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遵医嘱》 请遵医嘱_1 请遵医嘱 作者:许温柔 ☆、一 “苡仁,今天辛苦了,主任让你明天别来了,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好,谢谢师兄,我知道了。” 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医生摘下口罩,长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安心在家休息呢? 病人左主干加三支病变,搭桥手术原本安排在后天进行,可今天清晨突发急性心肌梗死,正好他今天值夜班,立即进了手术室。这是他第一次主刀完成搭桥手术,又是特殊情况,病人还没醒,他的紧张一点儿也不比病人家属少。 这么算起来,他已经连轴转了20多个小时,累的连饿都忘了饿了。 “许大夫,许大夫,醒一醒。”小护士路过手术室外的非限制区,看到门虚掩着就往里瞧了一眼,看到连无菌手术衣都还没来得及脱下来的许苡仁正坐在凳子上,头靠着墙睡着了。 “许大夫,别在这睡,回去休息吧。” “嗯?”许苡仁回过神来,原本内双的眼皮活活困成了外双,眼睛大了一圈,“哦,我稍微眯了一会儿。再坐一下就走。” 站得太久了,一旦坐下,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 回到了值班室,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果篮。 “这是谁的?”许苡仁问旁边的师兄。 “今天你做手术那个病人家属送来的,我说你不收,她非要放下。看她年纪挺大的,你就先留着吧,省得你退给她了她还以为你手术没做好心里有鬼,病人没醒再把她吓晕过去了。等晚上病人醒了我叫护士给他送回去。” 许苡仁:“……好吧。” “手术怎么样?”师兄关切地问了一句。 “手术还可以,不过病人年龄大了,营养状态也不太好,我担心术后恢复。” “嗯,刚才路主任特地打电话来问了,我说你还没回来,听说做得不错,等会儿你给他回个电话说说情况吧。” “好。” 桌上放了一本最新一期的《沈城医学院学报》,里面有一片文章是讲新型药物将以介入手段改变当前手术治疗现状的,前景展望得十分美好,好像用不了几年就能跨时代了一样。他早晨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被叫走了,打开的页面还是他走时的那一页。 刚才在隔离区睡了不到五分钟,现在再一想起来这篇报告瞌睡就跑了一多半,他戴上眼镜继续往下看。 “许大夫,还不走啊?等会儿堵车了。” “嗯,马上就走,看完这篇。卢川师兄,这期《沈城医学院学报》上超声波仪器介入治疗的论文你看了没有?” “看了,写得挺好。超越这小伙子不错啊,要抢咱们的饭碗了。” 许苡仁愣了一秒钟:“是超越写的吗?” “对啊。”师兄翻到第一页,指了指笔者的名字,“你没看到吗?” 李超越。 难怪这个文风他觉得这么熟悉。 “同学们,今天我们先来看一篇作业。我放一个片段,大家看看有什么疑问没有。” 徐教授在电脑上哒哒操作了两下,投影仪就亮了起来。 许苡仁旁边的一个男生额头“咚”地一声敲在了桌子上。 徐教授用鼠标选中了一行字,念了出来:“这就好比篮球中的传切战术——利用区域冷冻或其他手段暂时‘牵制’病毒活性,趁机调节人体本身的免疫系统,再使用针对性药物直达靶向受体,等区域冷冻部位解冻的时候,病人病情已经治愈了,这时候的病毒只能无奈地在篮下转一个圈,随即被逐渐排出体外。” 台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大家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吗?” 台下传来一个声音:“不可行——这又不是打篮球,只有五个人,想冷冻哪个就冷冻哪个,怎么控制啊!” “就是,太异想天开了吧。” 许苡仁身边的男生额头又“咚”地一声敲在了桌面上:“完蛋了。” 那年他们刚开药理学课程,许苡仁看了两遍才看明白这段话表达的意思,奇道:“这是你写的吗?” 徐教授这时点名道:“李超越,你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吗?” 许苡仁身边的男生揉了揉额头站了起来,188公分的身高把灯光都挡住了,硬着头皮回答:“教授,我觉得这个……其实还是有一点可行的!” 教室里哄堂大笑,一半是因为徐教授奇怪的语气,一半是因为站起来的男生在班里的人气一向很高。 “教授,虽然我现在确实没有办法,但是不代表以后没有办法,所谓‘冷冻’只是例举的一个想法。 从四十亿年前出现单细胞生物开始,直到现在,人体经过了无数的进化和完善,是地球上最神奇的事物。我相信,一定有现在我们治疗不了的疾病是可以通过人体自身的修复、免疫系统自行治愈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做的不是考虑怎么针对病毒,而是激发人体自身的潜力。就像在篮球场上,教练制定策略,球员依靠自己的球技和队友间的配合赢得比赛。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我们现在的很多药物达不到实验室的疗效是因为人体内环境太复杂,如果能把环境相对变得简单,干扰因素减少,那么疗效就会大大提高。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李超越终于把话又圆回了篮球上,台下又是稀稀拉拉的笑声。 “你们喜欢篮球,我不反对,但是医学是非常严谨的,这不是一个玩笑。”徐教授示意台下安静,又看了几眼论文的上下文,半开玩笑道,“不过,你很有想法,跟我去学药理吧。” 后来衍生出了很多类似的句子。 “李超越,跟我去图书馆吧。” “李超越,跟我去打饭吧。” “你很有想法,帮我答个到吧。” …… 正当同学拿这件事打趣终于笑够了的时候,李超越却真的调了专业,徐教授亲自申请,把他从临床调到了沈医大最出名的药理学系。 不过那已经是大三的事了。 许苡仁合上杂志,困得忘了饿,饿得忘了累,负负得正之下利索地去值班室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对着镜子把拢在脑后的头发吹得蓬松而整齐,不动声色地顺了师兄的古龙水喷了喷,趁着下班高峰期到来之前将SUV开出了院门。 沈医研究所是这个世界上神奇的地方之一,穿着布鞋老头衫溜着墙边出来的指不定就是什么名震江湖的教授学者。许苡仁站在门口找了个树底下的荫凉地儿等了一会儿,几乎见人就要鞠躬问好,虽然对方不一定认识他,但是他却不能假装不认识这些前辈泰斗。 等了约有一个小时,基本上能出来的都出来了,还没出来的那就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的。许苡仁想了想还是没打电话,悄悄地找了个石阶坐下——如果李超越正有事,那他多半不会有空看电话,还是不要让他分心了。 夏末秋初,太阳落山时也已七八点钟了,许苡仁用拿手术刀的手精准地拍死了企图偷袭他胳膊的第五只蚊子后一抬头,李超越终于连蹦带跳地从楼里出来了。 “许哥,你怎么在这儿!” 李超越一向是非常热情开朗的人,再加上阳光的外形,几乎和谁都聊得来,人缘一直不错,打招呼也是不见外地一巴掌拍到了许苡仁的肩上。 那打了十几年篮球的手劲儿差点没把一天一夜没睡觉、十几个小时没吃饭的许苡仁当场打成未拼装状态。 许苡仁推了推眼镜:“超越啊,好久不见。我正好路过。” “是吗!” 请遵医嘱_2 李超越眼睛还是这么亮晶晶的,让许苡仁每次看到了都不禁感慨:不近视真好。 “我看你在这儿站了两个小时了啊!” 许苡仁:“……” “我就在三楼,看的可清楚了,没事儿就从窗户往门口看看,尤其是下班的点钟,经常发现奸/情。刚才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你,嘿嘿,但是办公室有人,我就没好意思喊你。” 许苡仁:“……哦。” 李超越兴奋地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许哥,你来这有事吗?办完了吗?办完咱一起吃个饭去呗,好久没见你了!我请客啊。” 作者有话要说:  瞎几把写系列,新文新坑欢迎收藏 ☆、二 “没意思啊,许哥,说好了我请的。” 两人在西餐厅吃了一顿牛排沙拉奶油浓汤之后,许苡仁抢着付了账,李超越又拽着他到街边吃烧烤,啤酒瓶开了一地。 “行,这顿你请,再走一个,恭喜你论文发表。”许苡仁拿起酒瓶就对着吹。 平时他是十分细致冷静的一个人,不苟言笑得近乎禁欲,因为酒精会损伤神经,也极少饮酒。可一和李超越在一起,似乎就忍不住变得豪情万丈,连用杯子都嫌麻烦,恨不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定是接触传染的一种。 “你太没意思了。今天哥们儿发稿费了,你还不吃我的,过两天让我们实验室那帮人一顿都给吃了。”李超越也从地上捡起一瓶对着喝了一大口,“许哥,你最近怎么样啊。” “就那样吧。今天刚做了个搭桥,我第一次主刀。”一提这个,许苡仁忍不住点开手机,看了看值班群,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记录,没有找他的,也没有提到他的病人的,说明一切正常,他这才放下心来。 李超越举起酒瓶:“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做开胸手术最年轻的一个,为了这个,再走一个,预祝你妙手回春,病人身体康复。” “谢了,不过还有更年轻的。”许苡仁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林琅在百寻总院已经是副主任了。我们还在轮转的时候,人家说不定就已经动过刀了。” “哦,对,还有林琅。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你见他了没?” “最近见过几次,他来我们院会诊的时候。” 李超越哈哈一笑:“哟,还会诊啊,挺行的,混得不错。” “嗯。”许苡仁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没想到我们寝室一开始专业最差的两个,现在倒混得最好。” 李超越“哎”了一声:“许哥,别这么说啊,他们只是一开始没有找对方向嘛。人呢,就是要找好自己的方向,这样走得就会比较快。” 他伸手往前比了一个“一条大路”的手势。 许苡仁看着他,抬了一边嘴角轻笑了一下:“你觉得他只是方向的问题吗?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家里是什么背景。” “许哥啊,我的好许哥。”李超越喝得有点多,揽着他的肩头左右摇晃,“你别总是这么多‘阴谋论’嘛。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不过他们能走到现在这一步那肯定不是只靠关系的,肯定得有真材实料嘛,你要试着去相信。我知道,你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那种人。” “就你知道的多。”许苡仁被他揽着晃来晃去,一抬手喝了一大口啤酒。 “那当然,咱俩什么关系。” 冰凉的液体进入口腔顺着食道深深刺激了肠胃一把。 眼前的人长大了,吃饭的摊子也变了,唯独不变的还是这骤冷的刺激感。 “今天晚上都别帮我打饭了。” 系联赛赢球的那一天,篮球队出去庆祝,李超越在微信群里交代室友。 同寝室的一个男生名叫华金,开玩笑地问了一句:“那你晚上还回来住吗?用不用给你留门啊。” 李超越很快回复:“得了吧你,我知道你小子今晚不在寝室。你还操心我?” 那天是周五,寝室一共六个人,另外四个都回家的回家、出去住的出去住了。许苡仁的父母就在本市,本来他周末也是回家住的,后来被他爹一句“业精于勤”堵得他不是很想回去,干脆周末留在图书馆泡一泡,熏点儿药味。 许苡仁站在图书馆窗前向远处眺望,想放松下眼睛,正好看到从篮球场方向走过来的一行人,身穿的都是他天天在寝室阳台上见得到的系篮球队队服。其中一个走路连蹦带跳不消停的,不用看脸也知道是李超越。 这个家伙好像总有用不完的活力,除了看书上课的时间之外,很难见到他有安静的时候。 除了篮球队员,这一群人中还有啦啦队的一帮姑娘,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时不时地笑得东倒西歪。 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一个姑娘就歪到了李超越的身上。 许苡仁眯了眯眼,仔细看了看。 那姑娘还有点眼生,好像不是本系啦啦队的成员。 难道对方输了球连啦啦队都输过来了? 晚上十点多钟,许苡仁夹着书和笔记回到了寝室。 门是锁的,灯是关的。 面对着空旷无人的寝室,他站在门口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想吃学校门口的烧烤了啊。” “没常温的,只有冰镇的了,要就自己拿啊,在冰箱里。串也没了,都是烤好的,有少辣的,没有不辣的了。” 吃过冷、过热、过油、过辣的食物,这不符合许苡仁的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但他还是拿了二十个不知道是不是羊肉的羊肉串和两瓶啤酒,找了个灯光幽暗蚊子潜伏的地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 嘶,真凉。 喝这个真的不会得肠胃炎? 亏这一大片还都是医学院的。 他含了一口啤酒在嘴里,试图用口腔温度感化着啤酒的温度——这感觉不像喝酒,倒还不如喝药。他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忍不住开始想这如果是什么液体在体外混合唾液混合了这么半天,他还喝得进去吗,然后又说服着自己这是在口腔内加工的……一会儿功夫,自己把自己恶心得不行。 灯光最亮处,拼起四个桌子的那一摊,一个女生喝着喝着就倒在了一个男生健壮的胳膊上。 那条胳膊还泛着汗水的光泽,可以想象打了一下午篮球又出来“吃香喝辣”,那味道和潮湿黏腻的触感绝对不会好到哪去,但是那女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笑累了,倒在胳膊上就不起来了,大有倚到海枯石烂的趋势。 “差不多了吧,许哥,你明天还上班吗?别耽误了你休息。”李超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晃晃悠悠,还不忘体贴地询问两句。 “你没事吧?”许苡仁双手在他旁边虚虚地扶着,唯恐李超越下一步就踏到异次元去。 “没事,我没多,我什么量你还不知道吗?这点儿……”脑子已经不够用到连说话都分心的地步了,李超越一迈腿就把自己绊倒了,摔了许苡仁个满怀。 许苡仁绷着劲儿,稍微拢了拢胳膊,心想:这家伙,还是这么结实……不过,真要醉倒了,他也未必背不动。 篮球队和啦啦队的一伙人吃吃喝喝,直到十一点多宿舍楼门快关了的时候才有要散的意思,三三两两歪歪扭扭,勾肩搭背不堪入目地往回走去。 李超越一开始还能自己走几步,被拉扯了两下就搭上了那女生的肩膀。 许苡仁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这姑娘什么情况,不是明摆着让这小子占便宜了吗? 他跟了上去,把李超越的大长胳膊拉了下来,对那女生道:“同学,我和他一个寝室的,我送他回去就行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那女生没想到会忽然冒出个人来,愣了一愣:“他……他不……” 许苡仁不由分说地一弓腰,把人扛在背上往学校里走去。 ……是真沉。 沈城医科大学依山而建,学校外的烧烤摊就相当于在山脚下,他们住的宿舍楼在半山腰上,平时走着回去都跟跑完几公里一样,更何况背上扛着这么大一个活人。 又热,又臭,不老实,左摇右晃。 请遵医嘱_3 而且,有什么东西在摩擦之间,隐隐顶在的许苡仁的脊骨上。 越注意去感觉,就越明显。 不过今天李超越倒是没喝多,夜风一吹就清醒多了。 “许哥,你这车怎么办,别开着回去了,停我那去吧。” “好。”许苡仁从善如流地发动了车子,朝李超越的单人公寓开去,离这里不足一公里。 “等等。”到了楼下,许苡仁叫住了正在下车的男人,从车后排拎出了一大袋各种水果递给他,“这个你拿着吧,病人家属送的,我吃不了。” 才不是病人家属送的。果篮虽然看着五颜六色好看,但都不是应季的水果,大江南北的什么都有,也不知新不新鲜。 在去研究所的路上经过了一家玻璃橱窗的水果连锁店,里面整整齐齐乖乖躺好的水果似乎都在描述着“可口”两个字,许苡仁进去亲手挑了一大包,每一颗果子都饱满得像十八岁的李超越那样鲜活,仿佛一口咬下去尝到的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李超越打开袋子看了看,眉开眼笑道:“谢了,许哥。吃了你的还拿你的,下回一定让我请啊。” “回去吧,早点休息。”许苡仁下了车锁好车门,准备向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许哥,要不你晚上在我这对付下吧,这么晚了。” 许苡仁停下脚步:“嗯?” “这离你医院也近,省得你明天一大早爬起来倒腾。” 已经获准明天不用上班的许大夫点了点头:“也是。” 一天一夜没睡觉,白天站了七八个小时,晚上喝了半捆啤酒又在李超越家打了个地铺,第二天早晨许苡仁醒来的时候浑身跟散架了一样。 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考虑着是回家,还是去值班室再睡一会。 “啊——”厕所传来一声欲扬还抑、惨兮兮的嘶喊。 许苡仁立刻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超越?你怎么了?” 李超越痛苦的声音颤抖着隔门传来:“我……许哥……你别管我……你先上班去吧……” 大清早的,这样的惨叫其实也不难推测门内的情况。 许苡仁一针见血:“便秘?还是痔疮?” 李超越还想捂住最后一点尊严:“……许哥……咱俩还能不能好了……” 许苡仁无视他的挣扎:“便血了吗?” “没有……都没有便,哪……哪来的血……” ☆、三 起初只是普通的同学而已。 出于一定的“强者崇拜”心理,自从知道了他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之后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是在一个宿舍,非常方便观察。 他很想知道一样米是怎么养出百样人的。 甚至在心里做了一本李超越日常作息观察记录。 然而,每天除了和他们一起上课自习之外那人就在打篮球,没有过度的挑灯夜读,也没有悬梁刺股。 与此同时,李超越的篮球打得非常好,常常有固定的女生在场边给他加油,像是踩着档期出现的粉丝似的,每逢比赛人气更是不必说,简直要把球场掀翻天。 时间倒退回去几年的话,他绝对无法想象,一个这么热爱运动的人居然会……? 许苡仁公事公办地问道:“多久了?之前便血吗?” “许哥……你这么问我觉得我已经是晚期了,能换个问法吗?” “直肠癌的发病率越来越低龄化,早诊断才能早治疗,便血是最常见的病征之一。我换个问法,你便血多久了?” “……你并没有换问法啊。” 现在他还能纠结这个,许苡仁倒是稍微放心了一点:“长期便秘,偶尔便血,是吗?去医院查了吗?” “也没有长期便秘啊,就最近……”李超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许苡仁忽然意识到,李超越也许并不想和他谈这个问题。 他不是专业的肛肠科医生,李超越本人也没有问医于他的打算,他在这瞎推断什么呢?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在这讨论这件事。 何况,这不是手上破了个口子,感冒打了个喷嚏。 许苡仁缓了缓,道:“抱歉,我……建议你还是去做个化验。” “你们医院肛肠大夫男的女的?” ……别说男女了,对肛肠科大夫来说你就仅仅是个肛肠而已。 “有男的也有女的,”许苡仁说,“你介意的话我帮你挂个男大夫的号。” 李超越顿了顿,问:“男的是谁啊,我认识的吗?” 有的人“讳疾忌医”,李超越则是“讳医忌医”。 许苡仁回忆了一下:“有四五个吧,有的以前也是咱们学校的师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门内声音一下就垮了下去:“算了吧,要特别熟的看就看了,是真不认识的也倒好,最怕这种半生不熟的,上次见面说不定还是在食堂呢,这次见面就叫我脱裤子,我受不了这个。等我哪天有空找个别的医院挂个号看看。” 许苡仁忍不住想笑:“你还用找别的医院?且不说花冤枉钱吧,你能确定你去别的医院遇见的就不是认识的人了?” 沈城医大每届毕业生虽有几百人,但是最后能留在附属医院和几家三甲医院的无外乎其中的佼佼者,谁还不认识谁? 门内忽然问:“许哥,你能看得了这个吗?” 许苡仁:“……” 李超越还在自我剖析:“我觉得我没大毛病,顶多就是消化不良……唉算了,太恶心了,不霍霍你,我还是哪天有空了找个……” “我给你看。”许苡仁鬼使神差地说完,看了天花板一眼对自己感到绝望,“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去我那吧,以前轮科的时候我在肛肠当了半年小工,小毛病应该都能看得了。真不行我再给你介绍个靠谱的。” 许苡仁一到医院就迎面遇见查房回来的师兄。 “许大夫,今天不是休息吗?你的病人醒了,情况不错。” 这比再睡一觉更让他提神,心情顿时晴空万里:“是吗?谢谢师兄,我去看看。” 许苡仁认真地看了一遍监测记录:“大爷的血糖还是有点高,饮食要注意控制,别吃含糖量太高的水果。情绪也不要有太大波动,以免引起血压升高。恢复训练可以慢一点做,三天后再下床。如果有问题随时叫护士。” 病人的老伴儿点头连声道:“谢谢大夫,放心,我们一点水果都不敢吃的,就怕血糖升高,吃的饭也都是糙米的,还经常吃蔬菜。” “好,多休息吧。” 请遵医嘱_4 这大爷大娘都七八十岁了,尚且知道预防弛缓性便秘,怎么某人就不注意生活习惯呢? 昨天拉他去吃烧烤喝啤酒的时候怎么没想想第二天怎么办呢? 许苡仁双手插兜走在走廊上,最终确诊:不改是因为教训不够。 “许哥,你这会儿忙吗?”发个微信说话也跟做贼一样,谁还能听到了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 “嗯,这会儿没事。”本来就是休息日,又不坐诊。 “我溜号出来啦,我去找你呗?早晨说那个那个啥,怎么办啊,难受死我了。” “过来吧。门诊二楼,七号诊室。” 许苡仁从消毒间领了一套齐全的用具,在诊室闭目养神,正当他快睡着的时候,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挠门声——要不是发出响动的位置太高,还以为是只趴在门上的小狗。 盛夏的白天如果是烤箱的话,那么晚上至少也是个焖锅,偶尔有掀开盖子看火候的凉风吹进来就已经是感激涕零了。 许苡仁驮着醉得七荤八素的李超越一步步走在上行的台阶上,每一阶都扎稳了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两个人都滚了下去。 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汗水,顺着李超越的下颌滴在了许苡仁的肩上,把原本就被汗水打湿的T恤弄得更难以忍受,许苡仁的洁癖在脑海中拉响了刺耳的防空警报,一瞬间产生了“这种东西何必带回寝室,不如找个卖器官的地方卖了的好”的想法。 背上的重物浑然不觉自己给“移动装置”带来的困扰,时不时地还在他肩头蹭蹭被头发扎痒的鼻子。 体重压迫下,那诡异的灼热死紧死紧地贴合在许苡仁的脊骨上,三颠两颠之下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许苡仁甚至能还原出它的形状,顿时觉得体内比体外更热,热到唯有原地爆炸才能平衡温差的地步。 好不容易运到宿舍楼下,遇到了两个同样晚归的同学,才把这庞然大物搬回了寝室。 他坐在桌边的铁凳上一趴不起,盘算着至少要休息半个小时以上才能爬得回床上去,而和他头对头睡的还是一个肯定整晚都会散发异味的污染源。 他四下看了看,地面的卫生情况着实不足以让他打地铺。 简直天人交战。 头顶床上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许苡仁心想,要是被我发现你是装醉让我扛回来的,我现在还能把你再扔回学校门口去。 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看清了床上的情景。 那件熟悉的篮球服已经被主人嫌恶地撩起到了胸口,露出整个腹部,而篮球裤和内裤一起被褪到了大腿中部,露出的部分正在进行不定期检测自我功能的原始运动。 许苡仁只看了一眼就甩门出去了,在走廊窗口干吹了十多分钟夜风才又回到寝室。 床上的人走完肾已经睡着了,房间里混合着酒味和荷尔蒙的气味,两台转头风扇对着吹也吹不散。 眼不见为净。 许苡仁洗漱一番关灯上床,动作流畅到一眼都没有再分给衣衫不整的那人。躺下之后还是觉得恶臭难当,尤其是风扇还时不时地带来上风口的味道。 当许苡仁的鼻黏膜再一次遭受刺激想打喷嚏的时候,他不再犹豫,摸着黑起身,一用力把那人身下的薄被抽了出来,将污染源“就地掩埋”。 “请进。”许苡仁戴上了眼镜对着屏风后的镜子照了一下,往后拢了拢头发。 “许哥,我来啦。”李超越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千万别跟你同事说我来干嘛的,一路上好多我认识的啊。” 许苡仁哑然失笑:“他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空管你来干嘛的?” “那可不一定。”李超越闷闷地说,“刚才你们护士长还问我有没有对象了呢,让人知道了这还得了?” 许苡仁:“……哦。” 对上李超越悲切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以个人职业道德绝对保障你的隐私权。” 不知怎么,就想起来那时送李超越“回去”的那个啦啦队的女生。 “便秘多久了?”许苡仁在屏风后边铺布单和无菌巾边问。 “也就……一周多?两周多?可能不到三周?”李超越回想了一会,“差不多吧,具体不记得了。” “……腹痛吗?” “不疼,只有……咳,的时候疼。” “那就是也没有脱垂,应该不严重。便后见血了吗?” “没……没吧,我哪看那个啊。” “早晨排便了吗?” “……没有,你走了之后,我过一会儿就也走了……” “几天没排便了?” “三天?四天?五天?” “……”许苡仁无语,要不是他今天正好撞见了,这家伙还准备再拖几天?“其他,还有哪不舒服?” “没了。许哥,能是痔疮吗?” “看你排便困难的疼痛情况,有可能是。先做个肛/门指检,再查下尿常规。” “指检。”李超越的脑袋一下耷拉下去了,“要不我回去多喝两天水看看?” 许苡仁刚要拆橡胶手套,动作停住了:“随你啊。你自己考虑一下,如果你过几天仍然不舒服,还能有空溜号出来的话。” “做。”李超越一屁股坐在了检查床上,“我不想因为看痔疮跑去请假。” “胸膝位趴好,裤子褪到膝弯处。天也不冷,就不给你盖被子了。” “不冷不冷。”李超越脱了鞋跪在了检查床上。 许苡仁戴完口罩,上前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胸膝位,不是肘膝位。把你胳膊放下去,头和前胸贴床,臀部抬高,两腿稍微分开。” “哦,这样行吗?”李超越乖乖照做了。 “嗯。”许苡仁低头戴好橡胶手套,左手扒开臀瓣,右手示指在肛/门周围按压了几下,声音不似平时那么冰冷,反而有一种体贴的温柔:“按到哪里觉得疼了就跟我说。” ☆、四 “好,不疼……”李超越乖乖趴在床上。 许苡仁在他背后一边按压肛周,一边轻声叮嘱:“平时多吃水果蔬菜,少抽烟喝酒,烧烤油炸之类的也少吃点。适量运动,实在没时间的话至少做做仰卧起坐、深蹲之类的运动,能促进肠胃蠕动。早晨起来喝杯温水,睡觉之前按摩腹部……” “许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忽然变得好温柔啊。” “职业习惯,条件反射。”许苡仁边望诊边说,“看到有人躺在病床上,不自觉就这样。都不疼是吧,肛外没问题,我要做肛内指检了。” 许苡仁用手指在股沟纵向按摩了片刻,示指沾了石蜡油:“你放松点我们就做得快,紧张的话就多遭罪。深呼吸。” “好,我放松了。”李超越依言深呼吸,还没过两秒钟:“卧槽!许哥,这个真的不用打麻醉吗!” “别问我,你自己觉得你这符合用药标准吗?”许苡仁指尖在括约肌周围按压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示指开始向内滑去,“还麻醉呢,就你这样的,在儿童医院最多给你块糖。” “那你给我块糖吧,许哥,这真不行,我得分散下注意力。”李超越声音都抖了。 请遵医嘱_5 “我这不是儿童医院。”许苡仁已经没入一个半指节,“亏你还学医,自己想点别的分散下注意力吧。” “啊,对。刚才你们护士长说,骨科有个小护士……啊!”李超越闷哼一声,带着哭腔道:“疼!” 许苡仁一用力,整个手指都没入了,无情地说道:“现在知道疼了,昨天的烧烤好吃吗?放松,深呼吸——你别故意夹我啊,虽然我有医保,但是暂时还不想做指骨复位术,而且这也不算工伤。” 许苡仁在肛内按压了片刻,忽然,李超越吱哇乱叫:“疼疼疼疼!哎,许哥,我疼!” “刚才这里吗?我再按一下。”许苡仁手指在内部稍稍移动了回去,“这里?” “啊……别按了!”李超越生理性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回头哭诉,“呜呜,别按了,许哥,我要死了!” 许苡仁叹了口气:“这是前列腺。你别光叫唤,专心点。是疼痛感还是酥麻感,你分清楚。我用的力道并不大,如果你还觉得疼……那你懂的。放松,我再按一下。” “嗯……放松了……啊啊啊呜——!”李超越又叫出了声,这次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要死了!” “我根本就没用力。很疼吗?” “疼死了。”李超越原本绷直的腰都塌了下去,整个人成了一个“π”形。 许苡仁将示指缓缓退了出来,观察了一番指尖,道:“没有明显肿块和压痛,也没有血迹——应该没有痔疮。不过你几天没有排便了,今天就先不验这个。自己从推车上拿个取尿杯,去里面卫生间取尿,然后出来我给你取前列腺液送检。” “好。”李超越下了床,见许苡仁站在一侧还空擎着两手,一点摘手套的意思都没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再来一次?” 许苡仁点头坦诚道:“是的。” 许大夫绝对没有窥视别人光屁股的习惯,这一点从他毫无留恋地从李超越那浑圆挺翘的屁股里退出就能看出来。 单纯从肌肉质量上考虑的话,那确实是非常饱满富有弹性的两块臀中肌,放在菜市场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再往下就是两块一看就十分有力的臀大肌——毕竟是正经练过篮球的人,弹跳力非比寻常,岂会没有力量? 然而从“色香味”……不,怎么能用这种标准考量?隔着口罩都能闻到右手示指散发的味道,不要说以食物的标准考量了,就算仅仅是以一个“物体”的标准考量,现下的味道也太“够劲”了。 不过好在许大夫每次把自己摆到医患关系中“医”的位置上时,耐心和耐力就无限放大延伸,洁癖也被暂时搁置一边,所以他就这么空擎着两只手,习惯性地保持在无菌操作的标准位置——虽然现在并不需要。 在休息日进行了工作外的额外作业,许大夫觉得今天没有白为昔日同窗做这一次检查,至少他终于确定了在生理上他对同性没有特殊倾向——身体的某个部位至今安静得就像没充电的手机。 曾经他也迷茫过很长一段时间,从他半夜爬起来拿着李超越的手,用他的指纹解锁了手机,把那个啦啦队女生的好友和电话删掉的时候开始。 时间实在过去太久,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他记不清楚当时是什么心情下删的,现在想来的话,也许那时他只是出于保护女性的心理,防止李超越这小子占了别人便宜吧。 之所以到现在才弄明白,是因为当时和李超越相处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有机会再两人一室地赤诚相对一次,李超越就搬去了另一个校区。 至于心理上么,他现在心里只希望今晚李超越不要请他去吃手抓饭,就可以了。 “许哥,来吧!”李超越视死如归地又跪到了检查床上,把臀部抬起到一个非常方便进入的角度。 那张小口和一开始已经有了些许不同,被异物入侵一次之后充血过度,微微红肿,看起来像是被揉红的眼睛一样。 啊,对了,眼睛。 那年夏天,许苡仁第二天路过药房时,进去买了一瓶托百士滴眼液。 不过还一次都没有滴。 看在老同学帮他解答了多年疑惑的份上,许苡仁宽宏大量地摘了手套:“等着,我去兑灌肠液。” “……还要灌肠?”李超越悲愤地控诉,“说好不让别人知道的!” 虽然这个姿势下控诉也没有任何力度。 “我给你灌。不然不好取液,你更痛苦。先排空肠道,让你舒服点。” 看着那一大筒加温中的液体,李超越问:“许哥,我没被灌过,要往哪边躺?” 许苡仁整理着插管漫不经心道:“不用躺,还刚才那个姿势。” 李超越深吸一口气:“许哥,你不是开玩笑吧?灌肠是这样的吗?怎么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样?不应该是躺着的吗?” “如果每顿饭都没少吃,又三五天没排便,你确定传统体位还灌得进去吗?灌个200毫升你就忍不住了,刚拔了管你就想上厕所,跟没灌一样。放心趴好,我给你灌完让你去一趟厕所马上就忘了你便秘过。”许苡仁看了看温度计,把灌肠液筒挂在了支架上,“温度差不多了,开始了啊。” 面对许苡仁忽然爆发的技术性改良,李超越有点打怵:“许哥,你打算灌多少?” “一般人五百毫升,你这么大块头,一千吧,也算是正常量。”插管已经抵在了入口,“放松,一次灌完,免得再受一次罪。” “……许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觉得我肚子里放不开一千毫升液体了……” “我会看着办的……200了,200毫升还没你一杯水多,倒进去都不听响就没了……300了,差不多就是一杯水,我这是给你放慢流速的,换了别人这时候早都给你灌完一包了,有便意了吗?觉得涨了没有?” “涨了涨了,500就差不多了许哥。” “这就涨了?看来管子插浅了,深呼吸。”许苡仁把插管变了下角度,又往里慢慢送了五厘米,“还涨吗?” “啊啊啊啊……不……不涨了,别再往里了……”李超越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灌多少了?” 许苡仁一手扶着插管,一边紧盯着刻度慢悠悠地答道:“400,刚开始润滑降结肠,不慌。你平时都怎么吃饭?” 李超越小小声回答:“中午在研究所食堂……” “早晨和晚上呢?这两餐对肠道尤其重要。” “早晨有什么吃什么……晚上看见什么吃什么……有时候出去吃……” 许苡仁无奈地笑了笑:“那你晚上一般会看见什么?” “烧烤啊……炸串啊……炒菜啊之类的吧。” “嗯,抽烟喝酒吗?” 李超越心虚道:“也抽也喝。” “经常熬夜吗?” “这还用想……肯定熬夜啊。” 许苡仁总结道:“抽烟喝酒熬夜,早餐对付晚餐乱吃,还时不时地撒把辣椒面儿,工作压力大,精神长期紧张,没有定期运动的习惯,在实验室一盯就是一天吧?这都没长痔疮,真是可惜了。” 李超越欲哭无泪:“许哥,你还是医生吗?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不盼着我好呢?” “没有同情心,只有‘父母心’——要是你妈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肯定跟我一样盼着你吃点教训长记性,”许苡仁拿了几张消毒卫生纸垫在插管边上,“我要拔管了,注意收缩括约肌……嗯,还行,没怎么漏。” 这句评价并没有安慰到他,李超越可怜地哼了一声,用尽全身念力控制着括约肌,但是肚子里实在装了太多东西,想控制那点肌肉已经成为了山长水远的“遥控”,不得已,连臀肌都颤抖着上来帮忙凑热闹。 不知怎么的,许苡仁忽然想在那两块滚圆的肌肉上拍一巴掌,手已经抬到空中又生生停住了。 “坚持十分钟,漏了我再给你灌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麻烦收藏一下留言评论一个 谢谢支持~~~~~ ☆、五 那年背着“污染源”回到寝室,许苡仁一觉醒来头晕脑胀精神不振,鼻腔隐隐作痛。要不是还开着窗户,加上有两台转头风扇彻夜劳作,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吸入中毒。 他准备下床把门也打开对流一下,散散屋里的“沼气”。刚一起身,就看到对头床的那位趴在被子上睡得正香——裤子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夏天的被子虽然薄得像个摆设,但是团成一团的话还是有些体积的,此时正被沉睡的庞然大物压在下腹,顶起了臀部一个高高的弧度。 昨天晚上看了正面,今天大清早起来又看了背面……真的得去买个眼药水滴一滴才行。 请遵医嘱_6 不过…… 其实谁没有啊?谁还不干那回事啊? 但许苡仁走到药房门口,觉得自己有点矫情的时候为时已晚,药房的大哥热情招呼道:“同学,哪不舒服啊?” “针眼。拿瓶妥布霉素滴眼液,谢谢。”许苡仁愈发觉得自己多心且无聊。 大哥闭着眼一伸手就从柜台里拿了一瓶出来,又问:“还需要什么?” “那个……解酒的葛蜜,拿一瓶。” 拎着暖壶、早饭回了宿舍,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宿舍门大敞着。 他走的时候明明把门带上了,难道是风吹开的?李超越睡得昏天暗地,那雪白的光景岂不是“任君观赏”? 许苡仁快步走进寝室,却没想到李超越正人模人样地坐在凳子上,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乔哥。”许苡仁松了口气,打了个招呼。 乔木说是他们的辅导员,其实也是他们的师兄,平时经常“走街串巷”地来聊天,大家都管他叫乔哥。 “嗯,苡仁啊。”乔木朝他点了个头,继续跟李超越聊着,“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这件事,其实你还可以考虑一下。” 李超越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神情却肃然正经:“乔哥,我真的考虑好了,我只能把篮球当□□好,不想打职业的。想去CBA的人那么多,人家教练就是客气客气,也不一定真的就差我。” 乔木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那你好好休息,少喝点酒,你看这一屋子酒味。” “哎,乔哥,哪天你有空咱几个喝去呗,这点算什么,我睡一觉起来全蒸发了,我送送你。”李超越稳稳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做了个跳起投篮的动作跳着出了门,“我还能喝呢!” 许苡仁从口袋里掏出来葛蜜饮料,拧开盖子自己一仰头喝了下去。 太甜了。 李超越把人送到楼梯就回来了。 许苡仁递给他一碗粥,说道:“喝粥。乔哥来找你干嘛?” 李超越大喝了一口:“哥们儿发达啦!一个俱乐部的教练昨天来看我们比赛,问我愿不愿意去打CBA,年薪说是有几百万!几百万呐!” 许苡仁面无表情:“你还没去呢,哪来的几百万。” “哦,我就光想想,也觉得爽啊,跟做梦似的。” “你没答应?” 李超越眨眨眼:“没有啊。” 许苡仁无语:“……不是几百万吗?为什么不去?” 李超越三口两口喝完了汤,又拉过来许苡仁桌上的包子:“许哥,你这吃得完吗?我帮你吃两个……那什么,咱不是宣誓了要为医药卫生事业奋斗终身嘛。” 许苡仁已经在食堂吃过饭,干脆把包子推了过去:“打几年回来学还能接着上,到时候拿着钱想读什么就读什么。” “终身就是终身,少了几年那还叫终身吗?”李超越边吃边道,“而且,为什么叫‘对抗类’竞技体育啊,那就是要对抗啊,你知道我去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要少点什么,断了点什么,还能拿手术刀、看显微镜吗?” 许苡仁斜了他一眼:“会不会好好说话,别胡说八道。” “反正就是不去。一想到好几百万,我就觉得爽,再一想到我刚拒绝了几百万,就觉得更爽了。我能是那种为了几百万就背弃自己誓言的人吗?”李超越吃了一口包子,“我当然是,但是他出现的不是时候啊,我最想打篮球的时候是高中那阵,这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正想好好学习,他来跟我说这个。” “哦。”许苡仁整理了下书本,“我去图书馆了,这些你都吃了吧。” “谢谢许哥啊,等我挣了几百万请你吃好的。” 许苡仁脚下一个踉跄。 “许哥,我脖子都疼了,十分钟到了吗?”昔日叱咤球场的中锋如今奄奄一息泫然欲泣,虚弱地哼哼着。 许苡仁透过镜片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才十分钟就疼了,我看你颈椎也有毛病。换个姿势,左侧卧。” 李超越在崩溃的边缘:“难道不是十分钟到了就能去厕所了吗?” “你想象一下,刚泡了十分钟,你有了便意,但是宿便还未完全软化。这时候去厕所相当于你的疼痛等级跟早晨差不多,而且便意更强,忍都忍不住。哎,这条腿屈膝……再屈,摆好姿势你的压力会小一点……嗯,可以了,再躺十分钟。” 李超越一手捂着肚子:“不行不行,这个姿势更难受,我觉得我……我要……失、禁、了……” “相信科学,失不了。”许苡仁拿薄被给他轻轻盖了上去,“实在觉得不行你可以拿手堵住,反正现在我也看不见。” 李超越立刻把两只手放在床头:“本来可以,但是你这么说了我还能把手放被子里吗……你肯定觉得我在用手堵着。” 许苡仁站在他背后无声地笑了笑:“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李超越绝望:“我再也不吃饭了。” “吃是可以吃,要吃得健康点。”许苡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思虑过重——不是说要搞一辈子研究吗,再这么下去你就是强行缩短研究时间了。” 李超越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我当时真应该去卖羊肉串的。” “国家一级奖学金获得者是——”副院长在主席台上抑扬顿挫地宣读着。 许苡仁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男生,明明离得这么近,每天同进同出地上课自习,甚至吃饭洗澡,就差没上厕所都同步了,为什么他的成绩总是领先自己一截? 这一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正是“天才”和“努力的普通人”的距离。 台下一片屏息凝神,副院长宣布:“临床医学系——林琅同学!请上台领奖!” 许苡仁吃了一惊,立刻转向另外一侧。 隔着几个座位的位置上,那有一个嚣张而凌厉的男生,美得过分的脸上挂的总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屑一顾。头发染成时髦的棕色,一起身,全场就响起了雷动般的掌声。 皱着眉目送那个男生上了主席台,许苡仁低声问:“超越,上学期年级第一不是你的吗?林琅才排多少?怎么能轮得到他?” 李超越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特殊贡献。乔哥已经跟我说过了,没事。等会儿励志奖和院系级的有我。” 寝室的阳台上一地的玻璃酒瓶,许苡仁对着窗口看月亮数星星,听着李超越在旁边胡吹海侃。 “你慢点儿喝啊,等等我。”李超越按下他的手,“就咱俩,你飚给谁看。” “乔哥跟你说了吗?林琅他有什么特殊贡献?”许苡仁数够了星星,终于分给了身边的人一眼,在那双亮晶晶的眼中好像又看到了几颗星星。 李超越哈哈一笑:“都说特殊了,能说明白那就不叫特殊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儿呢,我都不在意了。” “贡献?”许苡仁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嗤了一声,“他不就是仗着家里有人?” 李超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别在这儿说,隔壁都能听见。许哥,你别这么较真儿嘛,里外里也就差了几百块钱。” 许苡仁捡了窗台上一个啤酒瓶盖弹他:“这是几百块钱的事吗?” 小瓶盖砸在那副结实的身躯上,李超越就跟被苍蝇腿蹬了一脚似的毫无感觉:“是不是第一,是不是国家一级,我其实没那么在乎,名都是虚的。你换个名字想就好了,比如,你想他拿的那个是辣白菜奖,我拿的这个是炸冷面奖,是不是没多大区别?所以我觉得这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 李超越打了个酒嗝,继续道:“老想着别人给了你什么名号,说你是第几第几,活得多累呢?人活着,就该有一个自己的目标,有一个梦想,沿着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你就觉得其他什么问题都只剩下本质的那点儿东西了——比如他比我多拿的那几百块钱。你说林琅这熊孩子,拿了钱也不请吃饭就回家了,这么招人恨呢。” 许苡仁真是烦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心里白了他一眼:“他能好意思开口吗?占了你的一级奖学金,还反过来请你吃饭,放谁谁去?” 李超越还真是把“没心没肺,活着不累”贯彻到底:“我去啊,白吃干嘛不去。” 许苡仁气结:“你的人生目标就是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是终极目标,基础目标是‘为医药卫生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身’,”李超越举着酒瓶子说得头头是道,“等奋斗到一定地步就可以白吃白喝了。” 许苡仁还以为他喝高了,随便扯了一句:“去学校门口开个烧烤店吧,自己白吃白喝还丰富医学院学生的餐桌,也算贡献医学事业了。” 请遵医嘱_7 作者有话要说:  (づ ̄3 ̄)づ╭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六 李超越心情灰暗,又憋得辛苦:“许哥,你不准备安抚下病人情绪吗?我觉得我快撑不住了,可能以后都有心理阴影了。” “哦,那我给你讲个笑话?”许苡仁拿出手机“啪”地解了锁,看了看,“我找找啊,争取念个你没听过的。” “……我这灌了一升水正憋着劲儿呢,你还讲笑话?”李超越气若游丝,“你是嫌我没把你这儿弄脏吗?” 许苡仁安慰他:“没事,有保洁大姐。我一般不怎么麻烦她们,偶尔一次应该也可以理解。” 李超越发散思维接了下去:“然后走过路过的他们就会问谁啊这是,哟是你啊,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个小护士。最后我和我真命天女的第一次会面就在我裤子都还没提上的情况下发生了——到时候人家是看我脸还是看我灌肠现场?” “真没人看你。”许苡仁淡然道,“要有没对象的漂亮小护士,在我这儿就截胡了,还能轮得到你?” “哎?哎?哎?哎?”李超越艰难地转头,“我怎么听着有点情况?许哥,是不是兄弟,老实交代。谁啊?” 许苡仁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你不认识,是我母亲的一个学生。” 李超越哀嚎:“你都有我不认识的姑娘了!” 许苡仁:“……” 两个人都没在一起学习生活多久了?交际圈当然变了。 许苡仁无语,“你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你认识的我也不认识啊。” “别提,我这辈子一共上过两次传/销的当,一个是乔木,一个就是老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答应老徐进研究所。每天满眼都是隔离服,雌雄莫辨,体形难测,眼镜都……就跟你那玻璃杯底一样厚,不夸张。哎,那姑娘护理学院的?在哪家医院?不会还没毕业吧?那不是比你小了快十岁?” 许苡仁真想伸手狠狠压他肚子一下:“戴眼镜碍着你什么事了。刚毕业,在二院。” “哦,有点远,牛郎织女啊。”李超越已经忘了自己在干嘛了,关切道,“多久了?” “什么多久,还没开始,就是个朋友。”许苡仁扬手一掀被子,“去厕所吧,路上注意‘安全’。” “许师兄,谢谢你送我回来。”女孩的声音温柔,笑容甜美,正是二十出头最可人的年纪。 “不客气。早点休息。”许苡仁连火都没熄,盘算着沿门口这条单行道开出去之后怎么走。 女孩拉开车门,还没迈出脚去,忽然回头问道:“许师兄?我……” “嗯?”很多时候,许苡仁喜欢“听”话多过喜欢“对话”,尤其是在双方还不熟悉的情况下,况且他又是一个非常善于聆听的人。 “许师兄,我可不可以请你吃饭呀?” 这句话的可以分解出来的意思就太多了。客套的,礼貌的,友好的,还有……试探的。 许苡仁不得不侧头多看了那女孩一眼以提取关键信息分析这是哪一种,却正对上了巧笑盈盈的柳眉杏目——不是多么漂亮,但是甜美可爱。 “可以吗?”女孩眨了眨眼。 许苡仁转回头目视前方,“……可以。” 虽然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有和女性在工作之外单独共进晚餐,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也没那么难。他试着想了一下二人对坐进餐的场景,露台或者岸边,伴随着烛光或者钢琴,似乎也是一道风景。 “真的吗?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好吗?”女孩的真诚绝对超出了感谢他顺路送她回家的礼貌。 许苡仁将手机递了过去。 女孩用他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又存上了“周蕾”两个字,后面还加了一个草莓的符号。 当晚,许苡仁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许师兄,晚安。” “我的个妹妹啊,你就为了跟我说晚安啊?”李超越躺在寝室床上迷迷糊糊小声道,“你不打这个电话我这会儿都睡着了。行了行了……我安着呢,你放心吧,赶紧睡觉,明天见……是是是,天天见天天见。” “谁打的?”许苡仁轻声问。 “吵醒你了啊,许哥,不好意思。”李超越无奈地说,“在学生会认识的一个女生,打电话来问我睡觉了没有,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这你让我怎么回答?” 许苡仁低声笑了笑。 寝室里另一个男生也醒着:“你以为她就是为了问你睡没睡觉啊,这是让你睡觉之前再想她一下。说不定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有了第一次想她想得睡不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慢慢想她就成了日常。然后你的神经细胞就记住她了,下次遇见她的时候自然形成反射弧。” 又有一个人问:“什么反射弧?” “一见到她就精神,想起来那些睡不着的日日夜夜,就想研究为什么会睡不着,一来二去,成对象了。” 许苡仁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在笑了。 李超越表示无福消受:“看来我需要一个按时睡觉的对象。” 许苡仁塞上耳机,听着英语四级的听力原文,没再参与他们的对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你没事吧?”许苡仁等了半天不见李超越从洗手间回来,干脆打电话过去问。 李超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许哥,你好厉害。” “……排完了?” “排完了,你稍等我一会儿,我缓缓就过去,你不用来扶我,我还能走。” “……”许苡仁举着电话往洗手间走去,“你在哪个隔间?” 即便是隔着口罩,要说没有一点味道那也是不可能的。许苡仁下意识地放慢了拆手套的动作,任李超越在那以趴跪的姿势晾味。 “嗯,开始了啊,放松。”许苡仁熟练地沾上了石蜡油,在肛周进行括约肌适应性按摩,“两腿再分开一点,方便观察。” 李超越依言将腿分开至检查床的两侧,某件东西在重力作用下正好进入了许苡仁的视野,尺寸和身高成正比,从掩护丛中脱颖而出,确实方便观察。 大概是从没受到过这般欺凌,相关肌肉组织正像小姑娘一样抽嗒嗒地一张一合哭泣着,许苡仁能感觉到这次遇到的阻力明显减少。 指尖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微微凸起的位置,由外至内耐心而缓慢地按摩,片刻后,拍了一下“π”的背:“撩起衣服来,直起身子。” 在李超越还失着神的时候,许苡仁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他两腿之间亢奋的物体上轻轻一捋,几滴稀薄的白色液体就被一片玻片接住了。 “好了,我去送检,你休息会。” 位于同一层的化验室原本几分钟就可以走个来回,许苡仁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逛到值班室一趟喝了点水,接着又跑到病房看了一圈,最后终于给这段“绕路”找了个理由——回来换衣服的。 回到诊室,李超越在检查床上一手盖着脸,一手扔到床外,躺成了一个“犬”字形,似乎已经睡着了。 请遵医嘱_8 许苡仁扫了一眼地上的一团卫生纸,问道:“好点了吗?饿了没有,想不想吃饭?” “唔。”病号虚弱地应了一声,又隔了很久,好像树獭一样慢慢地把手臂挪开,“吃。许哥,今天麻烦你了,你说吃啥,我请。” 许苡仁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吃手抓饭就行。” 李超越一听就懂了,低低笑了一会儿,问:“那羊蝎子?” 许苡仁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我是没问题,你呢?羊肉可是容易上火啊。” “……”李超越刚想使坏就垮了,“那你说咱们吃什么吧。” 许苡仁似乎把自己的外观调整到了很满意的状态,心情甚好地对着镜子微笑道:“辣白菜,炸冷面。走吧,不死不休。” 吃过饭,草莓来电话了:“许师兄,你在忙吗?” 许苡仁刚把喝了一肚子白粥的李超越塞回研究所,正开着车走在路上。他如实回答:“不忙。” “啊……我今天休息,正好来你们医院找同学,路过你们科室了。”草莓有点语无伦次,“真的是路过啊。” “……哦。”门诊主要集中在一个楼上,从哪到哪都得路过,很正常。 草莓“嗯”、“额”地支吾了一会儿,终于点题,道,“许师兄,你几点下班?晚上有时间一起看电影吗?新上的电影我看了预告觉得好像还不错,手一滑就把票买了!晚上……可以一起去看吗?” 周蕾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小声嘟囔道,“上次说等你有时间的时候请你吃饭,你都一直没打电话,应该是很忙吧,如果没时间的话,以后也可以……” 许苡仁觉得再听她说下去就要听不清在说什么了,打断道:“我今天不上班。” 电话那端的声音深受打击:“啊,这样啊。” 许苡仁找了个环岛把车调了个头:“你还在附院吗,东门等我,我去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o(︶︿︶)o 各位看官~来个收藏嘛~~~十分感蟹(づ ̄3 ̄)づ╭?~~ ☆、七 二人沿着老洋桥的河堤走着,这条路一面是各种特色饭店,另一面是灯红酒绿的酒吧、桌游、台球街,中间隔着夜里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新河,倒映出两岸五彩斑斓的灯光。乍一看过去像是彻夜不休的游乐场,也是年轻人聚会或者约会的首选。 “电影好看吗?”许苡仁看着笑得直揉脸的周蕾问道。 从刚才在电影院开始就笑个不停,和其他观众发出笑声、喝倒彩的声音也很同步,反倒是他自己每次都没反应过来。 “好看啊!”周蕾津津有味地评价道,“有一种尴尬的笑点,师兄,你不觉得看这个很降温吗?” “哦。”许苡仁心想,原来“尴尬”也是一种笑点吗? 这是一部翻拍的电影,旧版的他很多年前草草看过,现在除了几个经典的场景之外早就记不得了,现在再看这部新作,总感觉到处都是刻意模仿的痕迹,演员走到该说什么台词的位置上说什么台词,该做什么动作的时候做什么动作,品不出多少味道,更别提笑点了。 “师兄,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周蕾是随便问问,还是在准备下一次邀约呢? 说到看电影,他之前有段时间喜欢看医学有关的悬疑类题材,后来有一次看到演员在手术台边交叉走位,把无菌单拉过来又拉过去,心里膈应得他当场关了网页,以后再休息的时候干脆从教授那借了些录像带观摩。 所以他要说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解剖实例吗。 许苡仁只好说:“太忙了,不怎么看电影。” 周蕾忽然好奇地看向他,问:“你的手……哪里不舒服吗?” “嗯?”许苡仁下意识地举起手看了看。 “从刚才吃饭的时候开始,你好像就一直在看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吗?” 吃饭的时候手就放在餐桌上,可能确实多看了几眼。电影院里有点无聊,又不好意思看手机影响周蕾,大概无意识地做了做手指操,凭空找着止血钳套在无名指上转动的感觉…… 说起来,隔着双层橡胶手套给李超越检查,其实是一点味道都不会留下的,他还有什么可看的? 许苡仁握拳搓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没不舒服,可能是习惯了。” 周蕾吭哧笑了,“许师兄,你好敬业,跟老师一样。” 许苡仁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对母亲专业的赞同。 周蕾又问:“许师兄,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喜欢做什么?” 爱好? 当一个人有目标的时候,只想朝目的地走去,哪还有什么爱好?或者说,这一路上都是他的爱好。 许苡仁认真地回答:“说出来我怕吓着你。” 周蕾眨眨眼:“……师兄,你可以说说看,我胆子还算挺大的,不一定会被吓着。” 许苡仁看了一眼周蕾一边说着不怕、一边咬嘴唇的样子,找了个委婉点的说法:“有时间就练练基本功。” “呼……我还当是什么呢,这个可以理解啊!”周蕾松了口气,“我听老师说,你已经是主刀医生啦?” 每次回家的时候,父母不问,他也不会主动提起工作上的事。许苡仁没想到母亲知道他的近况,不禁愣了一下,答道:“不算,我做的都是小手术。” 很久之前,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长大以后要当医生。 虽然那时候还没想过自己将来具体会做哪种医生,但是因为父母和家里的远近亲戚都从事着相关工作,所以他一直也以此为目标。 高中毕业的时候成绩还不错,考进了远近闻名的沈城医科大学,无悲无喜,似乎一切理所应当,水到渠成。 报到时他想着,他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好好学习,尽力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就这样和消毒水打一辈子交道。 入学第一天开班会,不知是辅导员乔哥的演讲太煽情,还是十几岁的男生太热血,等到让大家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一个坐在最角落的男生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讲台上,朗声说道: “我叫李超越,来自抚顺,我要为医学事业奋斗终身!” 冷不丁被雷了一下之余,许苡仁忽然注意到这个热血的男生刚才那句话中,除了“终身”,还有“奋斗”两个字。 奋斗吗?好像不全力以赴的话,有点对不起这两个字呢。 刚学缝合的那段时间,周末回了家,许苡仁用老师和学长推荐的各种方法练手,虽然有所起色,但总不尽如人意。 “你这是老太太缝衣服吗?一点精神都没有。”许苡仁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悄无声息地站在许苡仁身后。 许苡仁一听这话干脆就放下了线,准备拿纱布将“缝补现场”盖上。 许长平嫌弃地看着桌上他练手的一块猪皮,不客气地点评道,“手上没力气,打的结也不漂亮。” 许苡仁没说话,这时候说任何话都会被他父亲认为是夜郎自大。 “把针钳和镊子给我。”许长平指了指,“站近点看着。自己不往前凑凑,难道以后去了医院还指望别人请你上手术台啊?” “……看到没有,手上要有劲,但是不能‘扯’,要稳。除了你器械正在操作的这一小块区域,其他地方应该一点位移都没有……” “下针之前就要预算好顺着针的弧度从哪边出来,缝出来才能跟打印的一样整齐……” 请遵医嘱_9 “你看看你这孩子,我现在要出针了,你还在那愣着,你是来考察指导的吗?动作要快,反应要快,机灵点儿呀。” 许苡仁连忙伸手打结,心想,我怎么知道你就缝三针? 刚要剪线,许长平说:“再打个方结我看看。” 许苡仁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方结,唯恐被贬得一文不值。 “太慢了。”许长平从结上没找出来毛病,又发难道,“单手能打吗?” 许苡仁手上没动作,反而转头看了他一眼,蕴含的意思是:你给我打打看。 自己的儿子,当然一个眼神就懂了。许长平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刀医生了,没助手不行是吗?” 许苡仁好像隐约听到他父亲轻轻地“哼”了一声,接着就看到他两只手还拿着器械,无名指和小拇指就像四只灵活的小手一样打了个板板正正的方结,和他刚才按教材标准双手打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许苡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许长平的双手——这简直不科学,无论是神经控制还是肌肉控制,无名指和小拇指都不能在其他三指弯曲且几乎不动的情况下,完成独立精确的作业。 不过,是“不能”,却也不是“不可能”。 “剪线了。”许长平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又翻了翻他刚才缝合的部位:“既然练,就好好练,一块儿把对合也练好,不然就别在这浪费猪肉。在你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把一切能吻合的组织准确对合好,不是缝上针脚好看就完了的,最终目标是病人术后的生命质量。” 医生这个职业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光鲜和轻松,再加上医患关系紧张,临床专业供需矛盾等原因,住院医师培训期间,走出象牙塔的医学生们的热情和期待都被现实渐渐消磨,甚至准备转投其他行业。 在某些又脏又累简直能把人逼疯的档口,许苡仁忽然想起那个立志“奋斗终身”的男孩转系前的话。 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如果我们学医的都不想研究怎么治病了,那生病的人怎么办呢?哎,许哥,我只是换个适合我的地方念书,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许苡仁当时正对他忽然要转系、没有一点儿提前知会极为不满,愤怒地回了一句:“把烟掐了!” “许哥,这么巧啊!”一个人正从桥上往下走,看到许苡仁两人先是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接着忽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屈指把还亮着红星的烟头弹了出去。 许苡仁顺着那个弧线看向河里:“……” 周蕾看了看李超越,又看了看许苡仁:“师兄,他是在叫你吗?” “哟,这是谁呀!”李超越从几凳阶梯上一跃而下,跳到两人面前来,促狭道,“许哥,介绍下啊。” “……”许苡仁收回了河面的视线,“这是我母亲的学生,周蕾。” “哦,是师妹啊。”李超越伸出手,“你好,我叫李超越,许哥的老同学。” 一听说是许苡仁的同学,周蕾大方而礼貌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你好。” 李超越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哎呀,第一次见许哥跟姑娘出来吃饭,真新鲜——你多大啦?” “我二十一了,师兄。”周蕾听闻此讯笑得可开心了。 “哦,二十一啊,真好。”李超越指了指许苡仁,放了个鱼饵套话,“哎,你知道他多大吗?都二十八还是二十九的了,是不是老头子了啊?” 周蕾一张口就咬钩:“不老,正好。” “啊?什么正好?”李超越满脸好奇。 “不是……我是说,”如果不是周围灯光这么晃眼的话,大概能看得出周蕾脸都红了,“我的意思是说,许师兄不算大,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你,”许苡仁扬下巴示意李超越,“明天我要是忘了的话,你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去拿你的化验结果。” 说完,许苡仁睨了一眼河面,好像还顺便看了一眼李超越的“下三路”,蕴意不言而明。 李超越抬手擦了一脑门儿的汗:“这是我今天第一根,刚点着——你没看它飞出去的时候风阻多大吗?都差点让风掀回来。” 许苡仁又错开头看了一眼桥后面的酒吧一条街。 李超越赶忙道:“我跟同事来打台球的,没喝酒,一口都没喝。那什么,你们玩,我先回去休息了,得早睡觉……许哥,明天见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收藏一发不要钱~~~作者千恩万谢俯首叩地~~~~~~(づ ̄3 ̄)づ╭?~ ☆、八 第二天,许苡仁从早到晚几乎没怎么休息地做了三台手术,下手术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倒是没忘去拿化验报告,但是也没看到李超越的未接来电。 “好了伤疤忘了疼。”许苡仁一边看化验单一边心想。 幸好全部数据都在正常值范围内,就算现在要拉去屠宰场都可以检疫合格,许苡仁松了口气——那里要是有点什么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有大事,没有小事。 转而又哗啦一甩手里的单子——李超越的前列腺,当事人都还没这么上心,他在这操什么心?真是职业病。 核对完手术记录,签字存档之后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抽屉里的几张化验单的存在感也愈发强,好像隔着桌子都能硌着他,许苡仁干脆拿出手机发了信息过去。 终于有了来电显示。 “许哥,让你费心了啊。”李超越的声音略微沙哑,听起来很疲惫,一点儿也不像“好了伤疤忘了痛”出去嗨到忘了拿化验结果的样子。 许苡仁憋着的一口气一下就松了。 本来怕他一看结果正常就不当回事,想抓他过来耳提面命一番,让他知道不良生活习惯后果的严重性的,忽然也忘了说辞。 “我今天有点事,一下就给忘了。化验结果你方便帮我去拿下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两人多年不密切交往,许苡仁也能确定李超越平时肯定不是这么说话的,忽然客气起来,不是有心事就是领导在旁边——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印象中能让李超越忽然转性的都不是小事,所以还是没有的好。 许苡仁忙了一整天其实体力精力也耗尽了,放轻了声音说:“我已经拿了,看了看没毛病。” “哦哦,谢谢许哥啊。”李超越沉默了两秒钟,又问,“那我还用去拿吗?” 许苡仁隐约听出他这不像是领导在旁边的那种乖巧,便说:“有时间就来拿吧,没时间就放我这。” “那……” 举着的似乎不是听筒而是听诊器,他能听出李超越今天应该是说了不少话,声带及周围组织都过分充血,呼吸也有点心不在焉,嘴上说着化验的事,心里可能早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没等他说下去,许苡仁又接着说道:“或者,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会儿路过你家的时候给你带过去也行。” “别,许哥,你绕路。”李超越的脑子终于转回来了,“我坐班车回去,到你们医院有一站,现在车少,应该挺快的。你能等我会儿吗?” 许苡仁看了一眼刚收拾得空荡荡的办公桌:“能。我这还没忙完,你过来吧。” 想干活儿的话,活儿是干不完的。 许苡仁去他手里管着的几间病房看了一圈,照例叮嘱了一遍之后还没见人来,不禁在心里质疑研究所的班车到底是几个轮子的车。 正要回值班室,迎面看到楼梯间的防火门被推开,走出来了一个人。 要不说人活着就靠一口精神气儿呢——昨天从桥上偷偷摸摸撇烟头的李超越至少比面前这个年轻十岁以上,眼前的人看起来就像中年危机,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山大,愁云惨淡。 许苡仁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定地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大大的“10”,问:“你走着上来的?” 别说笑容满面了,李超越连个礼节性的微笑都没有:“嗯,你不是让我活动活动么,正好我有点……晕。” “你还晕电梯?”要不是看他精神状态不行,许苡仁就要拉他去做脑部CT了。 “也不是,就这一会儿晕。”李超越强行撑了撑眼皮打起精神,“许哥,我耽误你下班了吗?” 也就一个小时吧。 “没有。”许苡仁朝休息凳扬了扬下巴,“在这等我,我去换衣服。” 请遵医嘱_10 两个人都忙得说不清自己到底吃没吃晚饭,穿过了一溜烧烤店,许苡仁又带他到了一家粥铺。 “许哥,你说,怎么就这么难呢?”李超越豪气干云地举了一下杯子,看到里面是茶水,顿时又蔫了。 这小子说了半天也没说有什么事,让他怎么“说”? 许苡仁光是听他说话都觉得嗓子疼,挥手道:“服务员,麻烦来两碗冰糖银耳。” 李超越喝了一口粥,又开始哈姆雷特:“许哥,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让自己畅快呢,还是给自己找麻烦呢?” 夏天的冰糖银耳是冰镇的,许苡仁还没来得及提醒,李超越就把没他巴掌大的那只小碗一口干了下去:“唉,老子真的是,心好累。” 越喝水嗓子越哑,这是要咽炎啊。 许苡仁招了招手:“服务员,绿豆汤还有吗?两碗不放糖。” 李超越又起了个头:“许哥,你说。” 许苡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思索着“无差别”、“范围式”开导措辞。是安慰他长风破浪会有时呢,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现在的医患沟通真是太难了。 “这船到桥头,怎么就不直呢?” “……”许苡仁受不了了,“有事儿说事儿,别念诗。” 尤其还是他本来打算念的。 李超越苦闷地说:“哥们儿又要发达了。” 许苡仁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低头整了整面前的餐具,问:“哪个俱乐部瞎了眼,他们知道你昨天刚灌完肠吗?这次又是几百万?” “不是俱乐部,是研究所。”李超越叹了口气,“升级了,这次搞不好是几千万。” 许苡仁立刻开始回忆当年他为什么没有让他父亲动用关系把他也调到药理系,说不定他现在也抽着烟喝着酒就成了人生赢家:“话别说一半。” “那我可真说了啊。”李超越来了精神,往前一趴,招了招手,许苡仁就也往前凑了凑,一张桌子的宽度也没能阻拦这两个大男人在空中口耳对接。 李超越略一沉吟:“我签了保密协议,就挑着说了,你听个意思。” “嗯。”许苡仁点头,“其实你说具体了我也不一定明白。” “这个说仔细了你还真能听明白。算了,反正就是,我刚进研究所的时候申请了个研发项目,说是个人项目,但是合同一签,这一路下来我用了公家的资源,这不就自己做不了主了嘛。‘研’了几年,组织上觉得我‘研’的差不多了,现在该‘发’了,我要是不亲自去‘发’,组织就要强行帮我‘发’。” 李超越叹了口气,继续道:“开发,你懂的啊,就是烧钱。钱从哪来啊?咱学校那点底子也就够发发工资修建校舍的,那我就得找人合作。现在有几家有意向的里面,有这么两家靠谱的: 一家呢,很有钱,技术非常先进,甚至有些都是领先国际的水平,我看了都觉得有点科幻; 另外一家呢,也有钱,而且是老熟人了——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是哪家,但是平心而论,资源上差了一点。” 许苡仁一点头:“我知道第二家是谁了。你是犹豫不知道该选谁?” “也不是不知道。”李超越显得很不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选谁,但是这里面还有个问题——第一家有点儿王八蛋,要一次性买断,就让我当个技术顾问。那意思是他们想问什么就问我什么,我还不一定能问他们。” 李超越虽然说得轻巧,但是许苡仁不难想象在这背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研究成果就像科研人员的孩子,要被迫“过继”给别人,自己只能探视,而不能再决定它的成长,这不是欺负人吗?放谁谁也不能安心。 许苡仁:“那就选百寻。百寻和我们学校合作已久,我还没听说过有过河拆桥的事。” 李超越唉声叹气:“可人家硬气也有硬气的资本,百寻的这方面,唉,不提了。我有时候想想,钱这个东西,温饱之外就是个数字,名这个东西呢,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我就考虑,是不是也太早了?就说我现在活着的时候吧,如果这个东西做出来了,就我现在认识的这些人里,我还真没有特别在意谁知不知道这是我做的。等我死了之后呢?哎,我那时候死都死了,还管他们知不知道是我做的干嘛啊?” 许苡仁拿着汤匙喝粥的动作一顿,瞪他:“别动不动生啊死的。好好说话,还能聊吗?” “能聊能聊。”李超越提着小瓷壶乖巧地给他添了点茶水。 许苡仁:“你心里已经有数了,你想给第一家。其实要不是他们说买断,是我我肯定也和他们合作,毕竟这种事不是看交情的。” 李超越:“我现在就觉得,那个谁,第一家啊,他拿了这个东西过去肯定不会压着,毕竟一旦获批,专利期在那放着,早一天投产问世,对他们公司的利益和形象都是好事。” 许苡仁好像听出来他纠结的那个“点”了:“你很急着做出来?” “我是没多急切,可是比我急需这个的人千千万万。就算我和第一家合作,最少也要五年,要是和百寻合作,可能需要的时间就更久了。我倒是等得起……唉,我也不一定等得起,这以后的事儿谁也不好说。” 许苡仁板着脸:“胡说八道,快给我呸。” 李超越就这点好,没有放不下的面子,立刻:“呸呸呸呸呸。” 百寻集团和学校是长期合作的关系,甚至新校区的一整幢实验大楼都是百寻捐赠。李超越对百寻肯定是有感情的,与之合作资源和分配都能拿到最好的结果,名利双收不在话下。 只是,李超越追求的,好像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好”。 其实就算是许苡仁也一样。扪心自问,如果他有一个办法,能让病痛中的人早日康复、不再那么痛苦,他会因为身前身后留不留名、能不能多拿多少钱而犹豫吗? 他绝对不会犹豫。 那么李超越担心的是什么? 许苡仁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托的位置,又戴了回去,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接,许苡仁开口道:“我不问你第一家是谁,我就问你,算是‘爱国企业’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收藏一发不要钱~~~作者千恩万谢俯首叩地~~~~~~ ☆、第 9 章 “许哥,你太懂我了。”李超越虚虚地捏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 许苡仁不由得严肃了几分——身处一线,他对这个话题的自然分外敏感。 近年来外国的制药企业涌入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不乏打着交流学习、成果共享的旗号收购一类新药和新型技术的专利的。这些成果一旦“走出国门”,被包装一番,再回来的时候价格就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这类药品往往不能归入医保范围内,患者要么砸锅卖铁自掏腰包,要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错过最佳用药时机。 并非是出售专利和研究成果的学者唯利是图,而是因为研究新药的成本之高,是国内绝大多数制药企业无法独立负担的,在这种情况下想创制新药,只有寻求资本支持一条路可走。 那国内的制药企业都在干什么呢? 由于入行门槛低、投资见效“快”,许多投机者看好了国内巨大的市场需求,买几条生产线、建几个仓库,就开始绞尽脑汁利用各种手段和人脉推广药品,在这种环境下生产出来的,无疑多是重复、低质量的一般药品,在非良性竞争的价格打压之下,这一部分药企自身都难保,就更没有“兴趣”花大价钱支持新药的研发了。 双重压力之下,导致了如今技术流失严重的局面。 简而言之,李超越不能义无反顾地选择百寻,是考虑研发进度得不到最大保证;无法确定下来选择第一家企业,除了心血难以割舍之外,还担心研究成果不能面向国内患者投入使用。 其实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许苡仁忽然好奇一个问题:“他们给你开了多少钱?” “哎?”李超越想了想,“老徐向着百寻啊,拦着我,我这还没细谈呢。不过肯定够我马上买房子娶媳妇的了,还能把我爸妈也接过来。” 许苡仁默默地喝了两口已经冷透的绿豆粥:“我还是觉得百寻好。” 李超越感慨着:“唉,看看再说吧。许哥,我这就跟要嫁女儿的感觉一样。” “嗯。” 可不是么,许苡仁听着都替他愁。 李超越:“就怕以后女儿过得不好。” “嗯。” 请遵医嘱_11 “我闹心啊。” “嗯。” “那我能喝点酒吗?” “……不能。” 李超越嘿嘿一笑,拿牙签扎了块西瓜递到许苡仁面前:“许哥,你反应真快,真棒!吃西瓜!” 许苡仁接了过来放进嘴里。 李超越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哎?”了一声。 许苡仁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准备随时跳过他的陷阱。 李超越指了指碗:“许哥,你刚才要的不是没放糖的吗,这绿豆粥怎么这么甜啊? 许苡仁这才发现,不但绿豆粥是甜的,而且刚才听过秘/密的耳朵……有些热。 从小到大的同学之中,有些早已结婚甚至生子了,而有的人还在为了当初吹下的牛逼每天“写作业”、爬上下铺,或者在一线拼死拼活——比如李超越,比如许苡仁。 这天,附院接诊了一个心脏破裂的患者,简直是许苡仁所见所闻之中命最大的——胸前已经被利刃穿透得血肉模糊,居然还能撑着最后一口气坚持到医院。 心外科的路主任带着卢川、许苡仁亲自上阵,直接开胸。沿第5肋一刀下去,血立刻涌了出来,还没等把积血扒干净,患者的呼吸就已经停止了,血压更是连仪器都测不到了。 路主任咬牙打开心包,按压心肌破口推血,强心升压,一秒钟也不停顿地抢救着,可待术野充分暴露之后所有人都心沉了一下。 行凶者几乎刀刀命中关键部位,不止心脏破裂,甚至有些心肌都已被捅得不辨原貌。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立刻调用人工膜瓣膜和填充物也来不及了。 手术室外层门禁忽然被打开,对讲机传来分管副院长的声音:“患者交由百寻总院的林主任接手,所有人准备工作移交。” 一名年长的手术室护士打开手术室门:“院长,病人已经……” 一个冰冷的男声打断了护士的话:“没凉就能救。” 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许苡仁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再加上手术帽下露出的染成嚣张金色的头发,来人绝对是林琅无疑。 “麻烦清场,谢谢。”说话间,林琅已经带着两名助理和四名护士到了手术台边。 路主任和许苡仁、卢川退到了手术室外做接诊和抢救记录,许苡仁忍不住小声问了师兄一句:“人还能救活吗?” 卢川摇了摇头:“伤的太重,拼都拼不回去了。就算能拼回去病人也等不起。” 跟许苡仁判断的一样。他当然是想救人的,可是按刚才那个趋势下去,他所能做的恐怕也不会比主任更多。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那位病人的灵魂这会儿估计都已经飘出医院了。 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路主任转过头:“林副主任这两年治好了很多受伤严重的患者,这一个交给他也许有希望。你们轮流去换身干净衣服,在这等着,如果里面有需要你们就顶上。” 路主任是许苡仁的导师,素来对弟子极其严格,好像还没谁能得他这样夸赞。 在许苡仁的记忆中,林琅在学校时的成绩一开始是“吊车尾”的水平,考几门挂几门,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又忽然出了国,回来之后就直接进了百寻医院,没几年就当了主任医师。 对于这一路的平步青云,有人说他是百寻现董事长的义弟,也有人说他是百寻老董事长的私生子。 许苡仁知道,林琅这个“挂”,开了不是一两天了。 那时候班里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初相识,同寝室的一个男生却和林琅“犹如故人归”,什么领书领衣服、跑前跑后打饭打水、洗衣服收拾桌子,简直没有不代劳的,林琅自始至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一切。 某天熄灯之后,任劳任怨的男生跑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池去帮林琅洗衣服,而这二世祖本尊就大大方方地躺在床上听歌等周公。 许苡仁听到对头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心想,超越也看不惯林琅吗? 李超越喃喃自语:“小伙砸,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许苡仁小声问道。 “为什么林琅命这么好,在家里有人帮他洗衣服也就算了,这都到学校了还有人帮他洗。怎么就没人跳出来说帮我洗呢?” “……”许苡仁说,“是你动作太快了,每次前脚脱下来后脚自己就洗完了。” 李超越:“没办法啊,我出汗多,一会儿不洗就臭了。” 那天晚上,许苡仁做了一个梦。 李超越在球场上打篮球,打着打着衣服湿透了,就把上衣脱下来丢到球架下,赤膊上阵。而他在外线防守,超越带球到他面前,背对着他试图转身过人。 他背上的淋漓的汗水将夏日午后耀眼的阳光尽数反射到许苡仁的眼底,肢体的碰撞让他身体迅速起了变化。就在他僵硬的一瞬间,李超越转身一个投射。 球进了,许苡仁惊醒了。 深夜的寝室一片呼噜声此起彼伏,好像还能听到隔壁的。 许苡仁眼观鼻,鼻观心,默数着梦里看到的人体肌肉分布图:斜方肌、背阔肌、三角肌、肱三头肌…… 一夜未眠。 实在是太吵了。 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许苡仁虽然不喜欢林琅其人,但也期待能发生奇迹。 百寻总院不但出人出力,连医疗设备也紧急调用了过来。看着两三台他只在医学刊物中见过、连用途都不能完全准确说出的仪器推进手术室,许苡仁不禁心想,连百寻的水平都能被李超越认为是“差了一点”、“研发无期”,那他要合作的另外一家究竟是谁呢?又是怎样的“科幻”? 也许,那是他永远接触不到的另一个世界了。 他光是在这里奋斗,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呼吸停止、心脏破裂,除了脑电图还没达到指定时长的平直图像不能宣告临床死亡外,其他生命体征都已经消失了,花这么大力气继续抢救,99.9%以上的几率可能都是白做功。 师兄问旁边待命的一个护士:“这受伤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护士小声说:“刚才警察都来了,我好像听到他们说,百寻老总被谋杀未遂,进去的这个病人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难怪。在传言中,百寻老总不是林琅的亲爹就是干爹,怪不得他们这么拼命地要抢救人证。 师兄了然地“哦”了一声:“林主任不得了啊,这跟要起死回生没什么区别了。苡仁,你先去换身干净衣服吧,他们里面人手足够了,一时半会用不到我们。” 许苡仁低头看了看工作服上的血。几年的手术经验,他对这样的血渍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着急去换,他更想见证奇迹在一墙之隔发生。但是想到一时半会这里也用不着他,还是依言去了,顺便买了几瓶佳得乐,自己喝了一瓶,其他给同事带过去。 待他换完衣服回来,手术室里传来消息:“病人已经能检测出生命体征了。” 许苡仁的手蓦然攥紧。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感谢收藏和评论的亲~~~~~谢谢! ☆、第章 天快黑的时候手术室换了一批助理和护士,换的当然是百寻自己的人,林琅始终没出来,许苡仁也一直没有离开。 抢救持续进行着,百寻又陆续派来了几个肝胆和骨科的医师。作为主场,附院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值的或者不当值的医生也都回到科室随时候命,这可谓是近几个月来阵仗最大的一次抢救了。 许苡仁靠在休息区凳子里不断回想,在脑内虚拟着缝合的画面,他实在很想知道林琅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抢救记录无关人员不能随意调阅,他只能在这等着最后签字的时候和那记录见上一面。 深夜,手术室的门打开,病人被送入ICU,一众累得半死的护士医生在收拾着手术室,只有林琅一个人跟逛大街一样摘着手术帽和口罩往外走。 许苡仁和师兄心照不宣地去走程序签字,却被告知不但不能查阅手术记录,还要签一份保密协议。 师兄哭笑不得:“我们根本没参与抢救,还签什么保密,有必要吗?” 请遵医嘱_12 百寻的护士解释道:“请理解一下,这件事牵扯到刑事案件。” “那么抢救过程呢?”许苡仁问,“我们也不能看,是吗?” “对,而且对于病人入院时的伤势也要保密。” 手术记录看不到,连抢救中用到的关键设备也是百寻专程运来的,这下连调阅数据都不可能了,他们相当于白等了一天。但有院长的授意在,许苡仁和卢川只能签字。 回到值班室时天已经快亮了,许苡仁也懒得再回家一趟,干脆想着在值班室的休息床上对付一觉。 一进门,就看到林琅鞋也没脱地斜倚在床上,背后垫了两床被子,床头架了个手机支架,正在看一档综艺节目的视频。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保温桶和一大盆不知道哪来的新鲜荔枝和葡萄,这人还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少爷做派。 看到许苡仁进来,林琅淡淡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接着继续看手机。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夜班值班室,现在躺在床上的简直就是一个离不开手机的叛逆少年,这一头刺眼的金发怎么也不能和“起死回生的主治医生”联系在一起。 林琅是挑着看的,直接把进度条拉到了结尾,等那个当□□手唱完了新专辑的主打歌,他才抬起眼来,随口问:“有充电器吗。” 许苡仁从抽屉里把自己的充电器递给他,问:“林主任,那个病人心脏破裂大量失血,当时呼吸心跳都停了,能问下你是怎么抢救的吗?” 林琅翻了个白眼,像黏在床上了一样:“累得半死,懒得说了。” 和林琅一起进手术室的另外两名助手也是业内有名的心外医生,许苡仁直接问:“林主任,是您主治的吗?” 林琅终于正眼看他,冷笑一声:“许苡仁,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进去递器械的吗?” 许苡仁问:“那为什么手术记录要加密,不让任何人看?”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让他们加密的。”林琅躺在床上扬起下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怎么抢救的吗?我和你学的是同一本书,你平时怎么救人的我就怎么救的,有什么问题吗?” 许苡仁坦诚:“当时的情况,我们根本救不活。” “你是来找我请教还是来找我吵架的?”林琅白了他一眼,手机拨了个号,“把今天的手术记录复印给附院的许大夫一份,嗯,许苡仁。” 挂了电话,林琅又看向他:“行了吗,满意了吗?自己看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那名受伤的病人一直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也就没有转院,连带着林琅和几个百寻的护士也在附院守着。 林琅还是和读书的时候一样躺下就能睡,没人叫就不醒,醒了就开始吃东西。这么一来值班室的床再也轮不到别人睡了,不过大家对此都没有太大意见,尤其是那天见过病人伤势的,连路主任也敬他几分。 在私立医院被人供得久了,林琅对附院拥挤的人群和病房门口睡了一地的家属很不习惯,偶尔出来一次也是神情冷漠生人勿近,和谁都不打招呼,许苡仁有几次想找他对那天说的话道歉,都被他目不斜视的态度憋了回来。 手术记录没有任何问题,林琅对于时机的判断和病人伤势的把握让他自愧不如。许苡仁不禁想起了当年他父亲给他演示无名指和小拇指打结时的情景。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这就是差距。 送手术记录复印件来的医生再三叮嘱,林主任的手术记录万金难求,这件事又关乎百寻老总遇刺,请许苡仁务必不要传阅,自己看看就好。 于是他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李超越打了电话来:“许哥,今天有空吗?” 许苡仁算了下还有几个病人等会儿会拿报告回来找他,没有特别难沟通的患者和家属的话应该一个多小时就能解决完,就说:“有。怎么了?” “许哥,你等我,我有事找你。我坐班车去你们医院啊,很快。” 研究所的班车……很快? “好,等你。” 许苡仁挂了电话翻了翻日历,心想,要先准备灌肠液么。 他是一在医院就闲不住的人,陪师兄一起查房查到师兄都以为是自己记错值班表了的时候,李超越终于来了,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和上次判若两人:“许哥,走,吃饭去!” ……这种事他就不能在电话里说完让他去研究所接他吗? “干了!”李超越一举杯,“上次说的事解决了。” 看他兴致盎然的样子,想必是最后的结果非常满意,让他这个“老丈人”也不担心“女儿”的将来了。 许苡仁抿了一口:“果汁不用这么个喝法。签给谁了?” “那个……就第一家。”李超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总监亲自跟我来谈的,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儿,人家也挺实在的,开的条件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签了,老徐也没挑毛病。” 这种询问半天别人的意见,最后选择了另一个选项的行为真的是…… 许苡仁:“恭喜。我记得大一的时候,你拒绝俱乐部那天,说等你有了几百万请我吃饭。” 李超越哈哈一笑:“你还记得呀,这么惦记我吃的你那俩包子呢,真是的。请吃饭没问题,随时请,不过我还是没有几百万。” 许苡仁不解:“不是买断了吗?” “啊哈哈,我又想了个好办法,”李超越笑道,“我把自己也签过去了。这样我又能跟研发,又不被买断,是不是挺好?” 这是把自己给女儿陪嫁过去了…… “许哥,你说,我和钱是不是就是这么没缘分啊,几次都快到手了又让我给霍霍出去了,”李超越喝了一口西瓜汁,“不过算算下来,最后二十年加起来还是不少钱的,到时候我还是人生赢家。” “二十年?”许苡仁吓了一跳,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瞪着他问道,“你到底签给谁了!” 李超越忙做个镇定的手势:“哎哎,别激动。这个,我不是不能说嘛,你都知道我是什么事了,再一说我签给谁了,这不是违反保密协定了嘛……好好许哥你别这么瞪我,我说我说,你就当不知道我上回说的事啊,就当我是跳槽了——我签给聂氏了。” 那是一家亚洲闻名的集团,业务涵盖范围之广,上到航空航天电子设备,下到酒店连锁商场百货无所不及,寻常人想应聘进去都难如登天,非有一技之长的业界翘楚不可。 许苡仁只是没想到他们对研制新药也这么有兴趣。不过这么一来,至少不用担心将来研究的资金支持问题了。 “哦,不错。”许苡仁点了点头,“恭喜跳槽。” 李超越又举杯跟他碰了一下:“我也觉得值了。我还以为我是带‘资’进组的,结果去了大家交流下来一看,我这点儿根本不够看的。里面牛人太多了,别人研究的项目那都是天马行空,跟做梦一样,这辈子能进聂氏真是不枉此生。而且他们说最低签二十年一点也不奇怪,聂氏的那些设备和技术,别说二十年了,三五十年都不一定能在世界范围内……” “你刚才说要保密的。”许苡仁提醒他。 李超越立马趴到桌子上:“咳,对……这不是一高兴就忘了嘛!哎,我刚才好像在你们医院看见林琅了?人太多我就没喊他,他去干什么的?” “上周收了个心脏破裂患者,我们治不了,他来救的。”许苡仁惜字如金地回答。 李超越点了点头:“哎呀,林琅啊,也是个好孩子。” “什么?”许苡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孩子?” 李超越:“是啊,你记得我有一年本来该拿国家一级奖学金,结果让林琅拿了吗?” 许苡仁当然记得,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怎么看林琅都不顺眼的。 “当时我也有点烦。他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在学校能开着校董的奔驰进进出出,何必跟我们过不去呢?他就算没这个奖学金的记录和这点儿钱也不耽误他——你知道他平时穿的那些衣服吗,一件都是几千上万的,那次的奖学金就八千块,还不够他买一身衣服,我不明白他非要这个图什么? 而且我那时候……你也知道,我爸妈都在小县城,没有固定工作,能给我凑个学费不容易,整天省吃省喝的,我就特别想要奖学金分担他们的压力。最后的结果还算好,我就少拿了几百块钱,结果拿完奖学金的第二天,林琅来找我了。” 许苡仁轻哼了一声:“他还好意思找你。” “他把那八千块钱给我了。”李超越咂了咂嘴。 许苡仁不由得停下了手里剥花生的动作,看向他。 “我当然说我不要,给你了就是你的,我也拿了一份了,我还拿你的干嘛?然后林琅说,他拿这个奖学金是为了救童话他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收藏的亲~~看文就是有缘,真的不收藏一发吗~~~~~~~~ 请遵医嘱_13 ☆、第章 许苡仁彻底愣了。那是他们的另一个室友,就是总给林琅跑前跑后的那个,好像是听说过他家里有人得了癌症。 李超越接着道:“当时他说他不能具体细说,我也就没问,毕竟尊重病人隐私嘛,人家自己没说,咱不方便问是吧。现在想来,我估计他应该是跟他家里人——你也知道,林琅和百寻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如果林琅在学校表现好的话,他家就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患者招募的名额,用于研发抗癌药物。 虽说是试药,但是这药肯定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才敢在志愿者身上试,而且各项其他治疗条件也是顶尖的,比呆在他们家那边的县医院里化疗放疗什么的强,所以林琅才当了这么一回坏人。你看他平时就知道了,什么学生干部、评优评先,他根本没兴趣。其实林琅人还挺好的。” 许苡仁想到了那份复印的手术记录,和当时躺在休息室床上,累得爬都爬不起来的金发男子。 李超越苦笑了一声,回忆说:“接着他就非塞给我钱。我还是不要啊,他就问我——许哥,我说了你别笑我啊。” 许苡仁皱眉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林琅就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爸妈在工厂加工电子元件,做一个给一毛钱?” 李超越顿了顿,“他说了这个,我一下就懵了,甚至想不起来问林琅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我从来没想过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干什么——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爸妈也快五十了,眼睛都不怎么好用了,我真的无法想像他们是怎么在那么小的电子元件上加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做的这个活儿有没有危险,是不是正经的、安全的生产环境。 我当时就想给我爸打电话,让他们别干了。可我又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要是说是同学告诉我的,他们说不定更要多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林琅已经放下钱走了。” 许苡仁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印象中的李超越不像家庭有困难的样子。 “第二天,林琅又往我卡里打了十万块钱。”李超越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十万。” “然后他发信息给我,教我跟家里说,我有奖学金,还在打工,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家里掏钱,这样我爸妈就不用每天到处兼职了。至于那十万,他让我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他。” 难怪他印象中李超越没为钱发愁过。 “许哥,我那时候才大二啊,而且临床这个专业毕了业我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攒下十万块钱,他就敢借给我十万。 我不想欠他的,但是我更不想我爸妈那么大年纪了还去干那种活儿,你也知道,眼睛是多脆弱的地方,多容易落下病根啊。所以最后我还是收下了,而且我就按他教的那么跟我妈说的。 结果后来寒假我都不敢在家呆时间太长,就怕我妈怀疑我哪有时间赚生活费,只好初五都没过完就提前回校。那时候宿舍楼没人,也没供暖,气温零下二十度,这谁受得了?幸亏遇见了老徐,他收留了我,让我在实验楼里蹭暖气顺便打杂刷试管,结果我一感动,就被他收编了。” 许苡仁默然。那一年的寒假,也许就在他还在亲戚家走动、不断地重复着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被亲戚之间拿来比较的时候,吃着满桌的飞禽走兽犹嫌索然无味的时候,李超越正拎着行李面对几乎空无一人的宿舍楼发呆……大过年的,宿管还在吗?说不定他连宿舍楼都进不了? 徐教授就算再怎么醉心研究也是有家小的人,不至于大年初五就跑回学校,就算他肯,他手底下的那帮博士硕士难道都不过年吗?李超越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见徐教授,寄宿到实验楼去的呢? 实验楼他当然不陌生,里面有没有能住人的宿舍床位他没留意过,但是要让他半夜和无数人体标本同处一楼,又几乎没有别的人在……这情况也不比没有暖气的宿舍好多少。 许苡仁觉得自己的眼镜真是白戴了,他只看到了活泼热情的李超越、得分进球的李超越、掌声拥簇中的李超越,但是在最难的时候,帮了他的人却是林琅。 要是他能在过年的时候多打个电话给超越,哪怕寒暄两句,问问近况,会不会“收编”他的人就不是徐教授了?他就不至于在实验楼里蹭暖气住上十几天了? 许苡仁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收编他干什么,他又不缺人刷试管。 “后来呢?”许苡仁问,“钱你还他了吗?” 李超越在研究所一边读博一边见习,工资和补贴不会太高,再去掉房租、通讯、交通费用后,在这个准一线城市就所剩无几了。他是那种欠着人什么东西睡觉都睡不踏实的实在人,如果还还欠着林琅的钱,对他岂不是种煎熬? 许苡仁虽然干得是号称事多钱少的心胸外科,但至少已经进入成本回收阶段,替他先还给林琅也……不过,李超越欠着林琅的,和欠着他的,对李超越本人来说,有区别吗? 他在心里把自己和李超越划分为一个集合,和林琅最多算是有一个交集,但是在李超越的世界里,自己和林琅又是在哪一个集合里呢? 李超越挑眉道:“我能不还吗?当然还了,八千,十万。我从组里开始领钱之后就攒着,前几年就全还他了。不过钱虽然还了,人情我还欠着他的。所以这次合作的事,我特别纠结,总觉得自己有点白眼狼。” 许苡仁摇头,道:“两码事,你别给自己添堵。那童话的妈妈呢?怎么样了?” “后来还是走了。”李超越说,“好像林琅出国也和这件事有关系,他为了童话跟家里闹翻了,说走就走,几年都没回来一趟。 我那时候不是转系了吗,但是和他还有点联系——毕竟拿着人家的钱,我不能就这么杳无音信了。他刚出国的时候,我在网上碰见他了他会问我一些挺简单的问题,看样子在那边过的也挺辛苦的。物质上的事能用钱解决,可沟通方面还是得靠他自己,不过后来适应了应该就好了。” 一个人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只是他决定要传达给别人的东西,就算望闻问切也不能诊断出心中所想。总是嫌弃学生笨手笨脚的徐教授在寒冬收留了超越,外表冷漠脾气怪异的林琅明里暗里地在帮着身边的人。 许苡仁的心愈发沉重自责,为了当年没能及时出手拉超越一把,也为了前几天他对林琅说过的那些没礼貌的话和这些年对他的成见。 如果明天见到林琅,他一定好好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许苡仁起身准备结账,“你的那顿下次再请,我要吃贵的。” “啊?哦哦,好。”李超越好像还陷在回忆里,一下被他捞了出来,“不过许哥啊,我有事找你还没说呢。” 所以刚才说了两小时的话都不是重点? “……”许苡仁问,“怎么了?你不是叫我出来恭喜你跳槽的?” 李超越掩着嘴干咳了两声:“谢谢谢谢。不过还有点别的事……我上次在你那做检查的单子,在你那吗?哎哎,上车说。” 李超越一猫腰钻进了许苡仁的SUV里,还招招手,让他上车。 许苡仁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数据……当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是确实都在范围内:“在我那。你要的话改天我拿给你。” 上次见面的时候李超越魂飞天外,许苡仁就也没想起来化验单的事。 李超越:“许哥,那个准吗?” 许苡仁满头问号:“哪个准不准?” “就……你给我取的那个。” 许苡仁打量了他一眼,面色红润有光泽,上窜下跳不落闲,便说:“应该没问题。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来再做一次全面检查,血常规便常规再查个尿三杯什么的,不过……你哪不舒服?” 李超越:“啊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许苡仁一推眼镜,心想,那肯定就是你了。 李超越:“他也是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了,做了指检、取液这些,当时查的没事,但是后来回来之后觉得不舒服了……就是大夫给他检查的部位……痒。” 许苡仁回忆了一下他那天的操作,消毒水平绝对在一般的肛肠检查之上,而且动作轻柔得他检查了这一个,一般的肛肠大夫早就捅完三五个了,应该不会造成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瘙痒,这个“有一个朋友”说不定真是有一个朋友。 许苡仁:“也不一定是检查的原因。他平时注意卫生吗?有可能是真菌、病毒、寄生虫之类的感染,也有可能是饮食和你一样不注意,辛辣、烟酒导致,指检之后才出现的话,有可能是肠道疾病,你可以建议他到医院……” “不是,许哥。”李超越没等他说完,纠正道,“不是‘那’痒,是里面痒。” 许苡仁叹了口气:“内括约?一样,那更要去检查了,肛肠疾病会造成分泌物增多,潮湿刺激皮肤导致瘙痒。” “也不是那……”李超越头倒在窗户上,绝望道,“就是你给我按的那个地方。你一按,我就腿软了那。” 许苡仁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前、列、腺?” “是啊……你那天按完之后我就……” 许苡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个收藏~求个评论~~蟹蟹~~ ☆、第章 仔细算起来,李超越虽然年龄不小了,但却没怎么接触过社会,过的是从一个象牙塔到另一个象牙塔里的生活,养成了实事求是的好习惯,开玩笑绷不过三秒,调侃也一定让别人听出来他是故意的,心里有事儿就过不了夜。 智商突破天际,情商返璞归真——也可能是不愿意在情商上多费工夫。 所以许苡仁镜片下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就让他从实招来了。 请遵医嘱_14 李超越扭捏道:“好吧……就当是我吧。许哥,从你上次给我按完之后,我老觉得你揉的那里不舒服——我不是说你给我按坏了啊,我就是觉得跟蚊子咬了一样老想挠。” 蚊子……挠……囊肿? 许苡仁问:“还有什么病征?尿血?尿频?尿急?尿痛……” “都没有!”李超越急忙解释,“这些都没有,一泻千里,飞流直下。” 许苡仁已经多年没有接触泌尿方面的内容了,回想了一下感觉李超越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心理作用居多,就问:“最近有类似感冒发热症状吗?” 李超越:“也没有。” 许苡仁:“性生活前后注意卫生了吗?” 李超越崩溃:“我……哪来的性生活……” 许苡仁一本正经:“自己的也算。” 李超越小声答道:“……注意了。” “你这没问题啊,”许苡仁想了想又问,“有不当器械操作吗?” 李超越坐立不安地抓耳挠腮,好像高大的SUV都盛不下他了一样:“不是,许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吗?这怎么器械操作?” “那可多了。”许苡仁淡定的回答,“放什么进去玩的都有,除了专门用品之外,比如火腿、黄瓜、胡萝卜、茄子、灯泡、擀面杖、手电筒、车把、电池、铁锨……” 李超越大惊失色抓紧了车顶的手握:“电池怎么能沾水?铁锨怎么放进去!” 他觉得以后回老家再也无法面对铁锨了! “铁锨手握的那一端,不是锨的那一端,活的也有,比如鳝鱼。”许苡仁一边开车一边悠悠然地说道,“还有放前面的,牙签、棉棒、项链、耳机绳、充电器、收音机天线、筷子,这些东西其实不适合放进去,再加上不注意消毒、操作不当就送医院了。除了滞留体内自己拿不出来的之外,还有引起各种炎症和穿孔的,也有可能零件掉进膀胱里了自己一开始不知道。” 李超越顿时觉得一阵背寒:“……然后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许苡仁一脸过尽千帆的镇定,“拍个片子看看,能夹就夹出来,夹不出来的就开刀,掉哪儿了就切哪儿取出来,引起并发症的该剁就剁,该缝就缝,补一补有些还能凑合用,真不能用了就造瘘、挂袋。所以你是?” “我绝对没有!”李超越保证道,“我就按了按,没按着。” 许苡仁一打方向猛地靠边停车了,幸好晚上车少没有造成追尾:“谁给你按的!” “没……没人给我按啊,”李超越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我自己洗澡的时候试了试,什么也没按着啊,进都没进去……” “哦。”许苡仁又把车开回了车道上,“直立姿势是不太好进入,没有专门的润滑,角度也不好找对。” 两人静默无话地到了李超越公寓楼下,许苡仁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回去吧,早点休息”却不见他下车,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李超越酝酿道:“许哥,我问你啊。” “嗯?” “纯学术的,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了解一下。” “嗯。” “我那儿,我自己能按到吗?” “……”许苡仁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估计了下长度,“理论上应该可以。肛口处7至10厘米左右,你自己找有点费劲。站立状态下不太好进入,可以选择左侧卧、截石位、胸膝位、弯腰前俯这些姿势,会比较好找,你……试试吧。记得充分润滑,别用水,水容易干,超市有卖润滑剂的,你别瞎弄,不行就去我那拿瓶石蜡油……不是,你弄这个干什么?” “哎说了纯学术问一下,你说得跟我自己要弄似的。”李超越拉开车门下了车,“走了啊许哥。” “嗯。”许苡仁不放心,又降下车窗补充了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真的阿?”李超越趴回车窗框上,“现在哪家超市没关门,你顺便捎我过去吧。” “……”许苡仁问,“这么晚了你买什么去?” 李超越思索道:“嗯……买点水果啊,不是你叫我多吃水果吗?” 许苡仁看着他点点头,“哦,前面好像有711。” 李超越进了超市,看了看身边的人:“许哥……你也买水果吗?” “哦,我也想吃了。”许苡仁拿了个筐子开始挑一包包装好的水果,“秋天到了,黄瓜、西红柿这些低糖高纤维的你可以多吃点,一天吃十个我不信你还能便……嗯?” 许苡仁挑得认真,一回头,才发现李超越已经不在生鲜区了。 711的小货柜就那么高矮,一眼望过去就能找到李超越在哪,许苡仁不动声色地把筐子放到收银台前走了过去,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家喻户晓的品牌润滑剂,看了看成分,道:“这个就可以。” “这还有樱桃味的?”李超越从旁边拿了另一瓶红色的,打开盖子闻了闻:“哎,真有个樱桃味啊。” “这个不好。”许苡仁瞥了一眼,“香味都是香精弄的,肠道受不了。” 李超越随口说:“这添加的香精也是食品级的吧?” 许苡仁从他手里一把抽了出来:“你还想吃?” “嚯,”李超越看了看空了的手心,“许哥,你手劲儿好大,别给人家捏坏了啊,那就拿你拿的那个吧。” “一共117元,这盒是这个的赠品。”收银小哥指了指润滑剂,拿了一盒安全套放在了袋子里,“请问刷卡还是现金?” “刷卡。”许苡仁自然地付了账,把袋子递给李超越,“回去吧。” 到了楼下,李超越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哦,都十二点了。许哥,你明天还上班吗?” “我哪天不上班?”许苡仁淡淡地答道,“7×12小时,几乎全年无休。” “这么忙啊,幸亏我没当医生……对了,许哥,我换了校区之后,后几年你都是自己住的吗?” 不然呢?还有谁? 寝室里一共六个人。 林琅自不必说,娇生惯养,身金体贵,冬天要吃冒烟的夏天要吃冰镇的,没有十个人伺候不了他。大一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住了,听说他在学校附近的高级住宅小区有栋别墅,进出都是豪车的那种。 另一个是童话,大一上学期就申请了走读,发展副业赚钱去了。 其余两人耐热性太差,受不了寝室没有空调,愉快地出去合租了公寓,只有暴雨暴雪路不好走的时候才回宿舍住住。听说房子条件不错,还邀请了许苡仁和李超越合租,但是因为上课不太方便所以他俩拒绝了。 整个大二几乎都只有许苡仁和李超越住在寝室里。 许苡仁是有家不想回。他父亲的爱好之一就是拿“别人家的孩子”跟许苡仁对比,任他的心理素质再好,听多了也难免不舒服,前面十几年是不得不听了过来,好不容易住校了,有了躲的地方,许苡仁就更不愿意回去听了。 李超越则是家在外地,没地方可去,所以二人一对就是对了整整一年的大眼小眼。 直到李超越转系已经走了一段时间,许苡仁才反应过来:以后他出门必须要带钥匙了。 其他四人虽然不住,但是住宿费交了,床位还保留着。如果学校安排新的学生住进来,那就只能住李超越原来的床位了。 真担心来个不讲卫生的和他住对头床啊——许苡仁从小就受母亲影响,多多少少有点洁癖。 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床位是李超越住过的。 至于路过露天篮球场的时候传来尖叫声,多看一眼也是全人类都会有的正常反应。 一个人住一整间寝室,这不是每个住校生的梦想吗?没人打扰休息,没人污染空气,没人早晨起来抢厕所。 “嗯。自己住。”许苡仁说,“没人打呼噜了。” 李超越“嘁”了一声:“你嫌我啊?是没人吵你了,可也没人陪你半夜唠嗑了呀。哎,你有没有偷偷带女朋友回去?你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许苡仁想也不想地答道:“没有女朋友,以前没时间谈。” 请遵医嘱_15 “那现在呢?你和那个周蕾,怎么样了?” 许苡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更没时间了。你以为都跟见你一样?晚上十点多见面,扯淡扯到一两点?哪个女的能受得了这么约会?和周蕾就上次遇见你的时候见了一面,到现在都没再见过。上去吧,再不睡觉天都亮了。” “哦,是啊,天都快亮了。”李超越象征性地抬起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空,“要不你别走了,今天住我这吧,这回你睡床,我睡地。” 许苡仁看看超市的便利袋,又看看他。 李超越绷不住了:“正好,顺便来给我技术指导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文章和作者的亲,非常感谢,十分感谢!看到亲们鼓励的留言我简直要跪下来了! ☆、第章 李超越洗完澡回来准备摆好姿势,问:“许哥,你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吧?” “不会。”许苡仁平静回答,“很正常,好奇心理。尤其是你,白天探索宇宙的奥秘,晚上回来探索一下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超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觉得忍不了了:“苹果好吃吗,许哥?” 许苡仁坐在床边一把转椅上悠闲地晃了晃,又啃了一口:“好吃,脆甜的。这个姿势可以了,脱吧。” “我这儿正要那什么呢……你就不能等会儿再吃?”李超越满头黑线,“人家都是啪啪啪,你这咔擦咔擦咔嚓。” “我是来授人以渔的,主要是你自己操作。”许苡仁的良心丝毫没有受到谴责的痕迹,继续细嚼慢咽着,“我们院的技术指导一般都不亲自干活,看我们干活的时候他们就喝茶。” 李超越崩溃:“……那你也静静地喝点茶行吗?客厅饮水机里有水,桌上有杯子。” “行。”许苡仁把吃完的苹果核丢到了垃圾箱,又把杯子拿到厨房刷了一遍,从善如流地接了水回来。 一进屋,看到李超越已经把裤子从内到外褪到小腿上,上身穿着一件背心,正跪在床上看润滑剂的说明。 房间不大,关着窗户,室内似乎空气流通不畅。 “次啦——”一声,李超越撕开了润滑剂上的密封包装。 这刺耳的一声,像水手一出船舱猛然发现前方海面巨浪滔天,回首岸边已远,一时间风雨飘摇——许苡仁觉得有什么东西也被一起撕裂了,友谊的小船呼之欲翻。 李超越挤了一点在手上,用手指捻了捻,“好滑啊。”又回头问他,“倒多少?这些?” 半新不旧的空调正在努力地制冷着,可正对着许苡仁吹的冷风也没能把他降温成功——尤其是手心愈来愈热。 许苡仁走上前,拿过润滑剂,狠狠按了一下瓶口的下压嘴,挤了一堆在李超越的手里:“涂在手指上,我扶着你的手找。” 接下来许苡仁跟现场教学一样,用润滑剂的瓶子在他股沟上点了点:“这里,纵向按摩一会儿……按摩是为了放松,你这越按越紧张。一指的直径括约肌绝对是能容纳的,只要你放松了就不会疼……得了,我来吧,你学着点。然后……” 他又用瓶子压嘴点了点,“没入半个指肚的时候停留一会儿,适应了再往里送。回想一下解剖课,你就知道往哪使劲儿了。” “……疼。”李超越闷哼声从枕头里传来。 许苡仁举起他的手看了看:“疼是因为你指甲没修利索,先拆个套,戴在手指上。” “套在袋子里,你帮我拿一下。”李超越指了指门外。 许苡仁的小洁癖并不是完全不能和别人分享食物和水的那种,而是有选择性的。如果这个人受到他的认可,那么他还是不介意同喝一瓶水或者互相使用对方的东西的,与卫生水平没有必然关系。 这种选择性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集合”,能在此之中的都是他不当外人的,其中当然包括哪怕大汗淋漓的李超越,却不包括精雕细琢的林琅。 以前住在一个寝室的时候两个人没少互相用过对方的东西,所以许苡仁一直觉得他之于李超越,应该也是一个比较靠近中心的集合,直到他今天知道李超越和林琅之间曾经发生的事,他对于“在李超越心中到底谁离他比较近”这个问题开始有了不确定的想法,直到这一刻—— 至少他可以肯定,别人绝对没有一进门就见到李超越跪在床上,自己用手指试图挤进一个并不是入口的地方。 虽然这是一个不怎么登得上台面的“条件”,但是这个“集合”内至少只有他和李超越自己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蒙住了许苡仁的医者仁心,他上前抓住李超越的手,用了点力气将整个手指缓缓一推到底:“深呼吸。” 李超越对自己倒是怜香惜玉:“哎哎哎哎——许哥许哥,你慢点……”他出于本能地想把手指退出来一点,“你怎么一点都不温柔了。” 许苡仁又把他按了进去:“我对病床上的人才温柔。你这不是病床,条件反射的必要条件没了。进去,腰趴下,你手指不全进去等会儿肯定摸不着……嗯,手腕翻过来,指腹朝下,找吧。” 李超越笨手笨脚地找了一会儿,抱怨道:“哎呀,这……在哪儿啊?你拿手机给我搜个挂图来我看着找。” 许苡仁:“还用不用给你准备个内窥镜?” “你拿来我也不会用啊。”李超越被揶揄得尴尬至极,把手指抽了出来,“算了算了,不找了。” 手指抽出的一瞬间,发出小小的“噗”的一声水声。 许苡仁的脚底一麻。 他拆开手里的方形小包装,沉声道:“我给你找。” 因为青春发育时期打篮球的关系,李超越的手指关节略有些粗大,而许苡仁则是典型拿笔拿手术刀的手,十指灵活修长,再加上润滑和安全套的减阻,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已经被撑开的地方伸了进去。 安全套远不如橡胶手套包裹得紧实,触感没有那么明显。 他试探着摸索了几下:“这里,感觉到了吗,手指摸上去的时候会觉得有一点硬,没病的话能摸到中间有一条中沟。” “啊——”随着他微一用力,李超越明显是有反应了,“许哥,我能不能趴下,腿好麻。” “……趴吧,慢点。” 李超越缓缓地伸直一条腿,侧身躺在床上:“你给我揉一下呗。” 许苡仁算是知道自己今晚的借住费是怎么交的了——他的“授人以渔”之行最终还是变成了“授人以鱼”。 他把脸转向一边,尽量不依靠居高临下的优势窥探突破草丛的“了望塔”,仅凭着手感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肠壁按摩那个腺体。 人类的本能使得第一次取液时因为未知而感到紧张,第二次就开始从中找到乐趣了。李超越手也没闲着,起初隐晦地抚慰一下自己,慢慢地就不能停止了。尤其是沾满润滑剂的手和身体接触,彻底湿润包裹后带来了比平时更刺激的感受。 看到手臂的起伏以及听着响动就知道躺着的人在做什么,许苡仁默不作声地给他从旁边拉过来毛巾被盖住半身,以示避嫌。 随着手上运动的进行,李超越的身体不自觉地有些蜷起,许苡仁明显感受到包裹手指的柔软肠肉更多了,他刚要出言提醒,却听得李超越不自然地说道:“许哥……许哥,别停……” 许苡仁一惊,手指上的动作一下就停了。 李超越还在闭着眼,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额上渗出洗洗的汗珠,继续喊着:“许哥……别停啊……许苡仁,你大爷的……” 这种时候叫一个人的名字,有可能意味着什么,许苡仁并不陌生,他慢慢地把手指退了出来,摘下上面的橡胶圈。 出门的时候他把卧室房门轻轻地掩上,但是从李超越沉浸的程度来看,他离开好像也没什么影响了。 用自来水管的冷水洗手洗脸,脑部供氧被迫减少后清醒了一点,有什么些微的绮念也荡然无存了。 转系之后虽然分别在不同的校区,但是各种网络联系方式上二人还是经常能聊得上话。从李超越经常更换的签名甚至合影头像可以看出,他在那边受欢迎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到了谈及婚嫁的程度。 那好像是一个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都非常不错的女生,当时周围一边读研一边领证结婚的也有几对,受到氛围感染,加之李超越确实是一支潜力股,二人一拍即合准备先把证领了。 但是一旦谈婚论嫁,承诺就不能像是空中楼阁,必须落到实处。 李超越一穷二白得整天口袋里就是全部身家,面对准岳父岳母的要求什么都答应了,包括以后孩子姓氏这种“入赘”的条件,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女方家长提出毕业后安排的工作。 一来二去,不但被人认为是“不识好歹”,连那女生也渐渐开始怀疑两个人的感情能否经得住现实的考验。 直到某一次深夜许苡仁当了一回树洞,分享了李超越在“组建家庭”和“追求梦想”中的犹豫不决,昧着良心给他提了“家庭什么时候都能组建”的意见之后,好像就没再见他换过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签名。 当然,他并不觉得他做错了。 请遵医嘱_16 许苡仁看了看洗手池边挂着的毛巾,最终还是抽了几张纸巾擦干了脸。 再回到卧室,李超越已经进入了半休眠状态,迷迷糊糊地打了个招呼:“橱子里有被子。” “不用了,我回家。还要回去拿点明天用的东西。”许苡仁从桌上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忍不住又婆妈了一句,“别老弄这个,等你老了就知道厉害了。” 接着,他从床上捡起润滑剂,盖好盖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一如当年他把那瓶小小的、没拆封的妥布霉素滴眼液,放在李超越空了的床位木板上。 小心翼翼,像是一个不能昭告天下的仪式。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留评的真的是小天使! ☆、第章 没什么事的时候许苡仁的生物钟还算正常,但如果前一晚睡得太晚,他一般就会定个闹钟。 铃声就是最老式的座机电话铃声——他一听见这个声音就全身神经紧张,觉得是值班室的电铃响。 第二天他被古老的“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叫醒,提前避开早高峰到了医院。 还没交班的卢大夫正在值班室喝着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 许苡仁觉得新鲜:“师兄,今天奔小康了?” 卢川叹了口气:“我和你一样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这是林主任点的资本主义外卖,不过刚送到他就被人叫走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赏给我喝了。” “林主任?”许苡仁问,“他晚上没走吗?” 师兄咂着嘴品了品粥里的海参:“你不知道吗?他这几天一直都住在医院靠着。刚才他那个被连捅十八刀的病人又快不行了,抢救去了。唉,不是我说啊,我看这回够呛,谁的心脏切八瓣再缝起来还能好用的啊。” 在没看手术记录之前,许苡仁大概会做出和师兄一样的判断,可现在他更希望,甚至是相信林琅能把人救回来。 那是一个代表奇迹的高度。 这种时候就觉得他敬爱的师兄乌鸦嘴十分碍眼了。 许苡仁:“师兄,你怎么还不下班。” 查完房听说是病人还剩最后一口气又被抢救回来了,不过还没脱离危险。 许苡仁特地搓了搓脸,活络了下面瘫的表情,准备找林琅道歉,但是值班室的小床上还是只躺着林琅那只超大号的平板电脑。 在病区逛了一会儿,他拉住走廊里经过的一个小护士问:“百寻的林主任还没回来吗?” 小护士撅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许大夫,你还不知道啊?刚才来了一大群医闹,把ICU那层楼刚下电梯的那道玻璃门都打破了,林主任胳膊受伤啦。” 许苡仁皱眉:“他怎么会在那?” “好像是路过吧。那几个医闹逮着谁就不放,抓着好几个护士和医生让院领导出来给个‘说法’,林主任过去拉开他们,就被钢管打到了,后来保安才上来的。听说林主任好厉害,一个人拦住他们四五个人呐。” 林琅能打,他是知道的。 那年童话参加了一个比赛,在相隔不远的一所艺术院校举行,他们几个作为室友当然抽出时间去捧场了。 童话发挥的很不错,连唱带跳的居然有点明星范儿,把艺校的那几个选手都比了下去。评委给出的成绩也很高,他们几个盘算了下都觉得不是冠军也能是亚军,奖金肯定没跑了。谁知道童话刚下场,他们身后一排座位的人就开始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大意是一个医学院的凭什么能拿这么高的分,肯定是有黑幕,这些评委又不缺钱,指不定是怎么贿赂的之类。 许苡仁听了非常生气,心想难道你们是聋了吗?唱的好赖还听不出来?正准备跟他们理论,被林琅一把按了下来。 当时林琅静静地转头看了一圈,那些说闲话的人还嚼舌根嚼得如火如荼没有察觉到。 散场之后,林琅难得的没有嫌热嫌挤第一个跑出去,反而在人群后忽然说了一句:“你们先走吧。” 许苡仁和李超越对视一眼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怕他吃亏,没有走远,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对方好像也是一个寝室的,几个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着。走到人少的一条小路上的时候,林琅忽然上前拍了拍一个人的肩膀,在那人回头的一瞬间一拳就把人放倒在地。 李超越和许苡仁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个好学生什么时候看过这种现场斗殴的画面?赶紧上去帮忙。 剩下的几个人立刻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的要按住林琅,没想到林琅看着瘦瘦弱弱的,打起架来力气大得惊人,还不等许苡仁和李超越出手,就把几个人撂倒了一地,爬都爬不起来。瞥了一眼他们二人,说了一句:“跑。” 他们俩故作镇定地出了艺校的大门,李超越停下脚步问了一句:“刚才林琅是一个打了六个吗?” 许苡仁回忆了一下:“看起来是的。” 李超越自言自语:“这好像有点反科学。” 许苡仁点了点头:“听起来是的。” 李超越望天:“我觉得刚才地上有一个人鼻子好像歪了,这搞不好不是民事案件,是刑事案件。” 许苡仁:“有吗?天太黑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哈哈哈哈哈,”李超越大笑了两声:“许哥,有你的。” 但是这次不一样,有些“医闹”是半职业化的,游手好闲就指着在医院闹事讹钱,肯定是有备而来,外科医生的手有一点伤口都不能上手术,更何况是被钢管打了一下? 许苡仁问小护士:“林主任现在在哪?” “不太清楚呀。”小护士想了想,“刚才路主任过去看他,听说带他去拍片子了,要不你给骨科打个电话问问?” 许苡仁回到值班室,刚拿起电话,就听到里屋传来说话声。 “说了没事,他们大惊小怪的。拍什么拍啊,烦死了。开你的会吧,拜拜拜拜。” 许苡仁敲了敲门走进去:“林主任,你受伤了吗?” “哦。”林琅又架起了他的平板电脑开始看综艺,指了指对面桌子,“帮我把葡萄端过来。” 许苡仁回头一看,背后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十足林琅式的精美五彩琉璃大碗,里面盛着洗好的葡萄。 他把碗递了过去:“对不起,我为我那天说的话道歉。关于手术的事情。” 林琅吃着葡萄的动作一停,抬起金贵的眼皮扫了他一眼:“哦,没事,算了。” 许苡仁看了看他的胳膊,一只手在揪葡萄,一只手在屏幕上划动着,看不出哪边受伤了,就问,“听说你是被钢管打的,伤的严重吗?别硬撑。万一是骨裂呢,还是去拍下片子吧。” “许苡仁啊。”林琅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我发现你怎么这么娘啊?是不是男人?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帮我把那包桃子倒出来,抽屉里有碗。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洗洗,要是没空就帮我出去叫个百寻的人来洗洗,谢谢。” 许苡仁:“……” 他考虑了一下自己毕竟是来道歉的,本来就空着手,光用嘴说说好像是有点过不去,何况林琅平时作风也是这样,并不一定是故意要他难看,只好端着碗出去帮他洗了。 果然,林琅接过来的时候拿起一个看了看,似乎还有点欢喜,表扬道:“洗的真干净!” 许苡仁:“……你休息吧,我出去了。” “喂。”林琅叫住他,“许苡仁,你眼睛怎么了?” 许苡仁回头看了看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眼白靠近眼底的地方有些红血丝,黑眼圈和眼袋也很明显。 “可能是晚上没休息好。” 岂止是没休息好,根本就是一闭上眼就想起来李超越,他即将达到顶峰时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和急切的喘息像被存进了海螺里,不断地在耳边回响。 请遵医嘱_17 最后彻夜未眠,闹钟一响就爬起来了。 林琅轻嗤了一声:“趁早查查血去吧。” 许苡仁:“……” 这是林琅对他唠叨他、让他拍片子的反击吗? 你这么幼稚你们院长知道吗? 好在这一天除了医闹事件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下午许苡仁按部就班地叮嘱完一圈之后就回家了,从晚上八点一觉睡到了次日六点。 他毫不意外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那是五六月份,草长莺飞,阳光煦暖,在五楼宿舍窗口都能闻得到风里的花香味,实在是他们学院那个山头上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有一天,许苡仁拎着水壶回了宿舍,看到李超越正在晒被子。 楼下也有专供学生晒被子的一排支架,但是他们学校发的被褥是粉红色的,每次抱着出去晒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更何况大家的被褥都一样特别容易拿混,于是他们就经常用简易的方法晒——直接打开窗户,把被子搭在窗台上晒。 这项操作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离开人。只要一会儿没人看着,就会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椿象——也就是俗称的“放屁虫”落在上面。那么大的虫子自然是不会在被子上呆久的,但是一旦对着你的被子放个屁,太空棉就充分吸收那股味道,几个星期都散不了。 许苡仁回去的时候,李超越正趴在窗台上“守护”着自己的被子,头伸出窗外,一边抽着烟一边和其他宿舍的“同行”聊着天。 梦里的场景连同外面的天色都没有变,他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花香。唯一变了的是,那人身上什么都没穿。 一回头看到他回来,李超越对他招了招手,说:“许哥,你过来。” 许苡仁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贴着他站在了他的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搭在了他结实的臀部上。 李超越第6肋以上都探到了窗外,身体几乎形成了一个折弯的直角,他拉着许苡仁的手向自己的身后摸去。 许苡仁手指刚一触及,就知道那里经过了充分的润滑和扩张,湿软得不像话,像是勾引着他的手指向内探索。比之更不像话的是他自己的胀痛,似乎腰带和牛仔裤都成了束缚人类进步的桎梏。 梦里的他好像也知道这只是个不像话的梦,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着这个姿势挺身进入,运动之间,李超越背上清晰的肌肉和汗珠、以及呼唤他名字和喘息的声音就像是昨夜的翻版,许苡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记挂当年那一幕记挂了很久,终于在昨夜完成了相应的素材收集,于是迫不及待地在梦里开始合成和渲染。 一番冲刺过后,他从李超越体内退了出来。 他应该是没有弯腰或者做其他动作的,不知怎么,视角就切换了,他看到白色的液体顺着李超越的大腿内侧缓缓流了出来。 ☆、第章 梦是人的大脑对残存刺激的一种整理,据说纯粹的梦应该醒来的时候什么情节都不记得了,而越是潜意识主导下产生的梦境,醒来的时候记得的部分也就越多。 很不幸,许苡仁简直什么都记得。 粉红色的被褥,绿色的纱窗,阳台白色的瓷砖,楼下开着小白花的大树,风里清香的味道,还有李超越皮肤的触感和身体的撞击。 许苡仁沮丧地干搓了几下脸,对于自己丧心病狂在梦里上兄弟的行径感到悲哀。 把床单和被罩丢进了洗衣机里,他才看到手机上错过的短信。 要是有正事的话,找许苡仁的人通常会选择电话而不是信息,所以他的信息提示音调成了一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冒泡声,除非晚上睡得特别浅,基本上是听不到的。 草莓发来短信:“师兄,今天是你值班咩?我来探班啦!” 隔了一会儿又发了一条:“哎呀,师兄你换班啦!我本来给你做了夜宵,送给你们办公室的另一位师兄吃啦!你记得帮我收一下饭盒好吗,谢谢谢谢!” 最后一条:“师兄,我到家啦,祝你好梦,晚安。” 本来许苡仁一周有两天是夜班的,但是因为师兄之前有一天有事,所以二人当周换了一下夜班,这么说,卢川继早晨吃了林琅的海鲜粥之后……晚上又吃了他的夜宵? 一到医院,林琅就拎着一个足足2.5L容量的小熊保温饭盒走了过来:“昨天妹子给你的,饭盒我已经叫人刷过了。” 许苡仁:“……” 林琅面不改色:“她问你在不在,我说你走了。她就给我了。” 许苡仁:“……她就这么给你了?” 林琅好像刚想起来什么,“哦”了一声,补充道:“我说我是你大学同学兼室友,现在是同行兼临时同事,你这做的是什么好香啊,拿回去就凉了吧,女孩子晚上吃太多不利于保持身材。她就给我了。” 许苡仁:“……哦。” “做的是可乐鸡翅和葡萄鸡丁,还有玉米羹。”林琅放下饭盒又加了一句,“不错。” “什么不错?”许苡仁问。 已经受贿的林琅提出了没有公正力的第三方意见:“饭做得也不错,人也不错。” 虽然不是他自己吃的,但是毕竟人家姑娘做了饭亲自大半夜的来探班,而且饭本身确实在附院被吃掉了。 许苡仁觉得出于心意和礼数都应该请回去。 许苡仁把地点选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周蕾穿了一件大方漂亮的连衣裙赴约。 吃完饭后,她吐了吐舌头做个俏皮的鬼脸:“师兄,谢谢你的晚餐,这里太贵啦。” “没关系。”许苡仁说,“以后不要晚上去送饭了,路上不安全。我饿了可以自己叫外卖的。” “那白天可以送吗?”周蕾问,“我们是白夜休的班,以后我可以白天去吗?这一餐太破费了,我要送十次‘外卖’才能补得回来呢。” 周蕾住的地方离许苡仁工作的医院就算是夜里不堵车的情况下也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更不用说再加上做饭的时间了。这种“外卖”吃的早已不是饭菜本身的价格。 上次和周蕾出来吃饭看电影,许苡仁还能当作朋友之间的一次正常交往,但这次在对方如此认真的情况下再装傻,不光对对方的心意是一种践踏,许苡仁更看不起自己的怯懦。 “周蕾。”许苡仁喝了口柠檬水,正色道,“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草莓刚才还笑嘻嘻的表情一下就垮了,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并不是因为你哪里不好,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善良、温柔,而且正是最好的年纪,我才更要早点跟你说清楚,希望现在还不晚,没有耽误你。”许苡仁说,“我不能和你做男女朋友。但如果你愿意和我成为普通朋友,或者是要好的朋友,我非常乐意。” 周蕾像霜打的小茄子一样蔫蔫的:“师兄,能问下为什么吗?” 许苡仁沉默了片刻,答道:“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 出了餐厅,周蕾坚持不让许苡仁送回去。 许苡仁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去一段之后脱下了高跟鞋,就那么光着脚在大马路上继续走着。这别说许苡仁就是罪魁祸首了,任何一个认识的人都不能放心得下。 他追了上去,发现周蕾已经泪流满面。 周蕾用手背擦了擦脸:“许师兄,我没事的。” 许苡仁无奈:“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以后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但是今天不行,你现在没事,这么走下去肯定会有事。跟我上车,至少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了,我就是想散散心,等会儿走累了自己会打车的。师兄,你回去吧,既然这么讨厌我,就别跟着我了。” 许苡仁词穷:“……谁说我讨厌你了?” 周蕾委屈地一扁嘴:“你拒绝我连个理由都懒得想,这不就是很讨厌我吗?” “真讨厌你我就不会请你吃饭了。”许苡仁解开衬衣袖口的衣扣,挽起袖子,“你这样走夜路,明摆着就是给犯罪贩子可乘之机,你猜等会儿是会碰到劫财还是劫色的?遇到劫财的,抢了你的包和手机就走,你光着脚追都追不上;遇到劫色的,你这裙子,太方便对方作案了。跟不跟我上车?你不自己上车我只能动手了。” 请遵医嘱_18 周蕾被他说得一阵打怵,抹了抹脸,把化的淡妆都擦花了:“师兄,我上车就是了。” 一路上周蕾还抽抽搭搭的,擤鼻涕的纸丢了一车厢,许苡仁也没来得及想起来他的洁癖,安慰道:“别哭了,再哭你明天怎么上班?想想你的眼霜。” 不说不要紧,一说这个,周蕾哭得更厉害了。 许苡仁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问:“又怎么了?” 周蕾捂着脸哭得无比伤心:“不关你的事,师兄,真的,不怪你。我是觉得我自己没本事,我对不起我的眼霜、面膜、粉底、隔离、眼影、口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拒绝了,甚至没能给它们一个交代……我对不起它们的努力……” 许苡仁:“……那我给你个交代,你别哭了,行吗?” 周蕾马上就不哭了,转头看向他:“师兄,你说吧。” “其实我心里有一个人。”许苡仁放慢了车速,边回忆边说,“也说不上是喜欢,但就是经常会想起来。尤其是我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甚至是不认识的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别人和他放在一起比较。” “在你心里谁都比不过他吗?”周蕾哀怨地问,“这还不叫喜欢?师兄,你交代也认真一点吧。” “真不是‘喜欢’,只是容易注意到他。”许苡仁苦笑一声,“当然有人比得过,而且很多很多,但是就算别人比他好,我一有时间还是会想起来他。他本身也非常优秀,读书的时候学习拔尖,工作了之后成绩不错,喜欢运动,篮球打得尤其好。” 周蕾咬着指甲,有点不甘心:“原来师兄你喜欢打篮球啊,其实我也会一点……” 许苡仁笑了笑:“也是好到能打全国联赛的水平吗?” 周蕾惊讶地问:“全国联赛?你说的是CBA吗?” “嗯,他曾经有机会去的。”许苡仁说,“不过他拒绝了。” “你说CBA?”周蕾又擤了下鼻涕,努力让自己每个字都说清楚,“师兄,你喜欢的人是男的?” “呲——” 许苡仁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还好车速不快。 “师兄,真的是男的啊?”周蕾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将脆弱的少女心泪水蒸发殆尽,“是不是啊师兄,你说话啊?” 许苡仁抬起眼镜揉了揉鼻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周蕾已经开始分析了:“他知道你喜欢他吗?