地又发来一条,像好奇,又像试探:【陆屿然用过第八感后这几天,是不是很黏着你。】 温禾安没办法把陆屿然和“黏”这个字联系在一起,她失笑,倒是很认真地回:【没有。】 【我看他很 忙。】 凌枝想这不可能。每次跟那种东西打完交道,一次两次无数次,她还好,她至少不至于耗到那种程度,但也会有完没完的,心如死灰的感觉,有时候烦躁到极限了,需要深深吸气,去看师兄,听他说话听他笑,才能压下那种“干脆就这样吧,我不干了”的冲动。 陆屿然居然能压得住,还能立马就投入巫山堆积如山的公务里……还要去跟别人争那个不知所谓的帝位。 他还是人吗。 凌枝更烦了,她扭扭头,给温禾安画了个歪七扭八的符号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结束了在徐家的事情,温禾安摩挲着四方镜,开了个空间裂隙去萝州,等到府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原本想洗漱完后去见林十鸢,跟珍宝阁买关于徐家“千金粟”的消息,下楼的时候发现陆屿然的院子里好几个房间都亮起了灯,但看样子,他还没回来,来的是另两个。 温禾安想了想,低头看着镜面上凌枝说的某句话,抿了下唇,又点进林十鸢的气息里,说:【我今晚不去了,你帮我留意一件事,徐家巨阵‘千金粟’除了圣者硬闯,还有什么别的破除方法。圣者若是闯了,会不会受伤,什么程度的伤。】 【买这个消息需要多少钱,你提前说一声。】 林十鸢那边唯有叹息,火烧眉毛的急切透过四方镜传来:【是这样,我这边有事情要和帝嗣确认一下,但天悬家那位公子说这几日帝嗣的心情差到人神共愤的地步,暂时还没有缓和的迹象……】 温禾安被商淮的形容逗得肩头微动,她道:【你先帮我查,这件事我替你说。】 林十鸢松了一口气。 温禾安看了看远处小院的灯,又看回手里的镜面。 凌枝是这样。 陆屿然可能念头比较淡,理智大于情感,但他自然,也拥有同样的渴求,同样的脆弱。 她手指点进第一道气息中,问:【你今晚,还忙不忙?】 陆屿然正在巫山酒楼里跟长老们确定族中某个小世界的开辟,因为涉及神殿,需要反复选址而后推翻。 他才用过第八感,有点止不住的心浮气躁,在窗子里透进的夜风中,盯着闪动的四方镜看了一会,半晌,还是在长老们热烈的议论中的垂眼勾过来看了眼。 见到这样的一句话,陆屿然服气似的一点头,垂了下眼。 你说她上心,她满颗心往外跑。你说她不上心,还记得每到晚上发这么一句话来象征性地问问。 真是象征性。 他说忙,她便分外善解人意地说那她今夜就不回了,免得打扰他。他说不忙,她就十分为难,说她那边正忙着,今夜还是不回了。 三年前还认认真真找个理由,现在连理由都不找,敷衍极了。 到今天,陆屿然有一瞬间,根本不想搭理她。 不想回就算了。 别回了。 在被几位长老拉着划选下一个备选地址前,陆屿然最终在四方镜上撂下一句怎么看都带点冷淡意味的话:【忙。我哪天不忙?】 温禾安把这话连着看了几遍,眼里浮出一点笑意,想了想,慢吞吞回他:【我回来了。】 【帝嗣要是还忙着,我就出门了?】 她学着凌枝的,给他画了好几条歪歪扭扭的笑脸。 陆屿然在半刻钟后回了她,连名带姓的,带着点不太愉快的警告意味:【温禾安。】 第63章 萝州傍晚下了一场小雨, 这个时节的雨滋长万物,下得绵密,一阵后就停了, 像给树叶和枝丫间催生出的嫩芽抹上了一点油, 翠色欲流。 温禾安身上沾了点湿淋淋的雨气,她推开院门,走进里屋,看见了将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被打断了全身骨头一样没精神躺着的商淮和罗青山。 商淮最爱看四方镜的一个人, 这两天看四方镜看得想吐,眼前似乎随时随地有字飘过, 熬得想死。 罗青山这段时日也过得不舒心。作为九州而今风头最盛,无数人慕名求见的巫医, 他被温禾安脸上的妖化, 以及她身上压积多年,根本不合常理的毒弄得很懵, 医师强烈的探知欲和陆屿然的命令同时压下来, 他也发了狠,把丢在灵戒里旧得泛黄掉屑的古籍都翻出来了。 同时还让人传来了族内封存的医经, 有关妖化的记载。 商淮不睡,他也不睡。 听到脚步声,商淮起先还有点麻木, 觉得要么是幕一,要么是宿澄,随意一瞥后发现是温禾安, 大感稀奇,随后睁大了眼睛, 咬牙将四方镜丢到一边,悲愤地摇了摇罗青山的手臂,长舒一口气:“今晚可以歇一歇了。” 温禾安在底下坐了一会,听到这话,敛了下裙边,轻声问:“怎么会这么忙。人不在巫山,也要管巫山内发生的事吗?” 商淮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闻言冷笑,大有种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模样,想让她看清楚陆屿然的毫无人性的真面目,往外大吐苦水:“我们天天忙,巫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都翻不完,能睡还是不能睡,看的是帝嗣的心情。” 他看向温禾安,自认为说得极其诚实,绝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自打那次,嗯,你们旧情复燃,我们帝嗣的心情,一下是春风和煦,一下是寒风凛冽,我和罗青山两个苦命人是两三天睡到艳阳高照,两三天熬得用竹枝戳眼皮。” 温禾安笑出了声,肩头因为笑意微颤,她觉得商淮的性格好玩,又觉得好奇,并不否认“旧情复燃”的说法,只是问:“为什么还寒风凛冽了。” 商淮真的很想无情戳穿陆屿然:天天看四方镜,尤其是天黑后,亮一下看一看,就是等不到人,等不到人就开始自己跟自己发脾气,他们跟着遭殃。 然而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临时怂了,咽了回去。 ……等过两天的,今天确实熬不住了。 他诡异的止住话音,温禾安也没催,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点什么。 过了一会,她问商淮:“傀线还在吗?” 商淮拍了拍脑袋,说:“我说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事,死活就是想不起来。不在了,我仔细找过一圈,确实是没有了。” 温禾安猜到了这个结果,点点头朝他温声道谢。 陆屿然半个时辰后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生面孔,俱是一脸沉凝之态,见到这几个人,原本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的商淮都站了起来,皱起了眉,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温禾安意识到,应该是出什么事了。 每个家族有每个家族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涉甚密,但这和她没有关系,所有跟陆屿然本身没牵连的事,她都不想知道。 她安安静静坐着,陆屿然走过来,在她面前短暂停了下,与她对视,眉眼沉凝:“先上楼,等我一会?” 温禾安螓首,说好。 他们上楼去了书房,商淮犹豫一下也摸着鼻子感叹自己命苦,跟着上去了。 温禾安拿出四方镜翻了一会,等书房门嘎吱一声合上,隔绝了所有声音,才上了二楼,避开了书房,在陆屿然的房门口停了停,推门进去了。 她穿过书案上一卷堆一卷的巫山内务,弯腰点亮了两盏烛台,折过一面屏风绕去雕花窗子前,伸手将本就留了一道缝的窗牖抵得大开,抓着张小薄毯蜷着腿坐在小榻上。 夜风一吹,有种小时候在盛夏天乘凉的感觉。 珍宝阁开遍各个州城,建立齐了一张庞大的情报网,查禁术可能慢了点,但查别的事的速度不容小觑,尤其是在林十鸢迫切有求于人的时候,她很快给了温禾安回答:【千金粟是九州迄今为止最绝妙的傀阵,从千年前的傀师本家流传下来,代代都有加强,据说没有弱点。徐家没有圣者坐镇,但这阵法就是他们家的圣者。】 【想要强行击败圣者 ,唯有圣者出手,没有别的方法。如果对撞时不曾大动干戈,引人视线,可能有不止一位圣者出手。】 温禾安看着后面一句话,心中有了计较,几乎能锁定目标。 【还有。】 隔了一会,林十鸢又发来一条消息:【你之前让我查的禁术,虽然还没有很清楚的眉目,但,我提前说一句——傀阵师徐家,本身可能就是一道禁术。】 什么。 温禾安晃动的小腿顿住,薄毯不期然滑落下来,她稍微坐直了些,问:【怎么这么说。】 【我还在查,不敢肯定,只是先提醒你一声。】 林十鸢慢慢有点摸清楚温禾安的性格了,她先一股脑将自己查到的东西给出去,后面的事温禾安自然会给她摆平。珍宝阁需要助力,靠着巫山是底气,但也不吝对温禾安展现最大的诚意。 在温禾安皱眉深思的关头,林十鸢又发来一条消息:【最近花重金来找珍宝阁查禁术的,不止你一个。禁术牵扯太大,都是珍宝阁惹不起的势力,我回绝了,没接。】 第85节 难得有林十鸢不敢赚的钱。 温禾安抓着四方镜的手指用上了点力,她猜到了某件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屏住呼吸,非要得到某样回答:【谁。】 【九洞十窟,李逾。】 温禾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半晌,弯腰想把滑落下去的毯子勾起来,腰弯到一半,窗外有阵夜风吹进来,她不由眨了下眼,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陆屿然推开房门前,商淮还跟在身后,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揉着眉,压低声音问:“……这事能解决吗,九州防线不会在这时候出问题吧。” “不会。”陆屿然回他,臂弯里堆着十几道文书,声音落地时给人种一锤定音的清冽之意:“从前如何今后还是如何,这件事我来处理。” 商淮一颗心落地,抚着昏涨涨的头下楼睡觉去了。 门没关,留了条缝,随意一推就开了,屋内敞亮,夜风习习,那面珠帘被吹得晃动,交织出错落有致的碰撞之声。 陆屿然先将手里的竹简与特制文书放到案桌上,随后视线在屋里瞥过,找人。 最后在壁柜的对面,窗下的贵妃小榻上看到了人。温禾安给自己垫了个枕头,搭着条素色的毯子,笑吟吟地看过来,她憋着气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气息也都收起来了,很明显是故意要他先挑开珠帘,又绕过屏风,拨动垂下的床帐,最后找到这里。 陆屿然走过来。 她仰着头,眉眼慢慢弯起来,四目对视时,你当真能看到她两瓣瞳仁中有水一样的波纹无声流动起来,又漂亮,又直白,给人种眼中唯你一人的专注璀然之感。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才是被撂下四五天不闻不问的那个。 “我看出来了。”温禾安看着他,唇瓣微动,带着点笑意:“帝嗣果真日理万机。” 陆屿然靠在榻边,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他不由垂眼,颔首,不冷不淡地扯动了下嘴角,道:“嗯。日理万机的是我,一连几天不见人影的也是我。” 是那种霜雪之下带点不开心,有一点刺人的语调。 比从前还要明显一些。 温禾安笑起来温柔得看不出一点脾气,也能将别人的脾气抽出去,她不接那句话,转而问:“你这几天有感觉好点吗?我问过罗青山了,他说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太劳累。” 话语中不难听出关心的意味。 陆屿然静了静,唇角微抿,压了压这几天里冒出来的情绪,说:“今天不行,临时有事,要连夜处理。” “你怎么样?” 他弯下腰,手指抵在她脸颊上那道描着花纹的半边面具上,皱眉问:“还疼不疼?” 温禾安仰着下巴,很是配合地任由他将面具揭下,感受他倏然靠近的气息,她这种时候很是安静,睫毛纤长,眼睛也不眨。视线中是他冷而薄的眼皮,其实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不太愉悦的弧度。 她慢慢说:“没事了。” 陆屿然又站了会,算了下书案上堆着的事件,声音微低:“累了就去床上睡会,我还要几个时辰。” 温禾安嗯了声,跟在他背后起身,他去书桌前,她则掀开床幔倒了下去,身体接触到柔软被褥时先下意识裹着滚了半圈,将四方镜撂在床边。 片刻后,她从床幔中无声无息探出脑袋,见灯烛下,陆屿然脊背挺直,已经开始执笔,蘸墨,字迹跃然而下,于是无声无息趿鞋,下榻,从屋里的圆桌边摆得整齐的椅子中抽出一把,放在他身边。 陆屿然从竹简细密的字迹中抬眼,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温禾安坐在他身边,手肘交叠着放在书案的边角上,她紧挨着他,但不看他跟前那些纸张,玉简,只看他,说:“我陪你。” 陆屿然不由侧首看她。 她长发散在肩后,现在随着动作散漫地拥到跟前来,乌色很重,肤色又极白,微微趴着,左侧脸颊面向他,透着一点罕见的懒意,但……姿态太亲密了,有种毫无秘密,袒露所有底细的信赖。 比之前,比任何时候,好像都要来得更为亲昵。 陆屿然与她对视两眼,只是两个呼吸间,这几天里积起的郁气被摧去小半。 他不动声色撇开视线,四周锋利逼人的气质慢吞吞软下尖锐棱角。 一时之间,书案上好似只剩竹简摊开,卷起和两人浅淡的呼吸声,陆屿然用了好一会才能沉下心,看了没两卷,手里的笔才下去一个字,她便扯了下他的衣袖。 她喊他:“陆屿然。” “嗯?”他音色天然淡,回她时却不显得冷。 “林十鸢那边想找你拿道腰牌。”温禾安将四方镜也贴上桌边,无声无息间又占了他一点地方,嘴唇微启:“她还说了点禁术相关的消息,跟徐家有关,我最近不是一直在查嘛。” 陆屿然这时候又还算好说话,身上的刺还在,但软得也差不多了,他一心两用,在竹简上又落下两个字:“让珍宝阁的人来拿。” 得到应允,温禾安低头回了那边几个字,林十鸢心满意足,很快回了她一句。 你真厉害。 温禾安不再看四方镜,她凝着身侧的人看了会,轻声问:“陆屿然,你这几天,是不是生气了。” 陆屿然手下动作微顿,神情在烛火下有一瞬的绷紧,他握着笔,话语是一贯的理智简短:“没。” 温禾安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他眉棱逐渐凝起,情绪沁入公事中的时候,想了想,把后面一段时间的安排跟他说了:“我明天要再去徐家看看,要想办法近距离接触他们的‘千金粟’,可能需要几天。” “徐家事情摸清楚之后,我要去一趟琅州。” 这个时候,陆屿然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他侧首,与她对视,听她有条不紊,娓娓道来:“……温流光也要选地方闭关了,那段时间我会很忙,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很杂。” 在这之前,她还要想办法把徐远思搭救出来,他是徐家人,一些情况比她清楚,而且九境傀阵师本身也是不小的助力。 陆屿然听她说到这里,大概知道她要打怎样的预防针了,他冷静了会,问:“多久。” “如果顺利,大概要几个月。” 他问:“都不回?” 温禾安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澄净得你能看穿她所有想要表达给你的意思,陆屿然轻易读懂她的意思。 他与她冷然对视,眼皮下垂落一团稠深阴翳,下眼睑的薄红是熬出来的,现在糅杂在一起,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外放的不满愠色。 意思也很明显。 看她说。 看她要怎么说。 究竟是真忙,还是不想回,看他现在坐在哪里做事,看她这几日的做派,谁能不明白。 温禾安在袖子里捂得微热的指尖搭了搭陆屿然的手背,他垂眼,皱眉,见她温声说:“我是真的怕打扰到你。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开心,我就尽量每天回来。” “和以前一样。” 她勾勾唇,拉了下他的袖子,笑 得有些开心,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这种认真又跟专程哄人一样,叫人无从抵御:“我其实,也很想每天都在一起。” 这是温禾安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陆屿然感受她冒着热气的手指,看她蕴着显眼笑意的眼睛,听她提起从前,半晌,舌尖在齿尖上轻擦了下,认命地点头,清冷瞳色和凛然之意在三言两语的攻势之中逐渐收敛,没脾气了。 何止没脾气,他微一阖眼,甚至能从这些字眼里搜刮出微末的甜意。 比起甜点上堆上小山一样的糖霜糖粉,温禾安给出的言行反馈来得更为绵密细腻,他确实……很吃这个。 看得出来。 陆屿然今晚要处理的事真的来得突然,又急。 竹简上经过特殊处理的纹路在他落字时就开始融化,变幻,最后完全沁进去,极为遥远的另一端能及时捕捉到这种命令并迅速执行。 温禾安先自己拿着四方镜聊天,但她的四方镜上本来也没几道熟人的气息,几息之后,她就压下了。过了会,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又问陆屿然要不要茶。 陆屿然在处理这类事情上从未有分神如此之多的情况。 做完这些,温禾安在他手边趴着眯了会,但没能睡得着,没过两刻,她支起腮,勾着垂下去的袖片捏在掌心里,视线又落回到他身上。 因为和林十鸢聊的那几句话,她今晚心情有点不好,一闭眼就老是想七想八,和他相处的时候会好很多,李逾,禁术,徐家,温流光,统统都是明天要考虑的事,今晚是她挤出的一点时间。 此时此刻,温禾安能看到陆屿然的五官,全浸在曳动的烛火中,清癯绝俗,说不出的优越,眉峰,眼睛,鼻脊……和唇。 他唇形完美,色泽很淡,嘴角一压,一提,都会给人很重的倨傲和凉薄到无从接近的感觉。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只有她知道不是这样。 温禾安看了看,又在原地静了静,过了好一会,她喊他一声,低低的,要说什么悄悄话一样:“陆屿然。” 他排开一道竹简,朝她看过来。 或许是因为眯了一会,她脸颊透出点嫣红,桃羞杏让,眼神又专注又剔透,倒是没有怯场,但大概也是第一次,她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蜷着掌心,有一点腼腆,话从舌尖上递出来的时候好像过了一道弯,慢吞吞的:“……我可以,亲一亲你吗?” 四目相对。 陆屿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刻,他瞳色深下去,捕捉到她瞥向自己唇瓣的视线,带着点大胆至极的馋意,一眼,两眼,每一眼都跟刮在骨头上一样,力道极轻,却勾出一种极重的情绪。 温禾安肯定是大胆的。 不管是在外,还是在他身上,她就是有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实力。 陆屿然认了,他彻底撂下笔,将竹简从手边推开,知道今晚,这加急的公文是怎么也批不下去了。 至少此时此刻,温禾安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不行。 “可以。” 陆屿然脊骨往椅背上微抵,气息微乱,凛霜朔雪的气质消减下去,他朝她伸手,声线压得有些低:“过来。” 第64章 三月天,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窗外随风拂进一点潮热。 他们一个坐在书案后, 一个站在桌侧, 其实离得很近,温禾安看着陆屿然伸出的手,将手指贴在他的掌心中。 她体温偏热,他则常年冷得透骨,两种迥异的温度甫一交叠, 便自然滋长出别样的轻微麻意。 她手才搭上去,便被陆屿然倏的扣紧, 拽进自己胸膛里,前后退路霎时都被封死。 甘松香清冽, 绵长, 扑掠而来。 温禾安见他肩骨松懈下来,一副天生冷淡, 却又满含侵略性的样子, 他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擦了下唇,一掀眼, 唇色依旧极清,唯有呼吸里的灼热暴露了点东西:“要怎么亲。” 他仰了下颈,看似从容, 但更像无声的催促:“来。” 他说话的时候,温禾安看他看得很是专注认真,视线中带着期盼和新奇的柔软, 等他落下最后一个字,她指尖落在他滑动的喉结上。先碾, 又抚,感受它静滞住,随后止不住滑动,像轻轻摁住了鸟类挣动的翅翼。 第86节 温禾安第一次从陆屿然脸上看见难耐的意动。 她倾身,含住了他的唇,满头青丝随着动作流动。 跟上次相比。 尤其温柔。 温柔到极致,软到极致,像熬出来的糖,也像一捧春水,一点滋味,就叫人心旌摇曳。 陆屿然从没陷入如此难以收场的处境过,她掌心是热的,唇和舌尖都带着燎人的温度,点哪,哪就起火。越纠缠,房间雪色气息就越浓,不过一刻,就已到暴雪弥天的程度。 温禾安侧了下身,双腮桃红,唇珠吮得水艳,跟他对视。 陆屿然没捱过两息。 他轻易将她捞起来,手上一提,一放,将她抵坐在书案上,气息完全透出来,凛冽,强势,压倒一切,他用清雪去拥簇她,眼仁乌黑深邃,看着她,问:“试一试?” 温禾安被勾得不自觉给回应,春夜,火烛烧得流淌,嫩芽和花枝的香沁进来,屋里一时春色欲流,难以收场。 她看着陆屿然,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焰火和渴求,他话语中带着询问,好似还留有余地,实则,真到这种份上,骨子里天生的强硬渗出来,多少带点不容拒绝的意思。 温禾安很轻地喘了口气,见他箍着自己的手腕的力道收紧,眼睫一垂,感受着翻卷在一起,将要侵入自己神识中的气息,将下巴磕在他肩上,拉回一丝理智,拒绝得也很艰难:“你才用第八感没几天……不行。” 陆屿然的气息半点没退,浩瀚如江潮。 意思很是明显。 温禾安鬓边都沁出细密的汗,那种势均力敌,初春与凛冬出自本能缠得难舍难分的感觉太过美妙,对她的吸引力同样很大。她静了静,才启唇,声音闷闷的:“不想半夜让罗青山上来,他能跟我拼命。” 陆屿然皱眉,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的后颈,每一下,都带着难言的意味,声音又低又哑:“没事。” 她从他肩头撑起点力道,眼里还很润,话语认认真真:“你的神识——肯定会受伤。” 慢慢将气息往回收,她说:“会很疼。” 陆屿然懂她的意思。 别看他们气息现在契合成这样,紧密得容不下一丝间隙,可神识毕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一强一弱倒是好说,强的完全压制弱的,从容自若,也不痛苦。可她和陆屿然同阶修为,较起真来战力难分上下,神识交融的过程就是将自己磨得死去活来,生生折断所有攻击性东西,变得全然柔软再交织沁入的过程。 温禾安觉得自己还好,她的第八感到底温和,受罪的是陆屿然,用来压住妖骸的第八感,攻击力多强不用多说,这个时机,确实不太对。 陆屿然手背上经络跳动,被吊得不上不下,眼中隐见狼狈与灼热,才想扯开椅子将人抱起来去里面榻上,神识不行就换种方式,但听到神识两个字,下意识就想到了什么。 他在原地站了会,眸色越深,没有别的动作。 话说到这种份上,他最终竟仍不退避,话语间对自己几乎有种冷静的残忍:“就现在。” 温禾安愣了下,没有应,陆屿然看着她。 在这方面,他有点敏感。 不知道在和谁无声争锋,愣是没 有一丝一毫退让的打算。 半晌,陆屿然见温禾安先倾身,脸颊轻慢地贴上他颈侧,双手带着两捧袖片环上来。 这个姿势。 恰好,将她抱了满怀。 她又变成一副尤为无辜的模样,趴了会,身上气息收回了大半,还剩一小部分,分为几缕,藤蔓一样没骨头地挂在陆屿然身上,身上漫开一种没有边际的清甜,包容他,也安抚他。 半晌,温禾安一撒手,瞥了瞥乱糟糟的竹简堆,尤为善解人意地拉回他的心思:“真不处理事情了?不是说很着急吗。” 陆屿然心中那点滋味平复了些,同样看向被自己撂开的墨笔,胸膛颤动起伏一下。 着不着急,要不要紧,她这个为天都处理过无数件棘手麻烦事的二少主,会不知道?方才绞尽脑汁要他撇开这些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见说这样的话。 这时候,她倒是想起他的公务来了。 “下次吧。”温禾安倒是很满足,她看了看陆屿然透出血色的唇,眼睛里笑意很软:“我今天想要的东西,已经要到了。” 她闹了一通,大概是真心满意足,这次乖乖钻进被衾中,真睡了。 重新执笔坐回那张案桌前,陆屿然凝神把几件最着急的事处理了,烛火燃得直剩浅浅的底,他看了一眼,将手中文书倒扣着抵到桌面上,不知想到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床榻的方向。 一面床幔垂落,将里面的情形遮盖得严实。 她睡着了。 陆屿然起身,走过去,伸手撩开帷幔,温禾安一放松,睡相就不太好,身体不大,但喜欢霸占绝大多数的位置。他倚着床尾的木骨,垂着眼,其实很多事情在他这里,过了就是过了,追悔,懊恼,不过是徒增烦恼的无用之举,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 刚才那句“就现在”,一方面确实是,到了那种程度,情难自抑,停不太下来,一方面也是——想到了巫山的道侣契,想到他几年前捕捉到的,和巫山雷术下意识斩出去的其中一道。 她曾任由江召进自己的神识。 那时候,才多久。 她和江召在一起,才不到半年。 五个多月吧。 陆屿然看了一会,半晌,任由自己的气息漫出来一些,看她很是诚实地慢腾腾贴过来,贴到床沿边,在这期间,她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眼睛半睁不睁的,见是他,很含糊地“唔”一声,下意识朝他递来两根微蜷的手指。 陆屿然给她牵着。 温禾安就是那种,她肯对你上心,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给出的反应,都让人喜欢透了。 他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尖锐的酸涩和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的心理,斑驳昏暗的光晕中,最终,他反拉了下温禾安的手。 陆屿然被巫山培养得,性情一直偏淡,很少有明确想要的东西,和温禾安在一起是其中一件,按理说,已经达成了。 不一样的是,真在一起之后,他想要的反而遏制不住变得更多了。 想有更多的羁绊。 想再亲密一点。 翌日一早,温禾安醒来的时候,枕头边已经没人了。 她习以为常,起床洗漱,给自己戴上面具,又罩上一层幕篱,带着月流出门拐去了珍宝阁。 雅间里,林十鸢还打着哈欠,每天需要她亲自出面见的客户不多,全凭她的心情,所以这段时间都是起得晚,睡得早,听温禾安在四方镜上说要来才急慌慌地拾掇了下,没说上几句话,精神就眼看着提不起来了。 “好了,我不耽搁你睡觉的时间。”温禾安抿了口热茶,好笑地道:“你昨夜在四方镜里说得也不清楚,我是想问问,为什么说徐家本身就是禁术。” 说起正事,林十鸢挺直脊背,强打起精神,屏着气说了一长段话:“我知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四方镜里也和你说了,消息并不准确,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你听一听,既然真跟这东西打上交道了,留个心眼也是好的。” 温禾安茶也不喝了,示意她说。 珍宝阁给出的消息,总不至于是凭空来的,林十鸢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相关的证据指向过徐家,只是不能确定罢了。 “跟‘千金粟’有关。”林十鸢润了润唇:“徐家傀阵师代代相传,他们自成一派,本就跟我们修灵力的不一样。他们生前有异于常人之处,死后也有。传言凡是八境及以上的傀阵师死时,会留下一根本命傀线,水火不侵,刀剑不入,千金粟的阵心就是由这样的傀丝撑起来的。” “阵心中有他们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圣境傀阵师的本命傀丝,这是大阵能发挥巨大杀伤力的根本,听说拿到这个,再和徐家血脉融合什么条件,就会成为一道禁术。” “这中间具体是什么条件,我还没弄明白,还在查,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温禾安细思这几句话,温声道谢之后起身下楼,从后门出了珍宝阁。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自然有它邪恶得难以直视的一面,千金粟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正派阵法,它阵中心的圣境傀阵师的本命傀线肯定没问题,那么会有问题的是徐家血脉。 血脉。 徐家嫡系全部消失,不是幕后之人看上了徐家的能力,而是……意在他们本身? 温禾安皱着眉,决定先放弃徐家的阵法,先去王庭酒楼边上蹲蹲。 她如此想着,经过珍宝阁后门那堵高墙,余光随意掠过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张侧脸就在这时闯入眼底。 温禾安原本已经低头了,过了一息,她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猛的抬眼往后看。 墙边两棵半人高的桂树边,站着个看起来格外散漫不经心的男子,品貌非凡,羽冠青衫,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很是惹眼,他不怎么抬头,手里掂着颗水晶石,水晶石在眼光下光彩璀然,晶莹剔透。 像是后知后觉接收到了这道视线,分明摆着等人之态的人抬眼看过来。 “温、禾安?” 遥相对视,他不太习惯这种叫法,三个字中间有了明显的停顿。 温禾安眼神震动,舌尖抵着齿慢慢度出一口气,半晌,她走过去,也是连名带姓的:“李逾。” 第65章 萝州初春的清晨傍晚经常飘雨, 今天倒是难得的干爽,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温禾安警惕地看看四周, 视线落在李逾身上, 面纱随着动作晃动,他们互喊过名字之后,沉默便随着呼吸一同漫开,最后还是她偏了下头,说:“这里人多眼杂, 找个地方坐着谈吧。” 李逾没什么意见,示意她带路。 他们找了个就近的小茶楼, 茶楼里搭着台子正在唱戏,咿咿呀呀长袖挥动, 温禾安要了壶茶, 两碟干果,找了二楼靠边的雅间, 正好能看到戏台子一角, 唱腔拉长的尾音隐隐约约往耳朵里飘。 两人前后落座。 温禾安看向李逾。他从小就是瘦弱的病秧子长相,奈何五官长得好, 单眼皮,远山眉,鼻梁高挺, 随意一袭长衫,披在他身上,愣是衬得他金质玉相, 有种用锦衣玉食堆起来的贵公子气质,他显得尤其懒散, 不说话的时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万事都不上心。 “萝州现在这个情况,你敢这么现身。” 他们有几年没见过面了,感觉彼此又变了不少,温禾安看了他两眼,视线轻飘飘落在下方戏台子上,说:“胆子真大。” 李逾扬了下眉,手中将水晶石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闻言很没所谓地笑,言语中有种狂意,听不出丝毫顾忌:“我有什么不敢。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都该觉得庆幸了。” 温禾安扯了下唇角,看不太惯他这种肆无忌惮的模样。如果不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至今脑海中还留有他气得跳脚,哭得不能自已的画面,她大概也真会觉 得,李逾就是这种性格。 “你这些年杀的人不少。”她陈述事实,并将萝州城现在的情况告诉他:“光是长老折在你手里的隐世之族,张,洛,沅这三家都来了人,九洞十窟现在乱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我没看错,你的对手也在。” 李逾半点不在意,他视线穿过重重高墙,似乎要完全掀翻墙面的泥秽,言语中意有所指:“动用歪门邪道害人,还撞到我面前,这些人,你觉得不该杀?” “我是觉得,你应该收敛一点。”温禾安看向高高堆出个塔尖的瓜子盘,说:“其他家就算了,天都,王庭,巫山,哪个没在通缉你。他们没有大肆发难是因为不想淌九洞十窟的浑水,不代表真遇见了会放过你。” 这么多年,除了温禾安他们四个家族继任者之间明里暗里的争锋比较,李逾作为九洞十窟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又被他们家的圣者破例带在身边栽培了一段时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也很是被人津津乐道议论了一段时日,算是同辈人口中的风云人物。 曾经有一段时间,还有人正儿八经列了张榜,说他和另外几位,是那四位以下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 大家关注这么个人,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了不得的实力,到这一步,实力不俗是肯定的,李逾更容易引发别人议论的点在于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第87节 作为九洞十窟年轻一辈中撑门面的人物,最有出息的弟子,他学了满身的本事,对收拢势力,夺权毫无兴趣,撂下门中诸多要命的事情不管,却经常去做一些别人不明所以,甚至惹祸上身的事。 他不知道怎么的。 专围着那些显赫的世家查,一但盯着个长老,执事,那跟要把人从里到外扒个底朝天一样,百年前的事都扒。除此之外,这样懒散得连自己宗门事情都不爱管的人,却生了副侠义心肠,见不得任何邪门歪道。 那些死在他手中的长老们,说起来,那也是时运不济。毕竟年龄上来了,身居高位,世间大多数东西都唾手可得,正是人生滋味最惬意的时候,却面临生死大关。 谁能不怕死? 死亡阴影笼罩之下,会暗地里捣鼓点小动作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敢太明目张胆,不敢泄露半点,然而在这事上,一但尝到点甜头,动作就止不住了,底线只会一低再低。 他们会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去啃不入流的古书,动用上面的邪术,将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个过程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不过一年两年的时间,邪术修到最后,总有尽头,在这个时候,他们无一例外,会接触到禁术,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中十个有九个半,都会犯在李逾手中,死时情状极其可怖。 这对大宗门来说,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奇耻大辱。 这哪能忍。 李逾也不怕犯事,九洞十窟那位圣者不管任何凡尘之事,但对他很是喜爱,曾经有宗门气不过,宗主亲自登门拜访,要将他拿走,众目睽睽之下呢,他直接抛出一颗水晶石,将邪术揭了出来。那家宗门险些名声不保,闭门很长一段时间说是在自我纠察,连着错过了两年的新生筛选。 出了这么一件事,其他家也不贸然上门要说法了。 但随着他在这方面越来越过分,四面树敌,猖獗无比,李逾这个名字,基本都在各家的狙杀名单里。他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圣者的地盘上还好,一旦露面,他们绝不会留情。 有圣者坐镇的,可不只有一个处于动荡之中的九洞十窟。 李逾摸了摸下巴,话语中带着点讥嘲:“都忙着找天授旨,垂涎帝源呢。”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受三家关注的程度,跟你能比?” “倒是你。”说到这,李逾的眼神在温禾安摘下幕篱,仍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上转了圈,停止转动水晶石,身体往前倾,漫不经心之意终于散去。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天都的二少主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怎么突然下定决心要决裂了?” “我还真想不出来。”他含笑,却不难听出挖苦之意:“你之前,不是还挺一心为他们着想吗?” 自打百年前分开,这对兄妹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都以面红耳赤的争执收尾,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一连十几年不带联系的,想起来心里都觉得窝气。 温禾安将手里的瓜子撒回果盘里。 这么多年在天都磨砺,她的脾气早早就定了型,很是稳定,对自己人,对敌人,是温声细语还是直接动手,都很能把控,不会躁。这世上能用短短几句话将她刺成个漏气的球的少之又少,李逾算一个。 她去够自己的幕篱,眉心微动,面无表情,说:“李逾,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性格还这么幼稚,半点没有长进。” 李逾立马冷下脸。 “你要么别出来,出来就好好说话,有事说事,我不信你没事会跳出来找我。”温禾安指了指看台外,抬了抬下巴,说得很是直接:“要么就出去和我打一架,但不是我说,从小到大,哪次打架,你是赢了的?” 李逾开始冷笑。 这就是一起长大的不好。相依为命的十年里,李逾有三年十分讨厌排斥温禾安,乱世中,一个老妪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本就很难,结果莫名其妙的,又多个孩子。 她一来,祖母日日都在上工,更显苍老,他心里肯定不愉快,想让她从哪来回哪去。 剩下七年,他都处于一种“温禾安就是他本就坎坷的命数中的一道巨坎”的心理中。 反正,李逾从来没有承认过,温禾安是他的妹妹。 两个小孩长得都好,生活在很是糟糕的境况中,嘴对外都很甜,很会哄人开心,又懂事,什么活都干,但再如何沉稳,毕竟是小孩,总会有淘气捣蛋和人起冲突的时候。 李逾和温禾安打过不少次架。 在她还没回天都,还不姓温,被所有人“禾安”“禾安”叫着的时候。 但就跟温禾安说的那样。 他打不过。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小时候虽然生得瘦弱,但并不是真的生了什么病,田埂上,果树林里疯跑,也是能上树掏鸟蛋,下河捉小鱼,农忙时节,身上套着个比人还高的麻袋,在盛夏天去摘棉花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是健壮。 第一次和温禾安打架惨败之后,他自己都懵了。 当天晚上,祖母给他们擦脸上的泥,一边擦,还一边纳闷,算他们的年龄,拉着别扭着脸的李逾看了看,说,怎么会输成这样呢。另一边,温禾安坐在床上,掰着瓣橘子,晃着腿,两边辫子有点歪,祖母给她把发辫散了,被她弯弯眼,一把抱住了胳膊。 … 温禾安看着李逾,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什么。 自打李逾在九洞十窟出头,他就一直在查禁术的事,有一次在接连闹出两三桩事件之后,他联系她,要她帮忙困住天都一位元老,当时温禾安处境不算好,被温流光死死牵制着,正腹背受敌,妖化还发作了,实在腾不出手。 还有一个原因是,温禾安察觉到那个时候,温家圣者对她有了比较强烈的操控之心,她不敢在这个时候跟李逾密切联系,怕她因为禁术除掉李逾,或者拿他威胁她。 祖母一走。 李逾是她唯一的亲人。 温禾安最终只和李逾说,这件事她知道了,她后续会关注那位元老,如果他真牵扯到当年禁术一事,无论他什么身份,必死无疑。这话对她来说是一种保证,但别人听着 ,可能就觉得是搪塞与推脱。 她知道李逾会觉得愤怒,觉得她忘恩负义,但妖化的事她没打算说,解释自己在温家的处境又没有必要,李逾这些年折腾成这样,可见没有谁的日子是过得容易的。 李逾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把手里的水晶石丢到桌面上,眉目凛厉起来:“有点线索,你自己听。” 温禾安早就在看这颗水晶石了。 她点入灵力,水晶石上闪出细碎的光泽,半面投影展现在两人眼前。 画面闪动得很是厉害,开头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喘息声,听得出来有人正在奔逃,随着一段枝丫断裂的声响,有声音响起来,沁在水里,好像水晶石是被人偷偷匿进了泥潭中。 “少门主,他们马上就来了……我撑不了多久。”这是段男子的声音,上了点年龄,声音里能听出沧桑之意,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惊心的咳嗽和吞咽。他调整了下呼吸,又向着水晶石的方向挪过来了些,发出沉重的拖磨声,道:“……百年前,天都穆勒,王庭江云升到了琅州,曲州两地,还有巫山、巫山也来了人,三家齐至,据说是为了寻找天授旨的线索。” 他痛嘶了一声,声音更重:“当年两州饥荒,流民无数,哀嚎遍野,三家欲寻天授旨,决意效仿帝主仁义之举,放粮,施粥。因是三家一同出粮,那段时日每日施粥的例份,数量,都记录在册。这、对两州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而当时两州之主为了讨好那三家下来的大人,将此举大肆宣扬,把册本上记录的情况封进城关中。” 说到这,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生命力流逝得太快,他便省了一些李逾能明白的东西,只重重咬字,提醒,要个承诺:“少门主,别忘了我瞿家的仇。” 水晶石光芒消退。 几段话,听下来也就一息时间,但给出的消息不少,温禾安忍不住皱眉,视线落在茶水上冒出的热气上,问:“瞿家?” “西陵瞿家。上一次九州风云会召开前的秘境构造是他家负责的,当时他们家想考验一下年轻人,就将这项任务交给了家里的小辈们,想着到时候由他们收尾时过一遍,结果他们家一百三十多个年轻人,一个不剩,全死在了他们自己制造的秘境中。” 李逾又将那颗水晶石拿起来在手上摆弄,脸上表情很淡:“一个传承数百年,代代以构建秘境而闻名的家族,家里的孩子们都死在了他们制造的,基本以山山水水为主的秘境里。秘境崩碎,人全没了,招魂也招不到,连骨头都没找到一根。” 他一说,温禾安就记起来了这么一回事。 当时这事很是传扬了一阵,那届的九州风云会为此延后了几日。 沉默了会,温禾安徐徐吐出两个字:“禁术。” 又是禁术。 这么多禁术,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幕后主使长达百年的谋算,环环相扣,究竟想做什么。 李逾接着说:“这人叫瞿觉,他两个孩子都死在了那场秘境之祸中,我在查禁术时阴差阳错遇见的,自那之后就一直跟着我走东闯西,这些消息,是他在穆贺身边潜伏三年才得到的,最后也露馅了,被当叛徒杀了。” 他说:“穆贺是穆勒的弟弟。” 他看向温禾安:“这个人,你应该熟悉。” 温禾安眼神冷下去:“确实熟悉。” 温家圣者,她外祖母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当年她被温流光的人掳走时第一个赶来救她,最有可能给她下毒的人,当日废除她修为时,也有这人的一份力。 她正设计着如何借着温流光开启第二道八感,将这人逼出来生擒。 结果。 还可能和祖母的死有关系。 李逾坐得很直,透过空气中舞动的萤尘,他眼前似乎还能闪过老人花白的头发,粗糙得裂出很多道口子的双手,心里的一口气憋了百年,无数个日夜,梗得自己活过来,死过去,年纪轻轻,尝遍这世间所有与悲伤、痛苦有关的滋味。 历经无数艰险,现在终于走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后一步。 温禾安回忆刚刚听到的每一个字,她很会抽重点,静默了会,总结出来:“找到当年的册本,能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禁术,他们到底对什么人,多少人出手了。至于我们想知道的更多东西,他给出了两个名字,天都的穆勒,王庭的江云升,一个个来就是了。” 她眼见了外岛事件的全程,知道里面涉及塘沽计划,塘沽计划就是用来对付陆屿然和巫山,停了会,道:“不用管巫山,他们嫌疑不大。” 李逾将水晶石往天上一抛,接住,随后撑着桌面起身,他看着温禾安,从她眼里也找到一点难以言喻的痛楚,历经百年,未敢遗忘。 “我想,她也希望,这仇最后,是我们一起报。” 温禾安没说什么,将自己的四方镜递过去。 这大概是百年里,他们最快达成共识,最为和平的一次。 “我先去见师尊一面。”注入自己的气息,李逾道:“晚点联系你,交换下消息。” 说完,李逾拐弯,下楼,出门。 茶馆外站着个满脸风流相的男子,他见到李逾,仍觉得不可置信,但又想通不少事情,他恍然大悟:“原来你前段时间出山就到处找阴官,是要救温禾安?” “你居然认识温禾安?”他重复:“那可是温禾安!” 男子突然有点心碎:“你们不会是……” “是个屁。” 李逾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脚步停了下,脑海中是年少鸡飞狗跳,互相嫌弃得不行的画面,很不愿意承认,但深深吸了口气,也认了:“她是我妹妹。” 第66章 李逾的话落下后, 巫久直接愣在了原地,而后深深提一口气,再看向他时, 眼神几经变换。 李逾根本不想听巫久“温禾安”“温禾安”的念, 他旁若无人几步翻过墙头,身法诡谲莫测,避开所有暗中的盯梢,去了九洞十窟在萝州城盘下的小酒楼。 九洞十窟现在内乱厉害,寒山门和万枯门是斗得最厉害的两支, 李逾则是寒山门的少门主。 但他这个少门主在自己师尊那也很不受待见,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不在内斗上, 经常一甩手,人就跑得没边了, 不会为他们这支增加助力就不说了, 有时候还得他们捏着鼻子去为他干的那些混账事擦屁股。 如果不是天资出众,实力实在拔尖, 但凡有选择, 这个少门主之位也不能落在他头上。 李逾径直上了二楼,屈指敲响了寒山门门主书房的门。 “进来。” 李逾推门进去, 书房布置得中规中矩,大气素雅,身着灰衫的男子负手站在窗前, 见来的是他,是心头一跳,胡子也跟着翘, 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这么来的?” 面具不戴,也不用术法遮一遮。 他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上了几家的暗杀名单吗。 第88节 寒山门的门主成名已久,百年前千挑万选挑了个徒弟,结果挑了个最不听话的,满身荆棘骨,太有主见,倔起来你是讲烂了嘴都听不见去一个字,这么多年下来,也麻木地接受了。 他见李逾不以为意嗯了声,一副“他们能拿我怎么样”的神情,不由说了第二句话:“你别告诉我,你在萝州城惹事了。” “哪能呢。” 李逾笑了下,但也只是一下,他面朝门主站着,站得很直,眉眼间的轻狂和懒淡之色收敛回去,半晌,正儿八经喊了声:“师尊。” 门主的心都被这一声喊得高高悬起来,下意识觉得不好。 没等他问,就听李逾道:“我准备对穆勒动手了。” 穆勒的名字 一出来,门主的脸色就变了,他脸颊上的肉抽了抽,压低声音严肃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清楚不过。” 李逾没有犹豫,他这个人做的荒唐事太多,身上那种无所顾忌的气质很重,今日是难得的严肃,看起来很是靠谱,就是门主心心念念,梦中都期盼他能成为的那个样子,但要做的事更让人生气了。 他道:“师尊,这么多年了,这是最后一步。” 寒山门门主看着李逾,怕他不知道事情利害,一字一句说得很重:“你可知穆勒是谁,他是温家如今当家那位圣者的左膀右臂,在天都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他在九州叱咤风云时你在哪呢,你还没出世呢!” 李逾陷入长久的静默。 自己的徒弟,究竟是什么性格,门主能不知道嘛,一见他这敛着眉不吭声,看似无话可说,实际下了决定十头牛都别想拉回来的模样,就明白,今天这事,怕是没有余地了。 他脑袋嗡嗡疼起来。 怪他眼光高,这么多年,就看中了这一个徒弟。 “师尊。” 李逾知道他在愤怒什么,或许从小就是在不太好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在看人心这块,他和温禾安各有各的手段,真要上心了,总能将人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此刻一抬眼,道:“我先是凡人李琼花的孙子,后才是您的弟子,是寒山门的少门主。” 他面无表情,所有的情绪都积蓄在话语中,沉得像座山:“在了却这桩事之前,我没法以别的身份活着。” 谁看到这样的少年,能做到全然的无动于衷。 门主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将眼尾的皱纹都叹了出来,很久之后,他才拂袖,丢下一句:“你一向有主见,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有一条要求,此事若只涉及穆勒也就罢了,若是背后扯出别的——九洞十窟内乱不休,绝不能再和三家争斗扯上任何的关系。” 李逾沉默,向他垂袖,哑声说好。 他从酒楼出来,发现巫久还在,这人眯了眯招人的狐狸眼,唇畔弧度变得尤为真诚,递过来一柄长门钥,说:“知道你没打算住在这里,我在萝州有套小宅院,不大,但肯定比出去找客栈住好,不然你先住着?” 李逾接过钥匙,让他带路。 李逾走后,温禾安先是坐着,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手掌撑在桌面上,目光凝在窗外春景与姹紫嫣红的戏服上。 祖母死的时候她和李逾都还小,初到新的环境,举步维艰,自身难保。这些年,他们无数次悄悄入琅州,出琅州,从怀疑祖母是死于毒,死于别人杀害,一家家去问,被数不清的杂乱线索干扰,一条条排查,才摸到禁术上。 又卡在禁术上。 现在李逾带来了关键的能够推行下去的线索,并且十分巧合的,与她原本的设想重合到了一起。 并且,她有了很大的助力,做成这两件事的把握更大。 是件好事。 温禾安回了城东宅院。回去的时候还是正午,院子里没有人,春光一来,这座院子就渐渐焕发出生机,恢复惊人的面貌来,鸟雀在枝头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叫得热闹,她打开四方镜,想找商淮,发现陆屿然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临时有事,离开萝州一趟,大概要三天。】 【照顾好自己。】 温禾安想了一会,回了声好,旋即找到商淮,发了条消息过去:【禁术方面有进展了,有兴趣听一听吗。】 她和陆屿然毕竟还有合作在身,查到禁术相关的消息,总归要说一声,巫山知道的消息,怎么也会比她单打独斗一个人知道的要多。 当初查到外岛松灵时,罗青山和商淮都表现得很为惊讶不齿,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禁术浮出水面,时间拉得极长,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庞大阴谋的轮廓。她想试探一下,如果塘沽计划并不完全只是争对巫山和陆屿然,巫山会是怎样的态度。 但她不太想和陆屿然聊公事。 商淮那边看上去是真忙,隔了好长一会,才回了消息:【有兴趣有兴趣。但我晚边才有空。】 温禾安就和他约了晚上。 月色如水,萝州城依旧挂了满城的灯笼,远远看上去,像片涨潮的火海,因为谈的是正事,所以商淮和宿澄是一起来的。 “外岛,琅州。”商淮皱紧眉,下意识重复呢喃:“瞿家。” 他问:“都是禁术?” 温禾安视线落在他脸上,将每个细微的表情和牵动收入眼底,闻言,点点头,也皱眉:“八、九不离十。” 事情到这一步,虽然幕后黑手还没能完全锁定,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跟另外两家大概脱不了干系,商淮在屋里走了半圈,停下,在脑海中搜了又搜,跟宿澄对视了两眼,确认之后才说:“目前为止,这些禁术没有用到我们身上。” 温禾安问:“巫山这边,还要接着查吗。” 商淮面色凝重,他迟疑了会,静默了足足一刻钟,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查。禁术分为下禁术与上禁术,下禁术是通过阴损招数改造自己的身体,达成目的,成不了大气候。上禁术每成一条,都涉及不少人命,连着积成几条,最后一齐发作,会有想象不到的威力。接着查下去,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也好防范于未然。” “我回去之后,跟族中说一声,尽量将封存的禁术相关的东西整理出来,再送过来。” 他没将温禾安当外人,顿了顿,抚着额郁闷地道:“如果他们不对巫山出手,这件事,巫山怕是不好管。” 温禾安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世间凡是聚集了权势,财富的地方,阴私数不胜数,再清白的世家也经不起彻查,巫山不齿这种祸害苍生的行径,但除非对方真用禁术做了极其过分的事,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不然也不好出手。 巫山不可能因为这个,贸然打破三家鼎立的局面,对其他两家开战。 除非帝主还在。 除非陆屿然获得天授旨和帝源,并且完全成长起来,重新一统九州。 那么管束为祸苍生的臣下,是理所应当。 否则,这混乱的世道,人命就是这么轻贱不值钱的东西。 温禾安颔首,声音冷静:“行。禁术的事我会查到底,有什么进展,我再跟你们说。” 沉默一阵后,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商淮:“你认识李逾吗?” 商淮还没从禁术的思考中出来,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呵了一声,道:“何止认识啊。”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冷脸的宿澄,冷笑连连:“我们两个都在他手里吃过亏。这人脑子有点病,跟疯狗咬人一样,刚开始还好,听说是四五年前开始吧,巫山不知道怎么,自那之后就成了他的重点关照对象。属于那种没事遇见了也要给你添点堵,你不舒服了他就开心的。” “我们两次进秘境,要有收获的时候都被他破坏了。如果不是九洞十窟还有个圣者……”他抹了把脸,说:“李逾这个名字,至今还在我巫山的通缉令上,陆屿然亲自加上去的。” 面对扑面而来的深重怨气,温禾安笑了下,缓慢止住了话音。 这天晚上,商淮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娘。 这么多年,三家里,就巫山最为老实,毕竟是昔日的帝族,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是在听闻帝主风姿,诸多仁善之举中成长起来的,心里多少有点傲气,不会干太过不堪的事。但是再看看天都和王庭,他们可 完全没有顾忌,什么脏来什么,什么塘沽计划,阴损又缺德,现在还搞上禁术了。 巫山不玩这些。 一是玩不来,不搞旁门左道,二是他们腾不出手。 相比一心扩张势力,肆意掠夺城池,敛财,聚权的天都和王庭,巫山连城池都很少拢在麾下,只顾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就这一亩三分地,还经常出岔子。 陆屿然突然离开萝州,就是因为又出了岔子。 帝主对别人家都很宽纵,唯独对自己家,是当真没有手下留情。 阴官一脉就是千年前从巫山单独砍出去的一支,是帝主的直系血亲,自打帝主逝世后,就承担起了溺海行舟,巡查渡口,镇守渊泽之地的重责。 被留下的巫山主支也并不是了无牵绊,巫山占据整个九州的东南沿边,数万里深山延绵,占地极广,然而没人知道,巫山山脉裂天斩地,云海深处守着的,不是什么泼天的好处,而是分割九州与外域的万里防线。 巫山近一半的精锐都在防线上守着时不时捣捣乱,有点小动作的外域王族,结果九州之内,斗得那叫个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天授旨和帝源不早早认主也就算了,还跟着时不时捣乱,这里打一拳,那里踩一脚,让所有人都跟着它满九州的跑。 这可真叫一个—— 内忧外患。 到底在搞什么! 商淮走后,温禾安按照李逾在四方镜上给出的位置找了过去,宅子里只有两个人,李逾就坐在庭前石桌边的椅子上,旁边树枝上随意挂着一盏灯,没有请她进屋谈的打算,石桌另一边,坐着个精心装扮的男子。 狐狸眼,乌发红唇,神清骨秀,长相透点艳丽的媚意,含笑盯着人看的时候带着嗔意,像撒娇,骨头里都透着风流。 见到温禾安,他眼中笑意更深。 温禾安随意一瞥,落落大方地回礼颔首,在空着的石凳上坐下,李逾还没开口说话,那男子先自报了家门:“禾安姑娘,久仰大名,在下寒山门巫久,现在跟在李兄身边做事。” 李逾眼皮连着跳了三下,他看着温禾安,随意一指,道:“我师伯的弟子,脑子不好,别听他鬼扯。” 温禾安朝巫久笑了下,见李逾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就知道这是自己人,于是将珍宝阁给出的关于徐家傀丝这部分的事说了,后又道:“我让月流盯着一品春了,温流光若是要闭关,穆勒会提前为她构建秘境,大概十日内就会有消息。” 她声音沁进晚风中,显得十分温柔,有种轻飘飘稳定人心,掌控时局的力量:“我原本想在温流光闭关时出手,但为求稳妥,若是穆勒先露面了,在他构建秘境时,我们就可以有所动作。” “我会制定两个计划,到时候看情况来。” 温禾安看向李逾,不知想到什么,顿了下,笑着问:“你可以完全记住吗?可以完全按照提前商量的做吗?” 李逾看到这个笑,脑子里霎时间警铃大作,他面无表情地说:“行了,陈年旧事就不用提了。” “你的计划若是可行,我自然照着做。” 他想到什么,呵的也冷笑,挖苦:“在为祖母报仇这件事上,我不是一直比你积极?” 温禾安敲敲桌面,兄妹两想要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都显得很是艰难,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实在没什么煽情的旧要叙,她起身,特意说:“你明晚去月流那边找我,记得遮遮脸,我那边可能会有巫山的人,你现在还在人家的通缉名单里。” 李逾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巫久立马起身要送她,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在男子中堪称惊艳的脸实在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他顿了顿,看向身侧气质如兰的女子,忍不住问:“姑娘还记得上次九州风云会吗。” “嗯?”温禾安问:“怎么了?” “上次姑娘在风云榜上夺魁,风姿无双。” 巫久话里的钦佩和欣赏很是纯粹,他道:“那年我运气不好,在前五十强对决中抽中了姑娘,我师尊当时就在下面看着,我当时心道不好,怕输得太难看要回门里挥剑十万次,就跟姑娘说能否过上十招再掀我下去。” 其实那一届风云会温禾安来了,魁首的位置就已经提前定下了。 其他人对上她,只有输得难看与输得更难看的区别。 他们四个一直走在年轻人中最前面,被架得很高,大家面对他们时,其实都是有点发怵的。 巫久是天生外向,跟谁都敢搭几句话,反正大不了是丢人,丢人总比受罚好,原本做好了被无视的准备,谁知温禾安只是笑,也不应声,但也真让他走了十招再下去。稀里糊涂下去后,发现温禾安不仅在给他喂招,还在指点他。 实力这么强,又没有架子,还容易大发善心的人,试问,谁不喜欢! 明澈灯光中,温禾安也真认真想了会,最后含笑摇头,温声说:“抱歉,我不记得了。” 第89节 喔。 还怎么温柔有耐心。 巫久有种多年心愿实现的心满意足之感,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果真是没有看错人。 翌日晚间,商淮和幕一来月流这边的院子里给温禾安送有关禁术的资料,因为还有别的事,他们没有多待,出院门时正好遇见两名男子从院外进来,看样子不是从侍,其中一个脸上挂着面具,浑身桀骜气,那眼神看人的时候跟隔空嘲讽似的放冷箭。 这也没什么,温禾安肯定有自己的人,商淮抓着四方镜回那边的消息。 这次乱子比想象中小,陆屿然今晚就能回来。 李逾脾气本就不算好,现在见巫久给自己整得跟个狐狸精一样,走个路还左捏捏袖子,右看看腰间的玉佩是否齐整,简直无语至极,他说:“你至于吗?你这穿红戴绿是干什么?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温禾安不可能看得上你。” “你是想晃瞎我的眼吗。” 李逾看陆屿然都觉得差点什么。 绝对不可能接受巫久想进自己家的门。他连第八感都还没开,条件差得远了,简直是异想天开。 商淮倏的停住脚步,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么一桩事,竖起耳朵的同时,他预感到要听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提前翻出了一颗水晶石。 巫久朝着李逾心平气和地勾唇,微笑:“可能不可能,你说了能算?” 李逾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让他认清现实:“温禾安有道侣了,这你知道吧?你要做什么,情人,外室?” 谁知巫久还真想了想,手指抚着下巴,说:“她要是愿意,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原本只是想气李逾,但这样一说着,巫久自己都觉得感慨:“这世上能让我甘愿做外室的,大概也就只有温禾安了。” 这谁啊。 胆子好大啊。 不远处,商淮好奇地回头看了两眼,高深莫测地捏捏手中的水晶石,问幕一:“你等会是不是要跟陆屿然汇报公务?” 幕一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这人是要干什么了,他不由欲言又止,觉得商淮就是有种刀尖舔血,绝不畏死的精神。 他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果然,商淮朝他伸手,说:“给我吧。我去。” 第67章 夜阑人静, 满地流银。 李逾和巫久一前一后跨进书房,月流也在,她手里抱着剑, 长发用根削得圆滑的竹枝利落一挽,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她实力不俗,我行我素,在温禾安手下办事,其余谁的面子也不给。 温禾安坐在书案前, 正凝神翻阅商淮送过来关于禁术的记载。 就像商淮所说的,禁术分上禁术与下禁术, 先前偷偷摸摸搞歪门邪道撞到李逾手里的几乎都是下禁术,它和邪术没有很明确的区分, 至于上禁术, 因为罔顾人性,残忍, 出则引发动荡, 都在三家里藏书阁里封存着,一百年下来都不一定能出来见次光。 他拿来的也不是原样, 而是经过巫山族中同意后用某种手段投现出来,再由人一一誊抄下来的样本,略略一翻, 只有几页纸,字迹倒是很细密,铺得平整圆正。 这里不是昔日从侍遍地的天都, 没人随时招待,屋里倒是提前摆好了椅子, 小几上摆着新鲜瓜果,李逾见状,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慢吞吞一掀眼,发现巫久还站着 ,眉眼弯弯地对温禾安展袖施礼,脸上那叫个春情荡漾。 跟只发骚的公狐狸似的。 李逾重重拽了下巫久的臂肘,皱眉,眼里嫌弃他丢人现眼的意味很是明显。 巫久吃痛,勉力微笑,从容地坐在了凳椅上,随后对眼神嗖嗖放刀子的李逾也回了个笑容,透着种耐人寻味的友好。 这搔首弄姿还爱做白日梦的蠢东西! “说吧。”李逾看向温禾安,不太习惯地伸手摁了下面具,嗓音透出来的时候有点闷:“穆勒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温禾安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纸张,视线在他脸上扫了圈,顿了下,坦白:“你若问我想法,我自然是想一网打尽。” 李逾对温流光并不执着,倒是没有想象过这个画面,现在随着她的话想了想,眉毛微挑:“我一个外人都能想到,温流光闭关,就算不在天都,天都的人也绝对来了不少。你要在活捉穆勒后挑开天都长老的防御,再对温流光下手?” 他回去后越琢磨越不对劲,问:“你晋入圣者了?” “没。” 李逾不由看看她,唇边弧度一提:“你是不是太小看穆勒了。活捉和对峙,可不是一回事。” 更遑论还有个温流光,这可不是个吃素的。 穆勒跟那些挂着长老之名狐假虎威的人不一样,他年少成名,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不论是在天都,还是在九州,都有着赫赫威名,跟圣者就差一道坎。 他卡在顶级九境的时间比他们活的时间都长。 他琢磨的时候还觉得,光是活捉穆勒这件事,他和温禾安两个人一起都觉得够呛。那老东西那么大岁数,那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机遇,底牌。 李逾从温禾安三言两语间听出了温禾安对温流光的杀意,这让他有点意外,他掀了掀眼皮,说:“我看不如只拿穆勒吧,温流光闭关,他肯定守在秘境外,我们出面引他,一引一个准,动温流光,天都肯定疯。” 他琢磨着问了句:“你和温流光有生死仇?你前段时日不是,把她狠狠打了一顿?” 他对这两“天都双姝”扑朔迷离的关系了解得不甚清楚,这么些年,他往来奔走,只身风雨,和温禾安之间隔阂颇深,干脆不去了解,不想听,唯有一些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实在是避无可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比如温禾安有了道侣。 比如温禾安被什么王庭的人坑到了归墟。 他倒是不信温禾安会被个男人迷得三迷五道,神魂颠倒。 他们知根知底,小时候无数个夜里,小鸡啄米般撑着睡意挑谷子里的小石子和砂砾,将棉花从四五瓣壳子中摘出来,累得不行了,肩挨着肩看看星星,你靠靠我,我靠靠你,又困又累又饿,连翻白眼和互相挑刺的劲都没有,虽然早上天一亮就变脸。 但也确实,他知道她介意什么。 或者说,作为别人爱情里被遗弃的累赘,他们从小就生出了颗坚定保护自己的心。 “嗯。”温禾安伸手拂开一份地图,指尖从萝州一路掠上,往北面,停在了琅州,曲州之上,轻描淡写,说得很是客观:“生死仇,不死难消。这次不动手,等她破开第二道八感后就难了。” 李逾不由问了句:“她做什么了?” “绑架,构陷,伏杀。”温禾安的声音不重,说完,她侧首,对月流道:“去联系赵巍,问他今明两天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 月流颔首,抱着剑出门。 李逾默了默,见身边巫久已经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忍不住咂了声,没再说什么:“那就一起吧。” 温禾安很会因时制宜,审时度势,平时脾气好得好像什么都能包容,仅有的一点冷硬的棱边都融在处理一些棘手事情的手段上了。她有点疯劲,喜欢把所有能利用的条件都利用到极致。 她自己和月流两个人,就敢计划拿下穆勒和温流光,李逾一来,她静思一夜,有了颇为大胆疯狂的冲动。 温禾安问李逾:“跟穆勒打完后,三天内,你第八感能用出来吗?” 李逾眼神一凝,露出一种你没跟我开玩笑吧的表情,眼角往下,现出几分俾睨轻狂的神色来。 温禾安知道他的第八感? 见他一直不说话,温禾安才抬眼朝他看过来,心平气和地为他解惑:“我见过。” “???” 这下连巫久都震惊了,李逾的第八感好像对战斗没什么用,他们这等同门之人都没见他用过。而且这个人行踪不定,除了一头扎进邪门歪术里跟他们死磕到底,其余去的地方,都混乱至极,说得难听点,北迁南回的鸟经过空中,都只怕要被冷不丁射上几支冷箭。 大的城池,小兵小将打不进去,逃难的流民也进不去,最容易发生战争的,就是地图上都没记载的偏远边陲之地。 那地方,连消息都递不出来。 这两兄妹,一个个身居高位,尤其是温禾安,时间宝贵,怎么都爱往这些地方跑。 李逾与温禾安遥遥对视,过了一会,他才扯了下嘴角,道:“跟穆勒打完,我能剩几口气都不好说,怎么用第八感?” 温禾安知道他要这样说,沉吟了会,道:“和穆勒交战,压力在我,我尽量扛下。” “我和温流光的恩怨,你不必掺和进来。” “但你要去琅州,帮我拿个人,用一次第八感。” 她认真地看向他,睫毛很长,半垂不垂的,总是和小时候一样,显出一点安静的乖巧来,尤其招人喜欢,也尤其有迷惑性。 李逾作为世上最了解她德行的人,此时也有一瞬间的迷糊,反应过来后骂自己老眼昏花,脑子有病。 他面无表情,直觉她又要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温禾安将地图卷起来,起身,走到李逾跟前的小几上,再行云流水地摊平,微红的指尖在地图上一指,谁的视线都忍不住随着她的动作挪动。 她语调很是舒缓,没有一丝迟滞与停顿,可见是深思熟虑过的:“捉穆勒,破温流光八感契机,同时北上,夺琅州,擒徐家少家主徐远思。” 李逾看向那张地图。琅州与永,芮,凌三州,这四州原本都是王庭的属地,紧紧依靠,地理位置非常优越,气候好,土壤肥沃,近年来更是风调雨顺,被誉为“西陵粮仓”。随着永,芮,凌三州月前被巫山拿下,琅州便成了独独一小块,可王庭并没有放弃它,反而大量囤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是随时准备发起反击,夺回这三座城池。 徐家少家主,九境傀阵师,傀阵师能发挥出最大用途的地方就是战场,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听这意思,他现在为王庭效力,当两军对垒,王庭会派出九境傀阵师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然而,哪里来的两军? 思来想去,也就是夺了三州的巫山驻军和固守琅州的王庭军。 难怪,难怪要用到他的第八感。 李逾脑子里几乎是立马就出现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可以想象,真要实施起来,无疑是将王庭,天都和巫山三家全部算计进去了。 陆屿然,温流光,江无双……招上一个都够呛,她一算算三个。 他抬眼与近在咫尺的杏眼对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归墟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温禾安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很是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听得巫久握拳热血沸腾,听得李逾心凉如冰,他摁着面具,起身,示意温禾安让让,别当着他出门的道。 他就不该来找温禾安。 这一套接一套,一环接一环下来,踩着刀尖起舞的程度,还不如他咬咬牙想想别的办法,直接和穆勒一决死战得了。 温禾安没让,她挡住了他,一字一句,说不出的认真:“册本在琅州,祖母也在琅州。徐家跟禁术有关。” 李逾压低声音道:“这不是一回事。你完全可以徐徐图之,一下把路走得这么绝,想过以后有多难吗?!” 可这世上,谁愿意 做以身犯险的事,谁不怕死。 她的路,本就是从绝境中一步一步拼出来的。 机会转瞬即逝,等萝州事一了,温流光这边事一了,王庭的人会带着徐家去哪,徐远思还有没有露面的机会都难说,三州情势会如何变幻,谁又知道呢。 温禾安抿了下唇,看向他,道:“李逾。” 李逾目不斜视,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嗬的一声冷笑了下,说:“叫什么都没用。这才一个晚上时间,你把我的第八感都算进去了?” 第90节 温禾安皱眉,静了半晌,唇边的弧度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倔强,微微启唇:“阿兄。” 李逾嘴角连着抽了好几下,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耳朵也不对劲了,脑子被炸得很懵,心里的危机意识在这一声之下达到了巅峰,可以说是浑身汗毛倒竖,但是该死的脚跟生了根似的在原地定住。 从小到大,温禾安这样唤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 后果都让他很想死。 这次更绝,摆明了要淌个深渊巨坑,一句阿兄,不说要了他整条命,至少也要去半条了。 夜风轻拂,将屋里的熏香吹得很淡,李逾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憋着口恶气,转过头,看向地图,太阳穴突突跳动,声音那叫个僵硬,当真是不情又不愿:“哪呢。” 巫山酒楼,雕栏玉砌,丹楹刻桷,商淮抱着东西敲响了陆屿然的书房门。 进门后,发现陆屿然站在那面万历柜边,垂眼翻着手里的几页纸,看完一张,就将它摁着放到桌面上,乌发银冠,轻裘缓带,凝眉时有种山寒水冷的韵质。 确实跟方才那位明媚如花,风流蕴藉的男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滋味。 商淮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书案上,先还是问正事:“防线上的乱子平下去了?” 陆屿然正要说话,却见四方镜亮了下,他抬抬眼,勾着上面的流苏穗将镜面抓到手里。 是温禾安的消息。 听说他今夜回萝州,她回:【我也回来。我现在就回了。】 “平了。” 陆屿然看了眼,在墙面倚了倚,大概是心情不错,姿态松散了些,他算着时间,准备收起四方镜,回城东宅院里。 商淮拢着掌心中的珠子,这才假模假样地背着手咳了声,又咳了声,将水晶石拿出来,放在他案头上,俊俏的脸上混杂着点看热闹的跃跃欲试和假意关切:“我刚不是去找温禾安嘛,你猜我见到了什么。” 陆屿然递过来一个眼神。 商淮竭力让自己脸上大仇得报的表情不要太过明显,佯装平静地朝他示意:“遇见个想跟你抢人的,你自己看,看要不要听听。” 陆屿然看了他两眼,半晌,一道灵力击在水晶石上,很快,男子清晰的声音伴着夜风传荡在房间里。任谁都能听得出,那句“外室”里蕴着的笑意,显得尤为心甘情愿,心向往之。 屋里霎时陷入寸寸噬人的静谧。 陆屿然指腹摩挲着镜面,一下,半晌,又碾了下,眼底如天幕倒悬,乌云郁积,墨色如流。 心情差到极点。 他离开萝州,两天不到的时间,这一边,突然冒出个男人,连外室的位置都预定好了。 温禾安回府宅后洗漱着换了身衣裳,踩着满地月光朝陆屿然院子走去。 她习惯于将公事与私事分开,分得泾渭分明,真忙起来的时候自然心无旁骛,不轻易分心,实在觉得有点压力了,或是喘不过气了,就会躲进一个自己喜欢的环境中,完全任由自己沁进去,缓一缓,这个时候不会让别的东西影响自己,尽量让自己开开心心的。 但现在。 忙的时候也有点想回来。 心情比刻意保持愉悦的时候更好一点。 她推开院门,在一楼看见了丁点声音也不发出,呼吸都显得很轻的罗青山和商淮,罗青山倒是还好,但是商淮的安静显得有点太突兀了。 她脚步停了停,看了看这两人,发现他们都不说话,打招呼都是无声招手示意,觉得有点稀奇,但也没说什么,上了楼。 上到最后一层阶梯。 正见陆屿然从书房中出来,要往长廊另一边走。 两两对视,一眼便触及她毫无所觉,清澈纯稚的眼睛,又想起那句“外室”,他停下脚步,五官缀在团阴影中,像挂了层细碎的霜。温禾安走到他身边,话还没说,就被他捏住了手腕。 房门被灵力抵开。 一进门,陆屿然缓慢松开她,屋里烛火燃得正盛,温禾安察觉到力道的松懈,在彻底松开前勾了勾他的手指,问:“怎么了?” 屋里月明珠的光曳动起来,在流水般的光芒中,陆屿然闻到她身上浅淡的,像春日将放不放花苞上的香气,她穿得随意,云鬓雾鬟,朱唇粉面,尽态极妍,眼睛很是柔软明亮。 她的人,和她的气息一样,给人的感觉都很舒服,透着瀚海般沉静的包容,春天一来,花枝盈盈,什么也不需要说,蜂蝶争先恐后,不请自来。 不会主动接近别人。也不会拒绝别人接近。 已经有他了,在外面,好像也没有收敛一点。 陆屿然看了几眼,眼睫半阖,眸色清沉,倾身,灼热的呼吸压下来。 他依旧有些生涩,动作却带着尤其强的侵占性,缠绵的意味也浓,唇齿相抵时,温禾安呼吸静住,不由得捏了下他的袖片,被他反扣住手。 他的掌心中躺着颗石头。 半晌,他偏头,拉开些距离,唇色稠艳,温禾安缓了一会,又有点懵懂,堪堪摸到一点边:“你……生气了?” 说得很是不确定。 陆屿然看了看她,气息微乱,没怎么动情。温禾安这次确定了,她碰了碰他手里的石头,问:“我看看?” 陆屿然任她抽走。 温禾安想过很多种情况,唯独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段话,听到一半,她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等水晶石里的声音彻底停下,温禾安禁不住捂了下因亲吻而闷出红霞的脸颊,因为太过莫名惊讶,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而她沉默的时间过长,陆屿然眼中冷然之意无声盘踞。 “这事,我当真不知道。” 温禾安抬眼看他,绞尽脑汁,也只将巫久跟她说的九州风云会说了出来,她看了他一会,舌尖有点麻,齿间都是清茶的甘香:“我也没有,养外室的心。” 第68章 可以想见, 温禾安数年前的无心之举都能引来别人持续到今日的惦念,她当真给了情绪,花了心思说的话, 是每一个字音都含着点星笑意, 好听得不行。 再看她的眼睛,褪去懵懂之色,乌黑剔透,分外诚挚。 陆屿然伸手拨了下她用彩绳织成小绺的发辫,唇倒是松了些, 眉棱间雪意要散不散。 这么多年,他待在巫山, 深居简出,不爱露面, 身边尤为清净, 可这世上有实力的人免不了被簇拥追捧,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另外几位的风月荒唐事, 有些来者不拒的, 私下有多糜烂,也知道, 温禾安尤为受欢迎。 会有人喜欢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现在前因后果说清楚,对方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无名小卒, 温禾安根本不记得这回事,按理说,他不该介意, 至少不该介意到这种程度。 这就这样,以后他还过不过了。 然而转念一想, 他和温禾安现在因为各种事情阴差阳错地卷在萝州,这只是暂时的,未来,他们会各有各的忙碌,注定聚少离多,也注定面临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而这个时候,对温禾安身边会有一个,或几个时时围 绕着她转,怀有各种隐晦心思的男人这件事,他很难做到不受影响。 大概是因为吃过一次亏。 但能说什么。让她不与他们见面?让她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与性格? 陆屿然不会在正事上干涉温禾安,她不需要任何人教她做事,对这种行径,他不屑一顾。 所以好像,也只能自己压着这点情绪。 陆屿然看了温禾安一会,须臾,他垂眼,倾身,再次吻上她唇角,这次攻击性减弱许多,初雪与清茶浑然过渡。 她捏着他的袖子,又不自觉抓他的手腕,小动作挺多,眼瞳睁大,等半退不退的舌尖被吮住的时候,一下怔住,而后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如此诚实,又胆大到不知死活的反应。 陆屿然捉着她的手,简直觉得自己要被她勾缠得魔怔。 直到温禾安感觉到某种变化已经极为明显,她才含糊了声,又偏了下头,呼吸都落在他颈弯里。她的感觉确实也没错,陆屿然显然没有再中途戛然而止的打算,他稍离了点距离,眼里的侵略性强得不行,不容人退缩。 然而这个时候,温禾安腰上挂着的巴掌大的镜面开始一下下闪着光。 陆屿然丢在桌面上的四方镜也在同时闪烁。 一时间不知涌进多少消息。 温禾安眨了下眼,怔了下,慢吞吞伸手去摸四方镜,陆屿然倏的闭了下眼,眼睫沉黑,气得连着笑了几声,旋即面无表情地看桌案,门外,楼梯上也传来了脚步声。 今天的人,事,怎么都掐得如此恰到好处,专程跟他作对? 门外是商淮,抨抨地敲门,却不说话。 尽管他已经很克制了,但话里的幸灾乐祸,看笑话拱火的意味依旧有点明显,并激怒了某个心眼只有针尖大小的男人,还没等他从书房里出来,就发现自己张嘴再合嘴,已经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了。 呵。 恼羞成怒! 温禾安看了看他,想回身开门,却被陆屿然抓着往回拉了下。他垂眼,指腹在她嫣红水润的唇角擦了擦,力道略重,直到这时候才说了第一句话,不紧不慢的,仔细听,才能听出一点情绪:“温禾安,你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温禾安有点疑惑,他却已经收回手,后半截字音落入她耳朵里:“都这么好?” 对他这样,对别人也这样吗。 有求就应,这么有耐心。 这对一些本来就有心思的人来说,跟无意识的激励,也没什么差别吧。 说罢,他松手,抵着房门的灵气一松,商淮一个猝不及防,差点就地滚进来,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双手在自己嘴上拉了拉,示意立刻给他解开。 温禾安脑子里还转着陆屿然说的这两句话,不明所以,可因为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她先看了看四方镜,发现前后分隔不久的时间,月流,林十鸢,凌枝都给她发了消息。 凌枝发了好几条。 【我在双煞果上下的丝蛊碎了,它已经到温流光手中了。】 【我去找你。两三天后到。】 温禾安没觉得惊讶,她点开林十鸢发来的消息,扫过第一行字后皱眉,靠在一边的墙面上细细地看:【珍宝阁两位九境刚出阁门接应一批灵宝,接应途中感觉有强大的灵蕴在附近产生,他们第一时间戒备,以为是萝州鱼龙混杂有人下手劫东西,结果不是,回来后发现西边灵蕴时聚时散,像是有秘境出来。】 【目前已经有少量的人发现了。】 她凝着眉,点进月流的消息里。 【赵巍明日一早就有时间,他会来见女郎。】 【女郎,就在刚才,一品春进了人,为首的是穆勒,看上去是直接过来的,空间裂隙开在了酒楼正门口。后面跟着几个医师,挎着药箱,看上去有点急。】 【温流光的杀戮可能有点压不住了。】 温禾安看着最后一行字,眼神微微闪烁着,心中无意识浮出来一句话:杀戮欲念压不住了,所以温流光突破在即,而这事来得突然,穆勒都来不及布置完秘境。 商淮这时候也终于被解开了禁制,他看着脸色依旧不好看的陆屿然,暂时歇了跟他讲讲理的心思,说正事:“西边出了点异动,几位长老去看了,发现是有秘境要现世了,看架势,秘境不小。” 第91节 “还有。”他看了看温禾安,摸了下鼻子,说:“一品春出了情况,他们罩住酒楼的结界突然炸了,那地方位置不错,晚上也有许多人走动,这一炸,伤了不少。现在又围了层结界,里面什么情况看不到了。” 温禾安闻言,朝四方镜一看,发现刚才果真也有消息进来,说的就是这个情况。 她也不觉得稀奇。 这就是沉淀无数年,久经风雨屹立不倒的世家,底蕴极深,掌控八方,她需要花点心思才能知道的消息,会有人事无巨细奉上。但对她来说,能得到想得到的消息,就是一件好事。 温流光的事情她知道了,现在更关心秘境:“秘境是怎么回事?确定了吗?真的是……天成的秘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商淮摇头:“暂时不知道什么情况,秘境口也没正式形成,但看那股灵蕴,大概七不离八。” 九州大陆,秘境有天成与人建之说,一些大的宗门,家族,为门下弟子试炼,会准备许多灵宝,灵药,再将它们分布在秘境中,谁能得到便是谁的。这种秘境是由人一点点用灵力构建而成的,东西分布在何处,设置什么难度的关卡,都由人说了算。 有些家族,就专做这个,每年要接许多这样的委托,西陵瞿家就是其中最为知名的一个。 这种秘境多,散得也快,相比之下,天成的秘境很是稀缺。 那是由紊乱灵流中形成的漩涡,天生地养,从生成到出世,历时千年乃至万年,吸附了无数奇珍异宝,也长成了许多珍稀灵植,比起人建的秘境,危险大得多,自然,机遇也大。 像温禾安和陆屿然,几乎不进人建的秘境,少有几次进秘境,去的还都是那几个一现世就闹出大动静的天成秘境,每当有这样的秘境现世,都会出现五湖四海之人齐聚的盛况。 虽然现下的萝州,比秘境现世也不遑多让。 温禾安很快就下楼去了月流那边。 屋里,商淮看了看陆屿然,他向来遮得严严实实的衣领被人往下扯皱了,露出锁骨和一片冷色肌肤,姿态难得有点松弛感,可心情好像也没好多少。 商淮有点不敢招他了。 他规规矩矩地道:“家主传音,说这次的秘境既然在萝州,你进去看看情况也好。” 顿了顿,他又道:“温流光开启第二道八感的事,也由你看情况来。最好是不要有明面上的冲突,防线现在也不安稳。” 陆屿然应了声。 这最后一道消息,商淮是真有点怵了,他在原地欲言又止了半晌,揉了揉鼻子,憋出话来:“是这样的,有个事你得有个准备,也、嗯,想想清楚,族里大概知道你现在和温禾安这个情况了。” 迎着陆屿然的眼神,他声音渐低:“家主问我,但这事我也没法说啊。” 这谁能知道这两个究竟是什么想法啊。 陆屿然沉进去了这他倒是能看出来,但是温禾安,这位现在是揣着无人敢轻视的实力,既不靠巫山,也不靠天都,不知道接下来是个什么打算,整日在忙些什么大事,谁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来去如风。 据他所知,年轻一辈中最出风头的这几个,就陆屿然性情最清,其余几个身边情人换得很衣裳似的,还固定有几个知己,相比之下,温禾安真算是好的,除了先前和陆屿然没有感情维系的那段联姻,后面也就,就要了江召一个。 对感情是什么态度,长久不长久,确实也看不出来。 这话,商淮再是有胆识,也没敢说,他撂完这句话后,就识趣地关上了门。 翌日天明,赵巍由身边几个亲兵护着,乔装打扮着到了月流的院子里。 他朝温禾安展了展袖,一听正事,和悦的面容一板一眼,很是郑重:“赵巍听闻女郎将取琅州,今日来,愿尽绵薄之力。” 温禾安扶起他,失笑:“是我请你帮忙,你 拜什么。” “来。”两人对将要做的事皆是心知肚明,她示意赵巍到案桌前来,上面是一张十分详细的琅州城地形图,山川地势一览无余,“据我所知,各州城城主之间都会有联系。” “是。在城中坐稳两年以上的城主彼此间会有交流,也会谈买卖。”赵巍如实道:“主要是借还粮草,这些年,战乱愈多,每个城中接收的流民也多,每到冬日,老的小的撑不下去,我们总得放粮,可地里收成好与不好,也是看天不看人。琅,永,芮,凌四州气候好,收成也好,城主们都是想方设法牵线打交道。” 说到这,赵巍不由看了看温禾安。 “既然如此,若是你与琅州城城主说,巫山驻军将在半月内出兵攻夺琅州,他们不会怀疑。” 温禾安收手,在书房中踱步,眼神明澈:“两族仇怨由来已久,各事斗得死去活来,他们被夺下下三州,本就怀疑巫山欲夺这最后一州。但为谨慎起见,仍会派人打探,一探,就知萝州本不欲与三家合作,因此还与天都闹过不快,却迫于陆屿然以强权相压,不得不虚与委蛇,心中自然不满。” 赵巍闻言,脑中灵光闪动,双手一拍,道:“也不止是对巫山不满,最为重要的是,萝州今年想问琅州多购入些粮,顺水推舟,听到这点风声自然想提前讨个人情。” 温禾安看看他,也笑,颔首:“是啊。除了你这萝州城城主,别人说的话,他们也不一定信呢。” “我想让你亲自去琅州走一趟,带些亲信,悄悄的,混在商队之中进去。我这边也有人会过去,但我不放心,他们单打独斗或许厉害,可涉及两军交战,战场形势,他们不懂,容易坏事。”温禾安温声道:“你可以调遣他们。” “在这期间,我会替你守好萝州。” 赵巍咬咬牙,道:“可以。不知我到之后,需要做些什么。” “要你在巫山跟前也散播点王庭欲夺回三州的消息,你到时候按照我的指示做,这不难。同时,你带着兵制造出两边战前打探的迹象,出动数百人而已,对你来说也不难。” “难的是在得到消息的那日,我要你率兵将王庭的大军悉数引出城。到这。”她指了指地图上沅河,站直身体:“有了事先预警,王庭军必定日日打探,真探到大军压境那一日,他们不会在城中迎战,而会倾巢而出,利用地势在河边迎战。” “巫山三州驻军,比他们只多不少,他们不敢托大,会用傀阵师挽回局势。” 王庭的大军一出,想回去,可就不容易了。 赵巍听得心惊,眼神一变再变,同时也知道了最难的在哪,他苦笑着问:“女郎,百人团我还能努努力,可大军……我上哪找。萝州城的驻军一动,整个计划就破了。” 温禾安温声应,朝他摆了下手,从灵戒中拿出一块令牌,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响,从从所未有的角度上提醒他:“这四州山边,有个安州。安州是天都的辖地,城内也有兵。” 赵巍神思一震,待看清令牌上属于天都的字样时,瞳仁止不住收缩。 他都忘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位手里握着天都一半权势。这天都统一发放的令牌,能拿到的也就几个人,在天都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小小一个安州,接到令牌的第一时间,绝不是求证,而是服从。 温禾安接着说:“当然,你这边一动,极可能要会将巫山驻军一同引出来,到时候三军对峙,你记得定神,别暴露身份了。” 赵巍凝神,心中也起了种气魄,道声好之后,唯有最后一个疑虑:“——敢问女郎,这三军对峙的局面,如何解?若是真打起来,恐殃及无辜啊。” “放心。” 温禾安道:“将王廷军都引出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今日大动脑筋,也是不想发生动乱。到时候会有人赶到萝州,有他的第八感在,三军打不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她什么都考虑过了,赵巍悬着的心落下一半,长吁一口气,捏着那块天都令牌龙行虎步地出去了。 接下来两日,西边的灵蕴果真越来越强,估计真有天成秘境现世,也就是三四日后会出现那道“门”。除了这个,温禾安让手底下的人十二个时辰都盯着一品春,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人进出,在喧闹的气氛中,那边反倒现出死一般的静寂。 穆勒也没有出来。 没有着手为温流光的闭关而人为构建出个秘境来。 这不应该。 连着盯了这么两天,温禾安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天都准备进这个天成的秘境,秘境中小世界最多,每个小世界都可以用来闭关,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机缘。 还有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秘境赶在这时候出来,是不是,也跟传说中的天授旨和帝源有点联系。 如此一来,在两者都可得的情况下,不肯放弃任何一边,倒挺符合天都一直以来渴望鱼与熊掌兼得的作风。 理完琅州的事,剩下的就都清晰明了了。 还有一件让温禾安隐隐担忧的事是,先前溺海妖物动乱的事,巫山倒是守得严实了,但拥有溺海观测台,下溺海遇见妖群的,也不止巫山一家,不知是人人都说,还是有人暗中拱火。 总之,现在关于妖物,妖骸之乱的事,时隔千年,又一次以风一般的速度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引起了不少人的警惕和猜测。 但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好任由他们去。 这两天,温禾安和陆屿然都各自忙着,没有再见,倒是偶尔能阖眼休息一下的时候,她会想起他说的那两句话。 三月二十,清晨,雾霭茫茫,朝云叆叇,温禾安回了城东。 商淮随便拉了张椅子,罗青山还在大啃医术古经,听他止不住骂王廷军不要脸,她进门的时候,正听见话的小半句,伴着明显的嘲讽声:“……丢了的东西,还想要回去?哪来的大脸?用塘沽计划算计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付出代价?他们敢动一下,我亲自去战场指挥,把琅州也夺了。” 罗青山头也不回地给建议:“我觉得算了,你去指挥,胜负就不好说了。” 温禾安眨了眨眼睛,敛住气息,脚步的步伐一时停也不是,进也不是。 罗青山显然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捏着手里的一页纸,又到了每日上去给陆屿然汇报进展的时间,他家公子对妖化的事,比温禾安这个当事人更为上心,他低声问商淮:“公子今日心情如何?我上去可需要等?” “要等,幕一还在楼上排着呢。你说怎么就巫山的事这么多,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完。”商淮重重叹息,又说:“今天心情怎么样不知道,反正我昨天上去是够呛。” 罗青山有点迟疑了,声音压得更低:“公子和二少主又闹不开心了?” “二少主开不开心不好说,反正你家公子是不开心。”商淮摸了摸后颈,伸了下胳膊,懒洋洋地道:“风月情嘛,谁先在意谁就难受。你看看陆屿然,啊,我还是昨天听你说才知道,他自己说解契,结果分开之后还惦念人的消息呢,能不栽么。” 商淮现在巴不得身边人都栽,能彻底忘了他在凌枝身上栽的那个翻天大跟头。 罗青山立马拍了下他的胳膊,说:“我那是被你套话,你可千万别说。” 温禾安这脚步到底还是没踏进去,她去院里的石桌上坐了会,拿出四方镜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四方镜上一直表现得很冷淡,这两天他们联系,跟别的时候也没差别。 一直、不开心吗。 半刻钟后,温禾安上楼,临时插了个队,排在了罗青山的前面,在幕一出来后,她屈指敲了敲书房的门。 得到应允后,她推门而进。 陆屿然抬眼,见是她,有些诧异。 温禾安双手交叠着背在身后,长纱裙被风吹得朝前掠动,青丝只用根绸带系着,扎了个漂亮的结,朱唇皓齿,乌珠顾盼。 她走到陆屿然跟前,干净得像窗下花苞上蓄了一夜结成的露珠。 “知道你忙,我就待一会。” 温禾安走到他跟前,轻一启唇,轻轻喊了他的名字:“陆屿然。” 陆屿然放下手里的事,垂眸,声线略低:“嗯?” “三年前。” 三个字。 就叫陆屿然眼神微沉。 他和温禾安之间,出现三年前这个字眼,总归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你去过呈州,好像是去捉一位走火入魔的巫山罪臣。”她看了他一眼,又道:“还去了极北的天成秘境,当时不少人被困在里面,最后你出手了,所以出来后,很多人都在议论帝嗣的雷术和雪眼。” 自打她说第一句开始,陆屿然静站在原地,连袖角都无声无息定住。 “巫山操办的论道会,你露面了,但很快就回了,待了没超过一刻钟。” 温禾安与他对视,眼睛黑白分明:“这些,我都知道。” 不可否认,她不是个拖泥带水,愿意为感情赌一把,试一试的人,说断,就真的断了。 三年前,她没觉得和陆屿然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局,也从没想过真正开始些什么,她还是觉得找个温柔,听话,不争不抢,知情识趣的人能让自己舒服一点,轻松一点。 各取所需,比纯谈感情,更让她有安全感。 但不管觉得他是危险的联姻对象也好,不好接近的竞争对手也好,陆屿然在她这里,确实不太一样。她也曾有意无意的,听过他的行踪。 “我脾气好与不好各有说法,可时间和精力有限是真的,不会因为谁不开心就放下手边的事,也不会花费心思去哄别人。” 第92节 说这话的时候,温禾安的语调也显得很是温柔,安静地看他破冰的眼睛,跟他认认真真理论一样:“我怎么对每个人都这样了。” 她舌尖一抵,吐字轻而缓:“我不是,就对你最好吗?” 第69章 话音甫落, 四下阒静。 陆屿然尚维持着摁抵纸张的动作掀眼看她,指腹无意识用力,而后骤然松开。他朝温禾安走过去, 摸了下手腕, 一瞬间有种被烧红的针灼到的隐秘痛意,随后又愉悦得发麻。 温禾安看向他,手里的四方镜还在闪动,她皱皱眉,暂时没管。 陆屿然也看到了这点动静, 问:“等下还有事?” 温禾安嗯了声:“这几天都这样。” 说话时,他已走到温禾安跟前, 伸手牵她的手,垂眼时, 声音里天生的冷意敛去大半:“那怎么突然来了?” “他们说你这两天好像有点不高兴。”她将四方镜转了一面, 答得没什么迟疑,眼波流转, 音色干净:“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想因为这种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 让你不开心这么久。” 陆屿然眸如点墨,在原地静站住。 握她手的力道不由大了点。 他早慧, 巫山对他大有期望,什么都教,万事皆有涉猎, 但因为性格冷僻,与人相处这块颇为薄弱,对感情更是无从下手, 摸不出个循序渐进的章程。这几天心里始终盘桓了点阴霾,不只是因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巫久, 也是因为一些自己也没摸清头绪的东西。 但此时此刻,他心里反复不顺的情绪,确实是一下子被彻底抚平了。 温禾安反拽了下他的手,低声问:“好点了吗?”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亲了亲她的唇角。她抬睫,见他墨发如流,眼尾线条扬了下,像带着弧度的小钩子,笑意零散,愉悦和缱绻之意传到她眼中。 抑制不住的明显。 温禾安心情也好起来,她贴着他靠了一会,这才抓着四方镜说:“我要走了,罗青山还在门外等着呢。” 看她跨步离开书房,陆屿然靠在万历柜边,从上面随意抽了本书出来,看了两眼,将它放到一边,忍不住笑了下,身体有一霎放松的舒展。 罗青山叩门进来。 进来之前,罗青山心里还是打鼓的,说实话,这两天每次上来面对公子,他头皮都有点发麻,尤其是妖化的事到现在都没有个明确的进展。 谁知今日来,气氛很是不一样。 他斗胆多朝陆屿然看了几眼,自家公子立如竹松,眉眼清净,只是气质不太一样,若是非要说,不仅不冷,反而透出一点隐秘之至,被捂得淌化的甜意。就,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趁着这时机,罗青山急忙道:“公子,我这些时日翻阅了不少书,二少主脸上的东西尚还不清楚,不过有一点确定了。” “什么。” 罗青山声音凝重:“能引起妖化迹象的,绝不是毒,可能跟……妖血有关。” 神秘如巫山,对妖血这个词也是讳莫若深,他们身为昔日帝族,对妖沾边的东西一向是零容忍,听着就觉得脏耳朵,另一方面,也是忌惮,怕千年前的惨剧在九州卷土重来。 陆屿然无声看过来,问:“可能?” 罗青山屏息凝神,咬牙展袖,知道他最容不得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请公子再给一点时间,至多十五日,属下一定给出准确的答复。” 一品春,戒备森严,对外的结界撑起一层又一层,隔绝了所有意欲窥探的视线,楼里楼外,气氛很是压抑。 二楼,那间被打通了近乎半层的厢房里,珠帘撩起又落下、医师半跪成一排,头发花白,此刻都有些凌乱,为首那个擦擦额心的汗,跟穆勒禀报情况:“大人,三少主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了,方才是最后一道外泄的杀意。” 仔细一看,发现屋里凳椅桌柜全部都被一道锋锐攻击斩断,歪的歪,倒的倒,破败一片,都还来不及收拾。 只剩张床是完整的。 床上躺着温流光。她面色苍白,眉心紧皱,呼吸时而缓,时而快,状态很不稳定,而随着呼吸起伏,一道笼罩全身的光晕灵罩也跟着收缩颤动,那是穆勒才出手重新布置的小结界——之前的那道才被她无意识又爆发出来的杀戮之意冲碎了。 这样的情形,这两天在一品春里发生了至少不下十次。 此时温流光突然睁开眼,眼里却凝着血,也是被杀意冲撞的,她显然没有意识,视线从床前一众人身上扫过去时,恶意很深,寻不出一点清醒神智。 她想抬手,想朝所有人发起攻击,然而不等她聚气,来自神识中的巨大冲击再次使她闷哼,眼前骤黑,人晕了过去。 温白榆看得眉头紧锁,在屋里走了一圈,很是焦心,看向穆勒,道:“叔父,少主闭关在即,等不了了。” “我不正是为此事而来?” 穆勒凝神在温流光刷白的脸上看了看,摆手示意医师上去照料:“她体内多余的杀戮之意刚才才算完全爆发出来,身体需要调养,闭关之前,必须恢复巅峰状态。” “西边那个秘境会在两日后生成‘门’,届时在里面寻个合适的小世界,助少主闭关。” “时间上来说正合适。” 温白榆问:“已经确定了吗?真是秘境?” 穆勒亲自去看过,笃定:“不会有错。” 温白榆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或许是本性追求稳妥,萝州现在鱼龙混杂,撇开别的七七八八的种族不谈,陆屿然和江无双都在,他们也就算了,多少会有顾忌,可温禾安现在是半点顾忌没有。 回天都闭关,在圣者眼皮底下才最为安全。 可萝州现在探墟镜频频给出线索,还出了个天成的秘境,也确实抽不开身。 真让人头疼。 穆勒又问 他:“‘秋水’拿到了吗?” “拿到了。”温白榆道:“阴官家那位大师兄也不是个善茬,看在少主的面子上,答应了是答应了,但也跟我们要了‘蝶梦’。” 穆勒淡淡地道:“只要对少主八感有利,给了就给了。” 秋水是阴官家独有之物,关键时候对稳固和保护第八感有奇效,虽说已经有了双煞果,但为了稳妥起见,能再得到秋水,终归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 穆勒双手负在身后,眯着眼睛看床榻上温流光的脸,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他出天都之前,温家圣者和他交谈的一幕。 彼时天都正下暴雨,屋内宁静,熏着很重的香,这样的天气,其实温家圣者一直都不太喜欢,那日召他进屋时,竟是难得的好心情。 穆勒跟在这位圣者身边多年,如外界所说,是最忠实的左膀右臂,他一看,便知道是有什么好消息递进来了。 温家圣者朝他招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坐下说话。 “我刚收到条传信,猜猜,是怎样的消息。” 穆勒想了会,觉得能叫圣者这样高兴的,除了另外两家出现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也唯有一件了:“难不成,是流光成功开启了第二道八感?” 温家圣者笑了下,银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像是深重的雕刻,一笑,岁月痕迹也重:“这是早晚的事。” “这也是我让你来的目的之一,我想让你去一趟萝州,守守她。” 说着,圣者袖袍一动,一道虚无的消息凝现在穆勒眼前。 看着那条消息,穆勒眼神一凝。 王庭居然对徐家下手,欲谋禁术了。 这是要干什么。 “还记不记得,当初,其实也有长老更看好温禾安,觉得她比流光不遑多让,且性格上更适合当掌权者。”温家圣者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竟是不提徐家,反而提起温禾安:“这两孩子,都是我悉心教出来的,这么多年下来,什么性格,我焉能不清楚。” “虽说将温禾安带回来是因为她身具千窍之体,可天赋出众的后辈,谁不喜欢?家族怎会不抱期盼?” 最开始,温家圣者确实是抱着为温流光准备千窍之体的心思对待的温禾安,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和族中对温禾安展现出来的天赋刮目相看,哪一家不盼着出几个真正的好苗子?家族中的新鲜血液越多,未来就越繁盛,这样的道理,谁又不知道? 若是真的只为了温流光。 何必圣者亲自教导,何必给她那样大的权利,何必真叫她出风头到压过正主。 天都肯定是想有两个能争夺帝位的苗子。 “她们不亲,仇恨深烈,若说一个强,一个弱,也能达成平衡,可偏偏势均力敌,就算定下少家主之位,也是谁都不会服谁,到时候斗起来,消耗的是家族的实力。” 温家圣者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难得今天竟有如此兴致:“因而当日温禾安开启第八感,我让她选一个防御的,日后,流光攻,她守。她没听,没听也就罢了,我当时想,不服输是人之常情,以为她至少选了个厉害的。” “拥有第八感前与后,她的气息却并没有增强多少。” 想当初温流光有了第八感后,气息暴涨,有段空前强劲的时日。 “然而最终令我下定决心的。”温家圣者吐出个惊天秘闻:“是我得知,王庭的两位圣者,寿数将尽,生机无几。” 穆勒这等岁数的人,一时间都忍不住紧缩起瞳孔,尤为不敢置信:“什么?!” 如今三家圣者分布,天都三位,王庭三位,巫山四位,王庭若是一下陨落两位圣者,可就只剩一位了。 王庭地位不保,这世道立马就乱了。 温家圣者笑了下:“我原还半信半疑,现在看到王庭开始用禁术了,反而安心了。” 只是可惜。 圣者的寿命,岂是那么容易留的。 她站起来,佝偻的背挺直,望着窗外瓢泼大雨,道:“王庭只剩一位圣者,巫山守着妖骸山脉与万里防线,还死等着帝主的遗旨。天授旨在这几个小辈已经走到九境巅峰时才给出线索,引导,真正要做抉择,也是等他们晋入圣者——至少是圣者,才能压住我们这群不甘心的‘老鬼’。” 她声音哑下来:“如果在那之前,九州之上,已经结束三家鼎立的局面了呢。” 穆勒霎时口干舌燥。 温家圣者最后拍了下他的肩:“温禾安心软,吃过苦,就总要去做一些无意义的蠢事,两家开战,千里白骨,她狠不下心,养出她的爪牙,可能会反扑向家族。” “所以,我情愿要一个情绪不那么稳定,但听话的孩子。” “性格不好,等她第八感成了,可以慢慢引导。” 心若是歪了,怎么掰,都无济于事。 她拄着拐杖,朝外走去,同时给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去了之后,若是遇见另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不必再留情了。因为她,家族已经失去了好几位长老了。” …… 穆勒看向因为八感将开而导致反噬,昏迷的温流光,眼神饱含希冀。 这个孩子生在了前所未有的好时候。 天都一统九州的千年夙愿。 或许, 不远了。 第93节 第70章 三月二十三, 烟和露润,风絮纷纷。 辰正刚过,萝州城城西位置, 天穹之上缓缓出现一道霞光, 霞光呈圆拱形,隐隐衬出一道长宽百米的巨门,两门边积蓄着翻涌的云雾,云雾之中危峰兀立,如犬齿交错, 时隐时现。 这一景象引发了所有人的关注,城中无数道窗推开, 天幕上各种气息隐晦盘踞。不止修士,发生这等异象, 寻常百姓也仰头细望, 惊呼,叹为观止, 议论纷纷。 但凡有些常识的修士, 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打灵蕴出现后就大肆传扬的推测被证实——天成的秘境真的现世了。 而且看样子, 比以往任何一个规模都要更大。 萝州的珍宝阁迎来了自开业以来最为狂热的一波采购,里面的伤药,丹丸, 保命逃生的灵器不到一个上午就被扫荡干净,林十鸢在萝州逗留已久,才拿到帝嗣的身份牌, 和巫山初步建立了联系,心满意足准备离开, 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秘境绊在原地。 她思来想去,给温禾安发了条消息,说想谈谈秘境的事,那边给了她一个时间和地址。 天上的动静,温禾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出去看了看,大概感知到了“门”现在的状态,现在只是初步显现,要等到深夜,“门”才会大开。 她没再管,灵戒里的东西应付个秘境是绰绰有余,月流和暮雀等人按照她的要求,把能用得到的东西都准备出来,分门别类地归整出来。温禾安则在和赵巍联系。 两人都不是什么拖沓的性格,决定下来的事立马就着手做了,那日密谈过之后,赵巍连夜点了信得过的亲兵,办好了相关的身份与手续,乔装成商队密行进琅州,在这期间,一直和温禾安商讨敲定其中细节。 连要说怎样的话,演怎样的戏,甚至该用什么样的语气都推敲过了,确定没问题后,双双安了心。毕竟谁也不知道路上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能不能及时联络得上,有些情况先沟通过总会觉得踏实一点。 林十鸢循着温禾安给的地址找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流和她熟,见面了互相颔首示意,道:“少当家请进,女郎正等你呢。” 温禾安在书房里,她没买侍从,手下人都 是实打实做事的,因此端茶倒水这样的事没人做,都是自己动手。 林十鸢跨进书房门,她抬抬眼,正在倒茶,而后将茶盏推到她跟前,说:“前段时日就该见一面的,总是因为各种事耽搁。禁术的事,多亏了少当家一直留心。” 林十鸢摆手,也没打算久坐,珍宝阁现在还忙着呢:“二少主一直帮我周旋,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温禾安抿了口茶水润嗓子,含笑看向她。 见状,林十鸢不由也莞尔,索性摊开了说:“既然过去的合作如此愉快,不知二少主有没有兴趣再与珍宝阁做个交易。” “你说。” 果然是秘境的事,一但有钱可赚,林十鸢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是这样,每逢秘境开启,珍宝阁都会选人带队,挑出两三组人进去,采集天材地宝,获取一些小传承中的刀,剑,弩等器物。只是以往都是在外围游荡,很多高级传承,真正灵气浓郁的地方危险还是太大,尤其是这种大秘境,我们也不敢冒险。” “二少主若是进去,肯定不会在外围逗留。我想的是,能否带着珍宝阁的队伍进深处试一试。”她说:“这次在秘境深处得到的东西,你我各一半。” 温禾安在收到她消息时就大概能猜到是这么一件事。 自打她离开天都出来,灵戒里的钱是用一分少一分,自己用是绰绰有余,但架不住身边人越来越多,灵石流水一样往外掏,按照现在这入不敷出的状态,再来个不知道内务情况如何的琅州,用不了多久就要囊中羞涩。 她先没应,而是问:“珍宝阁的九境不进去?” “进。 ”林十鸢摇摇头,道:“但我身边那两个,我打算只让他们带队在外围走动,你可能不懂,对珍宝阁来说,每一位九境都来之不易,不能出现半点闪失,他们两个原本也不是战斗性很强的类型。” “这次萝州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九州厉害的角色来了不说五成,至少也有三成,真到那个时候,内圈不得被你们打个天翻地覆?” 温禾安沉吟了会,提前说清楚:“可以。但我这次进秘境深处有自己的事要做,不会长时间待在队伍中,你们可以跟着月流。不刻意惹事的话,自保没有问题。” 林十鸢眼睛亮了亮,心领神会:“你要对温流光动手?” 温禾安嗯了声,看向林十鸢:“禁术还有徐家的事,还要麻烦你帮我多留点心。” “你放心。”林十鸢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道:“那我回去整顿收拾,到时候在‘门’口汇合。” 温禾安朝她点头,道好。 等林十鸢出门,她拿起了自己的四方镜,找到了凌枝。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阴官家家主从三天前给她发消息说要过来,一直到现在秘境将要开启了也没音讯。 她发了条消息过去:【你到哪了。秘境今晚要开了。】 凌枝答得很快,先发了个头顶冒火的小人过来,随后说:【原本昨夜就到,路上出了状况,捞了肃竹一把。我估计能赶在秘境开之前到,要是不行,你就先进去,到时候我直接找你。】 温禾安给她回了个好字。 放下四方镜,她拿起了手边誊抄了禁术详细介绍的纸张,这两天,除了那几件事,她在这几张纸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书案上随处可见都是写了满面,或是半面的推测分析。 推测得不太成功,是因为目前发生的事情,好像跟上面的哪一条,都不是很能对得上。 因为能做到普通术法做不到的事,越是高深的禁术,就越是讲究,不是胡乱坑杀一通人就行,有时候要求之严苛残忍,简直闻所未闻。除此之外,禁术也讲因果。 她知道百年前琅州死了不少老人,知道西陵瞿家死了年轻人,可禁术上的记载,记的不是这些,而是类似“阴阳可止癫躁,同源可舒淤堵。”这样的话。 听着不像禁术。 像药方。 阴阳是指异性调和,受害者是同性,同源是指血脉相连,受害者均为同宗同族之人。至于这中间具体如何操作,巫山没给,是怕禁术流传出去祸害苍生。温禾安按照这个思路推测,老人是暮,年轻人是朝,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朝暮之气对应着什么,而且,外岛上可是老少皆有,这该如何解释? 推来推去,还是要捉住穆勒,找到册本,才能近一步拨开迷雾,窥见真相。 几页纸结尾是一句语焉不详的话:生机可续生机。 温禾安抚了抚眉心,拿出四方镜问罗青山最后这句是什么意思。 自打知道两家如此大费周章摆弄禁术,布局百年,她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延寿。且不可能是为九境延寿。 是哪家的圣者出问题了? 脑海中一搜寻,发现圣者岁数都很大,有好几个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更有甚者,是从前跟在帝主身边做过事的,活了千余年了。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城中人流如织。 李逾带着巫久不请自来。 秘境将开,各家现在都忙着,不比温禾安这边如此清闲,巫山现在就忙得团团转,李逾作为寒山门的少门主,也才抽出身来,这次来是要问问接下来是干脆他们两个要干大事的人组队一起,还是先各管各的,等要出手时再汇合。 他们的联系记录还停留在两天前。 李逾回去后思来想去觉得不对,给她连发好几条消息问她究竟靠不靠谱。 温禾安根本没带回的。 呵。 前脚叫阿兄,后脚目的达成,立马来了个大变脸。 谁知他话还没出口呢,就见温禾安推开窗子,面朝城中连绵不绝的灯火,下巴微一抬,现出一点尖细的弧度,通身上下一如既往的从容静好。面朝他时,长发拂动,不疾不徐:“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连发七条消息质疑我的计划了。” “相比于我。其实我更担心。” 李逾眯着眼,熟悉她这种说话的调调,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现在和小时候不一样,不会临阵脱逃了是吧。” 温禾安慢吞吞地说:“毕竟,我对你当年哭着求我去捅蜂窝,结果蜂窝掉下来,你动作飞快,连我和蜂一同关在门外这件事,还挺记忆犹新的。” 闻言,巫久倏的看向身边的李逾,满脸震惊,脸上神情介于“你小时候居然动不动就哭,还求人”,“并且让妹妹有事冲在前面,还不靠谱成这样”这两者之间。 李逾脸色难看至极,脑子里一时什么事都忘了,想问什么也忘了,连着冷笑了两声,转身就走。 巫久跟着他穿过长廊和花圃,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要上天的李逾还有这样的过往,数度欲言又止,狐狸眼要笑不笑的,跟嘲讽人一样。李逾最终站在院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枣树下,摁着眉心,被那一句戳心窝的话气得脑袋发懵:“究竟是谁说她脾气好的?长没长眼睛?” 这个问题,就跟小时候他很多次纳闷,想究竟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温禾安听话,乖,懂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巫久这就不太乐意了:“你怎么还恼羞成怒骂人呢。” 李逾面无表情跨出门,想让他闭嘴,话没出口,眼神却是一凝。 巫久跟着看过去,发现一道空间漩涡开在了身侧不远处,大门口前。 一道身影自裂隙中踏出来,如圭如璋,神清骨秀,松雪之气在他脚步落定后无声蔓延,清冽,冷然,已然有所克制,却仍带有不可轻忽的压迫感。 巫久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站直了身体。 李逾戴着面具,此时皱着眉,审视地看向陆屿然。他看不上任何高高在上,玩弄凡尘的世家之人,对这位帝嗣,也是不喜多过欣赏。 两道目光甫一对视,步伐都是微顿。 陆屿然略扫李逾一眼,视线挪开,落在巫久那对招人的狐狸眼上,眸色在此时微有沉意,但也只一瞬间。他步入院内,视线中只剩片飘动的衣袖,袖边上织的金线在黑夜中闪着细碎的光泽。 巫久被那一眼镇得头皮一麻,背脊上腾出凉意,好半晌,他迟疑地用手挠了挠后颈,问李逾:“我没看错吧?陆屿然啊 ?” 李逾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巫久又啊了一声,缓缓说:“那这大概就是,正室的气场吧,真够强的。” “算了。”他放弃得也很快,无声比个口型:“我还是等他们解契吧。” 李逾瞥了他一眼,看穿了这人只有口头本事,外强中干的实质,在原地沉思了会,说:“寒山门这次你来带队。” 感受到陆屿然的气息,温禾安从书房里走出来。 夜风如水,几盏灯火摇摇晃晃浮悬于张开的树冠上,书房外有张石桌,周边摆着三座小石凳,春日一来,庭院四面都漫开在柔嫩绿意中,枝叶蔓蔓。 看到陆屿然,她有点惊讶,转而抬头看看西边,感受那股越来越强的灵蕴,几步朝他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我看酒楼那边,连罗青山都忙起来了。” “来看一眼。”陆屿然瞥向院门外,似随口一问:“就是他?” 温禾安瞳仁轻定住,点了点头。 好在“外室”这一茬在陆屿然这里算是过去了,流银月色与灯盏澄黄的光晕下,她今日装扮得利索干净,长发跟月流似的束起高马尾,以玉冠银钗固定,穿了件连身及脚踝的黑裙,冰清玉粹,英姿飒爽。 一眼,便知她准备干些什么。 陆屿然问她:“这次秘境,不跟巫山一起?” 温禾安摇头:“不了。”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有各不相同的责任和仇恨,因为陆屿然身份特殊,很多事情,温禾安不会提前说,不想将巫山也卷进来。 这次,穆勒的事她就没说,李逾的身份也没开诚布公,怕影响琅州行事,但他那么敏锐,阻止温流光开启第八感这件事肯定能猜到。 不说,是因为她能解决所有自己想要解决的事。 没必要让他为难。 身为巫山帝嗣,大众视线下,陆屿然的一言一行,一个微妙的眼神,都代表着巫山的态度,他总不能在自己截杀天都重臣,截杀天都少主的时候站出来吧。 巫山那群老古董还不得气得跳上天。 然而有些事,她不说,陆屿然也能有所察觉,此时此刻,他忍了忍,皱眉,几乎在明知故问:“很危险?” 温禾安朝他比了个手势,笑了下:“好像是会有一点。” 第94节 伸出的手被顺势牵住。 他体温常年偏低,骨子里都透着点冷意,温禾安手指一搭进去,总是忍不住反握住他,捂一捂,挠一挠。 陆屿然撂下手边的事执意抽空来一趟,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他看着温禾安笑吟吟的模样,眼睫一阖,随后直视她的眼睛,声线低,微有哑意:“我知道你的实力。” “没什么担心的。” “平安回来了,想吃什么,给你做。” 指腹触了触她的脸颊,陆屿然脸色没什么变化,语调偏清,像是在说什么再平常不过的话:“撑不住了,就回头,看我一眼。” 再愚钝的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代表的意思。 温禾安微怔。 身后,天幕中流光刹那涌动,倒转,聚于一处。 整座城爆发出滔天声浪。 那座巨大的“门”缓缓朝外推展,迸出霞光,在千万人的注视下从里裂开一道缝隙,发出一道沉闷至极的声音,响彻天际。 秘境开了。 第71章 两刻钟后, 陆续有人从酒楼,驿馆,茶舍里迈步出来, 在空旷之处与自家队伍整合, 四相张望,深夜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秘境的“门”由磅礴的无主灵力撑掌起来,凝如实质,开启时, 亘古的沧夷扑面而来。 门还没开启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守在外面了, 挨山塞海,比肩继踵。 待门一开, 许多穿着各色不一长袍, 压着面具的散修先旁若无人地冲进去,门里光晕叠起, 像一颗颗石子投掷进了江洋海面上, 发出“咕噜咕噜”起此彼伏的气泡声响。 有些实力的队伍倒是不着急进去。 反正门在这里,又不会跑。先进去的也不会多得一块肉。 他们更愿意站在门边, 看看这次来了哪些热门的,有实力的队伍,都是什么阵容。在里面的机缘面前, 谁也不想退让,怕会打起来,因此想要提前摸清楚, 真对峙起来了也好掂量掂量。 温禾安随波逐流,站在人潮之中, 脸上贴着张林十鸢给的面具,缠花纹理,两侧是金丝拉制的鸟类羽翅,时不时流动着一道银芒,将眼睛以下的地方完全包裹起来。 月流等人也都戴着面具,他们站得不紧密,衣裳也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因为在场还有许多跟他们一样戴面具的人,无数道视线微妙碰撞间,他们这支队伍泯然于众。 “看……闻人家也来了。”站在温禾安前头的修士推搡着身边人,得到一句回应:“早说是少见多怪,他们家也是西陵一霸,在世家中排得上号,闻人杪和闻人悦这对孪生兄妹可是次次登上过风云榜前三十,萝州如此热闹,他们怎会不来。” 那人耍了下手里的笛子,才说别人少见多怪,这会自己又咦了声,道:“那是他们家大长老?伏击过燕山,打得他们山门都碎了的那个?第八感天旋地转?” 可身边的人注意力早就飞到现在入门的队伍上去了,他连着诶诶了两声,努嘴:“快看,看。南池瑶光仙子。” 温禾安随着身畔的惊呼声去看秘境之门,发现林十鸢在身边讶异地嘀咕了声:“瑶光居然也来了。” 门前静立着道窈窕倩影,腕挂几层纱,楚腰卫鬓,靡颜腻理,行如惊鸿艳影,回眸顾盼间有种千娇百媚的风情,温禾安看了两眼,听着周身的惊叹动静,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这些反应让她怀疑自己是在归墟过了几十年,而非几个月。 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人。 她问林十鸢:“这是谁?” “啊?”林十鸢愣了下,听起来有点惊讶,但很快调整过来,给她介绍:“南池素家。距离王庭比较近,跟天都是隔了一段距离。此女是后起之秀,她出身非主家,而是旁支,原本已经没落,谁知族内大比时被他们家族石选中,获得了传承,闭关再出来修为突飞猛进。” “她真正扬名是三年前的极北秘境,那次你没去,当时最深处的传承性格是个凶的,将所有人都困死了,无计可施,是帝嗣出手破了局。传承最后将人都吐了出去,唯独看中了素瑶光,出来后她就大变了模样,当然战力也迅速提升。因为修习的功法,她很受男人欢迎,听说是江无双的红颜知己,但好像……对帝嗣也有点意思。” 林十鸢道:“你不知道也正常。说是名声大噪,但跟你们几个肯定没法比。” 谁能和这几个比啊。 温禾安听闻过那次极北秘境,但没想到还能问出这么一个消息,当下颔首,将素瑶光这个名字记下,也没再问什么。 随着些有名有姓的家族宗门陆续进门,门外越来越热闹,时不时掀起一阵声浪,温禾安手指在手背上点一下,顿一下,耐心扫过一张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庞,听着他们的议论与介绍,看不出半分着急。 直到又起一阵压抑的呼声,温禾安看过去,看到了九洞十窟和神剑门的队伍。这两家一出,便是针尖对麦芒,对视里都藏着挑衅的火气,连林十鸢都忍不住挑了下眉,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九洞十窟与神剑门原本是继三家之外最为有声望的宗门,百年前就隐隐在争夺,想成为三大家之外的第四家。 谁知到了现在,一个内斗不止,斗得七零八落,一个说是号令万剑,天下剑修,十个里有九个厉害的都出自神剑门,哪能算到会出个天生剑骨江无双,更为不妙的是,天生剑骨强势至极,而他们这一辈剑修良莠不齐,忙活许多年,也就一个王酌还能看。 王酌在上一届风云会排名第十二。 不如九洞十窟的李逾。 这下好,谁都甭笑谁。 两家对上,气势剑拔弩张,王酌在无形间挺直了肩膀,九洞十窟这边万枯门的领头人眼神也变得犀利,温禾安一眼看到李逾,他眼睛都没抬一下,微妙地退后半步,把九成视线留给巫久承受,自己心无旁骛想事情。 这次带队的长辈都是叫得出名姓的,现在都扯扯嘴角,含枪带棍地打了几声招呼,王酌抱着剑,才要问万枯门和寒山门这段时日斗得如何,可分出了胜负。话才出个音,瞳孔便震缩了下,手掌本能握剑。 门外,各种声音都在须臾间静住了。 来的这支队伍着月白锦袍,蝉衫麟带,腰间清一色绣着团凤凰火,像片缠绕的尾羽,华丽得很。为首的男子衣冠楚楚,君子谦谦,唇边习惯性挂着笑,给人的感觉很是好说话。 王庭江无双。 所有人都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知道他绝非表现出来的这般和善宽纵。 见到老对手,温禾安来了点兴趣,她不动声色观察着王庭的队伍,发现他们来的人不少,但同龄人很少。好几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长老,看上去孱弱,眼光流转中却凝睇着寒芒,能镇住所有人。 这时,前边有人用极低的声音道:“看那边,天都来了,温流光这是怎么了?” 温禾安伸手摁了下面具,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队伍。 相比于王庭,天都的队伍她熟悉,乍一看,都是熟人,没一个生面孔,她完全敛住气息,视线先在穆勒身上停了一瞬,而后落在温流光身上。 就如同前边那人说的,是个人现在都能看出温流光状态的不对劲,她俏脸含霜,被反噬折磨得几天瘦了一圈,状态好不容易调整回来,但不受控制。强大的杀戮之意走到哪绞杀到哪,破坏力强得连四周空气都泛起涟漪,难以承受的发出碎裂声。 门边离得近的人已经惊疑不定地往后退了。 四面有人面面相觑,隐晦对视。前几天一品春结界爆炸,很多人都听到了温流光第二道八感将开的传言,今日一见这状态,基本能确定了。 好在这股杀气找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自发朝江无双攻击,江无双才想和她友好地打个招呼,看到这一幕,脸上笑容来了个原地消失。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他将那些杀气好声好气地团一团,返给她,说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温流光,你每次见我,不要这么暴躁嘛。” 他一侧身,身后的人便露出了脸。 除了江无双外,在场唯有三位江家年轻人。 江召就是其中一位。 他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张脸,全身上下连手腕和脚踝都裹得严实,脸色白如雪,眸黑,唇红,是唯有的两点颜色。身形消瘦枯槁,开春放暖的时节,人人都换了衣裳,他却还披着数九寒冬时用的氅衣,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温禾安不屑于他上次幻境扯出的一堆理由,但现在又确实没有时间腾出手来料理这种相比之下不那么要紧的官司。 答应了陆屿然不再看他,这么多天,她也懒得理会江召。 但此时此刻,江召猝不及防往她面前那么一露面,温禾安忍不住皱眉,心头止不住生出一种怪异和不适之感,感觉这具身体好像只剩个表壳,内里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占据了,或是吸干了。 王庭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在她沉思时,前边那人压抑不住地嘶了声,露出点气音:“山脉无边,神殿镇天,巫山的图腾。——帝嗣到了。” 三家齐聚,门外现在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陆屿然带队走向巨门,他不在意任何人或敬畏或惧怕的目光,遇见另外两家,没有停下来寒暄的打算,连做戏的样子都不给一个,与人擦肩而过时,空气都似乎要无声凝结。 唯有温流光的杀戮之气蠢蠢欲动,不受控制扑咬上去。 还隔着一米有余,就见他脚步一落,杀戮之气被悉数绞碎。 陆屿然看向温流光,眼边弧度冷而薄,眸光呈现出种惊心的净漠:“你是要现在和我动手吗?” 他倒是挺想温流光不管不顾冲他再来一道。 给他一个在明面上对天都出手的理由。 温流光竭力克制心中源源不断腾上来的杀意,脑袋里嗡嗡烦得想让所有人去死,闻言握拳,戾气直往血液里冲。 自打上次和温禾安打过,落败了之后,在四人的位置里,她好像就成了唯一被定了性,挪到末尾的那个,其他两个,还没动手,就笃定她打不过似的。 实际上不只有她,江无双听到这话也有点挂不住笑。 陆屿然太让人忌惮了,从始至终,他表现出一副谁也不放在眼中的无声狂妄,甚至懒得参与他们之间的争强斗胜,而自己甚至分不清虚实,也不敢贸然分出虚实。 这感觉实在是,叫人厌恶至极。 温流光眼神一厉,才要动作,就被穆勒伸手握了下手臂,力道不轻不重,强大的灵力协助她将杀气稍微压下去,传音到她耳朵里:“别受激。” 穆勒风轻云淡地朝陆屿然示意,道:“巫山公子若是想要切磋,待我家少主此次突破出来,自然奉陪到底。” 他在天都当久了位高权重的老狐狸,年长,毕竟多活了这么多年,三言两语就将天都的劣势扭转回来。既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索性也不瞒了,也告诉所有人,温流光还有一次大的突破。 她在年轻人中立于巅峰,不会敌不过任何人。 林十鸢跟温流光之间无形中结下死仇,听到这话不由撇嘴,倒是很佩服天都这死鸭子嘴硬,打死不肯承认陆屿然帝嗣身份的倔性。 陆屿然出现后,温禾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转身走向门时有所察觉,脚步微顿,朝这边投来一眼。 又冷又清,跟半个时辰前说要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天差地别,有种尤其让人心动的劲。 她摸了摸自己往上翘出一点弧度的眼睛,见三支队伍转眼都消失在门中,这才扭头朝自己队伍点点头,率先朝前走,丢下一句:“走吧。跟上他们。” 巨门更像是一层无形的光幕,穿过去之后与萝州城景色相差不大,不过是黑夜转为白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草地,远处有山,有河,有溪流,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桃花开得十分热烈。 放眼望去,没有看到别的队伍。 秘境内浩大广阔,大的占地数万里,内有乾坤,不同时间进来的队伍会被传到不同的位置,有的还会被直接送到小世界。 他们这是春意盎然,有的却是黄土朝天,火山喷薄,冰山瀚海,再倒霉点的,也有过一进秘境就被甩进杀阵中的例子。 这么一看,他们运气还挺好。 四方镜亮起来,温禾安拿出来一看,是李逾:【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先汇合。我怕晚点四方镜联系不上人。】 温禾安往四方镜里输入了道气息,那边很快也传来一道,两两相接,四方镜会朝着对方四方镜指示自己所在的位置。大概都在外围,又是差不多时间进的秘境,李逾没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一个人来的。 林十鸢见到李逾,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表现得却十分从容自若,打了个招呼后对温禾安道:“我们家有支队伍跟天都的队伍撞上了,现在在后面跟着,我们现在找过去?” “不。”温禾安摇摇头,根据灵蕴强弱确定秘境深处的方向后也不急,说:“他们只会停在深处,找个小世界闭关,现在找过去没用。我们也往那边走就是了。” 这一走,就是两天。 他们在前面走,凌枝在后面追,后面听温禾安说在对付温流光之前还要打别人,也就不急了,慢悠悠放缓了步伐。 第95节 珍宝阁这一路上采集了不少灵露,灵植,收获之丰盛让林十鸢十分诧异,同时感到一丝不太妙的危险,跑来和温禾安忧心忡忡说:“秘境外沿的灵蕴都强成这样了,深处会是什么样?这个秘境对我这种七境来说,是不是太危险了?” 核心圈真出什么事,她连跑都跑不及。 她说话时,温禾安正在看一个古旧的“树桩子”,看了好一阵,确定那是个传送阵,林十鸢一听,已经笃定了自己的预感。这秘境规模得大成什么样,才会设置传送阵啊。 温禾安问林十鸢:“你决定一下,要不要跟我们走。” 林十鸢看看温禾安,再看看李逾和月流,心想,若是 跟着这样的队伍还不能平安出来,那就是她命该绝,也认了,当即一咬牙,道:“走。” 第四天,他们进入秘境中心范围,周围起了很重的雾。这几天里他们遇见了不少队伍,大家都是远远避开,途中也遇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但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解决得很快。 这日傍晚,温禾安将队伍交给了月流,与李逾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摸着夜色往西北方向掠去。 “和刚开始想的一样,果然一进秘境深处,天都的队伍就停了。”温禾安在山色间穿梭,感受到前方的打斗波动,看向李逾,语气认真:“你准备好了?” 李逾玩味地顺着她的视线朝前望,脸颊上布满冷酷之色:“这话应该问问穆勒,不知他准备好了没有。” 温禾安往前走了几步,回过身来,朝他做了个让他就在原地等的手势,说:“你别露面,我先去。” 大家进秘境的时间都大差不差,看不上外沿那些小打小闹,一心奔着内圈来的家族也有不少,只是赶路途中遇到的情况各不相同,导致抵达时间有快有慢。 这次,天都是慢的那个。 先发现这个小世界机缘的是闻人家和南池素家,他们脚才迈出,还没踏进去,就被一道呼啸而来的锋芒攻势逼得闪身躲避,顿时又惊又怒,回头一看,神情变得复杂。 中途出手欲要截胡的是温流光。 素瑶光最先反应过来,她胆子大,莲步轻挪,拨开扑面而来的一道刀刃,叫它半路坠下草地,试图跟温流光讲道理:“三少主,这小世界是我们三人一同发现的,好似也认了我们,三少主机缘满身,应当不缺……” 话被直接打断,温流光朝前踏出两步,嘴唇轻动:“不想死的话,就快滚吧。” 素瑶光在这理所应当的口吻中愣住了。 闻人家的兄妹都皱起了眉头。 这都不是狂妄了,这未免也太侮辱人了。 “不走?” 温流光耐心耗尽,左手往半空中一抬,随后压下,难以想象的灵光暴烈袭来,形成纵横十字的攻势,光芒刺目,轰杀而过。那三位皆是面色凝重,纵身卷进其中躲闪周旋,这边还没脱身,她又是一手压下。 三人都在心里骂娘。 说真的,不想因为这么一点事真和温流光和天都对上。 对上哪个,都得脱一层皮。 “够了。”穆勒示意温流光暂时收手,看了看她因为压制太狠而憋出红血丝的眼睛,皱眉沉声示意:“进去闭关吧,我与长老们为你掠阵护法。” 温流光深深吸了口气,径直撕开小世界踏入其中,背影随后消失。 温流光刚刚出手没有留情,招式蕴含很强的杀气,很是难缠,电光石火间,素瑶光和闻人杪同时躲闪,眼看风刃将在手臂上划出血线,两道深而亮的灵刃却带着惊人的破空声在半空中陡然凝固。 不知何时又来了人。 先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是个女子,她以面具遮挡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尤为自在舒缓,在穆勒陡然发力的威压中走得依旧从容,恍若未觉。 她脚下缩地成寸,三五步便走到风刃面跟前,穆勒的正对面。 手指随后漫不经心往前一拨,由温流光激射而出的刃片便自然而然落于她白皙笔直的手指间,以两指虚虚衔着,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继而环顾四周:“这里好热闹啊。” 天都的长老怎会听不出这声音,当即有人怒喝:“温禾安!你——” 温禾安应了一声,她含笑看向穆勒,手中刃片随意一甩,同时擦着他和几位长老的脸颊压过去,惊起满带杀气的啸声:“我都来了,大长老,先别惦记什么掠阵护法了。” 她双手负于身后,裙摆被风吹得荡动,看上去还是如小时候刚接来天都时那般文静乖巧,任人摆布的模样,声音好听,话中意思却相当狂傲:“您是要跟我走一趟呢,还是就在这里?” 眼尾压着点要落不落的弧度,她很好说话:“我都可以。反正,都是要来的。” 第72章 “温禾安。我原本还没想去找你。” 穆勒面容冷怒, 夜色下,他缓缓抽刀,刀边雪亮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这位在天都稳居高位, 已经许久没有出过手的大长老气势全然爆发出来:“谁知你非要来送死。” 温禾安杏眼明仁,带点轻慢不经意的挑衅:“那就来试试吧,到底谁生谁死。” 刀气自原地拔起,贯如长虹,真正无所顾忌释放出来的时候, 将空间撕裂,拖出道百米长的雪光。 穆勒眨眼间抽身, 后退,须臾便拉出极长的距离, 逐渐远离这方小世界。 温禾安眸光冷静, 抿着唇追上去,身形飘逸诡谲, 轻如枯叶, 但速度极快,追赶间两人就已过了招, 方圆百里都能感受到暴戾的刀光和强悍玄妙的灵光攻势。 附近至少五支队伍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抬头辨别,而后震惊至极。 这个消息通过四方镜传播得很快。 他们尚且如此, 目睹了这场打斗发生的闻人兄妹和素瑶光面面相觑,表情都有短暂的空白,而后是无比的凝重。 他们三个在风云榜上排名相差无几, 私交不多,但也接触过, 此时闻人悦用脚尖将温流光攻势中最后一丝余波踩灭,看看远处已经被天都戒严的小世界,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温流光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素瑶光胸脯起伏着,闻言笑了下,遇到这种事,脸色也不好看:“这可是天都着重培养出来的杀戮兵器。兵器怎么会跟我们讲道理。” 她拿出四方镜给自家队伍发消息,秘境中似他们声名在外,有自保能力的人,有时候会跟家族队伍分开,独自寻觅机缘,家族中的长老们则带着队伍前进,双方遇到事情再发信号或是消息。 她大概说了声这边的情况,才要收起四方镜,发现江无双给她发消息了。 【瑶光,听说你与温流光碰上了,没事吧?】 素瑶光知道先嘘寒问暖是这位天生剑骨的惯用手法,不必当真,就算真出事了,他也不一定来出头,索性在他没开口问之前将这里发生的情况,温流光的闭关,突然出现和穆勒交手的温禾安,末了还相当贴心地给了个方位。 江无双隔了一会,问:【温流光状态如何?】 【不太好。】 那边没消息了,素瑶光将四方镜收起,想只要别再说出让她去跟温流光做朋友这种强人所难的话就行,她听闻人杪说:“刚才那真是温禾安?她为什么对穆勒出手?” 闻人悦没觉得有什么,她道:“想对温流光出手,穆勒能让?无论如何都会打起来,一个一个解决总比对上一群好。” 不。 素瑶光感知较常人更为敏锐,她回忆着温禾安看穆勒的眼神,那种眼神跟锁定猎物一样,穆勒也是她的目标之一。 闻人悦接着说:“那不是温禾安还能是谁,你见过第二个能把灵流之道修成这样的人?” 被妹妹反驳,闻人杪挠了挠下巴。 那各自称王的几位,可谓是神仙斗法,各有各的本事。 温流光的赤炎鞭鞭法绝妙,自上次和温禾安战过之后,第八感杀戮之链已经暴露。江无双人如其名,剑道无双,第八感生机之箭。陆屿然掌巫山雷术与雪眼,一静一动,神秘至极。 世上之人修行,或多或少都会为自己选择相应的“术”,刀剑弓弩,风雨雷电,但温禾安没有。她将“灵”推衍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灵 气是修士的基本,谁都有灵力,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将这种平平无奇的东西随心转换为万物,可攻可守,可进可退,并且攻击力不逊任何人的。 素瑶光抓着自己的轻纱走出小世界的范围,那是她的武器。她看着转瞬就战到百里之外,西南方位的两人,妙目流转:“秘境才开,就这么精彩。但愿不要出现极北秘境那样的情况。” 三人没再说什么,心有默契地离开了小世界,又牢牢记下了这个位置。谁都知道,几日后,这里将会聚集不少人,谁都想知道,天都这出精彩纷呈的内斗戏,结局究竟如何。 温禾安得偿所愿,还是……温流光闭关成功,实力更进一步。 闻人悦和自己的哥哥摇头,说得中肯:“我估计是难。穆勒太强了,他和巫山大长老一样,已经摸到了圣者的门槛,一直有传言称这两人会是九州下一个圣者。” 穆勒确实强。 这是温禾安在真正与这位天都大长老交手之后的想法,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错身相交,停在了一个小世界里,小世界的入口正在弥合,却又一次被撕裂。 有人以手抵着面具,慢吞吞踏进结界中,黑衣黑靴,甫一露面,杀意就遥遥锁定了穆勒。 穆勒见状以手拂过刀面,话音没什么变化:“难怪你如此有底气,原来是找了帮手。” 真正的强者交手,是没有以量取胜这种说法的,除非再来个温禾安,不然不足以叫他皱眉。 他刀锋顺势朝李逾一斩,话锋也随之一转,肃杀之气燃灭一切:“不管谁来,来多少,都与你一般,唯有死路一条。你这身修为由家族赐予,今日也由家族收回。” 李逾“嗬”的低笑一声,双掌并拢,一拍,一夹,让刀光散开,声音阴寒,骂:“异想天开啊,老匹夫。”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唯有死战。 这方小世界是很典型的空壳子,没什么机缘,灵草都少,灰色坚硬的岩石堆成了险峻的山,一座接一座,山势连绵,一眼望不到尽头。被人闯进来之后倒是显出了点神异,被撕开的那道口子合拢后很是坚韧,可伸可缩,像从里面上了一层锁。 很像外面的生死决战台。 战斗由此一触即发。 穆勒刀意漫天,攻势大开大阖,他坐到这个位置,不会在战斗中轻敌,可确实打心里没觉得两个后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致命危机,现在外面将年轻一辈中的四人传得神乎其神。他都只是笑一笑,实际上,很多老家伙也都是这样的反应。 他也曾是一个时代的天之骄子,这样的盛赞荣誉也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日,年轻时迷失在这些虚名中,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是极为正常的事。 但。若是能被两个堪堪百岁出头的小辈逼到那一步,岂不是虚活几百年。 