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 勇气_1 楔子之一 深夜游荡的猫 夜深了,看不见星星月亮。 老家伙睡熟了,胳膊还横在他精瘦的腰上。 他却睡不着。他轻手挪开腰间的胳膊,翻身,下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窗外的路灯,仿佛一队牵着手的幽灵,在空中翩翩起舞。微弱的路灯光,轻轻溜过他光滑的额角,在笔直的鼻梁子上一抹,然后又在微凸的小下巴上轻轻一点,像个调皮孩子似的,不声不响地在那年轻的脸上做着文章。 他把脚轻轻放在木地板上。真冷!旧金山的夜总是很冷,不分春秋冬夏。 老家伙突然呜呜地叫。他一哆嗦,忙回头看。 老家伙又哼了两声,翻过身去,像个“大”字把King Size的大床占了一大半。 他一动不动站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鼾声又起了,他才踮着脚尖儿,摸进更衣室,随手抓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借着窗户里透进的微弱光线,他摸出睡房,曲着身子,像只大虾米似的沿着旋转楼梯摸下楼去。 楼梯一共十六级,他在心里默数着。 楼梯也是木质的,踩在脚下一样的凉。客厅的地板是大理石的,更凉。他踮起脚尖儿。水晶壁灯的开关虽然离得不远,可他懒得去摸。 他摸进厨房,站直了身子。冰箱门好沉。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冰箱。他身高一米八,这冰箱比他还高出一大截子。 他打开冰箱门。冰箱里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好像精致的汉白玉雕塑,光洁而苍白。 他仰起头,耸立的喉结活塞似的起降。冰凉的矿泉水顺着食道流进他胃里。更冷。里外都冷,他也更清醒,睡意全无。 关了冰箱门,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仿佛比刚才还黑。房子突然变得无穷大,好像魔术师的礼帽,可以放下一切东西;而他就是礼帽里的一只兔子,凭空地冒出来,也可以随时消失。 他摸进书房,坐进牛皮椅子里。好大的一张椅子,冷冰冰的像个冰窟窿。 他从书桌上摸起烟和打火机,夹一只点燃了。微弱的光,在他浓密的眉上一抹,稍纵即逝。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只有一个红色的亮点儿,在他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他想咳嗽,可他忍住了。夜还是那么静,窗外有猫头鹰在叫,好像独唱演员的轻声吟唱,唱得很投入,剧场里却空无一人。 他拉了拉衣襟,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西服上也有淡淡的烟味儿,可那不是他留下的。 他趴倒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西服袖子里,憋住气,不呼吸。时间也随即凝固了。 许久之后,他猛抬起头,吸了一大口气,却又冷不防打了个喷嚏,眼睛里一下子就充满了泪水。 他用力捂住嘴,一动不动。泪水顺着两腮无声地往下流。 又过了很久,他掐灭了烟,再踮起脚尖,摸出书房,一步一步摸上楼去。 像只猫,不出一点儿声音。 * * * 其实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想象。可我相信,这一切都曾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地点就在旧金山半山那所孤零零的大房子里;而时间,大概是他在那里渡过的最后几夜吧。 他叫郝桐,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这辈子最铁的哥们儿。他是南方人,可我按着北京人的习惯,叫他桐子。 楔子之二 金门桥下的漂流瓶 晴朗的午后,阳光好的出奇。虽说加州的阳光很有名,但这在旧金山,却不是常常能见到的。 习惯了阴冷天气的旧金山人,遇上阳光灿烂的日子,都蜂拥着往大街上去了。 我也凑了热闹,跑到金门桥对岸的小山上来了。那地方我以前常光顾,可最近却着实有日子没去了。 那儿有座挺高挺陡的悬崖。崖壁正对着太平洋,崖顶覆盖着茂密的松林。下午两点。一天里最热的钟点儿,太阳探照灯似的在头顶烤着,悬崖顶上竟然不只我一个人。另外一帮子一看就知道是日本游客,正轮番儿用远处的金门桥作背景拍照。但凡是游客都忘不了金门桥,左一张右一张的,比警察取证还认真仔细。这也难怪——旧金山当初是靠什么出名的? 不过,我对金门桥早就没什么兴趣了。但凡有朋友来,一准儿要求来看这座桥,好多年了,我早看腻了。我在悬崖边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面向正西站着。西边是浩瀚无边的太平洋。 不能说“无边”。地球上再大的东西,除了人心,它总得有个边儿。 我往悬崖底下瞅了瞅,海浪不算大,可还是把岩石拍得震天响。这悬崖算高吗?有一百米?我目测不出来,只看见海水在崖壁上撞成一堆堆碎玻璃碴子。 然后,就那么突如其来的,以前的事儿就一古脑儿又涌进我心里了。不知打哪儿进来的,反正把我给填满了,满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脱了鞋子,赤着脚爬到悬崖底下去。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艰难不少,最后一段儿路简直不是路,而且海浪掀起的水雾就像北京的沙尘暴,我身上的T恤都湿透了。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的,最后还真让我到了崖底了。 我找了块干净石头坐着,让那些海浪就在我眼前开放,就像国庆节的焰火似的。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几乎被海风吹干了,也不再觉得热了。我突然有点儿犯困,就好像小时候夏天吃完午饭坐在凉台藤椅上看小人书时的感觉。稍不留意,上下眼皮就往一处合,好像机场大厅无声的自动门。 可我不是到这儿来睡觉的。我努力睁开眼仔细地看着海面,希望能找到点儿有意思的东西提提神儿。找了半天我终于看见一个小亮点儿一闪一闪的在往这边儿漂,我静静的等着,不知等了多久,那小东西居然漂到了我脚边儿。 那是个细颈的红酒瓶子,看上去有点儿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一把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我打开瓶塞儿,里面居然有张纸条儿——有点儿出奇吧,你肯定以为我在瞎编呢。这也赖不得你,这种事儿,毕竟在童话故事里才常见。 可那酒瓶子现在就在我手里,真真切切的。我把纸条掏出来打开,那上面居然还写着一行字儿——你肯定越来越不信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可那字条就在我手里,那句话也很简单,我一下子就把它看完了。 我把那字条塞回瓶子里,有点儿犹豫,不知该拿那瓶子怎么办。 我想还是把它扔回海里吧,那字条也许不是写给我的。 可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在这儿就我一个人。头顶上早就听不见那些日本游客的声音了。 就连海浪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只有那些大团大团的浪花,在我眼前开放着。 * * *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太阳已经比刚才低了一大截子。 我还坐在那块石头上,可浪已经比刚才小了。我吃了一惊,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于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就连那支瓶子,其实也压根儿没有出现过。 我站起身,对着太平洋。夕阳真刺眼,海面是金黄色的。 我说桐子啊,你小子又来找我麻烦?也好,今晚,咱兄弟俩喝一杯,怎么样? 第一章 真的不是一路人 1 我跟桐子的交情,说来有点儿莫名其妙。凡是真正跟我熟的人都问过我:你怎么跟个书呆子成了哥们儿? 这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话说物以类聚,可我跟桐子从小到大没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 我的童年是在楼房的夹缝里度过的,那里堆满了违章建筑和自行车,还有像我这样到处疯跑的孩子。有时也会出现一两堆沙子,立刻就被我们用来建碉堡或者挖陷人坑。这种陷人坑我掉进过无数次,也诱骗别人掉进了无数次。最令我引以为豪的,是把隔壁上中专的胖女生也骗进坑里。 所以我从小就不是好孩子。进了中学就更不是好学生。我读的中学是南城有名的是非之地,学生们经常拉帮结伙地到外校打架。我们把书包塞满板儿砖横挎在胸前,骑着车在护城河堤上没命地飞驰。 高一那年我带着几个孩子“花”——这是我们的行话,其实就是给人开瓢的意思——了某机关大院儿里的“恶少”。“恶少”的爹据说很有来路,我也算是捅了大娄子。班主任,校长,甚至小区的片儿警都找到家里。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门诊所医生,他差不多动用了半生积累的存款和关系,摆平了这场风波,顺便把我转进一所遥远的重点中学。 转学还真成了我人生的转折。 新学校离家很远,打架的机会也被杜绝,我多少用了点儿心思在学习上。班上的同学十个里有五个是高干子弟,剩下四个有海外关系。我在那里成了土老冒,好在我比他们胆子大,没人敢欺负我。每当我想起那段日子,总会想到电影《包氏父子》。 当然,我爹比包家的老头子幸运。我毕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这是居委会王大妈的话。她以前有段日子一直托我爸帮她家的各种亲戚看病,所以每次我惹祸她总说:你别看小飞这孩子皮,他也机灵不是?直到我高一“花人”事发,那恶少的爹也是居委会常需巴结的领导,老太太于是从此改口,说高飞这小子整天不学好,长大了肯定要进局子。 老天开眼,王大妈的话至今还没应验。 总之,我的历史并不清白。我哥们儿都说,要是没考上大学没出国,我多半儿成为胡同儿版本的“古惑仔”,不过那也算有出息,没出息的话,也就在街上练练摊儿。 桐子和我截然不同,就好像工蚁生下来就为了干活儿,蚁后生下来就为了传宗接代一样,桐子生下来就专为了做好学生,做科学家,所以没人设想他若没考上大学会怎么样。 桐子出生于重庆附近的一个小矿区。父亲是年迈的矿工,因患了矽肺而改坐传达室。母亲则是家庭妇女,伺候一家老小,顺带做些手工。桐子有两个弟弟,全都是小学毕业就做了矿工,如此贫寒的家庭居然出了个桐子,难免有人把他看作是文曲星下凡。 桐子五岁上小学,从此年年全校第一,高中考入县重点中学,成绩更是出类拔萃,全省物理竞赛得过名次,高考还是全县第一。他从没告诉过我这些,这都是我在校团委混日子的时候从他档案里发现的。 2 桐子刚到Q大的时候,充其量就只是一个少年。个子不足一米七,体重估计还不到一百斤。入学报到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碰上他,他穿着运动短裤和洗得发白的运动衫。衣服很旧却一尘不染,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刚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我用我的破自行车驮着他从南门到宿舍,我感觉他的破帆布箱子好像比他还重一点儿。到了宿舍我发现原来他就睡在我上铺。他往床上爬的时候动作有点儿急,没小心一下子把头重重地撞在房顶上。他捂着脑袋皱着眉,拼命忍住眼泪却难为情地朝我笑。 他当时那张狼狈的小脸,让我过了多少年都忘不了。 桐子不太爱说话所以朋友不多,可他常常冲着我无辜的傻笑,让我忍不住把他当成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这孩子穷得每天只吃馒头咸菜,可只要我一往他饭盒里添菜他就急。好在自大一暑假开始他四处打工赚钱,营养跟上了个头也就一下子猛窜起来。 大三那年桐子整整十八岁,可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八。他生日那天晚上我好歹说服他留在宿舍里跟我喝酒。结果他一喝喝掉了一大杯二锅头。于是我知道了他从小在寄宿学校长大,所以家对他来说基本没什么印象。我问他爹妈为什么送他去寄宿学校,他说五岁那年他跟邻居家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打了一回架,之后他在家躺了一个月,差点儿就没活过来。 对此我半信半疑。因为就他现在这幅不声不响的书生样子,是决看不出他也能跟人打架的。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为什么打架,他突然闭嘴不再言语。我说是不是你小子欺负人?他却突然严肃起来,低声用家乡话哼哼了一句,可我听明白了——他说龟儿子们叫我“小杂种”! 我说你看,你妈送你上学还不是因为心疼你? 他却一扭脸儿,满不在乎地冷冷一笑说:我妈?她最好从没生过我! 他说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干了。他眉间出现了几根细纹儿,眼睛里也荡漾着一些惆怅的光。 桐子自上大学从没回过家,我原以为他只是为了利用寒暑假打工挣零用钱。可此刻我想他们母子之间一定有什么隔阂,而且时间久了不容易化解。不过他换了话题所以我也没继续问。他的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尤其对两件事他特敏感,一是家境,二是成绩。所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在他面前最好少提他过去的事。倒是每次颁发奖学金,系领导都会帮大家复习一遍桐子的家境,顺道说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什么的。每当此时,桐子就眉关紧锁,满脸通红,到后来干脆装病不再参加颁奖典礼。认识他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他为了别的撒过谎。 桐子家境贫寒,所以特别喜欢一切白手起家的名人。他不喜欢流行乐,却崇拜麦当娜,他不喜欢看小说,却崇拜基督山伯爵。大二那年我送了一张麦当娜的海报给他。那照片有点儿过于前卫,我本以为他不敢要,没想到他却把它贴在床头。 我索性拿他调侃,说某天他如果像麦当娜一样有名,我就给他写本成名史。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日本电影《W的悲剧》,所以信口说书的名字就叫《桐子的悲剧》。他满脸诧异地问我《W的悲剧》是什么。我告诉他那部片子说的是一个女演员,为了成功不惜一切代价。他问:那她最后成功了吗?我答成功了。他说:那不该是悲剧啊。我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他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跟我说:书名也不该叫《桐子的悲剧》,该叫《TZ的悲剧》,这才和《W的悲剧》对的工整。 桐子期待着功成名就,所以对成绩一丝不苟。桐子视我为最亲密的哥们儿,大学五年只跟我翻过一次脸,就是因为考试成绩。那是大三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破例超过了他,这结果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确在考《金属学》的时候作弊,不过作弊不是为了跟他抢第一,而是为了避免补考。公布成绩的日子,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气氛格外紧张。我主动开口,请他去学校旁边儿的小饭馆儿吃饭。他并不看我,只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无聊。我说你丫才无聊。他转身就走,把谁的毛巾碰掉了也不捡,还一脚踢翻了一个洗脸盆。 我对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傻X”,然后转头招呼别人打麻将。那天晚上我手气极差不说,到后来竟然有校警冲上楼来。时间紧迫来不及收拾东西,大家作鸟兽散,只留我一人呆坐在一桌子麻将前。为此我写了不少检查,和教务主任谈了不少话,校门口两块多钱一斤的香蕉也往系领导家送了不少。事后有个家伙跟我揭发说是桐子出卖的我。我说是谁出卖关你丫屁事?因此我还和那家伙打了一架,那是我自上高中后惟一一次跟人动手。 我后来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告的密。可我想绝对不会是桐子。 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真搞清楚了——桐子的好胜心绝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不论爱情还是友谊,都只能往老二老三排。 勇气_2 然而,说桐子好胜吧,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在Q大这种地方,出国是每个毕业生的终极目标,就连我这种游手好闲的主儿,还奋力考了个2300的GRE,托关系弄了份光彩夺目的成绩单,然后顺利联系到美国名校S大。可唯独桐子,对出国始终无动于衷。特别是每当我苦口婆心地鼓动他跟我一起出国的时候,他总是摆出一脸轻蔑的表情,就跟他上辈子是义和团的英雄似的。 直到我出国的前一天,他才表现出一点点遗憾来。那天晚上他企图灌我二锅头,结果自己干了两大杯,然后把双手按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在我面前,瞪着眼睛问我: 难道只有出国,才能有所作为吗? 我说当然不一定。不过我出国可不是为了有所作为。 他说那是为了什么? 我说为了洋房汽车。 他眯起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道:可这学校里每个人都想着出国。好像不出国的都是笨蛋,难道我是笨蛋吗?你说,我是笨蛋么? 我说你当然不是。跟这没关系。不过你干吗不出国呢? 他叹气说:我妈绝对不会同意我出国。 我说为什么不同意?出国又不是坏事,对你前途有好处啊! 他冷笑一声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在乎! 于是我有点儿犯糊涂——到底是他自己不愿意出国呢,还是他妈不让他出国? 桐子张嘴想说什么,可身子一晃。我扶了他一把,他就顺势坐在我大腿上。他脖根子上有股淡淡的特殊气味,实在不好形容,却着实让我有点儿心跳。 我慢慢儿地伸手抱住他的小细腰。他身上热乎乎软绵绵的,一根根的肋骨隔着衣服也摸得到。他把头一仰,索性把耳朵靠在我脸上。他说:你啥时候能回来? 我说:回来干嘛? 我等了他半天,他却一直没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猜他睡着了。我的腰有点儿酸,可我没动地方。反正他醉了,我也要出国了,这屋里又没别人,我宁可他在我腿上多坐一会儿。 3 我出国没半年,桐子交了女朋友。 其实那女生我也见过,按说还是我帮桐子认识的。 大四那年某天晚上系里组织舞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小女生一直朝我们看,于是我小声儿跟桐子说:瞅见了吗?那小女生偷偷瞄你一晚上了,一准儿对你有意思,怎么样?咱给你张罗张罗? 那是个白净漂亮的女孩儿,穿一身牛仔,歪歪斜斜地扎着条马尾巴,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桐子当时根本没正眼看她,只一脸不在乎地笑着说:别没正经! 可后来桐子和小女生还真成了熟人。不过我有种直觉,觉得他们成不了男女朋友。凭着桐子的相貌和成绩,我还真不觉得整个Q大能有哪个女生配得上他。而且桐子平时从不跟我谈论女生。我总觉得,他个子虽高,可心还小,心里只有读书,远没有风花雪月的影子。 然而我出国没多久,他们竟然真谈了朋友。大家都把我当成他们的媒人,我从没提出过异议。反正这辈子我做过的无心插柳的事也不只一件两件。 那小女生叫方莹,Q大生物系的,比我们小两届,不过年纪跟桐子一样大。 有时我想:幸亏我及时出国。不然难免要给人做电灯泡儿。 4 出国两年后我硕士毕业,暑假回国探亲,专程去看望桐子。当时他正在昌平的某小研究所里读研。 那次我们久别重逢,却好像并没什么可说的。虽然没什么可说的,可他还是坚持留我在他宿舍里住了一夜。那天晚上我破天荒第一次失了眠。大概是因为月光太明亮,正好照在我脸上;也可能是因为桐子一直在我身边儿翻腾。我没翻身儿也没睁眼去看他,可我知道他肩膀和脖子上都在冒汗。因为我又闻到了他的气息,那气息里还掺着点儿药皂的清香。 我一动不动一直躺到天亮。桐子起床穿上牛仔裤,然后用手捏住我的鼻子说:“懒虫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我睁眼看着他。阳光有点刺眼,空气里有不少类似尘埃的东西在飞。他的笑容仍和刚上大学时一样。这两年他又长了个子却没长胖,小腹上的肌肉还清晰可见。我可就没他那么幸运,到美国吃了两年汉堡包,腰上已经有了汽车轮胎的雏形。 我挥拳打掉他的手,倒回床上揪起毛巾被蒙住头。他在我头顶上搰搂了一把,说:“懒虫,还睡!看你长了多少膘!”这些年他普通话有进步,可“膘”字还是忘了带上儿话音。 我听着他的拖鞋啪啪的在楼道里越来越远。我揭开毛巾被,睁眼盯着房顶。那上面贴着我大二送给他的麦当娜。海报的一角已经松脱打卷了。 我起床,穿上衣服,扭头看着窗外。桐子正趿着拖鞋从操场上走过,光着上身,双手捧着豆浆油条,破旧发白的牛仔裤挂在胯上。他肩上胳膊上的肌肉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好像练健美的在身上涂的油。当然他比健美运动员好看,因为他的皮肤很细腻,肌肉有型却不夸张,只让人觉得年轻,一点儿不累赘。 我又看一眼头顶的麦当娜,突然就想起《TZ的悲剧》来。 两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两年前桐子坚持不出国,可两年后——也就是昨天晚上,他却突然跟我抱怨:还是出国好!这鬼地方,知道吗?前几天这楼里还跑进来几头猪! 我当时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桐子嘴里说出来的。 桐子陪我走到昌平长途车站。在送我上车的时候,他又跟我说:我看我真得出国,帮忙联系学校吧? 我说你出国了,你老婆怎么办? 他说别瞎说,我哪有老婆? 我说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他说她明年本科就毕业了,她本来就要联系出国。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可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冰凉。我说原来你丫出国是为了老婆? 他说那可未必。 我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冲我挤挤眼,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丫装什么蒜阿! 他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啊到底帮不帮吧? 我说出国也用不着这么费劲,你先跟她结婚,然后等她出去了,你再申请探亲不就得了? 他咬牙说你这叫什么话?一个大男人,能靠女人出国? 我盯着他的脸。他其实很年轻。他本来就是我们班最小的一个,比我小三岁,大学毕业那年还不到二十一,这会儿也不过才二十三。 长途汽车在路上掀起一阵尘土。他一只手掩着鼻子另一只手向我挥舞。他穿的蓝衬衫没系扣,被风吹开了,露出胸腹一片高高低低的古铜色。他脖子上有块金光闪闪的东西,我猜那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我把脸转开,路边有个池塘,里面有两只鸭子,分不出公母。 5 回到美国,日子一忙,我把桐子托我的事扔到一边儿。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时间发生,效果竟然可以如此不同。桐子当年要是同意出国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可现在听他说要出国,我心里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我顽固地断定,桐子出国是生物系小女生的作用。我想她的说服力比我不只多了一点点。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自作多情。 可到了圣诞节,我想我好歹还是得帮他干点儿什么。 我临时抱佛脚,匆匆到S大的招生办公室拿了份申请表。S大在全世界数一数二,门槛儿自然不是一般的高。桐子无需像我当年一样拖人改成绩,可他的GRE只考了2100,说实话我只给他弄一份S大的材料,这其实就是应付差事。 三月份我却收到了桐子的email,里面只有一句话: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放下实验室的活,赶回宿舍用电话卡给他打电话。他急急火火地问:你猜出什么事了? 我问好事坏事? 他说当然是好事! 我一下子就猜到S大把他录取了。不过我说:你老婆怀孕了? 他笑着说你真下流。 我说我怎么下流了? 他说我没老婆我只有女朋友。 我说那是你女朋友怀孕了? 他更大声地笑,边笑边说你就是下流。 我说我是下流,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说你等着吧我这就去美国收拾你!他声音激动,好像随时会冲出电话听筒来和我拥抱。 挂了电话我静静地站了几秒,让我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我想我其实不希望他到S大来。因为一闭上眼,我还能看到他站在昌平的土地上向我挥手的样子。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物理系的中国女生,我们差不多每个周末都一起去爬山或者打网球。她长得其实还算漂亮,只不过性格有些孤僻,不但少言寡语,而且完全做不出小女生都会做的娇媚状。她父母似乎在她出生时就预料到了她的性格,所以给她起了个很中性的名字叫蒋文韬,又或许是这名字影响了她的性格,让她二十七岁还从来没谈过男朋友。 我俩的相遇有点儿像言情片儿的情节——她站在路边等公车,我开着车从她脚尖儿缓慢而坚定地轧过。我本以为我那辆稀哩哗啦的二手本田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偏巧她正举着一本儿书站在路边儿看。而她看书的时候是连火车的动静也听不见的。 她的鞋尖儿被彻底压烂了,还好没伤着骨头。我连续几个周末去她宿舍看望她,给她买了一双耐克球鞋,外加不少点心水果。等她行动自如了,按照医生的指示,我每周带她出去爬山。后来又增加了晚饭的内容——她到我家来做一顿晚饭一起吃。饭后她看电视我上网,我可以整夜只跟她说三句话:你好,坐吧,再见。蒋文韬做饭的手艺的确一流,从这一点上她绝对是称职的贤妻良母,除此之外她不会一见面就一直东问西问,也不会怪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没话可说。 我又看了一眼电话,仿佛激动的桐子还藏在电话机里。 我随手把音响打开,听到郑治化痞着嗓子唱: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我把音量拧大,这是我跟桐子都很喜欢的歌。在Q大的许多无聊的夜晚,我们就一起唱着这首歌,披着军大衣顶着北风蹬自行车。 没过多久我听见有人咚咚敲我卧室的门。我打开门,一阵香风扑天盖地,令我怀疑有人在走廊里打碎了香水瓶子。我想捏鼻子自救,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同屋(同住一套公寓,分住两间卧室,共享厨房厕所和客厅)越南华侨Ebby成S型倚在门框上,用带着越南口音的蹩脚国语说:“飞你能不能把音乐关小?我下周有presentation(报告)今天必须prepare(准备)!” Ebby的嗓音好像正经历青春期的鸭子。 我说今天才周四你着什么急? Ebby说:“周五周六晚上我要去city(城里)clubbing(泡吧),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音响关上。Ebby冲我抛了个媚眼儿,我假装没看见,可心里忍不住还是一阵烦。S大采用抽签的方式分配学生公寓。老天特意安排他跟我住一起,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 Ebby扭着屁股走回自己卧室,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我看见挂在他卧室墙壁上的艺术照——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健壮身影,正隐藏在朦胧的阴影里,起伏错落的肌肤,在黑暗里泛着汗水或是油光。 我连忙关上门打开窗,有两只松鼠在窗外草地上围着一棵老松树嬉闹。松鼠跳动的频率太快,让人看着头晕。没过多会儿,松鼠好像也闻到了香水味儿,抖着大尾巴一溜烟儿窜进树冠里去了。 勇气_3 第二章 硅谷重逢 1 桐子是九九年的九月初九到的美国,跟他的小女朋友方莹一起,手牵着手下的飞机。 桐子虽然告诉过我方莹也要来美国读书,可没告诉我录取她的学校正是同在旧金山地区的U大,也没告诉我俩人乘坐同一趟航班。所以在机场见到他俩的时候,我还真的大吃了一惊。 九九年的九月初九,多吉利的日子,他俩的航班却整整晚点了一个小时。 我仰着头站在接机的人群里,抬头从电视监控里看见他俩走出海关。他推着装满箱子的车子,背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小女生挽着他的胳膊,毫不犹豫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海关大门迎着我打开,我一眼看见他在飞机上睡乱了的头发。他腿上还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破牛仔裤。他眯着双眼拼命地四处寻找,最后还是方莹先破口而出:“高飞!哎他在那儿呢我看见他了!” 他向着我伸出手,顺便挣脱了小女生的胳膊。我不知他是要跟我握手,还是要拍拍我的肩膀。小女生在旁边向我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我不自觉地一扭身,双手抢过他手里的推车。他的手于是在空中划了个圈儿,又回到他小巧的下巴尖儿上摸了摸。 他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我能看见他下巴上新长出的胡子茬。 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两位一路辛苦了。我边说边转身把小推车往机场外推,桐子在我身后紧跟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怎么突然变的这么有礼貌? 桐子走出机场的第一句话是:这边天气真好!他话音未落,方莹立刻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好像天气好得可以看见中国的万里长城。我说加州的天气就是这样,旱季的时候晴空万里,到了雨季就每天淅淅沥沥好像跑肚拉稀。方莹立刻掩鼻笑言高飞你怎么还这么贫,桐子则仰起头往天空深处观察云的动向。他挺立的喉结下面有颗金色的东西一闪一闪,令我感觉有些刺目。 我让他们站在大厅门外,等我把汽车开过来。 我独自转身,走回机场大厅,在玻璃门关闭的一瞬间,我听见小女生嗲声嗲气地说:“郝桐你看,那辆奔驰小跑车漂亮不漂亮?郝桐你倒是看哪……”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也正要扭头去看奔驰车,可我们的目光还是碰了碰,就一瞬间,他的眼睛在加州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明亮。 玻璃门在我身后迅速地关闭,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好像要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机场的广播正在预报航班起飞,大厅里人来人往拥挤如王府井百货大楼。九九年硅谷的经济膨胀得好像马上要溢出锅的牛奶,即便是普通工程师,也把去夏威夷度周末当作家常便饭。可谁又能想到,不到两年,这气泡破灭得有多彻底,有多么的不留情面。 未来的事没人能想得到。我想不到,桐子也想不到,湾区的许许多多人都想不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就像一群无端忙碌着的蚂蚁,天空由晴转阴,只当是乌云遮住了太阳,却不知有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正向着蚁巢踩下来。 2 桐子的宿舍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实验室更是斜对门儿,可我一天还是见不了他几面——他到了S大,就好像陈景润转世,华罗庚复生,每天宿舍实验室教室三点一线,连超市都懒得跟我一起去。其实S大名气虽然大,可学习气氛并不算太浓,比麻省理工或是加州理工差远了。对于我这种好逸恶劳的家伙,这里是名利双收的好地方;可对于像桐子那样奋发图强的准科学家,难免会时常怀疑自己浪费了时间。比如坐在树荫里吃两个小时午餐,躺在草地上看西洋小帅哥光着膀子玩儿飞盘,还有黄昏时到校园后面的小山上闻着牛粪味儿散散步。照我看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失去这些,即便拿到十个八个博士学位也没意思。 每逢周末桐子打破三点一线,由我接送他去U大和方莹团聚。桐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我他在方莹的客厅里睡沙发,我说反正是你老婆家你爱睡哪儿睡哪儿,就是睡吊灯上咱也没意见。他说你当我是小龙女呢?我说真没出息你怎么不说你是杨过?他撇撇嘴只当没听见,然后接茬儿又加上一句:我们毕竟还没结婚呢,再说方莹又不是一个人住。 方莹有个同屋,也是中国留学生,据说跟方莹关系好得就像亲姐妹。这年头经济太火,即便拿着全奖,也还是租不起旧金山湾区的独立公寓。桐子也有个同屋是政治系的博士生,据说那老美性格孤僻,常在午夜嘴里叼着勺子在屋里屋外夜游。所以方莹很少到S大来,倒是桐子每周末往U大去,去时背着一书包教材和文献,好像方莹家就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阅览室。好在方莹也是好学的人,不然我就忍不住要同情她了。 桐子的老板是个留着大胡子的韩国人,实验室里收留的也都是韩国留学生,唯独混了个桐子,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效果。其实韩国的帅哥美女不该算少,可经过S大的严格筛选,就剩下一批独具特色的家伙了。记得《音乐之声》里的漂亮家教玛丽亚曾经说过:上帝在这里关上了门,又在那里打开了窗。利用反证法可得,上帝给了谁聪明的脑子,也许就不大会给谁漂亮的脸蛋儿。 当然这在桐子是个例外。难道上帝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儿? 那帮子韩国学生其实也未必都聪明,不过一色的大户人家公子,不知比桐子有钱多少倍,其中有个小胖子叫“炳湖”,老爹只给买了辆Honda Accord(本田雅阁),基本就算最不起眼的了。 桐子平时只和炳湖聊聊天,跟其他韩国人基本不来往。倒不是韩国人多势利眼,主要因为桐子太要强,从来不愿和有优越感的人来往。当然语言的障碍也不容忽视。桐子的英语并不差,但不足以跟人称兄论弟的套磁。韩国人的英语口语就更没法儿恭维,舌头大得能撑破腮帮子。 桐子在实验室里处境孤单,大胡子教授平时对他也不怎么关心。他心里没底,常跑来跟我抱怨教授不给他课题做。我说新入学的做什么课题?先上上课适应适应不就成了?他说炳湖也是新生,可教授每周都让他读好多文献,还让他帮着别人做试验。我说你每周不是也读好多文献?他说那些都是他自己找的,不是教授安排的。 我说你有病啊?让你闲着还不好?非像炳湖似的给别人当小催本儿?他说没事做他心里不踏实。我说你知道这叫什么?他问叫什么?我拖长了声音说这就叫贱!他白我一眼转身溜回实验室去,没过两天竟然主动找大胡子要求做科研,结果被分配给炳湖打下手。炳湖是个手慢脚慢脑子更慢的小胖子,桐子心里不痛快,一连几天耷拉着脸。周末我按例开车送他去U大和方莹团聚。我劝他说干脆你就当没这回事,你什么也甭干,管丫韩国人说什么呢! 他把头扭向窗外,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要是会说韩国话就好了。 我立刻心里起急,大声说你丫真没骨气,在美国留学凭什么要讲韩国话? 他闭嘴不再说话,脸还保持朝向车窗外的姿势。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儿反应过度,明明受气的人是他,可我怎么好像比他还生气? 车开到方莹宿舍门口,桐子一只脚踏在车外,突然回头问我要不要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他只是想要个台阶儿。我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想让我当灯泡? 他也笑说对没错,我俩当初就是你撮合的,结果让你跑了还没当过灯泡。 我说你丫这次也还是甭想! 他还想说什么可方莹突然开门走了出来,不知是凑巧还是她早在窗户里看见我们了。桐子立刻把剩下的一只脚也迈出车外。方莹含着笑走过来打招呼。她的腰肢很细个头很高,在夕阳下妩媚动人得不得了。 她跟我说:“你好啊,又辛苦你真不好意思,一路上堵死了吧?” 我说:“这有什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让你们这对儿牛郎织女见上面儿!” 她说:“看你又要耍贫嘴了”,边说边含情脉脉地侧目看一眼桐子。 桐子有点儿发窘,忙说:“跟他客气什么?这家伙才不地道,让他赏脸跟咱们吃晚饭他都不肯。” 方莹说:“是吗怎么能这样呢?是不是怕我们让你请客?今天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饭都做好了,管保够你吃的,只要你不嫌不够丰盛……” 我抢过话头儿:“不丰盛我不吃!哈哈,开玩笑的我真的有事,等下次吧。” 3 那天晚上蒋文韬照例来我家看电视,临走的时候问我第二天要不要去爬山。我沉默着没立刻开口,她默默地低头去捋裙子上的褶子,我才突然发现她今天居然穿着裙子。 我说好吧明儿中午我去接你。她点了点头转身出门。那条裙子虽然颜色很暗,可看上去很新,上面纵横交叉着几条笔直的褶子,大概是因为一直压箱子底的缘故。说实话裙子穿在她身上多少有点儿别扭,好像出土文物围了花花绿绿的彩带。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你穿裙子很漂亮。她抬了抬头却没说话。她眼中有道光忽地一闪马上又黯淡下来,我赶快抬头看看夜空,看看是不是反光——也许有颗流星正打哪儿经过。 我送走了蒋文韬,看看表整整十二点。毕竟是周末,这会儿睡觉有点儿早。午夜的校园并不十分安静,空气里还飘着隐隐约约的摇滚乐。我坐回电脑前,鬼使神差地就点开雅虎征友的网页,并且在选择对象一栏里选了“Man Seek Man”(男性寻找男性)。这台电脑在我宿舍的桌子上放了整整两年,老天作证我从来都没用它搜过这种东西。 记得大学二年级《Fortune77》课的老师讲过一句话:电脑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次最伟大的革命。是不是人类的我不知道,但我突然有种预感,电脑说不定就能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连忙关掉电脑,那些正在屏幕上罗列的名字,email,甚至还有微缩的照片都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一张我自己略显变形的脸,打了个哈欠,嘴巴张得很大,大得有点儿夸张。 第二天礼拜六下午,我和蒋文韬在某公园爬山。我们正聊着,桐子突然给我打电话。山里的信号不好,我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做了一套广播体操,终于把他的意思听清楚。蒋文韬本来站在我身边儿,听我大声地叫桐子,立刻迈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远处欣赏风景。 桐子说他今天就想回S大,他说我要不方便就不用接他,他下了地铁可以再坐公车。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的缘故,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照我对他的了解,这多半儿是跟小女生吵架了。 从地铁车站到S大,坐公车至少要两小时,更何况我猜他根本不清楚该坐哪趟公车。 我收起电话,蒋文韬还站在远处看风景。我尽量放慢脚步,蹓跶着走过去。我知道她不会主动问我电话谁打的是不是有事。所以我先开口说我得去接我同学,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心里盼着她能一口回绝,可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我于是又补上一句:你下午没要紧事吧?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赶到BART车站,桐子已经站在路边等。他熟练地拉开后车门,把包往后座上一扔,一屁股坐了进去,很自然地和蒋文韬打招呼。这不是他俩第一次见面,以前在我宿舍碰上过。 我从后视镜里看桐子,他也正在看我。他冲我挤眉弄眼儿,那意思是在拿我和蒋文韬开心。我假装没看见,一心一意地开车。 当着蒋文韬的面儿,我不能问桐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能谈论炳湖和大胡子教授。可我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题。聊天儿有时竟也像是看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上一集悬在那儿,没心思换台看别的。 但没过一分钟我手机就叫,不接也能猜出谁打的。我把手机递给桐子,他接过去在嘴边儿捂严实了,呜噜呜噜地说话。我把汽车音响的声音开大一些。蒋文韬扭头看窗外,左不过就是湾区那些长满黄草的山,这几个月她早该都看腻了。 桐子没讲多久就把电话还给我。我专心开车,可还是听到一句什么“爱去你自己去”之类。这下子我心里有了数,俩人大概又为了那位“林叔叔”怄气了。 方莹在旧金山有个熟人,姓林,是开中餐馆儿的。方莹的父亲前两年到旧金山某大学作过访问学者,常去中国城的中餐馆儿吃饭,一来二去的就跟这位福建来的林老板成了熟人。现在女儿也到这里留学,自然把女儿介绍给熟人,也好有个照应。 林老板我见过,四十岁上下,黑瘦精壮,眼窝深陷,是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当然某些女生管这叫“有男人味儿”——的岭南人。 有一次我开车带着桐子夫妇到中国城一家超市购物,林老板正巧也在店里买东西。他正挽着袖子,从货架上往自己的购物车里搬东西,一包一包地装冰块儿的袋子,足有二十磅的大米袋子那么大。他动作灵活,大气不喘,结实的胳膊上青筋暴露,泛着黝黑的光泽。 我正欣赏他的粗胳膊,他却突然抬头看到我们,好像一脸吃惊的样子。我赶快扭头看别处,可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是不断地往这边儿看,冰袋子也不如刚才搬的利落。后来方莹也发现了他,立刻满脸带笑,快步走过去叫林叔叔。方莹也慌,手里还捧着一盒“湖北红心鲜蛋”,一根“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摇晃得好像钢上紧弦的钟摆。我这才知道,原来果然是碰上熟人了。 林老板如梦初醒,一张木纳的脸突然间融化成堆满皱纹儿的笑脸,就跟方莹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人参娃娃一般。 方莹松鼠似的蹦跶着往前走,林老板忙扔了冰袋子来扶方莹的胳膊,好像教练去扶刚从平衡木上跳下来的运动员。 方莹两颊绯红,忸怩着把我们叫过去做介绍。 林老板热情地按住方莹的小肩膀,同时说他的店就在这附近,盛情邀请我们去吃点什么。方莹看桐子脸上晴转多云,主动从林老板的大手下逃进桐子怀里,并用撒娇的口气说今天还有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方莹把林老板的成就讲得像刚出锅的水煮鱼,用的感叹词比水煮鱼里的花椒还要多。最后她说林叔叔多厉害啊!想当年是偷渡来的美国呢,那是多苦的日子呀!不但生存下来,盼到了总统的大赦,还开了店当了老板呢!对了,你们真应该去林叔叔家看看,那大房子真气派极了…… 桐子脸上已经多云转阴,忍无可忍地抢过话头说:在国内就是开饭馆的发死,做学问的饿死,怎么到美国还这样? 方莹立刻撅起小嘴儿说别不服,人有本事就得承认! 桐子脸上乌云密布,异常严肃地说:我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成,可我就是谁都不服。谁让我是穷学生呢。 方莹的脸色也有些不妙,但毕竟桐子的生气,使她眼睛里增添了些骄傲。再说正当着我的面儿,所以她并没发作,只从鼻子里吹出点气儿来。 从那以后,林老板成了桐子家没把儿的水壶——提不得。 然而林老板虽有威胁,却算得上是方莹的叔叔,方莹不能无端的就跟他断绝来往。更何况林老板始终记着登门拜访这档子事,隔三差五地就要打电话问方莹:“你几时到我家来吃饭啊?一定带你的朋友一起来啊!” 迫于桐子的压力,方莹推了又推,但林老板单纯而执著,方莹只好再做桐子的工作。两人最近就为这事常闹小别扭。不过闹到像今天这么严重,大礼拜六的就要求回S大,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桐子,他硬压着嗓门儿和火气,好像憋着气的压力锅,我还真担心他把我手机扔到车窗外面去。 桐子打完电话,沉默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蒋文韬仍保持着扭头看窗外的姿势,纹丝儿不动,令我怀疑是不是被哪位巫师的咒语给变成雕像了。车里的空气好像是过了期的牛奶,正渐渐地结块儿变味儿。我直接把车开回S大,也没请教大家的意见,先开到蒋文韬家门口。咒语解除,雕像恢复血肉之躯。她会意地下车,礼貌地和我们说再见。我有点儿做贼心虚,没敢仔细看她。 桐子从后座换到前座,脸上的怒意已淡了不少。他咧嘴笑着说:“这多不合适?你该先把我送回家,再陪她去吃饭。” 我说你早干吗了?人都下车了。 他说那我赶快去把她给你追回来? 我说你丫少装蒜! 他吐了吐舌头,把头仰到座椅靠背上,傻乎乎地笑。 看他心情好转,我索性把车开到S大校园后面的小山脚下。 我俩下了车往山上走。四五点的夕阳,把远处的重山都镀了金。 半山腰孤零零地斜着一棵歪脖子树,歪得有点儿离谱,中间一段树干几乎和地面平行,令人怀疑那也是硅谷的高科技产品——人工培养的“环保座椅”。 我们向着山顶走,山路有点陡,没过多久我开始喘粗气。 他嘿嘿笑着说:“又长膘了吧?” “劳驾不是‘膘’是‘膘儿’好不好?” “你又长‘膘尔’了吧?” “行了行了还是把‘儿’去了吧,这分开说比不说还恶心。” 桐子瞪眼:“怎么?你不服气呀?” 我也瞪眼:“你以为你多厉害?我怎么着也还经常锻炼,不像你每个周末都纵欲过渡。” “你还别嘴硬,看谁先到那棵树!” 他“树”字没出口,拔腿就跑。我早熟悉他的伎俩,听到“看谁先到”我就已经冲了出去。 这傻孩子。要是我,一准儿说“看谁先到那颗树——”拖长了声音,就算别人不先跑,也得引诱他跑出去,然后再接着说“树——下山沟里那块石头!”然后自己掉头跑。这在我们中学连初一的小孩子都会,可桐子不会。他看着那棵树,后面就只能说出那棵树,说不出别的。 勇气_4 不过桐子还是轻易超过了我。等我到了树前,他已坐在树干上摇晃着腿看我,那表情好像他是动物园的游客,我则是狗熊。可这会儿我连作揖的力气都没了。 我喘匀了气儿,也坐到树干上,和他肩并着肩。山下是S大的校园,校园后面是碧波荡漾的旧金山湾,海湾后面是重重叠叠的山峦。 我先开口:“你老婆没事吧?” “切!管她呢!”桐子一脸的满不在乎。 我说:“我就不明白了,跟一开饭馆儿的暴发户,你丫犯得着吗?” 桐子拉下脸:“你还别看不起他。” 我逗他:“这么说你丫是有点儿崇拜他了?” “我崇拜他?!”桐子抬高嗓门儿,“我吃饱了撑的?不就有钱么?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我接下话茬儿,“所以你犯得着么?才貌双全的小帅哥儿?” “行了吧,别逗我了。”桐子说,“他那样的,还真有人喜欢!” 我瞪眼:“喔!就那农民?谁啊?谁喜欢他呀?” “切——”他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谁啊?你呀?你喜欢啊?”我故意问。 “我?!”要不是在树干上坐着,他能急的蹿起来,“能是我么?”他噘嘴扭脸不看我。 “那谁啊?方莹?” “没准儿。”他从鼻子里哼着说。 “不会吧,喜欢他哪儿啊?有钱?有大房子?有饭馆儿?还是会打鱼,会种菜?” “他有男人味啊!” “是有味儿,要一个月不洗澡,我比他味儿大!”我说。 “切!”桐子不屑。 “好好,就算他够成熟,又能怎么样?方莹就变心了?真爱上他了?” “爱上更好,随便!” “就心口不一吧,你!”我心里突然有点儿异样,忙说,“能怎么样?那可是人叔叔。” “叔叔个鬼,叔叔有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你丫真封建!这可是在美国,普通朋友见面都要搂一搂,更何况人家就拍拍肩膀,拉拉小手儿。” “干吗还非要请她吃饭呢,她以前又不是没去过那狗屁大房子。” “干吗非是请她?没请你呀?” 桐子眉毛一扬:“我能有那么大魅力么?” “那可未必。”我脱口而出,忍不住又看了桐子一眼。夕阳正流过他的眉梢儿。还能有人比他更有魅力么? 桐子并没看我,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转移话题。 桐子沉默。 过了片刻,他突然伸出长胳膊,一把搂住我的脖子: “陪我一起去吧?” 他热乎乎的胳膊就在我锁骨上蹭,他穿着蓝色的短袖衬衫,衬衫里冒出来的热气直逼我耳根子。 我咽了口唾沫:“拜托,是哥们儿。这得加儿。” “嘿嘿,哥们儿!”他重复了一句,嘿嘿笑着,笨嘴拙舌。他身上的蓝衬衫,在我脖颈子上摩挲了好几下儿。我心里发痒,脖子却好像生了锈,一动不敢动。 我说:“你还是同意去了?” “唉!”他叹了口气,没记得他以前这么爱叹气,“那有啥办法?” 他皱着眉头看我。我突然觉得,为了小女生,好多事他都做得。 我尽量豪迈地哈哈一笑:“你丫别垂头丧气的不像个男人!我跟你去!让你见识见识你师哥的厉害!摆不平那老东西我就不姓高!” “哎呀!谁不像男人呀!” 有只鸭子突然在我背后叫。我身子一趔趄,肩头的那条胳膊也忽地消失了。 我和桐子慌里慌张地从树干上跳下来,转过身。Ebby正嘻嘻笑着打量我们俩。他戴着遮阳帽,从上到下紧身衣短打扮,跨栏儿背心儿和七分裤若即若离,无法决定要不要彻底暴露中间的肚脐眼儿。 我和桐子对视一眼——他啥时候来的? “嘿嘿,两位帅哥在这里密谋什么呢?”Ebby边说边向着桐子使劲儿瞄了几眼。桐子常到我宿舍来,Ebby见过他多次,每次都像老鼠见了奶酪,恨不能找个脸盆接口水。 “Ebby,我们讨论politics(政治),你不感兴趣。”我上前一步,站在Ebby和桐子之间。 Ebby掩嘴一笑:“Really?Politics?(真的?政治?)刚才很远就看见你们坐在这里,so closeeach other(离得那么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对couple(情侣),走近了才认出,哎呀原来是你们俩!” 我头皮一紧,连忙抬头四顾。怎么好像连远处那几头牛也停止了吃草,一个劲儿往我们这边看呢? “嘿,对了,我们就是couple!”桐子笑着答了一句。同时把胳膊又放在我肩膀上。他胳膊上好像通着高压电,我忍不住浑身微微一抖。我偷眼看他,发现他正瞅着我鬼笑。我忙抬头,用更响亮的声音说:“对了,我们就是couple,你凑过来干吗?想偷听悄悄话吗?不怕耳朵里长疖子?” “What(什么)?机……机子?what is机子?”Ebby一脸诧异。 我和桐子哈哈大笑。 Ebby小嘴一噘,伸长脖子,目光跳过我:“桐,你看飞最坏了,他就会欺负我,我们都live together(同居)两年了,他对我还这么狠心。我不理他了,我回家了,今晚City里有露天大Party,我得想想穿什么。” 桐子问:“噢?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大party?” Ebby匆匆回答:“今天是Halloween(鬼节)呀!就在Castro街,你知道吗?每年都有的化妆大Party啊!”说罢并不等桐子回答,扭头风摆杨柳地飘下山去,边飘边说着:“我得Hurry up(赶快)!OhGod,Im really late....(上帝啊,我可真是要晚了。)” 桐子问我Castro街在哪儿,我边回答没去过,边在幻想中殴打Ebby。 我的确没去过,不过我知道那条街就在旧金山城里,街边挂满了彩虹旗。那彩虹可跟横跨长安街的彩虹桥不一样。它是具有特殊含义的。 我的大脑好像出浴的美女,又慌又羞,却又无比的清醒。 我担心桐子继续打听Castro,可他却放开我的脖子,突然捏着鼻子说: “你看飞最坏了,他就会欺负我!” 我浑身抽筋儿一直到脚后跟儿。我说:“你丫好好学吧!多恶心的人你也学,有点儿品位没有?” “都live together两年了,还这么狠心!” 桐子模仿得绘声绘色。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你丫是不是真的找抽阿?那是roommate,roommate你懂不懂,是学校指派的,如果这也算同居,你不也跟变态美国人同居好几个月了?” 我恼羞成怒。桐子转身逃。我拔腿追。他边逃边学: “他就会欺负我,我不理他了……” 桐子先是围着树绕圈儿,被我追急了,就朝着山顶上跑。 我们狠命地往山上跑,眼看就追上夕阳了。 4 第二天,我还有点儿担心桐子又跟我提鬼节Party的事。 不过桐子就是桐子,为活人预备的节日他尚且没时间过,更何况是为鬼预备的节日。所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周一,我在实验室发现一张报纸,上面有篇报道:周末鬼节之夜,Castro千余同志易装大游行!还附了一张大照片,上面一排七个身着白裙的“玛丽莲?梦露”。 正巧桐子走过来,我赶紧把报纸藏了,没给他看见。 第三章 海怪的故事 说到鬼节,桐子给我讲过一个有关鬼怪的故事。严格来说,那是个关于海怪的故事。而且那故事里的海怪并不十分恐怖。 那天是桐子十八岁的生日,一晃儿也六七年过去了。那晚别人都出去自习了,只留下他和我,在宿舍里点着煤油灯喝酒。桐子的后脖颈子红透了,额头上冒着汗,头顶上好像还有热气在缭绕。他本来不要喝酒的,听我说不能喝二锅头不算男人,又见我先喝了一大口,他就一口气把一杯二锅头都干了。 我给他买了一盒冰激淋,在上面插了根蜡烛。我让他许个愿,然后把蜡烛吹熄了。 他红着脸看着蜡烛发了一会儿呆。烛光把他的脸照得更红。那会儿他真年轻,嘴唇儿上的绒毛儿还算不得是胡子。 我知道我本来不该问的。但我想没人会把这种事当真,所以我问他许的什么愿。 他说:他想找到神草,顺便杀了海怪。 说罢,他嘿嘿地笑。 他的回答也太离奇,所以我问他这神草和海怪是怎么回事。 他说故事讲的是在大海深处,有个宝岛。岛上有一种草,吃了就可以力大无穷,心想事成。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勇敢的渔夫,离开了妻儿,独自乘船出海去寻找宝岛。 渔夫没找到神草,却被海怪所迷惑,身困孤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儿子长大成人,比当年的渔夫还要健壮。后来,年迈的母亲一病不起。儿子为了让母亲临终能见思念了半生的丈夫一面,也为了传说中的神草,独自乘船出海,却遇上了罕见的风浪。少年勇敢地与风浪搏斗,终于战胜了风浪,并在一个小岛靠岸。 少年在岛上见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并和她相爱。少年每天和姑娘相伴,听她唱歌,为她梳发,恍然间竟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去了。 桐子突然不讲了。他盯着蜡烛发呆。我突然想起我家墙上曾经钉过的年历,那上面印着夏威夷海滩的照片。 我说:“姑娘是海怪变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眯着眼看我。 我回答:“孤零零一个黄花儿大姑娘,干嘛没事自己挨个荒岛上待着?” 他于是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我等了他半天,他也不说话。 我问:“那后来呢?” 他抬起头,醉眼惺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知道了?” 勇气_5 我说:“我只说女的是海怪变的,可没说我知道后来怎样了。” 他“噢”了一声儿,仰起头,眯着眼想了想说:“后来啊,后来海怪把儿子和老子都吃了!” 说罢他呵呵地笑。我说你这不是瞎掰嘛,前边儿铺垫了那么多,最后就给这么个结尾? 他说我知道,可我妈就是这么讲的。 我又问:“要是你呢?你就要杀了海怪?” 他点点头。 “如果你也爱上她,你还能下手吗?” 他没立刻回答,却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看。两秒钟后,他使劲儿点点头说:“能!只要能拿到神草。” 说罢他一笑。我却突然无话可说。 我还是觉得那故事的结尾太差劲儿了。大概桐子的母亲把真正的结尾给忘了。或者根本不愿意说出来。 第四章 林老板家的晚宴 1 鬼节一过,转眼就是感恩节。 十一月的加州,气温下降虽不明显,但时不时的总要阴天,偶尔还掉几滴雨点儿,随时提醒着大家:雨季要来了,艳阳高照的日子很快就成奢侈品了。 方莹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通知我感恩节的周末到林老板家吃火鸡。方莹的声音在电话里清脆得有点儿刺耳。她说郝桐跟你说了吧?林叔叔请咱们下周末去他家吃火鸡呢。 我说我是借你们的光儿顺道儿去蹭饭吃。 她咯咯笑着说你真讨厌人家是真心实意请你。对了别忘了一起带上你女朋友。 我说谁是我女朋友? 她立刻用比她老二十岁的口吻说:“啧啧啧还想瞒我,郝桐早就告诉我了。大周末的你让人独守空闺啊?” 我说林老板没见过她,不会不合适吧? 她说我早就替你打招呼了,林叔叔人很热情,他说一定要她跟你一起来呢! 我说谢了不过我总要问问她有没有别的安排,到时我让桐子给你回话儿。 蒋文韬周末肯定没事这我知道。但方莹心里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弄不好连我都嫌多余,在通知蒋文韬之前我决定先问问桐子。 晚上十一点半我来到桐子实验室。 韩国人的实验室就像世界第八大奇观,来过多少回了,每次总能让我惊叹——满实验室的人,干劲儿似乎比白天还足。这钟点儿我们实验室估计早就人去楼空,要有那么一两个,也是打网络游戏打上瘾了忘了回家的。桐子说韩国人有个理论,就是每天睡四小时和睡八小时没有分别。据说炳湖就严格执行四小时睡眠法,所以每天上完课写完作业还能在实验室工作十几个小时。可怜的桐子自上大学就有点儿神经衰弱,每天晚上至少还要打两个小时的情人热线,难怪这实验室里就显得他的时间不够用。 我走进实验室,看见炳湖手举大试管,瞪着小眼睛,在灯光下拼命地观察。大胡子最近在用某种合成材料研制军用机器人,所以实验室里到处瓶瓶罐罐,令人还以为不小心误入了化学试验室。 炳湖看见我赶快放下试管向我点头行礼。我一边儿还礼一边儿问他桐在不在。他回答说桐正在隔壁车间里开铣床。 我知道三个小时之前桐子就在那间车间里,我真怀疑这好几个小时他压根儿就没出来过。我正准备转身往外走,炳湖又跟我点头,这回大概是行告别礼。真奇怪他那双小眼睛白天看起来总好像睡不醒,可到了晚上就烁烁的好像俩发光二极管儿。 我在车间里找到桐子。他嘴上戴着大口罩,眼睛盯着铣床,右耳朵上还夹着一根铅笔,好像喜欢做木工的医生,或者是喜欢冒充医生的木匠。 屋里确实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橡胶气味儿,令人感觉好像走进了化工厂。桐子一看见我,立刻递给我一副口罩。我接过来随手丢在桌子上。我说行了我又不是天天挨这儿待着,一时半会儿毒不死我。 桐子立刻皱起眉头,好像我犯了多大的错误。他忙的时候脾气一贯不好,被人打扰时尤其爱摆这副死样子。我说你还有本事跟我瞪眼呢?今儿下午我走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这儿?整个一晚上都闻毒气,你想让你老婆当寡妇吗? 他哼了一声,隔着口罩儿说你来这儿干吗? 我说我也是这个系的学生,这车间又不是你老板一人儿开的,我凭什么就不能到这儿来? 他不耐烦地说:我没功夫跟你胡搅蛮缠,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一下子还真的想不起我干吗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没事我这就走,不过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给人当小催本儿还豁上命了。 桐子一声不吭地转身去搅和瓶子里的溶液,我看见他额头上有一颗汗珠儿正犹犹豫豫的不知道应不应该往下滑。 我走出车间用力地呼吸楼道里的新鲜空气,心想韩国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毒的活都可劲儿留给桐子干。明儿他们再跟我点头哈腰看我还还礼,就算跪地上磕头我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我都走到楼门口了可心里就是放不下,我一回头看见桐子捧着个东西快步拐进实验室里去了。我于是转身又往回走,我想怎么着也得给他提个醒儿,有了好结果尽量找机会跟大胡子表现表现,别一股脑儿都给了炳湖。 在实验室门口,我瞧见桐子正眉飞色舞地向炳湖报告试验数据,炳湖哼啊哈的根本就不像听明白的样子。我扭头再往外走,这回步子快了很多。我心想刚才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现在冲着韩国人倒跟哈巴狗似的。你丫就是贱,你爱干嘛就干嘛关我狗屁事! 2 感恩节那几天雨一直下着,不大,淅淅沥沥的,可老是不停,就像小女生的眼泪,虽然强忍着,可越忍就越是忍不住,越忍就越是没完没了。 我那可亲的奥地利老板回欧洲探亲两周,我那可爱的实验室也就跟着放了风,美国人都回家过节去了,剩下几个外国学生,不分白黑地打着网络游戏。 斜对门儿桐子实验室可是截然相反。虽然大胡子最近也极少露面,可勤奋的韩国人用不着老板监督,实验室里永远都热火朝天,简直好像三五九旅在开垦南泥湾。 桐子也跟着热火朝天,可没在“南泥湾”,而在“南泥湾”隔壁的铣床车间里。连着一个礼拜,他恨不得吃住都在那儿,害得我也跟着闻了不少毒气。没想到毒气的效果居然因人而异,我闻几分钟就头疼嗓子干,桐子整天闻,倒好像越闻越有精神,令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基因突变。 转眼到了去林老板家赴宴的日子,一大早儿方莹就打电话来嘱咐桐子别迟到。桐子为此一天都拉长了脸,跟我抱怨说,姓林的有啥了不起?去他家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下午四点我硬把桐子从车间里拽出来。他一脸的不乐意,那架势就跟我欠他几百万似的。 我说当初不是你求我去的?怎么这会儿倒是你一脸的官司? 他说还早呢让我多干一会嘛! 我说还早啊?蒋文韬不用接啊?你老婆不用接啊?礼物不用买啊? 他说礼物早准备好了。说罢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还能忘得了? 我说那是你们家的礼物,跟我没关系。 我们接了蒋文韬,去超市买了草莓奶酪蛋糕,再去Berkeley接方莹。方莹遇到蒋文韬就好像多年失散的亲姐妹终于重逢,身体贴住身体,胳膊扭住胳膊,一会儿说文韬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就是那条纵横着褶子的暗色裙子),一会儿又说文韬姐你这双鞋子哪儿买的呀。蒋文韬起先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但渐渐话也多起来,俩人在汽车后座上小声叽咕,越聊声音越密,越聊声音越小,到最后我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只觉后座上有两只小母鸡在咕咕地啄米。 林老板家是一座两层小楼,地处半山腰,面对着大半个拥挤的旧金山城。小楼门前有几棵大树,院子里盛开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儿的花。草坪和黄杨都修剪得比邻居家整齐,门前的石板路和门口的台阶儿也清扫得一尘不染,看来林老板是细致严谨的人,或者请了个细致严谨的管家。 林老板家的一对红漆大门上钉着两个铜质的门环。我伸手去拍,方莹紧跑两步按下门铃儿。其实我倒觉得,既然他在门上按了门环,要让他听见门环响,说不定比听见门铃响更得意。 林老板竟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一尘不染,令我怀疑是不是今天饭馆里的领班请假,他亲自补完缺连衣服都没来及换。这套黑色的西服非常合体而且料子不凡,可穿在他身上束手束脚的总有点儿不大自然,那感觉倒好像……我扭头看看身边的蒋文韬,她又在低头揉搓自己的裙子。 我给林老板递上我的礼物,方莹忙不迭地充当画外音,补充说这是蒋小姐和高飞特意给您买的奶酪蛋糕。林老板接过去放在一边,腾出手来跟我和蒋文韬依次握手。他恭敬地弯着腰并且加大笑容的幅度,就好像我和蒋文韬是中央领导,而他是我们正在接见的农民企业家。他的眼角和腮边涌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儿,好像脸皮底下藏着无数收缩着的小弹簧,而且弹簧有年久老化的危险,令人怀疑它们在他不笑的时候还能不能恢复原位。 方莹递上她带来的威士忌:“林叔叔,我爸说您最喜欢喝这个了!” 林老板接过酒,笑容立刻奔放了许多,小弹簧们开始往复振动:“哦呦,好哇,好哇,看来还是你爸最了解我哈?”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有些词语要经过猜测才能明白。 “林叔叔咱可讲好了,您喝是喝可得适可而止,别一喝就来劲儿,我爸要知道您喝我送的酒喝醉了,他肯定要骂我。”方莹收了笑容噘起小嘴巴,俨然已经挨了老爸的教训。 林老板哈哈笑着抬起手,眼看就要摸上方莹的头。 “方莹你真不够意思!” 我大叫一声,吓得小女生肩膀一抖,转身用大眼睛瞪着我,林老板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我嘿嘿一笑:“原来你送礼都有内线,怎么也不事先漏点儿风声给我?叫我胡买瞎买的买不到人心里浪费了钱!” “哪里……哪里……” 林老板连声叫着“哪里”,慌忙放下酒瓶子改抓蛋糕盒子。他的眼神有点惶恐无措,这让我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我扭头对着桐子: “其实这件事都赖你,也不帮我问问你老婆,你林叔叔心里最喜欢什么!” 方莹的脸一下子红了:“高飞你胡说什么呀!” 桐子终于开口,声音好像初学者拉的小提琴,紧巴巴的有点儿别扭:“这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让你买,是你自己非要买。” 我知道他那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是装的,我心想为了你我他妈的今儿就一人儿把独角戏唱到底了! “哎,其实我很喜欢器斯K(cheese cake奶酪蛋糕),作甜点啦,哈哈,大家一起混(分)享!哈哈!” 林老板终于想出来要说什么,说完了咧着嘴乐,好像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 “那您今晚一定要多吃一些,只要您爱吃就证明我没白买。”我也抬高嗓门儿,学着林老板的口气大声说。 “哈哈!一定!一定!……哦,大家都要吃哦?” 林老板果然更开怀地笑,他双手举着蛋糕盒子在空中晃了晃,就好像那里面装的是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的人参果,吃了不但包治百病而且长生不老。 接下来在方莹的强烈推荐下,由林老板带领大家参观大房子。 林老板的房子果然很大,布置得也很豪华,这里几张锃明瓦亮的红木家具,那边几台金光闪闪的欧式沙发,用尽了七大洲五大洋的高级摆设,却怎么看怎么像世界博览会的仓库,不伦不类的让人觉得有点儿别扭。 要说最顺眼的还是花园。林老板领着我们再参观一次,捎带着给大伙补了一堂小学植物课。这院子里的一切果然都由林老板亲自打理,看他脸上风吹日晒的,看来农民还是干农活最在行。 方莹一路大呼小叫着抒发对房子的赞美之情,桐子紧紧尾随着一语不发。