他是弯的吗?你跟家里出柜了吗?不对,你肯定没跟老师说,我还听说老师要给你介绍对象来着,师兄,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啊?” 许苡仁无语:“……他不弯,我也不弯。出什么柜,我只是还没调整好心态。” “你这还不弯啊师兄?不要骗自己了。”周蕾痛心疾首地教育他,“喜欢就去告白嘛,不要白白把青春耽误了呀,我已经不怪你了,你看我都没哭了。你去追求真爱吧!” “就算我待定,他也不弯啊。”许苡仁解释道,“他以前有过女朋友,两个人还差点结婚了。” 周蕾做了个折断的动作,坚定道:“掰弯他。”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这怎么掰?” 许苡仁这才发现周蕾对“业务”和“流程”都非常熟悉,已经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交浅言深了,哭笑不得地说,“况且,我掰弯他干什么?这根本不是‘喜欢’,我也从来没想过跟他说这事。他现在发展的很好,以后也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我自己没有整理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让别人感到困扰。” 这种一个人默默承受的即视感……许苡仁的形象在周蕾脑海中一下就苦情了起来,她同情地说:“师兄,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路边有一家进口零食的小店,快打烊了,小老板正在盘着货。窗边的橱窗里放了一排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是一颗颗五彩亮纸包裹的糖果。 许苡仁问:“你们上班的时候,口袋里会放糖吗?” 周蕾摇头:“不会,以前出过事故,现在就算是儿科的护士也不敢随便给小朋友吃糖和水果了。真的有病人需要补充糖分的话,开瓶葡萄糖喝下去更快。” 原来儿科也没有拿糖止痛的了啊。 许苡仁熄了火下车:“走,先支付你‘封口费’。”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抽了= = 这两天评论回复不了,红包也送不出去,老提示我取消什么屏蔽策略……感谢各位的支持,真的非常非常感谢,留评足矣~~~ ☆、第章 又过了十多天,林琅那个被“连捅十八刀”的病人居然能出ICU了,决定转回百寻总院继续治疗。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转院的这天,路主任带着心外科当班的一众医生护士出来送别,百寻总院的人也表达了一番感激关照殷殷之情,而人群之中唯独不见林琅的踪影。 据目睹了事发经过的师兄说,林主任在听说允许转院的那一瞬间,立刻就从休息室的床上跳起来开车跑回家去了——毕竟其他医护人员都有人轮班替岗,他是这一个多月来唯一一个寸步不离地靠在医院的人。 八月十五中秋节,医院象征性地安排了个轮班,意思是:让你们休息下,别跑远。新/鲜/ 要是小事,那就要回来临时顶个岗,要是大事,主任级的都回来了你还能不回来? 许苡仁轮了一个中秋节当晚的夜班。好在他本来也没什么野路子的计划,准备回去先睡上一夜一天,中秋节当天在家宴上出现一下,亲戚朋友面前走个过场,万事大吉。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微乎其微的一个冒泡声:“许哥,过节好!出来聚聚吗?” 看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在忙碌工作中被刻意渐忘的那一夜的情情景景倏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连同着那个如临其境的梦,还有低低的喘息声和呼喊。 像是夏天的夜晚空中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一个信号之后必须在脑海中下一场倾盆大雨,否则无法告慰这个惊天的开头。 骗人容易,骗自己也容易,骗仪器却难。 许苡仁闭上眼,靠在转椅背上平静了许久,才将血压和心跳恢复到正常值。 这些年被他在心中冠以各种名号的两人之间的关系:朋友、同学、同校、室友等等,那天在周蕾的一再追问之下逐渐分崩离析。 “师兄,怎么办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啊?” 周蕾好像自从知道了许苡仁的秘/密之后,变得比他还关心事态走向。 许苡仁猝不及防意外收获了一个如此贴心的闺蜜,略有些惆怅,道:“不怎么办,永远不说。” 就做最普通的朋友,狐朋狗友也行。 偶尔联系,出来聚聚,吃吃喝喝,聊聊天。 或者不聚也行。 有些东西就算放在心底,也没关系。 许苡仁隔了很久才回复了意味不明的几个字:在上班。 然而李超越已经放假了,逛着大街就逛到了附院,把人堵了个正着,一直看着他换了衣服下班打卡。 许苡仁以生、冷、辣为由拒绝了李超越的多个提议,最终折中选了一家火锅店,连锅底都要了清汤的,上面飘着寂寞的葱段和枸杞大枣。 正逢节假日,大厅里的人多得不得了,嘈嘈杂杂的,两个人坐在对面都有点听不清对方说话,李超越干脆端着餐具蹦到了许苡仁身旁的位置:“许哥,我是说,这太淡了,没法吃啊,我能拿点儿辣子吗?” 许苡仁第一反应就想问,你不便秘了?不怕痔疮了?转而又一想,大过节的,正吃着饭,这也太煞风景了。何况,什么叫“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就应该是“你只要不在我面前休克,我就应该可着劲儿的怂恿你作”。 饭吃到一半,许苡仁的电话响了。他一听到这个铃声就浑身紧张,看也没看屏幕就接了起来。 “苡仁啊。” 许苡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妈。” “明天中秋节,你们放假了吗?还回来吗?” “回,明天下午就回去,晚上值班。” 请遵医嘱_19 “好,那我和你爸明天都在家等你。你现在在哪儿呢?听着这么吵呀?” 许苡仁看了一眼身边凑过来听电话的某人:“我和以前同学在外面吃个饭。” “好好,那你注意安全,要是喝了酒就别开车。对了,你爸的一个朋友明天来家里坐坐,他女儿啊,今年刚大学毕业,你正好回来跟她聊聊,好不好呀?” 旁边传来许长平的声音:“让他穿精神点!” 许苡仁的妈妈捂住电话筒:“咱儿子什么时候不精神了,看你这话说的!” 在中国大概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会面临到了年龄就被长辈惦记的问题,如果一味的拒绝相亲反而更让家人操心。许苡仁采取的策略是间歇性地见上一两个,等介绍人发现怎么相一个一个不成的时候,最多被人背后说两句闲话就混过去了。 许苡仁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妈,明天见。” “许哥,家里让相亲啊?”李超越一边捞菜一边八卦,“那你上次那个姑娘怎么办?河边那个。” 李超越和周蕾还真是隔空隔墙地互相担心对方,连问的话都一样。怎么办?他都不知道怎么办。 许苡仁:“不怎么办,周蕾只是朋友。”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了一下,许苡仁点开一看,是他妈妈给他发来的一张照片。 李超越看了两眼,点头:“这个漂亮,配你啊,许哥。” “你有兴趣吗?”许苡仁吃得索然无味,“明天我要来电话介绍给你吧。” “嗯?”李超越又看了两眼照片,“不会吧,许哥。以我看显微镜多年的功力判断,这个照片不像P过的,是真挺漂亮,哪里不合你的心意了?” 许苡仁随便找了个借口:“太忙了,不想耽误别人。” “别逗了,你们主任,院总,还有一大堆的护士姐姐哪个没结婚啊,就你忙?”李超越促狭道,“还是你需要‘特别长的时间’啊?” 许苡仁只吃菜不说话。 “真的啊许哥?”李超越一脸崇拜,“你多久啊?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 许苡仁喝着水被呛了好大一口。 吃饭没用多长时间,但是吃完饭又听李超越大侃了一通他新公司里风起云涌的宫心计,两人上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许苡仁在心里默默备了个案,这回送完他就走,绝对不上楼,更不会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今天李超越说什么都不好使了,他要是又哪不舒服,直接把人拉到急诊丢下,爱怎么灌怎么取他也绝对不沾手,或者哪怕他自己家现在爆炸了楼塌了,他也不会再去李超越家借宿了。 李超越还从聊天侃大山的兴奋劲儿里没缓出来:“咱去哪儿啊许哥?” ……什么叫“咱”去哪儿? 许苡仁默默地交了停车费,把车开上了出车口:“各回各家,洗脸刷牙。” “哦,好。”李超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把我放在哪个快捷酒店门口就行了。”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许苡仁问:“你住酒店干什么?” “我过完节就搬到新公司安排的宿舍去,东西都收拾好了。本来打算今天吃完饭坐个长途汽车直接回老家的,结果一说话忘了看表,过点儿了,现在应该没车了吧。” 许苡仁:“……你怎么不早说?” “多大点事儿啊。哎,前面那个是不是,就那儿吧。”李超越指了指,“靠边一停,把我放下行了。” “许哥,走了啊。明天帮我给叔叔阿姨带个好,节日快乐!”李超越一下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露出腰带以上肚脐以下的两块清晰的腹肌,以及朝中缝生长排成一列的体毛…… 许苡仁不注意瞥了一眼就被扑面而来的视觉荷尔蒙刺瞎了双眼,感觉手脚一阵发麻,脖后颤栗,僵硬地偏过头去。 他挥了挥手把人赶进了酒店,然后小心地落下自己这侧的窗户,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双手互相揉搓着试图找回知觉,指节被他掰得“咯咯”作响。 深呼吸,深呼吸就好。 “卡啦——”副驾的门又被拉开了。 许苡仁一个激灵转过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没空房了啊许哥。”李超越一摊手,“你说说现在这些小年轻,一到放个假就出来开房开房,没别的事儿干了吗?你往前开开,前面还有几家。” 一连问了几家,上到三四星级的宾馆,下到各快捷酒店,无一不是客满。李超越长叹一声:“算了,不凑小青年的热闹了,我打个车去洗浴中心对付一晚上吧。” 洗浴中心…… 因为职业接触的关系,许苡仁对无论什么规格和业务范围的洗浴中心之类的场所都相当没有好感。黑灯瞎火的,卫生问题令人堪忧,更何况李超越一个人去——大家都过节,你过我也过,服务员也过,肯定不乏出来赚过节费的服务人士。 许苡仁:“正好我也累了,一块儿去蒸蒸吧。” “哎对了,许哥。”李超越忽然想起来个新茬,“方便去你那住一晚吗?” ……这题他没预习过,超纲了。 李超越很快又自己否定了:“算了,你那肯定是不方便,要不你不会带我转这么大一圈。你别管我了,我还是去洗浴中心吧,什么干不干净的,那么多人住呢,也没见人家住出毛病来……” 许苡仁真想找个棍子敲他一脑袋:“等住出来毛病就晚了!去我家!” ☆、第章 “随便坐,我收拾一下。” 许苡仁住的地方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是屋里忽然多了个快跟门框一样高的李超越,好像把客厅的灯光都挡得不太亮了,往哪走都有他投下的阴影,存在感比所有家具摞在一起还高。 房间里的日用品一直井井有条,唯一有些凌乱的是随处可见的书籍。 许苡仁有点强迫症,有些书要买上两三本,或是两三个版本的,恨不得每个房间都放一本,包括厕所。想到就随时能看,否则总怀疑自己记错了细节或者漏掉了关键点。 手术室内常用的器械他家里也备了一套,尽管他基本功已经很熟练了,没事儿的时候还是会练一练,只听说过怕手生,没听说过怕手熟的。手术过程虽然不追求快,但是必须得“能快”。 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玻璃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着一颗颗圆溜溜的糖果。 李超越大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躺,掂了掂玻璃瓶:“许哥,这谁的喜糖?” 许苡仁:“你见过送喜糖送这样的?” “哦,对。那是谁给你的?河边的那个?”李超越仔细看了看商标,“还是法国的。” 许苡仁:“我自己买的。”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你会没事儿给自己买这个?”李超越不见外地拔开盖子捏出来一个,拆开丢进嘴里咂了咂味,“我替你感受一下她的心意。” 许苡仁:“……我自己买的。” 李超越:“就是一般的水果糖啊。送巧克力我知道,她送你这个干嘛?” 许苡仁:“……” 许苡仁平时不住的那间卧室被当成了练习室,桌子上摆放着他练手的工具,从止血钳到各种镊子和剪刀一应俱全。有时他自己乍一看都觉得像恐怖电影里的场景,更何况李超越? 他把东西都收进了托盘,找了个抽屉装进去。 请遵医嘱_20 李超越在客厅转了一圈,喊了一声,“许哥。” “怎么了?”许苡仁合上抽屉,又到处检查了一下。 “这是什么?”李超越举着一件东西站在门口,“你这什么收藏爱好啊?” 许苡仁觉得一脑门儿都是汗:“……八音盒,怎么了?” 屋里怎么这么热?他转身打开了窗户,秋天的夜风又太凉了,吹得他一个哆嗦。 “我问的是这里面。这是妥布霉素吧?托百士?还是典必殊?别告诉我这八音盒买来就这样。”李超越对着光看了看,“这什么意思,许哥,你长针眼还要纪念一下么?” 说着,他还拧了拧发条。 一松手,八音盒里就传来了《致爱丽丝》的悠扬旋律。该奔跑的小驯鹿按着既定轨道开始欢快地奔跑,该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不要钱似的纷纷扬扬,唯独中间原本是一个芭蕾舞小人原地旋转的地方,现在却被一个撕掉了标签的白色小药瓶所取代,直上直下,连个雪人也不像,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 那瓶还未拆封就已过期的眼药水,是他无处安放的漫天思绪留下的鸿泥雪爪。 “你才长针眼。”许苡仁把八音盒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我做着玩的,粘的不结实,别捏上半截,可能会漏水。” “没漏啊。”李超越看了看自己两只手一点水没有,感觉上当了:“许哥,能采访一下你把药瓶做进八音盒的心路历程吗?” “闲的没事了你。”许苡仁打发他,“赶紧洗澡去吧,给你挂了个新毛巾在门后。” 李超越心无芥蒂地应了一声:“好嘞,那你别忙活了,我看你床挺大的,咱俩凑一间睡就行了,省得你还要再铺个床……” 夜风吹得许苡仁背后一凉。 他连想,也不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细想。 就算现在两间卧室的其中之一被宇宙黑洞吸进去了,他也绝对不会和李超越住一间呀。 一个寒门学子,能从一座小县城走出来,考进全国一线大学,又进入世界前五百强企业的几率是多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让李超越身上有一点儿包袱,是来自他的。 从行为,到想法,都不行。 李超越应该和他的名字一样,展翅翱翔,飞得更高更远,拥有更多更美好的。 “许哥,你床这不挺大的么。”李超越擦着头发倚在门口,“软吗?” 许苡仁:“那你在这屋睡,我去隔壁。” “别别,这不是鸠占鹊巢嘛。我去我去。”李超越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好可怜啊,好久没睡过这么软的大床了啊……” 许苡仁心想,我把这床劈了烧柴也不会让你和我睡一起的。 李超越洗完澡穿的还是来时的衣服,随便他等会儿爱怎么穿还是怎么脱的睡,反正一人一间谁也不碍着谁的事。 许苡仁也去冲了个热水澡,被蒸汽蒸得有点迷迷糊糊。一出来看到客厅地上脚印沾了水变成了一道道的泥印之后,他的强迫症又发作了,拿着拖把轻轻地沾了点水开始擦,尽量不弄出动静。 “许哥。”屋里的人又开始喊他。 许苡仁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李超越睡着了呢,在这儿悄声悄气的。 “怎么了?” 李超越大喊:“这个是什么东西啊?” ……这熊孩子又看到什么幺蛾子了? “又什么是什么?”许苡仁把拖把扔一边,朝李超越房间走了过去,挽起袖子准备好好教育教育他不要乱拿别人家东西。 他猛地一推门,没想到那人就在门口,差点没把门撞到他身上。 李超越的外裤T恤夹克都被脱了个干净,全身上下就剩一点方片布料包裹着关键部位,手里拿着一个20多厘米长的S形金属条问:“许哥,这是干什么的来着?” 许苡仁痛苦地闭了一下眼,一时竟不知是先叫他滚回被子里去还是先问他东西哪来的了。 “你给我提示下,我好像在哪见过。”李超越还端详着,问道,“你提示两个字,我肯定能想起来。” 这东西他不是和器械都一起收起来了吗?怎么会跑李超越手里? 许苡仁扶额:“扩张器。” “啊,对,尿道扩张器。这是男用的还是女用的来着?”李超越自言自语,手指腹摩挲着一端,“这么长,肯定是男用的,这是耻骨弯曲的地方,这头……可以伸进膀胱里吧。” 许苡仁看着他坦然自若站着的样子头疼无比:“你冷不冷,先进被子里去!这个……哪来的?” 李超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奇问道:“你枕头底下啊。许哥,你把这个放枕头底下干嘛?好玩吗?” 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且不说这间屋他根本就不住了,这从床单到枕套到被罩,无一不是他刚从橱子里拿出干净的换上的,怎么可能抖了半天看不到这么明显的东西? 关键是他怎么可能会用这个? “玩个屁,我刚才放抽屉里了,你不拿它能自己跑枕头底下去?”屋里的窗户还开着通风,许苡仁看着都替他觉得冷,“赶紧穿衣服,要不就盖被子,你这要感冒了。” “那也是你没事儿把它放在家我才能看得见的啊。你会用这个吗,许哥?”李超越似乎又萌生了探索自己的兴趣。 许苡仁已经能预测到他说“会”之后的对话,李超越肯定会说“怎么用怎么用”、“教教我教教我”,于是他干脆一把拿了过来:“不会。” “你不会用啊?”李超越意外之后反而来了精神,“我会啊,许哥,你一说扩张器我就想起来怎么用了,我教你啊?” 许苡仁:“……” 李超越开始教育他:“这种能在自己身上实践一下的,就在自己身上试试嘛,再给病人用的时候就能了解病人的感受了。来来,咱俩试试。你去烧点水煮煮,先消个毒。” “不试,不煮,不用你教,睡觉。”许苡仁拿着金属条就要转身出门。 李超越的大长胳膊一把就把门按上了。 他埋怨道:“许哥,你怎么一点探索精神都没有。” 李超越穿着衣服的时候显得高瘦,脱了衣服之后身上肌肉分明得拍张照就可以拿去当挂图……和许苡仁梦里一模一样。 两人面对面,肩肩相距不足50厘米,这么近的距离许苡仁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好像一喘气就会吸入荷尔蒙过量引发昏厥似的。 他把金属条递还给了李超越,真诚地叮嘱他,“你拿去自己探索吧,煮也行,抽屉里也有酒精棉。等会儿出了事直接打120,别喊我。我困了,要睡觉。” 他是真的由心理到生理地感觉到头晕目眩,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了。 李超越的手压在门上一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忽然低声说道:“咱俩就纯学术的研究一下不行吗。那我让你练手就是了,不在你身上试,你怕什么?” 怕什么?往外看看吧小伙子,他的天都快要塌了! 许苡仁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交流障碍、意识模糊、呼之不应,再这么下去就要插氧气管了:“我怕我失手打死你。这玩意早就学过了,我还用在你身上试?赶紧给我让开。” “你这不是会嘛!那就让我试试呗,我手很巧的。”李超越更开心了,不知死活地拿着金属条往许苡仁裤腰正中的下方附近戳了一下,“我慢点还不行嘛。” “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主自愿,科学合理’原则?再惹我,我结扎了你。”许苡仁拨开他的手,“起开。” 李超越不屈不挠地尝试着:“许哥……” 客厅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就是最古老的那种座机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一听到这个声音,许苡仁就像冬天在火炉旁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屋门被“砰——”地推开,冷风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回头一看外面的狂风暴雪,顿时就回神清醒了。 “让开!”他一把拍掉李超越横在门前的大长胳膊,拉开了门出去接起了电话。 “喂……好,师兄,我马上回去……好的,马上。” 请遵医嘱_21 ☆、第章 “请问哪位是患者家属?” 许苡仁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进行,师兄和助手正在对患者施行抢救,而他担任了手术室外最重要的工种——催费。 他所拿到的病历上显示:患者,男,39岁,钢筋刺伤胸部,伤口流血不止急诊入院。CT结果:心包积液,左胸腔积液,左肺挫伤。呼吸血压等数据还能测得到,比林琅那个病人受的伤轻多了,术前问询也没什么病史过敏史。 不过预交费只交了一千元,这点钱打个麻醉输点血就没了。手术好做,费用难催,尤其是急诊入院的。 “我是!” “我!” 一男一女两个相隔几米而坐的人同时回答。 还好有人积极认领,这就算成功三分之一了。 许苡仁又翻了一下病历:“哪位是赵程的家属?” 那男的立刻坐回去了,对着手机好像是在发微信之类的,嘴里骂骂咧咧,跟全世界都欠他钱一样。 女的这位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连带着许苡仁也莫名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了。 她问:“大夫,我是赵程的家属,手术怎么样了,他死了没有?” 手术室外是人生百态,生离死别面前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文化程度低的确实会口不择言,倒不一定真的是不怀好意。好在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说话吉不吉利是次要的。 许苡仁只当她是情急之下口无遮拦:“手术还在进行,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你是他的对象吧?刚才交的一千不够,现在这里暂时不需要你签意愿书,你看趁这会儿去取点钱,先把费用交一下,直接刷卡也可以。” 这位患者家属看起来是接到通知后匆忙套了件衣服赶来医院的,不过从衣着首饰到发型气色上看,应该不至于拿不出手术费。 女人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恶心死我了,快死了还要花我们娘俩儿的钱,他怎么不直接被捅死算了,还抢救干什么……大夫,要交多少钱?” “……”许苡仁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板一眼地算了下,“手术这边起码要八千,还有后续的用药和住院,你先交一万吧。” 他有点替师兄担心,这家属的语气到底是“关心的责难”还是“责难的责难”? 要知道,如果患者怎么都不肯拿钱甚至情况稳定点了就卷铺盖逃走、又没有固定单位可做思想工作的话,万把块钱医院不至于打官司,那就要主治医师自掏腰包补一部分,全科室再共掏腰包补一部分。 本来他打算动员家属先交一万五的,看样子只能先划拉一点是一点了。 “大夫!”许苡仁一个不注意,那女人忽然扑上来扒住了他的文件夹,压低了声音:“我给你十万,你给我把他‘阉’了,就说是被钢筋捅坏了,不能用了你们才摘除的,你拿个意愿书来我签字,出了事算我的,和你们医院没关系。” 摘除……别管她是想摘哪儿,是个男人听了都觉得身下一痛。 许苡仁本能地往后一退:“抱歉,我这里只负责心胸外伤抢救,你说的那个手术我们这不管做……” 女人还想再拉着他说些什么,这时,又来了一个整形外科的同事:“请问哪位是张丽丽的家属?” “我是!”坐在一边的男人黑着脸应答了一声。 赵程的妻子立刻调转了目标,叉着腰开始对着那男人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还好意思来医院,管好你们家那个浪蹄子小贱/货,整天出来勾三搭四,以后浸猪笼下地狱,破了相正好,让她丢人现眼……” 张丽丽的丈夫也不甘示弱回以嘴仗,顿时急诊室大厅像街口菜市场一样你来我往,祖宗八辈。 门口的保安赶紧过来提醒他们医院保持安静,否则就要报警也无果。 许苡仁和整形外科的小医生并肩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两人争吵,小医生也是身负“重任”,不甘心地说了一句:“先生,你看是不是先……” 最终两位家属被赶出了医院到外面争吵,许苡仁和整形科的小医生也没催来钱。不过好在女方没有生命危险,手术不急着做,可以等预交费到位了再安排,眼下还是许苡仁这个更急一点儿。 直到手术做完,患者脱离危险,师兄急慌慌地出来问,“手术费交了没?” 许苡仁摇摇头:“没有,还在外面吵着架呢,根本插不上话。是因为什么受伤的?” 师兄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车震。没拉手刹,倒滑下坡翻车了。” 许苡仁:“……” 师兄补充道:“关键还不是一对儿,是婚外情。结果撞歪了围栏,一个钢筋插胸,一个插脸。这偷个腥偷进医院来的……唉,我就觉得这钱不好要,尤其是我做的那台,短时间内都得插着管,家里钱也不归他管了。哎,这家属好不好说话?我去感化感化。哎哎,刘儿,单子打完了没?先给我拿来看看多少钱了!” 许苡仁把病历交到他手里:“去吧,家属就在急诊厅外面,穿红色开襟毛衫的那个。” 师兄心急火燎地出门去了,没过10分钟又心急火燎地回来了,郑重地将病历交到了许苡仁手上:“外面真冷,还没轮到我发言就给我冻回来了——绝对不是因为插不上话才被挤对回来的。那什么,苡仁,我得回病房一趟,不能没人盯着,这里交给你了。” 许苡仁:“……师兄,要不我帮你去病房盯着?顺便给你叫个外卖?” 师兄强行“哈哈”一笑:“别怕嘛,我看出来了,他家不是没钱,交钱是早晚的事。现在主要是‘内部矛盾’问题,你去帮着解决一下,我回病区去解决‘外部矛盾’就行了,你吃啥?等会儿我叫外卖的时候帮你也点个!” 许苡仁:“……你看着点吧。” 卢川个头还没许苡仁高,举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啊,交给你了。” 前方十几二十米处是一个随时能跳起来原地爆炸的红衣炸弹,身后几公里处的家里是另一个能足以让他自己爆炸的活跃因子,许苡仁进退维谷,实在分不清哪边的危险性更低一点。 他摸了摸口袋,发现刚才换衣服太着急,把手机落在了更衣室的外套里。 拿不拿都一样,他就在急诊大厅,同事要找他打个内线就能找到;至于家里那个,反正走之前已经匆忙交代了一句,让李超越明天走的时候直接关了门走就行——他家里东西虽然不少,却也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隐私,而且李超越也不是那种辜负别人信任的人。 等一下,以李超越的“探索精神”,这一点还真不好说。 不过也没关系,他唯一唯二的秘密都已经被李超越在入住一小时之内攻破了,就算是还好奇什么也不会有更新的发现了。 只是,如果李超越知道这一晚是和他经年的绮念共处一室的话,会不会觉得……恶心啊。 护士又来催了一次张丽丽的丈夫,他这才终于舍得撇下室外战场进去和他妻子的医生交流。 赵程的妻子经过了激烈辩论出了一身的汗,再经过夜风一吹有点着凉,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手和嘴唇还有点打哆嗦,在门边的长椅上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看起来也并不是经常上战场的选手。 坦白讲,以许苡仁看女性的眼光来看,这位大姐保养的还不错,应该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刚才没忽然失态的时候还颇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美感。 而正在准备植皮手术的那位张丽丽小姐,或许比她年轻漂亮,但论日久见人心的话,真的就比这位大姐好吗? 许苡仁无法做出评价。他只知道今天这里流的血,很大程度上是雄性激素造的孽。 他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接了热水,在大姐身边坐下,将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赵程的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水杯,嗓音嘶哑地说了声“谢谢大夫”。 这么坐了一会儿,她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问道:“大夫,我真是想阉了他。” ……这么半天了还没忘了这茬啊。 “你也别跟我说这不能做,我知道你们这些各个科室都是有些相通的地方的,就是不做这个你也有点了解。”赵程的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就跟我说说,怎么能不要他的命,又能把他阉了的?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来。” “……”许苡仁本来是想听她倒倒苦水趁机催费的,想不到会被点名回答问题,临时思考了一下:“办法是有很多,但是您亲自动手的话,本来不危险的办法也很有可能会危及生命。就算能及时就诊,您也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刚才您说家里还有孩子吧,您要让您的孩子承受双亲一个受伤,一个入狱的后果吗?” 一提到孩子,赵程的妻子立刻忍不住泪崩。 “假设您的手术成功,目的达到,又能和解,免去法律追究,但对赵程先生来说,今后的生活恐怕都要在非常残酷的阴影笼罩之下了。您希望和一个生理功能有缺陷,还是您亲手造就的人生活在一起吗?您希望您的孩子生活在这样不正常的环境之中吗?” 想到以后的生活黯淡无光,赵程的妻子哭得更伤心了,路过的护士从口袋里拿了点纸巾递给许苡仁,他又转递给了大姐。 是时候谈谈费用问题了! “我现在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角度,而是以我个人的角度建议,如果您真的觉得过不下去了,就提出离婚吧。男方有出轨行为——虽然我不是很懂法律,不过我认为这种情况下,法院对于财产和权利的判定应该是对您有利的。如果您觉得还能过下去,就干脆给他一个机会,先配合治疗把身体养好,看他康复后的表现再做决定。总之,千万不要在冲动之下做出害人害己,抱憾终身的事。” 请遵医嘱_22 他刚才“配合治疗”几个字说得够不够明显?暗示够不够突出? 大姐大概是把这些年的委屈都炖进一个锅里了,此刻一旦加热,半天沸腾不停,哭了好一阵儿才抽泣着说:“谢谢,谢谢你,大夫。我刚才是真想把他那块肉切了,让他老老实实的回家过日子,没想杀了他,也没真想离婚,家里孩子还在读高中呢……他这么对不起我,让他少一块肉能咋的?大夫,我这就先去给这个王八蛋把钱先交上,让你费心了!” 欠费危机解除,他可以放心回去找师兄领宵夜了。 许苡仁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揉捏得不辨原型的小纸杯,轻轻说了一句:“大姐,幸亏你没冲动。对于你来说是切了一块肉,对于男人来说,可是整个世界都容不下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评论~~~~~的亲~~~~~~真是小天使~~~ ☆、第章 尽管赵程的妻子又气又恨,可终究放不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许苡仁又进行了一番动员,大姐最终交了一万五千元的预交费,这下可以安心进行治疗了。 许苡仁回到更衣室翻出手机,屏幕上除了师兄问催费情况的信息之外再无其他。 这么晚了,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熊孩子不会真的探索人体的奥秘吧? 师兄端过来餐盒表示了亲切慰问:“辛苦了辛苦了,多吃点。吃完了回去休息吧。” 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就算李超越真“探索”也该探索完了,这时候回去不正好吵醒他? 许苡仁揭开餐盒,劈开一次性筷子:“哪能吃完就走啊。” 半夜把人叫回医院来,师兄也有点过意不去:“还是回去歇歇吧,你看你都累瘦了,啊?我看今天这也没什么事了,肯定没……” 根据墨菲定律,一般说完这种话十有八、九就“有事”了。 许苡仁心里一紧,刚要提醒师兄改口,值班护士就跑到门前:“卢大夫,快来16号床看一下!快快!” 卢川放下筷子,“来了来了。”转头又对许苡仁交代了一句“我很快回来啊,你该回的回”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说“很快回来的”,基本上都…… 许苡仁:“……” 一直到早晨六点多,卢川也没再回值班室,反倒是李超越的短信把许苡仁从迷糊中吵醒了。 “许哥,我回家啦,水电都关好了,中秋快乐!” 后面还加了一个兔斯基飞吻的表情。 许苡仁不难想象李超越本人挥挥他的大长胳膊做这个动作的样子。 怎么会有一个从元素组成到零部件都跟他差不多的人,让他这么忍不住朝思暮想,忍不住心心念念呢? 下午回到父母家,许长平的“老朋友”和他的女儿已经到了。许长平在医学院任教,他的那些老朋友许苡仁从小到大没见过也听说过,眼前忽然冒出来的这一个他怎么也没有印象。 从医院替师兄值完班,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匆忙赶来,导致这会儿看起来挺精神,其实已经是外强中干,听长辈说话听着听着就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直到他妈妈一拍他的手背,笑着对“老朋友”说:“我们苡仁啊,人实在,就是不会说话。一看到喜欢的姑娘,你瞧,都挪不开眼了。” 许苡仁这才发现他刚才走神的时候,目光落在了谁身上。 如果一样米养出来的不止百样人,这姑娘应该就是那稀罕的第一百零一样了。容貌出众长发飘飘,谈吐举止深得长辈欢心,一切都比恰到好处更锦上添花,许苡仁也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理由,待二人走后,对许长平淡淡地来了一句:“人家条件太好了,我配不上。” 许长平看着“出师未捷心先死”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叹口气道:“你啊!” 支开了许苡仁的妈妈,父子俩坐下来谈话。 许长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们院每年都组织体检吧。” 许苡仁不明所以:“肯定有啊。” 许长平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许苡仁:“……没有。” “没毛病你怎么不找对象?”许长平明显感到了他的敷衍,气都上来了,“别说领回家里来了,恋爱都没见你谈过,你这个年纪怎么一点心思都没有?就算你不开这个窍,你同事朋友里难道没有提这个事影响影响你的?” 许苡仁知道他父亲对他的婚事上心是人之常情,可这么开诚布公地催促工程进度还是头一遭,他哑巴了一会儿,搪塞道:“……我谈了。” 向来不喜形于色的许长平只尴尬了一瞬间,居然慈祥地笑了,喊来了许苡仁的妈妈,两个人一起审讯:“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就是“说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的痛苦。 许苡仁闪烁其词道:“……还没成,别说了。” 进度未明也丝毫不影响许苡仁妈妈的热情:“没成也可以先跟我们说说嘛,我跟你爸都是关心你,先了解一下情况也不是坏事。是你们医院的吗?你说嘛,我们绝对不会偷偷跑过去找人家看的。哎呀,要两边都是医生护士可太忙了,这个值班那个值班的,以后你们哪有时间照顾孩子啊,凑到一块儿都难。不过我也快退休了,到时候我来帮你们带,你就放心吧,绝对养得跟你小时候一样白白胖胖的!苡仁啊,快说说,是做什么的?” 许苡仁看向窗外,努力想象着把天上的一朵云捏成人形,再灌以背景带来复命:“……不是,是制药上的。” 许长平鼻子里“嗯”了一声:“医代?女孩子干这个太辛苦了,抛头露面的。她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还会不会干别的?到时候想想路子,给她换个清闲点的工作。” 以许长平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真的能现在就开始着手打听工作。 许苡仁赶忙拦道:“……不是销售,搞科研的。” 能到搞科研这个级别的,不是博士最低也是硕士。许苡仁的父母警惕地对望一眼,赶紧问:“多大了?” 再说下去就更像是在描述李超越了,这种感觉真的,糟透了。 试想,一个你一点都不喜欢或是当作普通朋友的人,却在父母面前把你描述成他的男女朋友,全家还坐在一起商量着以后怎么结婚生娃,换工作买房子,让当事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两情相悦下可以说是美好的展望,可八字没一撇甚至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就是一种无礼冒犯。 尤其是那个人,从身份到性别,都是此生绝无可能履行他父母的这些设想的人。 许苡仁睡眠不足的困顿劲儿影响得他愈发思绪不清,他忽然站起身来:“不知道多大,别问了。我先下去倒车,爸妈你们换好衣服就下来吧。” 许长平夫妻二人还以为他是害羞不好意思,顿感这事更有谱,晚上的家宴中许长平红光满面,信誓旦旦地跟许苡仁的爷爷保证了几年之内抱上曾孙、三年生俩什么的,就差把喜酒喜面的请帖现在就撰好了。 他从来不知道父母有这么强烈的抱孙子的愿望,心虚得吃了几口饭就借口回医院值班落荒而逃。 一天半夜,来了一例急诊手术,几人忙活到快天亮才做完,横七竖八地躺在非限制区的沙发上休息,忽然路主任说了一句:“我想起来一个笑话。” 大家正是疲惫的时候,需要调节一下氛围,卢川立刻假装正经:“主任要上课了,认真听讲,都把手放到桌面上。” 路主任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有一个村子的村长去跟记者反映,说我们这个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不好做啊。 记者就问,为什么不好做? 村长说,我们村旁边前两年修了一条铁路,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准时就要过一趟火车,轰隆隆地呜呜响,把村里人全都吵醒了。你说这个点儿,起来吧,又太早,再睡一觉吧,时间又不够,所以……” 大家都听懂了,跟着意味深长地嘿嘿的笑,许苡仁也笑了两声。 紧接着就被卢川捅了一下肋骨,打趣道:“你笑什么笑,啊?小光棍跟知道怎么回事儿似的,你不许笑。” 好像一夜之间到处都容不下一只无辜的单身狗了,许苡仁无奈笑道:“光棍也不妨碍我听懂了呀。” “小许,”路主任说,“你们家许教授前几天给我来电话了,问你和谁走得近,听说你有心上人啦?” “哎哟——”卢川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怪叫了一声,“谁呀?啊?签保密协议啦?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都没看出来?来来,拿刀来,我给他切开看看心里装了谁,再给他缝回去。” 心上人。 这几个字也许于别人是如糖似蜜,于他,却重逾千斤。 请遵医嘱_23 “什么时候一起出去吃个饭认识一下,我请客。”卢川刚发现新大陆,自然不愿放过。 许苡仁心想,只能下辈子了。 深夜,正在家里睡着觉的许苡仁忽然听到手机刺耳的铃声,像是不速之客闯入了幽静的夜晚。 等他看清了当前时间和来电显示,顿时更加心惊。 他飞快地划了一下屏幕接起电话:“超越,怎么了?” 李超越从没这么晚给他打过电话,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是非这么说不可的。 他把耳朵紧贴着听筒,可电话那端一点动静也没有,许苡仁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怎么了?是出了事故,还是绑架?他现在人在哪?警局?医院? “李超越,是你吗?” 依旧没有回应。 许苡仁在床上一秒钟也呆不住了,立刻起身下床,披了一件外套,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李超越,你在哪儿?说话啊!” “……”电话里终于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口齿不清地疑惑道,“喂?许哥?”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留评的都是真·小天使~~~~~爱你们! ☆、第章 一听就是喝多了。 不过,就算喝酒伤心肝脾肺肾,也总比他刚才的设想要好得多。 许苡仁站在电梯间里,准备按电梯的手顿了顿,低声问:“你喝酒了吗?” “嘿嘿嘿嘿。” 李超越笑声都不对劲了。 “是的呢,许哥,你真聪明!不过我没喝多,就喝了一点点,一点点。”李超越好像很高兴,问,“许哥,你找我有事儿吗?” ……这还叫没喝多? 许苡仁说,“是你打给我的。” 李超越的声音听得出意外:“是吗?是吗许哥?我打给你的?……哎呀,你今天值班吗?我是不是吵醒你睡觉了?啊,我可能是不小心按到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不小心按到的方式还真别致,他的名字按通讯录拼音排序和最近联系人排序应该都是很靠后的才对。 许苡仁:“别废话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我啊,我在我们公司的酒店呢,刚跟同事聚完。”李超越晕乎乎地说,“不用来接我了,许哥,我有同事在这儿呢,他送我回去。” 李超越都喝成这样了,那得是什么样的同事能在聚会中滴酒不沾,还能肩负起送人的重任? 许苡仁又想起来那年夏天扶着李超越的女孩了。 当时那女孩好像也是要说,“他不回宿舍”之类的话吧。 至于他们要去哪儿,那就是他管不着的事情了。 如今什么人要送他,送他去哪儿,依旧与许苡仁无甚关联。 甚至如果不是李超越打错了这通电话,他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喝多了酒。 “哦,好。”许苡仁说,“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别喝这么多了。” “哎哎,许哥,别挂。”李超越嚷嚷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的人喝多了就喜欢拉着别人推心置腹。 他可能无意间打开了一个喝多的“话匣子”。 许苡仁:“嗯,说吧。” 李超越:“许哥——” ……是李超越喝多了,还是他的错觉,为什么觉得这语调听起来有点像撒娇? 以前看过一副医院漫画中,一个壮汉撒娇耍赖,不想打针的场景浮现在了许苡仁的脑海中。 “许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和别人说哦。”李超越压低了声音,用气声悄悄地说,“我要走啦!” ……这算什么秘密? 许苡仁瞥了一眼电梯间墙上的电子日历——马上国庆节了,大半个中国的人都放假,他回个老家也算秘密? 许苡仁:“你们已经放国庆了吗?回去吧,路上人多,注意安全。” “不是呀,不是呀,我说的不是回老家。”李超越说,“许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啦!” 许苡仁刚上来点儿困劲儿,又被他吓清醒了:“什么叫‘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去哪儿?”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吓人? “我也不知道啊。”李超越悻悻地说,“都是公司安排的,叫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他们说有可能去西伯利亚,也可能是卢森堡,还有说去泰国的。我最想去的就是泰国啦,又近,好吃的又多,但是听说最有可能去的是西伯利亚。” “‘他们’是指的谁?谁给你安排的?”许苡仁紧张地问,“是公司旅游吗?” 在北半球的冬天去西伯利亚旅游的公司还真是不多见。 不过李超越喝多了,他说的话也不可全信。 李超越声音委委屈屈的:“许哥,这是秘密,我不能说。” ……不能说一开始你就不要说啊! “那你旁边现在有人吗?”许苡仁轻声轻气地哄着他,“没人的话你就可以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人?……没人!大堂只有两个礼宾,离我有……20米远!”李超越看了一圈,悄悄说,“那我就说了啊。” 许苡仁凝神准备细听:“嗯,说吧。” “我要走啦,我要进项目组啦!他们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和外界一点通讯都没有,一去就是五年。”李超越说着说着有些哽咽,“五年啊,许哥,五年我都不能回来看我爸我妈,五年,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结婚有孩子了。” 许苡仁来不及揪心那句“我喜欢的人都结婚有孩子了”,抓住关键点问道:“什么玩意?你要出去五年,中间不能回来,你还不知道要去哪?” 李超越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嗯。” “李超越,你是签卖身契了吗?”许苡仁气不打一处来,“你确定你去的是‘聂氏集团’,不是什么打着‘聂氏’旗号的皮包公司?你这个情况,我怎么听着像是传/销团伙的手段?” “……不会的,许哥,我家又没钱,我也没什么钱,人家拐也不会拐我啊。”李超越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传/销不都是先交钱吗?我这个既没交钱,也没人给我钱……” 许苡仁被他返璞归真的情商感动得要晕了过去:“一分钱没给你你就跟着人家去五年?再说,等你落到别人手里了,还有机会给你考虑要不要交钱吗?你不怕被人抓去卖器官了?我问你,你平时上班的地方是不是聂氏集团的那个大楼的主楼?” 毕竟他当年也是打算过把李超越扔出去按器官卖的。 李超越解释道:“不是主楼,是附楼……他们那么多下属公司和部门,哪能各个都安排在主楼啊,而且你听说过在公司大堂还是电梯口做实验的吗?我们这个职业不得‘静’嘛,所以在最里面的那个小楼……” 请遵医嘱_24 “不能去!”许苡仁越听越不对劲,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立场爆出了这一句,“跟他们说‘父母在,不远游’,你去不了!” “可是……”李超越好像被他这一嗓子吓愣了,口齿也清晰了,说话也不囫囵了,“许哥,我合约都签了……” “什么?!”许苡仁脑海内已经能想象出李超越被人灌了酒,迷迷糊糊就把卖身契签了的场景。 “真有你的,李超越,你听说过这种事儿聚着会签字的吗?那是签合约的地方吗?”许苡仁说,“你在哪,地址发给我,我过去看看你签的什么‘合约’!” 李超越清醒了许多,急忙道:“别别,许哥,你别过来,你一过来让人看到我给你看合约,不是事儿大了吗,那什么,我拿着合同去你家找你,咱一个小时后见,一个小时后我到你家楼下的24小时商店!” 李超越仓促挂了电话,去找他那个开车来的同事了。 许苡仁感觉脚背一阵凉,低头才看到自己还穿着睡衣睡裤和拖鞋,只上身加披了一件外套,孤零零地站在凌晨三点多的走廊里。 除了冷之外,还有一点——落寞。 “五年,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结婚有孩子了。” 有什么可轮得到他来“落寞”的呢? 李超越有喜欢的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从来都知道喜欢李超越的人不少,现在只是知道李超越也喜欢其中之一,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啊。 就像他父亲许长平说得一样,在他们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不考虑结婚谈恋爱这些事情呢? 难道他要以己度人,自己的心思上不了台面,就要别人也断了七情六欲吗? 夜间的室外气温只有5、6度,走廊里也好不了多少,许苡仁回到屋里,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好半天才暖和过来。 他阖眼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可悲,可笑。 李超越虽然有时候是不通人情世故了一点儿,但绝不是读死书的呆子。公司的实力,项目的真假,这么点分辨能力他难道会没有吗,自己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简直是乌鸦嘴。 简直是一看到别人好就眼红,恨不得恶意揣度的小人。 这和那时揣测林琅怎么当上百寻的主任时如出一辙。 靠得离这些优秀的人越近,越让他看到光芒之下自己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最终还是活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简直是……太不堪了。 他有什么资格查看李超越和公司签的合约呢? 以他“关心”李超越这样的借口就可以了吗?关心就可以凌驾于法律和规定之上吗? 退一步说,就算李超越心无芥蒂拿给他看,他看得懂吗? 和一个即将拿到博士学位的人谈论一份合约的真假和一个集团的实力,把他当作容易骗的三岁小孩,这不是李超越没情商,而是他自己没智商。 许苡仁看了看表。 聂氏在本地有多家五星级酒店,他不知道李超越是从哪一家过来的,不过如果是一个小时左右到的话,他现在下去再等个十几分钟就差不多了。 许苡仁拿了件长款风衣穿在身上,刚要开门时,门铃却先响了。 “冻死我了,外面好冷,还是家里暖和。”李超越跺着脚挤进了屋,把一个文件夹拍到许苡仁怀里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搓手取暖,“许哥,这是我签的合约,怎么办呀,我签都签了,让你一说吓死我了,你快帮我看看。” 许苡仁:“……你怎么上来的?” “正好有人出楼门,我说我没带钥匙,人家就把我放进来了,”李超越拿起桌上水壶晃了晃,“这怎么没水啊?” 许苡仁:“我没烧水……这么晚了有人出门?” 李超越径自一步两晃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有啊,还不兴人家上夜班吗?” 许苡仁打量了他几眼:“你不是说一个小时到吗?这才半小时。” “是啊,本来是一个小时,我同事说喝多酒了,怕被警察抓,一脚油门踩到底就快了呗。”李超越急得团团转,“许哥,你这儿怎么一点能喝的水都没有啊?” 许苡仁:“……” ☆、第章 许苡仁在凌晨四点的厨房烧着水,不免又打了几个哈欠,强撑着眼皮。 窗外无星无月,只有风声张狂。屋里灯火通明,炊烟袅袅。 李超越拿来的文件,他只抽出来看了一个角。 从纸质到印刷,再到每份文件拥有着联网可查真伪的唯一编号,他就知道这绝不是皮包公司拙劣的仿制品。 至于他们封闭项目组开展科研的方式是否贴合人性,那就是人家公司自己的事了。 壶嘴冒出的氤氲的白雾像是一切梦幻仙境的基本配备,不切实际却能简单粗暴地引人入胜,但那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如果你伸出手,就会被看似无害,实则超过一百摄氏度的蒸汽烫得体无完肤。 不过,有时候人脑会无限放大一些主观想法,使人的认知逐渐偏离客观的轨道——比如归根结底,这其实就是一壶红尘烟火中的热水而已。 任它在火焰上有着怎样喷薄而出滚滚直上的气势,最后冷却下来回归常态,它还是水。 就像有的人,在外面也许光环加身,卸下光环与圣衣后还是他原本的样子。 “啊——啊——” 屋里的人放浪形骸地搭在沙发上,自导自演地配了几个嘶哑惨烈的喉音,破锣嗓子喊道,“许哥,我嗓子要冒烟了。” “……”许苡仁皱着眉,手上不停地用两个瓷杯给他来回滤着水,希望能凉得快一点儿,“这就来了!大半夜的你别乱嚷嚷。疼也活该,抽烟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疼。” “可是我想喝水。”李超越被训斥了之后可怜巴巴地嘟囔着,“你为什么不给我喝水。” 许苡仁亲眼见过几次医闹,平时也有不讲理的家属,还有拿着网上搜到的病例来跟他“探讨”治疗方案的病人,但他宁可多花点时间解释,也学不会跟人脸红脖子粗地争执,更不用说颠倒是非黑白或者对人恶言相向了——如今,也是拿这个飞来的“差评”没辙。 “……给给给。喝吧,小心烫。” 递给李超越之前,许苡仁还用手心握了一下杯子试温度,生怕《醉酒男子喝开水烫熟食管》之类的人间惨剧上演。 “啊——又活过来了。”李超越把杯子抵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既不拿下去,也不举起来。 “困了吧,我去给你铺床,你躺下休息一会儿。”许苡仁状似“偶然想起于是随口一提”地问道,“对了,你们公司那个项目,什么时候出发?” 李超越把桌子上的文件夹往他面前一推:“都写着呢,许哥,你不是给我把把关吗?” ……双方自主自愿,没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也没人拿鞭子抽他逼他签字,还有什么可看的? “不用看了,谁能骗得了你?”许苡仁给他推了回去,“你们一起聚会的同事不是也有签的吗?” “有是有,可是我认识他们才多久?说不定是串通起来合伙把我卖了呢?就算没毛病,你都不想看看我未来五年可能在哪儿吗?”李超越仰到沙发上一声长叹,“我走了可就五年都见不着你和我爸妈了啊。” 许苡仁:“……” 请遵医嘱_25 他什么时候他能有和李超越父母“平起平坐”的待遇了? 李超越哀怨着:“五年啊,等我‘刑满释放’,都人老珠黄了,到时候再也找不着对象,只能就此孤独终老,凄凄惨惨戚戚。” “……”许苡仁又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个“喜欢的人结婚生孩子”的事了,“别瞎说,到时候你背着一蛇皮袋的现金回来,照样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万一没成呢。”李超越的声音好像忽然哑了,“我是技术入股,评估作价也是按集团内部的规格走的,成了不一定大富大贵,没成就是白搭进去时间精力。” 许苡仁想了想:“你这样好像有点吃亏,对你个人来说不如一开始买断。可是买断拿到的钱对聂氏来说九牛一毛,肯定不会让你入股。” “嘿嘿嘿嘿,你说得对,许哥。”李超越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不去怎么行呢,这辈子能不能翻身,说不定就看这一把了,不试试我会遗憾一辈子呀。要是没成,我这辈子就当不了‘爹’了,要是成了,说不定我就是‘什么什么之父’。” 许苡仁:“……那你还在这神叨什么,洗脸漱口去。” 李超越的声音忽然又黯了下去:“我是能对自己狠下心,可我舍不得……” 酒精作用下,人的情感确实会被放大,尤其是平时越压抑隐藏的部分释放得就越彻底。 李超越看起来是阳光开朗的一个人,甚至身上总有“大男孩”的影子,直率单纯得超乎他的年龄,可谁曾想过他心里割舍不下的,是什么呢? “我舍不得……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我妈。”李超越低头有些哽咽,“其实合约不是昨晚签的,一个星期之前就签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啊,已经是今天了。怎么办,我怎么说?以后电话不能打,家也不能回,我要怎么跟我妈说?” “……熊孩子。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你早干嘛去了!”许苡仁在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坐着,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要不,你要是觉得方便的话,就留个地址,过年过节的……我也够呛能放假,我尽量吧,回去帮你看看二老,行吗?” 李超越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许哥,你还是别去了,谢谢你。本来我妈最多以为我失踪了,你去慰问一下,我妈肯定以为我壮烈了。” “你这倒霉孩子!”许苡仁真想举起手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别给我胡说八道啊,赶紧给我呸。” “呸。”李超越讪讪地配合了他一下,又问,“许哥,你会想我吗?” 许苡仁:“……” 别说他要一走五年了,就是三天五天的许苡仁都会时不时想起他来,可经他这么一问,许苡仁反而有点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道,“想。想你到那又便秘了没,别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你一说便秘我想起来了。”李超越长腿一跨,从沙发一头移动到许苡仁的这一头,手肘直接撑在了许苡仁的大腿上,支着脑袋,“我等会儿就走了。” 许苡仁:“……怎么,你走之前还想便秘一回?” “不是。”李超越起身转了过来,面朝许苡仁站着,双腿把许苡仁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条腿卡在中间,身体微微前倾,喊了一声,“许哥。” 客厅吸顶灯的灯光被李超越的身影尽数遮挡,许苡仁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从认识开始,李超越因为年纪略小一点,喊他喊了十年的“哥”,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靠近且直面,暧昧而沙哑的。 他晶亮的眸子许苡仁或正面或侧面地看过无数次,也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迷离闪烁,而眼底的那一汪柔情……又是什么? 许苡仁连平时习惯性的应声也有些紧张:“嗯?怎么了。” “你能不能……”李超越话没说完,自己先垂头笑了一下,“不是,我是想说,我能不能……”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越来越向下弯,直到一手撑住许苡仁身后的沙发背,一手像是没地方放了一样,揽住了自己胸前外套的开襟。 然后,双唇准确地轻轻压在了许苡仁的唇上。 许苡仁的大脑瞬间像老爷机卡了一样,一片空白。 半秒钟之后又飞快运转起来,许苡仁结巴道:“你……” 不说话还好,刚一松开牙关,那混着浓烈酒气和淡淡烟味的舌头就探了进来,垫在许苡仁牙齿之间,顺着口腔寸寸向内舔舐,像孩子在吃着珍贵的冰淇淋甜筒,一分一毫都不放过,双唇断续地轻轻吮吸两人唇间的津液,甚至能听到下咽的声音。 如果不是有动脉瓣的话,许苡仁的血液现在一定是倒流的。 当闯入者开始侵犯他的舌尖时,许苡仁彻底震惊了:“你……” 对方的舌头灵巧地就着他这一松口更加往里挤了几分,阻挡着让他不能闭合牙关,像小猫喝水一样挑逗起了他的舌尖,痒得许苡仁全身酥麻,恨不得一口咬下去。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两人之间除了唇舌相接之外没有一处是接触的,可许苡仁却像被钉死在了沙发扶手上一动也不敢动,刚一想说话,牙齿就和李超越的牙齿碰在了一起,那细微的震动在颅腔内引发了蝴蝶效应,整个人都被震得失去了拒绝的理智。 不知道被亲吻了多久,可能只有一两分钟,也可以能过了一千一万年,许苡仁觉得过往的前半生都在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吻中被画上了句号,从此往后的日子便是后半生的开始。 “许哥。”李超越微微支起一点身子,疑惑地看着他,“亲你的感觉,好奇怪啊。” “……”许苡仁努力找回自己的镇定,“能不奇怪吗?你以前亲的是女的,我是男的,你……不嫌扎嘴?” “不是质感的问题。”李超越若有所思,定定地看向他,“你有感觉吗?” “什么感觉?”许苡仁脑子一团乱,“你喝多了……去睡觉吧。” “许哥,”李超越又靠近了他几分,“你想不想压我?” 这座行走的荷尔蒙基站几乎将身体贴在了许苡仁的身上,又问,“你也没女朋友,想不想要?我让你压。”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各位小天使留评≡[。。]≡ ☆、第章 许苡仁立刻回神,毫不犹豫一把推开眼前的人。 李超越本来就站得重心不稳,冷不丁被推得膝弯撞在了茶几上,连连踉跄几步才站稳,更加疑惑地看向他,“推我干嘛?” 许苡仁惊魂未定:“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呢!” “我知道啊,”李超越揉了揉撞到桌脚的地方,无辜道:“我问你想不想要,你想要我就让你压。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许苡仁怒了:“还说?你疯了你!” “你没感觉?那刚才为什么让我亲你?”李超越好像有点不服气,“你不舒服吗?” 许苡仁:“……” 以他这种凡人的思维,刚才一是没想到,二是没反应过来,如今被当作把柄抓住,只好嘴硬到底:“我是怕我一口咬下去你今天就报不了到了!” “你别想那么严重好不好?”李超越又附着了上来,“我等会儿就走了,心理压力太大,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你知道吗?我好难受,要不你给我揉揉也行,就上次那样,好吗?” “不好!”许苡仁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你压力大我可以理解,但这是正常的缓解压力方式吗?一点都不好!” “许哥,你老是这么上纲上线的。难道刚才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我不信。”李超越一手按住许苡仁的手,一手向他身下游去,隔着柔软宽松的睡裤摩挲着,柔声道,“哥,你有没有……” 忽然,他像被点了穴一样愣住了。 两人就以这个非礼勿视的姿势僵持了片刻。 “知道了吗?明白了吗?我不是同性恋。”许苡仁重重地拍掉了他的手,“我对男人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兴趣,也没有‘性’趣,给我起来!” “我……我刚才。”李超越如梦初醒,迅速地放开手站起身来,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样,四处看了看。 然后解释着,“对不起,我刚才……我也不是同性恋,我是酒精坏事,一时冲动了,对不起对不起。” 还没等许苡仁说什么,李超越拿起桌上的文件,匆忙地向他告辞:“我先走了,真的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才没过脑子……我走了。” 走到门口,李超越又回头,懊恼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了。” 刚才还人间烟火的房间又恢复了夜的安宁。 许苡仁换了个沙发坐,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请遵医嘱_26 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筑起一座堡垒,将秘密封入其中,原想以最低的代价换一生单薄的平静,却在最不想暴露的人面前暴露了个干净。 李超越吻完起身的那一瞬间,唇上从温热到冰冷的感觉——不用说,那是他注定身陷寂寞的一生。 不过好在天一亮李超越就要走了,也许是离开国境,也许是离开亚洲,也许是离开北半球。 在他精彩纷呈的人生中,这个凌晨只是酒醉后写歪的一笔,很快会彻彻底底地被忘记,即便不小心模糊想起,记忆也会将这其中的不堪和尴尬修饰得不着痕迹。 许苡仁心想,在糟糕的一切中,这算是最好的了吧。 国庆假期中的一天,许苡仁在诊室坐诊。主任医师轮班休息,挂到他这里来的号比平时多了一倍,一整个上午忙的不可开交,去个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他干脆连水也不喝了。 按说11点开始就不叫号,许苡仁只要等上午去检查的患者拿报告来看看具体情况就行,可临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女患者,说就是下一个号,有急症,无论如何也要让许苡仁先给看一看。 许苡仁暗自腹诽,急症不去急诊上看,还能在这排一上午的队? 这种懒得下午再来一趟的病人他也见过不少,但是他这个科,没事那就是没事,稍微有事就要大动干戈的检查,算上排队的时间没个半天肯定查不完,这位大姐就算现在在这开好了检查项目,下午还是得再来一趟。 道理不是跟谁都说得通的。大姐执意要他检查,他只好搬出血压仪、戴上听诊器准备先看看情况再说——毕竟万一出了什么事责任可就大了。 “外套脱一下吧,”许苡仁问,“怎么个不舒服?” 他在电脑上核对了一番姓名、年龄之类的基本信息,转过脸来尴尬了一下,“……大姐,你脱外套就行,不用全脱。” “不脱衣服怎么给你看啊?”大姐把衣服撩了起来,“这儿疼,疼得我都睡不着觉了,昨天就开始起这个疙瘩。” 患者忽然一声尖叫:“哎呀,怎么这一会儿疙瘩又多了!我就说是急症,你们、你们还不给看!” 许苡仁看了看,患者的胸口长了一片“水泡”,经肋下至后背都是,已经非常严重。 “你挂错号了。这是带状疱疹,抓紧时间去急诊上先拿药,再去皮肤科开单做下检查。”许苡仁迅速操作了几下电脑,“我把你的挂号费退回到你的卡里了,你得去楼下的自助终端重新预约一下了。” “大夫,我这个很严重吗?”患者惊慌失措,“你为什么不给我看了,我这不是长在心胸外面的吗?你这就是心胸外科,为什么不能给看啊?” “……”许苡仁解释道,“这是属于皮肤科的……” 带状疱疹伴有严重的皮肤灼痒和神经痛,女患者一听这大夫看不了她的病,才不管原因如何,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要疼死了啊,你知道我坐了一上午有多疼吗!我死也要死在你们医院里,就是你们不给我看病我才严重的!” “……这号是您自己挂的吗?问过导医台了吗?有可能是您在询问导医台的时候描述不清,导致挂错了号,非常抱歉,”许苡仁比患者还着急,万一她真的光顾着在这撒泼延误了治疗可怎么办?“您现在还是抓紧时间去急诊吧,带状疱疹病毒有可能导致其他并发症,我这的系统开不出来您要用的药……” “怎么了?怎么了!”诊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媳妇儿,谁欺负你了?” 门口进来一个魁梧大汉,一看自己媳妇趴在桌子上衣衫不整,哭得说不出个成句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许苡仁就骂:“你!你这个畜生,你对我媳妇儿干什么了!你们这些狗/日的黑心医院,王八蛋,我给你砸了!” 许苡仁被他迎面大吼得头快炸了,无力道:“先生,你冷静点,患者得的是带状疱疹,挂错了号,你抓紧时间带她去急诊看一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护士长叫来了楼层保安,“谁闹事!” 那大汉见自己求医不成反被归为了“闹事”,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劈手抢过保安手里的警棍:“老子今天还就是闹事了,我砸了你们这家破医院,排队排了一上午说不看就不看,还对我媳妇儿动手动脚的!都他妈不是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一警棍砸在了诊室门上,雪白的木门顿时多出了一个狰狞的裂缝。 保安立刻让围观的人群靠后,自己也不敢贸然上前,拿出对讲机喊道:“我这里是二楼心外诊室,有患者家属持械闹事,赶紧来人!” “我持械闹事?我还就持械闹事了!”大汉轮动着警棍又砸在了桌面上,将许苡仁桌面上压的一层玻璃砸了个稀碎。 许苡仁看出来了,这位患者家属应该是早晨很早来拿了号,大过节的白排了一早晨队心里憋着气,于是净挑些不值钱的东西砸,不敢真的伤人,可能还盘算着引起院领导重视,好让他不重新排队就把病看了。 所幸他诊室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值钱的就是桌子上的电脑,大汉刚才那一下完全可以砸在他电脑屏幕上的——偏偏他落棍的时候绕开了屏幕,砸了个听响儿又画面震撼的桌面玻璃。 面对即兴发挥的患者家属,首先要保证的就是人员自身安全,其次才考虑损失问题。许苡仁看楼层保安和护士长把围观的人群已经疏散了,微微放下了心——反正今天这个亏他是吃定了,干脆随他砸去吧,要扣奖金扣工资现在再拦也晚了,只要他不伤了人就好。 他往屏风后面站了站,眼睁睁看着大汉继续东砸西砸。 诊室的门是中空的双层木板,很快就被砸得惨不忍睹,大汉是新手,胡乱抡了一顿见桌子砸不动、检查床砸上去又没反应,一时不知道砸什么好了,转而开始攻击门框。 门框的上方横着的一截木条被警棍几下就打得摇摇欲坠,正当大汉又一棍子准备抡上去的时候,门前忽然经过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是前不久做过搭桥手术的冠心病患者。 许苡仁想也没想,立刻往前一扑,抱住那大汉的手臂:“住手!” 手持警棍的患者家属没想到刚才还往屏风后躲的年轻医生会忽然跳了出来,恍惚之余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喊震的松了手。 