李逾踏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将是他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场战役,过了几招之后,他开始庆幸自己先找了温禾安而非自己单独行动,因为穆勒比他想象中更为强大。 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小世界内狂风呼啸,惊雷交错,闪电狂舞,有如灭世之景。 三人都摒弃了试探的前兆,出手每一招都是不死不休的凶狠,李逾手掌往虚空中一握,一张乌黑古朴的弓凭空出现,左肩上出现一个箭筒,筒里横着十余支同材质的箭矢,箭尖点着一抹乌光,锐利非常。 他动作娴熟,拉弓,上箭,松手,耳边响起尖啸般的破空声,一气呵成,例无虚发。 李逾远攻。 温禾安则和穆勒近身打斗,相比于李逾冷静绕圈,瞄准时机找刁钻的角度落箭,这边的状况尤为激烈,触目惊心。穆勒出刀极快,力道极重,且刀势霸道,带着俾睨之气横推一切,常伴有龙吟虎啸,此时一刀自手腕斜转,砍向温禾安的肩胛。 每当有刀砍向温禾安,李逾的眼皮总是下意识一跳。 在温禾安头顶凝聚的星河加速流转,随着她掌势变化凝然成线,像道从天际钉向地面的铮然锁链,轰然重击在刀势之上,于此同时,她双掌朝前,十根手指头灵光熠熠,同时扣拢时,星河散开,朝穆勒反击扑杀。 刀意绞杀着落在温禾安肩头,血花迸溅,无数星点则化作一掌,印在穆勒的左边小臂上,天空中“咻”的传来破空声,穆勒眼神一厉,然而躲闪不击,只来得及转身卸下八分力,眼睁睁看着箭矢尾端颤动,一箭扎入皮肉中。 同样伤筋动骨。 这一招拼下来,穆勒第一次从喉咙里发出闷哼声,携刀往后退一步,看着温禾安和李逾的眼神凝重起来,他漠声承认:“是我小看你们了。但小打小闹,到此为止了。” 温禾安审视双方情况。 就像她提前说过的那样,这场战斗的重心在她,因此受伤更重的也是她,不过都不是什么重伤。论战斗经验,论灵力充盈凝实的程度,论对刀这条道路的领悟,穆勒都高过他们,这是实话。 她看向李逾,隔空对视时,两人脑海中都响起了进来前温禾安说过的话:“穆勒成名之技为三刀连斩。一刀断手,二刀斩首,第三刀是他的八感‘灭魂’,三刀之后,身首异处,神魂俱灭。” 第96节 世人都知道他的手段,他的底招。 可这有什么用。 知道了,挡不住的依旧挡不住。 接下来,才是真正危险的时刻。 温禾安面无表情调整状态,灵力将伤势包裹愈合,顷刻间,穆勒已然挽刀,那刀在半空中寸寸变大,刀意平滑,还未完全斩下来,被顺势扫到的山体就发出了难以承受的响动,被拦腰斩断。 穆勒道:“第一刀。” 刀意如瀑布倒流,碎天裂地,眨眼之间,朝温禾安与李逾浩荡落下。 攻势之强,李逾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弓。 他蓄力,射出一箭,温禾安双手结印,灵流暴涌,在她身后渐渐生出浪涌之势,深邃的汪洋缓慢成型,海面卷起无数漩涡,多看一眼,就能叫人生出将要溺毙之感。 她看向穆勒,也勾勾唇,平静回道:“第一道。” 刀砍下来,先与箭矢对撞,而后被迫卷进海中,一时间,风起云涌,刀意狂怒,海水暴卷。这种交锋中,李逾最先承受不住,箭碎,反噬自身,喉间乍然涌起腥甜血气,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手掩着唇咳几声,手指上青筋跳动,喉咙连着咽了几下,才艰难将一腔鲜血咽回去。 这特么。 才第一刀。 老东西果真是老东西,能活这么久果真有些实力。 李逾看向温禾安,她的实力同样超乎自己的预料。这边箭意一撤,海水便有刹那的凝滞之势,温禾安手掌开始颤抖,被她垂眸强行压下,此时灵海虚幻,刀意消减,没等分个胜负,她竟在这时候闪身上前,兔起鹘落,与穆勒再次近身战斗。 肉与肉,肉与骨头接触的声音惊心动魄。 待第一道攻势双双消散,温禾安双手蓦的遭受重创,血肉模糊,骨节断裂,她开始咳血,灵力包裹着双手疗伤,半晌,伸手不动声色抹着唇畔。穆勒胸前受创,那是温禾安神乎其神的掌法留下的痕迹,此时连着倒退数十步,脸庞胀红,眼神中杀意重到极点。 他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出了差错。 穆勒提刀,气势节节攀升,一句话也没有,斩下第二刀,这一击抽取了身体里大半的灵力,他眼中迸现出交错的红血丝。 真正的天塌地陷。 李逾发了狠,连取三道箭矢搭于弦上,一咬舌尖,血箭溅出,被箭尖吸收,他气息旋即变得萎 靡,手中动作却稳得不行,肩骨压沉,放箭时眼神凛然,像在隔空注视一个死人。 穆勒眼皮跳了一下,他从脑海中搜刮出点消息,认真打量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认了出来,哑声问:“九洞十窟,李逾?” 李逾又取出一箭,这一箭遥指他眉心,眼也不眨地否认,声音敛尽往日懒散之色:“我跟九洞十窟可没什么关系。老头,认错人了。” 穆勒这辈子就没有听到如此无礼的称呼,嘴角微抽:“牙尖嘴利的小崽子。” 温禾安站在原地,狂风卷得衣角猎猎作响,瞳仁中倒映着疯狂扭动的剑与刀,看它们厮杀不休,缓缓合上了眼睛,一道薄若蝉翼的刃片缓慢出现在她的掌心中。 她眼皮前跳动着很久之前的画面。 李琼花是个心软但嘴硬的老太太,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在乱世中艰难求生,日日担忧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收成,一听兵乱就提心吊胆准备包袱当流民奔逃,因为逃够了,逃怕了,还有点迷信。 最害怕的时候总是搂着两个孩子问,长大后会不会孝顺她,好似在无边的苦难中寻一点渺茫的甜头。 每当这个时候,她和李逾总是大声说会,说他们长大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会做什么样有出息的人,会让她过上好日子。把老太太说得皱纹都散开,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时候啊。什么天都,九洞十窟,什么年轻人中的领头人,天之骄子,每一个字,都是他们难以想象的东西。 但最终他们都做到了。 就算在乱世之中,深深浸入权力的染缸中,也都……没有成为太坏的人。 李琼花为了带大他们,吃了数不尽的苦,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为什么就不能享一点福呢,甚至为什么,连死都要成为别人的谋算的工具呢。 这样的疑问,折磨着温禾安,也折磨着李逾,甭管是过一百年还是两百年,这事不理清楚,谁都别想释怀。 温禾安睁开眼,掌着刃片,在刀光与箭光中闪身贴近穆勒,后者立马提神与她周旋。可他第二刀被李逾死死挡住,正拼得你死我活,应对温禾安,头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是因为她太不按常理出牌,对战中有种骨子里的凶劲,有时候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往他身上捅那么一下,身法又太诡异飘忽,叫人捉摸不透。很快,穆勒右手袖管就被刃片削下来,连着袖管里的皮肉也翻了一圈,伤口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温禾安鬓边发丝汗湿了,贴着脸颊往下淌,眼神却亮得惊人,再一次以自伤的方式攻向穆勒时,轻轻吐出一口气,启唇:“我有几个问题一直想问问大长老,但不打这一场,估计大长老不会心甘情愿为我解惑。” 她话说得是真客气,与手下的动作形成最极致的反差。 话音落下,箭与刀齐齐溃散,李逾和穆勒眼瞳同时震缩,五脏六腑翻搅起来,李逾这次直接没控制住,哇的吐了口血,目光沉得不行。穆勒也不好受,他没想到李逾能一个人挡住这击,这意味着这人的实力也在顶级九境,当真只比最前面的四个差一点而已,不容小觑。 难怪敢陪着温禾安出现在这里,妄图狙杀他。 穆勒一掌拍开温禾安,扫视这方小世界,气息不稳,手中长刀已被鲜血染尽,身上气势竟节节攀升,对这两人一字一句道:“够了。” 李逾头开始有点痛了,他几步掠到温禾安身边,压低声音说:“我第八感对这种场面起不了大用,刚才那招给我耗得差不多了,若还要我打完立马去琅州用第八感和擒人的话,后面这招灭魂指望不上我,我在一边为你掠阵。你能行吗?” 他估计温禾安问题不大。 她的第八感也还没出呢。 两人说话时,穆勒倚刀而立,浑身淌血,刀意直冲云霄,难以想象的惨烈,也透着难以想象的危险。 这位圣者之下第一人斩出一刀,刀身却寸寸断裂,被岩浆熔化,深深铸进天穹之上的攻势中。 ——第八感。 ——灭魂。 闪电蓦然一扯,大雨瓢泼,乌云不止堆在天上,也席卷了视线中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小世界里灰色的山岩不堪重负,一声接一声炸开,山石飞溅。 “你站远点。”温禾安对李逾道:“这一招,跟你没关系了。” 李逾心安理得地站远了点。 温禾安从小打架就厉害,看,也不只是他打不过,他只是太早遇见了她,成了她手下第一个败将罢了。 这第八感他确实是接不下,就算接下,跟死估计也只有一口气的差别。 小世界外,波动太强,强到路过的队伍无不侧目,谁都知道里面正发生些什么。随着后面的队伍陆陆续续赶到秘境内圈,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也多起来,闻人家,南池素家和闻讯赶到的九洞十窟赫然在列。 看着看着,巫久实在是忍不住,不知该为温禾安担心,还是该为李逾点根香,于是趁乱在小世界表面贴了块窥影石,里面的打斗景象随后出现在众人眼前。 几位前辈的视线隐晦地投到巫久身上,耐人寻味,但都没说什么。 数百里外的桃林,一面巨大的空中镜将小世界外的情形照得纤毫毕现。商淮瞥着身后长老的脸色,再看看陆屿然的脸色,实在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最近让人焦头烂额的事真多,他这一边担忧陆屿然失去理智,一边低头看四方镜,永,芮,凌三州还在这时候出状况了,王庭已经有举兵行动的苗头。 他拿不准要不要亲自去一趟。 “你放心。”商淮有点摸不准现在出现在巨镜中和温禾安并肩作战还戴同款面具的男人是谁,他也没敢在这个时候拱火,低声说:“二少主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她还没出第八感呢。” 陆屿然静静地看镜面,未置一词,眼睫纯黑,很久都没动作。温禾安穿了纯黑的衣裙,发丝凌乱,鲜血淌进衣裙中却衬不出颜色,唯有雨水落下时,一切无所遁形。 对他们来说。 打斗受伤,以命搏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自己也有很多次面临同样的场景。但现在这种看着温禾安在自己面前搏杀,却也只能干看着的场面,仍然让他心绪不宁到,甚至生出点难言的暴躁。 他用手搭了下眉心,接着看镜面。 这是面灵器,不仅能看到千百里之外的景象,还能瞬间横跨到目的地,在知道温禾安和穆勒打起来的第一时间,陆屿然就把它甩了出来。 当穆勒的第三刀裹挟着第八感落下时,隔着一整个小世界,围观之人全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商淮也闭嘴了。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次能看到温禾安第八感时,却见她脚下开始有光晕涌动,磅礴如瀚海的灵力从她的身躯中抽取出来,无所顾忌,毫无节制地灌入,一个巨大的阵法由此扩开,星芒流转,长宽达百米,玄妙的符号在上面盘旋,不断融进。 随着这一动作,灵阵越来越强,光芒越来越盛,将四周照得白芒一片,好似要将天与地,日与月同时囊括进去。 毛骨悚然的危险之意散发出来。 依旧是灵法,玄奥繁复到足以阻截一切的灵法。 就这一道灵法,足以与穆勒的第八感正面抗击并将他逼至绝路,只不过自己也会重伤,若是她动用第八感,重伤便能转为轻伤,若李逾再全力出手,说不定还能全身而退。 穆勒成为天都大长老后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死亡气息。 他喘着气,身体虚脱,背脊不断发凉,却尤为不明白。 谁都知道,到了他们这种层次,第八感对战斗力的加成尤为关键,也极其重要。 当初也是因为这个,温禾安才被温家圣者放弃。 但是为什么。 她没有用第八感,还能有这样的战斗力。 直到法阵彻底与灭魂刀意对撞,惊天的响动在耳边袭来,也没等到温禾安的第八感,李逾的眼神彻彻底底沉下来。 穆勒已经无处遁逃,他却感觉不到喜悦,愤怒在血液中流淌,声势浩大。 在法阵将穆勒轰飞数千米,撞在远方山石上鲜血狂喷时,刀意也悬在了温禾安的头顶。李逾对这个场景有阴影,当即沉沉吸一口气,放出了自己没什么大用的第八感。 ——止戈。 他真不是藏拙,这个第八感用在这里跟没用似的,但也生生叫那刀在半空中凝滞一瞬,偏移了半寸。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温禾安抽身飞退,法阵余力接住了刀意,她受到牵连反噬,左手几乎被绞碎,眼角有血渗出。 但比昏迷不醒的穆勒,状态还是好了很多。 李逾也虚脱了,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缓了口气,又囫囵咽下几颗丹药,看向状态更虚弱一点的温禾安,勉强甩出个结界,连声问:“你的第八感呢?” “温禾安,你的第八感呢?” 他静默了会,压着火气问:“是不是天都?还是温流光?” “没。”温禾安眼睛有点睁不开,她擦擦带血的泪珠,坦然低声说:“我的第八感在这里没用。” 不是没什么用。是完全没用。 李逾不信,还要再问什么,就听她问:“你用了第八感,三天之内还能再用吗?” 李逾朝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哼哼出声:“吞大量丹药就可以。” 温禾安指了指远处的穆勒,轻声说:“人你带走,天黑之前出发去琅州,可以吗?” 李逾觉得自己是白担心了,他手掌还发着抖,勉强恢复点力气后气得笑了两声,一句话不想多说,抓着穆勒当即甩出一道挪移灵宝消失在了小世界中。 温禾安手脚都软,浑身都痛,找了块山石慢吞吞坐上去,捂着酸涩难忍的眼睛休息了会。等丹药发挥作用,经脉中抽干的灵力有所恢复,才看向小世界某一个方向。 感应到战斗彻底结束,小世界被破坏得太厉害,现在很有灵性地牢牢锁住了自身,带着她在秘境中漫无目的地晃荡,撷取力量。 但窥影石还在。 她发丝和睫毛上都挂着汗珠,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眼睛里满是没有恢复的红血丝,模样有些狼狈,袖片上沁了血水,仍带着难以忽视的危险之意,声音里透着沙沙的哑,有点干涩。 第97节 “好了。”她用灵力遮住窥影石,心头大石落下,说:“是我赢了。” “别看了。” 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乍一听,甚至透着丝难言的柔和。 小世界外,鸦雀静默,许多人还没从“穆勒居然真的栽在了温禾安手中”这件事带来的震撼中抽身,现在彻底被这两句话唤醒了,霎时间压抑的抽气声和议论声传开。 他们在想。 这四个人,不过百岁出头,现在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九洞十窟陷入格格不入的静默中。别人不认识李逾,自家人还能不认识吗。 他们充当着哑巴人,谁也不吭声,希望注意力集中在温禾安身上,能把这件事快速揭过去。 谁知。 巫久伸手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扭头看向闻人悦和闻人杪,压低声音,狐狸眼里充斥着神异的色彩,话语中的骄傲与炫耀之色藏也藏不住:“我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一直和你们说。你们见过第二个这么厉害,还这么好脾气的人吗?” 闻人悦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温禾安好脾气还能打,跟他有个屁的关系,他有什么好骄傲的。 百里外的桃花林,陆屿然收回镜面,他看向商淮,原地起了个空间裂隙,说:“你带队往前走,我去一趟。” 第73章 商淮猝不及防, 望着出现在空间裂隙有些傻眼,心想不是,去一趟是什么意思, 秘境深处真正强大的传承有限, 丢一座少一座,丢的可都是他陆屿然的机缘。 如是想着,他摆了几下手,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不是,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没什么事,二少主身上带了伤药, 罗青山调制的,恢复不会慢。” “小世界力量殆尽后会藏起来, 现在到处飘, 这附近多少个小世界,一个个找?” “再说……现在外面都是人!” 有能力, 有雄心一进秘境就直往深处奔的, 那在九州上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是熟面孔。本来温禾安修为恢复的事就有不少人猜到巫山头上了, 那会猜就猜了,就当巫山膈应一回那两家,也不怕。 但今时不同往日, 穆勒现在是被温禾安重伤带走了!穆勒是天都重臣,不知替天都做了多少事,知道多少秘密, 他本身也是天都有望晋入圣者的热门人选,后续温流光再出点什么事, 天都这次肯定要疯。 巫山最好不要和这事扯上任何一点关系。 他说的,陆屿然怎会想不到,他踏进空间裂隙中,侧脸线条尤为清冷锋锐,只吐出几个字:“知道。我尽快回。” 靠在裂隙中的灵流中,他忍不住抬手抵了下颈侧,指腹轻擦。 他要去看一看。 经历一场这样的战斗,他怕温禾安妖化发作。 随着小世界消失在眼前,周围一众唏嘘不已,慢慢散开。看热闹归看热闹,秘境之中,肯定机缘大过一切,队伍四散后,很快传出了或远或近争斗怒喝声响。 秘境长大了嘴,吐出大量机缘的同时,也露出了残忍冷酷的一面,开始收割吞噬生命了。 温禾安服用了丹药,但因为耗损太大,短时间内身上提不起什么劲,抬手抚脸的动作都慢一拍。捉了穆勒,心中那根一直以来绷得极紧的弦渐渐松弛下来,让她感觉到久违的喜悦与轻松,身体一时靠在石头上不太想动。 小世界藏了起来,到处挪动位置,这正合温禾安的意。在身体状态没有休整好之前,她不想出去,在破坏完温流光的双感之前,也分不出心神考虑什么机缘传承,所以接下来两天的任务唯有好好休息。 她很想闭着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但四方镜一直在闪。 她倾身,勾住四方镜,发现林十鸢和凌枝都给她发过消息。 林十鸢从她围困穆勒开始就发问号,打完后好像也接受了,跟她说了下现在外面的情况,让她自己留意。末了还煞有其事的说原本不分上下的四人,现在根据各种分析,她排进前二,估计打完温流光就能登顶。 温禾安看得好笑,扫到凌枝的消息。 她在后面追着追着,突然听到了前面温禾安和天都打起来了的消息,心下诧异,边问她怎么不给个信,这么快就出手了,边立马赶路,赶到一半知道她没打温流光,打的是穆勒。 等她赶到小世界门外的时候,战斗刚好结束,小世界直接不见了,就问她在哪里,让她发个方位。 最后估计她状态不好,干脆撂下句:【算了,我自己找,等着。】 陆屿然也发了消息过来。 【在哪里。】 温禾安盯着消息看了会,问:【你要过来?】 【嗯。】 她想了想,朝镜面中注入气息,那边很快也传了气息过来。但小世界移动较快,没有规律可言,一连两次都是陆屿然到了,发现小世界不在。 温禾安用了清尘术洗了一身的血,又掐诀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给他发消息:【我出去找你吧。】 实际上,她有些迟疑,陆屿然现在最稳妥的做法是不见她。 “不用。” 这次回答她的四方镜,而是道被山风送来的霜冷声线。小世界被锁定了位置,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生生从外撕碎,像张被火焰点燃的纸般扭曲着裂开道一人通行的缝隙,陆屿然握着四方镜踏进来。 温禾安坐在块巨石上,看着他从远走近,双足轻晃,眼神专注。 陆屿然走到跟前,看了看她的眼睛, 什么也没说,弯腰,掌心落在她脑后,用了点力扣着,一掌贴在她脸颊上,指节在她下巴处寻到面具的暗扣。随着“吧嗒”一声脆响,面具在他手中脱落。 两腮因为骤烈的打斗现出一种别样的红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痕迹。 温禾安意识到什么,唇畔微扬,手指触了触左脸,问:“你担心它啊?” “有点。” 陆屿然手里拿着她的面具,说:“来看看。” 不看一眼,不放心。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温禾安格外配合,但也有短暂的一霎,陷入微妙的恍惚中。 她小心翼翼守着这个秘密好几十年,数不清多少次梦见妖化被发现而在睡梦中猛然转醒,从不敢让第二个人知道,所以也没有想象过,有一天有人赶过来,不是为了揭发追杀她,而是要确认她没事。 她看看陆屿然,又看看面具,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确定脸上没事,陆屿然眸光一转,视线落在她裹藏在黑色面料下的手臂,肩胛和腰腹上,半晌,朝她左臂伸手。 最后穆勒的那一道灭魂刀,斩在了她的左臂和肩胛上。 温禾安慢慢抬起左手,将手指放进他掌心中,被陆屿然低眸握住,雪意浓重的灵力旋即大量涌入她的身体。灵力滋养不比丹药来得见效,但架不住他毫无保留,处于恢复中的肩胛骨与左臂骨上传来的痛意有所消减。 “陆屿然。”她轻轻喊他。 陆屿然应了声,抬眼看她。 巫山帝嗣不管出现在谁的话语中,都是最不好接近的存在,外面人说他被架得太高,再冷淡都掩不住其下俾睨狂傲的意味,温禾安倒是没这么觉得,只是确实也没想到,和他在一起,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眨了下眼,与他对视,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他如墨的眼瞳里,低声问:“你刚才看了吗?” “看了。” 她笑了下,语调轻平,又有点像炫耀:“厉害吗?” 陆屿然一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掌心里搭着的五根手指里有两根还断着,知道这是打斗时必经的过程,仍然不可抑制皱眉。她的强大毋庸置疑,但这是他的道侣,他肯定还是觉得……心疼更多一点。 他起先没说话,见她盯着他不眨眼,嗯了一声,眼下覆着团深郁的阴影,忍了忍,声音透冷:“第八感没出,跟天都有关?” 温禾安摇摇头,诚实说:“不是。” 陆屿然脸色稍霁,没再说什么,温禾安以为他会接着问下去,但并没有。 过了一会,温禾安估摸着外面的情势,见他的四方镜开始闪动,轻声说:“秘境中的机缘夺一件少一件,你回去吧,巫山都等着你呢。” 不出意料,商淮现在已经在拍额头骂人了。 陆屿然松开手,转动灵戒,将它取下放进她掌心中。 温禾安起先还含笑,诧异,看着那枚样式简单的灵戒,清眸流盼:“我自己有,而且你已经给过我一个了。” “拿着。” 温禾安眼尾略略翘起一点弧度,也不多说,五指合拢,将掌心中的灵戒攒起来,螓首:“好。那我收下了。” 她坐在石头上,好像完成了一桩心里的大事,眼睛眯得像只打盹的猫,浑身上下都透着点懒意。 陆屿然说了声走了,脚步才动,又停驻在原地,皱眉,看着她的眼睛,清声道:“温禾安,要说的,都和你说过了。” 温禾安回望他,神情很是认真。 他以冰冷的指节触了触她还没完全平复的脸腮,话语中的意思明显得叫人无从退却:“温流光闭关的地方,我记住了。” “你们打的时候。我也在。” 温禾安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天夜里的那句话。 ——“撑不住了,就回头,看我一眼。” 她不是不谙世事,能够想象得到,这样的决定,对背负着巫山继任者身份的人来说,对陆屿然来说,何等艰难,为这样的决定,又大概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自信能完全承受自己的计划,不需要依靠任何外力。 但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破例的待遇。 她能感受到。 陆屿然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喜欢她一点。 温禾安眼中的笑意如泉水般掬起来,漾开,水珠迸溅出无数晶莹,朝陆屿然嗯了声,在他转身的时候,又伸手拽住那片绛红色宽袖,力道不轻不重。 他侧首看过来。 她收着那段袖片,越收越紧,陆屿然低眸看着她的手指,顺着这力道停在石头跟前,用眼神问她怎么了。一掀眼,却见她倾身过来,伸出两条手臂,亲密至极地环了上来。 陆屿然拥着身上骤然拥上来的重量,她脸颊很热,贴着他,从左边换到右边,满足地低低叹了声,才推他一下,道:“你走吧。” 要不怎么说她坏呢。 陆屿然将她捞出来,看了看,清凉的唇瓣贴了下她的眼睛,感受蝶翼振翅般的颤动,扣着她手臂的力道紧了紧,才松开。 下一刻,雷霆之力肆虐撕开秘境,他一步踏出去,循着位置去找巫山队伍。 骤然离开已经是顶在风口浪尖上,他确实没法停留太久。 凌枝游荡着找小世界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她形单影只,身边一个人也没,长得实在显小,说话都透着股涉世未深的稚气,好几只跟她打了罩面的队伍都投来狐疑或担忧的目光。 第98节 耐心彻底告罄是在六七支队伍发现同一个传承的时候,凌枝蝎尾辫在身后晃了又晃,挤进人群中,迎来众人警惕的眼神。 巫久才因为传承与闻人兄妹表演了出大变活脸,现在转过头见她,以为她又来问路,不由放低声音说:“妹妹,小世界消失,连四方镜定位都不准,你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谁也没法让消失的小世界现身呐。” “谁是妹妹。”凌枝冷冷地说,小脸绷得更紧,看着聚成一堆的人道:“让开。” 巫久摸了摸鼻子。 却见凌枝面无表情揭开了手上的兔毛手套,双手倏的压在半空中,霎时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连传承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动静都变得安静。 无数道视线顿时扫过来,透着玉石般细腻光泽的手指根根笔直,刹那间操控了方圆百里所有无形之气,他们抬眼望去,发现虚虚实实的小世界在眼前晃过,那些枯竭了的也现出了踪迹。 凌枝已经锁定了其中一道,闪身消失在原地。 目睹这一幕的人面面相觑,闻人悦看向巫久和自己哥哥,皱眉问:“这又是哪来的人?是什么本事?” 巫久更懵,讪讪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才说没人能让小世界现身。” 就被小姑娘隔空甩了个巴掌。 这次秘境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藏龙卧虎的,真让人害怕。 凌枝踏进小世界后,一眼发现了温禾安。 她足尖轻点,几步走到她跟前,见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发现她状态比自己想象中奄奄一息的破碎样子好很多,气息萎靡归萎靡,但已经趋于稳定,正在慢慢好转。 心情看上去也不错,一见她便拍拍身边的位置,笑吟吟地唤:“阿枝。” 凌枝眉梢微挑,慢腾腾爬上那块石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和袖子,没敢抵着她的肩,开口问:“你没事吧?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了被温禾安团在掌心中颠来倒去的灵戒,她吸了吸鼻子,认真感应了下,眼神在悄然间变幻,立马忘了自己上句关心的话,开始谴责她:“你前段时间还跟我哭穷。你明明很有钱。” 温禾安正色:“我没钱。” 凌枝眼神胶着在她的灵戒上,看上去有点馋,笃定道:“你在炫耀。” 温禾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灵戒,有些啼笑皆非,将它往空中抛了下,接住,含着笑道:“陆屿然来过了。” 凌枝有点惊讶:“这是他给的?” 温禾安点点头。 凌枝的表情转换为直白的羡慕,她指了指灵戒,一语道破:“圣者之器都给了。真大方。” 她转向温禾安,小脸皱成一团,很是为她发愁:“他好像是要跟你来真的,这以后,怎么办。” 第74章 小世界中满目疮痍, 连风中都夹杂着崩碎的尘土气息,温禾安怔了下,握着灵戒将灵力探进 去。 灵戒里堆着成团成团的灵石, 有十几个灌着灵液, 里面封着天材地宝的琉璃瓶子,然而最显眼的,是一张卷轴。 她将卷轴取出来,放在掌心中,它用特殊的秘法叩着, 缩得只剩存许长,卷身系着根细细的红绸, 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沉下心看几眼后, 便能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大灵压密密渗出来。 托着卷轴的几根手指上很快凝出一层霜。 温禾安看了一会, 猜出了卷轴的身份:“雪钓图?” “好像是吧。”凌枝凑过来,与她额头贴着额头, 盯着那根红绸看了好一会, 撇撇嘴,说:“圣者之器本来就少嘛。就那几家里藏着一道两道的, 雪钓图是唯一流传出来,所有人都知道归属的。” 温禾安抿了下唇。 因为形成条件极为苛刻,圣者之器比圣者更为稀少, 需得圣者生前与本命灵器极为契合,临死前被灵器机缘巧合强留了一段力量,经过百年蕴养才得以成型。 这天地间圣者数量数都数得出来, 且一旦成圣,寿数长达千年, 每陨落一位,都意味着一个家族实力地位的衰退,因而圣者陨落前,就算留下圣者之器,也是为家族而留,几乎没有外传的可能。 圣者之器可以抵挡住圣者的全力一击,是目前所知所有术法器物里防御反攻能力最强的宝物,是真正的护身符。 通常被家族赐予最寄予厚望的年轻苗子。 但雪钓图并不属于巫山。 它被陆屿然从秘境中带出来,是他的独有之物。 之所有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当时陆屿然为了取图,强行碎了秘境中最大的传承,几乎横挑了在场所有蠢蠢欲动的天骄。作为他少有出手的画面,当时还有水晶石影像流出来,被大家拿着逐段逐段地分析。 凌枝小声嘀咕:“喔。是不是你最近太张狂,他怕天都圣者会对你出手,所以把雪钓图送给你了?” 温禾安诧异之后,这会眼睛弯起来,轻声反驳她:“我不张狂。” 凌枝跟这卷小小的图大眼对小眼,才要说一声有钱还大方的男人还是有些魅力的,半晌,想到些什么,一扭头,脸腮鼓了鼓,问她:“天都给你圣者之器没?” 温禾安摇头,抓着卷轴看,说:“没给,不过我知道温流光有。” 凌枝盘腿坐起来,问:“那你自己有吗?” 温禾安螓首,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好笑,没瞒她:“自然有。” 凌枝霎时面无表情,有点酸,但是板正着小脸竭力控制着不要那么明显,觉得好烦,怎么好像人人都能逮到圣者之器,就她逮不到。她是运气太差,还是手法不对。 “阿枝。”温禾安和她挨得很近,抓着卷轴翻过来,倒过去,动作慢悠悠,明明身上还有很多伤,抬眼时却能看出一点纯粹的开心:“虽然我有,但陆屿然给我,我还挺喜欢的。” 凌枝露出一种你究竟在说什么荒唐话的神情。 这谁能不喜欢? 温禾安手掌撑在石头表面,看看恢复湛蓝色泽的天穹,有些惬意地闭了闭眼。她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做的事,即便竭力规避,这些事或多或少会与巫山立场相悖,她不要求有人违背身份站在她这边,但也不接受任何人以任何身份阻止她。 好在,并没有人阻止她。 她扭头看向凌枝,问:“你跟你师兄呢?究竟什么情况,把你烦成那样。” 说起这个,凌枝郁闷有好一阵了,这次出来,除了想看温流光倒大霉,还存了点出来玩一阵,向温禾安取经的意思,她苦闷地揪了下自己的辫子,说:“我说得很清楚了,他倒也没有再说我是妹妹了,但我总觉得相处起来和平时没多大区别。” 她歪了下头,认真道:“我觉得他在哄我。” “我师兄要是跟我犟,我也可以强硬一点,但他现在温温柔柔的,我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凌枝拍了拍自己纯白的袖边,看向温禾安,满眼希冀:“你教教我。” 温禾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轻声确认:“什么?” 凌枝又说了一遍。 温禾安慢慢卸了手掌上的力,任由自己舒展身躯,蜷在石头上,没一会,凌枝有样学样地拥着裙边也躺下来,苹果般圆润的小脸慢吞吞挤过来,散着热气,贴着她的脸颊,眼睛黑白分明:“你教我。” 温禾安忍不住遮了遮她的眼睛:“我不会。” 凌枝眼睛一眨不眨,不为所动。 温禾安觉得有点好笑,轻声跟她打商量:“但我可以教你怎么让商淮给你做糕点吃。” 须臾,凌枝不情不愿地动了动睫毛。 秘境之内,这两天有几支队伍渐渐往秘境深处探,巫山和王庭赫然在其列,在温禾安与穆勒交手后的第三天,陆屿然与江无双站在高高的山崖上,两两相望,一个嘴角噙着笑,风度翩翩,一个一如既往的孤高,不沾人气。 那是一座极其古老的传承,藏得隐秘,传承的主人大抵有些心高气傲,只看得上厉害的,特意放出了一丝气息勾他们过来,真等两支队伍撞上了,却大门紧闭,无所动作,大有种让他们争强斗胜,谁赢了传承便归谁的意思。 秘境中的传承很喜欢搞这一出。 江无双对陆屿然尤其顾忌。 天生剑骨让他自信自己绝不会输给任何人,可说实在的,他们这辈年轻人,再优秀,天生剑骨与天生双感哪一个没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不论是他,还是温家那两位,又有谁没有被“帝嗣”之名莫名压过? 剑修天生不服输,爱挑战,江无双最为年轻气盛的时候,生出过无数次和陆屿然一决高下,打个天翻地覆的念头,但在知道族中圣者的状况后,隐忍就战胜了冲动。 他不是怕输给陆屿然,而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坏了计划,也怕伫立在巫山之上的那座神殿。 他尽量避免与陆屿然正面冲突,即便面对着传承这种诱惑,也很是和气,伸出手掌含笑朝陆屿然做了个“请便”的动作,问:“老规矩,谁先来。” 真正有实力的队伍和个人不会被传承牵着鼻子走,说打就打,秘境中太容易出意外了,两支队伍缠到最后被传承一口吞下的都有。 因此每次秘境中出现这种强强对决的情况,都会默认采取几方前后出手,从两边扯开传承,同时进去,最后究竟由谁得到,各凭运气。 江无双也就是做个客气的样子,说完,见陆屿然衣袂猎动,眼瞳中雷弧一闪而过,天穹之上,猛的扯出道骤亮的闪电,像利剑刺出,将天幕从中斩断。狂卷的乌云之中,蓝紫色雷霆聚集,若隐若现,闪动着妖异的色泽。 江无双心头不由得一凛,继而是说不出的躁意。 又是雷术。 巫山雷术高深莫测,不容小觑,可他想看见陆屿然别的手段,他的第八感,或是……真正出自神殿的大杀招。 江无双手掌握在腰间剑柄上,剑眉压低,动鞘,抽剑,动作快到极致,剑芒并未完全出来,只露出半截雪白的剑光。在剑光出现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骨骼似乎都跟着在共鸣,震颤,这种奇特的感应让剑光锋锐到极致,足可劈山裂地。 就在雷术与剑光同时抵达传承两端时,雷术被一道浩大又纯正的力量挡下,陆屿然眼仁第一次沉下来。 这绝不是这座传承能有的力量。 他最先感应到什么,抽身往身后地域看去。 偌大的秘境之中,风云变幻,巫山与王庭的队伍最接近秘境的中心,因此也是他们最先察觉到来自地面的细微震颤,站在此地的都是长老执事,实力不俗,他们很快顺着陆屿然的视线看向身后。 很快,整座秘境之中,成千上万人忍不住抬头。 只见六座巨大的传承之地被笼在更为庞大的光圈中沉浮,像六座架起在天穹之上的小型城池。而被六座传承之地包围在 正中心的光团,像颗硕大圆润的明珠,时明时灭,在白昼天光中,吐露清辉,如众星捧月般被拱推于主位。 那种传承之力。 超越了圣者。 有足足半刻钟,所有的队伍都惊疑不定地辨认着什么,陷入死水般的幽静之中。在长辈们面面相觑着点头对视之后,才嗡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浪潮,他们望着那些沉浮的光晕,说什么的都有,视线隐晦交织中,“帝主”被提及的次数最多。 从进秘境开始,一直莫名其妙搅在一起的九洞十窟,闻人家和素家也陷入交头接耳的议论中。 寒山门门主见状,脸绷得死紧,脑子里的一根弦啪的断了,他立马拿出四方镜找李逾,发现发出的消息跟石沉大海似的,根本没有回信。 于是又从灵戒里抓出灵符,传音石,一个个擦亮,点燃。 发现怎么都联系不上人之后,他胡子往上一翘,深深吸了口气,去拍巫久的手臂,说:“李逾人呢?让他别躲了,现在就回来。” 巫久脑袋里还懵着,反应过来后看着自家师叔十八般手段齐齐用出也找不到人,心想我找人不也是用四方镜吗,李逾要是连自己师父都不理,哪会理自己,但还是乖乖问了。 问过之后收起镜子,猫着腰凑到闻人兄妹和素瑶光身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向秘境中心的那几道光团,数了又数,仍忍不住跟他们确认:“我没看错吧。这是几道?是几道?一共七道吗?” “没错。”闻人悦翘了翘唇,美目流转,声音里不难听出点激动的意味:“传言帝主在世时,用人或是封赏,就从不看出身,我原本以为……原来是真的。” 历任修士,有强有弱,无不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势,但若论惨,论憋屈,他们这一届,他们这些人绝对是榜上有名。 他们天资也高,修为从来不敢懈怠,也曾铆足劲往死里逼过自己,可帝嗣,天都双姝,天生剑骨,这四个人从崭露头角,开启第一战开始,就没有过败绩。他们就像是四座大山,走到哪,就压到哪,任凭他们这群人不上不下,被压得要死要活,痛苦不堪,永远够不上他们的步伐。 就连传说中的天授旨和帝源归属,好像也一直在三家之中,这四人中打转,成为他们内定的囊中之物,没有其他人的半点份。 第99节 可现在帝主却给出了七座传承。 除去那四位。 也还剩三座。 稍一深究,就不由得想到许多——是不是帝主属意的人选有七个,是不是除了那四位以外,他们这样的存在,也会有机会参与进来,争上一争。 又或者,哪怕不争,这可是帝主的传承,实打实的七座传承。是天大的机缘,是切切实实摆在眼前的滔天好处。 素瑶光抚了抚鬓边,红唇勾起,也很是意动。 传承之中,江无双收剑而立,一直以来挂在嘴角的笑容终于没了,他凝神望着这一幕,并不觉得开心,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手掌一半被袖袍遮掩住,捏成了拳。身后早有执事眼观眼,心观心地的将这边发生的情况第一时间告知族内。 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巫山的队伍没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 陆屿然带队离开。 江无双身后,江召置身在这巨大的热闹之外,无声瞥向陆屿然的背影。在巫山雷术四起,轰然下落时,他们的视线曾在无形之中有一瞬对撞。 他知道雷弧在身体里滚动,那种岩浆般将人淹透,灼烧至死的滋味。 巫山的雷术,号称世间最凛厉纯正的力量,斩妖除祟,有朝一日,竟用来穿透过结契之印,遏制一个七境之人。 谁能想到。 何其可笑。 且……竟真叫他短暂如愿了。 “怎么样?”他们转身之后,商淮问陆屿然,他摁了下喉咙,目光扫过那七座传承,声音因为帝主力量的现世而变得有些艰涩:“有觉得哪里不一样吗?” 陆屿然负手遥望秘境中心,缀于最中间的那颗光团,因为某种隐隐中的召唤,体内灵力开始不受控的躁乱。他闭眼,不动声色强控下所有不稳的情绪,半刻钟之后,睁开眼,道:“确实是帝主留下的东西。” 商淮长松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愣怔,可能因为等待太久了,乍一听,有种晕乎乎脚踩不上实地的虚感,觉得不真实。 “不会现在就面世。”陆屿然凝声:“六座传承都还没有要开启的迹象。” 商淮精准地捕捉到其中的意思,琢磨之后眼角抽了下,飞快问:“六座?也就是说,还有一座现在就开了?” “没有。” 陆屿然遥遥指了下半空中,最中间那个光团的位置,说:“那个,需要更久。” 这回商淮的声音是真哑了一下,他顿了顿,才动了动嘴角,发出声音:“谁的?” 陆屿然没再多看那座传承,他垂眼勾了下四方镜。 面对跟帝主相关的东西,外面狂热得不行,在他这,情绪波动总是极淡,淡到像是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谈不上多吃亏,但也没占到半分便宜,声音里没掀起太大的涟漪:“我的。” 商淮心跳落地,喜上眉梢,挑挑眉要去拍陆屿然的肩,被他极为冷淡的一眼钉在原地,他转身,想跟好兄弟幕一分享这绝世好消息,想起幕一已经奔走在了琅州的前线上。 该死的王庭! 商淮最终与激动得眼泛泪光,显得特别没出息的罗青山重重握了下手。 几乎所有家族宗门的队伍和有野心的散修都往秘境深处赶,在这期间,不少人踩中了秘境中的危险之地,在中途就丧了命,可这并不能阻挡后来者的热情。 直到赶到之后,探了再探,发现传承还没有开启的迹象,看样子,需要再等一段时日。 于是有的家族也就散开了,家中优秀的子嗣往往也就那么一个两个,其他的孩子争夺传承是没有希望,总不能干看着,趁着帝主传承现世,吸引了极大一部分视线,他们便带族中子弟们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去了。 当然,更多的队伍还是选择留在了深处,但因为重心都在这七座传承上,探寻其他地方的节奏放缓了许多,多少显得有些散漫无所事事。 这也导致了,在温流光闭关最为关键,开始迸放出一阵接一阵的灵浪时,许多队伍止不住看热闹的心思,有点条件的都祭出了观影镜,没条件的都在低头看四方镜,实时了解最新情况。 小世界里,穆勒重伤被擒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天都的队伍之中,别说他们没想到,就连族中也是大为震惊,但他们现在身处秘境之中,援助来不及赶到。 好在温流光闭关一切顺利,她实力不输温禾安,身上也有足够多神异的宝物,只要开了第二道八感,什么付出都值得。 他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固守心神,心无旁骛地将小世界守起来。 天都这次来了不少长老,长老们都进了小世界为温流光守阵,小世界外,留下了长老团中有排名的七长老与十长老温白榆。 露染风裁,熏风解愠,春日气息融融。 温流光身上的杀意灵浪太过浓重,又一次抑制不住地扩散出来,将草木绞得一塌糊涂,泥土翻卷,狼藉不堪。 倏的,风止树静,灵浪席卷到一半,竟被一股力道平压下来,无法抵进分毫。 温禾安出现得突然,两位长老甚至隔了一会才猛的瞳孔收缩,身形凝滞,举目望向不远处那棵唯一残存了半边枝干的果树。 树枝上,女子长发被绸带随意地束起来,覆了半面面具,虚虚掩住两侧脸颊,只露出唇齿与眉眼,蛾眉曼睩,朱唇榴齿。 她撑着树干,气息已经完全恢复,姿态显得放松,不像来寻仇,像是来叙旧。 温白榆喉头干涩。 穆勒那等修为都拦不住她,更何况今日站在这里的他们两。 他紧了紧拳,又深吸一口气,朝她道:“禾安。” 温禾安眼睫微垂,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神仍然干净,很像百年前他们初见,她牵着温家圣者的袖子,安安静静露出半张脸看他的时候。 但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成长到了一种极其可怕的程度,表现得再温和,再干净,都会给人一种被平静下达死亡通知的感觉。 她也确实很平静,在树上 问他:“你要拦我吗?” 温白榆喉咙滚动了两圈,他知道温禾安与温流光之间最深的恩怨,那次绑架事件,他绞尽脑汁,却也是如实说:“我知道你介意什么,当年,三少主才经历过与大少主争权之事,她钻了牛角尖,行事确实偏激……” 温禾安打断了他,她从树枝上跳下来,长裙猎动,手指白皙匀称,上面凝出薄薄的冰刃,轻声打断他:“我与她的仇怨不止一件两件,百年争斗,生死方休。你今日为她认罪,她不认,我也不认。” 七长老见她步步紧逼,一扯温白榆,祭出所有灵器,天空中浩大的威压铺陈,朝她逆推着压下去。 他本就是温流光的忠实拥趸,跟温禾安没只有旧仇,没有半点年少情谊可讲,现在一出手就拼得脸红脖子粗,抱着必死的心态与她交手。 温白榆本就是想拖住温禾安,他不想看到这两姐妹真正生死厮杀,但同样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此刻也跟着出手,手中长戟破空,挥动时发出尖利啸声。 温禾安一步步朝前走,冰刃在指间灵活穿梭,却一直没动,而随着她裙摆的拂动,地面上,天穹上,却同时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 她目光所至之处,云层堆叠翻涌,呈墨色,呈动物利爪的形状,眼睛里所有能看到的东西,花,草,树枝,半人高的石头,全部都化为了墨色的线条,簌簌流动,带着足以缠杀一切的力道朝前裹覆。 令人难以想象的“灵”之道。 七长老的攻势都被生生溶碎了。 她没有保留,上来就是杀招,温流光今日不出来,天都无人能从她手中生还。 如流的墨色随着她的步伐涌动,七长老惊恐的发现自己后退都不能够,他硬着头皮使出千万变化,依旧难以逃脱,最终被墨色裹住,口鼻溺呛,死时青筋暴起,眼睛往外凸出,狰狞难堪至极。 温禾安看向温白榆,他面沉如水,朝她挥出一掌,被她闪身避开,错身交手时他看见这姑娘眼神极为冷淡,她启唇,如少时一般礼貌地唤他:“白榆哥。” 温白榆胸膛剧痛,他低头看,发现三根墨线钉穿了他的心肺,一个人全部的生机从那三个小小的洞口中狂涌溢出,没有回头之兆。 他挣扎着,足有半刻,极其不甘心地睁大眼睛,怔然倒在血泊之中。倒下去的时候,额头,手背,都还能看到狞动的经脉,好像在证明自己真的还在竭力阻止什么,竭力要帮助闭关的人促成什么。 只是。 一切都是徒劳。 温禾安半蹲下来,裙边落地,五指微拢,安安静静为他覆上眼,同时湮灭他体内最后一线生机,嗓音又轻又静:“这么多年,我没有耐心了,你应该也累了。” 她道:“以后可以好好休息了。” 话音落下,这天地之间墨色已经扩到极致,肆无忌惮,挤压着这片空间,也挤压着小世界,耳朵里,甚至可以听见空气中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温禾安站起身,脊背挺直,她抿了下唇,手中冰刃终于在某个瞬间朝前重重一掷,整个小世界如琉璃般在眼前炸出无数道剔透的碎片,四分五裂。 她平视前方,出声:“温流光,出来吧。” 第75章 沉抑深敛的墨色中, 树枝低垂,叶片在狂风中静止,万物都凝滞, 无序纠缠, 小世界中清音长鸣。 小世界里为温流光掠阵的长老们阵法溃散,互相对视,眼中又怒又惧,牙关都要咬碎。为首的几个毫无迟疑地掠身上前,欲借阵法之力阻拦, 却见那灵刃如过无人之境,根本不曾将他们放在眼中, 只径直在他们收缩的眼瞳中横穿而过,击在温流光的闭关结界上。 这次没有起到摧枯拉朽的效果, 结界泛起涟漪, 灵刃随后溃散。 见状,用各种手段窥探着这一幕的各家队伍像怕被发现一样, 都屏住呼吸, 压低了声音,有些激动, 又有些紧张。 四人里,帝嗣别说出手了,他连露面都少, 江无双走到哪都笑吟吟的,和事佬到不像是剑修,滑不溜秋, 温禾安和温流光这对姐妹花不和倒是人人都知道,但从前毕竟在一家, 根本不会真正交手。 上次那回,大家也是只知结果,不见过程。 这次两两对战,谁都能看出会有多精彩。 有些老牌九境,卡在圣者门槛前许多年,和穆勒齐名同辈,就如寒山门门主这样的存在,从前遇见这样的事情,会一本正经地让门下的弟子多看看,多学学,看看差距多大,究竟都差在哪里。但自打穆勒重伤被擒,他们也没脸说这样的话,自己都站在原地不错眼地看起来。 其实事后,寒山门门主曾经迎接过几波隐晦的问候,都在旁敲侧击,但事关李逾,他除了打哈哈不吭声,还能说个什么。 但对穆勒的败局,几位老友之间倒是聊了聊。 穆勒那日多少是有些轻敌了,因为温流光闭关,也焦躁轻浮了。这么多年活下来,他身上的宝物数不胜数,天都圣者给的东西他是一样也没用,想着速战速决,直接用了绝招,先将自己耗干了。 若是改变作战方式,至少,输得不会那么快。 也是经此一事,他们这群老家伙恍惚着有些难以置信,百思不得其解的程度估摸着不会比现在被擒住的穆勒少。 年轻一辈中这四人早早就登了王座,优秀程度毋庸置疑,可这其中未必没有三家在背后造势。原本以为,同样是在九境巅峰,初初晋入和停留百年,战力上肯定还是有区别。 哪知两辈人已经没有差距。 而且。 这几个才多大?百岁而已。 九州历史上跨入圣者境最快的那个,也用了足足两百年,像他们这样也曾被誉为天骄人物的,四五百年了也还在跟那道无形的槛死磕着。 如此一想,帝主的力量千年不曾出现,却在这百年里有了动静,也不奇怪。 巫久摸着四方镜,李逾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想着也不着急,反正现在传承也还没开启,他偏头看向闻人悦和闻人杪,发现闻人悦举着块水晶石,不由问:“你干什么?” “拓下来,回去看。”闻人悦举着水晶石,眼睛看着镜面,皱眉说:“你过去点,别挡着我。” 对上巫久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闻人杪见怪不怪地解释:“她从小就这样,喜欢到处找精彩的战斗片段,找了拿回去晚上一点点分析,剖析,觉得看多了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巫久听得全身有点麻,一时竟不知道是自己修行真的有点懈怠还是这群人根本不给人活路,他默了默,而后看向巨镜上的画面,对闻人杪道:“虽然温禾安肯定会赢,但是这打下来,会不会到最后你死我活啊。” 问得很隐晦。 第100节 会不会死一个。 “虽然一直知道你对温禾安狂热,但你是不是太小看温流光了。”闻人杪双手环胸,好笑地道:“两败俱伤吧。别看温禾安上来就用了杀人的招,她身上的伤肯定还没好,这才过了几天,灵丹妙药都起不了效。温流光闭关最关键的时候被中断,状态不好说。” 他作为旁观者还挺现实的,死一个不也挺好,死一个七座传承便多出来一个,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消息。 闻人悦实在听不下去,嫌他们吵,又嫌他们蠢,压了下唇说:“能不能做到另说,温禾安杀温流光做什么。” “杀了她,天都没有撑得起门面的年轻人,正在夺帝位的关键时候,天都能就此退局?温禾安在九境巅峰,天都却有三位圣者,温 流光一死,你说他们会不会强行将温禾安带回去?世上手段那么多,掌权者会怎么对心怀异心,不受控的人?” “先前温流光只开了一道八感,照样稳坐四人中的一席,只是真正拼起来不如温禾安罢了。现在破坏掉她的第二道八感,既能稳住天都,又能压她半截,不是最好?” 见闻人杪和巫久恍然大悟中还带点疑惑的样子,闻人悦一看就知道这两要问什么,不耐烦地说:“从一开始,温禾安就没打算再回天都争权了,不然你们说,她没事杀那么多天都长老干什么。” “行了,你们都让让。”闻人悦举着水晶石侧身:“让我往前边靠靠。” 巫久一回神,一扭头,发现自家师尊听了闻人悦这番话,点头露出赞赏之意,面朝他,脸上笑意就倏的一收。他习以为常,干脆把脸扭回去,看到手里的玉蝴蝶愣了下,问闻人杪:“看见素瑶光了吗?” “没,应当是出去了吧。”闻人杪回:“也不在素家的队伍里。” 巫久看看掌心,啊了声,道:“……她的蝴蝶还在我这呢。” 素瑶光不在队伍里,在众人都聚在镜面前时,她看着四方镜上的消息皱眉,而后去了趟王庭的队伍。 到了地方,发现江无双站在树荫下,剑眉紧皱,身后站着几位亲信,没有别人。 见她来了,江无双笑了下,舒眉朗目,语气介于熟稔与亲昵之间:“王庭的队伍在西边发现了个药圃,恰好路过这,就想来见见你。你家中长辈没发现吧?会不会说你?” 素瑶光摇头,鲜亮的唇恰到好处一掀,笑起来显得很娇:“怎么会?” 谁不知道,素瑶光是江无双诸多红颜知己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特殊就特殊在,江无双不会否认她的存在,平时遇见素家的小辈,也是和声悦色,在危险的地方,能捎一程也会捎一程。 这也导致了,素瑶光家中最小的弟弟有一日口无遮拦,称江无双为姐夫,这事传到当事人耳朵里,大家都在看江无双的反应,谁知他倚着栏杆看底下的影子戏,只是笑一下。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素瑶光很会揣摩人心,面对这个王庭未来的掌权者,一直也是该疏远的时候疏远,该亲近的时候又表达点亲近,将尺度拿捏得尤为好。 江无双也有兴致特别好,专程邀她一起喝茶吃饭听曲,或切磋棋艺的时候,但现在,素瑶光一看就知道他是有事要说,或是又要自己去做些什么。 也是越来越难应付了。 “没有就好。”江无双见她走近,接着道:“发现了几株上了千年的紫杉,我让人给你留下了,上次听你身边从侍说,你日后闭关会用得上。” 素瑶光唇边弧度往上翘了些,她看向江无双,话语中带点俏皮的揶揄:“千年的紫杉,没有谁不需要吧。大公子去问问游五仙子和彩玄仙子,说不准她们比我更需要呢。” 她向来落落得体,进退有度,从不会说这样拈酸吃醋的话,江无双一顿,继而眯了下眼,正色:“怎么了?她们来找你了?” “中途遇见了,说了几句话。”素瑶光道:“都还是小姑娘,年岁不大,对大公子情深根种,应当是误会了什么,有点刺人。” 能让她这种八瓣玲珑心的人说刺人,招架不住,可以想见,那话该是何等的夹枪带棒不客气。 江无双用手搭了下额心,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身后心腹上前一步,在耳边覆语:“少主,才得到了消息,幕一赶到永州了。巫山驻军这几天都不老实,江迁发来急信,说他们真有夺城之势,若是打起来,我方寡不敌众,形势很是不妙,请少主派兵支援。” 江无双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他深深吸了口气,还觉得有点不可置信。都到现在这种关头了,陆屿然也是真豁得出去还想着夺琅州,琅州是有什么稀世秘宝不成。 但容不得他多想。 琅州一失,想要再夺回这四州,基本不可能了。 那可是被誉为“西陵粮仓”的地方。王庭底下多少座城池,多少势力,每年都靠这四州的收成撑着,一下失了三州,已经是不能承受的损失,决不能把这块地方白白送给巫山。 他眼中阴云密布,压低声音问:“江召在哪?” 心腹回:“六少主带队去了南边。” “徐远思呢?他在不在?”江无双接着问。 “在,他一直跟在六少主身边。” 外岛的人要用徐家的傀阵养着,这个计划目前是江召在管,因此徐远思也是寸步不离,随叫随到。 江无双脸色稍霁,朝心腹摆摆手,下了命令:“去追江召,把徐远思带去琅州,现在就去,不论如何,琅州不能丢。” 心腹颔首,转身几个起跃,消失在傍晚渐沉的天色中。 饶是以江无双这样的心性,一而再再而三面对这一桩又一桩不受控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脑袋里也不由得冲上一股劲。所谓祸不单行,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他哪还有半分心性去月之事。 什么游五和彩玄,都是子虚乌有的冤枉事。 “上回我路过江州,正遇上生死擂台出事,出手替他们解决了,当日,正是这两人被困在里面。”江无双苦笑了下,朝素瑶光道:“这两家与王庭是世交,她们因此失了分寸,下次,我叫她们给你当面赔不是。” 素瑶光摇摇头,含笑道:“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等走近一看,发现江无双面前竖着道灵宝,灵宝外嵌着云彩般的光圈,里面是片空洞的虚无,又像面玄妙的镜子,照的正是小世界外的热闹,与小世界内的情形。 素瑶光视线集中起来,耳边传来江无双的声音:“瑶光,我听说,你与九洞十窟那几位的关系不错。” “说得上几句话。”素瑶光一惯是这样,每次江无双想从自己这得到什么消息,无关自己的,说得都不迟疑,有关素家与自己的,一个字都得掰成十个字说,“私交不算好。” 江无双看她姣好的面颊,一扬眉:“你认识李逾?” 察觉到他话里非同寻常的意味,素瑶光的视线这才从镜面中温禾安的身上转到他身上,用疑惑的语调说:“风云榜上,我与他交过几次手,但都没能比过。他也是除你们以外的大人物了,怎会不认识。” “大人物。”江无双敛着眼笑了下,低语道:“能与穆勒交手,跟温禾安比肩作战,身后还有圣者愿意为他撑腰,确实是个人物。” 因为修习功法的缘故,素瑶光对江无双其实不算热忱,只是她善于长袖舞歌,不会惹任何权势与实力高于自己的人不开心,但私下里,总觉得江无双身上有种危险阴沉至极的气息,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几个人里,若论男女之情,她更愿意接触帝嗣。 至少他的气息很是纯正,不是阴损坑人之辈。 只是难接近了一些。 “瑶光。”江无双果真提出了要求:“我知道你一向是想结识谁便能结识到谁,今日一战后,你能否替我留意李逾,并通过李逾,接近温禾安。” 素瑶光皱了皱眉,凝神思索了好一会,才在江无双越加紧绷的神情中抿唇:“我只能尽量试一试。” 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也不算坏事。 她转身看向镜面,目光一凝,站直了身体。 温流光出来了。 肆意舞动的墨色线条第一次感受到压力,老实盘踞回温禾安身后,随着树枝的沙沙簌动而流动起伏,天都掠 阵的长老们见状大惊,满面焦急,又扼腕无可奈何,扫向温禾安的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温禾安对此熟视无睹,她目光平静又压抑,看向温流光。 温流光正处于闭关最紧要的关头,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摸到了第二道八感的契机,距离真正开启只有几个时辰。 闭关的状态何其难得,多年的夙愿即将达成,就在这临门一脚的地方,她却不得不中止那种玄而又玄的状态,出来开启一场生死大战。 因为强行从闭关中苏醒,温流光面色白得渗人,像重重抹了好几层脂粉,白中又掺着虚弱的青,鬓边发丝汗湿,狼狈地往下滴水,整个人像是从水中爬起来似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瞳孔中恨意滔天,几近沁血。 握着红鞭的手青筋尽起。 “你强行压住了八感。” 温禾安扫了扫她,看穿了她现在是怎样的处境,相较于气急败坏的温流光,她声音中有种好整以暇的从容,好像没意识到接下来这里会发生怎样的事,说:“半个时辰之内,你若是不回去接着闭关,会筋脉逆行,八感受损。” 开启第二道八感的契机就此消失。 没有重来的可能。 “半个时辰。”温禾安垂眸,摇头,朝前走了两步,陈述:“你赢不了我。” 温流光心中有一把火,熊熊燃起,恨不能将她四肢百骸都烧成一把灰,最后冲到脑子里,将血液都搅得沸腾。 谁都知道她天生双感之名,可谁也不知道她期盼这一日期盼到了什么程度,尤其是在上回被温禾安压制以后,她做梦都咬牙切齿,想要开启双感后一雪前耻,可在这条路上每每受挫。 这让生来高傲,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认输低头的温流光无法接受,稍一想起来就是噬心蚀骨的滋味。 “为了对付我。” 温流光握紧长鞭,倏的一扬,没想在口舌之争上浪费时间。骇人的气势随着这一舒展而全无保留地迸发出来,长鞭虚影倒映在天幕之上,拉得十分长,鞭骨一段接一段,发出“咯咯”的,好像骨骼抽长生长的声音,拉到极致后像一条俯瞰地面的火红巨龙,每一次呼吸都掀起飓风,她盯着温禾安,一字一句道:“杀了穆勒,又杀了温白榆,你以为,祖母会放过你?” 温禾安静默不语。 温流光倏的一笑,笑中寒意森森,她身体跃至半空,浮住,在滔天鞭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娇小,衣裙却像火一样烧起来。 在多面镜子外观看的队伍盯着看了一会,发现不对,惊惧地一凝神,发现不止温流光的衣裳在烧,她的双手,双脚,肩,脊背与发丝同时都蹿上了火苗,火花一朵接一朵,烧得最旺的是她手中扣住的长鞭,以及天上的长鞭虚影。 悲痛的长鸣从火龙的嘴中吐息出来,随着这一变化,小世界内原本平分秋色,各占半边天的火与墨局势发生逆转,火步步紧逼,墨色则寸寸后退,极为忌惮这种变化。 温禾安垂在衣侧的手掌微握,又松开,五指紧绷,眼神彻彻底底凝重下来。 虽然知道这是一场恶战,可真正见到这种手段被自己逼出来,仍然会从心底生出种本能的悚然之意。 她轻喃:“你还真豁得出去。” “那又如何。” 温流光面色更白,惨无人色,握着红鞭的手捏得死紧,骨节咯咯作响,“别装神弄鬼了温禾安,你的第八感究竟是什么,也该让我看一看了。让我看看,究竟是没有,还是根本就是无用的废物。” 祖母的感知不会有错。 而且温禾安在面对她和穆勒时都没动用,她还不至于自大到这种份上。 随着温流光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手中红鞭寸寸断裂,整个小世界都被一层猩红光泽覆盖,裹挟,前所未有的恐怖气息注进她的身体,又汹涌的溢出来,她眼睛下缓慢挂出两道血痕。 天上火龙身上宛若凝起了几个巨大的太阳,岩浆蜿蜒成江湖,竖瞳睁开时,如神灵漠视人间,抹杀一切。 被锁定的人逃无可逃。 许多支队伍中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九洞十窟那边,一直为温禾安无声呐喊鼓劲的巫久捏了捏拳,瞪了瞪眼睛,心里一连冒出十来句不愧是温流光这疯起来没边没际的,一边开始为温禾安悬心吊胆,他还怕自己看走眼,问闻人杪:“怎么回事,这不会是真的——” 闻人杪也大受震惊,回了句肯定的是。 巫久咋舌,缓缓吐出字音表达自己的震撼:“她真把自己的本命灵器熔了啊……” 本命灵器唯有一件,碎了这件,就算再找到趁手的灵器,也绝对做不到同样的契合,而且经此一遭,温流光在鞭意上的领悟,诸多心血,算是付诸东流了。 这可不是一年两年,从修行至今。 整整百年啊! 这也导致了,作为本命灵器为主人而战的最后一道攻击,强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想象,这一击在温流光手中施展出来,真真正正有了接近圣者的力量。 “完了完了,我开始紧张了。”巫久一把拽住闻人杪,狐狸眼看起来有点忧郁:“温流光摆明了是要速战速决,一开始就用压箱底的狠招,她熔本命灵器,可温禾安没有本命灵器,温流光后面还有第八感呢。” 闻人杪还没说他杞人忧天呢,却听闻人悦突然说了声:“巫山的队伍。” 她透过镜面,遥遥看向小世界外。 第101节 那里聚集的散修与队伍都多,然巫山一众悄然现身,没发出一点动静,在场所有目光还是无声抽给了为首的男子,他的目光却谁也不给,从侧面看,眉眼如沁霜雪,透出点乌沉的锋芒锐意。 她将话补充完整:“帝嗣来了。” 陆屿然居然来了。 小世界外的声音霎时小了一半。 悬于天际的火龙鞭影最终落下,温禾安身后的墨色在她的授意下汇成了一截树枝,枝干遒劲舒展,叶片簌簌团在一起,摩擦时发出好听的金玉相撞的声音,然而在炽热到足以焚烧吞噬一切的火焰面前,这点墨色如螳臂当车。 它最终被呼啸着重重碾过。 巫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和他一起悬心吊胆的,还有商淮。见多了世面的天悬家公子迎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长身玉立,波澜不惊,实际上嘴角连着抽动了好几下,深深吸气,不知道为什么蕴镜会在附近失效,也不知道陆屿然到底怎么想的,会做些什么。 他眼前闪过的是滔天的火焰,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巫山关幽闭的山崖,那一句一句将人割得鲜血淋漓的话。 突然,他的身边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身段玲珑,小圆脸,长蝎辫,蝴蝶结,声音清脆:“你手抽什么?” 商淮回头看见了凌枝,这下手不动了,脑海中的画面也自动停了,他看着自己惦念许多年的“救命恩人”,张了张嘴,好半晌,捂了下眼,问:“你怎么来了?” 凌枝指了指小世界里的场面,撇了下嘴:“来看她们打架。” 商淮可算找到个能聊的了,当即问:“你觉得谁能赢?这一招二少主有把握能接下吗?” 凌枝皱眉,看着呼啸盘旋的火龙,以及蔓延整个小世界的岩浆火海,摇摇头,若有所思:“不知道。温流光比我想象中更厉害一点,但温禾安也很强,天都人对自己好像都还挺狠的。” 商淮有点琢磨不准她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见小世界里火龙一击未成,墨色在融化关头竟然以一种坚韧姿态重新凝聚,散而不溃,将坠不坠,一只白皙手掌在最后关头握住了它。 撑住了局面。 鲜血从五指指缝滴下来,无数道目光汇聚过去,发现温禾安握住墨枝的手现出一种奇异状态,五指指骨修长匀称,一点滢白的光芒透过皮肉,从骨头里逼渗出来,就是这一点光成为了与完全爆发状态下的火龙抗衡的主要力量。 温禾安甩了下刹那间皮开肉绽的手,温流光眼神有一瞬全然震颤,喉咙干涩,而后暴怒。 “原来是这样。”不远处,闻人悦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说为什么,温禾安能将灵之道修得如此厉害,登峰造极。” 巫久脑袋里恍惚有点印象,但不敢确定,此时听她一字一句道:“十二神录。” 罗青山对战斗对招上一窍不通,打磨灵力都是得过且过,从进秘境到现在,已经遭到了商淮几次嫌弃,现在一看温禾安的状态,总算遇见件自己知道的事,上前几步低声解释:“十二神录三家都有,放在藏书阁最深处锁着,我看过拓本,不知道是谁创造出来的,想法尤为好,构思精妙,按理说是可行的,但就是特别危险。” “成则成,不成则亡,没有第三种可能。” “之所以叫十二神录是因为最开始修炼要经历十二月,只留一缕神识保留清明,人入淬灵池,浑身血肉与骨骼碎尽再重铸,足足十二遍,直到身体里每一根骨骼都裹上灵丝,成为真正的灵体。旁人以器为道,他们以自己为道,只是古往今来,成功熬过那种痛苦的人不超过三个。” 罗青山朝商淮无声做口型:“听说这是世间唯一一个不损他人,但也被列入禁术的秘法,还听说,我是说听说……昔日帝主走的也是这条道。” 修到最后,战力堪称无敌。 商淮捂了下他的嘴,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没有眼力见这东西,道:“好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谁家好好的核心苗子,帝位预选者会要练这种不是生就是死的秘笈?再强大都令人发怵啊。 毕竟,神仙来了也不敢保证自己是活着成功的那个。 商淮隐晦地瞥向陆屿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他周身气质淡得如流云,唯有抬眼或衣袖被风吹动时,透着点止不住的凉薄涩冷之意。 倒是凌枝,因为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不惊讶,也觉得没什么,持着与温禾安相同的观点,音线称得上天真无邪:“世上之事不都是这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天都对她不好,她自己还不努力,不拼一拼,天上也不会平白掉馅饼,早死都不知道死哪去了,还怎么跟现在一样叱咤风云,称王称霸。” 商淮被那个“称王称霸”震了下。 小世界内,温流光脚踩着火龙,留给她速战速决的时间不多,她撑不了多久,而且温禾安这个“灵体”,给她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她居高临下看着温禾安,连着说了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冷。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从灵戒中甩出两道光团,光团一经揭开,就迸发出无可匹敌的圣者气息。与此同时,她五指合拢,朝天摁下,墨发飞扬,声音从喉咙中滚出:“第八感。” ——杀戮之链。 墨云翻滚,天地倒悬,温禾安手中树枝彻底消散,圣者气息覆盖一切,天穹之上,血色长链寸寸显现,所有队伍眼前的镜面在此时齐齐碎裂。 在场每一个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圣者之下,必死之局。 凌枝都没说话了,她捏着袖子,眼中明明灭灭,扭扭头看身边,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于是从袖子里捏出个面具,一低头,面无表情扣在了自己脸上。 想了想,又咻的一下,手疾眼快地将自己很有辨识度的蝴蝶结发尾绸带扯了下来,乱七八糟在手心团了下,丢进灵戒中。 陆屿然凝视着视线中那道背影,深陷水火,温禾安却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某一刻,陆屿然指骨缓缓收拢,眼睫覆下,仰了下颈,喉结滑动,声音带点哑意:“巫山所属,全部退后。” 巫山队伍听他的指令,径直往后退,罗青山站在原地,看看他和商淮,又看看后面惊疑不定的长老执事们,脚步抬起又落下,有些茫然。 他让所有巫山之人退后,自己身为巫山帝嗣,却没有退。 商淮用舌尖抵抵牙齿,心里暗骂了声,想着这次完蛋了,族里不知道要怎么发作,事态不知道要衍变成什么样,但他除了哑声喊一声陆屿然之外,希冀他能骤然转醒外,也没别的话说。 他也不想温禾安出事。 陆屿然揭下包裹五指的手套,手套坠至地面的刹那,小世界表面,无数道雷弧跃动,暴雨从翻滚的乌云层中倒泄。 第76章 凌枝的匿气呈阴阳双色, 一面沉如浓墨,一面淡若流月,两色飞快在天际铺旋。 云层之中, 千万道雷弧成型, 蓄而不发,眨眼间,那股力道已经凛厉到围观者望而生畏的程度,在滂沱雨势中显出无边的暴烈。 甫一出现,就镇压小世界外的所有杂乱气息威压, 几乎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接管掌控了这片天地。 见势,小世界外守着的队伍面面相觑, 在一道道闪电中讷讷半晌吐不出话音来,脑子有点发昏, 倒是巫久最先反应过来, 眯着眼挥挥手,示意自家队伍往后撤, 闻人悦和闻人杪见状, 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看热闹归看热闹,可没有谁愿意在这个关头当被殃及的池鱼。 向后撤退时, 迟来的声潮自队伍中爆发出来,这局势太过扑朔迷离,连闻人悦也开始不解起来:“我那日就想问了, 那姑娘究竟是谁,她这用的是什么?……灵气?” 她将水晶石从左边换到右边,干脆将这一幕也拓进去, 又皱眉,问自家兄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是要插手里面的战局, 还是一言不合在这里起了冲突,预备原地开战?” 周遭怀有同样疑惑的人有不少,如果是前者,帝嗣这是要公然站在温禾安这边吗?还是温禾安已经投靠了巫山?温流光要是出事,天都忍不下这口窝囊气,巫山是怎么想的,这是已经准备……正式开战了吗。 素瑶光此时已经回了自己队伍,她侧首,头上钗环发出好听的碰撞声,视线穿透层层阴云与雷霆,最终落到陆屿然身上。 她自身优异,实力强,家世好,相貌出众,知情识趣又懂进退,连江无双都是主动相邀,然而三年前极北秘境出事至今,她在这位帝嗣身上,倒是不软不硬碰过几个钉子。 不是因为别的,是他性情如此,不论男女,都近不了分毫,凉薄得明明白白。 等闲人,连句话都和他说不上。 所以不论是他偏帮温禾安,还是突然被激怒到要出手,素瑶光都不是很能想明白。 数百里外的江无双在蕴镜碎裂的第一时间又甩出一面,见到这一幕,面色阴晴不定,惯来上扬的嘴角,也还略略提着点弧度,欲落不落。他五指掌着腰间剑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肃杀的剑气将这一片生灵压得尽低头,某一刻,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会是我先与他们交手。” 没想到。 是他们三个先打起来,把他撂到了一边。 “也好。” 江无双接受这个事接受得倒是很快,他知道得多,比外面那些人看到的也远。他们这群人身上保命的底牌太多了,温流光今日至多只是损失第二道八感,天都不会放弃她,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陆屿然现在的行事作风,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阴官家——也是从来都让人搞不懂。 江无双想了一会,朝萧凛道:“告诉江召,不用再等了,趁乱抽调支队伍出去,将外岛的人运往云封之滨。” 他隐晦地看了看天空,话语中意有所指:“这一届九州风云会,也快来了。” 萧凛躬身:“是。” 江无双接着看蕴镜投射出来的画面,空洞洞的虚无里,将百里之外的雷霆狂舞,阴阳二色割据的盛况照得纤毫毕现,就在它们将要咆哮着落在小世界之上时,却见小世界因为承受不住里面太过极端的力量,“轰”的一声,爆炸开来。 他当即眯起眼细看。 早在确定要逼温流光从闭关中出来时,温禾安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两道圣者之器,会有这条猩红的杀戮之链。正如她所说的,留给温流光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一半,她出的全是杀招,奔着速战速决,取人性命来的。 这第二道八感,对一个从出生起就被冠于“天生双感”,因此扬名,被抱以无边期待的人来说,太重要了。 温流光无法接受它出现半点瑕疵。 小世界一炸,滔天的灵浪四下席卷,肆虐的雷弧与阴阳匿气凝了一凝。 温禾安甩手朝天空之中,两道圣者之器的方向丢出一座小小的尖塔,这尖塔只有掌心大,七层高,每层绘有七重色彩,唯独最上面的一点塔尖,点了鲜血般糜艳的红。塔檐各缀着几个金铃,随着逆飞的动作一摇一晃,内芯却是哑的,发不出一点声音,随着温禾安的催动,塔身的光彩幻梦般被点亮。 那铃铛在触及空中的两道圣者之器时,才终于上下一磕,一震,迎风暴涨,所有金铃这才晃动起来,发出 “叮”的脆响,宛若魔音入耳,摄人心魄。 没了小世界的阻拦,这一声之下,往外奔逃的队伍中有一半都直直定住了步伐,胸膛里一阵要命的绞痛,短时间内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修为高深点的,一边给自家队伍布下结界,一边回身驻足,眼神转到塔身时无比凝重。 闻人杪和巫久对视几眼,同时看向闻人杪。 闻人杪裙摆被逆乱的风吹得荡动不止,她看着这座无比熟悉的七彩塔,看它再次发出这诡异的,能把人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光芒,深深皱眉,有一瞬间被拉回到当年痛苦到没有止歇的绝境中,她握了下拳,喉咙干涩,好半晌挤出句话音:“居然、是她。” 巫山的队伍后,同样有如此神情的还有商淮和宿澄。 陆屿然和凌枝在小世界炸裂,温禾安掷出小塔时各自收力,分站两边,衣袂翻卷。凌枝定睛看看这架势,也没有到性命攸关那步,于是抓着自己散到一半的发辫,问商淮:“做什么,你也知道这塔?” 俊朗非常的天悬家小公子露出无法形容的复杂神色,提起这塔,他至今难以释怀:“玄音塔啊,谁能不知道。” 也就凌枝这种老待在阴官本家不出门可能不知道。 商淮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凌枝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九州史上晋入圣者最快的那位。据说一百岁出头就有破境之兆,但愣是压到了两百岁破的境,至今还保持着记录的‘天妒之才’,玄音塔是他的本命灵器,他、” 他走的路子很不寻常,用心血饲养本命灵器,灵丹异宝灌了不知道多少,甚至会夺取他人的本命之器相融,这也导致了在九州史上,惊才绝艳的人极多,灵器更是数不胜数,然玄音塔占了一席之地。 比一般的圣者之器强上不少。 玄音塔在三十年前现过身,是在乱渡海那一片,出现时十分张扬,身上七层光彩冲天而起,数百米高,独占一座小岛,塔身金铃震动,震得人三魂七魄悉数出窍。 九州实录将它说得神异,它的表现也神异,想收服这塔的人数不胜数。 商淮和宿澄就一时心动,凑了这个热闹。 进塔前,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成就成,不成大不了就退出。 进去之后才发现和想象的不一样,塔有七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的苦难,每一天都在和人苦战,不分昼夜,那完全是塔主人自己的战斗节奏。最为痛苦的是,不战完一层,不能中途退出,好像本来就是存了戏谑的心,要来好生折磨一下这辈的年轻人。 商淮艰难淌过第五层,狼狈得可以说是爬着出来的,大吐特吐,五脏六腑都险些被掏空,起身就晕了过去,卧床好长一段时间,眼前都是晃动的血影。 宿澄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从小到大参与的历练,战斗不胜其数,重伤垂危不止一次两次,但从未有一次来得如此叫人印象深刻,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提起来还有点想吐。 第102节 商淮这人但凡在什么东西上吃了亏,必然会挂在嘴边一段时日,更是和宿澄达成共识,笃定根本没人能过完七层收服这塔,因此他们在塔内的遭遇,巫山上下都有所耳闻。 现在不由得又去瞥陆屿然,心中也犯嘀咕,不管是圣者之器,还是修行之道,这位二少主走的路怎么都那么凶,好似每一样都历经磨难曲折,他设身处地一想都觉得发怵。 这位听着,指不定心里是什么滋味。 凌枝也就听懂了一个事,她问:“就是说这塔很强,不是一般的圣者之器,所以面对两道圣者之器,也能抗一抗?” 商淮能怎么说,他也没有圣者之器,只能捂了下脸,示意:“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战局之内,温禾安看向钉下的杀戮之链,身形闪动。从前大家就知道她的步法十分飘逸诡密,不按常理出牌,如今方知这种身法被引动到极致时全是裙边残影,纯黑色的边,像山间骤生的烟。而在这黑烟中,有一座灵阵雏形显现出来。 温禾安在灵之一途上钻研得深,有几道稳定的招式已经成为她的成名之术,被各家学习了很久,然而这一招成形时,还是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灵阵内,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阵内四角,桃,杏,海棠与紫荆各开一朵,而阵地之内,温禾安没有去管天空中圣器之间的厮杀,她停下步伐,四种花卉开在她脚边,源源不绝,纷至沓来,将要顺着裙边,顺势将她身体淹没在花海之中。 花瓣柔软,香气馥郁,可展现出来的力道和杀戮之链全然相反,她手一招,角落中四朵鲜妍,裹覆滢光的花便落在掌心中,纯然柔软的生命气息在杀机四溢的战场生生拓出条道,与整个战局格格不入。 然而观战之人没一个敢小觑它的战斗力。 “从小到大,你总是能做第一个将我底牌逼出来的人。” 等四朵花都拢于掌心,温禾安在漫天清响中平视前方。在穆勒那的受的伤只好了外,却损着里,她的状态确实不在巅峰时,然而面对熔了本命灵器,强行出关的温流光,算是半斤对八两。 如今这招一出,抽取了她绝大部分灵力,鬓发霎时被汗打湿,她与温流光这对昔日叱咤风云的天都双姝,而今像两只从水中捞出的厉鬼,面容死白,瞳色极深,唇瓣潮红。 “你现在很得意?” 温流光扫了扫天穹上的战况,那边战得进了云层,在狂风骤雨中能窥见一角焦灼的局面,没有看到她想象中摧枯拉朽强势镇压下来的局面,她心头微躁,却表现得平静:“一道圣者之器,想挡我两道?” “挡了又如何。”温禾安身形迎风而起,手中四朵花轻柔无比,与血红色的杀戮之链正面对抗,她凝着自己的指尖,看向温流光,笑中有点凉色:“我的东西,想要得到,总是比你难许多,一道压两道,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温流光目光森寒,咬牙吐出四个字:“痴心妄想。” 就在此时,四朵鲜花与杀戮之链对撞而上,一瞬间,空气都停止流动。 视觉上呈现出极强与极弱的反差,花朵是最柔软无害之物,谁也没见过它能发挥出多强的攻击力,此时此刻算是见到了,发现杀机绵密沁润在花瓣之下的汁液里,每一面薄薄的花边之中。 冲天灵光迸发出来,分毫不让地卷拥着那根链条。 温禾安随手一招,灵阵中有五片花瓣招到她手中,她近身与温流光交战,大开大阖,从前大家只觉得温流光比较疯,现在发现大抵是一脉相承,这两姐妹骨子里都透着不死不休的劲,不出两招,就齐齐见了血。 百招之内,两人气息萎靡下来。 而就在此时,四朵花与血色长链最后对撞,齐齐消散,她们同时倒退数步,脸颊上血色上涌,喉间一片甜猩,温禾安慢慢用指尖擦了擦那抹薄红,看出了温流光的状态,缓声问:“还压得住吗?” 作为罪魁祸首,说的话却很像关心,迷惑性强得可怕。 温流光气息急促,胸膛骤烈起伏,眉骨里绞痛,手指都在发颤,指甲呈 现出骤烈的青白色。抬头,见温禾安居高临下地看她,问:“你是要等时间过去,还是拼一把现在开启。” 温流光直视温禾安,第一次如此认真,要将她每一分特征神韵都记住,要将她骨头都拆了般的细致,这个她从没有真正重视过的人,一个叛族者的后裔,居然走到了今日,将她逼到这种份上。 她太轻敌? 不,百年来,踩在风口浪尖上,她的修行从未懈怠,能争取的资源一定会争取,她自认为做到了最好。即便再来一次,也只是这样。 那、问题出在哪里? 让她承认自己天赋不如温禾安? 温流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至极的笑,一滴汗珠从额心淌进眼睛里,一片涩疼,她甩甩手,从灵戒中拿出一个琉璃瓶,瓶塞一拔,里面静静躺着颗明黄色,形似琥珀的东西。 她将这颗石头拍碎,同时彻底放开了对第二道八感的压制。 都是无解之局,她要选,就选最危险的一条。 ——她偏要在这里,在温禾安的眼皮底下,开启第二道八感。 明黄色的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洒下一场灿灿光雨,随着这雨落下,温流光感觉自己因为压抑太久而变得格外糟糕的第二道八感渐渐有了恢复之势,她咬牙,一字一句道:“那就来试试。” 温禾安静了一会,低声自语:“有稳固八感的效果么?” 她点了下头,垂睫,道:“那就看看吧,是我出手快,还是它恢复得快。” 话音落下,纯黑衣影与红衣缠斗,交手的招式快到极致,闷哼声和血腥气往往同时弥散。 自打发现温禾安死不了,凌枝放下心,看天上的圣者之器打斗看得津津有味。 作为镇守溺海和渊泽之地的补偿,她天生有双可勘万物的眼睛,总能一语中的。看着看着,她发现那座小塔是很不一样,它好像在缓慢啃食另外两道圣者之器,要一点一点将它们都吞到肚子里去,每吞入一份力量,塔身的颜色就更鲜亮一些。 她看得眼睛惬意地弯起来。 温禾安是算到捉了穆勒,天都肯定有圣者坐不住,会要悄悄来一趟,所以来逗逗温流光,叫她开不成第二道八感,还乖乖送出两道圣者之器。 让这塔吃饱一点,好转头去应付天都的圣者。 哎呀。 这一套一套的,真不愧是她。 直到凌枝看到温流光在自己面前拍碎了那颗明黄色的石头,光雨撒下来,才在漫天的猜测和陆屿然无声凝睇过来的视线中倏的变了脸色。 一张稚气满满的小圆脸被寒意冻住,她脊背拉得笔直,圆圆的眼仁里天真的光亮泯散,顿了顿,话语中的冷酷之意扑面而至:“秋、水?” 第77章 “秋水。”商淮下意识念了句, 话音落下后也回过神来,他看向凌枝,低声问:“这东西不是一直被阴官家当做重宝封存着吗?” 凌枝微微抬起下巴, 唇抿得有些紧。 关注这场战事的老油条不少, 因为秋水屡次与阴官家软磨硬泡打过交道的也不在少数,世间之物,能对第八感有增益的本就寥寥无几,而号称能稳固乃至提升第八感的灵物,唯独这一件。 三家家主早前都与阴官家交涉过, 愿以重金相求,但都被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了。 商淮很快也不想再提了, 他想起来,如今阴官家做主的是那位师兄。 凌枝不再拨弄自己的发辫了, 她盯着温流光身上的流金色泽看了一会, 捏了捏拳。温流光此举看似是被温禾安逼得无路可走了,是, 她确实是无路可走了, 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阴官家也拉下水了。 此一战后, 在所有人眼中,阴官家跟天都就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什么都不需要多说, 说什么都没用,上次为天都悬赏双煞果,这次又给了秋水, 都是铁证。 阴官家不惹尘事,不入纷争, 不帮任何一家,正因如此,他们有特权搜查九州之内任何渡口,在任意州城内引兵穿行。如今这个原则被打破,立马就会引发数不清的麻烦,还有纷至沓来的各种试探,拉拢,谋求合作。 凌枝心中很不舒服,那种不舒服就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噬,她很想面无表情一把火燎了所有让她感到困惑,不解乃至不可名状委屈气闷的东西,可脑海中仍有声音在说,不能这样。 但,她在她师兄身上的耐心,被彻底磨没了。 温禾安隐晦地扫了眼云层上方,圣者之器的碰撞激烈无比,耳畔哪哪都是振聋发聩的巨响,而嘈杂声浪中,唯有一道声音格外清晰,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的,“咯吱咯吱”啃食硬物的声音。 那是玄音塔。 她费了很多的心思与时间,不夸张地说,半条命搭进去才得到这座塔。 如此强求,是因为早在进塔之前,她就详细查过玄音塔的来历,知道它非比寻常,知道它有诡异的吞食之能,得到它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养着它,用各种奇珍异宝,养到现在越来越挑,只吃圣者之器。 一下子给它两道,不知道它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应该不成问题。 自从被温流光的人绑走过后,她就有点搜寻灵器,购买灵器的下意识行为,等妖化现象出来后,这种行为就成了习惯。 她很清楚,当灾难真正来临的时候,家族太不可靠了,又或者,会反过来成为要命的刀刃,在提升自己实力的同时,她需要一些让自己心安的保障。 温禾安敛神,指间携着几道刃片,跟温流光近身交战。 两人状态都不好,方才那一击,耗去了大部分灵力,现在的对撞却更凶,场中只剩两道残影和时不时一闪而过的刃光。 每一次,因为秋水发挥作用而好转的状态都因温禾安的攻势而恶化,每一次,温禾安手中的刃片,卦图,乃至双拳,都能将她逼得后退一步。 这战场不比演武台,能退的地方很多,可每一步都像个耻辱的烙印,冒着滋滋的热气灼痛肌肤和肺腑。 温流光脸上不曾表示,可心里始终难以置信,难以释怀。 难以释怀温禾安能在不开启第八感的前提下,化解她的第八感。 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只停留在现在这样的状态而无突破,她不可能再赢过温禾安。 温流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大概人都如此,越渴望得到,就越是难以如愿。 双煞果拿到了,契机到了,就连秋水也想方设法从阴官家带出来了。 却卡在这。 能圆满,却不能圆满。 “咳。”右肩被洞穿,温流光依然不管不顾,自己伤一分,就要在温禾安身上找回一分。她抓住了一只同样染血的手,那血尚还温热,分不清是谁的,她低喘一声要将它也洞穿,可这次没能得逞,那手反过劲来,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 两人再次交手。 温禾安表情很淡,似乎将疼痛都抽离出了身体,她步伐稍停,稍带讥嘲:“如此看来,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一些。” 温流光从喉咙里发出不甘至极的喘息声,她的状态太差,差到支撑不了第二道八感的杀戮之气。她能感知到那种机缘转瞬即逝的玄妙,而今种种形式都在告诉她,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你究竟要怎么做。 是抓住契机和秋水最后的尾巴,将它们最后的功效加持到第一道八感上,就此认了你今生唯有一道八感了,还是抱着执拗的幻想,等契机完全消失,再花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它再次开启。 理智告诉她,要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可情感上仍在摇摆,不能接受。 直到最后一刻。 逃无可逃。 温流光深深吸气,双手手背上青筋乍起,陡然结印,将第二道八感给的所有玄妙之气通通施加到第一道八感,她的杀戮之链上。 这一动作轻松许多,双感本就相通,第一道八感开启已有些年头,而今吸收这点东西很快,宛若嗷嗷待哺的幼兽,只知自己吃到了点好的,浑然不知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 望着这一幕,温禾安止住步伐,手中灵光消散。她们都很清楚,到这一步,温流光的第二道八感废了,就算一些东西叠加到第一道 八感上能有所提升,也提升不了多少。 温流光这次是真正的损失惨重。 温流光看着她,眼神席卷裹挟着滔天恨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刻,她和着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来日你必以命来偿。” 温禾安反而提了提唇角的弧度,她探身上前,双双又过一掌,才在温流光满是冰意的眼睛中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吐字,气息很热,是那种不顾死活打一场之后会有的灼热:“这话就算了吧温流光。你我之仇,何止今日。” “既已废去一感,你这天生双感、刻意唬人的噱头,也该撤下了。这么多年,我听腻了。” 温流光硬抗体内骤起的紊乱,被此话激的倏然抬眼,道:“那就看看,今日谁死谁活。” “你猜错了。”温禾安与她对视,低低咳了一声,明明也受了重创,眼神却很明亮,明亮到像是点了一簌火,能将骨骼都烧化:“我这时候杀你做什么。” 第103节 她开始抽身后退,好整以暇的从容,声音落入温流光一人耳里:“还记得吗,这百年里,你在我面前说过多少次我是鸠占鹊巢的野、种,低贱不堪,今日我悉数还给你。叛族之人如何,第八感启而不用又如何,战况如此,你底牌出尽,不也被我逼杀至此?” 几句话,让温流光有如烈火焚心,这百年来说的每一句都像笑话,嘲笑的不是温禾安,而是自己。 她万般不屑温禾安的身份,却被她压制,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温禾安退出战局,温流光被她刺激得理智全无,还要再追,被先前为她守阵的长老们目光晦涩,丢出一个结界防住了外界所有人的视线,哑声对她道:“少主,此时不宜再出手,稳固八感重要。此处发生的事,族中已经知道,圣者让您固守本心,经此一役,就算不曾开启第二道八感,杀戮之链也可更上一层楼,再有秘境中的传承,您不会比任何人差。” 温流光闭了下眼,半晌,哑声道:“我知道祖母的意思。温禾安想摧毁我的心智,可我不至于,连输一场都输不起。” 她只是承受不住失去第二道八感,接受不了别人说“那个开启第二道八感失败了的‘天生双感’”,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打击,足以令她一蹶不振一段时日。 大雨滂沱,温禾安走出来的时候,玄音塔加快速度,结束了啃食,化作流光钻回她的袖子里,厚重的云层之中,圣者之器的对撞余波仍在,搅得红光阵阵。 她得到玄音塔的反馈,玄音塔将两道圣者之器都吞进了肚子里,但被打掉了两只金铃,塔身被撞歪了一块,但它很满意,抱着充沛的力量陷入沉眠消化去了。 对这场战斗的收获,温禾安也满意了。 许多道视线都在看她,泼天雨帘中,昏沉一片,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但大概能够想象,忌惮,唏嘘,或是纯粹的看热闹,她拂过手背的一层血,抬睫,看见陆屿然和凌枝就站在不远处。 四目相对,陆屿然眼底墨色很沉,无视漫天无声的注视,朝她走出一步,袖摆上璀动的流银成为雨幕中唯一的色泽。 察觉到战斗结束,很多队伍已经收回蕴镜,江召却盯着这一画面没动。 温禾安随意扫过巫山众人凝重得不行的脸色,朝陆屿然与凌枝提唇短促笑了下,手指微动,划开一个空间裂隙,消失在原地。 陆屿然微怔,在原地站了须臾,薄唇一压,压出满带凉意的弧度,凌枝看看他,也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温禾安不想将他和巫山扯进这个漩涡,还是不太想承认这段关系,临阵脱逃了。 她眼睛转了转,也跟陆屿然保持了距离,闪身一跃,身形神乎其神的化作一抹墨色,游龙般蹿远找温禾安去了。 陆屿然带着巫山的队伍离开此地,商淮捏了捏鼻子,这场战事顺顺利利结束让他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但也能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主动说:“你去吧。反正现在传承不开,秘境也没什么事,我带着队伍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到些别的机缘。” “嗯。” 陆屿然踏入空间裂隙中。 这次,不用他问,温禾安先发来了位置。 温禾安就近找了块山石嶙峋的旷静之地,动动手指勉强开了个结界,自己靠在两块半人高山石中间的树上,手里拿着四方镜,手指滚热,指甲都折断了几根,血痕触目惊心。 她服下了恢复的丹药,可浑身劲一懈,脑海中还是有止不住的眩晕感传来。 大战过后,身体本能的想要休息。 她左脚换右脚地倚着树干,强撑着精神。 她在等赵巍和李逾的传信,在等琅州的消息。 琅州城城外,沅河两岸以及北面山坡后,呈现出三军对峙的场面。如此阵势一摆出来,除了领着安州军前来的赵巍,其他两家统帅都有片刻愣怔,难以置信,旋即怒上心头。 谁能想到旁边的安州驻军会来插一脚。 转念一想,简直想笑,天都现在满身烂摊子,居然还有闲心来这给人添堵,真是叫人敬佩。 而潜伏在天都驻军中的赵巍,提心吊胆中过了几日,但到底本就是将帅出身,靠自己的本事领了军队,占据了萝州,打斗或许不如那些九境骁勇,可论行军作战,兵法谋略,很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行事准则。 到了今日,兵临城下,用那块令牌恩威并施,将安州城城主连蒙带骗制得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往西。加之穆勒被擒,温流光与温禾安交战的消息飞快传出来,那城主在这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关头,连求证都没敢。 李逾三天前就来了琅州,来的时候和赵巍打了个照面,直说自己来这只负责两件事,一是捉人,二是不让驻军真打起来,领军打仗的事别指望他,他一窍不通。 本意是想让赵巍安安心,可他来的那日才和穆勒打完,气息萎靡,贵公子般的气质更显羸弱,赵巍一看,没觉得安心,反而忧心忡忡。 这三日,李逾拒绝了赵巍想让他跟着去安州养伤的提议,留在了琅州。 他在琅州买了个院子,很早以前就买了,院子不大,就在街边。他干脆回了这里,先昏天暗地睡了两日,起来后已经是第三日的正午,他吞了把丹药,上街买了酒,糕点,又去外城的芦苇滩边摘了种很酸的果子,去看祖母。 小时候,他们没有固定的“家”,总是从一座城池逃向另一座,粮食丰足,局势稳定的州城名额得靠买,他们永远挤不进去,所以只能东躲西藏,闻风而逃。那时候琅州还没通渠引水,常闹饥荒,常征兵伐,不是个好地方。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了,什么都断在了这里。 他们逃难时住的那个小茅房被温禾安圈下来了,重新简单修缮了下,那片地方靠近城外,现在没人住了,所以立了座小小的坟,竖了石碑,他将手里提的东西放下来,摆好,自己盘腿坐下来,拿起拂尘将石碑上的灰扫干净。 他唤:“祖母。” 唤了一声,就停下了。 来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李逾拿出四方镜,里面赵巍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生怕他睡死过去,或者把今日的大事忘了,他回了句准时到之后,将它合上,对着石碑说:“您看看她胆子多大。从小胆子就大,是不是。” “不过,琅州好像真要被她夺下来了,穆勒也被她擒住了。”说到这,李逾停了停,说:“祖母,您是不是还不知道穆勒是谁。” 男子声音天生偏沉,稍低一点,就显得很是郑重:“是百年前参与琅州施粥之事的人之一。” 他站起来,将带来的酒洒在石碑前:“他们一个一个,谁都别想逃掉。” 最后,李逾撩开衣摆拜了三拜,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琅州城已经安定了一些年头,但自打上次巫山驻军夺了隔壁三州之后,城中也是人心惶 惶,而今三军陈兵的消息一出,沿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几人出来,甭管是贫是富,也都是用衣领裹着脸,左顾右盼,一惊一乍如惊弓之鸟。好似下一刻城门便会大开,无数身着甲胄的兵士涌进来,以血腥与杀戮无声昭告这座城池已然易主。 百年了,九州还是这个样子。 饥荒,战乱,天灾,疫病。啼饥号寒,饿殍盈途,权势更迭争夺中,白骨何止千万具。 李逾从奔走的人脸上看到深切的恐惧,这种恐惧不论何时,都能将他拽回记忆最深刻的少年岁月。 他再次咽下一把丹药,看了看天色,算着时间到了沅河两岸,安州的驻军中。 赵巍一见他,额心上的汗总算是止住了,再一看,王庭和巫山的统帅已经夹枪带棍,你一句我一句地嘲讽起来,两军对垒,森森无声,肃杀之气蔓延整条沅河。 谁也没太将安州的守军当回事。 因为这支兵既不精,又不勇,领头之人见都没见过,气息还不到九境,跟另外两家一比,哪哪都比不过,幕一都开始纳闷天都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不会是被温禾安刺激疯了吧。 说起来,这件事中途虽也历经曲折惊险,但还算是走得顺利,能如此顺利,有一半是因为三家积怨已深,在其中一家眼中,另外两家会做出什么缺德的事都不意外。 就像好好的两军对战,天都突然横插一脚,乍一看面面相觑,细想之后天都也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德行。 赵巍骑在坐骑身上,看着远处幕一手掌一挥,巫山驻军开始进攻,心提到了喉咙口,他侧身问身边的李逾:“公子负伤在身,第八感是否还能用出来。” “能。” 李逾四方镜里的消息已经堆积成山,他师尊放话他再不滚回去就再也不用回了,寒山门也不用回了,而且穆勒也被他搜走了所有东西,用圣者之器捆了丢在萝州密室中,解决完琅州的事,他得尽快回去。 “徐远思还没出来?” 赵巍摇头,面色凝重:“没。” 这是整件事情中温禾安唯一预料还没应验的地方。 他话音才落下,就见王庭驻军前撕开一个空间裂隙,出现在画像中的徐远思和另一个男子露出面来。 徐远思在王庭手中过了人生中最为难捱的三个月,这群人根本不拿傀阵师当人,哪里有用就往哪里搬,而且他不知道王庭是怎么打算的,他们囚了徐家这么多人,究竟准备做些什么——肯定不会是好事。 这就如同钝刀子磨肉,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身形消瘦了一圈,眼下两团乌青缀着,日夜面对江召那张阴沉沉摸不透的脸,无数次生出想就地起阵拉着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温禾安不是给了他傀线回应吗! 为什么跟穆勒打,跟温流光打,打完这个打那个,打得江召脸色一天一个样,也不见来捞他一把。 此时此刻,他脚才踏着地,身后那位江无双的亲信就压低了声音命令:“开傀阵,辅助大军战斗。” 徐远思抵着牙无声冷笑一声。 这样下去,他非得被王庭这群王八崽子活生生耗死。 徐远思眼仁里映出巫山列队整齐的兵阵,无可奈何,手掌贴到地面上。 无声的涌动从掌心扩出,渐渐牵连住身后的王庭军,才要有近一步的动作,就见耳边传来骤烈的风声与江无双亲信的怒吼声,后知后觉一抬头,见有一戴着獠牙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袖里生风,将王庭看押他的人掀得原地一翻。 就在这个当口,徐远思被他拎着后颈一提,身形暴退,退至安州军前。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徐远思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他这是被救出来了,还是又被天都劫持了。 江无双的亲信见状,反应过来后脑子一怔,随后是满手冷汗,方才过招是在须臾之间,但实力已经辨了高低,人一丢,凭他一人必定不可能捉回,且……巫山军已经杀到眼前,领头阵的是巫山天纵队的指挥使幕一。 没有九境傀阵师施法布阵,他们可能会将琅州都丢掉。 这个时候,赵巍等人已经换了身装束,偷偷从安州军中潜出来,两军如蝗虫般将要对撞在一起,李逾扯着徐远思将他往赵巍的方向一送,又从袖子里丢出几样灵器,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温禾安说,让你脱困后即刻去琅州州城布阵,防住想要反攻进来的王庭军,拿出你九境傀阵师真正的本事,不然,她会亲自将你送回王庭,就当今日没救你。” 徐远思先松一口气,而后咬咬牙。 走到哪都是辛劳命,走到哪,今日都得布这个阵。 但他和温禾安好歹有旧交情,总比落在王庭手里好。 赵巍是真担忧这两家打起来,走得一步三回头,在第三次往回看的时候,见李逾跃至半空,左手一握,手背上青筋突起,而他喉结滑动,声线一字一句从面具下泻出:“第八感。” 赵巍停住脚步。 无形的浩大力量自他体内层层叠叠扩出,汪洋倒泄般漫开,与那日和穆勒交手时不尽如人意的效果不同,残酷的战场,挥动的刀戈,闪烁寒光的甲胄才是它真正的主场。 沅河两岸,三家驻军加起来超过十万,才要战成一团拼尽厮杀,第一抹血液还未喷涌而出之际,所有将士手中的刀剑枪戟不受控制地从紧握的掌心中坠地,在下坠的过程中便碎为齑粉,甲胄和圆盾同样如此。 他们双手在同一时间被禁锢,飞退回原位,茫然睁大了眼睛四顾张望,战心才起,就已歇了火。 笼罩范围之广,力度之强,连幕一与王庭几位守将也受了影响,卸了一半的力。 饶是他们出身顶级世家,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第八感。 这仗还没打,就不得不结束了。 李逾从半空中坠到河畔茂密的芦苇丛中,稳了稳身形,手掌因为脱力而微微发颤,被他面无表情控住。他就地给自己划开一个空间裂隙,同时吞了把药,马不停蹄赶往萝州。 靠在裂隙中的灵流中,他垂着眼,往身后各自后退回拢的三军方向瞥了一眼,眉眼恹恹,声音哑而低,玩味似的将自己第八感的名字念出来:“止戈。” 当年,在第八感上,李逾迟疑了许久,他是在已经选好第八感,就待确认的那一刹那,没忍住遵从了内心一点意愿,折中要了在打斗中能发挥一部分作用,又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作用的第八感。 选了之后,头一次被圣者呵斥,被自家师尊用竹篾追了整整一月。 就那么一丁点虚无缥缈,听起来就可笑的意愿。 纵我一人先行。 愿有一日。 九州战事终结,人间止戈。 陆屿然抵达结界时,温禾安手中的四方镜终于传来消息。 她垂眸细看。 赵巍:【不负女郎所托,琅州已夺,徐家少主被救下。】 【前来相助的公子也已回程。】 第104节 与此同时,陆屿然的四方镜疯狂闪动,他没看,径直走到温禾安跟前。 她将四方镜一收,抵着树干的身体绷直,所有事情全部按照计划实施,一口气完全松下来后,身体的虚弱和滚热再也无法遏制,她抓了下他的手臂,沉沉阖眼之前,喊他:“陆屿然。” “我又赢了。” 陆屿然完全接住她,纯正的灵力朝她体内渡去,这人烫得像火一样,到处都是伤。 揽住她的同时,他将她身上所有拼杀出来的伤势悉数收入眼底,寸寸巡视,手掌几乎止不住拢了下,瞳色越沉越清,划开四方镜,准备叫罗青山过来。 四方镜上炸开了锅。 商淮一连发出了十几条消息,字样触目惊心,都是一样的意思,心中的震撼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我们被耍了!!!!!!】 第78章 就在方才。 沅河两岸三军对峙了不到一个时辰, 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第八感遣散,幕一皱紧了眉,勒住身下躁动的灵兽坐骑。 多年处理各种棘手事宜的经历告诉他, 这事有点不对劲。 脑海中将这些时日接收到的消息一条条细筛,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发现安州的方阵出了问题。 这三天,赵巍和带来的心腹下属接手了安州的守军,安州城城主是个没主见的,有点脑子但不多。他深知这场战役面对巫山和王庭肯定是没有胜算, 当即是手一撂,将驻军指挥权都交给了赵巍, 自己和亲兵留在城中守城,不想事后为战败担责。 这也导致了, 乔装打扮后的赵巍和亲信们趁乱一跑, 面对止戈的强大束缚效果,安州将士中无一能做主之人, 你看我, 我看你,齐齐慌了神, 先前还有模有样的方阵顷刻间便成了盘散沙。 幕一看到这阵仗都愣了一下,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天都究竟来干嘛来了。 他手往后一压,压着满心疑云示意回城, 还没到城主府呢,就听属下来报,说就在三军对峙之时, 琅州被人拿下了。城中的守兵已经受降,现在城门四周竖起了屏障, 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与巨弩也都架起来了,最为骇人的是好几个威力颇大的傀阵,遮云蔽日,刀剑不侵。 王庭的驻军顺利出来了。 却回不去了。 “什么?!”幕一揪着下属的衣领下意识问了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松开手,在屋子里踱步走了两圈,回过神来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个巨大的套,从头到尾耗时不过十日,巫山,王庭乃至天都都被套了进去。 想明白这点,只一瞬间,幕一脑子里有根线头连头,尾牵尾地系到了一起:琅州这地方夺得太微妙了。地理位置使然,琅州易守难攻,城关险固,加以九境傀阵师辅阵,王庭驻军别想再进来。还有今日露面之人那针对将士,神乎其神的第八感,可以看出实力非比寻常,寻常九境强攻攻不进来,除非王庭大人物再带援军来。可琅州毗邻永,芮,凌三州,王庭一旦大量囤兵,巫山必会采取动作。 很好。 每一步,都算得很好。 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座天然粮仓从王庭手中生生夺了出来。 如果不是巫山也在这人的算计之中,幕一甚至很想看看得知此事后江无双的脸色,但现在,他更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色。 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再查起细节来,就容易得多,他派出去的人扣押了先前在城中酒楼大放厥词散布王庭驻军动向的商队,先前好几支商队只寻得到最后一支,被抓时也顺从得很,倒像是专程在等着他们。 这个时候,幕一和商淮两边一通气,寻各种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有所猜测。 商队中蓄着八字胡的两个彪形壮汉给了他们一句话:这件事,他们姑娘会亲自和帝嗣说明。 商淮听到后脑子像被人拿锤子一敲,懵了懵,摁着桌角站了一会,闭目想想这段时间对王庭众人的问候,尤其是在温禾安本人面前,每一句都显得自己特别没有脑子。 仿佛又回到了他在凌枝面前说自己对阴官家家主的推崇仰慕的时候。 陆屿然最终没叫罗青山,他揽着倒下去的人,将手用灵露洗净,从瓷瓶中倒出两颗伤药,而后托起她的后脑,以指节抵开她唇齿,让她将伤药含进去。 温禾安下意识警惕,有点不肯。 陆屿然撑掌着她,不让她乱动,力道不重,但动作强硬,被她这样一抗拒,心中诸多情绪几乎是止不住地冒了上来。 而她一身伤,身体里的力卸下来之后,好似浑无筋骨,又像是骨头都折尽了。 他一句话没说,然心疼到底占大多数,压住了那一丝难以形容的恼恨气性,掌心轻触,抚了下她湿漉漉的发丝。只这一个动作,似乎蕴含了数不尽的只有两人感知到的默契,她确认了令人心安的气息,不再挣扎。 待药丸融化在唇舌上,温禾安无意识一靠,脸颊静静贴上他手背,像一团燃动的火落于冰雪之中,熄灭的时候还冒着滋滋的热气。 陆屿然维持着这个动作,垂眼看了看她。 心中划过商淮方才说的那些话。 温禾安。 运筹帷幄,进退自若,又何止在与人战斗和谋夺大事上。 如此想着,他静垂的袖摆片片如雪般掀动,一个剔透的结界在浩瀚力量的催动下形成,结界里渐渐有事物的轮廓成形。一座简单清净的小竹屋,几张桌,几张凳,窗下几株鲜嫩欲滴的芭蕉,和萝州城宅院的布局相仿。 这段时日,温禾安需要寻个安全的清净之地养伤。 陆屿然将她抱起来,放在了竹屋之内的床榻上。 凌枝是小半个时辰后到的,她站在结界外叩门,陆屿然将她放了进来。两人从前不怎么见面,一见面不是渡口出大纰漏了,影响到妖骸山脉了,再不就是中心阵线出问题了。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因为各种原因,这段时间见面的次数比过往十年还多。 凌枝双手手指勾着手指,负在身后,辫子上的蝴蝶结一扯,干脆就将发丝全部打散了,现在一绺一绺的弯曲着,脸颊藏在头发里。她踏进结界,左右一张望,有点惊讶,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还会秘境的造物之术啊。” “从前学过。” 陆屿然才给温禾安换了身衣裳,处理了伤口,血多得让他心烦意乱,现在在水井口将手上的血洗干净,用帨巾擦干。 做完这些,他看向昂首阔步欲往楼里去的凌枝,冷声挑明:“最近阴官家出的纰漏是不是太多了。” “秋水为什么会出现在温流光手中。” 凌枝脚步停在原地,她慢慢抿起唇,眼中光芒几经转变。 陆屿然不理会她心中的权衡考量,他心情更不好,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平静地阐述事实:“阴官家两次明目张胆为天都出头,外界都认为阴官家已经站队。事情再发展下去,王庭与各家会以此为借口,不再愿意在自家中心城池布置渡口,不认阴官九州通行的惯例。” “渡口一撤,中心阵线会受到影响。” 凌枝怎会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阴官本家位于纵横两道溺海主支中心,也是整个九州的中心,像一张网的起点。 明面上来说,妖骸之乱已经随着帝主的逝世结束,也就归墟之下那些东西会活跃一些,实际上,妖骸山脉至今在靠陆屿然一人撑着,而两道溺海主支中一半的妖气会流向阴官家的渊泽之地,由凌枝镇压。 另一半则分布在各个特定的渡口,牵成一张庞大的网,阴官家是织网的人,渡口上的各个家族和族中圣者都是网中一部分,网中最终的麻烦,最后还是由陆屿然全盘接手清剿。 这也是九州圣者轻易不会离开家族的主要缘故。 也是凌枝对这声“帝嗣”心服口服,无可指摘的原因。 渡口每撤一个,这网上就多了个豁口。 一张不严密的网,是兜不住什么东西的。 凌枝咬咬牙,接手阴官家这么多年,唯有两次理亏,算是尝到哑巴吃黄连是什么滋味了:“等温禾安醒来,我就回去。” 温禾安这次昏迷,像是要将这段时间熬的夜都补回来,一睡就是三个昼夜,期间伤势肉眼可见的好转,气息变稳,高烧也退了,但就是不睁眼睛。罗青山也急急来看过,没发现什么问题,说是二少主累了,在休息。 凌枝干脆在布置得跟小秘境一样的结界里住下了,反正她在外面晃荡也是无所事事,在结界中安稳,还没人往眼前晃碍眼。 这三天,陆屿然白天带着巫山队伍在秘境中急速穿行,天一黑,月往中空一挂,便披着一身雾色与露水回到结界中,时间紧张的时候,探一探她的气息确认没什么问题就走,时间稍微宽 裕点,会在床沿前站一会,或坐一会。 这三天秘境中也是风平浪静,然谁都知道,这份平静之后暗藏着巨大的风浪,所有有实力的人与世家,眼睛都牢牢盯着那七座随着时间推移而越发宏大的传承,心头俱是千回百转。 第四日清晨,温禾安悠悠转醒,醒来的时候陆屿然才出去一个时辰不到,凌枝耳朵尖,先听到了动静,身形一闪就上了小竹楼,见温禾安果然醒了,她坐起来,自己给自己在身后垫了个枕头。 凌枝弯弯眼睛,几步走上前,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醒了?感觉怎么样?” 温禾安状态当真有点像睡了一觉,醒来时眼里还蒙着层水雾,被她乍往眼前一凑,怔了下,而后失笑,完全清醒过来,说话时发现声音有点哑:“感觉、好像还可以。” 她这样一说,凌枝放心了,她往床沿上一坐,四根手指往她跟前一摆:“可以就行,你可是晕了四天,把我和陆屿然都吓到了。” “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别担心。” 温禾安摁了下喉咙,停了下,问:“他人呢?” 凌枝坐在床沿上,挨她特别近,早春的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身上带着很浓的栀子花香,此时伸手一指窗外:“出去了,才走没多久。不过这结界是他的,你醒了应该能感觉得到,不出意料的话会马上赶回来看你的。” “他这几天都这样 。” “我从前怎么都看不出来,陆屿然居然挺会照顾人的。” 她每次说话口吻里都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直白与张牙舞爪的活力生气,偏偏表情很是一本正经,温禾安每次和她说着说着唇角就往上翘,觉得她可爱。 头脑一清醒,琅州的事也就随之盘踞而来,温禾安听凌枝说话听得仔细,半晌,捉出就放在枕头边的四方镜看了会,低声问她:“他这几日心情如何,有没有生气?” 凌枝都无需回想,脑海里对这几日结界中的低气压印象深刻:“我就没从陆屿然脸上看出过表情,不知道生气没生气,但心情肯定是不太好。” “不过我有一日见了商淮,他看起来倒是挺气的,怒发冲冠,每根头发丝都冒着火星。”这么一说,凌枝琢磨出了点不对,来了兴致,脸上光彩熠熠:“怎么了,你还对巫山下手了?” 温禾安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坦白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做,过程中算是借了借他们的势。” 才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她便设身处地想过事情结束后陆屿然会有的反应,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心中有种直觉: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和她生气。 可人都有情绪。 他们现在的关系就是有一点不好,私事上一切都好说,不论小问题大问题,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可一旦涉及到正事,涉及背后要做的事与巫山,她就有点拿不准尺度。 凌枝一听不是大事,也觉得没什么。 她和陆屿然认识也这么多年了,一共就见过两副面孔,正事上不近人情,说一不二,私事上目不染尘,毫无人气。动起情是什么模样,别说没见过,就连想都没想过。 当然,这次见到了。 凌枝琢磨了下,仍不以为意:“就算不跟陆屿然在一起,该算的还得算,只能怪负责此事的人脑子反应太慢,战场之上,本就各凭本事,难不成算之前,还得提前跑上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么。” 温禾安被她说得笑起来,点点头:“说得也是。” “是吧?” 凌枝蹬掉软靴,爬上床的另一面与温禾安肩挨着肩,双腿曲起来,下巴磕在膝盖上,话匣子一破,憋了好几日的话止不住往外冒,声音有点恹,有点像在说悄悄话,但细听又不是。 说那日一众队伍是如何震撼,九洞十窟,寒山门那个领头的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如打翻了调色盘随着战局变幻而变幻,又是捏拳,又是大笑,最后恨不得拿个大喇叭为她呐喊助威,那阵势,惹得陆屿然朝他至少看去了三眼。 也说那群人看到陆屿然出手时惊疑不定,呆若木鸡,还极尽想象猜测她的身份。 听到这,温禾安微怔,那日战况太乱,小世界都炸开了,满眼都是雨,火与血,确实抽不开心神感应其他的力量。 她没想到陆屿然和凌枝出手了。 第105节 凌枝见她不说话,偏头一看,顿了下,说:“我不是觉得你打不过温流光啊,天都不是惯来偏心,她身上那么多东西,你赤手空拳的,当时那个情况,她连本命灵器都熔了,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吧。” 温禾安眼睛微弯,掌心贴在她手背上,温声道:“我知道。” “陆屿然挺出乎我意料的,你们商量好了?”凌枝嘀咕:“我是没什么所谓,反正除了你们,也没谁见过我,他——”顶着帝嗣之名,站在巫山队伍最前列,在千万人的注视之下避无可避,仍要出手。 凌枝想一想巫山里的那群顽固老东西会是何等的震怒,头皮就不觉有点微麻。 她看着温禾安:“我先前问过你,你一直还没回我呢。” 迎着她透彻清明的眼睛,温禾安想了会,轻声道:“阿枝,我与他,是认真的。” 话音落下,舌尖上的字一顿,这些话于她而言,也是新奇的体验,说出来时显得有些慢吞吞的:“我自然也是认真待他的。” 说这话时,温禾安不知道这份感情能到什么时候,未来的路究竟走得顺不顺。她的人生好像水中一个巨大的漩涡,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涨,总是被外界裹挟着,无论怎么挣扎,好像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通常不去想这些,她只做好当下的事,也只知道。 ——至少现在,她喜欢陆屿然。 她对他,跟对别人不一样,下意识的不一样。 凌枝看了她一会,抹了把脸,先轻哼了声,又道:“我就知道,我看出来了。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你想明白的事,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 温禾安看出点不对来,伸手碰了碰她微尖的下巴,问:“阿枝,你怎么了?” 凌枝说了这么一堆,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此刻偏过头来与她对视,鼻翼翕动,眼皮没精打采一耷,整张脸贴进她的掌心中,热热的气息随着声音渗出来,有点闷,不负往日清脆:“有点烦。” 说罢,她手掌微握,又道:“但我已经下过决定了,等会就回本家。” 温禾安原本就对温流光最后用的稳固第八感的东西有点印象,存有疑虑,但不能确认,现在一见凌枝这八百年难得见一回的愁苦模样,顿时了然。 阴官家内部的事她不好插手,只是静静让她贴着,皱眉问:“就回?秘境的传承你不要了?” “我先回去一趟,把事情解决了再来。”凌枝说:“秘境还早,都还在汲取力量,外围那六个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里面那个就不说了,少说还要两三个月,远着呢。” 陆屿然和凌枝这两个命中被选定的人好像各有各的神异之处,许多寻常人猜来猜去猜不出个所以然的事,他们一眼便能看穿,可这样的本领,两人都不觉得是什么好事,连提都不愿意多提。 凌枝在她身上靠了一会,小脸一肃,起身准备离开,却和温禾安同时感应到结界外极速拢近的霜雪之力,她不由得撇撇嘴:来得还真快。 看在这些天陆屿然大开私库,将什么灵丹妙药都眼也不眨给温禾安用上的份,凌枝在温禾安耳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替这人说了两句话:“帝主想在自身力量耗尽之前彻底解决妖骸,叫九州从此后顾无忧,因此做了一些布置,陆屿然是这布置中最重要的一环。” 她红唇微张:“九州重任系于一身,巫山还对他另有要求,反正,他挺不容易的。” 凌枝发誓,自己是第一次用不容易来形容除自己以外的人。 实际上,她觉得陆屿然有时候只能用惨来形容。 生来被神殿选中,无上殊 荣,哪次提起来,不叫天都与王庭之人嫉妒得眼睛淌血。可被神殿选中,也意味着他注定在什么也不懂的年龄就要承付起一切,无从选择的境况,延续至今。 第八感强大无匹,是专为溺海妖气与残骸选择的,不能对人动用。 修行至今,磨难比旁人只多不少,磨出了一身顶尖战力,却不能随心所欲与人交手,因为交手会导致流血。 这个时间段里,连一身血液都要留给九州,不属于他自己。 凌枝身在局中都无法准确形容那种窒息感,所以其实有时候,是能理解陆屿然那种越来越没人气的讨厌性情的。 至少是奔着成仙去的,不是入魔就成。 “走了。”她道:“过段时日再来。” 说罢,凌枝趿鞋下地,跟陆屿然打了个照面,身影消失在屋外如流春色中。 小竹楼里很是安静,只能透过支开的窗子,听到外面传来的树叶簌簌摩挲作响的轻微响动,像正在下一场绵密的雨,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鸟雀振翅而起的扑棱,温禾安仰着头,视线追随着在门边倚了下,又走向床沿的人移动。 她眼里笑意随着唇畔弧度扩大,有种春花夏果般的烂漫与甜蜜。 陆屿然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会,朝她伸手,她便很是自然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看他将灵力注入自己的筋络中,极快地游走一圈,又聚于指尖,他道:“恢复得不错。” “嗯。” 温禾安眯了眯眼睛,指尖都舒服得蜷了下,轻声说:“我才起来,感觉身体里有很多种灵药,七彩果,黄金莲,雪蚕,昼日桑……我不会将你的私库都掏空了吧?” 陆屿然确实是临时过来的,双肩和衣袖上都还携着穿梭时沾惹到的晨露,眼睫和眉毛上都淌着点湿意,听她一样一样将这些东西说出来,好像要悉数记着,好清账似的。 不由又想起那众目睽睽下往后退的一步。 他五官生来就清贵,不用刻意控制,只眼皮一搭,就落出且冷且怒之色来。 “没。” 陆屿然手中松了劲,指尖将从她手腕上微松,却被她反手捉住,搭了上来。温禾安发现他们都有一点好,生气与不愉悦都表现得很明白,再看看他眼尾线条,唇畔弧度,都根本就是给她看的。 她问:“生气了?” 陆屿然站在床沿边,居高临下看她,看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好半晌不曾说话。 温禾安静了静,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琅州事关禁术,我祖母也在,若我要选座城池当自己的地方,只会是它。能不动干戈地夺它,我不会不做……” 陆屿然听了开头,就知不对,后面的话只会越听越不是滋味,于是径直打断她,清声:“没跟你说这个。” 面对她怔住的眼睛,他一字一句道:“不论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是谁,都是他们技不如人,丢人显眼,滚回来反省就是,巫山与我没那么输不起。” 温禾安张张唇,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惹他生气的地方。 不是、 都挺好的? 陆屿然眯了下眼,他弯腰,气息迫近,最终悬停在她鼻翼一侧,再往前,她抓着他的手慢慢用了点力,睫毛一下下颤起来。他压下去,触到一片温热柔软,稍一抵,她就尤为自觉地将他放了进来。 他紧接着尝到了唇舌间化不开的药香。 起先,他当真只想着探探他的反应,一触,就有些克制不住,须臾,他自暴自弃侧了下头,拉开些距离看她。 她脸颊洇得有些红。 看了会,陆屿然问:“现在不退了?” 温禾安反应了一会,才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下意识便道:“……那日那么多人看着,我怕会牵连你,和巫山。” 陆屿然知道她会这样说,眼神锐到有些锋利,喉咙微动:“巫山上下,早晚会知道。” “你我之间,难道要遮掩一世?” 外人面前,陆屿然也没打算瞒。 他们本就是道侣。 他不想自己每一次朝她走一步都要引发各种议论,掀起数之不尽的猜测与风浪,不想每一次自己只能干看着,做什么都和局外人一样作壁上观。 说到底,是从前的事作祟,陆屿然看不得她身上萌出退却之意。 只一点,就搅得他心绪难宁。 “温禾安。”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谁稍稍一倾身,便又可以吻在一起,温禾安微一抬眼,能看到他清浅偏淡的瞳色,琥珀般的色泽,声线自她耳边轻擦过去:“打赢了仗,你没打算给我一个,可以在下次战局中与你比肩的身份吗。” 未来的事那样多,繁杂难定。给我一个,更让人安心的身份。 第79章 春色溶溶。 温禾安眼仁里呈出他的侧影轮廓, 她唇上润透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还带着些将散未散的旖旎,她花了些时间理解这话中的含义, 又有些不是很明白, 才要说什么,听到商淮在结界外叩门。 陆屿然脊背一动,将要起身,腕骨却被她抓了一下。 他顺势垂眸,四目相接时, 温禾安唇瓣张了张,又顿住, 话语中听得出一点不确定的迟疑,好似是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意思:“……我们, 结契之印不是一直在吗。” 道侣。 原本就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能拥有的, 最为亲密的一种关系。 她的眼神比话语更为坦露。 任她叩着手,陆屿然身躯拉直, 在床梁上抵了抵, 心中一块地方绵软地失陷了点,才尝到一点甜的滋味, 却很快又生出微妙的不满足,胸腔里好似驻着一道危险且贪婪的深渊,越扩越深。 迈入情、爱, 于他而言是第一遭,其中一些滋味,发作起来时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人心, 颠倒情绪,却皆是一闪而过, 待停下来深究,再是冰雪聪明的人,一时间也无法说个全然明白。 陆屿然不是乐意张扬的性情,甚至与这两个字沾不上任何关系,一惯不喜欢现身人前,一点私事被人翻过来倒过去地议论研究。帝嗣给他带来的一切关注,在他心底,更像无形的枷锁。 和温禾安的关系,大概是他少有的,愿意让所有有心探究的人心中都有个数的“私事”。 陆屿然最终微一颔首,见她松了手,靠回软枕上,才出门给扬言近一个月绝不出现在温禾安面前的商淮开结界。 商淮也确实是没进来,他倔强地站在了庭院里,几棵满怀花苞,风吹便簌簌掉落粉嫩花瓣的桃树下,幕一从三州回来后,他在巫山队伍中的压力就少了几分,但每次亲自来找陆屿然,必定是有重要的事,这回也不例外。 他隐晦地朝小竹楼里的大开的窗看了眼,面色凝重:“族中才来的消息,九州防线上来人了。” 消息能递到陆屿然这边,必定有其不寻常之处。 他眼神微厉:“问过没有,进九州做什么,何时来,何时走,生了事端谁出来负责。” “都问了。”商淮在正事上从不含糊:“说是进来找人,防线一开即刻就进,会停留个十天半个月。” “至于谁负责。” 他一顿,扶额撑了下,话还没说,就能预想到后面的棘手情况了:“这次情况不太一样。他们这回带着‘她’的手谕,另一位化名怀墟,亲身而至,同行的皆是外域王族。” 九州上的绝大多数人,对九州之外的地域毫无所知,有一部分人有所耳闻,但具体的,也是知之甚少。若论如今九州对异域内部了解最深最细的,巫山领此头衔,当之无愧。 而这么多年,巫山有资格出面解决与外域王族打交道斡旋的不多,陆屿然是其中一个。 “找什么人。” “一个昔日王族。”商淮接着说:“百年前异域来巫山与三家探研妖化之事,同行王族少年有数十个,他们不爱在巫山拘着,于是化名进九州,待了有近一年,末了回程时, 有一个却不知所踪,时至今日仍然未归。现他族中发生变故,而他体质特殊,需回去主持大局,因此灵漓下令,拿他回去。” 当年妖骸之乱在九州肆虐,横尸百万,异域王族起了吞并之心,对妖物又同样忌惮,一直在观望情势,九州一时可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这样的大祸,后头也是蔓延到了外域,给他们那边造成了惊天的大麻烦,两边这才暂时握手言和,有一段时日,一起研究对付妖物的方法。 在这块,其实外域更有主动权,他们的身体构造,修行方式,还有其独特的“相”,都比九州生灵更接近妖族。 他们一加入进来,研究一度有了进展,可惜时间仍不待人。 帝主死前终止销毁九州内一切与妖有关的东西,用亲族筑起巫山这道绵延万里的防线,怕的是妖骸之乱结束之后,九州休养生息之时会被外域征伐踩踏。 但随着异域新皇继位,时局有所变化,新皇是个和平派,不到必要时刻不想流血动刀戈,倒是一直以来对妖骸的研究很是上心。 第106节 她曾坦言九州之下封存的那些妖气是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湮灭九州的同时恐波及异域,后来大概算出了帝主的打算,但对这种九州安危尽系一人之身的做法不敢苟同,觉得研究出有效的遏制方法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 百年前,这位新皇年岁也不大,正青葱年少,但极有魄力,也是在她的促成之下,才有了那次异域王族往九州一行。他们给出了几项研究妖化最新的进展,也希望能从溺海之下提取妖气回去,但可惜,三家的掌权者昔年面对这位少女皇,唯有呵呵地笑。 帝主拼了命才压下去的祸害。 谁敢动这东西啊。 陆屿然眯了下眼睛,觉得有些荒谬:“他们回去时少了人,难道不曾找过?当年找不到,而今时隔百年,就能找到?” “这回来的是他亲弟弟,外域血亲之间的感应,你也知道。我看事态还挺严重的。” 这个面子,不得不给。 陆屿然皱眉,下了决定:“将萝州的位置报给他们,让‘怀墟’先来找我。” 他看向商淮:“传承开启之前,我先回萝州,队伍由你和幕一带着,有事告知我。” 商淮颔首。 异域的情况也不如想象中那样简单,王族间分裂严重,且能力各有不同,和秘境相比,将这群人安置好显然更为重要。除此之外,他道:“还有一事。族中听闻了温流光的遭遇,担心你在入传承时被各路人袭击,特叫三长老出关了,届时,五长老,七长老也会到。” 说起这位三长老,近年来商淮也打过几次照面,后头几次,总觉得气息越来越不对劲了,但有他在,陆屿然真进传承,保障也更多一重。 陆屿然没多说什么,他道:“知道了。” 温禾安接连大战两场,每一场都是拼命之势,损耗过多,即便有罗青山的医术丹药养着,陆屿然喂下的天灵地宝撑着,短时间内也聚不起大量灵力,气息呈现出明显的萎靡之兆。 她没打算在秘境中多待,到了这种层次,挑灵物还是挑传承,都在精不在多,帝主传承珠玉在前,这秘境中其他的传承便有些不够看了,何况她现在的身体需要静养,不适合再硬闯。 且,她手头还有好几件事要处理。 这么几日下来,徐远思也应该到萝州了,还有穆勒,不知道李逾审得什么样了,刚才在四方镜上联系,他语气不算好,碰壁的气息很是浓郁明显。 受伤之后,温禾安变得有些嗜睡,没醒过久就又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晚风的窸动声中,她侧身一看,发现陆屿然靠在窗边,小世界随他的心意变幻,繁星点缀低垂,外边花枝树枝都多,姹紫嫣红,春色如许,月如流银。 人与这样的景色一沾上边,不免显出不疾不徐的松弛来。 她也不避讳,直勾勾看了好一会,直到风一阵阵大起来,陆屿然掀眼看她,明知故问:“看什么?” 温禾安视线也没挪开,她舌尖微卷:“你。” 特别诚实。 陆屿然身上松枝缀雪的清意散去一半,压着的唇线略松,走近,略一扬眉,声调有点懒:“还看?” 她看到他眉眼里的一点愉悦,也慢吞吞地回:“就看。” 陆屿然笑了,他用指腹贴了贴她的脸颊,问:“还困不困?” 温禾安摇摇头,他就将另一只手上松松拽着的玉佩塞到她手里,道:“等着。” 陆屿然出了小竹门,多了片刻,上楼,手里多了个白玉盏,盏中盛着清亮的汤汁,热气袅袅,离得一近,汤汁中的药气就散发出来,温禾安闻了一会,仰头问:“这是什么?” “八珍做底,五药为辅熬成的汤,罗青山说对你的伤有好处。”他在床沿边坐下,执着汤匙搅了下,掀眼看她:“处理得很干净,炖的时间久,没有腥味。试试?” 温禾安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做的?” 陆屿然回了她一个“不然还能是谁”的眼神,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温禾安原本想伸手接过自己来,喝药这样的事,她从小最是熟练。可手伸出去半截,不知想到什么,慢慢将手指缩回去,捏着自己的袖摆,他递一勺,她就抿一勺,眼眸弯起来的时候,睫毛跟着颤动。 看得出来,很是享受这种待遇。 温禾安此时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理直气壮,她看了陆屿然一会,倏然轻声说:“感觉……穆勒,温流光和圣者之器都不是战利品,现在才是。” 才有一种切实的,感觉这两场战斗打下来很是值得的感觉。 陆屿然将见底的汤碗放到一边,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说辞,觉得新奇,视线在她脸颊上凝了会,微一颔首:“这么想也没错。之前答应过你,赢了回来,给你做吃的。” 他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加了句:“以后也是。” 温禾安怔了下,她一直有点不太明白,就算陆屿然不想再遮掩他们之间的关系,想公开,何必选在这个时候,这个事态最为严重,最容易影响到他自己与巫山的时候,现在好像在混沌中触到了一点。 他是不是,想让她赢下这条路上的每一场战斗。 真有赢不了的时候。 又想,至少要留条命回来。 所以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他没法去用足够的理智衡量什么。 喝完一碗汤,温禾安身体里腾起暖意,鼻尖与额心上都密密渗出薄汗,她在床上屈膝半坐着,黑发安然往下垂,手心里捏着陆屿然刚塞过来的玉佩,启唇道:“凌枝白日和我说,那日在小世界外,你出手了。” 陆屿然没否认。 出手了,然而她打完后,看他的第二眼,就朝后退了。 温禾安静了好一会,脑海中想象那个画面,又去看他从袖袍中自然垂搭的手,筋骨匀称,指节修长,冷色肌肤上青筋潜藏,稍一握,便能想象出其下拥有着何等澎湃的力量。 她很少看到陆屿然出手,倒是才结契那会,与他对过几招,那在记忆中也是十分久远的事了。 “我没看见。”温禾安定定看着他,乌珠顾盼,朱唇翕动:“但好像可以想象。” “商淮必定拦你了,罗青山是不是脸色苍白,巫山的队伍里,那些长老们会不会都在咬牙骂我。”说到这,她安静了好一会,而后掀起唇角笑了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一样,声音也轻:“但你站在我这边,我心里其实特别高兴。你说,是不是有点坏。” 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这是真话。 温禾安就是那种,即便因为某种原因拒绝了怎样的事,但只要她对你上心,她什么时候都会给你真实的,柔软的反馈,用以回应每一份心意。 舒服得要命。 在这样的对待中,人都散懒下来。 陆屿然眉目舒展,他也没说什么,在床边靠了一会,某个瞬间,伸手牵了牵她。 两人各有各的事要做,都无意在秘境中多待,当晚便疾行出了秘境内围,抵达外圈之后便用上了空间裂隙,直抵萝州,等回到熟悉的宅院时,已经是两日后。 温禾安见到了李逾。 这五六日李逾当真是被四方镜和各种联络符轰炸,寒山门门主大发雷霆,怒不可遏,亲自来了条消息,让他得了,要做的事都做了,现在赶紧滚去秘境等传承。 但随着穆勒转醒,有人守着更让人心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擒了人,却从那张嘴里撬不出任何消息,真够叫人心里窝气,不甘心的。 穆勒被囚在李逾改置的一处地牢里,双手双脚都被九洞十窟那位圣者的手段禁锢着,浑身上下所有的东西都被摸去了,骨头却相当硬,任凭李逾说什么,用什么刑,愣是一个字也没吭。 李逾心头火气大涨。 兄妹两在小院里见面,李逾将温禾安上下看了一圈,除了气息弱了不少,其他倒没什么,至少不是想象中一步三咳血,弱不禁风的破碎娃娃模样,这让他胀痛的眼仁稍微跳得慢了些。 “怎么样了?”李逾用手指搭了搭眼窝,问她。 “收获不错,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温禾安接着道:“付出的代价,也比想象中小一点。” 她看了看李逾疲惫的脸庞,想来自打那日与穆勒打过,他大概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九洞十窟现在的局面,她也能想象得到,当下道:“你休息休息就去秘境吧,这里的事交给我,我来审。” 李逾不由骂了声:“一把老骨头了,还挺硬气。” “他自然硬气。”温禾安意味难明地说了句,而后压了压衣领,一副有些畏寒的样子,话语仍是从容不迫:“寻常方法对他没用,不过,我和他是老熟人了,坐下来好好叙叙旧,说不准他能想明白松松口。” 世上之事,说来真是奇怪。李逾与温禾安并无血缘关系,在一起时彼此也是要多不待见就有多不待见,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蹦,可真见面了,仍有种,什么都不需要多说的默契感与熟悉感。 李逾没多说什么,道:“行。你进去吧。” 温禾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进了地牢,地牢不大,一眼能看到头,只关了穆勒一个。 昔日威风凛凛,颐指气使,挥一挥手就能迎来无数附庸的天都元老,而今玉冠扯落,鬓发散乱,面容憔悴,被金色的光圈束缚手脚,吊在一口水池之中,浑身上下各种伤都有,水池中晕开淡淡的血色。 听到动静,穆勒只动了动手指,以为仍是李逾。 他被困在这里,自身难保,连求救的消息都给不出去,外面的消息自然也进不来,但他知道温禾安迟迟不出现是要做什么。 “是我。” 温禾安安然站了一会,搬了把椅子坐下,用薄氅衣将自己裹起来,她与这位天都元老不是第一回 见面了,彼此是什么秉性都熟悉,连多看几眼都没什么必要,察觉到穆勒倏的抬头看过来,她语调波澜不惊:“我猜,你这几日应当在想,我一日不露面,便意味着温流光平安过了一日。” “我现在出现了。你也能够死心了。”她堪称和煦地告知,声音慢慢的,有种钝刀子磨肉的残忍:“从今往后,没什么天生双感了。” 扫了扫穆勒一刹间目眦欲裂的神情,温禾安“喔”了声,好心解释:“你放心,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温流光没事,只是没有第二道八感了。” 她甚至表现得像个前来探病的旧友。 话语听着很是友好。 跟那日在小世界出手时凌然刻骨的强烈攻击性截然不同,反差大到像是身体里住了两个全然极端的人。 温禾安倒是认真看了看穆勒额角暴起的青筋,如此身份的上位者,平素最擅隐瞒情绪,叫人猜,叫人又惊又俱地瞎琢磨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现在情绪崩塌一角,表情都控制不住,可见心中的波涛骇浪,到了能将理智掀翻的程度。 “我听说,这几日,你什么也不肯说。”温禾安咳了一声,身体确实还处于疗伤的恢复期,有点提不起精神:“一心心系家族的精神,不论你们与我说多少回,我确实也理解不了,装起来都到不了你们眼中的合格线。因此不知元老这一腔赤忱,是否当真无懈可击。” “我今日还有别的事,不想在这多待,说几句就走。” “我知道你死撑着不说是在等什么,你帮天都做了太多事情,想来,天都圣者不会坐视不管,任家族颜面受损,你在等她出手将你救出去。不招,回去后,你仍是家族呼风唤雨的人物,招了,出去便是家族的叛徒,下场或许不会太好。” 温禾安看了看地面,温声道:“我现在告诉你,没有这种可能。你能想到的,我在出手之前也会想到。人人都怕死,我也怕,仍然如此做,自然是有了应对之法。” 她看向穆勒,平静地询问:“如果我没猜错,九州各圣者之间各有约定,在过去,现在,乃至将来的一段时间,需要安分守己,待在各自都城中心,不得轻易出手,对不对。” 鬓发的遮盖下,穆勒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 “若是毫无顾忌出手,我自然担心,但若只是片刻间,我还是,能够挡一挡。”在这样的规则之下,其他家的圣者自然乐意添堵,会出来义正严词地阻止,且萝州属于九洞十窟,九洞十窟的圣者,不论表面偏不偏,心肯定是偏向李逾的。 温禾安拽开了椅子,起身,踏上台阶,走到水池边,散开的裙摆出现在穆勒的视线中,接着道:“我记得,当日家主闭关之事事发,封我修为的人里,你也在其中。而我这个人,向来只会将事情做得更绝。” 穆勒捏紧了拳,他不是什么没有经历过世面,随意一诈就举手投降的年轻小子,不是没有脑子,但正是因为有,才知道温禾安没有说假话,她是真的做好了准备。 因此心一沉再沉,喉咙干涩得不行,满腔狠话堵在里面憋不出来。 比封禁修为更过分的。 温禾安想废了他,叫他彻底做个废人。 “你若是不配合,我或许需要花比较多的心思去天悬家请人,但我可以做到。”温禾安负手,微微弯腰,说:“你可以吗。经络从此断绝,你满身修为,离圣者也不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从此再无半分希望,你能接受吗?” “我给你两日时间,你好好想一想,不着急。我后天再来。” 地牢的门开启又合上,这方幽闭的世界里,只剩下男人徒劳迅疾的喘气声和血液滴答滴答灌进水池中的声响。 凌枝有独特的疾行之术,真要赶起路来,比谁都快,她在离开秘境的第三日正午回到了本家,而在路上,得到她的传信,大执事苏韵之,二执事肃竹,三执事姜绥与四执事沁双都出关在本家静候。 她不管事很久了,四大执事不太听玄桑的调遣,平素要么闭关,要么巡查渡口,反正,留在本家的时间不多。 这次齐齐现身,即便本家里什么消息都没透出风声来,也够叫人惴惴不安,惶然失措的。 第107节 凌枝回到本家时,四大执事已经知道了发生在秘境之中的事,只因这段时日,流言四起,无数道传信竹简密集得像漫天雪片,纷至沓来,一道又一道压在阴官家身上。 信中意思,是试探,也是质疑。 他们想不知道都难。 肃竹和姜绥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心梗得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苏韵之倒是冷静些,说:“先压着吧,暂时没闹出事来就行。等家主的意思下来再处理。” 姜绥深深吸了口气,他对玄桑管控本家本就不满。