他尽量坚持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动作却有点儿像拘束的小学生,被父母强行带到别人家做客,半肚子委屈,一脑门子官司。 我和蒋文韬跟在他们后面有段距离,林老板走了大半天,突然意识到要扭回头来招呼我们,可身子又舍不得不跟着方莹和桐子继续前移。我赶紧往前赶了几步,一来预防林老板在自己家里扭伤,二来也想接接方莹的下碴儿——我看桐子快叫她那些赞美咏叹调儿憋死了。 方莹说哎呀这地板用的都是天然大理石吗? 我说真高级可以当镜子照!对了据说这玩意儿还有放射性,以后要是哪儿不舒服挨地板上一躺就顺便放疗了。 桐子看着我,眼神里透着笑意。我更来劲儿了。方莹也不动声色地瞪了我一眼,我就只当没看见。 方莹说哎呀这屋门都用的上等实木吧? 我说这么宽的门估计得用不少棵树吧?等以后世界上的树都灭绝了,咱们就可以带着孩子到这儿来给他们看什么叫树了。 这回方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盯紧了桐子,让他没机会再看我。林老板似懂非懂地嘿嘿笑。蒋文韬趁人不备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这动作让我有点惊讶,我侧目见她正茫然四顾,就好像那轻微的小动作和她根本没关系。 我一冲动大声冲她说:这房子真不错!你说咱啥时候能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她的脸腾的红了,从此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晚宴的饭菜是林老板自己店里烧的海鲜。菜上齐了火鸡也上了桌,林老板忍不住还是把威士忌打开了,看来他果然嗜酒如命,不过再好的酒没人陪着喝也没多大意思。他举着酒瓶子绕着桌子给大家上酒,小女生们自然轻易就推掉了。我说我要开车最好也不喝,林老板于是殷切地转问桐子。桐子看了看酒瓶子,没答应也没拒绝。 林老板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方莹小声对桐子说:林叔叔在跟你说话呢!林老板于是继续向着桐子殷切地微笑,桐子还是没吱声儿,可脸上却有点儿发红。 林老板哈哈一笑,抬手往桐子面前的酒杯里斟酒。方莹伸手去挡却已来不及。转眼斟了满满一杯。林老板放下酒瓶,举起自己的杯子,向着桐子说: “来,干一杯吧!” 桐子嘴角儿微微一撇,抬手举起酒杯。 勇气_6 “哎不成不成,你别瞎逞能啊?”方莹连忙拉住桐子的胳膊。林老板却把一脸的小弹簧拉开了,大声儿冲方莹说:“诶,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来!让他和我干一杯!” 桐子甩开方莹的手,一仰脖子,半杯威士忌已经下肚。 林老板大声叫好,一仰脖把一杯都干了。桐子也不甘示弱,把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桐子顿时满脸通红,腮帮子里好像憋着气,那样子像是要咳嗽,可喉结使劲儿鼓了鼓,终于把咳嗽憋回肚子里。 林老板眉飞色舞,随即又给桐子满上一杯。方莹真的起了急,嗓子又尖了几度:“林叔叔他真的不能喝,喝一点儿就醉了!” 可桐子只当她不存在,转眼又把酒杯举起来了。 方莹突然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她没喝酒,可小脸蛋儿比喝了的还红。 我知道桐子的酒量有多大,我也知道他这是跟方莹赌气呢。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种,在林老板面前,死活也不愿意跌份儿。可惜他的酒量决不是林老板的对手,再硬撑着多灌一杯,说不定就得背过气去。 我一把夺过桐子手里的酒杯:“林叔儿,这杯我来跟您干!” 蒋文韬又在不动声色地拉我衣服角儿,有人这么关心我我突然有点儿感动。这感动让我提高了嗓门儿: “林叔一看就是好人!我觉得跟您特投缘,今儿就是你们都拦着我,我也得陪林叔干一杯”! 我边说边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蒋文韬的手一下,我本想让她放心,可没想到她就跟触电似的浑身一抖。 方莹立刻眉开眼笑,用唱歌儿似的语调说:“高飞你怎么还没喝就跟醉了似的?什么时候你跟好人也投起缘来了?” 我也笑着说我跟这儿在座的每一位都很投缘,你没觉得其实咱俩就特投缘吗? 桐子一侧的嘴角儿微微提了提,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无聊。 方莹说你快喝吧,省得嘴巴闲着净胡说! 林老板好像压根儿没注意我和方莹在说话,他站起来打断我们:“我也觉得你很豪爽,和我很投缘,来,干杯!” 我一仰头,嗓子眼儿一阵火辣,胸口紧接着一热。蒋文韬在我身边儿轻轻咳了一声儿,仿佛那酒都灌进她嗓子里了。 放下酒杯,我瞥一眼桐子,他也正看着我,眼睛直呆呆的,不知他在想什么。 一瞬间,我觉得这屋里其实只有我和桐子,我们正在对饮,我们面前有一盒插着蜡烛的冰激淋,他正满十八岁。窗外是飘飞的雪花,他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方莹清脆的声音正传进我耳朵里。她正谈到千禧年,说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也许会出什么问题。林老板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幸亏我这里没有计算机! 桐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扭头对着窗户打哈欠,令我怀疑在片刻前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我。他比十八岁时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了,虽说还很瘦,可他的确已经长成大人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沉浸在浓雾中的城市,阑珊的灯火安静而朦胧,好像北京冬天骑车的少女用纱巾蒙着的脸。 那天晚上我又跟林老板干了几杯,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大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盖着毛毯和衣躺在林老板家客厅的沙发上。旁边儿的沙发上也有一条毛毯,桐子正站在沙发背后,看着窗外的花园儿出神儿。 这时林老板乐呵呵地跑出来,招呼我们到卫生间去洗漱。卫生间的大理石台面上并排摆着两杯水,和两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桐子伸手拿牙刷的时候有点儿迟疑,林老板在他背后说:“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不要只用冷水刷牙,混一点热水对牙齿好的!” 桐子的手在两个开关之间迟疑了片刻。 等我们刷完牙洗完脸,客厅里正弥漫着煎鸡蛋的香味儿。林老板站在厨房门口儿大声招呼大伙儿吃早饭,他边喊边用围裙擦着手,表情慈祥得好像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的父亲。 那天早上桐子没怎么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复杂。他刷牙的时候动作很仔细,吃早餐的时候咀嚼得也很慢,他原本不是慢性子的人,从五岁起的集体生活把他训练的多少有几分像军人。 吃完早饭,我开车把桐子和方莹送回U大,然后又把蒋文韬送回家。在车上我问蒋文韬昨晚后来怎么了,她说桐子和我都有点儿醉,所以早早就睡到沙发上了,她和方莹倒是和林老板聊了很久。我说你们有什么好聊的?她抿嘴一笑说:林老板给我们讲故事来着。 如果车子没开到蒋文韬的宿舍,我可能会问问林老板讲了什么故事,可偏巧车子开到了,而我又有点儿犯困,很想回家去补一觉。我和蒋文韬都是办事利落的人,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无聊的故事而在一起多耗时间。 3 离开林老板家时还是早晨,到家已是中午了。厨房里正在闹蚂蚁。我自顾自地去浴室冲澡,只当没看见。每年雨季这旧房子里都要闹蚂蚁,没什么稀奇,反正今晚蚂蚁还爬不到我卧室里来。美国本来就时兴人与动物和平共处,这里白天松鼠到处乱跑,夜里马路上能看见鹿,清晨还能听见夜猫子叫。 我很快入睡并且做了个梦,梦里我手捏板儿砖沿着护城河飞奔,有个矮个儿小胖子在我眼前拼命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就认准了往死里追。突然居委会王大妈凭空冒出来挡在我面前,用她又短又粗的手指头指着我鼻子说:高飞你小子以后迟早要进局子!我绕开她继续追,终于把那小子给追上了。我一把拉住他后脖领子,这才看清楚原来他是炳湖,我高高举起手里的砖头,可还没来得及往下砸呢就听见一声惨叫…… 我真的听见一声惨叫,像公鸡打鸣儿——不,像鸭子学着公鸡打鸣。我清醒过来,知道那是Ebby,因为我又听见他在厨房里骂SHIT。 我躺在床上得意,心想这下儿厨房的蚂蚁用不着我操心了。 然而事情没我想象得那么简单。雨一连下了好几周,没一点儿要停的意思。紧跟着圣诞和新年临近的步伐,蚂蚁大军也大举入侵。好像它们也急着在千禧来临之前找好安身的地方似的。 Ebby从超市买回强力灭蚁药,说是喷过的地方三周之内决不会再出现蚂蚁。但S大的蚂蚁与众不同,借着百年老校的风水,多少修炼出些道行来,强力灭蚁药只灭得了一时,过不了两三天,蚂蚁大军随即顽强反扑,Ebby再去买灭蚁药,如此反复两三回,Ebby大叫着财力不支,我不得不进行经济援助。又过几个回合,蚁患未除,我和Ebby却双双被灭蚁药熏得头昏眼花,只好打电话向校方求助。校方连日接到急电无数,连忙许诺尽快和专业灭蚁机构联系,尽快拿出有效彻底的解决办法。 就在我们奋战在抗蚁第一线的时候,桐子依旧奋战在铣床车间的毒气里。 桐子家其实也是蚂蚁泛滥,但这与他基本没什么关系——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教室,实验室和车间。午饭由我给他带,晚饭到我家速战速决。眼看期末考试临近了,他也开始采纳炳湖的“四小时睡眠法”,那间仅供他睡觉的宿舍,跟他的关系好像结发二十年却丝毫没共同语言的夫妻。我猜他那神神叨叨的政治系同宿也不大会关心蚂蚁的问题,所以我常怀疑,桐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蚂蚁在他身上爬。只不过他最近实在太累,就算有他也压根儿感觉不到。 期末考试结束了,连炳湖都回韩国过节去了。我以为桐子终于要歇口气儿了,可没想到他反倒更是加班加点儿地往实验室里钻。 桐子说,要趁着炳湖不在多出点儿结果。 他总算多了心眼儿,可炳湖不在也不等于大胡子会出现。一个多月以来,他都很少在学校出现,出现了也只是风风火火地来讲课,下课立即走人,那帮韩国人都望眼欲穿,根本轮不到桐子到他面前表现。 当然桐子也未必需要大胡子的赞许。凡是他认定要做的事,多半要一条路走到黑,就算磁悬浮也甭想把他拉回来。 桐子一直忙到圣诞前夜,才又让我把他送去U大,在此之前他和方莹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不过每晚照旧情侣热线,坚持给电话公司无私奉献电话费无数。 然而情侣电话正如同恋爱中的许多消费,经常落得花钱找罪受的结果。林老板家的晚宴,方莹对桐子的表现自然是心怀怨言,再加上一连几周不见面,少不了给他小气儿受。特别是圣诞节前的两个礼拜,桐子常在通话后忧心忡忡。问他缘由,才知是林老板又给方莹打电话,想要再次邀请大家去他家吃饭,顺便庆祝千禧之夜。方莹迫于桐子的压力,好歹以期末功课忙为由推掉了。 以桐子的口气,林老板狡猾奸诈如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而方莹虽比天真无邪的小红帽多点儿心眼儿,但未必就十分安全。 我问:“你就觉得林老板这么有心机?” 桐子摇摇头,却冷笑一声儿说:“他要是心机再多点,那我就趁早放弃吧。” 我问:“就算他有心机,方莹能为了他甩了你?” “甩了就甩了,有什么了不起?”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就受不了她整天拿我跟姓林的比。” 他就喜欢在我面前嘴硬,说得好像方莹在他心里无足重轻。可谁能把他的话当真呢?不是几万里宽的太平洋也一起拉着手过来了?我笑着和稀泥: “那不是督促你吗?” “我不需要她督促!我自己知道我该干什么。我有目标!不需要别人给我建议!”桐子瓮声瓮气地说。没想到我这句话倒让他急了。看来林老板够不够男人味儿还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方莹到底更看得起谁。桐子的争强好胜是我早领教过的,所以我决定换个话题。我问: “你说千禧夜咱们怎么庆祝?毕竟一千年才一次。” 他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好像这件事跟他根本没关系。 我说:“跟你大哥去城里看礼花吧?听说千禧夜有礼花激光表演。规模空前!” 其实我也想不出千禧夜还能如何庆祝。有人预料千禧之夜就是世界末日,要真是那样——我偷偷看看桐子——我倒是知道我该怎么过了。 不过没多少人相信世界末日的预言,倒是许多人都在担心Y2K。大家排队把超市的矿泉水一车一车往家推,好像一旦日历从1999往2000这么一翻,满天的飞机都会跟熟透的果子一样往下掉;而满地资本主义的电灯泡都会一起憋掉;移民局的档案恐怕会彻底乱成一锅粥;而2000年出生的孩子弄不好会因为1900年的案子去坐牢。其实大伙儿一股脑儿的瞎起哄未必是因为担心,这就好比去电影院儿里看恐怖电影,明知道是假的,可是还要一起抱着脑袋尖叫。 方莹在电话里跟桐子生小气儿的同时,没忘了让他也买上两箱水,一箱给自己一箱给我。我问桐子你老婆干吗那么关心我?他说想养着你呗我反正没意见。我说肯定是怕Y2K真的出了事你还得把水分给我,所以不如一次就都买够了。他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呢?我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以前没人告诉过你?他摇摇头说你真没救了。 这Y2K让我想起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年我三岁。记得我家墙上裂了个大缝。住地震棚我也记得一点儿,那些日子老下雨,雨水漫进棚子里,板凳拖鞋四处乱漂…… 那是重大的灾难,几十万生命一夜之间消失。可我的记忆里竟然觉得好玩儿。我知道我真的没救了。这话其实不只一个人说过。 第五章 孤独的焰火 一声声巨响,礼花上了夜空。 耳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各色的激光光束交织在一起,把黑夜笼罩的三十三号码头弄得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场。满街的人都像喝多了劣质的二锅头——疯得有点儿离谱了。 那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号的凌晨。 我有生以来从没在街上见过那么多人,而且还是在美国。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马路上也挤满了人,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站着人,就连红绿灯上也坐着人,人们好像地里待收的高粱,又好像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更好像重金属摇滚乐里拥挤不堪的音符。大街热闹得好比DISCO的舞池,可没有哪家DISCO的舞池能比这里更热闹。 连转身儿都困难的人群里,挤着我,桐子,方莹,蒋文韬和一位远道来看望蒋文韬的大学同学。这位同学衣着光鲜,一脸艳妇气质,还真看不出是蒋文韬的贴心知己。 我们下午五点开车进城,把车停在中国城里,找了家小店吃了越南粉,之后就一直在城里瞎转悠,一直转悠到晚上九点多,开始向着码头的方向蹓跶。 越靠近码头人就越多。警察早把主要马路都变作临时步行街,但最后几个街区仍挤得几乎迈不开步子。 我们拿出在中国挤公车的架势,拼了命地往前钻。我打头儿——打头的当然是脸皮最厚的。也多亏了我脸皮厚,得以在午夜之前挤到了三十三号码头。 倒计时开始了,码头前的广场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 其实人贴着人的,谁跟谁靠一起并没什么稀奇。我右边是桐子,前边后边左边都是不认识的人。我知道方莹和桐子手拉着手,我记得蒋文韬和她同学也手拉着手。我曾想要不要提醒蒋文韬,在美国即便是俩女士也不能手拉着手。一转念,就算给人误解又有何妨?今儿晚上这样的不是看见好多对儿了?不光手拉着手还当众抱在一起接吻呢!不但没人指手画脚,就连多看两眼的也没有,好像这很平常,根本就没什么可稀奇的。 午夜十二点,焰火轰轰隆隆地升了天。我们开始大声喊新年快乐,可惜周围太吵,只能看见口形,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超大功率的音响正在播放摇滚乐,满街的人都跟着音乐扭动,我们也跟着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被挤伤或者踩伤。蒋文韬那位同学的鞋跟儿太高重心不稳,鼻子上蝴蝶翅膀式的金边儿眼镜被挤掉了两回。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捡,在亢奋的人群里弯腰低头,感觉自己好像抗洪抢险的麻袋包。蒋文韬也戴着眼镜,而且显然比她同学的牢靠。方莹没戴眼镜但我猜她戴着隐形,桐子也没戴眼镜可我知道他有点儿近视。可惜了夜空里的焰火,这场面也算百年一遇,错过了这次下次估计就看不上了。 桐子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我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肩膀在剧烈地抖动。我想帮他捶背,可方莹已然伸出手。桐子没多久便恢复了正常,他站直了,方莹伸手过去帮他理顺头发,他似乎要躲却又没躲开,小女生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的手犹豫了一下儿,终于落在方莹小巧的肩头。这个小片段在一片轰鸣声中悄然地进行,我却好像在观看一幕短小的无声电影。 桐子突然扭头向着我。他干吗突然看我?我不知道。我立马把头抬起来,眼睛看向夜空。焰火一团团争先恐后地爆裂,仿佛小时候往护城河里扔一大把石头,激出大大小小牵套在一起的水花儿。焰火稍纵即逝,就像是我宿舍里那台电脑在关闭时屏幕上瞬间闪过的白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按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不该觉得冷。 焰火结束后大家从没门儿没界的露天DISCO陆续退场。 桐子跟随方莹一起坐地铁回了U大。桐子临走有点儿犹豫,看着我说:“要不我跟你回学校吧?都一礼拜没回去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好像他是幼儿园的孩子,我是家长,方莹是老师。这眼神让我心里有点儿发痒。我何尝不想跟他一起过大年夜呢?毕竟千禧年一千年才一次,今晚在一起厮守,估计不要一千也要几百年的缘分。可我到底算老几呢?谁知道他急着回S大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些散发毒气的试管儿?再说方莹这会儿的眼神比幼儿园老师吓人。于是我说:“你丫甭假积极了,还是跟你老婆回家吧!” 方莹顺势挎起桐子的胳膊,好像要把他抓牢了,根本不给选择的机会。小女生照例骂我胡说八道,然而目光里毕竟增添了感激的意思,好像桐子能顺利地跟她回家,确需我来行方便似的。 桐子突然又弯腰咳了两声儿,音色多少有点儿像老矿工的咳嗽。方莹尖声儿说:看你还忙,忙死你算了! 说归说,她却把胳膊夹得更紧,好像便衣警察扭住刚刚擒获的小偷,生怕一不留神儿给他逃了。 蒋文韬也跟她同学回了饭店。像她这般少言寡语的人,居然也能和谁钻一个被窝聊通宵,看来她身上并非一点儿小女生的习性都没有。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用不着开车送她回家了。这还真让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 我独自一人往中国城走,穿过一团团余兴未尽的人群,当我走到停车的地方,已经凌晨两点了。 和码头相比,中国城要冷清许多。路边的店铺早已打烊,街角冒尖儿的垃圾散发着和这喜庆日子不大配套的怪味儿。街上还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都在匆匆地赶路。 大概是码头太热闹,而中国城又太冷清,当我把汽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刹那,我竟然想到了KissFire——那家Ebby每个周末都要光临的酒吧。 Ebby说过KissFire距离中国城不远,礼花表演散场了,那儿也许正热闹。我心里忽地冒起一个念头——要不要开车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我把钥匙插进车门的锁眼儿,同时试图镇压住这很有点儿邪恶的念头。可它正拼命地茁壮成长,好像春雨后的笋尖儿,大有破土推石的势能。 正在这时,我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 “高辉?高辉?” 我吃了一惊,心跳突然加速,好像考试打小抄儿被老师当场擒获。我猛回头,距我三五米远的街灯下站着一个瘦瘦的身影,上身是皱巴巴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纠结着腱子肉,脸上堆满谦恭的笑容。 他这身儿打扮,倒让我想起那次在中国店里看他抬冰袋的样子。 “林老板,您新年好啊!”我也连忙笑脸儿相迎。 “新联(年)好新联好!”林老板忙着上前要跟我握手,手都伸出来了,又缩回去在屁股上使劲儿抹了抹。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目光疲惫极了,脊背似乎也比以往更弯了些。如果现在给他牵头牛,肯定像极了刚从地里回来的老农,典型的革命电影里受压迫的佃户。 “来庆祝美兰连(年)夜?他们啦?也来了吗?” 林老板嗓门儿依然洪亮,和脸上的疲惫表情不大相符。他使劲儿握住我的手,满手的茧子硬邦邦的像正在风化的石头。一股淡淡的酒气跟着他的话一起扑面而来。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把millennias night(千禧夜)直接不中不洋地说成是“美兰年夜”。我答:“他们都来了,不过刚才都撤了,现就我一人儿,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忙完?” 勇气_7 “今天客人多,所以开晚些喽,最后一桌客人干干(刚刚)走,我出来锁门。”林老板扭头往回看一眼,我顺着看过去,那馆子是座两层小楼,两扇木制的大门像极了林老板家的红漆大门,屋顶的霓虹组成四个红色的大字“东升酒家”。 “真巧啊,今儿晚上把车停您门口儿了!”我没话找话。 “是哦!真巧,干脆进来吃宵夜啦?”林老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加重了,眼睛又变成端午的月牙儿。 “谢了林叔,那多麻烦您哪,我看我还是……” “不麻环(烦)不麻环!一点也不麻环,缓(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快进来进来啦!” 我不推让还好,我一提“麻烦”两字儿,林老板立刻非常坚决地打断我,而且干脆拉住我的手往饭馆里拽。 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儿,索性跟着他走进店里。 林老板泡了壶茶,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几碟儿冷盘。他本来说要炒几个热菜,我硬拦着没让。他随即又取出几瓶儿青岛啤酒来,不由分说一口气儿连开了两瓶儿,边开边说着:“来,来,呵呵,我们中国的骄傲啦!” 他可真是个爱喝的人。冲他身上的酒气,我猜他肯定一直没闲着。我说:“好家伙,您悠着点儿,这要都喝下去,今儿晚上就得放在您店里了!” “放?放什么?”林老板一脸诧异。 “我自己呀,呵呵!我是说,我自己就开不回家了,就得睡您店里了!” “好哇!就睡在这里吧!没问题啦!我这里睡会很舒胡(服)的。我自己经常睡在这里!这下可以换心(放心)喝啦!呵呵!” 他开怀大笑,我却反而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真是个实在人,在他面前用不着一点儿拐弯抹角儿,即便你用了,他也看不明白。看来美国还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儿,老实人能凭辛苦发财,而且发了财也没变世故。 “今儿生意不错吧?”我问。 “不错!不错!”林老板连声说着,同时用力扭头去看墙上的钟。白衬衫的领子一下子翻开不少,露出他青筋暴露的脖子和油光闪亮的锁骨来,“一直蛮(忙)到……快三点喽。” 林老板手底下忙活着摆餐具,麻利得好像赌桌上的庄家。 “那可够劲儿啊,怎么就您一人儿?” “另有两个伙计,我刚叫他们先走喽。” 林老板在倒啤酒了,动作一气呵成,气泡不多不少,液面正好和杯子口齐平 “嚯!这么大的店,俩人就够了?” 我环顾四周,光一楼有二三十张桌子。听方莹吹嘘过,这馆子在中国城算大的,一年的营业额差不多能有五六十万。 “两个哪里够?平时要十几个,今天晚上算那个……”他抓抓头皮,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OT(加班)喽,哪里能把伙计都叫来?现在生意难做啦!” 林老板连连摇头,那表情好像已然倾家荡产。看来世故还是有一点的——至少懂得哭穷。我在心里偷偷算了算:即便今儿晚上二十个伙计全来加班,每人每小时开八块钱,归了包堆也就四百八,还不够他房子里的一片地砖——方莹早跟我们显过,林老板的豪宅至少值两百万。 林老板和我连干三杯,第一杯庆祝千禧年快乐,第二杯他祝我学业有成,第三杯我祝他财源广进。 三杯酒一进肚子,酒瓶子立刻见了底儿,林老板的精神头儿也跟着死灰复燃了。他大声儿叫着痛快,迅速把空杯子又都斟满了酒。 我说:“林叔再喝我可真趴下了!” “那不会,那不会!你看我还没醉呢!”他使劲儿地摇头。 “我哪儿能跟您比啊,上回在您家,一连几杯威士忌都没事!”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本来就不很会喝啤酒,而且干干(刚刚)还有朋友来我这里吃饭,我陪他们喝过wine(葡萄酒),这样一混,再两杯就要醉了!” 我半信半疑。红酒啤酒掺着喝容易醉的人我倒是见过,可没见过专找自己容易醉的酒喝的。可一转念,啤酒该是他馆子里成本最低的酒。我暗觉好笑,索性不再客气,他倒我就喝,看看他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容易醉。我其实也没什么酒量,可就是不怕喝啤酒。大概是上中学那会儿两块钱一瓶儿的杂牌啤酒喝多了。 然后我们至少又喝了八杯。 林老板还真没说错。我还没醉呢,他已经有了迹象了——嗓门儿又大了不少,舌头也有点儿短。他把手在空中挥舞着说: “呵呵,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 “那好啊,您再来一杯!” 我也大声儿喊,随手又给他满上。他立刻招呼着让我也喝,可不等我真的举起酒杯,自己就先仰起脖子,高耸的喉结好像卡在嗓子里的核桃,活塞似的一个来回。他放下酒杯,用手抹一把嘴,重重地打了个嗝儿,哈哈笑着说: “高辉呀,你……哪里人啊?” “北京人。”我回答。 “噢……”林老板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道:“那你和小……小银……是同乡?” “小银?”我脑子一懵,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他说的是什么:“对!我和方莹是同乡!” “那个蒋……蒋……”林老板努力地想,眉头紧皱着,加上一张红得发紫的脸,像极了课堂上背不出课文儿的小学生。 “蒋文韬?”我帮他解围。 “哎!对啦,蒋小姐,她也是北京人吧?”林老板咧着嘴问。 “对!她也是。” “噢,呵呵,呵呵!”林老板眯着眼,连着笑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一张嘴,又呵呵地笑: “呵呵,呵呵,那个……郝桐呢?不是北京人吧?” “不是,他四川人。” “哦!呵呵……”林老板似乎有点儿失望,呵呵笑着看自己的筷子尖儿,同时轻轻摇头说:“不会啊……呵呵。” “您不相信?”我追问。 “没……没!我信,信啊!”林老板猛抬头,更用力也更坚决地说:“我是说,我知道他……他不会是……呵呵” 他把视线又转移到筷子上,嘿嘿地笑着,却突然沉默了。 我有点儿好奇,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可我不好问。借着别人喝醉的功夫去探听人家的隐私,有点儿太不光明正大了。更何况有些事情,即便喝醉了也未必会说。 沉默之后,我们的谈话突然变得有一句没一句了。有时聊天好像跑长跑,中间突然给打断了,再跑起来劲头就差了许多。更何况林老板的舌头本来就有些不方便了。 不过我早有预感,今儿晚上迟早得提到桐子。可真提到了桐子,这话头却好像一根又长又细的蛛丝,给一阵没来由的小风吹断了。 我想也许这本来就是我的问题。和林老板无关。 话说得少了,酒就喝得多了。转眼又干了两杯,林老板的醉意更重了,脸紫得有几分像紫檀木的雕刻,脸上的笑容也凝固成机械的扭曲,好像被放进微波炉里烤变了形,看着有点儿不真实。 我使劲儿晃晃脑袋,顿觉一阵天昏地暗。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也喝多了,脑子正像一台快没弦儿的老式唱机,眼看就转不动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闭上眼做深呼吸,想借此让自己清醒起来。 再睁开眼,我看见酒杯里绽放的波纹儿。一瞬间,我竟然想到了海。 真是奇妙,从小酒杯里的一点点涟漪,竟然就联想到了浩瀚的海。这大概就是酒的妙处,它虽然最终将令大脑瘫痪,但越是接近瘫痪,就越是变得自由,越是变得无拘无束。 我问:“林叔以前出海吗?” 林老板一愣,好像没听明白。我于是解释道:“您以前在福建的时候儿,有没有出海打过鱼?” “噢!”他终于听明白我的问题,吃力地说:“有……啊!呵呵!不……打鱼吃……什么?穷死……人的地荒(方)!” “有没有遇上过风浪啊?” “有……啊!好……大的浪!海……很会……期户(欺负)人的,它花脾气(发脾气)……会欢(翻)你的……船!”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瞪着眼,用手指着我,好像我马上要出海,而他要给我忠告似的。 “那……怎么办?”我不禁被他引领着问下去,而我好像受了他的传染,舌头也开始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去妈……祖庙磕头喽!村头就……有一间!”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 “那能……管用吗?” “嘘!”他颤颤悠悠地把手指头竖在嘴前,脸上布满又急又怕的表情,“不……不可以这样问哈,妈……妈祖听……到会生气啦!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一脸懊悔地说:“以……以前我也不……” 他突然失了声,只从舌尖儿唏嘘着出气儿,仿佛是破了窟窿的风箱。我的耳朵大概也不大好使了,我费劲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要说的是“不信”。 他接着继续往下说,可声音却变成了二进制——要不然就虚着声音说话,要不然就跟咆哮差不多。反正只要动用声带,音量就大得无法控制: “我担(当)着妈……祖说过,要跟云……妹……白头……白头偕老,可那是……那是小孩子闹着……玩嘛,谁知妈祖也会单(会当)真……唉!” 他的脸愈发地扭曲,样子怪极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可还是几乎笑出声儿来。我问: “妈祖怎么您了?她逼着您……成亲了?” “她……她……她欢(翻)……欢了我们的船!” 林老板的声音大得像在咆哮。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的盘子勺子筷子都跳起来,也惊得我浑身一抖,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再看他紫红的正在痉挛的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了。 “整整一夜啊,我们一……直在海……海上漂……”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两眼直勾勾的,目光穿过了窗玻璃,似乎又穿过了许许多多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夜幕笼罩的海面上。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说:“那么……挤的船……就要……要到了,马上……马上就靠岸了!我都看见灯光了!” 他混浊的双眼,忽而又放出光芒来。 “我……知道……她也看……到那些光……。” 他突然顿住不说话,四周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凝固了。他腮帮子鼓鼓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漆黑的窗户上,眼中的光渐渐膨胀再膨胀,直到破碎开来,好像汹涌澎湃的海浪,随时会漫溢出来。 “可烂(浪)头……高得像山一样!” 他又开口咆哮,声音仿佛直接从胸口里滚出来,震得我脑人儿都有点儿疼。 “她……她……” 他连着说了几声,唾液的泡沫在他嘴角堆积着: “她……给浪头盖住了!” 他忽地挺直了身子,脖子也挺直了,他把手伸向半空中: “海烂(浪)太……凶了!实在是……太凶了!我……我找不到她,我……我看……看不到她!” 他大手不顾一切地向前伸过来。 “哗啦——”一声脆响,一个空酒瓶子落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粉碎了。 他仿佛如梦初醒,猛地坐直了身子,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问我:“我是……不是花梦(发梦)呢?我好像花……了一个梦!” 我的脑子也几乎要死机,所以不大明白他说了什么,只觉得心脏给他震得怦怦地跳。我仰头看看屋顶的吊灯,昏昏黄黄地晃做一团。我说:“我也要发梦了。”接着,我一头趴在桌子上。 第六章 千禧梦魇 1 我再醒来时已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号的清晨。 勇气_8 我躺在东升酒家门口留给客人等座儿用的沙发上,脑勺儿底下垫着一件儿毛衣,毛衣上有浓重的烟味儿。我身上还盖着一条毛毯,也带着点儿淡淡的烟味儿。 林老板捧着一杯茶走过来,他西服笔挺,脸上是那永恒不变的笑容,好像大街上的广告画,不论刮风下雨,不论酷暑严寒。 我突然有点儿发懵。他昨晚说的那些话还清晰地留在我脑子里。那翻船落水的是谁呢?云妹?他与云妹不是在妈祖庙里玩儿过成亲的游戏吗?后来又遇上风浪翻了船……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呢?又或许,那本来只是他企图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他以前不是也在喝酒之后,给蒋文韬和方莹讲过故事吗? 又或者,他昨晚所讲的那些话,只不过是我喝多了做的一场梦? 我条件反射地往饭馆里扫了一眼,窗明几净,没一点儿昨夜的痕迹。那个挽着袖子,脸色紫红,大声喊着,流着泪的林老板,竟如旧金山深夜的雾气一样,在明媚的阳光下飘散殆尽了。 我走出东升酒家,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上午,久经风雨的旧金山居然艳阳高照。 2 我回到S大时差不多是中午两点。学生全都回家过节去了,宿舍区显得格外的冷清寂寞。和千禧之夜的旧金山城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星球,全然不知也不稀罕知道今夕是何年,一切就好像录像机被按了暂停,定格在期末考试的最后几天。如果非要找点儿放假后才出现的新鲜玩意儿——我特意四处看了看——还真有,所有宿舍的大门上都贴着一张白纸,我门上也有一张,上面写着: “学校利用寒假轮流给宿舍打药,彻底消灭蚂蚁和蟑螂。打药后请注意室内通风,二十四小时内不要在宿舍里停留。本宿舍安排的打药时间:一月二日上午十点。” 我心中暗骂:二十四小时不能留宿,让老子去哪儿睡觉?不过还好,药是明天才打,今儿先睡足了,明儿晚上去实验室打一晚上游戏好了。 明明是大白天的,我这一觉却睡得很死,一点儿情节也没有,半个梦也没做,直到隐隐约约地听到铃声,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铃声越来越清晰,我猛地睁开眼,挣扎着抓起手机。 是方莹,火急地要跟桐子说话。 “他昨晚不是跟你回去了?”我满头雾水地问。 “哪儿啊,今天一大早儿他就走了!我同学去S大办事,他非说要回去做实验,所以就搭顺风车走了!”方莹好一股子怨气。 “一大早就回来做实验?丫真有病!”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却一点儿没觉得不痛快。 “他真没跟你在一起?” “没有啊,我骗你干吗?” “没说你骗我,哎!那他能去哪儿啊,家里实验室里都没有!” 看样子小女生还真着急了。我说: “别急别急,你再想想,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你肯定他回学校来了?没去别处?” “肯定没有!上午他还从实验室给我打过电话。他说头有点儿疼,说要回宿舍睡一会儿。我怕把他吵醒了,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又给他打电话,可宿舍和实验室都没人接,你说他能到哪儿去了?” “可能买东西去了吧?也没准儿在实验室呢。实验室里的活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儿腾不出空儿来接电话嘛。” “嗯……可……我担心……他不会是病了吧?” “哎,别可是了,我这就去把他找着了不就得了?左不过实验室和家里吧,反正找到了就让他给你打电话。” “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方莹连着谢了两遍,反而叫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桐子本来不就是我哥们儿吗?我认识桐子那会儿她还上中学呢。 我先去了实验室,可没料到屋门紧锁着,旁边儿的铣床车间倒是没锁门,可里面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巨大的铣床拾掇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刚刚被使用过的痕迹。我右眼皮突然跳了几跳。 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 这我还真记不清了。我连忙狂奔出楼,跳上车踩油门儿往桐子家赶。 桐子宿舍门口的停车场空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有。四周安静得连片儿树叶也不敢往地上掉。天上正悬着半个黄里透白的月亮。街边有盏路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好像正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彻底罢工。 我在门口上台阶儿的时候绊了一跤,险些就撞上门上贴的纸条。借着街灯我隐隐约约看见那上面写的日期——一月一日早晨八点半。没想到懒惰的美国人也能在新年一大早儿来喷灭蚁药。 灭蚁药!我脑子里好像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电流顺着脊柱一直滑到尾巴骨。 我按了几次门铃,屋里没动静儿。我用力地敲门,还是没动静儿。我干脆使劲儿在门上拍,拍到手都发麻了,屋里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我绕到房子的另一侧,翻过木栅栏,用鼻子紧紧贴着卧室的玻璃窗,睁大眼睛往屋里看。 屋里很暗,模模糊糊的。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我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不是桐子又是谁? 可他既然在家,干吗不开门儿? 我用力拍着窗户喊桐子,可他一动不动地好像根本什么也听不见!我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校园,心里好像有把火,眼看就烧到嗓子眼儿了。我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朝着玻璃上砸,第一次没敢使太大劲儿,因为担心碎玻璃溅到床上伤着桐子,玻璃被石头撞得咚的一响,却竟然没碎。第二次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照准玻璃使劲儿扔过去,哗啦的一声儿,碎玻璃已经撒了一桌子一地。 我顾不得玻璃碴子,爬上窗台儿反手扭开窗户把手,一脚踏上窗前的写字台,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儿立刻钻进鼻子里。我从桌子跳到地上,几块碎玻璃跟着掉落。我两步跃到门边儿,按亮了灯。 和衣躺在床上的果然是他。 他紧闭着双眼,眉关紧锁,周身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快要窒息的声音,脸色比窗外的路灯还苍白。 第七章 危机 1 二十一世纪的头一天晚上,我在S大的校医院里坐了整整一夜。 我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盯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门里没一点儿动静儿,就好像里面根本没人似的。 走廊里除了我,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四周一切都静止着,就好像时间已然停止了。 我很想看一看表,可我把手表落在家里,手机也落在汽车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有个又黑又胖的印度裔女医生走出来,满脸慈祥地对我说:“他暂时没危险了,不过要继续观察,明天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我愣愣地看着她,脑子有点儿发木。过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我用力点了点头,很想和她握握手,可突然发现手心儿里全是汗水。 她问我桐子的入院手续是不是办好了,我忙点头说是。她冲着急诊室努努嘴说:他睡着了,不过你可以进去看看他。 她的笑容有点儿暧昧,不过我可没工夫研究那个。我立刻起身要往屋里走,她却拦住我说: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明天带些必备的日用品来,他也许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桐子正仰卧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咽喉处插着管子,苍白的脸显得格外清瘦。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血淋淋的场面,桐子此刻很整洁也很安静,可我却莫名奇妙地不敢去看他。我扭头走出急救室,在经过胖医生身边的时候,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他会好的! 我却突然鼻子有点儿发酸,感觉好像被人一拳打在鼻梁上。 我在走廊里坐到天亮。护士告诉我桐子醒过来了,我赶紧再进去看他。他微睁着眼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抹了一层朝阳,目光好像刚睡醒的小孩子,清澈见底却有一点儿迷茫。 虽然早知道他脱离了危险,可看见他睁眼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胸口通透了许多。我故意做了个夸张的笑容。我说你丫是猪啊,睡得这么香? 他嘴唇动了动,眉毛也跟着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护士立刻把手放在嘴唇上冲着他“嘘”了一下,然后扭头跟我说:他插着喉管儿没法说话。 我于是连忙向他摆手。他却仍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本来也没想跟我说什么似的。 护士小声跟我说:他需要休息。我忙说我这就走。 桐子还在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我很想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可护士就在我身边站着,所以我只笑了笑,我说你丫好好眯着吧,我外面儿守着。我不知道他到底听明白没有,可他还是把眼睛闭上了。 上午我在走廊的座椅上睡了一会儿,乱七八糟地作了一堆怪梦,好像在被一群人追杀,我好不容易逃到一个什么地方藏着,却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然后我听见她说:快起来快起来,病人不行了! 我腾地坐起来,感觉心脏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 我眼前果然站着个小护士,但她的表情很平静。她说:抱歉把你吵醒了,医生想和你谈谈。 我立刻瞪起眼:病人怎么了? 小护士吃了一惊,马上又笑了。她说:不用着急,病人没事。医生就是要谈谈病情。 我跟着她来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一路做着深呼吸,好让心跳慢下来,省得让医生再当我有心脏病把我也收住院了。 今天换做另一位印度医生。用他浓重的印度口音,背书似的跟我说了很长一串儿,舌头好像在他嘴里扭秧歌儿,我只凑合听懂了“肺炎”这一个词儿。 我说对不起我听不懂,您能告诉我这病严重不严重吗? 他犹豫了片刻,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要想完全康复,大概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另外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看看吸入的毒素有没有对其他脏器造成影响。 我稍稍放心,接着问他要休息多长时间。他说大概几周。我问要一直住院吗?他说那倒不必,明后天就可以拔掉喉管儿,大概一周之内就能出院了。我问出院后能继续上课吗?他说应该问题不大,但必须注意休养,特别是避免再吸入刺激性气体。 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道:一般来说这种灭蚁药的毒性不该有这么大,他平时是不是很容易对许多东西过敏? 我使劲儿摇摇头说:不是!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这几个月都在闻有毒气体! 医生问到底是什么毒气,这我还真的说不清。于是我立刻离开医院直奔实验室。我本来就打算要收集点儿证据,准备到学校去告韩国人违规操作呢! 机械系的实验楼里仍空无一人,韩国人实验室的门也依旧锁着。我在铣床车间的垃圾桶里找到两个装复合材料的空瓶子,擦干净了放在书包里,一个交给医生,一个留给我自己。 我走出实验楼,太阳已经偏了西。我回到车里,手机正在某个角落里狂叫。 方莹大呼小叫地问我干吗一整夜都不接电话,她还从来没对我如此歇斯底里过。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桐子住院了。她这下儿干脆跟花腔女高音似的尖叫起来。我赶忙说他没生命危险,其它的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挂断电话,随即在手机上看到二十五个未接电话。我查了查语音信箱,一共有五个新留言,一个是蒋文韬的,剩下全是方莹的。 蒋文韬的留言就只“唔……不在啊,以后再说吧。”一句。鬼知道什么事。以后再说吧,今儿我实在没精神听了。 2 我回到医院,在走廊的座椅上发现了方莹。她脸色有点儿苍白,眼圈儿微微发红,可情绪很稳定,我猜她已经见过桐子和医生了。 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多亏你救了他一命!” 这话我特不爱听。桐子是谁?我不该去救?再说功劳也不在我。其实还不是她一个电话,催着我去找桐子的?想到这儿我心里突然后怕,甚至很是懊恼。这样想着,我倒有点儿感激她了。我嘿嘿一笑道:“是你老公福大命大认识了我。” 她破涕为笑道:“看你又耍贫嘴!” 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精神好多了,刚才看见我的时候儿还向我眨眼来着。” 我有点儿吃惊:“噢?他刚才还没精打采的。能进去看看他么?” “他刚睡着了……” 小女生面露难色。一转眼,她成了他的专职护士。 我说:“没关系的,让他睡吧。” 勇气_9 “你看,你眼睛通红的,你也回家睡一觉吧?有我在这儿呢。”她微笑着跟我说。 我其实不想走。而且家里打了灭蚁药,我也不能回去睡觉。 可我还是点点头,把桐子的东西都交给她,还有一个空瓶子,我也给她,让她转交给医生。 “真跟这个有关系?”方莹小心翼翼地举着空瓶子看。 “应该有吧?医生说过灭蚁药没这么厉害。” “那咱们怎么办?”方莹把目光从瓶子身上转移到我脸上。 “你说呢?”我问。 “还是等问问郝桐再说吧!”她说。 其实我还真没想问桐子。他能怎么说?我又不是不了解他。可方莹提出来了,我也没法儿反对。我说:“那就问问他再说,不过我觉得,有些事该干就得干,不能前怕狼后怕虎。” 方莹微笑:“我知道。你干什么都是为了他好。” 我还一下子没话说了。 我回到车里,坐在方向盘前发了会儿呆。这件事我也没把握——真把大胡子告了,对桐子到底有没有好处呢? 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学校总不能不处理。最好让系里调解一下儿,给桐子换个实验室,这才是长远之计,继续留在韩国人那儿能有什么好儿? 不过这么做也有风险。万一校方不管,或者轻描淡写地批评警告一下儿大胡子,而且还不给桐子换实验室怎么办?那桐子以后还想轻轻松松地毕业?毕竟就一小留学生,还能真的跟美国最有名的大学打官司?这么说还不如不告,永远捏着韩国人一个把柄,说不定日后反而能好混点儿。 我相信桐子肯定选择不告。而且方莹多半儿也会支持。可这不就等于忍气吞声?我这辈子最不能受窝囊气,小时候花过那么多人,连当官儿的儿子都花了,还不都是为了不受窝囊气? 可这毕竟是桐子的事。得他说了算。而他本来就和我不一样。 我的报复计划眼看要搁浅,胸中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好像生鸡蛋给人吹成了空蛋壳儿,等着被用来画成彩蛋摆在橱窗里。 我抬头看看窗外,黄昏时分,校园显得格外冷清,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那些大树和西班牙式的房子,都好像涂了薄薄一层鸡蛋黄儿似的。西边儿绵延的小山顶上还有个更大的煮熟的鸭蛋黄儿,正忸忸怩怩的犹豫着要不要往山后藏。 突然,路口闪出一片耀眼的光,我眯眼看仔细了,原来是一辆银色的奔驰车。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稳了,急匆匆下来一个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小跑着进医院,根本没留意我的车。 可我把他看真切了。他正是林老板! 他怎么来了?是方莹把他叫来的?可桐子正难受着,这会儿让他看见林老板……我突然觉得不踏实,连忙下车,追着他冲进医院去。 林老板和方莹站在楼道里说话。方莹满脸带着笑,林老板也满脸带着笑。俩人看见我都很吃惊,不过方莹比林老板还吃惊,她说:“你不是回去睡觉了?” 我说:“我睡不着,所以干脆来换你去吃饭。” 林老板立刻说:“哦,你们都去!我留下来可以的。我看着就好!” “不用!”我赶快拦着,“这儿一时半会儿的没人也没事,医生护士照顾的好着呢,也不让咱进去捣乱。我反正没事,来这儿坐一会儿。您肯定比我忙吧?” 我边说边抢过林老板手里的塑料袋儿。一共三大袋儿,份量还真不轻,一袋子水果,一袋子瓶瓶罐罐,还有一袋子热乎乎的该是刚出炉不久的港式糕饼。 林老板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方莹,使劲儿搓着手说: “郝桐怎么样?他醒了吗?” 方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儿异样。她说:“刚刚打过针,现在睡着了。” 林老板“哦”了一声儿,又向监护室里看了一眼。 方莹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对林老板说:“林叔叔,今儿太麻烦您了,要不您赶快先回去吧,馆子里还忙着。” “那……那你今天不回去了?”林老板那架势,好像还真有点儿放心不下。 “不了,我今儿就住这儿。” “住在哪里?”林老板关切地问。 “我有地方儿。您放心吧。再说,就算没有,这位大能人儿还能找不着地方给我住?”方莹挑起眉毛冲着我斜一眼。 “哦,对哦,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事call我?如果要用车的话?”林老板还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说。 “有高飞在这儿呢,现成儿的壮丁我还不抓?”方莹冲我一笑。 林老板抬手挠挠后脑勺儿,有点难为情地看看我,呵呵笑着说:“你看我怎么忘了,高辉(飞)在呢,呵呵,那……我先走啦?” “您慢走!”我和方莹异口同声:我们俩可从来没配合这么好过。 林老板又向我们郑重地点头笑了笑,这才转身走了。 我等林老板的背影从楼道口消失了,回头问方莹:“他怎么来了?” “今儿下午本来就是他开车送我来的,你以为我怎么来的?长了翅膀儿来的?” 方莹口气有点儿冲。我扭头看她,她也正扭头来看我,脸上忽地又有了笑容,声音也甜美了不少: “林叔叔人真的挺好的,刚才他把我送到医院,连车都不下就开走了,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去照顾生意,原来是去买东西去了。”方莹看看我手里的塑料袋儿,又抬眼看我,“你看你,眼睛这么红,真的不困啊?” “我不困。”我突然又想起方莹刚才的话,“对了,我可不是能人,要靠着我,今儿晚上你只能睡我那儿,当然只要你不嫌弃的话。” 方莹眨眨眼说:“呦,睡你客厅啊?” “厨房也成,明儿早上顺便做早饭!”我咧嘴一笑,“哈哈,你说我能么?看在你老公的份儿上,肯定让你睡我房里了,客厅还是归我睡。” 她也笑了:“不用你着急,我早有地方儿了。”说完了冲我挤挤眼,好像那地方并非她的住处,而是印第安那琼斯找了N年的魔殿。 我说:“你要睡医院里?连医生也让你买通了?” “呸,又瞎说,我以前买通过谁?告诉你,我呀……我睡她那儿……”她抬手一指,走廊尽头,有个人影儿正迈着大步昂首挺胸地走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蒋文韬。 我暗暗吃惊——俩人还真成了亲姐妹了? 蒋文韬见了我有点儿难为情,眼角儿朝着走廊一角儿说:“不知道你还在这儿,我只带了方莹的饭……” 方莹嘻嘻笑着说:“就是,看你多多余!” 我说:“好好,我现在真的饿了,而且困得要死,有两位小姐在,这儿肯定没我的事了。我这就走,回家吃饭睡觉。” 我拔腿就走。蒋文韬看了我一眼,我冲她挥了挥手,她连忙点点头。我走得飞快,生怕方莹改了主意,让我把蒋文韬送回家。 3 桐子第二天从观察室转入病房。 方莹天天去医院照顾桐子,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决不迟到早退。要不是病房夜里不让陪床,估计她就整夜睡那儿了。 一周下来,本来就苗条得火柴棍儿似的小女生,自己憔悴得跟病人也差不多了。按说医院的条件绝不需要家属如此严格地看护病人。不过小女生愿意,我是没必要发表意见的。 有方莹在,我就不需要待在医院里。每天只早晚两趟,过去看看桐子和方莹,然后按照方莹的指挥,去给桐子买点儿什么必需品。 方莹一周的食宿,都由蒋文韬负责。早晚接送,一天送两顿饭。方莹跟蒋文韬早成了咬耳根子的好姐妹。按说接送本该是男生的活儿,但校园里安全得很,姐妹俩权当逛街遛弯儿,一路说着悄悄话儿。我陪着走了两回,可总觉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所以后来索性不陪了,让她俩单独行动。都说跟一对儿恋人在一起是电灯泡,其实跟一对儿交头接耳的女生在一起,有时比顶着探照灯还别扭。 桐子拔掉喉管儿后恢复得很快。如我所料,他不同意去学校告发大胡子。这我能理解,可心里总归有口气不顺。我暗下决心,等开了学,我怎么也得给韩国人一点儿教训。大胡子我没辙,可炳湖逃不了,我得让丫小心着点儿,以后别再占桐子的便宜。 开学前一天桐子正好出院。可出院不等于康复。桐子动不动还要咳嗽,有时痰里还带着些白花花的东西,好像洗衣机搅碎的棉花套子。医生说他肺部伤得不轻,彻底恢复需要时间,建议在家卧床休息两周,等身体恢复了再上课。方莹把我从实验室捡来的瓶子拿给医生看,医生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这东西吸多了的确有害,以后要多留意,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U大和S大同一天开学。方莹急着回学校。她提议暂时把桐子带回U大,以便她细心照顾。 桐子犹犹豫豫地不想走。他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因为他不想离开我。我猜他一心想着试验呢,就冲这,连我也不能同意他留在S大。再说这几天小女生的悉心照顾有目共睹,大家都说郝桐果然找了个好女朋友,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 最后小女生一声令下:“你磨磨唧唧地犹豫什么?等医生说你可以上课了,我立刻让高飞把你接回来!” 最近小女生越来越有女侠风范,有时当着我的面儿就急赤白脸地跟桐子说话。不过她本来就是性急的人,这些日子又累得够呛,而且想必耽误了不少自己的事,所以脾气难免变得急躁。 桐子的脸愈发苍白。我拍拍他肩膀儿说:“兄弟,听话跟老婆回家吧,养好了再回来,不就俩礼拜嘛!这儿有我呢,上课试验我都替你盯着,没事就去看你!” 桐子这才勉强跟小女生走了,临走又嘱咐我千万别到系里或学校告状,他说教授以前也说过铣床车间通风不好,是他自己没注意才会中毒,还有他跟炳湖关系也不错。 我说:“得!反正都是你朋友,总而言之是死是活全你自找对了吧?你丫下回抱着那瓶子东西喝下去我也没意见。” 他咧嘴一笑,说:“你去那实验室的时候,别忘了带口罩。” 他的脸很苍白,眼神却很透亮。我心里有点儿发酸,好像空着肚子吞了个柠檬。 我忙说:“得了得了你赶快走吧,你以为我没事吃饱了撑的,管你的屁事?” 4 开学第一天我到桐子实验室门口转了转,发现那间屋子有点儿怪,冷冷清清的不像往常那样热火朝天。韩国人都耷拉着脑袋坐在屋里,好像一群犯了错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的小学生。 我纳着闷儿走回自己的实验室,没想到我们实验室的人也围了圈儿在小声嘀咕,那架势倒是和斜对门儿挺配套——好像同学给老师抓走了,剩下的学生在教室里幸灾乐祸。 我钻进去一听,心里立刻一惊,背上也出了冷汗——就在寒假期间,大胡子已经正式提出辞职,自己开公司发财去了。 这几年湾区的Startup(新起步的小公司)好像刚开盖儿的香槟瓶子里的气泡儿,呼啦一下子往上冒,多少人开了公司或者进了新开的公司,盼到了股票上市,然后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翁。惹得不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学教授也忍不住弃学经商,这在S大的工程院不算稀奇,不过今天居然就发生在桐子身上,让我没法儿不替他担心,而且是特别担心,因为我知道这S大的博士,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我伸直了脖子竖起耳朵拼命听,顺便寻找机会提点儿相关问题。提的时候得带着看热闹的姿态,这样才不会影响了大家的兴致。据说除了少数几个快毕业的学生已经被别的教授“领养”,剩下的全都没了着落。系里别的教授都没多少富余课题或者经费,而且背后有一大群自费生排队等着。S大这种竞争激烈的地方,还没拿到硕士的自费生想要资助几乎不可能——对不起,先白干一年,等教授有了经费又瞧您顺眼再说吧! 不过也并非绝无空缺,我知道我们奥地利老板手里就有个新课题,而且需要雇一个RA(科研助理)。别看那帮韩国人口语不咋样,可消息总是特别灵通,估计这会儿都盯着这个职位了。不过这课题我最了解,空缺的RA算得上半个文职,会不会微积分恐怕还无所谓,可必须是能说会写的美国学生。就连桐子都没希望,韩国人更差得远了。再说即便这空缺对英语的要求不高,我还能不拼死命给桐子留着? 不出我预料,第二天一天,我们实验室就没断韩国人,都是来找我们老板的。可惜老板不在,他们谁也没见着。 到了下午,炳湖居然也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出现了。正巧实验室里就我一人儿,我灵机一动,小时候给人挖陷人坑的冲动又上来了。 我热情地迎上去问他什么事,他把缘由告诉我,一脸的委屈,就好像是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 我假装惊讶,随即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关心地问:那你怎么办啊? 他果然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说……听说你们老板有个空缺? 我面露难色道:空缺是有一个,不过你们实验室好多人感兴趣啊! 炳湖立刻一脸的沮丧。他说:谁感兴趣?是不是桐?那我就没希望了! 我心说就这种人桐子也能把他当朋友?就想着桐要跟他抢饭碗,怎就没问问为什么开学两天了还没见到桐?要不是靠着他做试验,估计一个学期都不出现也发现不了。 我压住肚子里的火气,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唉!我是跟我老板推荐桐了,可老板好像不大满意,说他没做过课题,要找个经验多的。 炳湖立刻两眼聚光,说我做过我一直在做,能不能让我试试啊? 我心想你怎么不提你的课题都是桐子给你做的?我心里越怒,脸上越自如,这功夫是从小练就的,看来终身受益。不过桐子除外,遇上他,我的许多本事都要失灵。 我假装为难不说话,炳湖满脸笑意地说:就帮帮我吧,看在我也是桐的朋友的份上! 勇气_10 我心里冷笑,脸上发麻,胸口发堵,可嘴上却说:好吧,既然如此,我试试看吧! 又过了一天,我给炳湖打了个电话,用兴奋的语气告诉他:你的事还真有希望了,多亏了你最近给你们教授做的实验,我们老板挺感兴趣。 炳湖立刻在电话里欢呼。不过他头脑还有点儿清醒,假惺惺地问我:那你老板还有没有再考虑桐呢?如果有的话,我情愿让给桐。 这话我一听就明白了。他是说既然你老板对复合材料的实验感兴趣,那为什么不考虑桐子呢?我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老板不考虑桐还有其他的原因。 炳湖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儿。 我嘘着声音说:“有些课他没上过。” 炳湖立刻说:真遗憾哪! 他的声音好像在唱歌剧,我可没听出一点儿遗憾来。我说:你耐心等着我老板抽时间跟你面谈,不过千万别去找别的教授,我跟老板说你最喜欢他的课题,一心一意跟他做的。 炳湖会意,在电话里谢个不停,我似乎都能看见他点头哈腰儿的样子。 之后我拖了炳湖三天,他天天给我打电话,我都推说还没结果。直到周五晚上,我说你有时间吗?有的话到实验室做点东西,我老板想看看你做的东西。 我把炳湖带到铣床车间,让他取了配制复合材料的药水。我说做点儿什么吧,我好拿给我老板看。炳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把手机掏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可能需要给桐打个电话,因为有些……有些具体的步骤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我早料到是这样。可我还是气的要吐血!看来我还真算仁慈,要照以前不花了丫才怪。 我说不用打了,桐根本不在学校。 炳湖面露难色道:那能不能等他回来再做? 我说不能我老板明天就等着要! 炳湖额角见了小米儿大的汗珠儿,双手揉搓着说:可我有点没把握,我……我想一次做到最好嘛! 我说没关系你别急,我料到你不会做,所以早替你问过桐了。 炳湖立刻如释重负喜上眉梢,连声说好啊好啊快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冷笑着说不过你别急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炳湖立刻说什么事啊我一定帮! 我举起药水儿瓶子送到炳湖眼前,盯准了他的一双小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出两个词儿:Drink it!(把它喝了) 炳湖翻着小眼睛一脸的迷惑。我一字一句地说:喝吧。你喝了它,我帮你找资助,找不到,我自己的资助不要了让给你! 炳湖这次终于听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瞪圆了一双小眼睛说:Fei,Are you crazy?(飞,你是不是疯了?) 我冷笑一声放下瓶子扭头就走。我心想我没疯,就是有点儿不清醒。我要是清醒的话,早把那瓶东西灌你丫肚子里了。 炳湖提高声音说你这个疯子我要去告你谋杀! 我回头微笑着说那正好,我还要告你谋杀,还有你老板!知道什么事不方便说吗?那是给你这混蛋留着面子呢!不信你可以去校医院打听打听,桐上个礼拜一直住在那儿! 不知炳湖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他反正还是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叨叨,像划了道子的唱片儿,没完没了地:“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我扭头继续往外走,再也不理会他在说些什么。我知道我又干了一件没意义的事,可这种事我从小到大干了不少,不图别的,就图一个痛快! 炳湖自然没告我谋杀,甚至没再去找过我老板,大概是听说了桐子的事,自己也有点儿担心。而且我估计那职位他也不打算再申请了——即便申请到了,跟我在一个实验室也没什么好的。 5 可又让我怎么跟桐子说呢? 这辈子还没遇上过比这更让我发愁的事。 周末我去U大看桐子,一路上盘算了好久,还是想不清楚该怎么开口。我越想越担心,丢了奖学金的人简直就是我自己。 还不如真的就是我自己。 我到了方莹家,跟桐子一见面儿,这压在心上的事我还真顾不上说了。倒不是桐子见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实在不舍得打击他,这一周不见,他的脸好像发面馒头似的胖了一圈儿!我用指头轻轻一戳,软绵绵的简直是被水泡囊了的馒头!我一提,方莹随即也发现了,她大概是每天跟桐子在一起,所以直到这会儿才留意到。 我们立刻把桐子带回S大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内分泌系统功能紊乱。那个印度医生这回可是阴沉着脸出来的,他说大概是吸入过多的灭蚁药,破坏了内分泌系统。 我心想干吗不是实验室的毒素?看来医生也不想给学校添麻烦。我正要开口呢,方莹连忙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还指着医生给桐子看病呢。为了桐子,我只有强忍着。 可如果是我自己,就算回国,我也得把事说清楚! 印度医生又慢条斯理儿地做了一通医学报告,最后终于说了句我能听明白的:除了积极治疗还要好好休息,最好休学一个学期。 按照美国移民局的规定,不注册上课的外籍学生就不能留在美国,所以休学就等于回国。医生当场要开休学通知书,桐子眼看要急,那表情好像斗牛场上被激怒的公牛,不过是头内强中干的牛,空有架势可没多少力气。他以前一激动就脸红,但此刻一张脸却苍白得好像冰雪中结冻的石膏像,只有那发抖的紧咬的牙关,给整个面部带来了一点儿生机。 方莹用又怨又怒又心疼的目光震慑着桐子。桐子却看也不看方莹,把头使劲儿往旁边一扭。