于是,那警棍带着壮汉抡了180度的惯性直直打在了许苡仁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收藏和评论的亲 非常蟹蟹~ ☆、第章 走廊上只剩下夜间照明灯。 许苡仁觉得头一直昏昏沉沉,想睡又睡不着。身体的不适和无力,像注射了筒箭毒碱等待手术的病人。 这些天他睡的确实太多了,大约是把这些年熬的夜都睡回本了。 可是觉能补,有些东西却再也补不回来。 无数个自己在脑海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进行着告别仪式。那些身着工作服、手术衣的他,摇摇晃晃挥挥手的,渐渐远去的,统称为“遗憾”。 “咔哒。”房门被拧开,放入了一阵微凉的气流。 黑暗之中,许苡仁听得出,那是一双鞋踩在地上,慢慢向他走来的声音。 来人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了他的床边不远处。 许苡仁开口问:“是谁?” 那人见他醒着,不客气地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打开了床头灯。 “你哥我。” 这个声音是? “林琅?”许苡仁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还能不知道?”林琅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药看了看,又拉开了下面的柜门,“有没有牛奶,渴死我了。” “……柜子下面,你看看。” 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林琅似乎终于找到了牛奶所在,插上管猛喝了两口,问,“你这,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许苡仁苦笑了一下,“看完这次,以后你就别来了。” 林琅沉默地喝完了一盒牛奶,把盒子远远地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半晌才说了一句:“早就让你去查血。” 许苡仁心底有些诧异,问,“你当时看出来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觉得你最仔细,谁有这个毛病也轮不到你有。那天我还以为是我太累看错了。早知道是真的,我早就拉你去查了。”林琅可能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顿了顿又问,“还能看得见吗?” 要让一个刚失明的人承认自己失明,无异于是在心上又添一刀。 好在许苡仁已经差不多能接受事实了,勉强笑笑:“你这么问,搁着别人就要想不开了。” 林琅说话向来不喜欢花架子,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直接了当的问道:“一点都看不见了吗?” “嗯。”许苡仁控制着情绪,尽量淡然地说,“我以后的情况只会更糟,这次是看不见,过段时间可能连路都不能走了。所以,还是别来看我了。” 林琅问:“有什么打算?” 请遵医嘱_27 许苡仁轻轻叹了口气,“没了。” 在那些草率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当中,有的人不一定是对自己的绝症或者残缺无法治愈而感到绝望,其实是不想连累身边的人,不想没有尊严地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打算的话,许苡仁只希望不要成为父母和别人的负担,尽快适应现在,甚至更糟的生活。 林琅拉过许苡仁的手,搭在他手腕寸口处。 许苡仁问:“你还会这个?” 林琅不耐烦道:“别说话。” 切了好一会儿脉,他把许苡仁的手扔了回去。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林琅闷声说着,从手腕上摘下来了一串翡翠珠链,放到了许苡仁的手里,“这是我的护身符,先借给你。等你好了再还给我。” 林琅随身的手链许苡仁曾经见过,那是一串光泽极青翠的翡翠串珠,其中只有一颗白色的珠子,大抵也是名贵玉石一类。 他还在学校的海报里见过,百寻的总裁手上也有这么一串一模一样的,接受采访时露了一截出来。 能让这两人随身携带的东西,如果不是价值连城,那也是意义非凡,搞不好还是他们家的家传信物。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是治不好的,最多只能控制病情,林琅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许苡仁虽不是太迷信,但也不想给林琅的护身符沾上病气。 他拿着那串珠链,朝林琅的方位递还过去:“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我说能好就能好,”林琅语气嫌恶,“等你好了自己拿来还给我。走了。” 林琅说完这话真的抬脚就走,根据声音判断,他好像临走的时候又拿了一盒牛奶。 许苡仁莫名想起了那天林琅走进手术室时说的那句“没凉就能救”。 那句话,究竟是他基于经验和专业做出的判断,还是给团队的一句心理暗示呢? 现在看起来,虽然最后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以当时情况判断,林琅应该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心脏手术结束时他完全可以和助手一起先离开,留下同事在那盯着后续的手术,而不是自己跟了全程,直到几个小时后病人身上最后一针缝完。 所以他现在的这句“能好”,又是什么呢? 许苡仁已经死了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只是这火苗在短暂的几秒钟后就被理智浇灭了。 年初体检的时候,他的血糖和其他血象还是正常数值,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超出普通仪器测量范围的高血糖的影响下,他的视网膜出现了严重的微血管病变,即使不是这一次外伤造成的淤血加速了病发,失明也是迟早的事。 身体的其他器官也在以不同速度各自衰败着,肾脏、下肢血管和周围神经等等。整个人就像是到达顶点开始飞速下行的“过山车”。 可惜的是,这趟过山车再也没有重回高峰的那一天。 林琅对他的病情只是道听途说,只凭切个脉又能看出什么呢? 许苡仁想了很久,才明白这是“林琅式”的安慰。 从没见过林琅安慰别人……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啊。 院里调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来控制他的病情。主治医生和各科主任会诊,许苡仁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讨论中,听出来了名为“叹息”的声音。 他不想后半生过离群索居闭目塞听的生活,于是坚持最大程度地不使用陪护,买了《盲文入门手册》静静地边听边学,并且试着使用多功能轮椅,在不下雪风也不太大的日子里去病房楼后的花园转一转。 已经入冬,花园里就算是不失明的人也看不到什么景色,但室外那种自由的味道,和天高地迥的辽阔,是在屋里打开窗也感受不到的,他很想去逛一逛。 费尽周折地下一趟楼,对于许苡仁这个轮椅新手来说是非常巨大的挑战,光是在脑海中回忆并且计划路线,就消耗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更遑论出了住院楼的大门之后,他还要避开栏杆和行人,准确地分辨哪一条是通向花园的盲道。 他既不能像盲人一样用手杖试探然后灵巧地闪躲,也不能像其他坐轮椅的人一样轻松地驾驶电动轮椅到达目的地。 最难的还是回程的路线。在外面稍微转了几个圈,他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准确位置了。 许苡仁尽量保持着探索而不是绝望的心情,试着根据轮椅的提示操纵方向杆——毕竟这将是他未来的生命中唯一的出行方式。 所幸就在医院里,经过一番努力无法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话,路过的护士和工作人员可以把他推回电梯。 最后,许苡仁遇到了一位认识的小护士。 小护士主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然后一路陪着他,一直送回到病房。 他微笑地自嘲了几句,那小姑娘居然哭着跑了出去。 许苡仁更加怅然,摸了摸有些浮肿的脸,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衣领和几个月没好好打理的头发。 病房里应该是阳光充足的,隔着玻璃晒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手机铃声响起,那台老人手机播报了一串陌生号码。 许苡仁摸索着接了起来,听筒还没拿到耳边,就传来了熟悉而要命的声音。 “许哥,是我,超越!” 听到这句话,许苡仁僵硬地握着手机,完全不知如何回应。 他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应对打电话来的病人的,还有一套积极向上的回答,是应对亲友同事的,可他唯独没有一个方案,是“答李超越问”的。 在他不知终点远近的后半生中,早已自动过滤了那个天之骄子。 李超越又提高了点声音:“许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这儿是不是信号不太好?” 许苡仁听到电话那端的李超越用英语询问身边的人,为什么没有声音?旁边的人告诉他,就在刚才他还用这台手机跟家人通话了,不是手机的问题。 然后李超越坚持不懈地又对着手机憋足了劲儿喊了一声:“许——哥——” “听到了。”听着他喊自己的声音,许苡仁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眼眶蓦然一热。他咬牙抑制住了声音的颤抖,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不能打电话回来吗?” “许哥!哎呦,你可听见我说话了,我正要再打一个呢!哎,我不但能打电话,我还能回去呐!”李超越兴冲冲地说,“我们这俩月还没正式开始,天天净开会了。这不马上圣诞节了嘛,那帮老外说要放几天假,我们老板可能合计合计觉得现在也没啥可保密的,干脆就给我们放假了,好几天呢,我能回去一趟,正好飞机落到沈城,我先找你喝两杯去,再回家看我爸妈!” “别来。”许苡仁慌了,“我……这几天有事,你好不容易放假,早点回家吧。” “啊?真有事儿吗?”李超越半信半疑,“许哥,你是不是还生我上回的气呢?别啊,我上回真真儿的是喝多了!我是不是同性恋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不知道那天哪根筋儿搭错了,哎,我不跟你说对不起了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呢!我给你买两管牙膏回去你好好刷刷还不行嘛,别记仇啊!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我晚点找你也行,等你忙完的?” “没有。”许苡仁紧张地攥着《盲文入门手册》,搪塞道,“我不在沈城,这几天在外地。” “真不是记仇?在外地?”李超越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见黄河心不死,耍赖道,“在哪儿呢?你说你在哪儿,我找你去还不行嘛?不当面给你道个歉我心里老惦记这个事儿,你给我个机会呗!” “……”许苡仁手心汗都出来了,盲文手册硬质的封面被他活活窝折了一个角,“我去女朋友家了,所以这几天不太方便,抱歉,下次吧。” “哦。”李超越反应迅速而简短地应了一声,停了两秒,又说,“好嘞,那下次的吧,我回家了啊,圣诞快乐,许哥。” “嗯,快乐。” 许苡仁狠心先挂断了电话。 除了刚醒来的那两天,他从没觉得黑暗这么让人窒息而压抑,这感觉就像从一个无尽的深渊跌入了另一个深渊。 他原本的计划,打算尽量乐观积极生活、自理自立、不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甚至继续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的那些雄心壮志,此刻像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被远处掷来的一颗石子砸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二十年的勤学苦读,十年的坚持不懈,付诸东流。 他永远无法和那个人比肩而立了。 请遵医嘱_28 ☆、第章 过了两天,路主任和师兄又来看望他,还带来了一份意愿书。 路主任开门见山地说:“小许,法院的判决结果已经下来了,这次案子咱们赢了,不过赔偿款还要执行一段时间才能要得出来,院里安排了律师专门盯着这事儿,你就安心养病。还有,我认识一位教授,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进行糖尿病治疗康复方面的研究,现在正好在招募患者。我跟他联系了一下,介绍了你的情况。他那边的治疗条件和技术都比咱们院要好,如果你愿意试一试,他还有一个志愿者的名额。” 路主任把意愿书递给了卢川,“这是意愿书,叫你师兄在这给你念念。” 如果许苡仁没估计错的话,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早晨临查房前最忙乱的时候,一堆的实习住培等着路主任带,一堆的病人家属等着卢川应付,就算是他以前当班的时候也要忙得焦头烂额,而现在,他不得不占用这些关心他的人的时间……以后,也许还会有更多身不由己的诸如此类。 这种无力感,真是太糟了,压得许苡仁头又昏沉了几分。 卢川坐在床边,尽心尽力地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念了两遍,连页眉页脚页码都念出来了。 “苡仁,哪没听明白,我再给你念念?”卢川说,“目前来看,靠传统的保守治疗慢慢可以把糖控下来,但是眼睛就不行了,复明可能……你也知道,几乎为零。” 这一点,许苡仁无论是出于常识,还是在主治大夫给他分析病情的时候都早已心知肚明。所谓“现今医学手段无法恢复”,意思就是说,短时间内,甚至这一生他都可能等不到医学手段进步到能治愈的高度了。 卢川叹了口气:“一开始你感觉心悸、口渴的时候,就应该早点检查,年初体检还好好的……唉,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从这份意愿书上来看,他们至少会保证在合理控制血糖、保证你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进行恢复性治疗——路主任来之前问过咱们院的专家了,他们的研究方向理论上有一定可行性。虽然彻底治愈糖尿病,恢复坏死的视神经,和完全消除动脉硬化这几件事现在听起来都有点儿天方夜谭吧,但是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万一真是个螃蟹呢?” 许苡仁明白这也许真的是一个机会,他打心眼儿想努力听懂这份意愿书里表达的意思,好好考虑一下,事实上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情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李超越已经回家了吗?他回项目组是不是要从沈城上飞机?他还会打电话来吗? 两个人共同认识的人这么多,圈子这么接近,又是同一届的校友,李超越这次回来但凡和别人稍微接触接触,都很有可能听说他的事——毕竟连整天“日理万机”的林琅主任都知道了。 心里的那个结越结越大,堵得他无暇思考。末了,他低声反问了一句:“师兄,是不是不会更糟了?” 卢川不知道他指的具体是什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小师弟已经看不见了,安慰他道,“放宽心,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开始治疗还不晚。” “如果去的话,什么时候开始?”许苡仁问,“在什么地方?” 卢川皱眉道,“你刚才有没有仔细听啊——这是最后一个名额,你确定下来之后随时可以走,对方派车来接。我刚才查了下这上面的地址,是一家生科院的正规分支机构,大概开车五六个小时就到。”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五六个小时,至少能到达500公里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数值,足以充分隔绝他和李超越相见的可能性,更不用说,那里还有一个希望。 这两个理由就已经足以打败无数瞻前顾后。 许苡仁的手指抚过腕上的珠链,下定了决心:“师兄,麻烦帮我跟对方联系一下,我今天就去。”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病人不渴望康复,没有人愿意累及亲友。没人甘心失去尊严地苟且一生。 几个小时后,许苡仁办好了转院手续,这个名为“甜蜜计划”派出的接送专车也已到达附院。 临上车前,他把手机卡拔下来递给了卢川:“我去了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随时接听电话,要是有我以前的病人打电话来,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到了那边之后我尽快托人办张新卡,第一时间通知你。” “放心。”卢川接了过来,“我再找个手机把卡插上,有你的电话我都帮你接着。到了之后及时跟家里报平安。” 来接许苡仁的是一名护工和一名司机。由新威霆改装而成的转院车行驶得非常平稳,走了没多久许苡仁就觉得有些困。 许苡仁尽量对着护工的方向说:“劳驾,帮我把担架打开可以吗?我想躺一会儿。” “好的,稍等。” 男护工听声音大概三十多岁,语气温和而沉稳,他手脚麻利地把折叠担架打开,和车底的固定装置衔接牢固——听清脆流畅的滚轮和机械卡扣声就知道,这辆车和担架平时保养得很好。 护工问道:“午饭注射胰岛素了吗?几点钟?” 许苡仁:“12点左右,餐前。” 护工似乎拿笔记录了一会儿,说:“中午吃得多吗?如果不多,睡之前吃点东西吧,免得空腹太久。” 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如果到了目的地再吃饭,确实间隔有点太长,但许苡仁考虑到饮食问题,于是问:“有什么我能吃的吗?” 男护工说:“本来我们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的,前面下雪了,有可能堵车,到达时间不确定,所以我们车上准备了饭菜。给你准备的有新鲜蔬菜和荞麦寿司,都是低油的。” 许苡仁稍稍放心了一些:“那就吃点吧。” “好,先测下糖。” 男护工熟练地在他指侧消毒,飞快地扎了一下,许苡仁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已经测完了。 “来,你端着这边,这是叉子。” 许苡仁接过餐具,用叉子也不知是朝什么菜扎了一口——菜是常见的菜,烹饪手段也只是简单清炒,但这绝不是一般医院厨师的水平,明明少油少盐,吃起来却像是星级酒店的味道。 他的手指触觉远不如以前灵敏,只能掂得出那是一只很有份量的餐盒,用指尖轻微敲击了一下餐盒的底部,没有明显的回响。 这么冷的天气,饭盒不是空心夹层保温的,但里面的菜倒是热的? 他又用叉子沿着餐盒边缘挪动了一小段距离,遇到了一个挡板的障碍,跨过障碍之后对着里面的食物又扎了一叉,送进嘴里——这次是一道凉拌的苦瓜。 “这是你们来的时候带的么?”许苡仁手在餐盒底部摸了摸另一块区域的温度,“菜还是热的。” 男护工回答:“是,有保温箱。吃得习惯吗?” 岂止是吃得习惯不习惯的问题? 吃着味道像出自大厨的手笔,可是真正的酒店厨师又不会这么处理原料,他们往往追求口感与卖相,掐根去茎把食材揪得只剩嫩叶,损失大量的营养和粗纤维,而现在许苡仁吃到的明显有些蔬菜连根茎都保留着,这样的处理方法倒像是一般医院厨师的习惯——这也是医院的食堂被患者家属诟病的原因之一,经常接到投诉说食堂的菜择得不干净。 眼下这几道菜倒是营养和口味都能兼顾。 许苡仁一时分不清是附院的大厨把他的味觉炼糙了,还是这位大厨水平太高,只得真诚地评价:“非常好吃。” “吃得惯就好。”男护工说,“我们副总的厨师对各种素菜的烹饪特别精通,这次由他主要负责志愿者的饮食,会安排得很健康的。” 副总? 许苡仁略一思量,猜想大概是路主任的那位教授朋友做这个课题也是和某些投资机构联合研发的,他合作的这位投资人倒是很上心,连厨师都亲自指定。 吃了定量的加餐后,许苡仁在担架床上躺下休息,车内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这辆车载着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正朝一个陌生的城市驶去,那里他没有亲人、同事和朋友,治得好与否已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他不用再担心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可能不是那位大厨做的饭菜好吃,而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挪开了,所以吃什么都香? 他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车辆似乎是原地停着的,周围一片安静。 许苡仁问:“到了吗?” 护工说:“没到,是堵车。” 许苡仁手脚有些无力,精神也不太清楚,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睡着了。 再后来,车好像轧过了一个非常大的坎,把他颠醒。 男护工好像早知道他会醒来,在旁边拍了拍他:“没事,刚才加了下油,继续睡吧。” 许苡仁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他吃的那菜似乎做得太精细了,就算有保温箱,蔬菜的口感也不像是放了五六个小时的口感,而且还能保持冷热各异;荞麦寿司确实适合病人吃,但是荞麦本身没有黏性,做成寿司放太久很容易散开,不会包裹得还那么紧实。最重要的是—— 他好像睡太久了。 紧接着他的意识也被混沌吞没,当他再次醒来——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冻醒的,车门被打开,一阵凛冽的冷风迅速将车内的温度降至冰点。 厚底靴踩在冰雪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片刻后车门被大力关合。 一个雄厚的男声用英文朝对讲机说:“检查完毕,放行。”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 请遵医嘱_29 许苡仁的手指沿着担架床的边缘摸去——他上车的时候是师兄把担架折了两折,折成轮椅模式推着上来的,而他现在躺的,是一架不可折叠式。 ☆、第章 许苡仁下意识地双手互相摸了一下,果然在左手手腕上摸到了一个环状的东西。卡在手上并不勒人,但是与手腕密切贴合着,摸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能打开的地方。 不用说,他现在身处的位置肯定不是什么教授的生科院下属研究所,那名护工也已不知所踪。 从不可抑止的寒颤程度看来,他已经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如果不是吃的饭菜有问题,那就是某种吸入性短效麻醉之后又被静脉注射了安定药物,以至于他被换乘了交通工具都没有印象—— 他眼瞎腿瘸,身边唯一一部手机还是没插卡的,对方完全不需要担心他认出来路线与原本计划的不同,唯一的可能就是此处已经距离原目的地非常远,远到需要用睡眠来干扰他的判断。 许苡仁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他废人半个,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大费周折“请”他来的? 若说为钱,他口袋里的钱包还在,而且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林琅这个恐怕比他的车都贵的手链,如今也完好地戴在他右手上。 若说为了试药,中国糖尿病患者简直满地乱跑,千金求药者比比皆是,像眼下这么高端的“试药”规格,只怕放个风声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何必半哄半骗地拐他过来呢?他的病除了入院时血糖特别高,并发症恶化特别快之外,也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研究价值。 要说是想从他身上取点什么器官,那更是找错人了。他从里到外好用的东西没剩下几件,十有八九都发生了病变,而且早在毕业时就做了器官捐赠和遗体捐赠登记,想插队也不应该插到他这儿来。 许苡仁来来回回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直到车辆在室内停车场停下,一个外国人用生硬的中文对他说:“你好,欢迎来到聂氏集团Y60研究基地,我是你的护理埃尔维斯。” 许苡仁脑内的所有猜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两个字:聂氏。 他茫然地问:“这是哪里?” “在俄罗斯境内,具体位置不方便透露。”埃尔维斯说,“你感觉如何,还好吗?” 聂氏?俄罗斯? 如果他没记错,如果不是他出现幻觉——李超越是不是当初也说过有可能去的地方是俄罗斯境内的西伯利亚? 可他没有护照,没有签证,是怎么出境的?这不是偷渡吗? 路主任知道他最终被送往哪里吗?他超过了到达的时间但是没有跟家人联系,他父母怎么办?聂氏在俄罗斯有几处这种研究基地?李超越在不在这里?李超越和他被送到这的事有没有关系? 此刻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怎么回去”都显得多余而天真,就凭外面冰天雪地的程度,哪怕把他往门口一放,他也绝不可能自己摇着轮椅回国。 但许苡仁还是不得不问一句:“请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我之前得到的知情同意书所描述的地方。” 埃尔维斯说:“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将尝试安全而且最前沿的治疗方法,共同管理你的健康,直到把你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很好。 一个护理人员就敢夸下这样的海口,相当于门诊上给你量血压的护士告诉你别管什么病,一针下去明天就好。 更何况他还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运输来的,这样的前景展望让人感受不到一毛钱的可信度。 埃尔维斯状似诚恳地继续说道:“关于知情同意书,我不知道你之前了解的是什么内容,也许现在情况有一些不同,所以你体检之后,我们会拿一份新的给你。” 他的语气有恃无恐,十分理所应当,仿佛说的不是“知情同意”书,而是“通知”书。至于什么时候下发,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许苡仁的意见可有可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再纠正对方的措辞以及解释“知情同意”几个字的本意已经毫无意义。 许苡仁揉着太阳穴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他现在首要做的应是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埃尔维斯提议:“这里很冷,我要冻僵了,我们可以进去谈,我扶你起来好吗?” 许苡仁早就冻僵了,他身上的一层薄被根本不足以抵挡室内停车场倒灌进来的冷风:“好的,谢谢。” 这个护理的声音听起来年龄应该不太大,也许和他差不多,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三个或者四个,不知是不是听不懂中文,都没有说话。 埃尔维斯扶着他坐了起来,许苡仁试探地问:“这里有中国的护理吗?我们沟通好像不太方便。” 埃尔维斯颇为受伤地“哦”了一声:“没有,我就是这里中文最好的护理。” 他的语调有一种奇特的做作感,不知是学哪一路方言学得半身不遂,许苡仁强打着精神耐心地继续问:“……那其他人是怎么沟通的呢,没有别的中国志愿者了吗?” 埃尔维斯骄傲地说:“有,不过,他们的护理,中文不如我。” “我要怎么跟医生沟通呢?”许苡仁英文水平完全可以应付日常和简单的医疗沟通,但他依然用中文和埃尔维斯交谈,将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顺了下去,“你们的医生之中有中国人吗?” 埃尔维斯很快回答:“有一位,Dr.李。” 许苡仁的心漏跳了一拍,身上不由自主的寒颤好像更严重了,害怕又期盼听到那个名字。 他怕听错了其中关键,一直等到刚坐起身的眩晕感消失,才问:“请问,那位Dr.李,他的全名是?” 埃尔维斯坦然答道:“李超越。” 李超越。 许苡仁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中国人名来说,这个名字很容易重复,但是这一刻他凭直觉可以确定,就是那个人。 李超越的工作许苡仁不太了解,但他对他的人品非常信得过。 他只是千千万万科研人员中的一员,就算他再优秀,也绝对不会钻牛角尖到“科学怪人”的程度,又在德高望重的徐教授手下熏陶多年,与沈医研究所实事求是、勤奋创新的风格一脉相承,没遭受过什么巨大创伤,不存在性格突变的可能性。 有他在的地方,即使其他一切皆为“x”,也莫名让人有了一点能放心的凭据。 再一看,埃尔维斯虽然说话有点不着边际,却也没做过分的事情,而且一直在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能不能起床,能不能下车,作为护理来说,他已经非常耐心与专业。 忽略抵达这里的方式不谈的话,至今为止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也许这里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张牙舞爪。 不知是因为“前方有熟人出没”,还是适应了周遭温度,许苡仁的寒颤没那么严重了,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问道:“我能见见他吗?” 埃尔维斯回答:“可以,但是在此之前,你要先进行全方位的体检。然后,我们的医生才能安排时间见你,他们非常地忙。” 平心而论,这个流程并没什么太大不对,听起来他只是众多志愿者中普通的一员。许苡仁感觉他可能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鱼肉”,于是又问:“我能退出这个这个计划吗?” “当然可以。”埃尔维斯说,“我们的仪器和药物都是非常昂贵的,如果志愿者不配合,治疗也很难达到预期效果,那将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许苡仁:“我退出的话,你们可以送我回去吗?” “哦。”埃尔维斯遗憾地说,“这一点,我说得不算。但是据我所知,是不能的。没有车辆和人可以从这里离开,除非研究告一段落。” 至于告一段落是什么时候,不用问,埃尔维斯说得更不算了。 许苡仁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许浮肿,也许面色灰黄,也许已经和从前判若两人,总归绝对不是他想面对李超越的样子。可身在此处,他的病情李超越早晚会知道,甚至已经知道。 恐慌和不安只会让他变得更难看,埃尔维斯是现在看起来唯一能打理他,让他不至于太狼狈的人。 许苡仁只好暂时放下敌意,客气了几分:“我感觉好一点了,能麻烦你扶我到轮椅上吗?” 埃尔维斯架着他的胳膊没动,反问:“为什么要用轮椅?你不能行走吗?你已经在接受第一疗程的治疗了,应该试着多运动。” “……”许苡仁简直无言以对,“我连医生都没有见过,还没体检,就在治疗了?你的意思是我手上戴的这个吗?这是什么?” 埃尔维斯亲切地介绍:“功能类似于胰岛素泵,可以让你体内的血糖趋于正常值。” “……”许苡仁非得隔三句话大喘一次气才能耐得下性子和他交流,“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胰岛素在日常生活中是通过静脉注射的,而且这么小的手环,怎么安装储药器?” “所以,我的意思是,‘类似’。”埃尔维斯诚挚道,“等你完成体检之后,医生会向你解释它的原理。” 请遵医嘱_30 许苡仁脑内闪过无数戴在手腕上就能包治百病的“纳米手环”、“负离子手链”、“抗疲劳宝石”、“防辐射能量环”、“开光佛珠”……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问:“体检都有什么项目?” 埃尔维斯惬意地“嗯”了一声,说:“非常常规。现在你可以试着下地行走了,我会扶着你。” 许苡仁心觉刚才对他“专业”、“耐心”的评价简直是侮辱了这两个词,问道:“你真的知道我的病情吗?我根本没有知觉,这样下地行走只会加速我的胼胝开裂,引发溃疡,一旦有外伤就无法愈合了,你明白吗?” 埃尔维斯弯腰脱下了他的鞋袜,一手固定住踝关节,另一手托住足弓向上轻轻扣压:“现在有知觉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留评 TT 别急!马上就开门放狗! ☆、第章【明日入V,请看作者有话说】 许苡仁拄着双拐艰难地在埃尔维斯的提示下行进着,同时努力搜寻着身体其他器官的反馈。 他的脚确实又有了久违的知觉,但是心情更凝重了。 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就是感冒还得七天好呢,世界上没有任何灵丹妙药能让人一帖起死回生的。 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多见于街头巷尾挂着“祖传秘方”、“专家义诊”条幅的巴掌小店。其绝技无外乎在“治疗”类风湿的灵丹里掺处方类止痛药,“治疗”失眠的胶囊中加大量安定,在各种测量仪器上做随时可调整的手脚。 许苡仁推想,他应该是被注射了某种刺激神经兴奋度的药物,短时间内提高身体状态,产生能重新行走的假象,诱使他对这里的治疗手段建立信任——而通常,这类药物都有着严重的副作用,一般是以损伤免疫系统或心、脑、肝、肾等器官为代价,甚至有可能影响人的性格。 他在心底摇了摇头,假装整理衣服,在自己身上用力掐了一下——不幸中的万幸,他所感受到的痛觉和所用力道基本相当,可以排除他一边走一边把自己脚踩得血肉模糊而不自知了。 除了脚部恢复知觉,偶尔点地发力时疼痛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外,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反应,让他无从判断究竟被加以了何种药物“治疗”。 按照国内的保健品推销套路,接下来就会有一个热心体贴的小青年每天对他这个“鳏寡老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直到掏空老人的最后一分养老金。 埃尔维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带你去你的病房,然后联系厨房给你准备饭菜,饭后再洗个澡,换上新的病服。” “……谢谢,”许苡仁现在根本不关注民生问题,冷漠地问道,“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医生?” “应该是明天,等检查结果出来,医生会安排时间见你的。现在你想吃点儿什么?”埃尔维斯的声音热情,连搀扶着许苡仁的手也因激动而力道大了几分,“我们的食物每个月只有一趟补给,其余大部分时间是从冷库里取出来的,今天是最新鲜充足的时候,你有什么喜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转告厨房。” 许苡仁:“……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们的食物是被一车送来的?” 埃尔维斯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啊哦”了一声:“是一起,而不是一趟车。是同一个车队运输来的,否则没有车辆能单独穿过冰原。” 许苡仁心中一动,问道:“外面很冷吗?” 埃尔维斯不以为意:“今天天气还好,只有零下二十多度,有时气温会达到零下四十度。不过我们这里是楼中楼,所以不用担心。” “这里一年四季都这么冷吗?”许苡仁像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而担忧地问,“忽然停电,或者供暖出现问题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这里有丰富的煤炭储备和独立的发电装置,足以应付极端恶劣的天气。”埃尔维斯志不在此,将许苡仁安顿好后就开始兴冲冲地计划,“我们还是考虑一下吃什么吧,晚了有可能今天的份额就被其他人先订走了!” 西伯利亚上一片车辆不能单独穿过的冰原。 许苡仁静静地在脑海里将记忆中残存的地图铺展开。 北方冬季能形成冰原的地方有很多,但是足以让车辆不能单独穿过的除了纬度特别高的地区之外,他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处于东西伯利亚的某处。那里常年冰天雪地,符合埃尔维斯的描述,而且地广人稀,走几公里不一定能见到一个人,足够他们从容地平地建起研究所、楼中楼、发电站,另外东西伯利亚有丰富的矿产,方便这里的人在困难的运输条件下及时补充煤炭等资源。 可许苡仁不明白的是,难道中国还盛不下他们了?为何非要跑得这么远?违法乱纪成本不是太高了吗? “我非常喜欢中国菜,听说今天有很厉害的中国厨师来,”埃尔维斯手里好像拿着几页纸张,翻得刷刷作响,“哦,这些菜我听都没听说过,你先来选吧,给你端完之后我要去餐厅把它们全都吃一遍!” 除了这里的医护和研究人员之外,发电站、厨房、物流、保洁、仓储以及巡防部门的人数应该也不少,他们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的呢? 囚禁?显然不太可能,这些人加起来几乎掌握着全部的通讯和行动手段。 高薪吗?如果这里真的是不法基地,他们是怎么聚集到这么多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的? 那只能是洗脑了。“信仰”这种无形的枷锁,只要催眠一个人开始相信,就会发挥无穷的力量,甚至激发人的潜能,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墨西哥特辣炖过油精致阿根廷小牛肉配当下时蔬,陈年俄罗斯酸汤加小辣椒煮深海鳕鱼……”埃尔维斯念着菜谱,逐渐用手将嘴捂住,许苡仁猜想他可能是怕口水流出来,“天呐,中国的厨师还会做这些?上帝啊,我真的太爱这个厨师了!” 许大夫没有研究过洗脑的具体操作流程,但是现在看来……针对不同人,洗脑方式也有区别,这是一定的。 他叹了口气打击道:“听起来像是水煮牛肉和酸菜鱼。请问有什么我能吃的东西吗?不要太辣和太油腻的,你知道我的病的忌口,麻烦帮我找点清淡的。” “当然,这是我的菜单,你的是这一份。”埃尔维斯翻了个页,“白灼西蓝花,油菜木耳,素油双笋,丝瓜山药,清炒莴笋,西红柿炒鸡蛋……你喜欢哪个?” 许苡仁:“……都可以,谢谢。” 吃了两口,许苡仁就可以确定,做这几道菜的人就是来时路上那个男护工所说的“副总的厨师”。 能当副总的厨师,想必除了专业水平超乎常人之外,洗脑也已经被洗到了澄澈的境界,哪怕在传销团伙中也能算作是二级代理以上的地位,显然,这不是一个许苡仁能当作队友的人。 至于另外一个—— 饭后,埃尔维斯去而复返,手里好像抱了不少东西:“你喜欢什么颜色?病服和保暖外套有活泼的绿色和宁静的蓝色,你需要哪一种?” 许苡仁:“……对我来说好像没什么区别。” 埃尔维斯大惊小怪道:“你要积极乐观一点,我觉得活泼的绿色适合你。” 许苡仁刻意比平时多喝了水,去了几次洗手间也不见手脚知觉有所改变,他怀疑是手腕上的手环有缓释性药物在持续发挥作用,更加无心和埃尔维斯研究一个瞎子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了。 许苡仁:“麻烦给我蓝色的,谢谢。” 埃尔维斯像一只无辜的猫,“啊噢”了一声,将衣服递到他手里:“你自己洗澡没问题吗?你的手腕不能碰水,而且如你所知,万一摔倒,你身上有伤口那就麻烦了,我可以帮你。” “我自己可以。”许苡仁扶着浴室墙壁上的一圈扶手,找到花洒所在,“你只要告诉我开关在哪里就好。” “好吧。在这里,开关和水温在花洒手扶的位置。”埃尔维斯拉着许苡仁的手指摸到了开关和旋钮,“现在是一天之中最适合洗澡的时间,供应的是地下温泉,太早和太晚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地下,温泉。”许苡仁无奈地重复这两个词,“是不是能改善血液循环、增强心肺功能,办个会员卡长期洗还能降糖助眠、增强体质、延年益寿的那种?延年益寿这个词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你说的非常对!”埃尔维斯高兴地回答,“很珍贵、神奇,对吗?我也非常爱它!你洗完澡后还有可爱的加餐!” 这个看来更不是队友了。 “谢谢,我要洗澡了。”许苡仁心累得无言以对,“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需要的话我会通过呼叫铃找你,你不用一直在门外等我。加餐放在桌上就好了,我会按时吃的,感谢你的介绍。” 医院的浴室一般不会设有浴池,即使是特殊情况也是临时调用浴桶代替,许苡仁却沿着周围摸了一圈,摸到了一个浴池的范围——这房间不像是病房,倒像是宾馆的客房,他们还真把自己当地下温泉准备在这儿泡澡了? 不过,撇开被冠以的各种“疗效”和“名目”不谈,与雪窖冰天一墙之隔,还能用热水在温暖的环境中洗个澡,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感动了,许苡仁甚至能感觉到水流经过他双脚时的冷热缓急,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而遥远的体验。 失去才知道珍贵,失而复得更让人欣喜若狂,哪怕是饮鸩止渴,许苡仁也按捺不住自己心底的一丝贪恋: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他并不打算“既来之,则安之”,仅仅是出于无法离开的无可奈何,在有限的条件中料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埃尔维斯没有带着安利再来打扰他,许苡仁在睡前按时吃了少量的加餐,然后在不分昼夜的黑暗之中躺了下去。 当然,根本睡不着。 他不知睡了多久才被运输到这里,怎么可能这么快又有睡意?然而除了躺着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甚至连收音机都没有,手边唯一一台手机是只能报时的老人手机,就算是智能手机肯定也不会有信号吧,否则岂不是对不起这里的铜墙铁壁? 许苡仁没有兴趣校准当地时间,双手正在被子里互相摩擦着感受指纹的触感,忽然,房门又被打开了。 他想也不想,立刻装睡——实在不想吃埃尔维斯拉他入伙的安利了。 许苡仁自认为装睡已经装得相当到位,呼吸匀长,面部肌肉神经放松,再像一点那只能是屏住呼吸装死了,没想到埃尔维斯还是十分没有眼力界儿地“啪嗒”一声打开了他的床头灯,就着灯光翻动了一下他枕边的价值二百人民币的手机,然后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低声轻呼:“许哥。”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嗷嗷嗷憋死我了,终于把李超越放出来了,后面李就会像野狗一样流窜在每一个章节不会再被藏起来了(┬_┬) 友情提示千万不要百度搜索糖尿病足等相关图片,脑补一下就行了~ 明天入V~吐血3更(但是不知道是不是11点自动发),感谢大家的支持 鞠躬~拜谢~~! 请遵医嘱_31 PS:感谢每天留评的亲,每次看到留言都很开心很开心X10000! PPS:绝对不是异能小说biubiubiu的那种辣,只不过会把治疗过程简单带过,毕竟大家都不是来看他一天打了几瓶吊瓶的呀! PPPS:发红包是因为文章入V,所以给追文的小天使发【福利】~以后当天发布的章节登陆后留2分+有字(非“哈哈”“西西”这种会被网站过滤的)评论都会返小红包给小天使们,25字+是妥妥滴不会被过滤哒嘿嘿嘿求一发!~不登陆是发不了红包的辣!一定要登陆喔! ☆、第27章 许苡仁真恨不得刚才自己装的就是死。纵然他有一千个问题想问李超越,但也绝对不是现在。 原本打算让埃尔维斯描述一下自己的外貌,先有点自知之明的,但这洋佬有着过剩的导游*,见缝插针地总想给他介绍奇怪的东西,许苡仁刚起个话头就被带偏,一来二去不胜其扰,到最后直接把这事儿给忘了。 洗澡的时候,他摸得出双脚形状多少有些变化,皮肤干燥且失去弹性,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骇人的色素沉着,另外由于血管病变,眼周肌肤肯定也大不如前,再加上长途劳顿,现在简直是最糟的时候。 他宁可再糟上十倍,干脆让李超越认不出来他,把记忆停留在国庆前见的最后一面。 而那个十年来让他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声音如今偏偏就在耳边。 “许哥,你醒着呢吗?” 许苡仁平时只用摸也能摸得出来,他面部浮肿,身体消瘦,头发更是不知道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说不定白头发都有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可能比他父亲还显老。 “我是李超越啊。”那个声音仍不死心,趴在他耳边轻轻喊着,“哥,你听得见吧?”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许苡仁以前只知道这种情况会在催费的时候发生,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用这样的手段来逃避现实——虽然连他自己也为之不齿,可他实在是千头万绪,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李超越,只好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别吓我啊。”李超越用手试许苡仁的呼吸,停了十多秒,自言自语道,“这不挺好的吗?” 要不是许苡仁心里苦得快把心脏皱成苦瓜了,简直想拿巴掌对着他脑袋来一下——他装的是睡,又不是死,能没气儿吗? 许苡仁稳住情绪,依然保持着每分钟18次左右的呼吸频率,看起来太平盛世,天/衣无缝。 谁知道李超越示指中指一并,二指禅直接毫无预兆猛地压到许苡仁颈动脉上,压得许苡仁差点跳起来——这么大的手劲儿,再偏一点儿压到颈动脉窦上,他就永远不用考虑怎么面对了! 幸好李超越不是真的想戳死他,好像还在旁边对着表,隔了一会儿觉得心率没问题,终于松开了手:“许哥,你这都没醒啊?你不会是不认人了吧?你也没脑梗啊。” 许苡仁:“……”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他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认李超越了。 要怎么说? 前几天李超越打来电话,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去女朋友家了……真是见鬼,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想起来说这个?哪怕说发配边疆,流放宁古塔也比这个强!他现在这副鬼样子,别说找女朋友了,女鬼都不一定看得上他吧! 李超越轻轻“哎”了一声,听动静,好像是直起身走远了两步。 许苡仁暗自松了一口气,嘴里都能咂得出苦味儿来——走吧,至少过些日子,给他点时间把五官七窍整理回原处再见吧,或者更久……其实不见最好。 忽然,一阵清冽的气流抚过他的脚面,许苡仁再也忍不住,立刻开口喊道:“别看!” 已经晚了,从小腿的知觉来判断,双脚肯定已经暴露在外。 “给我盖回去。”许苡仁认命地成为被叫醒的装睡的人,坐起身来,“别看了。” “没事儿,许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李超越并不他的听话,直接走到门口打开房间的顶灯,又回到床边把许苡仁盖在脚上的被子再一次掀开,弯腰端详着,“我听说你今天自己洗澡了,我看看,有没有碰着。” 许苡仁下意识地把脚往被子里收:“跟你说了,别看了。” 李超越就着他的姿势搬起腿来放在床侧:“有位置觉吗?” “有。”许苡仁差点就习惯性地顺着这个姿势做出对侧肢体摹仿了,“你别折腾了,我有数。” 李超越执着地轻声问:“洗澡的时候有温度觉吗?痛觉和触觉呢?” 许苡仁更加惆怅:“有,都有。” 李超越连他今天洗澡了,还是自己一个人洗的都知道,想必他的情况已经瞒不过他。 许苡仁直接了当地说:“路主任说送我去他朋友那,可是我被送到这儿了,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超越一口否认:“不知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苡仁对他的反应叹为观止,“我还没说和你有关系呢,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反正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李超越把自己的嫌疑摘得一干二净,“我就是听说来新人了,过来看看的,我都不知道是你。” 许苡仁:“……不是说医生明天才见我吗?你不知道是我,你还半夜偷摸的过来?” 李超越显然经验不足,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那个……许哥,你跟你护理说你认识我了吗?” 埃尔维斯不停地用他诡异的中文嘚啵嘚啵,哪有他插嘴的份儿? 许苡仁摇头,道,“没有。” 李超越犹豫着,好像还有点央求地说道:“许哥……你千万别跟他说,行吗?” 这一听就没好事,许苡仁蹙眉问:“又怎么了?” 李超越死不松口,连赖都耍上了:“你别管,反正你别跟人说。” “你还敢说我到这儿和你没关系?”许苡仁说,“你敢说也得我敢信,啊?” 李超越故技重施,拿起他床头的记录本再一次强行切换话题:“你今天没打胰岛素吧,许哥,有不良反应吗?” 说到这个,许苡仁正色几分,问道:“你知道我来的路上他们给我注射了什么吗?我路上至少睡了20个小时,醒来脚就有知觉了。” “20个小时?”李超越快速翻了翻病程记录,松了口气,“只用了20毫克安定,应该是你身体太虚弱才睡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检查报告我都看过了,双脚恢复感觉是短暂性的,过几天可能再次失去知觉,这是正常反应,注意不要受外伤,每天坚持锻炼,仔细检查,按照现在的情况看,神经彻底恢复应该在一个月左右。” “为什么。”许苡仁听了这段叮嘱,平静得近乎冷漠地问,“能解释下吗。” 李超越合上病程夹,拉过来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就是你手腕上戴的这个东西,我们暂时称它为‘细胞标记器’,它里面有一种标记性物质,能对流经你静脉的所有细胞作出标记,根据病人的病情不同,和一个‘细胞按计划改造装置’搭配使用,引导细胞定向进化,将身体机能调整到初始,甚至是最佳状态,同时它能对你体内的多项体征进行实时检测,如果有危险会自动发出警报。也就是说,你体内流过的每一滴血,都能成为我们的工具,按照我们的意愿来改造你的器官功能、血液情况。对于你来说,它不仅标记了细胞,而且能标记细胞内的绝大部分葡萄糖,当你本身的胰岛素在促进这一部分葡萄糖被转化利用的时候,它会对你的胰岛产生一种奖励机制,来刺激胰岛进一步分泌胰岛素。你现在感觉不注射胰岛素身体情况依然很好,是因为它现在‘扣留’了你体内的大部分血糖,正在进行标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能会比较难熬,但是这个奖励机制一旦在你体内建立,以后的改造就会非常顺利,所以……” “听起来,”许苡仁打断了他的话,轻轻笑了笑,“按照这个趋势来看,心梗、血栓、硬化,甚至hiv,所有和内循环有关的,没有它治不好的病了。” 也许是许苡仁没有睁开眼的关系,李超越毫没有意识到他语气的不寻常,还在解释着:“理论上来说都有可能,但是由于这种标记性物质需要一定的诱导才能和相关细胞进行结合,所以我们正在针对不同疾病研发相关的诱导机制,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开发。” 许苡仁听了又是轻笑,半陈述地说:“你们公司对于‘永动机’也在研究吧。” 李超越不疑有他,知无不言:“确实有,公司研发的概念车计划引入新型动力装置,而且近几年有望取得重大突破……” “是不是也有‘大力丸’的生产流水线?”许苡仁一字一顿,终于收了笑意,“李超越,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一个留置针在看不见的位置、又不更换敷料贴而且摘不下来的手环,还真是“包治百病”。 许苡仁心想,也别琢磨现在在西伯利亚的哪一片了,不如直接告诉他这是南海,他们来找观世音算了。 沉默了许久,李超越才动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许哥。”他总算听出了许苡仁的意思,自嘲地苦笑一声,“你……是不相信我吗?” 许苡仁估摸着李超越有可能是和埃尔维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已经被同化了,他也要两句话大喘一次气才能耐得下性子来跟他好好说话。 他拿出尽量心平气和的语气:“你过来,坐在我这儿,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对你说一遍,你看你信不信。” 许苡仁真是想不明白,前几个月还好好相信科学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变成这样?聂氏集团的人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洗脑手段? 请遵医嘱_32 屋里又是好一阵的安静。 李超越再开口时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了,闷声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说者不知有没有意,听者却不由得走了心——这一句话音刚落,许苡仁忽然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 手环发出了它急促而尖锐的第一次警报:“滴滴——滴滴——” ☆、第28章 比形容憔悴更为不堪的非失控莫属,许苡仁能想像得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却依然无法停止自己肢体的痉挛,心理上的打击比身体的痛苦更甚。 护理室的联动警报也响了,埃尔维斯飞奔赶来:“发生什么了?dr.李?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李超越随便搪塞了一句,按住许苡仁的手查看他的手环,“放松,深呼吸,你的心跳过速,先躺下休息,感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头晕头痛?还能说话吗?” 他从埃尔维斯手里接过红外体温枪测了下温度:“38度6?先拿冰袋来,降温脑保护。” 许苡仁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躺下,咬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能,头不疼,好一点了。” “好,放松点,没事了,”李超越握着他的手,“血压已经降下来了,放松心情,情绪不要激动。” 埃尔维斯向李超越询问:“需要叫dr.谢里尔来吗?他正在监督着另一位患者的细胞计划。” “不用。”李超越略微回身,和埃尔维斯用英文低声交流,“有可能是‘细胞标记器’工作达到了临界值,正在向患者血液进行反馈。我已经递交申请了,这个患者由我来负责。” “可是您已经有三位患者了,”埃尔维斯讶异道,“这本该是dr.谢里尔的病人。” 李超越:“时间上我会合理安排的。考虑‘标记器’反馈释放不良反应,不用惊动其他人,先观察一段时间,请你把心电图机拿来。” “好的。”埃尔维斯领命而去。 “许哥,你以前这样吗?”在李超越的安抚下,许苡仁的心率和血压逐渐趋于正常,李超越查看着他手环上的数据,“你的病程记录里血压和心率一直都正常,脑血管造影也没有太大问题,刚才是不是哪不舒服?” 许苡仁脱力地躺在床上:“还不是你那个什么‘标记器’!” “‘标记器’也没问题,我刚才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李超越说,“不然怎么解释我半夜出现在这里。” 许苡仁不解:“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医生出现在病人病房里,还需要解释?” “可是……这不是我的病区,”李超越小声说,“我本不该出现在这的。” 不是分管病区还不能路过一下了?难道这里还施行人口管制,限制人身自由? 许苡仁问:“你在这儿,他知道了,还能把你怎么样?” “没事,不怎么样。你……现在好点了吗?”李超越又拿红外枪量了一下,“体温已经正常了,我给你把冰袋撤了。明天我去交一份申请,把你调到我的病区。” 许苡仁:“为什么你害怕别人知道我跟你认识?” 李超越矢口否认:“没啊,没害怕啊。” “还能聊吗?”许苡仁只用听的都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不自在的样子,沉声道,“你不老实说,我等会儿就问埃尔维斯。” “别,许哥,”李超越一手扑在他胳膊上按住,心虚声也虚,“你说你,跟我置什么气。来先喝点水,我慢慢跟你说。” 许苡仁坐起身,将他递过来的温水一饮而尽:“喝完了,还不说?” 李超越接过水杯:“……许哥,要不再来一杯?别别,不喝就不喝吧,你别跟要上火似的。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真不是推卸责任,我是怕你一生气血压又上来了。” 许苡仁一听就知道肯定没好事:“我没高血压,你说你的。” 李超越低声道:“其实,是我把你弄来的。” 许苡仁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但是听到本人亲口承认还是惆怅地揉了揉太阳穴——从这小子说和他“绝对没关系”的时候就知道和他绝对有关系了! “那天你说你在外地,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像你这种干临床的,交女朋友也就算了,怎么可能有空跟着去人家老家?那除非是婚假产假才能有空啊。” 许苡仁:“……” “回到沈城之后,我直接跑到你们医院找你,在楼下遇见你们科的一个小护士,我就随口问了问她你今天上没上班,结果我话刚一说完,她就跟要哭一样,我赶紧问她怎么回事,她知道咱俩熟,我经常来找你玩,就都告诉我了。” 许苡仁:“……” 他们科怎么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病人的病情不是家属也能随便告知?看他长得帅就能问什么说什么吗? “我打听到你的病房,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到你带着耳机坐在窗口,闭着眼睛,手里端了一本书,就跟以前下雨天你在寝室听英语的时候一样。我当时就在想,我这些年总算没白干,签给聂氏也算没白签,一切都刚刚好,我没来晚。” 许苡仁呼吸一窒。 “所以我托了关系,找人又找人,故意给路主任放了点消息——我知道,他说的话对你来说比许教授说话还管用,他给你介绍的,你肯定会相信。” 撇开这里不靠谱的一切不谈,许苡仁此刻居然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毕竟在李超越所坚信的世界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许苡仁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现在是横亘了一个认知的问题,就像你没办法疾言厉色地指责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花一千块钱给老伴买个“人参果”补身体——你说这果子吃了没用,她偏要说有用,是你不懂。 认知不一样,没法沟通。 尽管“治疗手段”相当地有待商榷,但本身的出发点是好的,中国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许苡仁无法再对李超越横加指责。 可疑点依旧颇多。 许苡仁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假装不认识我?” 走廊上传来埃尔维斯推着心电图机的小推车由远及近的滚轮和脚步声。 “因为我们这批招募有严格标准。”像怕隔墙有耳,李超越的声音若有似无,几不可闻,“志愿者半年内体重变化不能超过5%,可是许哥,你从年初体检到受伤入院,体重已经下降了8%。” 许苡仁一听,气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低声道:“你真敢乱来。” 相差3%代表了什么? 在研究方面,绝大多数科研人员都是钻牛角尖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数据容不得一点虚假,可以为了0.1毫克的细微差别通宵达旦,可以因为一次数据异常将数月的心血推翻重来。体重变化限制为5%,那说明他们控制变量研究能包容的分水岭就是5%,超过一点儿都可能意味着各器官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更何况许苡仁的并发症恶化得特别严重。 3%的体重不过是两公斤左右,对于他183公分的身高而言,多了少了看都看不出来。 但是,一滴水多吗?你往浓硫酸里滴一滴试试?一滴酸性溶液多吗?你往一缸碱性溶液中滴一滴试试? 其他的志愿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签了知情同意书,许苡仁不知道,但是他不难想象,这个项目组手里一定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拿到了当事人的签字。 “细胞改造计划”项目再怎么不靠谱,也只是方向性问题,只要他们在研究过程中没有做出危及志愿者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的举动,并且加以积极治疗,那么即使将来有一天宣布失败,外界也无可厚非。 至于参与这次研发的人员,虽然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可至少积累了资历和经验,履历上也能加上好看的一笔——曾经参与某一类项目研发。 但是李超越就不一样了。 在这个人人每天瞪大了眼看成像器的团体中,居然出了他这样一个异数,顶着严格的体重控制标准,还敢破格把许苡仁弄了进来。 一旦被人知道他因私废公,为团队带来了不可预知的损失,将研究数据引向了一个无法逆推的弯路,耗费了一群人的心血和投资者的资金,那他的整个科研生涯都完了。 没有人会再去看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写的报告——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闲心看你讲故事? 没有人会用一个偷天换日的研究员——你当研究经费都是南海潮打上来给你玩过家家的? 甚至连沈医研究所、连徐教授肯定也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项目没能得到预期成果,那是能力和技术问题,有待提高;可是欺上瞒下就是态度问题了——他们这个鬼地方,连活人都敢跨越国境拐过来,要是发现李超越吃里扒外,会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请遵医嘱_33 埃尔维斯推着小推车进了屋,在许苡仁全身各处连接心电图仪导联线。那动作真的是十分驾轻就熟,就连许苡仁自己做,都不会比他再流畅了。 听小推车推来的声音不难知道,要么这车是非常新,要么是保养得非常好,就像这里其他的一切物件一样,档次之高,绝非是几个科学疯子一时脑热的疯狂计划,而是有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包括这里的人:哨岗、厨师、医护人员,他们的素质也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堪称佼佼。 每一个都是人精。 3%的体重只是表象,谎言将在仪器面前无所遁形。 现在和将来,所有接触到他的人都有可能从各方面发现他内里的不正常,进而顺藤摸瓜找出他来到这里的缘由——到时李超越能脱得开干系吗?东窗事发,他的履历里将添上怎样的一笔? 心电图仪开始工作,李超越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淡然地对埃尔维斯说:“都正常了。你再给他监控半小时,没什么事就撤了吧,让病人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苡仁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 他对心电图仪的熟悉程度和中学生对手机的熟练程度一样,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心率当然正常。可心脏虽然没问题,他现在肺被气得疼要去跟谁说?——李超越这么大的人了,吃饭吃得乱七八糟,出国临到头了还不跟家里说,现在又整了铤而走险的这么一出,这不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吗? 万一出了事,怎么面对养育他的父母,教导他的师长?怎么对得起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拼搏? 光是想想都替他愁肠百结。 待埃尔维斯给他撤下导联的时候,许苡仁沙哑地开了口:“现在几点了,还有能吃的东西吗?” 即使是亡羊补牢……他也想把这个洞用纸给糊上。 ☆、第29章 食物入口,经过牙齿的咀嚼研磨进入消化道,在消化腺所分泌的多种消化液作用下被分解为肠壁可吸收的简单化合物——糖类被分解为单糖、蛋白质分解为氨基酸、脂肪则被分解为甘油和脂肪酸。 对于别人来说,这些小分子化合物进入人体的血液之后将重新合成机体所能利用的糖原、能够贮存能量的脂肪、和构成人体组织的蛋白质,一个人类由此开始充满活力的一天;但对于胰岛素极其缺乏的许苡仁来说,单糖进入血液之后就难以为继,甚至连游离的脂肪酸、氨基酸都不得不为此放慢了进入细胞的脚步。 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在不注射胰岛素的情况下想让体重长回去是不可能的,吃多少东西都没用。而且,吃进去的食物不但难以在体内得到储存,还有可能引起血糖升高,甚至酮症酸中毒。 不过…… 许苡仁在深夜端着盘子,再一次按响了呼叫铃。 埃尔维斯哼着歌很快过来了:“mr.许,有什么可以帮你?”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许苡仁将盘子朝他的方向稍微递了递,“这是你们那位中国厨师做的吗?” 埃尔维斯拐着弯儿地“啊”了一声:“被你发现了,其实,这是我为你做的。你们还好吗,我的小油菜、菠菜、芹菜小伙伴们。” 许苡仁:“……”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一个人所能贮存的能量不可能超过他所摄入的能量和所消耗的能量差,眼下这些水煮青菜叶,别说是他了,就算是胰岛β细胞健康的半大小伙子,吃了也很难长几两肉。 “伙食也太差了,我不能总吃这些。”许苡仁不急不缓地把叉子搁回了盘子里,像是很嫌弃似的放在床头柜上,“我能不能吃点别的?比如碳水化合物或者蛋白质类的食物?” “no,这不是成本问题,是原则问题。”埃尔维斯立刻拒绝了他的要求,“那些,以及油和盐,对你来说,是属于根据医嘱才能定量添加的食品,今天你的定额已经吃完了,而且你的各项指标目前也很正常,我不能擅自给你加量。要知道,你在这里不止是病人,也是我们的观察对象,而我的职责就是保证你按照医嘱生活和进行治疗,直到你彻底治愈,恢复健康。” 许苡仁一听到他这副信誓旦旦要治愈世界性难题的语气就失去交谈的兴趣了:“……谢谢你的解释。” 埃尔维斯:“这些菜需要我端走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许苡仁这两个月生活得太闲散了,现在忽然要进入斗智斗勇的状态,不由得绞尽脑汁,面上还要故作镇定。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有可能再次低血糖痉挛?像刚才那样?说不定会脑缺氧?还没来得及按呼叫铃就昏迷?甚至摔倒在某些地方导致呼吸不畅,窒息死亡?” “不会。”埃尔维斯拉起许苡仁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在你感觉不舒服之前,你的手环就会先检测出异常,从而发出提示声。我的休息室、护理值班室都有联动警报,我和我的同事会在第一时间、在你倒下之前赶到,你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刚才dr.李不是说了吗,那只是正常的不良反应。” “……哦。”