在归墟那道分支之中,又是玄桑这 蠢货才让自己栽了一道,现在还来,忍了再忍,当即还是忍不住嘀咕:“你们说家主是不是太纵容他了,外界都传成什么样了,整个阴官家,他都成了真正的主心骨了。每回出了事,家主都是轻轻放过。” 苏韵之和肃竹同时朝他瞥去一眼,后者摇一摇扇子,道:“骂玄桑就骂玄桑,扯什么家主,你是不是脑子不好。” 听闻凌枝回来的第一时间,四大执事就请了面见,但听从侍说家主去了朝瑰殿,去找玄桑公子了。 朝瑰殿里,此刻八境以上的阴官集合,正开着一季一回的汇报,殿内装饰极雅,显得旷静清寥,数百阴官亲身而至,有些巡查渡口不能到的,也都用了蕴镜投影,粗略一扫,成千数百道身影。 家主不在,玄桑有专门的座椅,就架在家主身边。 众阴官拜他,敬他,诸事都同他汇报,一些才晋升上来的阴官,也是只知他,不知家主。 玄桑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只在有人请示或事情出了纰漏时开口纠正指点,其余时候并不说话,就在一名阴官说起渡口动荡时,一道身影从殿门口径直走了进来。 身段纤细,小圆脸,杏眼,长尾辫,双手负于身后,步履轻快,穿着很是娇俏,行走时衣裙携风,发辫尾端的绸带晃得很是动人。 她出现得突兀,如此来去,甚至可以说得上冒犯,可前排的阴官已经眼皮起跳,身体有本能记忆般,手拱下去,腰也弯了下去。而一些从未见过她的年轻阴官,此时盯着那道身影,被生而就有的,血脉里的压制惹得心跳加快,呼吸却下意识屏住。 凌枝不是来听什么汇报的,她是来找人的。她步上台阶,在玄桑不远处站定。 两相对视时,四下阒静。 凌枝细细地看玄桑,这张脸真的看了太久了,久到她这个并不恋旧的人都每每下意识的变更原则,此刻,她眨了下眼,声音清脆,仍是唤他:“师兄。” 玄桑起身,将手中半握的竹简交给从侍,衣袖自然垂下,他敛目,拱手:“家主。” 凌枝如此又看了他一会,半晌,歪歪头问:“师兄,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玄桑身体微僵。 他能看出来,凌枝现在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如果要解释,这是他唯一可以解释的机会。 凌枝不满他一直垂着头,手指一动,便叫他强行抬起头来,将他所有细微表情收入眼底,她嗓音也偏稚气,有种未褪的少女烂漫,又问了一遍:“没有话要说吗?” 玄桑手掌在袖子握住,喉结动了动,与她对视,最终未置一词,只道:“玄桑知错,请家主降罪。” 凌枝收了力,她嗯了声,立于明殿最中心的位置,脸上笑容尽敛,眼睫纯黑,落出一种惊人的,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威严来,一条接一条命令吐露出来:“西南三十五座渡由苏韵之接管。” “溺海主支与分支三万精兵转交姜绥接手。” “肃竹与沁双留守本家。” 她的话语,便是阴官家上下必须遵守的旨意:“昭告九州,自今日起,阴官家由我当政。” 说罢,凌枝看向玄桑,吩咐左右,语气很是漠然,再无半分留情:“送公子前往渊泽之地。” 殿内殿外,万籁俱寂。 殿外,四位执事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 就连玄桑本人都蓦的抬了抬眼。 短短四五句话里。 他实权被夺。 身陷幽禁。 第80章 抛出一系列决策后, 凌枝并没有在朝瑰殿多待,她在本家向来来去成谜,无人敢过问, 此时踏出殿外, 被四位执事围了过来。 姜绥现在还觉得有点懵,感觉这份意外之喜来得太突然,需要刻意压一压,才能把嘴角掀起的弧度压得不那么明显。 阴官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手底下掌控着溺海与渡口,是九州不可或缺, 举足轻重的一部分。 玄桑与家主师从同门,不是资历不够, 而是他本不该管事, 他的职责是留在渊泽之地陪伴家主。凌枝放权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份权太重, 他有私心, 控不住,坏事一次已经叫人很是不满, 再来第二次,激愤四起。 但他们没想到凌枝能狠下心这么对玄桑。 诧异之后,又觉得很是舒心。凌枝还是那个凌枝, 从来耐性也不多,真正该出手时,几乎从不手软。阴官家在她的掌控下, 才能如铁桶般稳固。 接手西南渡口的苏韵之上前一步,问:“家主, 渡口是不是要重筛一回?” 一连两次,这位大执事现在是半点不敢信玄桑,觉得他有时胆大包天,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渡口上也给天都开了什么方便之门,中心阵线要出了问题,那可真是要命了。 “不必。渡口我着人暗查过。”别的事凌枝放得开手,但有关中心阵线与渊泽之地,一直以来还是由她把控。 苏韵之松了口气。 三十五座渡口,真查起来,她这一年也不用干别的事了。 她问完问题,肃竹也上前一步,低声道:“家主,这些年族中一些才升上来的年轻阴官跟那位私交甚密,唯他马首是瞻,这些人该如何?” 其他几个也都看过来。 这何尝不是一种试探,试探玄桑还有没有可能回来。 凌枝俏脸含霜,自打看到秋水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师兄不吃软,对她释放的善意与纵容熟视无睹,所以注定会有撕破脸的时候,她倒是没什么,只是玄桑会要吃点苦头。 “查。不老实的都摘了。”她给出命令,声音冷冷淡淡:“所有跟师兄有过私下往来联系的都控住,我不希望他们再翻起任何水花。” 几位执事互相看看,眉头舒展开。 凌枝转而去了渊泽之地,有些事她还需要去做。 渊泽之地常年旷静,并非这里没有山石土木,花草虫蝶,相反,横亘天地的星云状妖气之眼外,实则有一片春意盛景。 因为妖气之眼的缘故,此地土壤不好,很难种出东西,好些年前玄桑觉得这里太过荒芜,曾问凌枝喜欢什么样的花草植株,凌枝晃着腿趴在妖眼边上,认真想了会,张口跟报菜名似的报了十几种名字,皆是稀世奇珍。 玄桑安静听完,哭笑不得,最终给了她桃,梨,杏与海棠,牡丹的选择。 凌枝不甘不愿地选了前两种。 原因是既能开花,又能挂果。 玄桑花了很长时间培育呵护种下的几株幼树,好几个年头过去,终于在一年春际吐露嫩芽,凌枝没想到他真能栽种出来,兴冲冲地从妖眼中拽着锁链跳出来,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久,像在围观一场世间奇迹。 玄桑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在凌枝年岁还小,心智尚不成熟的时候,心中有很多愤懑与疑问,她自幼便成为家主,注定为渊泽之地牺牲极多的东西,为了让她承担起这份责任,她的师父曾经带她去尘世间走过几回。 苍生瀚海,人间百态。 人人都有自己的滋味。 凌枝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不容躲避,可她找不到自己的滋味。 守护尘世,铲除妖祟这样的主旨太过宏大,大到觉得空泛,相比于这个,对她而言,不如留在渊泽之地的师兄来得更能“栓”住她。在双眼一闭,任自己在妖气之眼中沉浮时,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无比,长到成了一把尖刀,贯穿她的身体,常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每次觉得承受不了了,便想想师兄。 妖气侵染,第一个被波及的,就是师兄。 在她的认知里,师兄是会陪她从青丝到白发,会永远给她种花种草,几乎已经打上了她烙印的人。 此时渊泽之地天气干爽,桃花开得正好,玄桑站在树下,花瓣被风吹得散落了满肩。他看着凌枝,干净清秀的五官在阳光的反衬下透出些不比寻常的白,像是被抽干了血色。 他看凌枝的眼神还是很包容,看不 出责怪:“家主。” “师兄。”凌枝手里握着个盒子,她不轻易做决定,做了决定就不更改,心比铁硬,她站在明媚春光之外,看着自己腕间的缎带,说:“我没有想过,有一日你会因为一个外人,令本家深陷争议。” “师兄,你究竟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她说话还是老样子,没有刻意加重语气,每个字眼都脆:“你将秋水给了温流光,是要站队三家的帝位之争吗?若你聪明,这就是明知故犯,我应该废了你,将你逐出阴官家。” 玄桑没有什么话要说,凌枝也不会陈情自己的心理。 她挑开手中的盒子,一张符纸飘出来,它四周闪动着火光,一种对阴官致命的压制释放出来,玄桑眼睛真正的颤动起来。 他曾见凌枝用这符压得不少阴官腰都直不起来,生死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却从没有想过,有一日,这符会由她递到自己跟前。 她微微扬起下巴,瞳仁在阳光光晕下碎碎地发光,其实有种不谙世事的甜蜜之色,也显得无边倨傲:“收下。” 玄桑其实不是没有想过。 自己将她惹怒的时刻。 可眼前情形,仍跟做梦一样。 这是他从小陪着长大,占据了一半生命的人,他没有妹妹,凌枝就是他的亲妹妹。玄桑捏着那张燃起来的符,手背上青筋迭起,他哑了半晌,问凌枝:“这是家主的命令吗?” 他可以接受君对臣的制衡手段。 但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要亲自扼住他的咽喉。 凌枝直视他,半晌,吐字道:“是。” 玄桑动了动唇,再没有别的话说,他点点头,捏碎了灵符,符边的火顿时蹿起来,顺着他的手掌烧到身体里,深深潜伏进血液中,致命的危险感盘桓在脑海中,像心脏被一只手掌紧紧捏住。 手的主人从此掌控他的所有。 “师兄,以后,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了。”凌枝转身离开桃花林,步伐很是轻慢,辫子的尾巴尖略弯曲着,有点俏皮地晃动着,翩然远去时下了命令:“待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玄桑站在原地的,良久,痛苦地闭了下眼。 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无法纾解的窒息。 他和他的师妹,都被妖气之眼,被阴官本家圈进了死牢之中,形如陌路,不容喘息。像一只从生来就折断羽翼的鸟,胆敢朝牢笼外望一眼,胆敢啄一啄笼外的锁,都需要付出代价。 身边唯有的那个从侍此刻才敢从地面上起身,他望着家主远去的身影,看看一身白衣却显得孤寂压抑的玄桑,忍不住道:“公子,您用秋水为家主换取蝶梦的事,怎么不同家主说。” 玄桑立于阴冷阳光下,最终没有说话。 这两日,温禾安一直在萝州的宅院中养身体,她做事分个急与缓,急事不会拖,真有休息的时候,也很能将它当件大事做,能静得下心享受平凡的日子。 随着秘境开启,萝州城空了半座,又恢复了往昔的节奏,陆屿然就算从秘境中出来,这些时日也很忙,总是天不亮就出了门。因温禾安有伤在身,院子里罩了两层结界,这次受伤之后,她有些嗜睡,听到动静也只是眯一眯眼,在榻上翻一圈,没有起来的打算。 然罗青山一日三顿都给配了药。 清晨,她从窗边嗅到馥郁的鲜香,那气味绵绵的无孔不入,空气中似乎有白烟,炉子上架了口盅,火控得缓慢,维持着一个温度,盅里炖的汤不疾不徐地咕咕冒泡。香气使毛孔舒张,压过了满院芳香。 温禾安睁开眼睛,懵了一会,慢吞吞地勾开覆在脸上的帕子,起身下楼。 第108节 炉子里煨着汤,她看看四周,发现院子里没人,再揭开盅盖一看,见清亮的汤底,汤里飘着几片纯白的花瓣,被这样一沁,一炖,也仍似才摘下般仙灵动人,底下还沉着几根细细的参须。 细看,汤里有几种色泽,有很轻微的药色,但经一人之手,中和得恰到好处。 温禾安经常觉得不可思议,陆屿然为什么能有这么精湛的厨艺。 她从小到大,学什么都快,实在跟愚钝二字扯不上干系,唯独沾上画,沾上厨技,手和脑子就宛若彻底分了家,怎么弄都不像样。 温禾安将盖子盖回去,上楼洗漱,冷水一浇便彻底清醒了,半晌,下楼给自己盛汤,在铺满花瓣的石桌边品尝。从小到大,她重伤过几回,这是养伤期间过得最为悠闲自的一段时日。 都不用她自己摸索着配药。 她都没见着药。 身体却在这一碗接一碗的温补汤食中快速好了起来。 温禾安划开四方镜,点进最上面那道气息中,给他发了条消息:【喝上汤了。】 隔了一会,陆屿然回她:【喝完。】 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温禾安低眸用汤勺一拨,发现碗里还沉着半颗莲子,半截莲心呈火色,宛若玉髓的质感,她舀起来看了会,发现真是火心莲,不由眨了下眼睛,对这碗汤的价值有了新的认知,她看着陆屿然发的两句话沉思了会。 自打她发现陆屿然可能比较喜欢亲近点的相处之后,两人在四方镜上的聊天多了起来。 她问:【你晚上回来?】 【我哪天晚上没回?】 温禾安噎了噎,又扫了眼碗里的汤汁,欲言又止,半晌,发了条消息过去:【这样吃下去,会不会真将你的私库掏空。】 说完,她见四方镜有别的消息送进来,点开一看,发现是赵巍:【女郎,我等与傀阵师晚间将抵萝州。】 温禾安打起精神来。两日前,琅州之事解决完,一切城防布置妥当,她便让赵巍带着徐远思赶回萝州,与此同时,让暮雀等人前往琅州接手。 【辛苦了。】她回:【将他安排在月流的院子里,先休息一晚,我明日去见他。】 赵巍很快回了个是。 月流还在秘境中,昨天联系了她,说这次秘境的机缘在于那几座帝主传承,其他的传承他们也破了几座,得了几件灵器,但都没什么特别的,或许对七八境的修士有用,对九境而言,便有些牵强。 倒是林十鸢得了不少好处。 除了帝主传承一直备受关注,倒是还有一个小世界里的传承,藏得很深,但被南池素瑶光得到了,传承破开时霞光灿灿,天边彩霞跟火烧似的,看起来十分了不得。 这几日素家人跟围什么一样的将那小世界围了起来,但还是被围攻了,关键时刻,好似是王庭的队伍出了面。 现在都在说,江无双和素瑶光关系果真不一般。 温禾安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听过就过了,她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起来,前段时间那样不稳定,打一场发作一次,但自从那回在溺海边不同寻常地发作过一次被她自己压下去后,就再也没有过发作的征兆。 这一次打成这样,都没有动静。 是不是…… 已经好转很多了。 它的稳定让温禾安心情不错,罗青山那边也一直在钻研这种东西,尚未给出答复。 温禾安见四方镜闪了两下,点开看,是陆屿然的消息。 【空不了。】 她似乎能看见他发消息时的样子,俨如青松素雪,然稍一放松就会落出点微懒散之色,距离感旋即拉近。 【养你,不成问题。】 温禾安抓着四方镜笑了笑,起身将碗筷收拾了,准备出门。 两日时间到了,她去李逾布置的地牢里 看了穆勒,这个水池里很有玄机,穆勒身体里每蓄起一丝灵力,就会被水池抽出来,化为冲击,冲进他的身体里,经过几次反噬,他奄奄一息,学乖了,不再蓄力试图反抗。 但就算如此,也不好受,他双手双脚上束缚的圣者之器让人痛苦不堪,几天下来,他甚至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 听温禾安进来,他头都抬不太起来,眼里时而昏沉时而竭力维持清明,直到轻缓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跟前,方动了动手指。 若是有心坦白的,这个时候,应当跟她谈条件了。 温禾安也不觉得意外,这些老东西的嘴,一个比一个难撬动。 “看来你是准备死扛到底了。”她点点头,并不气急败坏,望着水池上方蓬开的散乱白发,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机会我只给一次。元老既然拒绝,我只好按最坏的打算来。” 穆勒用了力猛的抬头,拽得脖颈处嘎吱嘎吱响,浑浊的眼珠里映衬着温禾安的身影,声音嘶哑得需要仔细辨认字眼:“你、要做什么。” 温禾安手心静静地凝成一道锁链,跟温流光的杀戮之链有点像,可没有那样浓烈的煞气,颜色也非触目惊心的血红,它通体莹润,像玉石雕成了环环相扣的形状,单从表面看,甚至察觉不出任何一丝危险气息。 她修十二神录,以灵为道,到了后期,灵力能化作任何状态,攻势惊人,此时随意划破指尖,殷红血液滴落进链条中,很快在表面形成了咒引符号,密密麻麻集结全身。 温禾安目光沉静,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手掌笔直将空中一抹,链条嗡动着战栗起来,它缩小至只有黄豆粗细,从穆勒的手腕处重重钉进去,像嗅到了的蚂蟥般疯狂往里钻。 一瞬间,穆勒的冷汗就淌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温禾安,眼中血丝迸现,一字一句道:“温禾安,你祖母将你带回去时,你才十岁、连饭都吃不饱,天都养了你整整百年!你忘恩负义至此——” 他不敢再说下去,因为看到了她的眼睛,褪去所有的温和,乖巧,容人之度,眼仁呈深邃的黑色,安静到死寂,冰冷至极,他甚至能从里面嗅到真正的死亡气息。 “你不说是对的。”温禾安弯了下腰,声音轻得像烟:“你就算说了,我也信不过你,也终究会请人来印证。” “天都养我百年,我回报给天都的不够还?” “我从天都得到的一切东西,不是分毫不少交还回去了?至于我这身修为,跟你们,又有多大关系呢?” 她手指搭在链条上,看穆勒面容扭曲,自己白皙的额心间,也因为强行控法,调用大量灵力而跳动起来,字句从齿间迸出来:“最好——我祖母的死,最好跟天都没关系。” 穆勒整个人被锁链钉穿,这东西是什么,他当然知道。 在得到准确的答复之前,温禾安不会废了他,废了他,他就是凡人,天悬家的绝技对凡人可能失效,可以他而今的修为,九境巅峰,就算天悬家那位家主前来,也看不穿他。 这也是他拒不吐露真相的原因之一。 有恃无恐。 但随着这条锁链钉进身体,蛇一半游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跟破了气的皮球般急速压缩,从九境巅峰一路往下压,压到八境,最后七境。 正是天悬家最容易看穿的境界。 他在恍惚冷汗中,仍觉分外疑惑不解,再一次体会到了温家圣者面对温禾安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温家圣者去接温禾安的时候,他跟着去了,亲眼见了那是个怎样的屋子,只怕风雨都挡不住,温禾安很瘦,比同龄孩子瘦了一圈,衣裳只能算干净,一只手上小拇指还有道很大的狰狞的伤痕,只有眼睛很大,明亮,不曾被贫穷与自卑压倒。 按理说。小孩的心智最易改变,可塑性最高。 温禾安也并不排斥天都。 可为什么,不论怎么教,都还是惦念着那个破屋子,惦念着一个如蝼蚁般的,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凡人。看看她今日手段,分明学得那么好,果决,冷酷,极有主见,说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见不是心肠柔软,优柔寡断之辈。 等锁链贯穿全身骨骼,穆勒几乎只剩一口气,温禾安深知到了这一境界,生命力有多顽强,她轻轻嗤笑一声,出了地牢。 出去之后,温禾安深深舒了口气,每次看天都之人拿从前说事,她心中总会生出难以抑制的戾气。调整了下心情,她去外面逛了逛集市,买了几匣糕点,又拿了盒莲子糖和糖冬瓜,才迎着落日慢悠悠地回了宅院。 跨进门槛时,她尚在想,这几天得找时机跟商淮谈一谈。 天悬家对外是接生意的,她出够了价,不至于被拒绝。但琅州城的事,听凌枝描述,怕是气得不轻,需要花点功夫。 跨进院门后,发现有人已经回来过了,院子里有淡淡的烟火气,温禾安拐到厨房看了下。陆屿然仪形太好,做什么都很有一番气韵,她没往前走了,靠在门边如此看着,时不时还看一眼四方镜,起伏的心绪在这样的氛围中平静下来。 陆屿然看了看她,往身边篮子的一看,道:“碧麟果,新鲜的。” 温禾安闻言将四方镜收起来,走过去,道:“又是罗青山让吃的啊?我现在不想吃。” 陆屿然嗯了声:“那等会吃。” 闻言,温禾安抬眼与他对视,他自己就不是什么遵医嘱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管她特别严,一听这语气,这情状,就知道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最终侧了下头,叹息着嘟囔:“我现在吃。” 这果子不大,就跟枣子似的,只是入口有点涩,药味很重。 温禾安慢吞吞吃完一个,去水池边洗手,她洗得有点久,最后被陆屿然捉住手。 她身上的伤经过几日调理,兼之修的十二神录,恢复得比别人都快,等传承开启时,能好个七八成,然而此时此刻,陆屿然察觉到了异常。 气息比今早出去时,又弱了一截。 陆屿然皱眉,还没说什么,就见她眼皮轻颤,最后一点晚霞落上来,宛若在她眼中投了一段粼粼的光彩,她看着他,任他捉着手,用帨巾擦干。 她在心里说。 每次见到他们,她都不开心。 不开心,不是因为天都真的养了她多少年,她在天都靠的从来都是自己,否则,行差踏错间,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只是,随着温流光揭露温家圣者的真面目,就算知道天都参与禁术之事的可能性不大,可每次看穆勒,看温流光以及那些长老对凡人生死万般不屑之时,她都止不住生出一种害怕,止不住想:如果祖母的死,是因为她呢。 是温家圣者为了带走她,又不想要她有任何羁绊,所有选择在琅州动的手呢。 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 陆屿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略一思索,问:“审得不顺利?” “嗯。”温禾安闷闷地应了声,顺着说:“可能要和天悬家做个交易,得和商淮谈谈,他现在估计是,不大乐意和我聊任何合作。” 怕被坑。 “要用到天悬家家主的第八感?”陆屿然了然,说:“天悬家附属巫山,家主是商淮的父亲,我去与他说。” “没事。” “我真心和人谈合作,还挺厉害的。唯一一次碰壁,还是在阿枝身上,她才是真的油盐不进。”温禾安拒绝得很是干脆,然她看着看着,手顺势往下一搭,手指微曲,勾住了他的中指,亦步亦趋跟着他走。 到厨房也不松开。 陆屿然任她牵着,他私心里确实很喜欢这种亲近,当下眯了下眼,只在需要往锅里添东西时动了动,将她的手指顺势牵动起来,触了触她的脸颊。 温禾安朝他眨了下眼睛,手指不放,反而缓缓收得紧了紧。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牵着她,同时将灵戒转开,示意她拿着。 温禾安这才算是见识到了,这两天自己究竟吃的都是什么,她眼睛睁大了些,迟疑地将他点名要的两株仙草给他,看它入水则溶,消失在鲜鱼的稠辣汁中。 “寻常菜式里也放吗?”温禾安张张唇,扭头问他:“前几日的菜里也是这样?” “嗯。” 温禾安怔了下,想想雪钓图,又想想这段时日的伙食,这次重伤之后,她没什么卧床不起的虚弱期,必然有着原因,失笑道:“我感觉,我应当给你交份伙食费。 ” 第109节 陆屿然手中动作一顿,侧首过来,皱眉,喊她:“温禾安。” 警告似的。 他很不喜欢一些将他们关系分得疏远,泾渭分明的字眼。 吃完饭后,温禾安回院子里洗漱,洗漱完之后带着自己买的莲子糖和糖冬瓜去了陆屿然的院子。 她噙着笑叩了叩门,没过一会,陆屿然开门,放她进来。 屋里还是老样子,布置有种清冷的雅致,细看之下才会发现有许多地方有了变动。 比如窗下那张美人榻上多了两条缠花样式的小薄毯,书柜后面不知何时多了张案几,同样配备了笔墨纸砚,还有一面精致的铜镜,空气中凛冽的雪气变得有些甜,能嗅到花枝的馥郁香气。 陆屿然这两天精力大部分都花在外域王族进九州这上面,王族能力莫测,一旦现身,会在尘世中掀起轩然大波,从巫山到萝州,需要安排好中间数道关卡。 他们快到了。 住哪要思量,周围结界也要设置一下。 温禾安是相对较闲的那个,她坐在一边玩四方镜,跟凌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事,后面到点就有点困,在桌上趴了一会后,漂亮的眼睛慢慢眯得只剩一条缝。 陆屿然撂笔,让她回床上睡。 她将自己买的糖拿出来,放到他手边,说:“路上看见了,觉得你会喜欢。” 她往前推了推,道:“你试试。” 案几上堆着如此多的事情亟待处理,任谁也没有闲心逸致停下来品尝甜食。陆屿然看了看她含笑的眼睛,拨开其中一个匣子,先朝她递过去,温禾安摇摇头,说自己不吃,他便垂眸,用卖家给的竹签挑了颗莲子糖。 温禾安问:“味道可以吗?” 陆屿然不动声色颔首:“还不错。” 温禾安于是去了榻上,帷幔一落,灯烛的光都被遮蔽。 陆屿然收回视线,在四方镜上回了两句话,又执起笔用巫山特殊的术法与族内元老们沟通商议事宜,然没过一会,就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温禾安还是坐回了先前坐的座椅上,轻纱堆叠在地面。 就在他旁边的的位置,稍微挪一挪,便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陆屿然问:“怎么了?” 她没说话。 但显然,她这回来,没打算让他好好办事。 温禾安的眼睛太过好看,睡意氤氲一片,四目相对时,她倏的倾身,手臂环拥,脸颊贴在他衣领之下的肌肤上,于此同时,她坦诚道:“我今天,其实有点不开心。” 柔软唇瓣压着他颈侧跳动的青筋,翕动时呼吸温热,像是在汲取某种温暖之意般喟叹,声音流动在他耳畔:“但现在好了。” 陆屿然每次都有点受不住她直白的情话。 察觉到掌心中的异样,往下一看,发现她塞了枚灵戒过来。 抓住她未来得及抽开的手指,他问:“是什么?” “给你的。”温禾安有些不好意思,尾调落下时显得缓而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现在,比不上从前富裕,但还是想先给你。” 她说着,才从他怀中退出来。 她想看陆屿然的神情,第一眼还是先看到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视线往下一落,就在他唇上停住。 好像,哪哪都写着漠然一切的倨傲,可空气中缓然凝着起来的气氛,又好像在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温禾安看第二眼的时候,陆屿然眼睫垂覆,将她拉到跟前,手腕加了力道,叫她不能后撤和挣动,带着凉意的唇旋即落下来。 凉意很快就在唇齿间消融了。 取而代之的是惊人的香甜,恍若撒了层薄脆糖衣的清雪在舌尖淌化。 温禾安手指松开,又缓缓攒紧,半晌,感觉指中套入一抹微沉的凉意,她在纠缠结束之后茫然了会,低头看,发现陆屿然将灵戒套回了她的手指上,在烛火下闪着熠熠的光泽。 他道:“等你和以前一样富裕了,再给我。” 温禾安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瞥向他,唇上色泽嫣红,湿漉,像晨间携霜带露,饱受滋润的花苞,开合时有种精心的艳丽。 她看着陆屿然,无知无觉感叹一样:“……好甜。” 第81章 呢喃似的两个字。 陆屿然禁不住缓缓收了收掌心。 灯烛的光燃了大半, 不算太亮,却足以叫他看清她脸上每一个神情。她在这方面有种很是纯稚的直白,给什么, 就要什么, 给出的反应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像餍足,又像一点独占欲很强的馋,尤为大胆。 陆屿然不过看了两眼,就将她拽过来。唇齿间不止糖的余甘, 还有花枝浅淡的香,余调极绵, 他眼睛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欲望,额心缓慢抵上她的额心, 动作便顿住了。 养了好几天, 她今天出去一回,状态又回到了从前。 静了一会, 他抽身拉开距离, 声线有些低:“就今晚?” 温禾安看着他,此时缓过来, 乌色眼仁里慢慢流泻出笑意,有时候,她觉得陆屿然对她而言, 本身就是一块糖,她一直很是喜欢,于是会有一种。将两人都还没做过的事都珍而重之包装成系上绸带的礼物, 她每完成一件压在心里的事,偷偷拆开一个盒子, 高兴就会扩成双倍。 最亲密的一件事,她还没想好时候,但又有点,情不自禁。 温禾安看了看他衣领下冷白肌肤,又看看他银冠墨发,清雪般的冷淡与深情难耐结合得如此恰到好处,叫人难以拒绝的模样,慢吞吞点了下头,弯弯眼睛,说:“好。” 陆屿然抓着她手的力气大了点,凝眉问:“身体可以?” 温禾安睫毛上下动了动,道:“应该可以。” 就是怕到时候灵力抑制不住暴动起来,会引起逆乱,但,她的自控力一向还不错,应该也不至于。 说罢,她轻轻挣了挣自己的手,预备转身,被他摁了下,问:“怎么了?” 她低眸,诚实地道:“……我把指甲剪一剪。” 陆屿然低头,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她手指修长,极白,指甲不长,泛着点粉色,只有一圈圆弧状的浅边,瞥到他不解的目光,她轻启唇:“怕抓到你,会流血。” … 糖有多甜。 能有和温禾安在一起甜? 陆屿然深深吸了口气,气息灼热,他摁住她的手,纵有千万种想法,终究忌惮她一句“应该”。他最终俯身,唇角碰了碰她会说话的眼睛,不知道是跟她说,还是跟自己说,语气难得有点躁:“再养两天。” 温禾安愣了下,垂眼看了看他的状态,半晌,手指在他掌心中完全舒展,说:“那我,这两天努力不受伤。” 她好像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根本就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陆屿然眸光深邃,拍了拍她的腰,这次声音里当真带着难以忽视的危险气息:“别说了。去睡。” 在外域王族抵达萝州那日,商淮也从秘境出来了,陆屿然买下了州城中五座宅院,将其中两座打通,又做了些必要的布置,从巫山调了精心调教过的从侍来。 四月初三正午。 陆屿然和商淮前往其中一座宅院,秘境中现在各种队伍碰撞是群魔乱舞,商淮带着队伍,遇上各种各样的人,有的是又蠢又不自知,因此待幕一从那三州灰溜溜地回来,他把担子一卸,来跟陆屿然一起解决外域之事。 这几日,听闻阴官家的变故,他借着职务交接之便,试探性地在四方镜上联系了凌枝,聊几句之后发现这位小家主心情尤其不好。 这么多年,商淮在脑海中想过许多次,若真有一日进了阴官本家,应当如何与家主聊天,人生哲学,修为功法,哪怕是阴官家独有的匿气之道,他都备了放在书房里,临时抱佛脚也能起点作用。 可谁知会有这样一天,这样的惊天大变故,什么都没顶上用。 如何逗一个情场失意的小姑娘,他不在行。@无限好文,尽 在晋江文学城 一提那位师兄,就有点烦。 每当这时候,他都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烤点饼干,做点吃的,安慰几句,这都是应该的。 商淮问陆屿然:“我们今日去见谁。那位在九州隐姓埋名百年的王族胞弟?” “不是。” 这个时候,陆屿然已经伸手抵开了一扇由结界组成的门,因这结界有一部分是经他手布置的,因此很快推开一层,一扇真正的红木门出现在眼前,他屈指敲了三下,道:“怀墟。” 这个名字让商淮脸上嬉笑之色收敛起来,神色凝重。 思量间,有人开了门,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着锦衣,青天白日,他看过来时,眼中一时似有星辰浮现,一时又有藤蔓冲天而上,诸般神通还未完全浮现出来,被陆屿然随意一眼中蕴含的雷霆之力钉在原地,星辰散灭,藤蔓尽碎。 商淮朝这小青年逍遥一笑,问:“怀墟呢?” 不远处,四面皆落帷幔的小亭中,传来男子干净至纯的声音:“这里。” 小亭中,一张石桌,四张石凳,三盏清茶,香气袅袅扑鼻。居中的位置已经坐了人,看上去等了有些时候了,却不见不耐,他一身白衫,竹簪束发,简朴至极,然五官艳丽精致到近乎带上锋芒,叫人不敢直视。 陆屿然和商淮前后落座。 这两位都是平时显山不露水的大人物,见一次面不知得隔上多少年方能见下一面,只是大人物之间,向来不寒暄,不叙旧,开门见山就是正事。 陆屿然掀眼问:“这次因何事而来?” “入关前,我的人应当已经交代过了。” 陆屿然手指敲了下桌边:“交代得不够清楚。” 怀墟身上的气质很是特殊,异域之人很爱到处展现自己的“相”,就如方才那个似的,这个真正厉害的倒不这样。他穿得随性,浑身上下连块值钱的玉玦都寻不见,从骨子里透着清矜,可偶然间流露出的威仪足与陆屿然平分秋色,盛到压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本质与权利场融合得恰到好处的感觉。 商淮看向这位在自己脑海中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人。 怀墟。 薛呈延,异域少女皇灵漓的道侣——昔日十万深山养得最好,天赋最高的小公子。 相较第一次见面,变化可真够大的。 “此次要寻之人,名唤奚荼,出身我王榜排名第七的溶族,他在九州逗留百年,而今他父亲亡故,按他族中规矩,该唤他回去主持大局。”怀墟如此说。 陆屿然饮了口茶,提唇笑了下,弧度很淡:“你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我不信这样的事值得你大费周章来一趟,想找人,先说实话。” 正因为打过交道,知道能让这两位同时上心的,会是怎样的事。 这位贵公子眼梢一压,落出一种肃肃之意。 第110节 对他们而言,时间是最为珍贵的东西,陆屿然抽不出多长时间管这事,怀墟也在九州耗不了多久,因此权衡须臾,他瞥来一眼:“族中出了变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妖骸,我们有了新的进展。”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向来不必面面俱到。 果然跟这有关。 陆屿然皱眉,须臾间将怀墟上下所说几句话结合到一起,问:“溶族,是你们最新查到的,能够压制妖气的东西?” 怀墟颔首,若有似无地补充了句:“也只是稍微压制。要看血脉强度。” 陆屿然了然:“这位奚荼,就是你们要找的,而今溶族之中血脉等级最高的人?” 怀墟揭了揭茶壶的盏,不置可否。 外域不看天赋,看血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妖骸确实更有本源之相,而两界在这件事上都吃过亏,而今也算是达成共识,各自都在寻找解决根源的方法。 涉及到妖。 陆屿然从前便在意,现在更为敏感。 “如何找人。”他径直问。 “王族之中血脉感应。先锁定州城位置,再用他们族中的特殊感召找。” “需要几日。” 怀墟终于笑了下,他笑起来时,眉目舒展,惊人心魄的美丽,然而这种美来得相当轻慢,上位者之间大权在握的倨傲不受控制流露出来一些,他看了看陆屿然,道:“放心,不必你催,我不会在这停留太长时间,自然是越快越好,血脉感应需要五日,招人约莫三四日。顺利的话,不出十日,我便会离开九州。” 陆屿然吐字:“灵漓的手谕。” 触及“灵漓”二字时,怀墟神色很淡,他静了会,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波动惊人的卷轴,压着眼递给眼前人。 而今这九州。 也唯有陆屿然,能泰然自若接这一道手谕。 好似一场王与王之间隔空的交接。 陆屿然将卷轴递回去,颔首,起身,抿了口置凉的清茶,将杯盏放回石桌上,眉略一扬,视线警告似的压迫着整座庭院:“茶我喝了,人你们找,告诫好你手底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这里是九州,不是任他们作威作福的王族领地,敢惹出什么事,别怪我来带人。” 大概是人在屋檐下,急事要紧,也大概是强者与强者之间底线会放得极低,怀墟最终也起身,沉吟着道:“自然。” 这两人气场太强,商淮从头到尾,也就说了几句寒暄话,此刻一离开这座院子,就有些憋不住了:“这是薛呈延?如果不是脸还那么妖孽,我还以为换了个人。” 连陆屿然都认可了这句话,嗯了声,说:“变化是挺大。” 何止是挺大啊。 他这么一说,商淮摇着扇子回想:“那会,这位才和灵漓在一起的时候……” 冰清玉润,璞玉浑金,是那种有眼睛的人一看,都知道被教得多精致,多用心的贵气小公子,足够优雅,足够温柔,足够强大,涉世未深,满怀纯粹。 他想起从巫山驻守防线的精兵们那边飘进自己耳朵里的传言,低声说:“我听说他现在割据一方,和灵漓在朝局上闹得不可开交。那位女皇,好似很不喜欢他。” 而要命的是。 就那仅有的一次见面,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那位小公子眼神几乎跟着灵漓转,心系一人,连商淮都察觉到了。 原来是被刺激疯了。 商淮不由啧了声,隐晦地道:“传言应当是七不离八。既然闹成了这样,怎么他们在找人这事上还齐心协力上了,这不会是个进九州的幌子,实际上是为了取妖气回去研究吧。” 怕就怕,妖气一泄露出来,这群人拍拍屁股走了,九州开始手忙脚乱了,到时候巫山得为他们擦屁股。 万一影响到帝主的计划,那就全完了。 “不会。”陆屿然回得笃定,但还是说:“盯着他们,别让他们生事,有心高气傲的王族小少年不听劝诫的,直接扣下。” 商淮应下。 温禾安去月流的院子里见了徐远思。 徐远思到这里之后,头一倒,沾上枕头,睡了个昏天黑地,人事不省。他这段时间精神紧绷,身体也紧绷,不知为王庭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夜里还睡不着,想想自己,想想突然倒了血霉的徐家,求助无门。 本来都绝望了。 温禾安这神乎其来的一笔,叫他真体验了把什么叫绝处逢生。 温禾安径直去了书房,没一会,徐远思就到了。他们是旧相识,此刻门帘一落,四目相对,温禾安随意扫了扫眼前依旧风流隽秀,然也看得出狼狈和落魄之色,不如从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道:“说吧,徐家发生什么事了。” 徐远思抹了把脸。 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王庭有备而来。” 这是徐远思第一句话,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看向窗外迷离春景,被阳光照得眯了下眼睛,脑海中有画面一幕一幕流转着浮动起来:“你也知道,我们傀阵师不常在家中待着,和各家各宗都有合作,哪怕是三大家,每年 都有斩不断的联系,平常家中主支都分散在天南海北,一年中唯有一日是聚在一起的。” 这个温禾安知道:“除夕。” 徐家挺注重此等节日。 “对。”徐远思点头,接着道:“就是那日,我们一家坐下,菜都未上齐,夜幕之中传来一声巨大的清脆声响,就像面琉璃镜子重重砸下,镜片碎得四分五裂,满面都是,这样的响动。我祖父祖母与父亲先站起来,意识到不好,家中出了变故。” “可当时仍不确定。”徐远思闭了下眼,很是懊悔:“我后面想过,那点时间,是我们唯一可以逃命的机会。” 因为徐家有远古巨阵,数代祖辈的心血——金银粟。 这座巨阵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守候他们的圣者,强大,令人心安,千年来都是这样过的,他们谁也没有想过巨阵会有出现变故的一日。 “傀阵师的身体怎样,大家都清楚,与人对战固然不是我们的强项,可我祖父祖母,父亲,我三人都是九境傀阵师。就算王庭的人打进来,大家结阵的结阵,与人交手的交手,必然不至于全家落入敌手。” 他咬了下牙:“谁知道。” 温禾安替他讲话说完整了:“谁知道进来的是王庭圣者,还是两位。” 徐远思猛地抬头,才要说你怎会知道,又想起她在被天都追杀的情况下仍绕圈子夺了琅州,跟王庭为敌,可能也是牵扯进了什么事中。 “对。” 他一口气将后来发生的事说了:“别人我们尚可挡一挡,可圣者……尤其是王庭那几位圣者,都活了多久了?他们出手,金银粟又出故障,我们实在无从抵抗,主支之人无一例外,悉数被掳走。” 温禾安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接下来就是外岛和无归之事了,她救归救徐远思,可不能完全信他,和盘托出之前,她必须要确认这个人说的都是实话。 徐远思让她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腕,上面还有深色的淤痕,对接下来的事简直是难以启齿。他虽然不如陆屿然,温禾安,江无双之流,可傀阵师天赋极高,也算是年少成名,没受过什么磋磨,这等任人宰割的境况,太过耻辱。 “看到了吗?原本有这道锁,根本没人能救我,后面不知出了什么事,徐家三位最强大的傀阵师,我祖父祖母和父亲,他们停留在九境已久,感悟也深——傀阵师本就需要时间沉淀,他们直接被圣者带走了,我才晋入九境没几年,可能是被圣者的嫌弃了,把我,我长姐,阿兄都丢给了王庭年轻一辈。丢给了江无双。” 说到这,他更梗了:“后面兜兜转转,我落到江召手里。” 那个黑心鬼。 “过了几日,我被带到一个山里村上,就在萝州周边,位置偏僻。他们让我徐家的人做事,布阵,我是阵眼,所有力量经我手中流出去更为直接有效,而戴着枷锁畏手畏脚,妨碍太大,他们这才将我手中的镣铐解了,但也是时时刻刻不离人地看守。” 徐远思或许战斗不行,但他脑子还好,问什么答什么,不带迟疑的。 现在的温禾安对他来说,就是天底下第一可靠之人。 昔日徐远思跟三家的年轻掌权者都打过交道,温禾安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人,她身上有种魄力,说什么就是什么,给了你一个行字,你就不必担忧任何别的因素,回去等着通知就行了。 温禾安可是在修为被封,被两家联手通缉的情况下打了如此漂亮的一场翻身仗,现在温流光吃了大亏,江无双也吃了大亏,他要想活下去,救自己家人,还能有比她更好的选择吗? 绝没有。 徐远思看了看温禾安,说:“当日江召给我你的四方镜,让我起阵寻人,就是在起阵的过程中,才知你修为恢复了。这和我没关系,你不知道那个江召,你当日可能也是看走眼了,那个人面冷心冷,行事不可捉摸,丧心病狂。” 他说的时候,温禾安一直在沉思,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别的反应,经过这几次,江召如今大概是个怎样的行事作风,她焉能不知道。 “后面他们又用我在无归动了手脚。不论是那个村庄,还是无归城,我都有悄悄留下傀线,无归城明显一些,因为算到你也会去。三色傀线,上次合作时我们便是用这个做的记号,我猜你还没忘记。” 能对的都对上了。 说到这,温禾安这才点了下头,她思路一直很清晰,结合自己知道的消息,对他道:“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一个一个来。” 徐远思正色。 “他们让你在外岛布了什么阵,有什么作用。还有,他们准备掳走那么多人要运往哪里,要做些什么,还活着没。” 徐远思心头一震,她居然都知道。 连这件事她都牵扯进去了? 他斟酌了会,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布的失陷阵。明面上是失陷阵,实际上是房屋失陷,里面的人被隔空带走。这件事特别蹊跷,我只负责布阵,但在山里住了两晚,后续在江召身边也听了些消息。” 大概王庭的人以为他这辈子也没逃脱的可能了,防得不是很严。 “他们很在意那些村民,在山里蛰伏了很长时间,且特意培养了个九境出来,开启的第八感洁净。隔一段时间,他便对山里的沟渠,泉水使用第八感,还有村民手中的小果子,也被用过第八感。”徐远思给出了温禾安不知道的消息:“他们伪装神仙,不叫村里人与外界接触,几次出手阻止兵乱进山,也跟这个洁净有关。” “人没死。” 想了想,他严谨地补充:“至少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死。” “王庭准备将这些人运往云封之滨。”徐远思说:“这个我可以确认,因为传送阵是我出手布置的。” 时隔月余,终于得知了外岛人的确切消息,温禾安的心不知该提起来还是暂时放下去,她敛目,问:“人已经运走了?” 徐远思摇摇头:“我不知道。” 温禾安定了定神,应了声,问第二个问题:“王庭在无归城又动了什么手脚?是在双煞果上动手了?” “不是。”徐远思起先还试图摸明白王庭的目的,用以推测自家的命运,后面发现根本看不懂,他们跟疯狗似的,每一口都咬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我当时也以为江无双大费周章,是要在双煞果上动手,让温流光落败,可事实上,他就闯了闯双鱼阵,又让我将双鱼阵加固了,根本没拿果子。” 听到这,温禾安开始皱眉。 如果说外岛是禁术,那他们进无归又是做什么,肖谙招出来的双鱼阵,仅是如此? 但看徐远思诚挚的样子,知道他知晓的也就这些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温禾安在原地静站了会,看向徐远思,眼中清净,但也呈现出难得的强势,几乎是审问的意味:“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傀阵师可为禁术这件事,是真是假,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她话音落下。 徐远思的脸色彻彻底底难看下来。 “你从哪听说的。”半晌,他面无表情拍了下脸腮,脑子里一瞬间想了很多,最后一字一句说:“这是我们家的绝密。” 如此看来,是真的。 “旁系也不知道吗?”温禾安也适当地抛出了些消息:“我去徐家看过,旁系好像是和王庭联手了,现在接管了主支,因此外界一时半会,察觉不到你们家的变化。” 徐远思闭了下眼,这样的状况其实很是常见,毕竟是人都有野心,任何一家主支出了问题,家中可能都会出现取而代之的状况。但听温禾安这意思,如果是内外勾结陷害,谋求上位,那是大忌。 温禾安倒是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暴跳如雷。” 第111节 “事到如今,生气有什么用。”徐远思自嘲地笑了下,脸色有些苍白,说:“有和他们计较的功夫,我还不如想想,怎么从王庭手中将我族人们救出来。” 温禾安何尝听不出他话中试 探的意思,徐远思如今是无路可走了,他孑然一身,自己尚且都是靠她出手才得以化险为夷,而今不知王庭深浅,不知家人安危,留给他的时间不多。神仙都想不出第二条方法来。 她道:“那么,也别藏了,和我说说吧,徐家的禁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对禁术知之甚少,只是听我祖父讲过,徐家的金银粟是庇护族人的屏障,是世间一大奇迹,是至宝,自古以来,宝贝哪有不遭贼惦记的。金银粟的阵心凝聚了徐家数代先祖的心血,本是逆天之物,阴差阳错,将不可能转换为可能,为后辈之人提供千秋万代的庇护,且随着逝世的老祖越多,它吸纳的力量越多,也就越加强大。你说的禁术,指的应当就是它。” 温禾安听完,问:“只和金银粟有关?与人无关?” 徐远思目光闪烁,理智拉扯,半晌,一咬牙道:“傀阵师的修行与其他修士不同,我知道的是,徐家血脉与阵心交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尤其是顶尖九境傀阵师,也就是我祖父祖母和父亲。” 那是先祖们留给后辈们与强大许多的敌人同归于尽的手段,有着不可捉摸的威力。 温禾安若有所思:“这大概也是你们遭此横祸的缘由。” 咬牙,捏拳,拍案而起这样的动作,在这段时间里,徐远思不知做了多少次,深知无用,现在也能迫使自己淡然处之,冷静为上,他此刻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们做了这么多事,目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温禾安回望他。 这下两人都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温禾安问完自己想知道的,看向徐远思,她想过要如何处置徐远思。说实话,如果不是王庭涉及禁术,任由徐远思给她发一百道求救傀线,她不会插手世家之中的更迭代换。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手下正缺人,徐远思的傀阵师能力,她有些感兴趣。 用得好,能做成很多事。 “我不至于和王庭那样禁锢你,但我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添乱的闲人。”温禾安将自己的四方镜取下来递给他:“你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吧,好好想想有没有遗漏的细节,事无巨细,想起来得越多,你父母族人得救的可能性就越高。以后有消息可以联系我,联系不到我就和月流说。” 徐远思顿时觉得吃饭睡觉都成了罪过。 想问的问完,温禾安没打算多待,撂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吧”就要迈出书房门,临到头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朝徐远思点了下头,温声说:“有件事,我问问你。” “王庭那两位圣者,进你徐家当日,前后现身多长时间,有没有别的圣者察觉,或出面阻拦。” “他们可有受伤。” “要是有人出面阻拦,哪至于到现在这步田地。至于受伤,若是能叫外来者毫发无损地来,毫发无损地走,金银粟也不能被称为傀阵师至宝了。”徐远思诶了声,接着说:“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回想起来,那日慌忙之中,只觉得圣者手段强硬,依稀有听见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快些,那边要探查到了’。” 她追问:“从出手到他说这话,用时多久?” 徐远思不假思索给出回答:“半刻钟不到。” 半刻钟。 温禾安牢牢记住了这个时间,这大概就是圣者能在不被附近其他圣者察觉到的最长出手时间。 当天晚上,温禾安回到庭院里,在用晚饭的时候捧着汤小口小口地抿,将外岛之人可能要被运往云封之滨的消息和陆屿然说了,两边同时留心,捕捉到异常情况的可能性总比一人来得强。 只是没想到。 这动静真被他们察觉到了。 四月初五,傍晚,余霞成绮,凉风习习。 陆屿然将商淮递过来切好洗好的菜往锅里一倒,霎时热油四溅,火辣鲜香,葱姜与各种香料的气味被刺激着迸发出来,不多时便弥漫整个厨房,往庭院外飘。 外面的炉子里还炖着一盅汤。 商淮给他打下手,中途满怀好奇揭开那盅看了眼,也怪他手欠,揭开看了下,旋即被盅里腾腾冒起来直往睫毛上扑,灵气馥郁得跟踏入仙境似的一面惊住。盖上盖子,脑子里后知后觉辨别出方才看到的几种食材,转身去看陆屿然。 陆屿然淡然道:“不是给你的。” 不用他说。 一看就不是给他的。 他累死累活这么多年,哪有过这种待遇,悲愤归悲愤,商淮仍是止不住地啧啧称叹:“你亲自下厨,二少主这待遇可真没得说……但你这手笔,是不是太大了点。” “我们家,养法不一样。”陆屿然掐着点给盅里又添了片霜花,掀眼,这个时候身上透着点难得的悠闲之色:“你管得有点多。” 见他这十年难得一遇的模样,商淮觉得稀奇,跟着笑了下,道:“行。你乐意就行,反正不是从我私库里扣钱。” 话才落地,就见陆屿然停下动作,眼尾落得狭长,方才那种悠然神态眨眼间褪去,他侧目细细感应了会,慢条斯理地在水井下写洗了下手,用手帕擦干,而后丢到一边,对商淮说:“出去收拾点不长眼的东西,这里你看着。” 商淮手忙脚乱地接手一口锅和炒到一半的菜,鼻端喷香,下意识颠了两下,心想我这他妈是在做什么。 心头记挂着出秘境前罗青山的千叮咛万嘱咐,他修为到底触不上顶级之列,陆屿然说的不长眼的东西是谁,有个什么动静,一时之间也感觉不到。 商淮看了看锅里的菜,最后还是一撂手,顾不上这边,循着陆屿然消失的方向去了。 王庭酒楼里,无人知晓,江无双和江召都出了秘境回了萝州城内,为了将外岛的人秘密运往云封之滨。 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事,不容有失。 江无双近期可谓是诸事不顺,王庭掌控之下较为富庶的四座州城全部丢了,丢给陆屿然就算了,还被温禾安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耍了一道,尤其摇摆的是,温禾安既然有自立之势,断绝回了天都争权的各种可能,他不是不能接受丢这一座城,可她还把徐远思带走了! 徐远思身上,牵扯了至少两桩禁术。 后患无穷。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江无双烦闷无比。 他昨夜披星戴月回酒楼,手里捏着两颗水晶石,水晶石里是温禾安与温流光交手那一战,从两种不同的角度,身边站着王庭最为优秀的医官,都是从族中拨出来的。 水晶石的投影再一次接近尾声,江无双不看温禾安,不看她们的招式如何惊天动地,他只看温流光。 看她的双手,双臂,脸和脚踝,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 等看完,水晶石的影像歇下去,江无双身体往椅子上一靠,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医官,眼神来往交流,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就在此时,有从侍急匆匆进来朝江无双,江召拱手禀报:“少主,出事了,外岛的人还剩最后两辆云车没进传送通道,但现在有股力量开始强封通道,萧凛大人让属下来传禀,说是巫山陆屿然。” 本就不活跃的气氛直接凝滞。 江无双撑着手掌站起来,一惯笑吟吟的笑面虎再也维持不住眼里和嘴边的笑,他缓缓吐字:“什么?” 静站了半晌,竟是江召上前一步,出人意料地接话:“我去吧。” 很多事,江无双不适合做,但他可以,一个若有如无的棋子无人在意,这也是王庭培养江召的其中一个原因。江无双 看向他,实话实说:“他要出手,谁也挡不住。” 江召面色平静:“之前徐家那几位老的还留了道幻境,我去跟他说几句,拖住他。” 江无双眯了眯眼睛,问:“你可以?” “别人或许不可以。”这几日,江召脑海中无数次浮现出温流光和温禾安对战时陆屿然的反应,道:“我可以。” 江无双沉思半晌,最终朝他挥挥手,示意身边人将幻境的秘法交给他。 江召接过,眼底沉郁,大步出了房门,身影消失在酒楼中。 江无双将其他人挥退,面朝两位医官,指了指水晶石的方向,声线凝重:“看看,像吗。” 医官相互看看,均是皱眉,一时间没有应声。 “都打成这样了,仍然一点端倪都不显。”他用手撑了下下颌,在房中踱步,“温流光若是如此能忍,倒也令我刮目相看。这样看来,这么多年的冲动易怒,见血弑杀,并非痛苦所致,而是意在遮掩?” 江无双摆了摆手,半晌,挥了挥袖边,下命令:“着人再暗中去一趟天都。” 他的心腹闻言上前低声道:“少主。家主,乃至两位老祖都确认过了,百年前的事,老祖亲自调的妖血比例,您也细问过不止一两次了。” 其中一个医官也上前迈步,低语说:“少主多虑了。当年老祖是追随过帝主,是第一批研究妖骸之力的人,妖血的分量控制得极准,但就是再稳,各人体质不一,也会有一段时间的偏差。” “妖化症状上了身,固然可以想尽办法遮掩,做到完美无瑕,可它真正爆发起来,不是什么灵物法宝可以镇压得住的,不然昔日九州,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另一位医官眼观眼,心观心,当下附和:“少主也不必担忧,我们盯温流光盯得准,等到她最后失去理智忍不住吞噬人的时候,会第一时间得知情况。而今,六道禁术已成三道,还有两道被我们攒在手里中,随时可以取用,只差最后九州风云会这一道了。” 江无双心中也知道,百年岁月,沧海桑田,人都熬走一大批,族中圣者开始为今日谋划时,他才多大,几岁而已,大人们的心思比他更为缜密,不会允许出现任何纰漏,他现在追查之前的行动,毫无意义。 他只是看了那日温禾安和温流光之间的打斗,冥冥中有些不安。其实这两人给他带来不了怎样的危机感,一个注定会死于妖化,在这场争斗才现雏形的时候就已经出局了,一个再有本事,少了家族托底,也是难堪大用。 陆屿然是他最为忌惮的一个。 可此人身上羁绊过多,人一但有了羁绊,就容易畏手畏脚。而巫山空占神殿,满口帝族自居,自以为清高,不屑使手段,不到最后一步,为着这苍生疾苦的虚名,不会出手。 等禁术一成,他们有心阻止,已是无可奈何。 如此一想,江无双抵着眉骨摁了摁,道:“再过段时日,等进了帝主传承,就将九州风云会的消息放出去吧。” 四下默然,左右颔首领命。 此时出现在夜空中,与陆屿然面对面的,是个提前构建起来的幻境。幻境扩大至城郊百里有余,囊括夜幕和半段江河,芦苇深深,流萤茫茫。 四下寂然无声。 陆屿然看着自幻境中出现的江召,眼神凝然深邃。 他自然不将江召当回事,换句话说,就算是江无双来了,也不至于令他动容,但从另一方面讲,江召此人,确实是他梗在心头一根难以释怀的尖刺。 他四下扫了眼幻境,轻慢打量似的,身姿挺直,苍松雪色,音色又缓又淡,听不出波澜起伏,唯有一点杀意惊得周围风声飒飒:“既然怕死,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上次,这次,你只会这一套?” 江召的身影与夜空下芦苇丛中晃动的影子纠缠在一起,他长相不算太出众,胜在干净清隽,只着一身青衫,头挽玉簪,对陆屿然扯了下唇角,只道:“帝嗣,别来无恙。” 陆屿然瞥向西南方向,一语道破:“想拖我,凭你。还是凭这幻境。” “对江无双这样说罢了。”江召摇头,垂眸看了看脚下,幻境之中流光溢彩,迷幻得叫你一眼就知道是假象,“出自私心,想与帝嗣说几句话。” “毕竟。”他笑了下,弧度很是凉薄,意有所指:“你我非第一次接触,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谈,时机难得。” 陆屿然手掌一握,幻象之内,乌云飞快堆叠,底下半截江河翻涌怒啸,浪卷不休,声势一起,越涨越高。 在战斗上,江召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这样的自知之明,同样横亘在九州无数年轻人心头,因此不做无谓的缠斗,自取其辱。江召从不想在这方面与他争个高下。 “温禾安。”这个名字分明日日念在心里,真说出口时,竟有恍然隔世之感,连江召自己都怔了下,而陆屿然面色已然危险的冷下来,“她费尽心思想要脱离天都,自然也不打算卷进巫山的混乱之中,帝嗣何必拉她进去。” 陆屿然已然无意与他逞口舌之争,幻象中,由风聚力,霎时间凝成箭矢,在江召话音落下、他瞳色沉至最深时迸出,万箭齐发。 他声线冷漠:“我不喜欢任何人指点她的生活。你没这个资格。” 江召的身影被贯穿,不诧异,也不惊怒,干脆散去身形,跟整座幻境融合在一起,唯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与我,有什么不一样。” “上次你碎裂幻境之前,我还想不通,怕她跟你在一起,无时无刻不觉痛苦,可见过之后,便也想通了。” 幻境是徐远思的祖父祖母留下的,非徐远思那个能比,挡陆屿然三四道攻击不成问题,此时屏障中火光四起,将风箭压住,两相消散。 江召一字一顿道:“你我都犯了错,因此都失去了她一次,然她能与你破镜重圆,你怎知来日,我与她不会冰释前嫌。你们五年前是何等模样,你与她,有我与她那般情意绵长?” 陆屿然眼底霎时极清,若是商淮和罗青山站在这里,便会知道,这个时候有多远便要躲多远。 只见万只风箭凝形,重组,将全部力量聚于半截箭矢之上,甫一出现,便似强行抽取了幻境的半数力量,为自己所用。而他指腹往箭尖上一搭,狂暴的雷电之力附着,弧光在眼瞳中跳动。 他伸掌握住这段箭矢,不搭弓,不上弦,以它为刃,似携万钧之力轰击在幻相屏障上。 第112节 江召出现在屏障前,手中灵力深郁,借助幻相之力妄图接下这一击,可这种攻伐之力太过强悍,两种力量才一相撞,他虎口的位置便裂到露出白骨,汩汩冒血。 他瞳孔收缩,只见陆屿然朝他看过来,浑身如沐神光,强烈的攻击性沁入眼神与话语中:“绝无可能。” 下一刻,幻相发出碎裂的声音,江召难以置信,抬眼一看,发现以风箭掷地那一点为中心,方圆数十里的屏障上布起细细密密的蛛丝纹路。 一击,废掉了半座幻境。 ……怎么会。 风箭的攻势才过,陆屿然食指隔空点在屏障上,衣袂翻卷,谪仙姿态。 而随着一指落下,幻相内与幻相外同时归于死寂,未免波及凡人,他随手甩出一个结界。才放暖了些的天气急骤降温,降至极低,天幕中有雪纷纷落下。 起先雪势还小,不肖片刻,便落成了鹅毛状。 江召在此时看到了陆屿然的眼睛。 心头一凛。 他的瞳仁原本偏琥珀色,总显得清冷无比,不好相处,现在眼瞳中却浮出一点雪色,圣洁剔透,有着能将灵魂冻碎的温度。 江召多看了一眼,便觉自己的眼睛被刀片绞过,一时痛得冷汗涔涔,血都要顺着眼角淌下来。 帝嗣陆屿然不常出手,出手也是雷术居多,威仪难测。 众人皆说,他是以雷霆为道。 可总有传闻。 他的本命灵器并非雷,而是雪,昔年一道雪眼,被传得天上有,地下无,神乎其神。 纵使身处幻相,非本体亲至,纵使这雪才下了一会,江召仍然嗅到了无从抵抗,无声无息湮灭一切的死亡气息。 他半蹲着身哑笑了下,忍着剧痛咀嚼似的将陆屿然的话重复了遍,语气跟嘲笑似的:“绝无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你以为温禾安对你多特殊?喜欢你时,需要你时,自然温柔,耐心,有无尽的包容,要什么便给什么,可这又如何呢。” 他问陆屿然,也像问自己。 此时,江召浑身都被冻僵,手脚与脸颊冻出深紫色,话语却仍从齿缝间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吐出来:“她有给过你承诺吗。有跟你谈过半个字的未来吗。不是一边亲密无边,一边泾渭分明吗。” 身体彻底被撕碎,化为飞雪之前,江召声似奚弱:“她哪怕,有说过一句喜欢你吗 ?” 你看。 陆屿然和江召,有什么区别。 谁都得不到她真正的爱。 那为什么,待在她身边的人,能是今日陆屿然,而非江召呢。 陆屿然眼中被雪色完全充斥,指节一敲,幻相中天地倒悬,星月破碎,芦苇与江河不甘地化作虚影消散,碎裂成千万片。江召身体凝成的雪雕被他注视一眼,由里及外碎裂,迸溅。 今时今日,众人才算知道。 雪眼是何等神通。 凡大雪覆盖之地,凡他目光所至之处,千里冰封,生死由雪主宰,所有活物由皮肤到脏腑,都被冰渣堵塞,所有建筑被裹覆,一摧即碎,放眼望去,天地之间除去纯白,别无第二种颜色。 雪下到了王庭的酒楼中。 王庭诸位长老的结界一层接一层炸开,每炸开一个,便有一位捂着胸膛吐出一口殷红鲜血,那颜色艳丽无比,直到江无双忍无可忍地出手,拔剑出鞘,剑意横泄,才稍微撑掌住局面。 但也有种切肤锋芒的压力。 江召。 说什么了。 陆屿然突然发的又是什么疯。 于此同时,传送通道也被冰封,雪避开了囚车中的人,但在那之前,王庭便已将绝大多数人运往云封之滨,只剩这一车没得及,已经很是警醒,但仍被陆屿然察觉到了。 陆屿然停在囚车前,唤来了留守巫山酒楼的人收拾接下来的局面。他在的地方霜雪意味浓烈到无以复加,随意便可伤人,执事战战兢兢向他行礼,却见他微一仰首,闭上了眼睛。 失控了。 雪眼的力量倾泻到一半,未免覆及整座萝州城,被他强行收回去,他朝执事伸手,哑声道:“绸缎。” 执事将绸带和特制的手套奉上,陆屿然接过,用冰凉缎带覆住眼睛,草草打了个结,让他们将囚车里的人带出来安置。 自己消失在原地。 温禾安脚步落进宅院门槛的那一刻,就闻到了空气中的糊味,她迟疑了下,怀疑自己嗅觉出了错,等察觉到不对往厨房一看,发现锅里还在烧,但里面的东西已经黑了层底。 她有些傻眼,一时间真不知如何上手,等反应过来,先将锅挪开,姿势不是很娴熟地将锅里的东西铲出来,再又将火灭了。 将事情弄完,温禾安回房间洗了个澡,出来后察觉到了萝州城中的位置有一闪而过的强悍波动。 很熟悉的气息。 温禾安目光一凝,想要出门看看,然而还没出去,就见商淮大跨步进来了。 因为时候特殊,两人相见都顾不上尴尬,商淮问:“陆屿然回来没?” 温禾安摇头,问:“出事了?” 商淮颔首,又道:“现在没事了,已经解决了。” 天色渐晚,暮色已深,陆屿然自空间裂隙中踏步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摘下手套,抚了下眼睛,没有第一时间进门,而是抵在门框上靠了会。 他不是个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心境不稳也做不成这个帝嗣。 但江召的话仍然一个字一个字止不住在他脑海中浮现。 心情差到极致。 陆屿然跨进庭院,商淮和温禾安原本就在院子里说这次的事,现在齐齐看过来,商淮早就从巫山执事那知道他动用了雪眼,对他眼前的白绸也是见怪不怪。 雪眼是陆屿然较为强大的手段,有着蛮横不讲理的攻击性,一旦出现,遭殃的都是对方,对陆屿然本身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只是有些诧异好奇。 什么人啊,短短时间内,能将陆屿然惹到这种程度。 “外岛上救下的那些人我让石匀他们安排看管了,都是凡人,受了吓,先让他们定一定,明日挨个问问。”商淮对陆屿然如是说。 “先这样安排。” 陆屿然漠然颔首:“你去跟王庭的人交接,警告江无双。王庭若是想开战,今日之事,就尽管再做一次。” 商淮神色严肃起来,抓着四方镜就出了门。 温禾安是第一次见陆屿然白绸覆目,她贴近仔细看了看,皱眉,轻声问:“有没有事?” “没事。”他闭着眼睛,但灵识能感知到她,身体也能,她的呼吸离得很近,就在跟前,“压制灵力。” 温禾安看了看,指尖轻触白绸,感受他凝然一滞,而后眼皮颤动,问他:“能摘吗?” “我看看。” 陆屿然抓住她的手,没有说话,但带着她的手往绸边一拽,扯落,绸缎掉在她的掌心中,眼前乍然流泻银光。 她凑近了看,发现他眼仁色泽半圈深,半圈浅,浅的呈霜雪之色,浓密眼睫上沾了层冰晶,眼神有种与平时不一般的深邃。 藏着她看不太懂的晦涩。 对视两眼,陆屿然倏的抓住她的手,将她往跟前一带,俯身,睫毛低垂,唇旋即压下来。 因为用过雪眼的缘故,他身上温度很低,唇角泛凉,雪意深浓。冰清玉洁的谪仙公子,抵开她时,却有种忍无可忍的意味。 和陆屿然接吻,不论节奏舒缓或是急骤,温禾安总能从中感受到他的情绪,或缱绻深情,或满含情欲,难以自持。 这次不太一样。 她舌尖麻,指尖也麻,恍惚之中,也能察觉到一点不对。他动作那样重,不留喘息之机,情绪却压在冰层之下,压得极深。 什么意味都有,唯独情欲不重。 良久,陆屿然放开她,温禾安脸颊已经漫开一点红,唇珠颜色艳极,像枝头熟透的果子,她抵抵舌,说话时都觉唇齿间满是惊心凉意:“怎么了?” 陆屿然看了看她,任由她将手抽出掌心,站在檐下平复了会,承认自己真是,被那些话刺激到了。 他哑声,摇头:“没什么。” 就在此时,商淮身边的从侍进门,朝陆屿然和温禾安见礼,恭敬地道,若是二少主想要详谈和天悬家的合作之事,今夜便可。 温禾安温声道好,转头对陆屿然说:“我方才和商淮说,想请他的父亲用第八感审穆勒,现在是要谈谈酬劳和时间安排。” 陆屿然没说什么,站在原地看着,冷淡得不成样子。 温禾安确认他真的没事之后,方才转身,谁知才走一步,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扼住。 她抬眼,朝后看,见陆屿然看过来,搭在她腕骨上的手指冷白匀称,骨节分明,分明也没用什么力,却有细小的经络攀附上去,力量感蓬勃昭然。 他临时变卦,改变态度,掀眼望过来:“陪我。” 不是请求。 像某种确认。 温禾安没见陆屿然这样过。她皱皱眉,权衡没一会,决定暂时将天悬家的事放一放,今夜先留下来将他们之间的事理顺。 帝嗣傲气,嘴上永远说没事。 肢体与行动倒是,诚实很多。 “好。”温禾安手腕一动,顺势往下,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翻出四方镜,说:“我跟商淮说一声。” 陆屿然将她带上楼,门推开又关上,温禾安一只手在镜面上划动。他打了盆水,沁了沁手,甩掉手指上结出来的一层霜花,期间,漫不经心丢出一句:“让他今夜别回来。” 温禾安下意识嗯了声,疑惑的尾调。 陆屿然置若罔闻,他身段笔直颀长,靠在整面书柜下,不紧不慢地牵住她的手,在灯下扫了眼,问:“指甲,要现在剪吗。” 第82章 看看看 书柜正靠着一面窗, 半开,夜火流光,银辉满地, 清风徐徐引来, 温禾安反应了会,听清他话里的意思,眼睫轻颤,有些惊讶。 有些突然。 第113节 陆屿然难以忍耐这种宁静 ,将她的手指缓缓收拢, 握住,又松开, 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道:“别管了。” 他将沁如凉雪的特制手套褪下来, 不轻不重甩到书桌上, 手指温度还是很低,此时托着她下颌往上一抵, 逼视她眉眼, 倾身缓慢拉近距离。贴了下她的脸颊,晕红温热, 一挨上去,她就低低慢慢地叹了声,垂了下眼睛, 像盛夏最燥热的天气里含了块冰,很是惬意。 陆屿然亲她的唇角,气息暧、昧, 再要往里探,被她止不住地推了下, 想问他话。然这推拒的动作一出,他尚算温柔的动作便抑制不住强硬起来。 他唇齿间有清雪的气味,也还存留着花朵的清香,那是她的气息,契合极了,温禾安“唔”了声。 辗转勾缠,她脸上温度更热,这种热一度传到了他身上,将雪眼未褪尽的天然冷色都压了下去。期间好几次,温禾安都启唇想说话,没能成功,察觉到这种举动,陆屿然会伸手漫不经心顺一顺她的长发,像安抚。 亲着亲着,温禾安被勾得干脆闭了闭眼睛,她其实很难拒绝他。 他要是不想。 事情也可以后面说。 她放纵的结果,就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衣裙与缎带不知不觉间都散乱揉皱了,烛光与月光糅杂,形成了暖色光亮,她抬眼看陆屿然,发现一惯最是山青水寒的人低眉间也蕴着抹春色,很淡,但是耀眼的艳丽。 眼底是谁都能看懂的深沉欲、望。 她脸颊绯红,唇珠水润饱满,很快察觉出了什么,眉心微拢时,仍有种温柔清灵的美丽,问:“你方才,是和谁交手?” 陆屿然下颌略抬,事关江召此人,他根本不想提,更不想在温禾安面前提那些话,因为毫无意义。 承诺。 温禾安的承诺,岂是要能要来的。 但这事,也没法瞒。他们之间原本就隔着许多难以消磨,难以感同身受的东西,在一起依旧面临着诸多阻力,各自要料理的事数不胜数,时间珍贵,陆屿然心绪难宁,受影响归受影响,但不想和她因为这种事闹矛盾。 解决起来会很麻烦。 他只喜甜,不喜苦,在温禾安身上尤甚。 大概是因为切身尝过,所以知道是什么滋味。 静滞一息,陆屿然最终颔首,抬了下眼,吐出两个字:“江召。” 温禾安顿时了然。 陆屿然看她的神情,确认从中看不到她有任何一点怀念,愣怔和回忆,脸色这才稍霁,他抵着她额心,两人之间吸引力太大,稍一靠近,气氛一下就变了意味。 温禾安皱眉,启了启唇,却没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 她和江召的事闹得不小,谁都知道,对她而言,不论初衷如何,结果如何,事实就是事实。她不会将上一段的内情交易告诉陆屿然,不会拿前尘旧事与今时今日对比,用这种方式叫他高兴一点。 他们谁都不需要。 但可以想见,江召肯定对陆屿然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她大概能猜到他如此反常的原因。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融,然就算他话说得不容置喙,动作再不容人退缩,此刻也有了些暂缓趋势。 她忍不住看他。 陆屿然很不好过。 权谋政局,再复杂,也就一个想与不想,成与不成,感情却如此反复无常,牵绊人心。 他自知情绪不好,她今夜也有事要忙,当时想的是,独自静一段时间也好,可临了,却鬼使神差地扣住她的手。他对她的渴望不加掩饰,想要她,想更亲近她,却仍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碰她。 说他清傲也罢,孤高也好,和她的任何亲近,都只想发自本能,水到渠成,而非任何受刺激之下推波助澜的促成。可脑子里忍不住传来另一种声音,想将自己的气息就此烙在她身上,并让她完全放任独占,他们自此有更深的羁绊。 他犹豫不定,两相拉扯,鼻尖触了触她耳后肌肤,想浅尝辄止,又想更近一步。 温禾安仰仰颈,掌心里原本攥着他腰间衣料,不经意一拽,便扯住他衣领往下,露出耸起的锁骨和冷色肌肤。陆屿然动作一顿,回望她,声线一低:“你、” 她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贴近,用唇角触了触他的唇。 陆屿然将她捞进臂弯,话语顿收。 人间四月,夜深,连春风都停歇。 温禾安从前觉得自己不说多柔韧,但也绝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小痛而动容,直到今日,今时,才又发现自己居然很怕痒,陆屿然手指到哪,呼吸到哪,哪哪就泛起颤栗。 她起先咬咬唇强自镇定地忍着不吭声,但随着衣衫褪去,他抚弄的地方越来越过分,终于睁大了眼睛。他一动,她就抖一下,往后一缩,等长指朝下微探,她终于忍耐不住,鼻尖挂着层薄汗,艰涩启唇:“不然,下次……” 陆屿然动作停住,在灯下与她对视,指尖被卡着,深深吸了口气,让她看自己难以忍耐的眼睛,声音说不出的沉:“刚才不停。” 他看了看自己,手背青筋跳动,问:“到这,怎么停?” 温禾安用手背搭了搭,遮住自己的眉眼。 水声慢溢出来。 进去的时候,磨得很慢,几乎是缓一下,进一下,在这难捱至极的过程中意识到什么,陆屿然顿了好一会,经不住仰了下颈,又猛的抓开她的手,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 她眼里几乎要流出春水来。 陆屿然鬓角也起了层汗,是忍耐下被磨的,等全部进去,温禾安细细吟了声,汗涔涔的手指从他掌心中抽出来,微撑起身子往后退,眉心半拧不拧。她很喜欢他的气息,很纯净柔白的新雪,耐心起来,看不出不到半点往日疏离冷淡的样子,能将整个人都淹没,一齐淌化。 只是。 难以适应这种尺度。 温禾安这辈子,少有躲的时候,陆屿然也任她缩,每两三下,就拽一拽她。 每当这时候,她不尖利地抓他,但会倏的捏住他掌心,再慢慢松开,半晌,她看着他,皱了下眉,嫣红如点珠的唇动了动,见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着焦灼难耐,俯身在她唇边,问:“嗯?” 温禾安用脸颊贴了贴他颈窝,鬓发湿漉漉的沾上去,她顿了顿,大概觉得也是青涩,从未说过,喊他名字时,咬字缓,又散:“陆屿然。” “喜欢你。” 她说:“……那种,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喜欢。” 陆屿然所有动作都顿住,一瞬间静到能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看她的神情,难以承受的眉,起先以为她想说轻点,出来一点,没想到是这样几句话,这样的字眼。 在这个时候。 但凡她察觉到他的情绪,或许不能知道他具体的想法,不太懂他究竟因为什么不安心,被刺激到失控,但她愿意给他一份安心。顶级九境,真要有半点不愿意,现在这种局面,这些字音,就算打到天崩地裂,你也想都别想。 陆屿然垂眼,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滚了滚喉结,哑声喊她:“温禾安。” 温禾安瞥到他的眼睛,看到 里面深重压抑的危险情绪,他动作渐渐强硬,又显得温柔,她对他太有感觉。过了一会,她抓着他的手咬了下,有点重,印出两道深深的齿痕,发出闷闷的哼声。 水液淋漓,轻吮慢含,陆屿然眉眼间冷色散尽了,动作缓到滞住。 温禾安舒服了,先前气息还能压一压,收一收,现在一时不察,气息止不住地往外扩散,肆意撞开屋里的珠帘,案几,屏风,称王称霸,最后将注意力放到颇具威胁感的陆屿然身上,强行压了上去。 陆屿然无声看着这一幕,也不动,雪意在周身静静流淌,好似任由它侵略的模样。 这更助长了它的嚣张气焰。 温禾安原本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没想到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她手忙脚乱地将它们往回收,收到一半,却发现雪意倏的变得浓郁深重了。 她一怔,去看陆屿然。 他还没好,暂时退了出来,没有说话,同时无声无息地放开了对自身气息的压制。 两股气息霎时相撞,不讲道理地裹缠,像两头心高气傲的巨兽争强斗胜,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却在打斗过程中缓慢交汇,艰难磨合。 温禾安已经感受到了神识中的浅淡眩晕感,她看向他。 到了他们这种修为层次,第八感与神识休戚相关,她的第八感攻击性不强,容易接纳别人,也容易被别人接纳,肆意如如流春景,可他不行,她没见他用过第八感,知道攻击性不会弱,但不知道具体究竟有多凛厉。 神识上的疼痛,远比身体上来得骤烈。 其实,也不是非要神识交融。他们的气息已经很是契合了。 对他来说,整个过程,难以忍受的折磨远远超过最后的欢愉。 陆屿然很快感受到了刮骨凌迟般的疼意,他眸色沉着,墨发任意散落,将自己神识中不够柔软的部分残忍地抽出来,像在抽取浑身的筋骨,好去迎合另一道嗷嗷待哺的气息。 他没出声,看上去面色如常,可随着时间推移,额心,鬓发边都撒上一层汗,某个瞬间,那种疼痛太过尖锐难耐,他手指和太阳穴的青筋同时跳动了下,气息有些不稳。 温禾安见状,立刻从有点迷醉的状态中抽身,控制着将花枝香色往回收。 陆屿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用指骨碾磨了下,要缓解某种情绪似的,制止她的动作:“收什么。” 隔了一会。 “别收。”他看着她,侧脸棱边锋锐,眼神极沉,自虐似的强硬要求:“给我。” 好的坏的,甜蜜的或是痛苦的,跟温禾安有关的,他什么都要。 隆冬盛雪与初春之色最终还是全无保留扑咬在了一起。 神识融合的过程太漫长了,漫长到仿若没有边际。到了后半段,最为难捱的时刻,陆屿然突然伸手拨弄了下她的睫毛,他指尖也有湿意,动作轻慢,突然问她:“喜欢吗?” 喜欢我吗。 温禾安止不住有点沉醉,那是神识给她下意识的反馈,她半坐起来,身上各种痕迹都有,此时抓住他的手,认真回答:“喜欢。”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将她抱起来,指尖探了探,她眼睫顿时凝成一小片,像颤动起来的蝶翼。 他人生中少有如此煎熬折磨的时候,极致的缠绕与痛楚交织,像要溺毙在无边的撕扯与绵密的清潮中。 神识已然割裂得有些麻木,陆屿然低眸看她,除了最开始吃了点苦头,后面于她而言都是享受,两腮绯红烂漫。深深凝了几眼,大概是真的在意了很久,他终是低头,问:“怎么会让他,接触你的神识。” 温禾安不是那种没有防备心的人。 那才多久。 她当时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不重,不知是因为无止境的疼痛,还是因为情绪太深,带着点低哑之意。温禾安怔了下,足足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她舔了下唇:“他那天,同时见过王庭和温流光的人。” 回来后便是不一样的大胆。 “我以为,他是收了什么东西,要在我的神识里做手脚。” 纵然知道,待在她身边,与这些人明里暗里都会接触到。 可她仍是面不红心不跳地想要试一试。 她不想在一个暗探身上浪费丁点时间,也不想因为一点疑心就全盘否认一个人。 而认识时日那样短的情况下,就算是诱敌深入,温禾安也根本不会将神识都放出来,一小缕罢了。那种程度,就算江召真的想做什么,她都能随意杀了他。 陆屿然从不曾想过,竟是这样的理由,听清每一个字眼后,竟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他伸手揉了下温禾安的下巴,见她抬起头来,露出雾一样润透的瞳心,眼神凝着深沉晦色:“下次,不准再用这种方式。” 此时。 第114节 挨过寸寸切肤的最终余潮,两道气息完全融合在一起。 浪潮般的旖旎滋味不间歇涌上来。 “已经是我的了。” 陆屿然感受着毫无阻碍的两道神识气息,难得狼狈,然眉目终是舒展了下,一字一句道:“不会有下次了。” 第83章 在温禾安眼中, 陆屿然性情虽不至于像外界所传那般倨傲冷淡,目不染尘,但骨子里终究淌着清疏之色。前面几次都是中途忍下, 兼之前半程细致温柔, 好似连情、欲都能面不改色完美操控。 寂深夜色中,她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也想错了。 两道气息经过艰涩磨合融在一起后,再没有抵触,香气肆意横流, 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春日枝头花苞的淡香转变为盛夏熟透的甜果味, 勾得人神魂颠倒。 时间由快到慢,慢到像是停止流动。 帷幔里, 温禾安伸出一只手, 下一刻被扼住手腕捉了回去,她全身哪哪都红, 脸颊尤甚, 像贪杯饮多了酒,眼神很绵。她定定地看了看陆屿然, 没有拒绝,但忍不住舔了下干涩的唇,低声说:“别。别一起。” 要么神识。要么身体。 陆屿然动作没收, 低头亲她时眉眼冰霜融尽,因她而起侬艳之色:“再一会。” 单看这张脸,单看这双眼睛, 完全感受不到他不知餍足的急切。 温禾安伸手想挡一下,没挡住, 下一刻不由低低“唔”了声,气音短促,她指尖潮热湿润,被陆屿然慢条斯理地扣着抓着,在停歇后又规律起来的晃动中遏制不住蜷住。 她长发如流,最终闭了下眼睛,在无止歇,不给人喘息之机的没顶潮浪中,身体里的攻击性和掠夺性被激发出来。满室花香翻脸不认人,抽出尖长的刺,绿叶和花瓣上都燎起噬人火焰,扑咬着反击向他。 陆屿然撩了下眼皮,桎梏未松,丢出自己的气息让它们混战。他承认,他食髓知味,几次一忍再忍,对她的掠夺欲不减反增,很难做到临时收手。 强大的力量翻涌,连空气都变得紊乱不休,帷幔掀动,珠帘碰撞。 等它们带着各自凶险的手段撞在一起,他的动作俨然微收。 从前就觉得这人毫无脾气,与人相处,要么轻声细语,要么直接动手,和花枝一样,都有种柔软的韧性,气息有时候倒是会横冲直撞,但也不动真格。 此时此刻。 花枝攻势凛厉,倏然冲进寒雪中,气势之盛,要将无边际的雪色悉数融化。他以为她难以适应,要中途将他推开,然而事实上,她没有任何抽身避让之势,春色深深扎根在荒寂雪原之中,开得肆无忌惮,漫无边际,其上火焰越烧越旺,越涨越高。 神识融合后,他们更能直白的感受到彼此真正的情绪。 正如现在,陆屿然能从这种动静中窥出一种再明晰不过 的意味。 不是推拒。是遏制不住,难以抵御,因此要占据上风,要他臣服,要完完全全,将他私自占有,像一头洪荒巨兽忍无可忍,要在厮杀过后将他彻底吞食。 要么就此停下,相安无事,要么春色覆没深雪,焰火终将燎烧雪域之上的每一寸地域。 陆屿然不由看了看温禾安,她双眼微闭,睫毛卷翘浓密,汗湿了睫根,看样子真看不出来有这种疯劲,看了一会,他用指腹贴了贴她的脸颊,声音有些沉:“你这是要我停。” 因为体温偏低,他的吻擦了下她耳边,有种与行为相悖的淡然从容:“还是要一起失控。” 最后还是失控了。 暴雪下得无声迅疾,春色如流,它们使尽手段斗得天翻地覆,到最后偃旗息鼓,又乱七八糟勾搭缠绕在一起。 一瞬间尖锐愉悦令人不由自主颤栗。 温禾安深深吸气,眼睫像小片的蝶翼,一下接一下兀自振翅扇动。 陆屿然也吸了口气,半晌,低笑了声。 一整晚,商淮确实是没能踏进来这座宅院的门,他在门口转了会,双手随意一撑,从墙外越进来,然而发现结界将所有人拒之门外,谁也不认。 他转道去看了罗青山。 前脚他们先后从秘境中出来,后脚罗青山就待不住了。 秘境里现在乱得很,势力大点的队伍割据一方,不远不近守在几座传承前,不少队伍抱团结伴而行,还有很多散修在其中浑水摸鱼,他是医修,本领都是从书籍,古方和一个又一个病患的治愈过程中练出来的,对天天和这边打,那边打的事疲于应付,老是一惊一乍,索性就悄悄回来了。 就住在巫山酒楼里。 罗青山是个最温吞的性格,用商淮的话来说,世间疑难杂症,没什么能难倒他,但这人精益求精,做事有点磨叽有点轴,每次陷入难题,都要把自己逼疯。 商淮轻巧跃坐在一角闲置的四方桌上,罗青山也没时间搭理他,自顾自地翻着满屋子誊抄下来的医经典籍,四方镜上不知道和谁交谈着,聊一句,便看一看手边的书本。 此情此状,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你这段时间究竟在忙些什么。”商淮随手拎了拎手边的纸张,展开看了两眼,就被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药方,配比扰得头疼,他摁了下眉心,说:“怎么跟后面有人催你命似的。” 罗青山苦笑了下。 可不就是嘛。 最开始,他看着温禾安脸上那道妖化痕迹,又认真将她给出的消息在脑海中翻来覆去过了十几遍,在妖血上查不出线索时,当真以为是种毒。 但就是,两边各有各的说不通。 后面公子放开权限给调出族中有关妖的资料后,罗青山挑灯夜读,有整整六七天都合不拢眼。 他捏着一张又一张的纸,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复杂。 罗青山出身巫山,实际上并不太了解昔日妖骸的具体内情,平时听得更多的还是帝主无私的作为,无上的功绩。妖骸之乱毕竟已经过去,他作为最有天资的巫医,掌握的大多还是解毒,制毒,制蛊之术,精力和精神不可能放在妖骸身上。 就算想研究,也没有那个条件。 但随着一张张只有巫医看得懂的封存成果出来,千年前那段黑暗岁月,就如残酷的画卷般展开在眼前。 自帝主时期以来,巫医的医术就已名声斐然,传扬四海。妖骸之乱一出,帝主下令各族抽调强者,医师紧急研制压制妖族的办法,巫医是帝主本族,自然是义不容辞,每一回都走在最前沿。 出现妖化症状,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妖传染,二是妖血注入。 可每当这时,罗青山总会陷入困局之中。 世上已经没有妖了。 昔日用于研究的妖血早被悉数销毁。 这两样中任何一样出现,都会在九州上掀起惊天波浪,他想不通,也不敢深想,但都到这一步了,不管是为了公子命令,还是为了九州安危,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查下去。 查着查着,当真叫他知道了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 实际上,千年前的局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人绝望,在妖族大肆横行之时,有天赋斐然的医师和杰出天骄组成的团队已有了一些进展。 他们在妖血上下的功夫很深,甚至能做到通过稀释妖血,混合无数药物调整配比,控制妖化发作时间,将其失去理智和开始吞噬的时间大大拉长。 因此当日帝主下令销毁所有与妖物相关东西之事,有医师扼腕叹息,陈情请命,说假以时日必定能在遏制妖骸之乱上取得显著的成效,只是当时情势紧急,大半个九州已经沦陷,时不待人。研究虽然有所进展,但距离完全控制妖化,消除吞噬之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对当时的九州来说,毫无意义。 罗青山看到这里,心头悚然一惊。 半晌,又长长吁了口气。 公子给的十五日之期近在咫尺,他从商淮手中抽走最后两张被视为“鬼画符”的纸张,逐字逐句地看下去,心中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医师,做分内之事,这事牵扯大与不大,会有多大,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 他要做的,是将实情如实告知公子。 公子会处理好一切。 商淮在罗青山这边转悠了圈,发现昔日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变成了锯嘴葫芦,三句话下去问不出半个字来,颇觉无味,将手中四方镜拿出来看了看,发现小家主回了条消息:【我明日来萝州。】 跟暗示什么似的。 商淮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好半晌,抚了抚额。 这几日,他负责和这位小家主交接渡口的事。 商淮身份不低,常常代表巫山出面,与世家做生意买卖,警告天都,对王庭放狠话这些活,也不是一次两次干,那叫个从容自若,游刃有余,没带半点不自在的。唯独这件事,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凌枝最近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白日睡,深夜醒,渡口的事项向来是由双方各自核查,可这才对了不到小半,小家主要么说自己累了,要么说困了,要么就是心情不好。 催也催不得,说也说不得,时不时还要被光明正大的“挟恩以报”,在这期间,骗了他至少三次糕点的承诺。 商淮摩挲着镜面,跟罗青山一起叹息,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商淮在第二日傍晚才又踏进了庭院,陆屿然坐在凉亭中喝茶,温禾安在对面石凳上把玩着四方镜,眼睛也不抬一下,两人有一声没一声地说话,气氛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但又有种外人插不进脚的融洽绵密。 他踏步进去,听陆屿然倏的开口道:“秘境传承要开了。五日后进去,正好能赶上。” 商淮脚步当即顿了下,温禾安也从四方镜上收回视线,想了会,点头轻声说:“难怪阿枝说要过来了。” 她看向陆屿然,见他指尖搭在茶盏边缘,一副难得散漫惬意的模样,问:“你去吗?” “我的还有段时间,现在开不了。” 他回望过来,墨发只用一根黑色绸带松松束起,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清透,听着却仍有种莫名的温柔:“送你进去再回来,我在萝州还有些事。”怀墟和异域王族都还在等着找人,找到人后还得安排人将他们送回去。 商淮下意识啧了声,感觉和第一次认识陆屿然一样。 这人满袖风雪,何时和人交代过行踪。 温禾安看着他,眼睛终是弯了弯。 商淮先看了看温禾安,二少主还是老样子,见他走到亭中心,起身给他倒了盏热茶水,顾盼流转,落落大方,只是脸颊色泽比从前招人鲜艳,她问:“现在有时间谈一谈天悬家的合作规则吗?” 她笑了下,伸出几根手指:“上回你和我说的这个数,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个两个,都是财大气粗,挥金如土不带眨 眼的啊。 商淮不由看了下陆屿然,扬扬眉,颔首:“有人急着赶着送钱,我自然是有时间。” 温禾安于是先起身,商淮朝陆屿然比了个手势,也跟着出了凉亭,陆屿然看了看她的背影,垂眸拧了拧手腕。 鹅卵石小路通向后院池塘,商淮手里掂着一枚灵戒,扬扬眉道:“你这钱给的也太早了,我父亲月前审过肖谙,消耗不小,再出手还得等段时间。” “等多久?” “一个多月。”商淮想了想,沉思道:“进传承也需要时间,若是传承复杂,耗上一年半载再正常不过。时间上来说不耽搁,我们收了钱,按规矩办事,后续会全力配合。” 他好意提醒:“在这期间,穆勒还是要派人盯紧了,温家圣者不会对帝主传承出手,但必定不会这样舍弃穆勒。一个圣者要在萝州寻人,有无数种手段。” 哪怕能停留的时间也就一刻钟上下。 温禾安眨了下眼,面色没什么变化,笑意不曾减退:“好,我知道。但穆勒已经不是九境了,圣者找人,大概也不能满大街挨个找。” 商淮停下看了看她,略一思索,有些惊讶:“你还有使人修为倒退的手段?” 他嘶的抽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探究:“是十二神录上的本事?还是玄音塔?” 第115节 说起那座妖异的,让他吃了无数苦口的小塔,商淮仍有些心有余悸。本身这东西的主人就邪门,能破境而不破,压着足足五十年,跟玩儿似的,那可是圣者境!这塔也不是好惹的,当年说得好听是择主,说得不好听,跟将人招进去极尽折磨有何区别? 它会有什么邪门的手段,他是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温禾安笑着摇摇头:“不是倒退,暂时压制而已。” 她接着问陆屿然从王庭手中截下的那座囚车情况,商淮抵了下眉,神色严肃起来:“昨夜将人都安排好,今天一早我就去看过了,问了些情况,但他们那种状态,很难问出些什么了。” 温禾安皱眉,很快揪住他话中的字句:“状态不好?他们怎么了?” 她着手禁术的事,商淮这次过来,本来也是要和她说这个事。 “王庭搭建运输阵法筑起通道,将人运往都城云封之滨,据我猜想,他们运人也有个先后顺序,最符合要求的最先运走,后面几车应当起不来什么作用了。”商淮想起自己早上见到的那些人,吐字:“都是些老弱病残,有几个岁数已经很大了,是村里的太公太婆。” 他知道温禾安想问什么,接着道:“我原本也想着岁数大,左右能问出些什么。可地方不大,山头山尾的人加起来也就百来户人家,千余口人,一点风吹草动就口口相传,我们问到的消息就差不多是他们知道的全部了。” 温禾安停下脚步,在原地定了定,眉头微皱:“那些老人在经过王庭的圈禁之后,也没有吐露一些新的消息?” 商淮迎着她的目光叹息了声。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圈禁了。”商淮一副“这事可真够让人难以置信”的神情,说得很是无奈:“你还记得我们刚去外岛的时候吧,村里不喜外来人,可为了生计,还是知道与药商交易维持生活,那会人都还算是正常。” 谁知道再次见面,就全不正常了。 他们跟身体里换了个壳子似的,说自己吃得好,睡得好,每日的水都是神仙给仙露,喝完疲惫顿消,病痛不再,延年益寿,说别的还好,说他们信奉的山神是什么王庭的人假扮而成,是要害他们的性命。不论是病弱少年,还是七旬老人,都眼神里放冷箭,捏紧了拳头要和他拼命。 商淮不能真跟他们拼命啊。 听完这一出话,温禾安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吧。” 巫山酒楼现在没什么人,人都进了秘境,但她还是戴上了幕篱出门,出门前带上了闻央。 这个昔日中毒弱不禁风的姑娘在故土失陷,亲人失踪的变故中迅速成长了起来,月流哪会养孩子,她纯是看在温禾安的话上,当捡了个小徒弟带着,她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也将温禾安的话听了进去,天赋不算强,但胜在勤劳努力。 现在已经入了门,学得有模有样,因为听话懂事,也不吵闹,月流也乐意教她。 这段时日,小姑娘对九州之上的世家,宗门实力排行,分布也都有所了解。 听温禾安说了事情始末,她眼睛一瞬间亮起,想到什么,又黯淡回去,但一颗悬到有些绝望的心总算是略略定了定。温禾安见她小小一张脸上精彩纷呈的,还藏不住什么情绪,问:“你不问我什么?” 闻央抿了抿唇,看了她一眼,小声说:“想问阿兄是不是在囚车里。但阿姐说让我和村里人问点消息出来,还说量力而行,可见他们不在。” 温禾安在她的发顶上蜻蜓点水般抚了下,她并不对小孩抱以天真不切实际的安慰,比起这些,她情愿揭露一角这世道的残酷:“在我很小的时候,也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痛苦到感觉活不下去了。” 闻央抬头看她,有些怔,好像想不到这样厉害的人物也会有人生至暗,无望到期盼死亡的时刻。 “家人告诉我,人活着,再如何都比死了好,活着好歹多点希望。” 一颗种子抛在深山地里,哪怕不浇水施肥,假以时日,也有可能长出顽强根系,成为苍天大树,遮云蔽日。 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人总是下意识遗忘自己百般逃避的事,温禾安曾经觉得自己将永生不忘的记忆,而今回忆起来,竟也花了一些时间才回忆起细节。 闻央懂她的意思,她牵着温禾安的手,点点头,道:“我知道。至少阿兄们还活着。” 还活着,就有时间和机会改变很多事情。 救下来的人安置在巫山酒楼旁边的一家驿站里,每个门口都由专人看守,温禾安将闻央送到门口,松开了手,示意她自己进去。村民本来就对外人有着防备,一同进去,没准觉得闻央受自己胁迫了。 也不是在外面干等,闻央脚步进去,她便用手指在门墙上画了个半圆,墙上出现层凡人无法窥视的“窗”,透过这窗,能将屋里情形收入眼底。 如此走过三个房间之后,温禾安很快知道了商淮说的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他们对山神的信仰和推崇到了难以形容的狂热地步。 还好还认识闻梁。 小姑娘身世可怜,嘴巴甜,会说话,村里老人都知道她,他们抵触外人,好像脑子里被植入了某种根深蒂固的思维,外人都是敌人,一句话都不可信,但信任自己人。 闻央问过几次后唇边刻意提起的笑有些止不住地耷拉了下来。 她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问王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见到阿兄,有没有发生不好的事。说实话,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是真当那些村里人一句接一句回答问题时,她变得茫然。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伴随自己从小到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辈们,好似拥有无尽能耐,有点倔强,但又会因为心软而一次次带她出去看病,请医师,跟外人接触的大人们,现在……好像失去了自己的思维。 辨认同类,问话答话,都靠一丝本能的神智。 闻央垂头丧气地出来了,温禾安朝她轻轻点头,示意她做得已经很好:“先回去吧。月流不在,外岛的事还没解决,你在院子里待着更安全。” 回到庭院后,温禾安上了自己的两层小竹楼,她手指抵着桌面,看了看窗外,又闭了下眼睛,而后静心研墨,抽出执笔。她写得一手好字,劲道与风骨兼具,心不在焉时却落得极为潦草,她却越写越快,最后拉出一道深重的墨渍,这才收手,将笔撂下。 四方镜也亮了。 她手指滑了两下,消息是商淮发来的:【有人问你要不要来巫山 酒楼,交流下线索。】 温禾安视线停了停,半晌,敲字:【就来。】 她确实有初步的猜测了。 温禾安到巫山酒楼的时候,只见到了倚在门外百无聊赖的商淮,他引她往上走,三楼是陆屿然的地方,他的书房,卧房和密室都在这里。商淮领着她在廊边走了一会,在房门上敲了两下,见没人应,便朝书房的方向探头,见书房的门已经合上了,对她道:“看来是又来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见怪不怪,当即就在围栏一边把双方知道的消息对了遍。 温禾安记性好,听过的话可以分毫不差地复述,她说:“被救下的那几个说根本不知道外岛塌陷,房屋良田俱毁,这么多天他们身处异地的事,在他们记忆中,只在那日中午感受到了晃动,没一会,晃动就停了下来,山神救了他们。这几日,他们仍然生活在外岛上,与世隔绝,山泉水格外甘洌。” “你们将囚车打开时,他们可睁开了眼睛?囚车里有什么玄机,是不是幻境。” 外岛已经塌成那等模样了。 他们还有哪的外岛住。 商淮算是知道为什么一表明自己身份,并表示是巫山救了他们时,这些人表现得如此愤怒了。感情他们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觉得自己所处的环境毫无危险可言,他在那大放厥词,在他们眼中,跟疯子没有差别。 “囚车上扯了层绒布,用料还不错,我不是第一个掀开遮挡看的人,但我看的时候,看到了绒毯上浩瀚流转的夜空,星月交相辉映。很快就不见了。” “是幻境。”温禾安用指尖点了下眉心,低声说:“我有个想法,还需要了解些东西,等晚点确认了和你说。” 商淮精神一振。 他发现了,陆屿然也是这样,话说得轻描淡写,似是而非,有时候以“随口一提”“不保真”“随便一猜”这样类似的话开头,往往是一语中的,八、九不离十。 温禾安也这样。 难怪能走到一起去。 他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心开始开始担忧晚些时候外域王族那边的血脉感召会不会顺利进行。 商淮下了二楼,温禾安在三楼栏杆上站了一会,看了看书房方向,拿出四方镜,发现陆屿然发了条消息过来:【进屋歇着,等我一会。】 温禾安推开了陆屿然的房门。 她先是在窗棂后的小榻上靠了会,把四方镜放在一边闭目养神,半晌,又起身走到床榻前,撩开帷幔,躺在纹理素淡的被衾上。整件事情线条太多,牵扯太多,很多想法只能一次次被否决,寻找最为接近真相的那一种可能性。 心里藏着事,确实歇不好,温禾安趴在床沿边,拿出四方镜点进陆屿然的气息中,因为神识之间联系太过紧密,点进去的时候她手指有一瞬间的麻意,忍不住轻轻甩了下,才开始写字:【他们自称山神,培养第八感洁净,将洁净之力灌于松灵与山泉之中,叫村民时时佩戴,日日饮水。】 【王庭将外岛千余名凡人掳去,不威胁,不恐吓,不立刻取他们性命。将人掳走后还要花大代价给村民们制造幻境,让他们以为自己还生活在熟悉的外岛。】 她眼梢压得微低,好似当真在隔空问那边的人:【为什么。】 温禾安将自己所有的想法抛了出去,跟自顾自的碎碎念一样,原本,禁术的情况她也要和陆屿然说一说,月前敲定的合作,并不会随着关系的转变而模糊失效。 陆屿然在书房里忙着,她没指望他这时候看见了回。 也不需要回。 答案是什么,她心中已经有数。 温禾安转而联系徐远思:【我等会去找你,有事问。】 她又点开林十鸢的气息,几天前,月流说林十鸢辞别了队伍,带着珍宝阁的队伍先回来了,她斟酌了番字句,说:【禁术这边,我需要更为深入的线索,林家要不要接这一单生意。】 是林家,不是珍宝阁。 说到底,珍宝阁只是贩卖修士器物用品的铺面,做得再大,也是实物上的生意,但林家家大业大,千百年来屹立不倒,南来北往的生意做了不知多少,建立起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除了实力上确实有所不如,在其他方面,也不比大世家与宗门差。 林十鸢暂时没回她。 应当是没看到。 就在这时候,陆屿然给她回了消息,上面几行字应该是仔细看过了,此刻还真应着那句含有自问自答意味的“为什么”,回:【因为不能。】 温禾安看了看,笑了下。 他问:【晚上还有事?】 【有,再等半个时辰,要出去一趟。】她如此说着,准备摁下四方镜,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今夜事有点多,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忙自己的,不要等我。】 这次那边回得有些慢,隔了好一会,发来消息:【嗯。】 【你的灵戒在我这,要不要来拿。】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屿然发了最后一条消息,一如既往的简短:【你的熟人,珍宝阁少当家。】 温禾安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他的书房门。 书房比城东宅院里那个大许多,打通了两间厢房,除了一方案桌,两面壁柜外,还有扇屏风。屏风后摆了张四四方方的檀木桌,桌面刻着浮雕,栩栩如生,异香连连,桌边放着三四张座椅,陆屿然扯了张坐着,林十鸢也在对面坐着。 林十鸢手里捧着的热茶已经有些冷了,她从秘境中得了不少好处,商人贪婪,可她很早就学会了抑制自己的贪性,永远做最对自己有利的事。她能从秘境中得到的好处都已经得到了,剩下的,不是她能想的。 自打珍宝阁靠上了巫山,巫山上下一众所需的所有珍宝灵器,都能直接走巫山的账,不需要当场现结,而是过一段时间,由两边的人一起对接,按当初谈好的折扣来付钱。 她今日,就是捧着账本来的。 而这样的事,根本用不着陆屿然亲自处理。 待扫完账本,他略一掀眼,背脊抵着椅背,示意她有话就说,而林十鸢将那些记账的纸在他面前撕成两半时,迎着那道淡漠平静的眼神时,压力几乎削开了她的双肩。 她险些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林十鸢定了定神,说出自己的来意 她准备对林淮动手了。林淮不死,再如何拉锯都跟小打小闹似的,她爹会永远想着去扶那坨根本扶不上墙,只会一个劲掏空家底的烂泥。巫山现在会给珍宝阁撑腰,但不代表一辈子都会。 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很明晰,她要完全掌家,而非偏安一隅保对峙之势,苟且偷生。 林淮一死,她需要巫山借一段势来替她撑着,撑到她父亲清醒了,明白局势了,接受这个事实了,这才算完。 林十鸢不是贸然前来,会来,自然是备足了诚意,她是商人,商人最会权衡利弊,她考虑到了所有的隐患,因素,几度换位思考,觉得帝嗣没有理由拒绝。 可实在摸不准。 陆屿然不像温流光狮子大开口,不把人当人,但又当真太过清静,相较于这种难以揣度的,林十鸢情愿去应付那种欲壑难填的。 第116节 见温禾安踱步进来,林十鸢和她视线交接,彼此颔首,唇无声上下动了动,算是打过了招呼。 窒息的感觉总算是消退几分。 温禾安含笑看了看她便挪开了视线,她动作很轻,显然不想打扰他们,陆屿然看了看她的脸颊,将灵戒从袖袍中取出来,放在桌面一角。等她伸手将灵戒收回去,又指了指身侧空着的一张座椅,道:“坐会。” 温禾安犹豫了会,拉开椅子坐下。 她不说话,抓着四方镜玩,灵戒在掌心滚了两圈后发现了不对,灵气探进去一看,发现里面多出来很多珍稀物件,不由抬睫,无声看向陆屿然。大概是被连着看了几眼,他侧了侧身,低声问:“怎么了?” “……多了。”温禾安咬字很轻,将掌 心中的灵戒给他看。 陆屿然嗯了声,指腹搭在右手手腕上转了半圈,大概是带着些微不可见的笑意,声线里肃然清色散去很多:“收着,想用就用。” 林十鸢满腹疑虑,这两位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现在也没说什么,就两句话,但就是感觉,特别不一样。 她还是慢慢说起了这次的来意,她能给出的东西,未来能为巫山提供的便利。 温禾安初时有些诧异,后面便了然了,她在四方镜上问了问李逾的情况,把天悬家的合作以及自己的打算也说了,只要能从穆勒嘴里撬出东西,李逾无所谓任何手段。 玩了一会,见暂时还没人回,她盯着镜面看了会,思绪渐渐抽离,想起了外岛的事。 陆屿然说得没错。 王庭百年前使用禁术对付琅州百余名老人的时候,为禁术碾灭西陵瞿家所有年轻人生命的时候,圣者出面将徐家所有人强行押走,不顾死活让他们布阵消耗生命力的时候,何曾手软过。 是他们生出悲悯之心了吗。 绝不可能。 自从知道有世家在暗中动用禁术之后,温禾安一直抓不住重点,不是她不够敏锐聪慧,而是骤然挖出的东西太多,一件接一件砸在头上,很多都是过去发生的事,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最为要命的是,她一直不知道王庭动用禁术的条件是什么。 琅州死的都是老人,衢州都是年轻人,徐家是傀阵师血脉?能让王庭出大手笔的禁术条件若是如此简单,这大街上,岂不是稍微有些能力的人都可使用禁术。 毕竟人命在而今混乱不堪的九州,实在算不得什么,随意一场战争,都不知要死多少人。 这几件事里甚至没有一个共通点。 但现在。 她找到了。 既然不是王庭不想和从前一样直接将人杀害,既然不是他们不想跟押解徐远思一样扣押外岛之人,那他们必然有着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 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一旦这样做了,可能就会前功尽弃,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所以不得不如此小心,放肆铺张。 给凡人构建空间通道,给他们一刻不歇地布置幻境蒙蔽双眼。 ——江无双出行,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吧。 反推一下,如果不这样精心伺候,会发生些什么。 温禾安指尖一下没一下地点在镜面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哒哒”声,脑海中自动描摹出会发生的画面。外岛的山民一辈子生活在深山中,听过兵乱,听过世家宗门,天上仙人大战,但没有遇见过,骤然遇到这样的情况,是人都会慌张,哭天喊地,向天地告饶,惶惶难安。 他们保持警惕,分不出心神再去喝什么山泉水,不会心无旁骛满怀对山神的信任和敬仰。 人的心静不下来,再怎么用第八感都无济于事,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选择外岛,耗了这么长时间。 毋庸置疑,村民们会沾染上诸多的负面情绪,他们会“脏”,不再保持“纯净”。 所以这滑稽至极的“纯净”,才是完成这道禁术最为重要的条件,是王庭一定要守好的东西。 纯净,是人的情绪,还是状态,亦或者两者兼有? 想明白这点后,温禾安反而不着急了,对这种错杂盘根的事情,她向来有耐心,只要捻出了个头,顺着理下去,一整条线很快也就清楚了。 她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睛会无意识睁大,视线长时间落在同一个地方,青丝柔顺垂散,显得格外从容宁静。 林十鸢看了她好几眼,眼中几经闪烁,隐隐有些猜想,又觉得有些虚幻不真实,直到感应到一缕不算凛厉,看起来攻击性不强,但给人的压迫感分毫不减的气息不经意间逸出,往陆屿然手臂上一绕,一搭。 林十鸢的说辞中途卡住。 陆屿然看了看温禾安,指腹在小臂上轻拍了下,什么都没说。 他们的气息平时称王称霸惯了,到哪都是独一份的存在,真正斗起来的时候彼此跟要吃了对方似的,可他们又非要缠成那样,像是要深刻到溶于骨血之中,如今时间相隔不久,稍稍走神或不太注意严加控制的时候,会不经意溢出来一点。 空气中的气味悄然变作熟透的盛夏甜桃果香,极淡,不细嗅闻不到。 温禾安见他们骤然安静,恍然回神,眨了眨眼。林十鸢实在是惊讶,上次陆屿然为她解开阵法,她就有想过某种可能,但只要一想这两位如今的境况和彼此的身份,这道念头就骤的打消了。 大家都是人精,在最浑浊的权势中心淌了一趟又一趟,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她跟温禾安从前就有交情,后面因为结盟情谊加深,不算好友,也算个朋友,此刻收不住话音,吐出个短促的字节,很是迟疑:“你……” 便收住了话音。 然而坐在这里的另外两位,谁看不出她眼神里透着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真的假的啊。 温禾安慢吞吞将那缕气息勾回来,林十鸢也反应过来了,脸上表情控制得十分好,眉眼间那丝惊讶的微妙又化作诚心诚意。 陆屿然视线落在身侧之人身上,抵在椅骨上的长指半晌未动,看不出什么神情变化。 掌心中灵戒一直都在,昨日想着要与商淮商议天悬家的事,需要交付大笔灵石,这枚灵戒原本戴在她的手指上,然而陆屿然很喜欢牵她的手,牵着扣着,十指紧握,当时不满她手上还有阻隔间隙,皱眉将灵戒摘下,丢到了一边。 温禾安手上的镜面闪了下,散发出滢滢光泽,她低头扫了眼,悄然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她朝正在说话的林十鸢颔首含笑,左手紧接着落在陆屿然右侧手腕上,触了触,很快离开,掌心往前挪了半截,旋即覆在他的手背上,乌瞳干净,唇瓣轻启轻合:“我先走了。” 陆屿然垂眼看两人交叠的掌与指,须臾,喉结上下一动:“早点回。” 温禾安点点头,路过林十鸢时停了下,低声说:“忙完了看下四方镜,有事和你商量。” 书房门合上。 林十鸢按捺住想翻出四方镜看一看的冲动,眼尾一提,唇尾一翘,笑容大方得体,心中又是焦急,又觉得稀奇,温禾安这一个动作下来,什么也没说,但又将她所有疑惑的问话都无声回答了。 但她很快发现这是一件好事。 ——帝嗣变得很好说话。 “半个月。”陆屿然好整以暇地将纸张推到林十鸢跟前,松口:“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情,半个月内解决好一切。” 林十鸢心中长长松了口气。 陆屿然半靠在椅背上,侧脸沁进窗外沉进来的一抹金灿灿晚霞之中,半晌,他眼梢微一落,唇角弧度往上提了提,心中确实愉悦。 他素来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秉性,性情淡是真,抗拒生人接近也是真,但另一方面,他实在很喜欢和温禾安相处,接近。她一句喜欢,让他不至于再为一个巫久,一两句欲要插足的“豪言壮语”郁郁难抑,但有时候,也确实……会想要她亲口说出这段关系,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朋友们的视线中。 他就是不说。 但有时候,也藏不住,看上去应该很明显。 林十鸢出去后,陆屿然在窗前站了一息,在太阳彻底落山时伸手抵了下自己唇角一侧。 感觉。 他嗜甜的症状,随着她次次纵容,越来越严重了。 半个时辰后,商淮悬着的另一半心终于还是死了,他大步上三楼,跨进书房门,对陆屿然道:“怀墟那边出了点岔子,可能要去一趟。” 陆屿然起身,皱眉:“什么事。” 商淮边走边道:“他们搞什么血缘感召,结果在萝州城附近察觉到了两道王族血脉。” 陆屿然眸光一凝。 第84章 陆屿然和商淮从酒楼正门出的时候, 遇上了罗青山。 他难得没挎着药箱,宽大的袖袍随着晚风荡起,这段时间他揣着重任, 进秘境又出秘境, 头上还有个时限压着,可谓身心俱疲,因为埋首在书堆中的缘故,脸色有种没见过日光的苍白,眼下乌青很是明显。 他搭着眼皮, 险些撞到商淮身上,后者很是稀奇地盯着他瞅了瞅, 问:“你最近怎么老是慌慌张张的。” 罗青山冷静了好几个时辰才来见陆屿然,前一刻脑海中还在斟酌字句, 谁知还没进楼就打 上了照面, 他赶忙展袖行礼:“公子。” 顾不上回应好兄弟商淮的关怀,他看向陆屿然, 面色肃然, 低声道:“上回公子吩咐下来的事,属下查出眉目了。” 陆屿然停下脚步。 因为神殿的原因, 他的血液百毒不侵,可镇妖邪,很多时候不需要医师, 族中仍拨了最为优秀的巫医跟在他身边,一是遮掩这个秘密,二是能够游刃有余应对身边的突发事件。 近期, 他只吩咐罗青山办了一件事。 陆屿然瞥了眼他隐含凝重的神情,须臾, 看向商淮:“你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我等会来。” 商淮没事的时候插科打诨最拿手,真有事了分得清轻重,罗青山这幅模样,这等语气,一看就不是小事,当即敛了笑意:“行,我先去。” 陆屿然和罗青山上了三楼书房。 罗青山的衣角拂过门槛,陆屿然手指往半空中略一压下,就见窗棂闭合,门扉严丝合缝关上,一个无形的结界包裹住这里,意味着今日的谈话绝不会有泄露的可能。 保护某个人的态度很是明显。 陆屿然站在书案后,香炉里袅袅生烟,撩起眼皮去看罗青山,眼神里有种切肤锋芒的锐意:“查出什么来了。” 罗青山从袖袍里捏出一叠纸,大约四五张,递到桌面上。纸上是千年前巫医留下的字句,被他一字不落地誊抄下来,作为印证自己结论的依据摆在陆屿然眼前,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重大,出口时声音下意识放低了些:“公子,是妖血。” 陆屿然手指抵在纸张上,用了点力,视线扫过上面工整的字迹,很快冷静下来,问:“确定吗?” “属下不敢大放厥词。” 纸上内容只有巫医能看懂,涉及自己领域的事件,他解释得详细:“属下查过族中保存下来的手札,妖骸是在帝主时期才出现,在这之前,九州没有出现过妖,自然不会出现妖化现象。” 既然跟妖脱不了关系,罗青山索性大胆假设,也不去纠结这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有好几天,他都在分辨温禾安脸上妖化迹象究竟是妖与妖的传染造成的,还是注入妖血造成的,最后得出了结论。 “若是直接被妖传染,发作会非常快,拖不了多久。而千年前九州在妖血上其实有了较大进展……若是注入妖血,发作时间是可以控制的。” 从罗青山说第一句起,陆屿然瞳色就清沉下来。 罗青山要表达的意思,他听个开头就清楚。 罗青山摸不准他的想法,然职责所在,他不得不开这个头,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公子,千年前奉帝命参与捕妖和研究的世家不在少数,但妖血不是每家都有,有条件保存妖血的屈指可数。属下担心……” 他有点说不下去。 第117节 陆屿然替他将话一字一字补充完整:“你怀疑,有世家躲过了帝主逝世之前的销毁令,偷偷留下了妖血。” 罗青山张张嘴,道:“是。” 不然根本无从解释。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天都或是王庭。 罗青山皱眉问:“公子,事情涉及妖骸与妖血,他们拥有如此危险的东西,且已经将它试用在人身上,我们是不是要禀报族内,号召千宗万族,采取措施,及时止损。” 九州现在还在齐心解决妖骸之乱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想着能够一劳永逸一网打尽呢。 谁能想到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人坐镇幕后,用这种危险至极的手段操控局面,这事的性质和哪个人,哪一家为了私心动用禁术是全然不同的。 天底下有的是龌龊事,丧德鬼,巫山管不了那么多。但妖血这种东西太可怕了——温禾安身上有,其他人呢?他们手里有几份妖血?给几人下过这种东西?都发展到哪一步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毅力在妖血的支撑下长时间捱过来的。 给温禾安种下妖血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最为可怕的是,这东西是一直没有得出解决办法的,时间控得再长,也就百年而已,它最终还是会爆发,妖化的现象会加深,加重,最终彻底变为妖,开始有疯狂的吞噬欲望,神智不再。 陆屿然拉开椅子,从书案后走出来。 他脸色很是清净,眼底结霜般冷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行至窗前,大概是觉得空气中气氛太过沉闷,伸手将窗棂推开小半,夜风与月色争先透进来,遮蔽窥视的结界紧接着扩出去。 “不用。” 罗青山料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巫山对妖骸格外敏感,不夸张的说,但凡知道这件事,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隐患。 窗外树影婆娑,陆屿然喉咙无声滚动,在极短的时间接收了所有消息,并很快下了决定。 他看向罗青山。 陆屿然极少这样注视人,如此正色起来,压迫感来得格外强烈,难以抵御。 见罗青山一下子紧张起来,他静而垂眼,声音不急不缓,字句中的命令意味却骤然逼人:“今日谈话内容,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对第三个人提及。谁都不行。” “接着查,将所有有关妖骸的资料都找出来给我。” 罗青山颔首低声应下,然脚步跟扎了根似的,他站在原地捏了捏掌心,终是在刺痛的催使下张嘴欲言又止:“公子,二少主实力非凡,她若是突然失去神智……” 短时间内,谁都制不住她。 “不会。”陆屿然掌心撑在窗边横木上,说:“我看着。” 城南巷尾,三座宅院相连互通,绿荫遮蔽,枝叶簌簌作响,商淮站在异域两位王族中间,要笑不笑的,三言两语丢下去,字句不算客气,但语气很是微妙,叫人挑不出刺来。 说实话,九州现在这个风云涌动的局面,商淮是真不想让这些横行无忌的外域人多待。 最好是上午办完事,下午就走。 然而事与愿违。 “究竟是有几个同族在我们这啊?”商淮摇着一把透骨扇,往掌心一搭,发出“啪”的清脆声响,眯着双妖异的桃花眼慢条斯理地问身边人:“在九州玩潜伏呢?” 跟他搭话的那人倒是沉得住气,明白这里是谁的主场,他说话时额心上倒竖的眼球状图样跟着闪烁,像是在有规律的张合呼吸:“商淮公子说得太严重了,若是潜伏,我们兴师动众万里奔袭前来寻找,岂不自露马脚。” 商淮啧了声,附和着点头:“倒也是。” “这样说来,那只能是你们的血脉感召之术不靠谱啊。”他耸了下肩,仍是笑吟吟的:“九州如今的局势你们也有所耳闻,巫山并非一家独大,我们热情好客,但不能留客人久住,这找人,还是越快越好。” 这边人还没回话,那边已经有个年轻气盛的按捺不住了,他面色黝黑,面无表情地将手腕上突起的骨刺摁回去。帝主逝去后,异域常有声音要将九州吞并,可真到了九州,才几天,他们就有点待不住了。 不能肆意活动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这边的天气,饮食,灵力,好似在冥冥中排挤他们,“相”都有点不受控制,让人心中止不住升起躁意,此刻颇为阴阳怪气地朝商淮吐出一句:“巫山尽心费力,东 奔西顾,这么多年过去,竟也没掌控九州,看来都是白用功。” 商淮看向他,云淡风轻地笑:“如此说来,我们两域倒是彼此彼此。” 那少年反应过来后大怒,被身边叔父严厉摁住肩头,以眼神警告制止,恰在此时,怀墟推门出来了。 他穿得太简朴,发冠束带也没用,任由长发从肩头淌下,然浑身气度清贵,仍于无形中摄人。身后跟着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一路走,男子一路陈情,而他始终只皱眉,不置一词。 见他出来,躁动不已的异域人老实了,商淮皱皱眉,也止住了话音。 天悬家在某种时候有近乎神异的直觉。 清正隽永的贵公子皮囊里,潜藏着凶戾的深渊巨兽,危险程度比第一次见面时不知多了多少。商淮倒是不怕,但也不会想着跟这等人物分个口头上的胜负。 也正是这个时候,陆屿然踩着空间裂隙走出来,他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与怀墟对视,问:“怎么回事。” 怀墟挥挥手屏退左右,王族之人尽皆离去,几人踏过一段弯桥,在湖心亭中落座,怀墟朝唯一站着的男子投去一道眼神,他是奚荼的胞弟奚幸,而今溶族主事人之一,并非那种鲁莽不靠谱的性格。 “血脉牵引没有出问题。”怀墟给出结论:“奚荼在九州有了子嗣。” 奚幸眼仁震缩,心头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两兄弟一起长大,奚荼是长兄,从小就是混不吝的性格,王族子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明里暗里倾慕他的人不在少数,然他志不在风花雪月,只好广交朋友,探究世间稀奇之事。 当年王族撤离九州时,不知给这位迟迟不归的少年发了多少消息,用了多少法子,甚至到后两日都有人怀疑他是死在九州了,拿命灯一看,才知人活得好好的。 时限将至,人却千呼万唤仍不出现,他们不得不撤回防线以外的外域。 这么多年,奚幸想了无数种自家兄长不愿回族中的可能,或是九州于奚荼来说有抗拒不了的新鲜,他最喜欢刺激惊奇,亦或是他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绊住了手脚。最坏的情况都想到了,唯独没想过这个。 足足百年,孩子都有了,家不回一次,连平安都不报一个? 这简直太荒谬了! 绝不是他兄长能做出来的事。 怀墟觉得有些意思。 奚荼这个人他没接触过,但既然此行目的是他,出发前也曾了解过。人的心境随着时事的变化总会改变,保持不了一辈子的年少天真,奚幸此刻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他看来稀疏平常,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九州上空散布着那位帝主遗留的无形规则,这种规则克制妖气,也克制外域之人,实力越强越容易受到牵制。 说到底,一方水土一方人,这里的土壤,空气,稠密的人群,都令他们难以舒展。 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极有资质的人甘愿在此盘踞受缚百年。 虚渺如云烟的爱意吗。 自打奚辛建立起血脉感召但出现两道亲缘气息这样的事件后,怀墟就亲自主控了后半程,方才商淮来只见满院同样摸不着头脑的王族之人的原因就在于此,有些情况,怀墟知道得更清楚。 “不必再开第二次血脉感召了。”怀墟转动着杯盏,看上面的花纹如抱团般在眼前缭绕舒展,话是对奚辛说的:“你兄长所在位置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会去见见他。” 说罢,他朝空中摆了下长指,奚幸见状颔首,自觉退出亭外。商淮琢磨出他的意思,抿了口清茶,给陆屿然递了个眼神后起身,将湖心亭完全空出来留给这两位。 “大的已经找到了,留我是想说什么。” 一面纱帘在陆屿然眼前掀起半面,粼粼湖色在月光下流动,他转而看向怀墟,妖血的事横亘在心中,思绪万千,被他兀自压下去,此时眼皮朝上一叠,不动声色问:“说小的那个?” 既然大的这么快就被他找到,小的那个所在位置必然也瞒不过。 怀墟不意外他会猜到,若有如无地颔首。 “我接手血脉感召的时候,察觉到了奚荼子嗣的气息。奚荼的溶族血脉很强,他孩子的血脉却出乎我意料的微弱。”说到这,怀墟才将手指从杯盏边缘放下来,随意搭在膝头,似笑非笑丢出一道惊人消息:“它给我的反馈,就在萝州城内。” 他看向陆屿然:“在你身边。” 陆屿然像是被针尖刺了下,缓缓坐直身体,慢慢眯了下眼睛,问:“什么意思?” 怀墟手指一抬,半段细长的血色线头在指尖盘转蠕动,蠕动的姿势很像虫蛊,在半空中试探时速度却很快,几乎能看见一点微末血红残影,它能曲能直,穿过凉亭石桌徘徊在陆屿然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最终掀动他的右侧袖摆钻了进去。 腕骨一侧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陆屿然皱眉垂眼,下意识抵触任何触碰,但碍于某种猜测,最终没有拽出线条甩在桌面上。 透过凉亭中的灯光,男子腕骨劲瘦流畅,力量感深深潜藏,透着干净的冷白,先前有袖边遮掩倒也看不出什么,但此刻被线条一掀,腕周内侧两三个叠成淤青齿痕的印记若隐若现。 十分暧昧。 线条不再动弹,像是嗅到了目标一样安然趴在这圈齿痕上,怀墟指尖一勾,线条就消弥在两人视线中。 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不过。 陆屿然眼底蓄积起阴翳。 怀墟和陆屿然年龄相差无几,也算是旧相识,彼此能说得上话,他政务缠身,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思,然如今看情爱之事实在觉得荒诞,不免提了下唇:“认真的?” 这一天里几起波折,事事有关温禾安,陆屿然忍不住拧了圈腕骨,又甩了下,动作间难免外泄出点躁意,眼神锐利而直接。 不认真,他总不能是觉得好玩。 怀墟笑了下,弧度浅淡:“找到奚荼,我们就准备回程了。王族的‘相’与能力对外皆是秘密,不能外泄,溶族血脉特殊,按理说,我要将奚荼的女儿带回去。” “但我赴万里而来,如今身处九州腹地,敌多我寡,就罢了。” 他停了下,才接着说:“我就不见她了,问问她要不要见见她父亲吧,如果我感应得没错,两道溶族血缘,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接触过了。” “我王族的规矩,正好让奚荼说一说。” 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好在不必拐弯抹角,坏在稍不注意就被抓住重点,一击即中。怀墟若是说别的,陆屿然大可直接拒绝,可他说起父女之间,这是温禾安的事,只有她自己能做决定。 “这段时间不行。”陆屿然从石凳上起身,面朝垂落的纱帐,道:“奚荼是你们的人,明日你见过他之后,所有人都撤离九州,他可以留下,待事情解决完再转向巫山,经九州防线回归异域。” 怀墟身居高位,已经很少与人如此明火执仗,有来有回地推拒试探,事实上,除了灵漓派系的坚定拥护者,无人敢忤逆他,他跟着站起来,思索了会,垂眸漠然:“给我个理由。” “传承要开了。”两道视线皆如雷霆霜露,短兵相接时各有各的考量,陆屿然没藏瞒什么,道:“我不允许任何东西在这时候扰乱她的心境。” 温禾安面对的强敌太多,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强大的实力是她保全自己的绝对倚仗。 她需要心无旁骛的获取这份力量。 少年天骄初遇情爱,满腔炙热,事事都在为心上人考量,耐心,细致,算无遗策。 然而从来真心能得几分回报。 怀墟遮下眼底不以为意的荒寥,轻扫了眼他的背影:“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我也没想到。” 湖水流动声徐徐,陆屿然回身,因两人立场全然不同,注定谈公事比私事多得多,难得有语气和缓的时候,此时拨了下帘纱,似笑非笑:“以为你和灵漓斗生斗死,谁知突然管起了妖骸的事。你这是在替谁耿耿于怀。” 怀墟坐回椅子上,神色莫测,搭在茶盏上的三根手指摩挲着花纹,半晌,哂笑一声。 陆屿然将一个白色瓷瓶放在桌面上,说:“外域的伤药在九州管不了什么用, 别带着一身血腥味到处招摇。先凑合用,我这里暂时没更顶级的伤药。” 巫山帝嗣何曾在这方面有过短缺,怀墟看了他一眼。 陆屿然眼皮一耷,说话时又冷又酷:“给我道侣了。” 他伸手指了指怀墟肩胛位置,也是觉得有意思:“你这又是怎么了?谁还能伤得了你?” 第118节 怀墟真正笑了下,脸上每根线条都鲜艳生动起来,一双眼却凛然逢冬,在精致明旖的五官下有种格格不入的沉郁之色:“还能是谁。” “陛下亲自出手。”他指尖散漫地摁了下肩骨位置,好似浑然感觉不到疼痛:“说起来,还是我的荣幸。” 陆屿然闻言静默,他从前就不懂这个人和灵漓之间的纠葛,现在和温禾安在一起后,算是有经验了,依旧不懂——也不想懂。 他对自己现在和温禾安的状态很是满意,任何话都可以说明白,任何矛盾都可以摊开来解决。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也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喜欢。 “后天我进秘境,五天后回来,回来后我找个机会见见奚荼。”陆屿然最终说。 怀墟看看摆在面前的瓷瓶,慢条斯理道:“这么好心,打的是这个主意?” 陆屿然反问:“他以异域之身,在九州蛰伏百年,我不该见?” 无可挑剔的说辞。 怀墟心知他要问的,想问的绝不是这些,却没有深究。他们作为九州与异域举足轻重的人物,关系一直控得各有余地,张弛有度,有些不那么严重的,双方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后真出了事,才要有商有量互通有无。 “陆屿然。”怀墟唤了他一声,神情淡淡的:“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提及,两域在妖骸之上的研究或许可以深入研究,你我皆有利。你好好考虑考虑。” 陆屿然动作一顿,撩开帘纱往外走,撂下一句:“走了。” 温禾安先去月流的院子里见了徐远思。 第一次见面徐远思状态不好,才从王庭的控制中脱身,休息也没休息好,浑浑噩噩竭力清醒着将自己认为关键的说了,跟倒豆子似的,也分不清什么重点不重点。 他能想到会在短时间内和温禾安见第二次,也知道她会整合手里目前有的线索问他一些更为细致的东西,但此刻在烛火下见她剔透的眼睛,还是有些晃不过神来,侧了侧头,迟疑地问:“你说什么?” 温禾安坐在绿藤边的宽椅上,示意他也坐,跟好友叙旧般,他问,她便耐心地重复:“我才从珍宝阁出来,听说你们徐家日常做买卖不少,其中牵连禁术的也不少。我今日来,就是想听听这些事。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 徐远思惊疑不定,就差举手澄清了:“谁说的?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家什么时候牵扯禁术了——” 他们家都快被禁术害死了。 他边说边看温禾安的脸色。 “不牵扯伤天害理那一环,参与最后收尾的也算。”温禾安弯下身将一根被风吹到脚边的藤条拂开,侧脸静美安然:“我是在世家长大的,世家做的什么交易我知道,这次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徐远思明白这个意思了,他张了张嘴,生怕她不知道,道:“二少主,温禾安,我们家是收了别人钱的,签了天字契,手印都摁了,不能对外说半个字。你问问林十鸢,生意场上诚信立足啊,这样日后谁还敢……” “你若不说,傀阵师徐家可能就于此代终结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温禾安不会任由时间在题外话上逗留太久:“徐家留下来的那些人,显然撑不住傀阵师门户,你们家哪还有立足之地。” 徐远思哑然无言,半晌,狠狠一撑额头,喉咙吞咽了下:“我不知道,我接手族中之事也没几年,这个你知道。” 温禾安看了恨不得指天发誓的徐远思一会,半晌,弯弯唇,脊背松懈下来靠着椅子,轻声说:“是,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只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徐远思,别的事我都不必知道,我只想知道最关键的。” “你没对我说实话。” 徐远思紧紧锁眉。 “你先前和我说,金银粟的阵心与傀阵师融合可成为禁术这事,是你们家的绝密,这样的绝密,我却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当时我以为,是徐家旁支勾结王庭意欲取而代之,可后来想想,既然是绝密,旁支知道的可能性也不大。” 温禾安手指自然搭在宽椅椅边,轻轻点着,声音不疾不徐:“消息是你们自己透出去的?你们和王庭早在这方面有接触?” 她的声音很好听,散在夜风中,却让徐远思起了一后背冷汗:“不管是王庭,天都还是巫山,他们若是起了动用禁术的心思,且计划牵扯之大能叫圣者都出手,要做自然就只做效果最好的那个,我若是他们幕后的决策者,你想想,我第一个会去接触谁。” 徐远思完全沉默下来。 “九州之上,谁不知道金银粟是一大奇迹,一个阵法,世代传承,庇护后嗣,屹立不倒。林十鸢说它是世间最为特殊的禁术,创造它的人,在这方面,钻研必定最深吧。” 徐远思一直没坐,就杵着站在灯下,面庞模糊,像只被踹了腿淋了雨还要强打着精神撑面子的落难狗,温禾安每说一句,他就落魄一分。 到最后,他勉强扯动了下嘴角:“你怎么比几年前还聪明。” “大概是这几年不顺心,阴谋阳谋见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温禾安抬眸看了看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半个时辰后我有别的事要做,我这次想听毫无隐瞒的真话。这件事情上,我绕的弯子已经足够多了。” “你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从始至终表现得随和,语气跟闲聊一样,然而一琢磨,尤其是后两句,徐远思能嗅到危险之意。 徐家一垮,他现在也不是徐家少主,温禾安只是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因为合作过,他有幸见过她大动干戈起来是多么铁石心肠。 现在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他根本没得选择。 徐远思内心飞速衡量,好在两人是友非敌,有着一样的目的,提早的开诚布公有利于接下来的行动,他本来也是打算在撇干净徐家的前提下慢慢给她透露线索的,既然现在撇不开,那便说吧。 人都没了,维持个清正不阿的正派名声有个屁的用。 他微微一咬两侧腮帮,这下也不矫情了,拽过那把宽椅拖了几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恍若未闻,一屁股坐下去,还没开口说话,先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家可能确实跟禁术有一些牵扯,但那绝不是本意。” “我们家虽然从不自诩清正名门,但培养教育起家中子弟,向来是规规矩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讲得明明白白。你说得没错,因为能力特殊,有不少人惹出了事会叫我们收尾,涉及些战争,还有许多势力重金邀约,但不是所有找上门来的钱我们都能收。几百年前,我们家就定下了规矩,凡有势力叫傀阵师出手相助,战后不得屠城,不得大规模斩杀驱赶流民,这都是写在天字契上的。” “九州战乱不休,难民越来越多,每年秋季,稻谷成熟, 我们家也会拿出一大笔灵石来换成食物救助疾苦。我不是邀功,只是想提前说,徐家不说纯白无瑕,但还有良知,禁术祸害众生,我们没有能耐阻止,但绝不会助纣为虐。” 徐远思满嘴苦涩,说话声音稍低:“我本不知道其中缘故。是那日王庭圣者攻进来之前,我祖母意识到不对,用家中秘术给我留了段传音。” 他睁大眼睛看摇曳的叶片,苦笑着喃喃:“自古以来,生老病死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但人活一世,贪欲无尽,总要强求。这么多年,不少大人物到访过我们家,他们也如你这么想象,身居高位,知道得多,觉得金银粟如此成功,越来越强大,我们定有不世出的禁术秘方。” 温禾安静静地听,若有所思,撷取对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我祖父和外祖母是和乐的性格,好说话,年纪上来了就更是如此,不轻易得罪人,拒绝一件事都是打个哈哈就过了。我祖母在传音中告诉我,百年前,王庭,天都乃至巫山、 九洞十窟都有人上门做客,话说得含蓄,可意思很明显,都意在禁术,我们家中立,不搅混水,也爱和平,一律对外说的是没有。” 他指了指自己:“早些年我去问,斩钉截铁得到的回复也是根本没这一回事。” “直到听到那段传音。” 温禾安等着他说下去,这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微妙复杂,到了这一步,她知道事情将有关键性的进展,她等待着这个谜底,并将根据它决定后续举措。 徐远思手掌交握,用力捏了下,声音下意识低下来,仿佛怕黑夜中还藏着什么窥听的东西,温禾安顺着他的视线转了转,扩出一道弧形结界,将两人包裹在内。 “结果是真有。” 徐远思耸着肩苦笑:“金银粟就是用这道禁术制成的。” “圣者生命再长,总有消逝的一日,金银粟却能千秋万代,日益强大。纵使这种强大的增幅很是缓慢,百年看不出什么,千年看不出什么,可万载之后呢,金银粟而今相当于一位圣者之力,届时会不会堪比肩两位,三位……这样的东西,怎可能平白出来。” 温禾安皱眉。她不曾很快反应联想到这一点上是因为年岁尚浅,对寻求逆天之道没有任何想法,但能够想象得到,有些人为了强行改命,会如何处心积虑穷尽心思钻研。 他们有自己的思维和逻辑,不是徐家一个否认的回答可以轻易打发的。 她敲了敲椅边,第一次表达一种不动声色的催促,问:“什么禁术。” 徐远思缓缓吐字:“八感。” 温禾安下意识问:“第八感?” “自然不是。”徐远思摇头,如实告知:“希望,相思,牵挂,‘绝处逢生’,守候,纯净,融合以及一样圣者之器。这八样里选四样即可行逆转之势,创造奇迹,选六样即为上乘,效果更好。难的是这八样之中每一样都需要有百人千人之数,用圣者之器盛取封存,盛取时间前后不超过三日,越短越好,情感、越深越好。” “前后顺序,辅佐珍稀,都有严格繁多的要求。” 温禾安将这些词汇牢牢记住,在听到纯净时想起了外岛上那些村民,半晌,开口道:“都是美好的字,听起来和禁术扯不上关系。” 徐远思震惊她的面不改色,也震惊于她抓根源所在的本事,颔首哑声说:“祖母跟我说,外人打听都提禁术,但徐家世世代代的家主并不如此称呼它,他们只称它为秘笈,独创的秘笈。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先祖试过用这道秘笈想再创出一道金银粟,然而难度太大,从来没有成功过。” “百年前九州风云会,我祖父祖母受邀,也想看看族中子弟的本事,便都去了。我们傀阵师身体不行,单打独斗不是强项,就是那一次风云会上,我祖父在房中受袭,迷迷糊糊之间晕眩一片,依稀记得自己说了些话,清醒过来后却好好地躺在床上,毫发无损,根本不记得自己对什么人说了什么。” 徐家家主不是没脑子的。当时那个情形,他再猝不及防,再不擅打斗也是个顶级傀阵师,能有能耐进退自如,随意出手的,实力必然出神入化,甚至可能是圣者。 这等人物,哪个不是名满九州。 若有他们处心积虑,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 “祖上留下金银粟,又传下祖训,徐家世世代代,绝不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走火入魔,这也是我们家迟迟没有出现第二座金银粟的原因——先辈们尝试着收集秘笈时,经常容易走入歧途。我祖母最后说,它会成为秘笈还是禁术,是成就金银粟还是人间惨剧,要看它最终落到什么人手里。” “伤人性命与不伤人性命,善念还是恶念,效果不一样。” 温禾安安静思索片刻,低声说:“纯净……可以是一村一镇一城之人发自内心的心无杂念,信仰纯一,固守自我,也可以是——” 可以是人为的麻痹,囚困,引导,最后让他们死于这种“纯净”之下。 金银粟能成,取的是前者,是善念。 今日他们要成的禁术,取的是后者,是恶念。 温禾安静默了会,脑海中整理整件事情,徐远思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一股脑倒出来:“那日之后,我祖父惶惶了一阵,不确定自己说没说,可因为一直心存疑虑,百年来曾暗中查过禁术,也托人跟林家交涉过,但都……九州太大,人一多,起邪门心思的便不少。尤其是世家,谁都不敢说手脚完全干净。” 温禾安没有久待,又跟徐远思说了几句就转身离开,回了城东府宅。 陆屿然不在,但商淮和罗青山都在。 温禾安踏进小楼,见商淮手掌撑着桌面的一角,时不时看一下四方镜,同时和罗青山闲扯,顿时了然,轻声问:“在等阿枝?” 商淮飞快把四方镜往桌面上一摁,眼皮跳了下,分明光明磊落,但自打那出惊天的笑话之后,再听身边人提起凌枝,总是下意识心虚,心虚之后琢磨出不对,才又恢复原有神态。 好几次了都改不过来。 他含糊应了声,转而看向温禾安,扬扬眉问:“明天就要进秘境了,二少主东西都收拾好了?” “该收的都收了。”温禾安勾勾唇,朝门口望了眼,温声说:“我也在等阿枝。另外,禁术的事有进展了,想过来和你说一声。” 商淮不由正色,给她倒了盏凉茶。 温禾安将徐远思的话捡着说了最重要的,商淮没想到会有这样大的突破,听到一半眼睛就下意识眯起来,脑中想法万千,等听到某个地方,他忍不住打断:“等会,等会,什么意思,徐家说巫山也有大人物去他们家问禁术?” 温禾安抿了口凉茶,嗓子冰润,垂睫螓首,说:“是。” 商淮狐疑地抚了抚下巴,去跟罗青山求证:“你说是不是八长老?还是画仙那派的老头?我感觉三长老最近也不对,看我的时候眼神老阴嗖嗖放冷箭,我又没得罪他。” 罗青山写药方的动作停住,叹息一声,面无表情地拆穿:“你不如将所有和你不对付的人都记下来,列为嫌犯得了。” 商淮笑了声:“不要质疑天悬家的直觉。” 沉重的气氛散去一些,温禾安听到商淮这个直觉也笑了下,回望罗青山。 罗青山看她时有些不自然,此刻一与她对视,怔住,而后立马低头。巫医整日扎头在草药和医书当中,遮掩与圆滑的本领都不如常常在外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商淮。 眼睛里藏不住东西。 温禾安微不可见皱眉,若有所思。 话是这样说,商淮在屋里踱步沉思,他在陆屿然手下不知负责多少事,平时不着调归不着调,真要认真起来脑子转得很快:“其中一家一直在使障眼法。” “它做任何事都没有单独行动,而是拉着另外两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迹其中,外界即便有察觉,也根本难以分辨。” 是的。 温禾安心不在焉看着自己的手指,想:天都与巫山联姻,王庭与天都之间又有个针对巫山的塘沽计划,当年琅州城事发,老人暴毙,除了 已知的穆勒,王庭和巫山也有大人物出现。