方莹立刻小脸儿发白,却不好当场发作,她转而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我看她都成了习惯了。凡是桐子的问题她解决不了了,就会找我。 可这会儿我没时间调解夫妻关系。因为我的嘴就一直没停,我集中唾沫向着医生,死乞白赖软磨硬泡。桐子的老板都辞职了,资助也泡汤了,要是现在回国,想再回来估计比登天还难。 不过这还真有难度,因为不能不把桐子说得可怜,可又不能把他说得太没面子。他毕竟在旁边儿听着呢,而且这会儿正急赤白脸的。一句话说不对,桐子一拍桌子走人,那我还不前功尽弃了? 老天保佑,医生还真是好人,或者是让我给吓着了——没见过我这么死皮赖脸的,反正他是同意让桐子继续上课,但不许负担太重,实验室的活儿就更是能免则免了。临了儿还紧张兮兮地嘱咐一句:一定要按照他说的做,如果出了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 桐子脸上终于舒坦了点儿,我暂时也算松了一口气,可方莹还有点儿气鼓鼓的,好像含冤未报的架势。女孩子的小性子就像生麻疹,只要生了,憋是憋不回去的,迟早还是得都发出来,不然病好不了。 走出医院正好是中午,我们随便找了间快餐店吃午餐。大家好像都没胃口,我心里更是揣着那件迟早要说的事,胸口好像堵着块大石头,压根儿什么也不想吃。 桐子双手托着脸,手指头深深陷在腮帮子里。过了半天,他终于从嘴里憋出一句:“我明天就去上课!” “得了吧,你少逞能!”方莹吐掉嘴里的吸管说。 “不管怎样我都得去!”桐子瞥了一眼方莹,眼神好像是孩子看着唠叨的老妈,“不光去上课,我还要去做试验!” “又是你那破试验!你还知道什么?” 方莹小胸脯开始起伏,声音打着颤,满眼的委屈,眼看就要变成眼泪流出来。 “是破试验没错!可我都做了那么久了,非做完了不可!” “去去去死吧你!”方莹终于发作。她咚地把饮料杯子墩在桌子上,溅出不少可乐。 “死了正好!”桐子也抬高了嗓门儿,“好”字儿一出口,紧接着一阵狂咳。 那咳嗽的声音,扯得我一颗心生疼。可方莹就坐在旁边儿,我能干什么? 方莹先是扭着脸不看他,可后来还是忍不住要看,又生气又心疼似的。等桐子终于平静了,她先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才耐着性子开口: “可那不是你的课题啊,对吧?又不是你的课题,你犯得着这么拼命吗?” “虽然不是我的课题,可我做出门道来了……真的!他们都不了解我的方法,都得靠着我,是吧?高飞?” 桐子突然扭头眼巴巴的看着我,好像被冤枉的囚犯,等着我的证词。 看来不光是炳湖剥削桐子,桐子也真的留了一手儿。当初我还一心想要劝他别让炳湖抢了功劳,看来是我杞人忧天。 可天还是塌下来了。让我怎么开口呢? 方莹也侧目看着我,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脸上,让我觉得火辣辣得难受。 我把脸扭向窗外,他们谁我也不看。我用最普通不过的语气说: “大胡子丫辞职了。” 尽管我说得轻描淡写,可那句话好像噎在嗓子里的核桃,差点儿没卡死我。 “你说什么?” 桐子一脸的迷惑,好像根本没听懂我的话。方莹倒是立刻会意,惊讶地张着樱桃小口,好像白净的小脸儿上开了口井,小得不得了,也深得不得了。 “桐子,你老板他辞职了,你们实验室解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在这种时候注意方莹的嘴。不过这样一来,说第二遍倒比说第一遍容易了好多。 桐子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我呆呆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不小心吞了自己的舌头,噎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 其实我肚子里有好多话,都是事先排练过一百遍的,可这会儿一句说不出来了。 过了很久,他一头趴倒在桌子上。方莹呆呆的不知所措。她抬手想去抚摸桐子的肩膀,却又犹豫着不敢落,秀丽的小手好像一只矜持的白蝴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轻轻地落上去,桐子却猛地坐起身子,惊飞了肩膀上的蝴蝶。 桐子瞪大了眼睛问我:“那学生呢?他的学生怎么办?” 他就像一台老电脑遇到了繁琐的程序,经过片刻的死机,又挣扎着运转起来了。 “嗨!看你丫这德性!有什么大不了的?系里都说要给安排,不过不是立马儿就能安排,也就过一个半个学期吧,韩国人恶有恶报,这是老天助你一臂之力,正好名正言顺地换个老板!” 我尽量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表里不一的事我干多了,可今儿个我有点儿失常。说到后来我毕竟还是把目光挪开了。 其实系里已经给桐子发了信,那信我也拆开看了。信上说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因为系里的经费有限,无法安排资助,请积极联系本系或外系的RA,也可以申请本系的TA,不过系里所有课程的TA已经排满,到年底之前都没空缺,而且还有长长的等待名单,另外因为原教授的经费已经冻结,所以请在一个月内补交这学期的学费。 方莹赶快在旁边接碴儿:“这样就好,没事的,这学期咱先上课,等一两个学期,肯定能找到资助的。” 桐子一声不吭地把脸转向窗外,眼神一片茫然,看不出他到底相不相信我的话。 我跟着他往窗外看。阳光突破了云层,照出窗玻璃上的斑斑点点。马路上正堵车,好像露天的大停车场。硅谷啊硅谷,好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第八章 Money Money! 1 桐子需补交的学费一共九千美元,其中三千来自我的存款,两千来自方莹的存款,桐子自己也有一千,另外三千是我们发动所有的关系找人筹借的。 其实不能说是所有的关系,至少方莹就还大有潜力——依我看,只要方莹开口,林老板恐怕两三万也能拿出来。但桐子的性格我们都了解,所以这件事提都不用提。 为了省钱,桐子退了学校的宿舍,搬来跟我同住。 我把卧室让给桐子,自己睡客厅的沙发。 卧室太小,放不下两张床。桐子要求睡沙发,被我一票否决。他随即表示愿意和我一起挤在卧室的单人床上。我心里有点儿发痒,狠了狠心,撇撇嘴说:跟你睡我失眠。 其实此话不假,昌平一夜早有前车之鉴。 桐子一搬来,Ebby立刻表现出无比热情,左一个帅哥右一个帅哥叫着,一双手好像除了桐子身上就没别处可放。我硬生生把他从桐子身边儿挪开,然后郑重地跟他说:桐的身体不好,医生禁止他吸入太多刺激性气体。 Ebby一下子没反映过来,一脸迷惑地问我哪儿来的刺激性气体。我说香水儿啦,发胶啦,你身上头上抹的都会散发刺激性气体,所以请你自觉地离桐远一点儿。 Ebby从此拉长一张鸭子脸,一连几天撅着嘴,好像吃了多大的亏。学校确有规定,宿舍不可长期留宿他人。可我没觉得桐子搬来影响到他什么,而且当初也是经过他同意的。所以依我本性——他爱高兴不高兴,有本事去学校告我,大不了我换宿舍。 勇气_11 但桐子的脸皮比我薄,占不了别人的便宜。为了让他答应在我这儿白住,我已经费了不少唇舌,所以Ebby如果再找茬的话,桐子脾气一上来,还真要麻烦。所以我容许Ebby每天白蹭我做的晚饭,就为了封他的口。 Ebby连吃了两晚的红烧肉加烧茄子,脸上好歹舒坦了,可隔三差五的,还是会抱怨没法儿带朋友来家玩儿。我心想谁也没拦着你带朋友来,客厅本来就不是你一人儿的。可为了少惹事,我就当没听见。自打桐子搬来,我总觉得身上担负着责任,连本性儿都跟着起了变化。以前听结婚的人抱怨凭空多了责任,我还笑话人家自找,如今看看自己,不仅仅是自找,而且还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可管它呢,到美国这么多年,就数这学期过得最痛快! 说也奇怪,如此又忙又累的日子,居然也能让我觉得痛快。忙是真忙,不是开玩笑的。毕竟多了个病人要照顾,而且这位病人不大寻常,除了衣食住行,学业功课也少不了我帮忙。而且这忙儿还要帮得有水平,不能明目张胆,只能暗渡陈仓。冷静而客观地反思一下,这何止是自作多情,简直就是犯贱。然而天下爱犯贱的人多了,而且个个都像我这样犯得心甘情愿,所以凑合也算人之常情,无须大惊小怪。 桐子服了医生开的药,虽说脸上不久便消了肿,可身体还是非常虚弱,夜里睡觉盗汗,白天无精打采,两个小时的大课上不到一半儿就累,要用手支着额头才能撑下来。身体不好效率就低,效率低了只能加班加点,但加班加点效率就更低,随即陷入恶性循环。可桐子偏偏还要跟自己过不去,非选工程院里以辛苦出名的课——高级C++语言。这门课需整宿整宿地熬夜编程,连计算机系的学生都头大。桐子非说要趁着没实验可做的时候,把这些麻烦的课都上了。 我陪他去机房上机,看他用手撑着头研究程序,撑着撑着索性揪着自己的头发,简直是现代版的头悬梁锥刺股,我真担心他冷不丁晕过去。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让我看看你的作业。看了没两眼我大叫一声你丫真走运,这程序我以前写过!他皱着眉头说我怎么没听说你上过这门课?我说我去年上的。再说我上过的课多了,难道还门门儿跟您汇报?以后你就把我当TA,有问题尽管找我问! 可桐子在学习上一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他N年的同学,他在我面前就更要死撑着。所以他永远不会主动向我请教任何问题,要帮他我只能偷偷帮。 我偷偷买了本儿C++的教材藏在实验室,没事就琢磨桐子的作业;趁桐子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溜去找C++课的助教答疑;我偷了桐子的密码,在深夜偷偷溜回机房,进到他账户里帮着他调程序,经常一调就一整夜,调好以后还要再故意制造一两个小错儿,错误指令还要和先前一样——左不齐就是segmentation fault或者memory leak。等着桐子第二天一脸迷惑地说:昨天大半个晚上,怎么连这点儿小错儿也没看出来?又或者:这我怎么好像记得检查过了,没出现这种错误?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特别紧张。桐子这人我最了解,他的自尊心简直比命都重要,而且尤其喜欢跟我较劲儿。还记得大三那年期末考试的事吧?所以要是让他发现我偷偷帮他调程序,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有几次桐子还真犯了疑心,不过只怀疑电脑出了问题,还没怀疑有人动过程序。我说你丫最近用脑过度,自己写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于是又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幸亏他自生病后脑力的确不如以前。我连忙把打了一半儿的哈欠憋回去,逼着他赶快把编好的程序发给老师,然后跟我回家吃饭睡觉。 有不少清晨,我打着哈欠从机房走出来,太阳还没露脸儿,天是灰蓝色的,空气湿漉漉的,比机房里那股子皮萨饼的气味儿清新得多。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干嘛这么辛苦,累得恨不能当街就躺下,可S大的校园马上就要沉浸在晨曦之中,这将是它一天最美的时刻。于是我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似的等着看自己的成果。回到家,桐子还睡着。我给他准备好早点,他昨晚睡得晚,今儿早上又要早起,不吃早饭是绝对不行的。我这辈子一直以为自己从小打架打成了地道的大老爷们儿,可此时才发现原来性子里还真不缺婆婆妈妈的一面。时间到了,我蹑手蹑脚地进屋。他正用被子蒙着头,两条精壮的腿就露在外面。我索性偷偷关掉床头的闹钟,匆匆给他盖好被子,紧赶着出门儿,替他上一大早的课,帮他把笔记记全了。他睡醒了自然要跟我啰里啰唆,不过我瞪他两眼,他也就没脾气了。再说我帮他记的笔记比他自己记的还全,他要有哪儿不清楚可以尽管问,从小学到大学,我还从来没这么认真地上过课。 * * * 其实我知道,有些事儿,做了等于白做。因为人啊,就只愿意看见他乐意看的,看不见他不乐意看的,或者不关心看的。这些我都知道。 可有一天早晨,我在沙发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正盖着一条毯子,而那毯子上,还留着他的味儿。 我把头蒙在毯子里,好像天就黑了,永远也不会亮,而我呢,也永远不用再起来。 然后呢,有一天黄昏,我和他并肩坐在校园后面的小山上,他冷不丁说:“夕阳真漂亮。如果时间停住就好了。” 我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时间肯定永远停不住。 就好像他永远是我的兄弟。他永远有他的理想。有他的女朋友,以后是他的女人。 他只会朝前走,义无反顾。所以,他的路势必和我的不同。不论我今天做了什么,还是他永无机会报答我更好。 我只能使劲儿看两眼那夕阳,任由它把眼睛灼疼了,把眼泪都灼出来。 2 每逢周末,方莹总能搭到顺风车,来S大看望桐子。 她一来,桐子就彻底由她托管。宿舍里我待不住,难免要和蒋文韬一块儿去看场电影,可往往是电影开场没五分钟,我就先呼呼大睡。不过这可不能怪蒋文韬的沉默,更不能怪好莱坞大片儿的无聊。只能怪我实在太困,电影院里不论是光线还是座椅,对我都是难以抗拒的催眠剂。好在看电影算是比较独立的娱乐方式,即便没有我的参与,蒋文韬也不会一点儿收获都没有。但愿我没打呼噜,那样倒真要让她难堪。不过爬山那种活动我还是尽量避免。自打过新年,她常常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藏着心事,呼之欲出。我可不想跑到深山老林里,那种地方有太多时空的空白,需要用语言来弥补。 也有方莹忙得来不了的周末,这种周末我就得照顾桐子。我跟桐子在一起的时候,蒋文韬是难得露面的。不知她心里怎么想,我也懒得去仔细琢磨,有空的话得逼着桐子到外面走走,医生说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不过桐子对散步的要求也很苛刻,不能太远——怕浪费时间,不能太累——身体受不了。S大后面的小山他爬不上去,湾区大部分的公园儿都被他否决,只有金门桥头一处面海的悬崖是他比较喜欢去的地方。 那悬崖底下就是太平洋。他常一个人找块儿石头坐了,不错眼珠地看太阳下山,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崖下海浪撞击石壁发出的轰鸣倒成了他的催眠曲,让他睁着眼睛进入深度睡眠了。 这些日子桐子的确变了。变得忧郁和沉默了不少,常常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什么看,眉心拧成个大疙瘩,好像一直在考虑着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没考虑,或者根本就在睡觉,正做着一场白日梦。 我任由他发呆,并不去打扰。以前听谁说过,发呆也是休息。但愿这是真的。 最近桐子的脾气也不大好。人人对他陪着小心。尤其是方莹,脾气收敛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麻疹”说发就发。这点儿还真让我佩服——看她以前泼辣的样子,没想的她如此能屈能伸。 当然桐子也的确有他心烦的理由。一转眼阳春三月,冬季学期已过了大半儿,奖学金却全没着落。其实不光他没着落,他们实验室那帮体壮如牛的韩国人,到现在还四处给别人白干呢。 桐子也想着找地方“白干”,被我和方莹两票否决。我说就冲您手无缚鸡之力,跟人教授一现,全系还有谁敢要你? 桐子阴沉着脸不说话。 我说要不然咱申请一下儿别的学校?去年你不只拿到S大的录取通知书吧?现在跟他们联系联系,应该还能拿到资助? 桐子还是不说话。 我说不就一S大吗?有什么舍不得了?这话我说的有点儿冲,可我觉得我挺有道理。人有时候就得懂得取舍,哪儿能十全十美呢? 桐子却抬头问我:要是我去饭馆儿打工呢? 他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酸,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让我咽回肚子里。 他就像个孩子。他心里想的脸上写的全都像个孩子。而我一直在干的,就是狠着心敲碎这孩子的白日梦。 可不敲能行么?到饭馆儿打工的主意离不离谱?饭馆儿里有哪样活儿是轻省的?就算有饭馆儿乐意雇他,我还不得陪着他一块儿去,我不去方莹也得去,还不够我们折腾的。 我说:这样吧,饭馆儿以后再说,咱先在学校里找找看。如果能找到图书馆的工作就最好。也许再弄两个家教兼职,顶多我也跟你一块儿兼职,我这儿每个月还有一千多收入,再东拼西凑地借借,下个学期的学费也该有个着落。过了下学期就放暑假了,不用上课不用交学费,你爱上哪儿打工就去哪儿打工,爱怎么挣学费就怎么挣学费。 他好歹冲我点了头。我立刻去找了份当天的校报。然而报纸上的招工广告寥寥无几,更找不着什么适合桐子做的,那些实验室助理图书馆助理的空缺,就好像机或者胶水瓶儿,你不用它的时候总在眼前绊拉,等你用它了,就不知都藏哪儿去了。 桐子干脆主动打电话到各大小图书馆,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No。不是不能雇用外国学生,就是压根儿不缺人。桐子脸上发紧,我赶快又照着家教的思路努力,在网上发了些帖子,还在当地报纸上登了条广告,内容大意是: “想让您的孩子成为S大的高材生吗?先让S大的高材生成为他的家教吧!” 没出两天,我果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本地某中学生的家长打来的。我连忙带着桐子去面试,那是一对儿忠厚老实的美国夫妇,男的是卡车司机,女的是超市的出纳。俩人有个喜欢电声乐器的儿子叫Justin,十四岁了还以为一百元的东西打八折后是九十九块八。 我昧着良心跟Justin的父母说:Justin这么喜欢电声乐器,也算对电子这一行有兴趣,以后说不定能成个很棒的电子工程师呢! 这对夫妇虽不大清楚电子工程师和电子琴维修工有什么区别,可绝对知道在硅谷电子工程师有多吃香。他们听罢立刻两眼放光,俩人两辈子的期望都落在眼睛里。超市出纳拉住儿子的手大声说:是啊我也觉得我们Justin挺聪明的,就是现在中学生的课程太难了。有你们帮忙Justin就有希望了,对了请问您二位到底是谁要做家教呢? 桐子正巴巴地看着我。我说当然是这位,桐,他可是S大真正的高材生! 桐子的表情有点儿紧张,而且又咳嗽了两声儿。我知道他一直使劲儿憋着,所以这么半天才咳了两声儿。 卡车司机有点儿半信半疑,转头问我那您干嘛来的? 我说我们是一个由S大的高材生所组成的团队,致力于向湾区的好学少年提供高质量的家教服务,而我呢,就是该团队的负责人,我们很重视每位客户,所以每次我都要亲自上门。 司机夫妇恍然大悟,随即一脸的敬意。我连忙趁机又夸了桐子一番,什么五岁上学,十四岁夺得物理竞赛第一,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类,这些用不着瞎编,事实就足以让司机夫妇目瞪口呆,对桐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桐子的第一份家教终于谈妥。四月一号愚人节上第一节课。每周三节课,每节课30美元。回家的路上,桐子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周做20小时的家教,一个月就是两千四,三个月就七千二,这春季学期的学费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桐子越算越乐,我也跟着桐子乐,好久没见他这么放松了。虽说每周20节课就相当于同时接六个家教,这也跟白日梦差不多,可无论如何,几个月以来,总算有点儿让人高兴的事了。是不是该买瓶儿酒?车子正经过超市,那里面就有酒卖。桐子身体不好,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灌他。光为了这点儿小事就买酒,恐怕有点儿小题大做,要是过生日——生日!竟然差点儿忘了,今儿几号?三月二十六,明天三月二十七,不正是桐子二十四岁的生日? 看来酒是一定少不了了。 桐子十八岁的生日,是我跟他在Q大宿舍里一起度过的,感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转眼六年了。这六年又发生了多少事? 说多也不多。六年前,我俩是同学,现在还是同学。六年前我俩身无分文,现在也还是身无分文,六年前我俩住一间屋子,现在也还是住一间屋子。怎么就应验了当初我说林老板的话——绕着地球走了一大圈儿,可好像又回到起点了? 3 第二天礼拜五,我抽空去了趟超市。那儿的红酒有太多种,我到美国之后很少喝酒,所以也不知道该买哪一种。货架上有一排细长颈的酒瓶子特别漂亮,看看价码要三十多美元一瓶。桐子最喜欢漂亮的酒瓶子,我有点儿犯犹豫。要照以往这不算什么,可现在财政紧张——桐子的学费和医疗保险,我俩的生活费,外加Ebby每天晚上白蹭一顿饭,三十美元绝不能算小数目。 但生日一年才一次。而且前一段儿太背,这一段儿又太苦。难得这两天桐子心情不错,买!三十也买! 索性今儿也不做饭了。我去附近的一家四川店打包了几个桐子爱吃的辣菜,又去BLOCK BUSTER租了两盘录像带。到图书馆接桐子的时候儿,天色已经全黑了。 桐子正钻在书堆里,额头上亮闪闪地发着汗,好像刚打过蜡的漆木雕刻。 我说快跟我回家,他说这么早再看一会儿。我说今儿必须早点儿回家。他问我为什么,我用那瓶红酒隔着书包在桌子底下戳了戳他腰眼儿,他躲闪着说那是什么?我说你回家就知道了!他说你到底耍什么花样?我说你丫真白痴,今天几号了?桐子恍然大悟,抬手摸摸后脑勺,眼睛眯了眯,叹口气说:唉!有什么可过的。 我瞪眼:装孙子是不是?都给你费心操持好了,反倒要拆台是怎么着? 旁边儿有人抬眼看我。可这也算不得大声喧哗。我继续用瓶子捅桐子,他扭着身子咧嘴一笑,说岂敢我实在是感激涕零。 瞧他那坏笑的样子!眉毛弯弯着,眼睛忽闪着,嘴角拉着又长又深的褶子。我可真是有日子没见了!我说:知道就好,还不赶快拾掇?看我今儿晚上灌不死你。 桐子在图书馆里又磨蹭了一会儿,出来已经八点了。今儿的生日晚餐本来就隆重,比平时的晚餐晚也不要紧。而且过了饭点儿,Ebby估计已经走了。记得他说过,今晚他要参加什么Party。Ebby不在家,正好可以跟桐子一起看看录像。有大半年没在家跟桐子一起看电影了。 可赶上走背运的年头,就是喝凉水也塞牙。 一到家门口儿,我就有一股子不祥的预感——门口的停车场平时这钟点儿停不了几辆车,可现在却差不多停满了。我们住的那栋小楼里,还咚咚咚地传出迪斯科鼓点儿来。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我简直没一下子昏过去。 屋里挤满了人,看这架势,Ebby说的Party不在别处,正好就在我们宿舍!不过以往他开Party绝没来过这么多人。除此之外,今儿晚上与往常还有点儿不一样——怎么还有个女人? 这时,那个穿露肩白旗袍,烫了大波浪的妖艳女人也发现了我们。她立刻扭动着水蛇腰,慢条斯理儿地向我们走过来。她脸上起码扑了半斤粉,白得如同日本艺妓;唇膏大概也用了两三管儿,嘴唇儿红得像刚咬了谁一口。 她边走边拖长了声音说:Hello——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好像旧金山码头上的海狮在叫。我再仔细一看,她脖子上还有座“积雪的富士山”,估计粉上得太多,时刻有雪崩的危险。 她向我伸出手,不像是给我握的,倒像是冲着我肩膀或者胸脯来的。我赶紧倒退一步,用英语问:“你是谁?” 她对我的防备似乎并不介意,娇滴滴地应了一句:“叫我Maggie好了。你是谁呢?” 我立刻后脖子发麻,脊梁骨发凉。我想说你算老几啊我就告诉你,可我担心用英语表达不清。正在这时,我突然又听见经历青春期的鸭子叫声——Ebby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冒出来,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说: “飞!你来啦,Maggie,这是飞,我的Roommate啦,哦,还有这位……”他飞快地绕过我,“这位是桐,飞的好朋友!” Ebby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补上一句:“非常非常要好!”边说边冲着Maggie挤眼。Maggie则下巴一扬,冲我会意一笑,然后轻声问:“你们需要些什么?” 这时屋里有不少人都往这儿看。我简直别扭极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在人群里裸奔。我大声儿回答:“我们不需要,这儿我熟!” Maggie又是一笑,跟Ebby讲了几句越南话,听着就像小媳妇闹肚子,边说还边向我和桐子眨眼睛,然后终于转身走回屋里去了。 轮不到我问,Ebby已经连珠炮似的:“Hey 真巧你们二位帅哥都来了,猜猜今天是啥日子?今天是我Birthday呢!” 我大吃一惊。他年年过生日,我怎么从没注意到,竟然和桐子是同一天?我说:“是吗?去年我怎么不记得你今天过的?” Ebby立刻嗲声嗲气地说:“人家庆祝生日,总要挑大家方便的日子吗。以前我总是挑weekend的,不过这次朋友们不同意啦,大家要求在right day(正日子)庆祝!不信你看我passport(护照)。哎呀今天来了不少朋友呢!你看多热闹啊!飞你不介意吧?” 我可真要晕了——这哪位神仙想出来的?让Ebby的生日跟桐子是同一天?这俩人也相差太多了,身上两万多基因没几对儿相同的,看来质量守恒果然是个宇宙公理——同一天出生的人也得占据不同的极端,这样平均起来气场才能守恒。 我想说介意,可Ebby根本没准备给我机会。他自顾自地飞快往下说:“哎呦好给面子哦,KissFire的老板Larry马上也会来呢!” KissFire的老板也是越南人,而且还跟Ebby关系不错,这我早听Ebby说过。我问:“今儿晚上不用看着店?” “就来坐一下嘛!是人家的生日喽!”Ebby眼睛向上一翻,“再说现在还早,KissFire要到十点以后才热闹呢!” 我指指地板:“那这儿要热闹到几点?” Ebby立刻又小嘴一噘:“人家Bday啦,多久都不方便请朋友来了,就这么一次,once a year(一年一次),玩久一点Ok?” 勇气_12 桐子用手指头轻轻戳我的胳膊。我知道那是让我别干涉人家的Party。我连着叫了一串OK,转身跟桐子往卧室里走。客厅里的交谈声好像突然变小了,我感觉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看。 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怪味儿。各种牌子的香水儿混在一起,又一次验证了一加一不等于二的道理——简直等于一百!比灭蚁药厉害得多,估计就连大象也能熏晕喽。 我快步走进卧室,桐子紧跟着我。我反手锁上门。屋子本来就小,给家具和桐子新搬进来的箱子堆满了,地板上没剩多少地方。 桐子一屁股坐在床上,睁大了眼睛问我:“不打算去客厅里看录像了?” “要去你去,群魔乱舞,够你看的。” “你不会是都看腻了吧?”桐子鬼笑。 “我呸!向毛主席保证,跟他做roommate两年多,这场面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本是小时候不知从那儿学来的口头语儿,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要一着急就把他老人家搬出来。 而桐子好像并没有把我的保证当回事。他憋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个不明不白的问题: “他们都是什么人?” “越南人呀!” 桐子“噢”了一声儿,这次他没刨根问底儿,可好像突然有了心事,若有所思。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主动出击。 “坦白吧!” 桐子劈头盖脸的一句。 我心里一抖,还好,我没脸红,他也没一直盯着我看。屋里太热,我有点儿要出汗的意思。我反问:“坦白什么?” “我告诉你了那还叫坦白?……哈哈”他突然咧开嘴笑。 “你大爷的,审犯人呢?” 我一屁股紧挨着他坐,手底下没忘了扶着书包,那里边儿还有一瓶三十美元买回来的红酒。 他没往旁边儿躲,就让我的肩膀儿挨着他的。 “Ebby呀,他……是不是……” 桐子突然有点儿结巴。 “这也用问!白痴都能看出来!” “真的?那他这些朋友呢?” “这我哪儿知道?你干吗不自己出去问问?” 桐子闭住嘴想了想。突然说:“其实也没什么。”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一动,好像春蚕在茧子里伸了个懒腰。我问:“什么没什么?” “是没什么。又没碍着你。”桐子突然冲我鬼笑,“不会真碍着了吧?” “当然碍着了……你看今儿晚上,不让人安生吧?”我嘴上虽硬朗,可心里却好像摸着石头过河。 “不只这些吧?呵呵” 他还咧着嘴,我真想把他摁床上。 “你丫到底想说什么?” “没让……没让人吃过豆腐?”他冲我吐吐舌头。 “你大爷的!” 我猛扑过去,抓住他双手。他来不及躲,一下子就被我压在身子底下。 他以前就未必能打得过我,现在更不是对手。他的身子热乎乎的,我能感到他周身在轻微地打颤,不知是想笑憋着不笑,还是想骂什么骂不出口。 他身上还是那股子我熟悉的气味儿。 我的心脏咚咚地跳。客厅里的摇滚乐也遮不住似的。 他终于出了声——一阵狂咳。 我赶快从他身上跳起来。他却缩在原地,咳得惊天动地。我连忙帮着他摩挲脊背,他脊背热乎乎的,有点儿烫手。 等他喘匀了气儿,我们俩都沉默了。 门外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我说:“咱们甭挨这儿待着了。” 我俩溜出卧室,穿过走廊和客厅。还好这次没多少人注意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欲盖弥彰。 我正要开大门,门竟然自己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黑瘦黑瘦的亚裔,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 他眼睛又小又圆,严重塌陷在眉毛底下,正好聚光。两道目光直逼我眉心。 我坚持和他对视。我从小就喜欢跟眼神儿阴的人较劲儿。 他却微微一笑,示意我们先行。 我侧身出门,耳边立刻一阵阴风,夹杂着一股子雪茄的臭味儿。我回头再看,见他扎着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我不喜欢男人扎辫子,多少会显得有点儿脏。桐子正和他擦肩而过。那家伙随着桐子侧目,然后索性回头。直到Ebby尖叫着从屋里奔出来:“Larry!哦我的上帝啊,我太高兴见到你啦!” 这位大概就是KissFire的老板。看来桐子的确不凡。阅人无数的酒吧老板居然也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他看。 我随口说:“你去KissFire作Waiter估计问题不大!” 桐子问:“他真是那儿的老板?” 我答不知道。 他不再说什么,只并肩跟着我往汽车方向走。屋外的空气比屋里新鲜多了。就隔着一扇门儿,好像从前门大栅栏烟熏火燎的小饭馆儿,一下子就到了香山的山顶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抬头。天是红的,没有月亮。S大的钟楼顶上亮着灯,昏昏暗暗的,好像夜空破了个窟窿,什么人正躲在后面,用一只红红的眼睛往外偷看。 4 我和桐子开车上山,找了片稍微宽敞点儿的地方停了车。再不吃饭我就饿死了。本打算在车里吃,可车里地方太小,我们于是下车,找块石头坐着。 三月底,雨季还带着小尾巴儿。今晚没下雨,可天上云很重,一片红通通的,好像黑板上洒了一层红粉笔末子。 我把红酒开了。可我们没怎么喝。倒不是因为我担心要开车,主要是瓶子里的酒实在比瓶子差得远。 什么都能凑合,惟有酒,不能将就。再说今儿晚上有点儿扫兴。我索性把酒倒了。 桐子倒没怎么不开心。他要留着酒瓶子,他说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问他能有什么用,他说如果自己哪天困在孤岛上,可以写张纸条放在这瓶子里,让它漂着去找救兵。 我说没事到孤岛上去干吗? 他微微一笑,没吱声儿。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带着天真的表情。 好久没见他这样了。其实他才二十四岁,天天都这样也没什么。 我猛地想起他以前给我讲的故事。我说:“小心别让海怪把你吃了!” 这深更半夜的,说完这话,我自己还真有点儿后背发凉。 他抿住嘴,不说话也不笑了。 我狠命吸了口气,又说:“那你还得到哪儿都带着。” “嗯?”他没听懂。 “我说这个。”我指指他手里的瓶子。 “那是。你送的嘛!” 他又笑。不过跟刚才不同。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嘴角和眼角都仿佛在说话。我胸口发紧,好像也有要得肺炎的趋势。 不过要是能老让他这样儿看着我笑,就算生一次肺炎也没什么。 可好景不长。我手机突然响了,真会挑时候。尖锐的电话铃儿,好像往死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把这春夜的涟漪彻底击碎了。 今儿本来就是桐子的生日,我早料到方莹会打电话找他。打到家里找不到,自然就要打我手机。这原本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电话一来,我就准备着独自欣赏夜色吧! 桐子好像佛祖脚底下的小妖,被一掌打回原形。 他拉长了脸,抱着手机焦虑地四处乱走。渐渐地步伐慢了,最终停靠在汽车的另一侧。 我随手用石头在地上挖了个坑,好像小时候的陷人坑。我又把坑填了,回头看看桐子,他还靠着汽车聊着。我这才发现汽车的边灯一直没关。 我钻进车里关了灯。 我不光担心汽车电池的电跑光了,而且的确不喜欢让车灯照着。我上辈子说不定是只兔子,夜里在野外,坐在亮处反而让我不踏实。 车灯灭了,桐子似乎也一下子自在了。他弓着脊背从汽车的一侧绕到另一侧,胳膊扬着,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仰起头,有紫红色的夜空作背景,他有点儿像皮影戏上的角儿。 难道他上辈子也是一只兔子? TZ的悲剧。不知怎的,我又想起这不吉利的玩笑,后背不禁微微发寒。 桐子突然坐进车里,把手机丢给我,脸上还带着怒色。 我有点儿吃惊。小女生有日子没跟桐子吵架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看着窗外不说话。 还没等我再问,手机又响。 又是方莹。我要把电话递给桐子,他皱眉摇头,那意思是不准备接了。我只好对方莹说:“桐子这会儿不大方便,要不你一会儿再打? 方莹却在电话里发作了:“我……我都是为了他好!他拽什么拽啊? “呦!那混小子又咋啦?快告诉他大哥,看我不替你抽他!”我插科打诨儿。两口子吵架,我还能怎么着? 方莹倒噗嗤一声乐了,可乐了没一秒又立刻严肃起来:“你问他自己吧,没见过这么小心眼儿的男人!我……我……” 她连着“我”了好几声儿,下边儿的话好像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儿里。 “我……我能有那么贱吗?”终于脱口而出,话音儿里还带着点儿要哭的意思。 “别别,别介啊,谁呀?谁敢这么说我弟妹?不想活了?” 小女生又噗嗤一声儿,可这回憋住了没乐出来,静了片刻,终于又吸起了鼻子,抽抽搭搭道: “你说……他老这么冤枉人,神经质,叫人怎么办呢?我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人为了谁啊?再说了,这回林叔叔给我打电话,人家主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儿,根本就不是我先提的!你说人要不是真的关心他,干吗没事打电话问这个?我……我再也不管他的闲事了,爱干嘛干嘛去吧!” 我瞅准了她换气的空儿,赶紧说:“也好,你先歇着,让咱先替你劝劝孩儿他爹?” 勇气_13 “真讨厌你,人都这样儿了,还拿人开心……” 小女生还是破涕为笑。 我收起手机,扭脸去看桐子。其实我根本没想劝他什么,可他却主动说道:“没什么好劝的,别想让我跟姓林的要钱!” 他还来劲了。这我倒要说说:“他的钱不是钱啊?” “可我不能把自己老婆卖了!” “你丫神经病吧?人说要买你老婆了?你老婆就那么人见人爱?” 还是第一次听他把方莹说成自己的老婆。我整天把她说成他老婆,可听他自己这么说,我心里还真别扭。 他哼了一声儿,白了我一眼。 “你丫还别不信,姓林的真就是一农民,你以后多见见他,就知道了。” “你就是看不起外地人!” 桐子居然来了这么一句,倒把我给气乐了。我说:“好好,我他妈的还种族歧视呢。你了不起,你丫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我发动汽车引擎,摇下车窗。 车窗外面是漆黑的山林,远处山下硅谷的灯火在树缝子里若隐若现。 夜色好沉,但睡不着的生灵仍然太多。偌大的山林,多了我和桐子这么两个,未必算的上什么。 5 第二天,实验室里又有了新消息,说有俩韩国人因为找不到资助,索性退学工作去了。据说公司都还不错,一个是底特律的通用汽车,安全舒适的“养老基地”;另一个是某个新成立的小公司,百万富翁的摇篮。发布消息的家伙话里透着羡慕,听众也难免要表情丰富。毕竟是一帮子外国学生,心里除了牛顿和爱因斯坦,给汽车洋房和美国绿卡也留着不少地方呢。 我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这让我突然心跳加速,跳得好像砸夯机,连带着屁股都有点儿坐不稳当。 我打开电脑,立马儿动手写起来:S大机械工程硕士,成绩优异,精通某某某某软件和技术,做过某某某某科研,上过某某某某课程,参与过某某某某项目…… 写完了简历,我立刻又到job.上找了找和我对口的空缺职位。多是不多,不过还真有两个。一个是通用电气,远在纽约州,这我不感兴趣;另一个是家小公司,就在Mountain View,距离S大开车不过一刻钟,而且更令人兴奋的,那还是家Start up,专门给生物公司设计和生产试验仪器。 我立刻发了份儿简历过去,浑身兴奋得直冒汗,可肚子里隐隐约约地有点儿不踏实——毕竟念了快二十年的书,真的就这样辍学?跟爹妈怎么说?跟奥地利老板又怎么说? 不踏实的感觉迅速扩大,很快收复失地,把兴奋赶得无影无踪。 我安慰自己:反正只发了一份儿简历,难道就真的能找到工作了?就算硅谷经济再好,可也没好到这地步吧。 一切听天由命,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突然听见老板叫我,赶忙把浏览器关了。奥地利人正笑眯眯地走过来,胖脖子上荡漾着一圈圈儿的纹路,慈祥得让我恨不得管他叫爷爷。 老板微笑着问:“飞,上周叫你写的科研报告写好了没有?” 我心里一惊,后背见了冷汗。老板上周布置的工作早让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强作笑容道:“还差一点儿,明天——不,后天一定交给您。” 老板微微皱了皱眉:“飞你可要抓紧,这学期好像有点儿放松了。” 我立刻两颊发热,心里发慌,好像偷东西给人抓住手腕子。 奥地利人绝对是好心肠的老板,转脸儿的功夫,他又眉飞色舞道:“其实我今天还有个好消息!我向一个国际研讨会提交了你的课题,这次说不定会得奖!你再抓紧一些,争取夏天就把Qualify(博士资格考试)通过了。九月份跟我去巴黎!这可是个非常有份量的研讨会,若不是你的课题很有独到之处,而且你做得又非常好,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 他冲我挤挤眼,好像我明天就要站在领奖台上,后天就能毕业,大后天就要去世界最好的大学做教授。 老板临走又嘱咐了一遍要抓紧时间。我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可心里却突然觉得有点儿委屈。这两天一共睡了没仨钟头,这会儿睁不开了。这学期我可真没闲着。 我趴在桌子上闷头想了想,确实,这学期没做什么试验,老板的事也是应付的多,卖力的少。他就是指着鼻子骂我,我都得心服口服。可这学期都忙什么去了?做饭?记笔记?编程序?把自己累了个死去活来,我亏不亏? 我越想越心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老板,对不起爹娘,甚至对不起我自己。巴黎开会的事有谱吗?科研得奖有谱吗?毕业当教授有谱吗?不管有谱没谱,那总归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我自己的前途有关。我恨不得一个礼拜不睡觉,立刻把这学期没做的实验都做出来。 倒是刚发出去的那份儿简历,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晚上回到家,方莹在厨房里忙活,桐子跟在旁边儿当小催本儿,我这才想起今儿又是礼拜五了。 桐子和方莹虽没什么话,可动作里透着和谐,昨晚电话里吵的架,看来早就风吹云散了。 Ebby也在客厅和厨房之间遛着弯儿,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同时有一句没一句地没话找话说。他最近总是很早就跑回来,生怕误了饭点儿吃剩的。 有方莹在,晚饭自然比平时丰盛。四菜一汤,外加方莹特意炸的春卷儿。 方莹解释说今晚算是给桐子补过生日。Ebby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真没想到,桐的生日竟然和我是同一天!”说罢就要揽桐子的脖子。 我一把架开Ebby的胳膊。Ebby冲我翻了翻白眼儿,嘴里连珠炮似的继续往下说:“那天晚上的生日Party多热闹,桐真该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庆祝!”。 我说你们的Party太高级,你朋友更高级,我们可不敢高攀。 不知Ebby听没听懂我的意思,他反倒尖声笑起来,浑身扭动得好像挨了大力金刚指,每根骨头都被捏成一寸一寸的。他边笑边说:“他们哪里高级?就是比较时尚而已,其实他们都很喜欢你们,特别是Larry,就是KissFire的老板,他可从来对谁都看不上眼的,昨晚却一直跟我打听桐,哎呀啧啧啧……” 方莹在旁边支棱着耳朵满脸狐疑。我两颊发热,桐子脸上也变了色。我赶快岔开话头儿,大声地宣布桐子做家教的消息。方莹立刻就乐了,飞速地在桐子脸上亲了一口,桐子歪头躲可没躲开,脸立刻变成猪肝色。 Ebby尖着声儿起哄,小女生脸也发了红,可毕竟是方莹,一抬眉毛,硬做出一副“怎么着吧”的样子来。我本想借题发挥,拿他俩开开心。可忽而又觉得意兴阑珊。我脑子里突然晃出KissFire老板的那双病猴子眼,并不在什么醒目的位置,而是藏在某个阴暗的犄角旮旯里,好像黄昏时街牌子上的字,不专门去看,总感觉到它的存在;可盯着它看,却又看不清楚了。 吃了晚饭,Ebby照例要去酒吧狂欢,而我呢,也照例要出门儿,把那间早就插不下脚的卧室留给桐子和方莹。今儿我用不着思考该往哪儿去,方莹早给我安排好了——她跟蒋文韬通着电话,当着我面儿说:“文韬姐啊,高飞又要被我们轰出去了,呵呵,你收留不收留他啊?” 我高声叫:“你甭替我操心!” 方莹用手捂住话筒,挤眉弄眼儿地跟我说:“人家没意见!呵呵,你就快着点儿去吧,记着早点儿回来啊,我还得过去睡觉呢!” 方莹每次来,必到蒋文韬家睡觉。我说这是多此一举,小女生却说:要不然我睡客厅你们俩睡屋里?我说你不怕深更半夜的Ebby带什么人回来?小女生吐吐舌头说那我还是去文韬那儿睡,正好儿跟她聊聊。 照我说这就落了那句老话儿,既要做什么又要立什么。桐子又不是没去U大住过,那会儿桐子还刚出院,我就不信她能让桐子睡客厅,难道桐子还能让她睡客厅? 爱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就算去蒋门神那儿睡我都没意见,可别老把我也折腾进去。腿长在我身上,我爱找谁就找谁,难道离了方莹地球还不转了?为这个我给了她点儿脸子看。我咬牙说了一句“真让您费心了”,转身儿就出了门儿,听她在我背后喊:“哎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我可是为你们……” 我“咚”的一声儿把后面的话关在门里边儿。 不过我还是去找了蒋文韬——总不能让人挨家白等着。 我们又去看了两块钱一场的过气儿电影儿。新上映的片子我可看不起,一张票九块,俩人加起来十八。爆米花儿我们舍不得买,饮料则是不用买——蒋文韬偷偷带进去两罐子可口可乐,电影开演了才鬼鬼祟祟地打开喝。然后整整一晚上她就把那罐子放在嘴唇儿边上,这倒省得讲话了。今儿晚上她又穿了裙子,裙子上的褶子好像也不见了。她眼睛始终盯住电影屏幕,头一动不动,以至于从她那付大眼镜儿上也能看出电影的情节来。电影再无聊,也能把那眼镜片儿照得跟万花筒似的。我好歹坚持着没睡着,算是对得起她的裙子。 看完电影儿我们开车回家。先到我家接桐子和方莹;再到蒋文韬家把方莹和蒋文韬卸下,最后我和桐子开回家。四个人一辆车子,几乎每个周末都进行着同样的搬运,就好像小时候玩儿的华容道,里面那个四四方方的关羽,挪来挪去挪不出手掌大个塑料小盒子。 第九章 心血来潮 1 桐子当了两回家教,回来兴奋得不得了。他说这活儿白痴也能干,就跟掰着手指头教数数差不多。这种工作再来十个八个他也应付得了,他准备到报纸上多发点儿广告。 我早料到Justin不但成不了电子工程师,估计去商店卖电子琴都有困难。报纸上的广告我早发了不少,可除了Justin家,还没接到别人的电话。看来全湾区的Justin并不多,而且世界各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硅谷最不稀罕,大街上随便一抓就一大把,所以桐子未必真的紧俏。 再说期末眼看就到了,期末考试是不能完全不准备的。而老板的谈话让我实在不好意思不认真努力地做试验,另外桐子的C++有个期末大作业,难度系数超高,估计在我认识的所有C++高手能力范围之外。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烦心的事,都赶在期末的时候来凑热闹,比如拿了交通违章罚单得去学交规,汽车油灯亮了得换机油。 添乱的事还不止这些——大清早地一进实验室,我竟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某生物机械公司的老板打来的!我心说生物公司的找我干吗?过了一秒钟猛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立马儿出了一后背冷汗——还好让我接到,当初不知脑子到哪国遛弯儿去了,怎么简历上竟然留的实验室的电话? 电话里那位老板自我介绍,说他是犹太人,公司规模不大只有50人,可前途远大而且很快就准备上市。 我说我是中国人,学历不算高也没多少工作经验,可信心十足希望以后能像他一样事业有成。 其实我根本没想要这份工作。我这人不论有没有诚心,事情只要做了,就总想做好,不能输给人家。我爸早教育过我,事事要强未必是好事,特别是心术如果不正,要强只有一时之快,以后的苦头还长着呢。时隔多年回头想想,俺爹这话还真有道理。 犹太老板废话不多,稍作寒暄就言归正传,在电话里一口气考了我一堆中学物理,什么A和B同时从两点相对出发,加速度各是多少,加速了多少秒,过多久能在什么位置相遇。虽说我昨晚又溜进机房帮桐子编了一整夜程序,可这种小儿科的题目我就是一个礼拜不睡觉也能做出来。最后犹太老头儿问我这周五上午能不能去面试。我想也不想就回答没问题——周五是春季学期的最后一天,该干的事我也都干完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心里突然想起面试的事。真没想到只发了一份儿简历就能拿到面试,可如果去面试,会不会就真的拿到offer了?转念一想,面试而已,我一没工作经验,二没工作身份,三没一点儿生物的背景,哪能那么容易就拿到Offer了?我们系有人连续面试了俩月还拿不到offer,我这纯属八字儿没一撇儿,去面试一下儿权当增加点儿经验。 我听见窗外有许多不同的虫子在啾啾地叫。不过才四月,草地里就这么热闹了。我睁眼看着黑黢黢的房顶儿,听见桐子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儿。 要是真的工作了,就可以租一套房子,跟桐子一块儿搬进去,再买两张舒坦的床——我身子底下的沙发热烘烘的像烤炉,烤得我有点儿热血澎湃。睡了这么久了,今儿晚上才发现,原来这沙发这么软,睡着一点儿也不舒服! 不过即便工作了,钱也还得省着花。桐子的学费一学期九千,也就是每月三千。可我一个月工资能有多少?四千?五千?刨去税还剩多少?好像有点儿不够用。好在暑假快到了,桐子不用上课,也就无从交学费。他归了包堆一年上九个月的课,三九二万七,工资扣了税,怎么着也该有三万多。凑合还够用。 可桐子能痛痛快快儿用我的钱吗?这倒不难,打张借条儿给他就是,大不了给他计利息:别以为我白给你啊——我脑子里想象着跟他的对话——这可是高利贷!看在跟你熟的份上,年利率百分之十吧,什么?我黑?你还别不识抬举,这可是专门儿给你的优惠,你以后成了大教授,还怕还不清吗? 桐子他会怎么说?还是什么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傻笑? 我努力闭上眼,可越来越没了睡意。 其实百分之十的利息太低,最好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五百,让他一辈子都还不清。这算不算是白日梦? 我赶快又把眼睛睁开,还好是黑天,可我怎么竟然失眠了?厨房里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是新毛病还是老毛病?我怎么以前从来没听到过? 我又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什么也不想。朦朦胧胧地,我却瞅见方莹挎着桐子的胳臂,冲我嘻嘻笑着说:高飞你一定要来喝我们的喜酒哦!桐子却绷脸,好像并不大情愿。我问他:你真想清楚了?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我根本不存在。这时候蒋文韬突然出现了,戴着黑框眼镜儿,穿着带褶的裙子,还用手摩挲着裙子上的褶子。她也挎起我的胳臂,小声儿问我:咱给他们送点儿什么?她身上有股子丁香味儿,不知是洗发水儿还是香皂。她慢慢向着我靠过来,好像小脑出了故障,我用身子顶住她,她的背软绵绵热乎乎的,好像冬天放在暖气上烤热的鸭绒枕头,让我觉得热,越来越热,简直热得快要窒息了…… 2 星期五面试,和犹太大老板在他办公室里整整耗了一上午。 老头儿六十上下的年纪,头发没几根,可身子骨看着特硬朗,一脸慈祥,眼睛灵活得有点儿狡猾。他脸上也始终挂着微笑,不过和林老板脸上的笑容不同。林老板的笑容是刻在木头上的,毫无生命力;而犹太老头的笑容则是一副威尼斯面具,那面具后面藏着什么脸,却是轻易猜不到的。 老头儿果然狡猾,第一个问题就直逼要害:“你为什么辍学读书?” 我说:“我发觉学术研究并非我的人生理想。我的理想是成为成功的企业家。”用不着他问,我主动补充,“这想法也是最近才形成的,对工程学科了解得越深,越发觉真正推动社会发展的并非科学家,而是那些像您一样的企业家。” 我故意停顿了片刻,老头微微扬起一边儿的眉毛,额头上的皱纹儿于是拐出台阶儿似的弯儿,好像地图上的等高线。我有点儿心虚,不过一转念:我怕什么呢?这工作本来就不是志在必得,索性豁出去了,我继续说: “科学家只不过发明和发现了一些东西。那只是时间问题,你不发明,别人迟早会发明,你不发现,别人迟早会发现。专利局里注册的专利多了,可到底有几个能换来经济价值?这就要靠企业家了。不管多好的发明创造,没有企业家把它商品化,然后再推向市场,它就没法儿给社会创造多少价值。不过这如何推广,可就是一门儿太高深的学问了。比如ZEROX,曾诞生了多少……伟大的发明(我想说划时代的发明,可找不出相应的英语单词儿)?可它当初不善于市场推广,最后都被别人拿去赚钱,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我这纯属临场发挥,自己也知道总有一半儿是歪理,老头儿却笑眯眯地微微点头,这让我心里稍微有底。他的第二个问题是:“以你的理想和目标,五年以后你在干什么?是回到学校继续深造呢,还是在读MBA呢?还是继续在公司里工作?” 我答:“我所憧憬的是五年后成为公司的栋梁,独挑一方重任,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发觉需要再回到学校,那多半是读MBA,但其他的学位,比如Ph.D.,我想我是不会再憧憬了。” 说到这儿,我心里猛地一紧,脑子里立刻就闪出奥地利教授的慈祥面容了。 倒不是为了奥地利老板。可毕竟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是这么好的学校,而且课题也不错,还有去欧洲开会的机会…… 但我不是桐子也不是蒋文韬,我从小儿就不是好孩子,我整天在外边儿打架,我爸低三下四地四处求人,才让我避免进局子。我临出国的那天早上,我爸还在楼门口当着一群邻居教育我:“你小子也有今天,别以为出了国你就出息了!”大伙纷纷说:“看老爷子说的,这还不出息,人都留洋了,再回来就是洋博士了!”我爸却说:“洋博士是那么好当的?我看他没谱儿,说不定没两天就得卷着铺盖滚回来!”我妈立刻在他耳根子旁边儿“死老头子乌鸦嘴,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可我知道我爸心里有多美,他眼角儿荡漾的笑纹儿都快到耳根子了。一对儿老头老太太,转眼就要退休了。生个儿子养到快三十,伺候养老指望不上了,还不能拿着出去显摆显摆? 所以,我能退学么? 我盯着犹太老头儿脸上文雅而谨慎的笑容,却没听见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恨不得立刻就说:对不起您,我还是不准备要这份工作了。其实扪心自问,我不是压根儿就没多重视这场面试,压根儿就没打算退学工作的吗? 勇气_14 可老头却突然伸出手,对我说:“谢谢你今天花时间来面试。对于你的情况,我需要仔细考虑一下,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他说着抬手看看手腕儿:“已经十二点半了,按照惯例,一位我们的工程师将会请你吃午饭。请不要客气,好吗?” 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也许他根本没想雇我。回去等消息,只不过是一句应付人的话。我刚刚还在考虑如何开口拒绝,看来又是自作多情了。这么一想,我倒稍稍有点失望。不过还是轻松的感觉占了上风。我微笑着冲他点头。 他转身打开门,向着外面喊:“Leehong,有时间吗?” 3 白立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国人,身材矮小,戴一幅金丝眼镜儿,讲话一口南方口音,是典型“留美有志知识分子”的样子。 他带着我在公司附近找了家日本小饭馆儿,俩人各要了套餐,他还要了杯清酒,嘻嘻笑着问我要不要。我摇头。 两口清酒下肚,他就好像上了弦的留声机,话匣子一下儿就打开了。 和我想象的一样,白立宏果然有着大部分留美华裔工程师的“志向”,话题离不开股票和房子,甚至还企图跟我聊孩子的中文学校,可惜我还没结婚,这话题实在离得太远。 孩子的事虽然谈起来太早,老婆或者准老婆的事却不妨。白立宏盯准了这个话题,一劲儿问我女朋友在哪儿,那架势好像我要是告诉他我没女朋友,他就能立刻给我介绍三五个似的。我随口说我女朋友就在S大,他有点儿失望,笑笑说那以后可以到他家去吃饭打牌了。我心说亏了没打算在这家公司干,不然光他就能把我烦死。 我赶快把话头儿再扯回股票上,问他公司啥时候能上市。 他一瞪眼:“哪家公司?我们这家公司?”然后又把眼睛一闭,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指望没指望!唉!自从克林顿说了那句屁话,生物公司的股票都跌得一塌糊涂。你没听说?” 我说我没留意。 他立刻瞪圆了眼睛瞅着我,好像我是刚从原始森林跑进城的鳄鱼邓迪。他说:“怎么可能呢?多么重要的消息!你到湾区来有多久了?” 我答两年了。 他眼睛睁得更圆,连声说:“这怎么可能呢?这里谁每天不看纳斯达克?我家电脑上browser的home(浏览器的主页)就放在Etrade!” 我心说怎么不可能,我就不看,因为我没钱,买不起股票。 他看我不说话,自己摇了摇头说了句“Anyway(无所谓了)”,然后再就着刚才的话头儿说下去:“你想想看,连生物公司都跌了,我们这生物器械公司,哪里还能上市啊?现在只有等着生物股回转,可我看啊,实在是希望不大了,唉!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他那表情好像才破产的银行家,恨不得去跳帝国大厦。 我微笑着不言语。其实这股票好不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凑近了我,压低声音说:“是不是老头子跟你说我们快上市了?” 我点点头。 “嘿嘿。”他冲我眯眼一笑,脸上的表情比古玛雅文化还神秘。也就两秒钟的功夫,他哈哈一笑,把身子靠回椅背儿说:“其实我们老板人真的满好的。对员工也很不错!”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也懒得去猜。面试了一大上午,我连公司的名字都没记清楚。我盼着早点儿吃完这顿饭,早点儿回家去,下午三点半桐子还要去给Justin做家教,我得开车送他,然后坐在车里等他。 4 吃完午饭不到两点,101高速上已经在堵车。从公司到学校不过二十几英里的路,我却足足开了五十分钟。到家竟然快三点了。我风风火火地进屋,边走边喊着:“桐子?哎你哪儿呢?赶快着点儿,不然就迟到了!” 客厅里没人,也没听见有人搭理我。我冲进卧室,见桐子偎在床上抱着本儿书在看。 “我说你聋了?快着点儿啊,都几点了?” 他抬头从书顶上看看我,又把视线挪回书上,无精打采道:“今天不用去了,Justin他妈刚刚打过电话。 “为什么?” “Justin病了。” 我“噢”了一声儿,可心里突然有点儿不踏实。不知怎的,我一走进这间宿舍,刚才离开生物公司时的轻松感就一扫而光了。我转身往客厅里走,桐子却突然又在我背后开口: “Justin他妈让你给她打个电话,号码贴在冰箱上。” “让我打?”我回头看他,他仍一心一意地看书,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干吗让我打?”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经理么?”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心里一沉,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走进厨房里去了。 Justin的妈妈听上去很热情也很客气,话里带着微笑。她说:“Justin这些日子的进步很大呀,桐的确是个好老师!不过……”她话锋一转,“Justin昨天发烧了,而且咳嗽得很厉害……所以今天我让他休息休息。另外……好像桐也经常咳嗽?” 终于说到正题儿上了。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儿,可还是假装惊讶道:“真的吗?桐这几天的确好像有点儿感冒,不过应该非常的不严重,我天天跟他在一起,您看我还是好好的,我想Justin的病应该不是桐传染的。” “当然,我相信您说的。不过我们还是希望等Justin病好以后,您能给他换一位老师。您那儿还有别的老师吗?” Justin的妈妈和我一样直言不讳。 “真抱歉!现在只有桐。不过他真的没事!” “那太糟糕了,我想我们会另外找人的,谢谢!” 对方把电话挂了。我却仍把手机握在手里,不知如何跟桐子开口。 一转身,我突然发现,桐子就站在厨房门口,头微微低着,大半张脸藏在冰箱后头。 “明天我得去找工作。”他闷着声音说。 “你去哪儿找?” “不知道,去饭馆儿吧?” “可你……”我想说可你的身体连家教都做不好,饭馆儿就能做了?这话没敢出口,“可你有时间去打工吗?下学期的课不上了?” “我去系里打听过了,下个学期是春季学期,可以把课选成independent research(独立科研),不用按时上课。” “可那算什么?打工挣钱交了学费却不上课?花那么多钱就为了保留学籍?啥时候是个头儿?” “不知道,能坚持一天是一天。”桐子抬头看着窗户。阳光仿佛突然在这一秒从窗户里涌进来,泼在他睫毛上,闪闪地发着金光,我看得有点儿发懵,脑子里空荡荡的。 “明天带我去饭馆找工作吧?”他忽闪着金色的睫毛,微低着头看我,大眼睛藏在浓眉底下,那姿势酷极了,让我有点儿不敢看他。 “咱申请别的学校,好不好?”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恳求他。 “太晚了,都四月了,Deadline(截止日期)都过了。”他把手塞进裤兜儿里,眼睛向屋顶翻着,仿佛那上面印着各个学校的时间表儿。 “晚是晚了,可也许有的学校还成……” 他把眼珠往旁边儿一转,用白眼珠子对着我。他嗓子眼儿的那块儿小疤又微微地发了红,那是气管插管留下的疤。我知道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这让我有点儿犯急,忍不住脱口而出: “咱们管林老板借?” “我问能不能求你带我去找工作?”他忽地用眼睛瞪我,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狠狠重复一遍,好像我是个聋子没听清楚他刚才的话,或者是个白痴压根儿听不懂他的话。 这可真激怒我了,我忍不住吼道: “就你这身子骨儿,能找得到吗?就算能找到,你丫能干得了吗?” 桐子使劲儿瞪着我,把下嘴唇儿咬得发白,鼻翅儿一张一缩地运动着,眼睛里有些火苗子在晃动。 我立刻心软了。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就听见鸭子叫: “哎吆,什么干得了呀?” 屋门一响,Ebby尖叫着进屋,像阵风似的飘到厨房门口儿,书包还斜挎在肩上,“哎吆,两位帅哥,干什么呀?在厨房里?” Ebby把头探进厨房里,靠住桐子的肩膀。 桐子一转身回卧室去了。 “哎呦,怎么啦?呵呵”Ebby对着桐子的背影耸耸肩,转头问我,“几时吃晚饭哪?我今晚还要去KissFire呢!”。 我使劲儿咽一口唾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说:“等会儿吧,我还没开始做呢!” 说完我扭头去开冰箱,这才发现,电话还在手里,被我捏得湿漉漉的。 5 桐子一直躲在卧室里。我做好晚饭,在客厅里喊了他两回,他才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好像没睡醒的样子,脸色比刚才还苍白。 我其实早做了决定,明儿就开车带他找工作去。可我没拉下脸来跟他说话。 Ebby趁我做饭的功夫,把自己里里外外打扮好了,洗了澡喷了香水儿,弄得满屋都是他的香味儿,把烧茄子都盖住了。 我瞅着他在我跟桐子之间转悠,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急什么急啊?” Ebby举着小细胳膊,展示着粉红色的手表说:“快七点啦!今晚我得早点去,KissFire有Party,而且weekend进三番要堵车的。” 我哼了一声儿不再理他。他却像个撑爆的水龙头,没完没了地说起Kissfire今晚的活动来了,什么几个常去的“贵客”过生日,老板请了当地出名的脱衣舞男,总之今晚肯定特热闹,人至少要比平时多两三倍,酒吧的招待生肯定忙不过来,老板就请他早点儿去帮忙。 “唉!我也很忙呢,人家既然开口,我也不好推辞!”Ebby小嘴一撇,好像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又好像肩负了多大的责任。 我恨不得给他嘴上夹个夹子。KissFire的Party关我们什么事? 桐子却突然插了话:“KissFire的招待一晚上能赚多少钱?” 我心里一紧,脱口而出:“能赚得了多少?一个小时五块?” 桐子仍盯着Ebby,根本当我不存在。 Ebby嘴里还嚼着一口茄子,顾不得往下咽就回答:“不止!一个小时八块,还不算Tip(小费),如果是周末,有时一晚上Tip就有一百!”他脖子一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啧啧,Not bad(不差)啦!” 桐子认真听着,眉毛扬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地思考。我再次抢着开口:“招待一个月能干几个小时?一百小时撑死了吧?只不过八百块而已,就算小费再赚五百,加起来不过一千三。” 桐子撇了撇嘴。低头去吃饭。 “哎?桐,不是你要找Job吧?”Ebby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点儿什么,冲着桐子两眼放光儿,好像把烧茄子的油抹进眼睛里了。 桐子没吱声儿,只继续默默地吃饭。 Ebby没等到回答,索性继续往下说:“Waiter的确赚得不多,可也不一定要做Waiter。是不是你要找Job?呵呵,KissFire的老板可早跟我说过……”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啊你?再不赶快吃就赶不上你那淫乱大Party了,今儿晚上三番正堵车呢!”我急赤白脸地打断Ebby,而且故意把“淫乱”俩字儿说得重重的,同时用眼睛紧盯着桐子。 他眼皮儿动了动,可还是没抬眼看我,然后赌气似的往嘴里扒拉两口饭,用后牙槽使劲儿嚼着,腮帮子上鼓出几道竖纹儿来。 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我的手机突然就在厨房里叫。我等它响过了两声儿,冲着桐子叫:“接啊,肯定找你的!” 勇气_15 桐子闷头闷脑地走进厨房,没过两秒钟就把手机拿出来,丢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进卧室去了。 手机还在响着,上面显示的来电者,竟然是蒋文韬。 居然不是方莹!今儿礼拜五,到了这会儿她人还没到,估计今晚有事来不了,电话怎么也没一个? “你有事吗?”蒋文韬没头没脑地问我。 “有什么事?没事阿。”我稀里糊涂地回答。 “那能来找我吗?” “干吗?” “有事。” “什么事?” “见面再说。” “非今儿说?” “你有事吗?”她又问一遍,跟刚才的口气一模一样,好像在讲“山里有座庙”的车轱辘故事。 “没。那你等我会儿。” 既然已经说了没事,再改口也没什么意思。我起身。饭还没吃完,不过本来也没多少胃口。桐子的碗里也还剩着米饭,可他已经躲回房间里去了。Ebby还在吃着,一双小眼睛却好像一对儿正找机会的大苍蝇,绕着圈儿地四处乱转,转得我心里不踏实。 我拿起夹克和车钥匙,走到门口,停了停脚。桐子又在屋里咳嗽。我本想进去告诉他,明天带他去找工作。可他突然走出屋子,走进厕所里去了。 我站着等了一会儿,他还不出来。Ebby那双苍蝇眼睛一直偷偷儿瞄着我看。 没等他从厕所里出来,我就开门走了。 6 蒋文韬拿着包儿,早早就在家门外等着,看我把车停稳了,蹒跚着走了过来。 蒋文韬的着装平时是很难让人留意的,就好像地铁车站的售票员,你跟她天天见面,却永远回忆不起她们穿过什么颜色的衣服,穿的西裤还是工作服。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蒋文韬穿裙子的时候。上次那条带褶儿的裙子,就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今晚她又换了一条裙子,但凡认识她的人看见了,心里都要盘算盘算——那是蒋文韬吗? 这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纱裙,裙摆有随时往起飘的趋势,所以她一直要用手按着。为了配合这条裙子,她上身穿了一件宽松的大圆领白衫,下摆塞进裙子里,仿佛是八十年代画报上的香港明星。四月的湾区,虽说春意盎然,可大晚上的,看她穿这身衣服,我禁不住有点儿想打寒颤。 可别致的只是那套有点儿过时的衣服。除此之外,她还是蒋文韬。她的大眼镜儿,半长不短的发,还有小腿上半截子黑袜子——也许是深蓝色或者深褐色,反正是深色的,具体什么颜色,夜里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为这身衣服,她的脚步比平时蹒跚了不少。但那只是蹒跚,决不是婀娜。因为女人婀娜的脚步,肩,腰,臀这些部位都要独立而和谐地运动,可她此时的步伐,倒好像一尊雕像被人从后面费力地推过来,身子虽在左右摇摆着,这摇摆却是从肩至臀都同着步。 我放慢打开车门的速度,所以当我走下车的时候,她恰巧走到我面前。 “有急事?”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移到压着裙摆的手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事?” “咱们走走,还是在车里?”她转而问我, “走走吧!”我回手关了车门。 我们沿着宿舍门前的小径前行。 “嗯,我有个同学,在洛杉矶的。” 我们走了十几步,她缓缓地开口。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低头看路。这条路实在是很黑,路面上有一团团的黑影,不知是灌木的影子,还是一滩水,或是一个坑。 “他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要走几步才出来一句,好像那些话都沉在肚子底下,需要借着走路的震动把它们摇晃起来,晃到嘴边儿,一不小心漏出来。 她这种说话的节奏,令我忍不住要走神儿。我默默盘算着该带桐子去哪儿找工作。S大附近就有两家中餐馆儿,但规模都不大。再远就要到Mountain View,就是今儿中午跟白立宏吃饭的那条街,中餐馆儿真是不少。香港人台湾人大陆人开的店都有。不过店多有什么用呢?桐子没工作许可,身体又不好,又有谁愿意雇他?就算有人愿意雇,他能挺得下来吗?病再加重了怎么办? “我……我去不去呢?” 蒋文韬突然发问。可我根本没注意她刚才说了什么。 “哦?去哪儿呢?”我有点儿难堪地问。 她咬了咬嘴唇儿,说道:“那个在洛杉矶的同学,他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去洛杉矶找他玩儿,”她顿了顿,脚步慢下来,“你说我去不去呢?” “你跟他熟吗?” 她点了点头,目光低垂着。 “那就去呗,要有空的话。LA挺好玩儿的。” “可……可没那么简单,”她放开裙子,两只手绞到一起了,“他……除了叫我去玩儿,还问我……问我现在有没有朋友。” 她好不容易把这些话说完,手指却仍拼命扭在一起,仿佛右手要把左手编成蝴蝶结。 我的手指这会儿也没闲着。它们在裤兜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然后把它一点点搓成团儿,再打开,再搓成团儿。 “那……那你怎么说?” “我……我说过两天告诉他……你说,我应该去吗?” 她把目光全放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好像她问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手指头。 “这……我……又不了解他,你自己觉得呢?他人怎么样?” 她手指的动作暂停了几秒,然后又恢复搅动,口中喃喃道:“他么?他人挺好的。今年夏天刚刚从UCLA毕业,现在工作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呗。”我手下一用力,把那张揉得起毛儿的纸片儿给撕成两半儿。 “你……是说我应该去了?”她抬眼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发出一点点光,大概是远处路灯的影子。然而仅此而已。夜太黑,我看不清别的。 “我……我是说,你自己决定吧。毕竟是你的同学,你最了解。”我又把纸揉成湿乎乎的一团儿——我的手在出汗,把纸浸湿了。 “可我在问你啊,你……觉得呢?我该去吗?别管……别管他人怎么样。”她停住脚步,低头全心全意地摆弄手指头。 “我……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去吧。我……呵呵,我当你是哥们儿,当然……当然就希望你能开心!哈哈!”我尽量放松,自以为笑得很豪迈。 她一声不吭地把头扭向一侧,用背对着我。夜里起了风,吹着她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好像一面旗子,呼啦呼啦地正向着敌人投降。而我就站在这面旗子的背后,好像一台正播放摇滚乐的录音机,突然给谁拔了插销,刚才那两声笑还尴尬地留在空气里,挥之不散。 然后我建议我们去看场电影。她没反对。她好像永远不会反对什么。 电影演到一半,我无意中看了她一眼。她还像以前一样喝着偷偷带进去的可乐,可大眼镜片儿后面闪烁着点点的泪光。其实电影并不怎么悲伤。 我茫然转过头,希望从来没发生过那次交通事故,而我和她也压根儿就没认识过。 7 电影散场已近午夜。 我回到家,客厅里一片漆黑,卧室里也没有灯光。 他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仍旧跟我赌气呢?我疑惑着走进客厅,刚刚拧亮灯,就听见手机响——我把它落在餐桌上,根本没有带出门去。 是方莹的清脆声音: “嘿嘿,约完会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愣。 “我有内线呗!怎么样?感觉如何?”小女生得意洋洋。 我恍然大悟。她怎么不知道?说不定今晚这出戏就是她安排的,说不定连蒋文韬那身儿衣服都是她安排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人牵着走的木偶。我回答: “不怎么样。谢谢您关心!” “哎哟!怎么跟吃了呛药儿似的!”小女生话锋一转,“干吗一晚上都不接电话?” “手机落家了。” “我说呢。那郝桐呢?他干吗不接?” “不知道。”我回答。我还真不知道。他干吗不接?不愿意搭理她,还是我的手机他不愿意碰? “郝桐呢?” “不知道,睡了吧?” “噢……这么早?”她半信半疑。 “快十二点了。” “嗯……对了,我明儿早上再过去。今儿晚上去林叔叔家吃饭,回来晚了。” “随便。” “郝桐他睡多久了?” “不知道。” “你这人,怎么一问三不知啊?” “我刚回来。不是约会去了嘛。” “……你还是把手机给他吧,我有点儿事想跟他商量。” “等着。” 我拿着手机走进卧室,拧亮了灯。床上却是空的。 卫生间也是空的! 厨房也是空的,洗碗池里凭空多了一个摔碎的杯子。 我冲进Ebby的房间,仍是空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洒了一床。 KissFire! 我浑身一抖,好像突然踩到电门上了。 我急急火火地又在公寓里走了一圈儿。方莹还在电话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没听清。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转眼就把我完全淹没了。 我索性关了手机,抓起外衣,冲出屋子。钻进汽车,发动引擎。 手机又响。还是方莹。我把电源关了。 勇气_16 有一大群学生,从我车前经过,他们嬉笑打闹着,不知是刚从某个party出来,还是正要到某个party去。 周末的校园,就跟繁荣的旧金山城一样,不知有多少不夜的去处。 第十章 Kiss Fire 吻火之夜 1 凌晨一点。KissFire好像春运的列车,里面挤满了扭动着的人群,散发着酒精,香水和狐臭的气味儿。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仿佛车轮飞速旋转时与钢轨发出的巨响。 我硬着头皮,在这超载的车厢里挤来挤去。 有个家伙在直径不到半米的圆台上跳着钢管舞。他身体异常强壮,T形内裤的边缘塞满了钞票。我从他脚边经过,有一张钞票正好飘飘悠悠地从我眼前飘过。我把它捡起来递上去。他低头冲我挤挤右眼,弯腰用手抚摸我的背,我立刻满脸发烧,感觉自己像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小学生。 这辈子还没什么场合让我这么慌过。当年校长和片儿警一起找我谈话的时候都没有。 刚才在酒吧门口儿,当看门儿的墨西哥人收了我二十美元,又往我胳膊上盖了一个荧光的戳子开始,我的脊背就隐隐地冒冷汗了。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找桐子,我根本就不会走进这里来。 虽然周围都是人,可我觉得孤零零的,仿佛被丢弃到戈壁滩上的小孩子,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滚动着射灯,就好像野兽的眼睛,闪闪地让我浑身的汗毛都往起竖。 我高飞这辈子怵过什么? 我挺直了脖子,仰着头四处张望。 可桐子他跑哪儿去了? 这种地方儿,他也能受得了? 我加快脚步,使出吃奶的劲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就好像在打着漩涡的洪水中搜救溺水者,又好像在原始森林的灌木丛中寻找失踪者,过不多时,连我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在黑暗而拥挤的人群中找人,简直比我原先的设想要艰巨一百倍。无数的紧身背心儿,无数高举过头的戴着手链的手,还有无数钉着耳环的耳朵,它们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却全不是我要找的! 突然间,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因为在那不停闪烁变幻的灯光里,我的确看见一个侧影,坐在圆桌边向着狂舞的人群发呆。他的镜片上纷飞着五彩的灯光,好像千禧夜旧金山摩天楼玻璃窗上反射的礼花和激光表演。那侧影像极了桐子,尽管他戴着眼镜儿,而桐子虽然有点近视,却早表示誓死也不会戴近视眼镜。 我忍不住向着他走过去,有点儿冒失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我看见那张脸,足足比桐子沧桑十岁。 早该想到的。桐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戴眼镜? 他也猛地抬头看我,好像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一般。我没开口,音乐声音太响,我嗓门儿不大,索性不白废力气。而且我也没心思去解释我的唐突。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干吗还跟他废话呢?我快步把自己混进舞池里,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也在看我,隔着五彩斑斓的镜片儿。 我赶快把脸扭开了,眼前换做谁的后脑勺,头发根根倒竖着,像只遇到敌人的刺猬。我浑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地往上冲,连毛细血管也都紧张着。我猛地拉住“刺猬”的细胳膊,硬生生把他拖到墙角,狠狠瞪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桐在哪儿?” Ebby有点发懵,额头上挤出好几排皱纹儿,好像徒手画的围棋棋盘,而他圆睁的小眼睛就是两粒围棋子儿,只是被人不小心丢在棋盘外边儿了。 过了大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仿佛是定格的录像带突然恢复了播放,他脸上的笑容一气呵成,眼睛从绿豆变成月牙儿,脖子和肩膀也好像抹了机油,似乎可以三百六十度地旋转。他耸耸肩,尖着声音用英语对我说: “桐?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刚才还见到他呀?” 他旋转着脑袋好像在四处寻找。我手里加力,扭紧了他的胳膊怒吼一声儿:“你把他带到这儿干嘛来了?” 他立刻缩起细脖子连声叫疼。我手底下放松了点儿,可绝没松手的意思。我用英语再问一遍:“你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 “帮忙啦!他说要找工作的!aooooch!你把我扭疼了……” “Hi!你好啊!” 突然有只手落到我肩膀上,指尖儿上还搞着小动作,好像要给人搔痒,结果却使人更痒。我后背本来出了汗,这下儿干脆打了个寒颤。我扭过头,身后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点儿眼熟,再仔细看看她脖子上的“富士山”,原来他不是女人,是Maggie。 “在这里见到你,真令人吃惊啊!”Maggie冲我挤一挤眼。我一闪身,Ebby却借机从我手底下挣脱了,一溜烟儿钻进舞池里去,边走边说:“Maggie,他交给你了,让他have fun(狂欢)……”他的嘴还在一张一阖,可我已听不见他说什么,接着,他刺猬头一闪,随即消失在人群里。 我正要追上去,Maggie却拉住我的胳膊。我一阵心烦,想要甩脱他的手,他却拉得更紧,头也凑近了,立刻一阵香风,熏得我几乎要昏过去,他在我耳边说: “我刚刚好像看见你的朋友了。” “他在哪儿?”我连忙扭头盯着她问。 他松开我的胳膊,双手一摊,耸耸肩膀,嘴角出现几条向下的皱纹儿。 “你大爷的!”我小声儿用中文骂了一句,扭头要走,他却突然又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说: “你要是找到他,他也许会告诉你,这里好玩儿得很呢!” 说罢又冲我挤挤眼。他嘴角儿仍带着笑意,可眼睛里有股子东西,让我突然想起白雪公主的巫婆后妈。 我正想怎么把“你大爷的”四个字儿翻译成英语,他却冲我哈哈一笑说:“Have fun!(狂欢去吧!)” 不等我回答,他那鳗鱼似的腰身,已卷到一群狂舞的人群中央,上上下下地做起蹲起运动来了。 我站在原地,发现自己正攥紧了拳头,浑身微微发抖。 音乐突然消失了一秒,然后又更猛烈的响起来,我心里一惊,一抬头,看见远处台子上跳钢管舞的男人,有个胖子正色迷迷的抚摸着他内裤下鼓胀的臀,手里攥着一张看不清面值的钞票。 今儿晚上我一定得找到桐子!他哪儿去了?Ebby到哪儿去了?我转身再次扑向狂舞的人群。 可突然之间,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嘎然而止。 舞池四周的几盏吊灯同时亮了起来,Maggie爬上跳钢管舞的高台,笑容夸张得仿佛要把皱纹儿里的粉都挤出来。他大声宣布:“感谢大家光临!已经两点钟了,是啊是啊我知道,美好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可我们得打烊了,咱们下次见吧!” 我突然明白过来,第一个冲到酒吧门口儿守着,看着屋里的人一个一个走出来。 各种年龄,各种体形,各种肤色,各种发型,或者笑着闹着抱在一起;或者孤零零低着头;或者当我不存在;或者冲我瞟上一眼,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东西。 我咬紧牙关,紧盯着那些脸,尽量不落下任何一张。 可没过多久,就没人再走出来了。只剩下门上一盏灯,诡异地闪着幽兰的光。 蓝灯也灭了。门变成黑墙上一个昏黄的窟窿。 窟窿里有个身影在蠕动。是那个看门的墨西哥人。他出来关门了。 可我还是没看见桐子。也没看见Ebby。也没看见Maggie。 我突然觉得自己蠢极了。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这酒吧还能没后门儿吗?我向正在锁门儿的墨西哥人打听,他舌头绕着圈儿爱搭不理地告诉我:后门很难找,再说酒吧里根本没人了。 我有点儿手足无措。我想找人打架。 可对面儿只有这墨西哥人,还隔着一扇铁门,更何况他已经从里面把门锁了,就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那原本慢吞吞的动作也突然变麻利了。 我照着铁门踹了一脚,可没能弄出太大的响动来。老墨居然连头都没回。我正要转身,背后却突然有人用英语问: “你在找什么人吗?” 我转过身。大概离我四五米的距离,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戴着眼镜,穿着黑色皮衣。 正是被我误认为桐子的男人。只不过刚才他坐着,而且也没穿皮衣。现在他站着,个子似乎比桐子还要高些。 “是的。”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找谁呢?”他的英语里带着点儿口音,该是大中华地区的,说不好是香港还是新加坡。旧金山有不少操这种口音的中国人,跟他们讲普通话有时还不如讲英语方便。所以我用英语回答:“我朋友,一个男孩儿。” “他长什么样儿?” “很瘦很高,身材有点儿像你,不过比你年轻。眼睛很大,脸色有点儿苍白……”我努力思考着,尽量把所有桐子的特征都说出来。 “他是不是一直咳嗽?”他打断我。我忙点头:“他在哪儿?”我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抓。 “他跟一个男人走了。” “跟谁走了?”我好像吞了个正要爆炸的麻雷子,药捻子的烟正从七窍里往外冒。 “我不认识,一个……白人,一个胖子。” 我猜这会儿我的眼神一定能吓死人。我尽量用温柔的口气问: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十一点吧。”他回答。 我像个泄气的皮球,恨不得立刻就躺地上。 我在这儿折腾了大半夜,他却在我到这儿两个小时之前就走了,还跟个白人胖子。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往地上躺了。我想摔东西,想骂人,想哭。 可那高个子家伙还木呆呆地站在我面前。我不能摔他,也不能骂他,更不能抱着他哭。 我说了声“Thanks”,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可我不大清楚该往哪儿去。 “Excuse me...(对不起)”他却在我背后喊。 我停住脚步,转身看他。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干吗?” “我……我想问你能不能把电话留给我。” 他一低头,眼镜片在路灯下一闪。 我看了他一眼,长得并不难看。 我差点儿笑出声儿。紧接着心里一阵凉。我摇摇头说:“不用了。那东西你用不着。” 说罢我转身继续走我的路。脚步更快。有几次我想回头看看他是不是还站在那儿。可我忍住了没回。不过是个凌晨在街上游荡的可怜虫罢了。 不是和我一样吗?我不正在街上游荡呢?我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旧金山的夜晚真的很冷。我忍不住要打哆嗦。街道上的雾气更重了,空气中似乎漂浮着许许多多的小水珠,使十几米以外的路灯看上去好像蒙着纱巾一般。走在这水雾之中,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在深海游泳的鱼,半聋不瞎的,四周一片漆黑,说不定前面就是鲨鱼张开的大嘴,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游进去也就游进去了。 反正这黑暗中的牺牲品不只我一条。 桐子是不是已经游进去了?他有没有留意那昏暗的路灯呢?有没有留意井盖儿上冒出的白气呢?还有马路中间儿有轨电车的轨道,好像两条缓缓前行的蛇,身上泛着油光儿,永远并肩往前爬,却永远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有点儿像,像我和桐子。 2 我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我看了一眼表,凌晨三点。我钻进卧室,一头躺倒在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一种简单而熟悉的气味儿。 虽然简单,可我却不知如何形容。如果非要形容,我只能叫它“桐子的气味儿。” 勇气_17 也许世界上还有别人拥有同样的气味儿,不过我没遇上。我只遇上桐子。 我使劲儿闻了闻枕头。猛地坐起身,打开窗,冷空气一下子灌满我的脑袋。 我再躺下,睁眼盯着房顶。房顶漆黑一片,好像电影散场后的银幕。胶片放完了,灯也熄了,可偏巧幕布忘记拉上了。 我盯着这一片裸露的银幕,脑子里呼啦呼啦地闪过无数镜头——桐子和我,还有许多其他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教学楼,图,食堂,一排一排的自行车……这些画面既熟悉又陌生,令人怀疑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是从哪部电影里看到的,又或者是从什么小说上读到的。 渐渐的,脑子越来越沉。 起初还能用意识来控制脑子里的图案,但后来意识却反被这些图案所控制,越陷越深,身子好像陷进沼泽里,只有始终悬着的心脏,一直咚咚咚地跳动着,好像电影里的画外音,时刻提醒着我,有些什么在发生着。 屋门猛然一响。我那渐渐削弱的意识猛地振奋起来,大脑和四肢仿佛失而复得的领土。黑夜依然了无边际。我好像是正在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身子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听着门口的动静儿——开门,关门,一连串轻得不能再轻的细碎声音,随即一切都消失了。客厅的灯始终暗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我却突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会不会在黑暗中摸进卧室来呢?我屏住呼吸,像个入户行窃的小偷儿,几乎忘了身子底下这张床,其实本来就是我自己的。 没人摸进卧室来。过了许久,我甚至再没听见一点儿动静。 我几乎开始怀疑,刚才听到的动静其实并不存在,那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或者梦境,这两者也没多大区别。我坐起身,窗外的天空一下子亮了许多,变成一种黯淡的蓝色。 清晨快来了。 我没开灯,借着晨曦最微弱的光,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五点钟的清晨,天是灰白色的。四周安静得出奇,窗外偶尔有一两声夜猫子叫,听上去让人有点惊心动魄。 就在这黑白交接的混沌中,我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撑住下巴,略微低着头。 拂晓的白光顺着他额角的发梢静静地流下来,矜持得好像三月白雪初融时的溪流,流不满宽阔的河道,只能浸湿河底的青石。 溪水害羞似的绕开他的眼睛和两颊,只在高挺的鼻梁上细细地抹上亮亮的一道,就好像最后一缕晚霞,迟疑着掠过绵延的山脊。而那遮掩在眉骨下的双目,则好像分落在山脊两侧的一对幽深的潭,寂寞地藏在夕阳照不到的谷底,被长长的睫毛半掩着,越发显得深邃而迷人了 我站在屋角,呆呆地注视着他,注视了很久,他却始终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精细绝伦,却冰冷僵硬的雕塑。他没换拖鞋,所以一双球鞋还在脚上,半旧的牛仔裤也不大舒服地缠在大腿上,衬衫胡乱塞在裤子里,靠领口儿的几颗纽扣松开着,露出一片黑幽幽的皮肤,在微弱的晨曦中起伏着。 虽说已经是春末,可旧金山这多雾的清晨里,又该是多么寒冷呢? 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静得没一点儿声息,静得简直好像什么都不存在,可我的心跳却沉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肚子里正有一大堆问题,可我一个也问不出。 我决定还是先给他煮包方便面。连汤带水儿的。我猜他在外面走了一夜。 我一抬腿,他猛地扭头看我,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眼睁睁盯着突如其来的危险,却不知该往哪里逃。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起来了?这么早?” 他为什么这么看我?难道他觉得对不起我么?他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我有什么资格可以让他对不起?! 我什么也没说,只飞速走进厨房,看见水池子里的碎玻璃瓶子。 我的心好像被扎得流血了。 面泡好了,我招呼他吃。 他缓缓地起身,好像体力透支的老人,从头到脚每根骨头都酸。 我连忙朝他走过去。可他却立刻挺直脊背,加快脚步绕过我,忙着赶到饭桌边上,一屁股坐下去,大口地吃起面来。我叫他慢点儿吃,他并不理会。只一个劲儿在嘴里唏嘘着,白色的热气滚滚地从碗里和他嘴里冒出来。转眼间,一碗面就见了底儿。 “不错啊!”他咧嘴冲我笑,“没觉得泡面也这么好吃。你还记得吗?以前下了晚自习,你总会买两包泡面……” “还吃吗?”我心里一酸,连忙打断他。他的笑容让我实在看不下去。 他摇摇头,心不在焉。他站起身,微微弓着脊背,缓缓地走回沙发去。 我伸手去扶他。他连忙一闪身,又躲开了我。 我胸中有股子东西突然往上顶:“干吗?不想让我碰你?” 他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 “昨晚你去哪儿了?”我终于问了出来。 他沉默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疾走几步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你管呢!” 他突然吼。 我瞪着他。 他也瞪着我,可手却下意识地在屁股上摸了摸。 我出其不意,伸手直奔他屁股上的裤兜儿。他慌忙拦截可哪儿还来得及?我已经把手插进他兜儿里,他的手也赶到了,压在口袋上,连同我的手一起,死死压住不放。 他用嘶哑声音喊:“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他肯定用上吃奶的力气了。我的手被他牢牢按住,伸不进去也抽不出来。可我还是摸到他兜儿里的东西了。不用抽出来我也知道,那是美元。还有好几张。 我的身体一下子空了。被挖空了,好像一具生物学标本。 就在这一刻,他趁我发呆的功夫,猛地挣脱了我,跳起来,瞪着眼睛看我。 我发疯般地冲他喊:“你丫不就要钱么?你丫卖给我吧!我他妈的这点儿钱还……” 不等我说完,他一个嘴巴胡在我脸上,热辣辣的,却并不觉得疼。 “你看不起我!你。。。。。。你看不起我!”他拼命咬着牙关,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谁看不起我都可以,可不能连你,也。。。。。看不起我!” 我从没见他如此愤怒地瞪着我。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猛扑上去,狠命把他压倒在沙发上。 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那滚烫的躯体,在我怀里猛烈地颤抖着。 可他再用力又有屁用!我早就发疯似的把他抱紧了,我用我的胸口紧紧贴住他的。我们之间已不存在距离,我们的肋骨恨不能交织在一起!我身上还有不少富余的能量,让我再多用些力气,把他的躯体彻底塞进我的身体里吧! 天已经大亮,朝阳透过窗帘儿的缝隙,抹在他抖动的发稍上。他闭紧的眼角突然闪烁着七色光芒,晶莹剔透,一直滚落到鬓角的头发里。 我骂道:“你大爷的,你丫哭吧!使劲儿哭吧!我他妈的就想看你哭!我实在太想了!” 骂着骂着,我眼前也已一片模糊。 大门突然开了,刺眼的阳光一股脑的从门外灌了进来。 我猛地跳起身,桐子仍倒在沙发上,拼命狂咳起来。 “怎么又咳了?” 方莹一步跨进屋,向着桐子飞奔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已然绕过我,靠住沙发弯腰站定了,帮桐子捶起背来。 紧跟着方莹,门口儿闪进一个刺猬头,鬼鬼祟祟地溜着墙边儿往里走。 “妈的看我不抽死你丫的!” 我边吼边向着“刺猬”狂奔过去,揪住他的领口儿,几乎把他从地面儿上提了起来。 “高飞!” 桐子在我背后大叫一声,撕心裂肺的。 我回头。他正手捂胸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方莹弯腰愣在他身边,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愕。 我憋住已到嘴边儿的话,连拖带拽地把Ebby从屋里拖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狠狠把他推到墙根儿底下。 Ebby脸色煞白,嘴唇儿发青,身体瘫软着往下坠,一双手软弱无力地攥着我的手腕儿。 我松了松抓着他领口的手。他狠出了一口气,浑身哆嗦着说:“Fei,怎么啦?Are you crazy(你疯了)?” “你丫少装蒜!昨晚你把他带到KissFire干吗去了?” “What?I...I dont understand...(我不明白)”Ebby翻着眼皮尖声叫。 “Tellwhat you didTong last night!! One single fucking cheating word,I will beat your guts out!(告诉我昨晚你们都让桐干了什么!他妈的有一句瞎话,我揍瘪了你!)”我攥紧拳头对准他的鼻子。 “Nothing啦,就是帮忙作waiter啦!我可是好心好意……”Ebby故意提高嗓门儿,小黑眼珠四处乱转。 “你他妈的不老实!”我用力把他往上一提,他的脸一下子又发了白,嘴唇儿颤抖着,声音沙哑着说:“No,I did...did not...please,ohGod,please let...letdown...(我……我没……上帝啊,请把我放……放下)” 我稍微松劲儿,让他脚尖儿点着地:“桐后来去哪儿了?” Ebby翻着白眼儿喘了两口气,嘴角泛着白沫:“我……我真的不……不知道……哎吆,You really hurt me!(你把我弄疼了!)letgo!(松开我!)” 远处有人骑车过来。我一松手,Ebby立刻转身开门向屋里逃,边逃边尖着嗓子喊:“这是在美国!不是中国!我要报警!你等……” 我上前一步,照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他话没说完,就一头栽进屋里去,紧接着哗啦一声儿,大概把什么东西碰倒了,伴随着方莹一声儿短促的惊叫。 我不想进屋去。我其实没处可去。我钻进我的汽车。 我抱住方向盘,把头埋在胳膊里。 都发生了什么?我能做些什么?我做得了什么? 屋里没动静。桐子,方莹还有Ebby都在里面,可里面没什么动静。在外边儿本来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更何况我还在车里。 至少屋里没人出来。暂时没人出来。 我发动引擎。倒不是害怕Ebby真地打电话报警。我是区区一个小留学生。我到哪儿美国警察也能把我抓出来。只要他们想。 我只是想赶快离开这儿。我不想看见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坐在车里,抱着方向盘,流眼泪。 第十一章 永别了!S大 1 那天上午我去了实验室。大周末的,实验室里除了我只有一个快毕业的家伙。他说他在等奥地利老板,今天要谈谈答辩的问题。 我一屁股坐进我的椅子里,不知对着电脑发了多久的呆。直到那家伙喊我听电话。他手里拿着电话机,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说:“飞你眼睛真红!昨晚没睡觉吧?上哪儿狂欢去了?” 我拿起电话。对方用英语说“Fei 你好!”,声音听着耳熟,可我一下子没想起他是谁。 他又说:“恭喜你了!我和公司的其他人商量过了,我们希望能给你一个Offer(职位)!” 我这才搞明白他是谁——生物公司的犹太老板。我出乎意料,可一点儿没觉得兴奋。没等我开口,他又说:“一般我们给刚出校门的学生每年开五万五,你觉得如何?” 我说我有硕士学位,和好几年的科研经验。 勇气_18 他说:“那你觉得你应该拿多少?” 我觉得我该拿多少?拿多少……拿多少就能让桐子安安稳稳在家里养病? 我飞快的在脑子里打了一遍小算盘,好在这都是以前算过的:桐子一年学费两万七;我们俩的生活费一个月五百一年就是六千;在湾区租个公寓每月要一千,一年就是一万二;都加起来一共四万五,不过这是税后的,按百分之三十的税率计算,每年的税前收入要差不多……六万五! 我突然激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急速地膨胀,让我再也坐不住,索性站起来说:“我希望能有七万!” 犹太人不动声色,好像他早就猜到了我要开的价码儿。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恐怕有点高了。不信我这里有份材料——硅谷起始工资统计表,机械行业硕士毕业,加一到两年工作经验,平均工资五万五到六万。” 我说:“可我比一般人强。我想您既然愿意雇我,一定也同意这一点!” 他立刻笑了。他说:“我就是喜欢你的自信。这样吧,我给你一个Package(方案),等价于每年六万五。你看如何?” “好!我接受!” 我想也不想。用不着想,还想什么?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一眼看见我那可亲的奥地利老板。他在距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站着,双目圆睁,满脸的惊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儿。可一转念,迟早是要告诉他的,让他听见了也好。 2 走出实验室,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千万别回头。 鼻子有点儿发酸。刚才和奥地利老板拥抱告别时,被他圆滚滚的肚子一顶,我莫名其妙地就开始鼻子发酸。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楼道两边一排排的实验室走马灯似的往后跑。好像列车启动时窗外的月台。我买了一张单程车票,月台上没人给我送行。前方的路很长,我他妈的却不知这趟火车要往哪儿开。 我走出试验楼。 清晨的校园很灿烂,阳光穿透那些参天古树,落在夹着书本的年轻人身上。再见了!我的大学,永别了,S大的博士! 3 我没立刻回宿舍去。因为我接到了一个蒋文韬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先不要回宿舍去。因为Ebby一直在闹,方莹和桐子在劝他不要报警,好不容易快说服他了。 按我的脾气,干脆回去揍这孙子一顿,让警察把我关起来好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开始崭新的生活。我不想节外生枝。我跟蒋文韬说:“放心,我不回去,我还有事。不过他就算挨揍也活该!” “都是roommate,闹大了以后怎么在一起住?” 我笑。发自内心的笑。以后?哪儿来的以后?让以后见鬼去吧! 蒋文韬在我的笑声里又沉默了,好像唱针在唱片上走完了一段音乐,沉默着走向下一段音乐。然后她说: “你……自己小心吧!” “嗯。我知道。你放心吧。我怎么会有事呢?” 她又沉默。这次时间特别长,让你误以为唱针果然走到头儿了,要起身去换唱片,却突然又听到声音了: “我……今天去LA,下午的飞机。” “真的要去了?”我脱口而出。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LA果然有个男生。我问:“什么时候回来?” “春假以后。” “几点的飞机?” “两点。” 我们又沉默。马路对面的布告栏里,贴着一张不知是香港还是韩国歌星来旧金山开演唱会的海报。是个笑容甜美的美眉,那张脸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抬手看看表。手腕儿是空的。表呢?不知是落家里了,还是丢在外面了。不起眼儿的东西,突然间没有了,竟然有点儿失落。 我心里空荡荡的。 我又看了一眼对面儿的“美眉”,心里突然一动。 “等等我!我去送你!” “不用。我找人了。” “推了,让我送!” 我不由分说,挂断电话,飞奔到马路对面儿,一把从海报上撕下漂亮妹妹的照片,叠好放在裤兜里。 4 旧金山国际机场里拥挤不堪,有点儿无立足之地的架势。去年来接桐子的时候儿,这儿还没这么挤。看来虽然生物公司每况愈下,可其他行业还是一天比一天红火,出门儿坐飞机就跟马路上打的差不多了。 我提着蒋文韬的旅行袋,把她一直送到登机口。我转身把包儿交到她手里。她冲我笑了笑,轻轻说了声谢谢。 我也笑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她这句“谢谢”,居然有点儿妩媚。和她相处这么久,这可还是头一回。 看见我笑,她反倒难堪起来。我说你别紧张,深呼吸。她果然照着做,还自觉地把眼睛也闭上了。 我一抬手,把她的大眼镜儿给摘了下来。 她惊讶地伸手来抢,我把眼镜藏在背后:“别抢,我就还给你。告诉我,不戴眼镜儿你能看清什么?” “就能看清你的脸。怎么了?”她一脸疑惑。 “那就成了,到这边儿来!”我拉起她的手,把她牵到一面装饰镜子前。 我拿掉她头顶的黑发卡。她又慌,可这次没反抗。 漆黑的发,立刻跟泉水似的从她鬓角流淌下来。 我把她脑后的“马尾巴”也松了。她的头发比元旦那会儿长了不少,乌黑光亮的一直落到肩头。 我从裤兜里抽出那半拉广告画儿,打开了也对着玻璃。 我问:“像吗?” 她脸一下子红了。 我说:“其实你很漂亮。”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圈儿有点儿发红。她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这么夸我。” “我可没夸你,我没说你平时很漂亮,我是说你得把它扔了……”我拖长了声音,把她的眼镜儿高举过头。 她笑着来夺我手里的眼镜。她的脸已红得不成样子了。 我把眼镜儿还给她:“快走吧,不然飞机要飞走了。” 她使劲儿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儿突然伸出手:“我……我也当你是哥们儿,我希望你能开心!” 我愣了一秒,突然想起这是我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我跟她握手。她用了不少力气,这可不像淑女握手的样子。她随即转身走了,迈着矫健的大步,这更不像淑女。 我还在原地站着,脑子有点儿发木。 5 我开车往回赶。该回去了。随便Ebby怎么闹,我不理他就是。我还有事要跟桐子商量——事多了:找什么样的公寓?家里要添点儿什么?家具?电器?柴米油盐酱醋茶?要不要买几件儿新衣服穿? 高速公路上堵得像个大停车场。可我觉得自己自由得像只刚离了笼子的鸟儿。 终于到门口儿了。天色已经暗了。最后一道晚霞,在天边钩着花边儿。S大的宿舍区里,已经亮起点点灯火。 我打开房门,客厅里灯火通明。 我没看见桐子,只看见方莹,腰上围着围裙,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 “嘿!你可回来了,还不谢谢我?帮你把Ebby给摆平啦!” 我冲她笑笑,她便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 “郝桐都告诉我啦,知道你心疼郝桐,Eddy不就把他带出去打了打工吗?犯不着跟他急,咱把郝桐教育好了就成了。呵呵,还不谢谢我?我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下午,终于说服Eddy不去学校告你,而且还愿意跟你继续和平共处!呵呵”她冲我做了个鬼脸儿,兜了个小圈儿又转回我眼前来,“不过呢,条件是有的,第一……”她竖起一根手指头,“就是你不能再对Eddy使用暴力,这第二……”她竖起两根手指头,“就是几个月来,这儿一下子住了三个人,也太不方便了,Eddy说最好能让他清静点儿,所以呢……”方莹长叹一声,“唉!为了朋友,我只好点头,让郝桐明儿就搬出去!” “让他搬出去?搬哪儿去?”我的心猛地一沉。 “哎呀,不是让你别瞎急嘛,我还能害郝桐?是他有了更好的去处了。”她眼睛弯成一条缝儿。 我狠命地瞪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你听我慢慢儿说啊。唉!郝桐这人就是心太重了!不就是把家教给丢了吗?这有什么可垂头丧气的?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今儿啊,还就是带着好消息来的!不过本来还有点儿担心他那倔脾气,可没想到跟他一商量,他就真的同意了!” “同意什么了?” “同意用林叔叔的钱了!呵呵,其实啊,人林叔叔早就给准备好了。我不是告诉你我昨儿晚上跟他吃饭去了?其实就是去拿支票去了。人林叔叔早就把支票写好了,三万块呢!不过这可不是白用,也不是借,是预付,呵呵,预付的工资。林叔叔说了,让郝桐到他的饭馆儿帮忙,有空儿的时候来,没空的时候就别来,反正他的PhD一年两年也读不完,慢慢儿地干,慢慢儿地还。可郝桐还真是个急性子,他说他下个学期不用修课,马上就要全天儿给林老板干!我说你急什么呀?他说早干早还清。他这人你还不了解吗?让他欠着人钱他能舒坦?再说这以后有了导师和课题,还真没什么功夫去打工了。林叔叔的店又在旧金山城里,多远啊,每天打来回儿可受不了。我刚给林叔叔打了电话,他说如果郝桐反正不用上课的话,不如干脆就搬到店里住,他说他已经给收拾好了,今儿晚上就能住!” 我绕开方莹,走向卧室,方莹在我背后喊:“哎你就甭瞎担心了,我还能害郝桐吗?人林叔叔都说了,知道他身子不好,一切量力而行,不会累着他的!这段日子他一直住你这儿,也够让你受累的,今儿我炒几个菜,慰劳慰劳你,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你去哪儿啊……。” 我推门闯进卧室。桐子正往箱子里收拾衣服。看见我愣了一愣,手里正捏着一件运动背心儿。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许多散乱的光在闪。我抬手指着那些衣服说:“你。。。。。。” 桐子点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我今晚就走。” “可。。。。。。” “别说了,我。。。。。。我没脸再住在这儿。。。。。。”他抢着打断我,可自己却似乎并无话可说,只狠狠地把自己的嘴唇儿咬得发白。 “桐。。。。。。”我轻声呼唤他。我本想告诉他,我退学了,我工作了,他不用去给谁打工了。可他又一次打断了我,他说:“高飞,我。。。。。。我这辈子就一个哥们,就是你,你。。。。。。你能不能。。。。。。” 我秉住呼吸,安静地等着他说完,我的心脏都似乎停止跳动了。 “你能不能,还。。。。。。还当我是哥们。。。。。”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可我分明听见“啪”的一声。我知道那是我的心,一下子迸裂了。 他突然把背心儿丢在身后,然后向着我抬起手。 我也抬起手,狠狠握住他的。 他的手冰凉,而且在微微颤抖。 勇气_19 可他笑了。冲着我。 我仿佛看见八年前那个不到一米七的孩子,弯腰顿在我上铺,手捂着脑袋,皱着眉,向我难为情地笑。 我猛然甩开他的手,硬撑着咧嘴笑起来,我说:“你丫小心别让资本家给剥削得吐血了!” 我的笑声,做作得好像在演话剧。 他没看我,而是迅速把脸转向墙脚儿:“那几个纸盒子里都是书,我去旧金山也用不上,先放你这儿吧!” “别,你都带走吧!姓林的是不是开车来接你?” 他点点头。 “那你都带走吧。”我拼命咧着嘴,我知道如我这般的演技,是连世界上最差的话剧团也不能容忍的,可我坚持着说,“你到哪儿离得了这些书?再说饭馆儿是多无聊的地方儿呀。赶紧的,呵呵,千万别留我这儿,又占地方又碍事。哈哈!” 我一转身儿走出卧室,跟逃难似的。 方莹正站在厨房门口儿探着头张望。 我快步走出大门。 我是得赶快,因为一不小心,让眼泪流出来了。 (上部完) 下部 TZ的悲剧 第十二章 硅谷打工族 1 其实工作的日子还真不错。 早晨七点半听着闹钟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上班下班吃晚饭,看电视上网睡觉,每天好像按同一路线行驶的班车,准点到站离站,司机加乘客就只有我一个,我吃饱了全家不饿,我睡着了没人醒着。这种日子实在清闲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每天要早起,那就跟做神仙差不多了。 以前做学生时难得天天早起,倒是必定天天熬夜。理工科的留学生们都好像是夜行地动物,永远看不到晌午的太阳。虽说上学期也赶了几回早课,但一周不过两三节,而且下了课可以回家补觉。上班后一下子把作息时间调前三个多小时,这时差一时半会儿还真倒不过来。 虽说硅谷时兴弹性工作制,有人干脆在家“远程工作”,可我上班的钟点儿一点儿自由都没有。早八晚五,绝无迟到的可能,谁让这份工作的性质就是帮着客户解决技术问题呢!客户遍布美加,地处东海岸的大有人在。那边儿比加州整整早了三个小时,您这儿八点上班,人那儿可都上午十一点了,您再晚到公司一小时,人家整整一上午都得干瞪眼。所以公司明文规定:弹性工作没问题,要来早来,干脆六点来(不过没说可以早走),晚于八点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就为了多睡二十分钟,我尽量靠近公司找地方住。好在公司所在地区差不多是硅谷的“贫民区”,我于是借光儿找了一处便宜公寓,一室一厅每月九百八。您说九百八还不算贵?再加点儿就够两张北京旧金山的往返机票了。可2000年那会儿,随便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就一千二三,而且有钱还不一定能立刻住进去。所以像我这样仅仅花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一千块以下的一室一厅,而且离公司开车五分钟,运气真算是不错了。 我住的公寓在一栋临街的两层小楼里。这座楼离远了看有点儿像北京建筑工地的工棚,不过里面条件肯定比工棚强。地毯有点儿旧,但算得上干净,也没什么怪味儿;厨房的炉具都是新换的,卫生间也挺整洁,墙上钉着一块大玻璃镜子,虽然人照着有点儿变形儿,可镜子顶上装着射灯,光线还挺柔和。卧室和客厅虽然有点儿嫌小,不过凉台的拉门和窗户都特宽大,一色的蓝天鹅绒窗帘儿,窗外有棵巨大的棕榈树,好像一把特大号的遮阳伞,大中午的一点儿阳光都透不进来,不过到了晚上,倒是能让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光钻进来一些,斑斑驳驳地洒在房顶,也算别有意境。 我的街坊都是贫穷而快乐的墨西哥人。最典型的就属“房东”一家,一对儿黑黑胖胖的夫妇,养着五个孩子。每天房门大开,屋里叮叮咚咚放着快乐的墨西哥民歌,女主人有时还亮开嗓子跟着唱两句。这对夫妇虽被房客们称为“房东”,其实也只不过是被房产公司请来管理房子的人,帮着处理租房的事宜,再做做维修保养,自家的房费就得以免除。平时丈夫出去做些零活儿,老婆则在傍晚到超市去打工,一个月千把块的零花钱,不愁吃喝也不打算给孩子们攒学费——根本没指望他们以后能上大学,所以每天欢歌笑语的也很是快乐。 在他们眼里,我是实实在在的有钱人——这年头儿,硅谷里哪个做工程师的是穷人?黑壮的男主人就曾经问过我,干嘛不买辆新车?我耸耸肩说没钱,他大笑,拍着自己胸脯说没钱的在这里!然后探着头侧目:你在电脑公司上班?也该是百万富翁吧?这回就轮到我大笑。我说我要是百万富翁还住您这儿啊?他也摸着后脑勺儿傻笑着说:那是因为你刚开始做,过不了几年就成百万富翁了,以前来过好几个你这样的,不久就搬走了。 不过要想成为百万富翁,只靠我的工资,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攒个二三十年。 说到工资,犹太老板真是狡猾,上班第一天,把我拉进办公室,信誓旦旦地把屋门关严实了,先耐心地给我讲了N个小公司股票上市,连女秘书都一夜住进超级豪宅的故事,然后呢,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个公式,我一看就明白了——我的收入由两部分组成:五万五的年薪,加上面值一万元的股票。 老家伙笑眯眯地说:这是特殊的待遇,公司在没上市之前,对原始股的分配很慎重的,许多老资格的员工也未必能每年拿到一万股。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湾区有志工程师”白立宏的样子——他在日本小馆儿里拼命摇着头说:连生物公司都跌了,我们这生物器械公司,还能在这时候上市啊?不行了不行不行不行……。 我笑了笑没说话。是不是六万五已无所谓,原始股是不是废纸也无所谓。只要工资足够我交房租吃饱饭,然后每月再给爹妈寄两百美元就成。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没负担没拖累没野心,多少钱工资也没啥所谓。好在我爹妈野心也不大。我告诉他们我已光荣走上工作岗位,一年工资合四十多万人民币,他们也就心满意足,把失去了一个博士儿子的损失忘到脑后了。 当然公司的其他员工还是蛮把股票当回事的,尤其是我的部门经理——一个圆脑袋圆眼睛鹰钩鼻子,长得巨像夜猫子的印度人——总拿股票来激励我们的斗志,简直把我们当成追着胡萝卜跑路的驴了。 还有公司前台的胖菲律宾女秘书,也一天到晚把股市行情当天气预报报导。白立宏最看不起她,说她能有几股啊,她若靠股票发财了,我们全都成了亿万富翁了。其实白立宏也是为着股票才到这家公司来的,只不过他比较务实,也比较悲观,最近的行情已经快让他绝望了。 也难怪他会绝望。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股市又震动了一下子,生物股更是一路狂跌。全公司的人都耷拉着脸。前台的菲律宾胖秘书连着叫了几天的破产,进而开始抱怨工资低,甚至还满公司地发牢骚,说老板和经理们年薪都有六位数,哪儿知道柴米油盐贵。结果从第二天起她就再没来上班儿,临时换了个行政秘书接电话,过了几天又来了个新秘书,是个身材娇小不声不响的印度小女人,据白立宏说那是“夜猫子”的小姨子。看来美国人的公司也难免有阶级斗争,好在我刚来不久,在战略上一时半会儿还起不到关键作用,而且我的工作还没全适应,所以尚有良好的理由离是非远一点儿。 说起我的本职工作,头几天还真有点儿让我发怵。产品说明书摆了一桌子,抽屉里还藏着英汉科技大字典。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前台秘书一叫有电话,我心里就紧张得好像参加英语听力考试,生怕听见几个不懂的词儿,可越怕还越是躲不开,碰上了自己先乱了阵脚,舌头好像突然变了尺寸,跟嘴巴牙齿都不配套。再遇上不耐烦的客户,连立刻丢了电话跟老板辞职的心都有。好在公司的产品并不复杂,我回家狠命地大声朗诵了十遍说明书,第二天上班就自如了很多。看来舌头果然是人身上最灵活的一块肌肉,这话以前不知听谁说过,乍听有点儿别扭,现在觉得挺有道理。 又过了两个礼拜,本职工作已经不在话下,我渐渐在上班时也开发出空余时间。特别是下午三点一过,客户电话逐渐减少,犹太老板也回家了,“夜猫子”自然也随即消失,工程师们大放羊,有的四下里闲逛着聊天儿,有的泡在网上。 我起初心里还有点顾忌,不敢到与工作无关的网站上瞎逛,可后来见别人都在瞎逛,而且无事可做让我度日如年,于是也开始四处的看看新闻,把美国中国香港台湾的新闻都看遍了,就开始偷偷地看小说,连小说也看腻了,鬼使神差的,就又把Yahoo的求偶网页给打开了。 我抬头四下里看看,五点钟已到,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倒是舍不得立刻就走了。我打开公司的网站挡住Yahoo,等着别人都走光了,再把Yahoo翻出来。首页的照片儿让我精神一振——是个小帅哥,剃着寸头,趴在地上翘着黑黝黝的小腿,弯弯着眉眼,笑得阳光灿烂。 我再看照片下的介绍。名字:Andy,年龄:28,职业:医生,出生地:新加坡。定居地点:旧金山。 我起身环视四周,偌大的办公大厅里空无一人。 我把视线再转回屏幕。他笑得真甜,笑得真无辜,笑得让人恨不得摸摸他的腮帮子。 我心里有点儿发慌。 我把电脑关了,一股脑儿收拾好东西,开车回家。 转眼已是五月初夏。路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争奇斗艳,空气都跟着变了味儿,温温吞吞地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暧昧,钻到我肚子里,让我一晚上心里都不踏实。 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可翻腾了大半天也没睡着,心里好像总有点儿什么事,就像炉子没关或者大门没锁。我又爬起来,炉子没开大门也锁好了。可再躺下就更睡不着了。凌晨两点,再爬起来,打开电脑,那张照片还在,就是从首页落到第三页了。 我没开灯,卧室里很暗,荧光屏有点刺眼,那上面有他的留言: “寻找一个成熟的男人,和一颗关爱的心灵。” 大晚上的。他看着越发迷人,而且还有点儿眼熟。 我肯定不认识他。他叫Andy。他是个医生。在美国长大的新加坡人。我这辈子还不认识任何新加坡医生。 可他就这么活生生地在屏幕上,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他说得很明白,他要找个男人,找个能关爱他的男人。 我用yahoo的信箱,给他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张我的照片儿。信里的内容很简单。我说我叫飞,也在湾区工作。我是男人,也会关心我想关心的人。 我把信发了。一抬头,看见房顶斑斑点点的霓虹。 2 第二天夜猫子带着我去见客户,故意让我单独在现场处理问题。我临危不惧,再加上问题本来不大,我顺利过关。客户问毛病出在哪儿,我避重就轻,绕开产品本身的缺陷,扯出一堆高级的控制理论,把客户绕晕。 人一晕就爱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就好像醉酒的人总要说自己没醉,可怎么骗得了本来就没喝醉的?我看着客户把头点得好像磕头虫,心里踏实得不得了。我偷眼看看夜猫子,猫眼儿眯缝着,一边儿的嘴角儿微微翘着,看不出满意不满意。我才懒得猜,整整一天没上网了,我的心也悬了一整天。跟着夜猫子回到公司,别人都下班了,他当然也急着要走,我以处理邮件为名留下来,可打开yahoo的信箱一看,除了垃圾信件,哪儿有一封正经信? 一连几天,竟然好像连垃圾信件也少了。Yahoo的信箱好像专门跟我作对,有时一整天没一封信。紧接着我被派去洛杉矶出差两天,是单独去的。大概是夜猫子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所以委以重任了。 两天后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打开电脑还是没消息。我掐指一算,得有一个礼拜了,心脏好像分成两半儿,一边儿死了,另一边儿垂死挣扎。借着最后的那点儿不死之心,我又上yahoo交友转了转,那张照片儿已经溜到不知哪页去了。 网上一转,总要有点儿收获,就好像大老远的去趟大卖场,好歹也要买点儿什么出来,说白了就是无聊的人干无聊的事。管他有照片没照片的,我挑了几个年龄相仿又离得近的发了信,不过这回心里一点儿没吊着,吃得好睡得香,第二天收到陌生人的来信,心里还纳闷儿是干吗的。 我一连见了三个人,一个大陆人,一个台湾人,一个日本人。大陆人比照片上至少老十岁,而且谢顶严重,最难以忍受的,是身上有股子Ebby的气味儿。 台湾人的体重比照片上至少多二十公斤。人倒是很直爽,第一次见面就问能不能做恋人。既然是“恋人”就得先恋得上,所以我说先做普通朋友吧。后来他连续两天给我打电话,约我去他家,我说不去,他就问能不能来我家。我说不能,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老婆在家呢。之后他就再没打过电话来。 最后一个竟然是日本人。怪我事先没看清楚他的资料。虽说他跟照片上差不多,不过照片本来也没多帅。我心里想算了,日本人可并没想算,他一个劲儿地请我去他家,我拒绝了。他说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啊。我说没那意思。他突然就生气了,说你就是嫌我胖吧?其实你自己也肥呀。 那天晚上我回家先照了照镜子。脸上还好没什么胖的意思,可往下看了半眼就不忍再看了——腰上的车胎气儿又足了。都是前几个月做饭做的,又应了别人常说的一句话——好做饭的没瘦子。 我于是挨地毯上坐了一会儿。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想,可居然叹了口气。莫名其妙。 然后,我索性趴地毯上了。虽说地毯不脏,可离近了还是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就好像底下藏着没盖严实的下水井。有一只蟑螂公然从我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过,我没劲儿去理它。我又想起去年秋天厨房墙角儿的蚂蚁长队,继而回忆也好像排着队,鱼贯地钻进脑子来了。 快俩月没见了,桐子居然连个电话也没有。 已近午夜,四周安静得出奇。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二手石英钟,我清清楚楚地听见秒针的滴答声儿。在这异常安静的夜晚里,那异常有规律的声音难免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正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近。 我继续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等着。 突然,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寂静。我浑身猛地一颤,翻身坐起来。 是我的手机。 夜里十二点,这会儿也有人给我打电话?谁又会在这无聊的深夜里想起我来?我突然有点儿心跳。我急着往起爬,脚撞上沙发腿儿,疼得我差点儿流出眼泪来。 而当我按下手机按键的一刻,它却像一头歇斯底里的野兽,冲我无端地尖叫起来: “你说!郝桐是什么人?” 是方莹,声音夸张得像在演话剧。 我完全莫名其妙,可同时隐隐地有点儿不安。我不知我为什么不安,于是我没吱声儿,她却并不作罢,继续尖着嗓子喊: “你倒是说话呀?你别装聋作哑,你说话!” “你冷静点儿,出什么事了?” “你不敢说了是吧?哦!我明白了!你本来跟他就是一样的!你们好得跟穿了一条裤子似的,当我是白痴吧?变态!流氓!” 她的声音像把锥子,从一只耳朵穿进来,从另一只耳朵穿出去,恨不能穿进墨西哥邻居家里去。 “你他妈的冷静点儿!”我厉声向着手机吼。 我都没想到我能喊这么大声儿。手机好像受了惊吓,一下子就安静了。 过了两秒钟,电话里传出抽抽搭搭的哭声,她吸着鼻子说:“高飞,我的零钱都用完了,你能不能来接我……” 第十三章 算不上失恋的失恋 我找到那半山的电话亭时正好凌晨一点。 电话亭就在路边儿的路灯底下,孤孤单单地立在那儿,像极了话剧舞台上的道具。所以虽然雾很重,可还是一眼就被我看到了。 这条路我并非完全陌生,但记忆中它不该如此荒僻。路边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大概是雾的缘故,那些大房子和遮挡着它们的树林就完全遁形于夜幕之中了,只剩下一排孤零零的路灯,仿佛午夜空气中漂浮的幽灵。 电话亭的玻璃门反光,所以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我拉开门,方莹屈膝跪坐在地上,脊背倚着玻璃,她好像一棵被暴风雨吹倒了的月季,脸色比象牙的雕像还苍白。 我把手伸给她,她拉住了顺势站起来。 她的手冰凉。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她两手抓紧了衣襟,浑身却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轻轻说了声谢谢,牙关打颤,喉咙嘶哑,和刚才在电话里尖叫的她判若两人。 我扶着她走向我的汽车。她却突然又回头,向蜿蜒的山路看去。她似乎在寻找那座她曾称赞过无数次的豪宅,可此时从她的眼神里,我却看不出一点点儿仰慕了。 勇气_20 4 “已经有日子了,我见不到他。”她把头抵在车窗上,眼睛呆呆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一边儿吸着鼻子一边儿说,“我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忙,说没时间见,说饭馆里不方便跟我说话。可他一天到晚都在饭馆儿里,我什么时候给他打能方便?” 她抬手捋了捋额前的散发,然后继续说下去:“我上礼拜去纽约开会,离开前说好的,每天要给他打个电话,可在纽约住了一个礼拜,哪天也没找到过他。那饭馆儿的女领班儿就只说他不在店里,去哪儿了不知道!我要找林老板说话,得到的回答还是不在店里。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整整一个礼拜,谁我也找不到,你说我能不急吗?所以我昨天一到旧金山,就直接跑到店里去找他。多亏我留了个心眼儿,偷偷儿找了个伙计打听,结果你猜怎么着?伙计说他前几天发烧了,老板带他去看病,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的胸脯又剧烈地起伏起来,可这次她来不及等自己平静下来,就继续说下去:“我差点儿没急疯了。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家医院,家里的电话永远都没人接!我在饭馆儿门口儿等着姓林的,可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个人影!我想还是直接到这儿来试试看,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就那上面”,她向着那大房子瞥一眼,“他就站在窗户前,姓林的就站在他背后……” 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儿,泪水汩汩地流出来:“他……他都没……躲一躲……” 我抬头看看那黑洞洞的房子,这会儿没一扇窗户亮着灯。 过了许久,她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要脸!” 我没追问她看见了什么。我不敢问,也问不出。我心里仿佛正有把小刀在慢慢地剌。这会儿我连那房子都看不清楚了,眼前只有黑乎乎毫无生机的一片。 倒是街边的那串路灯,远远地蜿蜒而去。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试探着问:“你……没误会吧?” “那不可能!”她使劲儿地摇头道,“不可能!我看得真真切切的!再说干吗不接我电话?干吗老躲着我?……我本来……” 她欲言又止。看着她,我有点儿喘不上气儿来。 “姓林的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我本来以为他对我有意思,本想离他远着点儿,可郝桐需要钱啊,除了找姓林的借还能找谁?我……我本想钱先到手再说,我想我能应付的了,可谁知道这老东西他……可郝桐他怎么就能……就能这样呢?他……他知道我的难处吗?” 她又狠狠地咬住嘴唇儿,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泪水比刚才流得更凶了。过了片刻,她突然把头扭过来,瞪着眼睛问我:“他是真的吗?他是被迫的吗?他性子那么要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我……” “你最了解他,对不对?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可我这会儿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你……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是不是你也跟他一样?我刚才在电话里问你你就没回答!哼!你们俩那么好!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原来你们……”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同时伸出手,向我的脸直指过来。 “你放屁!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你想象的那种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我最大的力气咆哮。声音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几乎把我自己也震聋了。 她被我的吼声震呆了,眼巴巴地看着我,泪水又从那双几乎干涸的眼睛里渗透出来。 “你刚才干吗不直接去问他?”我甩开她的手。 “我……我想啊,我真想……可我怕……我怕听他真地亲口对我说,他……他真的……”她哭着低下头。她的发好像一团揉乱的蚕丝,在黑暗中闪烁着朦胧的光。 我猛地憋住气不再呼吸,直到我的头,我的心脏和我的全身都变得麻木。我任由方莹在我身边恸哭着,就好像她本来就该一直哭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坐直了身子,从衣兜儿里掏出纸巾,擦干鼻涕和眼泪,抬手摘下捆头发的皮筋儿咬在嘴里,双手伸向头后,下巴扬得高高的,用眼角儿冷冷地瞥向窗外,好像那黑乎乎的大房子里正上演着一出闹剧,天大的却与她无关的闹剧,而她只是在冷眼看热闹而已。 她从嘴里取出皮筋儿,咬着牙小声嘀咕了一句:“变态!我稀罕吗?四年的感情算个屁!” 我赶忙扭头,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黑乎乎的大房子。 何止四年呢? 金门桥头的落日,S大后面的小山,S大五年的那许多日日夜夜。 即便十四年又怎样?四十年又怎样? 难道不是从S大搬走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吗? 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我好不容易变得麻木的心一下子又疼起来了。 * * * 很久以后,一次机缘巧合,我遇上一个曾经在林老板餐厅做过领班的人,从而得知了一些细节。 桐子到林老板的店里打工的第二周就病了。烧得很高,可还是坚持刷碗,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就在那天晚上,林老板大发雷霆,粗暴地把桐子从洗碗池边揪走,塞进自己的汽车里,同时用福建话破口大骂。连领班都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只知道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儿。 打那儿以后连续五天,林老板每天只到饭店露个面,每次不超过二十分钟,等厨师烧好青粥和小菜,提了就走,并不过问饭店的事情。这也是领班到饭店几年都不曾发生过的。 他说他还记得林老板那几天的样子,急急火火的,眼睛充满血丝,红得好像一个月没睡过觉。 第六天,林老板恢复常态,可桐子再也没在店里出现过。 5 连着一个礼拜,我开始失眠。也不知算不算失眠,反正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做梦不像做梦,回忆又不像回忆,想停的时候停不住,可想让它继续的时候,又清清楚楚地有了意识——正躺床上呢,其实什么都没发生。眼皮子上正泛着白光,大概天已经亮了。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要无精打采,走路的时候步子都迈不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牵着,该做的事情没做,可补做又好像错过时机了。就好比到了赌城没勇气赌钱,离开的时候见别人发了财,心里又觉得可惜,想吃回头草可又怕来不及了。 湾区有志工程师白立宏不光有志,而且明察秋毫,抓住我心不在焉的证据,非要问出个端详来。要说当初面试那会儿他对我还有几分矜持,现在我真成了他同事,他的热情就一下子泛滥成灾了。 我告诉他我失恋了。我本来就心不在焉,失恋这词儿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白立宏立刻来了劲儿,摆出一脸的同情和哀悼,要账似的一天到晚跟着我劝,我改口说了八百回我没失恋我跟他开玩笑呢,可他就是死活不信了。第二天,他非拉我一起吃午饭,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谈。到了饭馆儿,他隔着饭桌伸长了脖子,一张大脸跨过了两碗牛肉面一叠子叉烧和两杯茶水,差点儿就撞上我鼻子了: “唉,年轻人难免的啦。放心吧,交给我了。我们家那位就喜欢给人牵线搭桥。她一听说你的事,马上就帮你张罗开了。这不还真巧了,她认识一个条件特好的女孩子……哎你还不要皱眉,我知道现在给你介绍好像有点儿早,不过人总得往前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可千万别错过好机会啊!” 我连忙往后撤,生怕唾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我说:“那多麻烦您?千万别替我费心。”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我今儿晚上就把照片给你发过去!人挺漂亮的,就是不大会打扮!给我你的email地址,对了别给公司的,印度人弄不好会偷看的!” 我冷笑了两声儿,低头吃饭。 白立宏可没想善罢甘休,下午又跑来找我,非要我的email。我磨不过,就把yahoo的地址交给他。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又来找我,坚持要我收信,说里面有那女孩儿的照片儿。无奈我打开了yahoo,收件箱的最上面一封,标题果然是“交友”,可发信人并非白立宏,却是……Andy! 我心里一抖,连忙把yahoo关了。白立宏在我背后嚷嚷,怎么没看清楚呢就关了?我回头看见夜猫子正走过来,连忙抄起一本儿说明书在面前摊开了。白立宏反应也挺快,立刻跟我装模作样地借了本儿工具书走了。 夜猫子是来找我的,又给我布置新任务了。可我这会儿有点儿心不在焉,越发地听不明白他舌头编花儿似的印度口音。不知怎么,我这会儿脑子里全是那张阳光男孩儿的照片儿,失眠了这些日子,它突然乘虚而入,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夜猫子走了。我闭上眼。 可我好像又看见我卧室的屋顶,那上面映着点点的霓虹。 第十四章 减肥和约会 1 Andy的电话来的有点儿不是时候,因为我正在厕所里刷牙,满嘴的牙膏沫子,蹭的手机上都是。 “打扰了,还没睡吧?刚刚收到你的email,看到你留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他的国语出奇的标准,声音也很成熟,带着点儿鼻音,跟照片儿上的形象不太配套。不过挺耐听的,而且有些耳熟,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 “没事没睡呢,你国语说得挺棒阿。” 我举着手机走出厕所,开始四处随机乱转。跟网友打电话的时候千万别走来走去,比如我,一下子把脚踢在饭桌腿儿上,疼得我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 “呵呵,过奖了,其实我是在上海长大的,十四岁才到美国来。” “哦!我还以为你是新加坡人!”我走进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揉我的小脚趾头。 “是啊,我爸妈都是新加坡人,只不过在我十四岁之前,他们在中国工作,之后就搬到美国来了。” “你爸妈也在旧金山?” “不,他们住在纽约。我和我妹妹住在三番市。” “你有个妹妹?” “是,小我三岁。不过早我五年赚钱。呵呵!”他傻笑了两声儿。 “怎么呢?” “因为我始终在学校。四年中学,四年……premed(医学预科),四年medschool(医学院),然后离开学校做了两年residence(住院医),然后再回到学校做了四年的research(科研),今年才算正式离开学校,到医院做医生。” “哦,那是PhD加MD双料博士了!”我连声称赞,可心里却在做算术——在美国一共十八年,十四岁来的,那今年三十二了!好嘛,不老实!竟然自称二十八! 可他在Yahoo上的照片儿哪儿像三十多的? “哪里哪里!时间都用来读书了。其他什么也没做,就已经老了!你呢?到美国多久了?” 他话锋一转。 “比你短多了,三年而已。” “一直在三番么?” “对。去过纽约和洛杉矶开会,其他地方哪儿都没去过。” “噢!那太可惜了!美国还是有很多地方很好玩的!你最想去哪里?” “哦?嗯,我想想……”我又站起身,满屋的瞎转悠。脚趾头没事了。