许苡仁冷淡地说,“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盘子先放在这里吧,晚安,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哼着歌给他换了杯温水,又检查了下手环上的各项示数之后也道了晚安。 按照李超越的说法,理论上……许苡仁真的很不想称之为理论,暂且称它为一个设想吧——这个手环上的“标记器”正在对他血液中的葡萄糖进行逐一标记,只有这些被标记过的葡萄糖在被转运入细胞、合成糖原或者被消耗的时候,才会对胰岛产生奖励机制。所以,为了保证那少得可怜的胰岛素能充分和这一部分单糖结合,他们不希望在“标记器”没有完全标记之前许苡仁摄入太多额外的糖分。 尽管这个设想看起来非常简单,但许苡仁并不相信有人能逐个控制细胞和胰岛,使它们像马戏团的海豹一样听话——或者说,在这种事情上,许苡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既往知识体系,而不是天花乱坠的介绍。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想到这儿,李超越的声音却突然冒出在他的脑海里。 “从四十亿年前出现单细胞生物开始,直到现在,人体经过了无数的进化和完善,是地球上最神奇的事物,我相信,一定有现在我们治疗不了的疾病是可以通过人体自身的修复、免疫系统自行治愈的……” 那一年,那个年轻的身影,身上的运动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男孩,在木槿楼的阶梯教室里站起身回答徐教授的问题,从略带羞赧到滔滔不绝。高大的身材截住了天花板上节能灯管投下的光线,在许苡仁的课本上留下了一半的阴影。 “我们要做的不是考虑怎么针对病毒,而是激发人体自身的潜力。就像在篮球场上,教练制定策略,球员依靠自己的球技和队友间的配合赢得比赛……” 从那以后,许苡仁的整个人生也在这样的半明半昧中逆水行舟——光亮时是他不断激励自己的一往无前,朦胧时……是青涩地回忆着他将手覆在课本上,沉浸在那一片阴影中的感觉。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时也过,境也迁,但李超越现在谈到这些时,还是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一点都没变,真好。 变了的是许苡仁自己。 入学仪式上他们曾经立誓,在场的每一个人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中都将成为彼此的臂膀和后盾。而他,不要说成为李超越的后盾了,他甚至没有哪怕一个瞬间能成为李超越的臂膀——如今,更是成了一个随时会危及他前途的不确定因素。 许苡仁在心底疲惫地叹了声世事难料。 他不想连累这个、不想累及那个,最后千挑万选走的路,却偏偏连累了他最最不舍得连累的那一个。 失明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博,发给你的是什么牌,除了运气之外还要看荷官的心情——他现在的第一荷官恐怕就是埃尔维斯。 清水焯过的绿叶蔬菜放凉了之后的口感更加难以下咽,人类在食物链顶端站得久了,要由奢入俭实在是很困难的事,许苡仁真希望他和埃尔维斯素不相识,这样他就不用一边吃一边猜想埃尔维斯在煮这些菜前有没有洗菜、煮菜的锅有没有刷过了。 蛇、蛙、熊等动物尚且知道以冬眠减少能量消耗,许苡仁又怎么会半夜不睡胡思乱想——毕竟思考也是要消耗能量的。 肌肉的紧张和放松,躺在床上翻身、情绪波动产生血液流速改变,就连神经元传递信息也要消耗糖原。到处都是能量支出,他越不睡觉只能消耗越多,一过称就越瘦,离露出马脚就越近。 好在正餐提供的是比较正常的食物。 早上,许苡仁坐在房间的餐桌旁吃完盘中的早餐后问:“埃尔维斯,可以请你帮我再拿一份早餐吗?” 埃尔维斯为难地说:“早餐也是定量的……” 许苡仁早有准备,和颜悦色地打着商量:“天气这么冷,难道不该多吃点吗?” 埃尔维斯接过他手中的餐具:“这已经是结合你的身体考虑冬季消耗增多的份量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找东西吃,我可以带你再去做一次体检,请医生为你……” 许苡仁:“不吃了。” 不能开源,那就只能节流了,减少能量消耗,为机体累积争取更多的基数。许苡仁拄着双拐移动到床上,准备躺下。 “哦不!你不能躺下!”埃尔维斯打扫完卫生回来后一声惊呼,不由分说地把许苡仁架了起来,“饭后你的血糖正在剧烈升高,你现在唯一能为自己的身体做的事就是适量运动,在屋里缓慢的走动也好,或者我可以教你简单有趣的健身操。” 许苡仁心里明白埃尔维斯说的是对的,可一边是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是—— “早上好,感觉如何?”一人推门而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苡仁的思考,“呃……你们这是……” “他的一切都正常,就是生活习惯不太好,”埃尔维斯执着地把许苡仁从床上架下来,“饭后想躺到床上,被我抓住了。” “哦,这样确实不好。”李超越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亲切,“你好,许先生,欢迎加入我们的‘细胞改造计划’,我是你的负责人,李超越。接下来的时间我将为你详细介绍……” “请先等等,”许苡仁站稳后生硬而冰冷地插了话,“昨天我好像听说,我的负责人不是这一位。” 李超越愣了一下,随即缓和道:“是的……原本是谢里尔医生,但我觉得我们更方便沟通,所以我递交了申请。” 请遵医嘱_34 许苡仁:“请问你负责几位患者,那位谢里尔医生负责几位患者?” 李超越:“目前我负责三位,谢里尔负责两位。” “加上我的话,你负责的患者已经太多了,”许苡仁示意埃尔维斯放手,独自拄着双拐面朝门口而立,尽量站得端正笔直,“考虑到时间和精力的问题,我认为,还是由原来那位医生来负责我比较好。” 李超越在想什么?如果安排给其他负责人的病人都是随机的,他这样主动申请调到自己病区,并且是在自己手上的病人已经比别人多的情况下,难道不是更容易被人发现其中的端倪吗? 许苡仁继续道:“有句话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想,那位谢里尔医生一定非常优秀。” 他们二人来自的城市相同,年龄相仿,甚至毕业的院校也是同一所,只要这里的人稍加追查就能查到他们的关系,再一推敲不难得出其后的结论。李超越是想玩“灯下黑”吗?这不是太把别人当傻子了吗? 病房内,三人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埃尔维斯尴尬道:“唔,其实……” “没关系,我尊重志愿者本人的意愿。”李超越笑了笑,合上了手中的病程夹,“真遗憾,我刚才还和谢里尔打赌谁的病人能更快康复。好吧,我去请他过来。” ☆、第30章 一般的医院,餐台、床头柜、探病椅都会采用高密度塑料材质,经久耐用且方便消毒。这里的病房却剑走了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偏锋,在靠窗位置摆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实木餐桌,刷了一层平滑而不溜手的漆。 许苡仁习惯了自己分辨物体的材质,这比询问埃尔维斯靠谱得多。他用指节在桌面轻轻叩击,发出厚重材质特有的沉闷音色。 “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埃尔维斯扶着许苡仁的手,放在了《知情同意书》末页的受试者签名位置,“签完之后再用印泥按一下指印。” 这份知情同意书和当时卢川给他念的内容当然是截然不同的,许苡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其上所描述的内容也是如此中规中矩。 从可能获得的受益到风险与不适,几乎没有夸大其词和含糊不清的成分,受试期间一切费用由聂氏集团提供,如在受试过程中发生与该项目研究相关的损害,受试者可以获得免费的康复治疗和高额赔偿,而且在‘试后成果分享’中做出承诺,将终身负责受试者与项目相关的健康调理。 也有“自由退出”的权利相关规定,只是没有写退出后能否将受试者送回来处的条款。 除他自己外,在场的有三人,分别是谢里尔医生、李超越和埃尔维斯。 许苡仁自然是一个字都看不见,全靠听谢里尔医生宣读英文版和李超越翻译的中文版了解其中内容,但是其实,就算他们念的是一份,再把李超越也瞒着,拿给他签另外一份,许苡仁也不知道。 他提起笔,不得不犹豫了片刻——这签的哪是知情同意书,根本就是卖命书。 可是既然“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又怎么能“临阵脱逃”?如果许苡仁不签,他们肯定会觉得奇怪——不是志愿者吗?怎么又不签了呢?然后就寻根究底找到了送他来的车和人,把路上的情况一对质,李超越就浮出水面了。 许苡仁思及此处立刻落笔,刷刷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大拇指沾了沾印泥按下了手印。 “哦!你的字真好看!”埃尔维斯拿过笔,“接下来是负责人和见证人的签名。” 听着另外几人落笔的沙沙声,许苡仁有些焦躁地皱着眉,欲言又止。 埃尔维斯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苡仁确实有想说的。 他毕业时通过红十字会与学校签了无偿遗体捐赠,他想问问,万一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能不能把“他”送回沈城。 转而又一想,且不说人家会不会费心耗力地把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他”千里迢迢送回去了,就算能送,要是这些人问他,捐给了哪儿?他怎么说?沈医大吗? 到时这些人三聊两扯的,你一句我一句再把李超越也是沈医大毕业的事沟通了出来,真相又要大白于天下了。 许苡仁心情沉重摇了摇头:“没事。有点口渴,劳驾给我一杯水,谢谢。” 他所能做的,就是多吃多喝,争取压压称了吧。 “埃尔维斯,他是要喝水吗?”谢里尔医生只能听懂简单的中文,但是不太会表达,于是用英文和埃尔维斯交流,“麻烦你转告他,等会儿我们要开始第一次‘细胞改造’,在治疗前如果不是非常渴,不应该喝太多的水,血容量增高会给操作带来不便,降低我们的效率。” 埃尔维斯转头向许苡仁说:“没水了。” 许苡仁:“……” 李超越:“……” 埃尔维斯:“不过你放心,先和dr.谢里尔去治疗室吧,等会儿有水了我会给你端过去的。” 如果在场三人中有人会暗中换一份知情同意书给他签的话,这个人非埃尔维斯莫属了。 许苡仁假装没听懂谢里尔的话,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时候能有水?” “唔,一次治疗时间是四个小时,你治疗结束的时候水肯定可以准备好了。”埃尔维斯煞有介事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喝的是自取水,要等水过滤沉淀,才能喝到干净的水,对吗?” 许苡仁无比庆幸自己刚来时没有尽信埃尔维斯的介绍:“你说得对。” 所谓的“治疗”在一间比病房更加温暖的房间中进行,许苡仁要做的只是盖着被子在治疗舱中的病床上躺着。 从声音判断,谢里尔医生的年龄大概在四五十岁左右,有着相当丰富的临床经验。根据埃尔维斯和谢里尔的交谈,许苡仁感觉这像是一种类似血液透析的装置,区别在于没有静脉搭桥和血管造瘘,他们通过打开手环,将血液引经一个装置,由谢里尔通过这个装置对许苡仁的细胞进行“计划改造”。 除了“细胞改造”,许苡仁都能理解,但是没有人能放心将自己的血交给不信任的人,他也不例外。 “你的‘标记器’工作即将达到临界值,正准备逐渐向你的血液反馈标记过的葡萄糖,接下来我们要通过‘细胞改造装置’,促使被标记过的葡萄糖在你体内得到利用。”谢里尔医生说,“埃尔维斯,麻烦你向他翻译一下。” “好的。”埃尔维斯说,“mr.许,你只要在这儿睡一觉就可以去吃饭了!整个过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痛苦和影响。你早上不是没有吃饱吗?我们快点开始就可以快点吃饭啦!” 许苡仁:“……如果不做这个,会怎么样?” 埃尔维斯向谢里尔医生翻译之后,谢里尔说:“此时不进行细胞改造,那么这一部分葡萄糖将重新进入你的血液,你依然需要终生注射胰岛素,和过去没有区别。不同的是,由于你体内仅有的胰岛素在促进被标记的葡萄糖参与生理功能之后,胰岛β细胞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奖励,这将使它们产生一定的抗性,再次建立奖励机制有可能变得更为困难。” 埃尔维斯:“如果现在不做这个,那你以后都只能吃昨天晚上加餐的那种菜了。” 许苡仁:“……” 他无奈地伸出手,让埃尔维斯把手环和“细胞改造装置”连接在了一起。 贵要静脉的血液流速略低于中心静脉,他猜想这就是为什么谢里尔不让他多喝水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是要简单地过滤掉其中的有害物质,而是要在血液流经装置的时候完成“改造”。 刚进入治疗舱时,室内的高温加上埃尔维斯在他身上盖的一层薄被,许苡仁还觉得热,可随着血液流经改造装置,他的体感温度逐渐下降,意识也略微有些模糊。 他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行进的旅人,尽管穿着厚重的棉服,仍不能阻挡四肢远心端渐渐变得冰凉。而脚下的这条路,看不到起点和终点也就算了,最让人心情沉重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侧的山体就会来一次雪崩,让他再体会一次人生的无常。 正当他思维混沌,在茫茫雪地中找不到方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今天的时间到了。” 谢里尔关闭机器,和埃尔维斯共同把许苡仁的手环归位戴好,“和我预料的情况差不多,不过有些话我需要跟他谈一谈,埃尔维斯,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 埃尔维斯:“没问题。” 许苡仁:“……” “mr.许,人在患病时,需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疾病,拥有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这样能极大程度上调动机体潜在的免疫力量,进而帮助患者早日康复。” 谢里尔一板一眼地说,“它不仅是一种心理暗示,更能有效地反应在你的神经系统,促使神经传递质对免疫器官产生支配作用,阻止β细胞遭到选择性破坏。但是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足够的这种力量,这意味着我们今天的改造有可能在奖励机制形成前,随着你的代谢变成无用功。” 埃尔维斯翻译:“他说你应该开心,开心一点儿。”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左右着你的精神状态,可它已经对你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对我们的治疗也形成了障碍。”谢里尔说,“你应该尽快卸下心理包袱,适应这里的环境,用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这样对你有好处。” 埃尔维斯:“你开心一点儿,病会好的快一些。” 谢里尔等了一会儿,见埃尔维斯没有再说什么,忍不住质疑:“埃尔维斯?你已经翻译完了吗?有没有漏掉什么?我感觉你说的特别简短,你确定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埃尔维斯无辜道:“汉语,就是这样的。” 谢里尔显然不能接受:“请你去看一看dr.李现在有没有时间,麻烦他过来一趟。” 请遵医嘱_35 许苡仁不用埃尔维斯翻译也能听懂,这是一个心理免疫学的观点,可听得懂和听得进去是两回事。他当然认同应该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但是……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对目前的治疗手段产生足够的信心。 他连自己都还没催眠呢,又怎么能催眠神经系统免疫器官? 李超越好像等在门口一样,很快就过来了,和谢里尔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后:“这样吧,我和mr.许单独谈谈。”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反锁上,巴巴地拉了个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许哥,谢里尔都半个老头了,哪有我眼神好?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负责人啊?你是不是生我气?” 许苡仁当然有气,不仅气他先斩后奏,更气他不知深浅。 他声音本就沙哑,又压低了几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 “谁让你骗我!”李超越埋怨似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许苡仁真的得大喘一口气才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我还不能有一点*了?非得逢人就说我有病吗?你知道我是故意不告诉你,为什么还要去医院找我?” “哼,”李超越不服气,“你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 “……”许苡仁一时语塞,尽管他看不见,还是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我是嫌你烦。” 隔了漫长的几秒钟,他才听到李超越垂头丧气地应道:“哦,那不一样。” 许苡仁扶额揉了揉眉心,本就堵着的心情更压抑了。 还有什么比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之后,不得不留在原地,从头到尾完整地享受一遍此刻的尴尬更糟糕的事吗?他宁可李超越恼羞成怒翻脸走人,任他自生自灭,也不想两人这么沉默地对坐着。 别说对坐了,他根本就不想让李超越看见他此刻的样子。 李超越闷声道:“你嫌我烦,不让我给你做计划改造,可我现在不是你的负责人了,你为什么不积极接受治疗呢?” 许苡仁无语:“他叫我躺着,我就躺在那儿,还不够配合吗?” 李超越:“患者心情对免疫系统的影响非常大,能够具象化地反映在你的血液和器官运作上,谢里尔已经察觉到你情绪的不正常了。” “这也能看出来?”许苡仁简直像听了天方夜谭,“你是要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细胞长得都和别人不一样了吗?” “当然,他也有一定责任,要是我的话,我还能给你讲讲笑话,你们两个人沟通障碍……”李超越忽然抬起头,“不对啊许哥,你英语六级,能沟通啊,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 整个治疗室内的温度十分适宜,这样的环境其实是非常有利于病人进入配合治疗的状态的。 但是许苡仁脑内的弦始终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下来。 李超越天资聪颖毋庸置疑,却没有“心机”这件东西。 许苡仁不知道他给自己编排了怎样的资料:什么体重、什么背景、什么学历,前后有没有自相矛盾,能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深深收敛起来,唯恐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个举动,就变成了天干物燥中的火药引线,“砰”地一声把掩护炸得四分五裂,让他们俩徇私舞弊的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几年都是光明正大在太阳底下走的,还从没有过得这么瞻前顾后过——他将就着听埃尔维斯自由发挥的翻译,吃完饭被从床上架下来也假装不知道原因,谢里尔说的话他或认同或质疑也绝不能回应。 许苡仁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 “你是不相信他们?”李超越迟疑着推测道,“你不想和他们说话,是不相信他们,不相信这里,也……不相信我,是吗?” “……”许苡仁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超越的出发点必定是好的,但是他们之间现在横亘着一个认知上的障碍,你说地球是圆的,我说地球是扁的,这样的两个人还怎么聊地球?还不打起来? 李超越起身在屋里踟躇地踱了几步,站定在不远处,幽幽地说:“我从小就写字难看,那时候我和你在一个寝室,我写的申请书你花了整整一个早晨帮我誊了一遍。” 许苡仁:“……” 他都快忘了,没想到李超越还记得这件事。 对他来说,这只是当年那些说不清为什么的小心思里的冰山一角,并无特别之处,与此类似者多不胜数。 “上医用化学课,教授抽学号回答问题计平时成绩,我刚冒充别人答完就点到我了,你一句话都没说立刻替我上去爬黑板。” 不然呢?难道看着他自己坑自己,活活被扣分? “社会实践课,咱们俩捉对儿去路边请人填调查问卷,30多度的大夏天,你给我一瓶水叫我站在树荫下……” 许苡仁:“……废话,三十多度谁跟你在太阳底下填问卷。” “许哥!”李超越见他终于肯答话,又扑回了床边的凳子上,“我觉得这都不是一般的同学之间能做的事儿,是我自作多情了吗?我记得咱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现在怎么了就这么招你烦?是因为……我走之前那天早晨去你家那件事?” 李超越懊悔地呼了口气:“我以人格担保,我那天真的、真的是喝多了,心情特别、特别不好才做错了事,你就当没发生过,行吗?” 许苡仁:“……” “赔礼我也赔了,道歉我也道了,你又没少快肉,你还生气……哎?”李超越语气陡然一变,“你要是还生气你为什么要签早晨那个同意书?” 许苡仁:“我到都到这儿了,还能不签吗?难道不签我就能回去?” “你的意思是,你想走?”李超越的声音好像忽然哑了,“你想回去?你不想在这儿?” 许苡仁:“我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李超越黯然:“就算你不待见我,也应该重视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我们有信心能治好你的病。”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许苡仁就来气:“你是不是被洗脑了,啊?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1型糖尿病是有遗传因素的,第六对染色体上hla抗原异常,你难道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改造细胞——新生的我都不跟你算了,再去掉没有染色体的,我全身现在有40万亿个细胞,你要把我染色体都改造一遍吗?再把我胰岛细胞抗体拿个网子捞出来?你是要愚公移山,还是要精卫填海?”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李超越挨了一顿霹雳啪拉之后颓然道:“你不相信我。” 许苡仁使劲儿揉了揉眉心:“信任不能是盲目的。” ☆、第31章 治疗室内不能携带入金属物品,许苡仁的双拐被放在了外间,床头又摸不到呼叫铃,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现在距离吃过早饭已经有5个小时左右,埃尔维斯也该饿了,他饿了应该就会想起来他负责照看的病人还在治疗室,从而把人带回去。 许苡仁下意识地用手捂着嘴哈了一口气,自己闻了闻手心……什么都没闻出来。人对自身散发的异味常常反应迟钝,比如吃过大蒜和韭菜的人,口气熏着别人了都未必能察觉。 他已经两天没有注射胰岛素了,就算血糖能被所谓的“标记器”控制,血液内的酮体代谢却不能因此得到帮助,不知道呼吸道有没有酸性异味?刚才李超越扑到床边,最近的时候两人相距能有多远?一米还是一米半?能闻到吗? 房间内没有换气机的声音,采热设备应该不是空调,而是壁暖或者地暖,那么空气流通更不畅了,李超越走开的那一会儿不会是被他熏走的吧…… “mr.许,你还在吗?”埃尔维斯终于想起来他的病人,从外间走了进来,“我们回病房吧,我已经给你拿来水和午餐了,还有非常好喝的饮料哦!” 许苡仁对他信任有限,所谓“非常好喝的饮料”实在是难以期待。 埃尔维斯转动了一下他的手环:“先等我一下,每次治疗结束都要额外记录一次你手环上的数据……唔,好了,我扶你起来,然后我们去外间量一□□重。” “咳咳咳,”许苡仁干咳了两声,“我感觉有点凉,麻烦你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可以吗?” “没问题。”埃尔维斯转身将许苡仁从病房过来时穿的外套披回他身上,“这间屋温度太高了,离开时是会觉得有一点儿冷,你就穿着这个去称体重吧,放心,这都是超轻材质的,不会把你称得太重。” 许苡仁:“……哦,真好。” 埃尔维斯身材并不太高大,甚至还没有许苡仁高,扶着他行走有些吃力。许苡仁也不太忍心把重量都压在埃尔维斯身上,尽量在双脚可以忍受的疼痛范围内自己行走。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有点儿像童话故事中的“美人鱼公主”,为了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付出贪心的代价——如果他当初选择留在附院接受保守治疗,一辈子注射胰岛素生活,虽然眼睛看不见,双脚不能行走,但其他各器官还没坏到完全不能用的地步,把血糖降下来好好保养,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截肢,至少能活到人均年龄,更重要的是,不用让李超越看到他这行尸走肉的样子。 “抬脚,迈上来,尽量自己站立,如果你站不稳我会扶住你。”埃尔维斯放开了扶着他的手拿纸笔记录道,“哦,和昨天一样……” “砰——” 窗外忽然传来巨大的响声,许苡仁不由自主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 那响声之大,音源点之集中,传声之远,以许苡仁的经验,他很难用两个大型物体相撞或是高空坠物来跟自己解释。 请遵医嘱_36 “来,你先扶好拐杖,”埃尔维斯似乎对这样的巨响习以为常,完全不受影响,“架好了吗?我要放手了哦。” 许苡仁问:“那是什么声音?” “枪声。”埃尔维斯坦然答道,“要知道,这里经常会有饥饿的野兽出没,所以巡防队的人有一部分会配枪,你放心好了,他们即使是开枪,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唔,不过刚才那两声枪响好像离我们非常近呢,像是外楼传来的,野兽怎么会进到外楼里来呢?” 许苡仁听了这话不禁背后一寒,心里有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之感,还好他没穿帮。 外国的枪支管制显然没有中国那么严格,又是在荒山野岭的地方,他光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想就有无数种方法把一个人从这里抹煞,连灰都不留下。 “嘿,实在是太吵了,你没事吧?”埃尔维斯引导着许苡仁缓缓向外走,“幸好我护理的病人是你,不知道心脏病病区的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如果他们刚好没在病房而是在走廊里,恐怕会发生非常危险的事情呢。” “这里还有心脏病的志愿者?”许苡仁一愣,“哪种心脏病?” “具体有哪几种我也不太会说,应该各种病因的都有吧。”埃尔维斯说,“你很冷吗?我感觉你好像有点寒颤。” “不冷,谢谢,只是重量集中在双臂上的关系。”许苡仁旁敲侧击地问,“原来这里不只是针对糖尿病的研究,对其他病也有研究吗?一共大约有多少志愿者呢?我能和其他的病友聊聊吗?” “嘿嘿,这个我不能说哦,而且我确实也不知道。”埃尔维斯说,“不过我知道糖尿病这个病区只有三个人,分别由不同的医生负责。你们三个人是不同的病因,为了防止心理因素影响治疗,所以你不能和其他几位交流,如果你觉得闷,可以和我聊天。” 许苡仁:“……” 他根本无心和埃尔维斯聊天。 不知是不是刚才埃尔维斯若无其事地分析枪声的缘故,许苡仁现在感觉他说话的语气更加诡异,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这和他曾经接触过的任何一位外教或者国际友人的语调都不一样——也许汉语分为各种方言,英语也有各地口音,埃尔维斯的乡音恰恰就是他没有接触过的那一种? 许苡仁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把埃尔维斯托着的他的手臂抽了出来,拄着拐杖:“我想试着自己走走看。” “哦!那真好!昨天你还不相信自己能走路呢!”埃尔维斯痛快地放开了手,“但是,下次吧,现在我们已经到你的病房了,请往右拐。” 在陌生的环境中,许苡仁压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拐了几次弯。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双脚的负担顿时减轻,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接过埃尔维斯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 当大脑味觉中枢接收到味蕾传来的信息时,许苡仁差点喷了出来:“这是什么!” “蛋白/粉。”埃尔维斯抽了张纸巾放在他手上,“有点凉是吗?你慢慢喝。” 许苡仁眼瞎心不瞎,味觉尚未退化:“我不是说凉……什么蛋白/粉是这个味道?” 埃尔维斯不以为然,语气职业化而且轻松愉悦:“分离乳清蛋白。去掉了你现在不适宜过多摄入的脂肪和乳糖,方便你吸收。昨晚你不是还想找点蛋白质食品吗?配合今天的治疗,它能帮助你更快恢复体力。”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不是分离乳清蛋白的味道。” “哦?”埃尔维斯接过杯子闻了闻,“为什么不是?” “……”许苡仁搜肠刮肚找了点直观的形容词,“乳清蛋白不是从牛奶里提取的吗?这有腥味,喝起来不像牛奶。” “这里零下三十度,朋友。”埃尔维斯把杯子放回许苡仁手中,“你觉得这样的条件适宜普通的奶牛生存吗?当然是其他野生哺乳动物的制品。至于你说的腥味,我想想……那个是?……” 许苡仁:“三甲胺。” “哦!没错,就是这个词!”埃尔维斯恍然大悟般,“它有可能在简易的提取过程中发生类似蛋白质的反应,但是这才更说明是原地取材制作的,不是吗?放心喝吧,我刚才闻了,这点气味还不足以对人的健康造成影响。你的意见我会向他们反应的,也许下次就没有这个气味了,嗯,我保证。” 许苡仁:“……” 全身的血都被不知名的机器循环过将近一圈了,许苡仁感觉再纠结入口的是什么也为时已晚,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消毒了吗?” 埃尔维斯犹豫了一下:“唔……” “……别说了。”许苡仁抱着好歹能压称的心情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喝完了。还有别的吗?都拿来吧。” 埃尔维斯这个人,在成为专业护理之前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有可能在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之前兼了一份保健品推销的职,所以推荐食品、饮品、用品时,解说总有言过其实之嫌,并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这份热情显然已经超过了普通人所能理解的热爱生活的范畴。 也有可能兼的是一份靠小费赚钱的职,许多服务行业都以小费作为主要收入,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每次费心劳力的时候反而特别开心——可惜许苡仁现在身无分文,没有现金可以支付,希望他们的工资和洗脑文化里有关于这一部分的诠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导致埃尔维斯干活也哼着歌的原因……许苡仁怀疑自己快得被害妄想症了——结合李超越说谢里尔能通过“细胞计划改造装置”看出他情绪不对,他想起了牧场给牛和鸡听音乐以获得良好畜牧产品的养殖方法,而埃尔维斯就是那个饲养员,他们的奖金和提成与此挂钩…… 继午饭之后,吃完晚饭又被埃尔维斯强迫着做一套健身操才能躺回床上的许苡仁如是想。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当坏人、唱“黑脸”的经验与潜质,今天略有些口不择言地对着李超越说完了那一通之后,心里并不比挨训的人好受,整个下午和半个晚上都在深深地自我嫌弃,脑内展开了一场激烈地辩论赛。 反方引经据典,什么“希波克拉底顶着舆论的力量解剖尸体、在巫医对着骨折病人念咒驱邪时主张清创牵引复位”啦,“布鲁诺坚持“太阳中心”天体论”啦,“塞尔维特抨击‘三位一体’”啦,无一不是当世不被理解甚至被迫害的先驱,但如果没有前辈的奇思妙想,匪夷所思的大胆尝试,你让科学怎么发展,社会怎么进步? 作为正方的“早上那个自己”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当初李超越来找他倾诉,为签约哪一家公司而举棋不定,他毫不怀疑技术方面的问题,两个人顶着头捱着肩,打着算盘只合计签给谁,现在临到要在自己身上实验了,他却连一秒钟的肯定也不愿意给。他的表现就像“中国式”的家长,表面佯装鼓励,遇事无情打击,自相矛盾,简直一塌糊涂。 别人的公司。爱花多少钱,爱研究什么项目,跨境还是上天,哪怕是钱多“烧”着玩要登月,又哪里轮得到他来指责?倒是他自己,口口声声为医学事业奉献终身、要捐这个捐那个,现在却金贵得草木皆兵,不免有“叶公好龙”的可悲。 李超越都能相信他,他为什么不相信李超越? 也许解释只有一个,英雄才能惜英雄。 而像他这种凡人,见到常理之外的新生事物,不但没有及时奉上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的鉴赏水平,反而妄加批判臆测。 李超越、谢里尔、埃尔维斯看着他时,都在想什么呢?井底之蛙?夏虫语冰? 许苡仁明白自己骂错了他,可也总不能拖着这副今非昔比的形貌前去道歉,只好在天昏地暗中一边默默揣度着他会否有文人意气,从此老死不相来往,一边又不禁遗憾,那不是他想留给他的最后一面。 正想着,门口传来了小狗扒门的声音。 “许——哥——”李超越偷偷摸摸地又溜进了屋,用夸张的气声问,“你——睡——了——吗?” 许苡仁:“……” 李超越居然主动来了? 许苡仁顿觉自己连气度也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曾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他每走一步路都是以最古老的办法在脚下铺砖垫瓦,而李超越则是以第一宇宙速度上天入地——如果这个世纪即将有人完成某项突破的话,为什么不能就是他呢? 许苡仁已经把自己说服的差不多了,略带愧疚地思忖着如何再说两句软话,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同时心情复杂地低声应了一句:“嗯,没睡。”—— 埃尔维斯身上绝对有某种病原体,已经通过空气传播影响到了李超越——他“没睡”两个字刚说完,李超越用和埃尔维斯如出一辙的姿势架住了他就往床下拖:“许哥,我们走!” 许苡仁体力远不如前,冷不丁被他拉着胳膊一拽,凌乱之余不知是让他先放手还是先说清楚,只发出了一个质疑的音节“……啊?”就被拖了下来。 “许哥,你不愿意在这,我就送你回去,”李超越携带了大量超轻保暖材质的外套,长短不一,颜色未知,逐件往许苡仁身上套,不忘小心避过他的手环,“外面下着雪呢,你多穿点。” 许苡仁感觉像是上课拿错了书、开会发言没准备资料、一刀下去胸都开了发现进错了手术室,有点发懵:“走、走?……怎么走?” 李超越:“我弄了辆车。” 许苡仁迅速回过神冷静了下来:“这里的人,谁会把车给你?” 李超越:“偷的。” 许苡仁默然:“……” “东西都放在车里了,”李超越左一道右一道地拉了不知道多少条拉链,然后把背后的帽子又给许苡仁戴了几层,“我趁司机去上厕所的时候进屋拿的钥匙。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能等你慢慢走过去了,我背着你下去。” ……这哪里是时间不多?这根本就是没有时间吧。 正常人去趟厕所能去多久?20分钟?回来发现钥匙没了还得了?还有他“准备”东西的时间?说不定司机现在已经发现了? 许苡仁在温暖的房中被他包得满头是汗:“你……这靠谱吗?” 李超越屈膝背起他贴着墙根下楼梯,一路上悄声悄气,弄得许苡仁也不敢出声多问,生怕他们的“越狱”之行毁在自己手里,只得自我催眠:信任,信任。 出了内层楼的大门,周遭的气温已经明显下降到零度以下,许苡仁身上被套得严严实实,但是搭在李超越的肩膀上摸了摸,感觉他穿得并不多。 请遵医嘱_37 再超轻、超薄的材质也是有重量和厚度的。 如果两个人都穿的太过臃肿,确实无法完成一个人背负着另一个下楼、出门等动作,可穿得少了又不能抵御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许苡仁担忧地问了一句:“你车上还有衣服吗?” “有衣服,放心吧。”李超越小心抬脚把厚重的楼门关好,呼哧带喘地应道,“我有周详的计划,带了吃的、喝的,连卫生纸都带了,还给你拿了枕头被子,你冷了就盖着睡……呼,到了,就它。许哥,你脚能使劲吗?车有点高。” 许苡仁没带拐杖,手扶着李超越,踩在地面试了试:“够呛。多高?” “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高。那我先上去,然后拉你。”李超越让他扶着车身站稳,自己先爬进了车厢,鞋子蹬在爬车梯上发出坚实“咚咚”声,“来,伸手。” 许苡仁顺着手扶的地方往上摸,一直到了手能伸展到的最高位置还没摸到头,连个要收顶的弧度倾斜都没有:“这什么车?” “越野重卡,只能开这个,一般的车走不了外面的路。”李超越拉着他的双臂往上拽,这样许苡仁自己稍微使点力气就能被拉上爬车梯的末阶,“我把他们卸下来的箱子又装回去了,绝对够咱俩路上吃喝的。” 副驾座椅过分高大宽敞,许苡仁按比例估计了车辆体积,结合常识在脑内描绘了一下,沉默片刻,问:“你会开吗?” 李超越轻蔑一笑:“你这话说的。男人,对于车,都有天生的领悟能力,更何况是我?” 他倾身过来帮许苡仁系安全带,信心满满道:“放心吧,我头一小时开慢点熟悉一下,咱们去达喀尔拉力赛都没问题,你就给我当领航!哦,你现在好像领不了航了……” 许苡仁:“……” 李超越还在他身侧起劲地摆弄着:“嗯,等我看看……这安全带怎么长这样啊……哎,好了,这么安就对了!” 许苡仁手往一侧伸,差点就够不着车门。卡车虽然见过,但是还真没坐过驾驶室,更何况是越野重卡?不过他能感觉得出这整个车头比公交车、大巴之类要宽得多。 他不得不迟疑道,“这种车……至少要a照才能开吧。” 李超越:“我倒是有c照。这车挺洋气,我还没开过四驱的呢,是按键点火的吗?没地方插钥匙啊……哎呀,都差不多,离合刹车油门挂挡,开着开着就会了,你要能看见你也会开。” 天底下已经没有李超越不敢试的事了,许苡仁自认不及:“……我不会。要是没油了怎么办?” 李超越理所当然道:“没油就加呗,我带了可多钱了。” 许苡仁抿了抿唇,不想太过于打击他:“加油站在哪?” “有导航。”李超越按了几个钮,导航装置发出滴滴的电子音,“全球地图都有,高清,自动播报。” “……”许苡仁本来是打算信任他的,但是现在实在忍不住质疑:“……车队的车,你开了导航,别人不是也能定位到你么?现在连物流车、送外卖的都有实时定位,这车会没有?” “哦……这个啊。”李超越想了想,“等会儿出去之后我看一眼就关上,没问题,过目不忘,记得住。” 信任真的不能是盲目的…… 许苡仁:“又不是高速国道,就算你能记得下来地图,你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么?外面零下三十几度还下着雪,一片白,根本看不到路——埃尔维斯说没有车辆能单独穿过冰原,车要是陷在哪儿了怎么办?你要把这车从沟里推上来?” “……我的哥,你别顾虑这么多行不,你说得我都不敢走了。”李超越有点心虚地喘了口大气儿,“嗨,不管走出去什么样,我绝对不会放下你不管的,你踏实点儿行吗?” “那我就问你一句,”许苡仁循着声按住了李超越摸索按键点火的手臂,“他们的车不会这样单独行动,你要怎么出大门?” 李超越:“硬闯。” 许苡仁被他“周详”的计划彻底打败了:“不行,疯了你?他们有枪!” ☆、第32章 “砰砰砰——” “老板,你听听动静。我都不多说话,你自己感觉感觉。”李超越拉着许苡仁的手往车门和车窗上敲,“这不是五菱之光奇瑞球球啊,这玻璃,这车门,子弹能打得穿吗?再说外面风那么大,子弹还没打着车呢,就被风吹偏了,没毛病。” “你电影看太多了!”许苡仁一把抽回了手,完全不被他的推销洗脑,“没有专门的防弹装置,子弹绝对能打得穿车门和车窗。风才能改变多少弹道轨迹,你以为是奥运会?在十环上再打十环?你就想想小时候玩弹弓,有没有来阵风石子儿就被吹得打不着你的?更何况这车这么大的目标,人家还不想打哪儿打哪儿?” “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李超越一天之中接二连三受到训斥,春风般热情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不是,许哥,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悲观啊?这还没走呢,又掉沟里又中弹的。” “我什么证件都没有,相当于偷渡过来的,就是把我送到机场了,我也不能买票回去。”许苡仁的喉咙本就有些充血,在寒冷的环境中吸了几口冷气嘶哑更甚,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一停,听得人胆战心惊,“你出国的担保单位是你们公司吧,就这么走了违反合约,公司不保你,你怎么办?到时候咱俩都被遣返回去处刑罚款了,难道你还能伸张正义控诉你们公司的恶行?” “怎么不能啊?”李超越郁闷地挠挠头,“弄得跟说要走的人是我似的。这挺冷的,要不咱俩再回去商量商量?不过你可想好了啊,下次不一定能这么顺利让我摸着钥匙了。而且这车过两天雪停了就走,再来就得下个月了。” 许苡仁支着胳膊揉了揉眉心:“专业车队都不敢下着雪走,你就敢走?” “哎呀……我这不是看你难受吗?”李超越搓了搓委屈的脸,“我想着你要是真不愿意,就先回去保守治疗,等我这边弄准了再给你用。省得你在这儿不高兴,日子白过了。” 许苡仁无语:“我本来的目标还是延长生命时间,到你这儿怎么变成提高生命质量了?我是不是回去了想吃什么抓紧时间吃点儿?” 李超越一拍手:“呀,你看你说的,呸呸呸。那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 “……”许苡仁心里忽然莫名一慌,“……你、听我的干嘛。” “你不是老教育我嘛,我觉得你说得都对,就听你的呗。”李超越不以为意,忽然一愣,“嗯?这是谁的啊?快报警了。” 许苡仁:“什么东西快报警了?” 李超越拉着他的手放在一个像电脑主机大小的东西上:“你手环上有联动警报,走太远了会响,我把值班室的联动警报器拆下来了。” 许苡仁用手摸索着,上面有许多类似仪表盘或者小型显示屏的边框,侧耳细听还有细微的电子滴滴声。 他问:“这上面……是不是不止我的?” 李超越:“是啊,一层楼的。” 许苡仁的神经倏然绷紧:“这你也敢拿?你这不是混蛋吗?赶紧送回去!晚了要出事了!” 李超越纹丝未动:“真有事儿他们自己手环也响,护理听见了就过去看了啊!” 许苡仁气结,要不是脚不好真想把他踢下去:“就我上次那样?手环响才多大动静?不在一间屋里根本听不见!万一病人按不着呼叫铃呢?快点送回去!……别让人看见了。” “你怎么还操心他们?”李超越不解,“没事儿的,要真人命关天我能在这儿坐着吗?里三层外三层的有护理呢。” 许苡仁扶额,感觉自己血压也被他气得升高几十毫米汞柱濒临报警:“里三层外三层你还不是把我这么背出来了?” “哦,那倒也是。”李超越犹豫了一下,“可……咱这摊子怎么办啊?我送回去了咱就走不了了。” 李超越刚推门进病房的一瞬间,许苡仁准备像以前一样好好相信他,充分发挥他的主观能动性,见证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时代,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如果他们俩真这么走了,才会发生比留下更显而易见的事故。 许苡仁被套了太多件保暖服,鼓得像宇航员一样,他艰难地把双手撑在腿上,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超越,我问你……你那个什么改造什么的,就是你签给聂氏的那个东西吗?” 李超越有点为难:“啊?这这这、这都属于保密……哎哎,我说!……不全是。” 许苡仁追问:“哪一部分是你做的?” 李超越分别扒着两边车窗朝外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识别和捕捉靶向受体进行标记的机制。”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许苡仁的心一下就沉回了十年前的木槿楼阶梯教室里,仿佛漂浮在空中的幽灵一般,环绕在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周围——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他活得就像他曾说过的一样—— “人活着,就该有一个自己的目标,有一个梦想,沿着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人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真好。 从上车到现在,雄心壮志的李司机还没找到这辆越野重卡的发动键,车里冷得和外面殊无二致。 许苡仁身上穿得厚实仍觉得发凉,李超越更是一直没添衣服,在驾驶座上不住地哈气搓手,时不时轻轻地跺跺脚,“呼呼”、“嗵嗵”的声音仿佛在催促许苡仁赶快做出决定,好像再不说个准信儿他就能活活冻出个好歹来。 许苡仁下意识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前思后虑都借离心力甩出脑际。 请遵医嘱_38 “你有信心吗?” “哈?”李超越哈着气转过头,“什么的信心?” “当然是你的标记器。”许苡仁说,“我要是回不去了……你方便的话,就把我带回去,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对于李超越,他在生命所能达到的宽度里尽了全力也难以望其项背,如今就像一场尚未进行完所有回合但胜负已分的赛事,剩下的只是重在参与的体育精神。 作为面临淘汰的那一方,他选择完赛。 虽然已经没有了属于他的“精彩”可言,至少也能在最后一程里将李超越的优秀和绚烂衬托给这个世界。 “你这都说的什么话哟……哎?”李超越正抱怨着,突然猛地反应过来,抱住许苡仁被包裹得又宣又软的胳膊,兴奋得有点结巴,“等、等等,许哥,你是不走了吗?” 尽管隔着七八层衣服,被他这么用力一抱,许苡仁还是有些不自在,把手臂往外抽了出来,轻声说:“行了,赶紧把警报器送回去。” 值班室少了这么大个东西,李超越是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瞎吗?” 李超越激动地抱起警报器:“好好好,许哥,你快别说话了,你嗓子都哑了。” 许苡仁无奈:“你自己一把烟嗓还能说别人?” 李超越又把怀里的机器放下,“不行,我得先把你送回去,这儿太冷了,机子又冻不坏,你放久了就冻坏了。” “……”许苡仁拂开他的手,“先送警报器回去,再把这些什么乱八七糟的东西都哪拿的放哪去。下来的时候把我拐杖拿来,我自己走就行了。” “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以人为本啊。”李超越跨过他,直接打开了副驾的车门跳了下去,“下来,我接着你。” 许苡仁脑海中冷不丁闪现了一副自己两眼圈发青,腿脚不利索,还满面春风往李超越怀里跳过去的场景,当即被吓得悚然一惊,断然拒绝:“不跳。” “你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一点都不配合呢?”李超越三两下又爬了上来,“那我抱你下去。” “更不要!”许苡仁大惊,随口搪塞道,“我这会儿晕,你别招我。” “怎么了?我看看。”李超越把他层层叠叠的袖子小心撑开缝隙,露出手腕上的手环对光看了一眼,顿时笑意全无,“许哥,你心率怎么这么快,是不是冻着了?赶紧进屋!” 许苡仁:“……多少了。” “过120就报警,你先稳稳,埃尔维斯那还有一个你的联动警报器。” 许苡仁深呼吸:“你们这设定的什么东西,不是说要运动吗?120有什么可报警的,心脏不好的稍微动动就过速了!” “可你也没运动,这就120了确实该报警。”李超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血管造影没问题啊,许哥,你别说话了,你嗓子又哑了,哎不对,许哥,你自己感觉你这应该是什么毛病?” “……呼吸不畅,你让开点就好了。” 李超越千古奇冤:“这在风口呢,还呼吸不畅?” 最终拗不过,许苡仁还是被他背了起来,稳稳地朝楼上走去。 楼梯间里空空荡荡,李超越轻声说:“许哥,你比以前瘦多了。等你好点儿了,得多吃点。” “我说的算吗,吃的都被埃尔维斯把着,喝个水还得看他脸色。” “嘿嘿,这不是刚开始嘛。你也别怪他,他只是个看谢里尔医嘱办事,要不你就调到我病区来吧,我一天给你开俩肘子。” 许苡仁:“……” 明知道李超越是开玩笑的,他的心还是禁不住乱跳了两下——这要是去了他的病区,警报器岂不天天吱哇乱响? “不去。”许苡仁趴在他背上,语气和声音都不由得轻了几分,“你会不会做人?谢里尔那两个病号,你还跟他要我,别人怎么想?再说你们俩抬头低头的,以后还处不处同事了?我看他今天给我治疗的时候一坐一早晨,也挺仔细的。” “能一样吗?谢里尔那都一视同仁,你在我这儿,我对你多上心。” “一视同仁就够了。一视同仁代表医生有能力判断如何合理分配医疗资源,说明情况尽在掌握,没有超出预判。要是一群医生三天两头把病床围一圈盯着你,轻拿轻放指指点点,那才是要出事了。” 李超越悻悻地“哦”了一声:“许哥,你说法真多,怎么都是你对。” 许苡仁安然趴在他的肩头,无声地笑了笑。 决定留在这里看似有点离谱,但也不能怪他对自己太过草率,要怪只能怪命运使然,刚好那年他孩童般的好奇心还在,仍对发光闪耀的东西不由自主产生好感,刚好那年他遇到了一个人如斯璀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不知不觉把他的世界填满。 这曾经走个路不跳两下都难受的活泼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肩背宽阔,步履稳健,背着他走向的仿佛也不只是病房,而是命运岔路的选择。 前路未知,或疾或缓。 他像新学期领到了一本厚重的新书那般,耐心而细致地刚刚翻开扉页。 一个人只凭主观想象难免有所偏颇,许苡仁觉得他应该去除先入为主的观念,重新认识这里。 “对了,我问你。埃尔维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刚被许苡仁测评为成熟稳健的李超越忽然阴阳怪气地哼哼,“你问他干嘛呀?” ☆、第33章 李超越:“他特别矮。” 许苡仁:“是你太高了,看大部分人都觉得矮。” 李超越:“长得还不好看。” 许苡仁:“……男人长得还要多好看?” 李超越:“笑起来的样子猥琐、下流、露出整个牙龈,还能看见扁桃体,声音难听整天爱瞎唱唱,心脑病区的都不敢让他靠近,去消毒间拿布单都得绕路走。” 许苡仁:“……多大仇?他是不是欠你钱了,还是你欠他钱了?” 李超越:“嘁,我是没钱,那我也不管他借啊。再说了,你看工种技术含量,我也应该比他工资高。” 许苡仁轻笑:“那可不一定。我们院……我是说附院,特护比有的医生工资都高。做一台4、5个小时的手术,还没有特护给病人洗个澡的钱多。” 李超越:“埃尔维斯给你洗澡了吗?” 许苡仁:“没,我自己能洗。” 李超越:“嘁,你要洗澡的时候喊我,我帮你洗,不让他抽这个护理费。” 许苡仁:“……我自己能洗。” “反正你别相信他。”李超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把许苡仁放到床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丘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许苡仁:“……” 左丘明是谁…… “包括谢里尔,他跟你说了啥你回头都跟我说说。老家伙,一把年纪干活也不戴个老花镜,我不放心他,这里只有咱们俩是自己人。” 许苡仁有种遇见挑三拣四的病人家属的感觉,“……知道了,你去还东西吧。” “我得把衣服拿走啊。”李超越动手开始解许苡仁身上的衣扣和拉链,“不然埃尔维斯看见了不得问你么。” 许苡仁:“我自己脱,你先去搬东西,搬完了回来拿。” “好,那你脱完了盖好被子躺着,我等会儿来找你。” “……”这话听起来颇有异样感,许苡仁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嗯。” 请遵医嘱_39 李超越再怎么轻手轻脚毕竟是那么大个人,过了十几分钟,许苡仁听到走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难道这里没个监控吗?就这么搬着东西走来走去都没人管?警报器又不是个电话座机,怎么能说拆就拆,说搬走就搬走? 许苡仁带着疑问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也未见他回来——他到底是顺上车的东西太多需要一件件还回去,还是已经被人发现踪迹抓住尾巴了?刚才慌张迁徙时他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忽然反应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超越居然连车也敢顺了? 似乎太过聪明的人总有离经叛道的奇思异想,比如计算机天才有可能一念之差成为黑客,比如犯罪学专家手痒想尝试亲自作案,法制节目里这种天堂地狱的案例实在太多了,许苡仁自从认识了李超越,就绷紧了神经开始提防着他时不时旁逸斜出的冲动—— 某个考试月里的一天晚上,往常安静的寝室呼啦啦进来左右寝室的一大帮人,其中一个开门见山问李超越:“系解一共就上了六节理论课,实验楼转着看了半年的标本,什么都没看出来啊!考试怎么办?” 许苡仁的眼皮一跳,神经“噌”地蓦然绷紧——过两天就考试,这些家伙不老实回去看书,跑到这来非法集聚,该不会是要拉着李超越作弊吧? 他们学校对于作弊向来严惩不贷,一间教室四个监考,前后360度无死角摄像头,考纪管是心狠手辣的心理系老师带队,恨不得年年抓几个出来放放血杀一儆百,一旦撞到枪口上轻则通报批评,延迟一年毕业,重则开除学籍,无论哪一样,都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事。 以李超越的成绩,不考满分那也是为了给出题老师一点成就感,可他整天笑嘻嘻的,和谁都关系要好打成一片,许苡仁怕他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拒绝,当即板起脸沉下声准备送客。 不料还没等他开口,李超越一跃坐到桌上,反手从背后书架抽了一本400多页的书出来:“都听好了啊!” 台下一人立刻递上一根烟。 ……他竟然要帮别人押题? 许苡仁松了一口气。虽然押题多少也有学术不诚实的嫌疑,但总归比考场上作弊好得没边儿了,还算可以忍耐。他也拿出课本,准备听听李超越的高见。 李超越接过烟别在耳朵上,痞里痞气地拨拉着课本:“填空、选择、判断就不说了,全看教授心情,没法画,就从名词解释开始吧。每年都考的有胆囊三角、鼓室、肾门、膀胱三角……” 他翻着翻着,干脆一把合上了课本:“感觉器不是重点,但是眼外肌的名称和神经支配估计会考,因为咱们教授老拿眼角看人,我觉得他肯定对眼部非常有研究哈哈哈。” 李超越说着还学了个表情,学得和教授真有几分相似,许苡仁忍不住跟着无声轻笑。 李超越扬起下巴看着天花板,继续道:“还有静脉角、心的传导系、脊神经、交感干、咽喉分布和连通关系、髋关节组成和结构特点……” 许苡仁悄悄循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处确实是空荡荡的天花板和墙壁夹角没错,但李超越盯着那处仿佛有个ppt让他照着念一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许苡仁丝毫不怀疑整本书都被他印在了脑子里,也许每节课上每位教授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回忆起来。 “几个了?有没有10个了?不够就再加上男性尿道的分布、三个狭窄两个弯曲,嗯,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哈哈哈。” 许苡仁:“……” “简答么,四肢骨折的远端位移分析肯定是一个,我当时看教授拿模型比划得特起劲儿,然后就是大隐静脉和肝门静脉相关、正中神经相关……” 押了半天,一人问:“最后的大题会出什么?” 李超越口气笃定地说:“一道消化系统,一道血液循环系统。” 他前面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许苡仁原本打算只随便听听后来也忍不住被他带了进去,开口问:“为什么不是神经?神经是整本书的难点,从教材指引上看,占分50%以上,很有可能出大题。” “神经都在简答里了呀。”李超越坐没坐相地把手肘撑在许苡仁面前,整个人像要躺在桌上一样,笑着冲他眨眨眼,“还有,最重要的是,咱们教授以前是普外的医生啊,肯定对消化系统有特殊感情,再加上他整天板着脸神神叨叨的,看谁都要瞪两眼,这血液循环能好了吗?所以肯定有亲身体会,我赌十块钱,最后两题就从这里出。” 许苡仁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看他那个煞有介事的劲头居然就有点信了。 李超越以电脑调取数据的速度把整本书条分缕析了一遍,说得有理有据好像出题人是他自己一样,来串门的各位还没找准页码,正纷纷低头在空白处记录着。 他得了空闲就开始前后摸口袋,摸了一会儿嘀咕道:“哎?奇怪了,我今天刚买的打火机呢?不会是给完钱忘了拿吧?” 许苡仁手指一顶,从容不迫地把装了十几个塑料打火机、刚刚又添新丁的抽屉轻快地合上最后一道缝,拧了两圈钥匙,拔了下来,往空着的保温杯里一丢。 不过屋里人多,李超越还是从外来户身上借到了火,深深吸了一口,眯着眼吐着烟说:“哎呀,下学期局解还是这个教授教,你说他整天黑着个脸跟要账一样,他家里人也受得了啊?幸亏这不是我爹,要是我爹,我能被他气得头发都早掉一半。” 众人附和:“哈哈哈哈,就是就是。” 许苡仁伸手在之间翻了翻,凭着记忆找到了个大小差不多的不透明塑料袋,准备等会儿用它把一抽屉赃物装起来扔出去,让它们和李超越永生永世不得相见——那位整天“神神叨叨”“看谁都瞪两眼”“黑着个脸”的系统解剖学教授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许长平。 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许苡仁坐在病床上就快按捺不住,他恨不得打开门出去“看看”。所幸这时门口终于响起了鬼鬼祟祟的声音。 李超越只开了一点门缝就钻了进来:“回来了,都收拾好了。” “没人看见你吗?”许苡仁没做贼也莫名跟着虚了的心总算落下去了一半,“走廊上没监控吗?” 李超越拉了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一靠近就带来了一阵寒气:“有人看见也不怕,我就说我拿去修了。” 许苡仁:“……你会修这个?” 李超越搓搓手还嫌没暖和过来,直接把两只手放进了许苡仁的被子里:“哎呀,差不多吧,哪有这么较真的。反正我不会的他们也不会,谁看得出来修没修。再说机器一拿到室外很影响精确度,整个研究基地我年龄最小,多点干活人家也觉得正常。” 许苡仁坐在床头,被子只盖了一点儿,浑然不觉异样,听到这儿忽然想起一茬:“这里的医护或者工作人员,有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吗?” “没吧。”李超越想也不想地说,“女孩子谁这个年纪来这儿发配边疆啊,你说对不对,我就也没留意。” 许苡仁:“……哦。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你拿来的衣服我放在沙发上了。” “哎,你身上这件不是我拿来的吗?”李超越说着从被子底下揪住了许苡仁衣服的下摆。 许苡仁:“……当然不是。” “不是就不是呗,你打我手干嘛。”李超越小题大做地惊呼一声,非但没被拍得缩回去,反而又凑近了点,轻声问,“许哥,你真不走了吗?” 他的烟嗓混着共鸣有一股特殊的金属质感,在许苡仁一侧耳朵旁响得挠心,只好把头微微偏向气压正常的另一边:“下着雪怎么走啊。” 李超越为难道:“这儿不是下雪就是积雪,什么时候都不好走。” 许苡仁别开脸仍觉得耳后痒痒:“那……就等夏天了再说吧。” “许哥,你不走了就在这儿好好过。”李超越嘿嘿笑着说,“洗澡了吗,就睡觉?” 许苡仁闭着眼点一下头:“埃尔维斯说这儿供应的是温泉?他白天催我洗过了。” “哦。”李超越局部多云般闷闷地应了声,“算是吧,应该说是温泉井,水泵抽上来的。那你感觉有效果吗?” 许苡仁无奈道:“……如果温泉洗洗就有用的话,那加热的一定比例溶液也应该有用了。” 李超越立刻云销雨霁:“对啊,那都是哄中老年人的。你就别中午洗了,等我晚上忙完了过来帮你洗啊,省得你磕着碰着。” “……”许苡仁摆手打发他,“你赶紧回去睡觉。” “行,我走了。”李超越从沙发上抱起一大摞衣服,又回头叮嘱一句,“那你也赶快睡,明天配合治疗,要听话,说好了?” 许苡仁:“……” “说好了”这三个字就像一个魔咒,虽然他什么都没答应,但是处处都受到了它的法力限制——比如病人最重要的“好好休息”。 许苡仁当晚在温暖的病房中睡了近几日来最为放松而安稳的一觉,没有通讯设备的打扰,一直到第二天埃尔维斯推门他才醒来。 “还是腥。”许苡仁在桌边正襟危坐,皱着眉头推远了面前的杯子,一脸严肃。 “哦!”埃尔维斯发出一声怪叫,“你得给我时间,给他们时间,给技术进步一点儿时间,昨天提出的问题今天马上解决,这确实有点困难,我们要彼此理解,对吗?” 这地方实在是太无聊了,许苡仁也不能总默背三字经、千字文打发时间。他摸了摸手上的串珠手链,感觉自己被林琅附体——有人伺候着还鸡蛋里挑骨头真挺过瘾的,顿时心情颇好。 埃尔维斯端起来闻了闻:“只有一点腥,喝吧,不会有事的。” 许苡仁并不打算真的跟一杯蛋白/粉过不去,听埃尔维斯哀怨完,抱着履行他和李超越“说好了”的约定的心情痛快地喝掉了。 “太好了。”埃尔维斯提着一口气,直到他喝下去才如释重负,“你今天看起来精神非常不错,吃完饭稍微运动一会儿,然后你将去治疗室接受治疗,又是四个小时不能动,所以不要喝太多的水,以免中断。另外,如果你有什么要跟dr.谢里尔反映的,也可以通过我来告诉他,交流有助于医生了解你的情况。” 许苡仁想了想埃尔维斯的英译汉,淡定道:“谢谢,我没什么要说的。” 他躺在治疗舱里仍然没有和谢里尔交谈,但是室内的气氛明显比第一次轻松了许多,谢里尔不再一声不吭,而是时不时发出欣慰地赞扬,似乎治疗成果比他预料的要好。 许苡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细胞长得真的好看了,随即又否定地想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岂不是每个人的细胞都长得不一样?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下一步难不成大家器官都看心情随便长长了? 埃尔维斯站在旁边插科打诨,偶尔讲个笑话。 请遵医嘱_40 他说:“一位老师问,你约了心仪的对象共进晚餐,但这时你想上厕所,该怎么礼貌地表达?第一个同学说(我要小便),老师说,不,这一点都不礼貌。第二个同学说where(委婉的说法),老师说,这个好一点,但是还有更礼貌的。第三位同学说,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我要去见一位好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今晚介绍他跟你认识。” 谢里尔会意地大笑了几声之后说:“糟糕,我被你的笑话感动了,也要去见一位朋友。” 他仔细地把仪器设定在一个循环档位上,走到门口刚一推门,正好遇见李超越迎面进来:“上午好,这里的治疗结束了吗?” 谢里尔似有其事地匆匆而出,远远地说:“没有,但是我现在要去见一位朋友,非常着急。” 李超越一头雾水:“他要去见谁?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还没结束吗?” 埃尔维斯“啊哦”了一声:“我没见过他的那位朋友,也不知道他要见多久,不过我觉得他需要的时间肯定比我要长。” “好吧。”听到这儿李超越明白得差不多了,朝治疗舱踱步道:“正好路过,我只是随便看看,不介意吧?” “当然。”并不是当事人的埃尔维斯代替许苡仁回答,“今天进行的非常顺利。” 李超越闲庭信步地哼着歌往里走,许苡仁觉得这个调子填上词的话应该是:“白龙马,脖铃儿急,驮着唐玄奘小跑三徒弟,西天取经不容易……” 埃尔维斯说:“你唱得真不错!”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超越已经全然忘记昨天他对埃尔维斯的背后诋毁,满意地大笑道:“午饭加鸡腿!” 埃尔维斯:“是咖喱味的那就更好了!” 许苡仁:“……” 李超越没有走到治疗舱看许苡仁,而是在操作台前状似专业地调出数据翻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看起来dr.谢里尔的视力还不错。” 虽然是个认可的字面,但是许苡仁感觉这话被当事人听到心情肯定不会太好。 趁着没人管,李超越尽情把历史数据和病程记录捋了一遍,直到谢里尔回来,他潇洒地起身打了个招呼:“既然你还忙着,那我们就中午见吧。” 谢里尔洗了手重新坐回操作台:“嗯,中午见。” 李超越:“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谢里尔:“好的,谢谢。” “啊,对了,dr.谢里尔。”李超越一步三回头,“屋里有点热,可以适当给病人喝些水,你看你的病人,嘴唇都干了。” 谢里尔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哦,上帝,是谁说减少血容量以增加仪器识别精确度的?” “啊,好像是我说的……啊对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李超越倒回去了两步,在显示器上指指点点,“关于这一部分,我的病人中没有涉及这一方面的,请问你是怎么做的?” “嗯?这里?”谢里尔看了看,“我记得mr.许的病程记录里没有相关主诉,所以这一部分我没有归入计划。” 李超越高深莫测地说:“是没有,但是……病人没有主诉有可能是因为沟通不畅。而他在之前医院的住院记录中没有反映出来,则有可能是因为他意外遭受外伤入院后丧失了行动能力,没有特别进行这方面的筛查,毕竟他来的时候连路都不能走了。” 谢里尔犹疑地“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文件夹翻了翻,不置可否。 李超越继续道:“目前就我的想法来看,在整个改造计划中,虽然一次性消除所有病因较为困难,工作量会大得多,但是一旦遗留的部分形成新的隐患,会更麻烦。你觉得呢?” 谢里尔被打动了,把仪器档位调整到关闭档位:“你说的没错,这方面我想可以请dr.艾伦来参考一下,他更有发言权。可以请你留下帮我们当一次翻译吗?” “当然。”李超越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埃尔维斯,麻烦你去楼上叫一下艾伦医生,非常感谢。” 许苡仁躺在治疗床上莫名有点心慌。 这位艾伦医生他从未听说,但是只听他们的语气也明白个大概,这是要三科会诊他了——他到底哪儿有毛病让谢里尔看不下去? ☆、第34章 根据许苡仁以往的经验,没有人能在病床上平躺着还保持良好形貌的,尤其是水肿、精神萎靡的病患,更加逃不过地心引力的无情摧残,所以他在谢里尔为他把手环闭合归位之后立刻坐了起来,顺便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身上宽松得没什么款型的病号服。 谢里尔:“mr.许,我们今天的治疗需要暂时中断一下,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关于你的并发症情况。” 李超越简而译之:“问你点事。” 许苡仁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勉强地点了下头:“嗯。” 谢里尔对李超越简短的翻译沉默了几秒钟,估计是感觉他和埃尔维斯的水平不相上下,但碍于埃尔维斯现在不在,身边连个可以校正补充的人都没有,只好继续道:“在我们的体检中,对你的大血管、微血管、神经都进行了尽可能详尽的检查,掌握了比较完善的关于你的眼、足以及其他器官的病变情况。” 李超越如实翻译,一字不落。 谢里尔放心了不少,话锋一转:“但是,我现在想了解的是,你有没有……” 不等李超越翻译,许苡仁快速地回答:“no。” “……”翻译官还没有开金口,谢里尔对他的反应有点意外,问,“他是跟我说的吗?” 李超越像听不明白似的,说:“应该不是,你可以继续提问。” 谢里尔说:“糖尿病会引起多种并发症,而我们的共同目标是在恢复你的胰岛细胞功能同时,将这些并发症所损害的器官一并治疗,且将其恢复至最佳状态。所以我们必须要了解在你身上都发生了哪些病变,比如……勃/起功能障碍(ed)?” 许苡仁:“……” 治疗室的门被打开,一个外国男人温柔地打了声招呼:“上午好,是谁在呼唤我?” 李超越:“这位,mr.许。” 许苡仁:“……” 谢里尔拿着病程向艾伦低声介绍了一番,他的男中音十分地道,感觉完全是用胸腔在说话。许苡仁听得不太清楚,只听得艾伦频频发出“嗯、嗯”的亲切应声,随后对他说:“mr.