在对徐家家主下手问取秘笈之前,三家都有人明里暗里去问过禁术。西陵瞿家出事时是三家一起召开的九州盛会。 如果不是他们亲自去了外岛,如果不是陆屿然的血能解傀线必死之局,留下肖谙和闻央,如果不是她看到了徐远思的傀线,设局将他救下。就算外界有人察觉到了不对,也会在实力最为强劲的三家之中晕头转向,难以分辨。 这网织得太大,温禾安已经知道了最为关键重要的一环,仍身在迷雾之中。她不确定自己祖母是死于徐家这“八感”中的一道,希望,相思……融合,祖母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去接了那碗粥。 第119节 温禾安看向商淮:“等我从秘境出来就提审穆勒吧。是一家惹的事还是两家勾连,也该水落石出了。” 商淮点头,这也是他们日前就商量好的,他没有意见。 凌枝到了萝州,但没有直接来这里,她得知温禾安有空后就无情地抛弃了商淮,喜滋滋跟她发消息,说自己这回带了些好东西来,约在城中一家小吃做得很有特色的茶肆中见。 陆屿然回来的时候温禾安不在,他垂眼在四方镜上找到人,问:【在哪?】 她回得快,看起来没有在谈正事:【阿枝到了,陪她在茶楼里听戏。】 意思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陆屿然盯着消息看了会,回:【回来了说一声。】 【好。】 陆屿然将罗青山叫到了书房,他奔波了一日,接收到的消息又多,此时在椅子上坐下,重重抵了下眉心,嗓音有些低哑:“九州修士出现妖化症状只可能是被妖血感染,但如果她体内同时有外域王族血脉呢?” 罗青山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自家公子说的情况。 异域王族。 得亏他身在巫山,巫山之后又压着唯一一道防线,不然光是这四个字,都有够让人懵的。 好半晌,罗青山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带迟疑地回答:“公子,属下对异域了解不多,若是这种情况,二少主脸上的疤痕还有可能源自血脉觉醒。” 他跟在陆屿然身后,不止一次跟那些人打过照面,见到过他们额心蠕动的箭簇印记,也见到过两只眼睛中间再长一只冷酷至极的银白色眼瞳,寒芒逼人。 跟上面这些相比,脸上裂道疤……倒也不算稀奇。 想要印证这个可能,比妖血简单很多,每个种族觉醒的能力不一样,会有的症状也不一样,脸上会不会有这道痕,一问溶族人便知。这也是陆屿然想要拜访奚荼的主要目的。 陆屿然朝罗青山摆了摆手。 “等会。”在罗青山转身之际,陆屿然抬眼,说:“拿点篓榆粉来。” 罗青山最怕听到这三个字,但也无可奈何。 几个时辰前与公子谈及妖血,他是真怕二少主失控,然自家公子丢下一句他看着——这东西怎么看?能怎么看?只能一次次用他的血镇着,就跟每年镇住妖骸山脉里庞大的妖气一样。 他从药箱里拿出小玉瓶,放在桌面上,道:“而今已至春五月,用篓榆粉应当能够完全止血,但公子还是要注意,次数不能过于频繁,若有止不住血的情况,一定要回来重新包扎。” “知道。” 罗青山一走,商淮就进了书房,他将温禾安给出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说:“基本已经能断定是王庭做的了,但天都……我有点拿不准是不是他们在用迷魂阵,这种可能性不大。不管是谁在做这件事,他们族中肯定是出大事情了。” 他压低声音:“巫山也有人牵连进去,不知道是不是诬陷。” “徐家家主坐镇傀阵世家久矣,未见真人,未有确切证据,不会相信别人的构陷。”陆屿然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下了命令:“先自查。巫山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容不下禁术。” 商淮毫不意外地应声。 深夜,孤月高悬。 罗青山辗转难眠,跟陆屿然交差后他本应该倒头长睡一场,但这段时间可能是魔怔了,现在躺下来脑子也停不下来,睡意很浅,一会醒一会睡,还能听到隔壁商淮在书房和房门间往返穿梭的脚步。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动静都停了。 罗青山如释重负准备阖眼,却见自己四方镜闪了一下。这个时间点,他想不到还有谁会给自己发消息。 摸起来一看,是段长消息:【深夜打扰罗公子休息了,想问公子身上有没有能醒‘琼冬’酒性的药,若是有的话,能否叫人送到城北的南槐茶楼,灵石我转公子灵庄上,麻烦了。】 客气到令人难以拒绝。 罗青山不用感应气息都知道这是谁发来的消息,温禾安是他见过最温和有礼貌,发自内心谦虚的女子,很能有人不被这种气质吸引。因此爬起来的时候,他是半点脾气也没有。 琼冬由数种灵液药材勾兑配比而成,滋味甘甜,绵长清冽,后劲足,是上好的滋补之物。平常喝也没什么,不用刻意醒酒,但大概是明天要进秘境,怕耽误事,保险起见才给他发这条消息。 对付妖血罗青山是暂时没找到什么有效方法,但配个醒酒药,是眼睛都不用睁。 半刻钟后,他敲响了商淮的房门。 商淮人往门边一靠,睡眼惺忪,睁开半条缝看他:“大医师,您有什么事。” 罗青山将这事大概说了下,他倒是想得很透彻明白,于情于理这东西都不该他去送,他不敢。先不论怎么面对公子的冷脸,退一步来讲,甭管是温禾安还是凌枝,一个没控制好,他今夜就能魂归西天。 商淮算是听明白了,他冷笑着就要关门:“你不敢,我就敢了?我就算被打死了你家公子都不见得会为我出个头……你找她道侣去。” 罗青山在原地杵了半晌,见他这边是真靠不上,还是上楼握着瓷瓶敲响了陆屿然的房门。 半晌,门从里面被抵开。 陆屿然才洗漱过,身上淌着肆意的湿气,见是罗青山,无声提了下眉。 罗青山如实说了。 陆屿然像是知道什么,反应算是平静,当即只掀了掀眼,接过那个瓷瓶,问:“人在哪?” 罗青山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商淮还环胸靠在门边,听着脚步声勉强睁开了眼睛,声音里不难听出困意:“你等会,究竟是谁醉了。我怎么听说温禾安千杯不倒,没谁能喝得过她。” 罗青山想了想四方镜上那条逻辑清晰,措辞客气的消息,颇为严谨地回:“我觉得,醉的应当不是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商淮与他对视了会,被“救命恩人”这四个字提点得头皮都痛,他深深吸了口气,这下完全清醒了。当即一字不发回到房间里,点灯,找四方镜,最后勾上一件外衫套上,撑着二楼扶栏一跃而下。 第85章 夜阑更深, 斗转参横。 茶楼是修士开的,凡人经营的酒肆,驿舍, 茶肆早在入夜后就打烊了, 原先东街那片富贵区倒是夜夜都开,夜夜都有人去寻欢作乐,但这两月里,萝州城遍地修士,他们情愿少赚些钱财, 也不乐意跟这天南海北的修士扯上纠葛。 他们一撒手,专为修士而建的各种玩乐地方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南槐”接近城郊, 僻静深幽,店家给她们端上了水晶糖, 芋头糕和炸得金黄酥脆的小水荚豆。 搭起的台面上, 戏唱到深夜,这会才各自转入台后收拾着归家, 修士搭的戏台子也很有意思, 戏里还像模像样的来一段打斗,刀枪剑戟舞动时, 会巧妙的用上一点粗浅的领悟,很多小孩白天都会跑到一边排并排地看。 温禾安看着对面端着瓷盏慢悠悠晃一晃,再和抿茶水一样细抿的凌枝, 伸手挡了一下,笑着问:“你是不是忘记自己酒量不 行了。明天就要进秘境了,别多喝。” 凌枝睁大了眼睛, 她手也不抖,脸也不红, 说话也反应得过来,盯着温禾安看了会,给她也倒了一杯,撑着腮不甚在意地嘟囔:“从秘境到传承要三天,这又不是酒,是灵液。再说,我酒量也就比你差一点点罢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跟一口气用到后面续不太上来一样,干脆顿了顿,喊她:“安安。” 温禾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递到跟前的瓷盏里琼液清澄,甜香扑鼻而来,确实没有半点烈酒的辛辣气,在凌枝的注视下,她端起来喝了两口。 这就是凌枝在四方镜上说的好东西。 温禾安小时候就开始为天都做事,灵矿的买卖,盛会的召开,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天都的人和对方的人往往坐在一起便是十几二十个,要么举办个宴席假意盛情,要么便干脆在这样的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为自家利益反复试探争取,逼问底线。 她对茶与酒了解颇深,几乎没醉过。 凌枝是她见过微醺后表现得最为正常的人,不笑,不闹,也不吐,唯有的一点异样,是稍微褪去了点外层的壳,变得异于平常的亲人。 平时凌枝从不这么叫她。 温禾安算了算时间,估计罗青山也快要到了,她收回视线,看向凌枝,探身上前用指腹触了触她的额心,没感觉到骤升的温度,好笑地道:“难得见你这样,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要借酒消愁?” 凌枝晃了下手指:“商淮答应了我五顿饭,四次糕点。” “所以你这是?” 她想象那个画面,丝毫没有愁恼地弯了弯眼睛:“我加了很多阴官家才有的东西。是配糕点吃的。” 温禾安没有想到这个理由,想想自己给了天悬家巨额灵石后日益消减的口袋,霎时失笑,问:“你这么喜欢他做的饭菜和糕点啊?我记得阴官家的厨子不少,许多都是专门照着你的饮食喜好选的。” 凌枝慢吞吞地嗯了声:“很香,我喜欢香的东西。” 她话音才落,就见楼梯上上来了两个人,店家起身上前招呼,商淮眼睛四下扫着,摇手拒绝:“我们是来找人的。” 凌枝懒洋洋伸手避开一面竹帘的卷边,与他不经然掠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眨了眨眼,半晌,问:“找我们吗?” 商淮松了口气,和陆屿然一前一后走上前,温禾安已经站起来将竹帘完全拉了上去。她有些没想到来的是陆屿然和商淮,稍一讶异过后,目光落到陆屿然身上。 他才沐浴过,未着发冠,未戴玉玦,长发和眼睫在橙黄色烛光下呈现深郁的鸦色,但此时往跟前一站,不见往日对外冷淡之色。他倾身朝前,看了看温禾安的眼睛,问:“没醉吧?” 温禾安摇摇头。 商淮让店家新搬了两张凳椅过来,在凌枝饶有兴致的注视下扯了张起来准备坐下,被温禾安拦住了,她道:“你还真准备再陪她喝上一宿?她有点醉了,不喝了,回去吧。” 她看向凌枝,问:“你住哪?去渡口还是跟我走。” 这一问,陆屿然也看了过来。视线两相交触,他颇为压抑地皱了下眉,如果凌枝没理解错,那意思好像是在提醒她自己有点数,上一次溺海发生的事,阴官家欠着谁的人情没还。 她定定看了一会,将头一撇,冷冷地哼:“我要回渡口,进秘境之前还有事要交代。” “我送你回去?” 凌枝觉得哪里至于,甭管萝州城多鱼龙混杂,除了眼前这两个和在秘境里的两个,谁能在她头上讨到半点好,然拒绝的话在嘴巴上绕了一圈,在看到商淮时改变了主意,不客气地对陆屿然道:“我都把你道侣让出来了,你把商淮给我不过分吧。她本来可是要陪我的。” 陆屿然来了点兴致,他颔首,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她是我道侣。” 凌枝噎了下,跟陆屿然这两个天选的倒霉鬼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侧身直接找当事人。她今天难得放弃了她钟情的蝎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心,饱满的珍珠耳坠随着动作晃动,眉眼间的稚气因此散去一些,但看眼睛还是一样。 没什么变化。 她语音清脆:“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商淮心头跳了下,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长指跟被烫到了一样弯了下,他早对小家主的个性有了分外清晰的认知,过分直白,我行我素,直得太过,根本不知道有些话听着就……很有歧义。 别人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知道有个人喜欢过自己,就别管是报恩,或是其中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总会避一避让一让,要么说清楚,要么、就算是有心要脚踏两只船,也总不会像她似的,一聊天就是桂花糕,莲子糕,清凉糕,哪一次实在是疲于应付没有理她,就那么半个时辰,“救命之恩”就不满地压上来了。 将挟恩以报这个词发挥到极致。 哪有这样的。 商淮慢慢挪开视线,抵着喉咙咳了声,含糊至极地负隅顽抗:“也算不上是吧……罗青山让我来的。” 他朝温禾安点了下头,低声说:“我送她回去吧。醒酒药也在我这,我等会让她吃了。” 陆屿然没说什么。 温禾安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结账,先一步离开。 城东深巷里很是静谧,宅院间隔得有些远,每道宅门前都亮着两盏灯,除此之外只剩头顶的月亮散发着皎白的光。走了没一会,陆屿然牵住温禾安的手,她顺势卸了力道,连骨节都是柔软的。 温禾安以为来的人会是罗青山,巫医心肠软,眼里藏不住情绪,一心埋在医师一道的钻研里,遇到事也不太能很快转到过弯来,有种慢一拍的悲天悯人。只要他来了,他傍晚时表现出来的不对劲,她有很多种方式可以知道。 原本觉得罗青山不敢深夜敲陆屿然的门。 谁知道。 计划出现了小小的偏差。 第120节 来的是陆屿然,她倒是难得不失望,也……觉得喜欢。 温禾安手指在陆屿然掌心中往外抽了抽,两人走得都不快,她一动,便引得陆屿然回眸看过来,她快步朝前走了两步,轻声问:“徐家禁术的事,商淮跟你说过了吗?” “说了。” 她想了想,脚下踩过一片半枯的叶片,直接问:“你们那边查到了些什么吗?” 罗青山是医师,虽然也整日跟着陆屿然跑,但他并不负责任何棘手的事件,能让他眼神转变,表露异常的,除了自己脸上那条裂隙,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事了。 陆屿然知道她聪明,有最为灵敏的感知能力,洞若观火,任何一点细碎线头都能顺藤摸瓜查到重心。两个人想要长久相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立场身份,些微顾左右而言其他的行为都极可能引发矛盾和猜忌,他本就没想瞒她什么事。 “有一点。”陆屿然不急不慢朝前走,话语没多大正经,闲聊般,声音很清,揉碎进月色里:“知道九州防线吗?” 温禾安脚步顿了下,皱眉,点了下头:“我知道。但一直也只是听说过。” 这样的事,本来也无从确定。 除非将巫山掀个底朝天。 “它确实存在,就在巫山之中。” 陆屿然将外域王族那边的情况随意说了说,方才又道:“前段时间,防线上来了人,说要进九州找个昔日失联未归的王族。要找的人,关系到他们那边极为重要的一个计划。” “来的 人身份特殊。” 他低眸,想到这些事情,眼神极为清冷:“是他们‘皇’的皇夫。此人实力极强,背后也有靠山,擅玩弄强权,昔日良知尚存,如今喜怒无常,不可小觑。” “我这几天出去,都在处理这件事。” 温禾安听到这番形容,不由笑了下,说:“听起来,你和他早就认识?” 陆屿然很有素质修养,也可能是天生清净,对陌生人一向是不置一词,不议论好坏,唯有真正打过交道的,关系还不错的,才会得到这样中肯又不太好听的评价。 他应了声,算是承认了,默了会,接着说:“异域一直对九州存有吞并之心,几度举兵要趁乱征伐,百年前偃旗息鼓,这些年,他们的皇一直想携手九州攻克一道难题。这次他来,找人是其一,想促成此事是其二。”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简略提了下。 温禾安听得仔细,她知道陆屿然这时候说这些并非一时兴起,比起这些理不清的事情,他更喜欢两人闲聊,说一些不着调但轻松亲近的东西,此时蹙眉,轻声分析:“既然这两人如此不合,生死仇斗,那位女皇竭力要促成的事,你那位熟识为什么会带伤前来。” “还有征伐之事……他们谋图九州,怎会突然罢手。” 她真是。 抓重点一抓一个准。 陆屿然看了看她,将其中原委逐一道来:“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不用深想,想不明白。征伐之事并非临时收手,百年前有王族发现了异域与九州相连的其他通道,不必与巫山对峙强攻就能进来杀个措手不及。” “他们整合人马,雄心勃发,撕开那条通道便杀了进来。”说到这,陆屿然彻底停下脚步,拉了下温禾安,将她拉到跟前,看着她的眼睛扬了下唇,道:“猜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温禾安看着他泛着冷意的眼睛,想,应该不是好事。 “他们闯了进来。”陆屿然回答:“跌进了深海里。黑色的海洋吞噬了胆敢入侵的一切生命。” 温禾安的眼瞳因惊讶而震动起来,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蓦的抬眼,轻声说:“是帝主。” 帝主千方百计为这片土地上的子民留有后手,尽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危,他不愿妖骸之乱收割无辜者生命,掀起腥风血雨,便将妖气之源镇压在海底与山脉里。他也不愿异域铁骑趁虚而入,横行无忌,便只留了道九州防线给最为强大的亲族守着,其他的通道直连溺海,让所有入侵者有去无回。 “对。” 陆屿然说了的这场祸事的后续结果。 “妖气顺着这条通道倒泄回外域,听闻风声后奉少女皇之命前来制止的精兵猝不及防被感染,被困在了那片王族领地。妖气入侵得缓慢,却如跗骨之蛆,无法根除。精兵里有很多异域优秀的年轻人,天之骄子,早早就在少女皇麾下历练,兵也是她的重兵,整整七万人。他们都望向高台之上的君主。” 温禾安皱眉。 妖。 不论在哪里,都太敏感了。 九州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谁敢放任发展,重蹈覆辙?遇上这东西,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鬓边一缕发丝被风吹得沾在唇上,唇上一片水润晶莹,陆屿然看了会,伸手将它捻着缓缓别回耳后,指腹蹭过她耳边软骨,眼中冷色散去,娓娓道来:“灵漓那时很年轻。她做了帝主没忍心做的决定。” “七万兵士,无一例外,那一日全死在皇的‘相’下。” “经此一事,灵漓在王族之中拥护者骤减,备受诟病苛责,险些没登上皇位。这百年来,她每年登高台,遥祭故人,而在她的命令推行之下,异域开始大力研究妖物。” 时至今日,终于小有成效。 这是灵漓的心病,是她人人皆知,难以释怀的耻辱。 怀墟可能会在别的任何事上发疯,跟灵漓争锋相对,寸步不让,唯有这件事,他保有冷眼旁观的沉默之态。 “百年前,溺海由阴官看管,妖骸山海由神殿镇压,随着异域王族沉死海底,数万条与妖骸本源相近的生命化作妖气,壮大生长,有脱困之势。同年,阴官本家遵照帝主之命,严设渡口,九州圣者无事坚守自家,不得擅离。” 温禾安知道圣者轻易不会出手,必然是有无形的规则限制,但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她同时预感到了什么,默然抬眼去看陆屿然。 两人离得足够近,他眼中如覆霜雪,可她脸上表情实在柔软,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以指骨触了触她的唇珠,声音放得缓然:“次年严冬,我出世。巫山中,千年没有动静的神殿殿门叩开,霞光迸裂,它选了我。” 从此人人艳羡,人人称他帝嗣。 而凌枝在三年后被渊泽之地选中,当做家主培养。 他们身上肩负着无法摆脱的重量,注定在帝主一步步的引领下,承担起彻底磨灭妖气根源的重任。 温禾安还没动作,身上的气息已经先她一步密密匝匝攀附在他的脊背上,藤蔓一样缠绕,陆屿然猝不及防,踉跄一步,被推搡着进了她的怀中。 她这时候反应过来,弯弯眼睛,张了张双臂,无声地接住他。 陆屿然怔了下,半晌,忍不住笑了声。 过了会,他牵回温禾安的手,又往前头宅院走,这一路上两人边说边走边停,声音落进夜风里,像某种高低错落的絮语。 眨眼间,熟悉的铜门半开,已经近在咫尺。 温禾安见他半晌没再主动说什么,问:“现在,他们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找到了。” 她若有所思地颔首,良久,又问:“这个人,跟外域决意研究妖族的计划有关吗?” 说话时,两人已经跨过门槛,陆屿然明显沉默了会,心情复杂,半晌,道:“算是有点。” 温禾安脚步轻轻停在原地,她拉了前头的人一下,问:“跟我有关系吗?” 在夜色的遮掩下,陆屿然没忍住皱了下眉。 温禾安最开始是因为罗青山的态度起了疑虑,她问的话,陆屿然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没说禁术,没说罗青山的诊断,而是慢慢说出许多陈年旧事。一直听到这里,她都在知悉某种前情提要,到了真正要揭露谜底的时候,他明显迟疑了。 她不觉得整件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 而他什么都说了,显然不是打算刻意隐瞒。 他在顾虑什么。 陆屿然松开她的手,小腿抵在院中一处石凳子上,衣袖随风而动,他浑然不顾,薄唇抿压,坦然承认:“有点犹豫。” 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温禾安霎时听懂了他的意思,她长睫垂落,吐字清晰:“你觉得知道了这件事,会影响我进传承的状态?” “会有点。” 她思量了会,仰着头认真看他,又问:“不论棘手与否,这件事是可以解决的吗。” 陆屿然眼瞳深邃,天上浅星铺撒进去,有种浑若天成叫人信服的笃定:“当然可以。” “我相信你的判断。” 温禾安皱起的眉缓缓舒展,她负手站在一棵半人高的小桂树身边,眼睛笑得略弯,温声说:“那……等我从传承里出来后,你再告诉我吧。我也觉得,当下,获取眼前的力量,好像更为重要一些。” 说罢,她走到陆屿然身边,准备和他一起上楼,他却蓦的丢出一道结界,将院中的范围悉数圈拢起来。 温禾安低低嗯的一声,有点疑惑,陆屿然却只是俯身看她,有些漫不经心,又好似带着惊人的灼热与危险,最后只略略弯腰,将她一揽,一提,坐在撒了层花叶的石桌上。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温禾安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回头朝后看了看自己的院子,它近在咫尺,不由得道:“上楼——” 陆屿然置若罔闻,冰冷的唇旋即覆上她殷红的唇珠,起先很轻,很有耐心,勾得她半是抗拒又半是迷离地眯起眼睛,千杯酒也染不红的 脸颊渐渐红透了,那红像云霞,漫到耳根上。 他只是亲她,不干别的,只是力道变重,变得难以招架。不知什么时候,他倏然将一身深重清寒,在外人眼中敛得极深极干净的气息悉数卸下来,整个结界中温度骤减,雪遮万物,霜覆枝头,眨眼间就白了一片。 有几个呼吸的时间,温禾安睁大眼睛,脑海中所有思绪都放空静止了。 神识交缠过后,他的气息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明明知道,还敢,敢这样放出来,这根本就是在故意勾引她,就是存心要她坠落失控。 最可恨的是,他还哪哪都撤去了防备,随便她怎么亲,随便她的气息怎么残暴无道,他都一声不吭,引导她胡作非为。 唇舌的纠缠尤为激烈,很快,陆屿然就感觉到她的犬齿抵在他唇肉上,理智与渴求拉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他尝到烈酒与雪的味道,别样的绵长劲烈,也有点自顾不暇,难以自持,只是略拍了下她的后背以作似有似无的安抚。 陆屿然唇上最后还是破了道口子。 鲜血艳红,从他唇上到她唇上,最后渡到她舌尖。 他深深吸了口气,不觉得痛,只感受到深入骨髓的麻。 温禾安往后稍退,唇珠艳得像涂抹了层薄薄的石榴花汁,香甜,绯糜,熟透了似的,她声音从唇齿间颤出来,听着很是暧昧:“这也……跟你要跟我说的事有关系吗。” 陆屿然低低应了声,半晌,哑然笑了下,感叹,也是真心实意地夸赞:“你怎么这么聪明。” 目的达成,他将人放开,闭眼平复了下。 修长指节垂搭在石桌边缘,慢腾腾又极具耐心地将自己的气息从满团乱麻的花草丛中往回收,同时不甚在意地从灵戒中抓了张干净帕子往那道口子上压。 其实。 没打算在这里的。 虽然提前拿了篓榆粉,但也没打算让伤口破在嘴上。 他今天一天过得极其压抑,每知道一条对温禾安不利的消息,心里都腾起股难以消磨的躁意。他想看到温禾安,看到她完完整整,跟妖化,王族血脉都扯不上关系,然而真见到了人,这种情绪不减反增。 直到方才,抵达顶峰。 陆屿然的血没有止住,气息也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来。温禾安怔坐在石凳上,眼睛里像是泼了捧露珠,随时要流下来一样,她侧首,定定地看向他,看了两眼,满头长发晃动间,居高临下松开了所有桎梏。 春色暴涨,生长出千万根藤条,周身恍若形成了无数个漩涡,要将结界之内任何东西一点一点全部绞碎,吞噬,唯独留下了陆屿然,将他拢在中间。 用的是陆屿然方才勾她时同样的方法。 第121节 她还更毫无保留一些。 第86章 商淮尽职尽责地将凌枝送回了渡口。 说是渡口, 到了才发现是属于阴官本家的一处私宅,宅院里还住着不止一个人。自打上次归墟溺海妖气爆发后,萝州城轮守的阴官多达十余人, 性格孤僻些的每日住在酒楼或自己的私宅里, 但也有四五人嫌麻烦,干脆就住在一起。 回自家地盘,凌枝懒得特意隐匿气息,而阴官对家主的感知极为敏锐,于是她前脚才踏进去, 整座院落霎时兵荒马乱。原本已经熟睡的几位阴官几乎是翻身弹了起来,匆匆着衣, 趿鞋下地,推开房门前去见礼。 熄灭的灯盏渐次亮了起来, 照得院中一草一木纤毫毕现, 也照得商淮头皮发麻。 他故作镇定,将手中装着醒酒药的瓷瓶往凌枝身前递, 凌枝靠在门边, 无辜地回望他,跟他玩对视游戏似的。她眼黑与眼白颜色尤为鲜亮分明, 睫毛不算很长,但稠密分明,瞥过来时给人种无关己身的冷漠, 而每当这时候,那张天真纯善的脸又会拉回一切臆断。 她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商淮却只看了三四眼就莫名心虚,挪开了视线, 见她不接,低着声音问:“你不会真醉了吧?” 凌枝否认:“才没有。” 一般这么说的,基本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凌枝才不管商淮心里什么想法,转身踏进院子里,走了几步后回头见商淮仍站在原地,多纠结似的,不由得停了停,扬扬下巴脆生问:“站门口做什么,还不进来?” 商淮只好跟着走了进来。 四五位阴官在院子里忙活起来,收拾出新房间。归墟这段溺海分支是大问题,留在这里的都是小有名声的阴官,都见过凌枝,所以不至于那样局促无措。 当然,也有两三个跟商淮打过照面。 虽然一些原因在现在看来十分尴尬,他不愿再提及,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商淮确实因此对阴官抱有格外的通融与尊敬。 院子里建了座三角凉亭,一张木桌,三面横椅,里头还不伦不类放着张竹躺椅,桌椅上摆着各自的小薄毯,褥子,此刻都被飞快收了进去。阴官常年在溺海上下穿行,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就格外嗜好阳光,院子本就向阳,在最能晒到日光的地方搭了个秋千,春日藤蔓缠绕上去,脚下是茵茵草丛。 凌枝看上了那个秋千,拽着藤条坐上去,半段裙摆因此往上收,露出双小腿和脚踝,少见日光的苍白。她止不住地晃着腿,似乎能嗅到空气里残留的属于阳光的蓬松香气。 听闻家主喝了酒,明日就要进秘境,有略通厨艺的阴官抄起袖子进了厨房,半晌后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果汤,也给商淮递了一份,想着这位是客,又送了家主回来,还上了两盏清茶。 商淮接过那盏茶,像模像样地和领头的阴官闲聊两句,说起归墟这次的变故善后情况。以他如此顽强的适应能力,都感觉到了不自在,分明四周杵着的人神情都很敞亮,心中有鬼的数来数去,好像唯有他自己。 这感觉太微妙了。 商淮难以适应。 他咳了声,弯腰将手里瓷瓶放在凉亭中的桌面上,仁至义尽,准备告辞,谁知凌枝坐在秋千上,喊了他一声:“商淮。” 商淮犹豫了会,好歹还是走过去,站在支起秋千的木架子边上,低声叹息着问:“在呢。您有什么吩咐。” 凌枝端起果汤喝了口,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意思很明显。 不好喝。 不合家主挑剔的味蕾。 商淮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双肩耸动了下,竭力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不会做果茶。” “你会。”在这方面,凌枝不知从哪来的自信,相信他比相信自己都笃定,怕他妄自菲薄似的,一字一句纠正,没给人反驳的余地:“你什么都会。” 能让传说中的阴官家家主如此夸赞是一种本事,可商淮现在没法觉得荣幸。他跟凌枝怎么相处都觉得奇怪,按照原先的设想,阴官家家主霞裙月帔,仪态万千,是天上仙子般的人物,他是个长情的,一记就记了许多年。 少年人的喜欢露骨张扬,身边谁都知道。 谁知道兜兜转转,修了多年的匿气,修得不伦不类,没起到半点作用,反倒在无意之中,揭露了家主的真面目。 大方稳重,执掌全族的仙子没了,蹦出来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我行我素,很会呛人闹腾的小魔女。 商淮很有自我认知,这必定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其实应该断掉联系,竭力避嫌的,毕竟一提起家主,别说别人,他自己都能记得曾经大放厥词,白日做梦时说过的什么话,然而仙子是虚渺的,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 因为这救命之恩,无形之间,他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 尤其是前几日,他和凌枝交接工作,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的,反应过来时已经一边在等下核算着巫山的情况,一面替开开心心撂挑子的小家主对阴官家的数据,罗青山看得稀奇,某次路过时随口道:“听说小家主发落那位师兄了,你吹的枕边风?” 一副我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本事的神情。 这不,连人家的活都揽过来了。 商淮差点直接跳脚。 因为真算起来,在表达对玄桑的不满上,他确实是出了力。但他那是就事论事,有同样不满的又不止他一个! 总之,商淮最近不太自在,今天晚上会来,也是以为凌枝喝得不省人事了——陆屿然去接温禾安,眼神是根本不带往别人身上瞥一眼的,未免得二日萝州城爆发出什么人命官司,他来看一趟总归更安心一些。 看过人,又将人送回来之后,他想着 赶紧告辞避嫌了。 他脑海中天人交战,凌枝没得到回应,不太开心地压了压眼尾,又连名带姓地喊他:“商淮。” 一把极为干净的少女声音,像落起的玉珠,一颗颗砸在地面上,想让人忽视都难。 几位阴官同时看过来。 商淮立马别眼看回去,他不知道凌枝醉酒后是什么症状,只知道自己已经给出反应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停止整理自己裙边的动作,坐直身体,皱眉,又唤了他一声:“商淮。” 清收浅放,尾调拉长,其实很平常,跟唤手下那几位大执事似的。 商淮却感觉耳朵上蹿上了一股热意,他立马起身,在秋千前半蹲下来,不敢看凌枝的眼睛,但视线往下就是她雪白的脚趾和脚踝,线条流畅,还不如看眼睛。 他朝她打了个手势,跟求饶一样,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在,在呢。” “你这是真醉了。”他顿了顿,又道:“还是不开心了?” 凌枝看了看身侧只动了一口的果汤,随他怎么说,只管要自己的要求被满足:“我要喝枇杷茶。” 商淮缓慢扭头去看先前还和自己攀谈的阴官,他跟在陆屿然身边,说实话,九州之内大风大浪的场面都见过了,少年人自有一股意气,从来没这么虚过。他咬咬牙,问阴官厨房里有没有枇杷。 阴官朝他点了点头。 商淮转身拿了瓷瓶,准备把醒酒药融在茶汤里哄她喝下去,谁知路过时凌枝扬扬头,看着他认真道:“商淮。” 商淮脑子里嗡了一下。 他这回真的举手投降了,与凌枝坦荡干净的眼睛对视时情绪千回百转,一时不知自己这是叫什么,跟做贼心虚一样,生怕别人听到,恨不得拿手捂住她的嘴巴和眼睛,声音低了又低:“祖宗。别喊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凌枝得寸进尺,抿了下唇:“我要吃芋头糕。” 商淮不敢不应,点头,没脾气:“还有什么。您都吩咐完。” 凌枝眼睛转了转,满足了,朝他摆摆手,又晃着足尖将秋千荡起来。 下了厨房,就跟修行入了门似的,一通百通,商淮嘴上说不会,但动作很快,大概是怕凌枝乱说话,一刻钟后就将用白玉碗盏盛起来的枇杷汤端了出来,放在一边凉了会,递给她。 见她矜持地抿了口汤,眼睛亮起来,探身彻底接过来,用勺子舀着清亮的汤水喝起来,商淮这才稍微松口气,认命地回到厨房。夜色深邃,再过一两个时辰,天都该亮了,谁不是卷着被子陷在梦乡里,再不济也是处理公务,有谁会在厨房里穿梭,烧火,合面,揭盖蒸笼。 小半个时辰后,商淮将出锅的糕点端在了凌枝跟前,她不在意地散了钗环,拨开了长发,以一种惬意自在的姿态坐着,枇杷汤喝完了,她鼻尖也挂了层汗珠,细密密的。 商淮才要提气开口,脸色倏的变了,眼中任何动静都成了交叠的虚影。 他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朝后退两步,随后反应很快扶着秋千架子的木梁屈膝半蹲下来,衣摆拂地,脑海中突兀至极的多了一段画面。 ——天悬家的独有天赋,又在这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了。 天悬家现有的年轻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赋最为突出,相较之下,他的天赋不算出众,可实际上,商淮的父亲见他整日不着调,去修什么匿气,几度扼腕叹息。 他们家的人看人看修为和第八感加成,唯有商淮与众不同。 他看缘分。 他甚至曾经看到过陆屿然的某段记忆,这是他父亲都没有做到的事。 按理说,天悬家能看到的记忆是刻在人脑海中印象颇深的片段。这东西用在审人上别有一番用途,在开启天赋之前,先将人折磨几天,将自己想知道的事问上几遍,不断加深印象,如此一来,天赋开启时,倒霉的囚犯十有八、九会给出相应的回答。 可随缘能看见些什么,不好讲。 渊泽之地多雨,常起大雾,常有乌云闪电,少有太阳,这又是一个阴沉天气,色彩闷灰,叫人心头都蒙上一层躁烦。商淮耳边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声搅动起来,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雾散开,他才见到了这声音的源头。 一轮硕大的,由黑色妖气流转转动起来“眼球”——其实近看看不出形状,需要离得极远,或是干脆从高空中朝下俯视,才能窥见那道轮廓。 商淮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是渊泽之地,是两道溺海主支妖气汇聚的地方,是当代阴官家家主必须要守着的“妖眼”。 他见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没什么变化,但是脸更小,也更圆幼一些,素面朝天时,看起来好似只有十三四岁——会被玄桑当妹妹养,也不是说不过去。 她像美人鱼一样,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气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轮廓边,手里抓着面湿漉漉往下淌水的铜镜,每次头与脸浮出水面时,黑发便跟不受训的海草般贴在她耳边,脸颊上,脖颈上,前胸后背爬了满面。 她很不耐烦地撩开。 朝外唤师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着唇,声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渊泽之地内待着,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长了,他知道凌枝会在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远处的小竹林里看书,一听她的声音,就将书卷放下,闪身出现在妖眼前。 凌枝唤他一声,他便应一声,温声细语,知道她这是不舒服了,于是垂着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有些很明显是专门搜罗来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烦整理自己的头发,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会耐心地用术法为她揉干,从手腕上翻出皮绳和绸带。在这方面他不算灵巧,没有天赋,有些笨拙,为了避免弄疼她,发辫扎得松垮,勉强成型,不算美观,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里转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铁定又散了。 玄桑不厌其烦。 师兄妹一个一直说话,一个眉眼恹恹的,趴在妖眼边上,只偶尔抬眼看看玄桑,不怎么吭声,但兄妹两之间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看到这,一层薄雾覆遮,旋即散开,商淮眼前一晕,再睁开又是另一副画面。 仍是渊泽之地,仍是一成不变的阴霾天。 应当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渊泽之地土质不好,阳光少,雨水多,花木娇贵得不行,从前那些桃树杏树和栗子树因为侍弄得好,枝繁叶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蔷薇和栀子过来,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 谁能料到,持续了数十年的平静生活会在一夕之间全然打碎。 人间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时,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渊泽之地后,前几日很是颓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着人消减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单薄。默默接受事实之后,收拾好情绪,依旧出来打理这些花草,但到底没有从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浓得要拉出稠丝,波涛汹涌,气势汹汹,玄桑并不像从前那样架着书案在不远处端坐。他肃着眉,垂着眼,两手交叠,袖摆自然垂落,无可挑剔的等候姿态。 就跟其他阴官面对家主时那样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视,跃进妖眼之中。 第122节 她这次进妖眼时间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顾迫得浮躁的妖气四下逃散,钻回海底,做完这些,她拨开水浪,游到妖眼边上。她其实也不舒 服,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余光里是半段衣摆,绣着银白飞鱼,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师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发丝粘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脸颊上的头发都撩开,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过来的时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气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几天没和玄桑说话了。 这时候压了压唇,道:“师兄。” 玄桑下意识想要温声应她,话到嘴边,无声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颈。 这大概是几十年里,玄桑唯一一次不曾应她。 说实在的,凌枝不好伺候,她大部分时候有些自我,绝不会叫自己受半点委屈,可人与人之间长期相处,怎可能半分摩擦都没有,然而玄桑很乐意包容她,再生气,也都好声好气地讲道理。 这突然的旷静叫凌枝也怔了下,她不适应,盯着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皱起眉,声音明显冷下来:“师兄。” 玄桑肩头微提,应:“家主。” “哗啦”。 凌枝从妖眼中起身,无视周边架着小桌上摆着的干净衣裳,她不喜欢湿哒哒的黏腻感,用力甩了下手腕,衣裳在行走时肉眼可见的被灵气烤干了。她身段纤细小巧,浑身线条却有种野性的力量感,待走到玄桑跟前时,心头的无名火也熊熊烧到了顶。 玄桑低着眉眼,凌枝便强硬地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成的眼仁里点着两捧火。他有一双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时候,哪怕是生气时也能窥见温柔,永远不会丑陋失态。 “师兄,你做错事在先,现在是在和我甩脸色吗。” 玄桑哑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身,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东西上纠结,且很容易变得纠结脆弱,有一颗薄镜做的心似的。 凌枝却有着很强的目标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居高临下地吐字:“我知道师兄的身份没办法让你在在渊泽之地陪我长长久久,我不乐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脑子清醒,别干大家没法收场的事,但也不乐意要个只会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头人。” “师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凌枝的眼睛会说话。 她好似在逼问:那怎样才行,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名正言顺锁住一个人往后漫长的岁月。 她要师兄就是记忆中的师兄,知道她的喜好,无时无刻回应她,给她种树种花,给她准备好看的衣裳和绸带,给她扎头发,陪她说话。 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 都必须如此。 凌枝毫无征兆地逼近,眼睛,睫毛和呼吸都拉得极近,樱桃唇染一点天然朱色,她态度那样恶劣,气息却因距离而变得暧昧,她打量着玄桑,像是在看一只被她扼住咽喉,任由处置的困兽。蛮横无理,耐心全无,考虑着要从哪里开始吞食。 玄桑想挣,却无法挣,这世间本就少有人能从她手里逃跑。 他脸色苍白,神情无措,睫毛慌张颤动,抖动的弧度几近带着点涩然绝望,像只漂亮蝴蝶要被折断翅膀似的。 凌枝看得心烦意乱,在唇抵唇的前一霎,甩开了玄桑的下巴,闪身离开渊泽之地。 …… 薄雾散去,眼前一切恢复正常,凌枝看着突然作此举动的商淮,皱眉,想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问:“你们家的天赋能力?你能看到我的记忆?” 她手里捏着块芋头糕,视线在商淮身上转了一圈,认识以来,大概第一次如此仔细感应他的气息,仍是不解,喃喃自语:“天悬家现在能力如此突出,能越境窥人了?” 商淮太阳穴突突胀痛,像无数根针刺进去,眼球也不舒服,干涩刺痛,浑身力气都在流失,撑着膝盖的手掌发软,但几个呼吸下来,种种症状有所缓解。 比起看陆屿然那次产生的反噬,这次无疑好上太多了。 “没。”他咬咬牙,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不该出门,但为了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天悬一族,否认道:“就我这样。你别乱猜,免得外面又跟躲瘟神一样躲我们。” 猜到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 “你会得还挺多的嘛。”凌枝咬了一口糕点的边,舌尖卷掉碎渣,感受酥皮一抿即化的香软:“若不然,你别跟着陆屿然做事了,来阴官家吧。” 商淮以为她必定是在开玩笑。 然而她神色太认真了,大有种他点头,她就真着手实施的意思。商淮还没从画面中最后那一幕几近蜻蜓戏水的亲吻中拉回神来,就被迫面对这个问题,当即失笑:“我去阴官家?我去阴官家做什么……我修来的匿气,只够在海上飘一飘,下溺海都够呛,我过去给你们当垫背啊?” “你不是会管事嘛。”凌枝咬下手中最后一口糕点,说:“你还会做好吃的。” 商淮琢磨了下这意思,不由笑了声:“意思是,我是去你们家当厨子的?” “算了吧。”他摆手一口拒绝:“让我多活几年,我怕被巫山追杀至死。” 凌枝遗憾地叹息一声,这计划原本是可行的,巫山和阴官家归根究底还算本家呢,她出面要人,大不了将商淮脑海中有关巫山内部的记忆用手段封起来。 但陆屿然很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地面上打不过。 也怕又倒什么大霉。 权衡了一会,作罢了。 凌枝接着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商淮最怕的就是这个,这种失控的天赋太要命,很多东西他压根不想看,涉及重大的被杀人灭口都是常事,天悬家又不是没有人死在这种事上。 他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方法是实话实说,你说了,人家心里才有数,不至于东想西想,把莫须有的罪名都摁上来。 他顿了会,心中有些别扭,先弯腰给凌枝将碗盏收拾了,视线不经意在她那张小圆脸上转了半圈,想,原来她今天是真不开心。 “看到你和玄桑了。”商淮说:“不是正事。” “我和他怎么了?”凌枝漫不经心地问,半晌,意识到什么,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当即皱眉,问:“看到我亲他了?” 商淮不知道怎么说。 他长这么大,跟女子谈过的生意,交过的手都多,然而大眼瞪小眼谈论这种事情的情况,唯有这一次。 任他平时混得再如何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此时也哑了。 凌枝拽着秋千一侧的绳索,足尖抵着地面叫它不再晃荡,同时渐渐靠过来,她像只狩猎的猫,有点危险,又不够危险。须臾间,她就贴得很近,商淮能看见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她眼珠的细微转动。 商淮的身体像杵在寒冬里被浇了层水,很快结冰,难以动弹。 这、这是做什么。 凌枝无所忌惮地朝前逼近,她吐息间有种馥郁的香气,属于芋头糕的软甜和琵琶的甘鲜,唇珠颜色漫着点水红,还未触上来就已经能感觉到惊心的柔软。 商淮彻底懵了,血液一会静止,一会跟住着另一个心脏似的砰砰跳动,额心上的细汗还没干透就又添了一层,实在慌张又……心悸,喉咙缓缓动了动,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短短瞬息间,眼睫和眼皮也开始不自然地抖颤。 脸红,耳朵也红。 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他别不是真要去阴官家当厨子去了。她现在屋里还藏着个师兄呢,这算是个什么意思……他爹这次会不会直接打死他。 凌枝不懂他为什么也是这样的反应,她只看他的眼睛,对此耿耿于怀,不知道怎么想的,伸手捂住他正朝下覆落的睫毛,很不满地问:“你又抖什么?” 商淮恍然明白过来,她看不明白玄桑为何露出那样的神色,见他看到了,干脆原样实验一番。 这不,她声音都带着愤愤。 被她伸手摁住的那只眼睛跟被灼红的烙铁烫到了,商淮朝后一仰,将自己解救出来,同时在心里嘶了声。 商淮完全顶不住这种乱七八糟,要命一般的氛围。 他落荒而逃。 翌日清晨,温禾安醒来的时候,陆屿然已经起了。 他站在窗下,手边放着面巫山画仙特制的符纸,符纸无声燃起来,能听到符纸那边几道间落的声音,他只听着,偶尔应一两声简短的字句。 见符纸燃尽,声音全部消失,温禾安慢腾腾起身洗漱。回房间后将门敞开,让清风完全透进来,才觉得清醒了,抓起昨夜随意撂在案桌上的 四方镜,准备看一眼,想起什么,绕到陆屿然跟前。 从她趿鞋下地开始,他便一边分点心思给手中书卷,时不时又抬眼看她,这回见她终于肯过来了,于是抬抬眼,将书卷折过一页,顺手撂在窗台上。 自打她醒来,眼神就刻意的没放在他身上,跟躲避什么似的。 温禾安视线落在他下唇上。 昨夜流了不少血,止血后她没忘记给他上了灵液和恢复伤药,兼之只破了道小口子,到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道细小的印痕,不近看看不出来。 温禾安又用棉球细致地沾点灵露与药粉敷上去,动作间,袖片从手肘位置滑落下来,露出瓷釉似的肌肤,柔嫩细腻,白得晃眼,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早上,躲什么。” 陆屿然看了一会,待她做完一切,捉住她腕骨,拨弄了下自己的袖子。 他一早出去见了从巫山酒楼来的人,衣裳穿得齐整,除了脸,几乎没露出半点肌肤,俨然拒人千里之外,此时她的手指被迫掀开袖片,又被他执着翻开衣领的边。 裸露在空气中肌肤深深浅浅全是淤青红紫,在冷色肌底下分外触目惊心。 陆屿然看了温禾安一会,她抬抬眼,将这些痕迹尽收眼底,看这态度好似是供认不讳,而实际上眼神太清澈,天生有种包容和温煦感。 温禾安在外面,就是这副模样,从不主动表现攻击性。 “看看。” “你怎么、”陆屿然眼梢低垂,说着自己都停了下,不知用什么词才能精准形容,好笑地道:“在我身上,跟暴君一样。”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气势强得可怕,一面扯得人热血喷张,一面又压得人只能完全按照她的章法来。 温禾安理亏,无可辩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屿然血液的问题,他伤口恢复能力相较于其他九境巅峰会慢一些,她不是不想收敛,但每次稍微有心克制—— 她不由得去看陆屿然。 他现在长衫裹覆,模样看上去要多冷淡有多冷淡,然而实际上,特别喜欢一切亲近的行为。一旦表现出任何一点抽离的意思,便会不满地变本加厉,将收回去的气息又放出来。 温禾安手掌轻轻搭在他手腕上,指腹摩挲两下,抿了下唇,有些懊恼地承认:“……我有点控制不住。”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因为这句话眉梢微扬,身形舒展,有些愉悦地靠在窗前木架上。 这时,有人上楼来找陆屿然,是酒楼的人。 温禾安算着时间,也准备推门下楼,脚步迈出一步,被跟前之人不轻不重拽回来拥了下。 “没让你控制。”陆屿然伸手抚了下破了口子的下唇,看着她道:“这样对我——你别不认就行。” 小院里,罗青山照旧在晨跑,商淮蹲在一棵桃花树边,眉眼郁郁,提不起精神。 他一晚上没合眼。 温禾安下楼后仔细地打量他,若有所思,半晌,揽着裙边在那棵桃树下半倚着,轻声问:“凌枝欺负你了?” 商淮搓了把脸,能怎么说,只能摇头。 第123节 他只得撩撩眼皮,转移话题:“对了,方才来的最新消息,林家那位管着灵庄的少当家死了,说是仇杀。林家家主气得没了半条命,悲愤过度,今日一早宣布叫林十鸢代为管家。” 温禾安并不觉得意外。林十鸢也是个谨慎的人,不会做鲁莽没有把握的事。 从此以后,她的合作对象中又多了位真正有实力的,执掌林家的林十鸢手中捏着的消息会比先前多许多,她在信息方面的空缺可以稍微得以弥补。 这对巫山也是件好事。 对这一结果,两人都挺满意,聊了好几句。 商淮看了看天色,又道:“我们正午出发,三日后就能到传承之地。” 温禾安颔首道了声好:“等凌枝过来,我们就能走。” 商淮话音一下消了,他喉咙动了动,很不自然地躲闪视线,过了好一会才问:“她和我们一起?” 话音甫落,便听门外传来铃铛的脆响,凌枝俏生生不讲道理的话语传来,隔着老长一段距离好心地回答他:“是呀。” 凌枝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揪着自己的辫子,宅子里四五位阴官,恰好都是男子,别的都还好,一问,半个会扎头发的人都没有,没用得很。现在这根不太好看的蝎尾辫是她自己动手摸索着弄出来的,温禾安一见她现在不自在的样子,就知道她在不满意什么,当即弯弯唇,朝她招手:“过来,帮你弄弄。” 凌枝乖乖走到石凳上坐下,腰身挺得笔直,一会后,转头去看商淮,问:“做什么?跟你们一起进秘境,难不成巫山的人还觉得委屈了?” 商淮这辈子没在第二个人身上有这样曲折离奇的经历,他现在压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凌枝,有苦难言,当即只能拍着腮帮木然摇头。 片刻后,陆屿然下楼,身后跟着那位执事,面露焦急之色。 他视线横扫过在场之人,落在温禾安身上,眉心紧皱:“那边出了点事,我去不了秘境了,你们先走。” 温禾安很快意识到那边指的是异域,她没多问什么,只是点头道好。 凌枝沉心闭了下眼睛,半晌,朝陆屿然比了个“你真有魄力”的手势:“今早我就察觉到了不对,那些讨人厌的气息果真是王族的,你将他们放进来做什么,别人也算了……薛呈延你也敢放。” 她又嘀咕:“你本来也不必去,你的传承不是还在好几个月后呢,你去做什么。” 陆屿然没理会她的假钦佩,紧接着看向商淮,察觉到这视线中很是明显的一些东西,商淮麻木地起身,不知道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当即说:“你放心。我知道,出了事第一时间和你说,什么都说,事无巨细,毫无隐瞒,这总成了吧?” 他也不知道陷入热恋中的道侣是不是都这样。 陆屿然至于这么看眼珠子似的看温禾安吗。 那可是温禾安! 只怕江无双遇上她,都只能是自求多福,没见温流光都被她打成那模样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担心担心兢兢业业在他手下干了数十年,熬了数十年的自己和罗青山。 正午。 温禾安,凌枝与商淮一行人重新穿过矗立在萝州上方的秘境之门,一路直抵中心。 于此同时,陆屿然到了给异域王族准备的几座宅院外,面无表情将炸开的结界收拾好,重新布了一个。半个时辰前执事匆匆来禀报,说王族中有好几个年轻的的失控了,突然开始攻击结界,结界碎裂的时候动静不小,把周围好几户人家吓得不轻。 场面很快被怀墟控住了。 但不知这边的气息有没有被有心人察觉到。 这次确实是无心之失,异域王族在九州生活,胸膛里跟时时吊着块石头似的,有时候喘息都憋闷,水土不服这个词而今用在他们身上,再是贴切不过。 怀墟已经见过奚荼了,他本就有事缠身,无法久留,见此情状,只勒令手下休整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返程,经巫山防线返回异域。 五月十四日,傍晚,百鸟归林,华灯初上。 陆屿然踏入空间裂隙中,前往萝州邻城翎州。 他要去见奚荼。 这位传闻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却在九州逗留百年,甘愿坠于茫茫人海中,不掀丁点浪花的溶族继承者——亦是温禾安的父亲。 第87章 早在得知温禾安身份有异的那天, 陆屿然就开始查她的身世,但天都给她捏造的身份实在是好,且眨眼百年过去, 假的也成了真的。 他只查到了些她小时候的事迹。 直到那日, 她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自揭伤疤,他才知道具体的情况。 温禾安母亲早亡,她是被父亲丢弃才到了人间,千难万苦活下来。 丢弃。 因为这一缘故, 陆屿然对异域这位名唤“奚荼”的王族没法有好印象。 但这次与 异域接触后,有些细节不得不叫他多想。 昔年帝主是九州这片天地认可的存在, 就算消散千年了,也依旧秉持着他的理念, 抗拒着九州以外的生灵, 这次不过踏进九州十余日,好几个异域年轻人便受不住天地施压, 导致“相”反噬, 上吐下泻,人事不省。 而奚荼当年来九州时, 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年龄。 这百年,想必不好过。 他完全可以联系巫山,跨过九州防线回去, 却至今未归,其中必定有着旁人不知道的内情。 陆屿然无意揣度无关之人的好坏,今日面对这位, 无论如何,仍旧拿出了该有的态度。 按照怀墟给的地址, 他寻到一处郊外村庄。入目是大片田地,如今这个时节,稻谷已抽穗,地里不时有弯腰劳作的人直起身子擦擦汗,稍作休息,紧接着回到天里挥汗劳作,半空中有鸟雀衔着树枝与果实穿梭往返。 是个好天气。 也是个祥和安定的地方。 陆屿然脚步停在一处农家小舍前,小舍外架了两张木桌,里头坐着个人,面前摆着只盛着清水的粗碗。 见状,他抬手压了压,示意左右两名画仙不必跟进:“你们在外面守着。” 紧接着,他停在那面小篱笆门外,身形笔挺,声音轻慢,听不出情绪:“巫山陆屿然,前来拜见前辈。” 用的是晚辈姿态。 院中人似乎早在等什么人,只是有些不确定能等到谁,听到这声音,静默良久,才传出道很显年轻的声音:“进来吧。” 篱笆门被一股力量从里到外推开。 陆屿然在原地静了静,方顺势踏进院中。 院里空旷,两边墙根底下开了两片地,地才翻过,种了些小菜,长势喜人,还有几株辣椒,已经挂上了青青的果,源源不断的冒出喜人生机。除此之外,便只有几根竹竿晾晒衣物,但上面没有衣物,只站了几只养得圆滚滚的球状鸟儿,神气地拍着翅膀。 其间毫无遮掩。 陆屿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木桌边的奚荼。 他看上去很年轻——本来年龄也不大,长相上跟温禾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唯有抬眼时能看出几分相似的神韵。 气质上不太一样,他隐居于山野间,门口放着陈旧的木锯子小锄头,还晒着一丛洗干净的菌子,如此怡情养性,按理说百年下来该浑身徜徉着闲云野鹤般的从容,然而他却只徒有其形,骨子里仍淌着从前的洒脱不羁之气。 “坐。”奚荼伸臂示意,也不拐弯抹角:“我听怀墟说过了,说巫山会有人来一趟,只是我以为,会先见到她。” “传承开了。她先进秘境了。”陆屿然回答,音色一惯清冷,极有涵养分寸:“这次的事情,我没和她说,但我告诉了她九州与异域的情况。她很聪明,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 从以晚辈身份出现,再到这一声声的“她”,毫不遮掩两人的亲密关系。 奚荼同时也在打量陆屿然。 帝嗣往常出现,多穿纯色衣裳,偏好白,银与鸦青,今日换了件玄色镶边瑞兽纹圆袍,阔袖上似缀着两团清气,近看如寒山云雾,说不出的清贵出色。 这样的人,任谁来看,都应该是满意的。 奚荼似有似无地颔首,他隐于山水,又无法全然醉情山水,眉目间仍有挥之不去的锐意,试探也来得平铺直叙:“这样的事,你也会说给她听?这可是巫山的机密,你们族内的人,不是一向看得十分要紧?” “我们相处不爱提公事,她不想听,我也不会说。” 他问个问题,陆屿然便答,不急不缓,从容不迫:“族内忌惮是怕有心人知道后故意设计,留下祸患,她会替我守口如瓶,我无有顾忌。” 竟是这样的信任。 奚荼眯了眯眼睛,半晌,问:“你今日来,是想问什么?怀墟和我说,你想知道我这百年来在九州停留的缘故。” “但是我猜。”他目光凝着木桌上的一道刻痕,短暂失了会神,一字一顿道:“你更想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何一直不曾去寻她,养育她。” “于公,职责所在,我是该问。” 陆屿然坐在奚荼对面,唯独在此时,眸光沉了一霎,很快归于平常:“但我此行目的并非这些。待她出了秘境,这些事情,她应当会亲自来问个明白。事实也好,隐情也罢,您与她说,她该是第一个知晓内情的人。” 奚荼忍不住去看陆屿然。 这是个真正精心培养出来,有着极高素养的继承者,是帝主为这片天地选中的下一任领头人,此时此刻,他说的每一句话,没一句是软和的,然而态度拿捏得多好,问一句便答一句,好似节奏都掌控在自己这长辈手中,不显得咄咄逼人。 若说这些都是培养出的行为习惯。 但对温禾安的尊重是全然真心的,不是真正喜爱一个人,思虑不了那样多。 奚荼也不多说,他点头,沉声:“那么,你来是想问什么。” 陆屿然沉默了会,半晌,与他对视,道:“我要知道溶族血脉觉醒会有的特征。” 不是想,是要,语气不显,但态度摆在明面上,很是强硬。 奚荼眸光一厉,他手指敲了下茶碗边缘,眉毛当即皱起,半晌,摇头道:“这是我王族机密,王族与王族之间都尚且互不通气,何况九州,帝嗣问这个,与伸手要我溶族弱点没有分别。” 陆屿然翩翩有礼地颔首表示理解:“我意在知道王族在外表现出的特征,而非具体能力。” “特征?” 奚荼身为王族之人,何尝不知道这位对异域的态度,软的行不通,要打便直接打,只要不祸及九州,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听都不爱听一句。今日破天荒主动提起这事,恐怕是为了温禾安。 温禾安…… 他的、孩子。 他留在九州这么多年,一是因为自己死去的妻子,二是为了这个新生的小溶族。温禾安出生那两年,眉眼五官可以说是像极了她母亲,反倒是找不出什么像自己的地方,若说唯一有的,就是血脉能力不弱。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愁恼着,要不要教她王族之术。 在九州的地盘里,必遭反噬。 王族养孩子与九州养孩子很不一样,王族更像是在养一头小兽,幼年时吃的苦往往最多,奚荼就是从这样的教育下长成的, 谁知还没等他做出决定,生活就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故。 之后发生的重重事,已经容不得他再做选择。 第124节 “不会。” 奚荼跟这个孩子也没有过多接触过,不知道她身上具体变化,此刻略一沉吟,开腔道:“所有王族之人的变化都是因为相的开启,她自幼修习九州之术,没有相,不会出现任何特征。且我溶族,也鲜少有人会出现那样的现象。” 其实心中早有预想,但真正听到这句话时,陆屿然仍止不住阖了下眼睫,心中烧起无声之火。 不是溶族血脉作祟,那就只能是妖血。 陆屿然来这一趟,果真只为了这个回答,得到答案后便起身告辞。他展袖做了个晚辈礼,而后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推开锦盒,里面放着一道门钥与令牌。 “而今时局不 稳,王族气息才泄露过一次,这里不安全,萝州南有处宅子,设了结界。腰牌放于神殿中供过,或许可以稍微解除九州对您的压制。” 看得出来,这礼物也是用了心的。 奚荼哑笑了声,盯着锦盒看了会,须臾,伸手握住那块麒麟纹路的腰牌,上面果真传递出叫人觉得安心的气息,刹那间,压制顿消的感觉酣畅淋漓地从骨缝间透出来,如同一头受制良久的凶兽嗅到了脱困的契机。 可以想象。 百年前这人该是何等狂傲恣睢。 奚荼若有所思地将腰牌撂下,百年时间,早习惯了这片天地的抵制,他看向陆屿然,问:“都说帝嗣是冰雪般的人物,如此待遇,真叫人受宠若惊。” 陆屿然袖袍上的银线被日光一照,闪出一道道刺目的水纹,无风自动,他并不反驳,在原地静立一会,下颌微敛:“初次见面,这是晚辈该尽的礼节。” “若是最后,您不被她原宥,我亦不会留手,这九州防线能不能跨得回去,还得看您的本事。希望到时候,您同样能够谅解。” 说罢,陆屿然出了院门,通过空间裂隙回到萝州。 巫山酒楼里,商淮一走,留下来主事的就成了幕一和宿澄。 陆屿然将他们招进书房。 他扯了下书案后的宽椅,准备坐下,心中实在骤雨难抑,低凝着眉目,视线落在书案桌面上,沉沉半晌,对这两人吩咐:“整合巫山之力,严查王庭与天都。尤其是王庭。” 怎么回事? 幕一与宿澄对视了眼,意识到事态发展超乎他们想象。这些年,三大世家之间焉能没有摩擦龃龉,严重的时候,圣者都出面了,摩拳擦掌就差直接打起来,饶是那种时候,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命令。 这意思是巫山将动用族中一切力量去深查另外两家的老底,那两家又都是怎样的滑不溜啾,三五日的他们可能察觉不到,然真正有个风吹草动,感应得比谁都快。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巫山出手的。 那两家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会不会借此联手对付巫山,很难讲。 幕一没敢置喙陆屿然的决定,他咬咬牙,感觉脑门都在跳动,问:“公子,此事如何向族中禀告。” 陆屿然面不改色给出回答:“四月,归墟溺海分支动荡,妖气沸腾,如今查到了原因。有世家暗藏妖血,祸乱九州。” 两人难以置信,又惊又怒,面色齐齐凝重下来。 “此事牵扯甚广,还可能与禁术有关,注意暗中行事,我怕有人狗急跳墙。” 这道消息很快通过四方镜与符篆在巫山内部流传开,无数命令先后发出,像根根怒张的傀线,交织成巨大的阴云,罩在了王庭都城之上。 进秘境之后,温禾安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外围的人少了很多,有些爱看热闹,自恃有保命手段的都进了深处,有些生性谨慎的散修在搜刮完外围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空气中灵力深郁程度也不一样了。 偌大的秘境,千百年来自然形成,拢聚了不知多少故去大人物的无主传承,别的不多,灵气最为富裕。然而此时她随意伸手一握,手掌摊开,捕捉到的灵力寥寥无几。 温禾安看向秘境中心位置。 所有的生机都聚到了那里,周围一切都是温土,养得那七座灵压越来越盛,光芒刺目,直入云霄,与十几日之前见到的样子大为不同,像缀于枝头的青涩果实终于熟透,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无数想摘果子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暗潮涌动。 凌枝和温禾安时不时说两句话,倒是商淮,一副蔫了劲的样子,只闷头赶路做事,一但闲下来了,就开始看四方镜——没消息也看,眼睛要在上面灼出个洞出来似的。 凌枝没有察觉到,稀奇地感慨:“没想到你在陆屿然身边还是有点分量嘛。这种时候他也让你来,你——” 她将商淮看了遍,说:“你做好被打的打算了没。陆屿然不来,今天可没谁给巫山撑场面,别家跟你结有私仇的怕是不少。” 商淮僵硬地扯了下唇:“能有谁。除了江无双与温流光,后面都大差不差的水准,谁也别说谁。” “我,还有他们三。”凌枝努努嘴朝向温禾安,“这就四个名额了,中间那座最大的必然是陆屿然的,后面供人争夺的传承只有两座了。” 凌枝不管事,不认人,温禾安实力强劲,根本都不需要争就有人自动让位置,所以在场三个人里,只有与各家各人都打过交道的商淮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各种人名:闻人家两兄妹好像还不错,素瑶光近些年声名鹊起,背后还有江无双……九洞十窟也来人了,领头的是那个巫久?李逾呢?李逾来没来。 悄无声息夺了琅州又从王庭手中带走了人,他要是也来了,场面应当会很有意思。 想到这,商淮看看温禾安。 看样子她和李逾关系不错,不知道会不会出手。 她出手了,那就更有意思了。 温禾安摆弄着四方镜,进秘境之后,她就联系了李逾,但一直没有回信。 进秘境的第二天傍晚,他们赶到了传承之地,借着夜色遮掩,停在了数百米外的丛山山巅上,居高临下俯视方圆数十里。传承之地聚在一片低洼中,被四面群山环绕,原本是寸草不生,鸦默雀静,而今却是各有异象。 上回看时只能看到传承外的弧光,而今每座传承周边数米都被神秘莫测的力量悄然无声吞噬了,六座传承,有的白芒烁亮有如天女落花,有的江海翻卷,千顷流泻,有的天幕倒悬,繁星点缀,个个声势浩大,唯有最中间那个,炽亮,明烈,却将所有异象都锁住,毫不外泄。 唯有它还没开启之兆。 温禾安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无双,他的剑一直沉在剑鞘里,这人笑嘻嘻的,实则很是自负,认为等闲之辈不配天生剑骨出鞘,而今剑已出鞘,横在身前,剑气浮沉三千道,道道锋芒毕露,撕裂绞碎一切阻碍,气势几近与传承本身不分上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忌惮地停顿在那柄剑上,温禾安却看向江无双身后的传承。 七座传承以中间那座为主,分两列,一列各三座,他站在了左侧第一座传承边上。 实际上,左侧与右侧第一都是大热的香饽饽,谁都盯着,但都知道自己没有希望,因为江无双和温流光是同时到的。两头第一之间异象很不一样,任谁都看得出来,右边这座是杀意腾腾,惊天箭起,论攻伐之力,既适合温流光的杀戮之道,又适合江无双的剑道,而左边…… 异象范围扩得也大,是春风野草,泛拂长天,生机馥郁,源远流长。没有杀伐之机,处处都是盎然的生命气息。 原以为这两个之间必定会打上一场,至少也过个几招,谁知江无双在温流光选了右侧后,竟只是拧着眉权衡半晌,最后守了现在这座传承,等它完全开启的那道契机。 谁也不懂他的想法。 但这不妨碍空气中某种氛围的凝积——还有另外两位没到呢,这样的场合,他们怎会不来。温禾安出手大家都见识过了,夺也只会夺两边第一座的位置,帝嗣就更不必说,这最中间的一座,巫山这边守得牢牢的,跟已经是自家囊中之物一样。 温禾安在做天都二少主的时候见多了这种场面,免不得要算要怎样让家族声望脸面与自身好处兼得,有时候为了前者,不得不做出让步。 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她能感觉到,江无双守的那座,跟她非常契合。 有了目标,其他的已经不用再看。 温禾安平静地将视线转向四周,看到了九洞十窟的巫久,但依旧没看到李逾。 她皱皱眉,翻出四方镜:【我到传承之地了,你人在哪。】 随着几个主事人纷纷离开,巫山的队伍现在是两位长老负责领头,商淮去跟那边对接了下,回来和她们说情况:“上次温流光被你毁了第二道八感,但因为有秋水稳固,合二为一,几天前出关,出关时的动静我们家长老看了,修为比先前还涨了一截。” 温禾安不置可否,声音轻轻溶于夜色:“是应该涨。天生双感废了,大家都涨,她 若不涨,天都不得急得跳脚么。” 商淮见她心中有数,接着说:“诺,温流光出来直接奔着那座传承去的,江无双没和她交手,他大约本身就犹豫。剑主攻伐,他想要温流光占的那座,但他的第八感生机之箭,又能撷取所有植株的生命本源。” 对他而言,两座都很好。 从中挑一个罢了。 “我这次就不参与了。”商淮摆摆手。 温流光和江无双都在上面,这两人瑕疵必报,心眼都不大,必定铆足了劲针对巫山。他自己丢人现眼也就算了,带着巫山一起多少有点顾忌,再者陆屿然定了最中间那座,知足了。 温禾安笑了下,问凌枝:“你怎么想的,有没有想法?” “自然有。”凌枝手腕托着从悬崖缝隙中顽强挤出来的几根开满了米粒花的枝条看,听温禾安这么一说,顿时对手中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不出意外,我大概是——”她眯了眯眼睛,指了指半空中的两个位置,跃跃欲试:“两边第二座,你有什么办法,我两去夺第一如何。” 商淮眼皮一跳,想象一下那种场面,必然又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 温流光发疯他倒是见过不少次。 江无双跳脚还没见过——多少年的笑面虎了,一向将表情管理得天衣无缝。 温禾安和凌枝到一边说了两句话,不多,真就只有两句话。说完李逾也回消息了,镜面上浮出一行字:【九洞十窟后面有片枫树林,过来说。】 她闪身离开山巅。 因为没风,枫树林一片静默,中间还有好几处下陷的沼泽,李逾靠在树身上,脸上戴着个遮盖全脸的面具,见到温禾安第一句就是:“才出来,之前没看消息,穆勒怎么样了,吐出消息了吗。” “没。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不会松口的。” 温禾安将跟天悬家那边商定好的流程说了遍,李逾点点头,说话时抽了下嘴角,忍不住吸了口气,转身去取灵戒:“他们要多少,我给你。” “已经给过了。” 李逾直接将灵戒塞到她手里,温禾安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李逾是什么心思,为祖母报仇的事,焉能没有他的份,于是道:“行,我回头算算,给你算一半,剩下的到时候给你。” “我要了也没用,你拿着用,你不是千弯百绕夺了座城下来,不要钱养?” 温禾安看了看他:“我看你在九洞十窟过得也不如何,逞什么能。你脸又怎么了,遮这么严实。” 李逾没吭声,顶不住她静静的注视,深吸一口气将面具取了下来,俊朗的面颊两侧有严重的淤红淤青,都是皮肉伤,看起来吓人,但过会就消散了。 “我师父动手教育的,说我现在活人比死了的都难找,他下手有轻重,伤不了也死不了,就是难看了些。” 温禾安知道他师门的人对他是发自内心的好,也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六座传承,你能登上一座吗。” 李逾眼皮跳了一下。 他承认,自己是不如温禾安,但好歹在风云榜上有名有姓,她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他上一座都困难? 兄妹之间,即便已经分开许多年,但一拧眉,一提下颌,仍知其中意味,温禾安简短解释了句:“没看不起你的意思,江无双和温流光才被你摆了一道,他们早反应过来了,不管是拿你立威还是泄愤,总之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上台。” 李逾纠正她:“是被你摆了一道,不是我。” 真算起来,第一个被温禾安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 “但他们没法拿我开刀。”温禾安也抵着树干靠着,说:“上去了先别争位置,站第三排就行,随便说点话激怒江无双,别起正面冲突,这个你会吧?” 李逾琢磨了会。 这不就是要他表演一副色厉内荏,实力不够,只能在口头上找回点面子的窝囊模样的意思? 他了解温禾安,她绝不会无的放矢,当即有种不妙预感:“你又要做什么?” “这次用不着你出面。”说话时,温禾安已经起身走出枫树林,声音飘在空中:“收拾一下,别躲了,传承真要开了。” “我总不会害你。” 第125节 李逾皱着眉将面具扣回脸上。 他和温禾安很少见面,倒是把兄妹之间这辈子该吵的架都吵了个遍,勉强握手言和了吧,三句话里也有两句是挤兑嘲讽人。她的心思不说,别人永远也猜不透,每当他咬牙切齿觉得这世间哪有人心不变时,她又总会做一件事,或是说一句话将联系拉近。 每当这时候,他就只能告诉自己。 只要她还将那个家当做家一日。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是好是坏,好成什么样,坏成什么样,他心里都承认,这是自家妹妹。 倏忽间,山谷里有悠悠清音荡出,像一口千年不用的巨钟敲响了声,经久不息,四下无数双眼睛睁开,同时转向传承之地。 凌枝闭眼感应了会,跟温禾安说:“还有一刻钟。” 大概是跟帝主有直接的接触,也唯有她和陆屿然能知道传承开启的具体时限。 现在六座传承边,只站了江无双与温流光,温流光神情冷酷,连眼睛都没睁,反而是江无双算着时间,交叠的手指轻点,朝不远处的素家队伍看过去,勾勾唇,温声道:“瑶光,过来。” 这些时日,江无双和素瑶光的关系被人传得越来越离谱,很多人说,两人好事将近。 江无双这一声,跟亲口承认了也没差。 素瑶光迎着诸多打量好奇的视线,没忍住抿了下唇。 她本来打算等有人上前了再跟着上去,之前算了下,自己将压箱底的本事露出来是能够压住巫久和闻人兄弟的,顶多算上个李逾,除非倒霉的遇上一匹横空杀出的黑马,不然会有自己一席之地。 是人都不会喜欢自己原本能得到的东西,由别人说出来就全然变了种意味,跟多大方了不得的施舍似的。 素瑶光倒不是排斥江无双给的好处,毕竟她看不上庸碌之辈,对江无双和王庭的实力是认可的,只是时间长了,对这种假模假样的恩惠和没完没了的人前演戏难免产生了厌烦之心。 事已至此,她很快调整了神情,落落大方地朝传承之地走去。 她走在江无双身后,空了中间的位置,站在最后一道传承边上。江无双看着两人中间遥遥的空隙,不太满意似的挑眉,笑得无奈又温和,又唤她:“瑶光,再过来些。” 瑶光,瑶光。 这一声接一声,多温柔,多纵容啊,江无双何曾这般对过女子。 素瑶光与江无双对视,半晌,别了别鬓边青丝,什么也没说,顺着他的意思站到了第二排,媚态横生的眼睛里掠过薄薄阴翳。 她不蠢,前两排四个位置,江无双,陆屿然,温禾安,温流光,试问,她是能叫现在这两位让个位置,还是能叫那两个让个位置,真要打起来,他江无双都不一定能保得住这第一排…… 他们博弈也就算了。 风头他出尽了。 脸却让她来丢。 素瑶光踏出来后,陆陆续续真有人上来了,闻人家兄妹,巫久,九洞十窟万枯门的少主,还有其他几个有名姓的都出来了。大家都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没谁往前面站,争的是后面两个位置。 就算有江无双撑场面,也渐渐的有人将视线扫向了素瑶光,这毕竟不是别的什么可有可无的机缘,丢了大不了找下个,这是帝主的东西,千年一遇。 “看来都不想得罪你。”最后还是温流光轻飘飘扫向噙着笑的江无双,长指一动,身边一人旋即上前,朝瑶光抱了个拳,“只好由我来当这个坏人。” 江无双也只 是笑,然而笑眼之下,长剑离手,剑气凌然直压过去,威慑的意味很是明显,素瑶光却上前一步,接下了这道邀战。 动手之前,她朝江无双递了个眼神。 他若是出手,温流光也不会坐视不管,两人何必无谓胶着,这种场面,她应付得过来。 江无双权衡半晌,最终伸掌将剑光压下。 场中有人动起手来,分为几片战局,素瑶光战胜温流光心腹之后,又紧接着打败了巫久,最后与闻人悦僵持了会后胜出,自此之后才算在场中站稳了脚跟。 她没有松一口气,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绷紧了心神。 有几个早该出现的人,到现在都没现身。 人群中倏的有声音压抑地道:“九洞十窟有人出来了,那是李逾吧?” “看不太清楚,他怎么戴面具了?”另有声音回:“……他不是一向无法无天,得罪了这边又得罪那边嘛,谁家通缉令上没他的名字?仗着有圣者护着,恨不能横着走,从没见他有戴面具的时候。” “这时候能从九洞十窟走出来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来的确实是李逾。 然而他才踏出来,江无双就握住了剑,剑光毫不避讳遥指他眉心,无视一切喧然,眼梢笑意如冰凝冻,专门等了他许久似的:“九洞十窟李逾,少门主之一,是吧?在琅州带走徐远思的人是你?” 他朝前踏出一步,剑意如山呼海啸,所过之处,存存碎尽,两个呼吸间就斩到了李逾眼前。这等存在,动起真格来,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须臾间便是悬崖峭壁,生死难料。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剑尖几欲刺进李逾眉心中,他急退十数步,抬手对抗,听着这话,心里是真想骂人。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三家的狗追杀,从未有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冤。 徐远思、如果不是温禾安提起,他都不知道这是哪号人。 “在做什么?”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替李逾发问。一个梳着长长蝎子辫的姑娘双手负于身后,闲庭散步般踱进来,她长得娇俏,穿得也娇俏,喇叭袖与裙摆一起随风摆动,上面的花纹似乎活了过来。 就在此时,她周身数米内的一切都陷入诡异的淤塞中,唯一能震颤着挣动的只有江无双的剑,凌枝这时才从身后伸出只手,手指敲在剑尖上,顿时寒芒迸发千丈,那柄吞吐锋芒的寸剑倒飞回江无双手中。 凌枝身边的“领域”也碎了。 “好热闹啊。”她也不跟前头的两位抢位置,径直站到了温流光身后,要了右边第二座传承,慢吞吞地一抬眼睛,自顾自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了。” 江无双和温流光同时看她,皱起了眉,心中有猜测,但看这装扮,这年龄,又无论如何跟想象中的人物对不上。 凌枝不看江无双,她仔仔细细观察起了温流光,像在研究一样好奇已久的器物,倒要近距离看看虚实深浅,看着看着,就露出了一点杀意。温流光对这东西太敏感了,霎时间握紧了手掌,强大的灵流波动蜿蜒流淌。 第八感被破坏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从前难以压制的脾气也有所缓和,但依旧十分讨厌那些以为她在温禾安手里吃了两次亏就可以肆意挑衅的蠢货。 她冷然一掀眼:“阁下这样喜欢热闹,怎么从前那么多热闹都不见出来过。” 凌枝却朝她笑了下,眼睛没有笑意,黑白分明,静得像两点晕开的颜料:“你也不认识我吗。” 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直起身好心好意自我介绍:“谁说我没来看过热闹。上次温禾安对你出手,将你第八感破掉的时候我就在啊,诺,就站在那边看的,你用以挽救的秋水还是我的呢。” “记起来了么。” 她这样一说,谁都明白了她的身份。 这说的话,可谓是字字呛人,满带嘲讽,得了,这样看来,又是一个与温流光结了仇的。 “是么。”温流光忍了会,歇了和她打斗的心思,冷傲地回:“那真是可惜,家主的东西,竟会有阴官亲自交到我手中。” 凌枝这回真笑了。 气笑的。 另一边,江无双缓缓道:“家主既然喜欢看热闹,站着好好看就是,王庭与这人之间的恩怨,你应当不会想管。” 说的是她方才为李逾拦了那一剑。 凌枝一抬下巴,表现出一副冷眼旁观做壁上观的神色,李逾和她亦是老相识,但关系不好不坏,根本没什么话说。 李逾回想起温禾安说话,点点头,耐人寻味地开口:“你这是失了琅州要跟我算账,还是失了永,芮,凌,琅四州,恼羞成怒将烂账都堆我头上?前者还勉强与我有点关系,若论后者,我岂不是冤得很。现在控拥永,芮,凌三州的是谁,你找他夺回来不就是了,也不必这样大动肝火。” 江无双噙着笑,道他找死。 李逾掌心中亦有光华漫出,打江无双他确实是打不过,可不至于连跟他正儿八经过个几招的本事都没有,除非江无双上来就用第八感生机之箭,可他敢吗。 他赌江无双不敢。 他这第一座传承守得岌岌可危,温禾安没出现,他最大的宿敌陆屿然也没出现,他敢将底招都透了? 江无双手掌往剑锋上一抹,流光湛湛,千万道剑意虚影横亘在半空中,不动的时候像天空中下了牛毛般细密的春雨,这些虚影很快有序纠缠起来,又交织成两道斜斩而上的剑势。 这得是在剑道上走得十分深入的人才能参悟的本领,鬼神难测。 就在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 她戴着金边面具,穿长衣长裤,走动时身体曲线利索流畅,带着风雨将至的飒爽力量感。她很少这样装束,然而她的眼睛,她温柔的声线,在场诸位都熟悉。 “别蓄力了,收回去吧。” 温禾安看向江无双这道攻势,平静地道。 见到她,温流光感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遇见了天敌,胸膛里既有无边愤怒,又有无边忌惮,她心知这不是个好时候,也不是个好的战场,凌枝还在一边看好戏,随时准备给自己迎头痛击。 她索性冷冷撇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你要保他?” 江无双沉沉看了温禾安一会,说实话,他很不愿意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搅合进王庭大局里,天都与巫山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但如果温禾安真要顺着徐远思知道些什么,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必定得除了她。 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显,嗤然道:“还是说二少主现在另谋高就,上了九洞十窟的船。” “我不想保什么人,但更不想被扣帽子。”说着,温禾安随意一站,站了最后一个空位,道:“传承快开了,你要真那么想打,就带着他去外边打,把你的位置让出来,别耽搁别人的事。” 话音落下,周围静了一瞬。 眼见江无双的攻势往回收,李逾走到凌枝后面那座传承站定,或许是真看不惯这等做派,听了温禾安的话,非还要嘲讽江无双两句:“让不让的,也得他守得住。这不是,还有人没到呢么。” 确实。 现在场上的站位太过让人匪夷所思了。一共六道传承,右边三道分别为温流光,凌枝和 李逾,左边三道是江无双,素瑶光和温禾安。 温禾安排在了素瑶光的后面,还站得那样自然,连争一争的念头好像都不强烈? 这是怎么了……谁能看不出来,传承的位置明显决定着收获的多少,这种东西,还能不争?就算她不跟江无双和温流光夺第一,第二,总不该拱手让给素瑶光吧? 而且,正如李逾说的。 现在六座传承全满了。 但有人还没到呢。 届时,谁下场?又是谁能夺得第一,真不好说。 暗潮涌动。 江无双冷冷地扫视天地之间,剑光吞吐浮沉,温流光默不作声开始蓄力,绷紧了心神,被温禾安袭击过两次,她压根不用细想,就知道温禾安只要有动作,必定是奔着她来的。 来都来了,说不在乎位置,那是假的。 很快,几位都感觉到了来自空气中的晦涩之意,有人抽调了天地间大部分灵力,换句话来说,有人在暗中布置磅礴的招式。 江无双和温流光对视,都紧皱着眉,旋即错开视线,温禾安一直没抬头,真跟专心致志等待传承开启将他们卷进去的那一刻一样。 过了一会,凌枝看向温禾安,快速眨了下眼。 温禾安这才如梦初醒般摇了摇手腕,察觉到前面的人已经隐晦朝她投来好几眼,不由得抬眼,迎上素瑶光的视线。 第126节 没人比素瑶光更忐忑。 自己后面这个肯定要出手,夹在她和江无双中间,这个位置太糟糕了。 温禾安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问:“要跟我换换吗?” 素瑶光反而松了口气,手掌心半舒开,毫不迟疑地回:“换。” 两人换了位置。 就在此时,六道秘境同时发出“啵”的一声,像花开的声响在耳边放大了数倍,朦胧的白雾一点点透过来,绵柔地缠绕手脚,六个人恍若踩着白云腾空而起。 也就是在那时候,温禾安动了。 依旧是十二神录的招式,她悄然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三朵花苞。花苞呈深红色,形状像牡丹,但比牡丹小,因为太过鲜嫩,娇艳得像血。她动作迅疾缥缈,将其中两朵拍在江无双双肩上,像两颗钉子透进了骨血中。 江无双的身体腾空而起,转瞬落在了温流光跟前,右侧第一道传承旁边。 他很快发出压抑的怒吼声。 没想到,真没想到。江无双一直在防半空中蛰伏的陆屿然,他想的也是,就算温禾安要出手,也是对温流光出手。 她又没有生机之箭,她要这座传承做什么。 跟天都的关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恶劣,她何必再得罪王庭。 他不是没防,但他防的都是大杀招,不是两朵使他身体腾挪的花。 但现实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兜头朝江无双袭来的,是温流光的杀招,这是为了对付温禾安准备的,可谓是毒辣至极,没有半分留手。 在察觉到异动的第一时间,温流光就祭出了这招,现在收也来不及收,两人的攻势撼天震地,崩碎云雾,重重撞击在一起。 江无双是想过第一时间抽身回去的,可朝自己原先站着的位置看过去时,发现它已经被温禾安占据了。李逾动作更快,她一走,他便闪身到了她原来的位置。 由右侧第三,成为了左侧第二。 温禾安清清静静看过来,将手中剩下的那朵花踩在脚下。 一个巨大的防护灵罩出现在视线中。 攻守兼具,好手段! 时间有限,白雾越来越浓,范围越扩越大,江无双没法再转身回去破开温禾安的防御,并且很快分出胜负。 他拿定主意,不再纠结,转而和温流光战到一起。 两边第一座,对他来说都是好东西,既然如此,那就看形势来。 即便此时他心中窝着团骤烈的火。 算着最后的时限,一直在他们身后正儿八经就差搬张椅子来看戏的凌枝走进战局中,抬手拍了拍两人的肩头,笑吟吟地道:“我说,不然你们去后面打吧。” 她性格何等睚眦必报,惦记着先前温流光呛她的那句,此时好心情地弯腰在她耳边问:“我师兄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擅长的招式是什么啊?” 跟分享好朋友之间新奇的秘密一样。 温流光直觉不好,眼瞳微缩,却见凌枝五指拢起,在眼前直接控下。 她收敛所有小女孩的笑意,变得沉稳,端重,一字一句道:“——空间术。” 此片狭小空间成了她听话的奴隶,身处其中的两人根本没见过这种秘术,只不过是一眨眼,真是一眨眼,他们便被丢到了后面。 江无双突然想起,那日温禾安打完穆勒,听说有个小姑娘在找她待的小世界,用的术法出神莫测,能将小世界悉数召唤出来。 下一刻。 六道秘境都开了,浓雾弥漫,难以抵御的眩晕感朝每个秘境身侧的那道人影席卷而去…… 此时此刻,这六人的顺序与最开始,变了个天翻地覆。 左侧三座变为温禾安,李逾,素瑶光,右侧三座则是凌枝,温流光,江无双。 意识完全坠落消散之前,江无双暴怒,脑子里闪过两个念头。 ——陆屿然根本没来。他狂妄至极,一意只要最好的,未雨绸缪压根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温禾安,凌枝,李逾都是一伙的,他们事先就商量好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赢了个彻底,得到了所有能得到的好处。 第88章 温禾安进过不少传承, 有前辈曾扬名九州,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笔画,传承中不仅有精进修为的术笈, 还有遍地的灵粹灵石, 各样珍宝,也有前辈籍籍无名,留给后人的,唯有一段故事,一点来自前人的肺腑之言。 但进帝主的传承, 是第一次。 和从前每回一样,她从灵戒中取出壶酒, 取下瓶塞,将酒液倾洒在跟前土壤表面, 默了两息, 将东西都收回去,无声打量起四周来。 没进来之前, 传承外异象芳草连绵, 绿茵无垠,给人种灵魂被洗涤的心旷神怡之感, 温禾安当时便觉得舒服,进来后这种感觉更为鲜明。 传承里内有乾坤,她脚下是绿地, 长到脚踝,随着微风起伏而规律曳动,凝目望去, 天空湛蓝,连云都没几片, 像一汪沉着底色的湖水,也像透亮的镜面,而高低起伏的平地山丘间,绿意涌成波浪。 辽远开阔,美得像幅精心着墨的画卷。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想象中会出现的东西,祭坛,法阵,压人的本源帝气。 温禾安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生命力,因为太过汹涌强劲,甚至带上了些微冲击性。她在绿草中走了几步,走到前面,发现有片禾田,又依次辨认出了不少草药,植株,乌木,走了一会后发现不对,蹲下来观察着眼前绿茵茵的植株,半晌伸手折了一把。 草茎分离的牵扯声响在耳畔,极为真实。 可真正断在温禾安掌心中的那截却在一息后默默湮灭,剩下两缕精纯的灵力,她将这两丝力量绕在指头上凑近看,修习百年,第一次发现灵力竟能拥有颜色。 翠绿色。 好似草茎碾碎后压出的汁。 帝主是唯一一个得到了九州认可的存在,除自身实力外,同时控有天地之力,有各种难以想象的神通亦在情理之中。温禾安就着半蹲的姿势眺望这片漫无边际的原野,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庞大的力量。 是份十分大方的馈赠。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利用这份力量。 她如今修为已经到了九境巅峰,九州内上至七旬老叟,下至五岁幼童都知道,天地间圣者稀少,因其他境界只要机遇够多,家境殷实,有的是办法揠苗助长,搏不着个里子,至少也挣个光鲜的面子,唯有两道分水岭难以逾越。 一是寻常九境与开了第八感的九境,二是九境巅峰与圣者。 这两道鸿沟靠不了外物,只能靠自己,秋水能有一点稳固第八感的作用,便被奉为绝顶珍贵的宝贝,这么多年来,在阴官家因它碰壁的人数之不尽。圣者则完全没办法,你自己悟不到那道东西,没有时间的沉淀,再怎么折腾,砸多少宝贝都是白忙活。 一个圣者便足以支撑起一个世家门庭,像三大世家,圣者不过三四个而已,就能鼎盛千年,累世不衰。 由此可以窥见晋入圣者的难度。 温 禾安霎时间想到了许多东西。帝主不会不知道进来的人都是怎样的修为,传承的力量足以让他们无限逼近圣者,至少对走在最前面的四人而言是这样的——帝主想让他们尽快晋入圣者? 禁术频频动作,还有陆屿然突然提及的妖化,温禾安从中嗅到了浓郁的阴谋气息,想来帝主之力此时出现,绝非偶然。 温禾安没有迟疑许久,在转遍周边,得知除了这片浩瀚汹涌的力量外再无它物后屈膝盘坐下来,心无旁骛地结印开始吸纳这股力量。绿色灵力起先分为十缕,跟丝线般连接上她垂在膝盖上的手指,源源不绝地流进身体。 温和,带点凉意,像薄荷叶的汁液接触到肌肤惊起的触感。 温禾安起先算好了,只撷取一小部分力量,用以弥补她上次两场大战后的亏空缺口,同时她也想试试这份灵力跟别的灵力有什么不同。 结果真有不同。 灵力越聚越多,漫山遍野的草随风拂动,又在风中消散,化作精纯力量朝一个方向涌去,不止十指,温禾安整个人成了绿色的漩涡。 她皱了下眉,发现它们贴着筋络游走,蹿进血液里,将她身上一些沉疴旧疾疗愈,似乎要为她重新凝聚一具躯体,发现做不到后又改变了方式,汲取大量灵力贴附在她每块骨骼上,密密麻麻,仿佛交织成了一具绿色的玄奥法阵,要将力量悉数积淀储存,又好似要镇住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 修为也在这种鲸吞般的行为之下缓慢攀升。 日升月落,朝来暮往。 不知过去多久,修为卡在某一道十分明显的坎上,难以再进分毫。 温禾安睁开眼,舒展身躯站起来,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实际上,现在能对他们起作用的传承少之又少,有吸引力的东西无非就几样,要么修为提升,要么圣者之器,能得到其中一样,已经是莫大的机缘。 她拢了拢手指,感觉到久违的丰沛力量,状态比最为巅峰时还好上几分。 能得这样的结果,温禾安很满意了。 抬眼往前看,只见绿源一大半都已经被自己吞没,留下黑色的湿润土壤,还剩下小半的绿植定在风中,等着人采收。 她没有迟疑,祭出了玄音塔。这座颜色鲜艳到妖异的小塔前不久吞吃了两道圣者之器,才消化完,现在周身戾气滔天,甫一出现在半空中,就被绿意裹挟,遇到宿敌般挣动起来。 温禾安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 这座塔将很多人折磨得生不如死,悍匪般狂放不羁的做派,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它一边“吃”力量一边往外吐。 等它艰难将那些绿色灵力吞进肚子里,四角边上的铃铛发出痛苦凌乱的震颤声,最底层的那层塔身随之变作鲜亮的绿色,与顶端的血红色作配,透着格格不入的滑稽。 温禾安将缩小版的塔束在掌心中感应了会,发现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一直以来,这座塔攻击力不菲,但受第一任主人影响太深,有很深的邪性,越来越壮大的同时,邪性越来越重,她一直隐隐担心它会失控,现在绿意涌进来,直接将邪性削除一半,她操控起它来,更为得心应手。 汲取完全部力量,温禾安在传承中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看,观察,她生性细致,害怕会错过这位前辈冥冥中给出的信息,直到搜了三四遍后确信没有遗漏,这才收拾着准备出传承了。 就在她脚步踏出传承,外界天光在眼前乍泻的一刹那,怀中突然掉下个东西,冰冷的金属质感,上面还有突起的文字,她眼皮一跳,动作迅速地将东西塞进了袖子里。 在六座传承归属尘埃落定后,秘境深处的人散了一大半,传承时间短至几日,长至数月乃至数年都没准,谁能有这空闲看热闹。留下来耐心等候的只有几家队伍。 天都,王庭,素家和九洞十窟。 商淮得知了陆屿然下的彻查令,也带着巫山的队伍先回了,走之前给温禾安和凌枝都发了消息,说她们出来了发个信息,如果时间和形势允许,给她们办一桌“庆功宴”。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几人这么快就出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凌枝,自打她那日一手空间术将温流光与江无双坑得目眦欲裂后,阴官家家主算是在世人面前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天都和王庭的队伍恨极了她,见她浑身轻快,恍若进去休养了十余日,养得珠圆玉润,脸颊灿灿生光,显然是得了不小造化的模样,一个个凝眉沉目,气氛一时僵滞。 反倒是看出了眉目,得了好处的九洞十窟,有人走过来和凌枝交谈,凌枝听了两句,略一掀眼,视线从商淮的交谈界面中转到眼前之人的脸上,扬眉问:“你是李逾的师尊?” 这可把寒山门门主问得懵了一下,面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家主,他愣是有种自己是晚辈的错觉,当即一捋胡须,一颔首,道:“是。正是。” “你谢错人了。”凌枝说:“把李逾提上去的不是我,是温禾安。我跟他又不熟,我帮他做什么。” 她想想还在后悔,觉得当时时间太仓促,应该在李逾和素瑶光,或是温流光和江无双之间选一个甩出去,再将商淮拉进来的。商淮得了好处,还知道回报她呢。 寒山门门主睁大了眼睛。 李逾后脚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他眼皮不由跳了下,朝老脸快要丢尽的寒山门门主道:“师尊。” 寒山门门主顿时顾不上其他了,李逾这次大出风头,连圣者都过问了,叫他在老对手万枯门门主前扬眉吐气。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李逾在帝主传承中得了什么好处,能不能叫他从此立足,又能不能叫他收收心,重振九洞十窟。 第127节 凌枝见了李逾,不由扫了两眼,替寒山门门主问:“如何?这次收获可还满意?” “我这人不贪,天上白来的东西,怎样我都满意。”李逾不咸不淡地回,指腹捏着掩于袖角下那半块符牌冷硬的一角,长眉微敛,不知想起什么,说:“明年与阴官家的合作究竟能不能成,你给句话。” “你突然用那么多阴官是要干嘛,替九洞十窟收复周边城池?突然有干劲了?”凌枝好奇地瞥了眼,才道:“不知道。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你现在就想敲定,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你加钱。” “加多少?” 凌枝毫不迟疑地比了比手指,寒山门门主还懵着呢,越来越看不懂年轻人的交流方式了,李逾的脸已经沉了下来,他看着凌枝那几根手指,冷笑了声:“你这是加钱还是抢钱?知道的听你说是老朋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对付生死仇敌。” “我听温禾安说了,你给她开的可不是这个价。” 凌枝毫不心虚:“你和她肯定不是一个价,但你去问问天都,我给温流光开的价,脑子就能完全清醒了。” 最后哼一声,不大耐烦:“爱成不成,随你。不爱用阴官,你也可以找林十鸢定云车嘛,你听听她的报价,就知道我对你多良心了。” 李逾摁了摁眉心,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才欲提脚就走,却见最后两座传承中前后脚同时撕出一道口子,温流光与江无双也出来了。 怎么这传承时间这样短? 与凌枝和李逾的高深莫测相比,这两位脸色不太好看是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出来的。 温流光的不开心源于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被摆了一道,这段时间,她在温禾安手上丢过的脸面比从前百年加起来还多,至于在秘境中的收获,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她得到了一件圣者之器以及一卷心经。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她在第二的位置,憋屈固然归憋屈,但想来跟第一也不差很多,就算是第一,帝主给的也不可能是巫山神殿那种层次的东西。 更不可能让他们突破到圣者。 其他的,她也不缺什么。 想到这,温流光用余光扫到了江无双的神情。这人笑面虎做久了,阴恻恻的,好似整个九州就他最聪明似的,好几次和她说话都惺惺作态地嘲讽人,为什么会被温禾安压成这样,该长长心了。 温禾安就是那种心思阴毒到让人防不胜防的,她根本不会按照常理出牌,之前还有顾忌,现在根本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特别会谋算,一算就算到底。 这次之后,他也该知道,没本事就别阴阳怪气了,究竟是谁要长长脑子。 江无双最注重脸面,他现在回想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对素瑶光说的,都觉得像是巴掌隔空拍在自己脸上,难以接受的耻辱。他在这第三座传承中,可以算是毫无收获,倒是找到了什么祭坛,一叠符咒和一口灵气泉,但这东西有个什么用?平平无奇。 连圣者之器都没有! 跟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因此在双脚完全踏出传承之后,江无双的视线便遥遥锁定了站在一起的凌枝与李逾,他对阴官家家主的身份有忌惮,但对李逾出手,是完全不带犹豫。 寒山门门主眯了眯眼睛,往前站了一步,天穹之上,隐隐有圣者之力盘踞,护住了李逾。萝州隶属九洞十窟,能在这里现身的,也唯有那位传说中颇为喜爱李逾,亲自教导过他的圣者。 江无双望见这一幕,连着点了几下头,怒极反笑,话语中携带威胁之意:“九洞十窟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与我王庭为敌?” 圣者的身份,不可能应他的话,李逾冷酷环胸也没说话的打算,寒山门门主倒是客气地回,声音传得远近皆知:“秘境传承,无主之物,得失全凭本事。少主恼羞成怒,这不太好吧。” 江无双料到他会拿这套说辞扯大旗,眼中满是阴翳:“门主此言差矣,我欲拿住的,是夺我王庭之城,掳我王庭之人的贼。” 温禾安出来时,正接住这话的尾音。她面不改色朝凌枝那边走过去,经过江无双时停了下,皱皱眉,长腿行动时惊起布料摩挲的细微响动,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火气,心平气和地告知:“城是我夺的,人是我救的,江无双,你要找借口发挥,别找错人了。技不如人就认着,出来发疯,挺丢人的。” 江无双大怒,今时今日,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温流光每次见到温禾安,都跟被拔了刺的刺猬似的。就是这样不以为意的淡然,更能激起人心底的怒火。 他沉下胸腔里的一口浊气,连着道了三声好。他这次没有拔剑,但身体里每一根骨骼都成了寸长的剑,缭绕着无匹的剑光,与手中的剑引起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共鸣,若说之前是小打小闹,那么这次便是这位天生剑骨用了真本事。 温流光眼底挣扎片刻,起初是想联合江无双镇杀温禾安,但看看不远处的圣者之意和凌枝,衡量过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冷冷站在一边,乐得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将前段时日江无双丢给自己的话原样奉回,唇角一翘:“江无双,你若是被挑衅成这样还不为自己正名,说实话,我挺难以理解,也挺看不起你的。” 江无双咬住了自己腮内的肉,咬得太阳穴都迸出两根青筋。 他本意就是想出手。 他要知道。这次进传承,会不会让几人之间已经有了差距。 在他浑身剑意呼啸而起时,温禾安倏的抬睫,几人周身数十米内灵流暴动席卷,不顾一切绞杀上去,这一招隐隐压住了江无双的剑意,江无双和温流光的脸色同时难看下来。 ——她对灵力的掌控肉眼可见变得更强了。 凌枝等着温禾安出来回去吃庆功宴呢,见江无双一口一个王庭王庭,没完没了,不知道怎么那么自信,不由得失去耐心,道:“别老拿王庭出来压人了,你有这时间,还是回去处理好王庭的烂账吧。” 江无双眼皮跳了下。 李逾回了九洞十窟的队伍,温禾安走到凌枝身边,很快消失在原地。 王庭这边有长老迎上来,江无双哑声问:“她的话什么意思?” 几人进秘境十几日,王庭这边当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老身处秘境深处,也觉焦头烂额,不敢隐瞒,低声回禀:“公子。巫山突然严查我们,这段时间,好几个据点接连失联,而且……” “两位圣者寿数将尽的消息,巫山已经知道了。” 江无双眼中有风暴轰然落下,他一字一句道:“什么?!” 这件事在整个王庭都是绝密,就算曾经为了谋算主动透露给了天都圣者,但主动和被迫掀开老底,有本质上的不同。 “妖血呢?”他声音慢得磨人:“妖血的事,巫山知道了吗?” 长老摇头,连声道:“族长传来急信,说巫山突然对我们发难,难保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等公子从传承中出来,就立刻召开九州风云会。” 江无双摆了摆手,声线凝重:“现在去放出消息,给各家送请柬。还有,探墟镜上,将风云会的线索给过去。” 长老无声颔首。 从秘境出来,凌枝向温禾安展示了下自己有所精进的空间术,从传承之地到秘境之门,本该两天的路程,现在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 期间,温禾安在四方镜上回了陆屿然的消息。 第89章 秘境之门开在萝州城郊以南, 两人出来时天色将晚不晚,天尽头的余霞尚卷成窄窄一线,薄烟似的布散开。 凌枝心情不错, 她在传承中得了不少珍稀的宝物, 正合她心意,此时指尖上缠绕着一面指头宽的缎彩,丝滑透亮,如藤蔓般缠绕匍匐,游动时怀有异香, 她跟温禾安说起李逾:“他前段时间破天荒联系我,要预定几十位阴官, 我还以为他是终于有闲心要搭理九洞十窟了。” “方才聊了两句,好像不是。” 温禾安就这她递过来的手, 摸了摸那截缎彩, 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除了禁术,她和李逾在别的事上几乎没有交流。 凌枝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 怎样的人带大了这对性格迥异, 但都叫人捉摸不透的兄妹。温禾安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是自身聪明, 然而李逾可谓是……八方追杀,家家榜上有名,他放着自家的烂摊子不收拾, 还到处搅风搅雨,要么是一意找死,要么是已经有了高于常人的觉悟,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不喜欢跟疯子打交道,因为往往会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损失。 温禾安将她鲜明活跃的神情扫于眼底, 不由翘了翘唇角,低声分析:“他向来独来独往,独身犯险,若不是想收复九洞十窟,便是有意在溺海上设计伏杀强敌,你先别答应他,也别拒绝。晾着就行。” 她大概知道李逾在想什么。那日瞿家给出消息,三家都曾参与琅州施粥之事,若是最终穆勒那边审出了真正的主使,王庭江云升……也是个难缠的东西。 凌枝揉了揉鼻子:“成。我就知道没好事。” 说罢,她眼睛转了转,看了看温禾安,低声道:“你这次出来和从前不太一样,修为是不是又增了?我看你现在隐约能压制住温流光和江无双了。” “刚刚试了试。”温禾安回望着她,弯弯眼睛,轻声回:“好像是比他们要强一点了。” 同样是九境巅峰,这几人间终是在明面上拉开了一线距离。 虽然察觉不大。 凌枝松了一口气,眼梢往上提:“那我总算是不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了……” 话没说完呢,她倏的停下脚步,朝着前头一座矮山山脚桃树下望去,温禾安也透过昏沉暮色见到 了那道身影,凌枝忍不住撇撇嘴,朝慢条斯理走过来的陆屿然不客气地道:“你怎么那么闲?巫山没事给你处理了?” 她跺脚:“你好烦啊。你现在好粘人啊,陆屿然。” 陆屿然随她怎么说,一概置之不理,只在听到“粘人”二字时无声掀了掀眼:“商淮在给你弄点心,你若是现在回去,还赶得及让他再添一道喜欢的。” 凌枝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跺了下脚,面无表情地扯开了空间裂隙,丢下一句愤愤的话:“我真是受不了了。” 温禾安一直含着笑,看凌枝,也看他,陆屿然跟着排开一道空间裂隙,上前牵她手的时候仔细凝了凝她眉眼,问:“一切都还顺利?” “顺利。” 陆屿然又问:“没受伤?” 她摇摇头:“没有。” 陆屿然这才放心,暂时没再问什么。 两人踏进裂隙中,他解释了声:“先去巫山酒楼,拿样东西。” 在传承中耗费的时间短到超乎温禾安的想象,但这一趟确实值得,算是满载而归。这边石头落地,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异域,王族,妖化涌上心头,然而这种事,光靠猜,再聪明也猜不出头绪。 她压了压这种心思,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指骨上。 他握得紧,到了巫山酒楼也没见松开的意思。 除此之外,气质清漠,不近人情,和“粘人”二字,仍有着十分的差距。 空间裂隙张狂地越过了酒楼,径直停在三楼,他房门之外。 陆屿然袖摆一动,红漆木门敞开,他拉着温禾安进门,要找的是件孔雀金裘衣,被小心叠放起来收在金灿灿的宝盒中,以珍珠的洁白莹润压着,此刻被他从金玉堆中拿出来,裘衣轻薄似纱,从他掌中如流水般淌下来。从某个角度看,好似日光洒在浮动的水面,波光粼粼。 孔雀裘能遮蔽阻隔王族与王族之间的牵引。 父女相见,不知是好是坏,但陆屿然对异域同族之间莫名的力量心生忌惮,担心骤然相见,温禾安体内的妖血会受到刺激。 他将裘衣递给温禾安,但见她眼含讶异地走近,近至跟前,又改了主意。 伸手将衣裳一展,细致地拨弄开她的发丝,他指尖温度比常人低,不经然碰到她锁骨时,像盛夏在冰水中镇过一阵的盏边,温禾安眼睫细颤,见他已系好两边系带,乌黑的圆眼中滑过疑问,想问这是什么。 她能猜到,出传承之后,陆屿然会和她继续那夜的话题,揭开真相,这件衣裳大概就和此事相关。 然而下意识先抓住了他的手。 她掌心温度高,火燎一样,没过一会,相叠的肌肤便被她捂得有了温度。 她敏锐的感知到什么,轻声问:“怎么了。你手好凉。” “修习雪眼的后遗症。”陆屿然克制地压了压眉,声音略低:“以前就这样。” 温禾安有一会没说话,屋内天光黯淡,她素手微扬,风擦出烛台上的火花,又朝前走了两步,借着这点光,仰头抬睫细看他的神情。 他们分别大半月,但对修士而言,这点时日只是弹指一刹,他没变化,眼皮薄透低垂,侧颊凝如素雪,若要真说什么不太对的,便是在他瞳色中压得极深几线恹色,看着提不太起什么精神,有些倦怠。 看着亮起的灯火,他侧首微避了下,不太习惯。 “以前不这样。”温禾安温声反驳他:“手没有这么凉,进屋会先点灯,而且你神识沉寂了很多。” 第128节 身上雪的气息寒得不行。 他素日习惯与细节,她看得仔细,记得深刻,才会反应得如此之快,陆屿然知道或许就在今夜,奚荼那边还有一场硬仗需要她亲自去打,他注定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打算让她临时分心。 只是没想到会被她看出来。 但她能看出来……即便现在确实提不起什么情绪,陆屿然仍感受到了微妙而不合时宜的愉悦,压了压眼梢:“禁闭自省了几天,才出来。” 温禾安微怔,旋即想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禁闭”这个字眼了。商淮给她介绍过,巫山禁闭自成空间,有点泯灭情欲的意思,每次陆屿然出来,身上反正是没什么人气。 她皱眉,张张唇:“是因为……” 知道了他们两的事情吗。 陆屿然回答她:“族中觉得我如今行事急躁,不如从前稳重。” 那么大的决定,说下就下,没有经过巫山内部一轮接一轮的议论核查。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确实没法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巫山禁闭他进的次数不算少,无灾无痛,神识上的巨大空寂荒芜,出来缓几天就好了。 温禾安问他:“关禁闭会怎样?” “心情不好,没精神。”陆屿然说话比平时慢,声调也轻,徘徊在灯影中:“不太想说话。” 在她面前,其实都表现得不明显。 “走吧。” 陆屿然亦在看她,或者说在看她肩上的雀衣,她为了在秘境传承中方便,没穿繁复的衣裙,脸上没有脂粉,腰间没有环佩,长衣长裤,夜行侠的装扮,雀衣披上去后变作透明色,薄若蝉翼,并不突兀。 “先去商淮那。”他顿了下,接着说:“吃完饭和你说上次的事。” 温禾安点了下头,说好,但是半晌没动。 陆屿然肤色冷白,平时还好,一旦身体出现状况,眼窝便尤为深邃,瞳仁沉黑,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看着看着,贴近了些,这次规规矩矩,气息控得严实,一丝也没放出来。 她动作极慢,极轻,长颈扬起,唇瓣吮上去,柔软得像云彩,温吞又有条理,一点一点看着他破开冰层的裂隙,慢慢开始情动地回应,再看着他唇上浮出水润正常的色泽,这才轻声吐息,问:“这样,会好一点吗?” 陆屿然当然能感觉到。 这亲吻没有半分情欲气息。 不是引诱。 是想将他从某种糟糕的境况中稍微拉出来一些,像要重塑一个摔出纹裂的珍贵瓷盏。 巫山帝嗣极为强大,从出生起就不曾让族人失望过,人生经历波澜壮阔,禁闭这件事渺如尘埃,一不流血二不见骨,他提都不想提——没必要提,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共情。 然而此时尝到这生涩吻中传递过来的隐晦不悦与疼惜,只一点,便叫他分外诚实地低了低腰身,头皮发麻。 陆屿然一时间有些难以形容心中的真实心绪,他缓然垂睫,伸手将她拉到怀中,没说好与不好,半晌,只是喊了声她的名字,低闷着,微哑。 待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宅院中时,饭菜已经全部摆到架在院中的圆桌上,凌枝得到了特殊照顾,已经用手帕包着块豌豆黄吃上了。 商淮听说陆屿然这种状态下还去秘境之门接人,与罗青山对视一眼,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要是在之前,谁能让他在才从禁闭室出来时开口说上一句话,就算是有本事。 人都到齐,几人围着圆桌坐下。 商淮在这次饭菜上下了真功夫,满满一桌菜,热辣鲜香,香气四溢,他对这次争夺传承的一波三折与最后结果很是满意,听凌枝说起江无双绷不住的破碎表情,摇头叹息,可惜自己不在现场,没能亲眼见到。 “我第一次见温流光和江无双吃这么大的闷亏。”商 淮不太能吃辣,给自己舀了勺鸡汤,才坐回去,见凌枝也递来个碗,于是又站起来给她盛汤,“你们是当时就商量好了?” “没有。” 凌枝吃好了,心情也好,很给面子地回答:“温禾安临时想的,我略作配合,四个人里只有两座第一,谁不想要?但傻子才跟他们对打呢。” 商淮啧了声,回忆起那个场面,耳边尚能听到满天的唏嘘与哗然,不由看向搅起轩然大波的始作俑者。她捞了块从红汤锅中炖锅的肉,对所有的夸赞来者不拒,又格外从容淡定,荣辱不惊,听一遍,过了耳朵,也就算了。 就算是庆功宴。 也瞧不出半点得意的飘飘然。 商淮和罗青山,凌枝说的话多,温禾安时不时应两句,很快就发现,商淮和罗青山特意避开了陆屿然。 陆屿然没吃多少,拿湿手巾擦干净手,靠着椅背好似在想事情。不说话,也不打扰别人说话,像和身边人隔了一层界限分明的结界,唯有温禾安靠过来低低跟他说话时,这种距离感会无声消融。 凌枝有一双能看透凡俗的眼睛,之前憋着不说,现在将这次几人进传承的老底都揭了个遍:“……江无双能不气嘛,温流光好歹得了个圣者之器,李逾得了本帝主手札,他什么都没得到,就抓了一面祭旗,还有一点没什么用的灵力。” 说到后面,她皱皱眉,也有点想不通:“按理说,也不至于啊,帝主出手给东西一向大方。” 温禾安忆起袖子里的令牌,听她跟报菜名似的报这些东西,倏然问:“你能看到我得了些什么吗。” 她挺想知道那些绿色灵力是什么来历。 “很庞大的力量,生机浓郁,能用来提升修为,滋养身体,还能喂养圣者之器。”凌枝一本正经地颔首:“是好东西。” 温禾安点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我就看到这么多。” 凌枝摊摊手,摸了摸自己眼睛,知道她这是有事要问,也好奇了:“是不是还有什么让你摸不着头脑的好处?” 温禾安不否认,低低嗯了声。 她一说话,陆屿然的视线总会不经然落过来,此时也不例外。 温禾安将那块最后掉落在怀中的令牌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说:“还有这个。” 这令牌上的花纹太熟悉,熟悉到扎眼。 凌枝瞳孔一缩,她从自己的灵界中摁住一块同样的令牌,深深吸了口气,终是放下了筷子:“十二神令。” 她下意识转头看陆屿然,发现他也挺直了背,身体倾直,眯了下眼睛。 温禾安听着这个称呼,有些诧异,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她和帝主同修十二神录,帝主修至大成,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所掌令牌以此为名,不稀奇。 凌枝解释:“十二神令,代表着帝主的认可,同时意味着持令者为九州天地做出了罕世善举。” 她拿筷子敲一敲碗边,叮当地响,直言不讳:“你悄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啦?” 第90章 庭院中灯盏光亮氤氲, 照在令牌上,撒出几道朦胧的光晕,显得分外神秘。 凌枝说话向来是这样, 直言不讳, 懒得拐弯抹角,温禾安习惯了,让她感到诧异的是这句话本身的含义。她沉思了一会,将令牌拿回来,用指腹摩挲边角。 令牌是最后一刻突然掉落的,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 它只有掌心大,肉眼看有玉的温润冰透, 真正握在手里才知材质更像金属,棱角坚硬, 冰凉, 图腾纹理冥冥中勾勒出难以形容的玄妙力量。 饭桌上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凌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但她怕还不够清楚, 抬手随意指了指陆屿然,昂昂下巴:“呐, 他也有。” 这两人是最有资格获得十二神令的。 没有才不正常。 温禾安不是天生被选中的人,她少年困苦,遭遇实在不顺, 年轻轻轻便学会了所有能学会的夹缝中求生的本事。她很小便会看人脸色,故作乖觉,拙劣又自以为是的用手段操控局势, 时至今日,这个习惯仍然保留着。 为天都做事时, 她手中没少染血,那些人并非全然罪大恶极。 因而此时此刻,她与商淮和罗青山一同愣怔,直到夜风拂动衣角,才侧了下头,意识到很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第八感。 凌枝一看她脸上罕见的空白神情,没等她说话,也懂了:“哦。我忘了,你只记得自己做过的不那么尽善尽美的事。” 她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别人都是揪着自己的闪闪发亮的优点欣赏,她却总回首看自己不太完美的地方,人不是玉,哪有无暇的。 温禾安低头看看掌心,唇角几次提起,又压落,最后缓声问:“十二神令,有什么用途吗?” “据我推测,可能跟帝位归属有关。” 凌枝看了看陆屿然,他跟谁都离得远,只跟温禾安靠得近,唇角弧度一点没变,看样子是没意见,她于是将自己那块和温禾安手里的那块欢欢喜喜一碰,碰出错落的响声,示意她来看上面衔接的花纹:“从边角拼接的图案看,令牌一共有八块。我两块,你一块,陆屿然手里有三块了,但你我都进了秘境,他还没,估计秘境中还会再获得一块。这样算算,七块都定了,只有一块还在外面。” 她指尖碰了碰桌沿,碰得身边坐着的罗青山一懵,商淮见状扶了下额,给她递了块蒸得只有拇指大小的枣泥糕过去。却听到她神秘兮兮,一口气不喘地道:“世上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你,我,陆屿然,巫山几个位高权重的老头,还有你身边这两位。八枚令牌,陆屿然抓了一半,剩下一半暂时分散在你我手中,呐,若是哪天突然有人袭击你要夺令牌,你知道最先该抓哪几个吧?” 商淮险些被这大变脸的态度气笑了,罗青山已经无声又无辜地垂下了头,心中万分后悔——庆功宴关他什么事呢?他来做什么呢? 知道得越多。 死得越快 本来一个妖血,就够他愁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陆屿然仍然无动于衷,眼神在温禾安身上停留了会。她吃了不少辛辣菜,鼻翼渗了点汗珠,唇也艳艳的红,他朝商淮伸伸手,示意他将桌子那边才兑进壶里的温热蜂蜜水递过来,给她倒了杯。 凌枝满意地将枣泥糕最后一口咽下去:“真有那时候,你也别跟他好了,他御下不严,早晚拖你后腿。来阴官家找我。” 陆屿然很不满这句话中的某些字眼,听听就觉得刺耳,终于开口:“能说点别的?” 凌枝捏了捏鼻尖,冷冷哼了声。 每当这时候,温禾安都会生出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她处理别的事情极其利落,可对两个跟自己交情匪浅又都真情实意的人没辙,总在无辜的“观战者”与没有原则的“和事佬”中来回切换。 她只好接着问:“据说可靠吗?如果是这样,其他的人呢?江无双,温流光,他们一块也没有,意味着没有成帝的机会?” 凌枝眉毛一挑,直言不讳:“他们本来也不配。” 她这样一说,温禾安便意识到,这消息靠不靠谱,谁也没准。 “这令牌还有个好处。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凌枝说:“你准备根红绳,穿在颈上,随身佩戴着,运势会比往日好一些。” 陆屿然懒得说话。 温禾安忍不住笑了下:“你试过戴着它出去玩花牌了?” 凌枝朝她眨了眨眼。 吃完饭,凌枝没有在这边多待,回了阴官家的宅子,商淮和罗青山则将石桌收拾好后去了巫山酒楼。 整座城东宅府空置下来,待人走完后,陆屿然丢出个倏然扩张的结界,温禾安在喝蜂蜜水,见状知道是要继续那件谈了一半却中止的事,将杯盏放到一边,先看他的神色,问:“要休息 一会吗?” “不用。” “你说吧。”温禾安拉了下自己的椅子,跟他面对面坐着,说:“我安静听着,有不懂的再问你。” 跟前是一对澄澈的乌瞳,沉静,明睿,沐如春风,陆屿然和她性格迥异,在一些方面,却是毋庸置疑的同类。他们早成了江洋,抗得住任何突袭的风浪潮涌,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掌控局势,收敛自如。拥有绝对强大的实力,也拥有绝对强大的心性。 陆屿然伸手抵了下喉骨位置,看着她道:“……异域王族要找的人叫奚荼。” “他留在九州百年。有了子嗣。”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屿然瞳色极深,极沉,牢牢锁着她,她还未听到接下来的定论,就已经能从他眼中找到答案,但她脊背立得僵直,听他将话说完。 第129节 “他是你的父亲。” 温禾安睫毛尖细颤一下,脸色不白,唇不抖,呼吸也不急促,唯有这个小小的动作暴露了心底一点紊乱的情绪。 说下一句时,陆屿然自己都能嗅到隐秘而暴躁的怒意,纵使一字一句依旧压得精准又稳定:“罗青山这里有消息了。你脸上的裂隙可能是妖化征兆,诱因是妖血。我已经下令巫山全面调查王庭与天都,彻查妖血。” 温禾安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猜过这个原因。 ——她无从猜起,她没有接触过妖骸,妖化,妖血。 她紧了紧手掌,指甲根盈出团状的血块,颜色很深,像被萃取的最为妖异的紫红月季汁液泼过。 后背涌出骤烈的凉意,温禾安从未如此明白的感觉到,自己被两根细细的铁丝刺穿身体,一双,或者数双手提起她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早在数十年前,就将她制成了手中的提线木偶。 注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死都要死在累世不尽的诋毁,泥泞与污名里。 怒意盛烈,烧得像隆冬时节的山火,遍地枯柴全是燃料,一烧便没有边际,她喉咙发紧,握了握拳,和往常时候不同,唇心的色泽没有被霎时抽干,反而随着明烈的心绪起伏而逼渗出血色。 在她握拳的下一刻,陆屿然陡然抽开藤椅起身,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进胸膛里,心中同样压着戾气,指尖摩挲着她耳后肌肤,感受她难以克制的颤抖,一字一句沉声告诉她:“我可以压制妖气,你知道的。” 温禾安手指捏得很紧,陆屿然不动声色,指骨抻直,错开指隙,与她十指紧扣。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没办法保持冷静,数十年竭尽全力想要摆脱的苦难被告知没有尽头,少不更事的年龄,谁也没有得罪,就已经成为了阴谋中无谓的牺牲品。 愤怒到极致,憎恶到极致。 陆屿然怕她不顾一切要挣脱身上所有的桎梏,怕她孑然一身,不顾自己,不计前路,他顿了顿,告诉她:“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是你的。” 他道:“别怕。不会有事。” 他看不到温禾安的表情,只能通过她紧绷的身体,狼狈的吐息以及外露的杀意来判断她的状态,过了一会,感觉到她冷静下来,她问:“巫山对王庭和天都发难,查的就是这件事?” 陆屿然说是,将当前的局势以及溶族和妖化之间的关系说给她听。 良久,温禾安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哑:“我去见他。” 陆屿然将她的脸颊从散乱的发丝里捞出来,看了看,没劝什么,只是问:“今晚?” 她应了声。 温禾安有一瞬间佩服自己从刀尖里滚出来的理智,在洋洋沸腾的怒火与杀意中也能很快分析局面,光点跳动在她眼皮上,火星般的灼痛,她一点点将有用的消息剥出来:“妖血这样的东西,凭一己之力很难保下,个人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拿它对付我,所以他们身后有同伙,站着整个族群。” “不会是天都,如果是,温家圣者不会多次试图培养我对家族的衷心,一个注定被处决的废子,不值得花费一点心思——而且妖化与妖血在九州是绝对不能触碰的东西,一但揭露,就是致命把柄,可以拖垮一个种族。” 她动了动唇,得出结论:“是王庭。他们想用这个拖垮天都,至少在某个时刻,让天都陷入焦头烂额的自证和自查中,失去争夺什么的资格。他们用这个牵制天都,但不敢将妖血用在巫山身上,因为巫山有神殿,帝主的力量说不定会有留存,所以他们只能用别的计划对付你。” “……塘沽计划。” 陆屿然递来个线索:“王庭两位圣者即将陨落。” 温禾安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半晌,笑了声,声音不同寻常的冷:“所以他们有两手准备。一边从百年前开始积聚禁术,妄图替圣者续接寿数,一边动用妖血和塘沽计划,要拖垮天都,牵制巫山。” 届时天都死去一个继任者,又深陷妖骸丑闻,所有圣者的目光全部盯着他们,他们有心无力,无法趁火打劫王庭。 塘沽计划若是成功,陆屿然死亡或是重伤,巫山同样没有能够撑掌局面的继任者,他们身为帝主亲族,焦头烂额的同时,重心也会放在妖血上,而非进攻王庭。 不论圣者续命成与不成,此举无疑都能为王庭最大程度削减压力,拖延时间。 温禾安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用到妖血了。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妖血更好用,更能唬人呢。 也就是此时,她也才明白,为什么之前捋出来的每一条线都交杂了那么多人,天都,巫山,王庭三方势力好似平等参与了每一件事。为什么混淆视线要做到这种程度。 庭院中星河璀璨,树影婆娑。 “他们本来还有时间。”温禾安凝眉,又说了一遍:“他们或许本来还有时间,但帝主传承现世,巫山的探查他们不可能全然感知不到,当下唯有两种选择。” 她又沉默下来,才说:“一,为保险起见,他们暗中按兵不动,明面上与巫山翻脸,怒斥巫山的举动,待风波结束后再小心行事。” 陆屿然知道她的意思,语调中带点嘲弄:“他们能等,圣者的寿数怕是等不了。” 所以。 温禾安说:“我也偏向第二种猜测。他们狗急跳墙,接下来应该会抓紧时间进行下一步了。” 布置百年的计划,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心血和代价,连妖血都用了,岂会说放弃就放弃,说搁置就搁置。 “我唯一不懂的是。”温禾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似刀锋拂过,疼痛让她下意识皱起眉,喃喃自语:“怎么会是我。” 王庭选择下放妖血的人选一定是天都最有名望的继任者,但怎么会是她。 外人不明所以,以为温禾安昔日风头完全压过了温流光,可若是真要从中选一个,温禾安这个被捧杀之人都从未认为自己能夺得胜利,王庭活了无数个岁月的圣者只会看得更明白清晰,他们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赌注压在温禾安身上。 “我现在和天都生死决裂,全九州都看了这场笑话,即便日后王庭将这件事扯出来,天都也会一口咬定跟他们没关系,他们很容易就能将事情撇干净,撇清。” 任由一个被注入妖血的弃子在九州来去自如,天都圣者蠢不到这种份上。 其他圣者也不是没有脑子。 这是整件事中最令温禾安不解的地方,她脑中已经串起事件的脉络,有一两个打结的地方,但她没管,顺着往下推:“从前不好说,但我确定,现在我身边没有任何势力的暗中盯梢与关注。” 这怎么可能。 不论是哪方势力,他们的目的都会是拖垮另一方,而非让妖物再次席卷九州,毕竟九州已经没有另一个帝主了,一个不好,就是全部完蛋。若是抱着这样的念想,王庭还大费周章搞什么禁术? 他们怎么敢不派人盯着温禾安?怎么敢不时时注意着她的情况。 最好笑的是,他们当年信誓旦旦将注下在她身上,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温流光算计下台?他们应当力保她在天都地位稳固,最好能踹掉温流光一枝独秀才对,怎会让江召联手温流光给她下套? …… 不论是王庭还是天都,从来没人拿这件事来威胁过她。 种种反应。 给温禾安一种强烈的,好像始作俑者并不知道妖血下到了她身上一样,但这种东西……有可能弄错吗? 是不是太荒谬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听说了这件事,温禾安觉得脸上那道长着裂隙的地方开始痒起来,她表现得再镇定,情绪恢复 得再快,想想妖骸造成的九州之祸,脑海中念头瞬息万变,太阳穴突突跳着疼,眼睛也疼,心头怎会不躁。 她挠了下自己脸颊一侧,没有很好收住力,被指甲划过的肌肤很快出现道红痕,透出血丝,陆屿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灵力平抚这道乍现在眼前的伤口。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来,眼仁朝向他,看了一会,指尖缩拢回去,抿了下干涩的唇,才又道:“……我如今与天都割裂,他们的如意算盘破灭了,天都没有受到影响,巫山也没有。他们若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另外行动——” 温禾安忍着不适感深入地想,如果她是这场阴谋的主导者,在事态失利却仍要达成目的的前提下,她还有一个选择。 唯一的选择。 将温流光也拉下水。 温家两位继任者如果都沾染妖血,温家再如何辩解,也躲不过全族被查的结果,他们没做过这事,也背不起这样的责任,一定会接受各方审查。 如此一来,事情虽然中途有所偏离,但结局是一样的。 因此,现在要做的事有三件。 ——派人牢牢盯着温流光。巫山严查之际,王庭不会将妖血留在本家,他们对温流光动手脚的现场,将是唯一能让王庭伏诛的证据。 ——他们不敢在妖血上有动作,但势必会有禁术上的动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又制造出个空前热闹的盛大场合,将三方再次牵扯进去,混淆视线,这也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了。 这两人都有绝顶聪明的头脑,一个眼神对视,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陆屿然道:“我让幕一去盯温流光了。这边可能需要你身边的人另行干涉,我手边能调动的力量不少,但事关你,我有顾忌,不是直系心腹不敢派遣,怕族内察觉。” 温禾安怔了下。 她几乎没在陆屿然嘴里听过这样明显受限的字眼。 动了动唇,才渐渐理顺的思绪又乱了。 她并不迟钝,不会感觉不到陆屿然的在乎,发自真心的情感,然而她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之前流落归墟再落魄狼狈,周旋之下与他合作,也没觉得这段合作关系多么不对等,就算是做刀,她也有本事有实力做最为锋利的那柄。 现在局势转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身上的秘密一旦揭露,势必成为整个九州的头等通缉犯,人人得而诛之,后续妖毒发作唯有靠他的血才能压制,才能活下去。而有妖血作铺垫,巫山已经在明面上和另外两家对峙,不论是塘沽计划,还是禁术,都能堂而皇之推进,不再需要别的后手。 这么多年,温禾安习惯了用双方优劣势衡量合作的必要性。 时事变迁,她能适应任何变化,可牵扯到感情,能分得开,又没法全然分得清楚明白,她捂着这个要命的秘密很多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变成两个人共同的秘密,被人小心保护起来,跟保护自己一样。 也知道世间任何事都讲究有来有往。付出太多,回报不对等,时间长了,心里的豁口会变大。 她接受这份好,欣喜于自己的选择,却无法心安理得,认为这理所应当。 “……嗯。我让月流和暮雀去。”温禾安松开手,朝石桌方向走了两步,拿过静静躺在桌面上的十二神令,放进他掌心中。 陆屿然无声掀起眼皮,问:“什么意思?” “如果进传承你再得一枚,八枚神令,你手中有四枚,第五枚是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如果没有,这就是你的第四枚,同样重要。” 温禾安的反应速度不止表现在各种阴谋阳谋上,此时从齿关中吐出第一句话,后面的就有了思绪:“我那日和你说过,我不争帝位,这令牌我拿着没用。” “我说的话什么时候都算数。只要我还活着,你要我杀谁都行,温流光,江无双或是两家的元老长老。” 陆屿然的瞳色沉下去,他弄明白了:“你在拿这个跟我做交易?这令牌是什么,我为你保守秘密的谢礼?” 温禾安抬眸与他对视,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得直抒胸臆,修长背脊僵直。 “不是。” 她新月似的眉蹙起,过了一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足够坦诚直白:“我知道为我保守秘密,暗查妖血不是简单的事,会让许多人对你生出杀意,会让巫山族内否认你的付出,对你下不好的定论。你会为此遭到追杀,诬陷,会被关禁闭,会流血……我可以说好听的话,许未来的承诺答谢你,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不会计较,可我觉得言语太轻,太缥缈,我想给你同等切实的回应。” “你给的东西不止这些,但我身上有的,对你有用的,暂时只有这些。” 陆屿然掌心中卧着一道冰冷的令牌,他知道温禾安心情不好,谁遇上这样的事不觉得崩溃。他同样深压着海底岩浆般的愤怒,感同身受,知道她需要时间冷静接受,在接到令牌,听到那两句话时心里告诉自己的第一句是。 好好说。 他不是情绪外泄的人,本身也没那么多情绪,三年前吃了毕生难忘的亏,在她面前,已经扭转了习性,每一次都会将自己不喜欢的,反感不能接受的字眼,态度摊开了表现出来。 接受不了的事件往往与她有关。 这实在很明显。 只是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会听到温禾安这些话语。 她再认真不过。 是直观的心理描述,是解释,但又不太像。 ——“我想给你同等的回应”。 ……更像告白,是十分甜蜜的情话。 陆屿然恢复了些精神,瞳心中乌亮沉静的水掬动起来,他去牵温禾安自然垂贴在身侧手,将掌心伸开,令牌放回去物归原主,叫她牢牢握着:“是你的就是你的,拿着。” 第130节 “不需要你去杀谁。”他缓声道:“你我之间的合作关系早就翻篇了。” “记着呢。上次的灵戒,这次的回应,等妖血的事情解决了,一并给我。”陆屿然垂眼替她整整肩头滑落的孔雀裘,用指腹贴了贴她的脸颊,复又抬眼,慢条斯理道:“我不拒绝。你的东西,我都乐意要。” 温禾安不眨眼地看着他,半晌,紧紧地攥住他一段指骨,贴着他闭眼放空了会。 感觉心情平静了很多。 长夜已深,四下无声,街头巷尾铜环门前挂着的灯盏一道接一道熄灭了。 温禾安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她还要去做第三件事。 她不能放任自己坐以待毙,即便命运才当头砸下来一个惊天的噩耗,可罗青山还在研究逼出妖血的方法,陆屿然的血可以压制妖化,可以争取时间,现在又知道自己是异域王族后嗣,王族有怎样的本领她不想知道,对认祖归根亦没有想法,但她抓住了陆屿然给出的重心。 异域寻找破除妖化的途径多年,终于有所进展,突破口就在溶族身上。 陆屿然与异域彼此警惕,被视为立场不明的敌人,王族绝不会将这等机密告诉他,他怕挑动这群人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也不会自讨没趣深究。 但温禾安有身份可以知道这件事。 “我给奚荼发了消息。他知道你今天从传承中出来,没睡,已经回了消息说自己有时间。” 陆屿然将四方镜往她跟前一递,她瞥了眼上头的消息,哑然应了声,两根手指往半空中一扯,像在水面中捞出了波光粼粼的镜面,一道空间裂隙凭空出现:“位置在哪。我现在过去。” 陆屿然跟着她踏进裂隙之中,道:“一起。” 温禾安回望他。他性情隐忍清净,不会夸大其词,关禁闭后会出现的几种状况只会比想象中更为严重磨人,吃饭的时候他还恹恹提不起精神,眉眼中难遮倦色,但这小半夜下来,话说得不少,该绷的弦也没少绷。 空间裂隙开到了萝州城与邻城接壤的郊野,奚荼还是拒绝了陆屿然提供的住宅,但未免真被人发现行踪,另选了一家屋 舍住着。 青砖黑瓦,檐下流霜。那几只喂得圆滚滚的鸟雀也跟来了,大半夜神气地用两只爪子勾在晾晒衣物的线绳上,缩着翅膀活像几团没有棱角的球。 温禾安在门口停下脚步,她对陆屿然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解决完这边的事就回,不会很久。” 陆屿然抓着四方镜,一条银色的流苏穗垂坠下来,他略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进去处理自己的事,声音沁在夜雾中:“我在外面等你。” 温禾安皱眉欲言又止。 陆屿然身体往木篱笆上一靠,知道她要说什么,吐出两个字:“等你。” 温禾安不再说什么,朝他笑了下后转身踏进院门,就在她进院门的那一刻,站在绳线上的五六只圆滚麻雀齐齐睁大眼睛,豆大的眼珠定在她身上,像被上了什么关卡的傀儡,半晌,啾啾啾地叫起来。 一道无形结界笼罩遮蔽了院外一切视线。 温禾安不为所动,垂着眼走到那唯一一间木屋前,屈指欲叩,门在此时被人从里推开。 第91章 有朝一日会来见亲生父亲这件事, 完全不在温禾安的计划之中。 她母亲去世得早,去世时她只有朦胧的印象,后面渐渐开始记事, 只知道奚荼早出晚归, 连个人影也不露,照顾她的乳娘怕这个人怕得不行,父女偶尔几次面对面相遇的画面,是否有交流,她已经记不太清楚, 只记得那时候亘长的沉默令人难受。 她亲缘淡薄,也不执着于此, 在她的心中,跟“父亲”早已经断绝了关系, 若非机缘巧合, 此生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 天意总弄人。 随着“嘎吱”的推门声响,温禾安平静抬眼, 礼貌地后退一步, 在轻云素月撒下的流光中朝门后瞥去一眼。恰巧门后的人也正凝眉看过来,视线一霎间衔接上, 两人正正对视。 奚荼和温禾安记忆中不太一样,变化不小。