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大峡谷?还是黄石公园?或者Las Vegas...”他一处一处地往下说。 “夏威夷。”我打断他。 “Good choice!(好选择!)夏威夷可以潜水,冲浪,好玩极了!那里我了解,我可以做你的向导!” 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小时候,家里墙上用摁钉摁了一张彩色的年历,年历上就是夏威夷的海滩。好多年前,还在Q大的时候,当桐子半醉着跟我讲海怪和神草时,我脑子里就出现了这张年历。我笑说:“好啊!要去的话,我一定找你当导游!” 他也笑。笑了半天,经过了片刻寂静,他突然说:“要不要见见你的导游?” “你的照片儿不是在Yahoo上?那是你的照片吧?” “是!当然是!不过照片不一定真实……不是,怎么说呢……对,全面。” 我哈哈一笑。其实我发给他的照片也不是最近的。 “何时见呢?”他问。 我一抬眼,发现我正对着浴室的镜子。不知何时又转回浴室里来了。突然发现,最近肚子上还真添了点儿肉。我说:“过俩礼拜吧,成吗?” “要这么久?” “久吗?你不是也隔了三个礼拜才给我回信?” 勇气_21 “哦,我可是有原因的。我和妹妹回纽约去看望父母了,所以没有机会check email(查信),我上周才回来,看到你的信就立刻回复了。” “好,那就下周吧。下个周末,可以吧?” “下周末?是不是下个要到的周末?” 我又觉得好笑。这人还真有意思。我说: “下周末。就是下礼拜的周末,不是这礼拜的周末。” 我挂了电话,心情有点儿复杂。我盯着镜子,心说你这白痴。没听见吗,他自己都说,照片是不真实的! 我睡意全无,又跑上网,找出yahoo上的那张照片。越看越觉得眼熟。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也许是屏幕太亮,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渐渐的,银光屏上的那张脸却变成了另外一张。 我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到底怎么想的?在那所大房子里过那种日子? 他干吗不打个电话给我?他会不会在等我去找他? 难道,是我错过了他? 我心里有点儿不踏实,好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这辈子唯一的哥们。。。。。。我又想起他曾说过的话。 我笑了,带着点儿自嘲的意思。把他当哥们?那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就算谁都看不起他,他也不能让我看不起他。 也许,我们注定就是两条平行线,永无交点。 “四年的感情算个屁啊!” 方莹的话又在我耳边回荡,像把小锥子,戳得我难受。 2 第二天我没吃午饭,利用午休时间去超市买了个秤。我算了算,还有十一天。听说有人三个月减掉60斤,平均一周也能减掉5斤——我捏捏肚子上的肥肉——十一天七八斤,估计差不多也能把这些干掉。 我回想一下儿高中的生理卫生学,真难得居然还记着。一克脂肪的热量是九大卡,一斤肥肉就是四千五。一个成年人每天的基础代谢是一千四百大卡,如果能运动到三千大卡,而且尽量少吃少喝,那么十天也有六斤。 虽达不到目标,可差距不大。 美国真是什么都有。减肥也不是难事。饮料可以是没卡的,牛奶可以是无脂的,汉堡肉饼也可以是大豆冒充的,就连食用油竟然也有无卡的!油是啥啊?不就是脂肪吗?也能弄出无卡的来!其实就是高压塑料罐子里装一点点,用的时候像喷雾剂一样往外一喷。呲呲两下儿,总共没喷出一点点,不沾锅的锅底可就铺满了,煎个鸡蛋也能熟。对了,蛋黄千万别吃,实在想吃吃一半儿,那玩意儿也肥。 计划是计划,实施起来可真不易。一天只吃五百卡,基本上就是清水煮白菜,放点儿粉丝还担心太多,稀稀拉拉的倒好像海鲜馆儿的鱼翅羹。打俩鸡蛋,蛋黄儿统统扔掉,每天用这种东西灌一水饱儿,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好像开锅的汽车水箱。饿极了再吃点儿水果,香蕉可不成,橙子苹果也得限量。可乐果汁绝不能入口。中国店里有来历不明的陈年普洱茶,味道像荞麦皮,可据说能刮掉肠子里的油。不过晚上不能喝,因为喝了更会睡不着觉。本来运动过度就容易失眠。 这段日子我可真没少运动,下班先围着住处跑两公里,然后开车去S大,到体操馆里踩自行车儿和登山机。 时隔三个月再回到校园,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每次都把车直接停在体育馆的门口儿,因为不想在校园里走太久的路。但无可避免的,我还是一下子就闻到空气里那初夏的芬芳。 我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好像是遮住舞台的幕布,但偶尔也会小小地起伏,令人怀疑幕布后面也许正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动作。 可我到健身房不是来看戏的。我于是拼命地蹬,使劲儿地蹬,把健身自行车当成八辈子的仇人,直到汗流浃背,心跳加速,眼前发白,跑到饮水器边儿上像牲口一样灌饱了水,用最后一口气儿爬出体育馆,回家洗个澡,然后盼着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可真倒在床上,腰疼腿疼屁股也疼,脑子却清醒了。原来运动过度也会失眠。失眠也懒得爬起来上网。自从那天晚上见到方莹,我桌子上那台电脑算是成了摆设了。 有时候真觉得,下礼拜的约会到底有啥意义呢?眼看一天天近了,仔细想想却觉得无聊,好像不见也罢。 可那还减哪门子肥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还是得赴约。另外还因为吃了好几天苦却居然没成效。这还真让我较上劲儿了,我不相信我的计算有差错。越是干不成的事,我还就越是愿意试试。 可减到了第五天,竟然还是一斤没少。我开始怀疑秤出了毛病,所以又跑到超市去,换别的秤一秤——更糟糕!不轻反重了。我灰溜溜地回家,肚子里突然不是一般的饿。我决定大吃一场,反正这辈子不是头一回打退堂鼓了。可冰箱里是空的,我又累得实在不想出门了。索性睡上一觉,第二天先奔麦当劳,然后再去超市,买一堆垃圾食品把冰箱塞满。 抱着如此幸福的愿望,自减肥以来我头一回睡了个实在觉,梦见馒头大饼和烧鸡酱豆腐。 第二天早晨竟然没听见闹钟响,起床的时候眼看要迟到。我用一分钟刷牙洗脸梳头刮胡子,一切完毕了却突然瞥见浴缸旁边儿的秤。我还是不死心,再跳上去一秤——老天!居然轻了两磅! 一夜之间,老天开眼。这让我信心百倍。没想到体重也符合牛顿运动定理——保持惯性,变化要有个加速过程。前五天一斤不少,可后五天平均每天一磅。到礼拜六正好减掉五磅,圆满完成任务,可见有志者事竟成,没什么做不到的。 真的没什么做不到? 3 礼拜六晚上星光灿烂。 我们约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店有两层,书主要陈列在第一层,第二层有个小咖啡吧和一些零散的位子。我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在那儿看报纸。有一眼没一眼的,顺便看着对面儿的楼梯口儿。 时间真慢,我好像坐了很久。我们约的晚八点。他没迟到,是我到得太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耐心等待八点的到来。除了楼梯口儿,我也朝玻璃窗看了好几次。窗外早黑透了,窗户玻璃能当镜子用。而且比镜子还好——比镜子朦胧,脸上都打着柔光。 八点整,我把目光从手表上转移到窗玻璃上,然后再转移到楼梯口——当然是用我的报纸打着掩护——我不错眼珠地看着那家伙一截子一截子地升高,直到看见他脚上亮闪闪的黑皮鞋。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高个子,穿牛仔裤和白衬衫,扮相和模样都再普通不过。他鼻子上架着金丝框的眼镜儿。因为眼镜片儿在反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虽然看不清眼睛,可我却越来越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不是因为看过那张照片儿所以觉得眼熟。那张照片儿的确是他的,可他比照片儿老得多。 他四处搜索了一圈儿,把目光锁定在我脸上,当然我也很配合地稍稍把报纸降低了一点儿。他突然咧嘴笑,笑得挺实诚,跟电话里的感觉一样。他快步向我走过来,步伐很坚定,好像我是他找了很久的人。 我也忍不住笑了。因为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我……我想问你能不能把电话留给我”——我还记得那句港式英语。不对,应该是新加坡口音。 哪儿能记不住呢,毕竟是那么特别的一个晚上,更深露重的,KissFire门外整个一条街上就剩下我们俩人。 不管那会儿我多拽地扭头走掉,现在确实有点儿脸红了。再拽有啥用?绕了一大圈儿,还不是又巴巴地跑来跟人家约会了? 不过这不能全赖我。他的照片儿也太离谱。没想到照片儿也像剩饭,过期了会让人吃不消。 我趁他低头看自己皮鞋尖儿的功夫,又扭头瞥了一眼玻璃窗,我本来要照照自己,却在窗户玻璃上看见他,他背后是黯淡的夜空,星星比刚才多了不少,却因为屋里的灯光而显得不真实,仿佛它们才是反射在窗户上的影子。 4 Andy虽然在网上用了年轻十岁的照片儿,并且虚报了年龄,可他的确能算是个老实人。见面的第二句话,他就向我坦白加道歉,说他早知道要见的人是我。不过他的第一句话更中听——他说你瘦了?几乎叫我认不出了 我说是吗?我和照片上不一样吧?他先摇头后点头,支吾着说你真人比照片上漂亮。 我说你是不是在恭维我?其实是觉得照片的确不可靠了吧? 他立刻脸红,忙说没有没有我的照片才不真实……那是我刚上大学时照的,总有快十年了。 我其实从小就没觉得撒谎是原则问题。他这会儿的表情倒让我觉得自己太刻薄了。于是我冲他尽量热情地笑了笑,并且起身帮他拉椅子。他有点儿手足无措,屁股沾了沾椅子又忽地站起来,我正想我还没往椅子上撒图钉呢,他已傻笑着转身去买咖啡了。 我们面对面喝了些咖啡。他起初有点儿害羞,后来渐渐变得亢奋,就好像交响乐从抒情走向激昂。然后他开始不停地说话,而且说得并不高明,一听就知道是没话找话,好像他背后正有一条无形的鞭子正高举着,他一旦把嘴闭久了,鞭子就会落到他身上似的。 他说了很多少年时有关中国的回忆,甚至提到了他家的安徽保姆,宁波司机,还有解放前在公馆里当过差的邻居。他渐渐开始用目光捕捉我的眼睛。我自以为坦然地迎上去,同时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这种姿势也挺耗费精力,以至于使我记不住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面对面坐了很久,至少我感觉如此。然后我们一起走出书店来。室外的空气清新了许多,天上的星星也一下子真切起来。我本想在书店门口和他告别。他却坚持把我送回家。我说家在附近蹓跶几步就到。他于是坚持要陪我走一走。那段路走一走总要十几分钟,所以我说那你还是开车送我吧。 我们在我公寓门口握了握手。他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架势,不知是不是想跟我拥抱告别。不知为什么每次网友见面都好像要以拥抱作别,仿佛是这一类见面的特殊礼仪。可我并不想和他拥抱,所以我只当没看见。我微笑着向他摆摆手,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身上楼。 楼道里灯火通明,可平时那些虚掩着并传出墨西哥民歌的房门此刻都悄无声息地关着。这还真让我有点儿不适应,心里也跟这楼道里一样,空荡荡的。 几秒钟之后,我发现我正站在阳台的拉门儿前面。透过棕榈树树冠的缝隙,我看见他的凌志车正在街角儿拐弯儿,橙黄色的尾灯慢条斯理儿地闪着,透着对路上其他车辆和行人的关照。 可大晚上的,路上哪儿有行人和车辆? 我走到凉台上。天上的星星似乎一下子近了许多。 如果说我对今晚的见面一点儿不失望,那肯定是瞎话。不过见了这么多,我早就习惯了。Andy其实并不算太差,除了年纪大,身体并未走形。而且他毕竟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大概就是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吧,我说的可不是今儿晚上,我说的是那次在酒吧。那实在是太难忘的一个夜晚。可到底有什么难忘的呢? 我脑子里渐渐地又浮现出那夜晚之后的黎明,和沉浸在黎明白光里的那张脸。英俊而苍白。 我手机突然响了。我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眼睛却不自觉地盯着街角,那辆Lexus刚刚消失的地方好像有什么随时会在那里出现似的。 “你跟方莹见过面了?” 桐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我有点儿发懵。他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然后哈哈一笑: “是你啊,你丫还活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们是不是见过面了?” 可他显然并非找我求援的,好像也没打算叙旧,他话里带着一股子火药味儿。这让我本来兴奋的心情突然不痛快起来。 “是你老婆主动找我的,怎么了?” “她不是我老婆!”他突然喊,接着沉默了片刻,才又稍稍平静了些,“你到底跟方莹说了什么?” “亏了你还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爱觉得我说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成吗?”我恍然大悟。我胸中有股子火在往上顶,难道在他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我想跟你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 “不成!我非跟你说清楚了!”他又喊。 他还来劲了!他是真不了解我还是假不了解我?我能跟方莹说什么?我能做既对不起他又恶心我自己的事儿么?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 “那好!什么时候方便?” “明天!” “明天下午,在学校书店对面的咖啡厅!” “下午不行,晚上!7点!”我已经不是自由自在的博士生了。我得上班。 “好!就7点!” “一言为定!” 我们像叫卖的小贩在讨价还价。 隔壁房东家的灯突然亮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阳台上。 我连忙扭头进屋,关了门。把初夏的夜色,大棕榈树和空旷的街道都关在了外面。 勇气_22 第十五章 傍晚的校园,落花和流水 1 真是到了夏天。快七点了,太阳还高高的,距离西边儿的山脊差着一大截子。 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是在天黑以后才悄悄溜进校园来锻练。因为我有点儿害怕见到S大的黄昏,特别是校园背后那座金晃晃的小山。那上面总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影,在满山的黄草间或跑或走着。看到他们,我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要迷路的感觉。 可今天我躲不开这黄昏了。七点差十分,我来到咖啡馆门口。 我站在门口儿没进去,因为我不想在咖啡馆里跟他吵架。 来的路上我理了理思路。我想方莹肯定和桐子谈过了,而且多半儿还吵了一架。反正话是已经说穿了。而且争吵的过程中不知怎么就把我给扯进来了。 因此我猜,桐子是来跟我吵架的。我最了解他,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别说这种事,就算你说他今儿没洗脸就出门儿,他都会郁闷一上午。 可我也不是出气筒。还“你跟方莹说了什么”,认识多少年了,这点儿信任都没有?所以今儿他要翻脸我肯定奉陪,动嘴动手我都奉陪! 真没想到,那天他收拾东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再次见面,居然要剑拔弩张了! 方莹居然把我给扯进来了!是谁大晚上的把她从电话亭里扶出来的? 我就这样站在咖啡馆门前,满肚子的火,自顾自地在心里跟假设的桐子吵着架。这样也好,我干脆顾不上注意什么夕阳和小山,偌大的校园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直到我听见有人低声在背后叫我,我才发觉,原来桐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了。 几个月不见,他可变了不少——身上洗旧了的夹克不见了,腿上洗白了的牛仔裤也不见了,换成质地高档的休闲衬衫和西裤,领子立着,裤脚儿盖住大半拉皮鞋,一头黑发好像是锔了油或者干脆烫过。这种发廊里的大动作,在穷留学生里绝对算得上奢侈到可耻了——比如我吧,头发总要狠攒上一个月,然后握着coupon(打折卡)跑到最廉价的理发店里,恨不得干脆连根儿拔了才划算。 总之,他肯定比以前更帅了。可我看着别扭,不喜欢。也许是不习惯。不过这岂不是正好? 我深吸了口气。还真难得,跟他面对着面,我心里竟能瓷实得好像一块陈年的大石头。 他却突然低了头,好像专门在躲闪我的目光似的,悠悠地开口道:“我……我都知道了。” 我诧异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你退学了!” “那怎么了?我早就不想读博士了。”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原本准备着跟他吵架的,这会儿却有点儿动摇了。 “我刚才去你们实验室了,他们说……你告诉他们家里有人需要钱。” 他抬眼看着我。就在他闪亮的眼睛里,我看见夕阳,荡漾着荡漾着,突然化作一条小溪,闪烁着从腮边滚落。 完了。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似乎融化在夕阳里了。 我连忙扭头看着钟楼的红顶子说:“你没事去实验室干吗?” “Ebby告诉我你退学了,我不信,就去了实验室。” “你还跟那孙子有联系?”我故意提高音量,企图把内心的软弱赶走。 “……他也是为了帮我,那天是我让他……” “你甭替他说话!不然我这就把丫‘花’了。”我粗暴地打断他。 他不说话了,把头垂得更低,忏悔似的。 我突然有点儿克制不住内心的酸楚了,我硬撑着逗他:“你丫跟遗体告别呢?” 他却没笑。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不该为了我退学……我……他妈的不值!” 平生第一次,他在我面前说脏话。 我突然很想擅他一耳光,然后再抱着他哭。 可我一动没动,就呆站在原地,任凭自己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 “我。。。。。。”我鼓足了勇气,声音却嘶哑得连我自己都难以辨别。 “别!”他猛然抬头看着我,目光深邃而幽远,“别说了,你已经帮了我够多了,我真的没脸再让你帮我,我。。。。。。我是没出息,可我。。。。。不能在你面前。。。。。。没出息!” 本来到嘴边儿的话,我却实在没勇气再说出来了。 所以我忙改口,声音有点儿发颤: “以后你少理Ebby,丫不是好东西!” 2 后来,我们一直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中间还留着不小的空儿。 要在以前,我们肯定是肩挨着肩坐着的。 我告诉他我没跟方莹说什么。 他低头说:“我知道。我就是想找。。。。。。”他突然顿了顿,抿了抿嘴,又继续说,“找人吵两句。。。。。。连这都不知道,我还算人么?” 说罢,他却又笑了笑,自嘲似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 我想狠狠给他一拳,让他永远别再这么说,可他坐的离我太远,我的胳膊又太沉,抬不起来。 我问:“那以后呢?” 他问:“什么以后?” 我说:“你和方莹。” 他弯腰,把手掺进头发里,用膝盖顶着胳膊肘子说:“没以后了。以前就不该有。” “不爱她了?”我顿了顿,“还是。。。。。。” 他打断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他摇摇头,手指运动着,使那头乌黑光泽的浓发像波浪般起伏。他说:“反正没以后了!” 我点了点头。我又问:“那现在呢?” 他猛抬头,警觉地看着我:“现在怎么了?” 我犹豫了片刻,说:“高兴吗?现在?” 他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异常冰冷。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咬着后槽牙:“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我不安起来,可不知如何安慰他。他抬起手扶着下巴,好像为了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似的: “那天晚上在酒吧里。。。。。。” 他深吸了口气,咽了口唾沫,才又得以继续说下去: “有个老外往我裤兜里塞了几张钞票,他叫我跟他走,他说完事了再给……” 他又停了停,努力让自己那微微发颤的声音平静下来。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把自己卖了,可我没有!”他的声音却还是不住地颤抖起来,“我跟着他走到Motel(汽车旅馆)门口,可我没进去!我跑了。我拼命地跑,一直跑到海边!知道吗?我……我真想跳下去!”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儿。我大声说: “我真他妈什么都没想,真的!” 他却并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可我没跳。因为我心里不服!” 他又抬头看着我,嘴微微张开了,嘴唇儿在轻轻地抖动着。 “你知道我今天能到美国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五岁就住校是什么滋味儿吗?……你知道我妈说过什么吗?” 他胸脯起伏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你不知道!她说如果我出国,她就上吊!”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又提到他的母亲,却再次让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用提她了。反正她是个疯子!”他抽了抽鼻子。我看见泪水顺着他腮边流下来。 我们沉默。夜晚的空气里仿佛注了水银,吸到肺里,沉重得令人抬不起头来。 “既然来了美国,”他终于又开口,“我就不能空着手回去。就和五岁那年我被他们扔进寄宿小学一样,我是两手空空进去的,可绝不能再两手空空地出来。” 他攥着拳头。路灯下,那张消瘦的脸比蜡像还苍白。 “只要你现在开心就好。”我说。 他把脸转过来,目光冰冷而迷茫。他说:“开心?你能告诉我什么叫开心么?” 我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也突然沙哑了,“在那座大房子里,又冷又黑的时候,我多想。。。。。。多想给你打电话?” 我的心猛烈地收缩。可我不敢打断他。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可我不能!我。。。。。。我已经够让你看不起了,其他什么张三李四王五我都无所谓了,反正以前我不认识他们,以后也可以不再认识他们,可你。。。。。” 他扭头向着另外一侧,颧骨显得特别的高,脸也显得特别光滑和消瘦,他脖颈上有一条青筋,一直延伸到领子里。 “你丫真傻!傻B!” 我脱口而出,我猛地抓住他冰凉的手。他坐得再远,我也得抓住他!我突然非常的紧张,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这辈子还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我坐直了,好让嗓子更加畅通,可嗓子里依然仿佛堵着一团抹布,肚子里的话只能一点一滴的挤出来。我说: “我。。。。。。我给你学费!” 桐子仍侧对着我,他仿佛突然凝固了,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清,我也不敢起身转到另一侧去看个究竟。时间仿佛也一同凝固了。 “你以后赚钱了。。。。。。再还给我。。。。。。要利息。。。。。。”我忙着补充。这些话我以前都排练过,可现在竟然还是说的那么不利索。 桐子转过头来,黯然地看着我。他把手轻轻抽出来,缓缓摇头:“你不明白。永远也不明白!” 我突然愤怒起来,有点儿歇斯底里地喊: “我怎么不明白?你不就是离不开那个农民么?是不是?” “对!没错!”他也冲我吼。他把眼睛瞪圆了,眼睛里却突然又充满了泪水:“起码他没你有本事!起码他没你有学问!起码他没读过大学!起码他不让我觉得,我什么都比不上他!” 我的心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难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很黑。有自行车从我们不远处经过,车灯在马路上投下并不十分明亮的光。 勇气_23 我们终于沉默了。沉默得令人窒息。 许久之后,他终于又把头低下,看着地面,艰难地开口,“每天早上起来,他给我挤好牙膏,准备好衣服,烧好早餐,我发烧的时候,他整夜不睡觉,就坐在我身边儿,给我换额头的毛巾。。。。。。” 他顿了顿,然后仰起头,向着夜空。他说:“起码他让我觉得,我有个家。” “你能明白么?”他突然又扭头看我。 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眼神,他的动作。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我只想这夜色再黑一些,好让我彻底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桐子继续看着我说:“我宁可和你做一辈子的哥们,”他又弓起背,把头深深埋在胳膊里,用沉闷的声音说:“也许只有哥们才是一辈子的吧!” 我早就知道,桐子的自尊,是我和他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之间,还夹着一个林老板。 这夜晚真凉。由里往外,透心儿的凉。远处隐约传来吉他声,轻柔如晚风,却声声牵动我的心,牵得我生疼。 “其实。。。。。。”他突然一笑,“其实在他眼里,我也未必算得上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远方的灯火。 我默默地抬头看他。 然后,他自顾自地说着:“其实他挺有意思的,夜里睡着了,拉着我的胳膊叫别人。” “叫谁?”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他低头看着皮鞋尖儿,“他有时候叫完了还哭,哭得像个小孩子。” 他一动不动的,好像话没说完,又好像说完了。我们就这么沉默着。 他弯腰咳嗽了两声儿,脊背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把白衬衫撑满了,好像迎风的帆,在夜里尤其醒目。 “妈的!都是这鬼病!”他直起身子,小声儿骂了一句。 可几个月不见,他的确比以前咳嗽的轻多了。 远处的吉他声,突然被电话铃声掩盖住了。我掏出手机。却不是它在响。 桐子也掏出手机——他也有手机了。 他向着电话说:“Hello?” 手机里传出声音来,太小了听不清楚,但肯定是个男的。 “我这就回去了……”桐子突然压低了嗓门儿,站起身,迈着随意的步伐,向着树林深处走过去。 他停在一棵大树下,窃窃地私语。 这是个不短的电话,足够使他和我都从刚才谈话的气氛中挣脱出来——起码他肯定是挣脱出来了,因为有那么一瞬间,隐隐约约地,我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俏皮和甜蜜的微笑。 当然夜太黑,我的眼神儿也未必有多好。 只有他月光下的影子,好长好长的,真真切切的。 月亮是何时爬上天的? 我抬头去寻找天上的月亮。它正躲在S大钟楼的后面,好像害羞的孩子,在悄悄地偷看。林中的树都一动不动。远处教学楼的灯火也是一动不动,好像这世界上只有我和他,还有和他讲着手机的人。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 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也是多余的,或者可有可无,就像一条没出息的可怜虫。 我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心里却突然豁然开朗了许多。天上的星星月亮好看,用得着都摘下来揣兜儿里吗? 是你的总归是你的。 我以为我从小儿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没想到到了三十岁还没真正弄明白。 桐子接完了电话,到了我们该告别的时候了。 我本来打算开车送他回家,可我看见他从自己裤子口袋儿里掏出一把汽车钥匙——是高级轿车的遥控钥匙。 我们互相说了句:“走了!”,然后再彼此点点头。就和我们曾经有过的一万次告别一样,应付差事似的,谈不上任何仪式,就连拉拉手都嫌多余。 我们分道扬镳。我走向我的汽车,却突然听见他在背后叫:“高飞……” 我回过头。 他站在路灯下,忽闪着眼睛说:“没事,没什么。” “你大爷的,有病啊?”我骂。 我是打心眼里想骂。我这会儿真的很想骂人。他却当我又在和他开玩笑,他耸耸肩,咧着嘴笑了。他说:“都有病!” 他笑起来总是那副可人儿的样子。 我冲他撇撇嘴,作势扭头要走。但那只是作势,脚底并没动换。他倒果真扭头走了,他头顶的路灯下,有许多小虫子在飞。 我看着他瘦高的背影潇洒地消失在夜色里。 这阑珊的夜色里终于就剩我一人。 第十六章 执着的Andy 1 那天晚上我开车回家的时候有点儿心不在焉。闯了一个红灯儿,被人狂“笛”了N声儿。 下一个红灯儿我小心翼翼停稳了,眼睛盯住马路对面花旗银行的广告牌子,那上面明明是一个满脸皱纹儿的老外,我眼前却出现林老板那张笑容泛滥的脸。 我拉下头顶的遮阳板,翻开镜子照了照自己。 镜子里这张脸眼角儿和额头也有细碎的纹儿,可毕竟还算年轻。 后面的汽车又按喇叭,我这才发现红灯早变绿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聊,猛踩油门儿,居然从自己家门口儿开了过去。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我在马路中间儿掉了个头。虽说这有违章的嫌疑,可大晚上的,碍着谁的事了?停在马路对面儿的那辆车干吗用大灯闪我? 真要命,怎么谁都想跟我找麻烦? 我一下子火了。我愤怒地跳下车,狠狠地摔了车门,正想冲着那辆车竖手指头,那车的车门竟然也开了,里面钻出一个又瘦又高的家伙,眼镜片儿一闪一闪的,他手里还捧着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居然是……花! 是一盆盛开的蝴蝶兰。 2 Andy说他刚到没多久。可他头发凌乱,领带也走了型儿。所以我猜他已经坐在车里睡了一觉了。 他跟着我上楼,进屋,换鞋。他一直把花盆儿捧在手上,在客厅里转了一个圈儿,没找到能放的地方——那里面就只有一台电视和一个沙发——他然后又进厨房里转了个圈儿,那儿更没合适的地方。我把他引进卧室里,指指床头的小书桌。他就受宠若惊地把花盆儿放在书桌上了。 我请他坐回客厅的沙发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橙汁。他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儿,大概因为没找到放杯子的地方儿,所以又一鼓作气把剩下的都喝光了,杯子还拿在手上。我问他还要不要,他连忙摇头,然后起身把杯子送进厨房,洗干净放在台子上。 他洗杯子的时候,我从背后瞥了他一眼。他腿上的黑色西裤挺拔合体,上身的白衬衫也很服帖,显出紧实的腰和健壮的背。原来他并没我印象中那么瘦,身上还真有不少肌肉。 他顺手刷起池子里其他的碗筷来。 他动作很麻利,还随手把领带往肩膀上一撂。那动作让我心里一动。我说:甭洗了很晚了你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回家? 他加快了动作,把剩下的都刷完了,一转身,面带笑容道:你明天要上班,也要早些休息吧? 他的笑容有点儿尴尬,这让我稍觉过意不去。我说我上班儿不远。倒是今儿让你等了很久,还要开回旧金山去,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他说:“我明早就在这附近开会。索性今晚不回去了,附近找家Motel(汽车旅馆)住一夜好了。” 我脑子转了转,可我并不是好犹豫的人,我说:“干嘛那么麻烦,那就住这儿吧。” 他立刻喜形于色:“真的可以吗?” 我心想你倒是一点儿不推让。 我迅速把我家所有能当成铺盖的东西——一张毯子,一件风衣和一件短大衣——全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说:“恐怕有点儿薄,可我没别的了。”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儿解着脖子底下的领带,一边儿笑着说:“够了!我最不喜欢热,太热了睡不着!”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然后把卫生间让给Andy,最后进屋关门关灯上床睡觉。客厅和卫生间里交替着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响动,很快就恢复平静了。 我平躺在床上,屋顶斑驳的霓虹无声无息地跳动。 这些花哨的影子竟然也能让人失眠。 我起身去把窗帘儿拉严实。影子们就好像一群又听话又淘气的孩子,立刻就欢蹦乱跳地转移到窗帘儿上了。我闭上眼。可失眠就像感冒,当你意识到它要光临,想躲可就不容易了。 我不知在床上辗转了多久,大脑似乎渐渐一分为二,一边持续着有意识的活动——数数,数绵羊,或者勒令自己什么都别想;而另一边却自顾自地上映着许多相干的不相干的连续的不连续的画面。不知不觉,一侧渐渐消散,而另一侧则放大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渐渐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那是一片辽阔的蔚蓝色海洋,我仿佛正躺在甲板上,感觉着海浪的荡漾。 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海浪像小山那么高,眼看就能把我吞没了。 忽而——我也不清楚这中间是怎么衔接的——我四周变作漆黑一片。这是在哪儿?好像是在山洞里。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前走。远处影影绰绰地有亮光在闪。我正琢磨那是什么,突然听见一阵女人发出的尖厉笑声。 那笑声就好像用小刀划过玻璃的声音,让我从脖颈子一直酸到了尾巴骨。 我蹑手蹑脚地块走几步,前方的亮光果然是篝火。好家伙,不单单是篝火,还有满地的黄金珠宝!那些珠宝之间坐着两个人,斜对着我的,是身披斗篷的妖艳女子,她浓妆艳抹,指甲又尖又长,俨然就是童话里的女巫。而另一个背对着我的,是个带着手铐脚镣,衣衫褴褛浑身颤栗的老人。 我在石壁后面藏好了,生怕给女巫看见。 可就在这时,老人突然转过脸来——那张脸粗犷而沧桑,眼角和腮边泛滥着皱纹儿。他为何如此眼熟?难道他是……林老板?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正绽放着几朵白色的蝴蝶兰。一道细细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正巧落在那些娇嫩的花瓣儿上。 我连忙起床,这才发现后背冰凉——竟然被汗水湿透了。 客厅里已是空无一人,沙发收拾得很干净,毯子叠得方方正正。 厨房的台子上多了一杯牛奶,一杯橙汁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是火腿三明治。盘子底下有张英语的字条儿,字体很潇洒,字里行间透着亲切: 勇气_24 Good morning Fei! Thanks lt;bgt;lt;a href=<a href=http:/// target=_blank>http:///</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lt;/agt; target=_blank>http:///lt;/agt;</a> 文字首发无弹窗lt;/bgt;rry for the terrible breakfast. I searched every corneryour frig but these are all I found. The meeting will last three days,soyou dont mind,I will e backthe afternoon and fillyour frig. Talt;bgt;lt;a href=<a href=http:/// target=_blank>http:///</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lt;/agt; target=_blank>http:///lt;/agt;</a> 文字首发无弹窗lt;/bgt;. (早上好飞,谢谢你昨晚留我过夜。很抱歉给你准备了这么糟糕的早餐。我把你的冰箱都翻遍了,就找到这些。会议要持续三天,所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下午会过来把你的冰箱塞满。Andy) 我把字条折好,心里有点儿异样。 昨夜的怪梦还围绕着我,让我没法儿彻底轻松起来。 我拉开拉门走到阳台上,欢快的墨西哥音乐立刻就涌进耳朵里。耀眼的阳光钻过棕榈树的大叶子,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小声儿对自己说:新的一天又来了。 第十七章 破灭的气泡 1 公司裁员了。 要早几个月,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谁料到没几天的功夫,本来还在做梦周游世界的硅谷工程师们,竟要为糊口而担心了。 某天中午——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午,丝毫没有任何不祥的预兆——我吃过午饭回到公司,守门儿的秘书——“夜猫子”的小姨子——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飞,去会议室吧!大家正准备开会,等着你呢! 我走进会议室一看,人差不多到齐了。 犹太老板,几个VP,还有“夜猫子”,一字儿列开坐在会议室前,一脸凝重的表情,就好像要宣布公司破产。 犹太老头儿语重心长地开口,说公司最近销售情况不好,重要的客户都纷纷落马。公司也是没办法,所以准备裁掉五个人。 会议室里立刻一阵嗡嗡,好像飞进了几百只苍蝇。 犹太老头儿清了清嗓子,大伙儿很配合地安静下来。老头说:如果你现在还在这间屋子里,那么你就不是被Lay off(辞退)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脊背上很出了些冷汗——我可是最后一个走进这间屋子的!不过现在安全得很。我跟着别人四处寻摸,一个一个地数:少了两个秘书,一个维修工,一个销售,还有一位是谁呢?我还真费了点儿脑细胞,终于想起来:白立宏呢?我怎么没看见白立宏? 2 白立宏躲在马上就不再属于他的小角落里收拾东西。我过去安慰他,正碰上他把没开封的圆珠笔往自己盒子里装,他见我先是吃了一惊,立刻又理直气壮地说:“妈的不拿白不拿,真他妈的资本主义,白辛苦了这么多年!” 这话说得有点儿夸张。其实他到这儿还不到两年。两年前全硅谷的工程师都想着往快上市的小公司跳槽。作为硅谷有志工程师的一员,他当然也抱着美好的理想和刚拿到的绿卡,义无反顾地从大公司跳了出来。 可没承想,自从他跳进这家“充满希望”的小公司,行情却越来越不济,他干劲儿也就由大化小,由小化无,凡事得过且过。不过他在老板面前仍旧保持超积极状态,什么活儿都抢着接,接完了再奴役我给他分担,当然他嘴上说这是为我好——帮我早日熟悉业务,结果到最后我比他还熟悉。可没想到老板就是老板,眼睛里竟然不揉沙子。 但无论如何,白立宏是聪明人,算个位数的乘法和两位数的加法不用计算器。所以罪不至被解雇。就算他已经拿到绿卡,身份不是问题,可毕竟还有房子孩子车子要养,所以我想还是安慰安慰他。 可没等我开口呢,他倒先一脸得意道:“本来正要跟老家伙辞职,没想到让他抢先了!告诉你,我已经接受了HP的offer(工作),下个月一号就上班!” 原来他早就在暗渡陈仓! “我早看出这家公司没希望了,我看啊,你也得早做打算,你跟我不一样,还有身份的问题……” 他冲着我挤眉弄眼儿,倒好像有了麻烦的人是我不是他。 不过他的话的确有道理。虽说公司正给我办工作签证,可至少明年才能到手。即便拿到工作签证,绿卡也还要等上四五年。照公司现在的趋势,难说我还坚持得了多久。而且据说最近工作越来越难找,要一下子给Lay Off(辞退)了,我弄不好还真得卷铺盖卷儿回国。 “呵呵,这礼拜日中午,到我们家吃Barbeque?(烧烤)!”他笑嘻嘻地问我。 这家伙还真有瘾!看来是真找好地方了,今儿的事一点儿没影响他情绪!不过礼拜日下午Andy要到我家来喝咖啡,顺便把钥匙还给我。 “诶,你千万别拒绝啊。你我同事一场,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这我还推托不掉了。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立刻给Andy拨电话道歉。他说没事,那就晚上一起吃饭。 我说我还不知道几点能到家。 他说没关系,反正我有钥匙。做好饭等你。 我说那又要麻烦你了。 他说你客气什么,钥匙总要还给你的。 亏得他还想着把钥匙还给我。他这人不大地道,事先没告诉我他要在这儿连开一个礼拜的会。不然我那天未必会主动开口让他住下。 反正一天也是住,一个礼拜也是住。我索性发给他一把大门钥匙,随他自由进出。他会议的最后一天,我正好在公司加班。所以他拿着我的钥匙走了,临走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还给蝴蝶兰浇了水。 说老实话我对花花草草的没感觉。 他虽然在我这儿住了一个礼拜,可他每天六点就走,我晚上在公司加班儿十点多才回来,所以一共也没见几面儿。 公司这两天还真忙,不过我也的确有点儿故意晚回家。因为我不知道跟他能说什么。其实我不傻。他就提了那么小个包儿,一天换一身衣服,一礼拜没重样儿。哪儿来的?挨我这儿变戏法儿呢? 他这人还真有点儿鬼心思。不过挺可爱——我可没别的意思。我是说这点儿小滑头并不让我讨厌,不过远没到让我感动的地步。 我哪儿来的闲工夫想这些?有空儿还不如跟姓白的学学,也往别的公司寻摸寻摸,别到时候抓瞎,弄不好再给人一脚踢回国了。 3 那个周末,应白立宏的盛情邀请,我到他家吃烧烤。 去以前我还真有点儿心虚,到了才发现除了我他还请了一大帮人。倒不是说人多了能增添我的乐趣,但至少可以减少尴尬。他邀请的都是“有志留美工程师”及家属,男人在客厅里扎堆儿讨论股票,女人则在厨房和后院分成两拨儿,一边儿忙吃的一边儿讨论孩子的中文学校。另外还有大大小小一群长得像中国人却只会讲英语的孩子,他们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机器人杀手,随机出现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并制造着连机器人杀手听了也会短路的声音。 我抱着一摞世界日报自己看。报纸是三个月以前的,可总比没得看好。 不过就连过期报纸,我也没能多看几眼。不一会儿,白太太端着一盆儿腌好的排骨来跟我搭话。这位四十出头的白太太身体上下一分为二——腰部以上光鲜靓丽一尘不染,好像是高雅的贵妇;腰部以下却围着围裙趿着拖鞋,俨然大杂院儿里的主妇。不过这种样的上下搭配最能体现她的双重身份——有志留洋工程师的老婆,以及能顶半边天的有志留洋女工程师。 白太太脸上堆着笑,仿佛一朵绽放的月季花,但眼角流动着月季花也要嫉妒的光彩。 我连忙丢下报纸,起身说您累坏了吧,我来帮帮您? 她立刻用和笑容配套的甜蜜声音说:“好啊,就是,呵呵,还是小高最有眼色头儿,不像那帮大老爷们儿”——她向着客厅里高谈阔论的男人们努努嘴——“就会空嘴白牙地做发财梦!” 我本来只想敷衍两句,可现在不得不接过那盆排骨,跟着她往后院儿的烧烤炉那儿去了。 绕过他家的房子——这座房子不新也不大,只有一层,雨季还有漏雨的可能,可但凡跟白立宏说过五句话以上的人,都知道这房子是他的骄傲,虽然他常撇着嘴说:“陋室,名副其实的陋室!居然也要七十万!” 房子的后院儿虽不小,可早被各种儿童玩具堆满了。在巨大的塑料滑梯后面,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树,不过此时树一点儿不孤单,因为树下正围着一群女人,欢歌笑语,袅袅炊烟——是烧烤炉子在冒烟,空气里全是煤油的气味儿。 “哎,呵呵,看人家忙的,这帮男人,居然让淑女们干活儿!知道吗高飞,这群美女里,有一位还是你校友呢,我给你介绍介绍?” 白太太的眼波在我和那群女人之间流转,我立刻会意——原来又要给我介绍对象了。上次通过email介绍的那位,我好不容易推掉了,没过几天居然又弄来一位。我真怀疑白家的正业是开婚姻介绍所的。 我硬着头皮跟着白太太钻进女人堆里,眼睛紧盯着盆子里的排骨,白太太边走边叫着:“让让让让,我抓了壮丁来了,那帮男的真恶劣,不自觉,娶了老婆的都不是人,呵呵,还是没娶老婆的最绅士,呵呵,我说文韬啊,我给你抓了帮手来了,呵呵,这位英俊小伙子叫高飞,人可勤快了……” 我赶快抬头,正遇上蒋文韬吃惊的目光。 她居然烫了头发,还抹了口红。若是在大街上遇到,我还真未必敢认。可到了这烤炉边儿上倒不是太难认——看她大刀阔斧的架势吧,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里攥着火钳子,钳子里夹着鸡腿儿。 我和她对视了两秒,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4 下午六点,白家的聚会终于告一段落。一帮人商量着到哪儿去吃晚饭。才吃完了上顿,就琢磨下顿,吃饭的间隙打打扑克牌或者麻将,这大概就是湾区“有志工程师”们最时兴的娱乐了。 我和蒋文韬借故告辞,独自跑到南湾台湾人开的奶茶店里。 我们聊着今天的巧遇。蒋文韬告诉我,白太太认识她表姐,今天约她来只说可以认识些不错的朋友,没想到说的就是你。 我说你也当我缺心眼儿吧?其实我真不是为了相亲来的。 她说我知道,我猜你也不是。 我一句话说了一半儿。我说“你不是都去过洛杉矶了?”把“那干吗还来相亲呢?”硬留在肚子里。 她笑笑没说话,扭脸儿去看窗外拥堵的大马路。 我就知道那档子事有点儿虚,现在更相信我的判断——这都是方莹的鬼主意。 我们在咖啡厅里坐了半天,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我发现有几个家伙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于是我说:你真变了很多。 她笑笑说那多亏你了,哥们儿。 我们对视着大笑。我跟她认识快两年了,一起吃饭喝咖啡也有无数次了。可从来还没像这次这么轻松而且投缘过。 笑过了之后,沉默了片刻,她突然告诉我,方莹要回国探亲去了。 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她和方莹一直有联系。 我说:“哦,我忘了,你们俩倒成了好朋友了。” “没你跟郝桐更好。”她紧跟了一句,语气特别平静,就像在说天是蓝的或者明天不会下雨。 可我却好像兔子给人踩住了尾巴。我赶快改变话题: “方莹什么时候走?” “明天。” “那她什么时候儿回来?” “她说一个月以后。” “走这么久?” “她好像心情不好,说要回去散散心。” “那是。搁谁心情都好不了!”我随口说。 “为什么?” 蒋文韬疑惑地问。可她不是跟方莹很铁么?怎会不知道?不过也难说。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方莹干吗要让别人知道? “呵呵,没什么。她怎么去机场?让姓林的送他?”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我就是想听听方莹都跟蒋文韬说了什么。 勇气_25 “不,”蒋文韬认认真真地回答:“她说林叔叔很忙,她……” “噢?姓林的很忙?”我忍不住打断她。 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还以为她林叔叔再忙,也会抽时间去送她呢!” “是她自己不想麻烦林叔叔吧,林叔叔对她的确很关心的。”蒋文韬一本正经道。 “噢?她告诉你的?” “那倒没有。不过能看出来呀?你忘了?那天咱们一起去林叔叔家吃饭……”她冲我瞪着眼睛,“哦,我忘了,你跟郝桐很早就睡了。那天晚上林叔叔跟方莹说了好多遍,说如果她和郝桐需要什么帮助,一定要告诉他,说得很认真,能看出来不是客套话儿。” “噢,呵呵,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喝多了嘛,你后来跟我说了,你说姓林的一直跟你们聊天儿来着。” “是啊!其实他也有点儿醉,呵呵,还给我们讲故事,真有意思。”蒋文韬说着说着,嘴角儿又起了笑意。 “嗯,想起来了,这你也跟我说过,讲的什么故事呢?”我突然感兴趣起来。 “噢……是个福建的传说好像,我想想……嗯,好像是说有个年轻的渔夫,离开家乡出海去寻找一种什么草,吃了可以心想事成的,哦,对了,那渔夫还有个年轻的老婆,老婆刚生了孩子什么的……你真要听啊?” 我使劲儿地点点头。这故事我怎么觉得那么耳熟? 她于是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悠悠地讲起故事来: “嗯,后来呢,渔夫一走就再没消息了。过了好多年,渔夫的儿子长大了,母亲病了,儿子为了给母亲治病,也出海去寻找那种草。后来,儿子在海上遇上了暴风雨,船差点儿沉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子就到了一个岛上,还在岛上见到一个姑娘。” 她并不善于讲故事,远谈不上绘声绘色。可我却越听越感兴趣了。 “姑娘不但长得特漂亮,而且歌声也很动人,小伙子和女孩儿一见钟情,干脆就在岛上住下来,他把自己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来的都忘了。后来呢……你怎么了?笑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确实在笑,因为我觉得我听过这故事。我说:“那女孩儿是不是海怪变的?” “你怎么知道?”她吃惊地问我。 我说:“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那海怪把儿子和老子都吃了!” “没有啊?”她满脸诧异地看着我。 “哦?”我有点儿意外。 “谁说都吃了?后来儿子把海怪给毒死了,然后自己也服毒自杀了!” “啊?为什么自杀?”我问。 “因为他爱那个姑娘啊,不管是人是怪,姑娘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吧。”蒋文韬忽闪着眼睛看着我说。 “那他起初干吗要杀那姑娘?” “不知道。大概因为她是海怪吧,他起先觉得海怪该杀,可杀了又后悔了呗。”蒋文韬皱着眉头解释道。 我脑子有点儿发蒙——因为她是海怪——这话我怎么好像以前也听过? “不早了,明天还要去机场送方莹。”她突然开口。 “你?你……你开车了?”我吃惊地大叫。 她有点儿害羞地点点头。 “挺厉害啊!哥们儿!” 我兴奋地大叫。她的眉眼也跟着笑。她真的比以前漂亮多了。 “那赶快回家吧,几点了?” 我抬手看表——九点了!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晚了?天都黑透了。 哎呦!家里还有个人在等! 我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恨不得立刻冲回家。好在蒋文韬自己有车,她就把车停在白立宏家门口儿,离着不远。 5 我回到家,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闪着幽蓝的光。 饭厅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还有一瓶儿没开封的红酒。 屋里有点儿热也有点儿闷,掺合着一丝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儿。 电视自顾自地聒噪。Andy正闭目仰卧在沙发里。眼镜儿滑在鼻子尖儿上,镜片儿好像两台袖珍电视机。 他微阖着嘴,薄嘴唇儿和翘下巴上都抹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色的光。 他睡得很熟,可也很随意。他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几颗,露出平滑光润的锁骨和胸肌来;他脖子上的领带歪歪斜斜的,好像调皮小男生的红领巾;他那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成“大”字形叉开了,西裤上抻出些起伏的褶子,幽幽地反射着荧光屏投射的蓝光。 我有点儿热。大概是刚才上楼上急了。这夏夜再普通不过,哪儿来的这股子令人冲动的烦躁? 我轻轻搬起他的肩膀,试图把毛毯从他身子底下拉出来。他光滑的衬衫紧紧裹着炙热的身体,烫得我指尖儿发麻,一直麻到脊梁骨。 他嗓子里突然咕噜咕噜地滚出些声音,好像戴着口罩儿跟病人吵架似的。 我连忙停住手,他的声音却似乎突破了障碍,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分明听见他说:“Don’t Go! Don’t leavealone。(别走!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我条件反射似的往起站,可手却怎么也抽不回来——手腕子不知何时被他握紧了。我心一慌,脚底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我好像是倒在粗犷而炙热的海洋里了。海风很轻很柔,夹带着古龙水的淡淡香味儿。 我在往下沉。我企图挣扎,可越是挣扎,就越是要往下沉。 我腰间那双温柔而坚定的大手里,变魔术似的多了一只遥控器。电视机轻吟一声,屋里立刻漆黑一片,只留下窗帘儿间的缝隙里,棕榈叶遮不住的一角儿夜空。 大概是天上的哪位神仙打翻了酒瓶儿,把夜空都染成殷红色的了,只肖看上一眼,差不多就要醉了。 还有那棕榈树的大叶子,歪斜的窗帘儿,那一角儿没有星星的夜空,好像都醉了。 和我一样,醉得爬不起身了。 我的身体都不再归我所有,只有心尖儿上的一点痛,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头顶的一片斑驳的霓虹里,我分明看见一张年轻的脸,仰望着月亮,年轻而苍白…… 我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6 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又看见房顶上斑驳的霓虹。慵懒低垂的窗帘间有半只棕榈树的叶子,叶子缝隙里有一小片天,殷红色的,没有星。 叶子背后仿佛藏着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在偷偷地向着我冷笑。 又是那张脸,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潮水般的空虚铺天盖地而来,转眼就要把我吞噬了。而我的手却仍在Andy温热的大手里,被他抓得紧紧的。 我的手心儿在出汗。滑腻腻的。 7 突然间,我的手机救火车般地尖叫起来。 我从地毯上散乱的衣裤里把它刨出来。 “请你帮个忙儿。”方莹冷冷地说。 “什么忙儿?”我有点儿发懵。一番云雨之后,脑仁儿好像一根泡了水的木头。 “帮我转告郝桐,他家里人打电话来,说他爸病重。” “他家里人?打给你的?”我更晕。 “他以前给家里留的我这儿的电话。对了,请你顺便告诉他,如果不打算接我电话呢,请他把给家里人留的电话也改成他自己的!” “……” 我还想问点儿什么,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腿上脊背上凉飕飕的,脑子慢慢儿地启动,好像一台废弃多年的火车头。 桐子不接方莹的电话?也是,都这样了,不一刀两断也难。 Andy在地毯上翻了个身,光溜溜的宽脊背整个儿露在外面了。我从沙发上拉起毯子给他盖上。他这几天肯定累坏了。我电话讲了不过半分钟,他好像又一下子不省人事了。 可不知道他刚才是真睡还是假睡。这个鬼东西。 要是陷阱,也是一个热乎乎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陷阱。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沙子堆上挖的陷阱,忍不住想笑。看来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肚子突然咕咕地叫。我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刚才还在歧视人家吃完这顿就想下顿,现在发现少吃一顿还真不好受。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子前,借着窗外的路灯光,细细打量盘子里的菜。 一闻就知道,一盘红焖牛肉,是他的拿手菜;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是他跟我学的。我用手捏了一块牛肉吃了,虽然凉,但还是可口极了。 也许冲着红焖牛肉,我该让他先留着那把钥匙。 我扭头看看地毯上的家伙。他刚刚又翻腾了几下儿,现在把自己搅在毯子和一堆衬衫领带里,睡姿挺热闹,可表情特安详。 安详得像个孩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孩子,有点儿调皮,有点儿天真,还有点儿可爱。 我赶快扭头往窗户外边儿看。还好,这次我什么也没看见。 其实我自己也是个孩子。一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孩子。 而且,没准儿一辈子都长不大。 第十八章 夏威夷,我们没有交集 1 勇气_26 当方莹在太平洋上空腾云驾雾的时候儿,我在自己的公寓里把箱子翻了个底儿朝天,终于想起来我根本没桐子的联系电话。 林老板家的号码儿我好像从来都没留过。而桐子的手机实在是太新鲜的事物,我来不及也根本没想过要留。 干吗把我当传话筒?何况我还不够资格。 翻东西容易让人心烦,心烦了就把东西翻得更乱。 Andy在厨房里忙活,中途在门口儿露了两回脸儿,看屋里动静大,没敢进来。 我把一堆乱七八糟的本子胡乱往回塞,箱子里立刻冒出一座小山儿,再也归不了原位。 我喘了口气,突然想到还能用email。其实这样最好,有的事宁可不亲口说。 可桐子的email哪儿有呢?肯定不在公司的信箱里——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在哪家公司上班儿。好在以前S大的老信箱我做了备份,虽然不能再用,至少可以查查以往的email。 我在老信箱里搜索了一下儿,还真搜出不少桐子的信,有新有旧,还有不少是来自Q大的老信箱。 我随便点开一封,里面只有一句话: “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心里一动,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你猜出什么事了……肯定让你高兴的事……你真下流……” 这屋里有点儿闷。可窗户都开着呢。怎么一点儿风都没有? 我飞速写完email,用不着读第二遍,立刻把它发了。 我长出一口气,门口儿突然伸进一支挽着袖子的胳膊,手里握着锅铲儿。 锅铲晃了晃,又跟进来一个脑袋,鼻子上架着油乎乎的眼镜儿,咧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心情不好?” 他伸着脖子摇了摇脑袋,跟个不倒翁似的,眼角儿的皱纹儿都快到耳根子了。 “老顽童!”我脱口而出。他提起眉毛表示没听懂。我笑笑说:“没什么,进来干吗?” 他立刻立正,挺胸,抬头高声叫:“Dinnerready!(晚饭好了!)” 这姿势的确好笑,可同时也让我起了点儿鸡皮疙瘩。三十多岁的大医生,没点儿大人样儿。自从批准他无限期地跟这儿寄宿,他美得就跟个终于找到家的Homeless(流浪汉)一样。不过这样的流浪汉我也想当——一礼拜七套高级西装,还弄了辆凌志车当道具。我还真不大明白,二十块钱买来的旧沙发睡着就那么舒服?当然这问题我不能问,省得他得寸进尺——沙发不睡还想睡卧室里啊? 连着好几天了,我晚上守着电脑不敢早睡,等他洗漱完毕跟我说了Good Night(晚安),我才小心翼翼地关了房门往大床上躺,同时心里还总带着点儿犯罪感。可这本来就是我租的公寓,我买的大床,就算让我一人儿霸占着,又有什么可不安的? 为了这间栖身之地,我每月花小一千大刀呢! 不过还别说,Andy来寄宿,没带来多少行李,倒弄来不少家私——一张圆饭桌儿,四把椅子,一个茶几儿,一个电视柜——以前用来垫电视的复印教材倒真彻底没用了。 另外还有一台镭射唱机,两个形状怪异的花瓶儿。统统全是现开封的新货,总价值超出这公寓里我所有家当好多倍。 反正差不多每天下班儿,我都能在家里看见新鲜东西。起初我好言相劝,之后我勒令禁止,到现在我视而不见。反正他每次都说:“不是买给你的,我自己要用嘛。” 他正正经经地说话挺好,可一使上小劲儿,就有那么一丁点儿像S大机械系的女秘书。这让我懒得理他,也怕理多了他再继续发展下去。 然而那些陌生的新东西摆在眼前,总有点儿像皮鞋里的细沙子,让人觉得不大自在。 所以最近我长了新本事——只要跟他出门儿,我掏钱包的速度比西部片儿里牛仔掏手枪都快。 有一天我们一起下馆子,我先掏出信用卡,他连忙出手抓住我手腕子,没想到他的手劲儿还挺大,毕竟是吃牛肉长大的。我俩当场就较上劲儿了,waiter以为我们在肉搏,吓得站远远儿的,谁的信用卡都不敢接。 那次我还真有点儿想干脆跟他翻脸算了。 回家路上我绷着脸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盯着窗外看。毕竟是夏天,快八点了竟然也不黑天。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从旁边儿一辆车的车玻璃里看见自己堆满官司的脸,也发现他正偷偷地扭着头看我,银色的领带在他喉咙底下闪闪发光。 他从玻璃窗中捕捉住我的眼睛,傻呵呵地咧嘴一笑,腮帮子皱得好像烤白薯。 我一下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真没法子,我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受不了他这一脸的笑纹儿。 到了家门口儿,他用钥匙开门换鞋挂衣服,一整套动作简直比我还熟练——没法儿不熟练,壁柜里的衣服撑子也都是他买回来的——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有地方住没地方住啊?” 他手举着西服,回头冲我一笑:“有啊,就这里啊。” 我说你少贫,我问你本来有没有地方住。 他嘿嘿笑着不回答。我严肃道:“没跟你开玩笑。” “要赶我走了?” 他立马儿一脸的可怜相,而且那股子女秘书的架势又来了,这可跟有棱有角的瘦脸和笔挺的衬衫领带都不大配套。 我正琢磨是不是狠心点点头,手机却狂叫起来——算算这手机也贴身跟了我快两年了,怎么一到了关键时刻,它净给我捣乱给他解围? 手机上显示的是旧金山城里的号码儿。我突然有点儿紧张,一头钻进卧室。还好Andy没跟进来。 电话果然是桐子打来的。 我说:“你收到email了吧?方莹跟我说你爸病了,别的什么也没说。要不你打电话回家问问?” 桐子半天不说话。我猜他重庆的家根本没电话,就算有,他可能也不想跟他妈妈讲话。我说:“好歹你也得跟家里联系上吧?” “你能替我打么?我……给你号码。”他终于说,“顺便帮我把我的新号码也告诉他们。” 2 我把手机扔在床上,两手空空地走出卧室,脑子里桐子的影子挥之不去。好像石台上烫出来的白印子,用湿布一擦就不见,可台面儿一干就又渐渐地显出来。 Andy笑嘻嘻地递上一块儿热毛巾,他手里还有杯热茶,滚滚地冒着热气儿。 热毛巾擦脸真舒服。茶太烫,一口喝不下。Andy一脸殷切地看着我,令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说:“干吗?给我下药啦?” 他又挑起眉毛,额头的皱纹儿都变成了问号儿。跟他说话还真累,开玩笑也得找个翻译。 “没什么。”我摆摆手,低头仔细喝茶。 “你是不是不太开心?出什么事情了?” 他收起笑容,关怀而惶恐地问。 我又说了一遍没什么。茶杯热烘烘烤着手心儿。可他看上去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于是我说:“这两天公司里不大顺。” 这倒真的不是瞎说。公司这两天有点儿人心惶惶,据说继续炒人是肯定的,只不过不知道又要轮到谁。我看我真要未雨绸缪,所以给几个已经工作的同学打电话,打听他们公司有没有机会,结果其中两位告诉我公司早就不再雇人;另外两位告诉我公司也在裁员他们自身难保;还有一位更绝,一拿起电话就问我:真他妈倒霉刚给老板炒了!你们公司有Opening(空缺)吗? 我跟Andy随便聊了点儿公司的事,然后装着一脸无所谓地调侃:“眼看就卷铺盖回老家了!” Andy在沙发上坐定了,用手托着下巴拧着眉毛沉思。他这架势,跟刚才那个大孩子模样天差地别——一点儿嬉皮笑脸都没了,十足一手术室里的医生,眼前就是开膛破肚的病人。 看他这么认真,我突然有点儿感动。我正想劝他别替我着急,他却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I got it!(有主意了!),我妹妹Karen今年二十七岁,我父母都很希望她结婚,但她自己不愿意,你知道,我父母是很传统的,不如,你来帮她一个忙?”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可我不大确定我是否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说:“你是说,让我和你妹妹……结婚?” 他使劲儿点点头。 “别逗了!” 我连连摇头。 “我可没开玩笑,我很认真的!”他继续摆着那张严肃的医生脸。 “这……” 我心里有点儿犯嘀咕。我知道他是想帮我,可这对他妹妹公平么?我就不信,她妹妹真能像他说得那么需要结婚。难道美国的家庭还能包办婚姻不成?如果对他妹妹没什么大的帮助的话,那我欠了他多大的人情呢?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You won’t believe how conservativeparents are. Old Singaporines are all like that. And that’s why Karen and I both escapedthe west coast.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父母有多么传统。所有老一辈的华人都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和Karen都逃到西岸来了。)” “Dilt;bgt;lt;a href=<a href=http:/// target=_blank>http:///</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lt;/agt; target=_blank>http:///lt;/agt;</a> 文字首发无弹窗lt;/bgt;r sister? (你向你妹妹出柜了?)”我就势用英语问。有些话用中文还说不出。 “Not yet. (还没呢)”他顿了顿,继而用更坚定的语气说:“But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that, and thisa good chance. (但是我一直考虑呢,这是个好机会。)” 他闭紧嘴,用热乎乎的目光直视我双目。 “可那不是欺骗你父母?”我问。 “放心。Karen永远也不会为了他们牺牲自己的幸福。如果你们结婚,至少能让他们高兴一段时间。” 我还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难道这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一举几得?可半个小时之前,我不是还想着跟他翻脸呢? “Its a winwin situation. (这可是一举两得。)” 他冲我挤挤眼,那股子调皮劲儿又出来了。 3 没过几天,Andy安排了一个饭局,带着我和他妹妹在旧金山的一家西餐馆儿共进晚餐。 “You know what,whentoldthat?my God,I almost passed out! Haha!has always been the kindbrotlt;bgt;lt;a href=<a href=http:/// target=_blank>http:///</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lt;/agt; target=_blank>http:///lt;/agt;</a> 文字首发无弹窗lt;/bgt;erdy? I could never never imaginecansoooooo cooooool! (你知道吗?他告诉我的那一刻,上帝啊,我差点儿晕过去!哈哈!