许,谢里尔的考虑不无道理,我们先做个检查吧。” 许苡仁:“……什么检查。” 李超越在一旁无比积极地帮他翻译并且发问:“什么检查?不是造影、活检之类的创伤性检查吧?” 艾伦微笑道:“当然不是,只做最简单的b超和多普勒双向血流检测,非常快,在你还没感觉到凉的时候就做完了。” 许苡仁:“在……这里做吗?” 连他们附院的男科都施行“一医一患一诊室”了,这里三四个人把他围成一圈,算怎么回事儿? 艾伦听完李超越的翻译,了然地“唔”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轻松道:“你关注的是‘在哪做’,而不是‘为什么要做’——从你的疑问来看,你确实怀疑自己有ed?” 许苡仁:“……” 这真的不是心理医生? 艾伦道:“在这里做也可以,去你的病房做也可以。还是去病房吧,这间屋的治疗舱非常昂贵,我可不想它们之间互相产生什么影响,稍后我会让助理把仪器送过去。” 许苡仁:“其实不做也行。” 李超越添油加醋地翻译:“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进行这个检查。” 字面没变动几个字,但是意思和语气就大不相同了。 艾伦依旧温和地说:“不用紧张,只是非常简单基础的检查,以便谢里尔为你制定之后的改造计划。你为什么觉得不需要进行这项检查呢?是确定自己没问题,还是确定自己的问题和并发症无关?我想了解一下。” 许苡仁:“……” 他昨天为什么没有直接让李超越开着越野重卡闯岗破门而出?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是吗! 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 请遵医嘱_41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靠着望梅止渴还能再行军三十里呢! 他昨天顾虑个什么劲儿?钥匙和干粮都拿了就应该走啊!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许苡仁知道对面的六只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脸上——反正他也看不见,对方可以毫无顾忌地拿着放大镜打量他的细微表情。 他强行不动声色地说:“我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李超越当年英语要是没考一百,那肯定是汉译英上扣了分,只听他从容地翻译道:“他确定自己的问题和并发症无关。” 许苡仁听了差点跳起来:“你瞎翻译的什么啊?” 李超越无辜:“他不是二选一吗?你说不是第一个那不就等于说是第二个?” 许苡仁气结:“我说的就是第一个!” 李超越如梦初醒:“哦,是这样吗?他双重否定太多了,一会儿not一会儿few的,我没听明白啊。” 许苡仁:“……你你你赶紧的,跟他说你翻错了。” 艾伦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宽慰道:“真的与并发症无关的话,那就更好治疗了,现今大部分与糖尿病无关的器质性的ed都能通过外科手术解决,不用担心。” 李超越似乎很感兴趣,把许苡仁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崇拜道:“dr.艾伦,这些手术你都会做吗?你真是太厉害了!” 艾伦笑了笑:“这当然是建立在完善的检查基础上的。首先我们要确定病因,所以专业的检查必不可少。要知道,ed在糖尿病患者中很常见,而且和糖尿病未必同时病发,有可能在你被确诊为糖尿病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只凭你自己的主观判断并不能准确确定病因,必须要通过仪器检测。如果不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这类手术大部分都非常快捷而且微创,你会有一种只换一个螺丝就能让一辆汽车重新启动般的感觉。” 李超越被艾伦带进了美丽新世界:“太神奇啦!那我们快去检查吧!” 许苡仁咬牙:“……我是让你这么跟他说的吗?” “哦,对。”李超越还没跨进新世界的大门就被他拽了回来,想了想说,“可是人家来都来了,盛情难却,要不就让他做个最简单的b超吧,现在感个冒弄不好还得做b超呢对不对,很正常啊,真没毛病他也不可能给你活活照出毛病来。” 许苡仁无语:“……你这是过度检查,过度医疗。” 李超越辩解:“哪能啊?人家都觉得你需要检查呢,哪有俩人一起‘过度’的?你就当掌握自己身体情况了,反正他在楼上一天到晚没事干,挺无聊的,你这也不算占用医疗资源。” 许苡仁坚持己见:“不做,有辐射。” 李超越沉默了一下,低声说:“b超那点儿辐射还没你平时打个电话多呢,这都算辐射了你让放射科的人怎么活?等等,我觉得你这有点儿欲盖弥彰啊……” 许苡仁身心疲惫:“我坏没坏我自己还不知道?” “这可太不一定了,”李超越语重心长,“有时候还真得仪器才能看出来——你说你要早半年没事儿去测下糖,早控制是不是就没这些事儿了?” 跟他说话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被绕进去,许苡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揉揉太阳穴准备重整旗鼓。 被请来的外援艾伦医生站在一旁犹如空气,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半天,于是问道:“怎么了?” 李超越游说未果,无奈地说了一句:“看起来mr.许至少认为自己不是器质性ed。” 艾伦未语先笑,柔和地说:“很正常,人们总觉得先天畸形、海绵体纤维化、白膜薄弱之类的才是器质性ed,这是偏见。100个患者中有90个人都认为自己只是心理因素影响,但事实上通过检查发现,其中70个人有不同程度的器质性原因。” 李超越和艾伦已经沆瀣一气,应和道:“哇!这么多!那这些人能通过治疗康复吗?” ——要不是许苡仁认识李超越在先,这里的场面简直是保健品推销现场,下面就要说几个疗程几盒见效了。 艾伦:“能否康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患者本人是否用正确的态度面对,选择正确的治疗方式。比如现在,我们应该确定病因,先看是否和糖尿病有关,是器质性还是功能性,继发性还是原发性,或者是一切正常,那当然是最好的。” 李超越拿出了杀手锏,俯身耳语:“许哥,咱昨天不是说好了配合治疗了嘛,你这又是哪来的抵触情绪啊?艾伦是专业的医生,你让他看看,两分钟就完,要不谢里尔这边也没办法放心进行,对不对?都是工作,互相理解一下,别想太多。” 许苡仁:“……” 昨天他们“说好了”的时候,治疗范围还不包括这个吧? “别怕啊,我陪着你做。”李超越贴心地搀着他的胳膊,“dr.艾伦,那我扶他回病房等着,你可一定快点来啊!” 许苡仁:“……” 冰凉的超声耦合剂涂抹在男人最脆弱部位,许苡仁感觉好像整个房间的冷空气都正在途经这一地区,耳边是机器冻结键的滴滴响,艾伦拿着超声探头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辗转探测着,偶尔还隔着橡胶手套用另一只手辅助,以便探头顺利工作。 许苡仁不禁从头顶到脚趾都绷紧了。 忽而又觉得奇怪——神经末梢往往是病变的重灾区,按理来说受损应该是最严重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脚趾能灵活完成“绷紧”这种动作了? 在他走神的这一会儿,艾伦已经检查完毕,拿了几张消毒纸巾放在他手上,对着门外喊道:“dr.李,可以请你进来一下吗?” 许苡仁来不及擦干净,立刻用异常恢复知觉的脚趾一挑,先把床尾处的被子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李超越应声而入,语气如常地问道:“dr.艾伦,已经检查完了吗?” 许苡仁心中又是一阵窘迫。 如果有一天能从这里离开的话,许苡仁除了要给尊重病人*权把李超越扔出去的艾伦医生寄一面“医德高尚,服务精心”的锦旗之外,还要找个心理医生好好治治自己多疑多心的毛病——每次看到李超越,他总有一种超出性别保护之外的多余紧张,对方根本心无旁骛,他却已经独自完成了一场兵荒马乱。 “检查进行的很顺利,但是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艾伦说,“麻烦你告诉mr.许,接下来我们进行血流检查,需要他刺激敏感部位以达到血管充盈状态。” 许苡仁:“……” 李超越明知道许苡仁听明白了,为了配合他的装傻,还是得例行转告:“他让你……撸两下。” 许苡仁:“……” 艾伦:“你跟他说了吗?” 李超越:“说了。” 艾伦:“非常感谢,麻烦你再出去等待一会儿吧。” “好。” 打印机“滴滴滴”地忙活了半天,正好此时“哔——”地吐完了几张影像报告,李超越拿起来问,“哎?这是刚才的检查结果吗?情况怎么样?这张是什么?” 艾伦分析道:“就现在的检查来看,非常健康,但是这仅仅是排除一部分器质性病因,还需要进一步做血流量和海绵体充血量测试才能得出确切结论。至于这张……你有兴趣的话,等会儿我可以拿本书给你看看。” 李超越拉了个凳子过来坐下:“哦,不用,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你说得对,当然要仔细检测才能做出结论。” 艾伦:“帮我问一下mr.许准备好了吗?” 李超越翻译:“硬了吗?” 许苡仁:“……你就在这儿?” 李超越意外道:“还没硬?” ☆、第35章 许苡仁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估计窗外也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门又响了。 他立刻头一偏就假装熟睡。 “许哥,睡了吗?” 果不其然。 “你怎么又睡了啊,现在睡太早,醒醒。” 怎么就不能睡了?病人根据身体状况调节休息时间不是很正常吗? 请遵医嘱_42 许苡仁仍不动弹,准备坚决扞卫自己的睡眠权利。 “我刚听了个笑话,我给你讲笑话啊!” “……” 许苡仁无语,下意识地将靠着枕头的耳朵压得更紧了些,但是没什么用,另一只耳朵还完全露在外面,把李超越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有一个大夫去快餐店吃饭。在吧台点餐的时候看见收银员一个劲儿摸自己屁股,那个大夫特别热心,就问,‘有痔疮吗?’收银员说,‘先生,您看着菜单点行吗?’” 许苡仁:“……” 他越是紧张就越专心,李超越刚一讲完,这笑话里的每一个字瞬间就像刻了个纪念碑一样“铛”地一声立在了他的天地之间,除非海枯石烂,否则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超越坐在床边压低着声音“嘿嘿嘿”笑个不停,丝毫没有担心打扰病号休息的意思。 许苡仁用指甲掐着手心,以疼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过了十几秒,感觉差不多了,刚一放松,背后马上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哈哈哈哈,许哥,你怎么不笑啊?哈哈哈哈哈,我都快笑抽筋了。” 许苡仁终于轰然破功,假装咳嗽掩饰自己的笑声:“咳咳咳……你、你没见我在睡觉吗?在这儿讲什么笑话?” 李超越笑意未收,揉着脸说:“哎,无聊嘛,就知道你没睡,我这么大动静你要还能睡着那就是休克了。你也给我讲个呗?” 许苡仁:“我哪有笑话可讲?” “那就今天早晨那个吧,”李超越说,“今天早晨埃尔维斯说什么‘好朋友’的那个,我一进屋就看见你笑了。” 许苡仁:“……我笑了吗?” 李超越:“笑了啊,笑得特开心。但是你笑的时候老不出声,得仔细看。我发现你就是特别高兴和特别不高兴的时候不说话,一点动静也没有。” 许苡仁微微一愣。 这句总结李超越不是第一次反馈给他了,只是上一次距今已经太久,久到许苡仁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那年考完系统解剖。 “完了完了完了,别人以后怎么想我?我的口碑都没了。”李超越一进寝室就开始悲愤地控诉,“前面基本上都押对了,偏偏最后大题押错了,20分啊,等会儿他们几个不过来撕了我?要不你就说我不在吧?” 许苡仁摘了眼镜端着茶杯,杯里泡的是从他父亲柜子里随便拿的不知名的茶叶,什么色香味他都喝不明白,只图一点儿咖/啡碱提神的功效。 他把冒着滚烫热气的杯子端到唇边,想用缭绕的雾气掩饰住笑意:“这种口碑不要也罢。能押对这么多已经相当不错了,75分没问题。再说他们现在复习下一门都来不及,哪有空找你算账?说不定等会儿还来找你押题,要是门门都这么准,回去能过个好年了。” “我都没脸押了。”李超越垂头丧气,隔了一会儿仍觉得胸口意难平,“你说这个系解教授,怎么回事儿啊他?怎么瞎出题啊?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常理就是考神经。上次不是跟你说了,神经占分50%,简答很有可能不够。”许苡仁不紧不慢地吹了一口气,杯口的雾气只散开了一瞬间,随即又朝许苡仁快速聚拢,把他抿不下去的唇角不清不楚地遮了个大概,“你能押对一道消化系统已经是奇迹了,往年很少把这个当大题来考。你答的怎么样?” 李超越郁闷:“我当然答上来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许苡仁轻笑:“都让你押对了,就该教授咽不下这口气了。” “我觉得我考虑的出发点没错啊。”李超越大马金刀地往三脚铁凳上一坐,“性格决定行为——大纲是大纲,天高皇帝远的,主要还是看每个教授的个人特长和爱好。你看,消化这一块儿就是他的特长,血液循环就是……至少也是他的近年攻克项目吧!” 许苡仁蹙眉一顿:“怎么说话呢,难道不能是因为系解教授就是个按大纲出题的性格吗?” “我的天呐,许哥,”李超越胳膊肘支在桌上,歪头看他,“你连系解教授都能看出来是什么性格?他根本就没表情啊,这是无字天书呀。” 许苡仁杯里的茶终于凉了点,他轻轻吹了口气,抿了一口:“因为他是我爸。” 李超越:“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没有风骨的人。” 许苡仁隔着袅袅蒸汽,模糊不清地看了他一眼:“真是我爸。” 从那一刻起,李超越做小伏低地跟他道了半个月的歉,恨不得许苡仁进出寝室都起立迎接欢送,打饭提水双手奉上。 半夜里许苡仁坐起身刚要下床,李超越“蹭”地一下就从上铺直接翻了下去,摸黑找到许苡仁的保温杯高举过头:“你喝水就叫我,我给你拿。” 许苡仁:“……我是去厕所。” 一直到放寒假临走前,李超越收拾好了行李:“许哥,你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就当我胡说八道,我以后一定尊敬许教授,你别生气了呗。” 许苡仁惬意地喝着他给倒的茶,想起被丢了的一塑料袋打火机,平静道:“没生气。” 李超越蔫耷耷地:“你肯定生气了,你都不跟我说话。你一生气就不吱声。” 许苡仁语塞。 这半个月里他渴了就有人倒茶,饭点儿有人打饭,去图书馆有人占座,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说什么?直接剪朵小红花发给他吗? 他伸手翻了翻,桌上还真没找到红色能剪的纸。要是有的话他倒不介意剪一朵贴在李超越紧实的胸肌上……不,是外套的胸前。 “我真的特后悔那天说那些话。” 李超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检讨:“这是我办的最瞎的事儿,肠子都悔青了,你要是不痛快就骂我两句吧……不对,你肯定不会骂人,那我自己骂自己两句,你能解气吗?” 许苡仁心底蓦地一疼。 他原本在这个“道歉游戏”中乐享其成,看着李超越每天在他面前闪来闪去不亦乐乎,现在忽而听到这么大个人老实巴交地站在眼前说这些话,嘴里的茶水也变得不是滋味。 他放下杯子,起身道:“大过年的,别乱说话,我没生你的气。” “你生了,你不说话就是生气。” “……”许苡仁无奈叹气,“那我现在不生气了,行吗?你赶紧回去吧,天黑得早,路上人多车也多,注意安全。大巴到你们那的车应该挺多的,十几分钟一趟,要是超载的厉害你就等下一班……” 许苡仁原本还有一句“买点吃的拿着,免得高速上堵车”和“回去少抽点烟”,忽然说不出口了。 这些似乎有点越界。 李超越僵着的表情回暖了几度:“许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那你是真的不生我气了吗?” 许苡仁:“嗯。” “那那那,那你再多说点,你多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许苡仁凝视着房间另一端的天花板,回忆学校刚发的寒假安全教育单页,时不时瞥他一眼,“路上看好行李,手机,钱包,遇见坏人了第一时间报警,自己在家的时候别开炉子,别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这些明显低于大学生平均防范能力的叮嘱李超越却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道:“对,对对。” 末了又期盼地问了一句,“还有吗?” 许苡仁能说的话已经山穷水尽了,两人对视一秒,他看了看李超越地上的行李:“要不我送送你?” 李超越“嘿嘿”一笑:“那多不好意思啊,走吧走吧。” 许苡仁家就在本市,寝室里放的东西除了摞起来半人高的书之外,其余数都数得过来,简简单单一个小行李袋很快就装好了。他顺手提起李超越的一个大包,往里放了袋苏打饼干:“放这儿了,别压着。走吧。” 北风呼啸仍不能阻挡人们过年返乡的热情,汽车站人头攒动,广场前水泄不通。 “身份证给我。”许苡仁把行李包递给他,“我去给你拿票,你先排着进候车厅的队。” 李超越:“好嘞!” 自动售票厅前的队伍比许苡仁想象得还长些,间或再有几个对机器使用不熟悉的,队伍前进就更慢了。他担心李超越先排到进候车厅的队手上却没票也没证件,不由得回头张望了一眼。 这一回头,真的是人海茫茫,早已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别说这个世界了,光是一个城市的人就已这么多。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他们恰好进入了同一所学校,一个系,一个寝室,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认识李超越,那么他现在又会在哪里? 横空冒出的古怪念头占据了许苡仁的大脑,他把手抄在口袋里,紧紧地捏着刚买的票往回走,生怕一个不留神连这张小纸片也消失在滚滚红尘。 请遵医嘱_43 焦急地顺着进候车厅的队伍走了许久,许苡仁终于在缓慢行进的人群半截看到了他。 不止李超越,他身边还有一个橙色羽绒服的姑娘,在仰着头跟他说话。 方才的伤感念头立刻烟消云散,许苡仁冷着脸穿过人群朝那二人走去。 等走到面前的时候却又只剩李超越一人了,他四下看了半天,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好奇道:“刚才那姑娘是谁?” “哪个?”李超越回想了一番,“黄衣服那个?” 许苡仁:“那是橙色。” 李超越:“哦,差不多吧,没注意。我不认识啊。” 不认识也能聊? 这超出了许苡仁的社交能力范围,他疑惑道:“不认识她找你聊什么?看你们聊半天。” 李超越眼睛瞪得老大:“你从哪儿看见我们聊半天的啊?总共就说了几句话。她找我套近乎,问我哪个学校的。我寻思她这是不是想在我这儿加塞儿啊,今天又没多冷,这么些人都排着队呢,这事儿挺没公德的,就告诉她我在开发区建筑工地上扛水泥,她就走了。我很机智吧?” 许苡仁抿唇把脸转向另一边。 李超越伸头转到他面前看了看:“你是不是笑我呢。” 许苡仁不急不缓地从口袋里把票和身份证一并拿出来递还给他:“拿着。” “你是不是笑我呢?啊?”李超越一把挣过票来,气呼呼地看他,“你是不是笑我一说我是工地上的她就信了?我看见你笑了,别转了,再转脖子拧了。” 许苡仁整理了下表情回过头:“没有。” 看了正面后李超越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你就是笑了,你一笑就不说话,我已经看出来了。” 队伍正好行进到候车厅大门,许苡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到你了,新年快乐。” ☆、第36章 按照每个病人治疗时间四小时来算,李超越手上有3个病人,即是12小时的工作量。再加上每个病人进入治疗舱之前的准备时间,治疗结束后的整理、消毒时间,他从早晨7点开始干活,至少也得干到晚上8、9点钟才能结束。 更何况许苡仁上午做检查的时候,他还以翻译身份几乎全程陪同,这至少又占用了两小时,所以一直忙到现在也不足为奇了。 “讲讲呗。”李超越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病床边上,如梦呓一般嘟囔着,“你有一个笑话,我有一个笑话,咱俩都讲出来,就都有两个笑话了。我的讲完了,该你啦,许哥。” 许苡仁亲身体会过那种长时间高度集中精力之后的感觉,别说趴在病床边了,就是躺地下都能睡着。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以后我治疗和检查的时候你不用跟着了,我自己能解决,再说还有埃尔维斯呢。” “嗯?”李超越从半梦半醒中甩甩头清醒了过来,“怎么了?” “你要是真闲着没事儿,你不想跟着我也拉上你,可你现在手头还有工作呢。”许苡仁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先把你的病人照顾好才是你最该干的。我这边有谢里尔和埃尔维斯,就差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你那儿三个病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再忙活别的,小心未老先衰啊。” “看你说的,每人每周只进行五次治疗,我还不能匀开了做啊?非得挤出来个双休吗?”李超越的头又重重地点在了床边,脸闷在被子里说,“你的事……看看再说吧。哎,你还没讲笑话呢,快点。” 这声音听起来实在太精疲力竭,许苡仁不免有些心疼。 入院之前,他虽然不在父母家住,可想回去也只是开车半个小时的事。但李超越多久才能回去一趟呢?周末的双休未必名副其实不说,两天的时间回老家一趟也赶得有点紧,基本上都得逢年过节大小长假。 一个人从十几岁起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中摸爬滚打,男人再怎么顶天立地擎山架海,终究也脱不开一个“人”字,哪有人能完全不需要嘘寒问暖和关心照顾? 他孤零零的,累了倦了时,谁来疼他? 许苡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讲笑话的天分,却还是坐起身披上外套,整理了下思路,认真讲道:“老师问几个学生,你约了心仪的对象吃饭,突然想去厕所,要怎么礼貌地表达?第一个学生说,我要去小解,第二个学生说,我要走开一会儿,第三个学生说,我要去见一位好朋友,希望今晚能介绍它跟你认识。” 讲完之后,许苡仁感觉好像少了点东西,为什么这么讲完自己一点想笑的冲动都没有了? 病房安静了两秒,随后李超越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许苡仁:“……真的吗?” “真的!”李超越坐起身,“哎呀,听你讲笑话太开心了!来,许哥,伸手,我给你个好东西!” 许苡仁微微一怔,还没想明白这二者的关系,手就被他拽了过去,手心对手心地拍了一下。 “这是什么?”许苡仁用手捻了捻,“是纸吗?” 李超越:“哈哈哈哈哈,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我再笑一会儿。” 许苡仁:“……太假了,别笑了。这是什么纸?” 李超越清了清嗓子:“邮票。” “干什么?”许苡仁不明所以,“你要把我寄回去?” “寄你是寄不了,”李超越思索片刻,就地取材,“呃……这个是送给你的好朋友的。” 他说的不会是刚才那个好朋友吧。 许苡仁:“……” “你今天上午测双向血流不是没测成吗?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嗯,环境因素,所以没……咳。”李超越低声解释道,“但咱不能老因为这事儿卡在这,耽误你的细胞改造计划。谢里尔跟你说了吗?治疗中断会引起细胞抗性,这个抗性产生的具体时间因人而异,有可能断个五六天都没事,也有可能断三四天就不安全了。所以我们现在先看看是器质性还是功能性的。” 许苡仁:“不是,那你这……” “你用过邮票吧?”李超越把轻若无物地小纸片拿起来,边缘放在许苡仁掌心让他触摸,“沾一点点水在背后这一面,胶遇水化开就有黏性了。再把它围一圈套在你好朋友上,卡的刚刚好……也别太紧了,然后粘结实。四连张够吗!” 许苡仁:“……” 这不知哪国邮票的四连张,围成年男子的手腕一圈都够了吧! “明天早晨起来,要是没变化或者粘的地方开胶了,那就是没有有效勃/起,得做造影检查——往‘那儿’的动脉注射造影剂啊,动脉啊我的天,针头那么老长,我光是想想都替你觉得疼;不过要是从邮票的联孔这被撑裂开,就说明你只是对着我和艾伦硬不起来,夜间和早晨都正常,没有器质性问题。艾伦那边我去跟他谈,以后再也不会来折腾你了。”李超越拍着他的肩膀,“许哥,要做一个对自己和团队负责任的人,不能用手悄悄撕开哦。” 许苡仁一抬胳膊把他的手推开,冷静地说:“这么不严谨的测试方法,相当于穿着内增高量身高、戴着眼镜测视力、尿检兑水、饥饿测糖——不具备任何临床参考价值。真不敢相信这是和我学一本书的人建议的办法。” 李超越毫无愧意,微笑如同春风化雨:“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呀,让你测多普勒你又不硬,书上也没写不充血怎么测血流量呀!” “……”许苡仁木然地把脸偏向一边。 “关键这儿没网你知道吗?要是有网线这事儿不就好办了?我给你搜个电影……你看不了至少还能听是吧,听硬了让艾伦检查,两分钟就完事儿。”李超越似乎忧郁地叹了一口气,“想下载点东西还得打报告写申请……我写申请倒是没问题,可是又得等批复,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许哥,你喜欢看谁的,我现在打报告,你两个月之后还能听得上。” 许苡仁:“……你走吧。” “行,我走。”李超越把邮票拍在他手心里,起身整了整衣服,“现在是背面朝上,沾水沾在这一面。你自己能操作得了吗?” “……”许苡仁把手放得离自己远了点儿,下意识挺直了腰杆,“我还是认为这个没用,不同批次的邮票厚度、联孔连接强度不一样,胶的黏性说不定也有区别,能做什么证明?” “啧,”李超越居高临下幽幽地说,“许哥,这就是张纸,正常来说,什么强度的孔都能被撑开。” 许苡仁:“……” “好啦,你赶紧弄吧,弄好了睡觉。”李超越的探索精神再次翻墙而出,边走边说,“哎呀,挺好玩的,我回去也试试好了。刚才我掐头去尾给你拿了一截干净的,不知道剩下十几张的还能不能挑出来够长的了……走了啊,拜拜。” “……” 许苡仁脑海中天人交战。 这谁想的破主意?太没有可信性了。 邮票背后才喷了多少胶?分离下来对光看恐怕未必有一层塑料袋的厚度。 请遵医嘱_44 这种强度的黏性只够把邮票本身粘黏在信封表面的粗糙纸张上,可人身上还穿着衣服,衣服上还盖着被子呢,晚上睡觉再来个翻身蹬腿的一摩一擦,能不开胶吗? 再者,胶水贮藏温度区间是多少?听说过恒温运输医疗器械的,没听说过邮票还要恒温运输的,这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邮票,说不定背后的胶早就变质了,粘信封都粘不住! 不可控变量太多,看似实验,实则伪科学。 许苡仁正义地一甩手把邮票扔到了床头柜上。 然而仅过了几秒钟,他又默默地摸索着,两指一拈拿了回来。 他现在情况未明、治疗推迟,以李超越的义气,绝对不会对他放任不管,十有八/九要像今天一样,一天三趟地过来问长问短。 一次几分钟、三言两语,看似不耗什么精力,但李超越除了要照顾手下的病人之外必定还有报告、记录等着他去完善,对于工作量大得已经要连轴转的人来说,这占用的无疑是仅有的休息时间。 这份情义他只能心领了,还是让李超越安下心,好好忙他的工作吧。 许苡仁摸索着四连邮票的三处联孔……要在哪撕开比较真呢?中间一道么?要不要弄个弧度和卷边什么的? ……哦,卷边就算了,绑的又不是活动关节。 等等,应该卷吗? 重叠粘贴的部分,要重叠多少? 许苡仁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半晌,直到手心的潮湿快把邮票的背胶溶化,才猛然一惊反应过来:撕开做什么?撕开不是等于认可这幺蛾子的检测方法有效了吗! 可昨天才说了要相信他的。 况且……李超越刚才不是说他也要回去试试? 如果自己不亲身尝试,明天怎么一针见血理直气壮地批判此举无理? 这感觉就像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时候一样,不好好复习,连术前讨论都说不上话。 许苡仁仰头一声长叹。咬牙伸出手指,沾了杯子里的一点水。 糟糕,哪面是正面…… 他平时的睡相非常之好,除非做了情节太激烈的梦,譬如梦到某人……其余时间一般睡下的时候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一部分归功于他母亲从小对他的深度睡眠教育——晚餐不能吃太甜的太咸的,不能吃太多也不能吃太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关灯。 如今一切条件都符合,甚至环境还非常之安静,许苡仁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相好是建立在睡眠的基础之上的,一旦睡不着就和所有人一样,难免有想翻身的冲动。 一要翻身又想起来身上还贴着那么个东西。 李超越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找出一串连张的邮票也是厉害,谁有文件不用快递寄,要用信封贴邮票? 只是不知已经放了多久?办公用的胶水有保质期,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这邮票背面的胶水还管用吗? 到底是连接孔的强度大还是胶水黏合力的强度大? 将连接孔撕裂却不破坏粘贴处的力的临界点是多少牛顿? 当今科学不是处于分子时代就是朝分子研究发展。 而他,身在同时代的同一个苍穹之下,赫然沾水往自己身上贴了邮票,还是个四连张。 为的是籍此证明一个他没能及时证明的问题。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苡仁被倒退的历史车轮轰然碾过,自暴自弃地把手覆在额头上。 李超越也贴了吗? 明天这小子要是敢说他没贴、忘了、开玩笑的,他就……其实,就算忘了也正常,也许他回去一沾枕头早就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超越必定连梦也无暇分给这些琐事分毫,想的都是今天做了哪些工作,如何改进、怎么汇总、有何意义之类的吧…… 睡意终于穿过茫茫宇宙姗姗来迟,许苡仁的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昏沉终止。 第二天清晨——或许还未到清晨,许苡仁被吵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只刚眯了一会儿。 “怎么样了,许哥?”比埃尔维斯来得还早的李超越兴冲冲贼溜溜地又钻进了屋,“裂了吗裂了吗?” “……”许苡仁不得不当着他的面把手从被子底下往身下探去,指尖触及那张小纸片时居然还有点紧张,摸出了纸环松动的时候也未能放松,一直到摸出锯齿般的断口,他才舒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哦,断了。” ☆、第37章 李超越热情地介绍脚下:“到楼梯啦,慢点儿上,别着急。” 许苡仁冷冰冰地把手从他臂弯里抽了出来,自己夹着拐杖贴墙往上走。 “这事儿弄的,我上楼喊他一声让他下来不就完了,你还非得自己上去,”李超越的声音在空荡荡地走廊里回响,“也就是你,这么客气。” 许苡仁仍一言不发,拐走一步,人走一步。 “你又不说话了。”李超越跟在他身边明知故问,“许哥,你这是高兴的不说话,还是不高兴不说话?” 自从没有了许苡仁的眼神压制,李超越好像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偏偏许苡仁还不能报以冷眼。 他脚下一顿,将拐杖的防滑垫重重地点在上面的一阶台阶,从鼻子里无声地哼了点气。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郁悴地拄着拐杖继续上楼梯。 “我感觉没必要不高兴啊,这不挺好的吗?”李超越一本正经安慰他,“虽然你是开胶了吧,至少只是个硬度问题……” “你那些病人呢?”许苡仁冰冷而坚定地截断了他的话茬,“你到点上班了。” 他方才一时紧张,只摸到邮票断口处是锯齿状,却忘记四连邮票本身的两端也是锯齿状的断口,从被子里拿出来后,被李超越直接抓过去好一顿借题发挥。 开胶就开胶吧,看一眼知道怎么回事不就完了?那可是刚从他……摘下来的,李超越拿着说什么也不放手,还就着胶印“刻舟求剑”地点评了一番。 好吧,这些都算了,他本来就已经眼瞎腿瘸,多一种病少一种病对他来说无甚区别,他该认的认、该治的治,还不行吗?结果这家伙还拦都拦不住地非要举例说明这种测试方法有一定科学性,而实例,就是他本人昨晚回去用邮票缠了两圈,早晨一看断成了三截。 两圈!三截! 明天是不是还能胸口碎大石了! “放心啦,这么点事我还能安排不开呀?”走到转弯处,李超越怕他撞到楼梯扶手,又搀上了他,“我得先送你上去啊,不然你知道艾伦在哪间屋?” 许苡仁第一反应就是和他保持距离,不料挣了一下竟没挣脱开,低声道:“你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你和我认识吗?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埃尔维斯呢?” 李超越扶着他走得四平八稳,拐杖都被活活架空成了摆设,“哦,他们国王前几个月死了,咳……那个,过世了,现在正哀悼呢,这两天一早一晚,请个小假。咱得尊重人家民族习惯呀,我就给他帮衬下。” 许苡仁:“……前几个月去世,现在哀悼?” 李超越坦然道:“风俗不一样呗,你问我我哪知道啊?中国不是也有头七、七七四十九之类的讲究嘛,说不定外国人还觉得咱们奇怪呢。” 许苡仁仍难以置信:“我怎么没听说哪国国王去世,他哪里人?” 李超越:“泰国。” “……泰国?”许苡仁终于明白埃尔维斯中文和英文的诡异感从何而来。 “是啊。最后一阶了,小心脚下……好嘞。”一层楼的台阶二人走了足有十分钟,李超越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会儿到人家诊室你得听艾伦的话,他在他们这个圈子是特别有名的一个医生,平常请都请不来的那种,就相当于你们路主任,或者林琅,知道吧?让他给看看,咱们大家伙都安心,好该干嘛干嘛去。” 许苡仁感觉一边耳朵被一阵热流扫过,脸上不合时宜地一燥,“知道了,你去忙吧。” 请遵医嘱_45 “别慌,我预约的病人还没到点儿呢。”李超越从容地敲开了门,学着艾伦医生温柔的语气喊了声,“艾伦——” 屋里传来同样温柔绵长的一声:“李——” “我和许先生谈过了,根据他的描述,我认为有可能是器质性病因初期,或者是功能性问题。”李超越扔下他进了屋,门都没关就开始大谈病人病情,“他希望做进一步的检查,所以我带他过来了。” 许苡仁:“……” 他什么时候这么描述、这么希望过了? 不是,讨论这些话的时候至少要把门关一下吧? 李超越和艾伦的关系似乎十分要好,语气亲密地说:“不过他前几天做了心脑血管造影,再做造影对肾脏负担会非常大,如果想做多普勒双向血流的话,艾伦,你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吗?” “哦,天呐,当然不用做造影。进行多普勒的办法是有的,这要看病人能否接受,我感觉他心里有一点儿抵触。”艾伦以为许苡仁语言不通,有交流障碍,于是两人旁若无人地当着他的面聊上了,“从昨天的检查来看,他的器官其实非常健康。” 李超越干咳了一声:“非常健康?” “嗯哼,至少从解剖学角度看起来是这样。根据我的经验,我更倾向于认为他是功能性问题。”屋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香味,艾伦似乎尝了一口,微笑着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是你知道,器质性问题有你、我和谢里尔可以进行干预,而心理问题我们很难帮助他,那得需要他的伴侣对他鼓励和体贴,以及他自己克服障碍。不过这种程度即使存在,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治疗进度。” 李超越:“等等,你说……克服什么障碍?” “心理障碍。”艾伦专业地分析道,“比如不健康的冶游史、过往性行为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有最常见的就是和性对象因为情感交流不畅导致的焦虑和急躁心理。这些只是我自己的主观推测,具体情况还是要看检查结果才能确定。” “冶游史,焦虑,心理障碍。”李超越强忍着笑意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单词,转头问,“你有吗?” 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已经相当到位,可许苡仁是十年前就着有《李超越观察日记》的,从他打个喷嚏都能分析出情绪来,更何况这样明显的揶揄?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许苡仁在初中、高中的时候,也曾是清晨、半夜不时会有青春烦恼的正常少年,可中国的人口基数和每年新入学大学生数量在这放着,注定了短时间内实现高校寝室单人单间是不太可能的——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同住一室难免有摩擦和纠葛,别人有没有被憋出什么毛病许苡仁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是一段他避之不及的岁月。 “哎呀,回来了,热死我了。”李超越一进门就把身上被汗浸透了的t恤脱了下来,“许哥,你用不用厕所?” 许苡仁安若泰山,借光翻着手里的一本书:“不用。” “那我去了啊。”光着膀子的大高个儿风风火火地拎着脸盆跑进了阳台的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里面接水的声音,“呲——” 过了一会儿一声巨响:“哗啦——” 那时的许苡仁年纪尚浅,若无其事的功力只练到表面。目光以原先的时速平稳地扫过书上的内容,却一个笔画也没印到脑子里去,只看到了“冷水澡”、“心慌心悸”、“血管痉挛”以及“诱发心绞痛”、“急性心肌梗死”几个词组,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心脏病患者”这个先决条件。 李超越人还不错,平时互帮互助团结友爱,成绩又好,这么猝死在他眼前好像挺可惜的。 厕所门从里面关着,到时要把他弄出来也麻烦,非得把门闩破坏了不可。 大夏天的,厕所怎么能关不严门呢?万一返味儿了,他的洁癖绝对不能容忍。 待到又一次铺天盖地的“哗啦——”之后,许苡仁“啪”地把书一合,对着阳台喊了一嗓子:“李超越!” “啊?”洗澡洗到一半的人没被凉水激得血管痉挛,倒是被这一嗓子喊得手忙脚乱,脸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还未顾得上捡起来,就先急忙拉开门问,“怎么了怎么了?” “刚出完汗别用冷水洗,”许苡仁转回视线,“我这有热水。” 李超越探出个脑袋:“嘿嘿,谢谢啊,我这会儿已经不热了,再冲冲就出来,热水你留着喝。” “……我等会要下楼,再打一壶。”许苡仁低头把目光落在桌下,仿佛真的马上要换鞋出门,“就剩一半了,杯子也倒不开。” “十一点了你还下去?”李超越问,“有事儿吗?” “嗯。”许苡仁提起水壶准备拿到阳台,“你……” 不知何时,挂了一身水珠的李超越已经站在阳台的洗手间门外,大长胳膊穿过窗户一伸,就把他手里的水壶捞了过来,“好嘞。” 许苡仁顿时有点烦,立刻把脸转向桌下换鞋——虽然这栋楼对面没别的楼了,寝室里也就他们俩,可你的行为多少要结合点儿别人的接受能力来考虑吧? 人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有羞耻心……这好像也谈不上羞耻,隔着脸盆架,被最上面的盆挡着根本没看到耻骨联合的部位,最多也就是看到腹直肌中下段……就算…… ……没有“就算”!总之就是他当年还不能把“肉/体”和“人体”两个词区分开来——看了心烦! “谢了啊,许哥。”李超越把空壶放在窗台上,大大喇喇地半开玩笑道,“没你我可怎么办!” 说完,便哼着歌进去接着洗澡了。 许苡仁平时脚一蹬就穿进去的单鞋今天折腾了半天也没能穿好,他仓皇地拎起窗台上的暖壶同手同脚地出了寝室。 走廊里带着新鲜袜子味和二手烟的微风徐来,反倒令他理智了不少,转身又回去拎上了另一只暖壶。 嗯……是因为人体的自我调节功能有限,保持身体两侧负重长期处于平衡状态是不“长偏”的重要手段之一。 他们寝室的门特别“松”,除非插门闩,否则关不严,只能虚掩。门的质地呢,两层木板中间空心,别说一级风了,恨不得走路带阵风都能把它给吹开。 许苡仁把门后的挂锁拿在手里掂了掂。 门外是踩着点从图书馆回寝室的一大波人来人往,门里是个心理没秤的“暴露狂”,不挂锁,他前脚一走,后脚风一带,门肯定大敞;挂上锁,万一突然来个火灾地震呢?让他刚从“心梗边缘”救过来的李超越怎么逃生? 虽然沈医大在这座山上建校一百年也没出过地震火灾……可毕竟拔根手上的倒刺说不定都能拔成截肢,人生是多么无常。 露就露吧,前后左右都是男生寝室,看也看不少他一块肉。 况且他自己不穿衣服乱跑,被人看少一块肉也是活该。 许苡仁把门锁挂回门后。 忽而瞥见挨着门的书架上有个金闪闪的本子,看这浮夸的画风估计是林琅的。 他那几天正对林琅争取奖学金的不正当手段颇为不满,于是替天行道,悄无声息打开其中一页撕了下来,叠了几折,卡在门上。 啧,刚刚好。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古人诚不欺我。 ☆、第38章 热水房就在许苡仁他们的寝室楼下,接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他既然默认了有事出来,太快回去好像难以自圆其说,于是把暖瓶放在水房门外的芸芸众壶之间,顺着山路朝下走去。 沈医大的校园依山而建,山脚是一个人工湖,湖水来自大家心照不宣的生活用水二次过滤。 过滤水平显然非常达标,以至于湖中豢养的水鸟和湖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都能选择性无视湖边“中水”字样的牌子,各自敬业地“白毛浮绿水”、“夜半无人私语时”。 天上无星无月,湖心那个巴掌大、只有游才能游过去的小岛上,一群胖鹅在鹅舍里睡觉,湖边花坛的背光幽暗处,每隔两步就有一对情侣坐着窃窃私语。 许苡仁像是一个误闯其中的异类,这里的其他生物都在各司其职,只有他与此地格格不入。 这些人真是无聊,有什么话回寝室慢慢说不行吗?用得着跑到这里来喂蚊子? 他顺着湖边漫无目的地又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僵——这才想起好像一般寝室不具备能“慢慢说话”的气氛,就算有……他们也显然不能住到一个寝室里去。 他是把这些人代入想成了谁? 也不知道屋里那个衣服穿完了没有……身材是有点好吧,经常运动的人当然四肢发达,可也不能不穿衣服往外蹦啊。虽然他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平时挂图看多了,自然就具备挡住哪一块也能描述出来遮挡部位的能力。 按照一般生长规律…… 许苡仁忽然觉得有点儿热。 请遵医嘱_46 不同于气温带来的体感温度,而是那种脑垂体分泌某种激素促使体内储存能量充分燃烧释放的热量,这么智能的腺体当然不会一次只释放一种激素,眨眼之间这个神经递质那个催化剂都开始了工作。 许苡仁面朝远处睡了一窝胖鹅的鹅舍绷得难受——喘气是吸氧助燃,不喘气膨胀感更明显。 夏天的衣服那么薄,就这么直挺挺地走出去,路上遇见别人还不以为他是变态? 心静,心静自然凉。 这种时候就应该背元素周期表,上下五千年来分散注意力。 然而他现在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神经中枢斗志昂扬,大脑皮层空空如也,眼前此情此景,只觉应极了《诗经》里的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鹅可能有点肥,李超越也不是窈窕淑女……要命,怎么又是他? 一直到站得许苡仁感觉自己快要静脉曲张,生理反应才渐渐被他咬牙忍了回去。 走到楼下,他又愣住了——壶呢? 已是快到宿舍楼关门的时间,水房墙边的暖瓶所剩不多,他在来时放下的位置仔细一番好找,不光他的,连李超越的也不知所踪,难道这么巧两个人一起被人翻了牌子,拎去江湖救急了? 许苡仁空手而归,打算明天买个新的还给他。 一进门,李超越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许哥!我把你壶提上来了!” “……”许苡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哦。” “我都忘了我什么时候把暖瓶拎下去的,刚才去水房找,正好看到你的壶在旁边,你说巧不巧!” 许苡仁:“嗯……” “哎呀,这得是我早晨放下去的吧,水还这么热呢,真保温!”李超越倒了一杯水出来,扇着上面的热气随口问道,“你出去干啥了呀?” 许苡仁心力交瘁地换拖鞋:“没干什么。” “你是不是出去约会让人家放鸽子了啊?”李超越促狭笑道,“谁啊?” 许苡仁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李超越:“二狗子说在湖边看见你了,站半小时呢。” 许苡仁:“……二狗子是谁。” “哈哈哈哈,隔壁屋老二,他不重要。”李超越坐在铁凳上花枝乱颤地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像打听惊天秘闻一般,贼兮兮地问,“你是不是去见网友啊?约了又不出来那种,哎呀,她不来真是暴殄天物了,白瞎我们许哥今天打扮这么帅。你也擦亮眼睛,我看咱班就有不错的,何必去外面找啊。” 许苡仁本就心烦意乱,听了这话立时脸一黑:“你哪里看出来我打扮了?” “啊这个……我就是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李超越浑然不觉异样,手里拿了个塑料扇子媒婆似地扇着风,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姿色还不错嘛。” 一直到洗漱完上床睡觉,许苡仁都没再跟他说话。 熄灯之后隔了好一会儿,李超越像怕吵到谁似地轻轻喊了一声:“许哥?” 怎么说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至少三四年,许苡仁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把本来挺好的关系弄僵了,便应了一声:“嗯?” 李超越翻身探过头来:“哎,你喜欢那个什么样的,发来我看看呗。” “睡觉!” 从那之后,李超越时常在别人提到“网恋”、“见面”之类的词汇时有意无意地看许苡仁一眼,再附带叹一口气。 许苡仁每天背书看题都忙得快记不过来,却偏对那晚情景记得格外清晰,看他这一眼一叹就仿佛条件反射般地昨日重现,连带着阳台上那青春蓬勃的身影和笑容……他只得咬牙生生忍下去,把指节握得“咔咔”响,恨不得揪他到湖边让那几只肥鹅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白驹过隙,十年弹指之间,这家伙“口无遮拦”的习惯似乎丝毫未改,也不知道以前都是怎么和别人相处的。 子曰“非礼勿言”那段,他有没有好好看过? 许苡仁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般在椅子上坐着,另外二人就在他几米远处谈笑风生。 两个相熟的人聊天往往“小声说话大声笑”,让旁人听了耳朵痒痒,许苡仁明知道他们谈论的十有八/九正是自己,却不知道他们笑的个什么劲儿,时听时断的。 突然,他漆黑的世界中灵光一闪,背后不寒而栗,问:“他刚才说什么?” “啊?你说艾伦?”李超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未减分毫,“我们在商量怎么给你测双向血流,艾伦说负压疗法对非器质性ed非常有效,我就随便问了问,了解一下嘛。” 许苡仁:“……负、负压?” “哈哈哈,别紧张,物理疗法不是比扎针动刀好多了吗?原理和负压吸引器一样,不过你这个啊……”李超越转向艾伦,“艾伦,给我拿一个看看,可以吗?” “当然。”艾伦起身去设备间拿消毒过的仪器,“李,你要先洗手哦,负压助勃器都是消毒过的。” 许苡仁:“……” 助、助……? 李超越亲切地帮许苡仁把拐杖拿出去二十米远放好,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着手:“我就说艾伦专业吧,这个花样……我是说这个治疗方法,我孤陋寡闻都没听说过,许哥,今天跟着你长见识了!” 许苡仁还没就此事发表观点,艾伦已经拿着仪器走了进来:“李,你和mr.许谈了吗?” “谈啦,同意了。” 许苡仁:“……” 李超越接过艾伦手中的仪器摆弄道:“就是这个吗?” “嗯。麻烦你告诉mr.许准备一下,等莱恩来了我们就开始。”艾伦说,“这个时间他应该吃完饭了,很快就会上来。” 李超越忙道:“怎么还要叫助理呢?别麻烦了,我帮你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艾伦笑了笑:“可以,那就麻烦你先备皮吧。” 许苡仁:“……” “噗。”李超越不知想到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问,“备、备备备皮……这、这个还用备皮?” 艾伦:“嗯哼,进行小范围备皮,否则影响缩窄环和皮肤贴合。你可以吗?” 李超越期期艾艾:“这个,我……不是……我没操作经验,还、还是等莱恩吧。” 艾伦的助理莱恩是埃尔维斯完全相反的类型,沉默寡言得让许苡仁几乎察觉不到他在房中的方位,直到某个墙角处传来备皮刀和其他器具放入托盘的“叮咣”声。 许苡仁心中一寒。 “艾伦,你介意我留在这里学习观察吗?我可以帮你翻译,以免病人过于紧张。”李超越语气就像想上手术台旁观的实习小医生,追着导师可怜巴巴,“保证不会对你们的检查造成任何干扰,拜托了。” 一个庞然大物居然发出这种与体积成反比的央求,艾伦笑道:“我不介意,但是你要问问mr.许的意见。” 许苡仁心里一声冷哼,所有脑细胞众志成城建起铜墙铁壁准备御敌,他可不吃卖萌的这一套。 李超越拉了个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毫无预警地换了个战略,慈祥道:“许哥,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啊。” 许苡仁感觉不妙,眉头一皱:“说什么呢。” “希波克拉底誓言第一句:我将非常尊重和学习我们的医学前辈千辛万苦所获得的科学成功及医学知识,我也将十分乐意去传授这些只是给我的后来者及未来的医生……” “停。”许苡仁打断他,“不是传不传授的事儿。你没有经过系统的临床学习,光看是看不明白的,看了也白看,知道吗?你忙你的去吧。” 李超越并未气馁,语重心长地据理力争:“谁一生下来什么都会啊?你刚实习的时候什么都会吗?你看,你也是从教学医院出来的,想想当初你考医师资格证之前,培训的时候,那些同意你和你的同学在他们身上换药、缝针的病人,难道你不应该把这份信任传递下去吗?” 许苡仁:“可是你……” 李超越:“我怎么了,你传递信任还分人啊?再说我得帮你盯着点儿,艾伦我还放心,这个莱恩我可不放心啊,万一等会儿他给你操作,好嘛,负压吸力一大,把你那啥给吸断了可怎么办?” 请遵医嘱_47 许苡仁本来还不太紧张,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莱恩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李超越后退了一点儿让出操作空间,“病人已经准备好了。” 许苡仁:“……” 莱恩站在床边,职业化地向许苡仁告知备皮注意事项,李超越也没白在屋里呆着,尽职尽责地一一翻译。 莱恩:“备皮过程中请不要紧张,以免引起肌肉痉挛而刮破皮肤。” 李超越:“别乱动,小心给你刮破了,新刀,挺快的。” 莱恩:“如果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和我沟通。” 李超越:“千万别乱动,不然你疼了喊他也晚了。” 许苡仁:“……你要看就坐一边,别说话。” 莱恩调高了室温后帮他掀开衣服,将裤腰拉下,用棉球认真而专业地消毒。 许苡仁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裂一地的声音,强行催眠自己就当是教学现场。 莱恩:“接下来我要用一次性备皮器处理操作区毛发了,请放松。” 许苡仁平躺在治疗床上,不停深呼吸得几乎要有眩晕感,冷不丁听到耳边传来的穿耳魔音:“这儿,这儿还没刮干净呢!” 莱恩:“嗯,按顺序来,等会儿会刮到的。” 隔了一会儿,李超越又说:“这儿也没刮呢!” 许苡仁:“……” 莱恩仍不慌不忙地操作着,稳重地回答:“那里有皱褶,最后处理。” “哦,这样。”李超越似乎颇有所得,再问,“这底下没皱褶,刮吗?” 莱恩:“不影响负压器操作,不用刮,只需要清洁直径10厘米左右的范围。” 李超越:“啊?不刮啊。” 不知十年前的《李超越观察日记》是否需要改版了,许苡仁居然好像从这一声“啊?”里听出了稍纵即逝的遗憾? 莱恩用消毒布巾沾着温水擦洗过后,道:“接下来要连接负压杯和缩窄环了,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儿紧,这是正常现象,不用紧张。” 李超越:“等等……这个,分型号吗?。” 艾伦在病床的另一侧解释:“缩窄环这里紧才能利用真空负压装置阻断海绵体静脉血液回流,否则怎么检查海绵体充血量?” 李超越勤学好问:“可是这么小的孔,怎么放进去呢?” 艾伦笑道:“需要一会儿时间,你可以喝杯咖啡,交给莱恩吧。” “我对咖啡过敏。”李超越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又问,“莱恩,这要怎么挤进去?” “涂抹润滑剂减小阻力,缩窄环本身也有一定弹性。”莱恩用两根棉签沾取了石蜡油开始进行润滑,“像这样。” 李超越:“哦。多抹点,别挤疼了。” 莱恩沉稳地回答:“好的,没问题。” 几秒钟不到,李超越又大惊小怪:“哎哎,太多了,都流到下面了。哎呀,我拿个纱布给他擦擦吧?” 许苡仁:“……” 莱恩:“没关系,下面垫有一次性消毒巾。” ☆、第39章 “好啦,现在开始调整负压。我会把里面的空气抽出,如果你感到疼痛或不适请及时告诉我。”艾伦操作着仪器,“抽气泵的工作实际上非常缓慢,不必过于担心。” 全世界的分子都在从高势能向低势能运动,抽气泵刚一开始工作,血管受外力作用扩张,许苡仁明显感觉血液“哗”地一下,无可选择地朝身下集中。 身边,李超越立刻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惊呼:“嚯!” 许苡仁:“……” “看,他的平滑肌舒张状态很好,这个负压下血液很快就开始灌注,”艾伦将负压杯固定在许苡仁身上,控制着抽气阀,“静脉血被缩窄环阻拦,海绵体充血胀大。” 李超越又深吸一口气:“嚯!还能抽?” 许苡仁感觉旧版的《观察日记》随着社会的进步如今惨遭淘汰,参考价值已然寥寥无几。 从前的李超越爱好简单明确,不过就是打个篮球喝点酒,许苡仁还能闲暇之余翻两下nba的网页、跟着吃几顿烧烤。现在他感兴趣的东西愈发朝人类本源发展,许苡仁恕难奉陪,真怕他等会儿来一句“再抽点再抽点”。 艾伦:“可以,这只是刚开始。” 万幸,李超越总算还没忘了大家同出一门,在外多少要互相照拂而不是火上浇油。 他关切道:“那什么,许哥,你真不疼吗?你要是疼就马上说一声,别拔苗助长啊,万一把毛细血管抽爆了,这地方内出血可不好化瘀呀。” 同门的关爱并没有让病患感到温暖,有什么碎了的东西仍是再也拼不回去了。 许苡仁:“嗯……不疼。” 艾伦年纪虽不大,估计也带过不少学生,习惯性地开始了讲解:“当血管达到完全充盈的状态,我们就可以暂停抽气泵的工作,在这个负压值下保持几分钟,观察充血量变化情况。” 李超越:“怎么观察?” 艾伦语焉不详,轻笑:“嗯……你觉得呢?” 许苡仁既没有全麻,也没神志不清,把两人一教一学要如何观察自己“局部”的对话全程听了进去:“……” 艾伦:“只要没有明显的充血量减少,就撤掉负压器做多普勒双向血流检测,但是这个保持□□的时间对一部分人来说非常的短暂,所以莱恩,等会儿你要配合我。” 莱恩:“好的。” 李超越端详着负压杯,肃然起敬:“还抽啊?” 不愧是常年在实验室里工作的人,许苡仁觉得李超越观察细致得几乎要把脸贴上来了,说话和喘气一冷一热的气流喷在他腹部,感觉异常清晰:“……” 艾伦则关闭了抽气阀:“能离开负压杯杯壁就可以了,并非一定要抽到患者疼痛或者不适。问一下mr.许,现在感觉如何?” 李超越敷衍了事地转述:“站起来了。不过,你这个……有可能是参照物被剃短了的原因,好像特别……我是说,好像治疗效果特别好!” 许苡仁:“……” 李超越又问:“怎么样?和副交感神经兴奋产生的冲动有什么区别?” 许苡仁:“……你这观摹还在旁边傻笑的,放在科室早就被人扔出去喂狗了。” “真没笑,就是感觉科学的伟大,自然现象多么神奇。”李超越清了清嗓子,附在他耳边慢声道,“哎,这样硬起来的到底什么感觉啊?” 缩窄环和身体贴合的部位好像忽然之间被箍得发疼。 许苡仁不禁怀疑抽气阀没关紧或者仪器出现问题:“疼,让他放点气。” 请遵医嘱_48 李超越收了调笑的意味,快速道:“艾伦,增压。” “咝——”一阵轻微的放气声过后,许苡仁仍有些痛苦地皱眉道:“还是疼。” “还疼?”李超越看了看气压计,“再放就等压了。你是哪段、呃,哪个部位疼啊?” 许苡仁咬牙:“……耻骨结节……上方组织。” 李超越恍然大悟:“哦哦哦,根儿勒得疼啊……我就说嘛,他这孔可能有点小,没事的,你就当是……哎?你能不能再忍忍?” “这怎么忍?”许苡仁越听他说话就越觉得疼痛难当,再联想到这个“负压杯”为了便于观察,多半是个透明的,自己正像标本一样被放在杯子里展览,顿时更加气血翻涌,“好了没?好了赶紧摘下来!” 这回用不着李超越翻译,艾伦也已看出许苡仁的不适。他招呼莱恩把仪器推了过来,像准备狙击一样严肃地安排工作:“莱恩,等会儿你摘缩窄环的时候动作快一点,我先测静脉血流阻力,以防疲软后测量不准确。” 莱恩:“没问题。” 李超越:“来来来我帮你扶着。” 莱恩:“好的,谢谢。” 许苡仁:“……” 艾伦严阵以待:“我准备好了,摘吧!” 话音一落,许苡仁感觉整间屋的人都在对他身下的“*标本”展开操作,其中必然有李超越的一份,却又不知这家伙在其中担任的工种,浑身上下心惊肉跳。 随着“噗”地一声轻响,紧箍咒终于去除,探测器冰凉的探头迅速和他来了个亲密接触,同时有一只手不安分地趁乱捏了他一把,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不是挺硬的嘛?” 许苡仁像过了阵电一般,心都被他捏得不跳了:“……别乱捏!” “哦,你刚才说疼疼疼的,我怕你被勒得组织坏死了,没事儿就好。”李超越若无其事地把“作案工具”从许苡仁身上拿开,问艾伦,“怎么样?” 关系要好的男生之间开玩笑,有时也会做些挠痒痒之类狎昵的动作,虽然他们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但是对非常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论,也许李超越就是这个性格?只是他以前没捏过自己……不代表他就不会做出这种的举动?这是关系好到哪一档才会做的事?又或者仅仅是如他所言,排除组织供血不足的可能? 许苡仁在心理进行反复辩驳和讨论,全身上下的知觉好像都一并消失了,只剩被他捏过一把的地方,热得像是火山濒临爆发。 艾伦意味颇深地“嗯——”了一声,一边拿着探头继续检测,一边道:“我感觉我们现在做的都是多余作业,看就知道没问题了。” 说着还拿探头戳了一下许苡仁的远心端:“看,撤掉负压仪后完全没有软。动脉收缩和舒张血流率以及阻力指数都非常健康,看来只是缺少恰当的刺激。” 艾伦说的每一个单词许苡仁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完全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他的整个世界都被探测头这一戳戳得地动山摇,在力的方向和反作用力的方向上运动了几个来回,才老实回到原点站定。 李超越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哦——” 艾伦把几张消毒纸巾放在许苡仁手里,柔声道:“已经做好了,是不是还没感觉凉就结束了?李,麻烦你转告他。” 李超越:“全都检查完了吗?” 艾伦:“嗯哼,昨天的影像报告也没问题,等振幅打印完我就可以给谢里尔写会诊意见了。你跟他聊聊,关于他的器官功能正常以及检查结果,帮助他正确地解读,以免日后留下心理阴影。” 耦合剂好擦,可石蜡油是矿物油,用纸哪能擦得干净?许苡仁拿着纸巾胡乱抹了几下就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病房中摸索着,羞愤地找干净内衣准备洗澡。 李超越不以为意:“哪有油洗哪儿不就得了,大清早的洗什么澡啊,多放点热水,小心感冒。”说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躺在病床上,“我快到点儿了,在你这歇会儿。” 许苡仁翻箱倒柜的动作一滞。 忙活了一早晨,他还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去诊室的时候,艾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起床不久,莱恩则是吃着早饭被内线电话叫上楼来的,甚至走廊里和楼梯间都空无一人。如果是正常的早晨上班时间,至少会有护理像埃尔维斯平时一样更换日用品、打扫房间、送洗衣物才对。 况且埃尔维斯请假,为什么会由李超越来代班呢?没听说过哪个护士请假让医生顶岗的。 他那天说,他在这里年纪最小,多干点活也是应该。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毕竟他加入聂氏的时间不长,资历尚浅……可真的浅到什么修仪器、看护病人的活儿都要由他来干? 倒不是说他就金贵得不能干这些活儿——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在哪儿多出点力都说得过去。可埃尔维斯不过是早晨来忙一会儿,再在许苡仁去治疗的时候跟着搭把手,其他时间都能抽出空来休息。李超越则是原本已有工作在身,而且需要高度集中精力,又不是车间流水线那种惯性作业,至少也要保证他的休息时间吧。 许苡仁把要换的衣服捏在手里,轻声说:“要睡就盖好被子。” 病床的方向一片安静,即无人应声,也没有响动,似乎那人已经睡着了。 许苡仁的心像在小钉板上滚过一圈。 过了这么久,他仍是孑然一身,在寒冬腊月里东奔西跑,起早贪黑,累得倒头就睡。 虽不至于像当年一样无处可去,但冷了热了,饿了困了,也都无人问津。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怎么会让这么好的人孤单? 许苡仁真恨自己这几天不知道哪来的少爷脾气。 李超越费尽心思把他弄到这儿来,又是陪着检查,又是跟进治疗,一早一晚还要过来“请安”,恐怕另外几个病人加起来都没他这么难缠。更不用说每次为了解释点什么东西都要费尽唇舌,几乎要从宇宙爆炸生命起源开始说起。即便这样,自己仍是不肯尽信。 要是把这几天花在他身上的时间都加在一起,肯定够这家伙睡个好觉的。 为什么他说那些什么标记器什么邮票的时候,自己没干脆地回答个“好”呢? 许苡仁尽量不出声响地拄着拐杖靠近床边,用手背自床沿向中间慢慢探去,直到碰到障碍物,抬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肩膀。 从一个细胞长成这么个大高个儿,还一点儿都没长偏,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有点气宇轩昂的意思,真不容易,真好。 什么大自然,什么科学,他才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 就算现在苦一点,累一点,总有一天能鹰隼试翼,风尘翕张,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在这之前,感冒了可怎么好? 许苡仁另一只手从床尾摸索着找到被子,轻轻地拉过来盖在他身上。感觉好像没把人正好盖住,便又往上拉了拉。 忽然,手被人一把握住。 两人都是一愣。 ☆、第40章 “你……”李超越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说出来,就自己把自己的话打断了,坐起身转而问道,“你手怎么这么烫?” 这小子到底睡没睡着? 许苡仁做的虽不是亏心事,却莫名有人赃俱获之感,搪塞道:“是你睡冷了吧,手凉。” “不是我凉,是你烫。”李超越起身试了试他额头,语气一反寻常地不容置喙,“你肯定发热了,不知道是刚才在艾伦那受凉了还是什么。我去拿温度计,再叫人来给你看看。” “我没事,”许苡仁被他抓着手,倒觉得脸比额头更热些:“手上这个都没响……” “你一直在活动,袖口进风了,手腕温度比较低,再说标记器本来就是主要检测血液情况的,对体温不敏感。”李超越不由分说地把他双拐架到一边,按着他的肩膀坐在床上,“你先躺下,盖好被子。” 许苡仁有点医生的通病。 要是有病人来找他,说哪不舒服又没有典型症状的,他势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胸前后背肺二十八加心脏五个听诊位都听一遍,可要是自己哪不舒服就爱大致估计估计,连同事都懒得问,最后想半天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多半是累的,小烧小热就这么硬扛着撑过去。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一直到被人打晕送进医院才发现病情。 眼下李超越一说标记器管血不管体温,他脸都忘了红,老毛病就上来了——这个“标记器”连他糖化血红蛋白都能不吱不声就测出来,难道测不出来白细胞中性粒淋巴细胞有没有增多?还用的着体温计?再说,他从前手一伸就摸得出来病人心率体温,现在虽说久疏战阵不一定摸得那么准了,至少有没有超过正常值的这个坎儿还是摸得出来的吧? 总归,他觉得自己没毛病,用不着劳师动众。 一堆话到了嘴边,许苡仁连论点论据都准备好了,却感觉肩上按着的手劲儿一重,李超越说:“许哥,等我。” 请遵医嘱_49 长篇大论被他就着空气嚼嚼咽了回去。 许苡仁:“……哦。” 李超越走得有点急,他本来想再叮嘱一句“早晨都挺忙的,要是没空就算了”,可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听到了关门声。 把他和满屋的胡思乱想关在了一起。 大约是环境不方便吧,李超越烟抽得少了,这几天离他近的时候都没闻出他身上有烟味。可再一躺在他刚躺过的地方,淡淡的烟草香像被遗落的小精灵,扑扇着翅膀一头就撞进了许苡仁的鼻腔……好像还带着点烤肉香。 他微微偏过头,循着气息在纯棉的枕套上嗅了嗅,拿不准这究竟该定义为“烟焦油的味道”,还是“那个人的味道”。 全世界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许苡仁更是见过肺癌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的标本,对吞云吐雾没有好感,以往遇见二手烟弥漫的场所也能避就避。可……这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以常理来论呢? 那个人就像是明清时期一件珍贵无比的西洋货,摆在那里光彩夺目,价格乍舌却仍让人趋之若鹜,而许苡仁只是个消费不起的小老百姓,知道这样一件东西就算放在他手里也只能宝玉蒙尘,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多看几眼的渴望。 所以他能拒绝李超越递来的烟,能在他当面抽烟的时候做出难以忍受的样子提醒他掐火,唯独拒绝不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那时是某次生物化学课,好像是刚开课不久,大家对教授的画风还不熟悉,一堂课跑马灯似地过了一百多张ppt。 下课铃响起,教授立着板擦说了一句“以上内容全部要求掌握,下个月随堂测”,然后拿着教具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的人呆若木鸡,没一个反应过来。 沉痛的心情笼罩在所有人脸上,许苡仁皱眉翻看着没来得及做完的笔记,同时看了一眼身边的李超越。 一直以来他都把李超越当作一个标杆。 他们学的是同一套课本习题,听的是同一堂课,用的是同一个图书馆,理论上来说大家应该要会都会,要不会都不会。 如果某节内容李超越会了,而他自己没掌握好,那许苡仁就会归结于自身的问题,下课后必然要用数倍的时间把这段差距弥补上。 不过这次好像悬殊有点大。 过了没一会儿,李超越就开始和别人轻轻松松地谈天说地了,完全不受教授布置作业的影响。 许苡仁暗自沮丧,他思前想后,二人同进同出,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只有吃的饭不一样了。 这么说起来难道是因为他早晨喝了粥,而李超越吃的是鸡蛋煎饼的原因? 从供给细胞构成的养分上来说好像是相差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卵磷脂和氨基酸。 他身心俱惫地合上课本,问:“你早晨吃那个什么饼,在哪买的?” 中午的食堂熙熙攘攘,两人并排在角落的一张饭桌边坐着。 “许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李超越掏出烟盒,手指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根烟就不多不少地刚好露出一截过滤嘴来,“抽烟吗?” 许苡仁睨了那烟盒一眼:“不抽,吃饭呢。” “哦。”李超越自己把烟拎了出来点着,“你吃俩饼了,咸不咸啊?” 口感劲道的手擀大饼里夹了煎蛋和生菜,还刷了一大刷子的咸酱撒了把葱。许苡仁本来口味淡,但想到早晨少吃一顿这个,只好连吃两个补回来,如实道:“有点。” “汤不热了,喝点。哎,今天那生化教授,你认识吗?”