身躯更为高大宽阔,眉眼平静沉稳, 从前的锐气逼人好似被时间一点点完全磨平了,火山将要迸发的危险压迫感悉数沉淀下来,乍一看, 好似真成了云游乡野的青山之鹤。 从相貌上看,他们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温禾安听乳娘说过,她更像自己的母亲一些。 温禾安很快收回视线,朝奚荼极为客气地一颔首,启唇,态度落落大方,言语不卑不亢:“我听他说了您的身世,异域王族不该在九州逗留百年,您想顺利回去,要走几道流程。现在是最后一道关卡,由我接手。” 说实话,很是客气礼貌,也很是疏离,公事公办的意味十分明显,脸上没有其他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一点涟漪。 自打薛呈延亲自到九州,见过他之后,奚荼就在等着和温禾安见一面。父女之间相隔百年第一次见面,也极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若说在脑海中没有事先构想,那是假的。 奚荼还没淡然到这种份上。 不然他早走了。留在九州受什么苦罪。 “九州排斥异域生灵,这些年,你大可经由九州防线前往巫山,返回异域。”她没有久待的打算,更没有上演父女相认涕泪横流戏码的意思,只略一停顿,便接着问:“为什么不走。” 奚荼察觉出一股说不出来什么感受的劲往脑袋里冲,将要登顶的那一刻又“呲”的没了气,半晌,他提了下嘴角,朝身后架起的木桌子椅子比了下,哑声道:“坐下说吧。” 温禾安颔首,和他先后落座。 奚荼看温禾安,比她看他仔细很多,视线从她温柔精致的五官不动声色挪到身上披的那条轻薄孔雀裘上。 这条毯子隔绝了王族之间亲厚的血脉感应,对异域习性有如此深厚了解的,唯有巫山。有人想得周到,不愿让眼前之人的思维和意愿被区区血脉之力扭转改变,让她的一切选择都跟着心愿走。 也算是有心了。 奚荼没先回答问题,半晌,挥手先把头顶上站成一排的神气麻雀们扇飞数百米,抛出结界之外,夜空中,发出几道仓促的“呱”声,粗嘎得像乌鸦叫。 “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在九州施展的王族技能。”他解释着,问温禾安:“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温禾安笑了下,不带一点讥嘲,很是平和,仿佛在与陌生人客气寒暄:“还好的。” 奚荼一时哑然,喉咙有些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两三句话下来,他意识到,温禾安的性情其实和他,和温箐都不一样。 他年少轻狂,相当不可一世,若是自己的父亲对自己不管不问上百年,待他摸爬滚打一路站稳脚跟后出来假惺惺问这么一句,别说按捺性情坐下来说话了,他第一时间会选择把这件屋先炸了,再下追杀令,不让他在九州耗子似的东躲西藏一段时间都不能解气。 温箐根本来都不会来。 她已经长大了,性格经过多人的淬炼,身上其实没有什么父母的影子。 …… 奚荼倒了两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只有苦味,没有回甘,香气很淡,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动,沉默像水不动声色漫过口鼻,氛围令人觉得窒息。他定了定,看向对面坐姿端正,脊背修长笔挺的女子,眼睛微眯,陷入回忆:“你的事,我都知道。” “你被温家找回去的第三年,第三年年末吧,我才找到你。”有些记忆太久了,也不太开心,人会自动将它模糊掉,奚荼现在深挖出来,一段一段的:“你第一次被温家介绍,出现在所有世家的视线中,第一次替他们处理事情,步步高升,也被责罚,被敲打,被形势推着和巫山联姻……破入九境,很快又开启第八感,跻身九境巅峰,同辈中称雄。” 一朝跌落,被流放,被夺权,生死一线也有手段本事爬回来,开始逐一反击。人生才过百年,激流勇进,潮起潮落,汹涌放肆。 奚荼承认九州和异域的不一样,他和温箐的理念也不一样。 九州偏人性,异域更偏兽性。 异域的小崽子们小时候哪个不是摸爬滚打,以一身伤疤与战绩为荣?以最惨烈的经历,才能磨出最锋利的爪牙,蜕出最华丽的翅羽。人生的苦,早晚都得受,能拼出什么样的成绩,不靠家族,不靠父母,靠的是实力,心性,智慧和为人处世的准则。 在异域,就算是王族,也没有太大的优势,拳头硬才是真的硬,自己的地位靠自己守。 说实话,奚荼是骄傲的。 他没办法不骄傲。 温禾安太优秀了,这种优秀就算比之被帝主选中的“帝嗣”陆屿然,比之他们异域天生“皇”相的女君也不逊一点,奚荼长这样大,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与有荣焉。 即便温禾安和他的关系紧绷得一言难尽。 奚荼胸膛里沉下一口气,说:“那年,因为我的缘故,你与乳娘走丢,失散人间。我很后悔。” “是么。”温禾安手指搭在膝头,声线四平八稳,轻得渺然:“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奚荼眼瞳像兽一样紧缩起来,一字一句道:“绝对没有这回事。” “很早之前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在人间十年,天都都能找到我,你若真有心,怎会找不到。”话音落下,温禾安顿了顿,又说:“前段时间,我听陆屿然说,九州唯有你一个异域之人,没有同族亲信,身受压制,我母亲也死了,你仍在九州待了这么多年。这有些影响我的判断,你要是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要是不想说,我亦不会多问。” 对温禾安来说,这些确实无关紧要,只是既然来都来了,她就当听个故事,故事好坏,其中是否有误会,有难言之隐,这是她后面要思考的事。她来的主要目的,是想问清楚溶族对付妖血的本领,至于王族技能——她不拒绝任何一份力量,但异域受九州排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就有,没有她不强求。 奚荼举杯抿了口滚热的茶水,唇腔里泛出剧烈的 痛意,他反而清醒过来,须臾,难以启齿地说起其中原委:“你母亲去世后,我精神很不好,王族之力失控了好几次——九州之力由控制我,变作镇压我。” 温禾安静静听着。 当年情由时隔近百年,随着奚荼的主动揭开,缓缓展现在自己面前。 温禾安出生前,奚荼和温箐的关系就已经不算好,时常会发生矛盾,孩子的出生让一切都平静下来,三口之家过了段幸福温馨的日子,但随机而来的是更深更重的分歧。 很多事,奚荼不懂为什么。 溶族在异域排行榜第七,奚荼是族中天骄翘楚,满身意气,满怀骄傲,最不知天高地厚时,敢对苍天讥笑,自然也敢为心中所爱孑然留在九州。他们两人相爱,按照天都传统,竟要让他归顺天都,从此成为天都人。 叛族,这事奚荼做不来,再爱都做不来。 温箐也不敢让他入族,他是异域,身份一旦暴露,被围攻后生死难料,便也和他一样绝然,与天都割裂,开始了“流亡”生活。真是流亡,天都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从动之以情到威胁恐吓,如蝗虫过境般源源不绝,温箐不让奚荼出手,总是自己应对,她是天都少主,非籍籍无名之辈,可面对追来的人,总是只守不攻,对面次次全身而退,她却次次受伤。 她对家族有着感情,好似在用这种方式偿还家族培养之恩。 她再一次受伤时,胸肩那边几近粉碎贯穿,几乎要了半条命,听说这次来的是她的三哥。 奚荼那一刻气得两眼发黑。 那时候九州对他的压制还没那么严,温箐受伤还没醒,他愣是疾行千里,将已经带兵回程就快进天都辖地的一行人截住,打了个天翻地覆,结束时,温箐身上的伤是什么样,领头那人的伤就怎么样。 这事导致了他在九州如坐针毡,受到的反噬重得和才来那段时间一样,脸唇皆白,上吐下泻。 温箐在身上伤好之后知道了这件事,跟奚荼大吵了一架。 这段时间她心中很是压抑,她说天都的事自己会解决,那是她的亲族,生她养她,不需要奚荼插手。奚荼直接笑出了声,直言挑破:“因为天都专横,在姻缘之事上,要么外族归顺,要么要为你寻个门当户对,他们的亲情毫不通融,绝不让步。而你的解决方式只是一味忍让,对敌人,忍让就是无条件的示弱,所以他们有恃无恐,源源不断。” 他们那时候都太年轻,又都太自我,棱角深重。 “你忍让的尽头就是死亡。” “忍这么久,也够了吧?” 温箐外冷内热,是个十分重情谊的人,和家族间的关系转变折磨她折磨得要死,她疲倦,又被刺到,冷声道:“依你之言,我该如何?来一个杀一个?若是你,你也能做得到?” 奚荼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在窗边冷然开腔:“你若是跟我回异域,我的家族不会对你有一点不敬重,谁敢说你一个字,就是和我拼命。” “他们先对你动手,杀了他们又有何妨。” 温箐甩开他的手:“你根本没有设身处地为我考虑过,你要是真的爱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这么做。奚荼,那是我哥哥。” 奚荼难以置信,他接连冷笑了好几声:“对。我不爱你,你哥哥爱你,你掀开被子看看你的伤,他对你留手了?因为你有了喜欢的人,家族不接纳,他们就能直接过来要杀你。” “呵。”冷笑已经不能形容他那会的心情,他颔首,咬牙:“是。我不爱你……我决意为你留在九州,我也有家族,我心里就好受了?我就没有不舍,没有亲情是吧。” 温箐深深吸了口气,很久之后,说出来一句:“你可以回去。” 奚荼气得没有理智了,他顺风顺水的一生,而今折戟九州,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捞起氅衣夺门而出。 爱情算什么。 悠久生命中一点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第131节 他现在就去巫山,回异域,这该死的九州,谁爱来谁来。像是有一只眼睛时时刻刻监视感知着他的心绪,奚荼回去那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气顺了,头也不晕了,精神也提得起来了,真快到巫山了,奚荼又犹豫了。 九州与异域非要事不会交流。 特别他还有前科。 此一去,可能就是永别。 奚荼至少在巫山附近见鬼的大雪中阴晴着脸站了一天,翌日一早,拍拍头上身上的雪,还是返程了。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家家户户都灭了灯,就自家还留了一盏,院门也没关。 奚荼脸色终于好看一点。 吵架,口不择言嘛,谁都会有这个时候,日子还不是要过。 他心里还没舒服一会,身体上那种熟悉又要命的恶心感即刻又上来了,站了一会,立马手心,额头同时冒汗,一句话没说,转身先吐了个天翻地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那一刻,他对九州的厌恶达到了巅峰,此生不可能和解的程度。 缓过来之后,奚荼用清茶漱口十几遍,又去洗漱,等结束这一切回到房间的时候,温箐已经醒了,半坐起来准备趿鞋下床,奚荼大步走过去,嘴白得跟鬼一样,架着她的肩便咬下去:“你把我气死算了。” 温箐笑了一下。 还笑! …… 怎可能不爱。 他和温箐的孩子,他怎可能不上心,怎可能故意弄丢。 奚荼不太喜欢回忆从前,回忆太磨人,一想,就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对待当下的生活,因此他只略略提了一嘴,就郑重着说:“我不喜欢天都,但你母亲很喜欢,她在天都身上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这是她早亡的主因。” “她死在秘境里,跟我说了很多,放不下家族,放不下自己的母亲,但很放心我们。她心里觉得我们会过得不错,但我辜负了她的嘱托,没有对天都手下留情,也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 “你被天都寻回去,他们为了捏造了新身份,说你是温流光三叔三婶的孩子。”奚荼平静地承认:“他们不是早夭,这两个短命鬼,死在我手里。”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还炸了很多秘境,具体什么情况,记不太清了。当时心里想着,你母亲人都不在了,我才不会守什么死的承诺,天都害死了她,我睚眦必报,势必让他们不得安宁。待我将这边事情全部清理干净,就带你回异域,回溶族,我是溶族继任者,总有一日,我会联合其他王族攻入九州,只取天都。” 可能当时确实太疯了。 疯得让人害怕。 九州之力直接镇压了他。镇压之力强到除了容貌不变,几乎任何秘术都施展不出来,囚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难以动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温禾安丢了。 奚荼终于冷静下来。 他是父亲,能感应到另一道气息,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血脉之力随着她的长大而成长,但因为没有年长者的引导,一直不曾激发。 等他脱困,温禾安已经入了天都,开始学习九州术,天赋卓绝,初露头角。 奚荼犹豫了。 温禾安不认他,但对温家人说不定有了感情,奚荼唾弃这烂透了的天都,但对他们的教育,对他们培养家族信仰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此时回 异域,她会不会因为学习九州术而被异域排斥?若是这样,得废了这边的一切术法,但孩子还没成年,年幼,这无疑大伤根基。 这是温箐给她的天赋。 自家崽子。 太可惜了。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他确实腾不出手来。九州之力防他跟防什么似的,要是温禾安在自己身边,他固然可以直接带走,她年岁尚小,只有自己一个亲人,对九州与异域没有明白的认知,他不必顾虑什么。 但再不愿意承认,事情的发展就是邪门到了这一步,奚荼感觉自己,温箐和天都在一个无形怪圈里,兜兜转转,千回百转,仍是躲不过。一开始就让人恶心的东西,总会一直恶心你。 温家有三位圣者,他只有一人,还被压得举步维艰,硬来肯定是不行。 奚荼不是没想过迂回,异域王族大多很有个性,特立独行,崇尚力量,跟九州世家打了小的,出来老的抱团风格相去甚远,但事关还没成年,没有激发血脉的幼崽,并不会坐视不管。 要命的是,深入九州后,异域那些传信的符篆,石头都失了效。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束缚了手脚的巨兽,都这样了,九州还担心他悄悄给族里传信泄露什么机密。 奚荼也不是没有想过悄悄跟温禾安见面,将情况告诉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听听她的意愿。 但他不能和温禾安贸然见面。 王族之间,尤其是成年王族与未成年之间,受血脉影响太深了,温禾安已经开了灵根,动了力量,奚荼不清楚她体内的血脉之力究竟处于什么状态,往坏了想,要是见面当即被引得全面爆发了,九州术和王族力量会不会在她身体里打个死去活来? 到时候怎么解决?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奚荼连个道听途说的机会都没有。 他在九州还跟半个残废似的。 眼前能走的路唯有一条,他现在转身,回异域,整合力量再陈兵九州防线,跟巫山谈判。他只要带走一个天都的继任者,她不在,陆屿然还少一个劲敌,巫山可能会答应。 但他不敢保证这其中需要多长时间,但至少短期内,别想再进来。 这不行。 他不能长时间和温禾安分开,她从未动用过王族血脉,但这份力量确实一直存在,在成年之前,需要有同族安抚。至少不到真正无路可走的绝境,他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九州,这是原因之一。 这些多年,奚荼独自一人,不远不近地看着温禾安,也竭尽所能搜集过一些事迹。 不多,但肯定真。 都说温禾安在天都势大,如鱼得水,节节攀升,但她并非一心争权夺势,这么多年,他追寻着幼兽气息,被动地跟着“跑动”起来,知道她每年清明左右都会回琅州一趟,待几天,陪伴逝去的亲人。知道她总会在人间发生重大“疫病”,饥荒,兵乱的时候跟灵庄和珍宝阁做大额交易。知道她在晋入九境,开启第八感之后四处去一些混乱无序的城池。 她渐渐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完全能够独当一面,她的见闻,学识,关系网又塑成了她独有的见解,她的热烈情感。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她们的人生在这里,难以割舍。 不论是离开九州,舍弃一切,还是可能要废除自己的修为术法,永世被天地之力监视压制,对温禾安来说,无疑比死都可怕。这是原因之二。 早在数十年前,奚荼就已经没动过让温禾安转修王族术的念头。 “我想着,等你血脉完全稳定了,长成了,我再离开。” 奚荼看着温禾安,心里从不报不切实际的希望,光是看管孩子不利这件事,就够判定他是个糟糕的父亲,更遑论多年来不闻不问,有再多理由都无法掩盖缺席孩子人生的事实。 他不会有随意说几句就想要温禾安喊声父亲这种愚蠢念头。 装装可怜扮扮可怜相谁不会。 想补偿,还不如给点实际的东西。 “这几年,我一直在心里想,和你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我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让你知道,自己并不是被遗弃的孩子。” 奚荼不擅说这些,他痛失所爱,父亲当得手足无措,只能摸索着用小时候溶族族长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她,又觉得不太对。异域不是很讲亲情,生死皆由因缘,心大得很,他肯定不能这样对温禾安。 “就算这次薛呈延不来,你找不到身上披着的这条孔雀裘,我也准备找时间与你相见了。” 温禾安一直在静静地听,听着本该是生命中最为重要亲近之人的爱恨故事,沉默着不置一词,直到这时候,才动了动睫毛,启唇问:“为什么。我的血脉已经稳定了?” 奚荼摇头:“不。” “……是它快消失了。” 温禾安维持着这个动作,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我们族内,也从没有出生百年空有血脉而不修王族之术的人,我猜,可能是你长久的搁置,让它日复一日变淡了。”奚荼再喝眼前茶水的时候,水已经变凉了,满嘴生冷苦涩。 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温禾安修习九州术的天赋很高,随了她母亲,这个奚荼知道,可她刚出生时,王族血脉之力同样不弱。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回温家修习九州术之后,就一年比一年弱,起先还好,后面这十几年,消失速度快得被什么东西吞掉了一样。 就连薛呈延,见面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好笑地说你这女儿,血脉怎么弱得跟猫崽子似的。 奚荼摩挲着粗碗边缘,沉吟一瞬,很快下了决定,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即道:“异域有规定,王族秘技,绝不外传。我不知道血脉消失的原因是什么,你又接触了什么力量,遇到了怎样的事,但未免发生意外,我将溶族血脉之力的作用告诉你。” 真遇到了事,也不至于靠猜。 温禾安半握的掌心慢慢松开。 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她有预感。 溶族血脉真正的作用就是陆屿然口中能够压制妖血的关键。 “溶,字面意思。”奚荼与温禾安对视着,跟两代之间正儿八经的交接一样,声音凝重:“在异域,这个字代表着悄无声息的吞噬,蚕食,将所有可控力量纳为己用。能力很强,但只排在异域王榜第七,是因为太看重血脉之力,强的很强,弱的很弱,族群差距拉得太大。” 他朝温禾安笑一下,举例:“我这样说——若是血脉之力无双,心性无双,甚至可以尝试接触九州山河之力,机缘够多,活得够长,说不定也能和你们帝主一样,掌天下之力,做天地之主。” 但可惜。 又好像命中注定,温禾安是九州之人。 —— 吞噬,又是吞噬。 妖骸之乱期间,妖化症状最叫人闻风丧胆的特征就是吞噬。 温禾安下意识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妖血,她抿了下唇,低声问:“……吞噬别的力量,会造成它的突然消失吗。” “不会。它会一直在。” 所以才说温禾安身上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奚荼又道:“况且,在你修习术法之后,我不曾与你见面,不曾催动过它。” 就像颗种子,你在石头上给它挖个坑埋进去,再小心呵护,也没可能长出秧苗。 话说完,奚荼示意温禾安再等一会,他自己转身进那间唯一的卧房,没过多久,捧了个小乌木匣子出来,摆在她面前。 第92章 温禾安接受能力不弱, 然而这段时间陆续接触到的东西颠覆了她许多认知,在踏进这道门之前,她对父母亲从不抱有任何期待。她相信自己的认知, 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漠然,存心为之,想象不出百年来避而不见的理由。 现在奚荼给出了理由。 在倏然之间。 不给人慢慢反应的机会。 温禾安看着眼前这双眼睛,知道奚荼没有说谎,异域王族在九州的反应, 她也听陆屿然事先说过。正如认知和事实打破她曾经对亲情的幻想,现在认知同样告诉她:如果不是这样, 一个王族何必在九州待上百年。 百年的反噬,滋味肯定不好受。 她跟很多人打过交道, 游刃有余, 这好像是天生的本领,下属, 仇敌, 合作者,长辈, 朋友,什么时候该让人心生畏惧,什么时候让人如沐春风, 都只是神色间一个变化的事。 只 是注定不会和双亲相处。 第132节 这世上大概只有李逾见过她真正的崩溃无助,隆冬,寒夜, 蜷缩在一起的小孩,血淋淋的包扎布条, 深可见骨的伤口,咬牙切齿,字字不解,字字衔恨。 一天之间,要将怨恨悉数泯然,温禾安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唯有沉默。 好在奚荼并不强求,温禾安一开始还能客客气气和他说话,没有指着他鼻子冷言酸语地刺就已经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将乌木匣子推到温禾安跟前,道:“打开看看,都是给你的。” 温禾安手指在膝头上动了动,凝眉看他,没有起身。 奚荼便当着她的面兀自将小匣子打开了,匣子不大,但内有乾坤,扭开后有三道夹层,每个夹层中又悉心分了六格,材质油滑,似木似玉。每个小格子里都放着样东西,她看见了一条长长的珠串,绕手上可以挂上四五圈,蓝蓝绿绿的宝石,下面压着张字条,再一看,每个格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但都有这张白纸。 “当年我来九州,身上带了不少东西,这些年我行动受限,只能游于山野,有时日子太无聊,就又捡起了锻造之术。这些东西是我用身上宝物,辅以溶族血脉之力改造而成的。可能不那么好看,但实用,我用吞噬之术抽掉了上面明显的王族特征,但攻击人时用的还是王族之术,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我都写在了纸上。” “王族之术与九州术法截然不同,诡谲无比,关键时候,可以出其不意致胜。” 奚荼朝她摆摆手,袖子垂在匣边,手掌一用力,手背上青筋叠起,怕温禾安不接受,在她开口前接着说:“我们族群对伴侣忠贞,认定一个即是一生,我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我的东西都是你的。” 说再多,不如给孩子准备实际的,真正有用的东西。这是异域王族刻在骨子里的认知。 “这次回去,我会接手溶族。恐怕有一段时日不好相见。” 看得出来,奚荼当真是深思熟虑过,他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块小小的圆牌,牌面上刻着一颗咆哮的兽头,威风凛凛,递到温禾安身边,说:“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可以用这个联系我。它在半年内是有效的,半年后会被天地之力消磨掉力量。回去后我会查清楚,九州之人进异域会不会受到压制,并把结果告诉你。” 温禾安现在和陆屿然在一起,巫山之后就是九州防线,离得实在是近,近到奚荼在见过陆屿然之后都忍不住想:以后父女关系要是好了,日后他们指不定还能在防线上三天两头见上一面,要是异域不排斥九州之人,那感情更好,只要温禾安愿意,大可入族中洗髓池,只要还有一丝血脉,以她的天资,不是不可能开启王族秘术。 如此一想,看不见头的沉闷生活终于有了点意思。 将圆牌推过去后,奚荼手腕一翻,从小匣子第三层的一格里翻出来一张薄薄的黄纸,展开给温禾安看,郑重其事地嘱咐:“以后,联系我的兽牌失效,你又遇到了难以解决的情况,想办法往巫山来,我会用王族之权,陈兵九州防线,带你走。” 不论什么时候,命最重要。 不需要多说,奚荼知道温禾安能明白他的意思。 温禾安看着手边的乌木匣,兽牌和黄纸,眼睫长久垂着,一颗心又上又下,酸胀的滋味像冷水变温,慢慢浮出泡泡,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人不知道什么样的反应才正确。 奚荼捏了捏掌心,最后慢慢地伸展五指,他十指素净,看得出来曾经长久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唯有右手食指上戴着个灵戒,是女戒的样式,点缀了颗亮闪闪的石头,改大了圈口。 温禾安预感到什么,望着这一幕,眼睛慢慢睁大了点。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奚荼扯了下嘴角,弧度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释怀,声音低了点:“我本来想带她回溶族,转念一想,觉得她必定不喜欢,就将她葬在了九州。就在天都十五州之一的季州,三春山上的白塔边,季州曾经是她管辖的地方,很多朋友都在那边,想来并不孤单。” 说到这,奚荼胸膛起伏一霎,他和温箐不是好的父母,他们相爱的过程太坎坷,没得到好的结果。温禾安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也没脸要求她什么。 但他思来想去,仍是开口:“我离开九州之后。能不能……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去看看她。你母亲喜爱你,只是那时候你还很小,什么都不记得。” 沉默了很久,温禾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音线有点不稳,但足够让人听见,她应下来,道:“好。” 奚荼松了一口气,娴熟地转动灵戒,将摊在桌面上的东西都收了进去,见温禾安久久不动,便将东西以不容拒绝的姿势塞进她掌心中,说:“我明天就走。回去之后找到了九州与王族术共存的方法也发给你。” 灵戒棱角不平,温禾安下意识拢紧指骨,感觉到压迫的疼意。 她起身,孔雀裘的绒毛在夜色中闪着流光,奚荼知道她这是打算回去了,转身要打开结界,却见她脚步定在原地,安安静静没有动作,好半晌后抬眼看向他。 说实话,温禾安的眼睛不像温箐,更不像奚荼,没有她清冷的傲气,也没有他狂妄的桀骜之色,干净澄澈,温柔坚定,很漂亮,像两颗璀璨的宝石。 “辛苦了。”她慢慢吐字,看上去也在斟酌,情绪一时积得太多,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能完全精准,但语气比刚进来时冷漠的疏远客气,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些:“抱歉。” “这些年,我的生活没有外人想象中那样好。”她平铺直叙,饶是如此,仍将真诚当做回馈给了出去:“这百年里发生的一切,我都听清楚了,但一夕之间不能完全适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分出许多心神应付外界危机,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她顿了顿,轻声问:“等下次见面,可以吗?” 等下次见面。 接受自己这么多年,好像也在被人一直爱着这件事。或许能够坦然地喊出那两个对她而言极其陌生的称谓。 奚荼可谓是不知所措,他完全没有逼迫的意思,温禾安越这样,他就越难过,当即哑了声音,艰涩道:“是我私心,在离开前想和你见一面,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我知道的。” 她告诉奚荼:“我运气不太好,一直以来拥有的东西总是太少,知道事情始末,对我来说是一件开心的事。” 可能真像她自己说的,她拥有的东西稀少。 所以从来舍不得不回应任何一点爱与善意。 奚荼惯来坚持王族幼崽就是该勇于磨砺自己,放肆搏击风雨的心一下子摇摆起来,纠成一团。 温禾安最后朝他笑了下,弧度浅浅的,转身推开院门回去了,身影很快被夜色追赶,被覆没,没一会,只能看见孔雀衣偶尔一闪的光亮。 田舍小院中,几只麻雀低着脑袋飞回来,左看看右看看,被一扇而飞后,神气的劲少了一半, 其中一只用爪子勾着绳揽,小声提醒奚荼:“你不会将王族之术告诉她了吧,怀墟大人不是下了禁令——” 奚荼心情本该不错的,他想和温禾安见面许久了,但现在脑子里总萦绕着她说的那几句话,越想越有种不详的预感,不想听这几只肥鸟乱叫,他毫不留情摆袖,大开大阖将才落下脚的麻雀掀到了山头那边。 夜空中,又传来几声乌鸦的“呱”叫。 温禾安走出院门,拐角又走几步,篱笆墙后伸出一只手,虚虚扣住她手腕,陆屿然收起四方镜,问:“谈得怎么样了。” “都说清楚了。” 她慢慢抿了下唇,眼睛又有些亮,一时间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停下脚步往身后屋院冷淡一瞥,问:“难受了?” 温禾安摇摇头,她牵着他的袖子,手指一下松一下紧,走动时腰间环佩作响,叮叮当当,好似风铃的响动。她将奚荼说的有关溶族血脉的用途轻声说出来。 老实来讲,这不算是个好消息,妖血之力源于妖骸,有一定的共同性,而妖骸是能和拥有九州山河之力的帝主耗到同归于尽的存在,别提温禾安的血脉之力快消失了,就算在,那得多强悍才能将妖骸吞噬。 异域的研究,如今一看,也没比九州靠谱多少。 但陆屿然感受到,她话语里有紧绷,但不多,也不压抑,想象得出,这场谈话并没有让她不开心。 “在你进去这段时间。别的方面也有进展了,要不要听听?”陆屿然问她。 温禾安神色一凝,低头看自己的腰间的四方镜,果然看见上面在闪动光亮,她取下来,听陆屿然接着说:“王庭面朝九州所有世家,广发邀请函,云封之滨今夜放飞数百只金粉信鸽,邀天下共庆家主寿辰,同时召开这一届九州风云会。” 他低笑了声,声线沁凉:“有趣的是,在这之后半个时辰,探墟镜也绽出千道光彩,三家九境一探究竟后发现,那上面给出的消息,也正是九州风云会这五个字。” 温禾安顿时皱眉,闻言飞快反应过来,她抓着四方镜的手在半空中静了会,说:“九州风云会就是他们再一次制造出来的巨大混乱场合,上百个家族,成千数万的修士全部会在云封之滨聚集。这次在萝州吃了秘境的甜头,探墟镜给的提示会让更多人前去,那是他们的主场……他们想做什么都行。” 有无数人可以为中途的过错失误稀里糊涂的承担责任。 乱中最好做乱,人潮如流时,也是他们朝温流光身上下妖血的最好时机。 而且云封之滨这个地方。 ——外岛那些人,就是被运往了云封之滨。 也就是说,可能还跟禁术有关。 双线并行。 九州风云会给了王庭这个机会! 温禾安点开四方镜,发现有四个人给她发了消息。 凌枝,林十鸢,月流和徐远思。 徐远思发得最多,像是十万火急,生怕她看不见,几乎是隔一段时间就发一条,发的都是相同的一段话,隔着镜面,温禾安都仿佛能看见他焦躁不安的模样。 她低头一看。 【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找你,大事!王庭要举办九州风云会,我突然想起来,在无归城中,王庭让徐家傀阵师轮番行动,在下溺海的世家门派中下了三十二根傀线!】 温禾安捏紧了掌中镜面。 第93章 等出了远郊一座山坳, 渐次亮起的灯火像横冲直撞的萤火虫,不讲章法地跃入眼帘。 九州风云会的消息在深夜扩开,沉睡中的人果真纷纷醒了过来。 经过这样一出接一出的事情, 萝州城在九州上可谓大出风头, 名声响亮得甚至有超过三家主都的意思,有戏言称:萝州现在就是年轻一辈聚集的大本营,换个交际广的,随意往街上一走,少说能认出两张熟悉面孔来。 徐远思还在发消息, 温禾安给他回了句:【知道了。半个时辰后在月流那边见。】 徐远思大松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随手抓过手帕擦了擦掌心的汗,回:【行。】 温禾安看完他的消息, 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 线索飞快拼凑,手指有本能意识地点进另外几位的消息里。 凌枝原本在阴官家办公的宅子里,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腾的坐起来准备回本家算了,谁知下一刻就收到了王庭发来的第一批邀贴。那傀儡信鸽雕得很是华丽, 两只翅膀金光闪闪,扑棱着在高空飞了不下数十圈,又吵又闹, 跟它背后主子一样,存心让人不得安生。 凌枝在窗前托着腮朝它招招手,面无表情地将它摁着, 往桌上脆脆一拍,拍得像核桃碎一样, 才抽出了它嘴里衔着的一道信纸。 字很好看,话也好听,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意思只有一个意思:邀阴官家前来参加此次九州风云会,共见盛世。 凌枝爱看熟人的热闹,对陌生人的兴致缺缺。 她也去过一次风云会,就是在那次会上认识了温禾安,时间一晃,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凌枝不太想去,但探墟镜又给出了提示。 她和陆屿然私下里说过这件事,之前探墟镜给出的提示直指溺海,结果溺海当真发生了妖气暴动,如果那次陆屿然和她没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两人三言两语达成共识。在探墟镜给出明确消息的情况下,最好是能跟着行动。 她给温禾安发消息:【这次九州风云会你去不去。要不要一起,走溺海,三天就到。 】 温禾安手指才写下一个“去”字,陆屿然猜到凌枝会跟她联系,说:“王庭暗藏妖血的事,我会和她说一声。王庭绝非善类,这次进云封之滨,我们这边能用的力量越多越好。” 凌枝那双勘破凡物的眼睛能起到很大作用。 “好。”温禾安低声应着,点开剩下几条消息。 月流今夜才被她派出去,刚到温流光身边,还没找个合适的方式潜伏下来,就发现一品春酒楼里不安宁起来,观察了会,发现有云车停在了酒楼前,天都的人这是要离开萝州了。 比想象中迅速。 林十鸢现在春风得意,将整个林家揽入囊中,整顿家族的同时也忙着和天都谨慎的周旋,断掉关系,她可养不饱温流光无底洞一样的胃口。 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忘记先前机缘巧合下搭上的两根长线,对温禾安和巫山依旧有种微妙的倾向与示好,这不,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了消息:【前五日,云封之滨会大开城门,广迎天下修士,五日后十八处关卡皆锁,只接待持有邀贴的世家。珍宝阁在云封之滨开了两家,规格极大,里面都是我的心腹,你与帝嗣若有需要,持着我的令牌,将成为整个珍宝阁的上宾。 】 【届时我也会在云封之滨,你要是不想露面,可以直接和我见面。】 温禾安眉心略略舒展,诚实道:【谢谢。等到了一起吃个饭,根据你的时间安排来。】 她将四方镜收起来,看向陆屿然。他也很忙,四方镜消息没停过,两人一对视,时间好像回到了几年前,抽空在一起吃个饭后,往往是各有各的事,离开之前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但和那时候又不完全一样。 温禾安碰了碰他的手,依旧很凉,她用掌心捂了捂他指尖,陆屿然身体拔直,另一只抓着四方镜的手垂下去,一会后,忍不住眯了眯眼,眼梢低敛,说不出是舒服还是放松。 他很喜欢这样。 好几次之后,温禾安也看出来了。对外最是冷淡的人,偏偏乐意无时无刻待在一起。 第133节 “我找徐远思问问情况。” 说完,她看着陆屿然,踮了踮脚,他很是配合地倾身弯腰,唇薄色浅,却见她眼睫从余光里划过,像两片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最终出人意料地停在他眼皮上。 陆屿然眼睑颤动几下,感觉到有道呼吸很轻地往下拂,最后在唇周辗转,一点也不急切,激烈,很温柔,温柔到磨人得要死,旖旎的气息叫人泥足深陷。 停下来的时候,好似连骨子里逼渗出的锐利都拔除了,他整个人又闲又散,瞳仁漆黑,视线有些迷散,那种神色,好似被精心滋养过。 温禾安说:“你今天不舒服,忙完了早点休息,我问完就回来。” 陆屿然视线完全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跟着走,心情不错,扬扬下颌,好说话得很:“等你。” 温禾安去了城南宅院里,去的时候,月流已经回来了,她朝温禾安颔首,将一品春的情况详细介绍了遍:“酒楼里的人都撤走了,所有长老和执事都上了云车,但溺海观测台留了不少人,仍是重兵把守,且没有回撤的意思。” 她一路往书房走,听完,轻应了声,说:“他们还是那样,比我想象中的更重视这面镜 子。” 温禾安有这种感觉不是一日两日了。天都对帝主之位抱有极大的希望,三家争雄,都盯着那个位置,这谁都知道,但天都笃定到了一种叫人觉得入梦颇深的地步。他们并不轻视陆屿然,防巫山跟防什么似的,但却能放心和王庭深入合作。 从温家圣者的态度中可以看出来,这几年,他们对江无双也没多上心,只专心致志打压巫山,和巫山作对。温流光得他们真传,对陆屿然的敌意比江无双高。 温禾安现在对王庭很警惕。她不得不想,天都如此做派,中间或许就有王庭在推波助澜,混淆视听,算计人心,只在无形之中露出毒蛇的獠牙,极其隐忍,为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先暴露自身致命弱点。 她在檐下站了会,问:“徐远思呢?” “在他自己院里等着女郎。” “他最近表现如何?” 温禾安晾了他有段时间了,这还是第一次问起他的行踪,月流长期在她身边做事,知道她对人对事控得极严,不会掉以轻心,她一直不问徐远思的动向,也不限制他的行动,自有自己的用意,而她的任务是在温禾安想知道的时候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女郎进秘境这段时间,他去了徐家,好几次,也陆续在见从前的好友。” 温禾安垂着睫,不意外:“结果呢。” 月流摇头:“看来并不如意。” “行。让他来见我。”说话间,温禾安步入书房,取下肩头孔雀衣搭在椅背上,自己推开了禁闭的窗子,今夜月色正好,足以媲美萝州满城灯火。 徐远思一个时辰前就在等她了,听到月流的传信,来得很快。 书房里架着张小圆桌,圆桌两面摆着椅子,这是暮雀捣鼓半天后添置的,温禾安觉得很有意思,能用得上就留下了。 “来了?” “坐吧。”温禾安将一杯提神的冷泡茶推到徐远思跟前,茶叶在冰块中舒展,徐远思可谓是受宠若惊。 他今日穿得正式,傀阵师个个娇贵,修士们称他们都是享福的命,徐远思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是诋毁,但今日对镜一番收拾,也不得不承认,被王庭那样折磨一通,皮都剜了一层,现在居然也还能看得过去,真是得益于从前打下的好底子。 不管怎么说,脸是好看的。 温禾安在圆桌对面坐下,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都不躁,有条不紊:“先说说傀线的事。” 徐远思清清嗓子,双手合拢搭在膝盖上。自打他被救出来,一段时日绞尽脑汁搜索细节让温禾安相信,剩下一段时日脑子里全是禁术,想想还在王庭手中的双亲,族人,可谓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自己能将自己吓个半死。如此浑浑噩噩,那三十二根傀线就被忘到了脑后——不是他掉以轻心,是王庭经常干这种缺德的事。 他放出去的傀线,没有一百根,也有八十根。 也不是根根都有用。 “当日下溺海,无归城开,我们跟着江召行动。”说到这,徐远思忍不住看了温禾安一眼,看不出什么,接着说下去:“他带了七位傀阵师下去,我们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给指定的三十二族领头人下傀线。我不知道他在王庭究竟负责些什么,但先是外岛腾挪之术,再是溺海中的举动,都很邪性。” 他揉揉鼻子,说傀线的作用:“傀线用途有很多种。傀线若是被种在手腕中,由腕骨提牵脊骨,躯体便会成为提线木头,生死全由傀阵师操控,这也是傀线最为人熟知的用法。除此之外,傀线有成阵,寻人……九境之后,还有控人之用。那天王庭让徐家人对三十二支队伍下的傀线,作用就是先寻人,后成阵。” “每位施法的傀阵师会抽出两根傀线,一根隐于无形,锁在被下之人身上,一根交给了王庭。” “说得通俗一些,这三十二支队伍一但聚齐,手握傀线的王庭之人会第一时间从千万人中将他们精准寻到,在王庭眼中,他们就像黑夜中的火种般清晰耀眼,于此同时,他们身上的傀线会错峰相交。”说到这,徐远思沉默了。 温禾安点了点桌沿,温声道:“接着说,错峰相交会如何。” “要看握有另一根傀线的人想要他们如何。” 徐远思慢慢吸了口气:“如果操控者只是我徐家年轻一脉,境的能力,可以要他们身上的一件东西,但我双亲和祖父母都在王庭手中,如果王庭逼他们接手傀线,那飞起来的,也可以是那三十二个人的人头。” “之前种下傀线后,我见这三十二支队伍留的留,回的回,四散一团,心中便没有在意,直到今日听说九州风云会,我才豁然想通——他们才信了探墟镜给出的消息,在萝州吃了甜头,就算不看王庭的面子,也一定会因此前往云封之滨。” “三十二个人齐聚一城,阵就成了。” 温禾安沉默了会,说:“所以。这可能又是一道禁术。” 徐远思现在真是怕了这见鬼的两个字,他坐不安稳了,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蓦的停住脚步,咬牙道:“我现在担心,他们如果死了,徐家绝对脱身不干净。所有的脏水都会往傀阵师身上泼,而如果……” “我是说如果。”他喉咙滚动,声音中难掩急惶之意:“王庭对徐家人承诺,只要做了此事,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甚至可能是圣者出面亲口承诺,他们肯定会信,也只能信。事成之后,王庭把他们推出来做替死鬼,将他们放走后将行踪透露给痛失继任者的三十二家,届时人赃俱获,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这是不是应了禁术‘八感’里的‘绝处逢生’?” 徐远思越想越有可能,后脊发凉。 前一刻绝处逢生,后一刻尸首分家。 是王庭能干出来的事。 “你冷静些。”温禾安饮了口凉茶,唇齿冰凉,精神一振,她将徐远思的话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问了自己感兴趣的:“控人?怎么个控法。” 控不是杀,傀阵师中能上九境的是凤毛麟角,既然是九境之后才能用的本领,听起来很有些玄妙。 “傀阵师的一种手段,没大用。”徐远思实话实说:“取出傀丝贴在头皮上,傀丝侵入大脑,能让那人说出当下想对你说的一段真话。被傀线施法者修为必须在傀阵师之下,心性不能太坚毅,不然没法钻空子,而且他还得有话对你说。” 他下意识接了一句,算是为傀阵师挽尊:“你也知道。傀阵师武力并不高强,不擅作战。” 温禾安听着这段介绍,若有所思,脑海中闪过罗青山的脸。 他欲言又止看她,已经有几次了。 为什么欲言又止。 是关于妖血,有什么不敢跟陆屿然说,还是被下了封口令?乍一想,前后者都不太可能。巫山内外对陆屿然多敬畏忠诚就不说了,事关妖血,再不敢也得敢,这不是小事情。 至于封口令,陆屿然从来不自以为是的帮别人做决定。 她暂时摁下这些念头,掀眼看徐远思,问:“这么多天下来,想到破局办法了吗?你的那些朋友们,帮不帮你?” 徐远思脑子嗡的炸了下,而后咬了咬腮帮:“你都知道了?” “能想得到。” 徐远思急忙说:“我就是想试一试,不是要和你分道扬镳不合作的意思。” “我知道。”温禾安听完,点头回:“挺好的,至少知道自救。” 徐远思慢慢坐回椅子上。一见她黑发柔顺如流水垂淌,脸颊神色平静,能看得出来很柔和的性格,作为真正接触过她的人,徐远思不敢这么觉得。现在也不会这么觉得。 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也知道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将他从琅州救下后,温禾安跟他谈过两次,问完了禁术的事,也撂过话,说不养闲人,让他安分守己,但徐远思怎么静得下来? 他的族人,徐家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性命都捏在敌人手里,时间紧迫,温禾安确 实跟他是一伙的,和王庭有血仇,这个他知道,也没怀疑过。可她从没说过救徐家人,这是件难度很大的事,她现在也是单枪匹马,而他没有筹码能够打动她。 徐远思不死心,频频试探现在堂而皇之入住徐家的那群叛徒,希冀他们中还有几个真心实意念旧情的,也开始乔装身份见昔日往来密切的好友,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人一旦跌落谷底,别人不踩上一脚已经算是仁慈,能翻身再爬起来的实在太少了。 如此一来,徐远思就更佩服温禾安了。 “人心里憋着一股劲,不撞南墙,就永远有希冀,有执念,会认为自己有更好,牺牲更少的选择。”温禾安看向窗外,启唇说:“在这种情况下,不试一试,不会甘心,我理解。” “所以我也不好给你什么承诺。因为我需要一个能够心无旁骛合作的朋友。” 温禾安站起身来,裙摆轻轻晃动,身上幽静的香气也随着晃动,眼睛和她掌控人的高超技巧一样,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现在告诉你,我会破坏王庭所有计划,我无法保证你的亲人每一个都能活下来,但只有有机会救,我会出手。” “这过程或许十分凶险,有死亡的风险,你有,我也有。” “傀阵师武力不高,这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徐家百世之家,你身为少家主,难得一见的九境傀阵师,会有让人震惊的真本事。”温禾安将手里杯盏轻轻放回去,没有再抬头看他,只是接着道:“绝境中求人,不仅要给出足够令人心动的筹码,也要给上最诚恳的态度,你如此,我也如此。” “现在,你好好想一想,这次九州风云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徐远思深深呼吸,而后连着苦笑了几声。 说实话,温禾安是他见过最有魅力的女子,不仅仅是因为拥有强大的实力,她真要游说或命令一个人,其实极少有人能够拒绝,她好像知道人心深处究竟都埋了些什么。 “我哪有选择。”徐远思道:“总不能撇下族人,半辈子苟活吧。” 说着,他站起来,经过多大深思熟虑似的,含糊匆促地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段傀线,眼皮直跳,在温禾安疑惑不解的视线中将那根冰晶色的线往她手中一放,说:“这就是我的诚意。你回去后看看要不要收,不收也别丢,你还给我,我们傀阵师只有一根。” 温禾安是最强大的盟友,这几日他深思熟虑过,如果能完全合作,对彼此都有很大的好处。 他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自作多情,自讨没趣,只是告诉她,如果她接受了,徐家人将来出来了,整个傀阵师世家,百世累积,都将成为她的后背支撑。 严阵以待下的傀阵师家族,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她现在最缺的,比那三位少的,不正是世家的支撑吗。 温禾安捏着那段没什么存在感的线,皱了下眉,说:“出发前联系你。” 徐远思立马嗯了声。 温禾安去了巫山酒楼,上三楼的时候,凌枝正气咻咻地从书房出来。她知道三家为了帝主之位打得如火如荼,各种手段层出不穷,都挺疯的,但还是低估了王庭的胆子,没想到他们那么疯! 天知道,她原本只想看个热闹罢了,他们打得天塌下来,阴官家也是固若金汤,地位不变,但妖血出来,她立刻变脸。 这可就跟她有关了。 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量。 商淮捂着额心跟着走出来,在这之前,凌枝已经在书房里生了好一会的气了,在这期间,她朝阴官家下了不道五条命令,包括但不限于让离得近的高阶阴官立刻前往云封之滨,在王庭主城附近,溺海主支的某一段潜伏下来,又以巡查渡口为由将大执事安排进了主城。 巫山也在朝那边悄悄调人。 毕竟是人家的主场,留点后手十分必要。 一整夜劳累,陆屿然说完正事后就回了房间沐浴洗漱。安抚凌枝,协同两边一起行动的任务就落到了商淮身上,这个任务实在艰巨,尤其是想想后面不知多久,都要同行,商淮后脑不由抽抽地疼。 凌枝脸色很不好看,但见到温禾安,怒斥王庭的话还没出口,鼻子先动了动,视线落在她左手上,很微妙地一闪。 温禾安问:“怎么了?” 凌枝警惕地望了望陆屿然的房间,将她拉到廊道另一边来,难得低声:“你、带到这来啊?不是还合作着吗……陆屿然不会发疯啊?” 商淮听到后半句话,不仅头疼,眼皮也开始跳。 又什么事? 温禾安也莫名怔了下,但她相信凌枝的眼睛,当即松开半握的左手,见到里面那根亮闪闪的银丝。也就是这时候,那根傀线肉眼可见地涌动起来,像一场春雨催生万物,根根丝线饱胀开,一绺绺,一截截,她掌心捞了下,那捧灿灿光泽的线就从她腕骨上垂下来。 像极细的柳条开了满捧的花。 商淮心底立马嘶了口气,目瞪口呆,也开始看陆屿然的房门,那位的感知强得无人能及,对别的事可能冷淡无边,但温禾安一回来,准瞒不过。 第134节 温禾安也罕见的愣住了,她眼睛有好半晌没有眨动,抓着这捧线,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丢还是该放。 ——三寸丝如雪,表我相思意。 九境傀阵师浪漫的定情花招,存在于九州各大话本里,现实中少见得很。 但一见,谁都能知道这是什么。 温禾安没想到。她真没想到。她知道徐远思会绞尽脑汁跟故人联系,谈判,碰了壁,自然会知道是什么时局,谁才是能真正帮助到他的人,会拿出真本事来——这算什么,准备以身相许,以色待她? 凌枝连骂王庭的兴致都没了,她歪头挑剔地看着这捧不香不臭的丝线,看看温禾安,笃信又好奇地扬眉低声问:“你刚、外面偷吃了?” 就差问滋味如何了。 温禾安转身就要下楼,一抬眼,见陆屿然的房门不知何时推开了半边。他散了发冠,黑发如墨,衣袍宽松,曳至地面,靠在门边看过来的时候,容色实在惊心出众,像被中途闹醒的睡美人。 他也看着温禾安手里的那捧丝线,皱皱眉,说不上发疯,但不高兴的意思很明显。 温禾安将那捧丝线挂在手边扶栏上。 “是这样的。” 她声音还算冷静,先回答了凌枝的问话:“我没有。” 第94章 “我刚和徐远思聊了会傀线的事。”温禾安陈述事实:“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她看着那堆还在微微拂动的银丝, 给出解决方法:“我让他拿回去。” 温禾安给徐远思发了条消息,给了个位置,让他立马过来。 凌枝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知道这可能是个误会后更是跃跃欲试要刺刺陆屿然, 商淮生怕她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让巫山和阴官家的合作在今夜宣告分崩离析,在她开口前截断她:“今夜城北有散修们摆的散食,带你去吃,去不去。” “散食有什么好吃的。”凌枝不为所动, 口吻轻蔑:“我才不去。” 温禾安无奈地唤了凌枝一声,才要说什么, 就见幕一和罗青山上来了。幕一是来找陆屿然的,见到这局面, 愣了下, 陆 屿然推门走过来,轻轻道:“说。” 在这个时候找来的, 只会和九州风云会有关。 幕一拱手, 果真从掌心中抽出一道卷轴:“公子,这次云封之滨的布防图出来了, 方才王庭公布了这次九州风云会的具体安排。” 凌枝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几人原本就在书房门口,她脚才踏出来没多久, 现在这个意思就是又要进去被迫分析王庭那群活得越久越损人利己的蠢东西的意图。 陆屿然倒是没什么表情,压着头疼抽走了幕一手中的小卷,展开扫了眼, 又看了看像发丝一样挂在扶栏上的傀线,道:“进来说。” 商淮习惯了这样熬死熬活夜以继日的生活, 摇摇头跟着走进去,罗青山,幕一随后,凌枝百般不情愿,要换从前早就昂着下巴走人了,如今没法不管,只好拧拧眉也一头扎了进去。 温禾安坐在陆屿然身边,能闻到他身上很重的幽香湿意,他坐下后,将小卷上的字与图看完递过来,她一看,低声说:“王庭以人多为由,扩修主城,并且由于家主大寿将大摆宴席,所以这次和以往不同,他们已经修建起了灵山高阁,届时所有收到请帖的世家散修都会被安排住进去。” 说完,她也将徐远思所说三十二根傀线和傀线的作用告知在场几位。 “他们这么做,是想将我们圈在同一块地方,任他们挑选宰割?” 凌枝撇唇笑了下,目光冷冷的:“真正要动手脚,都不用在城中各处同时行动,对灵山高阁动手就行,事后还能拉大家一起担责。” “想让一群人狗咬狗,他们好独善其身?” 商淮和幕一琢磨出其中含义,对视一眼,均是皮笑肉不笑:“瞧着吧,没准,我们还得背个什么罪名。” 王庭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另外两家扣屎盆子的机会。 又不能不住,单独避开,里面真动起手来,不论是阻止还是捉拿,都将错过最好的时机。 一切都只能从长计议,九州风云会为期一月半,六月三日开始,七月中旬结束,最好在他们抵达云封之滨前,这些细碎小事能全部定下来。 他们说话时,温禾安忍不住看向陆屿然,他呼吸很浅,胸膛几近没有起伏,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偏头过来,听到她的声音,说起那捧来得莫名的花线:“……我晾了他有段时日,本意是叫他收心,分清阵营,他是我们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九境傀阵师,在九州风云会上或许能起到作用,可能话说得有些重,让他会错了意。” 说话时,她手中尚捧着城防布局图,指尖无意识从外城顺着护城河方向指向内城,柔夷凝白,骨肉匀称。 陆屿然的视线落在上面好一会,想到她方才如何抱着满捧的丝线,低眸时,像要停驻在上面,他略一靠近,抓了她的左手,用灵戒中沁了水露的手巾将她的手指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逐一擦过。 难以容忍她身上有乱七八糟的气息。 “他不知道?”在她腕内一颗极细的红痣上停顿,陆屿然将手巾丢到凳椅边的小几上,声音轻慢:“我们的关系。” “从前知道。现在我和他见面次数不多,谈的都是禁术。” “等会告诉他,让他断了这种想法。”陆屿然语气平静:“再有下次,我去拜访他。” 温禾安应下,见他情绪还好,心中松了口气,全神贯注专注于风云会的细节,尤其是这次不同寻常的安排:“林十鸢说,王庭给这次风云榜前三列了奖赏。” “是,再过不到两个时辰,等天亮起来,消息会在各大世家中传遍。”商淮说:“榜一定了圣者之器,第二第三可以在王庭药圃中任选三棵灵株,前十都能入藏兵阁任选趁手的兵器,前五十有一百万灵石,前一百三十万。” “那边的意思是,家主大寿,云封之滨多年不曾热闹过,再多奖赏都是彩头,所有奖赏均可叠加。”幕一露出吞吃了苍蝇一般的神情,对后半句尤为不齿:“借这一点小小的意思,敬九州,敬山河,敬少年英雄。” 凌枝抱抱胳膊,在心里嘀咕着骂了句好不要脸,又皱眉思忖:“他们不是才失了四州土地吗?怎么这么大方?在哪发了财。” 这奖赏可谓是历届最丰厚,真假白银往外掏。 幕一在听到圣者之器与灵株时神色有些变化:“从前几次九州风云会,三家主办方虽然会意思性将请帖发遍,但几个人都会尽量错开,都有过榜上第一的成绩,但看王庭意思,或许这次要完全分个高低。这也是探墟镜的意思?” 商淮看向温禾安和陆屿然,这两一个比一个低调,都没什么额外的反应,倒是他先面色凝重起来了:“这次是王庭的主场,圣者之器都拿出来了,是笃定江无双能夺第一?” 是不是太自信了。 哪来的自信。 江无双可是一向避免和另外几个起冲突的,最忌讳明确的名位之争。 凌枝在阴官家舒舒服服,只手遮天,已经很久没有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敢舞到她面前了,一听这可能有阴谋,那可能有阳谋,露出了厌烦的表情,捧着脸颊一会抬眼一会摇手钏,不愿再思考。 “先不考虑这些。” 温禾安截断他们分散的思维,点醒:“三十二根傀线注定风云会无法顺利举办,中途一出事,能不能比到最后分出一二三四还未为可知,这些奖赏不一定能给出去,王庭心中有数,所以说得大方一些也无妨,至少先落了个好名声。” 几番讨论,他们定下五月二十六出发。因为巫山排名前十的几位长老即将到萝州,出发队伍分为了两支,巫山这边单独一队,走天上,用云车,温禾安的队伍和凌枝一队,下溺海,用阴官摆渡之术。两边速度一致,抵达云封之滨都需要大概三天,到了看情况再汇合,随时联系。 没过一会,温禾安撂在一边的四方镜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眼,是徐远思到了。 陆屿然有所察觉,问她:“要我一起去?” 温禾安朝他摇摇头,说她下去一趟就回,凌枝见事情已经商量得差不多,闪身先回阴官家府宅了。陆屿然跟着起身,踏出书房,看样子是要回卧房,但在书房门边停下了脚步,没有即刻要迈步的意思。 视线落在她身上,在她要抓住那把被搁置多时的丝线时,他终于皱眉,中指敲了敲边沿,道:“还碰?” “你要捧着它去见它的主人?” 温禾安回身,望见他的眼睛,两点深黑,流转着水晶石的光泽,话里能轻易分辨出情绪,不满,有点躁,指向性直接。 他在别的方面实在很好,只是有时占有欲强,但相比于包容妖血这样难办透了的事,包容他这点习惯实在是不值一提,温禾安总是下意识纵着他,本就好的脾气在他身上没什么限度。 她想了下,转动灵戒,想将它们放进灵戒中带下去。 陆屿然无声看着,转头看向缩着脖子充当无事人,想等这边下去了他再下的罗青山,说:“把它带下去。” 温禾安有些惊讶,但见是罗青山,也没说什么,让了阶地方出来,说了句麻烦了。 两人从三楼下至一楼,酒楼是巫山的驻地,但温禾安算是常客,谁也没大惊小怪。罗青山抓着那把说不清什么触感,有点香但说不出是什么香,且在不断抽长的丝线,表情难以形容,全程目不斜视。 不知道巫山的巫医是不是都这样,一但心中有事,面对当事人,不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就是刻意避开眼神上的交流。温禾安看着都觉得他憋得辛苦,含笑说:“此物的主人就在院外,交给他即可。” 罗青山道了声好。 “妖血的事我 都听说了,罗公子最近精神看上去不大好,让你劳心费力了。”她又说。 “都是听公子吩咐办事,事关九州,不敢说劳累。” 如此,温禾安不再问什么。能说的事,他自然会说,不能说的,这种自小生活在家族中的人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 就算说,也是虚假迎合之言罢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酒楼外,温禾安一眼看到了徐远思,他自然知道这酒楼里一层接一层的结界后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惊疑不定,罗青山是个彬彬有礼的温吞性情,他见到人,将手里的长线送上去,见对方瞳孔都睁大了,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我们公子说,请物归原主。” 徐远思琢磨着这句公子,想想酒楼里现在住着的人,脸都木了。手指接触到那不安分的长丝,那拢长长的流苏式样就以极快的速度消散回去,像积雪遇见艳阳,一会就溶得只剩一根,跟最开始交到温禾安手里的一样。 他捻着这根丝,放回自己袖子里。 罗青山见自己任务完成,朝温禾安颔首,回了酒楼里。 徐远思看着他背影,嘶了口凉气,跟温禾安求证:“别不是外面传言都是真的吧,你和陆屿然,你两……?” “真的。” 温禾安听过很多次相似的话,言简意赅地截断他,看着他直皱眉:“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不要有第二回 ,这投诚手段不高明。” 徐远思心中腹诽,这还不高明啊,还要怎样。他命如今都捏在她手中,把他杀了能发挥的作用也只有那么大,她还觉得不够,那就意味着看中的并不是他自身利益;她想要徐家的助力,还有什么,是比成为徐家下一任掌权者更名正言顺的? 他琢磨了好几日。 紧张得要死要活了都。 在成婚这样的事上,他没有很大的志向,温流光,温禾安,素瑶光,闻人悦这样的存在就算了,她们固然有家世,有实力,有容貌,世间男子无不趋之若鹜,但……和她们在一起,平庸者是一点光彩也见不到了,岂不是人生处处被压一头。 温禾安已经是里面性格最稳定的了。 他有时候看着,都腿软。 这要是遇上温流光,他不得直接抱头投降。 所以丝线被退回,徐远思琢磨琢磨,心里还挺松一口气的,跟温禾安说话也不那么尴尬唯唯诺诺了:“看不出来,你,你这是虎落平阳被,嗯,你还被帝嗣管上了?” “哦,记起来了。”他拍了拍头,说:“他从前就老爱管你。” “不是管不管。”温禾安也没不承认:“我不想看到他不开心。” “那我。”徐远思又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压低声音:“那我这不会被帝嗣记恨上了吧?我还能活吗?” “别老没事晃悠就没事。” “给我办件事。”温禾安不打算在个人私事上多说,点到为止,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要两根你们九境傀阵师控人的傀线,那种不伤身体,不损神智,被控者不会有记忆的。” “我要听人对我说两句真话。” 这事徐远思做得到,他怕温禾安太高看这线的作用,搞出什么不太愉快的事,事先说明:“说好,被控者修为必须比我低,武力值也得比我低,不然双方反噬,还有,这线的作用只是说真话,一句到两句,瞬息之间,时间一到,傀线自行断裂。” “给我三天时间。” 温禾安道好,又将出发的时间,集合的时间,以及与阴官家同行的事说了。 第135节 “你还和阴官家有联系?”徐远思看看她,又想想自己,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人果真不能与人比。 温禾安原本准备转身回酒楼了,又想到什么,问他:“你也是在无归给人下傀线的人之一,到了云封之滨,能辨出人来吗?” “能。”徐远思点头,又谨慎地加了句前提:“如果我祖父母,父母不曾接手,我可以找到这个人。” 温禾安心里有数了。 商淮和罗青山这段难兄难弟当久了,也是感情深厚,最近没怎么出现熬死人的情况,但兄弟二人仍是各有各的愁。 这不,商淮打着哈欠在一楼给自己泡茶,四方镜一亮,茶倒到一半都先放下了,罗青山从他身后经过,忍不住问了句:“还在和阴官家家主聊呢?你不睡觉了?” 商淮脊背一僵,他转头指责罗青山:“你现在走路怎么都没个动静,幽魂一样。” “睡什么,等下还要上楼跟你家公子商议正事。” 他叹息:“我这操劳的命。” 罗青山哦了声,将他上上下下看一遍,问:“你这称呼——真打算入赘阴官家,反叛巫山?你小心家主和大长老要扒你一层皮。” 商淮险些被噎到。 罗青山自打跟在陆屿然身边,心里就没憋过这么重大的事情,也没有生出过那么多想法,这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然而也不能透露别的,半晌,他才跟好兄弟吐露一句要死不活的:“商淮,我很担心公子。” 商淮不知所谓:“你担心什么?” “你看公子和二少主……” “你说刚才的事?”商淮分了个眼神给他,又恍然了悟:“还是担心族中明白得知他心意的时候会受罚?受罚是肯定的,但你家公子的意志无人能扭转,家主也不能奈何,他自己早做好准备开诚布公了,罚一场就过了。” 他知道罗青山的胆子,也觉得好笑,当即摆摆手:“放心吧,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商淮煞有其事地反问:“他们两个在一起,要担心的是别人吧。” 话是这么说也没错。 罗青山想想自己最近的研究结果,一颗心直往下沉,又不敢在没定论前说半个字,只好转头回自己房间,囫囵说:“算了,我再回去试一试药吧。” 商淮上楼和陆屿然交谈时不在书房,在书房与他卧房之间的一道长廊里,作为帝嗣唯一一个好友,商淮姿态挺放松,双肩抵在身后柱子上,眯着眼说:“刚听说的消息,负责这次九州风云会的还是你的熟人。” “江召。” “他也真的是命大。” 商淮嗤笑一声:“依靠幻境的壳子,他从你手里走脱几回了?上次对上你的雪眼,就算躲在幻境后逃过一劫,真身也得是重伤,现在是强行支撑,还没完全恢复吧。王庭也真是重用他。” 陆屿然也笑了下,像是想到什么很令人不悦的东西,眼神极冷,但没再将他当回事:“遇见了就再杀一次就是。我挺想看看,他究竟有几道幻象可躲。” 商淮稀奇地看了他两眼,啧了声,道:“这次提起他,你平静很多啊。上次他把你刺激成什么样,我还听罗青山说,你前些年,压着杀心都还得靠他的蛊。” 陆屿然静了一会,轻声说:“滚。” 商淮知道他从紧闭中出来后短时间内心情都不会好,刻意收敛,换了种语气,跟虚心请教似的:“话说二少主这,是不是太受欢迎了。” 陆屿然嗯了声,道:“她跟我不一样。” 温禾安跟陆屿然不一样,她跟天都撕破脸,跟王庭也结了仇,妖血,四面八方的仇敌和或许会出手的圣者都是压力,紧迫感无时无刻不裹挟着她。她要花很多时间,费很多心思培植自己的势力,救下徐远思,夺琅州,跟林十鸢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或许还和李逾因为共同的目的而成为盟友。 她是强者,强者从来只靠自己手中握有的东西,而非依靠另一位强者。 这个过程注定了,她会和各色各样优秀的,卑劣的人接触。有人看中她的实力,看中她的容貌性情,谄媚,讨好,告白,求爱都很常见,这无法避免。 陆屿然本来不是个多大度的人,又因为一些原因,看她看得很紧。 然而爱情的甜蜜实在很能沁润人,陆屿然听了温禾安的喜欢,得了她的承诺,看着她对身边人承认这段关系,每一次情绪都被接受,妥善地接纳包容。 ——他自己也知道,比起当年,比起几月前,他的性情里到底被抽去了几分患得患失与偏执。 吃醋的滋味不好捱。 看见的时候,再冷的人,心里火气都能燎得盛极。 但他清楚。温禾安察觉到了之后,会明白拒绝,不论是谁。 她已经有他了。 所以。 也会稍微忍一忍。 第95章 几月前, 萝州城因为探墟镜的两道消息人流如织,茶肆酒馆和驿舍如雨后春笋般冒头,生意热火朝天, 现在随着九州风云会的召开, 两日之内,街头人少了足足一半,寻常百姓终于长舒一口气,开始陆续出门,继续从前的营生。 巫山, 阴官和温禾安三方都因风云会忙碌起来,做了不少准备。 临行前一天, 商淮单独找到了温禾安,说起先前商定好的事:“我父亲半月之内就能再次动用第八感, 穆勒这边你怎么打算的。还审不审, 什么时候审,你要不要定个时间。” “自然越快越好。”温禾安没打算留穆勒多久。 “那你得留个靠谱的人在这边守着, 我怕出什么意外, 温家圣者始终让人忌惮。” 温禾安懂他的顾虑,说好, 自己会再做安排。 商淮走后,她联系了李逾,九洞十窟大本营就在归墟附近, 萝州从前就是他们分裂出去的地盘,回去近得很,但他们现在不打算回, 在组队准备前往云封之滨。 李逾进书房第一句话就是:“你再晚半个时辰,我已经出发了。” “九洞十窟这次让你带队?” 温禾安弯着腰伏于桌案前, 桌面上铺着一张白纸。纸上墨渍未干,她将这纸拿到面前轻抖一抖,吹了吹,递给李逾,又将手边燃到一半的烛台推到他面前,说:“给你提个醒。看完把纸烧了,傀线的事你回去好好查查,九洞十窟说不准就是中招者之一,至于妖血,你心中有数就行,一个字都不要往外透露。” 温禾安从来没在李逾面前提过自己妖化的异象,他重感情,这些年调查祖母死因,得罪了数之不尽的人,她不想让李逾掺和进天都的内斗中。 但这次知道自己不是中毒,是妖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不得不考虑为自己留条退路,提前做点打算——万一以后出了什么难以预料的糟糕情况,李逾是她最为相信的人。 是之前不论如何互相嫌恶,见面都不屑互认,但到最后时刻不用担心立场相左,不用考虑会被抛弃,背叛的人。 就和小时候一样。 他们是可以完全为彼此兜底的亲人。 温禾安不希望会出现那一天,但在书房踱步半个时辰之后,最终还是提笔写下了“妖血”二字。 至少,先让李逾知道,妖血究竟是什么。 从看第一个字开始,李逾的眉毛就没松下来过,看完后知道事态严重性,一言不发将纸的一角悬于烛台火苗之上,看火舌从底部蔓延上来,吞噬掉所有字迹,最终只在手指间留下几抹灰烬,问:“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和只和陆屿然在一起,还是和巫山有什么背地里的合作。妖血的消息暴露出去,一旦证据确凿,就算是三家也躲不过被群起攻之的下场,这注定他们会严防死守,一旦知道自己暴露,不论是谁,势必斩草除根。” 这跟小辈间的打打闹闹性质完全不一样。 “巫山把你推到前面,拿你当枪使?” 见温禾安半晌不说话,李逾提高了声音,道:“温禾安,这很危险。” “不是。”事实恰恰相反,现今表面上显露的一切,都恰恰是在给她做遮掩,温禾安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最好是。” 李逾看了她一眼,听着有点像嘲讽:“你从小就有翻天的胆子。” 妖血不容于世,九州子民责无旁贷,但巫山未必就是好东西,他怕里面有人推温禾安出来做冲锋的歹死鬼,自己借此扳倒王庭,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没有了。” 温禾安从桌案前走到壁柜边,叫他心中有数就好,转而说起穆勒的事。李逾眼神霎时冷下来,他沉默半晌,最终下决定:“我留下来吧。不是我们两人中的一个站在那里,我都不放心。” “九洞十窟这边没事,我脱得了身,这次秘境传承我得了好处,招来不少目光的注视,师尊本意也想让我避避风头。九州风云会,让巫久带队就行,他也该历练一番了。” 说到这,温禾安才注意到,李逾身上的气势果真不同了,颀长身躯中有喷薄欲出的力量,修为上有了提升。 他转身直视温禾安:“就像你说的,王庭手握妖血,参与禁术,这百年来安然无恙,除了足够谨慎外,还得益于有一手好的浑水摸鱼之术。而想做到真真假假,错乱难分,光靠口头构陷远远不够,除了妖血实在见不得人之外,禁术。哈,这世上对禁术,邪术动心思的人可一点都不少,特别是那种三方都在的场合,王庭会让另外两家的手保持干净?” 温禾安没有说话。 李逾说的没错。 王庭不会的。 这世上,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贪求过甚,只要有心,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墙,更遑论这城墙原就四面漏风,经不起半点诱惑。温禾安在明确得知王庭参与禁术之后仍然要严审穆勒的原因就在这。 百年前,王庭开始收集禁术,那时一定是最小心,最谨慎的。她越深入的了解王庭的作风,就越怀疑,当年在萝州城发生的禁术惨案,可能不止祖母那一例,除了王庭,巫山和天都的人都留下了同样的把柄。 祖母究竟死在哪位的阴谋之中。 李逾最后道:“天悬家毕竟为巫山做事。我要亲自站在那,确保这位家主说的都是实话,而不是偏袒同僚的搪塞话。” “云封之滨风起云涌,你暂避风头也好,萝州是九洞十窟圣者的看护辖地,安全很多。”温禾安沉吟着:“这次进传承,除了秘境中的修为灵器,你得到别的东西了没。” 她眼睫一扫,吐字:“比如……一块令牌?” 李逾挑了下眉,从灵戒中拿出一块金属质地的牌子,背面向天地扣在桌面上,说:“有这东西,出秘境之前掉出来的。我回去看了看,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而且也不是一块。” 温禾安一看,确实不是一块。 是半块。 令牌沿着中间深刻的花纹,凹凸咬合地掉落下半截,断口很是平滑流畅,好似是被一把薄薄的裁纸刀裁剪下来的。 李逾还在说:“我见过数之不尽的令牌,正的邪的,圆的方的,就没见过半截的,这给得太不情愿,都叫我不好意思拿。” “……” “此物唤作十二神令。选下一任帝主可 能要用到的东西。”温禾安早在自己得到令牌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逾,他的第八感,现在冷静地告诉他:“如今探墟镜指向云封之滨,冥冥之中,也可能是帝主的意思,你真不去?” 李逾抓起那半块令牌,没想到它居然有这样大的来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特别反应:“进传承的人都有?” 温禾安否认,将凌枝的那番话和他说了。 “不去。”李逾道:“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拿着这半块令牌,争那个位置,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我死也就算了,宗门还得遭殃。九洞十窟遇见我,够惨的了。” 也确实是。 作为少门主,九洞十窟都斗成那样了,他哪回不是悠哉悠哉屁股一拍,往外一跑就踪迹全无了,为这件事,他的师尊是求也求了,最后通牒也下了,苦口婆心嘴都说干了,他仍无动于衷。 人各有志,温禾安不再规劝,嘱咐他将这块令牌藏好,谁也别给看见,说完正事,两张优越的脸面对面,再没有话说似的,她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逾嗤了声,挑剔地扫过空荡荡的小几:“只要是我来,就注定喝不上你一杯热茶,是吧。” 第136节 “人都出去了,没有人奉茶。” “没想过你会想喝茶。”今日两人相处得和谐,没起争执,温禾安的语气很正常:“从前在天都,请你喝最上乘的茶,你不是连茶带盏掀翻了,扬言我不可理喻么。” 得。 聊不下去了。 李逾抓着令牌丢进灵戒里,准备出门,眼皮耷拉着:“温禾安,你现在是越来越会翻旧账了。” 他脚都踏出门一步了,温禾安放下了手中的地图,突然喊他:“李逾。” 李逾狐疑地转身。 五月底,气温渐渐上来了,太阳也比春日的大,透过门窗撒进来时,人的脸颊,发顶和眼睛里都像落了场金灿灿的波光,粼粼细碎,温禾安轻轻说:“我前两天,见到了我的、父亲。” 谁? 温禾安的谁? 李逾觉得自己脑子被锤子敲了下,懵了。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天大的问题,还是她出了天大的问题。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话到嘴边,唇跟被烫到了似的抖了两下,还是觉得很荒唐,须臾,吐字:“父亲?” 温禾安知道他在吃惊什么,她抿了下唇,可能是自己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也觉得陌生,干脆没说话,只轻轻颔首,阳光聚起的光斑在她的额心跟着跃动。 李逾懂了,踏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倚在门口眯着眼睛看她:“你原谅他了?当年的事有隐情?” “算是。” 温禾安没了刚才翻黑历史的神气,但李逾一看,还能不知道吗。她从小就很能藏事,很有主见,只有实在憋不住的事,才会突然喊你一声,跟人分享也没分享的态度,会先给你丢句话,勾起你的好奇心,让你追着问,她再慢吞吞的告诉你。 有时候问了,她还不一定说。 现在的情况显然就是后者,她说:“等以后有机会,一起吃饭,我介绍你们认识。” 李逾眉一挑:“家宴?” “算是。” “是我想的那几个人?” 温禾安朝他点头。 “到时候再说,看我有没有空。”李逾冷酷地回了一句,一会后,提出要求:“我不跟陆屿然坐一起。看着烦。” 他之前被陆屿然下的巫山追杀令追了好一段时间。 “走了。” 一日后,温禾安和月流,暮雀,桑榆等人到了溺海边,今天风大,乌云压城,海里动静更大,巨浪滔天,天边一线的地方有浪头打过来,行至近前,足有数百米,险些要翻过海边作阻拦用的巨石。 暮雀和桑榆开始吸气了,在海里,尤其是溺海,肯定没有脚踩地面来得踏实。 没过一会,徐远思也到了。 他事先知道了这次是跟谁同行,他不吸气,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不到,见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艘破浪驶来的船,毫不夸张的说,那船真就跟平地起高楼般,从一阵烟到出现轮廓,就是眨眼间的事。等船到眼前,才发现叫“船”真是太不贴切了——这分明是一栋能在海中穿梭的“空中楼阁”。 说是个小秘境也不为过。 随意一看,能看到古色古香的小楼,四角飞檐上刻着游龙瑞凤,挂着宫铃,摇而不响,除此外,碧湖,奇石,花圃里争妍斗艳,恬淡的香气飘出很远。 船停在他们跟前。 徐远思眼角抽了抽,低声问:“这是阴官家什么大人物?老祖宗出山了吗?不对啊,我从前和他们家合作,定的都是最高规制的出行,怎么不是这样的排场。” 温禾安叹息一声,低声回他:“阴官家家主。这一路上,我是建议你多听少问,不要惹是生非,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她要是想把你丢进溺海喂妖骸,我也捞不上来。” 徐远思被震慑住,抿住了唇,上船前没再说一个字。 凌枝晚上没睡好,现在还在船里自己的房间补觉,跟温禾安在四方镜上说一声就歪头人事不省了,其他阴官都认识温禾安,纷纷朝她颔首见礼。温禾安也没打算在甲板上吹风多待,她朝其中一个阴官道:“烦劳带他们去各自的房间。” 阴官就等着这话呢。船上储备了许多东西,很多房间都提前锁了,还有的是凌枝的私人地盘,除了温禾安谁也不给进,路上行程有三天,提前分配好房间免得后面发生不愉快的事。 进了船,只要不去看外面的景色,跟进了高阁楼宇没什么不一样。 其他人放下心,都跟着阴官走了,温禾安不用人领,兀自往三楼走,经过徐远思时提醒:“船到王庭,将傀丝给我。” 一路畅通,不管船在风雨漩涡中如何横冲直撞,除却海水亘古,没有眼睛,海面下的东西没有一个敢上前捣乱,纷纷避开。凌枝作为海中的霸主,对时间掌控也很惊人,说是三天,是一时也不多,一时也不少。 六月初一,清晨,恢弘的城池巨影隔着数百里距离,千米薄雾,缓缓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 温禾安出了房间,跟凌枝打了个照面,说:“巫山的云车还要几个时辰才降落,但事先安排的人手已经到了,在城外游荡有一日了,等我们下去,便能即刻登船。” “喔。”凌枝揉了揉眼睛,将半边脸颊和身子靠进她的肩头,反应了会,将头支撑起来,只为了说一句话:“云车这种东西,也就三大家和巨贾林家用得起,大撒钱财还慢得不如渡舟,真废物。” 温禾安忍不住笑,她一笑,凌枝就心里就烦:“啊。我不想和一群蠢货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我们都猜得差不多了。”温禾安捏捏她的辫尾,脖颈修长,转身看身后恍若由黑铁铸造的庞大城池,低声说:“接下来,是他们要忍不住了。” 云封之滨,主城内,水晶宫殿,珠帘玉落,铮然有声。王庭之主从门外进来,满殿执刀戟,穿鳞衣的护卫与江召一起垂首无声行礼。 江召冷然垂着眼皮,他畏寒,六月天降自己裹在厚实的衣裳里,腕骨也遮得丁点不露,一点余光扫下去,只能看到手背上一路蜿蜒的经络,因为骨肉太削瘦,衬得它们如青色的小蛇般没入衣袖。 前段时间在陆屿然的雪眼中受的伤没好完全,但能下地,能行走,也能跟人短暂交手,还保持着九境上乘的实力,这很难得,得益于从手指缝里捞出来的一点禁术的好处,代价是,这具身体死气森森。 根本不像个正常的“人”,而是畏光,畏寒,时不时抽搐痉挛,渴望那种力量到难以控制的怪物。 “小六。” 王庭之主的目光如刀刃,抵在江召的脊骨上,压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江召习以为常,朝前一步,声音稳重:“父亲。” “父亲这次将九州风云会交由你负责,你知道它对家族的重要性。” 江召眼中死寂一片,讥嘲之意一跃而过,木然应声:“是,我知道,父亲。” “温流光昨日已到主城了,听说她没进灵山高阁?” “是。儿臣已经去请过她,她身边从侍说自家少主多年不进云封之滨,她是个爱热闹的人,想在外面看看主城的景色,见见故友,等三日后风云会开始,朋友们都进了灵山高阁,她 自然也会进,不需要专人来请。”江召面无表情地背出了这段哄鬼的原话。 “等故友?”王庭之主咧了下嘴角,好整以暇地反问了句:“故友。温禾安,还是陆屿然?” 他自问自答,不需要旁人回答。 “算算时间,她早一段时间就该控制不住妖血,需要闭门不出休养了。”王庭之主手指点了点座椅扶手,沉默一会,敛目说:“可惜,我们要先收‘线’,不能通过多场比试来观察她真正状态。” “也可惜。” 他目光幽远,平视前方,似乎在与另外两家的家主,圣者隔空对视,如毒蛇吐信:“天都太自以为是了。” 温家三位圣者,前脚顺利得知了他们两位圣者即将陨落的天大好消息,后脚又得知九州防线异动频频,巫山至少一半的主力都要长期镇守的“实情”,喜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真是对手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这样好的机会,竟落在他们天都头上去了。 江召也是在吸收禁术遗留的力量之后,才知道王庭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竟然早在百年前,温流光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在她身上下了妖血,这种东西……他们也真是敢,就不怕一个控制不好,目的没达到,妖骸之祸再重演一回。 万死难赎之罪。 但跟他也没关系了。 他现在这个状态,已经彻底没了摆脱王庭的希望,那种“药丸”,他一日不吃,五日之内必死无疑。只是仍然震惊,早想到王庭是什么藏污纳垢的淤泥池子,但没想到这盘难以想象的棋局,还真是在百年前就开始搭建了。 面面俱到,环环相扣。 一步一步,抛却良知,泯灭人性。 “你兄长和你说过我们举办这次风云会的目的了。”王庭之主问:“都理解了?” 江召勾勾唇,也学着他们令人作恶的习惯拉开两腮弧度,时日久了,真有几分相似:“将人都请进云山高阁,操纵三十二根傀线获取‘器’,确保不出任何意外,并做好善后;接近温流光,看紧温流光。” “若真发生意外,两取其一。知道怎么取舍吗。” 江召回:“不会有意外,没有万一,儿臣定将两件事同时办成。” 好半晌,殿中都没有声响。 一声叹息抵至跟前,一只手掌落在江召肩上,沉重得要将骨头都压垮,江召面不改色地直立着,前者的声音就在耳边,蓄着深重的威严,又好似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上次你拖住陆屿然,将禁术‘洁净’安然运回云封之滨,我们的损失微乎其微,这很好。这次你也记着,八道禁术取六效果最好,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道,若是不成,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四,效果大打折扣,此事至关重要。” “温流光身怀妖血,举办这次风云会,操纵探墟镜指向云封之滨就是为了她能来。” “只有她来了,你作为这次风云会的协助者,在数次乱中之乱里,能长时间和她接触,联手或交手。众目睽睽下,无数双眼睛作证,待日后,你站出来揭发她妖血之事,才立得住脚。否则,你与她往年能有几回见面机会,此等阴私,怎会被你知道,那太容易引火烧身——年轻的小崽子们或许想不到,老狐狸们一猜就觉得是我王庭栽赃诬陷。” 也只有这样,揭发了温流光,拉天都下水,将此事闹得整个九州都知道,都震动,届时溺海两道主支会因他们手中最后两滴妖血而沸腾,所有世家该是何等惶惶然,连圣者都无法保持镇定。 他们只能全力配合巫山,将沸腾的妖血压回去,那个时候,王庭做什么,他们腾得出手了解吗?腾得出手阻止吗? 江召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嘴边弧度更深。 看。 求个九境多难,就算是以咽喉被扼住,人不人鬼不鬼为代价,也远远不够,王庭不会将半点好处给对他们无用之人。他存在的目的,崭露头角的机会,原是为了这种事,这种事不能由江无双来。 脏了他的手,也脏了他的名声。 最为重要的是,王庭不会让他承担半点危险。 但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做,谁来呢。 江召的身份最适合。他的心性也适合,除了在温禾安身上次次迷失心智,这回撞了南墙后也改了,其余任何事,都能做到绝对的硬心肠,冷血,不是懦夫,天生有江家人的样子。 “儿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王庭之主深深凝视他,道:“我才收到了来自天都圣者的来信,信中说起温禾安。此子是由天都圣者一手带大,所有本事都是由圣者教授的,这次她犯下无可饶恕之罪,圣者会亲自出手,视其态度,决定当场击杀还是带回天都终生监禁。” 江召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但他克制着不显露半分,只是瞳孔缩起来,半晌,拉回理智:“父亲,九州风云会,天骄齐聚,其中有些背后都站着圣者,这事一出,我王庭作为主办方,恐怕不大好收场。” 他说:“儿臣怕,影响我们后面的计划。” “怕什么。”他现在的表现,可比从前一听到温禾安就失控好很多,王庭之主看在眼中,也没再敲打,而是道:“主城之内不许圣者入内动手杀戮,会有人将她引到外城。你视情况配合他们,这件事也要做成。” “秘境中,你兄长在她身上吃了亏。我王庭向来不吃这种亏。” 说话间,门外来了侍从,有别的事找王庭之主,他最后驻足,望了望这个从前最没用,最不像自己,现在又慢慢有些像江家人的孩子,说:“日后,王庭缺人,你兄长身边也缺人,是碌碌平庸死亡,还是权柄在握,都看你能不能抓得住这两次机会。” 第96章 九州风云会两日后才开, 但云封之滨街道上被奇形异装的修士所占据,看得出来,王庭花了心思, 除了按部就班的兵士外, 还设有明暗哨。 人多了,尤其其中大部分都是养尊处优,趾高气扬的,脾气不好,不懂退让, 一点就炸,自然事也跟着多起来, 但不论事有多少,凡是当街起了争执的, 一刻钟之内, 必有城中执法队来调解相商。 在风云会开始前,他们不打算去灵山高阁住, 林十鸢算到了温禾安的想法, 早在一天前就发了消息,说给他们提前留了下榻的地方, 幽静,空旷,自己人可以住在一起。 第137节 在来之前, 他们提前订了驿舍,地段好,视野好, 在云封之滨很有名气,只有一点不好, 人多,吵闹。不论如何,私宅肯定是比驿馆来得要好,温禾安在落地之后就给林十鸢回了消息,珍宝阁很快来了人,循着位置找到了他们。 来的是两名女子,穿着短襦小袖衫子,下着碎花间色裙,手中捧着几段鲜丽缎子,她们引着几人穿过闹市,岔进小巷,介绍:“家主为几位准备了四座私宅,是珍宝阁的产业,里头已经打扫过了……只有一点,此地几里开外,斜西边是王庭新建的城卫队驻所,家主说,贵客若是夜间无法避免发生打斗,记得提前布施结界。” 温禾安听完,道好。 天都十五城也举办过风云会,她清楚里头具体的布置安排,城卫队这东西,哪哪都有,没法避 。 这四座宅子占地都不小,温禾安同女子说话时,凌枝已经慢条斯理晃过一遍了,她拍拍手,干脆利落地做好了安排:“你我的人各住一座,剩下两座,你跟陆屿然一起,我和商淮一起,这样行吧?” “巫山有私宅,他们长老多,不和我们一起。”温禾安半是好笑半是诧异:“但你和商淮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凌枝一张小脸又面无表情了:“我来过一次王庭,这里的口味让我终身难忘。没有商淮我过不下去。” 送他们来的女子也回:“是。王庭重甜重酸,好各样香料作佐,远来之客有许多都不太能适应。” 凌枝和她师兄,商淮之间的事温禾安大概都知道。 这是凌枝的私事,她无意干涉过多,只是凌枝玩心重,对感情转变并不敏锐,她想想商淮这段时间又躲闪又不得不出面的样子,眨了眨眼,半是提醒半是问了句:“我听罗青山抱怨,说商淮的心都快跟你飞到阴官家去了,恨不能入赘?你这段时间怎么人家了?” 这还真是罗青山的原话。 凌枝惊讶地看她:“我还觉得他最近老躲着我呢,说不上来,他好奇怪。” 她还真思忖着,跟温禾安直言不讳:“入赘?陆屿然那丁点大的心眼,能乐意我跟他抢人?商淮在巫山负责的事情不少吧。而且他……本家两道主支交汇,他那八竿子扑不着一捧水的摆渡术,我怕他在家里淹死,还得我三不五时天天盯着。” “还是算了。” 温禾安好笑:“你还真想过啊。” 凌枝低声叹息:“他长得好,脾气好,主要是厨艺很不错,还能处理各种麻烦事。若是他能安心做事不管我,知情识趣日后也不缠我,我想想也不是不行。”她之前就动了将商淮撬走的心思。 这话说得,徐远思都笑了,他一笑,凌枝就看过来了,很是莫名:“你笑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远思一下就没了笑容,他深吸一口气:“我住哪里。” 温禾安示意他随意。 说话时,他们来到最后一座宅院里,凌枝看看院中装潢布置,扭头对温禾安说:“商人无利不起早,林十鸢有事找你。” 那两名站着的女子也没变表情,其中一个落落大方地上前两步,朝温禾安略一福身,果真带了句话:“家主请问姑娘,明日正午,可有时间在珍宝阁一叙。” “跟她说我会准时到。”温禾安点头,温声道:“替我道声谢,她费心了。” 两女子俏声应是,欢欢喜喜笑着欠礼后出了巷子,回去复命了。 徐远思站在原地凝着眉好半天没动。 他想起了半个时辰前的场面。 云封之滨有专门供船只登岸的岸口,他们却没走那条道,走的是阴官家渡口。 因为引通溺海,每座城池中守着这道渡口的都是阴官,不会有外人擅入。 抵达之前,凌枝将消息给了出去,这边船将停下,一行人下来,另有一行人身影肃肃,着黑衣,戴铁面,迅如离弦之箭,静如高山渺雾,循着为首阴官的指引,训练有素地跃上了船,分散进各个房间,很快不见踪影。 那是巫山调来的精锐,预备藏于溺海之中,躲避王庭的探查视线。相当惊人的一股力量,仅一个照面,徐远思胳膊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而潜入云封之滨,放在明面上的队伍只会更多更强。 陆屿然身边那支鼎鼎大名的“天纵”,绝非虚有其名。 还有温禾安身边。 徐远思隐晦瞥过月流暮雀等人,这些时日他同在院中,几墙之隔,跟他们打过交道。 谁不知当日温流光在一品春将这十余人吊起来放血,当做饵料来钓温禾安这条“大鱼”?打从一开始,这十几人就不被重视,因为出场太糟糕,许多人,包括他都忘记了,温禾安从前在天都有着怎样的势力,这些人是她的心腹,能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对上了温流光这等恶霸,太过倒霉罢了。 而经过那次磨难,有两人突破瓶颈,也到了九境。 ……世上九境能有多少。 徐远思绷紧了下颌,心中生出紧迫之心……自古以来,唯有握有这种力量的才能保家族欣欣向荣,后顾无忧,傀阵师说得好听,什么聚天地之灵,得天所爱的种族,王庭真有心想动他们,不过是两刻钟的事。九州林氏,林十鸢的家族,底下有灵庄与珍宝阁,开遍每一个城池,富贵已极,也得找稳定的靠山,就怕哪一日遭遇和徐家同样的事。 徐家世代中立,依靠金银粟低调生活。 现在金银粟没了。 还中立得起来吗。 尤其是如今,林十鸢的示好如此明显,林十鸢的处境,可比现在的徐家好上太多了——徐远思思索了好几日,现在知道温禾安是什么意思了。 温禾安没有在私宅里待多久,天色稍晚一些,她就上街了,凌枝喜欢宅在家中,除非憋久了,否则不爱出房间,就没一起。她只带了徐远思,回到先前定的驿舍,进了自己的房间。 暮染烟岚,华灯初上,夜晚的街市比白日不遑多让,驿舍中脚步声不断,有人上来,又有人下去。有人歇息的房间已经罩上了结界,徐远思小心翼翼地将门抵上,以为她是要来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半晌没有做声,严阵以待,时间长了,一刻钟过去,只见她找了把椅子在窗边坐着。 对,他们这个房间有窗,窗下有个小草丛,长有几株灌木和一棵长得不是很好的芭蕉。 是杀人后埋尸的好地方。 自打知道温禾安和陆屿然在一起后,徐远思有点放不开手脚了,上次傀线的事,也不知道帝嗣介不介意,有没有对他这个人留下什么要命的深刻印象。他本来想和温禾安认真谈一谈事情,但见她拿起了四方镜,手指时不时敲一下,看上去也在处理正事。 他忍不住问:“我们来做什么?” 温禾安眼睛没抬,回答的声音很平和:“杀人。” “……?” “谁。”徐远思手中扯出数十根傀线,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动起来:“别不是开了第八感的九境吧。你和温流光约了打一场?……总不能是江无双吧,这可是王庭的地盘!” 真要这样,他来有什么用,那不是送死嘛! “不用你出手。”温禾安的视线从四方镜中挪到他身上,告知:“你去做自己的事,你那根傀线下到谁身上了,能不能解。” 徐远思问:“那你、你这边是不需要我了,是吧。” “下去布置个匿形阵。”温禾安指了指窗外面:“其他没你的事。” 果然是负责抛尸藏尸的命。 徐远思站直身体,看她如此气定神闲,人应该是还没来,他走到窗边,准备一跃而下,突然问:“林十鸢见你做什么?” “不知道。” 徐远思视线在她手中那块看不清字样的镜面上聚集半天,慢慢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你要的诚意是什么了。” 温禾安低头捉住从桌沿荡下去的袖摆,将四方镜静静扣下,好像等他说这句话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脱离天都,得罪王庭,和巫山的关系扑朔迷离,暂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交恶了,除了迅速提升自己的实力外——你速度再快,短时间内也没法晋入圣者,你还需要别的力量。但你很挑,从前合作的时候就是,我早该想到,凭你现在的声望,你的本事,能招揽到很多人,然而你看不上,你只想要真正能对你现在起到作用的助力。” 他仓促笑了下:“恰巧,傀阵师就是你能用得上的那股力量。” “我那天给你傀线,是悟到了你的意思,但没完全悟到。千百年来,徐家完全中立,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我那日想,若是你愿意,徐家有幸得救,将来会和支持我一样支持你。可这不是你要的东西,你要徐家完全为你所用,为你掌控。” 温禾安听完,道:“接着说。” 徐远思反而哑了,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像温禾安几天前说的,跌落谷底时,就别想着从前如何如何了,谁想爬上去,都得绞尽脑汁讲述自己的价值,这个时候,没有价值才最可悲。 换句话来说,他们家因为王庭而倒霉,温禾安是雪中送炭的那个,可她现在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帮忙不要报 酬?这怎么可能。 温禾安能从他变幻的神色中看穿他此刻的心理,徐远思说对了,从让李逾在琅州救他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傀阵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种族,他们强攻或许不行,但在战场上可谓所向披靡,纵横无敌,很少有败绩。 这样一支队伍,摈弃中立的立场,站在她的阵营里,九州很多常年混战的小地方,会安宁下来。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你没理解错。”温禾安坐得端正,她笑了笑,笑意不浅不淡:“我不希望自己救人,像威逼利诱。如何选择,在你自己。” 徐远思双手撑在桌面上,双眸闪烁,呼吸都克制的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没有第二个选择。但既然是这种程度的交易,我有要求,这次王庭之行,必须以救我徐家人为主要目的。” 温禾安垂着眼睫,说:“虽然求救者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但我答应了。” 在她的注视下,徐远思“啪”地甩下一根金色傀线,说:“这是控我生死的命线,之后救出的每个徐家人,都会留一根在你手中。我说到做到,你能救下几位徐家人,就能掌握多少位傀阵师。” 这一次,温禾安接下了这根线,并将它放进了灵戒中。 徐远思从窗台跃了下去。 温禾安将鬓边荡下的发丝慢慢别到耳后,外面的动静终于小下来一些,她站起来,倚着案几靠着,视线在四方镜镜面上停驻。巫山的队伍也到了,陆屿然回了她的消息,说先去洗漱,等会带她去看看流萤海。 【过一会,我可能会和江召,或是他身边的人见一面。】 陆屿然勾了下镜面上的流苏:【……?】 【他们那边有傀阵师,我从前用的四方镜还在江召手上。】温禾安说:【我觉得他会来。】 划到最后一个字,她察觉到什么,眼睫上下动了动,唇线紧抿起来,道:【来了。】 来的不是江召,但也是熟人,山荣。 以及一位八境修士。 门没关,随着咔哒一声,一推就开,打头那位修士第一反应是不好,浑身汗毛倒竖,脊柱上像爬上了一条小小的蛇,冰寒彻骨,死亡的气息攀进放大的瞳孔里。 冷静。 这是第二反应。 他们这次不是来刺杀的,不是来找茬的,是来给消息释放善意的。 那位九境修士进门的刹那间就丢出了结界,但结界才成形,就被一道磅礴浩瀚,恍若没有边际的结界完全击碎并笼罩住了。屋里点了灯,数十盏,烛火摇曳照得亮比白昼,将闯入者的影子拉长,长得横铺了半间屋子,这一幕无比诡异,像空荡森寒的灵堂。 反而温禾安站在帘前,很是安静不起眼。 她太平静了。 像是刻意等着的。 八境修士脚才动,一道铁链绳索便从深空中呼啸而过,掼入脚下三寸,迸溅的气浪在他面前炸开,炸得他眼皮抽搐,嘴角蠕动,举起双手,艰涩道:“……二少主。” 山荣对这称呼万般不屑,他不懂公子的心思,但也不敢忤逆公子的命令,硬邦邦地拱手,也道:“二少主。”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温禾安玩味地审视这场面,完全支起身,一步步朝他们走近。她裙上系着彩带,由小颗浑圆珍珠穿起来的斜格装饰压着,裙边金银线闪着细细的光,走动时光彩流溢,每一步都在结界中踩出涟漪,然而那两位已无意观察这些细节,他们死死盯着温禾安的眼睛,那里面杀意不重,但锋利,危险感浓到无法言喻。 她在八境修士跟前停下来,也就是那一刻,他动不了了,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唯有颤动的眼睛,不太灵活的唇舌和慌乱惊恐的脑子。 温禾安摆了摆手。 一只无形的手托起他的下巴,温禾安反而晾着老熟人山荣,去细细打量眼前的脸,极短的看了一会,她说:“似曾相识的脸。我们也见过?” “不过。”她没再看那双眼睛,声音空灵清净:“既然是江召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场面。” 话音甫落,骨节纤瘦的手指在半空中点了下,那根先前用来威胁两人的锁链呼啸而来,这次冲着八境修士的胸膛而来,那人立马睁大的眼睛,慌乱地将此行目的喊出来,希冀能救自己一命:“公子让我等前来,不为别的,就为告诉二少主,趁现在立刻离开云封之滨,天都圣者亲自出手,要杀你平怒。” 第138节 这条消息没有救他的命,锁链如利箭当胸而过,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洞周边,有熊熊火焰烧起来,像火中浇了油,那人连痛哼都只出了两声,就飞快的在火中化为一片薄薄的灰烬,碎尽了。 山荣目眦欲裂,他不敢置信,他们来给这样的消息,这回没有任何伤害她的意思,她竟敢?! 温禾安料理完一个,留下了山荣。 她垂着眼用手帕擦了擦手,丢到一边,撩起眼皮看他,似在感慨:“说起来,我们是老朋友了。” 山荣崩紧了齿关,从齿缝中逼出一线声音,说不出是气愤,还是痛恨,因为情绪深厚,字音都发抖:“果真,公子太过好心——” “不。是我太好心了。” 温禾安打断他,她手一挥,一个小小蕴镜就从他衣襟下飞了出来,蕴镜是单面的,只能传递,不能通话,她知道那边一直在听着这边动静的人是谁,视线落在山荣臂膀上,眼皮冷薄,褪去温柔,竟也现出肃杀之意:“几年前,你重伤,命悬一线,你家公子跪下求我。” “我不该救你们。” 锁链将山荣的臂膀寸寸绞碎,山荣被扼住咽喉,一句话也吐不出,冷汗涔涔,瞳仁放大,温禾安没再看一眼,她转身直视着那面蕴镜,与人隔空对视。 “江召。”她说:“你连求和示好都不敢亲自出面,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与背叛者没有和解余地,你我之间,生死而已。” “我不需要任何来自仇敌的提醒。” “不论你是念及过往,还是当日我对你施以援手的恩情,我现在告诉你,通通没有必要。” 温禾安不喜欢和仇敌之间纠扯不清,火焰燎遍了山荣全身,生命气息在飞速消散,归于寂无,她低垂着眼睛,冷漠又直接地道:“我再心软,也不会在麻烦缠身的情况下救一个王庭质子。决意搭救你,是因当日情形,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求我时,像我一位故友。” 也是血,是咽不下的屈辱,是少年下跪求人时折碎的背脊和哽咽的声腔。 救他, 像是在救曾经的自己。 那种情形,她没法不受触动。 温禾安小拇指无意识地动了下,恢复平静,说:“你不必自困,这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下次见面,希望你我之间能有个直接的了断。” 她伸手,捏碎了蕴镜。 窗外,一道人影靠在漾动的结界外,结界没有阻拦他,他看着单方面屠戮的战局,听了好一会。 第97章 弯月如钩, 结界中散有萤尘和火光,蕴镜碎裂后掉到地面上,琉璃般的光泽被鲜血洇透, 温禾安将结界收了, 朝陆屿然走去。 他掐着最后几句话到的,踩着晃动烛影踩进来时悄无声息,衣袍纯白,发带绸黑,才到时姿态绷得有些肃直, 现在松懈下来,因为来得急, 身上还携着未散的夏夜青竹和露珠香气。 “两位八境,他自己没现身。”温禾安抬睫看他, 从垂地的袍尾到松垮的衣领, 意识到某件事,问:“你看到消息就过来了?” 陆屿然朝她伸出手, 并不否认:“嗯。” 温禾安顿了下, 没怎么想就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次数多了, 她能察觉出他某种自相矛盾的隐忧,想了想,低声说:“你处理手边的事重要, 不用着急过来,我会等你的。 ” “除非圣者出手,别人伤不到我。” 她又说:“除非你来, 我不会跟其他人走。” 陆屿然被这种氛围和字眼润得愉悦地摩挲了下腕骨,也知道自己的毛病, 应了声,说:“后面会好点。” 想到方才听到的话,他撩撩眼皮,不经然问起:“故人是谁?” 温禾安沉默了会,半晌,吐出两个字:“李逾。” 李逾。 九洞十窟的少门主,陆屿然对他有印象,不太好的印象,也知道最近温禾安在跟此人接触,但:“你与他很熟?” 只有关系相当不错,才会因为相似这个原因而去救一个棘手的存在。 “我前段时间想和你说这件事。”温禾安缓慢低息一声,觉得有些头疼,含糊着说:“当时我问过商淮,知道李逾还在巫山的追杀榜上……那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禾安抬睫,看向他:“他是我阿兄。” “……?” 陆屿然极为罕见地怔住,眼睛眯起来,将这两个字眼重复了遍。 “对。当年祖母将我带回家时,家里已经有一个了,他与我一样,被祖母收养。我们一起长大。”温禾安声音有些闷,大致和他讲了讲情况:“……李逾脾气特别臭,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我们经常吵架,一吵架关系就很恶劣,他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经常自己气到自己,一气就不理人,我也懒得理他。” 她抓着他的袖子避开血和碎片,接着说:“我去温家之后,他被带到了九洞十窟,百年里我们只见过几回,都以他单方面大吵和扬言断绝关系为结束。” 话里有没有感情起伏,带没带情绪,陆屿然自然听得出来。 她很少说小时候的事,那好像是个不太好愈合的伤疤,她不想说,陆屿然也不会问,但乐意倾听了解,此刻听到某个字眼,他若有所思:“你和他打架?” “打啊。” “小时候打,长大了也打。他打不过我,小时候还爱告状,打输了就和祖母哭,告状,说我会变脸,平时是乖小孩,面对他就成了山里的小狼。” 陆屿然挑挑眉,缓声问:“还会和人吵架呢?” 她打架的场面现在是谁都看过,但性格温吞慢热,想象不出跟谁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温禾安点头,坦然承认:“吵。互相戳痛处,看谁先自乱阵脚。” 他们说话时,徐远思察觉到结界收拢,猫着腰从芭蕉叶下出来,轻手轻脚攀上了窗,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结果迎面见到了陆屿然。 那张脸太有辨识度了。 然而此时此刻的问题是,他一个九境傀阵师,就在窗下躲着,屏声凝息,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二楼的动静,这位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进来的?这得有多强的掌控力才能做到?! 徐远思下意识退了一步,直到手肘无意识抵着窗边的墙面,意识到再退只能转身原路跳下去了,只得正面扬出个笑容,手指紧张地一搓,发现渗汗了。 嗓子还有些发痒:“帝嗣。” 陆屿然朝他瞥来一眼,相当冷淡。 这没事,在传闻中,帝嗣也是这个性情,没有杀意就成,徐远思转而看向地面,发现没自己想象中被大卸八块的残肢断髓,只有一点血,几捧灰和十几块碎片,温禾安还很有人性,用清尘术将血和灰收拾了,指着碎片说:“丢到你的阵法里去,处理干净。” 徐远思很快将这件事做好了,再次回来时,大致了解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地问:“他想卖你个人情?什么人情,给的什么消息?” 有消息不用白不用啊,甭管江召和温禾安以往什么恩怨,人家现在总归负责整个九州风云会,手里总得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说不准就是他们如今最需要的。 “说天都圣者这次要对我出手。” 徐远思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圣者出手,跟九境巅峰对战又不是一回事了,圣者出手真能抹杀一切这个境界以下的存在,温禾安现在是自身难保,徐家的事还能不能成? 但她的语气太平静了,好像早就猜到了这回事并且有了万全之策一样。 他小声吸着气:“能应对吗?” “我也没跟圣者打过,对上了才知道。” 两人同时看她,温禾安只察觉到陆屿然的视线,朝他浅浅抿了抿唇,补上后半句,不知道是在安谁的心:“拿穆勒的那天就算到她会出手。她不允许任何人挑衅天都威严。我有准备……小塔吃了不少东西,不出意外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也已经知道了圣者能在别家地盘出手的最长时间。 徐远思松了口气,方才在下面也没干看着白蹲那么一会,温禾安交代下来的事他一直在做,现在将手中六根傀线交叉一错,奇异的错成十二根,细若藕丝,摆在她面前展示,但也不敢靠得太近:“我下的那根傀线,找到了。” 温禾安没想到事情进展会这么顺利:“在哪?” “城西。”徐远思细说:“有些奇怪,我能感知到他的位置,但感知得不是很明显,可能我们的傀线确实是被王庭安排别的傀阵师接手了,但没完全斩断联系,只是在傀线的原有力量上做了加强。具体情况,我得见了人才知道。” 温禾安算了算时间,说:“明天吧。明天下午,你带路,我想看看这次王庭看上的又是些什么人。” 徐远思自然点头。他注意到,他和温禾安说话时,陆屿然从头到尾都不说话,有种再熟稔不过的默契,她专心处理自己这边事情,他只在一边看着,安然等待。若不是牵着她的手没放,那谪仙的样子,跟传闻中的种种半点都没差。 他极为识趣地先退下了。 陆屿然和温禾安随后也悄无声息离开了这家驿舍。 天都圣者的出手在温禾安意料之中,但他比较看重,星海没去看,也没回巫山盘下的私宅,跟着温禾安回到了她住的院子里,待院门一落锁,房门推开,陆屿然皱眉问:“天都圣者那边,你打算如何应对?我知道玄音塔吞吃了几道圣者之器,又汲取了帝主传承之力,可以挡圣者片刻,你能脱身,但那是在时间一到,其他圣者出言提醒的情况下。” 而这是王庭。王庭的圣者会第一时间出言劝诫阻拦吗?想想都就觉得不现实。 温禾安松开手,到铜镜面前将自己脸上的面具取下放在桌上,说:“我会找阿枝帮忙。” 凌枝。 陆屿然对这种可能抱有质疑。凌枝私交甚少,平常看着想一出是一出,随心所欲,实则很守阴官家的准则,私人行为还能偶尔出出力,但若是要带上整个阴官家,她不会。 “她会的。” 温禾安看出他的想法:“你把她想得太守规矩了,她是别人守规矩,她也就按说好的来,如今王庭连妖血都敢碰,她不会还傻傻守着底线等别人攻上门来。” 她戴了一天面具,此刻取下,被蒙住的肌肤白得像张纸,显得纤薄脆弱,陆屿然贴近亲了亲她,声音轻下来:“都想好了?” 温禾安从齿间哼了声。 她脸颊和耳根,一碰就红。 他直起身,又问:“真没问题?” 温禾安笑吟吟地负手,朝他颔首,发丝跟着动 作一起摩挲着晃动。 陆屿然在四方镜上给商淮发消息:【我今晚不回去了。】 商淮:【?三长老和五长老都还没睡,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们是奉了家主和大长老的命令来看着你的。你这要我怎么和他们说。】 别人也就算了,大长老可是陆屿然的父亲。 他不能明摆着触这两位的霉头啊。 【随你怎么说。】 陆屿然想到什么,手中动作顿了顿,说:【把李逾从榜上撤下来。】 【这又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 【没有理由。】 陆屿然彻底撂下了镜面,没再捞起来看一眼。 六月初二,清晨,云封之滨大雾弥天,太阳迟迟躲在云层后不现身,但街市上已经热闹非凡,偌大的珍宝阁人如潮涌,挤挤攘攘,没有转身的余地。 温禾安跟林十鸢见了一面,用了午膳。林十鸢成为家主之后,被没有边际的事务缠住了身,心头一口大石才落下去,就通过温禾安几次提及摸到了徐家现在的状况,再一想禁术……商人,尤其是掌控着天南海北强大情报的商人,很快就意识到,九州要乱了。 战乱需要大量钱财。 徐家好歹也有自己的战力,有金银粟,依旧陷入如此局面,林家能好到哪里去。 她找温禾安,手里想要一支兵,她将林家人都塞了进来,想要培植自家的力量。林十鸢一直没有放弃过跟温禾安表示亲近,一家向另一家投诚,要保证绝对专一,但温禾安和陆屿然的关系让她看到了可以让林家受两边庇护的可能,她不会放过这种可能。 第139节 徐远思还在外面等着带路找傀线,对面又是老熟人,有交情,温禾安不必做表面的功夫,径直挑破那层纸,温声问:“凡是世家,必有派系争斗,我从天都脱身不容易,不欲再卷入纷争。但你既然来了,必定带着我无法拒绝的条件。你说就是。” 她在九州名声本就大,几次战斗之后更是如日中天,不少世家朝她暗中投来橄榄枝。谁都知道,她到圣者,只是时间问题。温禾安没有理会任何一家,徐远思说得对,她极尽挑剔,不是看到一家势力就收,因为那没有意义。 来日她晋入圣者,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否则来再多附庸者呐喊鼓劲,也只是累赘。 林十鸢笑起来,话未出口,人先慢慢舒了口气:“我想了好几日,想投其所好,可女郎什么也不缺,我林家立足数百年,唯有些钱财而已,向来入不了大人物的眼。” 说到这,她接过一侧女侍递来的册本,翻了几页,说:“在接手灵庄事务时,我看到了这个,女郎每年入冬,都会用大笔灵石购入谷物,运往偏远城池,那些流民最多,土地最为贫瘠的地方。我方才说了,林家什么都不多,只略有些钱财,用作善款救人性命,比供温流光之辈肆意挥霍来得叫我舒服许多。” 温禾安敛了脸上所有神色,听她继续说。 “每年初冬,林家以女郎的名义,拨一笔款项,换做流民们所需要的东西。被褥,袄子,药材和粮食,分发至女郎所指定的城池。置换物资,途中运送,事后分发,林家全权负责,也只有拥有无数条商道的林家人可以做到。数额——”她看向温禾安,说:“在女郎往年所捐钱财的前提下,翻两百倍。” 温禾安没有出声。 她不出声,对林十鸢来说,就是赌对了。她其实没有把握,因为在整件事情里,温禾安获利最少,她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将这种条件放在被天都培养出来的继任者面前,是件难以想象的疯狂事情。 但她又很清楚的知道,温禾安和温流光,本就不一样。 温禾安仍然沉默。 她曾是流民,一家人都是,每年冬天,是最为难过,最容易和死神擦边的时候。寒冷,疾病,饥饿,她无数次祈盼阳光,床褥,药和粮食。 她慢慢饮了口盏中灵露,滋味清甜甘洌,她问:“你向我投诚,巫山能答应吗。” “女郎觉得可以的事,想必帝嗣那边,条件会放得宽松一些。” 林十鸢摊了摊手,起身给温禾安又倒了一盏,自己举杯,朝她半空中虚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因此日后年年元旦祈灯,我都会额外点灯千盏,盼女郎与帝嗣和如琴瑟,情意久永。” 温禾安这回真笑起来,她站起来,也举杯,唇齿间都是绵长回甘,温和夸赞:“你真的,真是个聪明人。” 她将杯盏轻轻放下,起身要走,走之前对林十鸢道:“成交。” 云封之滨内外攘括十座城池,是王庭主城,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不论占地面积,还是繁荣程度,都不是寻常州城可以比拟。徐远思带着温禾安在城中穿梭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用了空间裂隙,走一段,停一段,两个时辰后才找到了地方。 那不是驿舍,是私宅,一户接一户,街边是集市,但卖的不是葫芦糖画小零嘴,架起的一排排摊子,都和“灵气”沾点边,要么是用灵露兑山泉水加果汁与冰块做的解暑饮品,要么是用灵植做成炒菜端上桌,总之,是各有各的特色。 此地和王庭所在宫殿仅有几街之隔,来回巡逻走动的兵士不少,城防队也留了几支队伍在这,他们手中的刀戟被日光一照,压出一线线寒光,像在纺布上穿梭的极细金银线。 温禾安在街角一棵栀子树下驻足,徐远思远远看着这一幕,再三拨弄自己手中的线,对了至少五遍,才操着疑惑不解的腔调说:“是这里,虽然我对这根傀线已经失去了控制,但还有隐约的牵引,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但。 又是一队巡逻兵从视线中晃过去,徐远思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光,纳闷地轻嘶一声:“怎么会是这里。能被安置在这里的,都是王庭的‘自己人’吧。” “王庭这是,要对自己人动手?”他百思不得其解。 温禾安熟悉这种布置,她仔仔细细看了半圈,咬重字音:“没错,这种地方,住的都是极看重的亲信,王庭的座上宾。” 徐远思顿时觉得后背一毛,站直了身体。 王庭这是要干什么,连自己人都动?怎么想的,疯了吗。 “戴好面具,跟进去看看。” 温禾安压低了头顶幕篱,她步法出了名的飘逸诡异,徐远思勉强跟上,避开守卫的视线,如两片落叶般飘到一道铜环前。她回首低声问徐远思,确不确定是这里,徐远思点头后,她没让他接着跟进去了,让他到一边去等着。 徐远思也有自知之明,能住在这里的,不说多了不得,至少九境修为没得跑,他怕被发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等温禾安的消息。 温禾安从私宅的墙头翻进去,她隐匿了身形,站在一棵高大的沙枣树下,呼吸屏得极慢,一动不动地等着。 她不知道屋里住的是什么人,老的小的,修为是九境初期还是九境巅峰,如果是后者,不是没有被感知到的可能。 没有让她等太久。 她很快嗅见了百合的香气,带点柑橘的果甜,浓而不腻,远远散在空中,垂帘拱门的另一面传来了交谈中的女子声音,有些模糊,仔细辨别后能听出大概意思:“……听说今夜四市十二道门会放整夜的烟花,是王庭欢迎所有远道而来参加风云会与王主寿诞的贵客,殿中无双公子身边侍从来问,仙子今夜可有空赏光仙鹤楼品乐对弈,到时会有辇车来接。姑娘,您去吗。” 女子声音不难听出雀跃。 无双公子?江无双? “姑娘晚些要梳怎样的妆发、要配哪件衣裳?上回的雪莲花冠、” 有人穿过了垂拱门,当先的那个未着靴屡,玉足落地,长长的纱裙遮住脚踝,蜿蜒着淌过地面的绿叶鲜花,听了一路女侍天真活 泼的言语,这时候才含笑抬了眼,道:“不着急。” 女侍欲言又止:“家主先前来过了,姑娘,若是无双公子有意,咱们和王庭结亲大有益处,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嗯?”女子显然不很上心,她往不远处的枣树后看了一眼,细一感应,唯有风声簌簌,她唇边没了弧度,还是那句话:“不着急。” 这张脸鲜妍明艳,千娇百媚,温禾安认识。 素瑶光。 徐远思的傀线,居然在她身上。 温禾安没有久待,在素瑶光和女侍进屋里之后翻墙出去了。徐远思见她安然出来,面色一喜,张嘴便问:“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见到了。”温禾安皱皱眉,吐出几个字:“素瑶光。” “素瑶光?!”徐远思压低了声音,但眼睛睁大了,语气相当不可置信,他当然知道这是哪位人物,可:“素,素瑶光不是江无双内定的道侣吗?听说王庭也应允了,人人都说两家将要结亲,他给素瑶光下傀线啊?!” 怎么想都想不通啊。 素瑶光若是个徒有其表,只靠世家的草包美人也就算了,但关键是,人家样样不差,修为在九州排得上名号。那也不是家家都出“天都双姝”,温禾安,温流光这等女子,甚至还架在他江无双头上,他也没那个本事让她们安心来当什么王庭夫人。 素瑶光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温禾安低低叹了一声,想,王庭现在的想法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她暂时收起心中想法,问徐远思:“傀线能解吗?” 这么个情况,徐远思也不确定:“我得看了傀线才知道。” 他顿了顿,看了看身后的门庭,深觉棘手:“现在怎么办。我们是告诉她还是不告。她和江无双感情若是不错,未必肯信我们的话。” 但她说的话,江无双一定能听得进,说不准反手将他们卖了,来一手瓮中捉鳖。 “先和她说说情况。” 温禾安转身走到一街之外的某个摊贩上,买了纸笔,纸和笔上都带点灵蕴,可保字迹清晰,长久留存,付过钱后,他们回到老地方。她叫徐远思将纸平铺着,自己落笔写了几个字,而后将纸一裁,裁成长条,再卷起来放在小筒中,握于掌心。 做完这些,她再一次越墙而入,腰际彩带在七色光晕下越发飘逸轻灵。 这次轻车熟路,她将指节大小的小筒丢进素瑶光卧房的梳妆镜前,再闪身出来,看了看日光偏离的方向,朝徐远思道:“先回去吧。若是她反应得够快,说不准还能跟我们同桌吃一顿晚饭。能走到这一步,没一个是蠢的。” 她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好,慢吞吞补充了句:“温流光除外。” “……” 素瑶光看到这个纸筒的时候是一个时辰后,她到底进屋,坐在了梳妆镜前准备上妆。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感情在心中本就不占多少位置,尤其江无双这个人,素瑶光喜欢不起来,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正如家主说的,素瑶光也得适当考虑局势。 她想成为圣者,不想成为无数卡在九境之中的其中一个,素家没有圣者,在这一块完全空白,给不了什么助力。她的天赋是强,可一个时代能成为圣者也就那么少得可怜的几个,她的头上,还有那四座高山,还有李逾,她悬而又悬。 再看看吧。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有一个,但那位的性情,出了名的只可远观。 女侍正用篾子一点点压着她的发丝,素瑶光余光一瞥,看到被撞得歪倒的一面珍珠扇。 房间里有人进来过了。 她眼神凝下来,伸手一拨,发现了一个小纸筒。 那一刹那,素瑶光心里想了许多。 能悄无声息溜进来的,修为在她之上。修为在她之上的,年轻一辈中屈指可数,年老的,跟她几乎没有交集,要找也是找家主,用递信的方式证明来人没有恶意。 素瑶光定了定神,压住女侍大惊小怪的惊呼,抽出纸筒中的字条展开一看。 字迹极其飘逸,每个转折中都压着力道和锋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极其简单的两句话。 ——你身上被王庭种了东西。 ——流水巷,红漆门。 两汪瞳仁在第一句话上停留了很久,素瑶光将这张纸条一点点团紧,青葱似的指甲透出青紫之色,她胸脯起伏着,推开了女侍伸来搀扶的手,不露声色地吩咐:“告诉江无双,我今日修炼出了差错,身体不舒服,就不去赴宴了。”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素瑶光找流水巷花了些时间,一路上心中疑窦重重,到的时候已经有所猜测,找红漆门又找了一会,找到后整理衣裳,上前敲门。 前来开门的是一名男子,眉清目秀,风流倜傥,他似乎等人等了一会了,素流光能捕捉到他有一霎不自然的眼神,大概有一种“虽然知道是她,但居然真的是她”的感叹。 他用面具压了半张脸,素瑶光肯定自己见过这张脸,但无法当下辨别出来,她翩翩有礼地颔首轻声,声似珠玉:“素瑶光前来拜会。” “瑶光仙子。”徐远思做了个朝内的手势:“请进。” 素瑶光跟着他踏进了院门。这座私宅不如她住的奢靡铺张,但地方大,花木多,流水淙淙,在初夏攀升的高温中带来说不出的清凉之感,伺候洒扫的仆从几乎没有。 她团着掌心中的纸,忍住暂时没有出声。 以为会在待客的正厅,或是低调迫人的书房里见到这纸条的主人,谁知在一道半圆小拱门后见到了。 女子蛾眉曼睩,耀如春华,穿得极素净,手中拿一把小剪刀,几枝栀子,刺玫和茉莉,花苞上的水珠顺着五指淌下,仙灵得不行。 她见到素瑶光,先一含笑点头,不紧不慢将花枝拢着放进竹编篮子里,在一边水井边蹲下洗净了手擦干,才踱步过来。 素瑶光原本还抱几分侥幸,现在是丁点也没了。 温禾安。 这位风云人物,在传承之地算是帮了她,不然那一番神乎其神的“星移斗转”,她绝对是被甩下来的那个。 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素瑶光手掌紧了又松,最终展开,将揉皱的纸条摊平,唇角弧度提了提,很是勉强:“……恕瑶光冒昧来访,一个时辰前,我在自己房间发现了这个,想来一问究竟。” “是我放的。” 温禾安轻轻应她,她身上有种很干净舒服的气质,和篮中采下的枝条一样:“我也才知道,进屋里说吧。” 三人进了正厅。 太师椅坚硬冰凉,纤尘不染,徐远思很识趣的接手了奉茶的活,顺带着给自己也泡了一盏,还没坐下呢,就听素瑶光道:“风云会明日就开,还请二少主解惑。” 温禾安侧首面向徐远思。 徐远思将面具摘下,素瑶光一下就认出了人,他离她十几步远,五指活络舒展,虚悬于半空,他手很稳,神情肃穆。这根傀丝不由他管了,但确实由他而生,如此近的距离下,还是慢慢展现了细长纤直的虚影,呈亮银色,锋利得像刀剑刃边。 它本就是杀人的利器,比刀剑更为致命。 傀线只在几人视线中停留几个呼吸的时间,但足够他们看清楚,也足够叫素瑶光全然相信,徐远思将手放下来,它立马消失不见。 第140节 素瑶光比想象中冷静,她有双魅惑人心的眼睛,看徐远思时却透出剔透冷然的光:“九州傀阵师尽出于徐家,这线究竟是王庭放的还是傀阵师放的。” “徐家、”徐远思自嘲地嗤一声:“哪还有徐家,徐家人现在不都在王庭手中吗。瑶光仙子,你不会想将怒气撒在我身上吧。” “徐少主。”素瑶光现在只关心一件事:“傀线该如何解?” “解不了。”未免她不由分说将这口锅算在徐家人头上,徐远思摊了摊手:“我们给出了傀线,由王庭的人指定发放,事后有更为强大的傀阵师接手,找你和让它显现已经是极限,我没有办法。” “我记得最为厉害的傀线需要被下之人心甘情愿,能叫其一念生,一念死。我从来没有心甘情愿接受过这份力量。” “它不是命线,也没取你性命。在三十二人聚齐之前,瑶光仙子不用担心它会对你出现什么伤害,就算是聚齐之后,也要看王庭决定如何对付你们,跟它没关系。” 傀阵师,谁也打不过,线倒是分门别类的多。 素瑶光眼 睑敛下,她对王庭的事一向不关注,不深入,她一直知道怎么在和王庭接触时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一些不好的东西,一旦知道就再也脱不了身。 但现在,她不得不主动迈出这一步。 这种感觉像被水溺进口鼻,糟糕透顶。 须臾,她终是开口问温禾安:“王庭在做什么。” “禁术。” 温禾安耐心回答她:“他们两位圣者年龄很大了,或许天都和巫山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因此王庭有些着急,用了许多不太好的手段,死了许多人。” 她说得风轻云淡,但谁都能听出其中暗藏的晦然杀机。 王庭那两位圣者在九州拥有着和其他圣者不太一样的地位,他们活得太久了,熬死了许多惊才绝艳的后起之秀,客气点的,谁见了都得唤声前辈。据说,他们活得如此长久,跟他们的第八感有关,这两位在选择第八感时,选了跟生命力有关的东西,这也被称为长寿秘诀。 只是很少有人会为了未经考证的说法滥用唯一一次选择八感的机会。 修士激流勇进,最重要的还是战力。 但这些都和素瑶光没关系,她心缩起来,一咬牙,睫毛不安地抖动,最后克制地歇下来,只问:“那些被选中作为禁术的人,都怎样了。” “死了。” 素瑶光和徐远思的脸色都变得很是难看,四周阒静无声。 六月初二傍晚,下了场小雨,巫山私宅里,商淮从外踏进书房,指尖上停着一只黑背长翅蝶,蝴蝶的翅膀流光熠熠,他将这东西拎着一抖,抖出一道密信,递到陆屿然案几上。 他展开看了一眼,就丢到了一边:“回回如此,也不见有点新意。” “三家默认的规矩,天都举办风云会的时候也是这样。前五日,以上届排名为依据,千名左右和新报名挑战的修士开启初试赛,后续采用什么赛制定名次,尤其是百名,五十名,需要你们三个商量后敲定下来。”这样的事,他们背后的家族已经不会插手了,全由接班的小辈做主。 陆屿然手指撑掌在桌面上,无声思忖,这个流程他有数,只是后面一段时日,他和温禾安各自忙着,怕没时间见面。 风云会开始之前,他要去一趟。 处理完手边的事,陆屿然准备出门,出门之前,他让商淮将罗青山唤了进来,没有多余的话,告诉他:“你跟着。” 罗青山在心中长声叹息。 这话在他耳里,跟“把止血药带上”,没有差别。 公子这是打定主意,隔一段时日,就给二少主一回血压住妖化的迹象了。 他适时垂下头,遮掩住脸上纠结神色。 陆屿然几人到的时候,院中已经有两个人了。 林十鸢给温禾安挑了个好地方,除了满院芬芳,还另辟了一块地,悉心呵护着栽种了多种果蔬,这个时节成熟了许多,桃、李、杏,荔枝,枇杷还有桑葚。 凌枝来找温禾安,被其中一棵高大的枇杷树吸引了注意力。 素瑶光被留下吃晚饭,在院里静坐,见凌枝接连两三趟连枝带果子的采下好一些,环抱着堆到石桌上,堆成小小一座山,目不斜视,没给她一个眼神。 她认得凌枝,知道她的身份,在凌枝第四次来返时替她将滚落在地面上的两颗灰扑扑杏子拾起来,她嘟囔着说了声谢谢,又一头扎进了果堆中。 素瑶光起身,给她倒了杯灵露,加了冰块和新鲜的茉莉花,又搭了个小小的勺子。 凌枝发辫松散了,额心和鼻尖上都缀着一层薄汗,此时视线一转,看到陆屿然身后的商淮,朝他摆摆手,扬出个难得的笑容,指了指桌上的“小山”。 商淮一看这手势就知道,八成,他得将小家主兴致大发捡来的这些东西做成各式各样的果脯,果茶和点心。 他认命地捏了捏眉心,走过去,待看清她的模样,只得又转道用手帕沁了水去擦她手上的果皮绒毛和粘黏蜜汁,凌枝很放心地把双手交给他,很显然从前也习惯了这种对待。 她低头叼了两颗冰块咬着,用舌尖顶到腮帮处,这才看素瑶光:“你来找温禾安?碰壁了?” 素瑶光目光被从不远处走来的男子吸引,听了这话,反应过来后苦笑了声。 “让我看看。”凌枝凑近了些,她身上有海水的气息,浩瀚深邃,“是这东西?哦。难怪她要你来,又拒绝你。” 素瑶光忍不住抿了下唇:“二少主说没办法。” 这时候,陆屿然走过来,正见凌枝拿眼瞅他,一脸的挑剔,话是对素瑶光说的,毫不留情地戳穿温禾安:“她能想到办法,但她心疼,舍不得,小心眼。” 陆屿然不知道她又在含枪夹棒什么,也懒得管,他只在旁边站了短暂一会,问她:“人呢。” “呐,里面。” 凌枝朝里点点手指,说:“你跟她说快点。我们今夜出去看烟花。” 陆屿然转身就走。 书房门是虚掩的,布置了结界,结界是温禾安的,很亲近他,没做阻拦。他以为里面没别人,才要推门,下一刻听见了徐远思的声音。 “你别藏了,外岛上肖谙身上的傀线是我下的,他根本没死,命线都能解,这个你解不了?” 徐远思有些焦躁,在屋里转了一圈:“素瑶光在王庭,在江无双身边探知什么,传递消息都有办法,还不止一种。她说了,只要解开傀线,会全力配合我们,她出手比我们方便多了。” “我没藏。” 僵持了会,徐远思笃信道:“你有办法。” “我没办法。” “我不懂你在顾虑什么……有了她,我们可以和被囚在王庭中的徐家人搭上线。徐家人得救了,说不准三十二根傀线也失效了。”徐远思觉得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惊喜,完全想不到拒之门外的理由。 他不由得提醒:“我们得多绕很多弯子。” “那就绕。她本就在我们意料之外。” 温禾安接他的话,声音还轻着,双方局势却变化过来:“你所说一切考量的前提是,我不能以伤害我所珍视的任何、来换取这些东西。” 实际上,她想从素瑶光身上挖掘的,远比徐远思多。她想知道江无双对温流光究竟是什么态度,他知不知道妖血究竟下到了谁的身上,这样的阴差阳错究竟因何而起。 但陆屿然的血一次比一次流得多,即便是用在她自己身上,都叫她心中聚起团无法发泄的阴云。 遑论他人。 徐远思一听就知道,这是彻底没戏了。 他重重地叹息。 温禾安朝他伸出手,道:“我要的东西。” 徐远思从袖子里摸出两根傀线,拍到了她手中。 听到这理,陆屿然离开书房,退回花苑里,他知道方才凌枝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些字眼…… 捻上她的声线,实在动人。 他站在一棵半高的小枣树下,在仲夏的夜晚,嗅到汹涌澎湃的葳蕤生机,深藏于皮肉之下的经络与血液如潺潺溪流,难掩欢欣地鼓动起来。 被这不经然的许多细节取悦到,心里像正熬着一锅糖,又软又酸,什么都想给。 须臾,陆屿然提提眉,朝罗青山招了招手。 罗青山抱着药箱急急赶来。 他以指为刃,往腕上划了道口子,后者手忙脚乱地找碗,递上帕子,又递上药粉,这还不算完。做完这些后,他在盛接的那些血中加入各样碾成粉末的药材,都是温养身体的好东西,逐渐形成药丸的形状,为了遮盖药味,最后还铺了层密密的糖粉。 当了这么多年医师,罗青山头一次在自己的药箱里塞糖粉。 说给商淮听。 商淮牙都得笑掉。 第98章 没过一会, 徐远思长吁短叹地走出来了,素瑶光起身,用眼神问他进展, 他摇头, 摊摊手示意没办法。后者忧心忡忡回望书屋的方向,那里爬了半面的绿藤,垂下来像面透光的帘子,她要等温禾安最后的答复。 陆屿然推门进书屋,温禾安正从竹篮中将先前采摘下的花一枝枝抽出来, 栀子花开得很好,将折枝的部分用小锤子敲碎, 擦点盐,几枝拢着成捧, 花苞将绽未绽, 能开好一段时间。 某个瞬间,她闻到了奇异的药香, 很快, 身侧多了道身影,接了一枝刺玫和紫藤束进瓷瓶中。 她侧首, 见陆屿然时有些吃惊,伸手拨了下那些绿藤条,觑见渐晚的天色, 声音里含着一些绵缓的笑音:“今夜怎么这么热闹。你也是来看烟花的?” 下一刻,陆屿然将她撩弄藤蔓的手捉着压回,他想亲她, 也确实这样做了。夏季暑热,气温拔高, 他身上却依旧是凉的,温禾安和他亲近,比从前更容易沉迷,她忍不住伸手,想捞他衣袖,却捞到满手绸缎似的长发,慢慢将它们拽紧。 他稍离,盯着她水光潋滟的唇,道:“你说我是来看什么的。” 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盒,盒里安静躺着颗药丸,他将药丸送到她嘴边,温禾安眼睫扇动,很快意识到什么,去看他另一只手。那只手掩在袖中,只露出几根瘦长骨节。 他心情很好,眉梢眼角的冷淡之色近乎全然消失了,药丸有股甜香,递到嘴边,嗅不出任何血液的气味,一瞧就知道是特别处理过的。 温禾安没有立即咽下,这种隔段时间就需要用道侣的血稳固妖化的日子,会不会跟百年来忍耐妖血一样长久,什么时候方能终止。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这段时间要参加赛制定选,我不能日日都来。”陆屿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说:“先压一压,罗青山在尽力寻找方法,隔段时日也许就不用了。” 也就是他了。 换做其他人,立马将她揭发镇杀才是万全之策,煞费苦心做这些做什么。 她将药丸咽下去,看得出不太开心,陆屿然什么也没说,亲了亲她。她抓着他的手看,见腕间一道切口,还没上药,用纯白布料束缚着打了个结,已经透出血色,显然还另有用途。 温禾安动作一段,抬睫问他:“徐远思的话,你听见了?” “听了点。” 陆屿然说:“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谁知时间上这样巧合,竟恰好能帮她一把。 第141节 温禾安一霎间都能想象到,此刻罗青山必定在门外守着,拎着药箱心急如焚,想不通为什么这颗药非得他家公子亲自来送,又什么要这么久,想打扰还不敢,想叫商淮又怕阴官家家主的眼刀。 她不由推了陆屿然一下,很不赞同地看向他。 他将白绸取下,没了这层东西,血流得更为欢畅,温禾安立马给他压了层灵力,他注意力在她身上,对自身情况不甚在意:“我出去解决,一会回。” 温禾安看着他走出去,过一会,朝窗边走了几步,推开窗,静静看窗外情形。 罗青山果真慌慌张张跟着陆屿然,但得了吩咐,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表现太过,怕惹人怀疑。 温禾安皱眉,慢慢吐出一口气,想将心中郁气都吐露出来。 半晌,她伸开手掌,掌中静静躺着两根徐远思交给她的傀线。 几个人或站着,或坐着,与那一堆摘下的杏子李子面面相觑,凌枝起先挺有兴致,洗干净后叼了一个,咬了两口,嫌酸没吃了,但对果脯还有兴趣。她盘算着这次回去后该有段时日不能出来,要带几罐回去当零食吃。 陆屿然一来,除了她不受影响,其他人多少有点。 徐远思腰都绷直了,素瑶光本就坐得端正优雅,此时朝身后望,呼吸不自觉放得轻慢,至于商淮,他受影响,完全是因为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软剑上。 某种程度上,天悬家算是灵修,以灵衍变万物,没有固定的本命灵器,这剑就是好看,趁手,被他提了出来。 他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见陆屿然手指搭在石桌桌沿,视线偏向素瑶光,嗓音清净:“傀线呢。” 徐远思连着啊了几声,反应过来,沉心静气,双手合拢,再朝两边一拉,素瑶光手腕上便隐隐出现一根细长丝线。陆屿然默不作声朝商淮颔首,算打过了招呼:“借剑用一下。” 商淮猛的察觉到什么,眼皮一跳,开始找罗青山的身影。 果然找到了。 低眉顺眼,唉声叹息,就在不远处杵着,杵得像道被雷劈了的树桩。 没等他脑子活泛反应回来,便感受到手中微麻,旋即剑吟声起,眼前银光湛湛,寒意凛然,锋芒同时惊起风声,带来切肤的压迫感。 陆屿然动作很快,没有虚招,借着雪白袖片鼓动,双指并拢,擦过剑身,鲜血顺势附着于剑刃之上,他执剑斩下,随着铮的一声,好似琴弦在耳边断裂,傀线眨眼间一分两段,由虚影凝成实形,掉在桌面上。 凌枝讶异地啧了声,看戏似的眨着眼睛。 他隔空归剑于鞘中,眼睛都没抬一下,甩了下手腕,转身便走。 素瑶光这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是她反应慢,是这一切发生得快,而且也太……出人意料。 她鼻尖似乎还凝着他衣角上清雪香,混合着一点栀子花气味,像清茶,除此之外,便是白。飘飞的袖角是白的,剑光是白的,男子修长骨感的手指同样是白的,白中泛着冷。 那种浑然不近生人的冷。 这是第二次了。 当年极北秘境,数百人被困,也是他出面解局,她得以见到大名鼎鼎的“雪眼”,那时的第一感觉,也是白,冰雪欲将完全覆没九州的前兆,惊心动魄。 素瑶光猛的回眸,耳铛跟着晃动起来,轻声唤他:“帝嗣。” 陆屿然停住脚步。 “多谢帝嗣出手相救。来日若有需要,瑶光在所不辞。” “不必。” 陆屿然回她:“要救你的人不是我。” 罗青山急忙跟上去止血。 止过血后,商淮坐不住了,恰好四方镜也亮起来,就借着由头前去询问情况。 徐远思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一会天上一会地下,这回心终于放到肚子里,请素瑶光往正厅一叙,想了解王庭的近况,尤其是有关傀阵师的。凌枝懒洋洋地要回隔壁洗漱换身衣裳,要歇一会,但特意用四方镜通知了商淮,说吃晚饭了叫她,她肯定起得来。 温禾安准备出门看陆屿然的伤,结果四方镜亮起来。 李逾找她。 【???】 温禾安:【做什么。】 【你和陆屿然说了?我们的关系。】 【巫山通缉令把我名字下了。】 温禾安回:【说了。】 【呵。】李逾能猜到是这么个事,先前巫山对他可是相当不客气,上一次,若不是陆屿然临时有事,他大概真的就被堵困在死胡同里了,态度的转变后必有缘由:【他怎么个意思,撤就撤了,商淮还特意正儿八经通知我师尊,告诉我把我撤下来了?】 【想让我当面道谢?】 温禾安不知道他脑子怎么长的, 想了想,心平气和地回:【可能是告诉你一声,以后遇见巫山的队伍可以不用跑了。】 【。】 李逾没再理她。 温禾安离开书房,在花草长廊里见到了罗青山,紫藤花一条条垂落,到了时间,院中的灯被灵力催动着自行亮起。罗青山见是她,抿唇颔首,放下了手中四方镜,说:“才要和二少主说一声,公子说出去一趟,见位故友,就在附近,半个时辰内回来。” 云封之滨有这样的盛事,四海天骄云集,其中不乏靠拢巫山,与陆屿然有旧交情的。 “好。”温禾安问:“他们人呢?” “小家主回去睡觉了,商淮在厨房里,徐少主与瑶光仙子去了西苑书屋。” 话音甫落,温禾安又察觉到他微妙的注视。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再迟疑,当下唤了徐远思一声,在他抬头应声时甩出结界,同时将一根傀丝拂到他面颊上。 傀丝是徐远思种下的,他再怎么样也是九境傀阵师,手段对付一个巫医绰绰有余。 傀线一贴上,罗青山的表情就变了。宛若被一根细长的钢丝戳进了后脊,控制了全身,手脚不正常地抽搐两下后才算恢复正常,只是眼神仍然呆滞,像个拧上了机关的木偶。 傀丝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伤害,这点温禾安跟徐远思确认过了。 温禾安看他,又似在看后面的紫藤花,声音传进罗青山的耳朵里:“你想对我说什么。” 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总不会是好消息。 罗青山停顿了好一会,温禾安没有催他,没有重复第二遍,在夜风中安静等待。 直到他终于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字眼。 “……二少主。” 他嘴巴蠕动,大概话憋在心里真的有段时间了,不吐不快,能有个可以无所顾忌倾吐的机会让他很是珍惜,话语逐渐流畅:“我查过了所有古经医术和巫医手札,妖血可能是没有办法根除的,这是当年最大的难题。就算,就算公子身上的血有帝主之力,它能镇压一切邪祟妖气,但那是死物,你是活的,血只能压一时,推缓发作时间而已。身负妖血之人,终究会走到神智全无,吞噬一切的那步。” 温禾安眼尾和唇边弧度一起僵住了。 “我不确定,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确定。”这也是罗青山一直以来只敢在心里揪着自己折磨,而不敢在陆屿然面前说的原因。 认识徐远思这么久以来,这大概是第一次,温禾安意识到,他在傀阵师这道的本事也不全是靠自己一张嘴吹。他说这根傀线可以让人说一两句真话,现在让罗青山超常发挥了。 他自顾自接着说:“二少主人好,心地好,可妖血不是小事,公子他。他外冷内热,从不将自己所作所为告知九州。百年里,因为选择暴戾的第八感,因为放血,数次生命垂危,痛不欲生,咬牙硬忍。” 帝主予他荡扫妖骸的要求,巫山予他掌控九州的厚望,不得不强大,理性,坚忍,同时冷漠。每次公子受伤后,他作为巫医,是最快冲上去的人,见证了他每一场艰难的战斗,跟妖气,跟巫山,也跟自己。 所以他和商淮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在得知公子和二少主的事后,都选择了不吭声,当没看到。 大不了公子受一顿族中的责罚,二少主不是挺好的,除了现在处境差点,样样不差,还能随意调动公子的心情,看他一天变脸七回,商淮看得都要啧啧称叹。 但现在都不是立场问题。 更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 “百年苦守,公子未因此得到任何荣誉,赞扬,连一句‘辛苦了’也不曾听到过,若日后事发——数之不尽的猜忌,诟病,恶意将全部朝他倾覆,诛人于死地。” 而陆屿然百口莫辩,也不会辩,因为温禾安是他的道侣。即便最后没有一人受害,他瞒着天下人包庇她,这是事实。 他多喜欢她,谁都能看得出来。 罗青山了解自己公子的脾气。 也正因如此,他现在一见到有外人开始好奇陆屿然和温禾安的关系,而他毫不避讳,心都缩紧了。今日这些甜蜜的昭告,来日便能成为最好的证词,成为将他折断脊骨,硬生生往泥泞脏污中摁的绝顶帮手。 这些话,放在平时,再给罗青山十个胆,他也不敢说。 天知道,今日看见素瑶光,他头疼得不行。 这可是王庭那边的人,是江无双的红颜知己,她若是知道了,那未来……罗青山简直不敢想。 温禾安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又觉得恍惚。 在极致的静寂中,她扯出个弧度,要提不提的,一时什么想法都有,最后竟想。人果然不能不知足,半个时辰前,她还在为自己妖化只能靠陆屿然的血来压制不满呢,这不,现在告诉她,可能连这个都是奢求了。 她启唇,想问什么,动了几下,发现没发出声音,最后慢慢地弯了腰,手掌撑在一侧漆柱上,指甲泛青,手背上青筋泛起,才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瘪声音:“什么时候能确定。