他向来是那种哥哥,你知道吗,就那种很好很书呆子的,我可从来从来没想到他也能这么这么酷啊!” Karen拼命挥舞着双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的兴奋劲儿,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摇滚歌星。 这兄妹俩虽然只差三岁,可看上去简直太不一样了。妹妹染了一头金发,耳垂儿上吊着大耳环,表情和动作简直比老美还老美。 “Oh mine! You two lookperfect! I’m soooooo happy for you guys! Hei,e on,don’tshy! Look what you got! You two arecoooool,oh,I just can’t believe it! ( 老天,你们俩简直太完美了。我可真为你们高兴!嘿!别害臊啊,看看你找到谁了,你们简直太酷了,真让人难以置信啊!)” Karen连珠炮似的,对着他哥哥轰完了对着我轰。 Andy乖乖地坐在一边儿不吭声儿,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嘴角上挂着笑,时不时地偷偷瞥了我一眼。Karen说的没错儿,跟她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我猜他还是花了不少勇气才得以跟妹妹自首的,当然他妹妹其实早揣着一兜子的大赦令,正愁没处儿发呢。 怎么说呢,Andy这人还是挺老实的,老实得有点儿招人喜欢。 Andy绝不是第一眼就让人触电的那种人——至少现在不是,兴许早几年,照那张照片儿的时候是——可跟他相处久了,渐渐地就发现,他有点儿像食品店里卖的全麦面包,第一口真没什么味儿,要嚼久了,才慢慢儿地觉出甜味儿来。 可他再招人喜欢,也只是招人喜欢。未必招人爱。朋友跟情人,有时候儿就像大连和烟台,没多远儿,可中间儿隔着一条海峡,走旱路有好几千公里,可望而不可及,逾越不了。 “Hei,wait a minute,Fei and I will needlive together afterget married. Right? Fei? Look how attractiveis,maybewill falllove with each other. Don’t you regretthen! (嘿,等等等等,飞和我结婚后,可要住在一起,看看他多迷人,说不定我们就共坠爱河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走出饭馆儿大门来,Karen挽住我的胳膊,继续跟他哥哥跳着脚儿地贫嘴。 “No way,I will try everytingwin him back.(没门儿,我一定会用任何手段把他抢回来的!)”这次Andy终于反击。大概是室外的冷空气让他又活泛起来,边说边盯着我看,笑意仿佛从嘴角渗透进身体,然后再扩散到眼睛里。 我突然有点儿心虚,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儿。旧金山夜晚空气里那些冰冷的小雾珠也没能让我自在起来。 我坐着Andy开的凌志车回家。 好像三个人一晚上的话都让Karen一个人说光了。所以在车上,我们俩都沉默着。 勇气_27 我一直盯着窗外。 窗外有豪华的饭店。明亮的饭店大堂里,有高贵的小姐太太乘着电梯翩翩上下,腾云驾雾似的,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商店橱窗里的模特。 可就在那饭店旁边儿,GEOGIA AMANI巨大明亮的橱窗前,一对衣着简朴的年轻恋人正手拉着手拥在一起走着,女孩儿脸上洋溢的幸福却似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车子驶上高速,速度越来越快。我回头看一眼,旧金山正灯红酒绿,好像一颗被敲碎的夜明珠,散落在一块浮出海面的巨石之上。璀璨无处不在,却还是填不满所有的黑暗。 就在某处黑暗里,坐落着某座漆黑的大房子。不知他这会儿在不在家。如果他在家,又会在干什么呢? 他是不是在跟林老板共进晚餐呢?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呢?他高兴么? 难道他真的喜欢上林老板了?不是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林老板的魅力足以迷惑方莹么?更何况现在,林老板又给了他一个家。 可我呢?我喜欢Andy么? 我扭头看看开车的人。他两眼凝视前方,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他的确不讨厌。他不该是个讨厌的人。可我真的喜欢他么? 我心里一阵子空虚,胸口仿佛有种什么东西在渐渐凝聚。 这种感觉陪了我一路,一直到家。 我跟在Andy身后走进家门儿,左手捏着右手的手心儿,像个干了坏事却不敢坦白的孩子。 Andy却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心跳得厉害。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他,我不能和他妹妹结婚,我也不能再让他留在我的公寓里。 他却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开口,热气直扑进我脖子里: “飞,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被他吓了一跳。我扭过头,他手里正攥着两张机票,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这周末,我们去夏威夷吧!”他举起机票在头顶摇晃。 机票的页子在空中纷飞,仿佛电扇的叶片,把吸顶灯分割成一片一片。 我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白痴似的跟着他傻笑。 4 去夏威夷的飞机是礼拜五下午五点的。还差着一天,礼拜四吃罢晚饭,Andy就热热闹闹地收拾开行李了。 他在地上铺了条毯子,变戏法儿似的一下子就在毯子上变出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印着大花儿的T恤衫,奇形怪状的太阳眼镜儿,不同款式的游泳短裤,花里胡哨的游泳圈,还有各种等级的防晒霜……这还去什么夏威夷啊,简直把那儿的旅游商店都搬回家了。 他盘腿儿在地毯上坐定了,兴冲冲地一件一件摆弄给我看,就好像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的孩子,在摆弄每一样要带的玩具。说老实话我对游泳裤和太阳眼镜不太了解,也并不过分感兴趣,可看着他一股子热情洋溢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自己溜回屋去上网瞎转悠。 可手机响了。它终于向着我一回。 “干吗呢?” 电话里一下子传出来没头没脑的问题。 按理说打电话总得先“请问谁谁在不在?”然后再说“我是谁谁谁。”可他不用。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只在电话那边儿咳嗽一声儿,我也能听出他是谁来。他的声音就仿佛会和我的某些内脏共振。一声儿就足够了,我打心里明白他是谁。 而且我一下子就听出他心里有事。我说:“得了您哪,管我干吗呢?说你吧,怎么了你?” 电话那边儿没声儿了,要搁别人准以为电话断了,可我知道没断。我真佩服我自己,怎么就能这么了解一个人。我说:“快说吧,你到底有事没事啊,不说我挂了。” “我想去你那儿住两天。” 我一下子心跳加速好几倍。我真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他怎么想到要跟我一起住了?哪怕真像他说的,就两天?我这儿可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市中心闹中取静的豪宅相比吧。 两秒钟后,等我心跳平静了,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准跟林老板闹别扭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凭桐子的性子,能在那大房子里安安稳稳地坚持到今天已经够不易的了。当然也多亏了林老板老实巴交的脾气——其实在我印象里,林老板根本就没脾气。惟独见他露出点儿性子的一回,就是千禧夜在他馆子里那回,他也喊了也叫了,拍了桌子还摔了酒瓶子,可那不是喝高了吗? 没错,一定是因为这个——他跟林老板闹别扭赌气呢! 其他可能性不是没有,是我不敢随着性子去想。因为思想就像小孩子,放纵了就越来越登鼻子上脸。 “能去你那儿住两天吗?” 他又说了一遍。我如梦初醒,忙问他:“没事吧?是不是跟……”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林叔叔?林老板?我只好说:“跟他闹别扭了?” 他没立刻回答我,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说: “我爸不在了。” 他说得特干脆,甚至好像没带太多的感情。他说完了就不再吭声儿,连呼吸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了。 我把手机按在自己腮帮子上想了想。 我说:“你来吧。住几天都可以。” 我放下手机走出屋子。Andy盘腿儿坐在地摊儿前看着我。眼睛成了两条缝儿,藏在眼镜片儿后面,倒好像还不如眼角儿的鱼尾纹儿明显。 我狠了狠心,紧了紧头皮,清了清嗓子说:“我可能去不了夏威夷了。” Andy眯着眼盯着我,好像我讲的是外星鸟语。 “我可能去不了夏威夷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Why?(为什么?)”Andy把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因为有个朋友要来我这儿住。”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你不在这里,他也可以住啊!你家里又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哈哈,你是不是担心这个?很便宜啦!”Andy突然又笑了,边笑边用手指指他新买的镭射唱机。他知道我喜欢那个。 我摇头:“I thinkreally needs me. Sorry.(我觉得他肯定非常需要我,对不起)” 英语脱口而出。其实我不喜欢说英语。只不过有时候说英语就好像戴上假面具,有愧也不在自己心里似的。 Andy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用了“He”。 Andy机械地低头继续扒哧地摊儿上的东西,就好像我们的谈话跟他并没什么关系。他随手抓起一副墨镜在眼前比划比划,可终于还是一甩手把它扔了,扔得很远很远,一直滑到沙发底下。 “要不咱把机票改了?”我竟然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Andy却摇摇头。 过了片刻,他悠悠地开口:“其实,除了旅游,我还有别的事情。Sorry I did not tell you earlier,I also haveinterviewHawaii. It’s a very important interview,it cana major promotion for me. (很抱歉我事先没告诉你,我在夏威夷有个面试,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次面试,如果成功了,那将是我事业上的一次飞跃。)” “你打算搬去夏威夷?” 我惊讶地问。 “要看面试结果如何了!” 他忙着回答,然后低头盯着地毯。倒好像反悔爽约的是他。 可没过几秒钟,他突然又抬起头来,用充满殷切的目光看着我说:“其实,即使我搬去夏威夷,你也可以跟我一起搬去啊?” 我笑了。我说:“我去那儿干吗?种甘蔗?还是跳草裙舞?” “夏威夷就不需要Mechanical Engineer(机械工程师)吗?”Andy一本正经地问。 我摇头:“能需要几个?” 这是真话。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在夏威夷找到过机械工程师的工作。 “You don’t really havebe Engineer,didn’t you tellbefore that you don’t like engineering? Why not doing something else? Something you really enjoy doing?even nothingall,hey,Moneynot a problem! Not before,and never willin the future,especiallyI got this new offer! (你不必非要做工程师啊,你以前不是也说过,你不喜欢做工程师吗?干吗不干点儿别的?干点儿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成啊,钱根本不是问题。以前不是,以后也永远不会是,特别是如果我能拿到这个新工作的话!)” 我又笑了,可我心里却好像给马蜂蜇了一下子。钱不是问题,那什么是问题? “再说,我还没有决定呢。真的,我可能会选择留在旧金山!”Andy赶快补充道。大概是我放肆的笑容,让他有点儿手足无措了。 既然如此,我干脆收起笑容。我认真地看着他说:“Andy,我去不了夏威夷。你也不应该留在旧金山。” 我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可突然间又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再也找不出别的话了。 他又低着头去看眼前那摊子东西,眼神正渐渐地暗淡下来。我猜他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什么。 可没过多会儿,他又一次把头抬起来,他说:“Don’t worry!(别担心),我还不一定会得到这个job(工作),等interview(面试)完了再说嘛!” 我真服了他。为着他眼睛里死灰复燃的希望,我点了点头。 “But...(不过)”他突然皱起眉头,我的心跟着一紧,他却轻轻一笑:“We still have tonight!we? (我们还有今晚呢,不是吗?)” 我更用力地点头,跟磕头虫儿似的。 是一只可悲的磕头虫儿,因为我心里竟感到伤感了。 从何时开始,我的心不知不觉地跟着他松紧了? 当然。这没什么。过了今晚还有明天。我这间又破又小的公寓里不会马上寂寞。 但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不知道。甭想了。不是想这个的时候。Andy正巴巴地瞅着我。我索性也使劲儿咧开嘴,送给他一副不折不扣的笑容。我说:“咱们出去玩儿吧,玩儿个通宵!到多晚都成。就当给你送行,说吧,去哪儿?” Andy突然伸手向着我的头发。 这动作有点儿突然,可我没躲,就让那只大手随便地落在我头顶上了。 5 星期四夜里的KissFire远没周末热闹。人不多,音乐也绝不如周末嘹亮。灯光因此显得异常昏暗。舞池是空的,茶座里零散的三五桌人,都把脸藏在黑影里,特务接头似的窃窃私语着。整个儿酒吧好像熟睡了,在做着什么奇形怪状的梦;又好像没睡,只不过在沉默着,想着什么不大轻松的事。总之,我和Andy一进门儿,就一下子跌进这股子安静神秘而又略带忧郁的气氛里了。 KissFire是Andy挑的地方。我肯定不喜欢这酒吧,可我猜他喜欢。几个月前,我不就是在这里见到他的?当时竟然还把他的背影错认成桐子了。真好笑,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呢。也许这也是缘分。当然了,既然他常来酒吧,谁知道他又跟多少人发生过这种缘分呢? 不过至少有一条儿——自从他到我家蹭床位,这还是他头一回到酒吧来。这我有把握——因为每天晚上我都见着他了,他没机会。或者说,是他自己根本没给自己机会。 可我想这么多干嘛?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Andy坐在吧台前。四周光线太暗,音乐却有点儿吵。不大适合畅所欲言。 我们索性沉默着喝饮料。 我喝得很慢,半天才喝了半杯干姜汁;他却喝得挺快,一会儿就下了两杯威士忌。 酒是我建议他喝的。我说今晚算给你送行,所以你喝酒,一会儿我开车。他果然没推辞,我早知道他心里想喝。 可看他越喝越快,我却有点儿不舒坦。 勇气_28 不是担心——没什么可担心,大老爷们儿谁没醉过?醉了顶多回家睡一觉。 所以我没担心,就是心里有点儿不舒坦。 “Oh see who’s here! How are you doing? (哦!看看谁来了!你最近过得怎样啊?)” 我突然闻见一团香气,紧接着就听见有个男人在我背后说英语。我一扭头,眼睛正对着一座高高的“富士山”。这浓妆艳抹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对了,Maggie。 我冲他点头一笑,他立刻把一双画得跟熊猫似的眼睛向着我吧嗒,并且用手轻轻碰碰我的肩膀儿说:“Did you e alone? (你自己来的吗?)” 我摇摇头,却并没立刻把Andy介绍给他。Andy正冲着吧台里面发呆,我不太想打扰他。 “Oh! Did you e with that cute boysawyour apartment?Yaa,what about him?Did you find himlast the other night?(你跟朋友来的?是不是上次在你家看见的那个帅男生?对了,他后来怎么样了?你后来找到他了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桐子。我苦笑了一下儿摇头说“No。” Maggie立刻夸张地捂着嘴笑,笑得两肩都在颤:“No way,you mustkidding! (不可能啊,你在开玩笑吧?)” 我也笑笑,可没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难道我没在开玩笑么?桐子不是明天就来了? Maggie终于去忙着招呼客人了。我转回身子,眼前是各种反射着灯光的酒瓶子。我突然想起来,桐子那儿还有一个红酒瓶子。桐子说过要留着那瓶子,以后在孤岛遇险了,可以用它求救。 “Ishim?(是他吗?)”Andy突然在我耳边问。我扭头看他,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睛里反射着比那些酒瓶子更花哨的光。 “Who?(谁?)” “The ‘ cute boy’.(那‘帅男生’)”他说,“who you looked for last time.(你上回在酒吧里找的男孩儿。)” “他怎么了?”我继续问,可突然有点儿心虚。 “Isstayingyour apartment? (是他要到你的公寓里暂住吗?)” 我点点头,可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我仿佛突然被人扒光了衣服,被迫在空旷的酒吧里裸奔。 他的目光却放过了我。他仰起头,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酒都喝光了,把酒杯重重地放在吧台上,摇晃着扭过头来,目光闪烁着问我: “Fei,can I dance with you? (飞,能跟我跳个舞吗?)” 我看看吧台后面的侍者。他根本当我们不存在。 我看看舞池,那里面空无一人。 我再看看他,那一双半睁半闭的醉眼里,分明罩着一层雾,好像冬日清晨的原野。而那笼罩在薄雾下的,是一片了无边际的荒芜。 我被他拉着,踉跄地走下舞池。 舒缓的爵士乐在耳边流淌,好像一条蜿蜒而缓慢的河流。他突然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一股热乎乎的气息裹着酒气一下子冲进我的鼻腔。 四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隐藏着许多诡异的眼睛,而我们就是一双无助的猎物,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毫无戒备地缓步移动着。 我也紧紧地抱住他。我的手心儿在出汗,而他却把头放在我肩膀上,用炙热的面颊熨烫着我的脖子。 渐渐地,他的身体沉重起来,他肌肉里的能量仿佛旧电池一样缓缓的流失,终于在某一刻,他的身体无可挽救地彻底瘫软在我身上,只有一只手仍然异常有力地紧紧攥着我的手臂。 我仿佛拖着一个炽热的却又失去灵魂的躯体,再也迈不开一步。而那条爵士乐组成的河流还在缓缓地流淌着,仿佛永无尽头。 6 酒吧的侍者帮我把Andy扶上车。我正要启动引擎,Andy却闭着眼喃喃道:“xxx Geary Street,Please...The...The wallet is...is in...here! (xxx号,Geary大街。请……钱包……在……这里!)”他边说边把手向着身上比划比划,距离裤兜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猜他把我当成出租车司机了。 他躺在我身边儿的坐椅上,闭着眼,头仰在椅背儿上,脖子伸得老长。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腮畔和眼角儿的皱纹儿特别明显,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岁似的。 我想我还是应该按着他刚说的地址,把他直接送回他自己的家。 他还有不少东西落在我家。我可以以后再给他运过去。反正也没他急用的。刚才出门儿的时候我还问过他,要不要把地摊儿的东西收拾好,明儿就启程了。他却摇头说:“I don’t need anythem。(我不需要那些。)” 我真有点儿担心,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再用那种俏皮眼神看着我,跟个孩子似的。 我连忙发动了汽车,眼睛往前看,不敢看他。 7 那座半弧形玻璃墙的公寓楼坐落在山城的最高点,本身还有三四十层的样子,所以即便是在下雾的深夜,整栋建筑仍显得非常雄伟。 大厦的大堂布置得非常豪华。早已过了午夜,居然还有穿制服的门房儿迎出来开车门儿,让我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地方,跑到哪家五星级酒店来了。 门房儿显然认识Andy,因为他什么都没问,就让我搀着Andy走进大楼。他跟着我们进了电梯,主动按下顶楼的按钮,随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儿,陪我们一直升到顶层,最终来到Andy公寓的大门前。 门房儿好像有点儿犹豫。我猜他在怀疑我的身份。 我本想就此把Andy交给他。 可Andy把我的脖子抱紧了。他趴在我肩膀上喃喃道:“Let...letin!! hurry,let...letin!(快……让我们进去,快……让我们进!)” 我把他扶稳当了,生怕他滑到地板上去。 我冲门房耸耸肩,不过负重做这个动作,难度还真有点儿大。门房儿连忙冲我笑笑,主动伸手到Andy的裤子口袋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一把钥匙来,打开门,对我说:“Well,the keyalways here。(钥匙在老地方)” 门房把钥匙递给我,毕恭毕敬地说了声“晚安”,然后转身向着电梯走去。 我脸上突然有点儿发烧。不知是因为门房的那句过分正经的“晚安”,还是他那不够正经的眼神。 我早说,KissFire的常客,这样的缘分又会有多少次呢? 敞开的大门里一片漆黑。 我扶着Andy摸索着进屋。我在墙壁上摸到一个按钮儿,立刻就按了下去。 灯没亮,我却听见马达运转的嗡嗡声。前方两块巨大的帷幕正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落地玻璃窗。 我仿佛腾云驾雾地站在半空中,脚底下是旧金山——不,是整个硅谷绚烂的灯火。 这是一扇一百八十度的透明玻璃墙壁。外面是整个旧金山湾。无数的亮点儿组成一幅巨大的弧形夜景照片,用它们的宁静和璀璨轻而易举地把我吞没了。 窗外密集的灯火,把房间里也照亮了。我不开灯也能看清楚,这是一间巨大的扇形房间,不分客厅卧室,却足有我公寓的三个客厅加三个卧室那么大,大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搀着Andy走向窗边的大床。地板很光滑,镜子似的闪着诡异的光,Andy的皮鞋在上面敲击出凌乱而清脆的声音。 我帮他躺在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他头一挨着枕头,就立刻打起鼾来。 我站直了身子,松一松筋骨。腰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可手里却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来到玻璃窗边,静静地凝视窗外。整座浓雾笼罩的山城,此刻就在我面前,在我脚下,好像沉睡的婴儿。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一个还醒着,如梦初醒,眼前的一切都很恍惚,可眼前的一切又都是那么清晰。 突然间,我感到一股子想哭的冲动。窗外的灯火渐渐变成白花花的一大团,好像那渐浓的雾气一下子凝聚成水幕了。 我恨不得给我自己两拳,就冲着鼻梁骨。可我没劲儿,拳头也攥不住。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灯火融化在一起,好像夏天握在手里来不及吃的奶油冰棍;好像飞机穿越云层时透过机窗看到的太平洋;好像林老板大房子前的那排摇曳舞蹈的路灯,又好像被Andy手中挥舞的机票割断的片片灯光…… 我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柔和的灯光把我的影子印在城市的夜空里。我提起笔,抽了张便签,想了想,决定还是用英语: Andy,Im sorry,I must leave. I can’t explain why,but I must. Please don’t callanymore. I will have your belongings delieveredyour apartment tomorrow. Thank youmuch for all you did for me. I have had a wonderful time with you. Thanlt;bgt;lt;a href=<a href=http:/// target=_blank>http:///</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lt;/agt; target=_blank>http:///lt;/agt;</a> 文字首发无弹窗lt;/bgt;e,take care. (Andy,对不起!我必须离开。我说不清为了什么,可我必须。以后请别给我打电话了。我明天会叫人把你的东西送回来。真得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和你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谢谢,再见。保重!) 我没署名。就算忘了吧。我飞速走出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门外。我快步走进电梯,好像背后有什么怪物在追我。我走出电梯,门房儿看见我,脸上有点儿吃惊。我保持着平静,用温和的声音请他帮我叫一辆出租车。 他不敢怠慢,立刻去摸电话。那架势就好像我是等待急救的病人。 夜还是那么沉,雾也还是那么重。我坐进出租车,闭上眼,静静地感受汽车的运动。 车子仿佛午夜徘徊的幽灵,悄然穿过寂静的大街,驶上空旷的高速公路。不久,那座沉睡的山城就远远地被我抛在身后了。 第十九章 回来了,哥们儿 1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借着午休的功夫,我回家给桐子开门儿。 我把车开得飞快。我有点儿担心,怕他等久了心里不痛快。 其实十一点半他就打电话说到了。可今儿公司里有点儿忙,而且“夜猫子”一直在我边儿上瞎转悠儿。毕竟,还别觉得以前多不在乎回国,现在确实有了可能,心里还真有点儿不踏实。这回我算知道,什么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 别看桐子等了大半天,他心情倒好像还不错,特潇洒的往门口儿树荫儿下一戳,肩膀斜顶着树干,棒球帽的帽檐儿压得低低的。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背书包,远远儿的就朝着我的车摆了摆手。 他嘻嘻笑着说:“怎么这么晚啊?不是跑步回来的吧?” 我说你大爷的,当我是闲人啊,公司又不是我开的! 话一出口我有点儿后悔,可他似乎没怎么在意,若无其事地跟着我进屋。这有点儿出乎我预料。不知这轻松神态是真的,还是他现在也学会掩饰自己了。 才一进门,桐子立马儿又开口叫:“干吗?开杂货铺了?” 我有点儿后悔,今儿早上没早点儿起来收拾地上那摊子东西。我说: “是我一朋友的。” “有朋友住这儿?”桐子扬起眉毛问我。 “他临时住住,昨儿就搬走了。” “哪儿的朋友?不是从夏威夷来的吧?我认识不认识?”桐子看着那堆东西撇撇嘴,眼睛里划过一丝不屑的神情。 夏威夷这三个字儿竟让我心里一紧。我摇摇头说:“你不认识。” “哦?是吗!好像挺有钱阿!”他用脚尖儿碰了碰SKII的护肤霜瓶子。 “有钱”这俩字儿隐隐地扎了我一下儿。我绷起脸说:“关你屁事?” 桐子却把脸拉的更长。他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要不我。。。。。。” 我连忙拉住他的书包,不由分说抢过来,咧着嘴大声儿嚷嚷:“你丫真没良心,这么多年了我啥时候嫌过你?” 桐子乐了,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嘿嘿,我良心不是让你吃了?” 勇气_29 桐子边说边作势要逃跑。 可我哪儿能容他逃跑?这是多少年前在Q大建立的默契。他近在咫尺,虽然发型时髦儿衣着光鲜,可他骨子里到底还是桐子。 我猛扑上去抓他的脖子,我的手指头一下子就钻进他衣领子里。摸到他热乎乎的皮肤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儿。他却趁机抬手直冲我腋下来了。 好,我就喜欢他反击。他反击了我就有借口进一步入侵。 三两下儿,我已经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手顺着他脖领子肆无忌惮地往衬衫里钻,手指尖儿已经碰到胸脯了,那富有弹性的肌肤正热乎乎地起伏着。 他使劲儿挣扎了两下儿,我们在地毯上又滚了两滚。他身上有股子我从没闻到过的香水儿味儿。除此之外,我还闻到一股子极淡的烟草香味儿。这些气味儿都跟我记忆里的印象不大一样。 Q大的光景毕竟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心里突然一阵空虚。我知道我注定是一土人,这辈子都不会喜欢高级香水儿和高级香烟了。 2 下午五点半我从公司赶回家。一进家门儿,立刻闻到一股子饭菜香。恍惚之间,我竟然觉得挺正常的——以前Andy每天都烧饭的。我突然明白过来,紧赶几步,等我进了厨房,才发现原来是桐子在做晚饭。 他居然也会做晚饭了。 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还从来没见他碰过锅铲儿菜刀的,就连刷碗也数的出来。没想到才几个月时间,他居然也当起大厨来了。 当然他拿菜刀的姿势还有点儿笨,总让人担心最后吃到的不是猪肉而是他的手指头。我说要帮忙儿,他坚决不同意。我知道他那股子倔劲儿又上来了,干脆就倚在门框上看他自个儿忙活,顺便逗他两句。我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白了我一眼继续忙手底下的活儿。 我又说:“我今儿是托了谁的福了?能吃上您做的饭?” 他“呸”了一声儿,声音没落呢,菜已经下了油锅,他眯着眼睛挥舞锅铲儿,那架势有点儿像在斗牛。 我忍住笑说你丫别把锅给捅漏了。 他又“呸”了一声儿说你知道好歹吗? 我说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俩月不见你就成了贤内助了。 他扭头白了我一眼,可嘴角儿翘得有点儿怪异,说生气吧,可又透着点儿得意,说郁闷吧,可又透着点儿幸福似的。 我猜这回肯定又是我多心了。嘴角儿哪儿有那么多含义?再说炒锅里油星子正刺刺啦啦地飞溅,他脸部的肌肉有点儿紧张也是正常的。多心容易让自己不痛快。他学会炒菜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酸个啥劲儿啊! 我突然听见手机铃声儿响。桐子和我一起弯腰浑身摸索,我还没找到手机在哪儿呢,他已经攥着电话说“Hello”了。我这才想起来,我手机早被我关机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锅铲儿,可他还站在原地没挪地方儿,瞪着眼睛俩眉毛也一个劲儿往一块儿凑,刚才脸上的轻松表情就好像给一阵风一下子都吹跑了。我往炉台跟前儿挤了挤,他才往边儿上挪了挪。 我听见他冲着电话说“忙你的吧,别管我。”我假装没听见,手底下继续炒菜,可还没翻两下儿呢,他“啪”地一声儿把手机撂台子上了。 “林老板?”我试探着问。他抱起胳膊咬着嘴唇儿没理我。 我又说:“没事吧?这么大脾气?” 他忽地把眼睛瞪得牛大:“我脾气大?就赖我脾气大?他挂我电话,我还高高兴兴的?” 我问:“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 他腮帮子鼓了鼓,像只憋气的青蛙:“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了不起的!” 这让我有点儿吃惊,那位除了微笑没别的表情的林老板,也有趾高气扬的时候?我说:“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他脾气好着呢?” “切,脾气好就不会随便挂人电话了!” “就为这个,你就离家出走?”我随口说着,可心里突然就有点儿失落。 他咬着嘴唇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我:“你是不是真看不起我?” 我成心逗他:“这还用说啊,我鄙视你这么多年了,你今儿才发现?”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他不是早说过,不论谁看不起他,也不能让我看不起他? 我偷偷看他的反应,却出乎我的预料——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一个劲儿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情,根本没注意我在说什么。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别提了。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就是想散散心的。哎真的,这几天我烦死了,可一到你这儿,我一下子就轻松多了!明天出去玩儿吧,好吗?” “成啊,去哪儿?”我忙着赞成。 “Las Vegas! (拉斯韦加斯)” 他猛地抬头,双眼闪烁着说。这反倒吓了我一跳。Las Vegas 有五百多英里呢,我心里想的也就是湾区附近的海边儿或小山。可他怎么突然就想起赌城了?我说:“你丫想赌钱了?” 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太远了。” “不远!呵呵,这有啥,咱明儿一早儿就走,你丫可别睡懒觉!”我笑着答应,手底下把锅铲儿快翻了几下儿,好像闻见糊味儿了。 3 吃了晚饭,我们看了会儿电视。看了部不知哪年拍的惊险电影儿,没什么情节,也不觉得有多惊险,大概是因为被广告分割得支离破碎。我本想跟他聊点儿什么,可他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电视。广告也不放过。电视果然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能填补许多无聊和尴尬的时间。 到了睡觉的钟点儿,桐子主动要求睡客厅里。这我哪儿能同意?我连推带搡地把他轰进卧室里,自己占领客厅的沙发。他从卧室门口儿露了个头儿,冲着我做鬼脸儿,我说你丫甭假惺惺的。他吐了吐舌头,乖乖儿地到厕所里刷牙洗脸去了。 我关了灯,爬上沙发,闭上眼睛。沙发上好象还残留着某种气息,既陌生又熟悉。 那气息仿佛生了触角,悄悄地却又难以抵挡地钻进我鼻孔儿里,穿过气管儿,支气管儿,一直钻进心窝儿里,惹得心里痒痒的,像生了一窝小虫子。 我赶紧睁开眼睛,却看见房顶的霓虹,是从窗帘缝儿里透进来的。我再闭上眼,却突然听见卧室的门响,鬼鬼祟祟的,好像生怕给别人听见。 屋里屋外都没开灯,桐子变作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弓着背,像只小心翼翼的猫,发出唏唏簌簌的声音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突然紧张起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生怕让他听见我的呼吸或是心跳。不承认不行,桐子就是桐子,有他在夜里突然出现,不论是沙发上的气味儿,还是房顶上的霓虹,都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我一直闭着眼,可我知道他在沙发边儿上停了停。我差点儿没把自己背过气去。可他毕竟还是离开了。接着,我听见凉台拉门滑动的声音,一共两声儿,他该是悄悄地躲到凉台上去了。 我一动不动,闭上眼继续睡觉,可哪儿睡得着呢?本来就比没出门子的大姑娘还迟疑的瞌睡虫儿,这下儿彻底无影无踪了。我轻轻地坐起身,扭头朝凉台上看。窗帘儿拉开着,月光下,桐子的身影清晰可见。 他背对着我,双肘撑在凉台的护栏上,扭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他手指间夹着个红点儿,静止着静止着,突然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到嘴边儿,亮了亮,然后又是一个弧线,优雅地回到起初的位置,停稳了,又一动不动了。 我本以为他身上的烟味儿也是从林老板那儿来的。 可他以前是绝对不抽烟的。记得在Q大的时候,宿舍里六个人,有四位“大烟枪”。我虽然不上瘾,却时不时地也跟着凑凑热闹。唯独他,谁抽烟就当谁是阶级敌人。那人要是我,他要么勒令我掐灭烟头儿,要么干脆把我轰出屋子;如果还有别人,他就铁青着脸背着书包往外跑,不论多晚也不管刮风下雨。所以凡是在我们宿舍出没的家伙都知道,只要郝桐在,谁也别抽烟。说起来我倒要感谢他,要不是因为他,我一准儿也成了一杆“大烟枪”了。 可现在他自己居然也在抽烟。看着他抽烟的架势,竟一点儿不像个新手了。 突然之间,他弯下腰,肩膀颠了两颠。我猜他是在咳嗽。我一下子来了气:肺炎好彻底了吗?学什么不好,又跟着学这种臭毛病?跟个农民暴发户? 我不由得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近拉门。他正侧着脸对着楼下发呆,像尊雕塑似的,完全没注意到我。 可我却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 皎洁的月光,洒了些在他额头和发梢上。他面前的夜安静得几乎没有一丝生命力。只有他手尖儿的红点儿才勉强的给这整幅画面带来些生气。 他突然对着月亮缓缓地抬起头来。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脸上有两条亮闪闪的道子,好像蜗牛爬过的痕迹。 难道他流泪了? 我突然有股子冲动。我想拉开门冲出去。 可我又很害怕打扰了他,打扰了这一幅完整得似乎并没我容身之地的画面。 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地拉开门。 他猛地回头看我,好像见到了夜晚游荡的幽灵。但只半秒钟,他的目光平静下来。他没用手去抹眼泪,只是对着月亮吐出些渺渺的烟雾来。 “睡不着?”我轻声问。 他没吭声儿,只把头轻轻垂下,看着自己夹着烟的手指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用手指很潇洒地一弹,那烟头的红点儿就仿佛一朵微型的礼花在黑暗中爆裂开来,化作几个更微小的红点儿,向着楼下优美地四散而去。 我又说:“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他点点头,然后说:“无所谓了。反正我总要找个地方,静静心。”他悠悠地抬起头,仰望天上的月亮,“总得好好想想,我倒底在干什么。” “想明白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 “为什么要想?”我又问。 他并没立即回答,只沉默着又点燃了一根烟。过了许久,他轻声说:“我弟弟说,我爸临走的时候,叫过我的名字……” 我说:“不想回国看看?” 他又摇摇头。 “为什么?” “反正也晚了,再说,我也不想见她。” “不想见谁?你妈?” 他点点头,狠狠抽了口烟,随即从鼻孔里涌出许多烟雾来。 我说:“也许,她现在很需要你。”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她恨我。从我生下来就恨我。”他嘴角儿弯了弯,“多可笑,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又说:“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原谅你了。” “不可能。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再说,”他顿了顿,又狠命地抽了口烟,“谁知道方莹都跟她说了什么?” 我吃惊道:“方莹去了重庆?” 他冷笑了一声儿说:“是啊,你以为呢。我弟弟都告诉我了。” 我还真没想到方莹去了重庆。看来她这趟回国,未必只是为了散心的。可她怎么介绍自己呢?桐子的同学?还是女朋友?还是前女朋友?我倒不相信她能把桐子的现状说出去。可她大老远地跑了去,到底又能得到些什么呢?能帮着桐子尽孝心,还是舍不得割断跟桐子最后的一点儿关系?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都他妈的扯淡!” 桐子小声儿骂了一句。 我们同时抬起头。月亮又行进了一大截子,快躲到棕榈树的大叶子后面去了。 他突然看着我。他说:“我要是不回去了,你说会怎么样?” “不回哪儿?”我突然忐忑起来。 桐子努努嘴:“姓林的那儿。” 我原本忐忑的心干脆狂跳起来。我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可没等我开口,他又冷冷一笑说:“那我就该回国了。” 我很想说:不用回国,住在我这里就成。可我嗓子口儿好像堵着块橡皮,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勇气_30 我不知道是什么挡在我嗓子里。是林老板,是我和桐子多年的哥们儿友谊,还是桐子一直想要的“家”? 又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随便说说。” 我说:“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微笑。 他把烟头儿在护栏上按灭了,随手一弹。 这动作不像他该做的,倒像是我该做的。如果我从那间远近闻名的流氓中学毕业,并且跟着谁练摊儿的话。 烟雾散去,加州秋夜特殊的气息又飘进我鼻子里来了。 4 第二天早上九点整,我们坐上我的本田车,向着赌城Las Vegas出发。 不到七点我就爬起来了。不是硬起的,一直就没怎么睡。不知是沙发太软还是怎么着,反正一整夜我就没怎么合眼,桐子那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绕滕——他说:我要是不回去了,你说会怎么样? 回想起昨夜的凉台,好像是场梦,不大真切似的,因为印象中四周过于安静,而月光又过于皎洁。可我心里的确还残留着点儿什么,好像是朵小火苗子,忽明忽暗,却足以令我不安了。 桐子比我起得晚,可不到八点也起了。大概是为了这趟行程,又或者心里也惦记着什么事情。 桐子本来提议开他的小跑车,我坚持说出门在外开辆破车更安全。他继而要求把方向盘,也被我制止了。我说你还没睡够呢,继续睡吧,等我累了你再换我。结果车没开出硅谷,他果然头倚着靠背睡着了。 我把车缓缓地停在高速公路边儿上的临时停车带,轻轻把他的座椅放倒了,好让他睡得舒服点儿,他睁了睁眼可立刻又睡了回去,好像脑子根本就没醒过来。看来他这段日子是习惯睡懒觉了,一下子早起还真不习惯。 说也怪了,我昨夜也没怎么睡,可现在一点儿也不困,心脏反倒比平时跳得欢快,脑子像水洗的一样清亮。 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不是那种万里无云的蓝天,那在加州的旱季一点儿也不稀罕。天上确实晴得透亮,可同时又飘着许多蓬松的云,不像棉花,因为棉花没那么松,没那么白。可也不能说成是棉花糖,因为棉花糖没那么纯,没那么淡。如果这云彩也能取下一朵来尝尝,那它一准儿是凉凉的,爽爽的,不带一丝其他的杂味儿。就在这些白云的衬托下,远处的山,近处的桃林,桃林边上开阔的草原,还有那些正在草原上遛弯儿的牛,全都显得那么悠闲自得,清清爽爽得仿佛水粉画画在半透明的丝绢上。 我扭头看看桐子,他正斜着脑袋睡得不省人事。这有点儿可惜,可我不忍心把他叫醒了。让他好好睡吧,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点儿美中不足。毕竟他就在我身边儿,或者说,我就在他身边儿,而且这车里再无他人了,就连这高速公路上也看不见几辆车子,我们正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呢,超速四十公里,可这一点儿不让我担心,只让我觉得自己自由,自由得好像一只身心健康的鸟儿,在这青山绿水中翱翔着。可我要往哪儿飞呢?Las Vegas!那可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一座腐败得不能再腐败的城市。可腐败是什么意思?用公家的定义,那是营私舞弊;可用我区区小老百姓的定义,那不就是浪漫么? 所以我干脆就随他在我身边儿睡得不省人事。我自己开我的车,保持着我的良好心情,看太阳慢慢儿地爬高,看白云也慢慢儿地跟着升高,这是一幅绝佳的周末美景,发生之前令人向往,发生以后令人怀念,发生时则令人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 然而这幅美景并没持续多久,桐子手机急促的铃声儿很快就把他从梦里吵醒,也把我从这夏末秋初的自由里吵醒了。 这回我没当那是我的手机。因为我的手机还关着机,从昨天早上就关机,一直关到现在。其实不是一直,临出门儿的时候我偷偷开了一次机,小心翼翼地好像手机正在睡觉,若是不小心把它惊醒了,弄不好会被它咬一口。 我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儿留言。 可我没来得及听。因为当时桐子正背着书包从屋里走出来。 桐子从椅子上坐起来,抓跳蚤似的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可铃声比跳蚤跑得还快,这会儿已经没影儿了。 我问他是不是林老板打来的,他点点头,然后就举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他是不是在犹豫是否打回去呢? 他是个喜欢犹豫的人,以前我常替他做主,可现在我没法儿替他拿主意,我就好像等待着法官宣判的罪犯,想为自己辩解,又怕说多了反而不利。我偷看法官的表情,可又一点儿猜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了。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问道:“昨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的。”他说。 “是吗?可你丫夜游来着。”我攥紧了方向盘,手心儿微微地出汗。 “我游到哪儿了?” “凉台上。” “噢,呵呵。我不记得了。” 他嘿嘿一笑。轻描淡写的,将一切一笔勾销。 我突然有点儿后悔,昨夜没说出憋在肚子里的话。 他手里的手机突然又响,像颗定时炸弹,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他冲着手机说:“你不用管我要去哪儿。我挺好的。你放心。”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能说生气也不能说开心。 过了片刻,他又说:“你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忙。你忙的都是正事,我不是为了这些生气。” 电话里隐约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门儿不小,可我一点儿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桐子也稍微提高了嗓门儿,可绝不能算是生气,或者即便有点儿生气,他也努力克制着。他说:“我肯定她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好。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个。不过你不必把我也拉进来。她不可能一心一意为了我好。我猜我要立刻消失了,她肯定觉得更好!” 手机又聒噪了半天,嗓门儿好像比刚才又高了几分。 “你别替她解释!她到底生没生病我一点也不关心。我现在挺开心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说罢,他合上手机,喘了几口气。然后一甩手,把手机扔到座椅靠背后面去了。 我心头隐隐的有点儿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问他:“谁不是一心一意为你好?” “他饭馆的领班。” “噢……领班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道: “你相信吗?一个快四十岁的未婚老女人,死心塌地地跟他干了二十年,洗衣服擦鞋的活都干,对他能没别的意思吗?” “领班儿是女的?” 他点点头。 “那她知道你跟林老板的事吗?” “她能看不出来么?不然也不会处处跟我过不去了。” “那她不是白费劲儿吗?” “那可不一定。馆子里的几个老伙计,都在背地里叫她老板娘。”桐子突然笑,但笑容只在嘴角儿上,绝不在眼睛里。他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话,一个与他无关的笑话。可他的眼神却没法儿让人相信这与他无关。 认识他多少年了,他心里有多不痛快我肯定看得出来。不过这回不是因为有人靠着作弊超过了他,也不是因为医生不让他继续上课和做实验。这回为的是一个暗恋着林老板的女领班,还为了林老板一个劲儿地帮着女领班开脱。 我原本忐忑的心,这会儿突然有点儿发凉。我说:“你这么一拍屁股跑出来,别人不是更要乘虚而入了?” “让她乘虚而入好了。我无所谓。正好我就解放了。大不了回国,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了不起得很,只不过,那不再是为了能不能留在S大,或者留在美国!可他吃了那么多苦,难道不就是为了能留在美国么?这会儿却竟然为了一个女领班,而觉得回国反而一身轻了? “我回了国,她肯定高兴死了,”桐子突然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能那么便宜了她!” 可他干吗这么狠?如果他真的打算“不回去”,就像昨晚在凉台上说的那样。 是他真的变了,还是我本来就不了解他? 前方的高速公路空荡荡的,我抽空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绷着脸,眼睛里闪烁着一些让我感到陌生的光芒,好像寒冷的冬季,坐着飞机飞过西伯利亚时,从机舱的小窗户里看到的茫茫雪原上闪烁的光一样,让人觉得冷,冷得恨不得要打寒颤。 我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我想:多年以前在Q大,那次校警偷袭我们的麻将局,到底是不是他告的密呢? 我一下子又不舒坦起来。 我脱口而出:“回吧,都他妈回吧!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呆的?” 第二十章 赌城的宿命 1 Las Vegas的确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不论是街道,还是饭店,都豪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里每座赌馆都有个主题。比如艾菲尔铁塔下面的Paris赌馆,算是赌城里规模最大的。饭店的大堂就像好莱坞的摄影棚,搭出了巴黎的街景,地面铺着古老的青砖,头顶还有一片人造的蓝天,打着背光,虽蓝却不很亮,看上去有点儿像清晨四五点的光景。 不过别以为我会订这家饭店,我没那么多钱。人都说Las Vegas住宿便宜,但绝不是在周末,即便周末也有便宜的,也绝不是提前一天能预定得到的。 不过我们订的旅馆就在Paris饭店的旁边儿。虽说是一家小汽车旅馆,可每晚也要一百多美元。这是我在网上搜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们停好车,把行李往房间里一丢,就急急忙忙地找地方赌博。 Las Vegas是个遍地是赌场的地方,只要是饭店,不论大小都有赌博设施,就连快餐店和超市也在门口儿放着老虎机,付款之后找回来的零钱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我们大老远跑来的,当然不能屈尊于不起眼儿的小赌馆。我们一头钻进Paris饭店。好家伙!眼前铺天盖地整个一赌博的海洋。 随便往哪儿看,绝没有看不见老虎机或者牌桌的地方;就算把耳朵堵上,也绝不会听不见哗啦啦拉的钱币掉落的声音。我活了快三十年,去过好莱坞也去过华尔街,可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这纸醉金迷是什么意思。穿着超短裙的小姐们,捧着托盘儿在各种赌博设施中像鱼一样穿梭着,不是普通的鱼,是光鲜耀眼的美人鱼,脸上永远都挂着甜蜜的微笑。这突然又让我想起那海怪的故事了。不知为何,每次想起那个故事,我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真实感,就好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者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却总觉得眼熟,在哪儿见过,好像是梦里,又比梦里更真切,更可靠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的有点儿不吉利。 所以那些穿梭的“美人鱼”也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桐子却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 我说你丫真要赌?他说当然了,不然干吗来了?我说你有多少钱呀就赌?他拍拍口袋说:“没多少钱,不过管它呢,好好玩吧。”他话没说完,就加快了脚步,直奔一个围满人的轮盘赌的桌子走过去,把我丢在身后了。 我自己慢慢走着,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混进那团花花绿绿的人群里。我还真的越发的不认识他了。要搁半年前,他一准儿对赌博这种事嗤之以鼻。才短短半年而已!我和他认识八年了!怎么说变就变了?可不管变还是不变,他昨晚在凉台上跟我说那些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边看着他赌钱边胡思乱想,时不时还得扼杀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这样反反复复地扼杀来扼杀去,我越发觉得意兴阑珊了。其实此刻,我早没路上那种自由翱翔的感觉了,不知为什么,真到了Las Vegas,我反倒觉得自己是一只在沙漠上空迷了路的鸟儿,不知该往哪儿飞了。 突然之间,桐子狠命地一拍我肩膀儿,大叫着说中啦!我来不及看明白具体怎么中了,反正庄家正把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推到他面前。我说你丫发财了,啥时候请我吃饭啊?他说再等等再等等,我手气正旺呢,一会儿就去。我说那好,你丫继续发,我先到周围转转。 我在Paris里四处转了转,除了赌场,还有不少名贵的专卖店,珠光宝气的,可那更跟我没什么关系。正好是晚饭时间,自助餐厅前排起了等座儿的长龙。这里的自助餐也是出了名的,三十美元一个人,免费的香槟酒,差不多能尝尽各种法式大餐的名堂了。美食的香味儿正源源不断地从队伍的尽头冒出来,这儿也不是我这种饥肠辘辘的人能久留的地方。 我扭头走出饭店,在马路上随便蹓跶了蹓跶,不知不觉地,又走回自己的汽车旁边儿了。 我索性打开车门,斜倒在后座儿上,打算闭目养会儿神。可我还没合上眼睛呢,突然就听见手机的铃声儿。我四处找了半天,终于从座椅底下把桐子的手机给捡出来。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旧金山的,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替他接。 林老板显然有点儿吃惊。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是高飞,林老板您不记得我啦?他立刻客气起来,嘿嘿笑着说:“原来是你啊,记得记得!呵呵,我还以为是郝桐呢!” 林老板又继续笑了笑,那笑声有点儿像抒情歌的结尾,婉转而忧郁,而且有点儿依依不舍,我连忙赶在那笑声结束前说:“郝桐没在我边儿上,您有事吗?” 林老板说:“我没什么急事啦,就是那个荒(方)莹,打电话来,说有急事找他。” 我惊讶道:“方莹她已经回美国来了?” “她不在美国么?”他反问。 “不在啊,她前一段儿回国探亲了,您不知道?” 勇气_31 “哦!我可不知道。”林老板好像有点儿不开心,“缓(反)正她打电话到家里找郝桐说有急事,我就把郝桐的手机号码给她了,让她直接打给郝桐吧。你见到郝桐,帮我转告一声。” “好的林叔儿,您放心我告诉他。” 话好像都说完了,可林老板还在电话那边儿磨叽。我等了他两秒,他果然问:“你们在哪里?” 我回答Las Vegas。我没觉得有什么可隐藏的。而且凭我的直觉,桐子也会想让他知道——这想法让我没来由的有点儿失落。可没想到,林老板听到我的话,竟然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愤愤地说:“原来还是去啦!还说没跟我赌气!我的确很忙,可那也是没办画(法),他怎么不民白(明白)呢?这么……任性!” “哦?您是说,本来您要跟他来的?” “是啊!”他说,“唉!也怪我。生意太忙,根本没时间关心他,本来说好这微看(weekend周末)一起出去赌城玩的,可突然领班病了,叫我哪里走得开?”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趟旅行是早就规划好的。桐子知道,林老板知道,东升酒家的女领班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而我却把着方向盘,把我的老本田车开出两三百英里,还觉得自己像只自由的鸟儿。 要不说呢,再聪明的鸟儿,也斗不过猎人。更何况是一只笨鸟儿。根本没人稀罕猎你,就上赶着往人网里钻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暗自把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垂死地把肚子里那股子不舒坦给扼杀了,就好像闹肚子的人要扼杀大肠的运动。 我说:“林叔您别生气,他可能也不光是为了这件事。他爸不是去世了吗?是我拉着他出来散散心的。” “他爸爸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林老板忙问。 “他没告诉过您?” “没有啊!唉!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若是知道,就算把饭店关门两天,也要陪他出去散心啊!”林老板的声音从肚子深处轰隆隆地滚出来,虽然隔了好几百英里,可他那副捶胸顿足的懊悔样子,已然活生生地在我眼前了。 一个在这里赌气,另一个在七百英里以外懊恼。桐子本来就是个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他钻过的牛角尖儿还少么?也许真像他昨晚所说,他在思考人生,他甚至想到要离开林老板,可那只不过是赌气耍小性子罢了。他要的是什么?他不是从小就想要一个家,和一个能像父亲一样疼爱他的人么? 其实他昨晚那番话,压根儿就跟我没什么关系。 而我呢,充其量,是他真正的哥们。以前是,现在就更是。这关系再单纯不过了,可我却一个人傻呵呵地自作多情! 我恍然大悟,好像手术台上的病人,麻醉剂突然失了效,心尖儿的伤口刀割似的疼。 一瞬间,我替桐子做了个决定。也许又是自作多情,可我觉得这没什么错儿。我说:“不然,您今晚飞过来?” “哦?好啊好啊!晚上有没有航班呢?”林老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恨不得立刻就插上一双翅膀飞过来。 “有啊,准有!从旧金山每天都有好多趟到Las Vegas的飞机,只不过这会儿买票,价格不一定便宜。” “是哦!会有多贵呢?” 林老板突然犹豫起来。我试探着回答: “买当天的票,恐怕至少要三四百吧?” “哈!那没问题没问题!我还以为要上千呢!哈哈!” 林老板释怀。看来,他还赶不上美国的老农——就跟从来没坐过飞机也没买过飞机票似的。 电话讲完了。我抬手看看表,晚上八点,酷热的空气跟影子似的要与这赌城共存亡。天黑透了,马路上尽是飞驰而过的车灯,汇聚成了河流,穿梭于耀眼的霓虹之中,美丽却有些凌乱。 我又拿出桐子的手机摆弄。在上面果然看见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从方莹的住处打来的。 看来她果然已经从中国回来了。可她找桐子又能有什么急事呢? 2 我拿着桐子的手机,走回Paris去找桐子。 他还坐在轮盘赌的桌子前,可他面前的筹码儿已经所剩无几。我拍拍他的肩膀儿,他有点儿不情愿,可毕竟还是跟着我挤出来了。 我说:“你丫别愁眉苦脸的,一会儿就见着心上人了!” “什么?”他把眼睛睁圆了看我,好象我说的是阿拉伯语。 我从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晃了晃说:“还不给我发工资?给你当了半天秘书!” 桐子一把夺过手机:“你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别来!”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是人自己主动要来的,我拦都拦不住!” 桐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好像他并不在乎似的。 我又补充了一句:“他这会儿就该到机场了,就买今儿晚上的票,再贵也不心疼啊。”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有点儿心虚——要真是一千块一张票,他还来不来? “你真希望他来?” 桐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的心却咯噔一下儿,难道。。。。。。难道我刚才说服林老板来Las Vegas的决定是错的?难道桐子昨夜确有别的打算?难道这么多年,他都一直像我一样,有话说不出? 可我硬着嘴说:“他来不来,关我屁事啊?” 桐子冷笑了一声儿,淡淡道:“是,是没什么关系。” 我差点儿没冲上去揪住他脖领子,可不远处就有巡逻的保安在盯着我,所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他却突然皱起眉,低下头,两眼充满了迷茫。 我也有点儿迷糊了。难道他左右为难,难以取舍?可他的自尊心呢?他的哥们呢?他新找到的家呢? 于是我问:“你到底想不想让他来?” “切!爱来不来!” 桐子小声儿嘟囔了一句,眼睛转向一侧,眼角却流露出一丝光,虽稍纵即逝,可还是把他出卖了。 我终于知道在他心里谁重谁轻了。这个傻瓜,我恐怕比他自己知道的还清楚!我随口道:“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啊!” 他使劲儿给了我一拳。他说:“你不是饿了吗?饿了还这么贫!” 他这一拳打的,我心里可真疼。不过挺轻松的。还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我想我的决定没错。我现在不觉得要迷路了,Las Vegas竟然是我的幸运之城。 3 我们没吃Paris的自助餐,只在麦当劳里凑合了一顿了事。 吃完饭,我们急急火火地赶回旅馆。桐子好像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刚输了钱心里不服气。我说那干脆再回去赌,反正林老板至少还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再说大家都有手机,不会联系不上。 桐子白了我一眼说:干嘛要跟他联系上?走吧,非把今天输的都赢回来! 我随他逞能,我看着好玩儿。 于是我们又回到Paris。可这回他兴致显然低了不少,心思好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跟着他东晃晃西晃晃,小腿肚子有点儿发酸,我说你丫到底赌不赌?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赌呀!说着就凑到一桌儿21点儿前站定了,认认真真看着牌桌儿。可那桌子的所有座位都坐满了,并没有空地方。我说你丫真想玩儿,干吗不找个有空的桌子? 桐子没理我。正在这时,坐在他跟前的中年人叹了口气起身走了。看那架势是输了不少。我推了推桐子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有点儿犹豫,突然有个小个子的白人老太太凑上来,拍拍桐子的肩膀儿说: “May I? ?(可以吗?)” 这白人老太太瘦得出奇,皮包着骨头,鼻子上架着巨型的老花镜,镜片儿后面俩眼珠子好像比鸡蛋还大。 桐子索性闪身。老太太嘻嘻笑着坐下去,颤颤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筹码儿,全部堆在下注的小圆圈儿里。 这得有好几百刀,一次就全压上了。我跟桐子都把眼睛睁大了。老太太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冲我们一笑,露出一双白得出奇的门牙,颤悠着下巴慢条斯理儿地说: “别担心,我输不了!” 庄家开始发牌。老太太拿到一张K,又回头冲我们挤了挤眼。 第二张是红桃五。凑起来是十五。庄稼亮出来的竟然也是一张K!我和桐子对视一眼——看来老太太形势不妙! 老太太却仍面带微笑,好像画像上印的人,就算画纸烧着了,她也不会着急。 在老太太前边儿的两位赌客都要求添牌,结果都暴了。 老太太示意庄家添牌。一张A,又是一张A!一挥手,不再要了,动作果断至极。 不过才十七点。哪儿来这么大把握呢? 庄家亮了牌,另一张是也是五,一共十五点儿。庄家按规矩又抓一张。是张七!庄家爆了。我跟桐子同时低声惊叹,老太太却仍不动声色,保持着同样的微笑,慢慢儿地把大把的筹码都收起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对桐子说: “现在轮到你了。” 桐子摇摇头。我想他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上头。我倒是对老太太有点儿兴趣,我问她:“您运气这么好,干吗不玩儿了?” 老太太笑道:“这跟运气无关,是眼光。”说罢冲我眨眨眼,问道:“你不想玩吗?” 我笑道:“您不是说靠的不是运气而是眼光吗?您的眼光一定告诉您不要再玩儿了,那么我为什么要再去无谓地冒险呢?” 老太太哈哈一笑,刚才还跟鸡蛋似的眼睛,这会儿拉成了两条长长的缝儿,几乎一直伸到太阳穴了:“聪明的年轻人!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眼光了?” “我最好相信。您不是刚赢了一百块吗?” “好,那还想相信我一回吗?让我告诉你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吧?” 老太太伸手到提包里一摸,立刻摸出一副扑克牌来,动作熟练极了。 我明白了,她是专门给人算命的。这让我有点儿失望,立刻对她信心大减。我问她: “您是吉普赛人?” “哈哈!年轻人,不是只有吉普赛人才会用纸牌算命的。我和他们不同,我用普通的纸牌。” 我猜她是Psychic。电视里常看见这种广告,一个披头散发神神叨叨的女人,信誓旦旦地玩弄纸牌。画外音是各种认识吹嘘她算得有多灵,鼓励大家都拿起电话,别心疼一分钟两块九毛九的电话费,让她给指点前程。 我还以为他们都只在电视上或者电话里出现,没想到今儿在赌馆里遇上真人了。当然这想法也很幼稚,就跟小时候认为黄瓜和茄子都是在菜市场里长出来的一样。 我看她并非世外高人,只不过是拉着客户做小生意的。我耸耸肩说:“可我并不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没关系的,年轻人。我也不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又冲我挤了挤眼,转而对着桐子说:“你呢?