李超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评头论足之前先试探地问,“不是你亲戚了吧?” 许苡仁:“……不是。” 要真是他亲戚倒还好了,课件拷一份回来慢慢看。 “哦——”李超越顿时没有心理压力地开始背后道人长短,“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能磨叽啊,叨叨叨一节课,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来来回回那么点儿事,嘚啵嘚啵没完没了的。” 许苡仁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聚精会神听了一节课,犹叹教授讲得太不拘小节,李超越居然嫌啰嗦? 他替广大群众反问道:“你都听懂了?” 李超越逆着窗口刺眼的阳光,高处不胜寒般地吐了口烟:“差不多吧。” 许苡仁敏捷地偏头避过那一阵二手烟的攻击,问:“八种必须氨基酸?” 李超越没过脑子张口就来:“缬氨酸,异亮氨酸,亮氨酸,苯丙氨酸,蛋氨酸,色氨酸,苏氨酸,赖氨酸。” 没有听起来面生的,应该没错。 许苡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低头看看手里,感觉自己有可能得再吃第三个鸡蛋煎饼了,问道:“你以前就会,还是刚说完就记下来的?” 李超越笑笑:“书上有口诀啊,‘借一两本淡色书来’,每个字谐音对应一种氨基酸。” 许苡仁:“哪本书?” “这本。”李超越从自己一摞书里捏了一参考书本出来,信手一翻就翻到了对应的页数,“上课的时候随便翻翻,正好看见。” 别人一百多张ppt看投影仪都看不过来了,他还有空“随便翻翻”参考书?也是算本事。 许苡仁在脑海中的必里加上这一本,又问:“糖异生的过程?” 李超越潇洒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随便找了张纸,连说带画,把丙酮酸沿着糖酵解逆过程、利用酶促反应、绕过三个酵解中的不可逆反应生成葡萄糖的一堆箭头和反应式龙飞凤舞洋洋洒洒了一大张。 末了,两个人都被他叼着的烟熏得眼泛泪光。 面对如此显着的差距,许苡仁不由得心灰意冷,拿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值勤的来了。” 李超越赶紧把烟头按进没喝完的汤里,“呼、呼呼”吹了几口气把周围的烟吹散,四处看看,“在哪儿呢?看见我了没?” 许苡仁:“不知道,我去自习了。你去吗?” 李超越:“……你别跑,你是不是骗我呢?” 好在溪流汇聚终成江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苡仁咬着牙软磨硬啃了半个月,还是把借李超越的光脑东拼西凑还原出来的一百多张ppt内容一页一页记在了脑子里。 说也奇怪,李超越在旁边的时候他就记得特别清楚,好像能想得起来这家伙叼着烟拿着笔写写画画的样子,不在旁边的话,许苡仁就有点恍惚。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有了总怕漏掉点什么的毛病,生化笔记先后复印了几份,分别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走到哪儿想起来了都能看。 “哎,许哥,许教授是不是管你管得特别严啊?” 一天晚上,李超越靠着栏杆,极没眼力界儿地站在他旁边挡光,“你不抽烟不怎么喝酒也就算了,怎么连对象也不谈个。” 许苡仁正趁着没熄灯翻看复印的笔记,换了个角度错开他的阴影坐:“哪有空。” “不是没空,是怕被许教授撞见吧。”李超越自以为看破天机,普渡众生道,“这也没什么啊,大学谈恋爱不很正常吗?” 许苡仁:“不是怕。”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办法,”李超越无视他的回答,神神叨叨献宝似的说,“让你被许教授撞见了也没事。” 许苡仁心理纳闷,这家伙今天好像对这个话题格外感兴趣,难道是因为春暖花开的缘故? 他被搅得书也看不进去,强调道:“说了不是怕。” 李超越利诱:“真不听吗?听了你以后就不用半夜11点出去约会了哟。” “……”许苡仁闻言冷着脸抬头,睨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坚定地说:“不、听。” “哦。”李超越小热脸贴了个大冷屁股,悻悻地走开了,寝室里陷入一片安静。 周围萦绕着的那点烟草味也四散而逃。 许苡仁托着书一丝不苟地发呆。 过了没一会儿,二手烟的味儿又从身后漫了过来,他立时精神抖擞,嫌恶十足地喊了一句:“把阳台窗户打开!” “开了开了,不抽了。”李超越“哗啦”打开窗户,又挤了个笑脸跑过来,“许哥,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请遵医嘱_50 许苡仁被他这话吓了一跳:“什么?” “是同学,以后说不定还是同行,一辈子都有共同话题。”李超越真诚地盯着他介绍,“而且聪明,长得也好看。” 许苡仁感觉今天晚上是看不下去了,于是把书扔一边,思忖了几秒:“你好像绕开了什么。” “哦,你说身材?身材……也不错啊。”李超越眨着眼抬头看看窗外,清了清嗓子,“其实外在不重要,能不能处得长主要是看性格人品,你说对不对?会说话儿,又知冷知热的就挺好,真给你个花瓶往旁边一放,你碰一下都怕掉瓷儿,捱着多难受啊?” 能让李超越这么尽心尽力推荐的,肯定不会是陌生人。可班里一半都是女生,他介绍“聪明”、“好看”、“身材有可能不太好”这种条件又太笼统。 许苡仁很好奇究竟是谁入了他的法眼?还“性格人品”都过了他的关? 连人家是不是“知冷知热”、碰一下掉不掉瓷儿都知道了? 他实在拿不准李超越说的是哪个,脸色有点难看地直言问道:“谁。” “媒婆”眼底精光一闪而过,问:“你是答应了吗?” 许苡仁根本没这个心思,淡定地摇头:“并没有。” 他对这个人是谁的好奇程度已经超过了“李超越为什么忽然想起来给自己介绍对象”的疑问以及“自己大学到底要不要谈恋爱”的考量。 不料,李超越居然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不要算了,我自己留着。” ……这话能听吗! 许苡仁脸色更难看了,第一次觉得这家伙人品有问题。 有这种给兄弟介绍女朋友没成,然后“自己留着”的人吗?这得是什么三观? ☆、第41章 晚上睡得晚,早晨又被吵醒得早,许苡仁闻着枕套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他做了一个“清醒”的梦。 梦里的寝室空气不太好闻,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像是以前放完小长假又回来时,发现临走忘了倒垃圾的味道。 许苡仁看着李超越一步步走近,然后抬起手,把掌心覆盖在他额头上,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一个“你”字。 他忽然有点心慌。 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左右这个梦境的走向,但他不知道“李超越”在他的心理暗示下,会不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那很有可能,就是他最想听这个人说的话。 可他如果真的说了,哪怕只是在梦里,许苡仁怕是这后半生再也无法甘心于这副身躯;若他没说……那么,大概这一生,他都听不到了。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几秒,“李超越”终于开了口。 许苡仁听到耳边真切地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用地道的英文说:“dka,病人高热,轻度昏迷。” 许苡仁:“……” 他从梦中醒来,病床周围似乎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 “不可能!”这次是真正的李超越的声音,“标记器示数完全正常,不可能!” “dr.李,标记器现在的各项示数和昨晚最后一次记录时完全一样,这不正常。我想有可能是出现了故障,导致数据停留在了这一界面。”谢里尔有条不紊地分配着工作,“给病人抽血送去化验,埃尔维斯,你把标记器拆下来,拿给dr.李检查。另外,通知所有护理给自己负责的病人进行数据核对。” 李超越急切道:“他早晨还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你确定酮症酸中毒吗?” “你没有察觉到他呼吸道有酮臭味吗?”谢里尔俯身闻了一下,“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 李超越:“他早晨……没怎么跟我说话。” 许苡仁:“……” 早晨先是被他揶揄了一番,又被拉去“上刑”,有话可说才奇怪了吧!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轻轻一喘气从鼻腔到咽喉都疼。 谢里尔察觉到许苡仁似乎有意识了,握了一下他的手:“mr.许?” “许哥,能听见吗?”李超越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上前抓住许苡仁的手臂,“你哪不舒服,能说话吗?” 许苡仁动了动手指,也不知道李超越慌里慌张的能不能看见。 床边响起了仪器开机的声音,谢里尔掀起许苡仁的衣服,用探头检查肋下两侧,一边问:“他起床后有没有排尿?” 李超越:“好像……他去卫生间洗漱,我在外面等着,不清楚。” 谢里尔:“考虑dka引起急性肾衰竭,atn一期。给病人建立静脉通道补液,准备检测grf,打电话给dr.艾伦,叫他直接去icu。”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再查一次。”李超越声音陡然提高,似乎和谢里尔发生了点冲突,最终夺过了仪器探头,“我来看。” 谢里尔沉声说:“dr.李。” 病房中原本各司其职的其他几人手上的动作也一停。 “请不要忘了你的职责,你现在有比做一般检查更重要的事。”谢里尔严肃提醒道,“我理解你难以接受标记器出现问题,但除了你,我们没人能知道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以及其他病人有没有可能也发生同样的危险,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原因,提供数据。要知道,你不只要对某一位病人负责,而是对整个研究基地所有病人负责。” “是我没有早点留意到,”李超越语无伦次,“……如果不是我让你中断治疗,他不会这样。” 许苡仁感觉自己被气得又快轻度昏迷——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先干什么?谢里尔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他为什么还不走?该检查器械还是该去看病人,该干嘛赶紧干嘛去啊! “他的血酮浓度还没检测出来,atn有可能正在恶化,你要和我继续讨论吗?这只会让他身处险境。”谢里尔的男中音震得许苡仁耳朵嗡嗡响,听他们说话也愈发不清楚,“埃尔维斯,dr.李情绪不稳定,请你带他回去。” “别……我知道了。”李超越将手指握得“咔咔”响,隐忍着低声答道:“埃尔维斯,给我标记器,你留下照顾他吧……谢里尔,这里交给你了。” “嗯。”谢里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冷静地安排着工作,“开门,把病人推到icu。” 病房的门闩和床下的滚轮卡被打开。 车床的减震良好,一路推行得及其平稳,许苡仁的意识又渐渐昏沉了下去。在思维彻底停止之前,他忽然很想握一握那个人的手。 像是宇宙中一颗小小的陨石,在运行中被更大的陨石撞出了轨道奔向地球,进入大气层时摩擦燃尽了本体,消耗了所有的能量,变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浮浮沉沉,不知身之所处。 当他的思维恢复运行时,世界仍是一片黑暗,更糟糕的是他感受不到自己四肢,甚至感觉不到温度,连是不是还活着都无从判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滴滴滴——”的电子声。 能听到声音,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这情景像极了电影中灵魂出窍的场面。 从频率和音量判断,这电子声应该不是来自于icu那些他了如指掌的仪器,不过他一定在哪儿听过,尽管不是太熟悉,可想起来时条件反射地有一点儿抵触情绪…… 是细胞计划改造装置的那个治疗舱! “有……有人吗?”他试着发出声音,音量小且音色沙哑,语调也变得不成样子,犹如多年未启用的老旧机器,在关键时刻不得不咬牙上阵,勉勉强强地完成了任务。喉咙一阵被火燎过的疼痛,但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人回应他。他分明听到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间或传来,一定有什么人在操作台。 是谢里尔吗? 他不知道谢里尔究竟多大,也许是上了年纪没听到?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用嗓子所能承受的最大音量问道:“anybodyhere?” 这次终于引起注意得到了回应:“许哥?” 李超越立刻把仪器调整到暂停档位跑了过来:“你醒了?” 请遵医嘱_51 “嗯。”马拉松选手跑到终点时看到等待着自己的那个人,一如他这一路坚持下来的信念,许苡仁感觉光是听到这个声音自己状态就好多了,问道,“有水么?” “有有有,你等着,我拿个吸管。”李超越叮铃桄榔在橱子里找了一圈,“慢点喝啊,别呛着。” 温水入喉,嗓子的疼痛感大大缓解,想来应该是高热引起的上呼吸道脱水,没什么大毛病。 他问:“我现在好了吗?” 李超越:“啊?……你问我啊?这不是得我问你吗?你觉得你好点了吗?” 许苡仁感觉自己一直挺好的:“就是没劲儿,手脚都没感觉。” “会好的,你烧了半天,肯定有点虚,”李超越说,“等会儿治疗完我给你拿点吃的。” 许苡仁闻言心生警惕:“这屋还有谁?” 李超越:“没谁了,就咱俩。” “……”许苡仁被烧了一场烧得脑子有点不清醒,想了两遍这句话,才问,“怎么变成你给我做治疗了?谢里尔呢?” 李超越:“他白天做,他给你做完把你推到病房,我又把你推出来了。” 许苡仁:“你……” “许哥,你别生气,这回我真的有数。这是一个量变累积成质变的过程,他白天给你做一轮,我晚上给你做一轮,就算不能好得快成两倍吧,至少也巩固一下是不是?”李超越自责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那天跑到你们治疗室让谢里尔中断治疗,你也不会在标记器反馈的时候正好……” “别说了。”许苡仁打断他的自我检讨,“我不是好了吗。” 那天在病房里李超越的表现不只是不专业,简直就是失控,事后肯定被上级责骂过了,说不定还要受人背后指摘,处分罚款什么的。他也不是几岁的小孩,需要大人一遍遍提醒,自己心里应该有谱,又何必让他再自我检讨一遍,加深挫败感呢。 “可……如果不是我……” “行了。”许苡仁大病初愈还要反过来宽慰别人,绞尽脑汁斟酌其词,“就算是我,也会把所有并发症考虑进去才做手术,你做得没错。但是你晚上又把我推出来再做一遍治疗,这个就……” “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放心他们。”李超越愤愤不平,“他们居然不让我进icu,还不让我进你的治疗室,就差挂个牌子写上‘李与狗不得入内’了,我只能在门口蹲着,就听见谢里尔和埃尔维斯在里面哇啦哇啦地不停聊天,一点都不认真。” 许苡仁愁得恨不得再晕过去。 无关人员不能擅自出入icu也就算了,治疗室都不让他进,这是多么明显的排斥?这家伙还跟聂氏签了20年的合同,想再跳槽也难,以后怎么和别人相处?还不被人挤对到墙缝儿里去? 一想到别人有可能对李超越冷眼相待,他比当事人更不是滋味,却不得不劝慰道:“聊天也是很正常的,别说医生和护理了,其他职业,什么人上班还不聊两句天的?何况,国外的医患关系没有国内那么紧张,可能他们习惯了轻松的工作环境……治疗的时候聊天,说明我是一般病征,没出现什么疑难杂症。” 李超越蔫耷耷地:“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许苡仁把自己都说服了,“否则,你想想,什么情况下大家会都不说话?比如,急诊手术一刀下去开了胸,术野一暴露整个手术室都安静了,集体沉默一分钟,难道我也这样你就放心了? 李超越想了一下那个场面,问:“有这样的吗?” “有啊。”看李超越情绪不再那么低落,都会提问了,许苡仁放心不少,虚弱而缓慢地继续说道,“然后主任叫一助出去跟家属重新谈话,二助去肝胆科找人台上会诊,三助找血液,巡回护士赶紧电话请副院长来撑场子。” 李超越被他最后一句逗乐了:“真的假的,你是不是逗我呢。” “真的。所以你……” 许苡仁想说,所以你别对谢里尔有情绪。 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反倒觉得鼻腔一酸——李超越原本好好的,在这儿工作也不过是偏僻了点封闭了点,但和援疆援藏比起来不知生活条件好了多少倍,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李超越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他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害别人吃了大亏,又怎么能反过来坦然安慰受害人平常心处之? 李超越:“所以,我,什么?” 许苡仁真的说不出口,只好道:“所以我没事,你扶我起来去个厕所。” 李超越掀开被子看了看:“你这不是插着导尿管呢吗?” ☆、第42章 许苡仁:“……” “不是,你听我说,”李超越急忙解释,“当时必须要测24小时尿量,再加上你昏迷……” “行了行了,知道了。”许苡仁接过他的话,“反正你这儿什么都不用签同意书就对了。这里是特殊情况,等你以后出去了可别这么乱搞,换药加药、上设备这些事儿,要是不提前通知家属,万一出了事,小心把你告得倾家荡产后悔学医。” “嗯。”李超越坐在他床边,轻声地说,“许哥,听你说话真好,一听你操心这么多,我就知道你没生气了。” 接着又低笑了几声,“再说,我哪儿有家产啊,吃了这么多年饭,还没看见回头钱呢。” “别急。”许苡仁并不喜欢说客套话,但是一对上李超越,就生怕他有一丁点儿的灰心丧气,赶紧给他指向远方光明,“你这才多大?好好干,好日子在后边。” 那是一种莫名的信任,亲眼见过“神仙显灵”的人才会懂。不管当前是什么样的情况,他相信李超越未来一定能走到最高点。 “嗯,嘿嘿。”这句话成功地给李超越充了电,他精神了点,仗义道,“许哥,你也没多大年纪,老看你插着这个我心里怪不舒服的。你现在也醒了,要不我给你拔/出来吧。” 许苡仁:“……谁让你看了。” “拔了吧?等会儿治疗完了你看能不能下床,走走路,活动一下。”李超越道,“老这么躺着不动,好好儿的人也躺坏了。” 许苡仁心里也有点别扭。身上插着根导管,排泄完全不受神经控制,感觉尊严都顺着管子流出去了。他犹豫了一下,问:“你会吗?” 李超越:“不是抽出来就完了吗?” 许苡仁:“……你别动。” 内置气囊直径在两厘米以上,直接硬拔还不把他给当场拔废了? “哦,我想起来了,”李超越讪讪地笑了笑,“好像是不能直接拔。我去拿个注射器给你抽液。” “别。”许苡仁想象了一下李超越对着他导尿管分叉处五厘米的地方操作的场面,依然觉得无法接受,“明天找个护理来弄。” 李超越:“那换个袋吧,这么一会儿这一袋都快满了。” 许苡仁:“……不可能,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超越:“你是不是睡的时间太长了?手脚有知觉吗?” 许苡仁动了动,刚醒时确实全身都没什么知觉,现在虽然仍四肢无力,但也已恢复了许多。他觉得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捏了一把问:“这是什么?” 李超越无辜道:“我的手啊。” “……”许苡仁这下连手心出的汗都感觉到了,像被钉在了治疗床上一动不动,故作镇定淡然道,“哦,是吗。” 李超越:“你感觉不出来吗?” 许苡仁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左手掌心,昧着良心说:“哦,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李超越信以为真:“你等着,我去叫老头来给你看看,别把脑子烧坏了。” “先别去。”没等他起身,许苡仁就叫住了他,“昏迷醒过来就是这样的,精神清醒了,神经还没醒。等我缓一会儿。谢里尔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没什么大事别叫他。几点了?” “两点多吧。” 又是两点多。 李超越半夜两点没睡觉还在这给他开小灶。 许苡仁不忍心,问:“你困吗?要是困就别做了,不差这一天。” 请遵医嘱_52 李超越:“不困,我昨天晚上把标记器更改了一下设置,今天睡到下午才醒。” 许苡仁:“……哦。” “明天可能谢里尔会给你重新安装标记器,这次我们不走四肢静脉了,我考虑了一下,从胃左静脉内植一个……” 许苡仁:“好。” “……啊?”李超越愣了愣,“我还没说完呢,要内植一个标记器探头,得做血管穿刺,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许苡仁哪有心思问其中缘由,他还在忙着感觉左手传来的温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是这么的神奇。 不同于摸一般物体的冰冷,也不是摸暖气片、暖水袋那种恨不得立即扩散涌出的躁动能量,而是人体这个复杂的结构在新陈代谢、产热供能。 人的体温是一种诚实的语言。你激动时它也激动,你温柔时它也温柔。人能控制自己说出口的话,却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体温。李超越现在的体温对应的是情绪中的哪一档呢? 虽然他们接触的位置只有手,但人体血液大概20秒钟循环一圈,握手这么一会儿,流经手掌的血液就已经在李超越全身循环了十几遍了。 也可以说是,李超越全身的血液陆续经过此处,把许苡仁的手心抚摸了十几遍。 而“抚摸”这个动作本来就是个相对运动,这么算下来,岂不是他把李超越摸了十几遍? 不吱不声把人摸了好几十遍,许苡仁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舍得缩回手。生平第一次占了别人便宜,心里直过意不去,只好等价交换道:“穿刺……随你便吧。” “啊?”李超越喝了一大杯水,准备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开始讲一通原委,没想到却无缘无故获此特赦,信任来得太突然,他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哦哦,好,你放心,我肯定交代好他们。那个……你手脚还没感觉吗?” “嗯,没呢。”许苡仁偏头就着吸管又喝了点水,说话嗓子也不哑了,“估计再等半小时就差不多了。” 这小子刚才说要穿刺哪儿?胃静脉?管他怎么挑出来的,好歹也是个大血管,摸半小时不过分吧。 “好好,你别急,等会儿肯定能好。”李超越的声音听起来比他还担心,“你是不是躺麻了?要不我给你揉揉?” 许苡仁本就谴责自己这碰瓷儿、骗保的行为,听了这话更加惭愧:“没,不用揉了,你消停会儿。” “哦。”李超越老实巴交地坐在床边凳子上,一只手乖乖搭在许苡仁的手心里。 忽然之间二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颇有些诡异。许苡仁在脑内大致描绘了一下当前的场面——这是他瞎了,他要是没瞎,岂不是成了“执手相看泪眼”? 两个男的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不说话也太奇怪了,可李超越一不吱声,他又不知说什么好。 那天昏迷之前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还有几声不知怎么握出来的关节“咔咔”声格外响亮……要不交代他两句,让他别老掰手指关节,否则上了年纪容易得类风湿? 大概这间屋没什么可看的,李超越除了眼前这一摊子实在无处可落眼,许苡仁还在考虑话题,就听他忍无可忍地先开了口:“我有强迫症,你这个引流袋真不换一下吗?这么大一包……” “……”许苡仁:“你别说话。” 治疗室立刻重归乖巧地温暖和安静,暧昧的因子渐渐自两人交叠的手心飞至空气中四处乱窜,好像每阵经过掌心的气流都发出一阵“咯咯咯”会意的笑声。 许苡仁感觉这间屋里连空气都在起哄,所有物件一定都知道他的那点儿小心思了,这可怎么灭口?赶紧趁现在加强表皮神经末梢的触觉刺激吧,按神经元的寿命来算,摸了这一把记个十几年没问题,毕竟从前只看了一眼,都十梦九是他。 没等他充分加强记忆,李超越就又“犯规”了。 他低声问道:“许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许苡仁不知他所指何意,看他语气还算正经,勉强跟他搭了个腔:“……什么的‘打算’?” 李超越:“你以前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往后呢?” 许苡仁听着这话,有种被领导问工作计划的感觉,不由得仔细思索了片刻,答道:“就这样啊,那不然呢?” 李超越分析道:“你看你现在,走路不方便,看也看不见了……” 许苡仁一听就有点儿烦,他看不看得见还用这小子来总结一遍?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跟谁学的? 他不悦地打断道:“看不见怎么了,看不见达芬奇还能弹钢琴呢。失明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多了一个考验,并不代表就到此为止。” “我的哥,那是贝多芬。”李超越大喘一口气,被他带偏了,“而且人家也不是失明,是听力衰退,后来老了才失聪的,他患的是先天性……不是,什么弹钢琴啊,我是想说,我给你……找个对象吧,将来能好好照顾你的……一辈子。” 许苡仁诧异:“……在这儿?” 李超越:“对啊,这儿的。” 许苡仁:“这儿不是有埃尔维斯吗?” “埃尔维斯他……他将来还能跟你回去吗?我的意思是,找个什么都会,又愿意照顾你的,你看,你要插管了还能给你换引流袋。” “……”李超越的医患沟通技术是负一百分,这个条件根本一点吸引力也没有,许苡仁感觉莫名其妙就被判了终身插管,心里不是个滋味,“不要。” “你别这么犟啊。”李超越说话又轻又温柔,带着沙沙的声响,“以后连个帮你递东西、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办?你不寂寞吗?” 许苡仁:“请个看护,也不用全职的,花不了多少钱。” 李超越沉默了几秒:“那你老了呢?万一人家嫌你老了难伺候,或者你钱花完了怎么办?” “老了把房子一卖,住到敬老院去啊。”许苡仁对国家一时半会儿调控不下来房价很有信心,看沈城年年飙升的房价,在他老之前肯定是降不了太多的,“到时候一堆老头儿在一起,不就又能聊天了?干嘛祸害人家小姑娘。” 李超越突然出离地愤怒,一把抽出了手:“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是小姑娘了!都快三十了,还惦记找小姑娘呢?” 许苡仁被他吓了一跳,好生冤枉。“小姑娘”三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统称,连他自己都未深究其范围,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 再说这还没半小时呢,手怎么就拿回去了?他同意了吗?这家伙怎么说不玩儿了就扬沙子? 许苡仁的既得利益遭到剥夺,当然没有好脸色:“你有毒吧,我三十怎么了,我三十也没吃别人家大米啊,我……” “你要不要脸!啊?”李超越痛心疾首地谴责他,“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怎么那么爱你啊?!” “嘶——喂,你这是在打我吗?”许苡仁震惊不已——他失明之后整天慢进慢出,小心翼翼,好久没磕着碰着了,李超越手劲儿又大,冷不丁肩上挨了两巴掌还真有点肉疼,“不是,你怎么回事儿啊?你前几天还说能给我治好呢……哎,再打我还手了啊!……不,你是觉得我打不着你吗?” ☆、第43章 一年后。 许苡仁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往下巴涂了剃须泡沫后重新洗手,准备滴眼药水。 并非他做事没有次序,而是滴完眼药的那几分钟是他一天里视力最好的时刻,他把需要用眼的事情都放在这几分钟来做,当然能省则省。 他习惯性地用六步洗手法洗了足有一分钟,然后用示指指腹拉开下眼睑,将药水悬空滴了进去。 近半年以来,他的世界从一片漆黑逐渐变得重新有了光感,再由能模糊看到较大物体移动恢复到现在基本可以看出物体大致的轮廓。 虽然无论远近都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费力且不甚清晰,但也已足够应付简单的日常生活。 许苡仁闭上眼仰起头,手指轻轻按压在眼角内的泪囊区。 谢里尔的医嘱是每天滴药后仰头闭目五分钟,经他尝试下来,感觉两分钟药物就已吸收得差不多,如果真等闭目五分钟再睁眼,视力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太久没看清东西的人真的很想尝点甜头,哪怕只有一秒钟。何况剩下的“次清晰”时间还可以用来做点别的事。 但这事不能和谢里尔商量,只能自己偷偷进行——就好比安完起搏器的病人家属跑来问他能不能翻身一样,保险起见他肯定也会说平躺三天别动。 所以……都说“唯大英雄能本色”,许苡仁自问只是个凡人,还是要把形象控制在大众所能接受的审美范围之内,这是与人相处最基本的礼貌,而且……和李超越相隔不过一个病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见了呢? 他今天的给自己定的任务就是先看看自己眼周皮肤的色素沉积有没有好转,再趁着“次清晰”时间活动活动手,把胡子刮利索。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两分钟了,许苡仁郑重地睁开眼,就着那一刹那最清晰的视线看了看镜子里的人。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了,现在看起来……应该还好吧? 请遵医嘱_53 未等他看清楚,视线又开始模糊了。清晰程度介于刚睁开眼和日常视力之间,刮胡子还是没问题的,许苡仁拿起了台面上的手动剃须刀。 “许哥,起了吗?”房门没敲就被打开,来人自说自话,“耶?人呢?”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许苡仁随口答道:“上厕所呢。” 洗手间的门立刻“咔嗒”被拧开:“哟,刮胡子啊,能看清吗?怎么不用电动的啊?” 随着身体的恢复,许苡仁其实有一点不死心的念头愈演愈烈——他现在的视力虽远远达不到能回归临床的程度,但是人能克制自己的行为,却克制不了心底的渴望,他私心想稍微锻炼一下手指和手腕的力量,万一有一天……他真的好得和以前一样了呢? “……”许苡仁带着满下巴的泡沫,放下刀也不是,当着他的面刮也不是——他现在看得不太清楚,难免动作不雅观,旁边再杵着个李超越盯着看,这让他怎么下手? 他抗议道:“我不是说我上厕所吗,你开什么门啊?” 李超越倒是理直气壮:“那你也没锁门啊?” 许苡仁尴尬地擎着刀:“我在我自己屋上厕所还用锁门?” “行吧行吧,你有理。”李超越一副大度的姿态耸耸肩,“那你下次锁门的时候我不进来就是了,行了呗?” 许苡仁:“……” 李超越转身出门:“慢着点刮,我在外面等你。” 许苡仁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看镜子,不出所料地又看不清了,只好拿毛巾擦掉泡沫,屈服于电动剃须刀。 ——没练成手,倒是把李超越看清了几眼,许苡仁一直到刮完又洗了脸也没算清自己到底亏不亏。 李超越:“来,我看下标记器。” “好。”许苡仁躺在床上,从领口一路向下解开四颗扣子,又将里层睡衣的扣子解开。 标记器的探头肩负着标记与探测的功能,起初和体外的显示器相连,但是后来几经改动,从他能恢复自主行走时开始,之间的连接线就被去掉,腹部的微小创口也很快愈合,显示器被固定在了心脏位置,负责检测四大体征兼反映探测器检测情况。 许苡仁已经越来越不知道到底哪个是主哪个是次了,李超越倒是撸起过袖子准备跟他好好解释,但他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必定是长篇大论,反正木已成舟,他也没有任何不适,干脆让李超越省了口舌。 “嗯嗯嗯哼哼……”李超越哼着歌弯腰查看,不时拿笔记录着数据,还抱怨道,“你说说这些人,现在外边都是数据联网自动收集了,一到点儿,各项指数自动‘咻’一下发射到主机,报告自己就出来了,谁还整天用眼睛盯着一个个数抄呀,害你袒胸露……哦,就是袒胸,害你大冷天晾这么长时间,唉!” 许苡仁:“……干活专心点。” “嗯嗯,知道知道。”李超越满口答应,效率仍不见提高,至少比埃尔维斯慢了一倍不止,还用笔拨了拨他的衣服边缘,“哟,最近练得不孬啊,这不是胸肌线吗?今天几点钟轮着你用健身房啊?我到时候没事就去找你玩。” “……三点到四点半,正是你最忙的时候。”方才冰凉的物体在身上一划而过的那一下,许苡仁感觉寒毛都被激得竖起来了,不禁问道,“你刚是不是拿笔尖划我?” “我能那么坏吗?当然是笔帽啊!看,这才是笔尖。”说着,李超越真用笔尖划了一道。 许苡仁:“……” “许哥别急啊,马上就完。”李超越体贴地“安抚”着病人情绪,又忙活了一分多钟,终于大功告成了,赞许道,“不错,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很好啊,保持锻炼,听教练的话。” 许苡仁起身系上衣扣:“怎么不让埃尔维斯来看?你还有别的事,别耽误你工作。” “今天有事想跟你说。”李超越合上夹子正色道,“这一期的病人治疗计划差不多都结束了,公司决定下个月开放一次送返。本着自愿的原则,想留下来继续观察配合研发也行,疗程结束的回去也行,只是要按时履行义务,反馈真实数据,到指定机构体检。你也出来一年多了,这次考虑回去吗?” 许苡仁犹豫了片刻,整了整衣服悠然道:“不走,眼还没好呢。” “为什么?”李超越颇感意外,“你的治疗计划已经完成,各项指标平稳三个月以上,回到沈城公司也会提供后续体检和康复指导,只要注意观察等身体慢慢恢复就行了。而且,你不想回去看看许教授和师母吗?” ……想。怎么会不想呢?谁不是血肉之躯,谁漂泊在外能不想家,不想家中已生华发的爸妈? 可纵使他现在的身体比来时好了千倍万倍,依然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父母,尤其是他的父亲。 自许苡仁记事以来,许长平工作就非常繁忙。他上小学的时候,许长平正到沈医大当教员不久,每天不但要准备自己的课件,还要帮其他职称高的教授处理一大堆琐事,能分给许苡仁的时间极少。 尽管母亲对他照顾得细致入微,但“父亲”一角在孩子的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 一次,许苡仁考完试高高兴兴地背着小书包回来,端着试卷等许长平回家,趁他吃饭的一会儿功夫赶紧递上去,期待父亲一个赞许的笑容。 许长平毕竟是当高校教员的人,搭眼一看就觉得整张纸上唯一一个红色的叉号扎眼,严肃地指着那处说:“这也能错?你是怎么想的?” 然后就和许苡仁的母亲旁若无人地聊起他们办公室的某位老师家里的小孩,数学每次都考一百,年年优秀学生,照这样下去将来上个什么什么大学不成问题。 小许苡仁在旁边失落地把错的那处看了无数遍,暗下决心再也不能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 待下一次考试完他捧着“双百”的试卷兴冲冲地又回到家,却只换得了许长平一句:“这么简单的题,不考一百才奇怪了。许苡仁,你看你这字,跟什么爪子爬的似的。咱楼上的你那个姐姐,刚参加了书法比赛,写出来的毛笔字跟王羲之一样,你吃完饭好好去看看人家是怎么练的。” 小许苡仁又蔫了,食之无味地扒完饭,被母亲牵着手带到楼上的姐姐家,站在桌子一边静悄悄地看着人家写了一晚上毛笔字。 等许苡仁从钢笔字帖毛笔字帖里爬出来,写的字终于跟印刷体不相上下的时候也戴上了眼镜,迎来了小学毕业。 照毕业照那天,他透过镜片清晰而忧伤地看着来接他的许长平和一位阿姨在学校门口兴高采烈地聊天,走近了才听到是阿姨家的女儿和许苡仁一届,三岁习舞,刚刚拿了全国芭蕾舞奖杯。 接着,阿姨又问:“你们家宝贝儿子有什么特长?” 那女生还在旁边不时做个踮脚、伸胳膊的优雅动作,好像一只随时能脱离地心引力飞起来的小天鹅。 许长平低头打量了一眼呆呆站着像只企鹅的许苡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许苡仁顿时恨自己怎么没早点去学个什么芭蕾拉丁肚皮舞。 后来许苡仁家大院里和许长平学校的同事中有人的孩子钢琴十级了、古筝十级了、登台表演了;有人奥林匹克拿奖了,有人高考状元、有人保送出国了…… 许长平又有意见:“这么多人都没近视,你怎么就近视了?” ……许苡仁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他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和所有“别人家孩子”的长处相比,换做任何人也不可能集中所有人的优点和知识于一身,他没必要因此自卑,尽力而为就行了。 直到他见到了李超越。 那种别人潇洒泼墨,他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儿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真是一个异数。 放在大学的时候,李超越已经是博闻强记出类拔萃,让人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能瞻仰羡慕。如今的他更是势不可挡,什么生物、化学、医学、药学,和他专业沾边不沾边的说起来都头头是道。 许苡仁偶尔听到他和谢里尔以及其他几人讨论,另外几人都像听课一样“嗯、嗯”应声。 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有时想起来觉得与有荣焉,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可笑了一会儿转而又担心李超越太过年轻气盛,人家也许只是谦虚客套。 思前想后,他不由得疑心是自己把世界的中心摆在李超越身上,所以看其他人都像配角。 总而言之,并非许苡仁不想念双亲,不想回家,只是恐怕许长平更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李超越这样无所不能的儿子吧? 他神色不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不是有每个月发回去的视频吗?我爸妈看到知道我好多了就行。” 不得不说,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回去,哪怕在公寓独居请了看护,父母也免不了多为他操心劳累。 就让他当一回鸵鸟吧。 李超越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行吧,尊重个人意愿。许哥,那你以后在这好好照顾自己。”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就剩他自己在这儿了? 许苡仁:“什么意思?” ☆、第44章 请遵医嘱_54 “我要回去了。”李超越慢条斯理地说,“病人都送返了,公司得派个人回去进行标记器的维保和数据收集分析,总不能送回去就不管了吧。” 许苡仁:“……喂。” 这种事,不是应该在询问他的决定之前先说明白吗? 李超越:“我走了之后你自己保重,别跟埃尔维斯吵架,好汉不吃眼前亏。” 许苡仁:“……我什么时候跟埃尔维斯吵架了?” “你暂时不想回去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里的环境确实更适合修养。但是下一次开放送返不一定是什么时候,有可能一年,也有可能两年三年……”李超越长叹一口气,“许教授今年得快六十了吧?许哥,要我说,你就跟着一块回去吧,你家里就你一个,许教授和师母得多想你?不还是你跟我说的吗,‘父母在,不远游’啊。” 许苡仁毫不犹豫就着台阶下了坡:“哦,那就回去吧。” “嘿嘿嘿嘿,”李超越像早就料到似的坏笑一阵,一直笑到最后笑声都变了调,才说,“回头我给你要个申请表,填好之后让埃尔维斯拿来,你直接签字就行了。回去之后注意身体,定期检查。” 怎么留下也让他保重,回去也让他保重?再说回去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他的语气怎么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开心呢? 许苡仁:“你到底回不回去?” 李超越:“回啊,我骗你干什么?” 许苡仁:“维修保养,数据收集,这些用得着你来干?你们公司没别人了吗?” “这不本来就是我的活吗?我不干谁干?”李超越笑道,“不然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 当然以为他是拯救世界的了! 许苡仁心里莫名觉得有点替他委屈:“感觉你干这个,是不是有点……?” 别的不说,就收集数据这种活,找个实习生来都干得了吧。 “我不就是个打工的吗?干什么不行?”李超越自嘲地笑了笑,“而且,我准备重新整理下思路。这批招募的治疗效果没有我们预期的好,你的情况算是其中比较理想的了……你是怎么回事儿咱俩心里也明白,但是坦白说还是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否则每周谢里尔的20小时治疗加上我的28小时,你眼睛应该早就好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低得许苡仁要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了:“感觉,好像失败了啊。” “失败?”许苡仁如聆天方夜谭,“你知道能把我治成现在这样,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吗?不考虑成本的话,这个治疗方案拿出去绝对有人抢破头。说到底,你们公司注资研发就是为了能推向市场获得盈利,现在达成了,这还叫失败?难道你们公司定的目标是以一瓶二甲双胍的价格达到这个疗效?” “对我来说,没把你眼睛治好就不算成功。最失败的是,我现在甚至没有绝对的把握和方案能让你完全恢复。”李超越黯然道,“许哥,一年前我是真的雄心壮志,一心觉得能彻彻底底治好,才把你接来的。现在我所能做的都做了,还是……” “我现在不是好了吗?”许苡仁得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极力解释试图减轻他的心理负担,“病来排山倒海,病去抽丝剥茧,这又不能一刀把病灶直接切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很满意,再好那才是要出事儿了。” “但是,没好到和你以前一样啊。”李超越不甘心地说,“你以前……多好啊。人也好,什么都好,有你喜欢的工作,将来找个喜欢的人,再生个大胖小子……” “打住。”许苡仁打断他,“我要那些干什么?你现在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也养不起,我自己回去了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李超越听了连声轻笑,最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吧,我给你生不了。” 谢里尔曾提供了一套视力测试卡,李超越走后,许苡仁把卡找出来横竖左右拿远拿近,换着花样连看了几遍,仍连卡上的图案范围都看不清,心急如火燎油煎——他担心李超越压力太大,自己再把自己逼出毛病来。 可他的情况为什么和李超越预期的不一样呢?不会是……他擅自减少滴药后的闭目时间导致的吧? 眼药水能接触的面积就那么一点,它就是再神的药也无外乎作用于接触面,按理说滴一滴或滴两滴、闭一分钟还是闭十分钟眼应该差距不大。 ……要不,以后还是老实点? 许苡仁为此忧心忡忡了大半天,让埃尔维斯把谢里尔开的医嘱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将端来的饭菜吃得一口不剩,教练安排的训练项目也完成得十足到位。 健身房的面积不大,为了康复病人使用安全,教练一次只带一位病人训练。埃尔维斯在两人之间进行了简单的沟通之后就自己去找旁边的器械玩了,许苡仁则一丝不苟地将拉背器械按照教练指定的轨迹拉到胸前。 “哦——哦——马修,我需要你的帮助,哦——”埃尔维斯在旁边大叫。 “当然,但不是现在。”教练一摊手,“等mr.许完成训练我可以教你使用它。” 许苡仁听埃尔维斯叫得心惊胆战,刚想让教练先去把他料理了,就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里交给我吧,马修,你可以先去教埃尔维斯。” 教练还真的就过去了。 许苡仁循着声音的方向尽量准确地瞪了来人一眼——他在这每天履行义务,对应的教练辅导难道不是他该享有的权利吗?他这个被训练人还没表达观点呢,凭什么李超越一句话就把他的教练支走了? 李超越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许苡仁传达的恶意,从从容容绕到器械旁边,夸张地挨个数了数铃片:“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上面没标刻度?用得着你这样数?”许苡仁只知道他站在身侧,看不清他肩膀伸到了哪儿,生怕器械拉下来后碰着他,不敢妄动,“往后站点,别碰着你。” “哟哟哟,可以啊,75公斤,能拉动吗?”李超越一挽袖子,将手搭在他肩上,“来,我辅助你。一组几个?” 许苡仁只穿了件透气速干的健身背心,肩上的布料也就两指宽,李超越的手一搭上来他先是一紧张,接着有种陌生的麻醉效果……好像刚才被赶走教练的事也没那侵权那么严重了。 “十、十二个。”许苡仁这个器械已经在这一重量上停留了一周多,完成五组共计六十个的训练毫无问题,即便教练在身边也不需要辅助。 李超越推了他一下:“认真点儿呀,到底十个还是十二个呀?得了,你做到力竭就行,能做几个做几个,别勉强。” 许苡仁:“……” 他握着下拉把手的手背被另一双手覆盖,耳边传来那个温柔有力的声音:“准备好了吗?开始吧!” 李超越真的跟教练一样在旁边数着并予以辅助:“四个、五个,斜方肌用力,别耸肩,肘关节往后,八个、九个,加油,再来两个……” 他的手背被李超越的手握着,虽未用力,但紧紧相贴,似乎随时能在他力竭的时候帮他完成最后一次动作。 隐藏在“辅助”旗号之下的肌肤相贴毫无心理负担,许苡仁刻意把最后两个拉得慢了些,但运动轨迹毕竟只有一臂长,再慢也有终点,而且拉得越慢,相当于克服重力做功得越多。 许苡仁感觉自己应该是小时候鲁迅的课文学多了,那一瞬间居然有了这一个拉背动作影射了他这半辈子的意味,他费尽力气所想维持的,不过是离这个人再近一点,久一点。 还没等他伤春悲秋完,李超越压着他的手往下一按:“十二!ok!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你做不了12个吧,别勉强嘛!” 许苡仁:“……” “不错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你现在已经开始结小冰茬子了,”李超越的手指在他背后健身背心未覆盖的范围轻轻划了一下,“肌肉很明显了嘛,许哥,感觉你真是长大了。” 许苡仁:“什么?” 李超越笑了笑:“我记得刚上学的时候看着你挺单薄的,现在像个男人了。” 这话听得许苡仁很是别扭:“……什么叫‘像’,会不会说话?” “就是很有男人味儿啊,”李超越哈哈一笑,又说,“哎,你洗澡轻点,标记器还在这安着呢,别搓太使劲了。” 许苡仁:“……我什么时候洗澡使劲搓了?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洗澡使没使劲?” 李超越有意无意地在他身前点了一下:“你这儿都搓红了。” “……”许苡仁被电了似的一错身,压低声音道,“摸哪呢!那是搓的吗!” “哦?我看错了吗?”李超越似乎又在他身上看了几个来回,“啊,真没洗澡呀,我早晨拿笔划的这一道还在呢。” 他胳膊又长,手又快,许苡仁还没判断出攻击袭来的方向,就被他用手指在自己领口沿着那道笔迹摸了一把。 “……”许苡仁起身,“今天的练完了,我回去洗澡了。” “许哥。”不知李超越到底想不想叫住他,声音低得许苡仁差点没听到就错过了,“你说,β细胞该分泌胰岛素的时候不分泌,就是糖尿病。” 这不是句废话吗?许苡仁感觉又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跃了,但唯恐他是有了什么思路和灵感,怕打扰他思考而不敢走开,应了一声:“嗯。” 李超越:“你倒是想分泌,但是分泌不出来。” 许苡仁:“……” 谁能挨个控制自己的细胞分泌什么? “功能性ed就是该充血的时候没充血,那你有没有想充血但是没充成的时候?” 请遵医嘱_55 埃尔维斯和马修教练还在健身房的另一个角落的某架器械上,离这有段距离,李超越索性也没压低声音,跟课堂提问似的,吐字清晰地问道:“许哥,有没有可能你喜欢一个人,但是在有些情况下,你没硬?” “……”许苡仁招呼也没跟教练打,转身就走,“不知道。你们下期招募几个ed患者慢慢问吧。” ☆、第45章 回国的名单已经敲定,随着日期逐渐临近,许苡仁心中期待与忐忑并驾齐驱,像端了一份不太理想的答卷,却又不得不拿回家给久别的父母看。 家人对他的爱与关心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忍心辜负他们多年来的期许。以他父母的收入,从来不需要许苡仁往家里添砖加瓦,他工作起来可谓一点经济和家庭的负担都没有,许长平对他的叮嘱也是精益求精钻研技术,偏偏他现在连这仅有的一点要求都做不到了。 更何况抵达国内的时间正是春节期间,在这个象征团圆幸福的节日,他不确定自己带回去的是欢声笑语还是苦中作乐。 “许哥,还没睡呢?”临行前一晚,许苡仁屋里亮着灯,李超越大大方方推门进来,“明天就回去了,飞的不是直达航线,路上说不好要走多久,你不早点休息吗?” 许苡仁正愁没人给他风险评估:“超越,你看我现在,和以前比,看起来差得多吗?” “嗯?”李超越绕到他正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问,“能看见我吗?” “能。” 这一个月里许苡仁闭口不提他之前的小动作,每天踏踏实实滴药闭目,也不知是药效得以充分发挥还是疗程到了,又或是两者兼有,总之视力略有一丝喜人提升。他能看得出李超越此时没穿白大褂,下身穿的是一条深色的裤子,走过来的时候还能模糊分辨迈腿的动作。 他又多看了两眼,说:“就是不清楚。” “嗯……”李超越思量片刻,“你以前最好,但是现在比以前更好。” ……这是哪门子的比较级用法?不是自相矛盾吗? 许苡仁脑子里把这话又过了一遍,确定是个病句,问:“什么意思?” 李超越一本正经:“就是字面的意思。” “……”许苡仁原本是真想询问他的意见的,毕竟只有他见过以前的自己,但是现在感觉这家伙是半夜闲的没事耍嘴皮,认真自己就输了。 李超越忽然问:“许哥,你回去之后住哪?” “你说回访地址?”许苡仁回想了一下,“我填了我自己家的,就你上次去过的。” 一说到这儿,许苡仁忽然想起了李超越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感觉现在的自己这副形象着实愧对李超越当时的意乱情迷,对他来说……应该是非常不美好的回忆吧。 许苡仁刻意地向后坐了坐,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把脸转向另一边。 “我知道,回访资料我看过了。可你那房子离护理学院差不多横跨整个沈城了,师母照顾你不方便,她能放心你自己住吗?”李超越犹豫道,“找家政也不一定能马上找到合意的,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个电视剧叫《小保姆的故事》,里面有个瘫痪老人……” 许苡仁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瘫了吗?电梯楼门我闭着眼睛都能按着,怎么就不能自己住了?” 他本来是没打算自己住的。像李超越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能放心唯一的儿子视力有问题还在外独居?就算不是天天照料,肯定也要隔三差五地两头跑,他怎么能让上了年纪的母亲这样操劳? 当初填回访地址只是独立自主的习惯使然,从小到大他能自己做的事都不会麻烦父母,像留地址、电话这些资料一般都会留自己个人或者单位的,以免打扰父母生活和休息。 但是李超越拿他和电视剧里比,还是个瘫痪老人,这就十分不友好了。他虽然视力有问题,但他不瘫也不老呀,判断力和体力还在,哪来的可比性?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在李超越面前默认自己现在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无异于是把他仅存的尊严也扔到土里。 要不是看在他说的有道理,也确实是为自己担心的份儿上,许苡仁真想再幼稚地加一句:“你等着,我肯定能自己住得好好儿的。” 几辆大型直升机从研究基地出发,载着语言各异的志愿者。其中有人欢天喜地,也有人依然需要看护推着轮椅,许苡仁听不出也不方便询问他们究竟康复到了何种程度。 经过目无法纪令人汗颜的几次转机后,许苡仁被分配到的一辆小型客机于深夜降落在沈城郊外的一块空地上。 沈城的气温依旧在零下十几度,但和研究基地外相比已是温暖可人。 从登机时起他就没有见到李超越,一直到下了飞机也未听到那个特色十足的声音,不知他是和自己分配的班次不同,还是降落地点不同。 附近有一家度假村酒店,许苡仁和同行的人被安排入住并进行了检查,第二天早上,只带着一纸医嘱和几瓶滴眼液的许苡仁回到了父母家。 正是春节。 一进门,许苡仁就知道,不止是父母,上到爷爷,下到侄女外甥,全家人都在这了,他那点小小的脆弱也赶紧憋了回去,趁回房间换衣服的功夫把情绪掩饰得无影无踪,除了依旧看得模糊不清外,和往年一样与亲戚长辈们对答如流,中间空缺的这一年像是他只是席间离开了一会儿。 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始终留在许长平坐的方向,提心吊胆生怕那处不知何时就传来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 家中直系或者旁系的亲属多在医疗机构从事相关工作,许苡仁既要履行保密协议,总归是言多必失,一家人从初一到初五几乎都没有和亲戚走动。在家中的这几天,他稍有一点动作母亲就要上来帮他拿东拿西,许苡仁感觉自己真的是受到了瘫痪级别的对待。 “爸,学校快开学了,你们平时中午也不回来,我想回自己那住着,周末再过来。”他们这讲究过完初五才算过了年,许苡仁不想打扰家人过年的心情,等到父母快要陆续回归工作的时候才说,“我想回附院看看……” “别去了。”许长平沉声道,“以前就一个月见不了几次,现在还不在家待着。你妈每天晚上都在念叨你,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你回去了怎么过?怎么吃饭?外面饭店的菜,一道菜就超你一天的油盐摄入量了。” “……”许苡仁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做饭只知个大概,还真没如何实践过,他很没底气地说,“用……微波炉做吧。” “你会做饭吗?斗大的字看不清一个,你能自己买菜开火?能分得清油菜和菠菜?微波炉上刻度是几都不知道,两天就把房子烧了!”许长平不容置辩,“哪也别去,在家待着。” 前面说的话都没错,可最后这一句让许苡仁心里一寒——他怕以后看不清,也怕前途渺茫,但他最怕的还是连身边亲密的人都对他评估为零分。 难道是当局者迷?难道现在只有他自己认为自己仅仅是视力有问题?在他父母和李超越这样的人眼里,他已经连独立能力都没有了? 许苡仁轻轻甩了甩头,无意识地掐着掌心抑制住了情绪:“爸,人总是从不会到会的……我走了。” 道路拥挤,街上的年味未褪,许苡仁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路边的张灯结彩,所有灯笼或者横幅以及即将架起的花灯,对他来说都只是红彤彤的一片。 他已经很多年没留意过路边的景致了,往往匆忙之中看一眼,再想起来时早已被拆了不知道多久。 过年对他来说意味着匆匆吃几顿团圆饭,在值班室睡几个囫囵觉,然后从早到晚地巡查病房,反复交代择期手术的患者不要吃得太油腻,或是奔波在急诊和病区之间,进楼门的时候还是白天,出楼门的时候已是深夜。 无影灯一开,手套一戴,时钟上过去的就是一个传统上有说法的日子。 不知道李超越年过得如何了?这么久没回家,现在一回去应该是不亚于过年的喜事了吧。啧,小伙子正当年,肯定是三姑六婆介绍对象的重点工程。 说起来,自己回来之后连个好也没跟他问,实在愧对他一年来的照拂。 许苡仁从公寓抽屉里找出以前的充电器,把旧手机充上了电。 屋里的家具什物积了一层灰,打扫起来乌烟瘴气颇费力气,而且他忙活半天也无从判断到底清理干净了没有。 等他把能打扫的都打扫过一遍,又洗了澡,手机电量也已经充满了。 他拿起来按了几下,发现只能停留在开机界面。 许苡仁捏了一年的老年手机报时,差点忘了这个需要插卡。 他穿好衣服揣上钱包,在脑子里把超市、理发店的路线都过了一遍,准备假装没事的人一样出趟门。 门铃响起。 上楼前他曾叫物业人员来开通暖气阀门,没想到大过年的这么快就来人了。 沈城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不开暖气时室内气温也足有零下几度,根本没法住人。 许苡仁自然是不能通过猫眼看人的,只好问:“请问哪位?” “砰砰砰砰砰——”门上顿时响起了物业人员绝对不会发出的急切拍门声。 “开门开门,医生回访!” ☆、第46章 请遵医嘱_56 借着走廊的灯光,一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站在许苡仁家门口——他身侧那个黑漆漆的东西……如果不是煤气罐的话,就只能是行李箱了。 许苡仁手搭在门把上没回过神,不知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新年好!哎,今天真是好冷啊!”李超越笑着打了个招呼,声音比春晚主持人集体拜年还喜庆。 蝴蝶怎么会说话呢? “……新年好。”许苡仁赶紧回神松开了手,侧身让他进来,“知道冷还不多穿点。” 他看起来像是刚回到沈城就到这儿来的,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光是这份记挂的情谊已经是走亲访友的最高规格了。许苡仁感觉此时询问他怎么进的楼下门禁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反正他总不会是破门而入。 李超越:“你这是要出去,还是刚进来?” 现在说我正要出门买东西理发,岂不像是逐客? 许苡仁脱下外套往衣撑上一挂:“刚进来。” “啊哈哈,这么巧吗?幸亏我没来早,不然扑个空了。”李超越不见外地换了拖鞋,“我打你手机是你以前同事接的,你现在用什么号?” 许苡仁:“还没办卡。” 李超越:“你那号就留在医院吗?” 许苡仁:“嗯。免得病人打电话来,耽误了事。” 李超越嘿嘿一笑:“我猜也是,来的路上我顺便办了张卡,喏。” 高速上还有卖卡的了? “……你是刚从老家回来吗?”许苡仁不禁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叔叔阿姨身体都好吗?” “都好都好,他们现在成天遛弯种草,我回去看了一眼,过完初二就回来了。” 初二?许苡仁看了一眼沙发旁边黑漆漆的大家伙,难道这不是行李箱?是他看错了? “这么着急回来干什么?”许苡仁问,“放几天假?” “哎呀,按合同我现在还应该在境外搬砖呢,能摸鱼回去看几天已经不错了,再说只要回来想什么时候打电话、视频都方便,过来一趟也就两个小时的事,哪有那么多时间给我腻在家里儿女情长啊。”李超越走到门后在许苡仁外套口袋里摸了一圈,“哎,你手机呢,拿来我给你安上。” “这。”许苡仁换了个角度又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东西,这也不像过节送礼的包装,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于是问,“这是行李箱?” 李超越大手一拍,“对,行李箱。” 他热情地沿着边缘比划道:“大概是80x50x30的,你感受一下——清楚有清楚的看法,模糊有模糊的看法,你在看东西的时候根据数据结合想象,在脑内补充看不清的部分,建立3dmax图像,应该会好一点。” 许苡仁冷漠地:“哦。” 他看什么都像被水晕开墨迹的国画,构建三维画面什么的,大概是李超越自己才能完成的任务。 李超越捣鼓了一会儿终于把手机卡插了进去:“开机密码是什么?” 许苡仁:“10个1。” “哦——嗯……开了开了,我看看还好不好用啊。”李超越拿着手机翻腾一会儿,问,“这个周蕾是谁来着,是不是河边那个?” “嗯?”许苡仁恍若隔世,差点没想起来,“对。” 李超越阴阳怪气地哼哼:“哟,为什么给她名字后面加个草莓啊?怎么别人都没有啊?” “……”许苡仁被他一问忽然心虚了一下,差点以为那符号是自己加上去的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自己加的。” 李超越半信半疑:“哦,是吗。她怎么能拿你手机?” 许苡仁说不出话——他回想起刚认识周蕾时的那个晚上。虽然是他回家看父母的时候顺便把母亲的学生送回去,但是就此留电话,还约好下次吃饭,一男一女这样的举动现在想来怎么说都觉得太轻佻暧昧了。 原来自己也不过如此? 李超越捧着手机:“我能不能也加个?” 许苡仁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像是想弥补什么似的说:“加吧,加一箱。” 可惜就算他加了一箱草莓上去,自己也看不清了。 “许哥?许哥?”许苡仁正出神,李超越连叫了几声,“你这不是还空了一间屋吗?我方便在你这儿住两天吗?” “怎么了?”许苡仁怀疑刚才自责一会儿的功夫听漏了什么,问,“你们公司安排的房子呢?” “那儿啊……有点冷,我不太想在那住。”李超越支支吾吾的,“你要是不方便也没事,我……就去别的地方住几天,没关系没关系。” ……冷? 现在市区的房子尤其是新建住宅,哪还有没铺暖气的?就算暖气跟他家一样长期没人住而暂停了,开通需要等初七初八工作人员上班缴费办手续,那至少也有空调吧,没空调还能临时买个电暖气呢,没听说过口袋里有钱还能活活冻着自己的。 而且既然是单位安排的住宿,怎么可能这些条件都没有呢? 李超越跳槽前的月薪按研究所的水平他可以想象,但跳槽之后就不好估计了,以常识判断应该是笔不小的数字,否则何以把这么多优秀的各国精英齐聚一堂?如果真觉得冷住不惯,他大可以揣着钱去宾馆酒店住几天,五星的不提,三星四星还是住得起吧?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多讲究,住个正规的快捷酒店也能对付几天。 许苡仁这次觉得自己鲁迅的课文没白学了,李超越肯定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这个“冷”说得恐怕不是温度。 外派了百八十个人员,只有他自己被调回来,到底是这么多标记器需要维保还是其他原因? 李超越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他说? 许苡仁问:“你们公司的房子在哪?几个人一间?” 李超越:“在……香宝路金洲,单人单间。没事,许哥,你这要是师母要来什么的,不方便就算了,我就问问。” 香宝路金洲是市中区挨近聂氏集团的一个高档小区,地段繁华寸土寸金,这样地方的房子别说有没有铺暖气了,恐怕你说冷,物业都能临时给你端个炉子送来。 许苡仁更加笃定他这个“冷”说的是黑暗的社会、凉薄的人际、不公平的待遇。 虽说他们这些“技术岗”的工作,不像一般“业绩岗”和“关系岗”那么勾心斗角剑拔弩张,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难道是他这次外派工作没完成好,回来被别人“对事”或“对人”地指指点点了? “你们公司其他人是不是说你什么了?”许苡仁问,“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这次就你自己回来了?” 李超越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了,没有的事,你想什么呢。唉,不说这个了,你就当我没说,咱出去吃饭吧?你拿水涮涮还是能吃的,我请客,走吧。” 这家伙不知怎么的,今天防范心理特别高,任许苡仁三试四探,他都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一餐饭吃下来,两人各怀心思。许苡仁本就看不清,刚吃完就连吃得是什么菜都忘了。 但他越是遮遮掩掩,许苡仁就越觉得他言之未尽。 到了楼下,李超越拿他的钥匙开楼门:“钥匙齿是向左的,你要是带门卡了,就朝小红灯下面一点的地方刷一下。电梯你应该知道吧,一共三个红点儿,上楼按中间的,下楼按最下面那个,18楼是从上往下数的第六排右边的。” 许苡仁刚想跟他说电梯按钮上有盲文,就听得身边那人不知怎么又发感慨:“许哥,会好起来的。现在可能……还不太好,但是以后都会好的,你说是吧?” 他很少听到李超越说这么脆弱自疑的话,简直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几次之一。 他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没一口答应下来借住的事,现在说是不是显得像是几经权衡利弊之后才做的决定?和李超越一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拂相比,这简直是忘恩负义。 就算是一般病人出院,有的还要回头写封感谢信呢。 这么合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里,外面天寒地冻,他要让他拉着箱子上哪去? 男人的面子比住哪更重要,他都开口问了,自己却犹豫这么久,对他来说应该是绝对不会想再提起的事了吧。 许苡仁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请遵医嘱_57 电梯到了楼层,李超越说:“我进去拿下箱子就走,你自己保重啊,许哥。一定要按时反馈标记器信息,定期复查,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及时打电话,公司会派人过来接你。” 这话听起来像是从此以后山长水远相见无期,许苡仁心里极不是滋味,刚才吃的饭菜都要消化不良了。 他攥着钥匙串问:“哪把是门上的?” “这把,”李超越拉着他的手指,“最大的这把是楼门的,小一点的是屋门的。其他几把都更小一点,这个应该好分辨吧?要不我给你找个钥匙环单独串起来这两个?” 许苡仁:“哦,好。” “你真摸不出来啊?”李超越反而吃惊道,“这个比其他大很多吧?” 许苡仁:“我整天在门口摸来摸去不是麻烦吗?左邻右舍看见了还不以为我是小偷?” “哈哈哈,有你这么帅的小偷吗?”李超越开门进了屋,“哪有不用的钥匙环?我给你串上。” “不知道,我看不见,你找找吧。”许苡仁脱了外套进了次卧,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闻了闻。 他走之后母亲来帮他打扫整理过公寓,被褥好像都晒洗过,又用袋子装了起来,没什么味道,但是毕竟在橱子里放了一年,而他白天趁着有阳光的时候只晒了自己床上用的,这几床被子怕是会有些潮。 许苡仁:“李超越。” “啊?怎么啦?”李超越不知在电视柜下哪个抽屉里扒拉着,头也没回,“你这有没用的吗?要不我出去买个新的钥匙扣吧?” 许苡仁:“厨房柜子里好像有,你去找找。” “好嘞!”李超越不疑有他,马上跑到厨房挨个柜子翻找着,找了一会儿问,“哪个柜子啊?这一屋子全是柜子啊!” 许苡仁利索地把两间屋的被褥一换,铺上床单,感觉自己独立生活能力又提高了几分,心情舒畅地说:“不知道,忘了。” ☆、第47章 许苡仁:“这两把么?谢谢。” “你要走?嗯,好,不早了。” “没关系,送送你。我正好想吃苹果,顺便下去买点。” “哦?这是石榴啊,我说皮怎么摸着这么滑呢。” “这是一块的钱吗?我还以为是张五十的。不好意思啊,小姐,麻烦看下这张是多少的?” “真不用……对了,你刚才说18楼的按钮是第几排哪边的来着?” “辛苦了,提着这么重的箱子又让你上来一趟,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呵呵,以前还以为自己闭着眼都能用这种刀削苹果的,没想到现在真的看不清了连刀锋刀背都分不出来。” “……”李超越放下水果刀,递过去一只削好皮的苹果:“许哥,你真能自己过吗?师母她……没来照顾你吗?” 他母亲没来,当然是因为许苡仁临走前的一句话挑战了父亲的权威了。现在许长平在家指不定怎么吹胡子瞪眼,母亲在旁边打圆场说和气话儿呢。 许苡仁面不改色地啃了一口苹果:“怎么不能?学校快开学了事情多,我每天打电话报个平安就行了。” “还报……你刚才削个苹果皮都差点儿切到手了啊。”李超越欲言又止,忍了又忍,才问,“你……你自己怎么吃饭?” 许苡仁“咔擦咔擦”地嚼着苹果,在脑内临时杜撰着自己的规划:“楼下有超市,买个面包,起得早了包子铺也有热的,还能喝个粥。” “什么?!你怎么能吃面包?还包子?外面包子除了皮都是油,你不知道啊?你咋不把你自己吃了呢?”李超越劈手把他苹果抢过来,“拿来拿来,别吃了,跟我说说你今天都吃了什么?” “就那些呗。”许苡仁不以为意地拍拍手,把嘴里的苹果嚼嚼咽了下去,“哦,晚上下馆子了,还是你带我去的——你不是说我胰岛功能正常,能随便吃了吗?” “我的哥,那你也不能这么吃啊,”李超越气急败坏,“这么说吧,你肌腱断裂又接上,呸,我这说的什么话。我重新说,比如一个人做完搭桥术,理论上能改善心肌血液供应,但是能和原来原装的一样吗,肯定得注意点是不是……不不,这个也不对,我不是说你以后就是瓷器了,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得给胰岛功能一点巩固的时间吧?怎么能让一个新生婴儿干搬砖扛沙的重活儿啊?” 许苡仁抽了张湿巾,淡定地擦擦手:“哦,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可能没早说,我没说谢里尔也应该说了。”