什么征兆代表着要开始吞噬别人了。” 她已经捏住了另一根傀线,罗青山若是过了回答的时间,就再用一根。 她今晚必须听到回答。 也不知是徐远思争气还是罗青山想要倾吐的欲望太强烈,她得到了喃喃的回答:“两个月,我需要两个月。” “身上若是再出现一种妖化迹象,就代表着妖骸之力迅速进入恶化期。” 说到最后一句话,罗青山脸上露出一点迷茫掺杂痛苦的表情,温禾安复又站起来,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后,罗青山愣愣站在原地,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今夜月明星稀,徐风习习,几人围坐一桌用晚膳。 用完晚膳后,凌枝不想动了,她扭头看温禾安,也不是很有精神想凑热闹的样子,索性指示阴官搬了好几把椅子出来,又不知从哪找了几把蒲扇,跟扑蝴蝶一样扑夏夜的萤火虫和飞蛾。 不回去睡回笼觉,完全是想看看王庭这广而传之的烟花在王庭之滨的天空中绽放,是何等样子,决定了她是撇嘴不屑还是可以看看。 结果居然还可以。 美得迷离绚烂,一丛一丛,堪比……凌枝一时想不到形容词,她将脸凑到温禾安眼下,用扇子将她手边一只飞虫拍走了,诚实点评:“还挺好看的,像你的十二神花像。” 温禾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侧脸像沁在七彩颜色中,温声回了句是。 商淮给每人做了碗甜酒冰酿小丸子,配着瓷碗瓷勺,其他人都是自己拿,陆屿然帮温禾安带了一碗,两人的放在一起,都在她边上。 凌枝被伺候得实在是舒服,她看了看商淮,没忍住跟陆屿然打商量,眯着眼睛像强抢:“让商淮进阴官家,你开个条件。” “需要我提醒你?” 陆屿然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对挤了满院人一起看烟花没半点兴致,此时眼皮一掀,语气凉淡:“阴官家欠巫山多少道人情了,数得清吗?” 意思是让她醒醒。别做梦。 第142节 凌枝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温禾安晚上有点心不在焉,陆屿然在某个瞬间感知到一缕藏得极深又忍不住流出的杀意,不是对院子里的人。他侧身,有些担心,靠近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 她慢慢摇头,说:“在想怎么对付温家圣者。” 素瑶光一直在观察院中人的相处模式,她知道王庭之间是怎样的氛围,这边却很不一样。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商淮原来和陆屿然是可以称兄道弟的关系,罗青山胆子小,但也是自己人,经常走神做自己的事。阴官家和巫山看上去又很是熟悉,关系友好。 至于陆屿然和温禾安。 她似有所感,但看他和凌枝也可以互呛两声拌嘴,又有点拿不准。 素瑶光对陆屿然是有想法的,上次极北秘境过后,她有备礼登门拜访帝嗣,但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后面没有接触的机会,这才作罢了。 诚然,这想法里掺杂了许多考量。 巫山在三家之中号召力最大,现在 还与阴官家交情匪浅,而陆屿然有帝嗣之名,有神殿认可,四人虽说不分高下,但他一直有领头之势。 最为重要的是,陆屿然两次出手替她解困,巫山是真正有底蕴有气节的大族,将这唯一的继任者教得很好,至少,他就绝不会想着对枕边人下手。 江无双那种阴险小人做派,谁敢接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承认也是自己眼光高,心气高,她自己不差,一等一的优秀,找道侣和找功法传承是一个道理,谁都只看得上好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素瑶光决定试一试,如果他和温禾安在一起了,那就算了,不论怎样,大大方方的,不丢人,以后还有得做朋友。 “帝嗣。”她落落大方地唤陆屿然,商淮一见,以为有什么正事,翘着腿将椅子往后挪,让她直接能跟陆屿然无阻碍对视。 陆屿然客气地应一声。 素瑶光明眸皓齿,朝他嫣然一笑,顾盼流转:“想问问帝嗣如今可有感情上的考虑和打算,若是有,不知我有没有机会。” 四周安静下来,商淮低咳一声,默默将退后的椅子又挪回来,塞在中间。 罗青山猛的抬头,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凌枝将冰块嘎吱一声咬碎,和大家一样,视线暧昧地流转在陆屿然和温禾安之间,都心照不宣,等着看温禾安伸手牵住陆屿然,无奈地说声抱歉,认领自己的所有权。 连陆屿然也在看温禾安。 温禾安睫毛急促地动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她手里端着那碗冰酿小丸子,先前麻木地吃了几口,没尝出味道,一直在手里捧着,也没放。 她能感受到他的注视,明烈,灼热,让人止不住想要回应。 她沉默地用指腹压着碗盏边缘,过了一会,又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外面烟花声都停下来,仍然没有与他对视,没有给出回答。 陆屿然瞳色随着呼吸一点点深下来,神色骤然极冷,最后一拉椅子,随着那一声响动,他转身朝院外走,道:“不考虑。多谢。” 商淮踢了脚罗青山,想问这是什么情况,罗青山哪里知道,他猛猛摇头。 凌枝才想回去睡觉,现在看着陆屿然气急败坏的背影,笑出两颊边两点梨涡,俏丽活泼,睡意不翼而飞。 隔了一会,陆屿然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温禾安弯腰,将手中冰透的瓷碗放在凳椅一侧,椅子边上是柔软的草丛,绿色冒出了茬,高低不定,可能是不小心,碗没放稳,一下打翻了,她下意识去扶,手指,手背上被泼了一层雪白牛乳。 凌枝给她抓来一条干净手巾,她一下下擦,可肌肤上仍有极重的黏腻感,她将手巾团起来,眼睑垂落,最后深深压了口气。 ……没关系。 王庭还是天都,哪些人动的手,都没关系。 她会将他们都杀了。 一定。 第99章 待烟花燃尽, 满城恢复宁静,温禾安单独见了素瑶光。 后者郑重其事地朝她道谢,事到如今, 什么情势无需多说, 温禾安先问:“明日正午,风云会开始,王庭会安排所邀宾客入住灵山高阁,你去吗?” “去。” 素瑶光咬紧贝齿,艰难说:“我们这种与王庭走得近, 几于明面上站队的世家,都得给这个面子。” 温禾安对这里头的规矩门清, 她点点头,直接提要求:“把江无双身边的心腹引出来, 做得到吗。” 素瑶光目光一怔, 继而回神。 在今夜之前,她和江无双或是王庭之间, 还存在着许多条路可以走, 但今夜之后,这些可能通通粉碎。 她不想跟王庭为敌, 可王庭将她选作三十二人中的一个,必定不是倏然心血来潮,她身上有什么其他人没有的东西……王庭看中了这个, 除非整个计划完全崩盘,否则她处境很是危险。 然而上了的船,要下来谈何容易。 素家的情况很现实, 一目了然,没有圣者撑腰, 能有多少自保能力呢。靠她自己,短时间内想到撼动王庭的地步,不如叫她直接抹脖子来得痛快,那只能找外援,找谁?天都温流光?而今形势让她接触到温禾安和巫山,也只有这条路最为稳妥。 这也是她那样着急想和陆屿然扯上点联系的关键。 作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巫山既然查到了禁术,自然不会想让王庭得偿所愿,他们会破坏所谓的三十二人阵法,在这点上,素瑶光和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她需要尽全力配合他们,帮他们就是在帮自己——巫山破坏不了这个计划,没人会死,但她就不好说了。 她应该庆幸自己还有同盟。 “可以。” 素瑶光定定神,冷静地应下了这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江无双身边有两位心腹,长年帮他做事,一位叫萧粟,一位叫萧凛,萧粟修为在八境,萧凛九境。后者过手的事情多,几乎不离开江无双,我可以想办法把萧粟引出来。” 温禾安将自己的四方镜给她,素瑶光注入了自己的灵力。 “我不会去灵山高阁,那边的情况随时联系我。”她道:“动手之前和我说。” 素瑶光应下,两人本就不熟,寥寥几句说完就没有能搭的话。 她轻手轻脚准备出门,徐远思还在门口等着,行至半途,她犹疑后转身,与身后清雅女子相望,寻了个很聪明的问法:“今夜我问的话,是不是冒犯帝嗣和二少主了。” 就算没有亲密直白的动作,有的人之间就是会有种难言的氛围,再说,那几人的视线,她不是没见到。 温禾安垂于衣侧的手指慢慢无意识收紧,神情不变。她应该否认,若是认下,方才在外面就该干脆大胆地应,但最终,她侧首去看花瓶里的花,没有说话。 她人生中屈指可数的逃避姿态。 素瑶光懂了,心中讶异的同时也觉得理所应当:“二少主放心,我有数了,以后会注意。” 她出去后,徐远思立马就进来了,见素瑶光的背影,问她:“怎么样。你跟她说什么了,答应了吗。” “她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温禾安将四方镜拿在掌心中翻弄,一时没有说第二句话,过了一会,她垂下眼睑,不知道是问徐远思,还是在问自己:“你之前说,三十二根阵线成阵时,需要至少十五位八境傀阵师操控,王庭会让他们分开吗。” 为了保险起见,肯定是会的。 说不定王庭已经安排好了傀阵师的站位,只待那时将他们一个个安排到位。 “如果突然发生不曾预料的紧急情况,傀阵师不立刻蜂拥而上,这三十二支队伍就可能再也凑不齐,这次禁术前功尽弃。你说,他们还会在意傀阵师的位置吗。” 显而易见,不会。 但徐远思没吭声,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场面,让王庭觉得“十万紧急”“手足无措”,这不是别的地方,这是云封之滨!是王庭的主城,三位圣者都在这里。 他察觉到不对,警惕地开口:“你想做什么。你悠着点,别让圣者出手。” “现在心静下来了?” 温禾安觑他一眼:“之前不是火急火燎的?” “急啊,但再急也得以保命为重。我不想人没救到,自己栽了。” 温禾安勾勾唇,保命为主,不着急,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对自己说的。 她独身一人,不能跟百世底蕴的世家抗衡,她要绞尽脑汁把控中间的度,小心翼翼算着眼下的路,不敢太过火,待她晋升圣者才能真正松一口气,因为身后没有任何倚仗。 而她还有着自己希冀的生活,想让琅州城筑起坚实的地基,以它为中心,拥趸一方,渐渐发展成安乐之乡,没有杀戮,战乱,数不尽的 鲜血和尸骸。妄图以一人之力,改变九州一部分。 这些事情都要慢慢来。 她不是急躁的性格,相反很有耐心,她的人生才起步,如旭日骄阳,正冉冉升起,拥有着极高的起点,什么事都等得起。 她以为她等得起——巫山已经插手追查妖血,世家对世家,她在一边观望就好,风云会还有这么多天,她会先让素瑶光探查出徐家人的位置,用点计策,让大家彼此之间通个气,趁乱将人捞出来,叫这道禁术夭折。剩下的,只需要让月流盯着温流光,自己盯着江无双就可以,当务之急是根治身上的妖血,以及找出百年前那场禁术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然而现在告诉她,人生极有可能在短短两个月内被定性,生命随时走到终点。 有些事,她没法再徐徐图之,没法慢慢等。 她需要加快步伐,必要时候,为求速度,只能以身涉险。 徐远思走后,温禾安去隔壁院子里找了凌枝。 今夜繁星闪烁,弯月如钩,凌枝躺在院中,竹编躺椅摇出一道嘎吱嘎吱的规律声响,但她为自己打扇的动作已经不规律,越来越慢,最后手腕一垂,蒲扇扇尖险些落地。 温禾安见状弯腰半蹲下来,掌着她的手腕,带着扇面划动几下,这动静轻而有力,凌枝睁开眼睛,知道是她,抿抿唇:“你都来做这种事了,我不敢想你接下来要拜托我的事有多棘手。” 温禾安笑,只是笑意很浅,弯起的眉眼比月色更显静默:“你了解我。” 凌枝将扇子抽回来,撂到一边,慢慢叹息一声:“实在难得见你这模样,你这是有什么颠覆九州的计划,说吧。” 她们相识于彼此最大权在握之时,相处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几乎不会有公事上的交涉,温禾安知道她坚持的原则是什么,几度风口浪尖,生死关头都不曾开口向她求救。 真等到她开口的这天,凌枝这样的性格都觉得忐忑。 “温家圣者会对我出手,我原本想用小塔对付,撑过一刻钟,等她自行退走。” 温禾安望着不远处茵茵绿草,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圣者压着由渡口组成的中心阵线,只能在自己的辖区内活动,这是她的保护伞,在自身实力不够的情况下,她没想跟圣者硬碰硬。 “但我现在不做这样的打算了。” 凌枝嘴角抽了抽,很心情气和地回:“我看出来了。” “阿枝,我需要你出手,用空间术。” 温禾安将头挪回,看着凌枝,她前所未有的专注,眼睛里有一种很深的,凌枝看不太透的情绪,那东西压得人心中沉甸甸。 她问:“几次。” “两次。”温禾安回答她:“一次将攻击术法挪到王庭主城。一次将傀阵师运送出主城。” 第143节 凌枝从躺椅上坐直了身体,睡意弥消,像是提示危险一样跟她确认:“你想让天都圣者从攻击你,改为攻击王庭主殿?你——” 她惊疑不定,觉得实在太大胆。 “是的。”温禾安低声和她说话,眼眸黑亮,燃着一星火:“阿枝,事情太多,我没法再等了。” 温家圣者出现在王庭,自知出手时间有限,又知道她身上有圣器,不论是为立威严,还是为速战速决,力求一击毙命,出手绝对是动真格的,这样的攻击力道若是倏然将至毫无防备的王庭主殿,那些人连出动圣器的时机都不会有。 此时九州群豪齐至,天下世家来了一半以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呢,王庭能放任主殿坍塌?塌了之后,里面那么多东西,见得人的见不得人都要出来,他们不敢。 因此圣者会出手。 王庭有三位圣者,但众所周知,其中两位年龄很大了,因此守着九州西北境偌大地域的中心阵线的,是那位年纪稍轻的,温禾安猜,现在王庭当家做主,时时关注着禁术进展的,是那两位老圣者。 这是左右他们生死的关键,是重中之重,不容许出任何意外。 所以会和温家圣者对上的,也是这两位圣者。 可若是他们已经年迈到油井灯枯,任何一次出手对撞,都会加速生命的流逝。 在他们出手的那一刻,他们一定要促成这道禁术,世上爱看热闹之人多,怕死之人更多,两边圣者无缘无故打起来,有些胆子大的还能强行镇定,胆子小的,立马就收拾着回去了,三十二道傀线至少缺失十根,难以凑成。 王庭只能立马,当场行动,顾不得多稳妥隐蔽,会直接将傀阵师推出来。反正场面已经够乱了,再乱一些也无人注意。 凌枝再出手将出面的傀阵师带走,带到溺海中,摆渡舟上。 举世之内,想要做成这件事,唯有凌枝出手。 凌枝一骨碌盘起腿,温禾安身上有浅淡的果甜香,给人的感觉从来温雅灵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只是她的眼睛能看透世间绝大多数端倪,却看不透人心中所想,半晌,凑到她眼下说:“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着急的人。” 温禾安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枝就不问了,她眼睛黑白分明,怕她头脑发热,十分认真地告知:“你说两次,应该是已经算过了,以我现在的境界,空间术也就能用两次。但你怎么办,你这样一搅合,天都和王庭三位圣者怒火之下,可能会同时对你动手,我空间术一旦用完,没法给你传到溺海。” 是。这就是凶险之处。 也就是温禾安,还能借助圣器和圣者硬碰硬几招,换做别人,连还手的机会都不会有,但她再如何,年龄摆着,对付不了三位老怪物。 “世间事,实力低些的人承担的风险总要多些,这没办法。”按理说,温禾安现在应该撂下这些事,但她不能真当自己只有两月可活了,禁术成了就是成了,破坏它的机会瞬息即逝,而且——她对这种东西没有任何容忍度。 凌枝想着觉得有些烦,下意识挑别人的刺:“怎么这些事要你揽,巫山干嘛去……” 她想了想,住嘴了,跟温禾安透露自己作为阴官家家主得来的第一手新鲜消息:“其实陆屿然速度还不错,巫山已经在与各大隐世家族接洽,做大战准备了。各地军备,粮食囤积,都在加紧落实。他还是有魄力。” 巫山在隐世家族中有很高的声望,远胜其他两家。 这一战会重新奠定九州的局势。 温禾安沉默了会,这等程度的大战,死亡不会在少数,但行禁术,用妖血,王庭如此肆无忌惮,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怎样的事。和平从不是用嘴皮子说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他们连妖血都敢随意动用,就算不打,九州也早晚乱在他们手中。”温禾安淡淡说了这一句,又道:“还有一件事,大概要借用一回阴官家的名义。” 凌枝诶了声,抓着扇子摇了摇,嘟囔着说:“虽说是王庭先挑的事情,但你的要求可都不是简单的事,按老规矩来,我给你打个折——” “不用打折。”温禾安笑着唤她,声音轻而笃定:“我为你做两件事,不论时间,不论立场,我站你身边。” 凌枝掂了掂她塞进掌中的灵戒,对后半段来了兴趣, 歪歪头试探:“跟陆屿然分开也行?” 温禾安被她说得笑起来,捉住扇柄:“这不行。” 凌枝露出副我看透你了的神情,说:“那你方才怎么不认……你要借阴官家的名义做怎样的事。” “阴官家可以遣人和王庭说,如今溺海两道主支妖气沸腾,疑似被外物催动。阴官家传信各个渡口,要圣者们严加勘察,为九州安危,暂且不要离开自家辖域。” “你不说,我也准备这样做。” “这样,你见温家圣者出现在王庭之中,才有‘情急之下’,干预插手的借口。” 凌枝没想这么多,她做事要什么借口,没当场撕下王庭那张老脸皮都是因为手里没有证据:“也警告他们,已经有人开始往妖血上查了,不管他们手里还有没有这种东西,最好都给我小心点。” 别动什么让妖血流出去的心思。 温禾安还有层别的用意,她确实没办法再拖了,人要救,禁术要打断,王庭究竟知不知道妖血在谁身上,他们本来想往谁身上下,她要在短时间内得到回答。 两道主支岔分九州,王庭,天都,巫山都在这两道主支的纵横线上,王庭会在归墟动手脚是笃定陆屿然会出手平息,他们绝不会往自家门前放这种东西,他们没有控制这东西的手段。 自家没做过的事,却仍发生了纰漏。 这纰漏只可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被下妖血的那个人。 他们猛的反应过来,会第一时间探取被下妖血之人的情况,怕她真出了岔子。 他们会往温流光身边派人。 还是会往她身边呢。 起身去追陆屿然的,不是温禾安,而是商淮和罗青山这对难兄难弟。 罗青山在这种场合是半点话也说不了,商淮倒是很好奇,不知道这段时间将春风得意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怎么感情还倒退上了,只是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就收到传信,说城中内部出了点事。 出了个叛徒。 这叛徒是熟人,平时和幕一几个称兄道弟的,只是不直接在陆屿然手下做事,修为九境,在巫山年轻一辈的重点培养名单里。巫山和王庭之间如今关系微妙,巫山突然深查王庭,必有缘由,但王庭不知道理由,他们想方设法要知道这个理由,好寻应对之策。 陆屿然以此为饵,肃清整顿巫山。 这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地点不同。 商淮走到陆屿然身边:“他用迷幻枝迷倒了宿澄,宿澄不对他设防,身上还有巫山和一部分世家的联络书信,他现在带着东西跑了。幕一已经去追了,但……王庭那边有人接应。” 陆屿然问:“往哪个方向逃的。” “西南。” “走多久了。” “半个时辰。用的空间裂隙。”云封之滨再大,从城郊到主殿,走空间裂隙,也就一个时辰。 陆屿然撩眼,视线被巷尾树上挂着的灯笼占据,漆红色门上铜环岿然不动,静寂一片。他冷然压了下唇,徒手划开空间裂隙,一步踏入。 两人紧接着跟上。 半刻钟后。 城中几处经年不见人的荒宅之中,雷霆从夜色中降落,横击于虚空中,一道空间裂隙被狂暴地扯碎,有人从中跌落出来,半跪于地,狼狈咳血。他面朝陆屿然,脸上灰败一片,眼瞳中唯一一点生机,希冀于王庭来救他。 “……公子。”他看着眼前雪白的衣袍,心中是怕的,明明同是九境,却连一丝反抗的心都生不起来。 王庭的人确实来了,来了一支队伍,怕也是中途察觉到了不对,冒头的都是些七八境。自打他们的脚踏进这片区域,夜空中雷霆骤至,范围陡然间扩得极大,为首的那个脸上才挤出个生硬的笑容,没料到陆屿然竟桀骜到在他们的主城之中,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没给,直接杀人。 巫山的叛徒也没能有说第二句话的机会,商淮原本想押此人回去受审,可雷霆聚成了银亮汹涌的海,在夜空中如千万束绽开的烟火,而此时,叛徒身上凝出一层淡淡的冰,惊惶乱动的睫毛顿住,突兀地挂上一片雪花。 商淮知道,此时若是伸手一推,他的身躯会倒在地上,如琉璃跌碎般破裂出百千道碎片。 已经没救了。 满地寂然无声,陆屿然雪衣乌发,从始至终没有回望身后地狱般的场景一回,他只看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那边静得如潭死水,恍若全然没察觉到这边的情形,雷电彻底平息之后,他双手虚叠,声线冷漠至极:“下次有什么想知道的,来问我。” 巫山处理叛徒也是这种手段,但没这样果决。 这是明显撞枪口上了。 商淮看着他的背影,嗅着残酷的冰雪之气,说实话,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战场上强势得和什么一样,怎么谈情说爱起来会那么幼稚,居然会因为不被当场承认这样的事,在心里生天大的闷气。 百里之外,王庭主殿之中。 江无双和王庭之主站在高阁之上,明净窗前,江召平静站在半步之后。父子三人隔空远眺,皆望着这一幕,气氛压抑凝滞,好半晌,王庭之主才沉着眼开口:“无双。两位老祖撑不过明年了。” 江无双瞳孔收缩,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会有这一日,此时听着,心脏依旧急促又紧张地跳动起来,他深深吸一口气,慎重开口:“可是父亲,我们做的准备是后年年底。” “风云会上加快动作。” 王庭之主转向江召。这段时间,他更瘦了,平时罩在宽大的衣袍里,像不能见光的怪物,极偶尔出门时被风一吹,日光一晒,像白得透明的一把骷髅骨架。 眼中了无生趣。 江召早就知道,温禾安善良心软,但身处那个位置,不是对谁都善良。王庭质子这个身份,绝不在她的心软范围之内,所以他以为,至少初见是美好的,至少她是真心喜欢过他,才会冒着风险救他,和他在一起,哪怕好感只是因为这张脸。 就像他对陆屿然说的,那也是他的真心话。 他犯了错,所以失去了她,他没理由没资格发疯,陆屿然等了几年才等来重修旧好的机会,他也可以等。陆屿然和她根本不是一道人,巫山施压下来,阻力得有多大?他们迟早分开。 然而他听到了什么荒唐滑稽的解释? 故人。 哈,因为像故人。 从始至终,江召在她眼中,什么也不是,一个原本听话,最后却背叛了她的该杀之人而已。 那就——如她所说,生死对立吧。 “温家圣者六日后到王庭。”王庭之主吩咐:“将温禾安解决掉,这场争斗到现在,是该将无关之人清理出局了。” 江召点头。 江无双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担心一件事:“穆勒如今在温禾安手中,生死未卜,若是巫山用天悬家的本事对他,百年前我们在琅州设局收取‘牵挂’的事,会不会败露。” “败露了也好。”王庭之主对此并不在意:“正好让自视清高的巫山看看,他们家的三长老,手中可不干净。当年对禁术心动,并且出了手的,不止我们王庭。” 用来混淆视听的伥鬼,他们早就安排好了。 “他们骤然发难,若是就因为这个,倒浅显得让我觉得好笑。”说是如此说,王庭之主却笑不出来,他见过多少事情,对另外两家自诩十分了解,谁家没点阴私肮脏事,巫山不大可能因为一道禁术发疯。 所以是因为什么。 温流光和天都明明都很稳定。 王庭之主对江无双说:“温家圣者出手时,也是我们最佳出手时机,傀阵师那边安排好。” 他们下了三十二道傀线,只要能收回二十八道本命灵器,辅以金银粟阵心,是最后连接两位圣者与大阵的绝佳媒介,本身亦是八道禁术中的一道,不容有失。 江召问:“父亲,徐远思还需要再追吗。他知道我们在无归中给人下了傀线。” “不用了。”王庭之主没再看窗外,他淡淡地道:“一个九境傀阵师,空有天赋,乳臭未干,没了家族支撑,蹦得没有蚂蚱高。” 陆屿然回了巫山私宅,商淮在旁边核对巫山近期一系列变故,两人的四方镜都时不时亮一下,陆屿然起先不看,他从前处理事务时 也不爱看四方镜,后来消息亮得快了些,他盯着镜面下的玉玦看了一会,到底伸手勾到了掌心中,点开滑了几下,静默片刻,锁着眉将镜子丢回桌面。 一声脆响。 商淮摁了摁鼻脊。 第144节 得,很显然,消息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再说得具体一点,不是某个人发的。 倒是商淮,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四方镜,发现温禾安给他发消息了,问他事情结束了没有。他不自在地换了个位置,一时间感觉跟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回消息回得很慢,做贼一样怕被发现。 商淮给她一个字一个字发:【结束了都。】 温禾安问:【他不开心了?】 商淮顿时扯扯唇,一言难尽:【正发天大的脾气。】 意思是,你说呢。 温禾安沉默了一会,旋即问他巫山的长老和不和他们一个院子,商淮意识到什么,说:【你要过来?他们在旁边,隔了几座宅子,陆屿然和活人很难相安无事的共处一室。】 【好。我知道了。】她发来最后一条消息:【多谢。】 不谢。 商淮在心中叹息,你们两最好是平平静静,安安分分的在一起,偶尔闹一下就闹一下,无伤大雅。但就是,温禾安可千万别半路始乱终弃。 他都想象不了那种惨烈的局面。 发完消息,商淮从书房中出来,下楼,拐个弯,路过罗青山的房间,喊上了他一起在窗前等着看热闹。 陆屿然面无表情靠在深枣色壁柜上,居高临下瞥着桌面上的镜面,眼神冷,气息也冷。他不懂,那阵突然的沉默总有起因,他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在吃饭前半个时辰,都是好好的。 素瑶光都说那样的话了,她愣是坐得住。 镜面又闪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陆屿然走过去,划开,扫了两眼。 这次是她。 【还忙吗?有时间出来一趟吗?】 陆屿然下颌微敛,将四方镜抓起来,言简意赅:【忙。】 那边没有回音了。 他眉眼恹恹,没有动作,房间里安静又压抑,直到后一条消息传过来,毫无遮挡地印入眼帘:【那你到窗前看看。】 陆屿然倏的抬眼,走到窗边,这私宅和萝州城的格局有些相似,他单独住在两层楼阁中,推窗一看,是松风滔绿,明月如钩,夜色比水浓。他修为高,看得极远,但没有感知到有什么异常。 也没看到温禾安。 片刻,他皱眉回:【没有。】 【你下楼。】 陆屿然在原地站了一会,最后仍冷着脸下楼去了。 脚踩上第一阶楼梯时,就察觉到了不对,他垂下眼睑,没管,接着往下走。 涟漪结界悄无声息地包裹住整座私宅,在结界完全铺开的同一时间,一道危险至极的隐秘波动飞速散开,看热闹的商淮和罗青山刹那间汗毛倒竖,几乎以为这两这是要在今夜倒戈相向。 商淮拉开罗青山的房门,隔着数十米,恰好能看见陆屿然站在楼阶之上。 紧接着见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结界中圈圈泛着水纹,像铺着张奢华至极的湖蓝色绒毯,绒毯上滢光点点,天上的星华恍若悉数汇聚于此,摇曳生香。 香,确实是香,因为水纹中有无数花蕴生出来,仲夏夜空下,迎春,杏,牡丹,石榴,莲,水仙等十二种花卉迅速从水中绽出,含苞待放,每一枝花的花苞尖角上都缀着露珠,那其实更像珍珠,晶莹剔透,欲掉不掉,长开的花瓣每一片几近透明,薄若蝉翼,被风一吹,似要振翅而飞。 这场景美得如梦似幻,惊心动魄,其中蕴藏的力量如瀚海,同样惊人心魄。 十二种花从院外淌进来,一路顺势而上,攀爬上窗子,又攀上楼阶,朝楼阶上的男子簇拥而去。满园花苞颜色都淡,淡紫淡蓝淡黄,唯有出现在楼阶上的花,汲取了雪山之巅最纯粹的那抹白。 青涩的枝,枝上有细嫩的刺,花瓣由雪堆塑而成,圣洁纯粹,细嗅下有甜香。 陆屿然眼皮微微耷拉着,侧首看着这一幕,半晌,接着往下走。 走出院门之后。 商淮就彻底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罗青山也跑出来了,望着天上与地上的情形,连声赞叹。 “别碰。” 商淮一把拍开他想要与半空水晶彩蝶对触的手,压低声音,不知道是世界疯了还是自己疯了,感觉半个时辰前嘲笑陆屿然的自己才是个纯粹的大傻子。 “什么都别碰,小心为上,这里面随便一朵花都能把你烧成灰。” 他深深吸气,扯出个微笑来:“这是十二花神像。” 罗青山瞠目结舌。 十二神录的最强攻击招式,昔日帝主成名之式,算起来已经千年没有出现过了。现在里面绝顶的奥妙被抽离调取,没有危险,只剩下绝顶的美丽,令人心笙曳动。 凌枝这会察觉到什么,来询问商淮:【你那边是不是有热闹看?】 【没有。】 商淮活到现在,什么离奇事情都看过经历过了,现在仍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二少主居然用十二花神像来哄陆屿然!】 【这就是他们几个领头者才懂的浪漫?是不是太过……财大气粗了。】 凌枝什么话也不想说,画了个乱七八糟的符号过来。 陆屿然走出院门,宅子伫立在巷尾,面前是一道幽深巷子。温禾安安静站在那面爬满绿藤的墙面前,双眸清澈明亮,脸颊上有着浅浅笑意,长发没有束起,自然披散下来,浓密的乌色衬得她面白,唇红。 她上前一步,去牵他的手。 现在知道牵了。 陆屿然站在原地,没挣脱,也没回应。 温禾安问他:“还不开心?” “为什么。”陆屿然不答反问:“你回避什么。” 都知道的事。 巫山内部人知道,她身边人也知道,徐远思和李逾,她后面再没有避讳过,为什么突然变了。 温禾安知道他是因为这个,回:“素瑶光站队王庭,不确定性太大,她不是自己人。” “傀线种在了她身上,她也不可能再是王庭的人。”他语气有种平淡的桀骜:“王庭知道了又怎样。” “是我的问题。”沉默一会,温禾安应下,轻声承认:“妖血在我身上,我不能拿你去冒险。” 她并非遮遮掩掩不敢认的人,立场,种族,仇怨,这都不是问题,人生本如此,排除万难又有什么可惧。但罗青山说得没错,那是肺腑之言。 “唯有这件事。” 她睫毛上不知从哪朵花上沾了水雾,像纤秀的蝶翅:“我会处理好,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这是她的意愿,他不能如何。 陆屿然手上渐渐用了些力,回握住她时扣紧,半晌才应一声。从小被当做下一任帝主培养出来的“储君”在任何事上都有着极高的敏锐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今夜改变主意了。” “我给出所有和你达成交易的条件是。” “——爱我,像现在这样。” 不犹豫,不回避,不退缩,心无旁骛,从一而终。 这是他的条件。 温禾安眨了下眼,双颊在朦胧光晕中有些红,下意识抿唇,两人交叠的手也晃了晃,她道好,又示意他看身后美轮美奂的一面,问他:“从前只用十二花神像制衡人,还没哄过人。” “……喜欢吗?” 陆屿然身上冷凛的气质散去,眼线散漫愉悦地低垂下来,瞳仁中神采很是分明。 吵架之后,她在他身上用心,他怎么不喜欢。 温禾安扯了扯他的袖子,慢吞吞告诉他:“今天的回答,我悄悄补给你。” 她面容仙灵,与人对视时……尤其是现在,半暗不暗的光线中,无辜感很重:“谁也没机会。” “因为陆屿然是我的。” “我希望他一直都是我的。” 陆屿然没心思看花了,他觉得她真是,样样都很有天赋,连这方面也不例外。几句话下来,真叫人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倏的将她拉回来,深深看她,耳尖微红,跟举手投降似的抬抬下颌,吻了下去。 ——本来就是她的。 第100章 风云会召开当日, 云封之滨悬灯结彩,观者如云,冠盖相望, 联袂成帷。提前一个月就搭好的高台上, 王庭之主终 于现身,陆屿然和温流光分别坐了左右两侧道椅,身边站着巫山和天都的长老,三家鼎立的局面展现得分明。 温禾安没有去台下观礼。 凌枝作为阴官家家主,也被王庭请了上去, 她很少现身人前,来搭话的人不少, 她本就来得不情愿,全程抓着自己精致的蝎尾辫把玩, 有时候会抬头看看侧边巫山的位置。 陆屿然平时穿得很清净素淡, 今天也不例外,但袖口压着半圈花枝纹理, 抬袖间色泽鲜妍, 比平时更吸引别人视线。凌枝起先盯着那花看了好一会,想到了十二花神像, 懒得再看,她看的是商淮。 他就站在陆屿然身边,从容不迫应对每一个上前的人, 跟谁都能聊得来,手里握着柄象牙白扇子,看着就还挺顺眼的。凌枝听王庭之主说话听得烦躁的时候, 就往那边看一眼,两三次后, 商淮也察觉到了,他给她悄悄打手势,大概是让她忍忍,再忍忍。 凌枝就低下头跟温禾安发消息。 她今天没来。 凌枝本来也不想来,但是为了给王庭一个“惊喜”。 【王庭来了不少人,都是些成名后消失许多年的老怪物,巫山也来了不少人,生面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应该来看看啊。】说起来凌枝都觉得奇怪,温禾安居然没来,也问不出理由。 温禾安回她:【我看着的。】 凌枝都能想到她的“看”,肯定不在下方人海之中,而是各大视野较好的酒楼窗前。 真是好奇怪。 她在躲什么?王庭几个老东西,还是巫山的。 她问:【什么时候动手?】 【六日后。天都圣者到云封之滨。】 第145节 凌枝手指头划在镜面上,话说到一半,动作突然停下来,她抬头望向距王庭之滨万里之遥的西南方,萝州城的位置,感应了一会确认这动静没错,于是转头去看陆屿然。 他很平静,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他的东西,他只会比自己更早感知到。 凌枝想了想,给温禾安发消息:【巫山肯定是要提前离场了。陆屿然跟你说了没,帝主传承开了。】 数百里外的一座酒楼里,温禾安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月流也回来了,她最近的任务唯有一条,不近不远地跟着温流光,现在抽空回来复命:“女郎,王庭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对温流光没有杀意。” “好。”温禾安下意识抚了下袖口处的花枝缠纹,说:“今夜再盯一晚。” 月流点头,她抱着剑酷酷地说:“按照素瑶光给出的消息,暮雀和徐远思已经带人擒住了江无双身边的萧粟,现在锁在了宅子里一间耳房里,设了结界。” “让暮雀守着,我等下到。” 种种行迹,温禾安心中已经有数,王庭大概真的将妖血下错了人,等会凌枝将消息一给,今夜王庭将如何反应,一看就知。 若王庭真不知道,她的处境会好很多,所行之事可以更“放肆”一些。 月流出门后,温禾安重新看回镜面。 陆屿然没说这件事。 她大概可以猜到原因。 论处境,论遭遇,论这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的棘手事情,尤其生死当头,说她心如止水,完全不躁,那不可能。陆屿然毫无保留的态度让她心中一角始终坚固,在最坏的时候也能安心静下来。 和他的爱情是种极为美妙的东西。 温禾安很珍惜他。 她希望彼此的爱能够给对方锦上添花,而不是真到绝境之中,自己命数到头,留给陆屿然的,是让他这辈子都无法重新直起腰的无尽谩骂诋毁,百年付出付诸流水,无人问津。 无法接受。 这两个月,她不想承认自己和陆屿然的关系。 …… 温禾安离开酒楼,去见了萧粟,审这样的侍从,她有无数种方法。半个时辰后,撬出了一些话,四五十年前,江无双几次派人去天都,找为天都温家诊治疾病的医师,为此他们花了大价钱买通了人,找医师画了几张画像,画的是小姑娘。 这件事直到前些年医师陆续去世,这才作罢。 江无双在确定。 会持续确定一件事,是因为这件事存在着出错的可能。 兜兜转转,事情回到了温禾安最关注的一点:究竟是什么时候,王庭下了这个手。 小姑娘——是小时候。 也只会是小时候。 温禾安决定先等凌枝那边的消息。 纵使今日是风云会召开之日,下面热闹朝天已经开始了比试,但凌枝也没太给王庭面子,她身边站着的阴官无声朝看台之上的家族颔首,而后给上了一块水晶石。 阴官家在九州地位太特殊了,没人想惹他们,都会给足尊重和礼遇。 几位世家代表纷纷对视后不约而同点开了水晶石,视线立马定住了,脸色齐齐大变。凌枝好整以暇,瞅什么热闹一样瞅他们,她选了妖眼涨潮时的一段画面,画面上是凝成实形的妖物,漆黑的庞然大物有山一般的躯体,浑身上下分不清五官,数不尽的触手狂舞,眼睛是人的眼睛,长了无数只。 在某一瞬,这些眼睛同时睁开,透过水晶石朝外怒目相视。 这对凌枝是小菜一碟,但对压根没见过溺海海底模样的井底之蛙们来说,足够唬人了。 这不,看了的人无不变了颜色,还有当即低声抽冷气的。 温流光看不得这等丑东西,觉得脏眼睛,将水晶石往桌边一丢,阖眼听下文。 陆屿然跟这些东西打了不少交道了,现在不知道怎么,看了几眼,也突然伸手拂开。 有人耐不住问:“阴官家家主,这是何意。” “一个月前各家齐至归墟,下无归以后,阴官家下了封锁令,那时诸位不明其意,今天我可以告诉诸位,溺海出了点状况,里面的妖气很不稳定。” 凌枝看了眼王庭之主,这些人里,就这个老狐狸最能绷得住,她按照和温禾安商量好的说辞来:“如今两道主支情况也不太好,阴官家会竭尽所能,今日起接管所有渡口,同时也希望各家圣者近期坐镇自家中心阵线,不要妄自离开。” 听到这,知道天都圣者要来捉拿温禾安的王庭之主才抽了抽嘴角,不动声色握了下拳,瞳孔完全沉下来。 这何尝不是一种提前预警。 若真有那一日,事情就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九州之上的各家也不至于毫无心理准备,和千年前一样被打个猝不及防。 将情况说完,凌枝最后收尾:“水晶石的钱记得跟阴官家结一下。” “……” 接下来的比试,各家是没有一点心思看了,待了个过场,王庭之主先离开,他走之后,高台上陆陆续续也散了。 王庭之主进王庭主殿就猛的闭了眼,脸上阴云密布,江无双今天一直在灵山高阁里,现在才出来,听闻情况不对,匆匆赶来。 “温流光盯好了吗?溺海主支、” 走到现在这一步,任何一点和设想中有出入的地方都让人心头惴惴,王庭之主深吸一口气,看向身后垂首大气不敢喘的几位心腹,声音像从牙齿中挤出来的:“主支怎么会出状况。” 那是在自家家门口的东西,王庭所做这么多也是为了更上一层楼,没想拉着九州同归于尽。 后面的心腹心中叫苦不迭,江无 双替他们将话说了:“父亲,温流光实力不弱,鲜有人能近身窥伺,如今要了解如今状况,大概要折损一些人手。” 他们能近身还是因为几十年前就开始在温流光身边安插了人,得以在她面前露脸。 王庭之主摆摆手。 江无双懂了,给个眼神下去,霎时就有人出书房门将这两位的意思传达下去。 “也好。”王庭之主说:“大家知道溺海不稳在前,后面我们揭发天都深藏妖血,相信的人会更多。” 他转而看向江无双:“温家圣者若是来了,知道该怎么做吗。” 江无双笑了下:“天都不将阴官家的警告放在眼里,圣者执意离开中心阵线,要逞一时之快杀温禾安,跟我王庭有什么关系,我们一向是以九州大局为重。” “不错。”王庭之主道:“届时,时间一到,不管她有没有如愿,两位老祖都会出面规劝。” 温禾安晚上得到了回答。 一直潜伏在温流光身边的人突然暴露了,听说对她近身出手了,不到一刻钟,全部被处理掉了。 王庭果然觉得溺海主支动荡是因为温流光出了什么意外。 温禾安撑着桌面想了一会,一动不动如同提线木偶,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话。 温白榆死之前对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当回事,以为是为温流光开脱。 ——“当年,三少主才经历过与大少主争权之事,她钻了牛角尖,行事确实偏激……” 这是他的原话。 温禾安听说过温家那位大少主,但她死得很早,且天都内部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两人甚至没有见过一面,她无从了解,也不感兴趣。 现在她有了兴趣。 温禾安拿起四方镜,给林十鸢发了条消息,没过多久,那边就有了回信。她拿起来一看,重重抿了下唇。 线索陆续浮出水面,整件事情甚至在她的脑海中有了极其不可思议的推测。 温禾安刚到温家前几年,外界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谁也想不到天都会莫名其妙蹦出来一个二少主,在那之前,温流光才是二少主。 有心人都知道天都两位少主之间的生死斗,温大落败时,温禾安才被接回来,而外界还以为这场斗争没有结束,或者说,得知了消息,知道已经进入尾声,然胜负已分。 温流光的天生双感不会被放弃,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但族中总会有别的孩子不服气,族内不会制止这种行为。既然要斗,没有足够的本事,只有死路一条。 败局已定,可困兽会做最后一击。 同为顶尖世家,王庭想要混进天都内部,谈何容易,他们只能潜伏着寻找机会——还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 那次绑架,温流光身边的人绑了温禾安,而在外人眼里,特别是在一直注意着这件事的王庭眼中,这就是温家大少主这头困兽对温流光的殊死回击。 天都之中的少主,年龄和温流光相似,眉眼也有一两分相似的,只有温禾安这个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面的倒霉蛋。她当时还没有修灵力,可天都圣者美名其曰一视同仁,也给过她一道护身符,是怕她被温流光欺负得太惨防身用的,也没给太好的,怕她伤到温流光。 爆发出来的攻击力就在四五境的样子,温流光就是那个修为。 连这都对上了。 更别说注入妖血之后,前来寻人的是圣者,天都之中,还有哪个小孩能受到这样的重视? 世上哪有这样多的巧合? 尤其是,之后又过了两年,温禾安才正式出现。她一直记得天都对外的说辞,说她之前身体弱,一直不住在天都,等眼看着要过了修习术法的最佳年龄,身体又养得差不多了才接回来。 照这个说法,王庭下妖血之时,温禾安都压根还没回天都呢。 温禾安闭了下眼,双眼眼皮都在跳,她伸手慢慢捂住眼皮,久久站在原地,脑海中却停不下来,冷漠地继续着:温流光因为天生双感的缘故,脾气古怪,这在王庭之人的眼中,说不定也是一种佐证,谁能在妖血的折磨下当个正常人呢。 她手指紧紧搭在椅背上,垂头瞥,看到指甲上漫开挤压成一团的淤血色泽,直到月流进来说了句:“女郎,帝嗣来了。” 温禾安慢慢将手松了。 早知是这样,早知如何小心翼翼都躲不过这条路,她当初第八感就应该选那朵爆烈到饮尽鲜血才熄灭的火焰,将这些人通通焚尽。 温禾安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这才回了自己房间。房间里一切如常,只是遮光的床幔放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慢慢伸手将床幔撩开一道缝。 陆屿然阖眼躺在里侧,月白中衣,黑发顺直,难得放松,气质极纯,察觉到动静,睁开眼,又随意给自己拿了个背枕,半坐起来,问她:“回来了?” 他没脾气,心情好的时候,五官上的惊心冷淡散去,只剩艳丽,像这样散了发冠,宽衣解带时,像个懒懒散散的睡美人。 温禾安以为自己已经平复了情绪,以为自己心头那捧火已经烧完了,现在才知道没有,远远没有。 她没有坐上床沿,反而端了张椅子坐在一边,在昏暗的烛光下和他隔着段距离对视,开口有点像自我嘲讽,声音很低:“我知道妖血是如何到我身上的了。” 陆屿然神色认真起来。 温禾安慢慢将当年实情说出来,一字一句,像揭开一层勉强粉饰太平的伤口,里面的脓血流出,她分明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这场局中的被玩弄者,可身陷在这百年里的阴谋中,好似也变得污秽不堪。 陆屿然脸上的平静逐渐被另一种平静取代,挥之不去的阴云与暴雨都下在乌黑眼瞳里,他起身下地,勾起搭在一边的外衣,随意往身上一披。 温禾安也不拦他,坐在椅子上,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转,在他冷着脸经过身边时才问:“你干嘛去。” “找人切磋。” 温禾安眨了眨眼,撑着膝盖从椅子上起身,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绕过屏风,又经过几个木柜上的白瓷花瓶,夜风从窗户和门缝间吹进来,她问:“找谁。” 陆屿然回头看她,眼尾线条狭长,有种残忍的冷酷之色:“一个个来,先从温流光开始。” 温禾安点点头,一会后,道:“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第146节 她朝陆屿然伸手,片刻,被他重重抓住。 三家的继任者,除了陆屿然实在有熟视无睹的清傲,其余几个,谁和谁之间没结下大梁子?他们自有意识开始,就知道和哪些人是生死仇敌,谁见着谁,都想除之后快。 可这其中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想做就能无所顾忌去做的。 温流光真出了事,别的不说,会不会开战都是后话,就说眼前的,温家圣者肯定不会让陆屿然进传承进得如此轻易。 温禾安拉着陆屿然回到内室,她将床幔全部扯开,舍弃了那张椅子,脱鞋上床,屈膝坐着,将他也拽上来。 陆屿然皱眉,问:“还有什么。” 温禾安眼睛睁得圆,骨架小,挨着他臂膀,两人靠得特别近,近到呼吸都浅浅拂在一起,她很仔细地看他的表情,像不知道自己在火上浇油一样,道:“有很 多。”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再告诉他:“我才修炼时,圣者让温流光与我对战,我打不赢她,她有时候会将鞭子烫红了跟我打,有一次我没防住,被她打到了手。” 说着,她将衣袖卷起来,给他看自己的手肘,那里皮肤很白,修士身体强悍,恢复能力也强,其实痕迹没留下什么,凑近了看,只有一点浅浅的疤。 温禾安还问:“能看到吗?” 陆屿然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那片肌肤,睫毛垂下,用实际行动回答她。 他真应下,温禾安唇边慢慢提起点弧度,又将裙摆掀到膝盖上,指了指自己双腿:“后来我能打赢温流光了,一次意外,两败俱伤,圣者不准我找医师,让我拖着被敲碎的腿跪了很久。” 陆屿然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身上,衣裙和袍角糅杂在一起。 她不让他找温流光,也不需要,当年打她的那根鞭子已经被她逼得自毁,温家圣者也总会付出代价。她心里窝着团注定不可能中止的火,烧得她死去活来,所以贪婪放肆地想在他身上汲取一些东西,才能将她的理智一点点又拉回来。 陆屿然亲她。 唯有疼惜。 温禾安脸颊洇红,满意地放下了衣袖和裙边,看着他说:“阿枝说帝主传承开了。” “嗯。”陆屿然并不否认:“昨天开的。” “我想再等等。”他用指尖蹭蹭她的脸颊:“知道你做了准备,但你一个人,在王庭的地盘上面对圣者,我不放心。” 温禾安告诉他:“我可以,我说服了阿枝,她现在和我是一伙的。” 陆屿然深深看着她,动了动喉咙:“再等两天。” 他伸手碰碰她的手肘,又覆在她的膝上,声音缓然:“才给我看过,现在又说没事了?” 若是商淮在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大概又是满脸无法形容的神色,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这可是帝主传承,你自己掂量掂量。 是。 这可是帝主传承,“帝主”二字,是巫山心心念念,最为渴求的东西。 “热闹都留在了云封之滨,你现在去,会少很多事。” 天都和王庭不可能顺顺利利让陆屿然得到那座传承,他们在乎得要死。 “现在局面瞬息万变,帝主若是在秘境中给出预警,我们也好提前应对。”温禾安在他耳边低喃,给下一颗定心丸:“我尽量不让自己受伤,也不恋战,将人救出来就走。” 陆屿然止不住用指根摩挲了下她的手肘,最终说:“我明天走。” 翌日一早,温禾安在身边人起身下榻时醒来了一会,陆屿然弯腰问她拿了样东西,又抽走了灵戒,让她接着睡。 温禾安醒来后去见了凌枝。 凌枝没睡好,摁着发痛的太阳穴撇嘴,见着她就将四方镜拿出来,控诉说:“一大早,天不亮,陆屿然突然给我发了消息,让我必须为你单独留一道空间术保障你的性命,作为条件,阴官家往日欠他的债一笔勾销。”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他也真舍得——这不,我还债来了。” 温禾安动作微顿。 “还有呢。”凌枝没来得及扎辫子,散着发,略弯曲着有点弧度,“我和商淮对了一下账,陆屿然这次走,就带了商淮和几名长老,剩下巫山所有的力量都留在云封之滨了,由幕一打头带领,听你的命令。” 凌枝当真十分不解,她朝温禾安诶了声,问:“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误会,怎么感觉你弱不禁风似的。你打温流光打成那样,他也是见了的呀。” 温禾安想起昨夜自己说的那些话,又见凌枝捧着脸腮,说:“不过,还算他人不错,也不枉你用十二花神像哄人。” “这你都知道了?”温禾安缓缓弯了弯眼。 凌枝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才一口,动作便停了,她的眼睛和空间术都是世间奇迹,此时看向温禾安的房间,很是难以置信地捂了捂眼睛,清脆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情绪起伏,愤愤的嫉妒:“你的塔要被撑死了。” “玄音塔?” 它前段时间吞吃了圣者之器,养了一段时间,温禾安平时都将它放在灵戒里,没和它有很密切的联系。现在听凌枝这么一说,起身回自己房间,准备看一看究竟。 她在玄音塔上倾注了很多心思。 是她对抗圣者的主要手段。 房间角落里布置了个小结界,四四方方,半个桌面大小,玄音塔在里头“上吐下泻”,吐是真的毫不含糊,一道接一道灵宝光团在它身体中沉浮,吐出来又被纳进去,又痛苦又幸福。 温禾安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走过去,蹲下来,将小塔捧在掌心中,眼睛一阖,脑海中画面一闪,就知道谁都喂它吃了些什么。 一只筋骨匀称的手,笔直削瘦,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自己灵戒中的灵宝喂到小塔手边,看它贪吃地一个接一个叼进去,半晌,拍了拍它塔身上的铃铛,哑笑:“胃口不小。” “关键时候顶些用,下次还有。” 声音里有一点清晨未完全苏醒的轻微哑意。 凌枝是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这么有钱的,看玄音塔上的灵泽,陆屿然这是连自己家底都掏空了。小塔吃了至少两道圣者之器,加上上次给温禾安的雪钓图,一共三道了,再阔绰的人,身上也没什么东西了。 爱情究竟是什么邪了门的东西,能让人这么往外掏东西。 他难道就不心疼吗?! 凌枝实在想不明白,又觉得刺眼,索性一哼,偏头眼不见心不烦。 温禾安看着掌心中的小塔,托了好一会,半晌后,才跟画面里的人一样,慢慢伸手撞了撞塔尖上挂着的小铃铛。 闷闷的声响,像在隔空和人击掌。 第101章 云封之滨一日比一日热闹, 但许多人物只在刚开始时露了个面,之后便没再出现。前面开场都是热身赛,可看可不看, 真正有意思的比赛在十日之后, 对一些人来说,那才是风云会真正的开端。 这几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听说温流光处理完身边人后和王庭关系十分紧张,原本该他们三个一起制定后面排位赛的赛制规则,然而温流光和江无双现在见面能直接左拐出门去生死场斗法, 陆屿然根本人都不见一个,此事也就作罢了。 还是按往年规矩来, 暂时不做别的安排。 陆屿然的离开,短时间内没人发现。 六月七日, 陆屿然进了帝主传承, 进去前给温禾安发了条消息。 六月九日,温禾安觉得温家圣者是时候要到了。 天黑下来后, 凌枝和她一起在书房中摆弄新剪下来的花和藤蔓。一段段沁过了水, 捏在手里满手湿濡,凌枝喜欢看, 但对动手侍弄提不起耐心,她皱眉跟温禾安确认:“两道空间术真要这样用吗?你不然重新安排安排,给自己留一道。” 她双手在袖中插起, 说:“你别真将自己玩进去了。” 越是大事当头,温禾安越能静得下心,闻言摇摇头, 说:“就这样用,想不到能两全其美的办法。” 想在王庭主城将他们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储备“禁术”偷出来, 难度本就高得超乎想象,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想毫发无损就得偿所愿,没可能。 “我在想。”她将最后一根藤蔓绕手弯折,折出弧度,环绕着白净瓷瓶,又擦干净手,直起身看窗外:“他们会用怎样的理由引我出去。” 第二天,温禾安得到了回答。 亥时初,月流倏的进书房,对温禾安道:“女郎,巫山来人了。” 温禾安和凌枝对视一眼,后者满脸“他们真是无药可救了”的神情。 她初听觉得好笑,细想又觉在情理之中,两人默契地往外走,穿过正厅,来到院门前,凌枝突然抓了下温禾安的手,又慢吞吞地放了,苹果脸上不难看出纠结,朝她分外直白地确认:“你不会死,是吧?” 她要求也不高,不死就成。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只要还剩口气,就算在床上躺个三五年,也有恢复过来的一日。 凌枝接着道:“没法跟陆屿然交代就算了,我可只有你一个朋友。” “是的。” 温禾安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她说:“我不会死的。 ” 凌枝挑起的眉放下来,嘟囔了句什么后勉强放心,说那就按照原计划来,说完就消失了身影。 门口果真站着一人。 脸普通,衣着也很普通,没有任何能 让人留下印象的地方,若说有,便是他衣角袍边和腰封上压着一道凶兽纹路,那是巫山的图腾之一。 温禾安眼神落在那图腾上好一会,伸手,抵了抵脸上的面具,态度不冷不热:“谁让你来的?这次又有什么事?” 送信的人心中一凛,有些没摸准她的意思。他是天都的人,披了层巫山的衣服,听圣者的吩咐,又按照王庭给出的地址找上门来。 温禾安之前在天都很是出名,现在也依旧出名。 谁都知道她现在背靠巫山,和陆屿然之间的关系很是扑朔迷离,有人说她和帝嗣是旧情复燃,送信人现在否定这个说法了。因为她的语气,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 他定定神,垂眉敛目,一板一眼道:“族内几位长老想请您往城外单独一叙。” 温禾安将他这句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有些计较,目光微微闪烁,语气冷飕飕:“意思是,现在陆屿然不在,我还得听巫山长老吩咐?你们是不是太没分寸了。” “不敢。”那人彻底确定温禾安和陆屿然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那种关系了。他牢记自己的命令,怕说多错多,当即唯一颔首,不卑不亢道:“某只是奉长老之命前来传话。” 温禾安抿了下唇。 心中微妙的预感被证实了。 这人能替温家圣者来传话,地位不低。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和陆屿然的关系,但他说的是长老要见自己,没有扯陆屿然出来,自己说那句“陆屿然不在”时一点儿异常反应都没有。 他知道陆屿然不在。 另外两家绝不会让陆屿然得到传承,圣者如今不会出面,那……江无双和温流光,他们好几天没有出面了。 巫山这次来的三位长老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不出意外,他们能顶住压力。 温禾安不再分心。 她最终摁了下眉心,作妥协状:“在哪见。” 那人压抑住声音中的喜意:“城外西山岭,望月楼。” 第147节 温禾安说:“我等会到。” 那人彬彬有礼地插手做礼告辞,并不担心温禾安不来,陆屿然进了传承,他身边人现在是焦头烂额,她要去跟谁求证?得不到求证,她又没法真对巫山视而不见。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就算是温禾安,也只能对世家低头妥协。 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待他出院门,温禾安视线冷下来,她看向月流,轻描淡写道:“才晋入九境没多久,去解决掉他。” 月流即刻追出去。 凌枝出现,她回隔壁宅子拿了副纯黑凉丝手套,现在正往手上戴,眼也不抬地嗤笑:“怎么想的。他们难不成真以为在巫山,谁都敢越过陆屿然,私下跟他身边的人接触?” 一群蠢东西。 “世家的人多少有些这样的毛病,见久了就习惯了。” 温禾安不觉得奇怪,她想起温家圣者那张慈和伪善的脸,心中竟毫无波动,她垂睫,半晌又偏头问凌枝:“准备好了吗?” “当然。”凌枝觉得奇怪,这话是她对她说还差不多吧:“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要出手同时面对几个圣者……反正,你准备好了就能出发。” 温禾安看向浩渺无垠的夜空,没过多久,道:“走吧。” 前往西山岭的空间裂隙中,温禾安拿出四方镜,下意识划开。她之前没这个习惯,很多事都是由身边人直接告知,一天下来也就看个两三回,和陆屿然在一起后看得多。 现在没有他的消息。 她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摁着镜面背部圆滑的弧度,将它收回来,随着时间流逝,夜色和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心不免一点点往下沉。 大战前的些微紧张,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在杀温白榆,囚穆勒,毁掉温流光第八感时,她就知道会有和温家圣者对上的一日,在王庭下妖血,谋禁术的事败露后,她也知道自己又有了强敌。 只是没想到都凑到一起了。 她和圣者之间差的不是天赋,不是机缘,是亘长的时间沉淀,但现在让她觉得尤为紧迫的,同样是时间。这场局,她将所有能算的东西都算到了,依旧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有小塔扛着,最坏的结果不至于会死,她不可能空怀揣着一腔勇气面对圣者,十二花神像不是只有好看一个作用……但她还在等罗青山两个月期限的最终审判,这种前提下,她不想自己太被动。 若是出现转机,有解决办法,她可以等,慢慢来。总有一日,她会站在九州之巅,将昔日恩怨一一料理干净。 若是没有—— 夏夜的风带着热气,灌进鼻腔却渐渐散开冷意,温禾安一步踏出空间裂隙,踩在一座山头上,目光沉静:这世上不择手段的歹毒蠹虫那样多,就算是死,也绝不可能是她一个人死。 还没到西山岭,观月楼呢,温禾安才走了十几步,就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劲领域锁定。方圆百里皆是崎岖山道,这地方本就偏僻荒凉,王庭提前六七天就得知了消息,悄无声息将人都清走了,今夜山里唯有野兽。 四周有莫名的光亮起来,温禾安抬眼,发现是悬浮的水珠,水珠晶莹剔透,龙眼大小,散发着月明珠般皎洁纯白的光,照得百米之内纤毫毕现。 天都圣者以水为道,第八感是鼎鼎有名的“水链”。 数十米外,天都圣者不知何时出现了。她精神矍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不起眼的木簪子固定着,脸上皱褶因为严肃的表情而往下坠着,掌中握着一根龙头拐杖,拐杖头上镶着颗绿翡,一身上位者的威严气派。 但到底年龄大了,背无法避免佝偻起来。 她看着温禾安,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让人觉得被利箭抵着咽喉般不适,很久没有开过腔似的,声音缓慢沙哑:“我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去岁,你修为被封,双手被缚,跪在血泊中认错,殿中那么多人,你谁也不看,就只看我。” “我让你去归墟反省,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和当时很不一样。” 温禾安绷直身体,手腕蓄力,玄音塔缩得很小,在她荡动的袖袍里转动着,随时能祭出御敌。 听到这两句话,她知道,圣者对所有圣者之下的存在是混不在乎的,就算知道她身上有圣者之器,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在一刻钟内将她击杀,因此显得从容不迫,有十足的高人风范,在出手前还体面的谈谈曾经,对她的抉择表示嘲讽与惋惜。 或许是想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折尽尊严和脊梁向家族求饶。 温禾安指甲逼近掌心血肉里,分毫不退地直视那双眼睛,唇边弧度一提,像是也跟着在讥笑,讥笑自己曾经的天真愚蠢:“是啊,我早知道那是些什么人,那样拙劣的陷害,人人都要处死我,只有你还保了我一条命。” 拖延时间,她还能不乐意么。 “我那时没想到,原来整件事情都是你授意的,谈何来的救与不救?” “听听。”温家圣者呵呵笑了两声,听不出一丝愉悦之意,双目退去腐朽之意,变得如雷霆般犀利:“我带你这么久,数度在觉得你聪明与不聪明之间摇摆,直到这半年,你才真正让我刮目相看。” “我确实要承认,半年前将你保下,是我的错,我小看你了。” 她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就说一句话,拐杖上挂着翡翠小葫芦跟着晃动起来,拇指大的东西里好像还装着酒液,随着动作晃荡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积成瀚海江流,排山倒海地朝温禾安涌去。 温禾安浑身筋骨都受到无形挤压,耳边有浩大的声响“嗡”的一荡,宛若魔音贯耳,要撕碎人的全部神智。 不得不说。 这是她迄今为止感受到最强的一股威压。 圣者与九境,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不存在越境挑战的可能。 温禾安双肩被那股万钧之力压下一点,又撑起来,她面色不变,飞速往城中掠去,温家圣者不以为意,像是在漫不经心看蝼蚁偷生。她既然排除万难亲自来了,今日就没有让人在眼皮底下走脱的打算,只见她蹒跚踱步,步子迈得不大,跨过的距离却极远,咫尺间已经和温禾安面对面。 “你从前和我说,圣者从不后悔。”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温禾安脸色居然还端得平静,她抬手用呼啸的灵力压制圣者的威压,但没有起到太大作 用,索性用手指夹起一片风刃,绕着面前剜一圈,隔开一层薄膜似的阻碍,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后悔什么。”她仍在退,嘴上却不饶人,竟是难得的伶牙俐齿,要较个口头高低:“后悔天生双感被我破坏,还是掌握了天都大部分不可见人内幕的穆勒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但我猜,最让你没有办法接受的,大概是当初被你随意两句哄回来的小孩,那会还没有你腿高,现在却能与你面对面交手了。”她将面具猛的叩紧,耳边是超声,风声,还有自己心脏不同往日的急促鼓动——是被圣者的攻伐之力逼出来的。 她咬重字音,一字一句道:“你不敢再做壁上观,因为怕我彻底成长起来,难不成,你眼中难成大器,只配养来用作成全温流光天生双感的我,终于让你感觉不安,被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祖母。”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空气中的一抹烟。 圣者本就严肃的面容再看不见一丝和颜悦色,而这时,温禾安也已经到了云封之滨的主城边缘。 老者随意估了番时间,对这几句挑衅自己威严的话难以容忍,已经很久没人敢忤逆她了,她对小辈的耐心有限,连温流光也不敢放肆。此时一手依旧拄着拐杖,一手却拢紧五指,苍老干枯的手如竹枝,张开时如同兜住了整片空间,原本悬浮于两人周身用作照亮功效的水珠融合起来,形成一只巨大的水蓝色掌印,长宽各百丈,压下来时如同让人永不翻身的五指山,要将神魂都抹灭。 “你比从前会说许多。” 圣者孤高临下望着她,像在看待个已死之人,眼神无半分悲悯:“论天赋,你不比温流光差许多,我惜才,也在你身上倾注了心血,你却像个怎么也养不熟的狼崽子。既然养不熟,那由家族培养而出的利齿与尖爪,都该由家族剔除,理所应当。” “家族永不许背叛,我已在你母亲身上上过一回当。”她冷漠地阐述:“那还是我自己的亲生血肉。” 她话音落下时,那道掌印也轰然降下。 人在遇到极端危险的情况时,身体会有本能反应,这无法遏制,温禾安从小到大,参与过的战斗没有千场也有百场,没有哪一次有如此直观清晰的反应。她眼睛变得干涩,头皮刺痛,浑身毛孔都仿佛全部张开,战斗之意却一点点攀升起来。 境界在这,她没法完全靠自己抵挡圣者的攻击。 她祭出了小塔。 猩红色的塔身迎风一涨再涨,也涨得百丈大小,七层塔身光芒各不一样,然而交错在一起,有种别样的令人错不开眼的色泽,它挡下圣者一半的攻击。 是的。 温禾安没打算让小塔全抗,她不可能永远躲在玄音塔下,事实上,如果不是和圣者之间实在有着难以逾越的岁月沉积,力量悬殊,她根本不想依靠任何外物,这让她生出种无法脚踏实地的不安心感。 越是处境凶险,越是时间紧迫,她越要磨砺自己。 在保证能活着的前提下。 灵力在她掌心汇聚成一道红菱,丝滑冰凉,掠起时涌现冲天火光,她通过阴官家独有的符给凌枝传递消息,让她这时候别动,再等等。而后自己冲上去与卸了力的掌印缠斗到一起。 红菱被掌中水浪压住,浇灭了火焰,发出烧红的炭不断被冰水浇灭的“滋滋”声,勉力支撑。 温禾安身形灵活,步法完全施展出来时形如鬼魅,她步法修到了极致,单论此道,整个九州也没几个人能与她比肩,这是她的优势,可以借此周旋。但就算如此,在第一场比拼中她就已经受伤,肩,背和小腿,被掌印擦过的地方伤筋动骨。 血腥气弥漫开。 掌印最终消散,她旋即抖开涟漪结界,铺在云封之滨外城与远郊交界之地。这里巷子多,破旧,住着许多好容易凭各种关系挤进来安身的流民和小商小贩,深夜,一点战斗余波都能叫他们尸骨无存。 做完这些,温禾安捏着手腕,一身闷响后接上了块骨头,看了看小塔,朝老者道:“据我所知,你能停留的时间并不久。” 此情此景,叫温家圣者眼中流露出厌恶与浓烈的抨击,她缓缓提起手中拐杖,嘴巴开合:“你的怜悯和热心肠永远放在这等不该放的地方,天都锦衣玉食养你百年,你毫不感恩,人间老妇养你不过七年,叫你瘦得跟缺了半条命的猫崽子一样,你却念念不忘至今。” “我有时觉得,你是叫我最为挫败的学生。” 她下了定论:“愚钝,固执,自身难保还要自寻麻烦。空有一点悟性,真本事还没长出多少呢,就妄想挑衅全九州的规则。” 这样的人,怎能手握天都重权,待她成为圣者,第一个遭殃的,怕就是天都。 她试过很多次,但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她扭转不了温禾安的本性。 圣者不想再过多纠缠了,和将死之人逞口舌只能毫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逮住温禾安,杀了她。 有一点温禾安确实说对了。 ——她的成长速度太过可怕,作为敌人,就算是前辈,也没法不生出警惕心。她尤记得自己和温禾安这般大时,也是九境,和族中圣者对战,圣者并未显露杀心,且同样有圣器作保,然一招之下,她却已然如断了翅的鸟儿从空中跌飞,吐血不止,丧失神智。 只有真正到了圣者境,才能明白那种悬殊。 但温禾安现在好好站着,只是受点皮肉伤,看似流了血,可情况不知比她那时好了多少,这足以证明些什么。 后生可畏,而她已经老了,或许再过百年,也会面临和王庭两位老圣者一样的局面,她不能给家族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思及此,圣者拐杖终于落地,与此同时,天空中骤然亮了一瞬,像平白无故扯了道巨大的闪电,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水链。” 很显然,她厌烦了跟小辈玩你追我躲的游戏,想永绝后患,解决此事。 圣者的第八感。 举世罕见。 温禾安瞳仁像猫一样的紧缩起来,她凝望着天穹上横空刺出的水蓝色锁链,它完全由水凝聚而成。水一贯清澈,柔和,很难想象它有朝一日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攻击力。同是链条,它不如温流光的杀戮之链那样凶戾,但更为危险。 毫无保留的杀招,寻常的圣者之器会直接报废。 如果玄音塔只吃了两道圣者之器,这一击下来,估计会从头碎裂到尾,不知要修养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好在这段时间玄音塔吞吃的好东西不胜其数,就算是这种攻击,也可以应对。 温禾安却将小塔收回袖子里,她冷冷望着对面的人,嘴唇翕张:“动手吧。” 她先提时间,本就是为了激出这一道攻击,自然没打算自己应对。 让人惊骇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一片羽翅状的黑云飘到眼前,在原地洞开了一扇门,那其实更像一张长得极大,却没有舌与齿的嘴,囫囵吞枣地将要嚼下世间一切。 天都圣者见多识广,脸拉得长而直,波澜不惊,宛若看跳梁小丑自取其辱,她已是这世间最顶级的存在,这道攻势除非对面也是圣者出了第八感抵挡 ,否则谁来也没用。她来擒拿温禾安,势在必得,怎会想不到这些。 空间术,她听温流光说过。 但她从未想过,阴官家家主的空间术能转移圣者的最强一击——第八感都出了,这确实是最强一击,就算是圣者,第八感也不是想用就随时能用的,攻击性越强的招式,间隔的时间也长。至少一个月内,她不能再用第八感。 然而就是这样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的招式,愣是在圣者先凝重后愣怔的视线中被黑云形成的拱门吞噬,生生转移进了主城。 天都圣者第一次觉得事情脱离了掌控,将眼睛压得只剩一条缝,她看向温禾安,声音不再平静,只剩凛然杀意:“早就算好了的?” 第148节 “永远不要等着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这是你教给我最深刻的一课。”温禾安扯了下唇,纵身一跃,如打着旋从树上飘落的花瓣,又如纵身跃入水里的鱼,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飞速赶去。 这戏两个人唱不起来,得三人登场才有看头,一把火烧得旺起来,局面才会越加混乱,王庭才会方寸大失,铤而走险露出更多马脚。 同时,她要充当锚点,告诉凌枝空间术施展的最佳时机。 圣者面容冷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激起火气,她速度更快,根本不需要借助步法,连绵的山,塔楼,深巷,夏日的栀子和熟果都成了虚晃的影子。 两人在追赶中激烈交手,玄音塔塔身上一惯充当哑巴的古老铃铛狂震,圣者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第八感在空间术中完全成型,在飞速移动,最终降临在王庭主殿之上。 圣者脸色完全变了,她没料到温禾安会有这样的胆子,她觉得自己凭借这一道塔能应对几位圣者的怒火?她想做什么,挑起王庭与天都之间的战争?她是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巫山的授意? 想归想,圣者对她下手并没有留情,想在出事之前将温禾安解决掉。 袖袍鼓动间,已经又走了三招,温禾安默不作声咽下嘴里一口血腥气,沉着视线望向王庭主殿。风云会期间,时时都有矛盾,恨不能家家都有争执,城卫队和巡逻小组十二时辰不间断轮守,在感受主殿附近出现止不住的打斗波动时可谓倾巢而出。 还有许多来参加风云会的世家,他们中也有高人,当即从睡梦中惊醒。 按理说,在云封之滨是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好几位圣者坐镇呢。 这得有多不怕死才敢深更半夜如此放肆? 而等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推开窗,或走出院门往天上看时,却一时屏住了呼吸,有些没见过什么风浪,盼着在风云会上展露头角的年轻人直接长大嘴,像被捏着嗓子似的“啊”的一声,干瘪瘪的表示震惊和怀疑。 半空中,空间术的轮廓已经消失不见。主殿之上,天穹被无数颗雨珠照亮,照得殿宇红墙黛瓦皆失颜色,唯剩惨白。某个瞬间,雨珠落下,成千万根水链,这些链条环环相扣,生生不息,组成一根巨大的水蓝色链条,贯穿下来时,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听不到别的声音,唯余铮然。 这等灭世般的情形下,各站一边的温禾安和温家圣者反而没被第一时间发现。 “这是——水链?” 陆续有人认出了这道神通,旋即开始抽气,脑子里的想法一时多得停不下来。巫山最近有动作他们听到了点风声,但没想到天都和王庭已经到这份上了。 这是要彻底乱了吗。 那他们还待在这做什么?岂不是参加个风云会岂不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想明白这层,有些脑子转得快的已经准备辞行了,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真要圣者轰杀了,他们找谁出头说理去。他们完全没往别的方向想,现在就是直接告诉他们,水链是被空间术裹挟着出现的,他们也不会相信。 若非亲眼所见,圣者都不信的东西,他们如何会信。 温禾安隐匿在暗处阴影中,手掌颤动,吞咽下几颗恢复灵力的丹药,同样注视着这场闹剧。 ……不知王庭现在作何感想,温家圣者要解释也只会和王庭的圣者解释,她哪知道王庭要做什么,被逼到这一步,三十二根傀线在今夜之后再也凑不齐。王庭不会轻易罢手,傀阵师立马就会出现。 等空间术施展在他们身上,她就撤回溺海。 月流和徐远思等人都已经登船了。 圣者……温禾安将指尖上的鲜血擦去,还能理智地衡量,她和圣者之间的差距,没想象中大。 这时,王庭之主和诸位长老齐齐出现。他们也不敢直撄其锋,先看几欲将主殿钉穿的水链,再看已经平静下来,上位者气场极浓,一脸“叫你们圣者出来解决”神色的温家老祖,想想后续计划付诸东流,目眦欲裂,头发丝就差根根竖立起来。 什么都想到了。 没想到温家圣者突然对自己家发癫。 “去。”王庭之主甚至来不及兴师问罪,他重重闭眼,对身边人低声吩咐:“把傀阵师都叫来,别分散了,全部聚在这。” 能来的世家都来了,今夜之后,再也到不了这么齐了。 水链最终没有将王庭主殿夷为平地,两位老圣者出手了。 只见两道灵光冲天而起,合二为一,化作一只手掌将水链托起,两股分外强大的力量彼此消耗,生生僵持半刻钟,产生的声音急促尖锐,万分刺耳,最终同时消散。 温禾安第一次见到王庭这两位圣者。 他们的苍老肉眼可见,衰颓近在咫尺,就像两棵失去了养分的树,枝干还在,枝叶和根系都慢慢凋敝了。很久没出手过了,这样碰撞一回,精神都好似被抽走了,其中一个更甚,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为首那个叠了叠眼皮,问温家圣者,颇为平和好脾气:“天都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温家圣者意思意思拱手,说:“阴官家的当家人有空间术。” 王庭之主胀得面红,他已经后悔轻信了温家圣者信中的内容,让她踏进了王庭辖域,以为她独自一人来,又不会在表面上对王庭动手。温禾安夺琅州在先,算计江无双在后,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可听听这话。 一个九境的空间术,能转移圣者的第八感,闻所未闻。 哄小孩呢? 两位圣者抚着雪白的长须,低低叹一声,也不知接没接受这个解释,他们似乎真的活得久了,脾气早被这世间磨没了,说:“如今溺海不稳,所有圣者都该守着中心阵线,而非横跨万里,在他人主城之内释放第八感。” 温家圣者念及方才发生的事,皱着眉受了这话。 她不知道妖血的事,更不会知道,这句话会成为日后王庭指认天都的一大佐证,因为表现得实在不以为意。 两位圣者出面时,王庭主殿中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涌出来,训练有序地散开,配合巡逻队巡查主城,安抚贵客,做派间尽显大族临危不乱的气度。 温禾安蛰伏在月色照不到的阴影中,两边圣者见面,暂时没管她,她手上绑着根徐远思给的傀线,在徐家人出来的第一时间,傀线就会在指头上缠紧以示提醒。 半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她祭着玄音塔,拥着一团骤亮的红光朝天都圣者后背拍去,手指排开三道颜色各异,刻有花朵标识的小镖,分四次十二支,带起尖利的破空声,与此同时她身形闪挪到傀阵师那侧,对凌枝说:“就是现在。” 这次没有黑云,只是道一闪而过的黑线。 精准地带走了三四十位匆匆乔装成巡逻队的徐家人,黑线还想顺带着将温禾安也带离这要命的地方,但没成功。 空间术的存在本就叫人匪夷所思,同样也有着更为严苛的使用准则。 目的达成,温禾安转 身就走,朝着溺海的方向去。 她以为自己最多只会面临圣者恼羞成怒的反击,只是她速度够快,可以脱身。 但她小看了现在王庭的混乱局面,也小看了天都圣者的野心。 活生生的徐家人就在眼前消失,王庭之主心脏猛的跳动数十下,眼前一黑,手心中全是汗,冷汗,自打他当权,从没如此失态过。现在跟前有张桌子,他早就一把掀翻了。 傀阵师关系到两道禁术! 他们让徐家人下了三十二道傀线,选了三十二个有本命灵器的天骄,直待这些人都聚在一起,傀线成阵,族中人暗中出手,生夺这些人的本命灵器,用这些沾血的灵器促成禁术八感中的“融合”一术。 同时,他们早就选定好了八感中的圣者之器,毋庸置疑,这世间最为厉害的圣者之器非徐家“金银粟”莫属,此阵已经被圣者夺下,可阵心要用徐家人的血滋养,更能激发出效果。 原本,万事俱备。 现在是鸡飞蛋打。 最为致命的是。 两位老祖油尽灯枯,平素用堆成山的珍稀灵物养着,还是眼看着虚弱下来,时间一日少似一日,今晚却被迫出手与温家圣者硬碰硬来了一场,他们怎么经受得住!这一下可好,还能撑多久—— 王庭之主脑海中念头还停留在这一句上,就见到了更为疯狂致命的一幕:温家圣者再次出手了,用了十分高明且具迷惑性的障眼法,招式看着是对温禾安追去的,一转头,就到了两位圣者跟前! 天都圣者当然不急着追温禾安,在水链将王庭这两位老怪物逼出来后,她的注意力就不在温禾安身上了。三家井水不犯河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两人,现在一见,别的都可能是假的,但是萎靡的气息总是真的。 空间术是现有的借口,证明她对圣者出手是无意的,毕竟方才也都见到了,那群人平白无故消失。 王庭这两人一死,三方局势立马发生变化。 能有机会加快这个进程,天都圣者自然不会犹豫,实际上,出手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王庭两位圣者再也绷不住宽和颜色,他们确实大不如从前,可两人加起来难道还能在明面上落于下风?他们出手将攻势搅散,拍碎,其中一个手掌不自然抖动两下,好在下一刻,另一股浩大的力量从半空降落,径直挡下余波,那是个长相板正的中年男子,眉一皱,煞气扑面而来。 对天都圣者很不客气,直呼其名:“温绛,你是要现在和我等开战吗?” 说完,没给天都圣者回答的机会,依法炮制地接连甩下三道攻击:“既如此,便先留下来吧。” “绝无此意。” 天都圣者目光一敛,视线穿透虚空,遥遥锁定温禾安的背影,她对王庭三位圣者提出暂时止战的要求:“我来王庭,只为清理门户,今日罪魁祸首是谁,三位心中自有定断,不必我多费口舌阐明。” “此女必成祸患。” 话音甫落,她率先摁下一指。 王庭三位圣者今夜可谓压着满肚子的火,一切都滑向了最坏的一面,他们也不是傻子,天都圣者不是好东西,但不是主因,空间术不空间术也暂且放在一边。 今夜不死一个人,不见血,撇开面子里子不谈,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杀!” 王庭两位圣者都出了手,另一位精神实在不济,险些要当场呕血,消失在大家视线中。而随着这一声清喝,两道长风吹起,裹挟着无边威压,从背后直追上温禾安,一左一右,像两道长镰刀,要将她拦腰斩下。 温禾安离溺海不远了,千米不到的距离,但不得不停下来应对圣者的三道追击。 果真是人一多,就会出意外。 这就是她事先设想不到的意外。 玄音塔已经碎了只铃铛,被温禾安小心捏在手里,等着日后找个时机修复。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将泛着七彩色泽的小塔丢出去面对两道圣者攻击,那是它的极限。 还有一道要自己对付。 那一道属于年迈虚弱的王庭圣者,不是巅峰时的水准,但依旧不是九境可以应付的。 温禾安给自己套了几层防御灵宝,蹲下身,五指抵在地面上,无数道涓涓细流旋即蜿蜒着从她脚下蔓延出去,像大树伸展出去的无数根枝丫。那不是水,是纯粹的灵力,她以灵为道,对灵力的掌控度已经到了极为深入可怕的一步。 但无济于事。 一半圣者之力,和完整的圣者攻伐,是两码事。 溪流从地面飞速往天上伸展,悍不畏死地缠住了袭来的那阵长风。灵流很有韧性,生生不断,源源不绝,抽取的是温禾安的力量,这种力量消耗比拼太过可怕,且双方实力悬殊,她能感觉到迎面而来死亡的刀锋和自身力量的枯竭。 时间在此刻才成了最漫长残忍的东西。 依靠自身,不借助外物与圣者之力比拼,这是第一次。温禾安有种身体真成了瓷器的错觉,泥胚子在烈火中烧着,耐不住高温,这里裂一道,那里裂一道,说不准哪个瞬间就全盘失守,裂成无数片。 温禾安眼角有血泪淌下,肌肤上也有血珠不断冒出来,她顾不上擦拭,咬牙将手伸到灵戒中……还有一道圣者之器,雪钓图。 雪钓图对她来说意义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就在这时候,有如实质的长风后又扫出一股力,压力骤增,温禾安五根手指指甲崩裂,手臂抖动的弧度很大,袖衫已经噙满了血,湿哒哒地贴着肌肤,黏腻,温热,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明。 她已经很少在对战中感受真正的死亡逼迫,但她急切的渴求力量与成长,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现在够了,该领教的领教了,圣者的实力她有数了,该是时候撤退了——她不能受濒死的致命伤。 她抽开雪钓图的系带,才要展开,就紧紧攒着那卷轴,浑身一震。 身体之中,不知是受到哪股力道冲击,先前那股从传承中汲取的绿色灵力,原本如安静的蚕丝遍布贴附在全身骨骼之中,现在却齐齐涌出来,投进神识中,血液里。 随着这股力量的融入,将温禾安死死困住,难进分毫的修为又开始缓慢往上攀升,最终艰难突破一个小小的关卡,停在某个玄妙且不为人知的境界。 温禾安额头一片细汗,脑海中像是有几方势力在搅动,另一种疼痛尖锐的漫上来,她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因为风的余威已经到了眼前,此时催动雪钓图已来不及。 第149节 她只得将雪钓图反手丢回空间戒中,咬着牙躲闪着选了个长风袭来最薄弱的角度迎上去,红色匹练在她掌中游动,往前推动时磅礴雄浑。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好似也是要正面应敌的意思,温禾安不管,攻势甩出后朝后暴退。 圣者之力被击溃! 无数关注着这一幕的人霎时哗然不止,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那是温禾安自己的力量! 但怎么可能?! 她到圣者了!? 温禾安靠近了溺海。凌枝立马伸手,用匿气一卷,将她带上船,见她活着,重重松了口气,眉间焦虑不安退散下来。 远处火光冲天。 温禾安打了多久,凌枝就烦了多久,尤其后面隔空看两个圣者一个比一个不要脸,现在还紧追不舍,顿时腾的站起来,面无表情像条美人鱼一般投入溺海中,留下一段声音:“我去去就回。” 在溺海上,没人的本领能超过凌枝。 圣者根本不敢进来。 温禾安死死搭着船杆,徐远思和徐家人已经团聚了,但被凌枝严令禁止只能待在某一个区域,只能不断地通过四方镜表达关心和感激。其他人大概也同样得到了警告,甲板上一时只有温禾安一人。 修为……这是圣者?不,不是,只是突破了九境巅峰,靠近了圣者,却没正式突 破那段关卡,这算什么,半圣? 很快,温禾安感受到那股力量隐回身体,自己还是九境巅峰,但关键时候能够催动它再次到达那种状态。她依靠着自身之力将一道圣者攻击磨掉了,虽说那位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并非全盛时的状态,但依旧不是九境能抵抗的。 半圣。 未来对敌的大杀器。 这一次,她好似走在了所有人前面。 温禾安却高兴不起来,一时间甚至分不出心神再想,她只觉得额头两边的骨头疼得像是被小铁锤一下下敲开了,敲碎了,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她不会忘记这种疼痛,这是困扰了她一生的恐惧。 手指还在细细抖着,她深吸一口气,掀开面具一角,精准摸到左脸那块肌肤,没有,没有出现裂痕,证明情况还算稳定,可头上……那又是什么。 温禾安不得不想到罗青山的那句话。 当身上出现两道妖化症状,就是妖血即将失控的征兆,无药可医。 温禾安摁着额心一侧疼痛的地方,照这个对称度,会是什么。她觉得荒诞,浑身都痛,分不清究竟是伤口痛,头痛,还是五脏六腑的挤压痛,想,难不成是什么妖物耳朵么。 要如何遮呢, 总得遮一段时间,她还有事没安排好,还有那么多人没杀。 …… 凌枝没多久就回来了,还顺带拎来了个熟人。 熟人是幕一,他如今见到温禾安的心情,已经不能用肃然起敬来形容了,那可是三位圣者同时出手,没死不说,居然还能站着! 但他这次来是为正事,急事。 云封之滨现在所有的巫山势力都归温禾安管,温禾安没事有事反正都不会用他们,但有任何变动都得和她说,这是规矩。 还有就是,他要找凌枝让行个方便。 商淮已经跟凌枝发过消息了,但这个时间点,这两位都没看四方镜。 真是要命了。 头顶疼痛最剧烈时,温禾安脸色惨白,实在忍不住偏头吐出一捧鲜血,她摆了下手,用手巾慢慢擦拭,示意不用管她,接着说。 幕一头皮一麻,在凌枝冷酷不善的视线中开口吐露前因后果:“公子这次去萝州城,带了族中三位长老,十余名外执长老和执事,人数不算很多,但怎么都够了。谁知就这次不同寻常,传承开启,需要同行队伍中的大半人结阵护法,其中包括两位排名最前的长老。” 等于说他们现在能出手的人并不多。 这事实在也打了巫山一个猝不及防。 从来没有谁进传承需要这种阵容的护法。 当初温禾安等人进去,外面可没一个人守着。 “公子进传承当日,就清理了所有守在传承附近的盯梢探子,云封之滨这边也没有异常。可林十鸢突然给出消息,说有两辆云车从云封之滨出来,半途在江州停了一会,找珍宝阁补充了海量灵石,云车分别隶属于天都和王庭,目的地在萝州,最多再有一天半就能抵达。” “圣者不能进传承,无法露面,族中二长老与四长老已经赶来,但巫山距离萝州太远,时间上怕赶不及。我的意思是,我与宿澄等人先从萝州赶过去,为公子支撑。” 幕一无师自通地拍凌枝马屁:“世上再快的云车也不及家主的摆渡法门,还请家主帮个忙,我们愿出高价来请。” 不管是传承中的人中途出来,还是外面的人攻进去,一旦过程被打破,全盘都将中止。 世上最大的机缘跑了不说。 可能还会为陆屿然本身带来反噬。 凌枝高高挑起眉:“温流光和江无双?他们是蚂蟥缠在了你和陆屿然身上么,怎么哪哪都有他们,烦不烦人呐。” 她想拒绝,让出两位阴官给他们带路,时间上慢一点也没办法。 温禾安这样子,待在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圣者不是好招惹的,她准备带她回渊泽之地养着,还能陪她谈天说地,妖眼附近那两棵桃树说不准有救了。 “时间拉得太长了,你们撑不住。”轻轻出声的是温禾安,她看起来实在难受,伏在船杆上,眼皮被汗水沁润了,睫毛也是,没有起伏时像一道安静诡异的纤瘦躯体。 头上剧痛现在才慢慢消减,没有诡异的东西冒出来。 暂时可以松口气。 她看向凌枝,道:“去萝州吧。” 凌枝眼皮直跳,她走过来,凑得很近,睫毛几乎要贴上她的眼睛,确定她没开玩笑才拉开距离:“你才跟圣者打过,又要去和那两个打?” “别担心,路上几天可以恢复过来。” “圣者不出面,九州只有我能同时牵制住温流光和江无双。” 这是事实。 温禾安看了看自己双掌,睫毛向上微掀,尖细的下颚抬起来,声音低低的:“……他需要我,我必须到他身边去。” 撑住这一局。 也唯有她可以。 就像当初,他除夕才从妖骸山脉出来,遇上袭杀,重伤未愈,仍顶着枯红蛊来归墟捞她那样。 哦。 凌枝不懂,但不妨碍她得出结论:两个天赋绝伦,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疯子。 第102章 六月十二, 子夜,归墟海边大雾弥天,两架云车遮天蔽日, 一前一后停在秘境之门前。有人从云车中下来, 一行十余二十个,人都进去后,云车就由人驾驶着纵入云中,留下个庞大的轮廓虚影。 秘境正中,深夜该有的平静被突兀打破。 随着最中间那座传承的成熟, 整座秘境隐约虚幻起来,力量被肆无忌惮的抽取, 像供养着一只胃口巨大的饕餮。 可想而知,最中间那座传承中究竟有着多大的好处。 温流光与江无双已经进过传承, 但这不妨碍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他们离开了秘境,可手下的人还都守着, 三日前突然得到的消息, 连风云会都撂下了,直接赶了过来。 赶到一看情势, 均心照不宣笑了下。 商淮眼皮跳已经有两天了,事实上,几天前, 他们才到这的时候,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族中排名前十的长老,这次来了三位, 实力跟穆勒不相上下,无一不是经验老道毒辣的九境巅峰, 就算是江无双和温流光带人来,也丝毫不带怕的。 ——王庭和天都不可能将这个机会让给巫山,他们来之前自然做了这方面的打算。 谁能想到这个传承居然还要人结阵护法! 如今三位长老,三长老和五长老都在阵中充当阵心,腾不出手,他们这边的阵容霎时弱了大半。他和七长老大眼瞪小眼,每对视一眼,都要皱一次眉。 陆屿然进传承前,直接清场了秘境内圈,没让一个人走脱,而意识到事情不对的第一时间,商淮就将情况跟族内沟通过了。二长老和四长老都在赶来,如果情况顺利,消息不走漏的情况下,只要再多争取三日时间,到时候就算那两边反应过来,也无济于事。 可巫山一直很倒霉,今年更倒霉,“怕什么来什么”这个词,用在什么时候都极为合适。 天都和王庭偏偏就知道了!他们从哪知道的?! 事情一下变得十分棘手。 要知道,巫山和归墟之间,可隔着个王庭,多出近三日的路程。就算他们先出发,也有一天多的时间差。 这一天多,谁来顶住? 谁顶得住啊? 商淮跟温流光和江无双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嘴欠,和这两方势力那是无时无刻不在结梁子,但很惨痛悲壮的事实是,动起真格来,他的手上功夫肯定不如嘴上功夫。 他一个也打不过。 打起来,他可能要壮烈牺牲。 于是真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商淮沉着胸腔,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和巫山一众人挡在传承和护法 阵前,面色沉如水:“来得可真快。” 江无双在路上就知道了王庭的变故,心情糟糕到极致,两位老祖回到祖地后的状态极差,原本可以撑到明年年末,现在看来能不能到今年年末都不好说,禁术“融合”也没了……成功截胡陆屿然让他提起了些精神,露出几天来唯一一个笑容,语气轻轻:“再快也没巫山快。” 从来都是商淮不动声色怼得人面红耳赤,自己还没被堵得无话可说的时候,形势所致,说话也没底气,他冷声:“来这么多人也没用,传承不认你们就是不认,上赶着更得不到什么。” “那又如何。” 说话的是温流光,温家圣者出手但没能击杀温禾安,尤其还伴随着温禾安可能摸到了圣者门槛的消息一同传来,让她心中极其烦躁,话语冰冷刺骨:“我们得不到,陆屿然也未必能得到吧。” 摆明了。 他们来的目的不为别的,没想私吞传承,所以传承认不认都没什么,他们唯一的目的是破坏传承,将陆屿然逼出来。 这种东西,要么大家都别得到,绝不能落在其中一个人手里。 图什么啊这是。 商淮面色凝重,他掌心合十,倏地一转,抽出一柄墨色软剑,知道这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顶级战力就那么几个,站在一起,优劣势很明显,温流光锁住了巫山七长老,轻蔑地一瞥商淮和他身边两位长老,朝江无双道:“速战速决,对付这几个差的,你没问题吧?” 第150节 江无双要笑不笑地拉出个完美弧度:“当然。” 温流光与七长老很快战至高空中,昔日风云人物与今日少年至尊相遇,战局瞬息万变,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谁都知道,七长老不是对手,他拖不了太久。 至于江无双这边,更没悬念。 两位九境,开了第八感,也强,但不够看,至于商淮,他连八感都没开。 几人很快交战在一起,开启了第八感的九境手上都有真本事,那几位长老有配合,甚至有融合秘技,起先跟江无双打得有来有回。这是因为他们可以动用第八感,而江无双的第八感生机之箭需要汲取周边千百里的植株生机,这些早已经被传承吸干了,凭借这个,也拖了江无双一段时间。 可第八感短时间内只能动用一次。 优势很快不再。 商淮跟江无双的每一次碰撞,一定能感受到身体里哪一片骨头嘎吱嘎吱作响,那声音让他自己牙酸,回头一看,执事们与普通长老们的混战也是超乎想象的节节败退——江无双和温流光既然来了,肯定要保证破坏传承后,能在三位巫山长老和陆屿然的围剿中从容脱身,他们带来的阵容不弱。 简直是,令人绝望的场面。 半空中,温流光在激烈的交手中朝江无双看过来,红唇似烈焰,不耐而冷漠地问:“少浪费时间,你究竟能不能行,不能行换人。” 江无双一掌横推,推得商淮身边一个老者身形暴退,胸膛霎时间血肉模糊,不忍直视,气息即刻萎靡下来,江无双收起笑,面无表情负手而立,风轻云淡道:“看,并非我不留情面,有人催呢。” 他白衣翩翩,很是潇洒俊逸,一袖撂开三五人,不紧不慢往后方护法阵上去,手掌伸起,落下,距离法阵几米时倏然顿住,身体旋即倒退几步,手指中有鲜血喷涌而出。 商淮站在他对面,别提多狼狈了,束发的发带也散了,压根都不想说话了,一动嘴巴,就想吐血。 他炸了件九境灵器。 江无双哑哑笑一声,看着顺着指骨往下淌的血,说:“我原本不打算杀你。” “你自己求死。”他话势倏然一收,身形和灵力同时暴起:“那就怨不得我。” 接下来半个时辰,商淮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时刻,完全取代了夺取玄音塔时的阴影,很多次,他都觉得自己在死过去和吊着一口气之间痛不欲生,没死全靠自己顽强的意志。 开玩笑。 陆屿然还在后面呢。 那特么,可是他从小到大,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虽然性格臭,没几句好话,但就和多年前他所承诺的那样,陆屿然在身后接受帝主传承,为九州千万人撑着,他也在前面撑着,不死不退半步。 江无双不耐烦等,直接丢出一道圣者之器炸在了护法阵上,商淮瞳孔一震,想也没想,咬牙用最后一点力道甩出一道圣者之器。江无双看着已成血人,但一而再,再而三打乱自己出手计划的人,没想到他还有圣者之器这种东西。 商淮用掉圣者之器后,觉得是真玩大了,他以后别想再回天悬家的大门,除非陆屿然出来后补一道给他。 然而就算惨成这样,差距就是差距,不敌还是不敌。 除了绝对的实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种局面。 护法阵最后也破了,骤然遭逢变故,里面几位长老都横飞出去,三长老和五长老好点,但也遭到了不轻的反噬,一时间顾不上法阵,跟两边的人交起手来。 商淮再一次被江无双针对,身体遭到气浪攻击,如炮弹般甩出去,甩到一颗古树上,吐出一大口污血,感觉这下自己是真要死了。 他视线一直盯着那座宏大的传承,寄希望于帝主,每一次外人以为绝顶的机缘,陆屿然都要吃不少苦头,“帝嗣”没想象中那样舒坦高贵,希望帝主能明白这一点,对自己选中的后人好一点! 然而他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像是琉璃罐子从高处碎裂的咔嚓声,他伸手擦掉眉毛上淌下的血,见到传承上那层淡蓝色结界上裂开了一道痕迹,几位长老见状目眦欲裂,高声喝:“——不要!” 暂时还没人碰结界,虽说护法阵没了,但里面不至于这么快就受到了影响,此情此景,唯有一种可能。 里面的人感知到了外面的情况。 他放弃了传承,要出来解局。 商淮觉出极为深重的苦涩和丧气,喉头不知是被血哽住了还是怎么,很是酸痛,俯下身连连咳嗽,眼前一阵阵发晕,求神拜佛肯定出不了奇迹,他捏紧拳,不知怎么,脑子里唯有一个人名。 “温禾安……” 他想,温禾安会到吗,她才和圣者打完,她真的会来吗。 现在这个局面,可不是谁都有勇气出面的。 她不来,谁都没法说什么。 她若是来了,商淮心想,从今以后,谁再说温禾安一个不好,不管族内族外,他都第一个站出来骂他们瞎了眼。温禾安和陆屿然,在他这里,就是绝配。 在第二声碎裂声响起时,他就不想这些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也就是在这时候,几道身影极快地横穿虚空,灵猫般出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中。 温流光和江无双第一次同时变了脸色。 一只手落在商淮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旋即,触感消失,一道温热的气息出现在眼前,伴着淡淡的发香,商淮心如死灰,勉力睁开眼睛,见到了凌枝熟悉的小圆脸。 她眨了下眼,扫视他一身,问:“你是要被打死了吗?” “……” 商淮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是临死前美好的幻象,但凌枝的话太真实了,他挣扎着坐起来了些,费力偏头往凌枝身后的战局看。 打斗渐渐停了下来。 他找到了这突如其来寂静的源头,眼前一片晃动光晕,迟钝懵怔,还是顺着温流光恨入骨髓的视线找到了全场的焦点。 温禾安脸上抵着鎏金色面具,那是一个很典型的狐狸笑脸,穿了件条张扬的红裙,身段窈窕,曲线中蛰伏着神秘的危险和力量。 她习惯了这种场面,一旦出现,各种各样的视线总是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目不斜视,朝着最中间那座传承走去,巫山长老惊疑不定,想要挺身拦她,却见临近传承前,还纠斗在一起的巫山和王庭执事被迫中止,她五指一曲,快到没看清动作,王庭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鲜血喷溅,横死当场。 巫山的长老抹了把脸上的热血,见三长老和五长老都没 出声,默默站了回去。 江无双心中烧起无边怒火,他已经被这一件接一件不受控制的事刺激得要没有理智了。 活到现在,百年了,他所受过的挫折加起来没有今年一年来得多。 他胸膛骤烈起伏,眼睛里笑意全然消失,只余暴雨前的肆虐阴沉:“什么意思。温禾安,你打定主意与我王庭为敌?” 不是没有警告的意思。 温禾安还在往前面走,跟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但她声音天生温柔,才杀了人也不沾什么戾气,显得干净清透:“哦?王庭不是早就与我为敌了?这萝州城里,耐心找找,还能找到王庭对我的通缉令。” 江无双感受到了压迫感。 是的。 从前温禾安有实力,但脱离了世家,他始终没将她放在和温流光同等的位置,自打知道她从三位圣者手里全身而退,没残疾,没卧床,还能来这动辄杀人后,在他心中的威胁程度骤然拔高。 王庭现在情况特殊,他不想惹上这温禾安这个麻烦了。 见温禾安接着往前走,而她一人加入,就让局势发生了变化……现在是护法阵被打破,巫山三长老和五长老吃了反噬,受了内伤,猝不及防下才有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他们现在正疯狂咽着恢复的丹药,过不了多久,就有重新结阵的机会。 绝对不可以! 江无双捏了下拳,他深深盯着温禾安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现在退出,不再插手三家之间的任何纷争,我代表王庭与你和解,从此之后,王庭任何人不再为难你,往事一笔勾销。琅州之事也作罢不提。” 真是好大的脸。 江无双何时给人这样的脸面过,说是和解,在某种程度上,实则与示弱没什么两样。 温流光瞬间甩脸,任何抬高温禾安的人在她眼中都是敌人,更遑论原本就是敌人,她同样察觉到情势失控,当即目露讥嘲,嗤笑:“这种时机都捉不住,没用的废物。” 江无双太阳穴上有青筋在隐忍跳动。 凌枝有些讶异,她在商淮身边幽幽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王庭跟人服软呢。” 商淮嘶了声,后知后觉感觉自己现在大概很不成样子,抬起袖子擦了擦,又想遮一遮,凌枝皱眉看着他莫名的举动,说:“别遮了,两边都青了。” 颜值下降了不止三个度。 谁打人还打眼睛啊。 她声音逐渐不悦起来,问:“谁跟你打的。” 商淮觉得有些丢人了。 凌枝开始皱眉,又问了声:“谁打的。” “……江无双。” “哦。”凌枝活动了下手指,说:“等会看着他怎么被揍的。” 温禾安出现到现在其实不过须臾间,但时间像是过了许久,她走到传承跟前时,它已经裂开了第三道缝隙,原本平滑的表面泛起水纹一样的涟漪。 她没有回答江无双的话,而是丢出一道结界,屏蔽了外界声音,但为了让巫山人安心,还是让他们看了结界中的画面。 “来得好像有些迟,但赶上了。” 她手掌轻轻贴在涟漪上,里面有两种力量,帝主的力量抗拒她的靠近,但另一股力量无条件接纳她,与她无比贴合,石榴红裙边垂在脚踝边,轻抚夏夜草丛,她轻声道:“没事,云封之滨的事已经结束了。” “我到了,巫山和传承也不会有事。” 温禾安慢慢将鬓边碎发拨回耳边,侧首:“接下来……在传承结束之前,没有一个人能闯进来。”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又像是听到了她的话,传承停止颤动,裂缝没有再接着扩大。 温禾安浅浅笑了下,随后跨出结界,气势蓦然一变,她先是朝三长老和五长老点头示意,道:“几位长老接着护法即可。” 巫山的人没见过这等峰回路转,个个悄悄翘起胡子,点头回礼,什么也没说,结阵的结阵,准备反攻的也开始做准备。 温禾安看向江无双,可怕的威压霎时铺展百里,肆无忌惮囊括整片战局,风吹起她的裙角,鲜血般张狂残忍的色泽,她吐字清晰:“我拒绝。” 她发出邀请:“来吧。” 她接手了战局。 第103章 传承内, 长空廖寂,焦土千里,天幕被精准地划分为了两半, 一半皓月皎洁, 如流银倾泻,一半烈日暴烈,如炽火焚烧,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拧成有若实质的灵力绳索,严密系在站在阴阳交界之处的人影身上。 再温和的力量, 积涌成江洋,也不好承受, 更遑论两股力量相生相克,并不温和稳定。 陆屿然进来已经几天了, 别人进传承或许是机缘, 是格外的恩赐,但对他而言, 只会是一个又一个必须闯过去的关卡。 不能退缩, 不能倒下。 帝主像在用为数不多存于世间的力量去雕琢一件足以为九州抵挡绝大多数风险的强大兵器,他已经足够优秀强大, 这种力量却想让他更加无坚不摧。每次出手,不是要增强什么,就是要改善什么。 果真, 又是一次残酷的淬炼。 过程十分痛苦,但陆屿然从来是个可以忍受痛苦的性格——他的第八感“镇噩”堪称九州史上攻击性最强的八感,那不是用来对付人的, 按理说也不是人的躯体能承受住的,但陆屿然最终还是做到了。 现在传承的力量仍旧在增强他的第八感。 第151节 说增强不太贴切。 陆屿然原有的第八感一旦施展, 千里内所有生灵荡然无存,因为力量太盛,同时会耗支他自身,而这次传承意在改善这一点,能让他根据妖气范围与多少决定第八感的施展范围和强弱。 在对付妖气,镇压妖骸山脉这件事上,陆屿然没有选择,唯有接受。他的身后就是九州,是巫山数以万计的族人,他的父母亲人,好友。 现在还多了个尤为特殊的的人…… 陆屿然能察觉到商淮的命牌光芒已经黯淡了大半,如风中火烛,昭示着外面情况到了何其糟糕的地步。 他眼皮沉得很,对疼痛已经麻木,但身体仍有本能反应,汗水滑过眉,在他抬眼时滴到眼睛里,涩疼,浑身脉络撕扯纠缠,剧烈跳动,第八感完全混乱,像一片被推翻重建的废墟。 艰难站起来,天地间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响起锁链碰撞的清音,他疲惫至极,哑声说:“出去解决一下。” “——等下回来。” 这次第八感的扩张,他不愿放弃,“镇噩”的攻击力如果可以控制,范围缩小,精准到个人,对战时的优势暂且不提……温禾安的妖化,又多了一种遏制方式。 方法越多,他越心安。 但压在他身体上的锁链霎时沉下来。 这是不赞成。 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这是其一。其二是,断掉的传承想要再续,那前面几天受的苦就白费了,他就算再回来,也不一定撑得住。 陆屿然不再多说什么,他愿意忍受,但从不是任由摆布的傀儡,确认说不通之后,双腕一动,手指舒展,手背上倏的迸出根根青筋,他抬眼望向结界外,吐字:“现在不出去,要等外面人全死了被人逼出去吗?” 话音落下,惊人的力量开始冲撞结界。 传承之力不会过分阻止他,怕他伤上加伤,很快结界由里至外碎裂,只剩最后一层时,熟悉的灵力涌进来一丝,因为太熟悉,就一点也被陆屿然捉到了。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半晌,陆屿然的灵力往回拢,束回掌心,他垂眼,缓缓扯了下嘴角,回到原来的位置,双臂一伸,朝半空中轻声说:“来。” 两股力量蜂拥而上,将他淹没。 结界外,四周阒静,灵力涌动间肃杀,压抑。 时到今日,经历太多变故,只要遇上温禾安,板上钉钉的事都能翻个面来,比见了鬼还邪门,温流光心性被狠狠磋磨过,现在环着胸是真的只想冷笑:江无双这没用的废物,以为他多厉害,是,嘲笑别人挺有一套 ,当缩头乌龟认怂也挺厉害。 自以为是,还没人领情。 但她没再说什么,被锁在温禾安的气机里,让她心火燎烧,杀气腾腾,言简意赅地和江无双对了个眼色,说:“一起上,杀了她。尽快,能不能行?” 对她来说,杀了温禾安和破坏陆屿然的传承同样重要,她不能再忍受一次被温禾安耍得团团转的事情发生了,成为九州的笑柄不说,她已经怀疑自己生出心魔了。 江无双隐晦地扫视了圈战局。 先前缠住他的巫山一众已经没什么战斗力,商淮还剩一口气都算他顽强,唯有个七长老还在,但不是温流光对手。方才的僵持是谁也不肯先亮底牌,他们并非多牢固的合作伙伴,防着巫山的同时也要防着彼此。 “行。”江无双语气阴恻恻,被下了这么大的脸,他维持不住笑容:“拿真本事出来,别藏着掖着了。” 几人转瞬间战到半空中。 温流光和温禾安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但在江无双这里不是这么个情况。他和温禾安碰了几招,对面不弱分毫的战斗技巧和力道让他紧绷着警惕起来,身体本能告诉他,这是强敌。 跟商淮等人打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是你第一次在明面上出现,站队巫山。” 江无双一双眼睛紧盯着温禾安,他不得不拔剑,惊人的剑光与洪流般的灵气对撞,两人擦身而过时,他嘴唇张合,声音不高,但饱含了情绪,极为不解:“你曾经是天都的少主,为天都做了多少事,我难以想象,巫山怎么能和你达成合作的。” “他们相信你?” 在场诸位都是什么耳朵,听了这话,几位正在紧急恢复,往嘴里塞丹药的长老眼皮纷纷跳起来:他们可没和温禾安做交易,这位根本不是来护巫山的,但她能来,他们没什么好说了。 一边的商淮咳了声,他眼皮太重了,但不敢阖上。 不看他们打完,或巫山援军赶来,他总觉得还会横生波折。 巫山倒霉是出了名的。 凌枝听着很是惊奇:“我之前觉得温流光脑子不好,没想到江无双看起来没好多少,他这是在挑拨离间?还是想撬墙角?” 劫后余生,商淮对一切都看淡了,他有气无力骂了句蠢货,说:“他马上就知道这墙撬得撬不动了。” 知道内情的人觉得毋庸置疑,这肯定是要将关系公之于众了。 凌枝托着腮,等着看江无双和温流光惊掉大牙的表情。 温禾安敛下眼睫,以极其精妙的角度避开凌空的剑光,声音微寒:“王庭现在好奇的事越来越多了。” 因为江无双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出错了。他追杀温禾安的时候,想的不多,双方绝不可能建立信任,她不会为他所用,一个真正实力极强,野心极强,堪当家主的人,是不会真心实意为别人做事的,但巫山做到了。 她不可控的缺点,尽数成了优点。 而王庭现在,以及未来一段时间,是最需要人的时候。 江无双笑了下:“我这人对想不通的事,总是格外好奇,想方设法也要知道答案。” 他的视线阴湿,褪去笑容时,像条攀附在肌肤上的蛇,与剑修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温禾安找到机会,强压上去,指间灵鞭甩过他握剑的手掌,鲜血滚落下来,错身时,她看似出于好心给了他回答。 “我只负责保证陆屿然的安全,巫山其余任何事不归我管,与我无关。”和巫山捆绑在一起,对温禾安和巫山来说都不是好事,彼此都嫌累赘,她并不揽这个活。 “所以。”她说:“你今日过不了这关,不若考虑暂退吧。” 话音甫落,温禾安皱眉,看向半空中。 温流光已经忍受不了江无双丢人现眼的愚蠢,她不知道他在墨迹什么,和温禾安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他们怎么敢的,不怕被坑死吗。 这个人指望不上,但拖住温禾安也行,她自己上。 七长老带伤上阵,毕竟年老,不及年轻人身上那股越战越勇的劲,攻势上被找到一个漏洞就是节节败退,被温流光用仅次于第八感的招数击得暴退,难以为继,从半空跌落下来,半跪在地面上呛咳不止。 温流光拿下这一局胜绩,从另一边直取护法阵和传承结界。 结界表面已经布满蛛丝状碎裂痕迹,不堪一击。 江无双这时候和她有了默契,立刻挡住温禾安的前路,说:“你话说得太早了。看来需要退的并不是我。” 事情经历波折,但最终还是往事先预想的那面发展了。 “看看。”江无双示意她看看四周,说:“一对二,今天陆屿然的传承顺利不了,你也自身难保。” 温禾安想起了两天前自己额心上方的疼痛,抿了下唇,视线隐晦扫过温流光与江无双,他们也都进了传承,进步肯定是有的,多与少而已。她和这两位战力相当,一对二原本相当吃力,这次突破后不是不可以做到,但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那就速战速决。 “是么。” “之前或许不行,今天可以来试试。” 温禾安停下动作,她回身看着温流光背影,裙边袖角与长发在风中剧烈拂动起来,这风来得奇异,只她身边有,伴着馥郁花香。庞大而澎湃的领域形成轮廓,她站在正中心位置,眼睫一抬,十分平静:“我说过,在传承结束前,没人能踏进去一步。” 她厌烦了这样来回的试探,你一招我一招无关痛痒的较量。 这样他们永远不会退。 想要他们退,只有将他们打得断骨骼,逆肺腑,手段用尽,惊疑不定。 某个瞬息,温禾安两瓣眼仁中清晰呈现出来的,不是对面的江无双,而是盛放姿态的花朵,她手指轻轻抬起,往温流光的后背摁下,像拽起了纸鸢的那根线:“你的对手是我——回来。” “这是……”比前段时间更为迷离梦幻的花丛出现在瞳孔深处,商淮才吃了药,觉得好一点,现在又不太好了,这招式不是冲着他来的,但压迫感比上次凌厉太多,让他有种头皮被针扎的刺痛感,因此说得有些不确定:“十二花神像?” “嗯。” 凌枝好心介绍:“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好好看看。和你上次看的不一样,这次可不仅仅只是漂亮。” “陆屿然还真有面子,十二花神像难得露面一次,尽用在他身上了。” 凌枝还在纠结温禾安刚才的回答,微微皱眉,直接问:“她为什么说在帮巫山做事保护陆屿然。你们长老说什么了?倚老卖老欺负人对她施压了?” 这是真冤,商淮连声否认:“……怎么可能。先不说谁敢去给二少主施压,巫山这边,也没人敢将手伸到陆屿然身上去。” 除非活够了,想给安逸的人生找点刺激。 “巫山大长老呢?” 这问哑了商淮,大长老,家主和陆屿然三者之间,父子关系,叔侄关系一向让人紧张且捉摸不透,但:“不会。他们是最没可能做这种事的人,他们很注重细节,陆屿然是帝嗣,他们不会不经过他同意就妄自行动。经此一事后,就更不会了,巫山不是恩将仇报的种族。” 凌枝寻思着原来是她自己不认,表情一松,道:“喔,那没事了。” 商淮靠着皲裂的树干,哪还有心思想这些,他现在担心的是打得打不过,掂量了会,觉得不好说,问凌枝:“你知道二少主的第八感是什么吗?” “算是知道。” 凌枝给出评价:“世间最酷的第八感,绝无仅有。” 商淮稍微松了口气。 “别想了,她的第八感不是用在这些讨人嫌的东西身上的。” 商淮眼里浮现出疑惑:“不是战斗?也不是疗愈,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凌枝想着照顾伤患,语气也没多重,想了会,说: “这不是马上就到秋天了,过不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商淮更不理解了。 什么第八感还和季节扯上关系了。 “话说回来,温禾安打人也不需要用第八感,你难不成以为温流光的杀戮之链和江无双的生机之箭,会比十二花神像强?” 商淮听得半信半疑,他不是不信温禾安的实力,七长老还能顶上的话另说,但现在情况摆明了要温禾安独挑大梁。 这才说了没两句话,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摊开手一看,掌心中都是血沫,凌枝好心给他递手巾,见此情形,才沉下去的愠色愣是又翻卷上眼底,冷冷说:“行了你好好歇着,心放回肚子里。” “谁说她要孤军奋战了,我不是还在这里?” “你要出手?” 凌枝觉得自己的珍珠耳铛沾到了露珠和血液,取下来后丢了一只,抓着另一只在手中玩,她慢吞吞看向圈中的江无双:“你被人打成这样,难不成要我当这事没发生过?” 她脸庞上气咻咻的神采不加掩饰,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什么话有问题,商淮听得心头一震,耳根发烫,撑在地面上的手掌原本就颤,现在颤得更厉害。 “……” 他更不敢看凌枝,仓惶闭了下眼,脑海中一时告诫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一时又控制不住,谁知道凌枝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和她那师兄,应该没那回事了吧,以后怎么办,巫山和渊泽之地离得还挺远的…… 直到尖利的破空声和温流光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彻在耳边,他没心思再想别的。 第152节 …… 温流光被冲天而起的藤蔓卷着狠狠甩回十二花相领域时,心头第一反应不是气急败坏,而是不敢置信。 她切断藤蔓,就地灵巧翻滚几周,脚尖蓦的扫灭一片鲜嫩花枝,目光炯然,自打她知道温禾安的千窍之体,又知道了她修的是十二神录,就算到会有遇见十二花神像的一天。 越是强大的招式,越能看出使用者真正的功底。 因此,温流光站定后第一句话是:“你突破了。” 江无双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我也不知道。” 温禾安招手,这个领域褪去极端美丽的外表,露出了真实危险的一面。每一朵花都攀上了骤烈的颜色,像人的骨骼皮肉注入鲜血,一时间,无论是地面上,四周,还是天穹中,都流动着莹莹光泽,渐渐的,有微弱心跳声落入耳里,惊带起毛骨悚然之意。 张扬的色泽涌至半空,环绕着她站里的方位,升起了十二道画轴,荼白,鸦青,靛蓝,藕荷,葱绿,海棠红,慢慢沁满了虚幻的轴面。杀意肆虐,压得人脊背咯咯作响。 十二花神像,十二道攻击,呈包围之势,将两人合围。 “好像是有点。”觑见温流光与江无双如临大敌的神情,温禾安信步朝前走两步,招一招手,前三道画轴呼啸着冲下来,在这等动静下,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两家的圣者亲自出手教,没点进步,说不过去。” 温流光看不得她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跃上前,唯有一句话:“杀!” 三人所在的地方被滔天的白雾,急速绽放又凋敝的花丛以及灵力遮蔽,只能听到让人心惊肉跳的碰撞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折断的嘎吱声,除此之外,就是男子时不时发出的低低怒吼。 江无双在十二花神像中遭遇了人生最挫败的时刻。 自打他们四人崭露头角至今,几乎没正儿八经交过手,温禾安和温流光一战,叫世人给他们的排名初步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温流光被低估了。 江无双也将她排到了四人之末。 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他最先负伤,三人激战到昏天暗地时也是第一个往后撤,那几步撤得温流光都猝不及防,皱眉看他,眼中无语之色令人无法直视,她红唇一动,胸膛起伏着见缝插针讥嘲:“我建议你,有时间往别人身边安插暗探,不如自己回王庭好生练练。自己丢人没关系,别关键时候来拖我的后腿。” 比不过温禾安,已经让她烦得要死了。 而此时,十二花神像才过七道,后面五道攻势一道比一道强。 江无双深深吸了口气,他听过世上所有赞美之词,从未听过这等质疑贬低之语,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三人的比拼中,他确实隐隐占下风。 又是三道画轴如山岳般压下来。 温禾安并不好受,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气定神闲,强行催动十二花神像的最强攻击状态,同样也是在压榨自己,随着战斗到热血澎湃的时刻,她肺腑中翻江倒海逆乱起来。 但她向来能忍。 反而是三个中看上去最轻松的那个。 长裙被血沁透,又被她用灵力烘干,然而气味还在,混着花香,闻着是格格不入的幽淡血腥味。温禾安目光始终冷静,在十二花神像的领域中,她不需要冲上去搏杀,花像就是她的手段,她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纵观全局。 最后两道花像终于将温流光的第八感逼了出来。 血光冲天,破开花像一角。 江无双的第八感生机之箭可以汲取任何植株生机,但温禾安实力隐隐在他之上,也非自愿,他根本抽不动,处于被动位置,只能甩出圣者之器。 见状,温禾安不由勾勾唇,露出第一个笑容,凌枝的声音被风吹到耳边:“现在?” “就现在。” 凌枝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神乎其神的空间术。 原本温流光的杀戮之链足以破杀那道花像,可空间之门恰好就开在她跟前,当着她的面将她的第八感吞进了肚子里,她脑袋一懵,几乎是霎时间想起了祖母跟自己说的话,要防阴官家家主。阴官家说是绝对中立,可那是平时,真到要开战的时候,他们只会跟巫山同气连枝,那些隐世家族也是。 帝主死了,余威仍在。 但这么久了,她杀得忘我,见凌枝不出手,也就将这回事抛到了脑后——她总不能因为顾忌这个,就一直不出手。 一时的疏忽造成致命差错。 花像上轴面舒展,露出一支海棠,携万钧之里轰杀而至,可温流光用以对付它的第八感没了……咫尺之间,避无可避,温流光咬碎了牙齿,咬得口腔中全是铁锈味,才不得已仓惶闪避,丢出最后一道圣者之器。 ——这道圣者之器是最后的底牌了。上次和温禾安交手,她已经丢出两道圣者之器,被一个破塔叼着吃了。 温流光十指摁得死紧,不知是被伤的,还是被气的,连连呛血。 好在圣者之器就是圣者之器,破除了花牌之后仍有反攻的余力,奔着温禾安前去。 她再如何伪装,气息的萎靡骗不了人,用完最后两道花牌,已经是强弩之末,纸糊的花架子。温流光被耗得自顾不暇,此刻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反攻的圣者之力,想看她这次又要如何应对。 温禾安从巨石上站了起来。 她脸色白如纸张,衬得身上颜色更艳,手腕自然垂下一段,被花瓣状的袖边遮了一半,另一半露出两圈珠串,珠串有些大了,颜色也重,花花绿绿材质各不相同。 温流光会注意到这截手钏是因为温禾安正垂着眼拨弄它,察觉到她既惊既怒的打量,她撩起眼回应:“我也是第一次用。” 说罢,她将手串取下来,用了个九州之人看不懂的手势,如仙鹤腾飞,似螣蛇飞绕,珠串被点亮,十五颗珠子飞速转动,眨眼间变得极大,像缩小的星球,撞向圣者之器。 两股力道相撞,珠串力道将圣者之器的余波冲散,并在温流光睁大的眼睛里急速贯来,在她没有反应过来时洞穿了她的肩膀,将她狠狠钉穿,可怕的力道出于惯性将她炸后十数米,脚下压出两道深重的划痕。 这又是 什么! 这不是九州的力量? 这边江无双的情况也没多好,他原本甩出了圣者之器,现在圣者之器是跟花像冲撞散了,但突然冒出了一个杀戮之链,他脸皮抽动,眼睛直跳,狠狠咬住了颊边肌肉。 他胸前肋骨已经塌陷了几根,扁下去了一块。 江无双天生剑骨,他的剑温禾安见过了,但那块“骨”还没露过面,现在也被逼出来了。他身体里有块骨头散发出朦胧光团,与手中的剑共振,爆发出无匹的锋芒,一起嗡动时有莫名的威势。 然而这块骨的第一次出现实在不美丽,温禾安和温流光的对战水晶石影像他看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觉得也不过如此,现在真正面对了,感觉不是那么回事。 江无双被温流光的第八感击伤。 撕裂天地的动静终于暂歇。 温流光抓着击穿肩膀的珠串站起来,江无双喘着粗气,压抑地嘶吼,俊朗脸庞被杀意切割得极为狰狞,两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状态不好,但都仍有余力。 反而是温禾安一对二,她现在就是一堵一推就倒的危墙。 江无双重重擦了下嘴,擦得虎口和嘴边都是血,说:“找的外援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 温禾安很给他面子,她状态确实不好,但都这个时候了,谁也没想到,她仍会挥手调集十二花神像里的残余力量,抵在掌间,拉成一枝桃花箭矢。 她站得笔直,指尖摩挲弓弦,拉弓,上箭,猛的射出,掠起飓风。 在场所有人震撼至极的目光下,箭矢洞穿了江无双的右眼,血箭迸出,江无双面色尤不可置信,立时半跪下去,发出难以自抑的嘶吼声。 场面很乱,王庭那边的人目眦欲裂,乱糟糟成一窝,温流光也震惊了,捂着粉碎的肩骨,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打量巡视。 温禾安遭到严重的反噬,脑中剧痛,眼前发晕,她闭了下眼,而后起身,径直走到江无双跟前。 江无双捂着血淋淋的眼窝,指缝间满是温热滑腻。眼球不同于别处,被如此力道粉碎贯穿,一时很难再养出来,就算长出来,也没法恢复如初。 他一字一顿,携着滔天凶戾:“温禾安,你、敢!” “取一只眼罢了,我有什么不敢。”温禾安说:“你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经过了妖化与禁术二事,温禾安对王庭之人恶意满满,宛若毒蛇吐信般的打探没有任何容忍度,她耳语般倾身:“我之前对另外一位江姓主支之人说,再见取他性命。今日我也同你说一句,我很痛苦,大家势必会一起痛苦。” “……给我一些时间。” 让她知道事情是不是走到了无法回头的最坏一步。 如果是。 温禾安就这样不远不近看着他,所有好说话,好脾气的特征敛得干净,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我们会再见面,届时,我要的绝不只是你一只眼睛。” 江无双仰头怒笑,笑得双肩抖动,伤口鲜血涌得更欢畅,他用仅剩的眼睛看向温禾安,而后再次拔剑出鞘,极致的愤怒下,剑光吞吐寒芒,如天阙上将下一场细密银雨。 “下次?”他道:“问问自己,你还有再战之力?我现在就能一剑杀了你。” 他要将她一剑穿心,来荡平如此耻辱。 有了更为凄惨的对比,温流光的愤怒并没有第一次剧烈,温禾安此人有绝佳的心计,到顶的警惕心,绝不会将致命弱点袒露人前,她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吞下一把丹药后选择按兵不动。 果真。 温禾安立于剑雨下,居高临下逼视着江无双,玄音塔和另一道珠串出现在她左右两侧,像两个保驾护航的忠心将士:“我尊重对手的意愿。这一局,你们要接着打,是吗?” 温流光嘴角抽了抽,她不明白温禾安究竟在想什么,实在没法理解,出声道:“你竟还真要为陆屿然撑到底。我现在可真好奇,巫山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这对你来说,太稀奇了。” 温禾安不置可否。 他们都知道,这种境界的对手是没法轻易杀死的,再打下去,唯有三败俱伤。 而且…… 温流光看了眼江无双,太阳穴跳动,想过他可能是真阴阳怪气,只会看戏,嘴巴厉害,但没想到是只有嘴巴厉害。 如今好了。 原以为二对一稳操胜券的战局,再一次成全了温禾安。 如今年轻一辈中,温禾安风头无二,与一直保持神秘没有真正出手的陆屿然齐头并进。 想想都可恨。 温流光重重一闭眼,单手握拳,视线落在小塔和珠串上。小塔抗击过圣者,能力可能不大了,她不怕这个,但珠串来历不明,她摸不透,且亲自试过这东西的威力,短时间内不想来第二次。 “撤。” 她从牙缝中挤出字音,看着身后那座传承,说:“我不信,千年都无动静,一次传承,会直接定下帝位传承。” 经过江无双身边时,温流光驻足,冷冷吐出几个字:“你还真挺会‘速战速决’的。” “废物。” 说完,她完全不顾江无双死活,满脸阴沉地带着天都的人离开此地。 巫山一众长老执事和商淮同时舒了口气。 十二花神像消散,江无双总算体会到了理智和愤怒的拉扯,温流光一走,王庭的处境变得危险,他小看了温禾安,不知她究竟有多少底牌,而一边,阴官家家主笑吟吟地撑着下巴欣赏他血淋淋的眼窝。 可百年来第一次真正和另外三个交手,等来个如此结果,让以往的规避都变得极其可笑。 他要怎么吞下这口气。 怎么能! 关键时候,王庭的长老冲上来,在江无双耳边道:“公子别逞一时之气,他们如今再怎样嚣张,都影响不到您,您的道路早已注定,两位圣者老祖都是您的底气。” 第153节 江无双从喉咙里闷出一声恶意至极的笑,哑得很:“走!” 王庭队伍也退了。 这两人一走,温禾安松了口劲,迟来的疼痛席卷全身,她沉沉垂下眼,撑着膝盖缓了许久。 商淮一扭一拐地走了过来,和七长老一起,七长老是个板正的老者,知道这是何等恩情,感谢的话说得严谨而诚恳,商淮跟她熟一些,很自觉地又递帕子又递丹药,但正是因为熟,没法流利地打官腔,摸着鼻脊词穷,低声说:“感谢的话,你等里面那位出来说,我觉得他说的才是你想听的。” 对她表现出来的绝顶战力,商淮已经麻木到不感到稀奇了。他现在只觉得陆屿然运气好,试问,不论何等凶险绝境,道侣一来,便知局面可破,立刻安心的感觉,谁不稀罕。 温禾安嘴角不由翘了下,并不否认。 凌枝将手指探在她手腕上,纯正的匿气源源不断注入,闻言告诉她:“多找巫山要点好处,反正他们没脸拒绝。” 温禾安只是笑,不说话。 最大的危机解除,剩下的唯有等待。 日月交迭,转眼又是一天。 陆屿然没出来,然而结界外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的是熟人。 一个连温禾安也没想到的人。 “李逾?” 商淮看着眼前男子忍不住皱眉,他知道 李逾和温禾安关系不浅,陆屿然亲自将他的名字放进追杀令中,又亲自挪了出来,按理说,巫山和他算是握手言和了,他这满身煞气的是要来干什么? 看着总不会是好事。 他现在不该在萝州料理穆勒?他父亲都留在那边用第八感帮助探查了……商淮想起自己今天还没看的四方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爹呢?” 李逾看都没看他,也没看陆屿然那座传承,视线越过一众长老,最终在护法阵中锁定了目标,他道:“把巫崖交出来。” “你别在这犯病。” 商淮目光也凌厉起来,身后恢复了些的长老们纷纷上前,一气连枝。 巫崖,巫山三长老,在巫山极有话语权的一位长者,资历可与大长老和家主那几个比肩,在九州上,是跺一跺脚就叫地面颤一颤的人物。 现在在为陆屿然护法,做阵眼。 “我和他说。”温禾安从侧边竹林里的藤椅中起身,走到李逾面前,说:“跟我来。” 第104章 凌枝嫌传承汲取了秘境中所有灵气, 导致百里内花草凋敝,视线中唯有无止境的黄沙,耳边整日都是鬼哭狼嚎的呜呜咽咽, 就用匿气建了个小竹林, 竹林里放着几把藤椅,充当休憩和养伤之地。 但由于是匿气构成,竹子是黑的,躺椅也是黑的,唯有椅子上挂着的披巾是鲜嫩温馨的鹅黄色。 温禾安带李逾进林子深处, 叶影婆娑,风声飒飒, 李逾注意到她萎靡不振的气息,疲惫地扯了下唇, 哑声问:“身体怎么了。又跟谁打架了。” “三家之争, 见怪不怪。” 她说:“打完了,养几天就恢复了。” 说话时, 温禾安的视线在李逾身上停留了一瞬。他一向注重外表, 爱干净,此时风尘仆仆的疲态却极明显, 眼睛里夹杂着交错的血丝,眼皮微肿,衣襟上还沾着几点溅上去的鲜血, 已经干透变了颜色,而他甚至没抽空换身衣裳。 李逾这次没去风云会,他留在萝州审问穆勒。 能让他如此慌乱, 一刻也等不了,气势汹汹剑指巫山的, 也唯有那件事。 “说说。”温禾安神色极静,脊背与颈子同样绷得像根一触即发的弦,或许等这份尘埃落定很久了,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悸动:“天悬家主向我们交出什么答案了。” “巫崖。” 手指用力抵了抵额心,抵御因长时间未曾闭眼而造成的刺痛,李逾长话短说,介绍了大致情况:“天悬家主用第八感问出了百年前琅州发生的事,当年不知是那边放出的消息,说发现了帝主本源的线索,于是穆勒,巫崖,江云升三人齐聚琅州。他们在琅州待了段时间,引得各方势力云集,城中暗流涌动,就是在那段时间里,穆勒听说了一道禁术,若是使用得当,或可突破至圣者。” 温禾安说:“王庭引导的。” 为了彻底搅乱浑水,他们会拖所有人下场给自家做掩护。 李逾颔首:“是,这也是穆勒一直不肯坦白的原因。禁术放在明面上来说,仍然被各大家排斥不齿,严令禁止,此事一出,他怕温家圣者更不来救他。” 他接着说:“穆勒警惕心很强,做过之后发现禁术并没有想象中的效果,心中起疑,怀疑中计。后面一段时间开始查江云升和巫崖,发现这两位也听信了偏方,在琅州施粥,使人暴毙。” 他咬重字音:“但他们用禁术的原因不同,不为修为上的突破,而是为了延长寿命。这是无稽之谈,这世上若有这等禁术,几家圣者岂不人人长生?这比想要借助旁门左道突破圣者更不靠谱,觉得是他们三个被同一个胡说八道的游方术士骗了。既然三家三人都有了共同的把柄,穆勒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也就是说,琅州城有两波人死于施粥之事。事情是王庭捅出来的,他们给巫山巫崖的禁术注定徒有其形而无精髓,不会让巫山和天都真得到什么好处,而他们自己的那道,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死去的人一定有着除年老外共同的特性。 现在也没所谓分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要么是巫崖,要么是江云升及背后的王庭,王庭和温禾安还有着另一桩无法和解的血仇,温禾安不会放过他们,至于巫崖,血债血偿就是。 温禾安问:“穆勒呢。” “死了。” “我要把巫崖带走。”沉默了会,李逾说:“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温禾安回首望了望身后的护法阵,她点点头,说:“是得死。这件事我来解决。” 李逾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今天就要带走他。” 兄妹两无声对视,须臾,温禾安说:“今天不行。” 这百年里,他们有数次这样的对话,可能是印象太深刻,温禾安一见他的眼神,就知道今天又无法避免要吵一架。 “以前我就搞不懂你,现在还是不懂,你在犹豫什么,你知道事情轻重吗。” 李逾眯起眼睛看自己身上那几个血点,下颌紧绷,指着那座护法阵说:“等什么,明天,或许还等不到明天,巫山另外几个长老就会到,他们一到,你要怎么把巫崖带出来。” “再等,等陆屿然出来?暂且不提这个男人他靠不靠谱,温禾安,你知道一名巅峰九境对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下一任圣者可能就出在那么几个人之中,你觉得,陆屿然会让你带走巫崖?” 他似从未认识过温禾安一般盯着她,颇感荒唐地扯出个弧度:“你这是干什么,将手刃仇敌的机会完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将全部希望寄于别人身上,这是弱者的作为。”温禾安皱眉回:“我说这事我来解决,是指就算出现意外情况,任何人倒戈,我都能靠自己将巫崖带出来。” 李逾忍无可忍打断她:“可我等不了。” 温禾安无声望着他。 每次聊到相关的话题,好不了五句,李逾就要开始扎刀子,而后放狠话,不欢而散,至少三五年之内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和小时候一样。 “我有时候都在想,你究竟站哪边,祖母在你心里算什么。”李逾身上那股疲惫又沉很多,像彻底灰心,重得人喘不过气:“你从来不急,每次我找你,你总要核查,永远都在核查,你生怕得罪世家里哪怕随便一个人。对天都是这样,现在对巫山你同样是这样。”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温禾安就事论事,不想和他吵:“家人永远是家人,我从未否认过这点。现在的情势是,陆屿然在传承中,传承已经过半,他需要护法阵,护法阵已经撤过一次,我无法确定再撤一次会不会对他产生难以预料的伤害。而巫崖就在这里,他跑不了,我确信他跑不了,在这种前提下,我决定等几天就是我不在乎祖母?” “我做不到用伤害另一个对我而言重要的人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对祖母的在乎,我也不需要这样做。” “不要以这种名目给我扣帽子。” 不愧是同一个地方出来,同一个人带大的,他们两的性格各有各的倔。两个人,两张嘴,愣是凑不到同一种思维上去。 温禾安在天都,尤其是早些年,说如履薄冰不为过,她防着温流光,又小心翼翼捂着妖血的秘密,怕引起内部那些人的注意,确实不敢动辄去掀哪位长老,太上长老的底,她只能慢慢查。 李逾不知道她的境遇,不知道妖血的存在。 正如她也不知道李逾面临各方追杀经受的压力。 李逾气笑了,连连道了几声好,问:“告诉我,这次又要等多久?三年,还是五年。” “等他出来。” 李逾将手中字条重重拍在一方树墩子上,上面写着一行住址,他掀起眼,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冰冷,泛着难掩的怒气:“十天,我只等十天,把巫崖带到这里来。” “我等了这么多年,等这一天都等疯了。” “仇人就在眼前,我无法承担任何一点风险。”他甩袖转身之前,深深看向温禾安:“你执意让风险存在,在我这里,就是叛徒。” 温禾安静静回望,知道他这是又犯病了。 李逾是天底下最在乎亲人的人,也是最会放狠话的哥哥。 凌枝找进来时,李逾正头也不回地往外冲,连个眼神也没给,她更懒得理,冷冷一哼,问温禾安:“他又怎么回事。终于也察觉到自己不正常了?” 温禾安将三长老的事大致说了说,商淮面色凝重,颇感棘手地抓了下后颈,嗬了声,又嗤一下,最后说:“我说他怎么老阴森森的,越来越不像个人。” 凌枝问温禾安:“他又找你吵了?” “嗯。” 凌枝和她眼睛对眼睛:“谁吵赢了?” 温禾安眨了眨眼睛,用灵力将她手中的黑色栀子花催开,催成纯白,取一朵别在她松散的发辫上,衬得她越发娇俏可人,这才回答问题:“我吵不过他。不过我决定了,他要是下次再这么说我,我就打他一顿。” 凌枝很支持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转头,她划开自己的四方镜,找到大执事苏韵之,顶着张俏丽的小脸,格外冷酷无情地敲字:“明年和后 年,阴官家不接九洞十窟和李逾的单子。” 苏韵之很快回了个好。 六月十三,巫山二长老和五长老赶到。他们在路上经历了心急如焚,跳脚痛骂的心路历程,又得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见面时格外客气,满怀感激。她和陆屿然的关系,谁也没有多说,多问半句。 温禾安只和他们打了个照面,态度不冷不热,没有过多接触。 黄昏,秘境中升起满面晚霞,落日熔金,余霞成绮。 在晚霞只剩最后一点光彩,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传承中迸发出了千万缕皎洁柔光,白瓷坠地的脆响紧随其后,在场所有人皆驻足,同时望向那个位置。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传承最中间走出来,逆着光影,轮廓凌厉逼人。 随着他的出现,偌大的秘境宛若彻底认主,收敛脾气,成为一道由他掌控的手段。 温禾安和凌枝站在护法阵边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上望着这一幕,商淮第一时间就上去汇报情况去了,温禾安不走,这几天,她灵敏至极,警惕心极高,寸步不离地盯着护法阵,像只将爪子摁在猎物咽喉上的危险猎手。 她同样不允许有意外发生。 温禾安远远看向万众瞩目的焦点,这次进去,陆屿然身上有了些变化。 从前更像崖巅素雪,清净冷漠,但相安无事时看不出很强的攻击性,现在则不然,锋芒毕露,没有一刻收敛,一个照面,便能感受到那种无从匹敌的强大,几乎可以隔空伤人。 毋庸置疑。 他突破了。 第154节 凌枝看看陆屿然,啧了声,再看看温禾安,又啧了声,觉得这对道侣真是不给别人活路了。 温流光和江无双会焦虑到彻夜难眠,到处找原因也很能说得通,这谁能做到心如止水。 结界外,商淮走在陆屿然身边,后者接过他手中四方镜,随意扫了两眼,往山丘的方向走,幕一也到了,一五一十将发生在云封之滨和这里的事禀告,商淮又补充了三长老巫崖用禁术的事。 陆屿然短暂停了下脚步,说:“先将人扣下。” 商淮应下,巫山戒律严明,是许多世家里不通人情的迂腐老古董,但也因此才能培养出陆屿然,才能在一众隐世家族中拥有着别家所不能及的声望,用禁术是破了大忌,是难以宽恕的大罪。 他道:“扣下是不成问题,但巫崖身份特殊,按族中规定,我们没有审查权限。” “我等会来。” 商淮当然知道这位一出来现在是要去见谁,他道好,将陆屿然的命令告诉了几位长老,说完这事,他顿觉轻松不少,问:“这回传承怎么说,帝主本源之力还是没出现?” 传言称,择定下一任九州之主时,将出现山河共贺,百万人皆知的盛景,显然没有现在这样低调宁静。 但只有真正走在陆屿然身边,才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格外让人吃不消的攻击性,呼吸间便足以划破肌肤,刺入血肉里,商淮有点不太敢想他现在动起真格来出手的战斗力。 “没。”陆屿然说:“不远了。下次吧。” 商淮没想到真能得到回答,他怔了下,被这块饼吊了太久,吊得要饿死的时候猝不及防迎来了希望,有种被幸福砸晕头的感觉,握了握拳,笑着说:“行,这就行,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了。” “带着队伍先走,在萝州停下,处理家事。” 说话时,小山丘近在咫尺,陆屿然无视身后因为自己命令而起的一点动静,看向商淮至今没好透的脸,说:“这次多谢了。” “我没事,小伤,小伤。”商淮浑不顾自己险些被打死的丢人事实,说:“这次力挽狂澜的人可不是我。” “嗯。”陆屿然顿了下,说:“我知道。” 恰在这时,凌枝从小山丘下轻飘飘跃下来,片叶似的灵巧,负着手瞅了陆屿然几眼,晃出根手指:“一笔勾销,你说的,是吧。” “我说的。” 陆屿然很好说话:“一笔勾销。” 凌枝跟在商淮后面一晃一晃地抓着两侧辫子上的彩绳,心满意足地走远了。 陆屿然在小土丘上见到了自己格外想见的人。 她目睹了二长老和五长老满脸肃重,押走了三长老巫崖,默然回身时,眼中还流动着传承中星星点点的滢彩,像浮沉浩瀚的星河,长发用根缎带绑住,有些松散了,睫毛乌沉沉的,显得人安安静静,有点不自知的纯真柔软。 陆屿然走近,另一只手顺势伸过去,先牵她手腕,灵力长驱直入涌进她身体,抚平与压下一切紊乱灵流,一会后,他道:“江无双和温流光都出手了。” 温禾安点点头,她看着他,先是眼尾翘出一点生动的上翘弧度,再慢慢将手顺势藏进他袖子里,她肌肤原本就热,随着突破,现在更热,他则恰恰相反。 两种极端的温度相叠,她搭了搭他腕骨,又碰碰他小臂,他浑身不受控的攻击性都被这种亲昵的动作抚得顺和下来,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远处隐匿一切的黑暗,说:“我取了江无双一只眼睛和温流光一只手。” “但我猜他们不看到你从传承出来,无法心安。” 陆屿然握住她笔直纤瘦的手指,握得很紧,这场战役远远没有她所描述的这样简单,他能想到其中的难度。他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转向虚空中的两个方位,眼神霎时变得极冷,唇抿如刀锋:“我猜也是。” “那就让他们再付出点代价。” 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秘境中两个方位山摇地动,开始震颤摇动,里面所有生灵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攒在掌中,随着手掌收拢,让人难以承受的攻击扩开,简单血腥,要人性命。 王庭和天都许多人哇的叫出来,四散如惊弓之鸟,可他们发现自己逃不了,就算是九境也无济于事,唯有开启了八感的九境汗毛倒数,还有一丝喘息之机,其他人无一例外,都如被揉皱的纸张,被强行泯灭了生机。 江无双拔剑,温流光也出了掌,两人朝天迎击,怒啸,不甘于人后,手段频出。 温禾安不着急,她已经打过了,现在跟看戏似的笑吟吟负手而立看着,研究温流光的掌法,没了本命灵器后,温流光好似走了别的道。但并不契合,难以走到极致。 