我的孩子?算一次只收十美元。” 桐子有点儿犹豫。我知道他要“思考人生”,可也别寄托在这种东西上。我偷偷儿捅了捅他的后腰,他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来吧!我的孩子,算算吧,没坏处的。” 老太太微笑着鼓励桐子。也难怪,桐子的眼睛正闪闪发亮。 桐子终于冲老太太点点头:“好吧!干吗不呢?” 虽说命运这东西就是因为事先猜不透才有意思,可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能算出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就巴巴地跟着他们找个长椅坐定了。 老太太递过牌来,对桐子说:“洗牌吧,三遍,我的孩子。” 那副牌看上去很普通,而且很旧,摸起来一定很涩。桐子一看就是从没摸过牌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洗牌,所以只好随便插插完事。 老太太从桐子手里接过牌,在手掌中摊开了,对桐子说:“这游戏简单得很,你只需抽出三张牌,不过抽的时候不要看!” 勇气_32 桐子照办了。老太太接过那三张牌,拿起一张,背面朝上,对桐子说:“我的孩子,这一张是你的前半生。现在请你告诉我,它是黑色还是红色?别急着回答,先闭上眼,仔细回忆一下你的童年,还有你的家人。” 桐子闭眼想了想说:“黑色。” 老太太问:“你肯定吗?” 桐子肯定地点点头:“黑色,我肯定!” 其实我也猜他会说黑色。他的童年,还能是什么颜色呢? 老太太翻开牌,却是一张方片K。 “哦?是个秘密。你的前半生藏着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桐子追问道。 “这我看不出来,真抱歉!”老太太盯着扑克牌皱着眉头说,“好像……和你家里的男人有关系,你以为他是,可他不是……” 我觉得她有点儿语无伦次。算命的都是靠着把实在事说玄乎,把明白人说晕。我看她也不例外。不过被算的人往往就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了,所以难怪他一脸认真地追问: “谁?是什么?” “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这张牌就告诉我这么多。”老太太耸耸肩,抽出第二张牌,神秘兮兮的冲着桐子眨眨眼说,“这一张说的是你的爱人。” 我偷偷看一眼桐子,他却始终低头看着老太太,并没有抬头看我,他的脸通红着,他飞快地说:“我没有爱人。” 老太太却郑重其事地对桐子说:“真的吗?我的孩子,别急着回答,像刚才一样,让我们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一想,好吗?想好了再告诉我,这张牌是黑色还是红色?” 桐子再次闭上眼。这回他用了不少时间,眉间也出了细细的竖纹儿,好像实在是难以取决。 这回我还真猜不出他想说什么颜色。 “黑色!” 我突然听见桐子说。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张脸,黑黑瘦瘦,布满皱纹儿,带着永恒的微笑。 我把目光投向桐子。他却突然摇头说:“不,也许不是黑的。” 老太太看了看桐子,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把牌翻过来,却正是一张黑桃K! “怎么都是K?” 老太太满脸诧异。 “您是什么意思?”桐子问。 “你的爱人和你的家人,竟然都是K,这很奇怪呢!”老太太皱眉盯着两张K自言自语。 “算了,咱们还是来看看这最后一张牌吧,那将是你的未来。”老太太用闪闪发亮的尖指甲点着最后一张扣着的牌,“说吧,我的孩子,你觉得这最后一张牌,是什么颜色的呢?” “黑色的!” “你肯定吗?” 桐子一边儿嘴角儿吊了吊,自嘲地笑了:“肯定是黑色的,呵,而且是草花儿!” 打过桥牌的人都知道,草花儿是最低级的花色。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打过桥牌。桐子虽看不起当年宿舍里盛行过的任何娱乐活动,却惟独对桥牌表示尊重,好像它是能上电视的高雅活动,就不再是扑克牌游戏了。所以他对桥牌的规则还略有了解。 我早猜到他会说草花儿。可他的生活哪儿有那么不顺利? “你肯定吗?” 老太太又问了一遍。 桐子点了点头。 老太太却微笑着摇头道:“我的孩子,要自信些!我猜,那一定是张红桃!” 老太太边说边缓缓地翻开牌。竟然不是草花,也不是红桃。而是一张——Joker(鬼)。 “哦!老天!一个玩笑?这怎么可能呢?未来怎么可能是个玩笑呢?”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要甩掉头顶儿的落叶似的。 桐子却笑得更夸张了。他扭头看着我说:“知道了吧?我就这命!” 我小声儿用中国话回答他:“不就是几张纸牌吗,都是随机的,都能算出来抽到每张牌的几率有多少!” 我边说边拿出钱包儿,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太太,然后说了声Thank You!(谢谢) 可她并不接那钞票,只颤颤悠悠地把纸牌收进书包里,边收边说着:“哦!No No! 就是游戏而已,不要钱,这次算了。” 然后她又转向桐子:“孩子,别太认真了。人生本来也就是游戏而已,一切都是一场梦,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这老太太,竟然还装模作样地认起真了。我又说了一遍Thank You,盼着她快点儿走。 她却突然闭嘴,扭头看着我。眼镜片儿后面那一双鸡蛋眼睛,好像要冲出来钻进我脑子里。 我跟她对视了一秒钟。她突然微微一笑,说:“年轻人,你也一样。” “I beg you parden? (能请您再重复一遍吗?)”我还真有点儿不确定她说了什么。 “我说你也一样。不要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她冲我挤挤眼,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老太太,整个儿一跳大神儿的!”我总得找点儿话说。什么梦不梦的,我可没兴致去想这些。 “真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太。”桐子也笑着说,目光还一直跟着老太太的背影,半天没收回来。 我拉起他的胳膊:“甭胡思乱想了,没时间了,人都快到了!” 桐子身上叮铃铃地响。他甩开我的手,从兜儿里掏出手机。 我说:“看!到了不是?”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用脊背对着我接电话。 可没说两句呢,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变了颜色:“他今晚来不了了!馆子失火了!我……我得赶快回去!我们这就走吧?不!还是你送我去机场吧,那样更快。今晚还有航班么?” 看着桐子飞速冲进候机厅的一刻,我更加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猜他脑子里现在根本没别的事情,有的就只是林老板和他的饭馆儿。我真不知道应该为他高兴,还是应该为自己高兴。 * * * 其实,命运到底算什么? 就好像老太太手里的纸牌,该不该信呢? 我能想象他急匆匆走下飞机时是何种心情。 可我想象不出,当他发现她在机场等候他时,又是何种心情。 是啊,我想象不出,也没想到。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送上飞机。 可即便我不把他送上飞机,就能阻止一切么? 我不知道。 不论时隔多久,我仍不知道。 第二十一章 可怕的秘密 1 一个小时之后,夜里十二点。我独自驾驶着我的旧本田车,奔驰在南加州了无人烟的沙漠上。 大约八九个小时之前,我的车也曾经过这里。那会儿太阳还很高,周围光秃秃的山都发出红色耀眼的光芒,把桐子的脸也映得红扑扑的,好像在Q大的运动会上他刚跑完长跑的样子。 可现在,车里只有我一个。我的车速是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四周已变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除了天上的星星,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参照系了。我的车灯照亮了前方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面,好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不会消失,却永远也追不上。 天上的确有很多星。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星,即便在S大后面的小山上,在夏末秋初的夜晚,也见不到那么多星。所以这孤独的旅程毕竟还是有些看头的。只可惜桐子不在身边,他也就错过这些星了。 不过那也不一定。 他这会儿正在天上飞呢。如果他恰巧坐在窗口,恰巧又把小窗板拉开了,窗外也会有许多星,而且说不定更多,更明亮。其实,他的路在他自己脚下,早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就好像这些星,有没有我,它们都依旧挂在天上,只需他抬头,就能看见它们。 更何况,他的运气也未必像他想的那么糟糕。比如刚才在机场,本来过了十点,就再也没有返回旧金山的航班了,可偏巧今晚有一趟航班晚点了,而且偏巧航班上还有不少空位。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会到达旧金山。可那么晚了,谁又能去机场接他呢?林老板的店里一团糟,恐怕他是没时间了。而且桐子根本不许我告诉林老板他正坐着飞机往回赶。 瞧瞧,我又开始瞎操心了。即便是自己叫出租车,也只不过三四十美元的车费而已。的确,打车不是穷学生的选择,可他已经不是穷学生了。 当然,东升酒家着了火。那肯定是不幸的意外。不过据桐子说林老板买了火灾保险,而且据说也没什么人员伤亡,那还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而且因为这场火灾,桐子好像丝毫也不再犹豫了。看他刚才心急火燎往机场赶的架势吧。 好在他早跟我说过,他根本不记得昨晚曾经梦游到凉台上;好在我想我比他更清楚,他现在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我不是还自作主张地邀请林老板飞到赌城来了? 所以我干吗还要去想这件事呢? 我腾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大腿,好像那样就能让我不再去想桐子,让我不再觉得,独自在漆黑的沙漠里高速行驶是一件非常寂寞无聊的事。 我却突然就摸到裤兜里的手机了。 它都沉睡两天了。那上面至少有一条留言,我还没听过。 天上突然划过一颗流星,这让我心里动了动。其实这有什么可值得心惊胆战的?流星再多,也掉不到我的脑袋上。 如果果真掉上了,那叫点儿正,比中六合彩都正。 可如果真掉上了,有些事总要先知道。 于是我把手机从兜儿里掏出来——系着保险带开车的时候,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要不是牛仔裤结实,裤兜儿就有撕破的危险。 手机终于被我捏在手里了。它表面很光滑,带着我的体温,还有点儿潮,好像它也会出汗似的。 于是,以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飞奔着,我听到那个留言。 留言是这样的: “飞,我知道昨晚我看上去糟透了,你一定把我当成酒鬼了。可你不知道,今天早晨我醒过来,当我看见你的字条,我简直更糟,比全世界最糟糕的酒鬼还糟!我想了很久,所以还是决定给你留言。我想告诉你,昨晚我真得很妒嫉,妒嫉那个使你拒绝我的男孩。但妒嫉是错误的,为此我向你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正要去机场。我会把我们两个人的机票都带去。也许在最后一刻,你会……” 他又停了停。然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会来的。希望你和你的朋友愉快!” 勇气_33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我能听见他的呼吸正渐渐急促起来。 突然,他的呼吸声消失了,电话里是死一样的沉寂。过了不知多久,我突然听见他用很小很模糊的声音说: “I will miss you... (我会想念你)”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发完呢,录音就被掐断了。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没来由的一阵子心酸。我突然有股冲动,想立刻给他打个电话。 可又一转念,有什么好解释的?难道他说的有错么? 我突然感觉惭愧了,有点儿无地自容。 我机械地把手机丢在旁边的座椅上。 我突然觉得困。困得要命,好像七天七夜没睡觉了。 可脑子里的某个部位又分明清醒起来,特别清醒,就好像刚刚睡醒,刚刚走出一个漫长的梦境。 我把汽车音响的音量开得震耳欲聋,并跟着音乐摇动肩膀,车顶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线,正拉住我的胳膊和手臂,我其实就是个木偶,被这许多根线拉着运动。 我使劲儿往天上看,想找到些活动的东西。可流星早就不见了。 那许许多多的星星,都仿佛被嵌在漆黑的天幕上,一动也不能动。 2 等我开回湾区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简直不记得天是怎么亮的,因为我脑子里一直混混沌沌的。只是在某个时刻,我突然就感觉到明亮刺眼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一刻,我惊讶地意识到,原来天已经大亮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突然之间竟然不觉得困了,好像刚刚打了个盹儿,虽然时间不长,却效率极高,一下子把所有的疲惫都甩掉了。 而且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已经开到旧金山城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自己家的出口儿,错过了好几十英里。 干脆去东升酒家看看吧。 我在酒家的大门口看见林老板,他跟七天七夜没睡觉似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两手插着腰站着,看着紧闭的大门发呆。 大门上挂着巨大的停业牌子。 从外面倒看不出什么燃烧过的痕迹,可空气里隐约还残留着一点焦糊的气味儿。我把车随便在路边儿停了,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他还像往常一样地笑,可那笑容已经彻底变形了,如果说他以往的笑容还算笑容的话,那现在充其量就是一些纹路,好像老树树皮上的纹路,奇形怪状的,却不具备任何意义。 我问他情况如何,他说火是从厨房里烧起来的,损失不小,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我问那什么时候能再营业?他说要等很久了,重新装修需要资金,火灾保险不会立刻到位,还要接受警察局和保险公司的进一步调查。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我身后看了看说:“阿桐呢?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我心里大吃一惊:“他昨天夜里坐飞机回来的,您没见着他?” “没有啊!我没有看到他啊!这……这……”林老板突然间亢奋起来,慌得说不出话了。 “您别急,千万别急,他不会有事的,让我给他打个电话……” 可桐子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我心里也慌,但林老板的状况比我糟糕一百倍。他虚弱得好像一根被折了根儿的芦苇,吹口气儿就能倒似的。 我临时编了个瞎话儿,告诉林老板桐子说过学校里有事要处理,所以可能一大早就去学校了。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他,让他赶快回家,说不定现在桐子已经回家了,如果是这样,就打电话告诉我。 我知道我有多么语无伦次,前后矛盾,可林老板却也信了,他捣蒜似地点着头,忙不迭地说:“是啊是啊,那我还是马上回家去吧!” 林老板来不及道别,扭头疾走,脚下生风,却有点儿重心不稳,好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大虾,跌跌撞撞地远去了。 我也调头钻进车里,心里火急火急的,可想不出该去哪儿找桐子。我打电话到机场,得知昨晚那趟从Las Vegas飞回来的航班什么事都没出,凌晨一点就安全抵达旧金山了。 我刚挂了电话,立刻就接到林老板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刚到家,并没发现郝桐,也完全没有发现他回过家的迹象。 我安慰他说,飞机没出事,也没有任何乘客出意外,桐子的手机可能又没电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回家,我让他耐心在家等着,或者干脆自己先吃点儿东西睡一觉,不是昨晚忙活了一整宿吗? 林老板将信将疑地挂了电话。我却真的没了注意,只有慢慢儿地把车往家开,心里指望着能在家门口儿看见桐子。可那只是指望,我的指望向来没多少成为现实。桐子的小跑车还停在公寓门口,一点儿也没挪动过地方儿。“夏威夷地摊儿”还摊在客厅里,卧室里床也没收拾,乱七八糟地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堆被子里应该还带着热乎气儿。 我顾不上脱衣服,一头拱进被子里,闻到一股陌生的高级香水儿和烟草的气味儿。就在这时,疲倦和瞌睡好像洪水般决堤而来,我的大脑拼命挣扎了两下儿,努力去想——想什么呢?只觉得心里还揣着事,可实在是没精神琢磨了,越努力想意识就越不清晰,就好像大雨落在窗玻璃上,不消几秒钟时间,窗外的风景就彻底变成模糊一片。 3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种清脆的声音吵醒了。它不厌其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让我先想到了手机。可当我一骨碌爬下床,好不容易把手机从衣兜儿里掏出来以后,才发现那不是手机的铃声。它并不如我在梦中听到的那么连续和紧凑,而是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每隔几秒才响一下。我终于明白过来,跳下床奔跑着去开门,光着脚,因为我顾不得找拖鞋在哪儿。 桐子站在门外。 他提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就跟昨晚在Las Vegas的机场和我道别时一样。 “你丫跑哪儿去了?” 我伸手去接书包,他却闪身躲开了,他的目光也同样躲闪着我。他说:“我能不能在你家再住两天?” 他眼睛红红的,脸上的皮肤苍白而脆弱,给人窗户纸似的一捅就能破的感觉。他身上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子腐败的气味儿。我很想再问他一遍去哪儿了,可我忍住了没问,只点点头说:“快进来吧,洗个热水澡。” 桐子洗澡的功夫,林老板又打电话来。 我告诉他桐子在我家,他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大声儿问了一句:“他在哪里?”他声儿还真大,让我心里一惊。上回听他这么大声儿说话是新年时在他店里,可那会儿我也半醉着,对再大的声音也不会太敏感。可这会儿我很清醒。我只好又说一遍:“他在我家,他一切都好!” 林老板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竟然忘了问桐子为啥在我家。我主动说桐子回到我这里取车,我看他太累,就让他先睡一觉。等他睡醒了就让他回家。 挂了电话,我才又想起桐子来,他洗了多半天了?刚进去的时候还是黄昏,现在天都黑透了。 得有快俩小时了。 水一直哗啦啦地流着。我这套廉价公寓的锅炉没多大,储存的热水连续放半个小时就光了,如果继续往下放,那就只能出凉水。我隔着门跟他说没热水了再洗会着凉的!可他并不回答我。我又催了几次,他好歹应付了一句,说水不凉,他也马上就洗完了。他鼻音很重,听上去好像已经得了重感冒。 我跑到厨房里拧开热水龙头试了试,哪儿还有一点儿热乎气儿?我又去敲门催他,并且威胁说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这样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终于走出来,衣服已经换好了,大夏天儿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领子下的一小片儿脖颈子,通紫通紫的,就跟刚刮过痧似的。 在浴室里,我看见好几把牙刷儿扔在垃圾桶里,那本来是储藏在抽屉里备用的新牙刷,这会儿毛儿都翻着,好像被人拿去刷过炉灶。有一支还被染上淡淡的粉红色。 我突然想到他胸口露出来的那一小片紫色的皮肤,我的心脏一下子悬了起来。 我从地板上捡起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凑到鼻子跟前仔细闻了闻——他不光抽了许多烟,还喝了许多酒!就在这时,我听到大门响。我追到门口儿,他正往外走。我问他去哪儿,他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问。 “不!不用!” 他边说边加快了脚步,一溜烟儿就从楼梯口儿消失了。我追到凉台上,可没看见他。他的小跑车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他是凌晨两点回来的,而且又带了一身的酒味儿。我想跟他聊聊,可他似乎非常疲劳,一到家就直冲进卧室里,倒头就睡,衣服也不脱,更顾不上跟我抢沙发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关了灯,关上门。我想他的确是累了,多少小时没睡了?如果从我在Las Vegas送他上飞机算起的话。 让他好好休息吧,等明儿再问他怎么了。 可第二天我竟然还是没机会跟他说话。早上我起床上班时他还睡着,可等我中午下班回家来,他就不见了。车也开走了,不过有几件衣服还乱扔在床边儿。我晚上下班回家做好晚饭,等他到十点,他还是没回来。我至少打了二十通电话,始终关机。这中间我又接到林老板的一个电话,问我桐子怎么还没回去。我好歹又把他搪塞过去了,可心里就越发着急起来。 我有种特别让人不安的预感,就好像有什么严重的事情要发生了。 这是一种少有的不安,我从小到大只感受过一次,就是校长带着片儿警到我家的那次,当时我真觉得他们是来拘捕我的。那次毕竟还是化险为夷了,可这一次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下子又想起Las Vegas那老太太给桐子算的命来。 这种想法让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我从床边儿捡起一件桐子的外衣,那上面还留着不少的酒精味儿。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地方儿,这让我心里更加紧张,连脊背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 我赶忙冲出屋子,下楼,上车,发动引擎,向着旧金山城疾驰而去。 4 礼拜一的晚上,是旧金山的酒吧最冷清的日子。 KissFire里的人寥寥可数。音乐没有周末那么嘹亮。灯光也就显得异常的昏暗。 我在大厅里走了两遍。舞池是空的,茶座里零散的三五桌儿人,都把脸藏在黑影里,跟特务接头儿似的窃窃私语着,不过这并没给我的搜索过程带来多少困难——只凭背影,我也能把桐子给认出来。不过大话说不得——我不是还真认错了一次吗?就是上次,也在这儿,错把Andy当成桐子了。 不到二十分钟,我差不多把KissFire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但我没找到桐子。 可我知道他就在这里。道理很简单,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在门口儿看见他的小跑车了。我下定决心,今儿晚上一定要把一切弄清楚。我在吧台上坐定了,跟酒保打听桐子。 酒保是个十七八岁的黑孩子。我问了他两遍,第一遍他说不明白我说的是谁,第二遍我形容得仔细了不少,他想都不想,随口就说不知道。这让我确信他肯定知道,于是我又问了第三遍,而且是用眼睛盯住他一字一句问的。他坚持说不知道,而且有点儿要跟我急的架势。 我真恨不得像电影里那样儿,跳起来揪住他脖领子把他按在柜台上。可别看他年纪不大,腰围至少比我粗了一扎,我怕我果真跳了起来,反而被他按在柜台上,或者干脆就踩在地板上了。我看我最好还是以静制动,别跟他动手,省得让他摸出我的底细来。让我仔细想想电影里还看到过什么,《神探亨特》《警察故事》好像都是直接把对方按在柜台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式了?有了,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看都没看就用手压在柜台上,心里想象着动作片的情节,眯起眼睛说:“One Beer,keep the change.(一杯啤酒,不用找钱)” 那酒保一愣,吃惊地盯着我手底下的钞票,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往下一看,我这个心疼啊——怎么是张一百的?我钱包儿里有一摞二十的,只有一张一百的,怎么一掏就是它? 可既然已经掏出来了,再收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能面不改色地硬撑下去。 那酒保倒了杯啤酒给我,伸手去拿那张钞票,我却并不松手,说:“Tell me,wherethat boy?(告诉我,那个男孩儿在哪儿?)” 酒保犹豫了一下儿,小声儿说:“The boy wentthere with Ebby。(那男孩儿跟Ebby进里面去了)” 他边说边向着吧台后面的一扇小门瞥了一眼。 我心里腾地一下儿差点儿冒出火来!居然又跟Ebby这混蛋勾搭上了!怪不得这两天他身上带着酒味儿,看来一直挨这儿跟Ebby混呢! 对啦,昨天下午他在我家按门铃的时候,身上就带着酒味儿呢!难道他昨天凌晨一回到旧金山,就奔着KissFire来了? 可他明明是要赶回去安慰林老板的,怎么又中途又转到KissFire来了? 现在他怎么又和Ebby一起鬼鬼祟祟地躲进KissFire的内室里去了?他们能聊些什么? 我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倒是酒保打断了我的思路,他说:“Letgo check and seehestillthere。(让我进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里面。)”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手一直按在钞票上,酒保准以为我对他的回答还不够满意。我看他简直有点儿坐立不安了。让他去也好。其实我何尝不想自己冲进去,把桐子给揪出来? 过了十分钟,酒保还不出来,我越来越着急,在打算冲进去的时候,突然听见电话铃响。 我心里突地一抖。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手机。 我还是把手机拿出来了。 可那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儿,并非是我心中所想的号码。我不知道夏威夷的区号是多少,可我认识手机上显示的这个区号,是U大的。 勇气_34 原来是方莹打来的。真奇怪,这是曾经让我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儿,我刚才怎么竟然一下子没认出来? “高飞?请问郝桐在你那儿吗?”方莹客气得有点儿出奇。 “不在。你找他有事?” “嗯。”方莹轻轻应了一声儿。 “我也在找他,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突然歇斯底里起来:“高飞,你一定要把他找到啊,我……我害怕死了,真的!” 这前后的语气变化太剧烈,我心里猛地一抖,连忙追问: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唉!我……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的!” 她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别哭!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冲着电话吼。 我这一吼,全酒吧的人都抬头看我。不过方莹好歹不哭了,只抽搭着鼻子说: “你……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我……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时酒保终于从小屋里出来了。 他耸耸肩告诉我,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走了。 那间屋子原来也是有后门儿的。我冲出酒吧,桐子的小跑车果然不见了。 我在马路边儿上站着,没立刻走向我自己的汽车。大街上的温度很低,旧金山的夜晚总是阴冷阴冷的,不分春秋冬夏。 好在我正浑身发热,冷冰冰的温度正好帮我降温。 什么东西落到我鼻子尖儿上,凉凉的。我抬头往天上看,细如蛛丝的小雨正飘落下来。 我暗自吃惊。现在是几月?八月底而已。这是加州的旱季,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了?我到湾区三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在八九月遇上雨。 雨好像玩儿捉迷藏的小孩子,在被我发现之后,就撒着欢儿地越下越大了。 冰凉的雨滴陆陆续续落在我的额头上,脸上,还有后脖颈子上。这下儿我彻底清爽了。 我决定立刻到方莹家去一趟。 不能不承认,我心里有点儿忐忑,因为我不知道她要给我看什么。我甚至开始怀疑她要给我看的东西跟我也有关系。我想不出我有什么事情可以作为把柄。可桐子呢?他难道就有吗?又能是什么呢? 5 方莹宿舍的客厅里很暗,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在漆黑的窗户上投上幽幽的影子。方莹抱着枕头缩在沙发的一角儿,低着头,脸色虽然柔和,却苍白得仿佛曝光过渡的艺术照片。 “那儿离重庆还远着呢,要坐四五个小时的汽车。我真的就是想去替他看看他爸,可我赶到的时候,他爸已经去世了。他的两个弟弟都戴着孝,他妈妈神志不大清醒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一听见我提到郝桐,就一把抓住我不放手,后来见谁都说,说……。”她迟疑了一下儿,“说我是她儿媳妇。” 她咬了咬嘴唇儿,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每次听她这么跟人说,我……我心里都跟刀割似的难受!可我能怎么办呢?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可怜女人,我总不能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吧?” 我不想看她的眼睛,所以扭头看向窗外。一团漆黑中隐约能见到树的影子,张牙舞爪地站在外边儿。 “所以我陪了他妈妈三天三夜。我本来不想待那么久的,可他哥哥弟弟都说,自从他爸闭眼,他妈一直闹,谁也劝不住,直到我来了,她才好多了。不过还真是,我去的第一天她还一直特歇斯底里的,到了第二天她就好多了,不哭也不笑,就安安静静地拉着我的手坐在那儿发呆。到了第三天,她突然把屋里其他人都轰出去,把门窗都关严实了,然后趴在我耳朵上,小声儿问我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说记得郝桐说起过,叫许秀芬。她突然就笑了,她说她其实不叫许秀芬,她叫许云妹,她也不是四川人,她是福建人,她说她是渔民,生长在海边儿的。我说是吗?这我倒没听郝桐提起过。她又捂住嘴巴傻笑,她说:‘我也没告诉过他!其实啊,他也是福建人,那个小杂种!” 方莹顿了顿,轻轻咳嗽了一声儿,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尖儿,然后继续说下去。 “听她这么说自己的儿子,我心里真是大吃一惊,可没等我说什么,她就又发起疯来,她咬着牙说小杂种要去外国留洋,这些都是报应什么的。然后她一下子又哭了,边哭边拉住我的手,让我告诉郝桐,不要记恨她,她不是故意不要他,也不是不喜欢他,把那么小的孩子送出去,她心里也疼,可不送他不成,因为矿上的人指着脊梁骨,她和丈夫过不下去。而且郝桐脾气又倔,留在家里也要受气。我问她为什么要被矿上的人指脊梁骨,她又把门窗检查了一遍,才小声儿告诉我,郝桐根本不是矿工亲生的,是她从福建带来的,而且这矿区有个风俗,就是女人不能嫁两个男人,男人娶了嫁过人的女人,一辈子被人瞧不起。我心说还有这么封建的地方,简直是活生生的祥林嫂的故事!不过我这才知道,郝桐的亲生父亲原来并不是四川矿工。我正想再问点儿什么,她又发起疯来了,她非拉着我问郝桐为什么念了这么多年书却不懂事,非要往外国跑。我回答现在念书念得好的都出国,可她就跟根本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儿唠叨,说郝桐不懂事,就跟他那个不懂事的爹一样。” 方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验证我有没有在听。我问:“那后来呢?” 她说:“后来,她又跟我说起郝桐的亲爹,是个叫什么水生的福建渔民。她说那渔民本来还是很疼她的。他们从小玩到大,村里人都说,云妹和水生天生就该是两口子。她还说她俩小时候就在庙里拜过天地。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又嘻嘻地笑,笑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可笑着笑着突然又发起疯来,咬紧了牙说,都是因为什么鬼,把水生的心给偷了去。她说她后悔死了,后悔怎么让什么鬼进了家门,这段儿我听得不是太明白,我问她什么鬼,她一下子又犯了病,两眼发直,嘴角儿哆嗦,吓死我了!” 我心里一沉,脑子里隐约回忆起什么来。妈祖庙,拜天地,这些仿佛都似曾相识。方莹却不容我走神儿,她用眼睛把我盯牢了,继续往下说: “好在她这回疯得不厉害,没过多会儿就过去了。我心想我还是别乱问了,让她自己爱说哪儿说哪儿吧。然后她又说,水生——郝桐的亲爹——好好的日子不过了,非要跟个鬼去什么外国,说外国满地的金子随便捡。她知道这些都是鬼话,可她想尽了办法,也拦不住那个鬼迷心窍的男人。说到这儿,她咬着牙叫了几声儿,就又发起疯来,这回折腾得厉害,一下子背过气去了!我赶快把他俩儿子叫进屋,他们倒是挺有经验,进来就掐人中,她还真一下子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就没完没了地哭,唉!也够可怜的!” 方莹叹了口气,身子轻轻地舒展开来,好像一只冬眠复苏的动物。她缓缓地从身子底下摸出一张照片,拿在手里说: “她醒过来之后,就又把儿子们哄出去,然后把这个交给我。她说男人走了,就留下她一个。可她有了孩子,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带着个孩子,她在家实在活不下去了。孩子——也就是郝桐——四岁那年,她带着郝桐嫁给了四川一个三十多还穷得娶不上老婆的矿工。可没想到人那儿有这条老规矩。娶她的穷矿工先前也只知道她结过婚,可不知道她还带着孩子,本来以为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可在火车站一看见孩子,矿工也犯了难,好在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好歹把她母子带回了家,跟外人说孩子是她娘家亲戚的,带过来寄养一段时间。可孩子太小不懂事,该叫妈就叫妈,改不了口啊,所以是是非非的也肯定传出去一些。她实在没法子,才把郝桐送得远远儿的去上学,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供着他,好在矿工真是个好男人,从心底里把郝桐当自己的亲儿子,郝桐考上大学,他还亲自送他去北京。说着说着她眼圈又红了,她说郝桐不知道这些,就只会在心里恨她,说不定也恨他爸。可他不该恨他们,至少不能恨老矿工。她把这张照片交给我,让我拿给郝桐,告诉郝桐他真正该恨的是这照片上的男人。说到这儿,她就又发了疯,尖声叫着:‘留洋留洋!可他也要留洋!要走死人的路!他一定也给鬼迷了心窍了!这个小杂种!’我算看出来了,只要一提到郝桐的亲爹,她就要发疯。不过这回我也顾不上她了,因为这张照片儿让我也快疯了。看看吧,那上边的人是谁!” 我从方莹手里接过照片。 我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地坐着。可我心里早就不安得喘不过气来,就好像坐在电影院里等待着悲剧的结尾,心情忐忑得没法儿继续往下看,可又没力气抬屁股就走。毕竟悲剧没发生在我身上,它在银幕上,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变成喜剧。硬着头皮看下去,知道结尾再坏也不过如此,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点希望。 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该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半身像,照片上一男一女,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故意作出成年人的表情,对着镜头紧张而庄重地笑着,好像笑是一项神圣而伟大的工作。女孩儿留着长长的辫子,明亮的眼睛和柔嫩的双颊带着光彩,满脸不自然的表情遮挡不住纯朴得令人心悸的美。而她身边的男孩子,留着平整的分头,脸色黝黑,一双浓眉下隐藏着凹陷的双眼……这双眼睛怎么如此熟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好像一记重拳,在我心头重重地一击!我抬起头紧盯着方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她却冲我点了点头。 我再次低头去看那照片,希望能从中找出什么破绽来否定我的猜测,也否定方莹的赞同。照片上的男生,留着茶壶盖儿似的分头,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这该是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打扮,可不难看出他根本不是读书人,那张脸虽然年轻,不见了许多的皱纹儿,腮间也丰实着不少,可那眼神里流露的憨厚,令我实在是无法怀疑。这能有错吗?这不是他是谁?这二十年前的林水生,不就是二十年后住着大房子开着宝马车的林老板? 6 我猛地惊醒过来,腾地站起身:“你都告诉他了?你……你给他看照片儿了?” 方莹浑身一抖,好像受了惊吓似的,瞪着地,泪水布满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本来没想告诉他的!” “得了吧,你不想告诉他?不想告诉他干吗打电话四处找他?还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讲?这些不是你说的?” 我心里豁然开朗,一股怒气简直要把我顶上天了。 “我……我只想劝他不要跟林老板在一起了。可我真的没想告诉他那么多!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担心,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她尖着声音为自己辩解。 “可你还是告诉他了!是不是也把照片给他看了?你让他怎么活下去?” 我继续怒吼。这会儿没什么能不让我怒吼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天晚上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还真打通了!他告诉我他正在Las Vegas机场等着登机,马上就回旧金山。我就去机场等他,我是好心好意的!可他,居然。。。。。。居然要假装没看见我!我才不是想赖着他!我还没到嫁不出去的地步,我只不过想劝他不要去找姓林的!你说,他难道还能跟姓林的在一起吗?那是乱伦啊!你说!我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她猛地抬起头来,颤抖着双肩歇斯底里地问我。 砰地一声,我一拳锤在茶几儿上。 她却更加的歇斯底里起来,用更尖的声音叫着: “你就只护着他!你们都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自从我跟他认识,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是不是处处为他着想?是不是什么都替他张罗着?我算瞎眼了!他从来就没稀罕过!告诉你,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儿了,从来对我就是爱搭不理的,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多余!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什么?我呸!他是同性恋!变态!乱伦!又有谁替我想想?又有谁为我考虑考虑,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她趴倒在沙发上,失声恸哭起来。 我浑身在发颤,脚底下的地板也好像在跟着一起颤。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句话。在这里再说什么都多余。我猛地站起身,冲出屋子,跑下楼,冲进绵绵的细雨里。 我感觉浑身像烧着了一样,可脊背又在隐隐地发寒。我仰起脸,向着天空,让更多的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天空是一片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暗红色。我突然想起Las Vegas那个老太太给桐子算的命来: “你以为他是,他其实不是!” “你的爱人,和你的家人,怎么都是K?” 那不正是他的父亲?以为老矿工是父亲,而亲生父亲正是他的爱人——不管他自己承认不承认——林老板! 我抬起头大声叫:“这都他妈的是什么事啊!” 第二十二章 你在哪儿?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1 那天晚上,我开车去了许多地方,金门桥,渔人码头,中国城,KissFire,S大……凡是能想出来的地方,我都去了。可我没找到桐子。 最后,我把车停在S大后面的小山上,独自冒着细雨走上山去,在我们曾并肩坐过的树干上坐了好久。 雨一直没停。或许到后来那已不是雨,而是非常浓的雾,是浮在地面儿的乌云,而我就坐在这大团的乌云之中,所以远处的灯火就看不清了,看到的只是殷红色的一片。 飘着雨却没有雨声,夜就显得格外的寂静,一点儿夏天的气氛都没有。屁股底下的树干被雨水打湿了,很快就透过裤子,使我感觉到凉意了。 但这凉意却让我挺痛快。就好像听了笑话儿痛快地笑,跟情人吵了架痛快地哭。 其实我真的有点儿想哭。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完全为了另一个人的遭遇,想哭。 桐子回到旧金山的那个凌晨,该是怎样的一个凌晨呢? 当他在机场见到方莹,并看到那张该死的照片以后…… 他去了KissFire。在那挤满了肉体的昏暗刺耳的地方,他给自己灌饱了酒精,在人群里狂舞,随意的和人拥抱,甚至接吻——我又想起我浴室地板上那些牙刷……我简直不敢去想那些牙刷了! 然后,他用冰冷的水冲了自己两个小时。他心里那些委屈和耻辱就都被冲刷干净了吗? 我不能让他这样作践自己! 可我上哪儿去找他呢? 我找到他又该怎么劝他?我能怎么劝他? 我心里一片茫然,可还是把手机掏出来,按下桐子的号码。这号码我拨了至少一百回了,我觉得我就是一台毫无生命力的电话接转机,我必须执行的程序已经陷入死循环。 可电话竟然有人接了! 是桐子!虽然他声音嘶哑,可我还是能听出来,那声“Hello”的确是他说的! “你丫在哪儿?快告诉我!” 我不顾一切,声音颤抖。 “我……我回家了。哦,这两天够麻烦你的,过两天我去你那儿把东西拿回来!” 他的声音有点儿飘,可语气平静得出乎我的预料。有那么几秒,我几乎开始怀疑,方莹也许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没弄懂是怎么回事。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继续问: “你没事吧?你真的在家?” 勇气_35 “真的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你好好休息吧,别管我了!”他努力用更冷静的声音说,可我却反而更担心了。 “你……” 没等我说完,他立刻打断我:“真的,我没事了,我跟他和好了,你放心吧!” 和好了?这算什么意思? 他急匆匆地把电话挂了,留我举着手机发呆,半天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他和林老板赌气的事。他想瞒着我。他不知道我已经看过那张照片了。 可他干吗要瞒着我呢?他怎么可能在家呢?他不在家又能在哪儿呢? 2 我几乎一夜都没睡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立刻又想起桐子,头疼得像要裂开了。 到了公司,我一边儿处理公事,一边儿应付着客户,同事和夜猫子;脑子越来越疼,而且有点儿发木。 我心里总有个疙瘩,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而且只能越缠越大。我越来越坚信他不能跟林老板和好,更不可能搬回林家去住,他只不过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哪儿,他也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 他压根儿就不准备相信我! 可他相信谁呢?Ebby?他怎能不相信我而去相信他?相信那个给他拉皮条的家伙? 可我又算什么呢?一辈子的哥们儿?我想冷笑,可实在笑不出声音来了。 我忍不住又给桐子拨电话,我得好好问问他。 可他居然不接我电话了。不是关机,是不接。响了好多遍铃声,直到留言响了,他也不接! 好,我就当你是一时没听见电话铃声儿。可我从中午打到晚上下班,他不能一直都听不见吧? 然后可好,听到一两声儿回铃音,就跳进电话留言了。别当我白痴!我明白,那是他拒接了! 我恨不得立刻站在他面前,好好儿跟他理论理论。 可真是不巧,猫头鹰抓我加班,一直到晚上九点,我才从公司出来。 我立刻就向旧金山城林老板家开去。 我真懊恼自己怎么没留过林家的号码。前几天林老板虽给我打过电话,可这两天给桐子拨得太多,以前的纪录都被刷新了。 我知道桐子不可能在那儿。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亲自证实了,然后再去KissFire或者干脆是Ebby的宿舍里把桐子给提搂出来。这次我得让他后悔被我找到! 对了,让他后悔。他这辈子可能根本就没想过,认识我高飞是该高兴还是该后悔。今儿他得想想了! 这回大房子里亮着灯。这正好儿,我刚才还担心林老板不在家。不过这房子虽然亮着灯,可一点儿没让人觉着热闹,反而有点儿慎人。因为它四周永远都连半个鬼影儿也看不见,除了那些藏在黑暗中的大树,还有那一排漂浮在空中的路灯,如果把它们都看成鬼影子的话。 我看看表,九点四十。我故意把车停得距离房子远一点儿。省得让门上装的自动感应灯亮起来。可当我快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它还是亮了,让我心里一惊。看来那玩意儿还挺灵敏。我沉住气走过去按了门铃儿。我听见屋里叮咚一声儿,门立马儿就开了,就跟门里的人一直准备着随时要开门儿似的。 “是你?”林老板一脸的惊讶。 不是我能是谁?不用说啊,他准是在等桐子呢!我更加确认我的猜测,恨不得立刻直奔KissFire。可我还是问了一句:“郝桐在吗?” 出乎我的意料,林老板竟然回头向着楼上喊:“阿桐!是高灰(飞),快下来!” 桐子咚咚地跑下楼。他披着衣服,头发乱得比马蜂窝强不了多少,脸上的表情更像是给马蜂蜇了。 这下儿我可真纳闷儿了,桐子还真的回家了? 既然他已经回来了,林老板又在等谁呢? 桐子问我:“你怎么来了?” “……”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是啊,我来干什么呢?如果真的跟他说的一样,他们和好了……可那怎么可能呢?这会儿我可真以为自己做了个梦,而昨晚跟方莹的交谈,也只不过是梦里发生的。 可桐子突然冲着我挤了挤眼。然后对我说:“是不是还是学校的那件事?进来坐吧!” 桐子走过来招呼我,边走边转脸儿对林老板说:“帮我们烧壶茶吧!” 林老板立刻进厨房去了,脚步特快,快得有点儿离谱,慌里慌张的。 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我差点儿问出口:学校的哪件事?可他一直朝我使眼色,我憋住了没问出来。 桐子趁着林老板进厨房的机会,连忙拉着我上楼,边走边小声儿在我耳边嘀咕:“你怎么跑来了?唉!我挺好的,你放心吧!” 他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衣服。这大房子里太空旷,所以总好像比外面还冷。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特别冷,冷得浑身打哆嗦。冲他这幅纸糊似的样子,跟“挺好的”怎么也差个十万八千里。 我下意识地把手也插进衣兜儿里,却在里面摸到一张卡片儿,那是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把它放进衣服口袋里的?我差点儿把它掏出来看看,可突然就想起来那也许是什么了。可这东西是怎么到我口袋里的?可桐子又怎能“很好”呢!? 我怀疑地问:“你真没事?” “真的!真的!我真的没事了,我们不是早和好了?不是在Las Vegas的时候就没事了?” 他虽不停地解释着,可却又高度紧张地看着我,眼神甚至有点儿神经质。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的!桐子,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有点儿发急,反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你听说了什么?”桐子突然警觉地问我。 我点点头。 有一丝绝望的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可他用更加坚定的声音说:“不论你听说什么,你都别信!真的!一切都很好,你相信我!” 能不信么——我不禁伸手摸摸口袋,那里面分明有张卡片。我狠狠攥住郝桐的手腕子,睁圆了眼睛说:“你丫骗我!你信不信我抽你?” 他却猛地咬住嘴唇儿,眼圈儿一下子红了。 我真恨不得把他抱住,让他狠狠在我怀里哭一场。 突然,厨房里一声儿脆响。我一把松开桐子。 桐子反倒颤颤巍巍地安慰我,他说:“没事,他在厨房里,可能打碎了杯子。” 我还记得在东升酒家跟他吃宵夜,看他在餐桌上布置碗筷那既麻利又稳当的架势,让他举着一摞碟子翻个筋斗也没问题。 可谁知道呢?他也能打碎杯子。 林老板干吗这么慌?难道是他也知道这件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桐子:“他怎么了?他……听说什么了?” 桐子狠命摇摇头,紧接着又央求我:“我求求你了,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真的,你快点走吧,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再这样追问下去,他迟早什么都知道了,我求求你了!” 他冰凉的手腕在我手里拚命颤抖着。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还真的不忍心问下去了。也罢,改天等林老板不在的时候,再来问个清楚吧! 林老板在楼下叫:“茶好了,到厨房里来喝吧?” 桐子匆匆地拉着我下楼,边走边说:“不喝了,高飞还有事,这就要走了。” 桐子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着才跟得上。 到了客厅里,林老板迎出来,手里还端着冒热气儿的杯子,可嘴里一句让茶的话都没有,更没挽留的话,只是一个劲儿说着:“是哦,是哦,小心开车哦,小心!”看他说话的样子,有点儿六神无主,好像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可又好像确实在担心我开车会不小心似的。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送出大门。我还没走完脚底下的台阶儿呢,门就在我背后关闭了。我眼前一下子黑了许多,差点儿摔个跟头。 我从兜儿里掏出那张卡片儿——果然是那张旧照片儿! 我连忙把它塞回衣服口袋儿里,好像那是块烧红的铁板,一不小心给它烫了手。 难道是昨儿在方莹家,看完了一激动就顺手给塞进自己衣兜儿里了? 我坐进车里,正要打开引擎,远处突然驶来一辆车,缓缓地在林老板家门口停稳了,距离我大概十几米。 我看见车里走出一个细高男人,西服笔挺的,可走路姿势有点儿别扭,好像腰部动作有点儿大,像条直立行走的蛇。 这姿势还真有点儿眼熟,可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快步走上楼梯,不见他按门铃儿,大门就开了,他一闪身,立即从门口消失。紧接着,林老板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圈儿,立刻把大门关上,然后什么动静都没了,一切恢复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死一样的寂静,一片黑漆漆的山林,山林里寥寥的灯光若隐若现,还有那排浮在空中跳舞的路灯。 我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凉。 3 一个小时之后,我独自在我公寓附近的大街上蹓跶。 我本想直接回家的,可肚子饿得厉害,所以找了家广东小馆儿吃了碗面。我嗓子眼儿有点儿发干,所以没吃出什么味道来。不过热乎乎的面汤毕竟让我肚子里舒服了不少,也让我心里渐渐爽朗了一些:世界上本来就无奇不有,就算再可疑再奇怪,可跟我没什么关系。他自有他的打算。难道我真的没别的事可干了? 十一点,馆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老板在擦桌子,别的不擦,专挑我旁边的桌子擦,那架势是等着我出门儿呢。 我剩了半碗面,结了账出门儿。 马路对面儿是一家书店。那儿我再熟悉不过了。这家书店有个奇怪的规定——平时九点就关门,可每周二开到夜里十二点。所以这会儿它还灯火通明,二楼的玻璃窗里还能看见三三两两坐着喝咖啡的人。 我也曾坐在那里喝着咖啡等人。 我挺想进去坐坐。我头疼得厉害,可我不想回家。我心里有两股力量,一股跟我说:真没出息,觉得他有事瞒着你吗?那刚才干吗不直接对着他骂出来?另一股说:真没骨气,不是早想通了?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两股力量都以我为敌,逼得我简直无处可逃了。 这时候,我手机又响了。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可马上又给塞回衣兜儿里。 因为这个号码儿我认识。 他是从夏威夷打的,还是已经回旧金山了?他的面试到底顺利不顺利?我应不应该接这个电话呢? 电话在我衣兜儿里一边叫一边微微抖动。 我把手按在衣兜儿外面,不知道该不该伸进去,一个劲儿地在外面摩挲。 就好像给蚊子咬的包,知道不该去挠,可越忍越痒,实在不能不去挠。 我又把电话从兜儿里掏出来,可它突然不响了,像个专门要跟我调皮捣蛋的小精灵。 我把它塞回去,裤兜儿里沉甸甸的,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我终于还是走进书店里去了。不过我没上二楼。因为我有点儿不敢坐到那咖啡厅里。 我躲在书架子之间,挑了几本儿世界风景的影集,坐在地毯上看。这书店里总有人就这么抱着书席地而坐。这儿的灯光很好,像牛奶,把一页一页的纸都浸透了;这儿也很安静,大家走路的时候儿都跟猫似的不发出任何声音,或者只偶尔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听上去舒服极了。 4 看书的间歇,我又掏出手机。上面多了一个留言。 电话可以不接,可留言总要听的。留言是这样的: 勇气_36 “飞,你好吗?你朋友好吗?你们在一起……愉快吗?我真的希望你们很快乐。特别是你……” 他停顿了片刻,好像嗓子发了干,又好像在认真考虑下面要说的话。他说: “我想也许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因为我相信,你和他在一起,应该会更快乐。我知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上帝,我说什么呢,呵呵,原谅我,我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不过真的,自从我在KissFire见到你第一眼,你的眼神就已经告诉我,他在你的生命里有……多么重要。” 他又顿了顿,好像把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硬吞进肚子里,惹得我的食道也跟着一阵难受。 “噢!对了!知道吗!我的面试很顺利!很成功!”他的声音突然雀跃起来,“我会留在夏威夷,旧金山的事情Karen会帮我处理。她也许会跟你联络,不过见鬼去吧!让我们说说我有多高兴吧!这可是一次了不起的提升呢,而且,天啊,你肯定难以想象,这里有多美!” 我几乎能看见他那张调皮的笑脸。 可他突然又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 “我在电视上看到天气预报,湾区下雨了,你注意别生病。你其实不太会照顾自己。呵呵,我真罗嗦,没耽误你太久吧?真抱歉。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我应该谢谢……” 电话录音嘎然而止,紧接着是电脑合成的警告声音,告诉我留言箱满了。 他没说完,不过该说的也都说了。 我快乐吗?跟桐子?我笑了。我想他误会了。 可他不误会又能如何? 我想我伤害了他。 可夏威夷。那里能属于我吗? 我抬起头,看着书架子上一排排的书,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柔和而美丽。那些书脊上的字,仿佛落入牛奶里的黄油,正慢慢地融化,变做模糊的一团。 5 晚上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好笑。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还不如一只生下来就不停受剥削的工蚁,起码知道自己在为了物种的延续而努力。 我头疼得好像要裂,浑身又酸又软。不知是不是发烧了,可我并不想量体温,不想吃药,更不想去看医生。“你其实不会照顾自己”,这句话让我排斥任何和生病有关的想法。 我想我就是累了,好好睡睡就成了。我的周围是一片混沌,一切都翻滚着摇晃着,就像我小时候经历过的唐山地震。 不知何时起,我的意识似乎飘离了躯体。我看见林老板和桐子穿着非常整洁体面的衣服,在码头上微笑着跟大家告别。有方莹,蒋文韬,和许许多多我和桐子的同学和朋友。 真奇怪,那么多人怎么都来跟他们告别呢?为什么方莹也跑来了?还抱了一束鲜花献给桐子?看他俩笑得多幸福,多快乐! 可他们要去哪儿呢?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想我也得送点儿什么给桐子。可我两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俩却突然开始向着送行的人群挥手,仿佛立刻就要上船了! 他们身后有条小帆船,船帆洁白如雪,就跟鹅毛编成的一样。别走啊!我还没送礼物给你们呢!我急着向他们挥手,可他们怎么好像看不见我呢?他们就只顾着微笑,根本不朝我这儿看一眼。 他们上船了!我拼命从人群里往外挤,可怎么也挤不出来,等我挤出来了,他们的船已经离了岸,向着大海深处远去了。 突然间,码头上就只剩我一个人。 变天了。太阳没了,天上都是乌云。风越刮越大,浪也高起来。我一点儿也看不见那帆船的影子了! 我没命地奔跑,直到码头变作沙滩,沙滩变作滩涂,滩涂变作礁石。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我爬上礁石,却突然在海水里发现了一个瓶子!我探头仔细看,那不正是我给桐子买的红酒瓶吗? 我立刻伏下身子,伸手竭力去够那瓶子,可就差一点点,我却怎么也够不着!再用力一点儿,再用力一点儿!终于,我够到了!我把它拿起来,打开瓶塞,里面果然有一张纸条!我把纸条从瓶子里掏出来打开,可正在这时,突然一阵狂风把纸条从我手里吹走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我都没看清,只看到落款处写着英文——Andy! 怎么是Andy? 我伸手去抓那纸条,可它飞舞着落进海水里!我拼命伸长了胳膊,眼看就要抓到海水里的纸条儿了,可就在这时,一个巨浪向我盖过来。我只觉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重心,冰冷的海水立刻把我包围了…… 6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挣扎着从被子里爬出来,感觉全身都软绵绵的,好像在腾云驾雾。 我抓起手机看了看,我是想看时间,可发现了二十个未接电话,有十五个是从公司打来的。 几点了?是不是上班迟到了?好家伙!晚上七点!早下班儿了!可我还没请假呢!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我手机上显示的是Thursday(星期四)!我睡下去的时候儿是哪天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我那天干什么了?对了!去过店开到十二点!是星期二! 完了!何止一天没请假?旷工两天了!我竟然一下子睡了两天?简直跟冬眠差不多了!看来我终于可以卷铺盖回国了! 我一骨碌滚下床,坐在地毯上发了会儿呆,终于渐渐清醒过来,把前几天的事都想起来了。 虽然想起来了,可心里并没有以前那么难过,尤其是想到桐子的事,竟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了。 是不是这就叫想开了? 反正要回国了,以后美国的一切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肚子好饿啊!吃一顿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第一样儿想到的竟然是Pizza。我有个特点,就是在饿的时候,一旦想到了什么,那肯定就认准了它最好吃,越想越好吃,你再给我什么别的建议,都比不过我最早想到的那样东西。Pizza这玩艺儿,以前在S大绝对没少吃。学校里搞活动,差不多天天都有免费的Pizza,大伙儿在机房里熬夜编程叫外卖也是Pizza,到哪儿都能闻见Pizza味儿,当时想起来都觉得倒胃口。可自打工作以后,还真有日子没碰它了,这会儿饥肠辘辘地想起来,竟然忍不住要流口水。 可上哪儿去弄Pizza?我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儿,腾云驾雾的感觉轻了,一下子找到了脚踏实地的乐趣。 我到废纸篓里扒拉半天,还真找出一张外卖Pizza的促销广告来。可一时又找不到手机了。刚才不是还见着了?让我给丢哪儿了? 好像它猜到了我的意思,竟然自己主动叫了。 我把它从一堆被子里扒拉出来。 是旧金山城里打来的电话。说不了多久,因为电池就剩一个格了。 “啊!谢天谢地,你总算接了!高辉(飞),你看到阿桐没有?” 林老板真急了,就跟天正往下塌似的。 “没啊?怎么?他不在家?” “是啊,他一天一夜都没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 “没有,上回见他就是在您家。您忘了吗?您不是还给我沏茶来着?” “哦?真的吗?不会吧?真的再也没看到他吗?也没通电话吗?” 他越来越慌了。 “林叔,没出事吧?”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却突然默不作声儿了。这让我的预感又加重了几分,我催问道:“是不是桐子出事了?您快告诉我,我也好帮帮忙儿啊!” 林老板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我又催了他一次,他终于开口:“高辉(飞),阿桐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了,我担心死了,也没有别人能够商量……” “到底怎么了?” “唉……”林老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种事,不慌便(方便)说啊,你……能来一趟吗……” “成了,我明白了,您等着,我这就来!” 我撂下电话,顾不得头晕眼花肚子饿,胡乱穿上裤子,随便抓起一件儿搭在床头的外衣。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桐子手指间的烟头儿。 我就像那离了指尖儿的烟头,顶着纷飞的火星子,一头跌进夜色里了。 第二十三章 阴谋 星期四晚上九点。 林老板的大房子照例妖怪似的趴在树林子里。 我和林老板就坐在妖怪肚子里,屁股底下是软得过分的沙发,让我觉得又在腾云驾雾——也可能是我头太晕——眼前是蒙着窗纱的夜,夜空中照例漂浮着一排昏黄的路灯,那些是孤魂野鬼,而且正目不转睛地朝我们窥探。 我路上赶得太急,所以有点儿心跳,呼吸也没完全均匀。林老板坐在我对面儿,他并不比我稳当多少,脸上的皱纹儿好像都在微微发抖,令人怀疑他心里长了草,而草又被野火烧着了。 两天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我不记得他有这么多的白头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晚上长出来的。一夜白头这种事我只在故事里听到过,不敢确定会不会在真实的生活中发生。 他脸上一贯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一个劲儿地皱着眉抽烟,抽几口就咳嗽几声儿,烟雾迷漫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让它们显得更焦虑,更憔悴,也更加迷茫,而且还稍稍带着泪意似的。 房子里依旧很冷,所以我自己动手泡了两杯茶。他把烟压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接过茶杯,脸上可没露出笑模样。 我回到沙发上坐好。 他放下茶杯,又点了一根烟,用两根又粗又黑的手指头夹着,颤颤悠悠地送到嘴边儿。 烟头儿一亮一亮地发着红光,这还真有点儿像桐子抽烟的样子。 他到底知不知道桐子是他儿子?我心里也紧张起来。 “高辉(飞)啊,虽然……我们不算熟,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相信你,而且我知道你和阿桐像亲兄弟一样,我相信你不会害他,我才告诉你这些。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跟谁说……” 他的嗓门儿还是那么大,声音却沙哑了不少。我猜他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好不让那些话传到窗户或者门外去,尽管这会儿外面根本不会有人。淡黄色的路灯光,涂了一层在他眼角的皱纹里,使它们显得越发的脆弱,好像烤焦的粉丝,轻轻一碰就会粉碎似的。 我使劲儿点点头:“您放心,我决不会害他的!” 林老板也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那天晚上我真得很担心,因为……你知道,他好几天不回家了,虽然你说他住在你家,但他不应该不接电话,特别是他知道店里失了火……” 他说的是哪天晚上?是不是我去见方莹的那个晚上?我下意识地摸摸衣兜儿——那照片儿居然还在!我怎么又把这件衣服给穿来了?我使劲儿把照片儿往下按按,好象生怕他自己从口袋里跳出来似的。 林老板用粗粗的手指头抵住额头,可眉间的皱纹儿却更深了,黑黢黢的好像用刀刻成的两条黑缝子。 他说:“我一直没睡觉。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心里越来越怕,觉得有什么事情要花森(发生)。