这片秘境已经被陆屿然完全掌控。 他要在这里面对付人,任何人都翻不起浪花。 温流光和江无双也发现了这点,在旧伤崩裂时不甘而狼狈地退出了秘境之门,而他们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仅余一两人存活,孤寂凄惨,形单影只。 这是何等前所未有的屈辱! 江无双才长出点新肉的眼 睛又被刺激的淌出了血。 浩大的灵流如纷飞飘雪,温禾安从身后抱了抱陆屿然,将脸颊贴上去,说:“巫涯在琅州动用禁术,不能留给巫山处置,他得交给我。” 被她环住的地方僵直,须臾后才放松下来,沁人的花香渐渐驱散了传承中经久的疼痛,陆屿然喉咙动了动:“帝主严令,巫山所属,犯禁术者死罪。真相查明,你自行处置。” 顿了顿,他声音微低:“等回去后,我跟你一起,去拜一拜你祖母。” “好。”温禾安没想过他会偏袒,有别样的态度,但这种全然信任别人后得到反馈的感觉极为不错,她动动唇,知道这是任何世家必走的流程:“尽快一些。我怕李逾自己把自己气死。” 长风朔雪。 远处地动山摇,随着传承结束,一切都在坍塌,陆屿然将她从身后拉出来,看了几眼,指腹摩挲着她带笑的眼角,倏的携霜冷之色吻下去。 他吻得深重,且急。 “在传承中,你来的时候。” “我想。”陆屿然最后用唇贴了贴她的眼睛,感受到她难抑的抖动,笑了声,告诉她:“凌枝说得没错。” “我也太幸运了。” 第105章 巫山队伍在萝州酒楼里歇下休整了。 三长老在巫山地位很高, 滥用禁术草菅人命的消息乍一传出,族中小闹了一会,没多少人敢正面置喙陆屿然的决定, 但商淮这边就热闹了, 四方镜上闪的光没停过。 老头就爱和老头交朋友,和巫崖交好的一个个平时都在族中颐养天年,当甩手掌柜专心教子孙后辈,有的醉心收徒弟,现在一窝蜂出现, 拍着胸膛恨不得对天发誓巫崖绝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说他对巫山忠心耿耿, 且才为陆屿然护法出来,就遭这等污蔑, 恐寒老将之心。 对这些人, 商淮只能打太极,语气不能太重, 敲下一段字:【公子不会污蔑自家人, 诸位静待结果即可。】 【至于护法,分内之事, 责无旁贷。】 巫崖是陆屿然亲自审的,审的时候,温禾安也在边上看着。这是她对祖母, 对自己,对李逾的交代,她不可能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管审问结果如何,巫山最终如何决定, 她都要带走他。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 在这过程中,陆屿然的脸色越来越冷,幕一站在边上,噤若寒蝉。 一个在百年前就眼也不眨尝试禁术的人,破了戒,怎可能就尝试一次。随着岁月流逝,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感觉能把人逼得面无全非。 天下权势高位唾手可得,时间久了,对生命何曾还有半点敬畏。 死在他手中的无辜凡人不少,他们人微言轻,生前一张嘴,死后一捧灰,生与死都泛不起丁点涟漪,除此外,他还对修士,甚至同族痛下杀手,方法越来越邪门,被他盯上的人死状也越来越扭曲凄惨。 证据确凿。 巫崖嘶声从喉咙里挤出哑笑,昏黄眼中一片死气,没辩解,也没为自己求情,实际上,就算没有这茬事情败露,他也没多久可活,只是没想到自己体面一世,死时会如此不体面。 温禾安拿走了他。 铁证往族中一摆,商淮的四方镜彻底清净了,天悬家家主也平安回去了,但这不妨碍他想跟李逾放狠话,然而字敲到一半,镜子被人抽走撂到一边,陆屿然抽了把凳子在边上坐下。 “这次老头用第八感帮他审穆勒,审到自己人身上,自然不想如实说,谁知脸色才有异样,就被李逾察觉到了,好一番威逼利诱。你说老头那是什么人,唬个小辈不是轻轻松松?竟被他一眼看穿。我现在越琢磨越觉得这人不简单。” “他还跟你道侣吵架,用词极其不客气。” 商淮摸着脖子沉吟:“二少主现在至少一只脚踏进圣者境了……江无双嘲讽地多看了两眼,眼睛都瞎了一只,他却敢大放厥词,二少主还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人要不要仔细查查。” 看看徐远思,昔日的徐家少主,面对温禾安,不也是恭恭敬敬,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哪有李逾一半嚣张气焰? 虽说两者实力不在同一层次上。 陆屿然瞥了他一眼,淡声回:“不用。” 他往这一坐,商淮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是老规矩,先前太匆忙,现在能慢下来将他进传承里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说一遍,说完,想起什么,好奇地问:“你现在又是什么修为?圣者了?” 声音里有点不确定。 “没。” 陆屿然似笑非笑地接了句:“也是一只脚踏进圣者的境界。” “我看你在秘境里对付江无双和温流光还算轻松。” “传承被汲取,秘境认我为主,那片空间里打他们,不算难。” 商淮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神情,被刺激得麻木了,后知后觉地啧一声,才点点头。 已经很超乎他们这等凡俗之人的认知了。 圣者。 偌大的九州,天骄无数,圣者却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晋入难度有多大不需要任何人过多阐述,史上有记载的最年轻的圣者也是两百岁才摸上去,陆屿然和温禾安都才过一半。 其他人还活不活了。 “还有件事。” “二少主这次公开站我们这边赶来护你,她现在名声可高得很,不比你差,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她没认和你的关系。说是和巫山达成了合作,要保证你的安全。” 陆屿然掀眼看向他,瞳色冷淡,看得商淮举手投降:“你别看我,我发誓,也查过了,我们这边的人没一个敢在二少主面前说半点有的没的。” 满室寂然,连清风都嗅到了什么氛围,识趣地停止了拂动。 良久,他拽开椅子起身,道:“知道了。” 瞧瞧。 不开心了又。 六月十六,温禾安押着巫崖去了李逾留下的地址,同时给他发了消息。 在路上,月流前来汇报:【女郎,徐远思带着徐家人启程去琅州了。】 徐家人这次得救,死里逃生,也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势。金银粟被破,阵心落入王庭之手,这次救出了小的,但最为厉害的几个长辈,家中的定海神针仍被扣在王庭。 不是谁都能冒着风险收留他们。 识时务者为俊杰。 早在得救的第二天,徐远思就将族人们的几十根命线收集在一起,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到了温禾安手中。 温禾安早就想好了徐家人的用处。船在归墟靠岸时,她自己去支援巫山,让徐远思休整队伍,做好准备,带着人去琅州。 经过云封之滨那一闹,一些原本就嗅到不对劲的世家会更警觉,巫山与王庭之间硝烟弥漫,有了这方面的布置,战争往往说起就起,她估计王庭会想要夺回丢失的四州。 真打起来,西陵粮仓谁都想争一争,马上又到庄稼成熟的时节了。 第155节 徐家人守城,齐心协力,就算江无双亲自带兵兵临城下,都不一定能成。 【知道了。】 温禾安回了一句:【让我们的人跟着去。】 说到底,归墟不是他们久留之地,琅州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收起四方镜,温禾安押着人推开了李逾的院门。李逾在她那边受了天大的气,回来后倒头就睡,想睡个昏天黑地,结果感觉眼睛还没阖多久,一直没理会的四方镜就闪起来,那种疯癫的频率,除了巫久不会有别人。 李逾懒得理他,但怕九洞十窟出事,伸手抓着看了眼。 乍一看,满屏的消息,满眼都是“温禾安”三个字。 深深吸口气,李逾忍着丢开四方镜,把巫久臭骂一顿的冲动,逼着自己往下看。 巫久对温禾安的崇拜一直堪比滔滔江水绵绵无期,对她的一切战绩了如指掌。这次她先战三位圣者,再与江无双和温流光博弈,战绩太过耀眼夺目,震撼了不知多少人,巫久是其中最狂热的一批。 搜刮到的细节也比旁人多。 李逾看了几行字,就开始皱眉,睡意不翼而飞。 温禾安神气不神气,有多神气他是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她没被圣者打得落下什么难以治愈的病根吧,那些老东西下手从来直取性命,毒辣得很。 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 做的事也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祖母在天之灵,都能被她一次次兵行险招吓出身冷汗来。 他靠在床边胡思乱想,但转念一想她还能跟自己呛声,给别人撑腰,应该是没什么事。 兄妹两见面的气氛不好不坏,陌生人似的,全程眼神没交流,话也没说一句,倒是挺有默契地将巫崖押进地牢里。百年仇怨,谁也不会让巫崖死得太轻易,毕竟他们的祖母死时模样凄惨,那等情形现在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巫崖嘴里问不出什么,他做的亏心事太多,对萝州那回找不出太深的印象。 李逾捏着巫崖下巴给他喂了药粉,白色的粉末呛得人连连干呕,温禾安脸色和眼神都很冷漠,站在一边看。这种药粉会一点点溶解掉人的修为,再是骨骼,皮肉,最后化 为一滩脓水,巫崖能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这种死法,开始挣扎,破口大骂。 李逾卸下了他的下巴。 温禾安上前与这位名声盛极一时却走歪路害人害己的老者对视,眼形温柔,里头却淬着浮冰,极为冷漠:“三长老,你信因果轮回吗?” 她字字咬得轻而慢:“肆意践踏抹杀他人生命的人,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被他人践踏至死。” 她直起身,手指一动,将他乱动的手肘关节敲碎,说:“但你放心,我们暂时不会让你死。” 这时候,李逾才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确认灵力能动用,除了气息弱点,这是受伤的常态,其余没什么问题,才又将头不动声色撇回去。 他们吵架的前期往往都这样,李逾被气得不想多说任何一个字,要多冷漠多冷漠,好像当真一个唾沫一口钉,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说到做到。温禾安是觉得他这样放狠话的行为分外幼稚,干脆晾着,等他心里别扭劲好了再说。 在对付李逾这件事上,温禾安从小就有经验。 从地牢里处理,两人神色都有些轻微的愣怔,像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有了发泄口。尤其是对李逾来说,这百年他什么都不在乎,报仇,求公道,好像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日子过得不成样子。 为了今天,他和温禾安无数次大海捞针地搜查线索,人微言轻时做什么都有阻碍,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绝望到一种咬牙泣血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不努力,不肯放过自己的地步。 今生不肯与此事和解。 这口气如今吐出了一半,心里滋味复杂到难以言说,千言万语不足形容。两人都没多话说,此刻都只想蒙头大睡,其余什么天大的事,未来的路要怎么谋划怎么走,那都等醒来再想。 李逾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温禾安不行,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从李逾的宅院里出来,回到了月流这边,她还要等罗青山的确切答复,另外,巫崖的事如今算完了,但始作俑者还在逍遥着继续当自己“庞然大物”,恩怨未曾了解,不曾两清,暂时不打算回琅州。 但她身边其他人得过去。 偌大的城池,不能没有管理者,城中事务如何运作,如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让城中局面欣欣向荣,都得有布置与安排。她只让月流留下在自己身边,剩余其他事有拿不定的可以问赵巍。 月流一走,温禾安就觉得累,百年来压在肩上的担子松了一边,很深的疲惫立刻涌上来,眼皮重得不行,什么都顾不上,当即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去,又蒙蒙亮起来,晨露未晞。 她是被熟悉而难以忍受的剧痛催醒的。 从床上蓦的坐直,介于陡然的清醒和迷蒙间,温禾安发现自己手指都克制不住在抖,止不住地哆嗦,指尖上湿濡一片,全是汗,再往脸颊和额头上一探,也全是汗,汗如雨下。 再后知后觉往身上看,发现衣裳全湿了。 温禾安缓慢眨了下眼睛,有预感地往头上一摸,将灵魂撕扯的疼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她猛的失声,绷直腰,咬牙捱过这阵疼痛后踉跄着从床上爬起来,长发散乱,胡乱地黏在耳边两侧。 凡间老人常说,人在遭遇灭顶灾祸前是会有预兆的,她现在体会到了那种感觉,跟水漫过脑袋一样,窒息,惊惶,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是、 是有什么东西,真的要长出来了吗。 温禾安咬紧牙齿,赤脚踩过冰凉地面,站到一面半人高的水银镜前,她眼睫毛被汗沾湿了,黏在一起,汗水滴进眼睛,却恍若未觉地站着,轻易不敢眨眼睛。 镜面上女子窈窕身影清晰可见,时间过得极慢,因为太痛苦,漂亮的杏眼中本能蓄起层薄薄雾色。 温禾安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忍痛,直到现在,才发现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真是太痛了,太痛了,最后她忍不住倾了腰,双手捂住脸侧与眼睛,而就在这时候,她伸到发丝里面的指尖触到毛绒的质感。 柔软而极富韧劲的尖尖轮廓在她指尖跳动了下。 两边。 两只。 温禾安身体僵住了,她放下手指,看向镜子,镜里的女子鹅蛋脸,新月眉,樱桃唇,略显凌乱,气血稍弱,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她两边发鬓中,长出了两只尖尖耳朵。 绒毛纤长,柔软,轮廓外边有些圆弧,纯正的黑色里夹杂着一两缕银与红,不突兀,融合得极好,光泽似绸缎。 它不受控制地抖动。 温禾安认出来,那是两只狐狸耳朵。 她视线麻木转到自己左侧脸颊上,那条裂痕淡淡地显现出来。 ——人不人,鬼不鬼。 窗外传来鸟叫,一缕晨光破晓,新的一天开始了。 温禾安不知道自己盯着那两只耳朵看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擦了无数遍手,磨得手背通红才伸手去抓四方镜,给陆屿然发消息:【罗青山能来一趟吗。巫崖这边出了点状况。】 陆屿然下一刻回了她:【让他过去了。】 温禾安给了他这边的地址。 这个时候,她想的居然是,好在陆屿然教养极好,足够尊重人,她和李逾为祖母报仇,又涉及巫山,他全程不会插手。 半个时辰后,罗青山裹得严严实实,规规矩矩敲开了院门。 温禾安起身去开门。 她像隐身在一场浓深雾气中,看不清脸,只看得到隐约的身影,但眨眼间,罗青山又能看得清了,脸还是那张脸,笑也还是那抹笑,她客气地颔首,请他进门详谈。 罗青山牢记自己多年的生存之道,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一切听公子的命令行事。 罗青山进门后,涟漪结界旋即笼罩了庭院,他才想问这次是什么事,心想昔日高高在上的三长老不知现在是什么凄惨模样,但还没开口呢,就见温禾安停下脚步,转身直勾勾看着他,唤了声:“罗青山。” 罗青山赶忙稽首。 下一瞬,徐远思给的傀丝挂在了她身上,温禾安见他眼神呆滞下来,掀开了自己设置的“迷人眼”,露出已经有虚幻迹象的耳朵和裂隙,声音干哑,半晌,问:“你看看,没救了,是吗。” 罗青山被控制了,但常识还在,医者本能还在,他怔怔地看着那两道非人的特征,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都露出了惊人的骇然恐惧,像被洪水猛兽追逐,说话都磕磕绊绊:“是。是的。” 温禾安垂着眼睛, 一会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再次确认:“陆屿然的血也不起作用了,对吗。” 他木讷地点头。 “已经确定了,是不是。” “是。但需要昔日记载佐证,半个月后拿到残本才能跟公子禀报。” “通常这种情况,距离开始有吞噬迹象,还有多久。” “直接被妖骸妖物感染,两三日就发作,如果被妖血侵染……一个月内。” 所以无论如何,时间上是来得及禀报的并进行后续处理的。 出于私心,罗青山也想尽可能给自家公子留一些安逸甜蜜的时间。 罗青山只知道自己跟在温禾安后面走,走着突然迷了神,迷迷瞪瞪晃过神后见她突然拿起四方镜,看了一会,皱起眉,好像是李逾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让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对他说抱歉,这边不需要医师了,她送他回去。 罗青山又回去了。 温禾安进内室,再次站在镜子前,与脸上疤痕第一次出现时那样,狐狸耳朵跟裂痕同时消散,跟不曾出现过一样。 但她知道。 并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屿然等了温禾安两天,等她专心处理巫崖的事。 经历秘境之事,他和温禾安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阻碍,唯有心心相通的情意,也应该是这样。 一起生活,一起出现,一起冲击圣者。 互相依赖,互相成就。 生死与共。 但他敏锐的察觉到,温禾安不是这样想的。 第106章 温禾安在庭院里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发顶的耳朵和脸颊上的裂痕一同消下去。 但她不敢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的情况在脸上疤痕才出现时也发生过, 新的症状第一次出现的时间不长, 一两天就消失了,这意味着它扎根进了身体,日后会不定期复发,而非好了。 她要做别的准备。 房里始终昏暗,只在夜深时点一根蜡烛, 撑着一线光亮,原本整洁的桌面上铺满了东西。纸张, 竹简,散乱着堆成小山包的各种石头, 藤蔓, 被纸包着的粉末以及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 从前为了遮脸上的裂痕还能将藻粉捏成面具遮一遮,可耳朵如此突兀, 遮掩难度很大。 障眼法对别人还能用用, 大不了深居简出,刻意避让, 但这术法在圣者面前会被一眼看穿,如今圣者都守在自家地盘里,温禾安不会和他们面对面接触, 但—— 第156节 陆屿然和她朝夕相处,障眼法根本瞒不过他,还有凌枝的眼睛, 她平时是不看她,尊重好友身上的秘密, 但不是没可能出现意外。 第三日清晨,温禾安收到了陆屿然发来的消息,他没催她,只是告知:【探墟镜出现三色光,指向不明,巫山会在萝州多停留一段时日,你处理完事情和我说。】 温禾安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会,隔了没一会,镜面上又蹦出来一条:【在等你。】 她缓缓眨动眼睫,拨弄着摆在桌面上的两只薄薄透明耳朵,那像层脆弱糖衣,在灯光下呈现出浅黄色光泽,真正戴上的时候,像给耳朵量身定制了一层保护套。 被罩住的地方无形亦无迹,好似凭空消失,只是会有刺痛感。 相比于被发现来说,这点疼痛不值一提。 这些年,为了遮盖脸上的妖化痕迹,她在遮掩易容这一块下了很深的功夫,没料到最后还真派上了用场。 【好。】温禾安思索着慢慢回他:【这边忙得差不多了。】 明天也该出门了。 陆屿然最后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这次传承,我的第八感突破了,能够小范围施展,对个人使用。】 温禾安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好一会,先将镜面反叩回桌面,环着双膝,身体有一瞬间毫无起伏。 罗青山修为不高,胆子小,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在医师这块上的成就无人比肩,许多疑难杂症都是他攻克的,对待难题向来思虑周祥,认真严谨。 他说得很清楚了。妖气是死气,死了上千年,陈旧腐朽,所以陆屿然的血和第八感能够大面积镇压,可妖血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想当年妖潮爆发,连帝主都束手无策。 这种东西,不真正实践,哪怕是在纸上推演千万遍,觉得万无一失,都是在放屁。 王庭根本就是在乱来。 实际上,罗青山觉得温禾安能按照王庭的设想撑到现在是个奇迹,在他和上一辈巫医手札的推演中,妖血真下到活人身上,不超过二十年,就会迅速恶化到吞噬周围一切的程度。也就是说,早在几十年前,温禾安就该将天都内部悉数侵染,那势必会重演千年前的惨剧,九州将遭遇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她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机缘,或者是体内什么东西拖住了这种变化。 但妖化只能延缓,不能彻底解决,现在已经拖到极限了。 …… 温禾安最终拿起镜子,软着眉眼认真画了朵扬着笑脸的小玫瑰给他。 翌日清晨,巫山酒楼还是那些人,只比从前多了几位长老,那几位都是巫山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原本对陆屿然与温禾安在一起颇有微词,现在个个闭了嘴,有些长老心态转变得很快,开始乐见其成。 越想越觉得不错。 他们这些老东西,活得久,看的所谓天纵奇才也多,纵使他们几个被同龄人捧到天上去,对他们来说,也就那么回事,谁还没个年少轻狂众星捧月的时候。可温禾安能在三位圣者手中周旋,力压温流光与江无双,地位一下拉了上来,说她已经提前预定了一个未来圣者的位置,完全没问题。 巫山日后能多一位圣者,这能不好吗。 九州就是这样,现实得很,真正的脸面永远是用自己的实力撑起来的。 但温禾安拒绝来巫山酒楼,陆屿然去她的院子里找的她。 连绵一个月的梅雨天后,今天难得出了太阳,温度升高,热而不躁,石板路上挂了一层茸茸青苔,陆屿然推开篱笆门,院里仍是静悄悄的。 半个时辰前给他发消息让他自己来的人躺在小花圃中间的藤椅上小憩,脸上蒙着面才摘下的荷叶,翠色欲滴。 旁边倒是还留了把同样的躺椅。 陆屿然无声坐下,见她手安静垂在躺椅一侧,没有骨骼似的,白得透亮,他将几段指尖抓在掌心中,也躺回日光中,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她几乎是连轴转,几场战斗惊险无比,生死悬于一线,弦都没松一下就又为巫崖和她祖母的事奔波费神。 她很累,需要休息。 半个时辰后,温禾安手指在他掌中动了动,慢慢挪开遮在脸颊上的荷叶,露出一双眼睛,视线挪到身侧人身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中翻转着块令牌,令牌上燃着圈独特火纹,上面飞快闪动着字迹,他一般只是看,偶尔才出手揪出一条打回去。 “醒了。”陆屿然看回她,声音在日光下显得温柔:“事情都处理完了?” 温禾安揉了揉眼睛,没立即坐起来,她侧身窝在躺椅中,目不转睛看他,声音里带着半醒未醒的惺忪:“差不多了。” “接下来什么打算。” 自打她醒来,两人眼神随意对视上,原本松松交握的手加了点力道,温禾安思考了会,轻声说:“找王庭的麻烦。” 陆屿然将手中令牌摁下去,说:“我也在找他们麻烦。” 他问:“一起?” 温禾安唇角微翘,眼中笑意温暖,陆屿然看着看着,坐起来,伸臂将她轻巧抱着坐到了自己腿上,雪白衣袖和襟边霎时落满乌黑发丝。 他掌着她,亲她,一发不可收拾,两颗心似乎随着肌肤相近彻底贴合在一起,令牌从他手中跌落,他也不管,只是倾身贴了贴她的眼睛,问:“还疼不疼。” “还好。”温禾安缓了缓,唇珠水润,诚实回他:“……半圣之后,恢复速度快了许多。” 陆屿然看了看她的脸颊,又问:“情况还稳定吗?” “稳定。” 陆屿然没再说什么,这次亲吻很是温柔缠绵,炙热贴合得两颗心都要融化,闹到最后,一段劲瘦手腕往躺椅边垂下,风中有片薄薄刀刃切上来,鲜血成串涌出。 他垂着眼,将腕骨压在她嘴边,低声哄她两句,唇亲昵地压在她耳侧:“先喝一点,我带了药。” 温禾安倏的掀起眼定定地看他,须臾,她低头,吮上那道伤口,眼前不是晃动的树梢和爬了满墙的藤条,而是鲜艳的红,像一丛烧起来的烈火,从眼前烧到心里。 陆 屿然倾身,更紧密地拥她,伸手抚了下她的长发:“我在试第八感,等稳定了再压妖化。” “别怕。” 温禾安睫毛滞在半空中,像凝固的蝴蝶翅膀,她不怕,她胆子其实很大,做什么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当初和陆屿然确定关系前,就敢挑开脸上的东西给他看,让他抉择。 对她来说,任何关系的维系都如修行,如人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事事顺心,节节攀升,阻碍和困难是一定的,她不喜欢被一些完全可以一起解决的东西困扰牵绊,不喜欢帮他人擅作主张做决定。 然人生百年,今日才知,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到坦诚相待。 她能说些什么,能和几个月前一样大胆又直接地再问他一次:陆屿然,你是选择最后一次站在我身边,还是选择袖手旁观,接受天下人与爱人孰轻孰重这等沉重的拷问。而无论选择哪一边,你都将为此失去所有,要么清名皆毁,万人唾骂,要么此生被内疚折磨。 什么都得不到,也什么都留不下。 温禾安说不出口,做不到。 一会后,她抬头,摸过小瓷瓶,快速给陆屿然伤口止血,嘴边染着艳丽色泽,抿起时跟勾人似的,他凑上去亲了亲,问:“和我们一起吗。住酒楼里。” 温禾安将瓷瓶放回去,动作轻顿,低声说:“不太好。” “我住过来?” 温禾安没说话,睁着双眼睛看他,安安静静。 她不说话,就是拒绝的意思。 陆屿然也不动了,他皱眉,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的指节,想要个解释,为什么不行。 他想和她在一起,每时每刻。 不加掩饰。 “我不一定会在萝州久待,琅州那边的情况你知道,最近事情也多。” 空气陷入某种静默,陆屿然一时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他伸手触了触她红润起来的脸颊,轻缓吐字:“我得罪你了?” “没有。” 温禾安不常说谎话,但得益于从前做天都二少主时与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的经验,真要找借口时并不怯场,依旧镇定,透出一点点无奈:“我要和阿枝说些事情。” 两位关系好的女子要住在一起,陆屿然好似只得让位。 这事就此作罢。 陆屿然回了巫山酒楼,他原本不该察觉到不对,虽然同在萝州,但自打从秘境出来后,阴官家队伍和巫山立马分开,他和凌枝之间一直秉行着没有重大事情最好永远不要联系的相处原则,从不私下联系。 何况巫山现在处于备战状态,有太多事等着他处理,一道道新的消息如雪花般飞到他的案桌前,一时忙得分身乏术,偶有的一些空闲,他和温禾安还是照常联系,关系比先前更自然松弛,处处透着甜意。 奈何他身边有个和阴官家小家主走得近的。 自打商淮再一次见到凌枝从天而降出现后,他像是彻底认了,现在也不用凌枝时不时用“救命之恩”明示暗示,自己十分识趣地钻研起各种小女生喜欢的点心,小玩意。 陆屿然忙,他总不会闲着,但就算是这样,也愣是能做到忙里抽闲,隔个三天两天就出门个一两个时辰,回来时身上都是糕点的香甜气息,一看就是给人当私人厨子去了。 得亏天悬家家主不在,不然又得上演一出你追我逃的热闹好戏。 六月二十三,天光破晓,熬了一日一夜没阖眼的陆屿然和商淮同时下楼,酒楼边矗立着食肆与茶馆,两道街边贩夫走卒吆喝的声音传来一些,给寂静得想要沉睡过去的酒楼平添了一丝烟火气。 探墟镜这次毫无提示,却闪起三色光泽,它因缘巧合留在萝州,几次提示也与萝州有关,这吸引了许多人来这座城池,甚至有些人云亦云的平头百姓也收拾家底举家迁了过来。 他们不知道什么机缘,什么天机,只知帝主最是仁厚宽和,一生为民,现在外面说是要打仗,吓得人心惶惶,觉得能在这个地方寻到一线安全感。 城主赵巍接纳了这些流民。 在这等情形下,商淮睁着恨不得用两根竹签撑起来才不至于往下耷拉的眼皮,掬了捧凉水洗脸让自己清醒,又用清尘术换了身衣裳,系上玉佩,整整发冠,俨然又是一副争分夺秒急着出门的样子。 陆屿然给自己接了杯凉水,润了润嗓子,手中转动着四方镜,看了会,扬眉问:“你这又是去做什么?” 温禾安才睡下。 要做饭,也不是这时候。 商淮扶额苦笑:“她下了趟溺海,回来心情不太好,嘴挑,外面的东西不吃,院子里那几个阴官又没生过火,我去一趟,你放心,不会耽搁下午族内大会,时间我记着的。” 这话出来,也算是他单方面的一种坦白了。 商淮心知肚明,只要自己不过界,陆屿然不会管他的私人情感生活,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到一句冷淡的“凡事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谁知陆屿然喝水的动作轻微顿住。 他放下杯盏,手指摩挲底部釉面,平静地看过来:“凌枝和温禾安没住一起?” 语气有些凉。 商淮熟悉这个调调,心中觉得不太妙,一时举棋不定,不知是要点头还是摇头。 陆屿然屈指摁着桌沿:“说话。” 商淮顶不住这压力,半晌,迟疑着说:“好像……没吧。” 陆屿然乌沉的眼睛一下被刺到似的眯起来。 今晨第一缕阳光突破云层撒照下来,透过半开的窗溜进来,拢在他身上,像渡了层碎金,拉出极致压抑的沉默。 陆屿然是在世家中长大的,有着极为出众的思维,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一件事。 温禾安欺骗他。 她在刻意疏远他。 凌枝原本想回阴官家,但好容易棘手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可以好好躲几日懒,后面真打起来了,不知要耗几年才分出胜负,真到危急时刻,她总不能真干看着,有的是出力的时候。 如此一想,决定在萝州多留段时日。 第157节 凌枝过得还算舒心,商淮很会照顾人,带着她见缝插针玩好玩的,吃好吃的,唯一的遗憾是,她发现自己叫不动温禾安了。 按理说,温禾安也不该忙了。 但她整日都埋首书房,几乎足不出户,喊她出去她都是含笑拒绝,语气很温柔,含着歉意。但在一些小事与细节上,她恍若有无尽的耐心,比之前更为包容,哄她真跟哄小孩似的。 凌枝只好作罢,自己玩儿。 书房里,温禾安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放下笔,将信纸折好,压进书中。 月流敲门走进来,低声禀报:“女郎,温流光和江无双目前都在萝州,王庭与天都来了不少人。” 而云封之滨的热闹还没开始就已经落幕,发生了三圣者在主城内大打出手的事,谁还敢接着待下去,嫌自己命大啊? “嗯。”安静了一会,温禾安抬眼望窗外,轻声问:“名单核对了吗?” “江云升来了吗?” 月流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份单子,囊括了两家中至少两成现在还活跃于九州的厉害人物,密密麻麻十数个,其中天都的五六位是老熟人,温禾安曾经实实在在在他们手中吃过亏,所以更像是一份暗杀名单。 只是人物众多 ,看着触目惊心。 他们若是出事,无异于生生剜下天都和王庭的一层皮肉。 难以深想。 “核过了,来的人与名单有九成重合,还有五个没收到确切消息,江云升暂时也没有。”她颔首,如实说。 温禾安从案桌上起身,隔着一段距离与月流对视,说:“想办法把人引到一起,你与他们周旋时间长,知道要怎么做。这次不必权衡,不论手段,以我做饵,不损无辜人性命即可。” 月流是她最出色的下属和伙伴,执行她一切命令,当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三天内做成此事。”温禾安垂眼看自己的袖片,冷淡又疲惫地道:“旁人再论,江云升必须来,我等不了很长时间。” 月流推门出去。 屋里空旷安静,只能隐约听见一点蝉鸣,重复着没有停歇,让人觉出窒息的燥热。 温禾安腿曲着,抵着书架,长时间盯着吐出香圈的足金三角蟾炉看,眼中寒冰漠然。她确实没有很长时间了,总共也就十五日,她要在罗青山跟陆屿然坦白前将一切都解决掉。 她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是死,她也要提前为自己选择最有尊严与价值的死法。 这种日子太痛苦,她也不想等了。 她还撼动不了圣者,圣者也要守着中心阵线,可这有什么关系,她带走的这部分人足以令两家在战前伤筋动骨,而真正伤及肺腑心脉的,是江无双和温流光。 ——王庭和天都心无旁骛,使劲浑身解数培养出来的完美继任者,他们若是死了,两家上哪再去找个能在这等混乱时刻挑起大梁的年轻人? 有点资质能挑起大梁的,早被这二人打压得难成气候了。 要长生,要久盛,要帝位。 是吧。 她早跟温流光说过了,想都别想。 温禾安脑海中出现陆屿然,凌枝和李逾的身影,这是她心中牵挂,身边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身中妖血之人死后骨骼呈现什么状态,会不会比溺海中的更畸形扭曲,会不会有妖气漫出,想想如今的归墟和溺海主支,大概是有的。如此一来,势必会有一圈大盘查,如今萝州城一半的眼睛盯着她,未免事后被扭曲事实,也未免被发现身上异常,这种时候,能与他们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 好在李逾现在和她闹翻,短时间内大概是不会再说话,凌枝从没和她在外界表明过好友身份,至于陆屿然,她说过他们是合作关系。 一切好似在冥冥中注定,而她将自己在乎的人保护得很好。 陆屿然今天来了。 一见他,温禾安就笑起来,笑得让人没点脾气,他一伸手,她便将手擦干绕过来投入他的怀抱。 哪里都没问题,好似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不成立的假想。 “还有些事,等我一下。”温禾安对他说,回到案桌前写完最后几个字,将桌面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 陆屿然耐心等待,在窗边背光的美人榻上坐下,指尖摁着太阳穴,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游动,瞳仁中覆着层隐之不去的阴翳。他很长时间没休息过了,却不觉得困,将近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仔细再三回想,找不到原因。 他必须找到原因。 “今天萝州城过节,祈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街上很热闹,一起去看看?”陆屿然自然牵起她的手,说话时直视她的眼睛。 “过几天吧。”温禾安皱眉看他眼中的血丝,低声问:“你多久没睡过了?我听凌枝说巫山最近在从防线调兵了。” “对。” “王庭两位圣者接了天都圣者的‘水链’,情况不好,内部不稳,我派了人混进去查妖血放置位置。如果在大战前能解决掉妖血,就再好不过,师出有名,还能免除后顾之忧。” 陆屿然将近期布署告诉她,说:“跟族中请了日假休息,去吗?” 温禾安用手掌覆住他的眼睛,他静悄悄的在掌心中一动未动,睫毛都不眨一下,她推了他一下,半真半假:“不要。你快回去休息。” 他身体微僵,须臾放松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晌,说:“明日正午,我做东,引你和族中两位长老见一见,他们辈分高,想向你道谢,和你重新认识认识,嗯?” 听到这,温禾安明白了。他这样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是在急切地向她求证什么,索要什么。 他察觉到了什么。 好快。 温禾安不想伤害陆屿然,这个初衷从在一起直到现在从没有改变,即使她自己走到山穷水尽了,也不准备快刀斩乱麻地胡乱结束这段感情,知道有些话说出去,便如剜心,没有往回收的余地。 只是想天衣无缝瞒到一切尘埃落定,并不现实,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睫毛颤动,任由沉默放肆铺满房间。 陆屿然虚悬于榻边的手指无声拢紧。 “是不想出去,还是不想跟我出去。” 他通身气质寒洌下来,耐着性子站起来,逼她对视,强势得叫人难以逃避:“我们聊一聊。” 陆屿然再三确认温禾安气息平稳,左侧脸颊瓷白光洁,细腻柔滑,毫无瑕疵,没有恶化的征兆,罗青山那里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实际上,任何让她中途退缩犹豫的理由,在他看来皆是无稽之谈,极为荒诞。 六月底的艳阳天,日光如火,可屋里门窗紧闭,光照不进来,依旧显得昏昧阴凉。陆屿然背靠着那面乌木壁柜,眉眼沉沉,温禾安站在窗后一点的位置,抵着墙,大半张脸巧妙地隐匿在黑暗中,只露出半截小巧的下巴。 记忆中,他们好像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陆屿然先开口,他原本垂着眼,说话时转了过来,眼睫绸黑,姿态散漫,眼神却锋芒锐利,将她所有神情收于眼底:“你没有和凌枝住在一起。你不想去巫山酒楼,也不想我住过来,不愿和我出去,也排斥跟巫山之人见面。” “在最适合公布我们关系的时候,你告诉所有人,你在和巫山合作,出手相助是提前谈好的条件。” 他下了结论:“你在尽可能避免与我过多接触,同时在四方镜上维持原样,是不想让我察觉。” “为什么。” 他越说,语气越轻,若是商淮和罗青山此时站在这里,已经不敢说一个字了。 这代表他的心情差到极致了。 “没有。” 温禾安安静听完,为他的反应速度叹服,她的声音与屋里的香气融合得极好,让盛夏的天都清凉下来:“我才脱离天都,确实不太想和别的世家走得过近,我信你,但不信巫山。我想发展壮大自己的根基,而非躲在大树下乘凉。” “我从没让你融入巫山。” 陆屿然说:“从前你手掌天都十五城时,也住在巫山,没耽搁任何事。现在只见一面,就叫你避讳至此?” “那我呢。” 他眼中冷寂:“我是巫山人,你现在做这些,是打算跟我撇清所有关系吗。” 温禾安哑然,老实回:“没有。” 她顿了顿,张张唇,说出自己准备好的理由:“现在时候特殊,王庭若是指控温流光失败,我担心他们会意识到妖血下错了人。世事无常,我若是和巫山,和你在人前走得太近……不太好。” “温禾安。” 陆屿然脊背离开壁柜,朝前走了两步,唤她一声,不高不低,声音隐忍压抑:“你我各自掌权,不是人云亦云的无知孩童,彼此心知肚明,王庭指控他人身怀妖血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认错了代表着下错了,除非他们自揭罪行,拼着举族皆灭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我不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 他一针见血:“妖血你都能说给我听,你我一起面对,这种揣测就让你害怕,退缩了。” 温禾安眼瞳乌黑,势均力敌的对手往往能够见招拆招,她不想和陆屿然草率结束,随意舍弃,所以注定会在这场“聊一聊”里黔驴技穷,词穷到无话可说。 可她初衷不变,仍然记得两人确认关系时,她说“我哄走了巫山帝嗣,我会好好待他的”。而如今人生所剩不过十天,她要用完全毁掉他的方式,给他十天的坦诚相见吗。 那遇见她,是不是太倒霉了点。 一窗之隔的绿藤上传来声嘶力竭的蝉鸣。 陆屿然双手克制地叠在一起,调兵和王庭交战是大事,所有决策都要从他手中过一遍,他需要计算好一切,并且提前留出除夕那段时间,已经连着十个时辰没有闭过眼,太阳穴跟被针扎似的纠扯,钝钝的疼。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清楚,温禾安如此聪明,依旧在回避,是说不出理由,还是 根本没有理由。 他不愿逼自己多想。 但克制不住多想。 他想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现在回想,陆屿然承认自己大意了,从传承出来后,温禾安当日出面时的说辞就明显有冷淡疏离的迹象,他听后虽有不悦,可没有当回事。十二花神像两次出面,一次哄他,一次守他,他没法不为这种振聋发聩,独属于她的浪漫动容,他目眩神迷,晕头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 陆屿然下颌微抬,扯了下唇,字句轻缓得几乎听不出起伏,像在陈述求证:“那么。你对我的感情是淡了,还是已经没有了。” 所以没有任何理由的要远离。 温禾安蓦的抬眼看过来,她走近,有些愕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下意识矢口否认:“没有。” 她摸到陆屿然的袖子,顺着袖片摸到他的手,极冷,凉得惊心,再仰头一望,两点乌沉眼仁里蕴着一片薄怒乖戾,将谪仙般的气质碾碎冲淡。 “不是。”温禾安再次重复着否认,轻声说:“一直很喜欢,从来没有改变过。” 正因为这样。 正是因为这样…… 陆屿然低眸与她对视,他看得极仔细,像要透过那双迷人的眼睛看进她心里,看她究竟在想什么。爱是世上最无法欲盖弥彰的情感,他能感受到,可一遇上变故,第一反应就是再次确认。 他胸膛起伏,最终缓慢倾身,抵住她额心,眼睫如鸦羽垂下,说:“我今夜住这里。” 这段时间,他不会让温禾安离开自己。 第158节 第107章 这次争执好似就此平息。 接下来两天, 陆屿然陪着温禾安闭门不出,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时会去一趟巫山酒楼,处理完事情一刻都不多停留, 立刻回她这边。除此之外, 在四方镜上的联系较从前更为密切。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里谁都没提这件事,但陆屿然十分在意,看她看得很紧。 为此,温禾安在清理周边眼线上花了点功夫。 院里很空旷, 她手下的人七七八八都去了琅州,只剩月流留了下来, 在专心处理那一件事,有几天没有露面了。 将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 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最常做的事是侍花弄草,太阳好的时候就顶着荷叶在躺椅上晒晒, 对外界发生的各种奇闻异事, 紧张氛围都不太上心,真有种战后慢慢悠悠的松弛明快。 夜里伏案听雨, 点一支烛火,她和陆屿然在同一间屋里,被一扇半透明的丝质屏风隔开。他在那边处理攸关九州格局的紧急事, 她则自在悠闲,脚边放着个木桶,桶里灌着青色灵液, 处理干净的花枝斜斜放着,案面上放着信纸与细细的彩绳。 她心灵手巧, 能将彩绳和花瓣结合起来,扎成不同的样子,而经过练习,陶土泥胚也开始有模有样,排排站在桌角,妙趣横生。 三封信,因为能写的时间不多,进展不太顺利。 作为好友,妹妹,她不希望凌枝与李逾在出事后从别人嘴里得知真相,自责遗憾,于是将妖化的始末详尽写下来。透过香炉和一扇窗,她恍如在与凌枝圆圆的眼对视,提笔认真致歉:……事急从权,恐牵连吾友,未能当面告知,隐瞒诸多,望请原谅。 断断续续将信写完,她将信笺放进外封中,用彩绳绕线槽三圈,细心摆弄,摆出一条很有辨识度的蝎尾辫。 她将这封信郑重地放进灵戒中。 至于桌面上这些花……温禾安抬眼,扭头看屏风后的挺拔身影。他手肘搭在椅边,袖摆撩起一点,露出手骨的轮廓,偶尔接通传讯,半个时辰只说几句话,声音极低。 同处一室,他们还和以前一样,谁也不管对方的事,可除此外,陆屿然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她。 想给他留的话有许多,可删删改改,总是另起一页。 巫山帝嗣生来就拥有许多东西,真正想追逐的却几乎没有,做什么都淡淡的,她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但她现在没办法再给他。信中写完事情始末,对他的隐瞒,没有故作豁达地开解他人生漫长,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爱人的死亡何其残忍,她这道伤疤可能一世也无法愈合。 她最终在信纸中夹进许多制好的花瓣书签,花苞被剪下后用灵液浸泡滋养着,褪去所有水分后只余薄薄一片,脉络仍清晰可见,干而不碎,留有余香。 温禾安又扭头看看陆屿然的侧影,埋首写。写她对他的喜欢,写她第一次和他在巫山见面,日日相处,第一次给他用雪捏出刺玫花。 那时她看他,觉得帝嗣跟花一样,攻击性那样强,不可一世的孤高,却又实在有种剔透晶莹的美丽。 她不太幸运,人生不长,但有幸见到世间最令她心动的一枝霜花,并折下它。 她竭尽所能精心养护,将其视为珍宝。 也请他在余下岁月照顾照顾它。 温禾安压着浓烈的恨意在心底,此刻却将心事折了又折,想将所有柔软折进纸中留给身边人。 而给李逾留的书信,她迟迟没有动笔。 这两三天,温禾安一直没有出门,但月流会准时送来新的消息,她清楚掌控着所有想掌控之人的行踪。 一晃就到二十五日傍晚,萝州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事,半个时辰后,凌枝带着商淮一前一后进了宅门。 天气热起来,但凌枝这几日和猫一样的走街串巷,像个探险者,跟在商淮身后这里瞥瞥那里瞅瞅,找来一堆稀奇玩意堆在家中,每次出门,保准是满载而归。 让她这趟出门有点儿乐不思蜀。 凌枝趴在温禾安跟前架着的小几上,长发垂落,拨开手边的阻碍,眨眼说:“探墟镜又有动静了,闪了几日三色光后现在开始冒祥云,听说已经叠了一层了,整个萝州城的人都被惊动了,江无双和温流光肯定也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的伤养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看看?” 陆屿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站在庭中青瓦屋檐下,遥遥向她投来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和他出过门。 温禾安启唇才要说话,凌枝就看出来了,她不满地说:“你又要拒绝我。”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最近拒绝我的次数好多,你从前不这样。”她皱眉,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两个……” 温禾安失笑:“哪有将人情用在看热闹上的。” 顿了顿,她起身,用掌心将凌枝的脸颊温柔托起来:“一起去,等我会。” 片刻后,温禾安换了身衣裳,戴好幕篱出来,凌枝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又贴面具又戴幕篱,商淮笑着说:“二少主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出名,从前各宗门收徒,大比,大家临时抱佛脚拜的都是四个,自打你三比三胜,力抗圣者后,江无双和温流光已经被他们抛弃了,现在要么是你,要么是你道侣。你的脸大家都认识,遮不遮都一样。” 他摸了摸下巴:“真要算起来,他还比你少些。” 温禾安听了只是笑,对这些赞扬追捧不太在意。 等到了街上,发现人比想象中多,摊贩们不需吆喝,摊位前就已全是人,场面盛大热烈堪比除夕元宵。 陆屿然和凌枝留在萝州是因为探墟镜,如果是帝主给的提示,他们不得不当回事好好重视。这次看热闹,也不真是看人,他们逆着人流往城中心的位置去,越靠近探墟镜,人就越少,开始出现护城卫戒严。 普通人远远看个乐子满足好奇心,真正靠近探墟镜的,都是些有名头在大众面前露过脸的人物。 因此四人一出现,便感受到了许多道目光涌上来,正如商淮所说,就陆屿然和温禾安这张脸,遮 不遮都一样,撇去一身气质不谈,只看修为带来的压迫感,如此年轻的,当世之内除了这两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另外两有可能的,已经在探墟镜边上站了一会了。 探墟镜是一件非比寻常的灵宝,它的镜面朝天,与地面呈一个斜度短坡,常年模糊朦胧,灰扑扑的像十几年不曾擦过,实际上日日有城卫来打扫。它也像一座门,可以容纳三人同时走进去,尤记得除夕后那段时日,还需要三名九境同时开启,现在则不然。 没人动它,它也会自己吐出消息,闹出动静。 探墟镜的左右,更像一座道台,留有宽敞的地方,此时台上已经添了几张座椅。 座椅上的人各自不交流,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垂首看四方镜回消息,气氛死寂,但还算友好,没起摩擦,都在等待探墟镜这次要抛出的消息。 远远瞥过去,能看到熟悉的面孔,江无双和温流光果真都在,还有闻人家的兄妹,城主赵巍的两个孩子以及李逾。 他破天荒的居然对这种场合感兴趣了。 转念想想,九洞十窟就在旁边,他来也不稀奇。 众人瞩目,温禾安侧身落后陆屿然两步,脚下一停,他就静静看过来,步伐放缓,直到两人再次并肩。两片袖子似挨非挨,倏然,他伸手过来要和从前一样牵她,虎口触到她一截指尖,察觉她身体怔了下,而后不动声色离远。 她竟侧首走过去几步,跟商淮搭话去了。 陆屿然垂眸,凝着自己顿在半空,空无一物的手掌,有一段时间,身躯静得几乎没有起伏,眉间阴郁,眼中涌起疾风冷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亘长恒久的死寂中,几人上了放置探墟镜的台面,温流光和江无双身边或站着,或坐着人,见到仇家,面上不动如山,一派镇定自若,实则都绷紧了身体,如呈防备之态的野兽。 温流光这段时日心性被狠狠磨砺了一遭,刀里来火里去,打碎了牙合着血往肚子里吞。她少年至尊,自出世起就坚定了天下无双的信念,从不觉得会败于任何一人,之前在温禾安手中吃亏,不能接受,为自己找借口,觉得自己大意,轻敌,可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让她不得不承认。 她被甩开了。 温禾安至少是半圣了,陆屿然也是。 搞了半天,她在四人中排了个倒数第二,压了江无双这个只会嘴上说空话的无能废物。 倒是温家圣者,自云封之滨回来后心情还不错,并没有在此事上苛责她。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论战力,当年帝主也非九州第一人,后来依旧得到了天地之力的承认,自空间术携水链搅局,温家圣者用水链跟王庭两位圣者交手时,她就意识到,这个机会真正落到天都头上了。 王庭圣者活不了多久了,试再多禁术都是无用功,长生绝不可能,而就在这个时候,巫山和王庭居然要开战了。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他们一打,赢家就是天都。 温流光压着满腔火气蛰伏下来。 江无双的脸色更差,他受的伤重,养了这段时日,好了许多,此时冷脸是为探墟镜。 无人知晓,早在五六十年前,探墟镜就已在王庭掌控之中,前期所有给出的线索,“溺海”“无归”“云封之滨”都是他们人为操控,为了给后面的布置造势,也为了将所有人聚在一起,方便自家人暗中出手,浑水摸鱼,将来死无对证。 而问题就出在这。 这次探墟镜的三色光,祥云,根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中。 它如此突兀地冒了出来。 是灵器的反噬,还是帝主的力量? 突然出现是要做什么。 还没想明白这点,江无双就见到了温禾安,尚未恢复好的眼睛受到刺激般突突跳动,太阳穴也跟着跳。他想起温禾安那句“下次见面”,以为她会暴起出手,谁知没有。 她只凉凉扫他一眼,眼中确有杀意,但压住了,一段斑斓裙角旋即从余光里划过。 陆屿然并未登高台,周身肃杀,到了这种修为,威压自成领域,江无双坐得最近,以为他在针对自己,不愿屈居人后,拼着受伤未愈的身躯回以隐隐剑光。 陆屿然眼睛原本静默在某一点上,此刻抬头,漠然扫向他。 见势不妙,台下人散了一半。 温禾安和凌枝一前一后上台看了看,温流光冷眼看她们走近,居然按捺住了,其余几人对这两人报以友善的视线,纷纷客气点头见礼。 李逾的冷漠程度和温流光不相上下,自己放下的话,甭管最终能不能做得到,但他总会严格执行一段不短的时日,此刻坐在道椅上玩四方镜,眼皮都不动一下。 变故在此时发生。 眼看着温禾安从身边走过,站在温流光身边的女子眼光突然闪烁起来。她用刀,刀锋上淬了层银冷光,这个情形似乎在她脑海中演练过千万遍,真正到了这一刻,脸不红心不跳,手极稳,一刀砍向温禾安时顺畅无比,发挥出生平最超常的水准。 她们离得太近,突然发难又快,猝不及防,连温流光都诧异地回眸起身。 温禾安经历过无数回这样的情况,身体有本能反应,脚步轻盈一迈,一只手掌神出鬼没地搭在女子刀柄之上,电光石火间借力转身,平滑的刀势立马发生转变,砍向她脖颈命门的一刀泄力八成,只剩几分余力转向她手指。 这点力,连她的护体结界都冲不破。 温禾安发出轻轻的疑问,像死神收割的前奏:“嗯?” 那女子见仇敌毫发无伤,咬牙也遮不住满脸惨淡,她盯着温禾安,恨意昭昭,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他不过是奉命去传话……这你也不放过,只恨我——” 话未说完,刀光余势隔着结界,将要斩在她手上。 温禾安不见动作,但就在这时候,身后有惊风掠起,破空的尖啸声随后迸发。李逾猛的站起来,此时的情形在他眼中似乎横跨许多年,与某一情形重叠,他瞳孔像野兽一样被激怒得紧缩起来,执弓的手青筋似虬龙般浮现。 箭矢将女子自眉间钉杀,生机转瞬即逝。 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逾胸膛震动着,心中惊怒难以平息,半晌,他垂下手臂,无视诸多目光,用力碾了碾眉心,冷嗤一声,没有任何再待下去的欲望。他起身离场,仍然没理温禾安,只是盯着温流光,一字一句道:“三少主,出门在外,记得管好自己的人。” 温流光怔了下,暴怒。 她气息瞬间满涨而起,怒火燎原,不如陆屿然和温禾安她认了,但李逾又是从哪蹦出来的东西,算什么玩意,现在这些牛鬼蛇神难不成都以为能蹦到她头上来威胁她了? 然而她被温禾安的气息摁锁在原地。 李逾带着人扬长而去。 在场之人各有各的顾忌,一肚子龃龉不对付,但不可能真在探墟镜面前打起来,而探墟镜还是只冒白云不给消息,温禾安冷漠地擦了擦手指,决定回去了。 第159节 她启唇,对温流光轻声说:“下次见。” 下台后隐入人群,温禾安和凌枝走在前边,陆屿然和商淮在后面。 那件事发生时,凌枝就在温禾安边上,兴致勃勃地抄着手看热闹,她和陆屿然都没动,若是这种情况能让温禾安掉一根汗毛,那温禾安也不叫温禾安了,但李逾…… 凌枝琢磨了会,觉得奇怪:“李逾好歹也是个巅峰九境,他不会认为刚才那人真能伤到你吧,怎么气成那样,你们不是还吵架呢么。” 她得出结论,很稀奇地扬扬眉:“他在向你求和?” “不是。” 温禾安摇摇头,她隐晦地看向自己右手,小拇指无意识动了动,回过神来后,慢慢抿起唇。 身后十五步开外,天悬家的精准直觉再一次发挥作用,陆屿然心情真差到极致的时候,商淮是不会说话的,他惜命,摁着四方镜跟罗青山诉说现如今他如履薄冰的处境,这点俸禄是越来越难拿。 陆屿然突然开口:“去查李逾。” 商淮反应了会:“怎么了?你上次不是说不用查?” 四目相对。 商淮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说:“好。” 回到家,温禾安收到了月流的消息,说江云升已经离开云封之滨,在赶来与江无双会合的路上,至此,名单上的人几乎都出了老巢,离开了自家圣者的统辖地域。 她垂下眼睫,回了句知道了。 出来了就好。 时间也差不多了。 陆屿然先进了屋,温禾安进去时,屋里没点灯,仍是一片黑暗,他去湢室沐浴了。 她靠着墙站了会,无声闭上眼睛,想象他等会会有的眼神和追问,觉得无措。 待陆屿然再次推门进来,她起身点灯,一点灯影拢在他霜雪似的眉眼中,将神情模糊了大半,她迟惶犹豫地看他,张张唇却没有说话。 看。 她并非不知道他介意什么,她冰雪聪明,心如明镜。 陆屿然从灯影中走出来,走到她身前,将她洗得湿漉漉但还未擦干的手指耐心擦净,待擦完,将纯白手巾随手丢在桌面上,看了她两眼,一句话没说,伸手扣着她吻下去。 他极沉默,极凶,不让人喘息,温禾安从中尝到惩罚意味,唇心被咬,舌尖也被咬,她吃痛,却见披帛落地,双肩上的纱衣被指尖摩挲过后如被火原地焚尽,露出雪白的肌肤。 他气质冷怒,然身体火热,两股气息久违地触碰,甫一接触,便抑制不住的情、动。 明明知道时机不对,温禾安依旧纵容了他,因此吃了苦头。 床幔被抖下半面。 攀着他的肩,进去的时候,一点都不被允许后退,温禾安眼睛睁圆,闷着声音低低地哼,他被缠得紧,抓她的手握住,眼瞳中也有情欲,然最深处仍是两点寂灭的深黑。 深夜漫长。 最后将她捞起来锁在怀中时,她脸颊红红,睫毛颤动,眼睛里全是水,手指和指缝间汗涔涔的。 今夜,他在她身上得到了无数次回应,每一次都在证明,他们那样契合,两人的气息同等的渴求着彼此。 她压根学不会拒绝他。 陆屿然从未被难题困扰如此之久,他性情高傲,事情从来只问一次。 他和温禾安是道侣,是世间最亲密的人,问也问了,聊也聊了,她身边一切正常,他不能屡屡忍受自己不被承认。 或许是她有自己的打算,是他患得患失,对这件事太在意,太敏感。 但。 陆屿然仰了下颈,静静低头看她透红的双颊。 他无法不在意,无法忍受他们之间再有任何误会隔阂。 他曾因此失去过一次。 第108章 六月二十七。 子夜,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商淮突然找上门来。 他亲自上门, 势必是紧急的事。 陆屿然唤了温禾安一声, 撩开珠帘走到她桌沿边,她正在看书,侧脸安然恬静,此刻将书边一折,压到手边, 无声看过来。他道:“我出去一趟,等会回。” “好。”巫山的事, 温禾安从不多问,但见此情状, 预料到什么, 嘱咐他:“注意安全。” 陆屿然推门出去,檐下雨珠成串砸落, 噼里啪啦如珠落玉盘, 声势大得惊人。 商淮抵墙靠着,身边站着幕一和宿澄, 俱是面色凝肃,心事重重,见他出来, 商淮首先迎上去:“半刻钟前得到的消息,十五位长老和内山执事重伤濒死,被逼到了西陵, 马上到永州。” “江无双与江云升从两边堵截,也即将在永州会和。” 商淮接着道:“我们的人趁着圣者重创, 王庭内乱无防备之际潜伏进去查妖血,找证据,就在三四个时辰前,其中一位执事与我们联系,求救。之后如何联系都无音讯,我查了他们的命灯,推出了他们的路径走向。” “我猜他们拿到了什么。”他沉吟:“否则江无双和江云升不会同时出手,急着要人性命。” 陆屿然脚步不停,就在檐下开了道空间裂隙,听完只问了句:“永州?” “是。”商淮的脑海中有片清晰的地图:“他们从王庭逃出来,回巫山的路势必被第一时间堵死,只能一路向西,往西陵和归墟来,而离得最近的归属巫山的辖地,就是永,芮,凌三州了。” “我已让三州结阵,戒严,开始守城。但如果是江无双和江云升去,肯定守不住。” 永州。 江无双的第八感。 事情变得十分难办。 商淮继续说:“在来之前,我已经让十长老过去了。”二长老和五长老在为七长老疗伤,暂时抽不开身,这些老骨头格外经不起折腾,精细得不行,稍一折腾就是大伤,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陆屿然点头,踏进涌动的裂隙中,商淮和幕一宿澄紧随其后,他眼中却映着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灯火,倏的开口:“宿澄你带人留下,守着女君。” 被点名的宿澄一怔。 满脸不可思议,甚至悄悄转头以眼神询问商淮和幕一,问他们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让他守着谁? 谁? 女君是公子的道侣在巫山中最正式隆重的称谓,他们从前最多只唤夫人,但现在问题不是称谓,是宿澄极有自知之明,今夜他站在这院子里,作用就跟雨里无声的木头桩子一个样,温禾安真想干什么,他能怎么办。 那十五个长老还有机会求救。 他会不会有这个机会还取决于温禾安仁不仁慈。 幕一爱莫能助地撇过头,商淮叹息着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就这么办。 宿澄屏着气一拱手,认命道:“是。” 空间裂隙消失在宅院里。 陆屿然走后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温禾安也收到了消息,消息是徐远思发来的。 他现在怀着满腔感激在琅州发挥干劲,出发前他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只要有徐家人在,百万大军兵临城下也攻不下琅州,现在嗅到了不对,赶忙来说明情况。 【江无双和江云升不知道发什么疯,带人包抄了永州,现在两边已经打起来了。如今我们没有金银粟,如果是这两人强攻,琅州恐怕守不住。】 没有同等级的人压制,哪座城池都守不住。 自打徐家满门被囚,徐远思遇上王庭,草木皆兵,遇事总以最坏的角度揣测王庭的用意:【他们这是准备开战前先夺下四州。】 温禾安不再看书了,她才起了张纸练字,这两天她心浮气躁,不受控制,和罗青山口中“第二道妖化迹象出现后,神智会渐渐削减,直至完全紊乱”又对应上了。 做些清心静气的事会稍微好一点。 她当即撂笔,双手撑着桌面,细细再看徐远思发来的消息,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抹戾气。 她略一阖眼,喊来了月流。 “明天这个时候,将这两封信交到江无双和温流光手中。” 说是信,实则就是张纸折了两半,上面内容是现写的,格外潦草,字迹狂野,难以辨认,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月流在一边看,半晌,意识那是个图腾,在千年前象征着妖,图腾用赤色描着一滴血,整张纸面传递着极为不详的讯息。 除此之外,就是时间,地点。 温禾安将这张纸递过去:“给江无双。” 王庭将妖血下给了温流光,这事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被蒙在鼓里近百年,别人更不会知道。在他们想来,就算是有人察觉到了,也只 会觉得是天都和温流光出了问题,联想不到王庭身上。 可这纸出现在江无双手中,只能说明一件事,送信人知道这事是王庭所为。想和江无双见面,是捏着这个命门要谈条件呢。殊不知王庭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一反应只可能是纠集最近最强的力量杀人灭口。 江无双和江云升一定会露面。 至于温流光。 温禾安笑了下,提笔写:二十八日,卯正,泗水湖,围杀温禾安。 落笔是王庭四长老的名姓。 别的事或许骗不来温流光,但她笃信这件事可以。 温禾安推门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驻足看向三四步外的月流,她朝她笑起来,声音比第一次见面时更为温柔:“我现在要去永州,送信是你最后一个任务,结束后你不必再为我做事。” 月流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情。 “你修为不凡,已经可以开宗立派,若是不愿,日后继续留在琅州也行。要是日后九州乱起来,九洞十窟和巫山都不错。” 月流意识到了什么,她抬睫凝视着温禾安,她们一起做了很多事,说是主仆,实则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她知道温禾安是怎样的人,不到无计可施的绝境,她不会放弃自己。 就算是那次修为全废被押往归墟,她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月流问她:“我能帮到女郎吗?” 温禾安摇头。 她又问:“女郎已经想清楚了吗。” “嗯。” 第160节 月流不再说什么,她拎着把细剑,朝她略一拱手,说:“愿女郎此去得偿所愿。” 太煽情的话不必说,眼泪对心心相惜的强者来说意味着怜悯,没有存在的必要。 此次之后,温禾安死了,月流自寻天地,若她还活着,她会回来。 温禾安出门,见到了宿澄,见她兀自开了空间裂隙,他脑袋一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踌躇再三,道:“女君,公子——” “我知道。” “我去永州。” 裂隙伴着一段衣影消失在眼前,宿澄苦着脸拿出四方镜,看,他说什么来的。 他留在这能顶什么用啊! 路上,温禾安忍不住皱眉,在听到永州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时近七月,秋收在即,永芮凌琅四州素有“西陵粮仓”的美誉,四州土壤肥沃,阳光充足,良田数万顷。每年收获囤积的稻谷供养着九州西南地域。 萝州城城主赵巍每年都要提前预定一大笔灵石抢购粮食,这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江无双这时候在永州出手,他的第八感“生机之箭”…… 王庭丧心病狂,计划屡屡被破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温禾安没法不多想。 永州距萝州千余里,自打被王庭收复,就没有过战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后来巫山趁其不备,夺取三州后也没有大的动荡。巫山是个慢吞吞的巨物,对另外两家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可对寻常人来说,它较为仁厚。 今夜,久违的战火还是烧到了永州。 江无双和江云升一左一右,同时出手,一柄巨剑凌空,笔直悬在城墙上,无数道亮银色剑气匹练环绕四周,像数万条飘逸的布带,抬眼望去,好似提前挂上满城素缟。 江无双负手立在半空中,胸前剑骨发亮,周身无数光团追捧,宛若圣人法相显灵,他表情冷漠,听不到下方歇斯底里的恐惧尖叫,只对突然出现挡住攻击的巫山十长老说了三句话。 是说给十长老听的,也是说给下方无数平民百姓说的。 “将人交出来。” “永州从前是王庭的辖地,受王庭庇佑,我等非不念旧情之辈,非肆意杀戮之徒,今日不想动刀戈,伤人命。巫山先夺我州城,后辱我世族,此番巫山十五人潜入王庭内部,窃我族绝密,让人、忍无可忍。” 剑光遥遥直指,携滔天威势迫近:“将先前救进去的十五人交出来,今日我不与尔等做纠缠。” 江无双胸口堵着难以纡解的郁气,今年过去半年,这半年他哪哪都不顺,且越来越不顺。 徐家人被救走,他抢夺传承丢尽了脸,禁术失败,两位老祖硬抗水链身体出了大岔子,巫山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开战,且安插人手进王庭,和原有的内奸里应外合,趁王庭近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圣者身上,当真叫他们探知了一部分最终谋划! 他们一路追杀,那十五人山穷水尽,只剩一口气栽倒在城关前,他一剑将落,只想斩草除根,结果被赶来的巫山十长老阻止了。 一眨眼的功夫,那十五人就被拂进了城。 就差一点! 每次都只差一点!那种感觉让人五脏六腑都搅合在一起,搅得人死去活来,难以释怀。 王庭承受不起意外了。 无论如何,今天那些人必须死,谁都别想阻拦他。 陆屿然来了也不行。 江无双声音向来温和,但被无限扩大后只剩阴冷湿暗的杀意,三句话传到永州无数人耳里,像是在死亡倒计时,对巫山而言,更是一种警告。十长老一听,脸颊就抽动了几下,这是将巫山加起来放在“民心 ”这把火上烤呢。 他得知了陆屿然马上就到的消息,此时眯着眼睛也不觉得势单力薄,愣是在江无双和江云升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面前挺直了腰板,连着呵笑了几声,声音也旋即落到永州每个人耳里:“什么事情凭你王庭一张嘴说?凡事讲证据,我族中长老窃你家什么机密了,我果真是老了,竟不知道王庭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我们窃取。这话叫不明所以的外人听见,还以为帝主也给王庭留了什么东西呢。” 同年岁的江云升气得笑起来。 巫山这群老鬼永远都沉浸在帝主曾经带来的无限荣光中,呵,话题三句不离,离了帝主活不了似的。 十长老一摸胡须,字音陡然加重:“若拿不出证据,就是你二人对我巫山长老发难,穷追不舍,末了还要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江云升眼睛一眯,对江无双说:“他在拖延时间,陆屿然快到了。别和他多费口舌,动手,今日屠城也罢,那十五人绝不能留。” 他们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这才是最可怕的。 百年筹谋,总不能将满盘计划全部废掉。 江无双点头,随着一声剑吟,他腰间长剑出鞘,于此同时,半空中的巨剑虚影重重斩下,如白龙仰首,嘶声俯冲,带起爆炸般的声响。茫茫白色笼罩了一切,十长老排名还在七长老之后,七长老那日面对温流光差点被撕碎了,现在还疗着伤呢,可想而知他绝不是对手。 但他仍然冲了上去。 只是剑光所指并不是他,长剑循着那十五人的气息一路尾随,炸开城门,轰杀而至。 那十五名长老全部昏死,个个身上都是洞穿的致命伤,血肉模糊,这样的状态,说句不夸张的,就算是救了,能不能活下来醒过来都另说。这道剑气只要擦着边,他们都将生机无存。 两道攻势交织着斩下,江无双和江云升死死地盯着这一幕,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就在这时。 一道空间裂隙出现。 六七月酷暑,随着那道身影出现,天穹上飘起鹅毛大雪。 他出现时,飞雪狂舞,凛风冰封一切,令十长老难以招架的剑影嗡声不甘震颤,最终也突兀地滞在半空中。 陆屿然单手一握,剑身飞快被雪覆盖,凝为冰剑,随着他用力,寸寸缩小,寸寸碎裂,只剩最后一段冰柱在掌中时,汹涌灵力陡然爆发,将其反震而出,笔直刺出,划破虚空,声音比风雪更冷淡:“滚。” 同时,纯郁的灵力从他两片袖袍中蜿蜒淌下,罩住倒地不起,恍若死尸的十几人,商淮见情状如此惨烈,破天荒的没有立刻和江无双打嘴仗,而是眼皮跳着将人架起来送进了城主府。 罗青山再过一会就到了。 又是、 又是这种变故! 江无双闪身避开,断剑刃光从耳边呼啸而过,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脸颊上。 握剑的手收拢,因为太过用力,虎口裂出道血痕,江无双恍若未觉,几近将口腔里的肉都咬碎。他重重阖眼,强迫自己不要被怒火冲昏头脑,保持绝对的冷静,与叔父江云升对视一眼,剑光从手中咆哮着冲天而起。 他对陆屿然说:“交人。不然你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回答他的,是冰冻一切的极白领域和结界,陆屿然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试图封存整个永州。与此同时,他瞳仁颜色由 黑转白,睫毛根根沾染冰晶,遗世独立,如谪仙临世,随着眼睛中最后一丝黑消失,江无双与江云升两人被巨大的冰龙困囚,龙身缠卷,骨骼扭动,要将他们隔空甩出千百里。 见到这一幕,江无双反而笑了,这次不是气的,他觉得很有意思:“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要转移战场。” “当真稀奇。” “你也有怕的时候?” 江无双和江云升同时起身跃起,破出冰龙的绞杀。他确实是不如晋入圣者的温禾安和陆屿然,但现在二对一,江云升正值壮年,也在战力巅峰期,且这一次他有着强大的底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所顾忌。 陆屿然眼神极为冰冷。 他顾忌江无双的第八感,永芮凌琅四州有着西陵近八成的稻,即将收获,若是白天在半空远眺,能看到一蓬蓬被压弯了腰的稻秧,青青翠翠,颜色还没转黄,含羞带怯,长势喜人。这关系着整个西陵,数十上百万人能不能活过今年严冬。 江无双看出了他罕见的迟疑,最后一次说:“你交人出来,要么,我自己打进去。” 陆屿然垂下眼,缓慢握紧手掌。 他几乎没有过被这样威胁的时候。 商淮将人交给罗青山紧急疗治后也跃上空中,他焉能不知江无双现在是掐着无数人的咽喉在逼迫他们让步。这城中许多人的眼中都涌动着绝望与麻木,难过的是,这已不是民意能颠覆一个王朝的时代,凡人纵怀恨意,也撼动不了世家。 修士与凡人的差别太大了,灵石灵矿灵宝都被世家把控着,凡人的孩子都很少能翻起浪花。 “罗青山去看过了,十五个人里能活下十个都算好的。”巫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放弃自己的族人,陆屿然今天若是将长老们交出去了,他还怎么回巫山,商淮没说这些,他捡着重点说:“他们必定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才会惹得王庭狗急跳墙,极可能和妖血相关。我们如果无法在他们行动前知道他们的打算,妖祸再起,九州死的人只会更多。” 陆屿然沉沉阖眼,不再犹豫,接过幕一递来的特制蚕丝手套,冷然道:“我尽力。” 他一步步朝江无双逼近。 大雪扩大范围,慢慢越过永州,要将另外三州也纳入保护范围。 江无双见状,心头火起,知道陆屿然已经做出抉择,有他守在这里,想杀那十五个人很难,但……他冷眼俯瞰四周,这曾经是王庭的宝地,现在属于别人,这个“粮仓”也没存在的必要了。 若不能为他出力,也坚决不能成巫山所用。 江无双仰天冷笑,双臂伸展,剑光在他周身吞吐,他一字一句道:“生、机、之、箭。” 霎时风云涌动。 黑暗与风雪中,好似有无数秧苗被拂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浅浅的叹息。 所有在三州附近的九境全部被惊人的生命力惊动。 李逾,素瑶光,巫久等人齐齐抬头,难以置信。 他们久久地盯着天空中的异象,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江无双疯了。 第109章 生机之箭再一次在世人眼前展现出它的力量。 曾经有许多人, 尤其是狂热追捧江无双的剑修在得知他第八感是箭时表现得尤为不解,原因无他,剑修往往追求极致的攻击力, 而生机之箭却有很大的使用限制, 若是在海中,或是尘沙中遇上强敌,根本用不出来,那可真没法说理去。 唯有真正看到它施展起来,他们才恍然惊觉, 意识到:逆天之术,就算有诸多限制, 仍引人趋之如骛。 那画面其实美得炫目。 稻秧是草绿色,稻穗则在青黄之间, 将熟未熟, 几种色泽糅杂在一起,最终往天穹上涌来的是春季茶树芽孢的嫩翠, 那样庞大的生命力汇聚在一起, 像五六条蜿蜒醒目的翡翠之河,晃得人眼底迷离。河流的终点是江无双横空的手掌, 一支同色的箭矢随着这股力量的不断增强而显现出真身。 古老沧夷的纹理在箭身闪烁。 这就是江无双今日有恃无恐的最大倚仗,生机之箭一旦开启,在这四州所有植株的生命力被悉数撷取之前, 这里就是他的主场。 借助这种力量,他能与陆屿然一较高低,扳回一城。 商淮难得沉默了, 世家出生的小公子,没真正经历过人间磨难, 说多在意民生疾苦,那不太现实,然而看此情此景,也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满城静默,一时唯有涓涓细流从头顶流过的声音,叮咚叮咚,温柔轻快的,生机盎然,他听着却不住地搓着手臂,觉得抽取的并不是稻穗,而是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 商淮看了看身侧。 他第一次在战局之中见到陆屿然如此难看的脸色。 陆屿然没给江无双太多时间,决定速战速决将这人丢出战场再做处理。 四州的稻田经不起这样毫无节制的抽取。 陆屿然朝前走去,随着他步伐的迈动,脚下浮现出五种光泽,无法形容的危险气息笼罩了半个永州。 世人知巫山雷术暴烈,主攻伐,知帝嗣雪眼神秘,制敌从不失手,此时雷弧跃动,雪色苍茫,除此之外,他左手往半空一抓,抓出片薄若蝉翼的纸,手指压折,另一边,七彩之笔凌空起笔。 陆屿然站在霸道的灵流中,长袍袖边无端狂舞,五色光彩孕育出庞大巨物,试图直接横断天穹上聚拢而来的生命力,令生机之箭到此为止。那是一条形神兼具的巨龙,神乎其神的折纸搭建了它的躯骨轮廓,七彩之笔铺成它寒光凛凛的鳞甲,雷霆作爪,风雪为牙,它睁眼的一刹那,每个看到它的人都能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长鸣。 第161节 即便是才入门的小修士都知道,这不是寻常灵力能凝聚出来的攻势。 李逾与巫久正好在这附近,九洞十窟如今将重心放在收复失地上,李逾的第八感暴露,止戈在战场上用处太大了,被拉上前线当苦力。望着这一幕,他眼神凝重,脊背僵直,长长吐出一口气,巫久的注意力则在陆屿然和那条龙身上,他十分震撼,道出来历:“巫山雷术,折纸术,画仙之术和他的霜雪道。他将每一样都修到这种程度了,这太可怕了……从前怎么一次没见用过。” 说完,想起这位是何等冷淡的性情,也就不说了。 五样顶尖攻伐组成的绝杀之术,即便是开了第八感的九境,此刻也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被巨龙冷漠的眼瞳凝视着,几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江无双后脊汗毛倒竖,江云升站在他身侧眯起眼睛,他年长,遇事更知分寸,也做过许多取舍,他嘴唇翕张:“你准备怎么办。” 这城,是绝对进不去了。 江无双挤出个生硬的讥嘲弧度,这道攻击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和当日温禾安的十二花神像是一样的,分明不是第八感,却比温流光的杀戮之链更为可怕。 若是之前,在别的地方,他可能会退,可今天。 他控有瀚海般浩大的力量,揽星摘月,天地尽在掌中,剑修的高傲不许他再次低头。 “他既然要战,我自然、奉陪到底!” 江云升道:“好。那便战。” 王庭需要一场战 斗驱走近来飘在头顶的阴霾。 江无双猛的将手中箭矢激射而出,那等惊心的力量流转着,能够洞穿一切,它与龙爪撞在一起,整座城在这一刻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利嘎吱声。 半晌,箭矢消失,龙骨却还在,它侧首吐息,慢慢生出新的血肉,气息又一次攀至巅峰,将断箭碾在脚下,叫它化为飞灰。 江无双半蹲下来,五指握紧,鲜血淅淅沥沥地淌下来,手背青筋暴起。他哑笑,将自己浑身灵力荡出一半,号召四州所有臣服于他的生命牺牲一切,为他所用。拼着身体受反噬的后果,他一意孤行将生机之箭的范围推到极致。 百里,五百里,八百里,最后到千里。 笼罩了永,芮,凌,琅州全部,生机之箭抽取自然之力,甚至无视了陆屿然设下的保护结界,无比邪门。 生命力如洪流。 江无双抬眼时,眼中布满肿胀的血丝,他握剑直指陆屿然,修为随着生命力的大量注入而一路往前,短暂突破了九境巅峰的桎梏,摸到了半圣的槛。 陆屿然起了火气。他想将江无双逼出四州地域,可此人站在这里,动用生机之箭,便注定是遇强则强,打得越凶他汲取的力量越多。 对四州来说,是死局。 他冷着眼,抬手携起风雪,暴雨也从天而降,两道人影轰杀在一起。 …… 突然有真正的箭道加入战局,笔直射向江无双,巫久看着李逾上场,心里七上八下,在地上干跺脚。李逾在九洞十窟称王称霸,年轻一辈中也是打头阵的人,但本身跟前头四位还有着差距,天上这两位是杀红了眼,每一道攻击都奔着要人命去的。 江无双重重抹了下唇边的血,看向李逾,青年面无表情执弓,用寒光熠熠的箭矢遥遥指向他眉心:“要打去别处打,停下生机之箭。” “我还忘了有个第八感是止戈的大善人。”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液,笑:“我倒是想停,你问问他呢。将人交出来,我退走。” 江无双手中托起一团绿色灵团:“四州的生命力,剩下的可不多了。” 天已经蒙蒙亮,绝望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李逾面向陆屿然,说:“把人给他。” 陆屿然回望李逾,跟这人几次见面,经历都不太愉快,他也自己也没有任何善意。 现在更是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发生对峙。 他蹙眉,面似谪仙,话语却格外无情:“看在她的情面上,我当没有听过这话。” “下去。” 李逾抬起手。 陆屿然冷冷看他,道:“我巫山族人为九州行险事,问心无愧,交给他人定夺生死,绝不可能。” 江无双遗憾地摇摇头,双掌中生机之力越聚越多,最终拢聚为五道生机之箭,他扫视四周,亲手将昔日领地变作人间炼狱,身体肌肤因为撑到极限而皲裂,而他还在惺惺作态地表示慈悲:“可惜了。” 至此。 四州植株生机尽失。 天还未亮,现在只能听见哭声何等撕心裂肺,等阳光下落下来,便能清晰地见到惨况。 江无双心中一口气总算顺了一些,那些人不死,但伤成那样,也未必能活,至于四州,巫山夺过去又如何?徒有一个烂透了的壳子罢了。 他将五根箭矢掷出,灭世般的动静压下来,而他跟在江云升身后,毫不在意地转身准备后撤。 陆屿然却依旧在往前走,他的瞳仁颜色奇异,雪色未退,黑色又起,成一种琥珀金色,可怖的威压笼罩下来,隔空锁定了江无双。 先前和持有生机之箭的江无双打斗,他身上有伤,却无血液淌出,衣冠依旧整洁。 四州生机尽毁,真正激怒了他。 且此刻再无顾忌。 “谁说你今日能站着走出永州。” 陆屿然第一次在人前动用第八感,结界同时护住了身后城门,在五支生机之箭绞杀而至时,他五指结势往下压。 ——第八感镇噩。 九州之内最为神异的第八感,对着江无双一人发起进攻。 江无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至极,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王庭探究镇噩许多年,知道这种第八感根本不该存在于世间,它太强大,是真正的逆天之术,好在它的强大注定它不能对人施展,这东西原本就是用来镇压妖物的。所以他根本没把陆屿然的第八感算进去,但怎么会……它可以只对一人施展了。 来不及想太多,他脑袋中炸开眩晕的烟花,又像炭火上泼了水,滋滋冒起白烟,之后一切都跟做梦似的。他的圣者之器用在了十二花神像里,五支生机之箭一被消融,他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胸口塌陷,被洞穿时,江无双第一次知道,原来血花溅出是有声音的,还有清脆的嘎吱声,那是自己的骨头接连碎了。 关键时刻,江云升折返回来,顾不得太多,捞着他遁入裂隙中。 此时天也亮了。 战斗结束,商淮走到陆屿然身边,罗青山也急急奔来,早早准备好了药丸,拧开瓷瓶递过去,他默不作声地倒出来咽下,又拿绸缎覆住双眼,防止雪眼的力量外溢。 他与人战斗基本不会流血,疼痛与伤势都在内里,唯他一人知道,而外人判断伤情全看他脸色。 额心一层细汗被白绸轻缓覆盖,陆屿然脸色并不算好,对付有生机之箭加持的江无双并没有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他问身边人:“情势如何。” 商淮静默了会,如实说:“惨不忍睹。” 陆屿然脚步一顿,半晌,解下令牌给他:“联系林十鸢,借珍宝阁的商道,调集巫山境内的粮草运过来。” “我算过了,但根本不够。”商淮飞快道:“四州养着整个九州西南地域,共三十七座城池,那么多人都等着吃饭,巫山也有自己的人要养,还要为和王庭的大战做储备,就算能匀,也匀不出多少。” 陆屿然沉默。 他最终说:“能运多少运多少。” 太阳在此时升起,浓郁的金红色倾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人在此时,言语都太苍白无力,能做的除了叹息,只剩沉默。 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了永州城门下,大战最激烈的地方。 温禾安从裂隙中走出来,瞥了眼静止的城墙,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她皱眉,身体轻巧一跃,登上了城楼,城楼筑得高,像一座高高耸起的黑色山脉,而她迎着山间朝阳晨雾,将城中情形尽收眼底。 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着,枯黄的秧叶倒在两边,晶莹的露珠加速了它的腐烂,蔫成软烂一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即将成熟的稻穗没了,饱满的穗壳变成黑色,那种被焚烧之后焦焦的黑,伸手一抓,捏在掌中,会发出脆脆的破裂声,捏碎后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尘烬。 数千里粮仓,成了数千里焦土。 天色尚早,可无数人夺门而出,视线中有数不尽的人,他们或站或坐,脸上惊慌恐惧,不可置信,继而哭嚎绝望。哭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沉稳些的壮年与老人只是就地坐着,抱头蹲着,咬着腮帮,捏着拳头,弯下脊梁,心中真有与人拼命的数不尽的力量,可又深知这根本无用。 何止无用。 过不了多久,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他们就会活活饿死,他们的尸体也将和这付出了无数心血培育的稻谷一样,烂在土地里,化为一捧污水,无人问津。 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李逾无声望着这一切,他也蹲下来,用手掩着头,那是最无能为力又最痛苦的姿势。 他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幼年的命运。 现在才知。 一切都没变,他奋力一跃,只改变了自己的命,九州的残酷和世家的高傲没有因此减少哪怕一丝一毫。 他和温禾安就是从田地里,从贫民窟中爬出来的孩子。曾经在无数个晨昏中掐着时间兵荒马乱地跟着大人的脚步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像仓惶奔命的鼠,那时遇上驱逐的铁骑,他们便只得抱头蹲下,除了心中祈求,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巫久拍拍他,又拍拍他,无声安慰。 而不远处,被战斗波动惊动,从萝州赶来的许多人俯瞰一切。很多都是少年,他们尚不如老辈那样冷心冷肠,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仅限如此,改变不了什么。 腐朽陈烂的氛围笼罩四州,而不出一日,死亡的阴霾将扩散至整个九州西南。 陆屿然感受到温禾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停下脚步,商淮朝她走过来,想挤出个笑,实在没挤出来,便作罢,干巴着问:“ 二少主,你怎么来了。”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愠怒之色,她问:“怎么会在这里打起来。” 商淮一哑,有种被陆屿然质问的错觉,诚实回:“事出有因,江无双就是抱着这目的来的。” “他人呢。” 温禾安走到陆屿然身边,看他蒙起的眼睛,问:“怎么样。伤得重吗?” “还好。” 陆屿然冷漠的表情在遇到她时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豁口,眉间流泻出厌恶之色,头一回起浓烈的杀机:“重伤,让他逃了。” 温禾安将手指上的灵戒一个个取下来,交给商淮,拜托他代为看管,同时问:“距离他动用第八感,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她回首望身后城池,无数张痛苦苍白的脸,胸脯轻轻起伏,颔首,缓声:“我试试。” 商淮一时不太理解,迟钝地问:“试、试什么。” “救他们。” 话音落下,充沛莹润的灵力化作飘飞缎带,又有一道透明长阶在温禾安脚下铺展攀升至半空,她登长阶,每往前一步,周身散发出来的灵光就越炙亮,最终盖过天边的太阳。 这一刻,不论是大小修士,披甲执锐的军士,还是平民百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游走过许多贫瘠地域的人见到这一幕,极为诧异,凭借这股波动认出了她,但万万没想到是她。 温禾安启唇,声音如春风遍拂人间,轻灵婉转:“第八感。” 第162节 “——丰收。” 那是四州凡人有生以来最为黑暗的一个清晨,而凡是赶来了永州的修士却都见证了九州世上最为奇异的第八感。 在修士的认知中,第八感是苍天给有天赋之人的格外馈赠,只要能开启第八感,就一定会得到什么。强劲的攻伐之术用于战斗,是多少人的成名之技,生命力则用于自保,寿元得以源远流长。 无论如何,都利于己身。 四人中,三人的第八感都已露面,而自打温禾安成名,无数人揣测过她的第八感,几场生死斗中都不现身后,甚至还有人神经兮兮地传小道消息,说她当年修炼出了意外,根本没有开启第八感。 此刻谣言被事实澄清。 但给人心头带来的冲击一点没少。 这可是温禾安,被天都培养出来的温禾安,第八感竟然是这个。它不仅对战斗无用,它甚至不能用来拉拢人心,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机会,她留给了毫无作用,毫无纠葛的凡人。 随着温禾安尾音落下,宛若另一个十二花神像在她体内爆发,无数缎带伴着花瓣从她手腕间散出去,它们被风送得极远,远到飘过百里,千里,她的裙摆也在动,拉出小幅度的嫩绿,像浅浅没过脚踝的草丛。 难以言喻的变化在透明花瓣中发生。 焦土里重新焕发生机,断折的秧禾挺立,枯败的叶片舒展,谷粒一颗一颗缀在枝头。 时光恍若倒流。 无数人惊愕地站起来,张大嘴,他们茫然看四周,再看天穹中安静站立的女子,不敢置信,不敢眨眼,须臾喜极相拥。 温禾安闭上眼,睫毛长垂,将掌中温热的灵力不遗余力地送出去。 她有个愿望,这个愿望自少时埋在心底,到九境时终于找到机会能够实现。有过犹豫,有过迟疑,她不太勇敢,也并不多善良,但做出这个决定,哪怕生死垂危,最无力的关头,也没有后悔。 ——她祈愿,数百万里九州山河,千余座城池,凡到收获时,凡她走过之地,凡有人认真下种,耕耘,为田里五谷付出辛劳汗水,都将得到意外的收获,以此撑过严冬酷暑。 ——这是她的第八感,是她的意志,无止境的战乱不能改变它,恶劣的天气不能改变它,别人的第八感更不能。 商淮仰头看着她,他看得专注认真,此时太多话都是徒劳。 他几近肃然起敬,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中都是汗:“果然是、这也太酷了。” 陆屿然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绸缎,抓在手里,尚未恢复正常的眼瞳里是女子小小的缩影,他久久地看着温禾安,商淮从他眼中看出极为外泄的情绪。 他用手肘撞了撞陆屿然的小臂,破天荒没得到冷厉的警告,他禁不住揶揄:“帝嗣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良久。 陆屿然回他:“嗯。” 另一边,李逾站起来,他身边的巫久已经疯了,嗷嗷叫个没完,上蹿下跳,行迹疯魔。今天之前李逾觉得他对温禾安的推崇只是一时的,今天过后觉得可能会持续一辈子。 他挺直脊背,桃花眼中同样光彩连连。 他也有过同样的抉择,但没能做彻底。 温禾安她,可真够厉害的。 够离经叛道。 够迷人。 不愧是他妹妹。 李逾眼中是女子温婉灵秀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 温禾安被祖母牵回家的时候,小小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她的名字是破落小巷中几位老人一同想的。老人们不识几个字,没条件引经据典地想高雅非凡的字,但同样郑重,最终唤她禾安。 禾安。 在他们心中,小禾有世上最青翠的生命力,代表着希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是一根小小禾苗,本该枯萎,又自他们手中汲取一线生机,愿她往后如禾苗般茁壮平安长大,结出自己的累累果实。 而时隔百年。 温禾安让她的名字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她一人,便使九州五谷长安。 远处,闻人悦和哥哥站在一起,被这幅画面震撼得眼瞳收缩,她道:“我第一次觉得,巫久的眼光很不错。” 她身侧站着一位隐世家族的的青年,青年话少,同样在看,看了许久,说:“既有绝顶的实力,又抱有对生命的悲悯之心,这是大智慧。温禾安当为我辈第一人,我不如她。” 第110章 这场覆盖四州的花瓣灵雨下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意识到有转机的老少妇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怀忐忑地守着, 生怕这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黄粱梦。 直到稚嫩的穗条抽长出来, 谷粒从干瘪到浑圆,外壳由深青到青黄,压在粗粝的掌中时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气中每一寸都弥漫着植株与雨露相逢时特有的清香。 无数人此刻方如梦初醒,耕作了一辈子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压下去, 双掌抚着脸,劫后余生, 喜极而泣。 修士天赋决定了第八感的强弱,“丰收”虽无攻伐之力, 可依旧强大, 它不仅将生机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数奉还,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更顺水推舟添了几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 如今八月就能收成, 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 温禾安的名字在这半个时辰中, 传遍了四州。 修士与凡人生活在同个九州中,却俨然在两个世界。 修士的目光从来追随世家大宗,追随强者, 就算是五岁孩童都知道当世风头最盛的几个,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可凡人睁眼闭眼想的是家里的生计地里的田, 何处有战乱,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纳流民。 他们知道修士厉害到一定程度, 会开启第八感,每一个都是圣者预备役,只手遮天。 他们的第八感 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无数修士的狂热追捧惊叹,可不论是“水链”,“杀戮之链”和“生机之箭”,给他们带来的唯有灾难,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注重些面子功夫的还会顾忌一些,打起来施展个结界,可若当真杀红了眼—— 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从来没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于自己,却利于他们的。 从没有人会注意到地里五谷,在生死与温饱中死去活来挣扎的他们。 温禾安的第八感还不曾覆盖过如此之广的面积,施展到后面出现力竭的眩晕,她收回手,垂睫缓了下,从半空中跃下,无数道目光注视追随着她,她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没有停留。 古旧城楼上有人在等她。 温禾安甩出个小型结界,陆屿然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眼瞳还是偏白,雪眼没有完全褪去,本应冷意十足,此时却有灼人的温度。 她压住脑海中因为施展第八感而紊乱的心绪,低声说:“等我一会。” 陆屿然确定她神情依旧,气息稍弱但没有受伤的萎靡,将准备好的丹药给她:“罗青山调制的,恢复灵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无情挥开了他,此刻冷眼看这一幕,没有吭声,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陆屿然有多不喜欢。 尤其是经过刚才那件事之后。 人注定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这无可厚非。 温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过来。” 陆屿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伤重的长老了,他们这段时间会住在城主府上,温禾安与李逾则踏进了城主府中一侧偏院中。 但没有立刻谈事。 进书房前,温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点事,等会来。”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又是个大忙人,李逾颔首,也没细问,抬脚推门进去。 温禾安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偏房,抵门又合拢,手指微微颤抖,在门关上的一霎甩了个结界摒弃一切窥伺。 下一刻,她抵着门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缝间都是湿滑的汗水,她脑海中似乎有一颗急促跳动的心脏,起伏时发出雷鸣般的震动,让她思绪混沌一片,许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绪翻搅上来。 如坠深渊。 温禾安找出瓷瓶,揭开瓶盖咽下几颗丹丸,温热的药力很快在脉络中起伏,灵力慢慢恢复,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征出来了,意志混乱也应证了。 她咬牙压下浑噩思绪,强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来,掐了个清尘术,又抖着手将提前做好的两只耳套固定在耳朵会长出的位置以防万一。做完这些,才抵着门深深吸气,竭力调整状态。 快了。 一切都会在明天结束。 温禾安十分厌恶这种混沌的恶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觉稍微好点后收拾神情推门而出。 李逾等了一会,他双掌撑在窗棂扶框上,遥视外头静沐在阳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见她来了才转身回来,破天荒的没有坚守撂狠话之后必定冷她一段时日的原则,说:“说吧,找我又有什么大事。外面那么多隐世家族给你递橄榄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还都晾着呢。” 说起来也是玄妙。 从前温禾安和天都纠葛不浅,大家都做壁上观,就算因为她的实力生出招揽之心,说实话,招揽回来也不知做什么。给的权势太少,人看不上,给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将她抚养出来,她说翻脸就翻脸了,遑论他们呢。 现在不一样。 世间强者不少,但心兼大义的少,温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这样的人,做不出太没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拢,结交有利无弊。 况且有许多隐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确实真心实意想认识她。 温禾安一概没管。 这处偏院用来待客,看得出很久没有住过人,但屋里该有的都有,布置摆设整齐简朴,干干净净,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熏的是檀香,但现在任何一点气味都拨动着温禾安的神经,她倚在一张太师椅边,闭了下眼,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模样。 她问李逾:“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报完后。 ” 气氛陡然静默下来,他们之间不怎么提到祖母,只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枪舌战。直到今年,这团将他们笼罩了近百年的迷雾逐渐散开,再提起,才不至于那样死气沉沉。 李逾思考了一会,好似兴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耸肩:“现在说这些还早。王庭现在越蹦越高,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忌,怎么对江云升动手都够人愁的。” 他视线转了个弯,落回她身上:“刚才发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经传到江无双耳里了,还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断巫山助力,生机之箭始终会抵在四州咽喉上。” 温禾安平静地回答他:“江无双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李逾皱眉,以为她如此笃定是得知了巫山后续有对付王庭的绝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陆屿然今日所作所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么想的?世家与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条道,你和陆屿然当真合适?” “他做得没错。” 温禾安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她摁了摁额角,走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分别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块李逾眼熟的东西——十二神令。 第163节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着问:“这是做什么。” 温禾安在桌面铺纸,提笔,一条条蜿蜒墨线浮现,看了一会,李逾认出来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统领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实际上,九洞十窟分崩离析很久了。 “巫山与王庭交战,会先爆发在九州西北与东北,持续时间长达数年,这段时间三家腾不出手管别的地方。若要收复失地,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机会。” 温禾安皱了下眉,接着说:“巫山有隐世家族出手相助,阴官家站队,神殿在,九州防线在,不出意外没有输的可能。天都有心搅局但自顾不暇,会被王庭一盆污水拖住。而战争损耗元气,三家各自休养生息,前后加起来数十年,九洞十窟可以发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极了。 这是在……给他分析未来九州风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块十二神令,压在温禾安那块旁边,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涌上脑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争未来帝主之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戳到,温禾安的脑子里眩晕了下,没有否认。 李逾呼吸静了一会,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怎么想的。” 这是嫌他活得太长了啊。 温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温柔,此时却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须臾,她轻轻说:“以后发生同样或者更为恶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今天我或许可以阻止江无双,可若是整个王庭兵临城下,三位圣者七十二席长老数千执事,一人之力终究太微弱。” “在实力不足以横扫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对抗世家。” “李逾,别在九洞十窟当只吃闲饭的边缘人物了,再这样下去,你谁也护不住。” 李逾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将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庞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个家,他的师尊,师兄妹,乃至圣者,个个都好,他人生中唯有两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带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带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危险且无法回头的道路,哪天就将天捅个窟窿没命在了,这等情况下,他没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来,他挂着少门主的名,实际行如孤狼。 族中要斗就斗吧,要乱就乱吧,他现在管了也没用,哪天他不在了,岂不更乱。 温禾安将腰牌,城主令与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现在起,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给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争去夺。”她顿了下,抿了下唇,说:“以后找个机会,替我给陆屿然。” 李逾心中霎时涌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温禾安这些话,他越听越不妙,此时下意识反问:“给我?你呢?”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去给,我说什么。”他紧盯着温禾安的眼睛,实话实说:“我跟陆屿然不对付。” “我在暗,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给陆屿然他不会收。”温禾安淡然道。 “你这是,要和我联手将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摇头:“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她现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揽不来的香饽饽,站在哪边,哪边就多了位未来圣者,九洞十窟还原本就有一位圣者,若是他师尊知道,此刻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同时出去放一百响烟花庆祝。 温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说的,真正的世家,和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一条路。” 就像选杀戮之链,生机之箭的,与选止戈,丰收的,不可能成为同路人。 “既然选了止戈,就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话说得差不多,温禾安往外走,同时撂下一句:“自云封之滨突破后,我的修为一直未曾稳固,接下来我要找地方闭关,这些事你看着办。” 书房门被她推开,没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风寻到豁口撞进来,带着热意,滚得人面颊发烫。 温禾安给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张纸,好似话到半截画了个仓促的句号。 不知该怎样与他体面道别。 而此时此刻,信才圆满。 温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宁的脑海中终于静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带走。从此你不再为仇恨所捆缚,你该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拥抱每一段奇妙羁绊,接纳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 李逾为祖母报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为温禾安报仇。 他的妹妹潇洒飒爽,从容不迫,给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负了她的人,都将先她一步阖眼。 她自我了结,别人插不了手,连唏嘘同情都尤为多余。 温禾安没有立刻去找陆屿然,她靠在连通几间厢房的垂花门边翻开四方镜,将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这边一开口,那边巫久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立刻欢天喜地放下手边一切事接手了。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湛蓝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又掐了个清尘诀,将后背和额心上因为混沌和源源不断被放大的情绪惊起的冷汗清洗了,觉得稍微干爽一些,决定去见一见罗青山。 罗青山还在私宅里,陆屿然和商淮还有事要做,已经回城主府了。 救下来的十五名长老伤得十分严重,个个吊着一口气,即便是罗青山在,也不敢保证都能活下来,开了药扎了针后,交给别的医师接手照料了。 温禾安一掷千金,将私宅边的茶肆租了下来,罗青山上二楼,发现竹凳竹桌摆得齐整,桌面锃亮,放着几碟瓜子花生牛轧糖这样的零嘴,除此外一个人也瞧不见。 罗青山不知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见到她,还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见到温禾安的第八感后,这种不自在甚至变为了难过。 医者仁心。 他透过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温禾安那颗心,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后一刻,江无双那样的人却能长长久久活着,当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逐鹿天下,凭什么。 温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对面,声音稍微有些哑:“请坐。” 罗青山忙不迭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说了,我这边出了点急事,需要罗公子帮忙,会耽搁一两天。” 温禾安指尖敲着桌面,慢慢放出结界,侧脸朝向窗外,因为她神迹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涌动,如获新生,一派喜气洋洋,她看了一会,看向罗青山,坦白道:“之前两次见罗公子,心有顾虑,手段并不光彩,这次想和公子开诚布公聊一聊,问些事。” 罗青山懵了下。 怎么。 哪两次。 温禾安轻声道:“我身上又出现了别的妖化特征,有几日了,现在脑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无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乱转,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罗青山的表情一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觉屁股上钉了钉子,现在唯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公子了。 但在温禾安的结界中,他今天就算是拼了命,爬都爬不出去。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女君……” 温禾安伸手压住他满脸为难,欲言又止的话语:“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人死前,终究有些不甘心,想要再确认一遍。” 她端起杯盏抿了口竹子水:“真的没办法,是吗。” 罗青山沉默不语。 温禾安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回答,竹子水清冽,落到舌尖上,有淡淡的苦味,她没再喝第二口,双手交叠,坐得挺直,一时也没有别的话。她怀疑过是异域相的缘故,可她问过奚荼,溶族的相并不会外显,只有吞噬这一项内在天赋,且她的血脉之力已经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是、是这样的。”罗青山低着头开口:“妖血侵蚀身体到了极深的程度,人无法保持清醒,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彻底丧失神智,身体完全被妖气充斥,开始攻击感染他人。” “身中妖血之人死后呢。”温禾安听完,问:“需要特殊处理吗。” “要的。” “你身上可有处理的药物。” 罗青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一会才开口:“人死之后,妖血变作妖气,镇压妖气的方式如今有两种,公子的第八感与阴官家的妖眼。暂时还没有药物能够处理。” 妖眼搬不来。 那么,只能用陆屿然的第八感。 温禾安用手搭了下眼睛,停了一会,她收拾好情绪,侧首看了看窗外渐渐高悬的烈日,说:“我约了老朋友们在琅州那座荒山边上,泗水湖畔见一面,是王庭和天都的一些难缠角色。那里灵气浑浊,野兽横行,没有住人,发生变故后,短时间内妖气不会逸散。” 罗青山开始听不懂了,虽然听不懂,但是手掌还是发自本能惧怕地颤起来。 他注意到温禾安眼睛有一点红,像碾碎的桃花汁,声音还是很稳,像早就想好了一切:“在这之前,请罗公子在这里歇下,该准备的房间里都备好了,时间不会很长,就在明天这个时候。” “结界会在我死之后消失,到时烦劳罗公子跑一趟,带他去镇压妖气。” 这下罗青山懂了,透心的凉意从后脊攀爬全身,他头皮发麻,见她将话说完就要走,急忙起身,摇头又摇手,声音结巴:“不行,这样不行。公子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怎么接受。” 失而复得又生离死别。 温禾安 做足一切准备,陆屿然却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后要面临的,却是施展第八感将她的尸骨镇压,锁封在妖骸山脉。 罗青山想都不敢想。 作为送信人的他有没有命活都在次要,但这无疑会要了陆屿然半条命。 温禾安没有驻足停留,她低声道:“抱歉,麻烦了。” 城主府上,一条条消息从商淮嘴里到了陆屿然的耳朵里。巫山连王庭内部都能混进去,他真下了命令查李逾,那么李逾乃至九洞十窟近期所有动作都逃不过暗处无数双眼睛。 商淮咂嘴,不知道怎么温禾安突然站了九洞十窟的队。 但两个人的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总之,温禾安的脚步声一靠近,他就二话不说地起身推门出去了,屋里的氛围已经快要结冰了,他真待不住。 两人一个进一个出,互相颔首,然而错身而过时,商淮的脚步定在空中。 眼前蓦的一片恍惚。 待门关上,商淮慢慢在墙边蹲下,无声压抑地抽了口冷气,脑海中一时涌入的画面太过突然,叫他蹲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看到了温禾安的一段记忆。 书房里没点香,陈列了足足两排长柜的古策与竹简,仍显宽敞,空气中有陈旧纸张的味道。 陆屿然站在珠帘前,手边别无他事,等她有一会了。 温禾安知道会有这么一次,她若不来,明天事情就有中途败露的风险。 她站在陆屿然跟前,仰着头看他,两人之间仍有段距离。 陆屿然视线在她脸上流动,神情清疏冷漠,怒意深深盘踞在眼底,没表现出来,摩挲着自己手腕,问:“这段时间一反常态,是因为李逾?” 温禾安讶异,旋即摇头。 施展第八感时她头发散了,下来后随意用绸缎在发尾一系,跑了两个地方后眼看着松下来,气质更温婉干净。她专注看他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让人不由自主相信。 “你加入九洞十窟,并非揽权,而是放权,你将绝对的掌控权交到了李逾手中。” 陆屿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好像在试某种反应,她不躲,心情也没好到哪去,声音紧绷:“你自立门户,或权衡利弊后加入哪家都没事,你自行处理,我不过问,可掌有主导权的却不是你。” 第164节 “我想了许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完全追随李逾,即便有一日九洞十窟对巫山宣战,你也会站在他身后对我刀剑相向。”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他睫毛往下压,扫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话语缓慢,好似自己也在艰涩消化:“费尽心思夺来的城池给他,忠心耿耿的下属给他,连十二神令都给他了,嗯?” “李逾觉得我非善类,所以你也觉得我非善类,非良配。” 陆屿然将四方镜往手边空柜上一压,发出碎裂的脆响,他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帮李逾夺帝位?与我彻底决裂?” 温禾安没想到他现在能感知到十二神令的归属位置,转念一想,大概是他接受传承之后的又一突破。 她否认:“没有。” 温禾安张张唇,眼中光彩时亮时暗,在妖血的影响下,她的某种本该一闪而过,极微渺的想法被无限放大了,最终说:“我只是觉得,除了世家,九州应有别的力量存在。没有在尘世中蹚一遭的人,不知何为民生潦倒,不能感同身受。” 陆屿然这回是真笑了。 温禾安的第八感被所有人称颂,他觉与有荣焉,然四州的百姓并不那样好说话,一个人有旁人衬托,方能昭其善,颂其德。这次永州突变,他与江无双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旁人”。 帝嗣高高在上,不曾低眸看众生,十五个族人在他心中,比四州数十万生灵的性命更为重要。 说得再难听点的,骂他无帝主之风,德不配位。 商淮听得跳脚,愤懑难平,陆屿然听了就过了,不会真跟他们计较。 可面对这双眼睛,陆屿然却能听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发出了像镜面落地一样的碎裂声,他能接受世间任何人的抨击质疑,唯独温禾安不行。 “我是世家代表,自私自利,不在意黎明疾苦?” 温禾安道:“不是。” “是。” 陆屿然抬起她下巴,撷取她微妙的表情,迷蒙而犹疑的眼神,戳穿她:“你是这样想的。” 夏风停歇,各种虫鸣声偃旗息鼓。 陆屿然心头一滞,阖眼,将从未诉诸于口的伤口撕开逼她直视,话说出来,鲜血横流:“温禾安。知道每年放一次血镇压妖骸是什么滋味吗,知道从出生起就被父母行君臣之礼的滋味吗,知道九州防线上,年复一年与外域王族周旋的滋味吗。” 你见过我承受“镇噩”之力时,力竭垂死,宛若承受剜肉剔骨之刑时的模样吗。 你怎么会完全倾向另一个男人,倾尽所有达成共同阵营。 而半分也不心疼我呢。 陆屿然将自己手中的三块十二神令甩出来,逼入她掌隙中,看她颤动难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帝位本源,除非我不要了,拱手让人了,不然他李逾算什么东西,配不配。” 温禾安眼睫动得像旋飞在风中的两片飘叶。 他最终松开手,声音冷得沁骨:“你认可他,用全盘否认我百年来存在于世上所有意义这种方式?” 彻骨冷水自头顶泼下,温禾安寻回半数清明,正如她对李逾所说,她觉得陆屿然没有做错。就算那十几个人没有打探到有关妖血的消息,也不是白白送命换取他人生的牺牲品,若是如此,身怀妖血却被庇护深藏的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但另一件事,陆屿然说得一针见血。 她知道世家的行事作风,和他的相处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不主动接触,不过度深入,怕总有一日,会有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的一天。 人总有私心,温禾安不是世家出身,她和李逾吃够了苦,她总祈盼着两人都能站得更高,尤其是她走之后,有人愿意发自内心地为苦苦挣扎在尘世中的凡人争一线生机。 站在她的角度与立场上而言,李逾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陆屿然出生巫山,他得到了神殿的认可,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应该的。 好像百年里禹禹而行的坚守,咬牙忍下的痛苦是轻飘飘一掠而过,不值一提的。 生来就被赋予了使命的人,付出再多,也没有发自内心想去做一件事的人来得真诚,永远有被挑刺的地方,永远做得不够美满。 妖血无条件放大了这个想法。 可这个想法本不该存在。 为九州做事,尽自己所能,难道也分什么被动主动吗,也分高尚低劣吗。 温禾安慢慢捏紧了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艰涩:“这是最后一次,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她道:“我回一趟琅州,闭关。” 陆屿然疲惫沉默,撑着桌面凛然无声。 门被轻轻阖上。 再进来的人是商淮。 他面色很古怪,大概能想到陆屿然是何等的怒火中烧,又是怎样的失望,吵得不欢而散,还是第一次见呢。他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进来给自己找罪受,但事关温禾安,真耽误什么事,吃苦的还是自己。 商淮清清嗓子,才要说话,突然瞥见随意丢到一边的十二神令,睁大眼睛:“你们吵架可真阔绰,用十二神令来吵?” 陆屿然坐在一张梨花椅上,天色渐黑,夜色阑珊,他一直不曾挪过地方,此时才抬眼:“说。” “我真不是来劝架的。” “你们神仙吵架,我明哲保身。” 他耸耸肩,口风倏然一变:“但我来呢,还是想说一句,这个事,你别太生气,也别对二、女君说太重的话,她挺不容易的,真的。” 迎着陆屿然的视线,商淮摸了摸鼻子,坦白道:“刚才她从我身边过 去,我看到她的记忆了。” 这位天悬家的公子在族中出了名的不着调,从小到大看人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天赋爱搭不理,随机触发。 尽用在这种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二少主一只手的小拇指上有道疤……行,我知道你肯定记着呢。” 商淮停顿了下,继续说下去:“那会二少主还不大,五六岁吧,很瘦,还没桌子高。当时是冬天,积雪三尺,城中又发生了战乱,天才亮,恰逢城里权贵之家囤积粮食回来,她就跟在一群半大孩子身后去沿途守着,捡些从粮车上颠簸下来的稻穗谷粒,但——” 他脸上流露出一线不忍之色:“这等事,本就看押解粮车的府卫有没有良知,二少主运气不好,被府卫逮住杀鸡儆猴,以盗窃之名砍断了手指。” 陆屿然呼吸一霎间静住,乌沉沉的眼仁中刮起风雪。 “李逾背着她跑遍了全城,但当时医馆全都关了门,又逢战乱,见她受的是刀伤,谁也不敢接,李逾下跪求人也不管用,最终还是个小医师带的徒弟于心不忍,悄悄为二少主处理了伤口。但因为技术并不好,处理得也不及时,导致伤口几次发炎,高烧不退,也……也没长好,成为修士后才稍微好看了点。” 陆屿然闭上眼睛。 诸多疑问得到解答。 温禾安从不浪费粮食。 温禾安说江召像故人,惹她动了恻隐之心,才有后续的祸事,江召下跪求人时的狼狈之态像李逾,而她想救的呢,是不是就是曾经的自己。 温禾安的第八感是丰收,选择第八感时,想的又是什么,是不是那日迫不得已拾人一株稻穗时的饥肠辘辘。 前几天,所有人都不认为温禾安会被温流光身边一个耍刀的八境修士伤到,处于九境巅峰的李逾不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暴起伤人,是因为刀修的刀即将碰到温禾安的手掌吗。 他们为什么对世家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 陆屿然哑声问:“她人呢。” “回琅州了,说要闭关。” 说完,未免被波及,他出去了。 谁知后面几次路过书房,见灯盏未灭,大有一点到天明的意思,商淮忍不住进来劝他:“你休息会吧,我来处理后面的事。” 他现在睡不了。 凌枝得知永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陆屿然很久没休息了,来永州后硬拼江无双的生机之箭,动用第八感,熬到现在,是该先休息。 道侣间发生争执摩擦,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是常见的事,可随着夜色渐深,陆屿然看着天边一撇悬月,忍不住皱眉。 隐隐的不安盘踞在心中,让人在某一霎生出惊惶的直觉,他掀起衣袖,盯着结契之印看了好几眼,隐隐觉得它在发烫。冥冥中,好似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在悄无声息抽离。 让人心浮气躁。 白天被嫉怒冲昏头脑,什么都顾不上,现在逼着自己一遍遍回想,陆屿然觉得自己忽略了重点。 他思维缜密,有心查,有心推,一个异样眼神,一个反常举动都能成为佐证,而时间拉得长了,事情做得多了,再精妙的谎局都会露出破绽。 任何情况下,温禾安都不可能将手中东西全盘托付给另一个人。 在一夕之间。 在她做得比这个人更好的前提下。 要实现的理想,想看到的未来,她会自己来,而非加诸他人之身,即便这个人是她兄长。 人是自己的,陆屿然了解,想通这点,他突然起身,脑海中唯有两个念头。 ——她留下所有东自离开永州,究竟、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什么东西能将她逼成这样,和他几次撇清关系,又到底在顾忌什么。 陆屿然抓着四方镜就走,商淮难得见他形色如风,才要问他干什么去,便听他开口:“罗青山呢。” 商淮不明所以:“被二少主叫走了,说要借用一天。” “我联系过了,半天没回我。” 陆屿然浑身血液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住了。劲风在身体中呼啸,摧毁一切,他下意识抓了下一侧竹台,想拿四方镜,没拿住,镜面从他手中跌落,摔得清清脆脆一捧响。 像一阵不详的鸟鸣。 商淮惊讶了,意识到什么,连忙问:“怎么了。” “去查命牌,在哪。” 商淮照做,一会后得到回答:“就在永州。” 话音落下,灵流夹着无数道雷霆冲天而起,以他们所在的城主府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寸寸横推,所有修士设下的结界无一例外都被粉碎式攻击,分崩离析,碎为齑粉。 无数修士从梦中惊醒。 陆屿然在强行搜查整个永州。 第111章 永州城城主府三街开外的驿舍前, 两盏灯笼在倾泻的雷霆和狂风中左摇右晃。 第165节 罗青山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刺激的半个夜晚。 驿舍安排得舒适温馨,应有尽有,就是出不去, 温禾安说让他好好歇息一日, 但问题是罗青山怎么睡得着,从她走出结界到现在,他连房间都没进。将灵戒都翻出来倒在桌面上,什么联系外界的术法都试过了,无一例外, 全部石沉大海。 哆嗦着连着点起十张巫山内部的传讯符,符烧起来了, 对面却没半点动静,罗青山觉得自己的性命也跟这纸一样烧到尽头了。他滑坐在竹椅上, 全身力气被抽干, 颓然地抹了把脸,再一次看窗外。 静夜沉沉, 浮光霭霭。 已经是后半夜了。 再过两个时辰, 天就亮了。 罗青山不该坐在这里,他应该出去, 站在公子面前,不管多要命,至少把情况说清楚, 但他没办法。将驿舍包围起来的不是普通的结界,它将这地方划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等所有手段用完,他心中一片绝望, 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把脸, 又从袖子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叠纸。 这段时间他扑在妖血上,昼夜不眠,穷尽心血,不是完全没有思路,可缺少非常重要的条件,而且妖血已经催化到吞人神智这一步,可以说是无可挽回,但他在这最后一刻想的还是药方,好像多想一会,就不会那么遗憾。 突然。 一道惊雷在眼前闪过,罗青山于冥思苦想中揉了下眼睛,总觉得今夜雨来得急,闪电更没停歇过,巫山控有如此雷术的,唯有一人而已。但平白无故的,自家公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只是他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这座被阻隔的孤岛终于被天地捕捉到,门外两颗树疯狂舞动,其中一棵被拦腰折断,罗青山挂着满头的汗才要坐回去,却听到了雨点敲打琉璃罩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他手臂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他被困在里面这么久,只能见月亮渐渐升起,街市上人潮褪去,却听不见外面半点声音,能听到声音,证明并非他的错觉,有人探查到了这里来了!! 罗青山将手中东西一丢,急忙奔到楼下,将脸贴在那层无形结界上,焦急地拍打,生怕外面的人看不见:“!在这,公子,是这里!!” 不敢唤陆屿然名讳,他就大声叫商淮。 永州城碎了无数结界,大多数人的结界在接触到那种力量时就已被摧毁了,还有些厉害的迟疑了会,想撑一撑,可陆屿然这次大动干戈,根本没打算好好说话,但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这天地间的风雨雷电都成了冰冷的眼睛注视过来,随意一瞥,结界毫无抵抗之力,崩散得格外悲壮惨烈。 有胆子小的立马举起手。 有些厉害的同样挨了这么一遭,大半夜的睡意全无,和身边人递换眼神,问:“又怎么了?” 唯一想看热闹的是平时不大能出来,但这次被巫山拉出来的隐世家族子弟,他们饶有兴味,像嗅到了肉味的的食肉动物:“又要打架了?我们这次出来收获很大啊。” 此类言论,陆屿然通通不管,他第一遍没有搜到异常,又搜第二遍。时间化作了粘稠的水,慢慢浸入口鼻,每过一点,窒息的感觉就越清晰逼近,理智被蚕食,摇摇欲坠。 她在哪,准备做什么,现在到哪一步了? ——还,来得及吗。 若是就这样,就这样失去,他要怎么接受?他绝不接受! 陆屿然敛眉,情绪起伏越大就越内敛,但脸色雪白。 商淮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正疯狂翻动四方镜骚扰罗青山,也没劝。 直到某一刻,他操控着灵力和纸傀的手指仿佛被火烧炙般颤了下,消失在原地,商淮抬头,赶紧跟上。 陆屿然在万千个结界中找到了那个最为隐秘的。 结界 外夜色深邃,暴雨如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来时是亮白色,遮蔽了大半视线,但陆屿然和商淮还是一眼看到了结界里焦急万分,又跳又拍的罗青山。 陆屿然闪身上前,手掌落在结界上。 温禾安留下的结界是用来困人的,她决意求死,不会让罗青山轻易半途脱困,动真格的本事绝非城中那些七八境的把戏可以比拟。 两股力道霎时碰撞,争锋相对,承受了如此可怖的攻击,它没有第一时间碎裂,反而如水银般流动起来,须臾,才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陆屿然看到了罗青山的眼神,那样躲闪,那样悲伤,一个字没说,却让人一颗心沉了又沉,兀自跌坠进无底深渊。 结界最终如山脉坍塌般被灵力撕碎,化作黑色灰烬,跌落进地面水洼中。 罗青山一头扎进雨中,听陆屿然哑声问:“她人在哪。” 任谁来都能听出他此刻声音中悬于一线的紧绷,罗青山压了满肚子的话要说,不知道是被雨淋的还是冷的,此刻翻涌到嘴边的唯有一句话,说得哆哆嗦嗦:“公子,泗水湖……你快去泗水湖!女君在那里,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陆屿然的世界完全静寂了一霎,唇抿如锋刃,二话没说丢出道空间裂隙,商淮一把将傻愣着的罗青山拽了进来。 “到底怎么了。” 商淮低头回凌枝消息,告诉她出事了,让她转道去泗水湖,又接连问:“不是,怎么就同归于尽了,他、他们又是谁,多少人?” 陆屿然的视线静静落在他身上,如乌云蔽空,墨色寂无翻滚。 罗青山不敢看他,只看看商淮,他也不敢耽搁,喉咙滚了滚,先回答了后边那个问题:“十,十多个,个个都开启了第八感。” 他看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眼神,自己也越说越崩溃,想想那个局面头皮都要炸开:“江无双,温流光,江云升都在。” 罗青山说完,猛的转向陆屿然,语无伦次说:“公子,女君她妖化出现第二道特征,长出耳朵了,神智也受影响了。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她是一个人去的,根本没打算回来。” “……她,她还说留了信,在商淮手中,等她过、”后面那个“世”字在陆屿然的注视下愣是滚了滚咽回喉咙里去了,接着道:“是给公子的。” 商淮已经傻了。 这三句话,他句句都觉得像天书,反应过来后又觉得是炸雷,把他所有的思路炸上了天。 什么妖化。 什么耳朵。 他是和他们在一个世界吗。 倒是听懂了最后一句,他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手上的灵戒,这才惊觉灵戒中还放着几个灵戒,是温禾安开第八感时让他代为保管的,后面一直没来要。他将灵戒翻出来,给陆屿然。 陆屿然没有先看灵戒,他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她什么时候走的。” “酉时。” 现在是第二日卯时,马上天亮,时间相差六个时辰。 对于一个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人来说,六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情了,也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不会拖太久的。 陆屿然手指冷得动作比平时慢一拍,转开灵戒,里面什么也没有,唯有两封信。 信上有名字,第一封就是给他的,第二封是给凌枝的。 他捏着那封信,捏得手背青筋直跳,指骨泛白,最终垂下眼睫,没有揭开。 瞒着妖血恶化的事死不松口,默默接受一切,用仇敌的鲜血来祭奠自己的死亡。 而这薄而轻的几张纸,她就拿这些东西,来充作他们故事的全部,最后的诀别? 滔天的惊惧与怒火灌入血液中。 想也别想。 这种结局,他一个字也不会认。 此时商淮的四方镜疯狂亮起来,他看了眼,飞快说:“李逾找我们,问二少主在哪,看样子是也知道了什么。” 陆屿然冷声:“告诉他。” 七个时辰前,江无双被江云升带着回了渝州。 渝州离永州不远,但因城中山多,路窄,土壤坚硬,是不折不扣的“穷乡僻壤”,谁也不要,处于无主的状态。 得知他受伤,王庭的人都赶到了这里。 “镇噩”让他受了不轻的伤,连连吐血,晕了一段时间。 江云升守在他床前,将这边情况告诉了族里,自己则在屋中踱步,愁眉不展。 江无双醒来后第一时间重重捏紧了床沿,江云升走过去,坐下来,望着这一幕劝慰:“医师来过了,伤口处理好了,接下来一段时日,务必好生静养。你觉得如何,好些了没。” 江无双猛的抬头,神情中夹着巨大的仇恨悲恸,再是迷惘,他呼吸急促起伏,发出粗重的喘息,死死抓住江无双的手,一开口,发现声音哑得跟几天没有沾过水一样:“叔父。” “……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还会察觉不到吗。” 他改而捂住胸口,那里有一根骨头断裂了却没有处理,那是自出生就伴随着他的“剑骨”,是他无双的信念,这事令他难以接受:“叔父,陆屿然能控制第八感的范围和力度了,他可以对人使用了。可是怎么会,他、” 江无双咬牙,说不下去了。 “只是初步掌控。” “初步掌控,便能在我持有生机之箭时,强行碎我剑骨?”江无双觉得荒谬,看向江云升,雷霆大怒:“都说我四人称雄,可他的第八感现在摆脱桎梏,无所忌惮,还有个温禾安走灵道,修十二神录,帝主对巫山可真是不遗余力。拥有此等助力,还有我和温流光什么事。” “一时的胜负算得了什么。” 江云升同样有事情超出控制的怒气,但也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否定他,心境若是真出了问题,那可就真叫有苦难言了:“在你们这个年龄,万事皆有可能,他陆屿然有机缘,你也有。”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强大如帝主,死后还能留下几分力?更遑论妖骸才是九州心头大患,他真正想拔除的祸根,就算有心相助巫山,也无余力。若不然,陆屿然为何还没继承他的位置?” “他无余力,而你有王庭全力相助,两位圣者的情况你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未来王庭的兴衰尽在你一人之身。”江云升笃信:“你将成为九州史上最年轻,最强大的圣者,难道这点风雨都接受不了?” 江无双握拳平复心境。 恰在这时,一封信被送了进来,进来的从侍尽职尽责地禀报:“公子,这信被飞刃钉在了厅中八仙桌后,才被发现,送信人不知所踪。” 江无双将里头信纸折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脑袋里有东西嗡的一下炸开了。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他身体一个踉跄,几乎坐不稳,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怎么可能。” 从什么时候开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一次次事件超乎预料,这大半年,江无双都算不清自己说了多少句“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百年筹划,前面顺水顺水,到最后了,事事出岔子。 还都是要命的岔子。 江云升见状抽出他手中信纸,定睛一看,脸色也变了,须臾,闭着眼将纸拍在桌面上:“是谁。” 江无双甚至都察觉不到胸口那根骨的疼痛了,他强迫自己冷静,闭目凝神好一会,说:“不会是天都和巫山,如果 是天都,现在就该不顾一切跟我们拼命,也不会是巫山,不然这封信不会到我手上,而应该到天都圣者手上。” “也不是隐世世家,那些人懒得出奇,跟巫山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发现了端倪也是第一时间跟他们说。” “他给了时间地址,让我们准时前往。”江无双睁开眼睛:“对王庭摆鸿门宴,散修游侠没这等胆量,那么就只能是世家宗门,不直接捅破这件事,是想和我讲条件,妄想捏着我们的咽喉,要源源不断的好处。” 太天真了。 王庭只会倾巢而出,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死人对他们来说才是安全的。 这种被人猝不及防拿住软肋的滋味不好受,江云升也被这接二连三的事磨得心气不顺,他盯着这张纸上的妖血图腾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说:“我带人过去。” “我也去。” “你别去,身体要紧。” 第166节 江无双从空间戒里翻出一个瓷瓶,面无表情地咽下两颗,说:“一起去,我亲自看着放心些。” “泗水湖,这地方离我们不远,先让我们的人过去,提前布置。” “好。” 事实上,提前到的并不止王庭一家。泗水湖地处偏远,四周群山环绕,中间是片空旷的洼地,有几片小湖泊,水并不流动,是死的,面上飘了一层枯腐烂叶,除了蜘蛛爱在这里结网,连鸟都不会来这里筑巢。 还没等到二十八日的午夜,二十七日天黑之后,这里就慢慢有了窥探的视线,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做好所有布置准备之后,江云升和江无双带着王庭一干人现身,站在一颗巨大山石上,眼神厉如鹰隼,审视四周环境。 子时,另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出现在对面。 月光倾泻,隐隐绰绰照进来,照亮了几人的五官。 两边领头者眯着眼双双对视,看了一眼,均露出错愕纷乱的表情,江无双呼吸都顿住了,手指止不住抽动,惊讶得失声问出来:“温流光?!” 温流光也在看他,王庭说要围杀温禾安,她其实还挺好奇,听说江无双被陆屿然打得要死,费尽心思抽取了四州生命力还被温禾安原样补回去了,看这脸色,靠着药劲强撑着还敢来。这人全无可取之处,但格外会想当然。 “温禾安呢。”她嗤笑着昂昂下巴,一脸俾睨,问:“阵仗倒是挺大。” “我想知道,你偷偷摸摸给我递信,是单纯请我来看热闹呢,还是笃定我会出手帮你呢?” “江无双,你是不是太想当然了,我是讨厌温禾安,但她好歹有真本事,我更不待见喊得比谁都响,捏个拳头比谁都软的男人。给我个机会,你们两谁我都要杀。” 江无双听不懂,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有点懵了,来时准备的满腔策论,见机行事的机敏全部飞走了。 他们什么都没准备好,现在绝不是揭发温流光妖血的最佳时机,还有,究竟是谁让他们来的,温禾安,这特么又干温禾安什么事?! 江无双觉得自己伤口和太阳穴一起疼,疼得砰砰直跳,好似下一刻要炸开。 “谁让你来的,谁给你写的信。”他听到自己嗓音发沉,对温流光的恶意置之不理,只问这最关键的。 温流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江无双。 她环胸冷笑:“给我来这一套,是吧?” 倏然,一阵不知从何处起的风掠过,叫这四周群山中树枝颤动,枝叶婆娑,随着这动静,江无双,江云升和温流光同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截枯树桩子。 那里本来空无一物,而就在他们谈话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她穿了身飒爽的红衣,脸上压着半面小巧面具,金丝纹边,像两团熊熊烧起来的火炎。浓烈的颜色衬得原就白的肌肤胜似白雪,朱唇榴齿,神清骨秀,举手投足间有股利落的肃杀之气,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又太温柔,生生将危险的东西都压了下去。 但谁也不敢凭借那双眼睛辨人来意。 温流光终于正色起来,她双手垂在身侧,缓缓与江无双和她都拉开距离,虽然很没必要解释,但还是说了句:“今日设局杀你的可不是我,你死了没事,可别到死还冤枉了人。” “都一样的。” 温禾安朝前走,胆大包天地走到最中间的包围圈,让自己腹背受敌,她一改从前谨慎小心的风格,也好像撕开了一层面具,似笑非笑,眼神灼热而轻蔑,她看向完全愣住没有防备的江无双,说:“王庭为杀我大费周章,飞刀传信都用上了,我不来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她不介意用或真或假的消息绕得这群人死不瞑目。 究竟。 究竟是谁。 谁设了这张网,将他们三条大鱼都网进去了?!又究竟谁知道妖血,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短短一刻,江无双脑子里想了很多,他抿着唇,深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经不起死斗,当即扯了下嘴角,面无表情说:“不是王庭做的。” 温禾安盯着他看了一会,显然不信,轻轻的笑声就是回答。 随着低低的尾音落下,她将一直在手指间灵活转动的飞刃激射出去,它如锃亮的流星飞旋着,笔直插进江无双身后一人的咽喉中,血色奔涌而出。那人是九境,也算小有名气,不至于被一击毙命,但也受了重创,捂着汩汩冒血的喉咙瞪大了眼睛,这突然的发难叫江无双脸色一差再差,才要怒斥她别发疯逼得大家鱼死网破。 哪知他话没出口,就听到了天地间一声锁扣嵌合的清音。 温流光和江无双同时抬头,见整个泗水湖上空出现了一道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结界,他们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瞳孔收缩起来,跟他们进来的诸多九境齐齐变了脸色,乱了阵法,而当事人只是低低垂眸,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的平静。 温流光一字一句说:“你在找死。” 这不是普通结界,而是需要修士特殊催动的一道术法,作用类似于生死决战台,被锁住之后,施法者要么杀光里面的人出来,要么被人杀死,结界不攻自破。没有决出胜负前,他们谁也出不来。 “是啊。”温禾安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视线有一会停留在江云升和江无双脸上,将他们脸颊腮肉的不自然颤动都收于眼底:“不是你们一路逼我,逼到这一步的吗。怎么,对这局面不满意?” 江无双一字一句道:“温禾安,我再说一遍,今天的事,王庭没有参与。” “和我们没关系。” “我也再说一次,都一样。”温禾安不再笑了,她眼眸乌黑透亮,杀意毕露:“既然三番两次要对我赶尽杀绝,不如就这次吧。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长时间了。” 说完,一样接一样东西从她袖袍中飞出来,飞到半空,形成包围状圆圈,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气息。盘踞得像蛇一样的手钏,破旧石头穿成的珠串项圈,小女孩不伦不类的羽毛披帛,还有被催动到极致的七彩小塔,与此同时,十二花神像毫无余力地催发出来。 如梦如幻的一幕。 死亡的铡刀压在了某一个人的脖颈上。 暴乱的灵力冲天而起,对所有人发起无差别的攻击,而她本人同时出手,随着珠串和玄音塔散发出的光芒直取江无双,江云升与温流光三人。 怒斥声,惊嘶声,威胁的叫骂讨伐声此起彼伏,混乱交错。刀光剑影,疯狂搏杀。 很快,温流光开始懊恼后悔。 她不该来的。 温禾安今天简直不像个正常人,打法好凶,摒弃了一直以来的精妙灵巧风格,不顾技巧,不顾章法,以绝对的战力压制一切,不怕痛,也不知道退,跟见了血就死死咬住敌人咽喉不放的凶兽一样。 所有的底牌都押出来了,好像过了今天,以后真不活了一样。 她想杀温禾安没错,但绝对不能接受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温流光打得来劲了会有些疯,这是九州人尽皆知的事,但现在的温禾安比她更猖狂放肆,让她都觉得心里一阵发毛。 而江无双这个蠢货害人害己,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稻草还是浑水,带伤上阵,第一招就闷哼见血了。温禾安转身避开江云升,径直抓住了江无双,在他禁不住放大的瞳孔中给了他一拳,正打在他胸膛之上,这一下是伤上加伤,他体内剑骨发出泣血悲鸣,手中剑也跟着不稳。 脊背被压迫着弯下去。 她来真的。 她要跟这里所有人同归于尽。 “为什么。”江无双面色呈现出病态的驼红,像发了高烧,他疑惑至极,想不明白:“你也是少年至尊,前程大好,现在要跟我们一起死,你在为、咳你在为巫山铺路?你在为他们扫清障碍?!” “他们许诺了 你什么!” 回答他的,是两道呼啸而来的珠串,那些珠子太诡异,攻击力强,不输圣者之器,关键是防无可防,因为根本不是为人所知的九州术法,让人不得不全力以赴。 温流光开始负伤,她不再执着于杀死温禾安,转而想强行攻破结界出去,巫山和王庭大战在即,天都眼看要成为最终获胜者,她得多想不开要在这里丢半条命。可十二花神像死死缠住了她。 战斗开始不到半刻,就开始有人倒在血泊中了。 而江云升为了护住江无双,左右支拙,行迹不再流畅,温禾安和温流光硬拼几招,转身专心轰杀江云升,她唇艳如石榴花,呼出热气:“你太能躲了,我也找你许久了。” 江云升最后是被十二花神像钉穿在空气中,死在那只素白手掌之中的。见到这一幕,江无双目眦欲裂,眼中红血丝密密麻麻,杀意一时浓郁得将云层都击碎,长剑在空中沉浮,猛的钉下,而为了彻底湮灭江云升的生机,温禾安皱眉,愣是没动,长剑落在她的腰腹上,削出血洞。 可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当真是没半点收手后退的意思,一转眼又极快地与这两人杀在一起。 温禾安承受了许多道不同的八感,身上伤越来越多,灵力也在飞速流逝,人一个个死去,半空中的底牌也肉眼可见少了,她仍不退。 江无双最后被她逼得发狂,怒发冲冠,这种时候,第八感施展不出来同样是他的劣势,在半边身体都被打得破烂的前提下,不得已生生祭了自己的骨。那是他无双的信念,从小到大就连跟圣者对战都没动用过,却一次在陆屿然手中受损,一次在温禾安的紧逼下彻底湮灭。 还没辉煌,就已落幕。 他披头散发,呕出血块来。 温流光撑得久一点,但也是汗涔涔,喘吁吁,战至此刻手段尽出,已成强弩之末。这次带来的人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死了十之八、九,从开年到现在,天都的重臣死在温禾安手中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 她像是收割性命的刽子手,生命力顽强得令人害怕。 怎么都不死。 她偏偏想自己磨死自己。 这怎么能让人想得通! 打到现在,温禾安十指骨节被火燎得露出白骨,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多处洞穿伤,内伤更严重,胸腹中翻江倒海,最令人感到折磨的是,因为打得太激烈,她身体里熟悉的烧灼燎痛迸发出来,游走在骨缝中,面具下的左脸脸颊肿痛,耳朵已经出来了,被包裹在特制的耳套中,擦出刺痛。 但耳套也撑不住太久了。 人和结界中的一切都到极限了。 但是没关系。 事情发展如她所愿。 这一次,王庭和天都势必遭受重创,他们会像秋后蚂蚱般老实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蹦跶。 温流光不受控地淌下血泪,她看着温禾安,手指撑在膝盖上,抽搐般抖动,一字一句问:“十二花神像没了,玄音塔没了,你的圣者之器也没了,你还有什么手段?” “如果仅此而已,那么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死不了。” 说话时,她瞥过身侧血迹斑斑,死狗般气若游丝的江无双:“至少我死不了。” “我知道天都和王庭宝贝你们,圣者或许在你们身上留下了分身,关键时刻会带着你们遁走。”温禾安声音很轻,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觉得她好说话,温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冒出来,毛骨悚然。 “我不爱说大话。” “说你们没可能逃出这里,就一定没可能。”温禾安隔着亮起的晨光去看这几人,眼睫微垂,血珠挂在上面,飞快眨落下去,她伸手自怀中取出最后一道圣者之器,慢慢解开画轴上的系带。 这是她为自己设定好的终局。 雪钓图会陪她长眠。 这一刻,她歪了下头,黑琉璃般的眼眸自两人身上扫过,抽离所有仇恨丑陋的情绪,竟如沾血的栀子花,清灵秀美,纯然平和。 下一瞬,温禾安点燃了自己的灵脉。 十二神录专修灵道,燃烧灵脉,就是燃烧自己的生命。 温流光第一次感觉到了惧怕。 她觉得自己会死。 这东西烧到最后,圣者分身都保不下她,神仙来了都是徒劳。 而随着这火燃起来,天都和王庭原本还有气息的两三位,也都轰的一下倒下了。 温流光跋扈半生,从未认输,此刻不得不认了,她看着步步走近的温禾安,说:“放我出去,天都从此不再为难你。” 上一次江无双说这话她还无情嘲笑呢,谁知风水轮流转,报应来得这般快。 温禾安摇摇头,低声说:“不好。” 温流光又退一步,咬着牙关道:“我认输了,你赢了。” 第167节 “不要。” 温流光最终憋出一句话:“对不起。” 温禾安笑了笑,说:“不要为难自己,不要说对不起,我铁石心肠,不会对仇敌手下留情。” 温流光不再退,江无双也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冲上去,三人如歇斯底里的困兽纠杀在一起。 晨光破晓时,林间开始冒出蝉鸣和鸟叫。 温流光和江无双被雪钓图和温禾安打得生命垂于一线,奄奄一息,一只脚埋进坟墓中,圣者分身果真出来了,数次想要带着两人冲出结界,被她强行扣下了。 圣者分身的力量也在被消磨。 温禾安灵脉燃烧过了半,面色反而如回光返照般红润起来。 就在这时,结界被人从外面击碎了。 温禾安身体一僵,脚步在原地停了会,以为是自己临死前出现的幻象,确认不是后,才僵着脊背慢吞吞地转过身,见到了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的熟悉身影。 与此同时,李逾执箭一言不发朝着结界中的两人射杀而去,气息紊乱焦躁,凌枝跃上半空,揪着江无双狠掼到地面上,娇蛮的声音中蓄着极致的愤怒与后怕颤调:“我一定要杀了你。” 温流光和江无双肉身尽毁,圣者分身最后的力量卷着他们的神识遁逃远方。 他们这次不死也得死一次,就算肉身修复了,修为也会下跌,留下无可挽回的伤势。 陆屿然走到温禾安跟前,扼着她手腕伸手将烧到一半的灵脉生生压下,动作极尽克制压抑。 温禾安刚才面对那么多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跟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被逮到了一样,嘴唇微张,眼睛看着地面,什么都想过了,唯独没想过这个局面。 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禾安。” 陆屿然手指惊心的凉,指尖轻轻跳动,声音很轻,每个字里都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意味,风雨将至:“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第112章 坠兔收光, 朝阳渐渐从林中树梢上满溢出来,霞光烂漫。 温禾安灵脉燃到一半熄止,因耗支生命而好转的情况一下没了支撑, 不可避免的恶化了, 妖血仍在身体中横冲直撞,烧得沸腾。她脸腮上的红更艳,呼吸破碎,口腔中尽是血液的甜腥味。 像个摔得支离破碎的木傀,即便是技艺最高超的匠人来修复, 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温禾安回答不了陆屿然的话,这种情况下, 她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但这些话对他们来说, 很残忍。 从出现到现在, 陆屿然没有对温流光与江无双出手,此时全部的灵力都透过手掌毫无保留传进她的身体里, 试图以这种仿佛无穷尽的力量来将她的身体修复如初。 同时拿出玉瓶, 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倒出来,让她咽下去。 温禾安身上温度很高, 她望着他,身体支撑不住了,但因为那烧起来的一半灵脉, 神智还强行清醒着晕不过去。她艰涩地咽咽喉咙,才张嘴,却有温热粘稠的东西滴落下来, 径直溅在他手背上,而后成片淌下去。 他立时顿住, 乌沉眼瞳叫成片的猩红占据,不可遏制的怒火被另一种心悸封冻住。 温禾安仰头抹了下鼻子 ,这才慢慢地将另一只手放到陆屿然掌心中,轻轻说:“……没用的。” 根本不是伤的问题。 “江无双剑骨没了,肉、身也没了,就算醒过来,修为也会掉到八境,持续至少一年。” “温流光比他好些,但几年内都无法动用第八感。” 没办法,世家真正的传承者身上永远有着严实的护身符,他们是家族的希望,比任何人都重要,不容有失,如果继续将他们锁在结界中,温禾安能耗死他们。可就算他们逃了,这次也损了根基。 日后掀不起太大风浪。 巫山要一家独大,还是要彻查妖血,这段时间就是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陆屿然没有停下灵力,可随着这两句话落下,玉瓶在他掌中碎裂。自打他知道这件事,尝了许多种人生头一回的滋味,可真正见她遍体鳞伤站在眼前,他不得不将一切压下,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什么最重要。 他不是来跟她争吵的,他是来带她回去的。 然而这一刻,理智崩弦,忍无可忍。 “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东西?” 陆屿然将碎片往身侧一扬,凄厉破空声霎时在耳边响起,沉黑眼瞳里像盘踞着两簇焰火,隐隐有失控燎原的迹象,让人不敢直视。 他声音沙哑:“我问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我来得再晚一点,如果今天是罗青山来通知我呢。” 他深觉荒谬地笑,深深阖眼:“你让我用第八感,来镇自己所爱之人——这就是、你精心计划这么久,替我做的打算?” 说这些话时,陆屿然捏她捏得很紧,灵力一时也不敢收,她觉得没有吃药的必要,他就用手指叩开她齿关强行将药丸送进去,雪白的衣袖和襟领上沾了许多血点,前所未有的心惊与狼狈。 温禾安怔了会,药味将腥甜驱散,舌尖萦绕着涩意:“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不和我说。” “……不想让你们看到,不想伤害你们。” 温禾安一直垂着头,此刻却抬了眼去看他,陆屿然满腔话语戛然而止,他看到她的眼睛,像蘸着颜料描出了两抹红,藏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难过得好似在下一场窒密的雨。 他深深吸口气,徒手划开一道空间裂隙,不再说其他:“走,回去。” 温禾安不动,她伸手慢慢把脸上的面具摘了,又牵着他的手到自己鬓发边,摘了破破烂烂的耳套。一双黑间红的狐狸耳朵倏然出现在视野中,弹出来时有绒毛扫到他指尖,他手指不受控地僵在原地,袖片长垂。 “你看,已经很严重了。” 困乏和疲倦排山倒海袭上眼前,温禾安眨了眨眼,与他四目相对:“我这样,去不了别的地方。” 她轻轻说:“没救了。” “谁说的。”陆屿然挑过商淮抛来的一段素纱,将她的头与脸皆蒙住,弯腰将她横抱起来,他音调冷硬,难以忍耐地打断她:“是你给我的时间太短。” “但我绝不会就此放弃。” 这时候跟着一起进来的凌枝,李逾,商淮和罗青山清理完所有可能会暴露妖血的战斗迹象后也匆匆过来了。身边多了几道呼吸和灼然视线,温禾安不会不知道,她抓了下陆屿然的袖子,良久,动唇:“阿枝,阿兄。” 李逾头疼欲裂,冷汗浸了满背,现在还没干,心砰砰跳得要蹦出来,天知道这半个时辰他是怎么过来的,他这辈子没觉得自己这么胆小过。 这时候乖了。 知道有个阿兄了。 他重重摁了下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哑声说:“你先歇着,等你好了,我们慢慢聊。现在说,只能激烈地吵一架。” 他将那个“慢慢”和“激烈”咬得尤其重,不难听出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同时对自己和温禾安的相处模式有清楚的认知。 凌枝倒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她现在不跟温禾安过不去,但逮着王庭没放。信她已经看过了,看的时候气得跳脚,现在见温禾安还能说话能思考,虽然情况不好,但至少还活着,冷静了些,说:“江无双的神识被我的空间刃片削了一刀,剑骨也没了,如无意外,这辈子没可能到圣者。” 她刚下了命令,从此阴官家与王庭交恶,双方不再往来,如此一来,王庭被困在溺海两道主支之中,进不了退不了,进出作战只能用消耗巨大的云车,而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林家已经投靠了巫山。 现在只等两位圣者咽气,无数双手自然忍不住伸向王庭。 凌枝捏了下拳,冷笑:“我倒想知道王庭这次又打算扶哪根葱上位。” 温禾安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流散,劲一卸,眼前彻底黑下来。 陆屿然抱着她动作一顿,孤拔脊背僵住。 商淮看他紧绷的侧脸,凛然反应过来。 他在害怕。 他立马低声说:“只是晕倒了。” 陆屿然紧抿的唇线微松,揽着她的双臂慢慢拢紧,疲惫地颔首:“嗯。” 一行人挤进裂隙里,商淮和罗青山大眼看小眼,都没说话。李逾是圈外人,对妖骸的认知停留在短浅的常识和他们方才语焉不详的介绍里,他了解不深,帮不上什么,但不守着温禾安,他浑身冒冷汗。 凌枝问陆屿然:“你怎么打算的?这是去哪里?” “妖骸山脉。” 陆屿然低眸看了看怀中的人,妖血到后期,随时会有失智吞噬的危险,九州不能再爆发一次妖骸之乱,这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到最为稳妥的方法。 他平静地告诉商淮:“族中一切事宜照旧,肃清妖骸山脉,只我一人进去,余者止步。” “妖骸山脉在大家眼皮底下,你这次不走神殿直接进去,还带着她,太兴师动众了,万一引起别人怀疑就麻烦了。”凌枝拧拧眉,不赞同,须臾开口:“去我那,渊泽之地,妖眼里。” 妖骸山脉和妖眼本身是一个性质,里面都是溺海中的妖气,就算温禾安后面真活不下来,也不会让妖气泄露蔓延九州。 但至少渊泽之地在阴官家深处,隐蔽至极,非凌枝与她钦定的人不能进入。 就算要查。 也没人敢查到那里去。 凌枝凑近了些,用手掌小心翼翼托了托温禾安滚热的脸颊,像她平时待自己那样,咬牙道:“我回去后开一次血眼,看看她身体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解症状才更好想办法。” “你把罗青山留下来。” 被突然点名的罗青山不敢吭声。 陆屿然点头,继而深深看了她一眼,喉结滚动:“多谢。” “轮不到你谢我,我还是更想听她好了自己来说。”凌枝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发尾,又从袖子里翻出那封吓死人的信,折在手中拍得哗哗作响,不满地嘀咕:“并且来忏悔这种极其不讲义气的行为,保证不再犯。” 从永州去阴官主家,走空间裂隙,再有凌枝神出鬼没的空间术全力加持,这种赶路方式可谓是奢侈。 然而里面的几个人只觉得压抑,时间越久越压抑。 罗青山恪尽职守,处理好所有现在能处理的伤口后,时不时上前替被陆屿然抱着的温禾安诊 脉,每当这个时候,几双眼睛总是齐刷刷看过来,好像要看穿他的每一个表情。 不紧张都要被他们看得紧张,更遑论他本就紧张。 凌枝靠在紊乱的空间气流边上,站一会,又蹲一会,时不时出手往外一拽,他们行进的路程就跟霎时要上天一样快得出离。她同时给信回阴官本家,让他们将渊泽之地腾出来,任何人不得踏进半步,而他们的目的地就设在了渊泽之地正中间。 “陆屿然。”她突然偏头喊了站在侧边的人一声,见他静静抬睫,问:“如果好不了,怎么办。” 商淮真想求求她别提这种假设火上浇油了。 陆屿然久久静默。 他甚至觉得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半晌,哑声:“我不知道。” 第168节 他没法想。 李逾顿时紧张起来。 两个时辰后,二十八日正午,空间裂隙出现在渊泽之地,渊泽之地有两三座竹院,一座是她师兄玄桑一直在住,一座用以待客,有时候阴官家几位执事会留宿,剩下一座是凌枝的。 因为提前下了命令,他们到的时候,偌大的渊泽之地只能看到竹林,果树和扑棱着翅膀从天空这边飞到那边的不知名彩色鸟类。 温禾安躺在了凌枝的床上。 退烧的药一直在用,沁了冰水的手巾也一直压在额心,但她仍浑身滚热,温度一直下不去,这等情况让罗青山也傻了眼,他对陆屿然道:“女君体内的情况太复杂了,高烧不退不是伤的原因,是妖血在发作。” “我来。” 凌枝走到床前,她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条白布,束在脑后,蒙着眼睛,双手飞快拉出术印,玄妙的匿气聚到她的手指上,聚成一轮悬浮的黑色泉眼,刚好床榻那样大。 她环着温禾安半坐起来,同时将手指往眼前一抹,刹那间,一颗不见眼白,唯有黑仁的眼睛出现在头顶,轻轻眨动。 这只眼睛出来时,屋中鸦默雀静,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它给人一种强烈的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在它的注视下,一切无所遁形,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可言,连心中所想都要被洞悉。 心虚的人立刻有所察觉,商淮第一反应就是背过身去。 同为为九州镇守妖气的“功臣”,凌枝不如陆屿然,有望得到“帝位”这样的香饽饽,她也不想被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吊着走,而作为回馈,她拥有着空间术与一双雪亮的眼睛。 寻常生活中,她总是最快发现端倪的那个,而这样的眼睛,一但以秘法激发,舍得付出些代价,就能看到更细,更深的事。 泉眼环绕着黑眼,凌枝将温禾安扶着半坐起来,美人鱼般展臂拨开那捧无形之水,矫健地带着她沉进去。 罗青山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前一亮。 传闻阴官家家主拥有一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温禾安的情况太复杂了,他把脉也只能探得个大概,而且她表现出的状况与他诊断出来的结果也有着差异。 他不觉得是自己医术的问题,更倾向于温禾安体内有着别的力量,如果能知道血脉天赋,妖血力量和她本身得到的传承,灵力的状态,有没有纠缠在一起,究竟是谁克谁,那就再好不过。 能让他更好的突破极限去想办法。 而不是根据几本翻烂了的医书干着急,纸上谈兵地做假设。 陆屿然站在床沿边,他衣裳上还带着血,臂弯里好似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灼热温度,李逾也没好到哪里去,沉默地蹲到一边,两人各有各的寒洌气场,屋里气氛压抑到极限。 半个时辰后,凌枝带着温禾安游了回来。 她大大方方解开发绳与脑后的系带,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失去焦距,站在床沿摸到柱子站着,商淮看出不对,伸手去扶她,问:“怎么了。” “暂时瞎了。” 他一来,凌枝便放心地松开了抚着木头的手,扭头偏向床榻里边,说:“我看到了。” 罗青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严阵以待。 陆屿然喉咙干涩,一握掌心,问:“什么情况。” “她体内有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凌枝面色凝重,比了个手势,一口气说下去:“它们死死地缠在了一起,交缠得严密,像三条绞死在一起的蛇。其中两股对峙了很多年,我在上面感受不到熟悉的气息,一股与九州相克,一股戾气横生,我猜是你说的溶族血脉与妖骸之力,它们的本质说白了都是吞噬,有异曲同工之妙,谁也不让谁,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分出胜负。” “她父亲之前说她的血脉之力弱得都快没有了,其实并非消失了,相反,她的血脉之力很强,能够拖住妖血。” 罗青山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女君能撑到现在,我当日便说,妖血暴烈,用在活人身上,根本不会受人操纵,短则三五年,长则十五年便会彻底失控。而且属下还听说,异域‘相’由心生,血脉等级是一回事,心性的坚毅也是决定血脉之力强弱的一大因素,而女君在乱世中长大,心性如何不必多说,所以她撑到了现在。” 说着说着,凌枝开始不受控制流眼泪,带血的眼泪,她用手指揩去,又对陆屿然说:“妖血代表着妖骸之力,强大霸道,这么多年,溶族血脉之力也只是勉强牵制它,它仍然占据着绝对的上风。而就在前段时间,妖血之力莫名增强了,情势失控,血脉之力正在被它大口蚕食,我想跟归虚那条支流突然沸腾是不是同样的原因。” 陆屿然眯起眼睛:“王庭在归墟丢下了另外的妖血,妖血之间彼此吞噬,她是活人,自然会吸收极大一部分妖力。” “是。” 所以她说,今年妖化发作时间越来越短,来得迅猛,且毫无规律征兆。 凌枝恨得咬咬牙,又说:“就在血脉之力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第三股力量加了进来。” “萝州城中那座传承,她吸收了帝主之力。帝主是昔日九州之主,掌山河之力,你的血液,我的眼睛能够镇压妖气,都是因为山河之力,这股力量一加进来,加上她晋入半圣,本身又修灵道,修十二神录,灵力与帝主极其契合,所以局面又慢慢拉了回来。” “但妖血感受到危机,不愿再蛰伏保留,全面爆发了出来,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局面。” 凌枝缓缓吁出一口气,脸色并不轻松,她皱眉,说:“如今的情况是,帝主之力主动示弱,被她的血脉之力一口吞下,但局势仍然很不好,妖血始终占上风。” 如果让妖血吞噬了血脉之力,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在我们也插不了手,只能看她自己。” 陆屿然转头看向安静躺着的温禾安。 难捱的死寂中。 罗青山吞了吞口水,朝前挪了一步,盯着压力闭眼低声说:“公子,属下有个冒险的方法,可搏万中之一的机会。” 所有视线顿时落到了他身上。 而这位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在妖血上跌跟头的当世第一巫医只敢悄悄看商淮:“我们可以用这个方法,干预女君体内血脉之力与妖血的博弈。” “一旦成功,血脉之力吞噬妖血,那女君以后便能调动妖骸山脉与溺海的所有妖力。” “她将成为,妖骸之主。” 第113章 自打知道妖血, 罗青山一头扎进了巫山巫医留下的各种药经医经和手札中,说到这,他这个人有一点好。就算根据所有过往结论来看温禾安已经没救了, 但他仍会不死心地作各种假设, 不遗余力地上各种“猛药”。 按他的人生经历来说,如果一个医者遇见难题绕开了,那么下次一定会再遇见同样的问题,且情况更为棘手。 原来罗青山在陆屿然身边是最轻松不受责罚的一个,因为基本上没有伤药毒方面的事能难倒他, 而今年因为这件事,他的头和腰在公子面前是越弯越低, 话是越说越结巴。 现在终于稍微松一口气。 “属下之前想到的唯一一线生机,是在女君尚未出现第二道妖化迹象前, 将女君藏于妖骸山脉之中, 每年换一次血,接受公子第八感镇压的同时用劲烈的药刺激, 如此百年, 或许削弱妖血的力量,之后再想办法。但在此过程中, 女君会非常痛苦,修为不得寸进,终生不能踏出山脉, 也随时面临死亡。” 一直没说,是因为这劲烈的药,罗青山不一定能配出来。 其实说来说去, 怎么都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受再多的苦也只是拖着时间, 活着而已。 而这样活着,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还不如死了。 “现在情况不同,女君体内有真正能牵制住妖血的力量,我们要做的,是增强这股力量。”罗青山顿了顿,说:“除了血脉之力和帝主之力,其实还有一道力量可以为我们所用。” 陆屿然开口:“她的灵力。” 罗青山重重点头:“女君晋入半圣,本身就是助力。属下想的是,让女君的灵力加入进来,融合血脉之力,进而压过妖血,吞下它。” 李逾终于能插上一句话:“但灵力游走全身,和传承,秘法,血脉不同,它根本与别的力量融合不了。” 听起来,溶族血脉也是个霸道的,怎么会轻易相让。 这还没跟妖血打呢,就先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 李逾想象力贫瘠,理解不了那种局面。 罗青山脸上露出点当世医术第一人的傲气,说:“我有药引,可以让两股力量强行相融。” 凌枝皱眉,眼睛无神,在小木屋里走了两步:“我听说过,早些年有异域人想改修九州术,但尝试者都死了。” 罗青山点头:“药引只是辅助,关键还在女君自身。这个方法十分凶险,不论是将灵力与血脉之力相融,还是后期吞噬妖血,稍错一步就会死亡,因此属下说,只是搏万分之一的机会。” 千年前的妖骸之乱死了多少人啊,其中难道没有强者? 圣者都死过。 这本就是在与天争命数。 成与败,没有谁能保证。 屋里气氛仍然不好,几人锁着眉,久久没有出声,陆屿然转身看放下了帷幔的床榻,问:“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罗青山:“今夜就会醒,但还会断断续续睡几日。” 他定了定,又说:“公子,若要用此法,需早做决定,女君这次烧了一半灵脉,正是灵气想要迫切汲取力量填充自身的时候。” 陆屿然站了会,说:“好。” “你去准备。” 凌枝眼睛实在是不舒服,一直流眼泪,擦都擦不干净,决定去边上小屋子里躺着休息会,商淮怕她摔倒跟着一起,罗青山在陆屿然的示意下也去了。 陆屿然和李逾守着温禾安。 罗青山抓紧时间眼睛也不敢阖,伏于小桌前,将整个过程中她会面临的险境,什么时候用的什么药,外面需要做什么布置,凡是他能想到的都列了下来,并在天黑之前站在了大家跟前。 温禾安此时处于妖血爆发期,又大战一场,受伤不轻,按理说该用尽世间奇珍滋养,可她体内情况复杂无比,妖血猖獗,贸然用药反而不妙,所以罗青山只给她用了些疗愈伤口的温和药。 妖血感受到威胁,只会有更大的反应,所以在开始之前,所有人都要撤出渊泽之地。这意味着后面这场苦仗只有她自己打,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怎样痛苦,她都要掌控自己的身体,留得一线清明。 罗青山会留下药和药方。 这次方法分为两程,上半程融合灵力与血脉之力,最好是灵力为主,血脉之力为辅,在这时会遭遇到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还有个妖血虎视眈眈,不会老实,商淮光是听着就露出了牙酸的不忍表情,无声拍了拍自己的腮帮。 下半程温禾安操纵由三种力量融合而成的灵力对决妖骸,妖眼在外运作,如果失败,立刻抹除妖气。 用时大概一个月。 渊泽之地下了场雨,天气更显得闷热,蒸雾腾腾,两座小竹楼里都点了灯,某种气氛粘稠闷窒得宛若从檐下滴滴答答漏进地里的雨水。 待罗青山说完,书房中凝然静默。 人被逼入绝境中再窥见生机,会发自本能的往好处想,但他们没法往好处想。 他们只看到了两条绝路,一线天险,万米深渊,怎么都是死。 明知如此,因为那一点渺茫至极的希望,梦话般的未来,温禾安还要多受多少罪?当真值得吗,对她不残酷吗。 李逾单手捂了下眼和脸,凌枝很烦躁,她拿不定主意,将罗青山的话挨字挨句连带语气都在脑海中咀嚼过几遍后,她两只肩膀泄气地撇下来,觉得痛苦,好一会后轻声说:“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吧。如果她觉得太痛,那就……” 她咬唇,不甘心。 “她不会的。” 陆屿然打断凌枝,话是对罗青山说的:“除了增强她体内灵力,适当压制妖血也能帮助到她,是不是。” 罗青山偷偷瞥他,不敢说谎,无奈如实颔首,欲言又止:“但是公子,妖血到这种程度,您的血和第八感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了,频繁动用,会损伤自身。” 陆屿然仿佛根本没听到种种提醒,对他来说,得到了回答,这就够了。 “届时你们出去,我留下。” 第169节 就知道是这样。 罗青山心中叫苦不迭:“可是公子,我若不在,你流血过多无人处理,会很危险。” 妖血发作起来,只想毁天灭地,那种时候,还记得自己是个人都算情况乐观了,哪里会手下留情。 面对温禾安,陆屿然心疼都来不及,怎可能还手。 “多留点篓榆粉。” “……” 罗青山没辙,郑重道:“前半程公子可以留下帮女君,但到后半程谁都可能被吞噬,您得出来。” 陆屿然点头。 他很久没有休息了,眼睛里密布血丝,此刻看了看远处昏暗天色,吐出口气,道:“等天亮,我走一趟九州防线。” 商淮一听,精神噌的一下紧张起来。 凌枝反应过来,她现在看不见人,索性只看脚底下,闻言挑挑眉思忖一会,说:“你要进异域?这些年他们倒是说有了对付妖骸方面的进展,但进展都掌握在灵漓手中……她手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好拿。” 商淮头都大了,补充了句:“而且是真是假都说不准。” 陆屿然双掌撑在窗棂边,沉声说:“是真是假,去了才知道。” 他不能放弃任何的助力。 他做不到尽人事,听天命,做不到看着温禾安受折磨,看着她死在眼前。就算现在知道了全部真相,想到那种可能,他的遗憾,惊惧,一点也不比知道她要独自赴死时少。 他害怕。 也赌不起。 深夜,陆屿然单独守在温禾安床前。李逾原本不肯走,但渊泽之地妖气重,他初来乍到,又不修匿气,待了半天下来头重脚轻,被罗青山以后面还有硬仗要打给劝走休息去了。 从惊觉出事到现在,陆屿然除了开始的慌张,初时与她见面对峙的失控恼怒,后面很快恢复冷静。 冷静地听罗青山说唯一的方法,说她将承受的一切,说最后仍然大概率糟糕的结果,再做出决定,决定去异域,决定陪她受一程。 直到现在。 小小一方天地,雨声淅淅,他们两人独处。 陆屿然伸手探进薄衾中,握住她热烘烘的指尖,不敢太用力,因为她手上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但不握着,他无法确认她的存在,尤其在这样寂静的时刻,心中的空洞越扩越大,惶惶难安,得不到半刻安宁。 他原本坐在床榻一边的椅子 上,静静看她,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温度太热,呼吸又太轻,于是捧着她指尖弯身凑近,矮身半蹲,洁白衣摆凌乱地交叠在床沿前。 温禾安身上有淡淡的花香,躺在阳光下晒太阳一样,眉眼灵动纯美,狐狸耳朵乖乖藏在发丝间,只露出两点毛绒绒的尖。 陆屿然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她的腮,动作轻缓,久久未离。而就在两人彻底靠近之后,他从来挺拔的脊背与双肩慢慢折下来,眉宇间不可撼动的冷锐强硬悉数散去,脸色变作雪一样惊心的白,后颈跟着弯下来,露出一段从不会示于人前的脆弱弧度。 他几次想和她说话,喉咙动了好几下,最后却先抓着她的手,从自己袖摆中抽出一封信来。 信是她留给他的,没有拆,褶皱也被抚平了,整洁如新地躺在两人掌中,轻得出奇。 “我不想看。” 陆屿然低声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把它烧了。” 无人应答。 “温禾安。”他突然喊她一声,引她的手去抚自己的眼睛,两只眼皮都在跳动,像没有节奏的鼓点,毫无章法地牵动着人心,也扯着脑海中的神经,一下松一下紧,他静默很久,轻轻告诉她:“要我放弃,我做不到。” “但我很害怕。” 此时,商淮敲敲门,步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四方镜,见眼前这一幕,怔了下,没说什么,尽职尽责地说正事:“外面闹翻天了。” 天都和王庭确实闹翻了整个九州。 第114章 这次江无双和温流光侥幸捡回一条命, 身边的人全军覆没,这消息和他们两人岌岌可危的神识一起抵达族中,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死在泗水湖的那些人, 没一个是弱的, 全在九境之上,开启了第八感,是家中花费了大量时间与资源培养出来的中流砥柱,死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现在一死几乎死绝。 但他们现在顾不上这个。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是温流光与江无双二人的现状, 肉、身皆毁,只剩神识回来, 连个实形也没有,医师一排排杵着均束手无策, 还是两家的圣者纷纷出关, 亲自将人接进族地,闹得一阵人仰马翻后方得了一霎沉寂, 滔天怒火在这两个伫立在九州千余年的庞然大物腹中酝酿着, 一发不可收拾。 温家圣者从温流光的神识中抓出一团记忆,片刻后, 阴云沉沉的腮肉抽动起来,怒到一定程度,再也无法保持圣者的气量和风度, 嗓音沙哑尖细:“早知今日——” 她不再说,从前的事已经过去,咬牙切齿念多少遍也不过是提醒自己当初的愚蠢, 除此之外,再无作用, 她成圣许久,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气急败坏过。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安安静静,好似谁都可以欺负一把的小姑娘,最终成为了整个家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妪拄着龙形拐杖,干枯手掌摩挲着拐杖上嵌着的那颗翡翠珠子,三角眼睛中杀机毕显:“无论如何,再留她不得。” 温禾安现在是半圣,尚还稚嫩,在真正的圣者眼中终究不够看,上次不过仗着他们被中心阵线绊住手脚无法自如来去,用些圣者之器投机取巧才过了关,但等她真到了圣者,局面无疑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等到那时,天都才真的危险了。 圣者以下的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思及此,圣者下了决心,招手唤来身侧从侍,又扭头瞥正在榻上恢复的温流光。她的身影在纱帐后朦胧漂浮,浮在一团巨大的灵源中,虚虚实实,这个状态至少得持续好几个月,方能长出肉身来。 “去,让三长老过来。”温家圣者挥了挥手:“传我的命令,巫山与天都叛徒勾连,内外接应,设伏杀我少主,三番五次主动寻衅,意欲挑起战乱。故今下战牒,昭示九州,与巫山从此势如水火。” 侍从躬身出门,而没过多久,又跟在几人身后面色匆匆地折返回来。 “老祖。”为首一人鬓发花白,沉不住气地急慌慌往里探,急得双手一拍,道:“战牒我压下来了,出大事了老祖!” 天都圣者眼皮一跳。 “王庭对我们出手了。” 天都圣者觉得荒唐,听了笑话似的渐渐眯起眼睛:“王庭江无双伤得比流光更重,剩了一口气,他们不朝巫山发难,反而来找我的麻烦?” 真乃人间滑稽事。 “是,是,老祖。”当先的那个抬起袖子擦擦汗,眼中带着莫大的恐惧:“王庭江召出面正告九州,说三少主体内藏有妖血,当年他在天都为质时便察觉到了端倪,直到这次九州风云会,他负责安置宾客,才证实了心中猜想。” 天都圣者脸上所有表情戛然而止,她猛的推开手中拐杖,逼视着眼前之人,携着极其可怖的威压,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老祖。”身后的人道:“江召用了王庭家的传讯符,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了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没什么人信我们,有许多势力已经打着为九州安宁的幌子往主城来了,还有圣者也派了身边人前来询问情况,说是询问,实则是围困啊!” 那些传言是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真,温流光跋扈,之前受双感影响,做出了不少荒唐事,这些事现在都被翻出来,成了她被妖血影响了心智的佐证。 另一人去看纱帘后的床榻,低声说道:“老祖,当务之急,我们得确认三少主身上究竟有没有妖血啊。若是没有,我们自然可以与王庭对峙,若是有、这盆脏水就这么栽在身上,从此我们在九州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天都圣者身体摇晃了下,引得接二连三的惊呼。 她是当家人,她比谁都知道王庭这个罪名扣下来,有多阴险。 温流光的妖血若是假的,王庭不过死个江召谢罪,而疑虑的种子一旦埋下,一遇风雨,就能生根发芽,天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观察,被孤立。而且在这种节骨眼上,王庭这是让天都乖乖待着动弹不得,插手不了任何事,就算巫山和王庭打得你死我活,有天大的好处能捡,她也不能去捡。 若是真的。 …… 天都从里到外,每一个人都得被查个底朝天,偌大的家族,将没有任何一丝秘密可言,同时,他们会失去一个培养百年的继任者。 她大意了。 “流光由我一手带大,她身上有什么我最清楚。她身上绝不会有妖血。” 温家圣者斩钉截铁,迅速想好了当下的对策:“这次我们态度不能太硬,太硬则有鬼,也不能太软,否则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往天都钻。告诉他们,天都可以从他们送来表示‘关怀’的医师中挑选十五位,搜身验明后分三次进殿给流光诊脉。天都问心无愧,也望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要欺人太甚,别真闹得鱼死网破,对大家都不好。” 天都人仰马翻,实则这出大戏的始作俑者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温流光受伤之后,族中有稳得住心神的已经将家中拿得出手的年轻人数了好几遍,奈何良莠不齐,想找个天赋,实力,头脑,谋略都在上乘的跟大海中捞针一样,不得已放弃。 而王庭是怎么着都得咬牙认下。 江无双的第八感注定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除了肉身没了,江无双神识上被砍的那一刀也很棘手。王庭之主枯坐在床榻边许久,在刚开始的雷霆大怒后再没发一眼,身边心腹尽职尽责地复述着天都那边阴阳怪气,暗指明骂的愤懑谴责,骂他们不择手段,信口雌黄,为争权夺势脸都不要了。 听得出来,也是气急败坏了。 王庭之主想的却是今年的屡屡受挫,原本从容不迫的计划现在一赶再赶,两位圣者吊着口气说能撑到明年,然风云会上接了水链后只得苟延残喘,能不能到年底都还是未知数……禁术损失两道,江无双又遭遇这样的事。 噩耗接踵而至。 江无双的伤寻常人处理不了,赶来疗伤的是王庭另一位圣者,待情势稳固之后唤出王庭当任家主,说:“给他用禁术。” 王庭之主心中暗叹,问:“情况那样危险吗。” 百年来,他们一直在搜集最强的那八道禁术,期间试验了许多次,大多失败了就没了,有一些还能用,效力跟那八道没法比,但毕竟沾了无数条性命,关键时候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江召七境桎梏能破开也是依赖这些东西。 但,能走正道,谁会想沾上这些东西呢。 “危险的不止是他,还有整个王庭。”圣者压着怒火道:“他鲁莽自负,将事情闹得无法收场,若想靠自己恢复,三年五载都算少。他第八感一日不恢复,我们就只能一日干等着,两位圣者还能等多久,啊?!” 王庭之主低首,圣者话音落下最后一字时,已经有黑衣从侍端着瓷盏到了江无双的床边,浓重的腥气弥漫开。 不多久,响起男子痛苦的闷哼,而床榻上那具虚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视起来。 圣者负手看着,脸上不辨喜怒:“一月之内,他能恢复过来,可惜剑骨碎了,终究回不来。” 王庭之主应和他的话:“以后,无双也不需要剑骨了。” 圣者不置可否,静站一会,问:“妖血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一个月后将它们放 进溺海主支。”圣者瞭望王庭湛蓝的天空,居高临下,生死在握,言语中志在必得:“百年已过,是时候收网了。这个月,趁九州视线都聚集在天都身上,调王庭半族之力前往萝州。” 王庭之主没想到是这个地方:“萝州?” 圣者瞥了他一眼,颔首轻飘飘地说:“我们当年花多大代价得来了探墟镜,到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 渊泽之地中,商淮将天都和王庭精彩的隔空骂架,风度尽失的互相抨击转述了遍,又说:“有几位圣者忧心妖血,可从未接触过此物,寻常医师连它是什么都弄不清楚,遑论辨别,而当时医者以巫医为首,他们的意思是,能否请巫医出山辨别。” “我们要不要出手。” 第170节 陆屿然握着温禾安的手没放,早料到会有这一出烂戏,眼神依旧在她脸上,声音淡漠:“为什么不。” “天都怕是不会同意。” “嗯。”不过一会功夫,温禾安额上又冒出一层汗,陆屿然短暂放开她,取手巾放在铜盆的清水中,绞干,给她擦拭干爽,又用绵芯沁灵露给她打湿双唇,这才又说:“但现在,容不得他们不同意。” 商淮默了会,询问他的意思:“那巫医看过之后,该说有,还是没有。” 陆屿然终于抬眼:“妖血不能成为排除异己的手段。” “——但温禾安如此痛苦,我见不得天都好过。” 他将手巾轻轻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声音也轻:“盯紧王庭,凡是出了云封之滨的,能杀则杀。” 商淮心头一凛。 温禾安出事之后,陆屿然一直守着,可下达至巫山的命令不下十条,先前还与他们看形式周旋的王族爪牙一夜之间人头落地,少说也有千余个,且风暴仍在不断扩大。 他从未见他杀心如此之盛过。 商淮抓着传讯符轻手轻脚出去了。 罗青山说温禾安晚上会醒一会。 后半夜,烛火跃动时发出“啪”的一声小小炸响,她的手指果真也在陆屿然手中轻轻跳了下。 片刻后,温禾安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鲛纱帐,垂了床尾半面,上面浮动着光点,波光粼粼,身侧紧挨着人,她似有所感,眼睫眨动,侧首看过去,落入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瞳中,他亦在深深看她。 见她醒来,陆屿然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心,道:“罗青山给你用了镇痛的药,还疼吗?” 温度褪下去不少,但温禾安脸颊仍是红的,像在被衾中闷闷捂了好一段时间,她看见陆屿然怔了下,坐起来,摇摇头后想说什么,却先弯弯眼睛,唇角上翘,慢慢露出个真挚笑容来。 看见陆屿然,她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往别处转过。 他看了一会,问:“笑什么。” 温禾安倚身靠过来,两人肩头隔着衣物紧密挨在一起。体内妖化时的热意无时无刻不在骨缝里钻,这让她知道事情没有出现转机,可对她来说,能再多得一段时间跟他坦诚交流,已经是意外的惊喜。 她很高兴。 他们霎时离得很近,她身上有浓重的药香,那些药让她好好睡了一觉,所以眼睛里恢复了光泽神采,近看像两块纯净的宝石,笑起来熠熠生动,晶莹剔透。她没问他们在哪,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如絮语似的问他:“还在生气吗?” 陆屿然道:“你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而不是推开我。” “我不是别人。不可能不护着你。” “我去泗水湖的时候,好几次想回去找你。”温禾安声音低得温柔,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都做过之后,现在哄人的意思很是明显,可看着那双眼睛,就知她说的都是真话:“没有想到会发生永州的事,分开时我们还吵了架,我想了许久,觉得难过又不甘心。” 她主动将脸颊贴上来,眼中有着笑意:“其实我知道。” “从得知妖血到做出决定,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会不站在我身边。” “陆屿然要为九州安危着想,遏制妖气,但他也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陪着我,直到我死。” 陆屿然现在格外听不了这些:“别说这个字。” 见过她站在血泊中气息奄奄,躺在床上毫无起伏的样子,想到罗青山那个万中之一的几率,纵有再多的怒气都消了。他扣着她的手指,理了理头绪,把他们现在在哪,她体内的情况以及罗青山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温禾安没想到还会牵扯到血脉之力和帝主之力,听完安静了好一会,先问:“阿枝的眼睛怎么样了。” “会有几个月看不见东西。” “对日后有没有影响?” “没有。” 陆屿然在昏暗的光中看她,问:“你觉得罗青山提的这个方法,怎么样。” 温禾安感觉到,他有些紧张。 陆屿然确实紧张。 他回答凌枝时斩钉截铁,笃定她不会放弃,可人生来复杂,想法多变,她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妖血在她的身体里接近百年,一生过得艰难,她如果不想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再尝尽痛楚,去闯那条九死一生的路呢。 屋里恢复安静。 温禾安与他对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陆屿然别过脸,平复了下呼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会陪你一起。” 温禾安的眼睛又开始笑,她对自己在意的人和外人中总是很不一样,闻言说:“看来帝嗣已经帮我做过决定了。” “我以为我可以接受。”陆屿然眼中晦暗:“我想过,如果你不愿意,就让罗青山用药压制,剩下多少时间我都在你身边,我们可以在渊泽之地建一座别院,在院里晒太阳,在檐下听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接受不了。” “我永远无法与此事和解,我将无数次后悔,可到那时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有反悔的机会。” 陆屿然抚了下她的长发,抵着她鼻尖,哑声:“ 我可以陪你死在渊泽之地。” “但无法接受被丢下。” 修士一生那样漫长,晋入圣者后可活千年,太孤寂,也太遗憾。 温禾安心头一动,眼睫颤起来,摸到枕边的信,低眸一看,拿起来问:“你看过了吗?” “没。”陆屿然不看那封信,垂眸看她包裹着白棉纱的手指:“不想看。” “真不看?”温禾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支了支身体,喇叭花状的袖片堆下来,堆在他小臂上,像一团被揉散开的云彩,轻轻说:“不是劝你以后好好生活,也不是道歉。” 没得到答复,陆屿然缓不下来,他扫了信纸一眼,依然心生抵触,不为所动。 “我方才醒来,觉得很高兴。”温禾安看得出来他的疲惫,妖血依旧在她的身体里冲荡,疼痛山呼海啸般袭来,但她仍笑得出来:“高兴是因为有机会可以改改我们不欢而散的结局。” “我有很多想改变的事。” “我和李逾说了要吃一顿团圆饭,还欠阿枝两个愿望,答应过她会到阴官家陪她玩,还有——” 她凑近了些,温柔道:“我是不是说过,等日后琅州发展好了,要为你凑许多珍宝,等下一次九州 风云会,要和你一起登台夺魁。我也想告诉大家,我们已经和好了,在一起许久了。” “我还答应过你,等这些事情结束,带你去看看祖母,她一定也同样喜欢你。” 商淮说每年除夕是他最难过的时候,温禾安当时便想,以后每一年除夕,她都会在妖骸山脉外等一人回家。每年端午,他们二人团圆。 陆屿然似有所感地抬眼。 “我日后可能在琅州待的时间长,所以打算在城中修一处院落,书屋大一些,要放两张桌案,厨房也要大一些,一定要请个很会做甜点的膳夫……毕竟我说过,一定会好好待帝嗣。” 说到这,温禾安朝他笑起来。 “我很高兴,万中之一的概率对我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机,它或许能让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挥霍,陪伴想陪伴的人,实现更多的愿望。” “我不是胆怯的人。” 她倾身上来,用唇触了触他的眼睛:“有你之后,就更不是。” 陆屿然倏的将她圈揽进怀中,双肩放松下来,半晌,喉咙滑动,哑声道:“谢谢。” 温禾安将脸腮靠在他颈侧,安抚地顺了下他的后背。 第115章 温禾安只醒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拉着陆屿然的手睡着了, 他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沉沉吁出一口气,就着这样委屈的姿势潦草阖眼, 在她身边短暂眯了会。 待天亮起, 他便替她盖好被子,唤罗青山进来守着,交代好一切后离开了渊泽之地,赶路回巫山,经由巫山转向异域。 七月初五, 黄昏,晚霞漫天, 陆屿然带着商淮跨进异域。 进来之前,他们提前联系过灵漓, 但第一程去的却是溶族领地。 异域王族类妖, 有很强的领土意识,每个种族都盘踞着极大的面积, 将它营造成适合自己族群居住生活的样子, 因此他们经过的几个王族建筑风格,习性礼仪皆不相同 此番加急赶路, 好在他们携带了奚荼给温禾安的信物,没有受到刁难。 抵达溶族之后,陆屿然先见到的不是接管了溶族, 成为溶族之王的奚荼,而是灵漓身边近使。那位女使双手交叉欠身行礼,传达旨意:“奉陛下之命迎帝嗣, 陛下身有要事,无法亲自前来, 请帝嗣见谅。” 陆屿然和灵漓没什么交集,却很了解当权者的秉性,他道:“说吧,她此次条件是什么。” 女使抽出个半臂长的盒子,捧在掌心中,一板一眼地道:“若成,陛下要您道侣为异域清妖瘴,若不成,陛下要帝嗣的血。” “这是我域数百年来研究妖物得来的成果,它可遏制妖气。” “好。” 陆屿然没有犹豫,干脆得令女使都为之一愣,才将手中之物交给商淮,又奉上一枚龙鳞:“陛下之物,持它可畅行我域,帝嗣还有人要见,我等便不叨扰,这就回宫复命。” 说罢,一行人捏气成云,腾云驾雾朝西而去。 商淮没觉得异域哪里好,但对这神奇的架云之术很是眼馋,转念一想,如果温禾安这次活下来了,也是个王女,日后能将溶族当娘家回,要掌握个架云之术还不是轻而易举。 过一会,奚荼到了,两人一见,没空寒暄,立刻带着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门一合上,奚荼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样了。” 陆屿然简明扼要说了下现在的情况,直白道:“很不好。” 奚荼万万没想到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越来越弱竟是这个缘故,脸色极其难看,在屋里踱步:“灵漓知道这件事,她在妖血上吃过亏,虽准我二人见面,但不许我离开溶族,怕带回妖祸让惨案重现,而开启血脉之力要废九州术,回祖地洗髓,现在是肯定不行。” “这样。” 奚荼推门出去,吩咐心腹几句,又翻箱倒柜地准备特制的琉璃瓶:“我命人去取祖地中的魇火,你带着它先走一步。魇火有温养我族血脉的效用,到了灵力与血脉之力融合的关键时刻,你让安安用上这个,能让暴动的血脉之力温顺下来,能争取一时的机会。” “还有。” 奚荼拉开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稍一用力,皮肉上鼓出游动的青筋,而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空抽取什么似的,渐渐的开始出汗,额头青筋搏动,慢慢还真从血肉中抽出一只扭动的小火凤,同样拍进瓶子里,塞到陆屿然手中。 不论看多少次,商淮总是会被异域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溶族血亲的血脉,或许会增强一些她的力量。” “你拿着东西先走,我把这里的事处理下。”抽出的那只火凤对奚荼应当有些影响,他抚了下额,扫了眼外面,飞快说:“灵漓对王族的把控越来越强了,甩开她的人需要一些时间,我脱身后立刻就来。” “情况特殊,前辈无需来。” “不行,我必须到,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还指望她继承我溶族王位。” 陆屿然将自己的腰牌解下给他,不再说什么,直言道:“前辈到了巫山出示此令牌,会有人护送您去该去的的地方。” 奚荼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拜托你了。” 第171节 “我该做的。” 时间紧迫,陆屿然和商淮拿到东西就即刻折返九州防线,还没到呢,四方镜就先按时亮了起来。商淮见陆屿然盯着镜面看了会,面无表情地伸手点开,心中不由暗自叹息。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消息,说的都是什么,为什么每次看之前陆屿然都要站一会才点开,跟做心理建设一样。 罗青山这次留下,被陆屿然勒令一日几次事无巨细禀告温禾安的情况,而他在这方面一向做得特别好。 尚未正式融合妖血和血脉之力前,罗青山这几天都在慢慢给她加药,让她的身体能够初步接受。 但之前死在这上面的人不是白死的,这件事确实危险,她则是险上加险,因为还有个妖血从中捣乱。 反正,都不是好消息。 商淮见陆屿然放下四方镜,眉头蹙起,心中大概就有数了,他再单独去找罗青山打听情况:【怎么样了。】 【昏睡,高烧,惊厥,吐血。】 罗青山战战兢兢,他是医师,冒着天大的压力,也得如实说情况:【女君反应特别厉害,两股力量抵触融合,我刚和公子说了,这件事的成功率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低。】 还低。 那不就是死路一条么。 商淮收起四方镜,走到陆屿然身侧,低声问:“还好吗?” 说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谁遇到这种事能好得起来。 陆屿然却只是说:“回巫山。” 有些出乎商淮的意料,他以为陆屿然会直接去渊泽之地。 而接下来的半天里,他都处于茫然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陆屿然见了族长与大长老,大长老夫人,也就是他的伯父与父母。陆屿然跟这几位见面,要看谈什么事,以及用怎样的身份,若是论各自职位,那还好说,若是讲亲情血缘,那就相当不愉悦了。 陆屿然一般不会主动见他们。 面对对自己毕恭毕敬,张口闭口称殿下的双亲,想来谁都会不知所措。 但今日破天荒的,商淮远远看着,朦朦胧胧的,竟看到了大长老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画面,毫不夸张的说,他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怒火,族长也大为震惊,指着陆屿然说不出话来,而他的母亲白着脸愣怔在原地。 商淮心想不好,顾不得其他,赶忙往那边去要硬着头皮解围,以往每次都是由他充当给双方台阶下的角色,然而这次他才靠近,便见陆屿然弯腰略拜,只听见一截冷淡强势的尾音:“……但这本是我与它之间的事,谁都没有立场插手干预。百年来,不论为人君为人子,我自认事事尽善,无可指摘,父母若因此事认定我不忠不孝 ,但请随意。” 说罢,他转身出门,与商淮对视,抿唇颔首:“去神殿。” 商淮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结合方才的话,意识到了什么,不详的预感直往脑门上冲。 巫山占地十分广,相当于十数个城池,族中处处另有乾坤,巫山,画仙,纸傀,族里有族,一个个秘境与结界相连,如巨大的悬浮之城伫于天,潜入海,隐于山,灵气馥郁,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泽,美轮美奂。 神殿在巫山最深处,在巫山人眼中极为神圣,不可亵渎,自塘沽计划对神殿下手后,族中经历一波肃清查整,而今百里之内无人可进。神殿分内外殿,外殿隔断时日便有人打扫,内殿被屏障隔绝,只有陆屿然能无视一切,来去自如。 商淮本来想劝劝他,觉得太可惜了,可话到嘴边,最终憋出来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陆屿然进了内殿。 内殿横梁之上悬着彩绦,一张蒲团,一盏常年不灭的灯,走进来时感觉却尤为玄妙,像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纯黑漩涡,随着步伐向前,渐渐有荡漾的水声涌在耳边,陆屿然习以为常,径直走到内殿正中。 从小到大,他进过许多次神殿。 可以说,从出世起,他的命运就与神殿休息相关地绑在了一起,在这里,在他尚不知道九州有多大,人性多复杂,责任与坚守究竟为何物时,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今生不可推卸的使命。 为此流了数不尽的血,磨灭了少年人会有的骄狂恣意,鲁莽冲动,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只有神殿,帝嗣之名和未来帝主之位。 还是老样子,陆屿然用纸傀术招来一张供桌,供桌上有贡果和香案,他弯腰,娴熟地点一根香,立于香案中。 烟气在眼前缭绕。 陆屿然站在原地静默,似乎能透过这层朦胧的烟看到曾在这殿中挣扎痛苦的自己,半晌,他开口:“我不要帝位了。” “交易仍然作数,妖骸山脉我进,妖气我守,为九州,义不容辞。” “给我一个完好的温禾安。让她摆脱妖血,活下来。” 说罢,陆屿然将手中四块十二神令也一一摆在案桌上,声音轻缓,但足够清晰,回荡在内殿之中:“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陆屿然知道帝主有力量尚存于人世,他的血,凌枝的眼睛,中心阵线的布置,都有这股力量的手笔。 那香突然烧得又猛又急。 陆屿然明白它什么意思,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接受因此产生的一切结果。” 香断了。 陆屿然闭了下眼,离开神殿。 他们没在巫山停留,直接从巫山赶往渊泽之地,商淮这几天从渊泽之地跑到异域,又马不停蹄从异域回来,就没正儿八经休息过,他感觉自己再进空间裂隙都要吐了。 七月初十,晌午,两人终于赶回渊泽之地。 这段时间,温禾安大多数时候都昏睡着,凌枝和李逾帮不上别的忙,但出手将这周围圈了起来,结界一层接一层,围得固若金汤。陆屿然带着从异域拿回的两样东西大步走进去,问罗青山:“现在是什么情况。” 罗青山跟上他的步伐,端着个药碗边跑边说:“公子回来得正是时候,属下的药加了两回量,已经无法让女君入睡了,妖血已经在蚕食她的理智。”就算没出这个事,妖血发展也是这么个顺序,药能让她安安稳稳睡上这么段时间,已经实属不易。 “融合灵力与血脉之力的药属下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用。” “再去检查一遍,今晚就开始。” 罗青山止步:“好。” 温禾安喝了药,吐了一场,现在正在休息,李逾和凌枝实在不能放心,就将窗户敲掉,趴在窗边看。 李逾是看,凌枝看都看不见,拿着根削得尖尖的竹竿在地面上敲得叮叮叮,铛铛铛,心情之烦闷,隔着老远都能感知到。 见陆屿然进来,两人齐齐站起身,凌枝往他身边一探手,商淮捏着她的竹竿扶住她。 “有收获没有?” “嗯。” 陆屿然先进屋,商淮留下来说了说异域的事,略去了神殿那段,又说不出意外今夜就要开始。 凌枝和李逾都没说话,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皱着眉。 小竹楼温馨简单,屋里没有太多杂乱的摆设,她盖着床薄被侧身睡着,陆屿然坐在床边椅子上,视线落在她乌黑发丝和雪白后颈上,这些天来回奔波,尖锐悬着的心才慢慢往回落。 温禾安睡得断续,醒来后见他就在床边,有些讶异,他这才上前仔细检查她伤势的恢复情况,确定情况不错,以三指触她额心,又抚了抚她乌发,温声问:“等会就开始,好不好?” 温禾安点头,慢吞吞地说:“我想,不然你和阿枝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吧。” 陆屿然平静地拒绝这个提议:“不行。” 过了半个时辰,他出房间,门外罗青山将成摞的药给他,将什么时候用什么药说清楚,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到时间了一定要出来。 凌枝和李逾最后进去看温禾安。 温禾安这会精神不错,她看着凌枝的眼睛,牵牵她的手,又替她理了理辫尾,轻声问:“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凌枝慢慢抓紧她的食指,抿抿唇:“冬天。冬天渊泽之地下雪,妖眼和溺海结冰,树上会挂许多雾凇,很好看。” 温禾安知道她想说什么,含笑说:“若是有机会,我日后陪你一起看。” 凌枝歪歪头:“那你说,你一定会出来。” 温禾安摸摸她的脸,好笑地道:“我答应你,一定努力,尽全力,成不成。” 罗青山端着一碗药进来。 陆屿然看向凌枝和李逾,示意他们出去,李逾一直沉默,这几天该说的话他都说了,两人相处方式经年如此,强行扭转反而别扭,此刻喊了她一声,目光深深地告诉她:“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一个亲人了。” 夜雨敲窗,万籁俱寂。 温禾安喝下了那碗浓稠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后的半个时辰没什么别的反应,只觉得眼皮重,昏昏欲睡,陆屿然见她实在困得不行,便只在屋里点了支灯烛,扯下帐子,揽着她合衣躺下。 后半夜,温禾安醒了,身体里的灵力在往一个从前不会流经的方向逆行,钻进神识中,寻到了才吞了帝主之力,正艰难抵御妖血的血脉之力,那是一尾长长的翅羽,燎着朵朵火炎,这两果真不可能和平相处,甫一相遇,就打得天翻地覆。 不到一会,她汗湿了后背,双肩细细颤起来,陆屿然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劲,睁眼坐起来。 “开始疼了?” 温禾安低低嗯一声,这样折腾下去,反正是睡不着,她跟打坐似的在床上曲起腿,说:“打起来了,血脉之力很蛮横,不肯让。” 她分析现在身体里乱七八糟的情况,竭力说得轻松:“想让它们顺利融合,看上去好难。” 陆屿然掌了掌她的肩:“慢慢来,不着急。” 温禾安也知道这事不能着急,两个都称王称霸惯了的存在,短时间内接受不了入侵很正常,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接下来两天,她没有擅作主张引 动灵力,但随着药效的催动,两股力量开始大规模冲撞。 那是足以能让人失去理智的疼痛。 不止身体,神识中也在翻江倒海。 怕他们这段时间难捱,屋里暗格中准备了好些东西,从有理有据的九州史,药经,医理到妙趣横生的话本,戏文,温禾安前头一两日还能静下心翻一翻这些东西,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变得焦躁,易怒,情绪起伏很大,尤其是在夜里,经常将书一摔,环膝坐着,很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 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两股力量在摧毁她,妖血吞噬她。 陆屿然开始给她做各种吃的。 厨房里的冷窖里放着许多新鲜的蔬果,一应俱全,他做樱桃煎,姜蜜水,杏酥饮,温禾安看得新奇,也很给面子每次都吃了,发现味道很不错,弯着眼说:“原来你也会做糕点。” “不怎么好吃,跟商淮学的。” “好吃的。” 温禾安没在陆屿然面前发过火,突如其来的火气都是莫名对着自己来,陆屿然知道她这是在极力控制,人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很能忍,之前受伤能做到面不改色,这次才开始,有一天半夜他手无意间往床上一探,探到一个捏得紧紧的拳头,被他一触就很快松了,他被一种巨大的情绪击中,慢慢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 第四天。 七月十五,深夜,月满。 温禾安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她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屋里走了许多圈,努力平复之后用指尖压着自己的眼皮,露出转动的瞳仁,说:“你看,我的眼睛好像红了。” 陆屿然发现了。她眼睛里的红并非太过疲累而熬出来的红血丝,更像一圈细细闪闪的红宝石缀在瞳孔外围,整整一圈,因为这一变化,将她脸上温柔纯净之色压下许多,显露出张扬来,直直看着人时,显得妖异。 她现在是真像只妖,而非人。 “是有些红。” 第172节 温禾安看着他,抓了抓手腕,问:“是不是等全部红了,我就完全没有理智了。” “怎么会。”陆屿然慢声哄她:“我们还有很多镇痛药,有灵力和你父亲给的东西,这些都可以帮助你。” 温禾安又在屋里走了一圈,半晌,转到他跟前,咬咬唇,指甲陷入掌心,问:“现在可以喝吗。” 陆屿然心跟被什么剧毒蛇蝎狠狠咬了一口一样,酸胀麻涩,他抚了抚她的背脊,抚一下,她的耳朵就动一下,他道:“好,我去拿。” 至天明,彻夜难眠的温禾安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将碗盏摔碎,说这药根本没用。 陆屿然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看着她说:“我的错。” 情况愈演愈烈,快速恶化下去。 而那日一语成真,温禾安的眼睛一日比一日红,镇痛的药哪有那样神奇,能应对这种程度的痛苦,她开始克制不住地破坏院子里的东西,将郁郁葱葱的竹林扫荡一空,灵力紊乱暴戾,所过之处根本没一处好地方。 每次混战结束,陆屿然将结界中的东西恢复原样。 最为严重的时候,温禾安连药也不记得喝,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陆屿然,但也仅限于不对他主动出手。她有时候不太许他靠近,尤其是端着药过来的时候。 罗青山的药引诱血脉之力与灵力相融,让她一看就觉得暴躁,排斥。 七月十六,温禾安找陆屿然要异域的东西,她脸色惨白,脸颊上鼻尖上闷红,睫毛上挂着悬悬欲坠的汗珠,她伸出手,说:“你给我。” 陆屿然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沉沉垂眼。 他不能给。 这才六天,后面还有十天,那两样东西要在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拿出来,跟妖血抢一线清明。 温禾安看出他的无声拒绝,抿紧了唇,陆屿然想用自己的血帮她。 他朝她走了两步,却见她突然挥手重重挡开他。 她手中还有没卸掉的灵力,手指跟刃片似的抓在他锁骨前一点的位置,伤口霎时涌出来。 陆屿然愣了下,温禾安凝着那片鲜红色,缓慢眨眼,好像也有点懵。 他立刻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捧了捧她的脸颊,语气极为温柔:“没事,没关系。” “喝一点。”他引着她将注意力放在鲜血上,清冷的霜雪将她浑身包裹在内,手掌安抚地抵着她后背,说:“会好一些,或许不会那么疼了,你试一试?” 他的血液让肆虐的妖血稍微安静了些,温禾安恢复了点神智,在远处盯着他的衣襟看了许久。 结界中度日如年,陆屿然从出世起,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能为力过。 他知道。 温禾安很努力了。 她很克制了。 自从抓伤他之后,她总是会在觉得自己又要迎来一波不清醒的时候将门一锁,离他远点,几次眼神里想说的都是让他出去。 而他只能看着她痛苦。 七月二十,灵气与血脉之力彻底对撞,温禾安遭受重击,连着吐血,妖血嗅到机会趁势而上,陆屿然拥着她,对上她完全被红色占据的眼睛,用了灵漓给的药,浓雾般的白色被她的身体吸收,她浑身冷汗,艰难寻到一个契机让灵力缠上血脉之力。 两股力量初步融合。 七月二十三,他们用了奚荼从身体里抽出的那只小火凤,温禾安趁此机会,狠狠心用灵力完全裹住血脉之力。 下了一计猛药。 只要她留有一半的清醒,长期以来的本能的战斗预判和直觉会让她做出最冒险也最正确的决定。 几个时辰后,陆屿然在柜子后面找到跌跪在地上的温禾安,他走过去,牵她的手,温禾安眼睛此时已是深红色,她匀了匀力气,推开他,说:“不要血、你先走。” 镇痛药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他的血。 而除了灵漓的药和奚荼的火凤被他严格控制着,其他的事,他对温禾安没有原则。自从真实感受过他的血能减轻混沌撕扯的疼痛后,每当她实在受不了,又很控制着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他都纵容着她。 时至今日,一袭长衣后,尽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用篓榆粉草草压着,两个人的身上都是夸张浓郁的药味。 “不用血。”陆屿然将她扶起来,说:“我的第八感,现在可以对一个人使用。” 他拨开她鬓边发丝:“它也有压制妖气的效果,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吗?” 陆屿然对温禾安用了镇噩。 用的时候极为小心,紧盯着她的神情,不敢重,也怕轻了没效果。用完后,温禾安终于靠在他的肩上睡了一会,陆屿然用自己的气息安抚她,手掌抚着眼睛。 他不敢闭眼。 最后三四天是最凶险难捱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了,而血脉之力与灵力已经完全混合在一起,正在生死对决,温禾安所有的精神不得不放在引导灵力上面。 但她能控制自己无视疼痛,却不能无视妖血。 有时脑子完全昏沉,神智如风中残烛,一吹就灭。 每当这个时候,陆屿然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她唇边,又或者从身后环着她,镇噩毫无预兆将她笼罩。 这个时候,什么血不能用太多,第八感与第八感之间必须有时间间隔,完全都顾不上了。 温禾安这才慢慢明白,他那句“我可以陪你死在渊泽之地”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频繁放血与动用第八感,没人吃得消,即便强如陆屿然,也遭到了严重的反噬,气息萎靡许多。 他极其疲倦,又极尽温柔包容,唯独不允许她露出任何一点放弃的意思。 到最后关头,陆屿然也实在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发出警告,不准他再做任何损耗自身的行为,可他仍然在温禾安眼睛完全被红色占据的那一刻将她粗暴扯到身边,这时候才露出一点忍无可忍的意味。 他在她耳边粗重呼吸:“说喜欢我。” “说你爱我。” 他也急切的要汲取一些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她。 温禾安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转了一圈,随着他的话语重复:“……我爱你。” “好。”陆屿然抬了抬下颌,划破自己的指尖送到她嘴边,同时再一次动用镇噩,做完这些后他身体顿住,拥紧她,狼狈而虚弱地阖眼,又道一声:“好。” 七月二十五,子夜,天穹上月牙悬于一线,光芒皎洁。 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与灵力的融合到了尾声,成与不成,就在这个深夜,这两个时辰中得到答复。 妖血好似也在观望,难得没有出现捣乱,温禾安得以保留清醒意识,但看着陆屿然,她眼神难过压抑到极点,眼皮下方 滑落下来的好像不是汗珠,而是眼泪。 他的憔悴肉眼可见。 温禾安被他牵着坐在竹林间的空地上,她看天上的月亮,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握住他的手。 时间在指缝中溜过去。 不知从何时起,又好似突然之间,两人身边聚起绿色的漂浮的光点,那些光点如振翅的灵蝶,接二连三落在温禾安身上,继而消失不见,陆屿然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这是帝主之力。 来得并不多,只有一些,不是主力,只能算做辅助。 它来了。 意味着神殿那场无人得知的交易,它听进去了。 这一刻,陆屿然心中想的不是自己真正失去什么了,反而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留下温禾安的可能。 第一缕晨光乍现时,温禾安睁开了眼睛,瞳孔中一半黑一半红,这回呈现出真正势均力敌的对峙状态。不必刻意说成与不成,他们都知道,唯有灵力与血脉之力完成融合,才能如此对抗妖血。 她站起来,眼神恢复平静宁和,视线落在陆屿然身上,好似能透过那层轻薄衣物,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不曾完全结痂的伤口,露不出半分胜利的笑,她将结界撕开一道门出来,道:“你出去,让罗青山帮你包扎伤口。” 剩下半程,只能她自己来。 陆屿然没有立刻离开,他用眼神描摹勾勒她的轮廓,半晌,轻轻喊她一句,说:“你承诺过我许多东西,都还不曾实现。” 温禾安将灵力渡一些到他身上,温柔地顺着话应他:“是,我答应过你,要好好待你,好好爱你。” “那么。” 陆屿然要个承诺:“十五天后,我在结界外等你。” 四目相对,温禾安不忍心给他别的回答,她心软成一片,又慢慢坚定无比,道:“好。” 片刻后,陆屿然从结界中走出来,罗青山和商淮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他人,立马迎上去,然还未开口问话,只见他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凌枝认识陆屿然这么多年,虚弱成这样,还真是头一次见。 她用匿气感应了遍,眼皮一跳,忍不住问:“你这是要把自己抽成干尸吗。” 罗青山围着陆屿然,又是关怀又是惊呼,要扶他到隔壁小院里休息静养,但陆屿然只接过商淮递来的手帕,擦拭干净唇边的血迹,又面不改色咽下几颗丹药,眼神静静落在结界上,推开罗青山,声音冷淡:“我哪都不去。” 他就在这里等。 日升月落,时间倥偬而过。 眨眼就是十五天后。 第116章 八月酷暑, 渊泽之地闷热,蝉鸣都透着股声嘶力竭的意味。 十五日之期逼近,在结界外等着的几人纷纷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紧张, 焦灼, 煎熬,罗青山一计让人从头清凉到脚的消暑药也没能缓解这种现象。 这些人要么靠着树干,要么搬把椅子一坐,就这么从早到晚,话也不说。 商淮是其中最忙的一个。 凌枝眼睛看不见了, 觉又睡不好,心气不顺, 看什么都不顺。她每天天不亮就气鼓鼓地去找罗青山,让他再算算情况顺利的话最早什么时候能出来, 最晚又什么时候能出来, 罗青山跟这位家主只能大眼望小眼。他是医师,又不是占师, 这不是摆明了难为人么, 实在没办法,只得给好兄弟使眼色让他救命。 商淮有些无奈, 就算是好吃的东西都吸引不了现在的她,经常等着等着,就哼的一声, 跃进妖眼中,掀动起来的裙摆像人鱼有力的尾巴,在半空中一抛, 拍出半人高的浪花。 除了这位,他还放不下心另一个, 每天都要去陪陆屿然坐一阵,同时汇报外面的情况。 帝主故去后,巫山和王庭的明争暗斗从来不曾停过,只是这两家在九州影响力太大了,一动就生灵涂炭。巫山不愿起战事,特别是在帝主之力制定了安排要彻底清除妖骸的关头,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怕是年前的刺杀,扒出了塘沽计划,也只是回击,夺城以作警告,没有起大冲突。 但最近不一样。 永州事件至今,一个月的时间里,陆屿然连下七条命令,巫山精锐与隐世世家齐齐出动,驻守在云封之滨的四个方位,大有兵临城下围困的意思,剑拔弩张的情势让九州惶然侧目,猜测不休,而作为三足鼎立中的令一巨头,天都现在是鸡飞狗跳,焦头烂额,腾不出心思和手脚管别的事。 商淮坐在陆屿然身边:“那些进天都搜查温流光身上是否携有妖血的医师出来后,将她的伤势情况大肆传扬,说她伤到根基,日后修行怕是难以登顶。” 第173节 “天都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三位圣者都出面了,对王庭放了狠话。说江召若再拿不出确凿证据,医师也找不出妖化的迹象,那么别怪天都对王庭动手。”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丢出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才得到的消息,江召死了。” 陆屿然的视线终于从那层结界上移到他脸上:“说说。” 事情要从十天前说起。 温流光的事让王庭知晓内情的人难以理解。 天都圣者喊话一日比一日有底气,也一日比一日愤怒,从义正严词的声明到现在近乎宣战,全因一件事——医师在温流光身上查不到妖化的迹象。 江召也拿不出证据。 他们之所以信誓旦旦,是因为妖血就是他们下的,只要医师一查,根本瞒不住。届时温流光一定会死,而这事一旦敲定,天都撇不干净,是龙是虎从此都得收起爪子夹起尾巴做事,不敢张扬,更不会卷进巫山与王庭的这场纷争中来。 而巫山。 他们现在来势汹汹,圈围王庭,但并不被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滴进溺海两道主支的妖血拖住,整个九州的圣者都会被拖在中心阵线上动弹不得。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只唯独温流光这边出了差错。 怎么会查不到呢。 百年过去,妖血就算没完全爆发,也一定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些什么无法遮盖的痕迹。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连巫医都过去看了,以巫山对妖的痛恶程度,必然查得仔细,但凡是有一点端倪,当场就发作了,可他们只是似是而非,说还不太确定啊,再等等看看吧。 这种话,都无需深想,一听就是在故意给天都添堵。 王庭深信自己的眼睛,疑惑不解但将原因归结到妖血上,或许妖化现象不是时时刻刻都出现,他们现在咬死了再拖一段时间看看。江召没那么乐观,他心思重,想的多,至今都记得王庭几位医师是怎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的,现在明显是出问题了。 将一切细细捋过无数遍后,他脑海中出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温流光身上没有妖血。 但妖血他们肯定是下了,下给了……当年天都其他的小孩。 凭借相似的五官画像,贴合的年龄,当年随行掳掠的下属,赶来接人的天都圣者来断定这人是温流光,乍一听很是靠谱,因为天都没有第二个符合全部条件的人。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可江召就是觉得不对,这种不对在知道温禾安是真的要与江无双同归于尽时达到了巅峰。 他和温禾安毕竟在一起过,她身上有着不屈不挠不张扬的生机,她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着,绝不会自我放弃。 ——除非没活路了。 江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听温禾安的消息了,那句“救你是因你似故人”成了他这段时间的梦魇,睁眼闭眼浮现的都是她冷漠的样子。期盼她回心转意成了件不可能的事,他不敢再招她反感,也不敢不让自己活着,即便活着已经成了件无趣的事。 一个可怕的念头成了型。 江召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温禾安与温流光年岁几无相差,天都对外 称她十三岁才回天都,之前都在清净之地养着,可实际上,她十岁就被带回了主城,放在圣者身边教养。 他似被一道闪电劈中,将自己锁在房间中一整日,第二日清晨,破天荒地换下了他那身宽大不合身的黑衣,穿了件水蓝色袍服,腰际压着七彩丝绦,羽冠束发,镜中露出郁郁而显温和的脸庞。 江无双重伤后,许多事情都是他在管,不急的自行处理,紧急严重的则由他告知王庭之主与两位圣者。 他面不改色声称有要事要进殿。 侍从进去禀报,很快请他进去。 “父亲,老祖。”江无双一如既往朝王庭之主与两位垂垂老矣的圣者拱手行礼,问:“兄长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 “他无事,过几日便能恢复。” 王庭之主问:“外面又出什么事了?天都,还是巫山。” “没什么大事。”江召从容地展了展衣袖,见到王庭之主皱起的眉,说那时迟那时快,他的气息在一息之间暴涨,伴随着不冷不淡的话音:“不是天都也非巫山,是儿臣想与您了结一桩事。” 他断脉自燃,提升了战力。 可能是他的神情太平静了,完全想象不到,也完全没有理由骤然发难,王庭之主怔了下,直到他一瞬间步伐如游蛇般逼上前来,两柄玉叶刀银光闪闪,直朝两位圣者而去,瞳孔才蓦的缩紧,胡须抖动着沉了脸色。 两位圣者身经百战,反应速度很快,可他们为了接下来的大计,封锁了全身灵力,尽量不让生机和力量外泄。 王庭之主自然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他横步过来挡住江召,因为太过匆忙,只能挡,但没时间出招。这正中了江召的下怀,他手势一边,径直将两柄玉叶送进了王庭之主的胸膛,王庭之主察觉不对,往下一看,发现伤口立马渗黑血。 毒。 能对这种修为的修士起作用的毒很少,往往劲烈无比。 王庭之主既惊且怒,急促地呼吸,立刻将江召执刃的手一折,蛮横将人横甩出去,与此同时传讯符燃起,数百道强横气息闯入,王庭之主咄咄逼问:“为什么,你可是王庭的人。” 江召低喝打断他,额心青筋直跳:“我不是!” 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如愿成事后坐在殿中绒毯上,整整发冠和衣裳,等待性命终结之时。他仰首盯着王庭之主,下巴削尖,颧骨凸起,形容陌生可怖,已经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此毒以至亲血脉为引,无形中致命,由巫医研制,也唯有巫医可解。我要这毒药时,那边很痛快就给了,但我想,要解药恐怕很不容易。” 王庭之主怒不可遏,用掌力拍碎了江召的肺腑。 江召并没有露出狰狞痛苦的神色,只觉终于结束了。 他因塘沽计划被当做弃子之一送往天都,命中注定遇见了温禾安,彼时二少主大权在握,声名斐然,九州侧目,视线曾短暂停留在他身上过,那样明煦温和。为了留住她,为了私心,他愚笨地代表王庭和温流光联手,陪着演完了天都内部那拙劣无比的收权断翼之戏,他回王庭接管塘沽计划,接管妖血计划,此时却得知。 妖血不在别人身上,妖血在温禾安身上。 整整百年。 阴差阳错,因果轮回。 温禾安与王庭是死仇,跟接管了妖血计划的自己亦是死仇。 甫一开始,他们的人生就注定被王庭与天都完全摧毁,肆意玩弄,难以逃脱。他对待外岛那些虏来的村民时何其漠然,如今才知,自己不过也是权势争夺中注定被牺牲的蝼蚁,是千千万万条性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尘埃,他是,江无双是,温禾安也是。 所有他喜欢的,厌恶的,痛恨的,都深困在由利益交织的宏图霸业之中,烈火烹油。 太荒诞,太可笑了。 被逼急了的蝼蚁,也会向这既定的命运恶狠狠刺上一枪。 殿外,一只傀儡送信鸟混在无数只展翅而飞的鸟雀中悄悄往出了云封之滨,趁兵荒马乱之际飞向巫山的方向。 …… “他死的时候说,根本没有妖血,自己就是王庭选出来推给天都赔罪的冤死鬼。”商淮觉得这事不同寻常,但也说得过去:“他这是看事态不对,以为自己被王庭坑了,所以先发制人要把自己父亲拉下马?” 陆屿然对江召的死并无表示。 如果不是因为温禾安,他根本关注不到这号人,从前在意,知道温禾安的心都在自己身上后,对他的兴趣又不大了。 他现在没心思关注别的事。 “云封之滨怎么样了。”陆屿然说:“那两位即将老死的圣者也该用禁术了。” “没呢。”商淮点开四方镜看:“咱们的圣者都亲自到了,盯着呢,他们哪敢啊,看他们什么时候实在憋不住了选择铤而走险吧。” 陆屿然做好了安排。 所谓趁人病,要人命,王庭大规模动用禁术,搅出这么多事,无非是想为两位圣者续命。禁术本是逆天阴邪之术,几道融合,必有不一般的动静,他们选择融合之时,就是巫山出手之时。 现在迟迟不动手,也是怕两位圣者得知续命无望,狗急跳墙选择燃烧灵脉拼命,若是那样,死的人会非常多。 除此之外,他们手中的妖血终究让人忌惮。 一位发狂的圣者带着一滴妖血随意往拿一扔,后果不可想象。 “知道了,紧盯点。” 陆屿然又看向结界,商淮心中唉声叹息,这几天,死在天纵队手上的王庭将领尤其多,尸骸遍野,隔着四方镜,只听文字汇报都能嗅到血腥味,而天纵队直属陆屿然,听他一人调遣。 商淮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经到极限了。 如果温禾安出不来,说实话,他都有点想象不出陆屿然会变成什么样,王庭又会是什么样。 除此之外,商淮还负责安抚另外一个格外暴躁的人,奚荼。 对陆屿然的岳父,商淮比对自己父亲还客气。这位溶族之王都走到九州防线了,最后一步,被灵漓派的人捉了个正着,好言好语地“请”回去了。他心急如焚原想打过去,哪知云边上的九彩琉璃光中,静静停着架龙纹车辇,里面端坐的薛呈延放下茶盏,投来似笑非笑的一眼。 也因此,商淮每日得用难用的异域宝石耐心回奚荼好几十遍,告诉他,结界还没动静。 这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 先别着急,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温禾安不会有事的。 “对了。”回完消息,商淮扭头看向另一个很紧绷的人,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稍微缓和了点他和李逾的关系,当然,也就一点。他将镜面往这人跟前一怼,说:“九洞十窟以为你横死在天都和王庭的争斗中了,你那个叫巫久的师弟辗转托人问我,该不该为你建衣冠冢——毕竟他们也捞不着你的尸体。” 李逾抹了把脸,魂不守舍。 太阳下山了,一天要过去了。 温禾安没有出来。 八月十日过去了,子夜到来,林间风声飒飒,虫鸣不绝,又是新的一天。 陆屿然招来罗青山,忍耐地问:“怎么回事。” “是啊。”凌枝扯着自己的头发,走来走去,扬高声音:“怎么回事啊,这不是十五天了吗。” 罗青山又开始给商淮递眼神求救,他真的快顶不住了。 商淮张张嘴,才要说话,却听风声突然大起来,月光有着绸缎般的光泽,如瀑布倾泻下来,温柔落在枝头,肩头与衣裳上,闪闪发亮。 凌枝猛的抬头,和陆屿然几乎同时看向妖眼的方向。 妖眼中原本沉寂的妖气群魔乱舞起来,翻涌出凄厉的鬼哭狼嚎声,压出一层厚厚的乌云。 商淮和罗青山对视一眼,心里一颤,想这是什么意思,妖气是感知到里面失败了,产生了一团新鲜的妖气,所以激动吗。 结界毫无变化。 但半晌后,他们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脚步声,踩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罗青山后颈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凌枝是第一个转头过去的,熠熠银流中,她与一双璀然明亮的眼睛安静对视,一头乌发披散的女子朝她弯弯眼睛,轻轻笑起来。 她看不见温禾安,但对这声笑是再熟悉不过了。 凌枝顿时去拍陆屿然,又拍李逾,而后提着裙子往那边急匆匆小跑过去,冲了几步,被一双手拉住了,温禾安好笑地半拥着她的肩,点点她脸颊,轻诶一声,道:“在这里呢。” 商淮和罗青山双双对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狂喜。 李逾和陆屿然也回了头,温禾安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右侧那人 身上,又去看李逾,唤他:“阿兄。” 这一个月,李逾经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人。哪有他这么倒霉的,百年前回家一趟,祖母没了,现在和妹妹吵一架,妹妹也要没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全程被蒙在鼓里。 第174节 现在被她这么一喊,扶额撑了撑额头,又很快抬头,走过去,问:“都解决了?” 温禾安含笑点头,又朝罗青山和商淮道谢,罗青山也露出一个月以来最为真挚的笑,一边摆手一边认真道:“女君言重了,太客气了,您能出来,已经是最大的好消息了,真的。” 他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商淮也道:“真的。” 凌枝摸摸温禾安的袖子,感受了下,说:“你现在好强啊。是不是到圣者了?” “不算。”温禾安想了想,回她:“但是认真打起来,好像也不怕圣者。” 她看向陆屿然。 凌枝撇了撇嘴,但知道他们现在是有不少话要说,和如释重负的李逾,罗青山和商淮一起走了,并说等明天来找她。 他们一走,结界外恢复了安静。 温禾安朝陆屿然走过去,从她出现起,他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眼中情绪压抑炽烈,引而不发。 这十五天里,他见过很多次,她踩着炫目的日光从结界中出来。阳光被云一遮,她就随之消失。 他哑声喊她。 温禾安在他面前站定,水色长带飘到他衣摆边,她牵住他的袖子,又牵他的手,捉着冰凉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脸颊,先应了他一声,声音轻而柔软,动听得像是月亮在唱歌:“你看,脸上的疤好了。” 被她虚虚扣住的手指动了动。 温禾安不停,又带着他探进浓密乌黑,自然散开的乌发中:“耳朵没有了。” 她踮起脚,将眼睛送到他眼前,明亮杏眼睁得圆,里头漾起笑意,带着眼尾也扬起小小的弧度,像和他说隐秘的悄悄话:“眼睛也不红了。” “我答应你的,好好回来了。” 陆屿然眼皮撩起又垂落,他像一柄时时保持出鞘状态的锐利刀剑,杀意燎盛,此时才随着她一句接一句的话归于鞘中。 他反扣着她的手,低眸粗暴地亲她。 温禾安真正回到身边后,陆屿然才终于睡着了。 她在身边轻轻地翻他的袖子,又趴在身边仔细看他的颈子,最后一看天色,轻手轻脚准备起来,被他抓住:“去哪。” “去罗青山那拿药膏。”她用指腹压了压他颈侧依旧可怖的淤青齿痕,说:“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没管自己,身上伤都还在。” 陆屿然失笑。 人都快疯了。 哪顾得上这个。 “很久没有睡了是真的,再陪我躺一会。” “你睡。”温禾安用手遮了遮他眼睛,说:“马上就回来了。” 陆屿然不放人,他清醒了点,坦然说:“你不在,我睡不着。” 温禾安与他对视,心软得很快。 但也没睡多久,不到正午,院门口就有人拜访,还不止一个,片刻功夫,就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两人洗漱收拾好推门出去,果真见到齐整整的熟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或深或浅的笑容,商淮一高兴,说今天午膳做顿庆功宴,凌枝坐在小秋千架上开始报菜名,罗青山终于攻克了妖血的难关,感觉腰板都挺得直了些,也点了两个菜。 李逾招来温禾安跟她说话,把那信拿出来兴师问罪,一说这个,凌枝也揪出来一封,加入讨伐的队伍中。 温禾安只是笑,不还嘴,全盘接收。 陆屿然也不帮她,倚在一边看,想起自己还有一封。 倒是罗青山想到什么,跑过来解救温禾安,叮嘱她道:“女君,如今你才吞了妖血,但短时间内最好不要动用它的力量,让身体适应一阵。贸然吸取大量妖力,若是心性疏漏,可能会出现反噬,不是大问题,但总归难受的是自己。” 知道这群人冒险惯了,不将这点小小的伤势放在眼中,罗青山仍忍不住操心,嘀咕劝说:“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想想,万一有个伤着碰着,公子又不给我和商淮好果子吃。” 还有幕一和宿澄,这段时间偷偷摸摸都在问陆屿然是怎么了,是要他们的命啊。 陆屿然不置可否。 他没觉得自己有苛待下属的行为,但要温禾安多爱护自己这话,听着觉得没问题。 吃饭时,说到外面情势,陆屿然说过两天要回巫山,温禾安在听到温流光被指身怀妖血,现在正被一波波医师轮流“照看”时,忍不住有些诧异,在听到江召死时倒是没有表现出来。 陆屿然坐在她身侧,听到这个名字时偏头看过来。 见他这样,大家都笑,连罗青山都忍不住跟商淮嘀咕,只有温禾安面色如常,但看着他,最后忍不住也眨着眼睛勾勾唇,从桌下牵他的手。 凌枝听到他们要离开倒是没觉得怎么,吃到一半反应过来,抬头对陆屿然说:“你总得留个人给我吧,商淮不能走,他走了我怎么办。” 商淮挺直了背。 “阴官家伺候你的人少了?” “那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凌枝将筷子一放,才要和他讲讲道理“挟恩以报”,但话到嘴边,先皱了眉,和陆屿然对视一眼看向西南西北方,温禾安也意识到了什么,睫毛上下动了动。 凌枝和陆屿然是感觉到了中心阵线的变故,温禾安是感觉到了庞大紊乱的妖气。 商淮手中四方镜开始疯狂闪动,他看了几眼,马上站起来,撑着桌面说:“幕一就在阴官家门外要见你,外面出事了,情况很糟糕。” 陆屿然已经感知到了这种糟糕,他站起来:“让他进来。” 凌枝摆摆手示意阴官放人进来,一刻钟后,幕一大步走进来,手里抓着一只徒劳拍动翅膀但没一根羽毛掉下来的傀儡鸟。 这鸟脚上绑着一个信筒,里面的纸条现在在幕一手中。 他连礼都顾不得行,先将纸条递给陆屿然,气没缓匀就接着道:“公子,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守着云封之滨,日夜盯梢,出则杀,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带着妖血离开,可就在半个时辰前,族中近溺海主支的地方开始有异动。” “在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我们就查看了别的地方,同时收到许多家族的传信,不止我们,凡是靠近溺海的地方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去晚了。”陆屿然得出结论:“又或许从一开始,妖血就没放在云封之滨主殿里。” “家主与大长老也是这样说。”幕一接着道:“妖血下得猝不及防,来势汹汹,半个时辰里就引动海水,在海面上形成了无数个海眼。海里妖气千年没有被引动过了,现在一遇上妖血,倾巢而出。现在除了王庭那几个,所有圣者都在中心阵线上守着了,我们的圣者也从云封之滨外围赶回来了。” 商淮知道王庭疯,没想到这么疯,当即气笑了:“他们放妖血,还不守阵线,这是想让别人替他们守?” “说对了。” 温禾安不由皱眉:“中心阵线上必须有那么多圣者才能抵御妖气,王庭那三位一空,就需要从别的地方匀出顶上,他们这一招,是想拖住九州所有圣者 。” “为了不打断那两位动用禁术延长寿命?”商淮觉得荒谬,舔了下唇,不知道是自己和王庭哪边认知出了问题:“不是,难道还有谁不知道?长生绝不可能,就算禁术都没可能,天都早就得知王庭想用这种办法,却不伸手阻拦,是在等着看笑话啊!” 温禾安陷入沉思。 这是她一直疑惑的地方,就算是王庭病急乱投医,想死马当活马医,也不至于将事做绝。 就算王庭两位圣者都死了,他们家还有偌大的家业在,家族根基在,还有一位圣者撑着脊梁,怎么也不至于要鱼死网破。 不合常理的事情,一定有其真正解释得通的理由。 陆屿然看向幕一:“一月前被王庭追杀至永州的那些长老呢,前天说他们有醒来的迹象了,醒了没,都说了什么。” 他们趁王庭内乱深入王庭,被江无双和江云升追杀成那样,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属下就是来禀报这件事的。”幕一一抱拳,急促道:“有两位长老醒了,他们叫属下赶紧告诉族内与公子,王庭的妖血和禁术根本不是为了给两位圣者续命!王庭的真正意图还是塘沽计划。” 塘沽计划究竟是什么,它最初让温禾安和陆屿然接触,又成为他们后来联手的理由。温禾安和陆屿然都以为,这是针对巫山,针对他的行动,现在看起来,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陆屿然将手里纸条递给了温禾安:“看看这个。” 他没问幕一这纸条是哪来的,因为落款已经自报了家门。 视线在“江召”二字上滑过,温禾安展开看内容。 两行字,写字人当时的状态不算从容,因为有手抖,虚浮的情况,又好似在反复犹豫,尤其是落款,晕开一团黑墨,最后仍决定留下姓名。 【王庭最终计划确定在萝州实施,探墟镜乃王庭所有之物,满城血祭可开启真正的探墟镜,天降异象,糊弄众生。】 【两滴妖血将放于溺海。】 温禾安在看到满城血祭时瞳孔收缩,手指忍不住将纸条捏紧,深深吸了口气。 她捞起四方镜,发现小一刻钟前萝州城城主赵巍给她发了消息:【萝州危矣!盼驰援!】 她和陆屿然对视了一眼,眼底幽深。 大概能猜到王庭究竟在做什么丧心病狂的打算了。 “不惜一切,守好中心阵线。情况紧急时,去请镇守九州防线上的圣者出来,就说是我的命令。”巫山四位圣者,对外一直称是三位,是因还有一位负责着九州防线,只震慑异域王族,不管外界的纷争。 陆屿然在前方洞开一道空间裂隙。 凌枝已经跺跺脚,将发辫绑了起来,不等温禾安与陆屿然开口,就道:“我知道,去萝州打架是吧。” 她是继陆屿然和温禾安之后第一个稍微琢磨明白了整件事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主要现在王庭三位圣者,大部分精锐以及手中几道禁术,还有该死的血祭探墟镜。 这股力量真的很强啊。 但她转念一想陆屿然的实力在得到传承后明显又精进了许多,若是不保留不压制全部放出来,尤其是第八感全面爆发,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和眼球。 而且萝州。 那个地方,靠近归墟,那段溺海分支一向活跃,里面妖气相当充盈。 凌枝不由转向温禾安,他们这里,可是有位才吞吃了妖血的“妖骸之主”。 溺海——也是阴官的主场呢。 第117章 从渊泽之地到萝州有段不短的距离, 走得慢些要两三日,紧赶慢赶加上凌枝的空间术也得两个时辰,在这期间, 几人手中的四方镜, 传讯符的亮光没有断过。 温禾安看着手中镜面出了会神,扭头担忧地看着陆屿然:“圣者死时的灵浪将化作强横的领域,两道领域重叠,力量不容小觑,你的身体、” 十五天并没有完全恢复。 罗青山才高兴一点, 庆功宴才吃完没一会呢,现在又愁眉苦脸起来, 耷拉着脑袋止不住地叹气。他身上有不少药,但听萝州的状况, 联想而今惊心动魄的时局, 也不知够不够。 陆屿然低头对她说没事,看向罗青山, 后者没有办法, 早知道是这样,从药箱里翻出三个芙蓉色细颈长瓶递过去。瓶子里装着银水, 水中浸泡着凝而不散的药丸,见他见银水倒在手掌中将十指涂了一遍,又将药丸咽下, 罗青山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提醒:“这次事情结束后,公子一定要多休息,多调养。” 凌枝看得眼热, 她现在觉得陆屿然还挺会用人的。顶尖的巫医跟在身边就是一种底气,就算身体有点伤病, 也能在战斗之前将状态调动回来,事后几个月的汤汤水水,什么亏空都能补回来。 “等会。”商淮满面惊疑地扭头看温禾安,问:“意思是,王庭两位圣者会死在萝州?” 第175节 温禾安轻轻叹息一声,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不出意外,王庭是这样打算的。” “他们这图的什么?” 商淮跟着陆屿然看过的世面不知几何,不说绝顶聪明,也算得心思灵巧,八面玲珑,现在却发现自己看不懂王庭的打算。 在知道王庭大肆搜集禁术时,他和所有听到这事的人一样,先入为主想到的是两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圣者,对此坚定不移。现在听到王庭大费周章,又是开探墟镜血祭,又是动妖血拖走圣者,结果自家两位圣者却先死了,他们究竟在搞什么! “探墟镜自现世之日起就被应证与帝主有关,你们巫山的长老也看过,确认了这件事,所有后续给出线索指向萝州时,大家才都去了。” 温禾安想得入神,手指在外头飒动割裂的气流中无意识拨动,娓娓道来:“王庭将它放在萝州,是因为外岛上有道禁术,鱼龙混杂时最好混淆视听,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后来提示无归,他们在无归中滴下妖血,一是要下傀线引出另一道禁术,二是知道你们两个在,定会将此事解决并严令勒查,兴师动众下该知道消息的世家都会知道消息。这样后面温流光妖血事件一经揭发,所有人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绝不姑息轻放。” “至于后面出来的帝主传承,这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可更让探墟镜之名传遍九州,无人再疑。” “所以啊。”凌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同时给自己的眼睛蒙上绸带:“探墟镜以萝州全城做祭,天降异象,如果指定王庭的人为帝,从今以后,那人在许多人心中就是被认可的帝主。” “是。” “我们都想差了。” 温禾安看着陆屿然说:“昔日帝主称帝,定都塘沽,几十年前王庭与天都合作,定下名为塘沽的计划,我以为是针对你,针对巫山的行动,现在想来并不如此。不论是想下在天都继任者身上的妖血,还是耗费大量时间心力集成的禁术,目的只有一样,玄机就在塘沽二字上。” 陆屿然颔首,平视外界飞速流动的云霭:“从始至终,王庭求的不是长生,而是帝位。” 听到这,唯一得知某件事内情的商淮隐晦看他一眼,没吭声。 帝位,帝位现在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 就是没可能再回巫山。 隔了一会,温禾安以手支了支眉心:“我想不明白的是,王庭这是要推谁上位,王庭只剩一位圣者,他不再年轻,在圣者中不算有名,不曾为九州做出贡献,他不行,江无双也不行。他们费再多力气,造势造到天上去,也守不住这个位置。” 百姓信他们,此刻被坑得守在中心阵线的圣者们怎会信? 坐有神殿,千年如一日镇守防线的巫山能甘心? 被王庭狠狠构陷的天都能咽下这口气? 探墟镜认主又如何,自身实力不够,背后世家支撑不够,一个靠层数不穷的龌龊手段跟“帝”攀上点边的人,死得也可以悄无声息。 没等温禾安想明白,镜面又亮起来,赵巍 得知她们正往这边赶,这才像嚼了颗定心丸,将城中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探墟镜早前闪烁五色光泽,伴有祥云,到今日晌午,镜前日晷中有血汩汩沁出,我府中洒扫亲卫见此情形,慌忙上报,我亲自去看,却见血已淌成了三五道渠流,血中有金粉。】 这段时间因探墟镜祥云留下的修士不少,上次探墟镜给了他们一个秘境,祥云乃上吉之兆,这次指不定又有什么好事。怀着这样的想法,萝州城人满为患,而今一见镜子淌血,心中惴惴,觉得萝州怕是要出事了。 有敏锐些的,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细软行囊,准备离开。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的。 他们出不去了! 先是修士们躁动起来,许多修为不太高的人都是来萝州碰运气的,可不想无缘无故的丢性命,他们用了各种办法,不论按正规路子来,还是从山林小道走,亦或还有人跳到护城河中想游出去,皆无功而返。 一时人心惶惶。 像有一支无形的力量从外将整座城圈住,被圈住的人像遇见鬼打墙,无论如何也翻不出幕后之人的掌心。 这下谁都知道不对了。 很快,留在城中还算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与城主府都得到了消息,前头那些人给亲朋好友发消息,结果不论发什么,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赵巍行军打仗多年,多奇怪的状况都见过,当下心中也有数,觉得是城中哪帮子弟在外惹了事,引来了哪方势力不满,他跃至半空,整肃衣冠,彬彬有礼朝外一拱手,声音洪亮:“城中年轻的孩子多,遇事慌乱,尊驾抵萝州,有何吩咐,可与赵某说,一切都好商量。” 毫无动静。 围困之势依旧无解。 他命手下将士攻城也无事于补。 这是圣者的本事,他确信。 圣者悄无声息地来,不说来意不和谈,也不放人,这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 赵巍心中一沉,回府翻出自己常用的四方镜,发现消息也发不出去,情急之下找出另一块不常用的。说来是他心细,乱世中守城比打城难,尤其萝州如今风头尽出,他更觉不安,为了真正紧急关头能得到及时援助,这块四方镜后嵌的不是灵石,而是仙晶,总算勉强能发出一条消息。 他第一个发给了温禾安。 萝州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乌云如墨,闪电将天穹撕裂成无数片,像某只庞然巨物蛰伏的鳞爪放肆挥舞,各家门前都点上了灯,可没一会就跟被吸干了祸源似的摇摇晃晃,微弱一线,此刻整座城池唯一的光亮就在城中心前。 探墟镜所在的位置。 它流出红色的血,源源不绝,已经湿透了高台,顺着石板长街滴落下来,此刻又涌出鲜红的光,那光骤亮,像极了黑暗中一只血红的眼球,看这座城池时,透着浓烈的贪婪与恶意,且有越来越盛之趋势。 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镜子是神圣之物了。 这根本是骇人听闻的邪祟! 他们被困在城中,无法与外界联系,是成为了这东西的盘中餐!诸多世家子弟与散修都想通了这点,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击城外无形屏障,这种疯狂的举动惊动了原本瑟缩在家中的凡人,见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也是这般模样,落在他们头上的噩耗岂非更大。 萝州城完全乱了,这种乱不可控制。 蓦的,一道惊雷闪过,天穹撕开一道口子,大批大批着玄甲配刀剑的人涌入,随后是身着清一色月白锦服,绣有统一图腾花样的修士,来人浩浩荡荡,半悬在空中,惊人的气息凝结,毫无顾忌地散发出来,逼得周围百里雅雀无声。 见过这图腾的人面色凝重。 王庭。 而很快,又有一行人将至众人视线中。两位老态龙钟,拄着竹节的老者当先,身边有一位中年长相的男子负手而立,江无双落后他们一步。 圣者稀缺,年轻时都搏惯了,成圣后反而沉淀了下来,又因帝主中心阵线的布置,世人只知哪家有圣者,有几位,却不知圣者长得何等模样,更不曾见过三位一起出现。 这若是换做平时,或许还有胆大的敢上前行礼瞻拜,现在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却都咽了下口水。 两位老圣者端得一副慈悲相,无视所有嚎哭求跪,淡而平静地开口:“到时间了,开始吧。” 随着这一句话,萝州城开始死人。 探墟镜散发出朦胧的红光,轻漫漫地撒出去,好似隔空抖落下一片薄若蝉翼的鲛纱,从城中心开始往外拓宽,凡人躲避不及,被光照到之后就被钉在原地,表情惊恐但无法动弹,很快浑身痉挛抽搐,眼球外凸,嘴角流涎,不过三五个呼吸间,人已闷闷倒地。 街道上霎时多了百余人的尸体,尚带着热气,死不瞑目。 红光像贪吃的嘴,停在哪,哪就遭殃。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令人作呕。 许多人惊恐地躲避,探墟镜也不急,依旧保持自己的章法和速度,萝州就这么大,往哪跑?总归跑不掉的。 赵巍红了眼睛,他率部下结阵,直视半空中的圣人,深恨自己无权无势,修为不够,空有一腔勇气,逼问都像蝼蚁撼巨象:“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九州严令修士不可屠城,王庭是要与整个九州为敌吗。” 天上下起雨来。 “今日之后,九州当以我王庭为尊。”其中一位老者很是和善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一摆衣袖,身边另一位老者跟着作双手呈拱状,一个巨大的阵法在他们脚下升起,人群中有人眼皮重重跳起来,认出那可能是金银粟的阵心。很快这个想法被印证,因为那位最沉默寡言的中年圣者伸手往后一抓,抓出两位面色惨白的老者,一男一女。 他们是徐家曾经的当家人,徐远思的祖父祖母。 身后,仍有王庭兵士不断进来,一辆辆巨大的囚车悬于空中,囚车上蒙有密实的白布,里面放置着外岛的人,里面静悄悄的,像装着死物。 而红光吞了一些人后,探墟镜开始发生显著变化。 它化作一轮硕大的圆月,虚高于高台,吸了新鲜的血和性命,吐出来的却是美妙的云彩,是拖着流光溢彩尾羽的凤凰尾翼,也是硕大威严,盘旋又舒展,时而仰头怒嘶,时而冷目而视的巨龙。 这些异象出现在萝州城的空中,不过须臾,就铺展出百千里,动人的吟唱弦乐悠悠荡出很远。 可想而知,若是吸足了东西,它会更为夸张。 赵巍高大的身体因高昂的怒意与寒意而颤抖起来,他取了自己的银枪,握紧了隔空一掷,爆炸般的声响沿途一路炸开,刺向探墟镜。它像个优雅到不紧不慢的食人者,低修为修士与凡人一起吞,修为到八境九境的是硬骨头,它不爱吃,但不必担心,自然会有人全杀了将肉送到它嘴边。 银枪在距镜面三五十步的地方凝在空中,不得寸进,王庭大长老出手,阴恻恻盯着他,五指往空中一握,凝实的拳印猛袭而来。 王庭出了太多意外。 今日决不能再有意外。 所有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火,谁知道他们等这一日等了多久,百年来又因这个计划失去了多少。 不成功,便成仁。 王庭那位稍年轻一些的圣者扯出徐家两位老祖,一拍手,面无表情地道:“去祭金银粟阵心吧。原本徐家的后辈们也该站在这里,但他们成功逃走了,能从云封之滨逃走的人不多,他们如此有出息,你们也可瞑目了。” 两位老者早知自己是什么命运,满目悲怆,灰败不言。 人都贪生畏死,王庭圣者不想等他们磨叽,当即牵紧空气中无形的一根“绳”,徐家两位立刻露出被扼住喉骨,挣扎窒息的表情。傀阵师的战力终究太弱,又被折磨了这样久,早不堪一击,只待他们还剩一口气时,圣者将绳索一挽,拉着两人重重摔进阵心上。 血溅当场! 徐家人与金银粟当真绝顶相配,有了两位九境傀阵师鲜血的滋养,阵心肉眼可见地亮起来,迎风暴涨,最终将整个萝州都囊括进去。 赵巍也将死了,身经百战的将领只有八境,王庭出手就是登峰造极的九境,动起真格来,他无还手之力。 在最后一刻,一只眉心描刻殷红纹路的纸傀小鹤横击而来,它展翅遨游,悄无声息洞穿了赵巍跟前的拳印,随后配合从后至的冰霜薄刃一起,默契无比地反杀回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心神一震。 赵巍抬头看去,见一行人从结界外踏进,为首几位大家都认识,他尤为熟悉。此时有一人失魂落魄看着满城铺展开的金银粟阵法,眼睛陡红,呼吸破碎,愤恨悲伤到极致,他半跪在地面上,悲鸣声压抑:“——祖父,祖母!” 这人是徐远思,琅州与萝州隔得近,他在得知消 息的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好,急慌慌在萝州城外守着与温禾安等人会和。 最终还是晚一步。 被收割的生命无力悲号,他们用一种不太得体的姿势四面朝天仰在街道上,或屋舍中,且还有不少人还在死去。 陆屿然和温禾安的眼神同时冷下来,凌枝皱眉,李逾已经举起了弓箭,手指摩挲着乌弓弓骨。 江无双这时才转动了下眼珠,永州与泗水湖之事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剑骨不在,修为下跌,沦为笑柄,不得不用禁术维持着原样。 得知家中禁术是一回事,自己用又是一回事。他还那样年轻,生命才刚开始,完全没到用禁术的年龄。 他面色苍白,看着陆屿然又看看温禾安,讥嘲地挤出个恶意的笑容:“你们还是那样不怕死,不过……来了也好,省得我日后一一去寻。” “无双!” 当先的那位圣者平静看过来,今日王庭倾巢而出,举族之力,三位圣者都在,只要别的圣者不出现,来再多人也无事于补。 如果能在这里杀了陆屿然,对王庭而言,也是件好事,但这事不归江无双管,他是今日主角之一,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去,跟着你两位老祖走。” 两位圣者跨步成线,朝探墟镜走去,温禾安心道不好,一只铭刻花纹的月光之链迅速扫过去,想先一步打算探墟镜,停止吃人的动作。 其中一位圣者揭开了自身的封印,不再克制灵力,他手掌一横,握住链条,让它在掌中碎裂融化。 与此同时,他凝成天地间磅礴的气,这股气将南侧十五座囚车拖动着呈巨大的圆弧状包围探墟镜,而两位圣者与江无双不再管其他任何事,只从袖子里取出三个巴掌大的方形小盒子,盒子外阴气森森,黑雾缭绕,甫一出现,方圆十几里温度一直下跌。 只有至阴至邪之物才能引来这样的异象。 第176节 温禾安立即意识到,这就是过去百年王庭成功搜集到的八道禁术中的三道,囚车里装的是外岛村民,他们还没变成盒子,应当是还活着。 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她出手了。凌厉诡异的步法使她急速靠近探墟镜,陆屿然和凌枝在这个时候也出手了,他们的目标是那三个盒子,李逾拉弓,上箭,箭矢朝着探墟镜迸发。 几人配合可谓极为默契,不论是探墟镜,还是禁术,只有毁掉一个,王庭今日的计划就废了一半。 然而两位圣者眼也不抬,他们盘坐在探墟镜前,双掌合十,将江无双护在中间,身躯与神识同时冒出一簌簌冷白色的火焰,随着这些火焰出现,有那么一刻,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就连探墟镜糊弄人的玄音妙象也静悄悄横亘在天际,舞动的幅度小了不少。 强大到不容人生出抗拒之心的威压伴随灵浪翻涌,温禾安只得临时打道折返,她身形柔韧如游鱼般,屈折进退时拉出极有力量感的弧度,闪躲十几步之后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画面,目光冷得似要结冰。 圣者自燃是毁天灭地的手段,可以形成领域,此刻两道领域重叠,只为防守,不为进攻,这就意味着几乎没可能打破这个屏障,除非三四位圣者同来。 探墟镜被护在中间,更为嚣张,红光闪过,惊恐的尖叫时不时停留在一片地域,而它享受这种嚼人骨头的美妙感觉。 空中异象已经冲破乌云层,震撼宏大,几座城池外的人仰头便能见到各种祥瑞景象,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嚷嚷着帝主,磕头跪拜。 “帝嗣。”王庭那位圣者迎风而立,身上圣者气息悉数释放,脚下踩着经过徐家血加持的金银粟,他眯着眼睛,眼神落在陆屿然身上,玩味似的念着这两个字,而后摇摇头:“不过也是助我王庭登位的一块基石罢了。” 陆屿然拽了下温禾安的手,眼下时局危险,他们并没有小看王庭,但依旧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对付他与金银粟,你想办法破圣者领域。” “好,让他们帮你。”温禾安看着他道:“你注意一些。” 一边是圣者与金银粟阵法,一防一守,相当于两位圣者,一旦杀起来,就是殊死搏斗。一边是两位圣者的领域,相对而言,它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可这个东西不破,探墟镜会将全城的人都吃光,外岛的上前村民也会死在里面,王庭的计划得以如愿以偿。 她飞跃到领域之前。 先还打量陆屿然的圣者看着温禾安皱眉,就算心中知道不可能,但因此事太重要,无法容忍任何人捣乱,他隔空出手:“就是她,叫我族多位长老横死?” “既然如此,今日她也该留下。” “你想得太多了。”陆屿然皱眉,雷霆化作蛟龙,撕咬着以万钧绞杀之力撕毁那道攻击,做完这些,他与圣者对视,眼神冷漠:“别碰她。” 他的修为在半圣,实际战力更高一些,但始终差了一线,何况圣者还有金银粟加身。 来之前,陆屿然做了准备,戴上了冰丝手套,他将巫山百技融会贯通,最有名的几样都修至绝巅。同龄人中除了十二花神像,几无敌手,从无败绩。若是以拖延时间为目的,他有把握拖住圣者,可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止是拖。 到处都在死人。 他没准备用雪眼了,修为压制下,再强的招式都起不到大作用。 “退开。”他看向李逾,商淮,徐远思等人,言简意赅:“一个时辰内,杀光除圣者外所有的王庭人。” 商淮下意识睁大眼,如果不是不合时宜,真想张嘴“啊”一声表达自己的疑惑。 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能越境战斗的! 连李逾的脸都紧绷了下,王庭的人行事如臭水沟的老鼠,人人喊打,但实力是在的,那七位长老就都是九境巅峰的,以一当十有些强人所难。 陆屿然看向凌枝:“带着他们,你没问题吧?” “还成吧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凌枝含糊应了声,她看不见,但感知更为敏锐,血水的腥味熏得她想吐:“谁不让我好过,我也绝对不让他们好过。” 她转身引动归墟之中的匿气,毫不拖泥带水地杀向王庭那一群道貌岸然的长老与执事。 下一刻,陆屿然放开了对自身所有的压制,催动气息一升再升,摘去了手套的两只手一只攀上密密麻麻的雷纹,一只披上冷霜与月华,特殊的气浪如潮涌般在萝州城的上空铺展,将血腥之气略略扫荡了一些。 无数人为之侧目,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就连王庭圣者 脸颊都抽动了下:“你、在战场上晋圣者?!” 哪家九境冲击圣者不是在长辈们重重保护之下,寻绝佳安全之地才敢放手一搏,从未见过胆子如此之大的,他将自己当什么了,磨刀石? “好,好!”圣者拉下脸:“我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有胆识的年轻人了,你倒是比巫山那些老头更有魄力一些,难怪能屡屡坏事。” 晋入圣者并不容易,身躯重塑,神识扩展,气息摧毁再化为领域,考验实力,考验心性,也考验时运。 圣者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压着金银粟与他近身过招,陆屿然将浑身绝学一一施展,但身上仍然很快出现伤口,用了药也还有少量血洒出来,有些伤口深可见骨。他不为所动,全力以赴,随着交手,越来越强,越来越稳,修为节节攀升。 见状,商淮提在空中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来,他咋舌,又很惊喜,忙里抽闲问凌枝:“不会就这么成功了吧。”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凌枝才不大惊小怪,用匿气搅碎了一个人的脑袋:“他们本来就半圣了,一直压着觉得没到时机突破罢了,又不是够不到那个槛强行够。我觉得,与其担心陆屿然,不如你担心担心自己,刚才我不来,就是你的脑袋开花了。” 商淮霎时闭嘴,专心攻向王庭之人。 情势不对,圣者心中又出现那种隐隐约约不太好的预感,正当他决定速战速决时,却感应到城中方向又荡出一阵气浪,扭头一看,见温禾安一步步靠近领域,最终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停下,白皙手掌贴在领域上。 人身上无形的气立马变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哪刻比现在意识得更清楚,因为就在方才,他经历过一遍。 温禾安在冲击圣者!! 陆屿然看清楚了那边情形,一字一句冷然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 温禾安心中也划过这个念头,她终于知道王庭百年来筹划一件什么事了。 领域中,两位圣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出了三道禁术,同时掀开囚车上的白布,以一种诡异的手势无情地汲取他们的生机。 外岛象征着洁净,王庭便让他们喝经过处理的山泉水,虔诚供着山里神仙赐下的松灵果,不与外界联系,好生养着他们,不让他们惊恐,悲伤,绝望,让他们恰当地保持难得的善良,所以他们端坐在囚车中,挤挤攘攘,可个个眼神迷离晕眩,脸色平静,对外面的尸山血海毫无反应,到死都保持着一种安详神情。 做这些时,两位圣者施展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第八感。 江无双旋即勾勾唇,道:“——生机之箭。” 两位圣者的第八感一直备受关注,可以说,他们是最早选生命力为第八感的存在。一为“春”,二为“夏”,第八感出来时,领域内长起苍天大树,郁郁青苔,满墙悬挂的藤蔓和青翠欲滴的芭蕉丛,芳菲不绝,生生不息。 那是人间难得的盛景,叫人挪不开眼。 虽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人家确实因此活得比一般圣者久,久而久之,也就让人无话可说。 可江无双的第八感才被人披露时,无数人不解,温禾安也曾诧异过,他有剑骨,是剑修,不选攻伐之术,而选一个汲取庞大生命力才能瞬息爆发的第八感,这没有道理。 今日一切得到了解释。 江无双要汲取的,哪是什么永,芮,凌州的生命力,王庭搜集禁术,又哪是为了续命长生。 他们等的就是今日,两位圣者释放第八感,那是属于圣者的最为强大的力量,而江无双以生机之箭撷取,禁术逆天悖常理,它会将这两位圣者之力转接到江无双身上。 人想永生,这不可能,可如果是在一切因果衔接得上的前提下留住一些东西,它能做到。 江无双将成为九州之上最年轻,最强大的圣者。 而如何向世人解释这种强大呢。 探墟镜就是回答。 它是帝主之物,但早与帝主之力断了联系,王庭花了很大的代价让它认主,也是为这一日来的时候,叫它大放异彩,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江无双才是帝主选定的人,他得到了天授旨,也得到了帝源,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就连那些隐世世家也不会怀疑。 不甘心的只有巫山与天都。 王庭原来的计划天衣无缝。 禁术有八道,他们要效果最好的八选六,而非现在的八选四,而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妖血下到温流光身上,天都就没戏了,他们一身麻烦,继任者也没了,腾不出手管任何事。当然,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们前面吃了很多亏,也动了很多心思。 他们想方设法将温禾安从天都内部踢了出去,连两位圣者命不久矣的消息都让人放给了天都圣者,为的就是让他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放松警惕,等待着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巫山,巫山要压着九州防线,要镇着妖骸山脉,他们视帝主为信仰,再是不忿,也不会公然违背帝主的意思,迂腐愚忠,顽固不化,不足为虑。 当然,王庭也不是完全没有出手,塘沽计划中就有各种刺杀是为陆屿然制定的,他若是能死,那是最好。 只是中间出了太多差错,到后面,几乎走一步错一步,结果不太理想。到今日,外面那些圣者是决计不会认这个帝主之位,天都也不会和他们善罢甘休,温流光和陆屿然都活着…… 但他们早无路可退了。 此事一成,王庭有两位圣者,却当得别人四位圣者,江无双在九州之上横着走,他拥有着这等权势与实力,路不算平,但依然能带着王庭迈向新的辉煌。 温禾安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到骨头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渐渐听到许多别的声音,她陷入成圣必经的磨难中,却见萝州城中无数少男少女冲了出来,一部分留下让平民后撤,撤到足够远的地方去,而更多的人涌过来,个个咬着牙捏着拳,脸上神情视死如归。 他们好歹也是修士。 好歹也自诩名门正派。 好歹走到哪都被凡人称一声“小道长”与“仙人”。 他们没有实力去帮陆屿然,跟圣者对战就是送死,也没有勇气跟温禾安一样,选择已经被年轻人奉作传奇的“丰收”,但为了敲碎那层领域,阻止更多的人死去,中断这丧心病狂的一切,还是能出一份力量的! 温禾安身边一位年轻男子挤走同伙,他将令牌塞给她,说:“我乃苍闵山云游,与陆屿然有些交集,算半个朋友,上次有幸在永州见识女郎的第八感,我很钦佩女郎,日后若有机会,一定盛情相邀,请女郎到我族中做客。” 温禾安接下令牌,道:“多谢。” 云游将手掌落在领域之上,诸多人也如法炮制,得益于吞食妖血,她的修为本就接近圣者,捱过一阵疼痛后便觉浑身舒展,神识扩大,灵力威压强了几倍不止。 空中暴雨变作灵雨,迅疾地洒落下来,庆贺天地间又一位圣者的诞生。 可这不够,这还不够! 温禾安在一墙之隔后看到了囚车中的闻梁,那个聪明的小少年,他瘦了很多,也是双目眩眩,人事不省,他的妹妹闻央是个很乖的女孩,半年来一直跟着月流修习术法,不曾倦怠,自己曾答应过她,一定竭力救她的兄长。 她咬咬下唇,扭头去看另半面天空上的陆屿然。 他也已经成圣,对招间越来越从容凌厉,但王庭那位圣者也非外强中干之辈,金银粟展现出了绝佳的防御能力,陆屿然的所有攻击落在他身上,都会被先抹掉五成,应对剩下五层绰绰有余。 眨眼间就已斗了上百招。 让温禾安心中不安的是,陆屿然在流血。 而能致圣者于瞬息劣势的第八感镇噩,因为一些考量,他现在没法开。这招抽取的灵力太多,开过之后,他没办法保证自己的状态,怕重伤之下的圣者狗急跳墙,让复杂的局势更复杂。 一分变动,就要多死成千上百人。 没办法再等了。 温禾安缓缓闭上眼,眼前滑过许多画面,百年来被妖化折磨的自己,死在琅州的祖母,死在金银粟下的徐家人,西陵瞿家的满门惨案,以及眼前连雨水也冲不去的血水,囚车上一双又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最后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罗青山那句话。 “——贸然吸取大量妖力,若是心性疏漏,可能会出现反噬。” 可是。 她自己,她身边所珍视所喜爱的一切都被这种东西折磨着,她多么想救他们,多么想救曾经的自己。 她与妖血相克百年,在这条死路上跌了多少跟头流过多少血,为了吞掉它,她甚至死过一次。 温禾安睁开了眼睛。 她怎么会心性不坚,怎么会控不住它!! 就在她睁开眼的时候,从来以温和纯正扬名的灵之道蓦然变得极端,无数人察觉到不对,怔怔看向站在领域最前面的女子,只一眼,瞳孔便惧怕的紧缩起来。 她穿一身白裙,到脚踝,乌发垂到腰际,本是温婉大方,鹄峙鸾停,可发丝间冒出来的两只耳朵,脸上一道蜿蜒曲折的疤痕生生破坏了这种气质。 整片归墟海翻涌起来,海水掀起数十层楼高,数之不尽的纯黑妖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而来,叫嚣低语,狂暴邪恶,比禁术给人的感觉还要来得更为阴冷可怕。 第177节 它形成一杆乌黑长枪的形状,横陈悬浮在天地中,压得正与邪各自偃旗息鼓,雨下到一半悬在空中,惧怕似的一动不动,乌云停止流动。 温禾安一步步上云端,伸手握住它,某一刻发力,将它刺向领域,与此同时,她双手结印朝前击出,尖锐的爆鸣声充斥整片天地,领域发出咔嚓一声清脆声响,可依旧没有谁敢动,所有人都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王庭圣者,他难以置信,无法理解,嘴巴蠕动好几下,才破声道:“她、是她,妖血在她身上,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汲取妖力为己用,她应该被这东西折磨得死去活来才对! 温禾安妖化时气质变化很大,瞳孔是妖异的宝石红,眼神冷漠,走到哪,那种要杀遍一切的气机便打到哪,非得成为方圆十几里唯一俾睨一切的存在,是唯我独尊,不容半点冒犯的王者。 她再次走到领域前,见到江无双呆滞的眼神,屈指在裂出口子的领域上敲了下,敲得那道裂飞快地扩散开,笑了下,笑得残忍:“这力量够了吗?九州最强大的圣者?” 领域坚持不过一刻,最终在她掌中四分五裂,温禾安抓向盘坐的三人,却被缠绕上来的禁术与探墟镜挡住,她失了笑意,最终一手一个,花了些时间将这两样东西撕开。 她对禁术温柔一点。 包裹萝州的结界散去,圣者示意所有王庭之人后撤,随之狂奔的还有无数如梦初醒的修士与平民,大家见到妖物,第一反应总是惧怕,这无可厚非。 “王庭之人,一个都不必走。” 陆屿然垂眸,契机锁定每一个江家人,声线冷酷,不容置喙:“镇噩,杀!” 他其实从未真正在人前动用过第八感,从前是力量太强,敌我不分,只用于妖骸山脉与溺海,从传承之地出来后,能够初步控制攻击范围,可若是对个人,圈定范围,攻击力也会相对削弱。 成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运气不太好被关在萝州险些就命丧黄泉的修士有幸见到了真正的镇噩。 九境之下的修士连哼都没哼出来就化作飞灰消失,九境巅峰的长老与执事们如断翅之鸟般横飞出去,血箭喷溅,生死不明,王庭那位圣者脚下的金银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慢慢破碎,消融,而他本人接连出手十几次,退后上千步,两边肩骨依旧被洞穿,脸庞胀红,血气上涌,受伤不轻。 城中所有邪祟之气,探墟镜与王庭提前布置的十几座阵法应声而碎,什么也没留下。 除此之外,无数修士包括商淮都捂着胸膛闷哼一声,像当头被锤了下,肺腑都牵得直痛。 陆屿然出手将圣者囚固在牢笼中,自己则走向温禾安,她妖化时性格霸道一点,才走近,他的气息就被下意识压了压,她眨眼往回收,却被他猛的扯到怀里抱住。 凌枝和李逾担心有人对温禾安发难,齐齐聚在跟前,虎着脸一致对外。 就在此时。 风铃荡动的清音缓缓在天地间响起,低低缓缓,带着点轻快愉悦之意,成千上万的人止不住抬头,见萝州城上空乌云消失,碧空如洗,湛蓝得宛若一汪水,龙凤虚影长吟翱翔,它们从萝州腾飞展翅,飞往九州每一个角落。 罗青山这时候敢出来了,他看着这一幕,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也是王庭的后手?” “不。” 凌枝松了口气,肩头耷拉下来:“这是帝主之力。” 它可算是出来了。 巫山的方向,神殿从祖地中摇身跃至空中,如同百年前选中陆屿然一样,它迸发出万丈光芒,亮得刺目,神秘而强大的“本源之力”破空,去往万里之外的萝州,不过半刻,便已停在陆屿然跟前,在他难得错愕的眼神中,跃进他眉心之中。 商淮又喜又惊,还没开腔呢,就听耳边传来夏风的清灵喟叹。 也就是此时,九州所有子民仰头心有所感,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帝主继任,并无空中楼阁寸生寸灭,彩霞灼日铺展万里,天花乱坠,异象连连,却感受到山在欢欣,树在舒展,江流奔走,风雨温柔如绸。 陆屿然身上的伤势飞快恢复,灵力化作山河之力将他包裹缭绕,有柔和的风衔取宝物,在他银冠中缀上硕大的明珠,衣裳上血渍消失不见,衣领,袖袍,腰封与长靴上都浮现出古老图腾,男子比从前更为清冽,随意扫下一个眼神,威仪无边。 温禾安不曾得到帝主之源,可妖骸本就是与帝主齐名的存在,她的修为并不低于陆屿然。 奇妙的是,她也有同样的待遇。 宝石发冠轻盈绕过两只耳朵,严丝合缝贴合她的脸颊,额心中缀有银蝶,红球绒饰和花瓣状的流苏,眼下贴着两颗珍珠,大气端肃,婉婉有仪。 两人并肩站着,身侧环绕百段霞光,似灵蝶翩跹。 龙凤带走了百年间的记忆,此刻在人间每一个角落洒下,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这样一段故事,事情真相水落石出。 帝主之力还解决了他们的一个大难题。它告诉九州臣民,温禾安已完全控制妖骸,自此后,妖气得到遏制,不会再出现无端暴乱,感染,吞噬的情况,但溺海依旧危险,非阴官摆渡不得深入。 这种话,再没有比和妖骸同归于尽,守九州千年的帝主来说更让人信服了。 它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们。 百年坚守。心存大善。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才是九州山河真正想选的帝主。 有声音轻轻问无数个城池,数百万个生灵: ——我的子民们。 ——你们对他们满意吗。 回应它的是哽咽的,激越的声音,一道接一道,聚成呼啸的声浪,同样响彻每一个角落。 “帝主!帝主!” 其中有一半声音也在喊,迟迟赶来的巫久尤为声嘶力竭,没有谁唤温禾安为帝后,他们唤她做妖主。 “妖主!妖主!!” 凌枝肯定是站在温禾安这边,喊了几声后,发现抵不过身边那人狂热的呼喊声,不由皱眉,扭头见商淮从头看了一遍,她的眼睛在帝主之力出现的那一刻好了起来,盯着人的时候尤为锐利,不太满意:“你叫的谁?” 商淮无奈地用扇子捂住嘴,在心里暗暗为好朋友加油打气。 半空中,温禾安撇头看了眼陆屿然,半晌,手掩在袖袍下,指尖轻轻去勾他的掌心,被他扣住不让走。无数道视线见证这一幕,陆屿然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眼睛里浮冰破去,露出笑意,她弯弯眼睛也笑:“帝主,要跟我走吗。” “自然。” 陆屿然看向她,轻声说:“事情都解决了,等着你兑现承诺呢。” 温禾安与他手牵手将至地面,她走在前面,跟又抢回什么宝贝似的,脸颊上笑意柔软生动,不远处仍有凤鸟清越之音,悠悠扬扬。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