我叫自己不要怕,也许阿桐等一等就回来了,上次他去学校见你,也是很晚回来的,也许他的赛轰(CellPhone手机)没电了?可到了四点多,他却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开车撞人了。我一听也吓坏了!因为他声音都在花(发)抖!” 林老板瞪起眼睛,直起脖颈子看着我说: “车子停在路中间,前面的玻璃全碎了,那个人就躺在马路上,满脸满身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阿桐站在边上,浑身花抖(发抖),一遍又一遍地说:‘怎么办啊,我撞死人了,我撞死人了!’我也慌啊,我哪里知道怎么办?我说打电话叫拍类处(救护车)吧?他马上死死拉住我!死也不许我打电话,他说警察会把他抓起来。我闻到他满身酒味,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晚在外面喝酒!可没想到,他除了喝酒,还……还吸了那个!” “吸了哪个?”我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了。桐子喝酒我能料到,那几天他天天都在KissFire里鬼混。可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 “那个……唉!……大麻!”林老板狠狠叹了口气,用两只大手遮住大半张脸。 我后背顿时出了冷汗!我忍不住惊呼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他还吸毒了?您怎么知道的?” “他……他自己告诉我的!” 林老板抱着头说,突然又扬起脸,瞪着血红的眼睛问:“你……真的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使劲儿摇摇头。 “唉……”林老板又叹了口气,两条眉毛眼看就到一块儿了,“我也不相信啊,他就把那东西拿出来给我看了!他说是朋友给的,他只是觉得好玩!你说他,他怎么这样不懂事啊!跟小孩子一样,都怪我,怪我……” 勇气_37 林老板捶胸顿足。我看着他指尖儿的红点儿剧烈地舞动。他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连忙解释道: “这个不是啦!这是香烟!那些早让我冲进托赖(Toilet马桶)了!你说,这绝不能叫警察来吧?可不叫警察来怎么办呢!也够巧的,那么晚了,而且是那么冷清的路,正好有车经过。阿桐和我都吓死了,结果开车的是个医生!很好心的医生喔!他看了看情况——哇!他说伤得不轻哦!也不要他说,我们也晓得,流了那么多血!要马上送医院抢救。可这种情况,怎么敢送医院?只要警察一来,那不是把阿桐全毁了?多亏那医生啊,好心人喔!答应我们不报警,先把人送到他的诊所抢救!” “他的诊所?私人诊所?也能抢救?” 我忍不住插话问了一句。这件事怎么好像有点儿蹊跷? “对喔。你看巧不巧?他说他就是外科医生!” “他诊所什么样?您去了没有?” “没有啊!唉!我在美国二十年,还从来没有看过医生,有病躺一躺就好啦!是阿桐和医生送病人去诊所的,用医生的车子。我留下来把路上打扫干净,把撞坏的车开回家。多亏这条路静,早上四点哦,没人看到啊!” “后来呢?”我忙着追问。 “后来阿桐回来了。他说病人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已经醒了。会不会有其他的问题就不知道了,而且到底要不要报警也要看病人自己的意思,人家医生总不能担这种昏险(风险)。唉!我和阿桐都要担心死了……” 我一下子回忆起来,那天晚上我不是来了林家一趟?我本以为桐子不在,可没想到他却在?怪不得他当时神不守舍的,原来是出了这种事?可他干吗不告诉我呢?难道觉得我会告发他?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他凭什么就不觉得我会拚死帮他? “到晚上那医生真的打电话来,”林老板继续说,“说病人情况稳定了,其他要见面谈,电话里不慌(方)便说。我们就请他到家来。后来不是你来了?我们其实是在等那位医生。” “您说的医生,是不是个又高又瘦的亚洲人?”我拼命回忆着那天晚上在林家门口儿看见的那个男人的背影。越想越觉得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是哦,你见到他了?” “见了,就那天在您家门口儿见的。那后来呢?他怎么说?” “他说病人伤得不轻,有可能一辈子走路都不欢(方)便。但人家很通情达理,如果我们能合理的赔偿,就可以不报警。我问多少算是合理的赔偿?他说两百万。哇!我脑子里一震!这不是要我破产嘛!店里刚刚失了火,我只有这座环子(房子),正好两百万!” “这不是敲诈嘛!”我忍不住叫道。 “我也说啊,但他说如果一生落下残疾,化院(法院)也会判这么多啦,再说不这样又怎么办?阿桐快要吓死了!我说我只有一百五十万,前(全)给他,问他可以不可以。其实我也留了心的,银行里有五十万,房子最少也能卖一百五十万,赔他一百五十万,我们还有五十万。再说,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又来要钱?唉!这世界,好险恶呢,不要多留个心?” 林老板好像一只藏在草坑里的兔子,拼命抱住给人咬掉一大半儿的胡萝卜,浑身哆嗦着朝黑黢黢的森林深处窥探着。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成为老板的。 “缓(反)正店也开不下去了,我想干脆带着阿桐去墨西哥,我有朋友在那边。好在那医生说病人同意一百五十万,但必须马上支护(付),两天不户(付)他就报警。他也担心我们骗他吧。我心想户(付)是要户(付),本来就是我们撞了人,总要户(付)了才安心,可户(付)了也要逃喔,不然一辈子不踏实。你说是不是?” 林老板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不得不对着他点头。可我心里越来越觉得有问题:墨西哥?桐子能愿意去墨西哥?当初他可是死也不要离开S大的。还有那个外科医生——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第二天我找了中国城的律师,把店和环子(房子)都卖给中国城的一个老板,一共卖了一百六十万。我拿到一百万,算是先义(预)付给我的。另外六十万等手续齐前(全)了再户(付)。这位老板跟我关系好,才肯事先把钱户(付)给我,还答应手续齐了再把剩下的钱寄到墨西哥。我想他不会骗我啦。我拿出那一百万,加上我银行里的五十万,当天就把马尼噢德(Money Order现金支票)写出去,换来一张字迹(字据),说拿了这一百五十万,今后再不找我们的麻环(烦)。我买好了两天后去墨西哥的机票,本来计划今天上午带郝桐去拿微萨(visa签证),晚上就辉(飞)墨西哥,可……唉!” 林老板长叹一声,使劲儿摇了摇头说,“谁知道昨晚我回到家,阿桐却不见了!一句话都没留下,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说,他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是出了意外……” 林老板又睁圆了眼睛盯着我,好像我是巫师的水晶球,念念咒就能显示出桐子的位置。 “您就那么相信他们?”我问。 “难道……难道他们拿到钱了还不罢休,把阿桐……”林老板眼中立刻充满了惊恐。 “不,不,那倒不会,我是说……您就没觉得那个医生可疑?” “哎!不相信又能怎样呢?阿桐吓成那副样子,我想赶快把一切解决了,赶快带他离开这里,再说缓(反)正病人在他诊所里,就算真的报警,他也有包庇的嫌疑吧。而且他人很文雅的……” “走路扭屁股?”我抢过话头儿。 “是啊!是啊,好像一个女人!”林老板连连点头。 女人!我心里猛地一抖!我知道他是谁了,我怎么早没想到?他不就是KissFire那个妖艳的Maggie?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他眼熟却认不出,原来是换上男人衣服了! 我说:“他不是医生!” 林老板浑身猛地一颤,惊恐地看着我。 “那个病人呢?那个病人长什么样儿?” “他……看样子像个越南人,三十多岁,很黑很瘦,像……” “像只猴子!”我抢着说。 “是啊!是啊!”林老板更用力地点头。 突然间,我一下子都明白了!这是个天大的骗局! 怪不得桐子他不让我知道。 算他聪明!算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是决不会纵容他变成如此下作的骗子!更何况骗的还是他亲爹! 可我了解他么? 也许他真的变了。从里到外都变了。又或者,这么多年,我压根儿就没了解过他! 我脊背隐隐发冷,浑身忍不住要打哆嗦,我感觉肚子里有股气在膨胀,通过了嗓子眼儿,竟然变成几声怪笑。 林老板突然上前一步,狠狠抓住我的胳膊:“你笑什么?你说他不是医生?那他是什么?他是骗子?你说,他是不是骗子?” 我点点头。 他突然发疯般地喊:“那阿桐呢?他也是……也是骗子?可他为什么要骗我?我……我是全心全意待他的!我……我一直把他当作老实懂事的孩子!他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对待我!高辉!你跟他最好,你了解他,你说!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他拼命揪住我的衣服,好像要把我撕碎一般。 我的手还插在衣兜里。我一直担心那张照片儿会掉出来。可我应不应该让它掉出来呢? “你告诉我,阿桐他在哪里!我要问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像野兽一样冲着我咆哮着。 “因为他是您的儿子!” 这句话好像越狱的犯人,未经大脑的批准,跳过一道道关卡一下子从我嘴里冒出来了。 “什么?”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我。 我把照片掏出来,递给他。 他眼巴巴地看着它,他的指尖在发抖,脸上的表情好像患了失忆症的病人。看了许久,他突然抬头,用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我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桐子爸妈的照片儿,是他妈妈亲手交给方莹的!” 他又举起照片儿,仔仔细细看了很久,仿佛上面印着整整一部长篇小说似的。渐渐地,他的目光闪烁起来,他举着照片的手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就好像那小纸片儿正扭动着身体,非要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似的。 终于,照片挣脱了他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了。 照片上那两张可人儿的脸,正露着挡也挡不住的微笑。 “不会!不会,不不!” 他突然连连摇起头来。 “这上面不是你吗?” “是我,这个……这个就是我,这另一个是阿妹,但是……” 他又低头去捡那张照片,捡了两遍才捡起来。他好像小孩子学习识字卡片似的,用手指尖儿指点着上面的人说: “这个……这个……啊!阿桐他……多少岁?” 他猛地抬头问。可还没等我回答,他又低头,搬弄着手指头,嘴里叨念着:“他二十四岁,生日是三月……。两千减掉二十四是一九七六,再减掉九个月,就是……七五年的……六月!” 他身子突然晃了晃,几乎要一头栽倒似的。我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好。我跟着他一块儿坐下来,他猛地拉住我的手,抬起头,一下子,他眼中竟已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了……但是……但是这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又拼命地摇头,浑浊的泪水断线般地顺着眼角儿的沟壑流下来。 “什么不可能?您冷静点儿,慢慢儿说!”这回轮到我满头雾水了。 “阿东……”他终于又抬起头,却没有看我,目光直勾勾向着黑漆漆的窗户,泪水更汹涌地流出来: “怪不得他那么像你!第一眼见到他,我还以为……以为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可他不是!他……他是你的儿子!阿东!你……你骗了我一辈子啊!” 接着,他一头趴在沙发上。他的泪水仿佛堤坝崩溃后的洪水,随着干哑的哭声不断涌出来。 第二十四章 渔村往事 过了好久,林老板终于平静下来。 他坐在立灯下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那张照片。 他的眼睛好像两潭干枯的泉,眼角纵横交错的皱纹儿好像潭边堆满的枯枝,凌乱而密集。 他真的老了。他的面孔憔悴极了,仿佛秋风已过,后面就是永无尽头的严冬了。 然后,他缓缓地讲了个故事。 他具体怎么讲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故事的大概。过了这么久再复述出来,难免还要动用我自己的想象。 不过故事是这样的: 一九七五年,福建沿海小村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那年春天,十八岁的林水生讨了十七岁的许云妹做老婆。 水生和云妹的亲事是方圆几十里的大事。不仅仅因为水生是村里最健壮的年轻渔家,更因为云妹是远近几百里最美丽的渔家妹。为了水生和云妹成亲这件大事,左近有不知多少年轻人要在夜里吃闷酒了。 然而他们的失望是注定的。早在十年前,水生和云妹就手拉着手在村头的妈祖庙里磕过头成过亲。当然七八岁的小孩子过家家不用当真,而且村头庙里的妈祖前个月给城里来的红卫兵打破了,但水生和云妹要好却是早出了名的。小村流传着许多关于大海的美好传说,而水生和云妹的轶事,几乎也要变作传说里的一桩,所以他俩成亲的时候,方圆几十里百十来人都到场祝贺来了。 水生的婚礼不负众望。水生与云妹一亮相,全场人立刻叫得山响——云妹如仙女下凡,水生更是换了个人——他梳着平整的分头,穿着的确良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脚上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俨然就是城里的俊俏书生! 尽管俊俏书生的衣服并不太合身,袖子要挽起来,裤腿也要挽起来,可众人仍是咋呼得好像看戏一样。水生有些不自在,时不时地要向墙角里看一眼,那里坐着这身衣服的主人——地地道道城里来的大学生——水生的远房表哥陈宇东。 阿东哥在水生成亲前一天来到村里,好像是专门为了庆祝婚礼一般。水生没向阿爸打听过阿东哥为啥来,他宁可幻想他就是为了婚礼而来。远近大大小小的村子,又有谁的婚礼上来过这样的稀客——城里的大学生呢? 阿爸说大学生比戏里的秀才还要风光。水生并不稀罕戏里的秀才,但顶稀罕听宇东哥讲话,因为他讲话的时候,薄嘴唇一动一动的,光滑的小下巴上有一层淡淡的光,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比唱歌还好听! 宇东哥确会唱歌!而那歌子比镇子上中学生唱的婉转动听许多! 云妹却对水生讲,外面传言宇东来的很是可疑。好好的大学生不在城里读书,弄不好是犯了王法,专门躲到偏远的小渔村来了。现如今还会唱令人脸红的歌,谁也要担心。 水生却总听不进耳,从第一眼,他就认准了阿东哥不是奸臣! 云妹说读书人顶不可靠,前个月跑来打破妈祖庙的也是读书人。 水生说那些是镇上屁大的中学生,怎比得上阿东哥?而且就凭阿东哥的面孔,他就绝不会是戏里的奸臣! 云妹又说:城里人都在讲毛主席语录,宇东却要讲奇奇怪怪的故事! 勇气_38 水生说:那故事好听的紧呢!水生知道云妹不开心。可水生顾不了那么多。自从成亲,两人心里就好像隔了一道墙,哪有成亲前快活? 宇东讲的是个渔家和海怪的故事。 宇东讲故事的时候,三人坐在崖头,脚底下的海水泛着金光。 故事讲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宝岛,就在大海的最中央。那岛上长满了一种神奇的草,不论是谁,只要吃了神草,就可以具备无穷的力量,实现任何理想。 在遥远偏僻的小渔村,有个勇敢健壮的渔夫,离开了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乘船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生长着神草的宝岛。 渔夫出海后,迟迟不归,音讯皆无。年轻的妻子,日夜思念远行的丈夫,每天在太阳下山之前,背着儿子登上海边的高崖,向着大海深处瞭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儿子长大了,比父亲当年还要健壮英俊,父亲却依然沓无音讯。母亲年事已高,双鬓斑白,却仍旧每天由儿子搀扶着爬上高崖,等待出海的男人。终于有一天,母亲生病卧床不起。儿子为了母亲,也为了传说中的神草,独自乘船出海,去寻找父亲和宝岛。 出海那天,朝阳正从海面升起,金色的阳光映亮了年轻人坚毅的面颊。船儿驶出港湾,突然狂风大作,巨浪向着小船打来。勇敢的年轻人打着赤膊,浑身的肌肉纠结着,驾驶着小船与惊涛骇浪搏斗。当他终于精疲力竭时,夜幕降临了,海面升起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仿佛对大海施了催眠术,海面顿时风平浪静,温柔如镜。正当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缥缈的少女歌声,温柔如平静的海水,委婉如海面的月光。身心疲惫的年轻人立刻为歌声所痴迷,驾船寻着歌声的方向驶去。 不久,小船在一个孤岛靠岸。歌声此时更加委婉,更加摄人魂魄。痴迷的年轻人,循着歌声的方向,看到沙滩上正端坐一位貌美的少女,在月光下梳理黝黑的长发。便是她在温柔的夜色里轻声吟唱。 少年深深地爱上了月光下的少女。他每日与她相伴,听她唱歌,为她梳发。恍然间竟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去了。 讲到这里,宇东顿了顿,看一眼云妹,又看一眼水生。云妹脸上热了热,水生心里跳了跳。宇东继续讲他的故事。 终于有一夜,少年梦到白发的母亲在风雨中爬上高崖。少年从梦中惊醒,身边的少女却不知去向。少年寻遍小岛,准备与心爱的人告别,待找到父亲和宝藏后,再来与少女相见。少年找不到少女,却在岛上的密林里寻到一处秘密的洞口。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爬进洞里,不久,洞穴豁然开朗,穴壁上点着火把,洞穴深处发出灿烂的光芒。 少年悄悄走进洞的深处,见洞中堆放着无数珠宝,而珠宝旁正坐着少女!少女背对着少年,用同样甜美却异常冷漠的声音向着房子的角落说话。那漆黑的角落里,有个巨大的金子铸成的笼子,里面关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 老人怒道:“你这妖孽,当初用歌声迷惑了我,害我一时忘掉了故乡和妻儿,被你困在这里做你的仆人,如今你又骗来我的儿子,你良心何在?” 少女放声大笑:“害你的是你的贪婪,与我又有何干?再说了,我本来就是海怪,你指望我能有多少良心?” “无耻妖孽!要不是你逆天行事,施法把这岛上的神草全都变成毒草,我早就把你除掉了!苍天有眼,迟早有一天,你会自食其果的!”老人气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 听到此处,少年大惊。他悄然退回沙滩上,假寐了一夜,内心也翻腾了一夜,在拂晓时下定决心,要杀掉海怪,救出父亲。然而第二天一早,当他睁开眼,看到第一道晨曦涂在身边熟睡少女那红润的面颊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爱她太深,根本无法将匕首刺入她丰满的胸膛。 第二夜,少年彻夜难眠,终于再次下定决心,要战胜自己被迷惑的心,除掉海怪,救出父亲。他趁海怪回洞去查看珠宝时——那是她每夜必行的仪式——用岛上的毒草配成剧毒的毒药,掺入红酒中。傍晚时,他在月光下点燃篝火,诱骗少女饮下了剧毒的红酒。只小小一口酒,那美丽的身躯便倒在他怀里。他紧紧抱着她,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的无限悲伤。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他,她早知会有今日,只是她也爱他太深,无法自拔。她合上双眼,腮边挂着一滴泪,晶莹剔透如清晨花瓣上的露水。少年的心脏剧痛着,他终于明白,无论她是人是怪,离开了她,他的生命再无意义。他把父亲送上满载珠宝的船,独自回到海怪的尸体旁,毅然决然地举起酒杯,把剩下的毒酒一饮而尽…… 故事讲完大半天,水生发着呆,一声也不响。 云妹噘起嘴:你骗人吧!准是海怪把儿子和老子都吃了! 水生忙说:阿妹不要乱说被人笑话! 然后又对着宇东:世上真有神草? 有啊!宇东双眼发着亮。 云妹却说:这故事不好听!说完猛推宇东一把。 宇东一头跌进海里。云妹拍手笑。水生紧紧盯着海面,过了片刻,大吼道:他不会游泳!话音未落,人已跳下海去。 水生把宇东滚烫的身体揽在怀里,把他轻轻拖上沙滩。 宇东在水生的怀里剧烈地咳嗽,水生把他抱紧了,胸口落上了宇东头发上淌下来的水珠儿。 宇东浑身湿透了,衣服紧紧裹住身子。水生一把拉开宇东胸口的纽扣,露出宽阔白净的胸膛。 宇东靠住水生的肩膀大口地喘气,脖子前面的三角块块一下一上。不知为何,水里像条鱼一样的水生,在地上倒乱了阵脚。 水生心里突地一抖,抬头向着崖顶看一眼,云妹早已不知去向。 六月,水生要跟阿爸一起出海打鱼。这一去三五日也返不来。 临走时,水生叮嘱云妹:我托付了阿东哥,我不在的时候,他会好好照顾你。 云妹说:谁要他照顾?那个鬼人! 在海上,水生出了不少差错,挨了阿爸不少教训。阿爸说大男人没出息!才离了老婆两天,就丢了魂儿似的! 水生并不辩解,却仍时时向着海面张望。 若偶然见到一两个无人的小岛,水生就发上一阵子呆,惹得阿爸又要骂:你小子看什么?那上面又没有金子! 水生和阿爸收船回来,一进门,阿爸便被村长派的人叫走了。水生兴冲冲地要去找阿东哥,云妹拉住水生胳膊说:他不在房里! 水生甩脱了云妹,冲进宇东的房,却连行李铺盖也不见了! 水生问云妹阿东哥去了哪里。云妹冷冷地说不知道。 水生要跑去问别人,云妹赶忙拖住他说:前几天村里有人进城,说宇东的历史不清白,而且和外国勾搭,所以才躲到村里来。城里的红卫兵正在四处找他,过不多久就会找到这里。宇东听说,连夜就收拾行李躲了起来。 水生正要追问宇东躲到何处,阿爸满脸惶恐地推门进来。云妹在爹的背后向水生使眼色,水生连忙闭住嘴。 阿爸阴着脸说:以后不许跟别人提到宇东,如果有人问,也说他只是到家借住,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阿爸把云妹叫进里间问话。水生要跟着,被阿爸喝住了。 水生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等到云妹出来。 云妹绷紧面孔,关严了门窗,坐在床边拿起针线活。 水生紧挨着云妹坐,继续向她打听宇东哥。 云妹眉头一皱,丢了手里的活计:都怪你,我一个好好的人,谁用得着那个鬼人来照顾?自你走后,他时时要缠着我,村里人有闲话不说,偏又遇上红卫兵来查,你让我怎么办? 水生忙道:宇东哥受了我的嘱托,当回事才一天到晚留意你,哪里是缠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不会不帮助他。 云妹背转了身,说我心地才不好。我要把他供给村长,让村长带了红卫兵去捉他!水生笑道:你这样说,就一定是帮了他。就知道你是好心人。 云妹怒到:鬼才是好心人。我不是好心人,你若再问我他的事,看我去不去报告!水生不敢再吱声,耐着性子等云妹做活计。 直等到天色黑下来,一家人吃过晚饭,阿爸在里屋躺下了,云妹才从灶房里包了些地瓜,对水生使了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门,云妹小声说:我去给那鬼人送饭。说罢拔腿就跑,水生忙跟上。 两人走到村头,绕过妈祖庙,爬上南大山。天色黑得没一点亮,脚下的石头磕磕绊绊。好几次云妹险些跌倒,被水生扶住了。水生小声问:是不是在南山后的茅屋?云妹只顾走路不回答。天上没有星星月亮,风越来越急,山里眼看就要来雨了。 南山的茅屋根本没有路,不知当年派什么用场。那是水生和云妹玩耍时发现的,全村只有他俩知道这地方。 茅屋当中铺了烂草席,草席边燃着一盏小油灯。宇东坐在草席上,见水生和云妹走进来,猛站起身,上前拉住水生的手说:水生,回来啦? 云妹话也不说,把地瓜放在草席上,转头要走。水生说:不急!我和阿东哥说说话再走。宇东也说:歇歇再走,让我和水生说说话。 云妹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宇东说:我要走了。 水生心里一惊,忙问:去哪儿? 到外国去。 几时走? 就这一两天。 外国有什么好? 宇东一笑:水生,我是不得不走。我到村里住下,就是要等着坐船去外国的。早联络好了接应,很快就有船来! 水生低下头。 宇东忙笑着说:别垂头丧气。该为我高兴啊!外国很好赚钱,说不定还能找到神草啊! 那…… 水生抬起头,宇东眼睛里有两团灯苗在一晃一晃。 云妹猛地站起身。 宇东哥转身对云妹说:阿妹对我有恩,不知以后怎样报答! 云妹却说:太晚了,我要走! 云妹说罢,独自跑出茅屋去。水生舍不得立刻离开,宇东说:快去吧,不要让阿妹独自走夜路! 水生这才往门外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我明晚再来! 水生和云妹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两人为了不惊动爹,不敢发什么动静就和衣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声越来越急,隐隐还夹着遥远的雷声。 水生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他想着外国,浑身好像燃着了一股无名火,五脏六腑在肚子里翻腾。正在这时,漆黑中没头没脑地冒出云妹的声音: 你是不是我男人? 水生浑身一抖。 云妹不等他回答,突然翻转过身,紧紧抱住水生,用头使劲抵住他胸口。水生仍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云妹的泪水转眼就浸湿了他的胸膛。 云妹狠狠抓住水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问清楚:你是不是我男人? 水生心里一阵绞痛。 我…… 水生猛然把云妹抱紧了:云妹,让我跟他去!我会发财的! 云妹狠狠咬住牙:他是豺狼,你也跟了去? 天上突然一个霹雳,暴雨紧接着哗哗落下来。 水生说:胡说!阿东哥怎会是豺狼?阿妹,让我去!我赚了钱,回来接你! 云妹一把推开水生,跳下床说:你跟他去!自今天起你不是我男人,我也不是你女人!说罢转身冲出门。 水生想追,却没迈动步子。 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水生独自坐在床头,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不,他没有骗她。如果真有一天,他林水生发了财,定会加倍补偿她! 但发财不是水生的理想。他对不起云妹。她最好当他林水生死了。她该嫁给真正疼爱她的人。 顶上又是一串霹雷。水生猛然站起身。他再也等不到明天,他立刻就要去找宇东哥,今晚就要他答应带他走! 水生踏着泥泞的山路往山上跑。四周一片漆黑,他接连滑了几个跟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煞白的一瞬间,茅屋就在眼前。 水生用力拍门,过了许久,门开了,茅屋里一片漆黑,好像一头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 宇东哥站在门前,手里提着箱子。他大声喊:你终于来了?船要靠岸了! 水生猛往前跳一步。宇东一下子瞪圆眼,额角上挂着汗珠。 整整一夜,风雨都没停。整整一夜,船在浪尖儿上漂。 “真他妈的见鬼!这样的天气,还要接人!还一下接上两个!小子再用点力!不看你是好船家,早把你扔进海里喂鱼!”船老大冲着水生骂。水生拼着命地卖力气,他只想着船早点靠岸,因为宇东哥正发着高烧,额头烫得火炭似的。 终于,在远方茫茫的黑暗中,竟隐隐约约显现出点点灯火。 要靠岸了!水生兴奋地向着阿东喊,可风雨声早盖过了他的声音。 勇气_39 突然,一声巨响,船头倾斜过来。水生被掀倒在地。他一手拉住桅杆,身体在空中飘起来。 然后许许多多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都由上至下纷纷滚落。 一个大浪,水生松了手,也落进海里。 水生再浮出水面。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抱住一截子木头,拼命张大了眼睛在海面上搜索。 这时,就在丈把远的海面上,他隐约看见宇东的头露了露。一个大浪眼看又要把宇东盖到下面。 水生发疯似的丢了木头,拼命朝那个方向游过去。可他身上哪儿还有一丝力气? 可他哪里还找得到宇东?忽地一下子,他想起村头的妈祖庙来。 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也永远沉入冰冷的海底了。 “这许多年,我一直以为,那天晚上,他本来就是在等我……” 林老板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还沉浸在他刚刚讲的故事里。 一滴好大好饱满的泪水,顺着他眼角深深的皱纹儿,滴落在沙发的皮面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可……可我现在晓得,他等的……是阿妹!” 林老板用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手背上粗糙的皮肤好像是古树枯焦的树皮,经历了无数的风雨,眼看就要剥落碎裂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直到今天,我……还是看不到啊,我看不到啊!就连阿桐……我也看不到啊!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被海怪蒙住了眼睛?” 浑浊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渗出来,顺着小臂一直淌到胳膊肘子上,然后再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毯上。 他用苍老的声音哭泣着,我却觉得他像个被人欺骗的小孩子,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都被人骗走了,他再也一无所有了。 我的心也要被这哭声揉碎了。我再也没法儿让他告诉我什么了。 其实我也不需要他再告诉我什么。我都明白了。千禧之夜,林老板酒醉后提到的那个被海浪吞没的“她”,其实应该是“他”,应该是宇东哥,也就是桐子真正的父亲! 让他把话都留着跟桐子说吧! 我现在必须找到桐子,一分钟的耽搁也不能给他。因为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他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可怜虫! Las Vegas算命的老太太说的完全没错!他以为是父亲的其实不是他父亲!而他以为不是爱人的却真的就是他的爱人!没想到这一切的预言到了今天才水落石出,他的命运简直就是一场玩笑! 可我不能让这场玩笑持续下去!我不想让他毁了他自己,还有林老板。现在就只有他能救得了他们俩,就只有靠他了! 可他会在哪儿呢?他又能在哪儿呢? Ebby!这混蛋一定知道! 我顾不得林老板了,任他瘫在沙发里。 我飞速地站起身,向着屋外跑了两步,心里又不踏实起来。 我转身对林老板说:“您等着!我一定把桐子给您找来!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您得把一切都跟他说清楚!您千万等着别动!哪儿也别去!” 林老板又一次抬起头,用含满泪水的双眼注视着我,却仿佛根本没听懂我说的话。他好像一架跳格的老唱机,只自顾自地哽咽着,一遍又一遍: “这么多年啊,我都看不到……这么多年啊……。”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挣扎 1 从旧金山到S大,一共三十四英里,也就是五十五公里。这条路我开过无数次,却没有哪次比这次开得更快,而惟独这次,让我觉得五十五公里特别遥远,即便在丝毫不堵车的大夜里,S大也似乎遥不可及。 路边有许多巨大的广告牌。Gap,Toyota,CocaCola...灿烂耀眼,如流星一般,从我眼角儿往后飞,连同那些高楼大厦一样,让我一下子甩在身后。 可硅谷的灯火似乎永远也甩不完。 我紧踩油门儿。 远处山顶上排着队盘旋着的车灯,好像节日夜晚闪烁的烟火。 我脑子里一下子乱起来,就像千禧之夜被礼花填满的夜空。我鼻子里仿佛又闻见硫磺味儿了。 天空一下子红得出奇,好像被谁使了障眼法,眼看就会滴出血来。 “这么多年啊!我还是看不到!难道,我也被海鬼蒙住了眼睛吗?”刚才林老板的那句话又突如其来地在我耳边儿响起来。 Las Vegas的老太太也说:“孩子,别太认真了。人生本来也就是游戏而已,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这梦是什么? 老太太也曾对我说:年轻人,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又被什么蒙住了眼睛?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脸。我下意识地摸摸裤兜儿里的手机。 我胸口有点儿憋闷,这车子里的空气怎么这么混浊,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摇下车窗。时速一百英里的风,一下子冲进车子里,好像要把我的头发都连根拔掉似的。 可这让我清醒了不少。 家人——你以为他是,他其实不是! 爱人——你以为他不是,其实他就是! 桐子的爱人到底应该是谁?他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 我自己呢?我到底明白不明白? 命运又何止在跟桐子一个人开着玩笑! 我莫名地亢奋。要不是有保险带把我绑在座椅上,我说不定能一下子跳起来。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思绪,心里一个劲儿对自己说:快点儿,再快点儿!现在的使命就是找到桐子!一定要找到他,让他明白过来,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真心爱着的又是谁! 仿佛只要他能明白,我们就都有了希望似的。 我的老本田使出了全力,风驰电掣地闯入S大的校园。它就像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来就是为了打破这校园的安静和祥和的。 可这古老的校园却有打不破的安详。在这里,夜仍是那么黑,好像比外面的硅谷更黑。黑暗中那许多似动非动的树影好像等待着演出开场的观众,安静地注视着教学楼上那些灯火通明的窗户。 每扇窗户里都有几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他们正坐在电脑前,或站在车间里。他们的生活在继续,他们可能还有恋人,可能就在另外的某个窗户里,又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 在别的城市,别的国家,甚至别的洲,拥有着完全相反的白天黑天和春秋冬夏。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彼此的心里。 不过是半年以前,我和桐子也和他们一样。我们也曾坐在某扇明亮的窗户后面,梦想着情人和未来。 可今天,我正坐在我的本田车里,面对着这寂静的树林,安详的校园,仿佛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这里也从未曾和我有过任何关系。 可今天又怎样?今天我们就没有梦想,也没有未来了么? 只要能说服桐子! 那些遥远而明亮的窗户,突然使我感到了一种伟大的力量。 2 我把S大那扇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门儿敲得震天响。 门开了,Ebby穿着睡衣,张着嘴闭着眼打哈欠。一股子法国香水的气味儿,毒气弹似的迎面扑上来。 “你大爷的!”我狂吼一声儿,照准门缝儿里出现的半张脸,一拳打在他鼻梁上。我能打赌,当他捂着鼻子怪叫着往后倒的那一刻,一准儿还没弄清楚我是谁。 我紧跟着进屋,反手锁上门,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按在墙上,用胳膊肘子顶住他的小细鸭脖子。 他松开鼻子,用手来抓我的手腕子。同时捏尖了嗓子干嚎,好像撒泼打滚儿的泼妇。他鼻子下面拖着半截子鼻涕,可没流血。看来我那一拳还不够分量。我胳膊底下又用了点儿力气。 他扑通着细胳膊冲我抓过来。我一把抓住他的小鸭掌儿,往回一撅,他立刻杀猪般地嚎起来。我知道他这才是真疼,我往他脖子上多加了点儿力,他的嚎叫立刻变成嘶哑的哀鸣。 没想到初中时练的功夫,过了快二十年,今儿又都使上了! Ebby软不塌塌的鸭身子在我胳膊底下不住地哆嗦。他让我想起春天杨树上跌下来的毛毛虫,我只要轻轻加点儿力气,他就能肚破肠流。 我冲着他吼了一句: “别动!小心我捏死你!” 他果然老实了,不敢再挣扎,也不敢出声儿了。他微微睁开一双小眼睛。大概是因为满眼的眼泪模糊,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才用嘶哑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 “F...Fei,what do...do you want?”(飞,你……想干啥?) “桐子呢?他在哪儿?” “That...That has nothing...nothingdo with me... Nothing ...”(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他边说边像条死鱼似的翻白眼儿。我手上又使了点儿劲儿,他立刻脸色发白,大声儿地倒气儿。 “我问你他在哪儿!” 我把眼睛瞪圆了,却突然觉得眼角儿的余光里还有个人影儿。 我一扭头,桐子正站在卧室的门边儿。 我一松手,Ebby立刻像一团吸了水的破棉被,重重地瘫在地板上,没命地咳嗽起来。 我转身儿冲着桐子。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知道你丫干了什么吗?你知道吗?” 我边说边向前迈步。 他站直了身子,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又把视线挪开。 “一百五十万哪!那可是他半辈子的血汗钱,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勇气_40 我一步一步向着他逼近。 他终于抬起头,硬撑着冲我抬高下巴,目光却闪烁起来。他说:“关你什么事?” 我心里狠狠一酸,我冲着他吼道: “你丫是混蛋!” “这些本来就该是我的!这……这是我的家事,你管不着!”他倒退了一步,却仿佛突然鼓起了勇气似的,用洪亮的声音冲着我喊,“从小到大,我过的什么日子?这大半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他凭什么在这里住洋房?凭什么开高级轿车?凭什么花钱给我交学费,还让我觉得是我欠他的?”他眼圈儿一下子发了红,声音歇斯底里地打着颤。 “是你的?是你没日没夜辛辛苦苦挣的吗?是你的你就该给这帮孙子祸害?” 我回手指向Ebby,却发现他正溜着墙边儿往起爬,遇上我的目光,他浑身一哆嗦,立刻又缩起脖子,半蹲半站地靠在墙上不敢动弹了。 我继续冲着桐子喊:“你忘了他们让你去干吗了?你竟然还跟他们……你丫到底懂不懂是非廉耻?” 桐子突然仰起头,像只红了眼的野兽。他更加歇斯底里地喊:“他们怎么了?没错他们想吸我的血,可他们是明着的!他们不会跟我讲狗屁仁义道德!他们吸了我的血,能帮我干我想干的事!除了他们我还能找谁?我他妈的能找你么?你知道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当初拼死拼活的到美国来,就是为了让你能看得起我!我拼死拼活的要留在S大,也他妈的就是为了要你看得起我!我他妈的卖我自己,就是为了能靠着自己活下去!不然你能看得起我?我去给姓林的打工,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他妈的对不起你!没脸再在你眼皮底下活着了!我他妈的能求你么?我让你知道了这些,你还能正眼看我吗?畜牲不如的事我都干了!你她妈的能怎么样?能帮我把我爹揍一顿?还是他妈的连我一起揍?你能帮我。。。。。。!” 桐子边喊边哽咽起来。 “我X……。”不等他说完,我展开双臂,不顾一切,发疯般的向着他猛扑过去,扭住他的胳膊,拼死力把他往地上按。我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脑子里早已一锅粥,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剩下许多零散的记忆的碎片。我想哭,放声的大哭,可眼前这一刻,我想揍他!我想揍扁了他,然后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一辈子都记住,我这会儿是多么地看不起他! “你。。。。。。。你宰了我吧,你干脆宰了我吧!” 他边反抗边歇斯底里地叫,唾沫直溅到我脸上,我却咬紧了牙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胳膊和腿上。终于,他脚下一个趔趄,被我借机按倒在地,我也顺势栽倒在他身上。他蜷起腿,用膝盖顶我的肚子,顶得真狠,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可我死也不松手,狠狠地扭住他的胳膊,用自己的脑袋往他脑袋上撞! 咚——居然能有这么响! 我两眼发黑,金星飞舞,仿佛新年的礼花就在我眼前爆裂了。可这样我才痛快!真让我痛快!仿佛把我这么多年的委屈都撞出来了! 突然,我感到手腕儿上热乎乎湿乎乎的,紧接着是钻心的疼。这家伙居然在咬我!他咬我我也不能撒手!我就是这么打架的,跟王八一样,咬住就不撒口儿!谁能坚持到最后,胜利就他妈的属于谁!咬吧!咬死我算了!咬死我这世界上最笨的大笨蛋!我为什么没在多少年前就狠狠把他压在地上,狠命抽他一顿,让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让他知道他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让他知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后悔,后悔我当初没留下他,后悔我每个周末带他去U大见方莹,后悔我当初自己出国,还劝他跟我一起出国!可即便我们都没出国又能怎样呢?两条平行线就能够相交了么?我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起码他现在找到能和他相交的东西了,那是他一辈子都希望得到的东西——一个家!一个林老板给他的温暖的家! 想到这儿,我拚命用下巴顶住他的头,用身子夹住他的腿,我让他那热乎乎的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同时大声喊:“你丫是傻X!你丫是浑蛋!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个屁!你忘了姓林的有多疼你?你忘了你自己多想要个家?你他妈的真混蛋……” “那根本不是我的家!我从来都没有过家!这一切只不过是交易,可他凭什么跟我做交易?他给我的一切本来就是我应得的!”他在我身子底下声嘶力竭。 “那是你以为!你以为是个交易,你他妈真浑,你生病了他整夜伺候你也是交易?他为了你赔上一辈子的血汗也他妈的是交易?他天天给你挤牙膏也是交易?你他妈真浑……” 我憋足了劲儿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骂,骂得我自己都喘不上气儿来,可绝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我手腕子上的疼痛正渐渐麻木。 突然,我赶到有股液体正顺着我的小臂往下流。 我猜我在流血。可这并没什么关系,我并不怕流血,更何况是被他咬出来的。可我很想看看他这会儿能有什么表情,看看他喜欢不喜欢鲜血的味道。 我拚着劲儿扭头一看,却看到一行无色透明的液体,正顺着我的胳膊,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晶莹剔透。 那不是血,是眼泪。是桐子的眼泪,他竟蜷缩在我身子底下,浑身肌肉挣扎着,紧紧闭着眼,无声地流泪。 我心里狠狠地一阵绞痛,泪水也呼之欲出,可脑子却又清醒了几分。 我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脖领子里,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说: “别哭了,你丫是傻X,林老板不是你爸!” 桐子猛地睁开眼,眼角儿还挂着泪:“那他是谁?那张照片明明在那里!一个是他,一个是我妈,哪个我能看错?” “我没说那照片儿是假的,可它不能证明林老板就是你爸!他的确和你妈结过婚,可你的亲生父亲不是他!你是……唉!这件事一下子说不清,你一定要相信我!”所有的话都在我肚子里,每个字都企图同时往外涌,可我却好像越说越糊涂,我简直要急死了。 他却突然又开始挣扎,并歇斯底里地叫着:“不会的,你在骗我!你是想把我带回去交给他!说不定警察就在那里等着我!你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我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把他压住了,把嘴唇儿凑到他耳边儿: “你冷静点儿!你告诉我,万一他不是你爸呢?你这样对得起他吗?你好好想想!” “他……他要不是我爸,他更要把我交给警察了!” “你他妈的放屁!你知道他不会的!因为他爱你!” 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这么说。反正我说了。我忘不了林老板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在他形同枯木的躯体里,有颗跳动的心,虽然跳动着,却已破碎了,流着血。但只要还有一滴血没流光,就会继续跳动! 桐子仿佛突然跌进冰窟窿里,浑身一下子冻僵了。他紧紧地咬住牙关,全身的肌肉都绷得跟石头似的…… “他如果不爱你,能为了你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掏出来吗?”我小声说。 他愣在我身子底下,好像一具雕塑,完全听不见我说什么。 “你难道一点儿不稀罕他吗?”我大声说。 他继续一声儿不响。 “你他妈的敢说你一丁点儿也不爱他吗?”我终于在他耳朵边儿上吼起来。 他突然就哭出声来了。就在我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在流泪。我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跟我回去,好吗?回去让他跟你讲清楚,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好久我都没摸过了,以前在Q大我常摸的。 远处却突然传来警笛的尖叫声。 桐子浑身一激灵:“你他妈的骗我!你把警察都叫来了,你他妈的带着他们来抓我!你放开我,你他妈的放——开——我!” 他用尽全力往上顶,我几乎被他顶倒了。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再把他压牢了,扭头往外瞥一眼,Ebby不知何时已经把门打开了,门外站着多事的邻居,正攥着电话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你丫别吼!我没叫警察,警察是来抓我的!你他妈的相信我!”我冲着桐子的耳朵喊。 警笛声越来越近! 没时间了!我再也顾不了许多。我突然用力,用最快的速度把桐子的手腕儿都交在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飞速地拨通了林老板家的电话。边拨边说:“我让林老板亲自跟你说!你该了解他的为人,他从来不会骗人,对不对?他谁也不会骗!对不对?你自己听他说!” 桐子在我身子底下反抗着,这姿势我可坚持不了多久! 铃声却不紧不慢地响着,一声,两声…… 终于,我听见林老板那虚弱和颤抖的声音。我兴奋的对着他大叫:“我是高飞!郝桐他就在我旁边儿,您自己跟他说,快点儿跟他说清楚了!到底您是不是他爸!还有您会不会原谅他!您亲口告诉他!” 话音未落,我把手机使劲儿墩在桐子耳朵上,冲着他狂喊:“你自己听他说!你好好听着!” 桐子更用力地扭动身体。 警笛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到门口儿了! 我不管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让桐子把这个电话打完! 也许我真的没出息,真的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得不到,但至少,我得让桐子把这个电话打完了。 感谢老天爷,我听见手机里传出林老板的声音了!虽然断断续续的,而且我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桐子在我身子底下缩成了一团儿,他仍在不断地挣扎,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紧紧闭着眼睛,泪水断了线似的拼命往下流着。 他不再出声,挣扎的力度也渐渐在减弱,我知道他在听,是真的用心在听啊! 我那颗狂跳的心脏已经升到半空中了。 用尽我此生最大的勇气,我一动不动的等待着,生怕我的任何一块肌肉的运动,会干扰到手机里的电流。老天啊——我突然想起手机的电池只有一个格儿——求求你让它坚持到最后吧! 突然间,“砰”的一声儿巨响,本来半掩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Put your handstopyour head! (把手放在头顶上!)” 桐子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如惊弓之鸟般在我身子底下没命地挣了几下儿。我把他压劳了,费力地回头去看。我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校警,正用乌黑的枪口对着我。 “Wait!Just a minute! No! Just a few seconds! Please! (请等等,就一分钟,不!就几秒钟也行啊!)” 我声嘶力竭。我继续把电话狠狠压在桐子耳朵上,同时紧紧抱住他热乎乎的身体。 “Did you hear me?Put your handstop your head!!(你听见了吗?把双手放在头顶!)” 桐子突然喊:“不!不会的!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你听他说!全当我求你了!你好好儿听他说!”我狠狠地闭上眼,再不顾那乌黑的枪口。我把脸使劲儿埋在桐子的衣服上。 他好闻极了。 今儿他没抹香水儿,好像也没抽烟。他身上正散发着我这辈子最熟悉不过的气息。那气息铺天盖地地涌进我的鼻子里,肺里,每条血管和每个细胞里。我仿佛又回到多少年前,又回到Q大的操场上。我们打着篮球,我揪他的运动背心儿,我把他拉倒在地上,他的汗水溅到我脸上,我们笑着,叫着,硕大的夕阳,就在我们眼前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腰眼儿猛的一麻,什么东西重重撞在我腰间。我顿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我好像一块被扔在炉灶上的冰块儿,我身体里的能量正融化成水,飞速地流逝着。 桐子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儿,他却借机挣脱了我,猛然跃起身,同时大叫着:“不!不是这样的!你别挂!别挂!” 我一头翻倒在地上。 我眼前一黑。可我分明看见桐子转过身,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紧接着,我看见我的手机,掉在地毯上弹起老高,好像马戏团里蹦床上的小丑。 我想冲着桐子招招手,我想告诉他赶快走,回家去找姓林的。 紧接着又是一击。好像凭空里打了个雷,正好打在我脖颈子上。 我想骂人,我想跳起来跟谁拼命,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可只听见我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好像来自千里之外: “你大爷的……” 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仿佛一头栽进万丈深渊里。我眼前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有个又高又瘦的身影,正伸手向我摆着。 “高飞。。。。。。” 好像有人在叫我,那声音熟悉极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在空旷的山谷里留着回音。 那模糊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们之间翻滚着尘土。 那是桐子么?是那个曾经蹲在我上铺,捂着头朝我傻笑的半大孩子? 那个曾坐在我怀里,把耳朵靠在我脸上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的桐子? 那个曾坐在我身边,看着夕阳的桐子?他说:“你看,夕阳多好?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 隐隐约约地,我仿佛听见郑治化在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歌声越来越远,他也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整个画面也暗淡下来,好像电影的结尾,渐渐变作漆黑一团。 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 * * 勇气_41 醒过来的时候,我在警察局的单间儿里。 桐子已经无影无踪。 后来有人告诉我,桐子在我昏厥的一瞬间,曾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警察示意他不要靠近我,就好像我是一只非常凶猛的野兽。 然后,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飞奔出屋子去了。 我想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回家了。回他一直希望得到的那个家。 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家里的人。 那个如梦初醒的可怜人,那个做了二十年的梦,却发现梦是人非的可怜人。 我头疼的很厉害。 我靠着墙角儿,看窗外的阳光。阳光有点儿刺眼,我好像刚刚做了一场梦,梦的什么,我却不记得了。 我倒是突然记起我家邻居王大妈。王大妈的话终于应验了——高飞这小子,终于进了局子。 可惜没法通知她老人家,不然她肯定特心满意足。 第二十六章 金桥一梦 1 他们没让我在警察局里待太久,大概因为觉得我太能吃,害怕我浪费粮食。 也难怪了,我进去之前,在家睡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所以当我在局子里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东西吃,而且吃完了一份又要一份,比旁边儿体重三百多磅抢超市的老黑吃的都多。 吃完了一抹嘴,我这才意识到我是给关进局子里了。想到这一层,我既没担心也没着急,反而笑了。因为我一下子想起街道王大妈在我小时候曾经做过的预言。她说:高飞这小子整天不学好,长大了肯定要进局子。 没想到在中国没进去,倒是在美国应验了。 还别说,局子里的伙食不错,一份儿炸猪排,一份儿土豆泥。几乎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西餐了。 警察还真是邻居叫的。美国人比较喜欢见义勇为,可又比较惜命,所以邻居一发现暴力事件,立刻就打电话报警了。 警察说我虽然对Ebby和桐子实施了武力攻击,可桐子失踪了,Ebby也表示不对我进行起诉,所以他们也不想留我多浪费粮食。 我估计Ebby怕我把他合谋敲诈的事给抖搂出来。反正那猴子似的越南人和“富士山”Maggie肯定是跑了,因为没过多久KissFire就换了老板,现在那儿变成一家脱衣舞吧,周末晚上人气十足,据说都是开大卡车的司机,去那儿往女人长筒袜里塞钞票的。 反正桐子和林老板都失踪了。没人能找到他们,估计他们也不想让人找到,那笔钱追不追也两可了。 关于桐子和林老板的失踪,其实还存在着好几种说法。其中最据代表性的有两种:一种说他们双双跳了海,一种说他们到了墨西哥。 当然这两件事也未必是完全矛盾的。但我坚信后一种的真实性。虽然我没证据。可别人也没证据。 我从局子里出来的当天就接到警察的电话。我以为他们把我放出来后悔了,其实他们是想让我去金门大桥桥头的悬崖上辨认一下儿,两辆停在那儿的汽车是谁的。他们在其中一辆车里发现了一个手机,那手机上记录着我的号码儿,而且出现过好多次。 一辆小跑车,一辆大宝马。都没错儿。 那地方就是桐子最喜欢看日落的地方。他刚得病的时候我常带他来。没想到他一直记着这地方,而且一准儿还带林老板来过。 除了手机,小跑车里还有两张照片,都是泛了黄的老照片,一张以前方莹给我看过,另一张我头一回看,那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轻时候的林老板,另一个……。另一个简直就是现在的桐子,配上二十年前的衣服裤子。我想他就是桐子的父亲。 警察在悬崖边上扯了一圈儿黄带子,还抱着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儿,最后告诉我说没发现有人从这儿跳下去的痕迹。 之后的多少个月,也没人在那附近的海水里发现过任何东西。 所以我想,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跳下去。 方莹跟我不一样,她显然富于悲剧色彩。因为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地叨咕说她不是故意害死他们的。警察把她也叫来了,因为她的电话也在那个手机里。 那手机里还有越南猴子的电话,可猴子失踪了;手机里还有Ebby的电话,所以Ebby也去了,不过站得离我远远儿的,离悬崖边儿也远远儿的,好像只要一靠近我,我就会把他扔下悬崖去似的。我只听见他一个劲儿跟警察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他那腔调儿,心里真是害怕。后来我想想,他说不定还真的不知道那两百万的事。越南猴子多狡猾,犯不着跟他分钱。不过Ebby很安全,因为警察的注意力一直在方莹那儿,她哭得太伤心,还一直说自己是罪魁祸首。 我虽然不富于悲剧色彩,可还是具备同情心的。我安慰方莹说:你哭什么哭啊,谁告诉你他们跳下去了? 可没想到陪着她来的女友——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中国女生——竟然跟我急了,她说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啊?人家男朋友出了这种事,多伤心啊?你还说风凉话? 我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过我挺佩服方莹。都“出了这种事”了,她居然还敢跟人说那是她男朋友。老实说我都有点儿感动了。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就一边儿站着去了。 我正好儿欣赏欣赏风景。金门大桥正沐浴着夕阳,红灿灿的让人一下子就明白为啥管它叫“金门”了。 然后。我转脸儿面对着浩瀚的太平洋。海浪没命地拍打着悬崖底下的岩石,好像一群缺心眼儿却大嗓门儿的家伙在一起起哄似的。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儿遗憾,我想以后估计来不了几回了,因为我旷工三天,又进了趟局子,估计生物公司肯定该让我走人了。这离我卷铺盖回国也不远了。 可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我回公司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夜猫子”竟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关心我身体怎样,病好了没有。我看着他那只夸张的大鱼钩儿鼻子,听着他浓厚的印度口音,突然怀疑他舌头比鼻子更适合做鱼钩。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没去公司上班,还真在公司引起了一点儿小小的恐慌。“夜猫子”对付不了我的几个比较难对付的客户,所以一连串儿地给我打了N个电话。那会儿我正躺在床上“冬眠”,自然听不见手机铃声。 夜猫子心里冒火,实在憋不住了,竟然打电话给“下岗工程师”白立宏,大概他觉得白立宏跟我私交挺深。在美国人眼里,中国同事们似乎都亲如兄弟,可没想到中国人有时候也喜欢亲兄弟之间动刀子。 不过白立宏不是这种人。他是个热心人,所以让太太打电话给蒋文韬。蒋文韬自然也找不到我。可她打了个电话去我的公司,没跟我沟通就编了个瞎话儿,说我高烧烧晕了躺在医院里挂盐水呢,还说千万别去医院看我,医生说这病弄不好传染。 我回到公司以后发现夜猫子特别和颜悦色,这主要因为他让我那几个客户折磨怕了,所以发现了我的一个新功能——能让他至少多活十年。所以靠着我延年益寿的功能,我不但没被裁,反而被升了职,一时半会儿再也不用担心卷铺盖回国了。 我马上给蒋文韬打了个电话致谢,她也惊呼着说:你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我也有点儿纳闷儿她怎么没四处找我,我不上班儿不接电话那不也跟失踪了差不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那几天根本不在湾区,她跟男朋友去阿拉斯加旅游了。而且替我给我们公司打电话搪塞之后,又不幸把手机给丢了。据说是让狗熊给叼走了,这高科技的时代可真要命,过两天说不定狗熊也要上etrade买股票了。 蒋文韬终于又有了男朋友了。而且不是白太太介绍的。其实这一点儿不出乎我的预料。她配了隐形眼镜也改了发型,时不时地能听见别人夸她漂亮。听见人夸她就抿着嘴笑,虽然显得嘴有点儿大,可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得挺可爱,可爱的微笑又促进了脸部的血液循环,于是夸她漂亮的人也就更多了。 自从蒋文韬交了男朋友,我跟她倒真聊得多了。偶尔我们还会聊起桐子。有一次她突然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他是怎么回事吗?我硬着头皮说我跟他怎么回事?她脸一下子红了,眨眨眼说,你跟他呀,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就冲着她这句话,我真把她当知己了。 我跟蒋文韬说起过要写本书,叫做TZ的悲剧。她点头说还真叫你说中了。这让我心里诧异了片刻,不知她所谓的“说中了”是指“TZ”还是“悲剧”。过了片刻,她又摇头说,不过天算其实不如人算,怕就怕自己想不开,老天爷也没办法。 就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表情有点儿像Las Vegas那个算命老太太。老太太曾说过,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TZ这名字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这世界上可不光桐子会做梦。 说到这儿,蒋文韬突然调转话题,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这句话让我愣了一秒钟。看来所谓“说中”是两者兼顾了。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呢? 其实前两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email,是从夏威夷发来的。一年没联系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又想起我了。 说起他了,这还真让我有点儿难过。我猜他其实根本就没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去夏威夷。可即便他明白又怎么样呢?与其隔着半个太平洋牵肠挂肚,还不如干脆就当没这档子事。 话虽这么说,可没事的时候我总还得在街上蹓跶,蹓跶蹓跶就难免又看见跟他一起吃过饭的馆子,还有那间店二楼的咖啡厅倒是一直都没换老板。 有时我想干脆就让这件事留在记忆里也不错,兴许一天到晚在一起反倒成了冤家。 可他突然给我发了个email,跟我说他明天回旧金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我,可以约在老地方。 我差点儿把那封信直接扔进Recycle Bin(回收站)里。我心想我才不打算看见你呢,我吃饱了撑的?再说就算要见也不用鬼鬼祟祟跟接头似的,干吗不光明正大地我就直接去机场接你? 向主席保证我本来真的没想见他。可不知为什么,过了一天我就把“再说”给变成“也许”了——也许见见也无妨,不见倒好像我做贼心虚似的。 于是我前前后后犹豫了几天,下不了决心到底见不见他。 可就在他到达的前一天早晨,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会儿天正蒙蒙亮。我虽然没睁开眼,却有些微弱的白光正透过我的眼皮。我知道天已经亮了。我的意识正渐渐地渗透到大脑里来。就在这时,床似乎动了动,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坐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等着他轻轻穿好衣服,跳下床,然后轻轻地在我头顶搰搂了一把。 我慢慢地睁开眼。墙是灰色的,窗帘的缝隙里透着白光,房顶上还有一点斑驳的霓虹,淡得很,好像磨砂玻璃背后的水粉画儿。 发现我正仰卧在床的边缘。我把胳膊轻轻地摊在另一半儿空床上,床单儿凉凉的,仿佛那上面也染了清晨的露水似的。 四周安静得出奇,什么也听不见。连平时清晨在窗外叫个不停的鸟儿,这会儿也悄无声息。 我的双眼悄然的模糊起来。 我想一定是桐子想我了。 所以中午时分,我又跑到金门桥头的小山上,然后顺着悬崖边的小路,趴到崖底的岩石上来坐着了。 所以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撒了个谎。我说我来到那悬崖顶的时候,已经把桐子忘得差不多了。其实要是真忘了,我干吗还到这儿来呢? 海浪就在我四周打着旋儿冒着白泡儿,好像看见我挺兴奋似的。 我坐着坐着,居然打了个盹儿,还做了个怪梦——经过理智的分析,我还是相信那只是个梦——我梦到从海水里捡出个酒瓶子,情节就跟三流言情小说差不多。 那是个细颈的红酒瓶子。我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仔细一看——嘿!我还真认识!这不就是我买给桐子的红酒吗?他非说要留着这瓶子,以后要是给困在某个孤岛上,可以用它求救。我赶快把瓶塞儿拔开,里面还真有张纸条儿。我抽出来一看,上面就一句话: “今天早上醒过来,看见他就在我身边,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所有的梦想,都已经实现了。” 我笑了,可鼻子有点儿发酸。我想桐子你这家伙,现在居然还耍我。这纸条写给谁的?多半不是写给我的。 我把纸条儿塞回瓶子里,塞紧了瓶塞儿,抬手把它远远儿地扔回海里。 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着茫茫海面,连个瓶子的影儿也没有。我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可谁能保证三流小说里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呢?还别说,我手指尖儿冰凉冰凉的,好像半分钟前那瓶子还在我手里! 再说当初警察不是没有定论么?谁敢说桐子和林老板这会儿没拿着五十万,在墨西哥或者随便哪儿Happy Ever After呢?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找到两架飞机,高高的,拖着很长很长的白线,好像蜗牛慢慢地在天上爬。 我恍然大悟。 Andy 明天就到旧金山了。难道,我该去接他? 我冲着太平洋微微一笑,我说: “桐子,你这臭小子,难道就想告诉我这个?” 大海真蓝。金门桥就在边儿上,好像一座巨大的红色大门,把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白帆关在旧金山湾里。 也有几只帆船逃到外面来了。 耀眼的阳光下,那几只船帆显得特别的纯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