李超越着急上火地拍着沙发扶手,“你把他开的医嘱拿来我看看,他要是没给你写明白,看我回去不削他。” “我找找吧。”许苡仁起身回房,假模假式地在书桌附近翻了翻,气定神闲道:“好像找不到了呢。你帮我看看纸篓里有没有?” “你至少也看一遍……听人念一遍再乱放吧。”李超越站在卧室门口急得几乎要跳脚,“脱衣服,我看你标记器。” 许苡仁立刻哑了火:“……” 之前在研究基地时,周围杳无人烟冰天雪地,似乎能把人的杂念尽数凝结,野生动物的繁殖期都比别的地方的短几个月。李超越或是埃尔维斯要看标记器示数,他觉得无比正常,能够配合自然,一说脱衣服,他就心无旁骛地脱了躺下——可是此时此地,换做在红尘人间气息浓厚的卧室里,气氛就显得异样了,好像有许多奇怪的念头和回忆,未经允许就开始旁逸斜出。 两个人,一张床。这怎么能……脱衣服? “快点脱。”李超越催促他,“你也太不注意了。” 许苡仁真心诚意地说:“……我现在感觉挺好的。” “你arf的时候还跟我说你挺好的呢,我走了两分钟你就晕倒了。”李超越走了进来,“躺床上,我看看。” “……”许苡仁百口莫辩,他当时自我感觉明明是想睡个回笼觉才睡着的。 他身上穿了件休闲衬衣,外面是套头的羊绒衫,这个衣服从上往下解扣解不到标记器的位置,只好从下往上掀,几乎要把整个衣服掀起来。 “再往上点,衣服挡光了。”许苡仁躺在床上,李超越单膝跪在床边,自言自语地俯身撩起衣摆道,“你这床太矮,看不清啊。” 许苡仁:“……是你挡光了。拿手机照个亮。” 李超越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许苡仁仿佛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滴”地一响:“你……” “哎呀,你这数据还真挺好的嘛!餐后一小时十个点,说不定比我还低呢,两小时后再看看吧。”李超越又看了一会儿,拍了他腰侧清脆地“啪”一声响,“行了,起来吧。” 许苡仁感觉他家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了,正对着床,吹得他脸上一臊。 他赶忙放下衣摆,岔开话题:“说了没事。我苹果呢?” 李超越坦然道:“我吃了啊。” ……买了一大兜苹果,他要吃不会自己再削个吗? 许苡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介意一个已经被吃掉大半的苹果的去向,只感觉腰上刚才被他拍了一把的地方长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受到检阅,至今有点紧张,脸也更热了。 李超越单腿盘坐在了他床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许哥,有点矫枉过正哦。” 许苡仁:“什么?” “没什么啦。”李超越伸了个懒腰,“我走了,你自己注意点,别乱吃东西。” 许苡仁:“等等。不是说两小时后还要看标记器?” 李超越:“哦,那……” “住这吧。”许苡仁起身整了整衣服,道貌岸然地说,“住几天也行,住到你那不‘冷’了也行。” ——酝酿了半个晚上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却觉得更加紧张。 看不到李超越的表情,可怎么也听不到他的回应?难道自己说迟了? 可不是么,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一时意气离家出走,因为没钱又想找地方住,只好挨着个的朋友问——他这么大的人,肯定是好不容易找了个自以为关系铁的朋友才开了口,却还被人考虑了一晚上才答应,放谁谁都心里不舒服。 ……刚才那顿不会是“我敬你多年来关照”,割袍断义的散伙饭吧? 许苡仁本来还只是有点后悔,现在立刻要绷不住,恨不能请人裱个“两肋插刀”的横幅挂在自己床头时时自省。 请遵医嘱_58 他几乎要去抽屉拿放大镜看李超越的表情了,这才听到沉默的那人犹犹豫豫地开口说:“这都没出‘三九’呢,还要冷好几个月。” “那就住几个月。”许苡仁大喘一口气,跟查完考试成绩一样如释重负,“明天把你东西都拿来。” ——新人要融入一个圈子肯定需要一些时间,更何况一个他这样年轻且名不见经传的小研究员?他个性鲜明,充满活力和未知的可能,大大咧咧的性格有诸多棱角,被现实打磨起来一定异常痛苦。 在沈医大研究所的时候还有徐教授帮他说话,身边有同学给他帮衬,到了聂氏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比他资历高经验多的前辈比比皆是,谁和他也没多一层的关系,想说得上话难于上青天。 他又没有权势任何背景,别人要真想挤对,岂不是易如反掌? 并非才华横溢、卓尔不群的人都能施展抱负,要从一个社会关系里牟利必然要遵循其中的规则,不说玩得转,至少也要通晓其中关节。至于人际关系相处差劲的、屡犯别人忌讳的,很有可能自己葬送自己前程,这样的实例比比皆是,冯唐李广,阮籍嵇康,怀才不遇的,一耽误就是一辈子。 这和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样,必须有人正确引导,疏通负面情绪,积极应对才行。 许苡仁这厢思虑重重,腹中筹谋着长篇大论;李超越倒是拨云见日,弹簧似的一跃而起:“哎哟,怎么好意思白住啊,要不我给你削个苹果?等我先把行李放屋里啊!” 许苡仁:“……” 过了一小会儿,李超越去而复返,提议说:“你刚吃完饭,别吃水果了,增加肠胃负担。我看你就是嘴闲,我跟聊会儿天呗,你就不想吃东西了。” 许苡仁静静地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自他回国以来,家人对他说话小心翼翼得过了头,把一切从前开口闭口谈论的话题一刀切,母亲生硬地聊起某菜一斤几块,哪个牌子的冷鲜肉更好,衣服洗了怎么晒两天还没干;父亲也不再拿别人家谁儿子升职了,女儿结婚了的事来和许苡仁比较,心不在焉地“嗯、嗯”应声。 可越是故意避开医院学校之类的话题,其实就越显得不自然。再加上父母又婉拒了历届学生们的来访和亲戚们的走动,跟往年春节相比,这几日许苡仁过得颇有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味道。 谁知如今一个李超越,三言两语竟能抵得上除夕夜的万家灯火和爆竹震天,几句话就让他把年重新过了一遍。 许苡仁的手状似随意地往桌上一搭,指尖敲了敲——那是他母亲把他之前散落在各屋的书收整而成的,足有厚厚几摞。 他这些年来韦编三绝未曾松懈,不过是为了别被这小子甩下太远,随时能答得上他一句话。 许苡仁淡然应道:“哦,聊呗。” ☆、第48章 以前工作的时候许苡仁还不太明白周围人为什么一到下班时间就坐立难安,听说加班愁眉苦脸,以及为什么临时被叫回医院打小工的都只有他自己,现在他好像明白一点了。 李超越:“能看电视吗?” 许苡仁:“你试试有没有网,有网就能看。” “好嘞!”李超越站在电视机前拿遥控器捣鼓着连接wifi,问,“密码是多少?” 许苡仁:“不是10个1就是8个1,你试试吧。” 李超越似乎回头看了一眼,问:“许哥,你□□密码不会是6个1吧?” “……”许苡仁一怔,“银行不让设那么简单的。” “好啦!连上啦!”李超越跑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我拿点吃的,我吃给你听啊!” 许苡仁:“……” 自古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如果家里每天都有这么一个人,想必他也一到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吧。 不舍得让他在家等太久,回来的比他早就想着张罗他的吃穿住行,不想提前和他分开,谁半夜打电话喊他回医院就先砍那人两刀。新/鲜/ 再也想不起来拓宽什么生命的宽度,征途也不再是星辰和大海,不想选择远方风雨兼程了——不过要是李超越选择远方的话,许苡仁倒是可以帮他打一把伞。 这么一想,好像“过日子”三个字也不那么庸俗了,还挺让人向往的。 “哎呀,真好,”李超越捧着大概是一小筐的各色水果坐回沙发里,左右两个单独的沙发不坐,偏和许苡仁一道坐在长沙发上,“我走之前看的剧才看到第四季,现在不知道更新到第几季啦。” 许苡仁有点好奇:“你还追剧?什么剧?” 在他印象中一般是小护士们爱干这事,因为国外的最新剧集由网友加了字幕后上传,多在后半夜更新,正好他们前半夜把常规病人忙完,没急诊的话可以看一会儿。 好奇之余他也不免担心,李超越看的要是什么烧脑侦破、科幻特工之类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剧,他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岂不是显得很傻? 说更新了好几季的剧,许苡仁隐约想起来听人说过几个,但是他当时太累,得了空闲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没怎么细听,现在回想起来太碎片化了,对不上号,而且李超越明显也是集中一段时间才看一次,看的不是最新的,万一他说错话剧透了怎么办? 许苡仁抱臂胸前,准备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李超越嘿嘿笑着:“追呀,爱情剧。” 都说谈恋爱的人没脑子,这种剧……应该不费劲就能看得懂吧。 许苡仁松了点劲儿,慢慢靠在沙发上:“哦,找到了吗?” 李超越拿着遥控器“嘟嘟嘟”按了几下:“找到了找到了。” 许苡仁看不清,也不太想看电子产品,索性闭起眼凝神细听。 缓冲过后,电视毫无预警地响起了几年前大街小巷人人耳熟能详的一首歌:“我的老家——哎!就住在这个屯儿,我是这个屯儿里土生土长的人儿——” “……”许苡仁睁开眼茫然地看了一眼电视,又转头看看李超越,“这什么?” 电视:“别看屯子不咋大呀,有山有水有树林——邻里乡亲挺和睦,老少爷们儿更合群儿——” “乡村爱情故事啊!哟!都第八季啦!”李超越像是面对饕餮盛宴不知从哪吃起好,“我是先看最新的呢,还是接着以前的开始看呢?” “……哦。”许苡仁想了想,“这个,观看顺序不太影响内容理解。” 电视:“月老儿专把——专把那个红线儿扎——红线儿扎紧两颗心——” 李超越大概意识到了许苡仁的不自然,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看吗?你不喜欢咱就不看了,看别的。” “喜欢。”许苡仁脱口而出,又觉说得太明显了,赶紧稀释两句,“这个挺好的,贴近生活。” 李超越:“你真看吗?” 许苡仁整个人靠进沙发里,一副谁也不能换台的样子:“看。给我拿个毯子来。” “好!”李超越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把一床几斤重的棉被盖在许苡仁身上,“没找着你哪儿有小毯子呀,盖这个吧,这个暖和。” 许苡仁冷不丁被蒙得只剩脑袋,挣扎出双手道:“……这个太热!” “热了就脱衣服呗!”李超越仿佛诧异他低下的应变能力,理所应当地教导道,“脱了躺着看呀,反正等会儿也睡觉了。” 许苡仁不能接受:“那像什么样。” “在自己家还要像什么样?”李超越嘟囔着把搭在地上的被子敛起来盖在自己腿上,“又没别人。” “……”许苡仁盖着被子的另一头,“你……” “哎,你看过这个吗?谢大脚这个演员叫于月仙,跟我妈长得可像了。”李超越已经快速进入剧情,“我妈以前也卖过东西,不过不是人家这种小超市,我小的时候她就在路边摆摊。” 许苡仁还没来得及跟他贯彻许长平“坐有坐相”的教育方针,赶紧先回想了一下他说的那位女演员,正色而认真地夸了一句:“哦,阿姨很漂亮啊。” 李超越大概就是随他母亲的长相吧……也很漂亮。 “是吧?我妈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啊。”李超越哈哈一笑,“那时候一盒烟几毛钱,赚个差价才几分,而且那会儿的塑料袋没现在这么多,我妈就一张大塑料布,一到下雨的时候一半包着我,一半包着烟,我们就往回跑,回到家我妈都淋湿了,还赶紧看看我冻着了没有。” 许苡仁没淋过那年的那场雨,却莫名心头一酸:“那……阿姨现在……” 李超越倒是释然:“都多少年前的事啦,现在当然不摆摊啦。 请遵医嘱_59 上天如果能赐人以万贯家财固然好,但能赐给一个家庭像李超越这样的孩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不用问也知道,他必定是全家的希望,犹如一盏小小明灯。小的时候父母辛勤工作,无论是做工也好,买卖也好,都是为了给他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等他长大了,成绩优异出了家门,在外求学工作,父母也一定天天记挂,向天祈祷儿子平安健康。 不得不说李超越的本事在研究所里算是大的,工作没几年就还上了林琅的钱,现在又跳槽收入更高,终于让二老能安心在家静享清闲。 听他的语气风轻云淡,许苡仁更心疼了——他这么孝顺,在新公司受的委屈,肯定不会跟家里说吧。 李超越明明是上天赐给他们家的礼物,许苡仁忽然也有了想感恩的冲动,抬头看看窗外,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一连看了五、六集,这家伙总算还没忘了自己第二天要上班,许苡仁也是时不时出神,又闭着眼,早已是强打精神才没真的睡过去了,二人分头回屋睡觉。 没有暖气,靠空调硬把室内温度吹起来难免干燥,许苡仁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了地关了空调。屋里一下安静下来,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再一细听,怎么隔壁房间的空调外挂机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今天是第一次回到公寓,白天只开了自己房间和客厅的空调——天气寒冷加上一年多没使用,隔壁的不会是坏了吧? 许苡仁披了件衣服敲门道:“李超越。” 屋内应道:“啊?怎么了?” “你空调是不是坏了?我怎么……”许苡仁推门进屋,一股比客厅还冷的寒气迎面而来,“你……” “没坏吧,就是在预热。”李超越裹着被子坐起来看了看,“你看,亮着小绿灯呢。” 许苡仁:“……预热多久了。” “十几分钟?”李超越体贴地说,“外面这么冷,它想多预热一会儿也正常啊。” 许苡仁穿着单层的睡衣,只上身披了件开襟毛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冷得几乎要站不住。李超越盖的那床被子本来是他屋里的,在空调和暖气的环境中盖刚好,并不具备单件抵御寒冬的功能。 他又冷又气,咬牙道:“空调打不开你怎么不说?” 李超越:“这……这也不是很冷,说不定等会儿它就好了呢!” “还不冷?”许苡仁走进屋感受了一下,“这屋里最多只有几度。” “真不冷啊。”李超越辩解,“你要不敲门我刚才都快睡着了。” 睡着?许苡仁站在他床边,看着模糊不清的那一大坨,这次似乎真的能在脑海中建立3dmax图像,想象得出他冷得紧紧裹住被子蜷起来的样子。 掌心的某条细小神经传来一阵抽痛,他攥了一下拳,沉声道:“李超越,你怎么总这样。” 为什么总是吃了亏受了委屈不说,还一副完全没关系的样子? 李超越:“我、我哪样了?” 许苡仁质问:“不是说怕冷才搬来的吗?” “哦哦,对,怕冷。”李超越恍然大悟,“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再一两天就来暖气了呀。” 许苡仁:“到我屋睡去。” “那怎么行啊,”李超越大义凛然地拒绝提案,“我冷能还能撑一撑,你还没好透呢,在这睡不是冻坏了?” 许苡仁无心多想其他,只觉得像是从冰天雪地中捧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雏鸟,恨不得马上用掌心把它冰冷的身躯焐热。 “……谁跟你一样傻,在这睡。” ☆、第49章 两个大男人平躺在一张一米五宽的床上,几乎要挨着肩,屋内没开空调倒也不觉得冷了。 李超越:“许哥,咱俩好久没躺一起说话了。” 许苡仁:“……嗯。” 刚才他被冻得只想扛上李超越回到暖和的房间,于是不由分说地夹着枕头把人推搡进了屋,差不多是把李超越推到了床上,许苡仁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随着身体渐渐回暖,他心里也不自在起来,闭上眼希望赶紧睡着,避免尴尬。 李超越抱怨似的说:“以前你老背着我们偷偷学习,我们几个打球的时候你在图书馆,晚上回来聊天的时候你又在听英语,跟你都说不上话。后来寝室就剩咱俩了,你才跟我说话的。” 许苡仁:“……是吗?” 要不是李超越总结,他自己对此全无意识。当时仅仅是觉得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他要是再戴上耳机不说话,相当于把另一个人隔离在外,未免太生疏了。 “怎么不是呢?我们一开始都觉得你高冷,嫌我们糙,不爱跟我们玩,我也不敢惹你,后来才发现,”李超越说得许苡仁耳朵都竖起来了,却忽然一顿,“哎,这段能播吗?” 许苡仁直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能。” “哦,”李超越放心地开始抹黑了,“后来我发现你自带吐槽功能,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太好玩了……” 许苡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我是说,你当时给人配台词,在别人背后说人家坏话,”李超越好像想起来了什么,自己“嘿嘿嘿”笑个不停,“我第一次听的时候都吓一跳,看了你好几眼,你还在那镇定地继续说,我拦都拦不住你。” 许苡仁睁开眼倏然转过头,低喝道:“李超越,你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吗?” “就你呀,”李超越不知死活地“哈哈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候有个女的,叫什么香的来着,在咱们组旁边,有一回解剖兔子,咱这都打晕剪毛处理完了,她还在那磨蹭。” 李超越一提名字,许苡仁就想起来那个女生了—— 他们的实验课根据实验对象不同,分为2到5人一组不定,说白了就是越便宜的实验对象,大家动手机会就越多,大的、贵的动物自然数量就少一些。因为分组人数不同,他和李超越有时在一个组里,有时李超越就被归到他们左边那桌的组里。 隔壁组的那个奇葩女生,每次实验课都喜欢大呼小叫,哗众取宠,好像第一次知道学医要解剖动物一样,吵得周围人心烦意乱。尤其是刚开始的几节课,大家本来就紧张,被她一呼一叫弄得更加手抖,很让人反感。 这也就算了,许苡仁大不了眼观鼻鼻观心,可某次实验课后她居然企图把一只实验小鼠带回宿舍。 实验室的老师阅鼠无数,是何等的火眼金睛?小鼠在任何口袋、帽子里的形态都能一眼辨认出来,她还没带出门就被抓住了。因为违反《实验安全规定》,而且周围的人没有劝阻,那一整个小组都被扣了分——当然也包括李超越。 结果这被扣分的家伙还反过来安慰那女生:“别伤心啦,我麻醉后再注射空气还不行吗?它一点痛苦都没有……好啦,结束啦。” 从那之后的每次小鼠实验,许苡仁就格外留意隔壁组的动向——李超越他们不好意思开口,他这可有几句难听的话候着呢。 李超越回忆道:“然后你看了她一眼,就学她口气说话‘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杀兔兔?’” 许苡仁:“……” 他当时是这个语气说的吗? “后来那女的真跟他们小组说,这只兔子好可爱,我可不可以抱回寝室养?你就在这头一边下刀一边说,‘她怎么不拿烧杯回去泡茶,拿酒精灯回去煮面条,再往锅里下点儿氯化钠?’”李超越说着说着一拍床,“当时给我吓的啊,拿胳膊撞你好几下,你说话声音一点儿也没减,前面人都回头看你了,你还在那接着说,‘葡萄糖也挺甜的,用蒸馏水一冲,再拿搅拌棒搅两下,吃完喝完洗洗手,再搓点甘油。’” 许苡仁:“……我说出来了吗?你怎么不拦着我?” “我怎么敢拦你,你那时候手里拿着刀呐。”李超越无辜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呀,我以为你喜欢人家,故意那么说的呢。要不当时那批兔子特可爱,毛茸茸的,好几个女生都不舍得下手,你怎么就捡着她说?是不是你……” 许苡仁裹了裹被子:“不喜欢。” “哦,不喜欢啊——兔子是有数的,一组就这么一个实验对象,他们组的其他人不同意她把兔子抱走啊,好吧,就开始棒击打晕了,你在这边数着‘一棍子,两棍子,好家伙,还没晕。’最后兔子都被打傻了,好不容易下刀,你刚说了一个字‘噌’,说完,他们那兔子血就喷出来了。”李超越追忆完似水年华,长叹一声,“哎,那时候你好帅啊。” 四下寂静无声,许苡仁耳朵痒得在枕头上蹭了蹭:“……说什么呢。” “说你呗,”李超越不紧不慢地说,“有一次做完实验,那女的正想着等会儿把小鼠带出去,我们就商量怎么串供写个一样的报告结尾,结果你走过来一手掐头一手揪尾巴,一拉就把小鼠弄死了,放下就走。” 被分配到学生手中的小鼠,经过实验后即使未死亡也不能再回到养殖站,一般是用颈椎脱臼或者静脉空气注射处理。因为实验过程达不到无菌标准,就算当时不处死,其后的生活也会非常痛苦,且活不了多久。 一看到那些毛茸茸活生生的小动物,许苡仁的心就软了起来,可再想到某一天他可能会在人的身上做相同或类似的操作,又不得不硬下心。他所能做的,只有在上课前尽量准备充分,实验时动作轻柔熟练,把动物的痛苦降到最低。 请遵医嘱_60 可惜并非人人都和他一样。 许苡仁:“……实验室的东西能带出去吗?报告都靠你们想着就能写了,还叫实验报告?让你这么一说,怎么感觉跟是我有病似的。” “可不是嘛,你走了之后他们都问我你是不是有病。”李超越哈哈一笑,“但是我感觉你特帅。” ……怎么今天没晒过的被子也这么热了? 李超越在被子里拱了拱,侧过身来,对着他耳朵轻声说:“后来我每次做动物实验的时候,都想起来你。” 许苡仁一懵:“每次?” 他转系之后……三天两头就要进实验室拿动物做药性实验吧? “嗯,每次。”李超越小声说,“你以前还跟我说了老多人的坏话了。” 许苡仁:“……不可能。” “真的,你喝多了说的。”李超越拿被子蒙住半截脸,好像真挺害怕似的,“我的妈呀,我当时都怕我知道太多了第二天被你灭口。” 许苡仁拒绝相信自己酒品会这么差:“……你知道什么了?” “你说这个吃不了苦,那个意志不坚定什么的,还说林琅靠关系走不长。不过除了他之外,你以前经常说的几个现在好像都不跟咱们玩了,我也记不起来名字,应该是真转行了吧。”李超越又一把拉下蒙在脸上的被子,“对了,你当时还说我了。” 许苡仁坚决不相信自己会说李超越的不八道他肯定能马上听出来,于是底气十足地问:“是么?我说你什么了?” “你对着我说啊,”李超越一改方才八卦作妖的语气,“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上天眷顾又自己肯努力,让不让别人混了,还说我将来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什么的,反正灌我老多心灵鸡汤了,说得我差点就要立志报效祖国。后来喝着喝着,你啊,硬要揽着我的背,这样。” 李超越掀开被子,一胳膊搭在了许苡仁身上,从一边肩头揽到了另一边肩头,等了几秒钟见他没动,才接着说,“你说你最喜欢的人就是我。” 许苡仁霎时心如鼓擂——他诊过许多一过性心悸的患者,这次终于自己也体会到了心律失常的感觉,想抬手捏起标记器让它别乱叫,却被那结实的胳膊压得整个人都不敢动弹。 他真的说过这话?什么时候的事?哪怕是醉酒,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真喝断片儿了哪还能说这么多成句的话,这小子是不是没事干在这诓他玩? 屋里一盏灯都没开,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这种条件下许苡仁就算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直愣愣地躺着,听着耳边那人轻声说:“然后我就问你,‘我好吗?’,你迷迷糊糊地靠在我身上,说‘好。’” ……问喝多的人问什么“好不好”?应该问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在哪、伸出手指问这是几吧?该问难不难受,想不想吐吧? 许苡仁真的判断不出李超越到底是在复述他说过的话,还是凭空捏造的恰恰撞上了他的心思。 真有这么失态的事为什么当时不说?不抖出来当个玩笑取笑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说出来? “我又问你,‘我哪儿好?’”他的那把烟嗓透着让人疯魔的磁力,“你跟我说,‘哪儿都好。’” 说完,他兀自笑了一声:“许哥,我当时差点让你说弯了。” 那语调格外亲昵,声音近在咫尺,这小子是什么时候离自己这么近的? 许苡仁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一笑带过。比如:“是吗,我喝多了经常这样”、“哦,我知道,开玩笑的”或者“哈哈,是你喝多了吧”,该说哪句好? 李超越脑袋动了动,问:“许哥,你睡着了吗?” 许苡仁立马忍着耳朵的轻痒,装作呼吸匀长。 “许苡仁。”李超越凑到他耳朵旁边又喊了一声,见他仍没反应,只好躺了回来,轻声说,“你真睡着了?好吧,那你睡着,我跟你说件事啊。其实我……” ☆、第50章 冬季昼短夜长,窗外天色虽未亮,但走廊已隐约有人声。 许苡仁的睡相一如既往地非常规整,没想到李超越这晚的睡相也格外老实,睡的时候什么样,醒了还是什么样——那足斤足两的胳膊仍横搭在他胸前。 许苡仁自然是睡到几点钟都没人管没人问的,可旁边这小子要上班怎么还一点生物钟都没有?糟了,大概是以前住的地方离公司太近,晚起习惯了。 春节假期结束的上班第一天,等会儿人多了电梯肯定拥挤,路上也会堵得时速惊人。 上班迟到有多不招人待见?人家那边都开始工作了,你再匆匆忙忙地进去?不吃亏不长记性,这家伙是还没被挤对老实吗? 但是……这么躺着张口喊他“到点上班了,快起床”,再隔着被子推醒他,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许苡仁沉默地权衡了几秒,最终捏着被角无情地一抖擞,把那条被主人遗忘在被子外面的大胳膊抖下去,起身下床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身后马上传来连滚几圈的挣扎声,夹杂着不甘与悲愤的呜咽,最后化为一个大大的哈欠,囫囵不清地问:“几点了?” “不知道。”许苡仁功成身退,朝洗手间走去,用冷水把暴露在睡衣外面的脸、脖子、手腕,能降温的地方都迅速洗了一遍,成功分散了注意力,又从抽屉里找了个杯子刷干净,把一支新牙刷放进去,摆在洗手池旁。 按说同类物品摆放在一起,无论从审美角度还是整齐程度上来说都没有任何不妥,但许苡仁模模糊糊地看着两个人的杯子摆在一起,感觉……好像他要长住一样。 “啊啊啊——!”卧室传来一声惨叫,“八点二十了!我要打卡啊!!!” 许苡仁有预感似的后退一步,紧接着洗手间门就被撞开,李超越长着两条胳膊外加两只袖子,就是不知道头在哪,急慌慌地冲了进来,大喊一声“许哥我先用下厕所啊”就闯进了卫生间的小门里,隔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才有了人形。 许苡仁:“刷牙,洗脸。” 李超越呼呼啦啦地刷了牙、洗了脸,用毛巾随便抹了两下,又拿了瓶润肤露,急忙之下用力过猛,挤了一大堆在手心里,他反应迅速,毫不犹豫地朝正在刷牙的许苡仁手背上一拍:“剩余药品不能放回试剂瓶,别浪费了。” 许苡仁:“……” 李超越伸着脖子边抹边说:“来不及了!许哥,你面包还有吗,我拿着路上吃啊!” “咳、咳咳,”许苡仁被牙膏泡沫呛了一下,漱了口水道,“面包吃完了。” “哎呀,算了算了,我打完卡再去找吃的吧。”李超越风风火火,没用一分钟就穿戴完毕,里外跑了几趟,拿好东西奔出了门,“许哥,有事给我打电话啊!” “砰——” 听着门外的动静,他似乎按了几下电梯嫌慢,干脆拉开防火门跑进了楼梯间……18楼,这家伙是打算跳下去吗? 家里一瞬间又只剩下他自己,走廊里还是时不时传来同层的另外几户开关门的声音,楼下也有遥远的汽车鸣笛,水龙头还在哗哗淌着水……嘈杂之中,许苡仁心里却一片空白,糊糊涂涂又刷了一遍牙。 伸手去毛巾架熟悉的位置上拿毛巾,不料抓了个空,再一摸,倒是旁边那条新的还健在。 不究其因,不问其后,仅从表象看的话,这样的生活简直和居家过日子无异,但是……许苡仁想把被子晒起来再出门,伸手往床上一摸——只剩一床了。 这家伙,昨晚那些话果然是逗他玩的。 要么是他开玩笑开到一半,自己觉得无聊了,就没往下继续说;要么就是知道他没睡,故意话说一半让他百爪挠心。 偏偏他当时还在假装睡觉,总不能第二天起来反问他你昨晚要说“其实”什么,显得好像真被他前面几句话镇住了,惦记了一晚上似的。 无聊。 许苡仁不痛快地把被子晒了出去。再到李超越房间一看,不但被子枕头拿回来了,居然还叠好放在床头,要不是桌上散落的几个陌生文件夹,他简直要怀疑昨晚是一场梦。 收拾得真利索。说不定等会儿到了公司几个人年轻人开开玩笑,关系又和好了,今晚就搬回去呢? 走就走呗。 往常被冷落的次卧莫名背上了勾结敌人的罪名,变得碍眼起来,许苡仁不想跟它共处一室,愤怒地穿好衣服出了门。 好在天气尚可,没有阴冷得让人雪上加霜,在供暖中心缴费完后,出租车开了好一会儿,许苡仁才发现他到了父母家楼下。 也是,不然他还能去哪呢? 他没有工作,停薪留职不过是句面子话,靠着积蓄和赔偿金不知道能过多久,说不定还没找到合适的新工作就花完了,到时房贷都还不了。 他和某个能上天入地的小青年可不一样。 请遵医嘱_61 父母对昨天才豪言壮语搬走的倔脾气儿子今日离奇回归百思不解,许长平默默地问了一句:“今天是不是星期二?” 许苡仁的母亲点点头:“是啊,还没到周末。” 而许苡仁佯装聚精会神地在听电视,对二人的对话潜台词浑然不觉,三人各怀心思地坐在沙发里。 最后世上只有妈妈好,母亲忍不住了,抛出了橄榄枝:“儿子啊,你自己回去住真的不太方便,我和你爸也担心,要不你还是回来吧。” 许苡仁昨日除了卫生大扫除花了点力气,其他时候苹果有人削、菜有人夹,丝毫没有感到“不方便”,心不在焉地答道:“妈,我没事,过得挺好的。” 父母二人对望一眼,许长平虽然有时不近人情,但对儿子还是非常了解:“我去你们医院找找老王,给你安排个别的事干吧。” 许苡仁神经一抽,斩钉截铁迅速答道:“不用。能回去就回去,回不去就算了。” 他不想用被人同情的方式留在他留恋的地方,而且现在的情况他很清楚回到医院也做不了什么,何必回去讨嫌?同样的工作,医院完全可以雇个视力正常的人。 许长平没好声气:“死心眼。” 许苡仁知道父亲这是让他说得不痛快了,反而放下了心,从桌子上差不多准确地拿了个桔子,故作轻松地说:“这桔子真大。” 母亲劈手拿了过来:“你啊,怎么乱吃东西?医嘱上不是说了每天要定量?你看也看不见,自己吃了多少自己能有数吗?还专挑个大的拿,真让人担心。老许,你想想有没有谁家姑娘不太挑,人好、能做个伴的。” 许苡仁:“……我平时不太吃桔子。” “不吃桔子你也得吃饭呀,总得有个人照顾你。请护工你这个倔脾气人家又跟你不好说话,得找个能管着你的。”母亲越说越觉得哑口无言的许苡仁是默许了,来了劲头,问许长平,“老许,你快想想。” 许长平对母亲的吩咐向来列入日程谨遵不二,开始搜索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以前嫌人家条件不好,就没见面,不过我听说姑娘人还挺好,也会做家务,是个实在孩子。” 母亲:“人好就行了!” 许苡仁的家教里从没有“一言不合,拂袖而去”这一条,他走也不是,留下来听父母借题发挥也不是,心慌意乱地紧紧扒住沙发扶手,被未来的蓝图规划灌耳洗脑。 母亲:“现在这个情况……不要孩子也行,以后再去好好检查检查,能要就要,真不适合要就抱一个。” 许长平:“这小子现在也开不了车,到时候给姑娘买辆好点的。” 母亲:“他那点小公寓太磕碜人了,要不先给他换个大点儿的房子?” 许苡仁听得忍无可忍,正好这时他手机响起,是早晨物业帮他联系的空调维修人员要到家里来。他赶紧像抓到了浮木一般仓皇告辞。 许长平黑着脸:“你就是空调坏了来蹭暖气的?” 母亲:“可怜的孩子,没暖气没空调,昨天回去冻了一宿吧,怎么不早说呢!” 许苡仁赶忙找个借口:“我是来拿车钥匙的,该车检了。” 许长平冷哼:“你这样还能去车检?过两天我没事的时候给你去检吧。” 许苡仁搪塞:“爸,不用,车在我家楼下吧,我找朋友帮我去就行了。” 谁知道李超越是不是比他父亲还忙?算了,指望他不如从物业上找个人去。 修空调的小工已算是非常专业,很讲究卫生,又是穿鞋套又是铺防尘布遮挡,但毕竟高层窗户只能打开一个夹角,他要卸下来一扇窗门才能检修室外的外挂机,修好后还是把李超越住的那间屋弄得一地乱糟糟的。 维修工连连道歉,看许苡仁视力不便,提出要那笤帚簸箕打扫卫生,但他手机不停响,其他等着上门维修的住户一直催,许苡仁感觉他工作也不容易,干脆就让他走了。 地面倒是好打扫,尘屑统统扫走就是了,床单被套也换了新的,旧的扔进洗衣机清洗。但是桌面上被维修工的工具包蹭乱的一桌文件夹让许苡仁头疼,看起来页数还不少,这乱七八糟的他也排不起来,怎么跟李超越交代? 那小子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但是他会不会觉得在这住着没点*,一不在家东西就别人翻箱倒柜? 就算住宿舍的话,别人虽然和他关系不好,至少也不会乱翻他东西吧。 许苡仁捏着文件纸张的一角,感觉有什么东西快从指缝间流光了。 而他,看不清也抓不住,只能驻立岸边,看流水无情,叮咚流远。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手机响起时许苡仁正握着文件不知如何是好,划了两三下才把电话接起来。 电话那端是非常专业的语气:“您好,请问是许苡仁先生吗?” 许苡仁蹙眉:“你搞什么?” “电话回访,配合点。”李超越原形毕露说了一句,又恢复了一本正经,“请问您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吗?” 许苡仁有点恍惚:“你不用上班了吗?” 李超越赖赖唧唧地说:“哎呀,我这不正在工作吗?你配合我一点呀,我要填回访表呢,问你什么你说什么!” 许苡仁:“你不都知道?还用问?” 李超越恶狠狠地说:“许哥,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昨天晚上你还教育我,‘报告都靠你们想着就能写了,还叫实验报告’吗?今天怎么不支持我工作了?我早晨打好几个电话了,人家都问什么说什么!到你这怎么这么费劲?” 让他来干电话回访的活儿,他们公司这不是糟践人吗? 许苡仁心烦得无以复加:“你问吧。” 李超越清清嗓子:“许先生,你昨晚休息的怎么样啊?” 许苡仁昨晚能睡得好才出奇了——先是等他的下半句话等了个把小时,以为这臭小子在那酝酿呢,结果等来了呼噜声,自己又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久才睡着的。 他咬牙回答:“很好。” “哦,很好呀。”李超越似乎很满地地做了记录,又问,“许先生按时用药了吗?” 许苡仁:“……” 早晨被他霍霍了一阵子,许苡仁连眼药都忘记滴就出门了。 这一犹豫,李超越就听出不对了:“许哥,你怎么一点不注意呢?我早晨就少跟你交代这么一句你就忘了?按照药物半衰期坚持按时用药,写着几小时那就得是几小时,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啊?你以为人家写着玩的啊?” 像机关炮把他训了一顿之后,李超越掷地有声地下了处罚决定:“不行,我晚上回家要对你进行健康宣讲两小时,你别想跑!” 回家? 许苡仁感觉心里某个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东西忽然化开了,流淌进了四肢百脉。 他被滋润的通体舒畅,心情愉悦地应了一声:“哦。” ☆、第51章 “许哥,我压力好大啊。”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四通电话,除了第一次还算正经的回访之外,另外几通分别询问了许苡仁用药没有、吃了什么、去了哪,弄得他刚一静下来就被电话铃搅乱思路,现在坐在沙发上已经完全忘记本来要考虑什么事情。 许苡仁:“……又怎么了?” 李超越忧郁地说:“刚才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把我叨叨了半天,说让我打钱回去盖房子娶媳妇,什么宅基地都给我留好啦,什么离着公路又近,光线又好啦。我的亲妈呀,打钱还好说,可让我上哪找个对象出来啊,我自己还过不明白呢,怎么娶媳妇呀。” “合着你煲了一天电话粥。”许苡仁冷冰冰道,“这也叫压力大?” “心理压力大嘛。你说为了结婚而找对象,是不是挺没意思的?”李超越哀怨,“要是没有一点儿一见钟情、蓦然回首、砰然心动的感觉就结婚了,那咱不是花了一样的一辈子,比别人少体验一项服务?” 这几个词对于没谈过恋爱的许苡仁来说太抽象了,他实在无从作答:“你问我?” “哦,你没谈过。”李超越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那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许苡仁:“……” 请遵医嘱_62 李超越循循善诱:“就是那种,你一看见就想拉拉小手,带着回家,抱着睡觉,亲亲摸摸再干点不要脸的事儿的那种?” “……没有。”前几句话的粉红泡泡已经把许苡仁迷幻得一个“有”字快出口了,最后半句却又把他猛然拉回现实,觉得否认得不够彻底,再加一句划清楚河汉界,“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李超越大惊:“你怎么知道我有啊?我要有我现在还能愁找媳妇呀?我不早就去追了?还在这儿给你打电话?” 许苡仁:“……你们办公室是没人吗?” “他们都出去了,就剩我了,好无聊啊。”李超越发出一声闲得皮痒欠抽的长叹,“哎——许哥,你说咱俩,今天晚上,要不……” 暖气已经通了,空调也修好了,家里热得恨不能穿着单衣走来走去,一米五的床并不宽敞,这时再说睡在一起,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吧? 这小子昨天晚上到底是开了个天亮就该忘干净的玩笑,还是…… 许苡仁心里发紧,仿佛那人的吐息都透过电话传到了他的耳畔,他停了片刻未听到动静,问:“晚上,什么?” 李超越:“咱俩晚上去吃火锅吧!我好烦啊,咱去吃火锅,吃了我心情能好点儿!吃吗吃吗?就以前咱俩去过那家!” “啪——”地一声,许苡仁指间把玩的一只梨木茶勺应声而断。 临走前,他把一壶为了“健康宣讲”讲师准备的花茶连水带茶倒进了马桶——这小子的话,他就不该当真。 那间火锅店在某家商场的餐饮层,楼下服装百货超市一应俱全。许苡仁来得早,想买些日用品,他家里原有的已拆封太久,有的也不方便两个人使用。 “先生您好,需要点什么?唔,您有一点黑眼圈呢,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没有休息好?”一位导购小姐看到许苡仁在货架前徘徊,上前热情甜美地推荐道,“这是我们最新的眼膜哦,去黑眼圈、眼袋、细纹,效果非常不错,抹平岁月的痕迹,重现十年前的光彩,推荐您试一下哟!” 正在努力区分护发素和洗发水的许苡仁礼貌婉拒:“不用了,谢谢。” 导购小姐真诚道:“您的眼部肌肤看起来真的很脆弱呢,现在外面天气干燥,对皮肤伤害好大好大的,保养一定要从刚有衰老迹象的时候开始,最近有很多的男士都购买了我们这款眼膜,回购率非常高!” “真的不用。”许苡仁一方面不觉得甘油、丙二醇、丙三醇的调和物能有多么神奇,一方面他很清楚他的眼是微血管问题,并非抹点什么东西就能好,而且说起来,他还没到“3”打头。 “眼部肌肤如果年轻的话,眼睛也会显得有神哦,”导购坚持不懈,“整个人都会看起来比较青春的!坚持使用的话,保证别人以为您只有三十多岁!” “……”许苡仁把购物篮往地上一放,转头问道,“你看我像多大?” “啊,抱歉啦先生,刚才看侧脸不太清楚,这么看的话您大概只有三十几岁吧?”导购小姐娇嗲地道歉,即使说错了话也让人无法和她较真生气,“您把眼部肌肤保养好,看起来像三十出头没问题哟!” 许苡仁:“……” 火锅店的生意很不错,刚到用餐时间就已经客满,许苡仁提前到场,淡定地在角落占了个双人的位置。 李超越一来就扒拉着购物袋:“许哥,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 菜还没上来,单人小锅已经有了热气。许苡仁隔着朦胧的蒸汽彻底成了“睁眼瞎”,完全看不到李超越的脸在哪,没什么好心情地“嗯”了一声,随口道:“给你买的。” “哎哟这么客气,我凑合用就行,还用你破费……”李超越明显虚伪地客套着,忽然一顿,结结巴巴问,“给给给、给我买的?” 那些沐浴、洗发、牙膏之类的用品合起来不过是一餐饭钱,还多是两个人共用的,许苡仁觉得他感动的莫名其妙,补充道:“也有我用的。” “咳咳咳咳,我懂我懂。”李超越一把系上了购物袋,清了清嗓子,“那什么,许哥,今天用药了吗?” 许苡仁:“你打完第一个电话我就点过药了,不是跟你说了吗。” 李超越:“哦……对,说了。那标记器呢,你看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许苡仁要是能看得清那表盘大小的标记器上显示的小字,就不用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了。 他抬眼朝对面毫无威慑力地瞥了一眼:“眼药和这个没关系吧。” “哎呀,你说了管用还是我说了管用?这事儿你得听我的。”李超越果然没有像过去一样受到震慑,立即起身道,“走,去洗手间看看。” 许苡仁也没有什么别的镇场手段了,商量道:“……回去再看吧。” “这还没上菜呢,回去不还有别的事吗?”李超越架着他胳膊往上拽,“快点儿的,时间宝贵,赶紧回来还得吃火锅呢。” 公共场合两个人拉扯得东倒西歪该多难看?许苡仁被他一架就赶紧顺势站了起来,只得跟着去了洗手间的隔间里,也不知门边背对着他们正在方便的几人看见了没。 李超越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两条大长腿一岔开,膝盖几乎要顶到狭□□仄的隔间门上。许苡仁就站在人和门之间扇形空间里,对这个检查地点有数不清的不满,竟一时排不出发表观点的先后顺序。 “脱。”李超越一扬下巴。 许苡仁极其尴尬:“你这说的什么话?” 就不能带个宾语,说“脱上衣”、“脱外套”什么的吗? “不然怎么说?我干的又不是服务性行业,没那么多讲究。”李超越理直气壮,“再说了,咱俩谁跟谁,有什么不能说的?快脱啊。” 隔间的夹角像是绝好的扩音器,许苡仁简直想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好,我小声啦!”李超越边用气声说着,边拍了一下他的腿侧,“脱脱脱。” 许苡仁不禁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明明隔着裤子,居然感觉像是被他这一巴掌直接拍在身上一样。说是脱,其实他穿的还是套头毛衫,只能把衣服往上掀。 李超越坐在马桶盖上仰着头,一项项仔细看着。 许苡仁保持这个姿势度秒如年,感觉这次他看的时间格外长:“你怎么还没完?” “看着呢,别急啊,我这个人,就是仔细……”李超越煞有介事地说着,忽然两手扶在许苡仁掀起了衣服的腰上,“你别乱晃,我看不清了。” “你!”许苡仁感觉小鱼小虾被螃蟹夹住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忍不住脱口喊出,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我没动!” “小点声,等会儿别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俩干嘛呢。”李超越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被许苡仁立刻甩头甩开来,也没再捂上,“你别乱动我就能快点。” “……”许苡仁自从在研究基地和自己的疑神疑鬼大战一次胜利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对李超越产生过质疑,这下实在忍不住问,“你们这个是不是有问题?” “是有一点。现在都流行微创、无创、便携式移动医疗了,跟我上次跟你说的一样,你这数据一生成,咻地一下就发到主机上,自动出报告,”李超越直言不讳,说得比许苡仁还具体,看来是真的考虑过,“显示器和感应器也能分开,不用这样贴在身上了,可以和手机或者其他外设关联。所以咱们现在这个是实验版,等以后更新了新版的,我肯定第一时间给你换上。哎呀,不过我估计快的话,大概三年吧。” 李超越气声说话,说得清楚就说不太快,嘚啵了这一大篇又用了一会儿功夫,终于有要松手的意思:“看完……阿嚏!” 他突然一打喷嚏,脸正好撞在许苡仁腹部,把他撞得朝背后门上一靠,刹那间前腹后背冷热夹击,酸爽非常。 “不好意思啊,有点受凉。”李超越手在许苡仁腹部不轻不重地慢慢抹了两下,似乎想帮他擦干净打喷嚏带出的飞沫。 许苡仁心火腾升,一把抓住他不老实的手腕:“李超越,你故意的吗?” “你轻点啊!”李超越甩了两下没能挣开,可怜巴巴地从旁边抽了一截卷筒纸擦了擦自己,“我真的有点受凉,下午就不太舒服。” 说着还擤了一把,听动静真不是能装出来的。 许苡仁的洁癖被狗吃了,来不及嫌弃他离自己这么近还不注意个人卫生,也没顾上怪罪他把自己撞到菌落丰富的洗手间门板上,反而担心地松开了手,问:“严重吗?” “没,就是……”李超越抽了抽鼻子,“许哥,艾伦是不是本事挺大的,抽两下气就好了?” 一听到“艾伦”,许苡仁感觉不妙:“……什么?” “有精神啊。”李超越得了自由的手不知恩图报,又恶作剧似的对着他裤子拉链处狠狠弹了一下,“又起立了。” 他这个“又”字加的,许苡仁立刻想到了昨晚在他卧房内没由来的那句“矫枉过正”,窘迫地侧身:“我是要上厕所。你出去吧。” “嘘。”李超越起身和他贴身而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听,外面有人排队呢,我一出去就有人进来,人家一看里面还有个人,这怎么解释?你就赶紧方便吧,完了咱俩一起出去。” 许苡仁:“……” 一起出去被人看到就好解释了? “又不是没看过,上学的时候也见过啊,”二人几乎贴着脸,李超越还不知死活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它没长胡子的样子我也见过了,哎,要不咱俩一起?” 许苡仁伸手便解开拉链——这小子玩笑开得要上天了,真以为他怕了他? 请遵医嘱_63 ☆、第52章 李超越一到家又打开电视追他的剧,全然忘记“健康宣讲”的计划。 许苡仁在心底摇了摇头——他的话果然是说说而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超越从小到大开的玩笑他都能马上听出来,这次居然没能分辨。 自己当年真的说过那些话吗?李超越当时听了之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正腹诽着,许苡仁忽然听到卧室里一声大叫:“许哥!你怎么把我被套换了?” 许苡仁被他喊得神经紧张,差点以为自己洗的是他的支票:“今天来人修空调,拆窗户把你床弄上灰了,我就都洗了。怎么了?” “哦哦,这样啊,没什么。”李超越挠了挠头,“我以为你嫌我脏呢。” 这不是扯吗?他不说全身香喷喷吧,也算是干净整洁,和“脏”哪能挨得上边? 许苡仁:“……怎么可能。还有,维修工把你文件弄乱了点,你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少。” “啊?!”李超越又一惊一乍地大叫一声扑到桌前,一边扒拉一边说,“我我我,我的东西呢?” 见他这么紧张,许苡仁走到桌前想帮他一起找,却也帮不上忙,不禁蹙眉问道:“有重要的文件吗?” 李超越不答话,着急忙慌地扒拉了半天,好像终于把某份文件按页码排了起来,长舒一口气,又警惕地拿起一张纸在许苡仁面前晃了晃,“许哥,你看了吗?” ……别说许苡仁根本看不清了,就算看得清,也不会随便看别人的私人文件。 “你说呢?”他一把拍掉了这个试瞎子的手势,“要紧东西自己收好,别丢三落四。” 为什么大家都一样长大,李超越就那么多秘密呢?一会儿合同保密,一会儿项目不对外公布,连家里随手乱放的什么文件夹子好像也藏着不得了的东西。这么想的话,李超越老家必定也不似沈城附近他所见到过的那些普通村镇农户,否则这小子怎么能出落得这么光彩夺目? 再一想到他公司的事又觉得烦心,难道除了自己和徐教授之外,天底下再没第三个人看出他的好来吗? 许苡仁正天马行空,房门“笃笃笃——”被人敲响。 他立刻又恢复战备状态:“怎么了?” “许哥,”李超越“嘎哒”打开了门,裹着被子看起来活像只会动的热狗,“咱还没健康宣讲呢。” 原来他还记得? 许苡仁:“……你讲就讲,裹着个被子干什么?” “我刚洗完澡啊,不裹着被子多冷呀!”李超越跑到他床边,往床上挤了挤,示意他腾出空来,“不然我跟你一个被窝呀?” 许苡仁是独生子女,连小时候跟同龄人玩这种“在床上挤来挤去”的经验都十分有限,被他这么一挤,把心理防线都给挤掉了:“不是感冒了吗?盖好。” “我用新洗发水洗的,”李超越把脑袋往前凑了凑,“你闻闻我香不香?” “……”许苡仁被怼了一脸半干的头发,不得不闻了闻,“……香。” “真的呀,”李超越满意地躺回了枕头上,“那咱开始讲了,先说说为什么要按时用药啊——阿嚏!” 许苡仁:“……让你洗完澡再乱跑。” 李超越像是被一个喷嚏打蔫了,被子一直裹到下巴,只露出来脑袋,哼哼唧唧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只是眼睛不好,不是脑子也坏了,你真觉得我需要听你健康宣讲?”许苡仁哭笑不得,“今天早晨是让你吵得忘了而已。还有啊,”他在床头抽屉里摸了一把,拿出钥匙放在李超越枕头旁边,“明天开我车上下班吧,我开不着,放着也是放着。” “那多不好意思呀,”李超越一边客套着一边利索地伸出手把钥匙顺进了被窝,“车停哪了?” 许苡仁:“地下,明天早晨跟你说车位号,坐电梯到负二,离出口不远就是。” “许哥,你这么好,”李超越带着被子往前又拱了拱,“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 “那就去给我把车审过了吧。”许苡仁终于把任务托付了出去,“去新河路那个车检所,周六也能办。这个月内办了就行,不着急。” 李超越:“哦,没问题啊,不是周六我也能去检。我是说……” “一年多没开,要是不太忙的话最好先去做个保养,安全点。”许苡仁又从抽屉里摸了摸,拿出一张银/行卡,“我现金不够了,拿我卡刷吧,密码是……” 刚要说密码,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李超越明显察觉了他的停顿:“没事,保养算我的。” “……”许苡仁把卡丢回了抽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垫着,回头再说吧。” 母亲一直提倡的是睡眠环境是温度可以稍微低一些,空间宽松以利于血液循环,尽量安静以便进入深度睡眠。 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屋内暖烘烘的,床上挤巴巴的,许苡仁耳边还有个人喋喋不休,他却也没失眠。 “……血药浓度低于阙值,如果不及时给药的话,有可能会产生耐药性。”李超越不厌其烦地来回解释着,末了又问,“你听明白了没啊?” 许苡仁被他念叨了半天就当听催眠故事,一开始出于礼貌和尊重劳动成果,还认真地配合答一句“听明白了”,慢慢地就变成了“明白”、“嗯”、“哦”,直到现在,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和精神形成了彼此独立互不干涉的奇妙状态——机体已经在极其舒适的环境中进入了休眠,意念却舍不得不听这堪比呢喃的耳语,要不是肢体已经不受他操控,简直想拿手机把这些他早已耳熟能详的内容录下来。 讲师很不高兴,敲床头:“许同学,你听明白了吗?” 许苡仁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他这么叫得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一喘气,好像打了个小呼噜。 讲师更生气了,粗声粗气地喊:“许苡仁许苡仁?” 许苡仁。 无数的人都叫过他名字的这三个字,却都没这人叫得这么好听,一直叫进了他心坎里,舒坦得像是把心放在蜜罐里泡着。 讲师急躁地蹬了蹬床:“许哥——” 不得了不得了,这一声喊得更不得了,要不是许苡仁身体已经睡着了,简直要起了反应,已经起了也说不定? “你真睡着了啊?”李超越趴在他旁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睡着呢?” 许苡仁把“笑”搬进了梦里:他们科的护士长一纠集病人和家属进行健康宣讲,下面坐着都能睡倒一片,更何况这是到了睡觉的时间还躺在床上? 说起来这小子最后怎么又跑到他床上来了?虽说是要向他宣讲吧,但是李超越应该明知道他学过这些内容,根本没必要正经讲这么多遍,意思意思不就得了?他到底想干嘛呀? 讲师又在旁边烦躁地连翻了几下身。 弹簧床垫把震动幅度传递过来,一个人睡了二十几年的许苡仁忽然觉得是不是“一觉到天亮”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要是真的偶尔晚上被这样的动静搅醒,看看他怎么了,一起醒,再一起睡着,哪怕是一起失眠呢?似乎都比独自睡出个长命百岁更让人满心欢喜。 讲师扛着被子起了床。 许苡仁无奈地叹了口气醒过来。 他自我感觉已经睡得相当靠边,再靠边就随时要掉下去了,难道剩出来的位置还不足以让这家伙踏实在这躺着?昨天这么睡也没见他嫌挤啊!而且现在回他自己房间,床铺冰凉,不是自找难受吗? 明天去买个新的大床会不会用意太明显了? 李超越起来之后却没回房间,直奔浴室而去。在洗手池下面的橱子里吭哧吭哧扒拉了好一会儿,忽然动静一停,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少儿不宜的三字经。 这下许苡仁睡意彻底被赶走,想下床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想到裹着被子的庞然大物又跑回他的卧室,一进门也不管别人睡不睡觉了,怒气冲冲地就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刚才还喊得如糖似蜜,转脸之间就凶神恶煞犹如债主上门,这变异速度未免太快。 许苡仁坐起身甩了甩头准备迎敌,可仍看不清他所持何物,只好问道:“什么东西?” 请遵医嘱_64 李超越:“眼膜!” “……”许苡仁看了看天花板,“那是什么?哦,资助贫困学生义卖的,我随便拿了个,没注意是什么东西。” “义卖?”李超越拿在手里又看了看,“这上面还贴着屈臣氏的签儿呢。” “……”许苡仁沉吟片刻,生硬地“意外”道,“哦,是吗?可能我看错条幅了。” 李超越:“还‘抹平岁月痕迹,重现青春光彩’,谁嫌你老了吗?用得着你贴这个?” 曾经被科室众人夸赞青年才俊的许苡仁,今日被这个“老”字接二连三暴击,与岁月抗争道:“我自己贴着玩不行啊?” 李超越义正言辞:“你不是说义卖的吗?不是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拿了吗?” “我都说了我看错了。”许苡仁前不搭后底气全无,祭出道德牌,“大半夜的你没完了,不睡觉想干嘛?” 李超越苍凉地“哼”了一声:“大半夜的我想干嘛?不想干嘛!” 说完,抗议似的把眼膜朝桌子上重重一拍,转身,甩门回了隔壁房间。 许苡仁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就算是直言承认他买了两盒眼膜,又能怎么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撇开到底有没有效果不谈,导购那姑娘不是说很多男士都买了吗?他买这个也没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吧? 许苡仁满腹冤屈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把只有掌心大小,包装花哨精巧的盒子拿到灯下细细辨认,翻来覆去也看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牌子,干脆丢进了抽屉里。 他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人问问这盒眼膜有甚玄机,为什么觉得刚才好像替它背了个锅呢? 还有那个李超越,怎么回事?介意的话他不贴就是了,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甩门走人吗? 开门又关门,一扇风,屋里还怪冷的。 ☆、第53章 一连几天,李超越老实得像是刚做完某项手术的猫,每天按时上班出门下班回家,说不上无精打采,但也是不咸不淡,再也没发出甜得让人心颤的呼唤。 许苡仁睡眠质量依旧不错,一觉到天明,偶尔梦中思及……也无伤大雅。 但就是睡得不够香。 放在以前工作的时候,若能一次性踏实睡足7个小时,那便是值得逢人吹嘘炫耀一番的喜事,现在他却像开过荤的肉食动物,小白菜再嫩再鲜也难以让他大快朵颐。 “睡得饱”和“睡得香”是有一定微妙的差距的,就像“吃得饱”和“吃得香”的差距一样。 毕竟还是肉香啊。 李超越去上班的时候他也偶尔会去那间屋里转转,在床边站一会儿。 虽说是他自己家,可现在既然借住给别人了,那便是暂时的私人空间。有时手已经不知不觉放在枕头上了,他就彬彬有礼地跟其他家具一一解释,致意道,他只是进来换洗被单枕套,顺便给他整理整理床头的文件夹的。 一天,许苡仁大清早就收拾得精神爽利,一身西装革履,对着镜子尽量把领带整理得赏心悦目。 李超越刷着牙站在旁边时不时地看一眼,含混不清地问:“大清早的,这才七点。你要去哪儿?” 许苡仁:“约了人。” “呸!”李超越恶狠狠地漱了漱口,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要去附院看你老师呢。哟,约了谁啊?” 许苡仁微笑:“林琅。” “林琅?你约他干嘛啊?”李超越大惊,“再说你见个林琅有必要穿这样?啊?” “我以前不一直这么穿么?”许苡仁面朝他而立,人靠衣装,整个人瞬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气势,欣然道,“我去你那治疗之前,他来医院看我,把他护身符借给我了,现在我好的差不多,怎么也该上门还给他吧?穿正式点显得有礼貌。” “嘁,我们给你治好了,好处倒落在他身上了?”李超越一边说着,就上来动手拨拉分析成分,“哟哟哟,外面十八度,零下啊,你看你,秋衣都不穿一件,你要上天吗?见个林琅你从大清早开始打扮,魔怔了你!咱俩出去吃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 “别闹,我刚弄好,”许苡仁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见他老实了才松开,“等会儿穿件大衣就不冷了。林琅说忙,只能约早饭,就约在了百寻丰泽酒店。你洗漱完了开车送我去。” 李超越哼哼着不服气,又趁其不备扒拉了两爪:“什么护身符?” 许苡仁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盒,打开道:“你见过吧,以前他上学的时候就戴着的。” “哦,有点印象。”证据确凿,李超越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点,转而道,“我还没吃过五星级的早点呢,什么味儿的啊?” 许苡仁莞尔:“那一起?” 李超越不屑:“嘁,我也很忙呢。” 刚被他爪子不正经地挠了一番,再听他这话的语气,许苡仁竟然觉得有点甜,点头道:“对,你也忙,那下次你抽个时间我也请你?早中晚都吃一遍五星级?” “不要,能有多好吃啊?你还不知道他嘛?他就是个百寻集团的托儿,才把你往那带的。”李超越若无其事道,“我觉得咱俩在家吃就挺好。” 许苡仁心中一动:“不是……已经每天都在家吃了吗?” “哦,也是。”李超越释然地洗了把脸,心情似乎不错,“走吧走吧,送你去。” 出门时间够早,路上还不甚堵车。 李超越几天的功夫已经把他的车摸熟了,许苡仁在副驾上惬意地坐着,不禁想起这小子当时弄了辆越野重卡钥匙来时,信誓旦旦说“男人对车有天生的领悟能力”,要带着他穿越冰原浪迹天涯的事情。如果那时干脆胡闹一把跟他走了,现在他们会在哪里? 哎,不行,那时的自己行动不便身虚体弱就是个负累,无论去哪也只能拖累他,即便顺利过了门岗,也指不定走到哪就折了。 可现在又是另外的情况了,李超越要是还敢说那话,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敢让他带着走的…… “想什么呢?一会儿笑,一会儿摇头的?”李超越问,“有什么好事儿吗?说给我听听。” 许苡仁准备用这个开头杜撰一百种后续走向,才不把闲暇时的保留节目分享给他,一本正经道:“是你开得不稳,把我晃的。” “哦。”李超越悻悻地说,“我就是个司机,你对我一点好声气儿都没有,咱俩出去吃饭也没见你打扮成什么样,倒是一说到林琅就有说有笑的,吃个早饭还要打领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苡仁极其不喜欢他把自己和别人用这种语气比较,听了几句就觉得不堪入耳:“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别乱说。” “我乱说了吗?你为什么特别喜欢找他麻烦?”李超越越说越钻牛角尖,“感觉你一提到他情绪就特别大,以前是一提就没好脸色,现在一说起来就在那偷笑,你有这闲功夫为什么不来找我麻烦?” 许苡仁微愠:“你是不是傻?我找你麻烦干嘛?” “哈,我傻?”李超越语气不善,一打方向盘,“到了。” 铮金瓦亮的酒店大堂门前,一辆suv刚一停稳,礼宾员就上前来拉开车门,道了一声“欢迎光临”,却见客人不知为何不说话也迟迟不下车,想着可能是来接人的,又把门轻轻关上。 许苡仁沉声道:“李超越。” 他早晨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感觉像是自己亲手不小心打碎了平时捧在手心里的心爱物件,自责而又心疼。 偏偏那物件不知是真的碎了,还是被摔了一下心情不好,连句“干嘛”也不肯给他。 沉默让许苡仁更加沮丧,明明是这家伙说话难听,为什么他反而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错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自己错了。 他逆着错下来的路线追溯道:“你不傻。” 那人仍没有动静,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好像车厢里没有第二个人了一样。 许苡仁再往上逆推一步:“下次咱俩出去吃饭,你看我穿什么顺眼我就穿什么。” 李超越总算有所动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什么啊。” “我说,凑哪天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你挑地方,你说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许苡仁认真地一口气说下来,“你也不傻,是我傻。刚才说错话了,别往心里去。” 请遵医嘱_65 这种“说完了话又让听者别往心里去”的论调实在很站不住脚,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专业示弱的话来表达歉意了。 “哦……没呀,”李超越语气缓和,“刚才你说什么了吗?我没往心里去呀。” 他一边矢口否认,一边掏出手机,“哎呀,我挺忙的,你说你还非要拉我吃饭,我看看哪天有空啊……” “嗯。”摔在地上的物件终于恢复了生命体征,至少没摔得稀碎,许苡仁也放松下来,倚在座椅上听凭他处置。 不料耳边突如其来一声大喊:“许哥!” 许苡仁糖尿病方愈心脏病又快生成,脊背绷紧如临大敌:“怎么了?” 李超越悲愤:“你干嘛今天约他啊?今天13号呢。” 许苡仁从十几年前高一分科之后就对历史所知无几,翻遍脑中历史课本也想不出2月13是什么有意义的日子,便问:“13号怎么了?” 李超越不满:“明天是情人节啊。” 一听就没什么正事。 许苡仁长舒一口气:“别说明天是情人节了,就算今天是情人节,我跟个男的一起吃饭又能怎么样?” 李超越抓耳挠腮:“今天、今天是有说法的啊,你看,明天就是情人节了,那今天是什么?” 这是脑筋急转弯吗? 许苡仁试图从字面上破译,未果,虚心问:“是什么?” “今天是情人节之前啊。”李超越生拉硬扯地解释道,“情人之前那不就是朋友?今天就是表白的日子啊。”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许苡仁对他的理论十分费解:“……没听说过,照你这么说,你让别人怎么过3月7?” “我不管。你你,你跟他说约改天,”李超越也寸步不让,“约后天,不对,15号是前情人过节,你约大后天,16号吧。” 约了人归还贵重物品,本来是想表达感谢心意的,却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理由就要延期?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更何况已经接近和林琅约好的时间? 李超越平日里非常好相处,有活儿就干,有饭就吃,不挑不拣,也不嫌累嫌烦,许苡仁不知这次是搭错了哪根筋,试探道:“那多不好。要不你也一起?三个人吃饭,没毛病了吧?” “那,那你……,”李超越捏着手机有点为难,“我打个电话问问看。” “工作要紧,尽量别请假。”许苡仁按下他的手,真怕他好了没几天又要旁逸斜出惹人话柄,安抚道,“今晚下班回来,我再赔你一顿。” 林琅跟熬夜没睡醒一样,迷迷蒙蒙地进了豪华包间,见到许苡仁已经在了,像下楼遛弯遇见熟人似的随便点了下头,在他旁边坐下。 端起桌上的烫金茶杯喝了一口,才问:“怎么样了?” 他头发染成时髦的烟灰色,衣服花里胡哨,和在医院时穿着白衬衣白大褂的形象截然不同,一脸懒散也实在不像他电话里自己描述的今天五台手术明天还要飞美国的精英范儿,倒是语气很有领导的架子。 许苡仁拿出手链盒放在二人之间的桌上:“多谢。” 林琅未伸手拿盒子,左手直接搭上了许苡仁的手腕,两指切在脉门上,半晌才松开,道:“李超越可以啊。” 许苡仁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治疗的事情,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 未等他说完,手机闹钟先响起了。 平时的这个时候才是他起床的时间。他起不起倒是不要紧,关键是李超越要看标记器,看完了确定没问题,正好去上班。 许苡仁拿起手机四下看了看:“洗手间在哪?” 林琅:“干啥?” 许苡仁原本未曾向别人提起这件事过,但是林琅既然已经知道,而且只是个显示器的部分在体外,想来应该没什么要紧,便说:“我身上有个显示器,监测体征的,要按时记录,我去洗手间拍一张发给超越。” 林琅:“麻烦。安哪儿了?” 许苡仁:“第五肋,靠近胸骨体。” 林琅撩开他领带,用手指一点就精准地压在了显示器表盘上。 他解开许苡仁衬衣上对应显示器位置的一枚扣子,用指尖挑开一点衣襟,正好只把显示器露了出来,搭眼一瞧,嗤笑道:“啥破玩意儿啊,跟小孩儿电子表似的。” 许苡仁:“……” 一群研究人员,正致力于功能研发还忙不过来,外形上肯定顾不了那么多,设计应该是后期面临上市时才着手的问题。 至于李超越平时整天叫唤“看不清看不清,再解开个扣子”,而林琅挑开一点就能看见……大概是林琅的营养特别好导致视力也好?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晚上熄灯之后他下床也不用手机照亮就能看清路;李超越整天看显微镜,对视力肯定会有影响。 许苡仁觉得有必要替这个治好了他的标记器说话,便道:“不可貌相。精密仪器,你轻点儿。” 林琅不屑,手指弹了一下表盘:“屁,我弹了一下上面数都没变。” 许苡仁:“……” “这玩意儿你咋拍啊,反光。我给你写下来你拍一张吧。”林琅从靠墙的柜子抽屉里扒拉出来纸笔,“刷刷刷”写了足有小半页,“拍这个吧。” 许苡仁再次惊诧:“你看一眼就完了?” 他刚才只瞧了一眼,就能记得下这么多数据? 过去林琅在班里是吊车尾的成绩,出了几年国就忽然摇身一变,许苡仁能想到除了师资力量加重金打造之外,他本人也有过人之处,但没成想记忆力如此之好……可就算再好,也不会把李超越落下这么多吧?那小子不是也整天号称自己过目不忘吗? 林琅不解:“完了啊,不然呢?还要怎么看?”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命,身边总有这些惊才绝艳的人出没:他爸、他同学、他的左邻右舍。自己望尘莫及也就算了,可他却无法接受全世界他最看好的李超越也被人甩开几条街。 许苡仁心情复杂:“他……别人每次要看很久。” 林琅想了想:“谁?李超越?” 许苡仁有点郁闷:“……嗯。” 林琅往后一仰:“妈的,瞎了。” 李超越提起来林琅的时候还曾说他是“好孩子”、“不容易”、“讲义气”之类的,换到林琅提起李超越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许苡仁十二分地不悦,也顾不上自己是来登门道谢的,当即沉下声:“怎么说话呢,你说谁瞎。” “嘁。”林琅更加玩世不恭,极没坐相地把腿搭在旁边凳子上,“我说我自己还不行啊?狗眼……我是说,我眼都要被你们俩闪瞎了。” 许苡仁一怔:“你说什么?” ☆、第54章 这话揶揄的意味十足,许苡仁不禁怀疑自己的阅读理解能力出现了问题,反复思索着,终不解其关键。 林琅则并没有继续探讨他们平时怎么常规检查的意思,拿过他手机摆弄了一会儿,清晰地拍下了纸上的数据,问:“发给谁?” “给超越,”许苡仁仍心神不定,“你找找哪个是他的号发过去,我看不清。” 方才还一目十行的林琅却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哪儿有啊,你存他号了吗?” “……怎么可能没存?”许苡仁拿过手机看了看,只能看到一片白晃晃,又塞到林琅手里,“昨天还打电话了,你再看看最近联系人。” “怎么这么多事儿……”林琅一边嘟囔着一边拿自己手机对着号码输入,输了没几位,手一哆嗦把手机扔了出去,迅速拿桌上的湿巾擦了擦手,“我靠,恶不恶心,你们俩这什么情趣?” 请遵医嘱_66 许苡仁正襟危坐:“……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吗?”林琅浑身打了个哆嗦,拒绝再碰许苡仁的手机,干脆拿自己的又拍了一张发给了李超越,“我有密集恐惧症我跟你讲。” 许苡仁大惑不解,把手机拿了回来:“我手机怎么了?” 林琅极其不屑:“李超越你不存个‘李超越’,存一堆胡萝卜草莓向日葵图标干嘛?字都写不开了!就怕没人知道你俩那点破事儿啊?” 许苡仁木然:“这是他存着玩的。不是,什么叫‘那点破事儿’?” 林琅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看来你是真瞎了。” 许苡仁洗耳恭听半晌,却听了句这么不盼点儿好的话,强调道:“我已经好很多了,我能分得清包子和馒头,还能看得出你身上穿的是大黄鸭。” 林琅:“你可拉倒吧,我这是q版的童话应援会队服,黄色这个是童话,他最新上的节目你都没看吗!” 家里电视已经被《乡村爱情故事》霸占的许苡仁愧以言对:“……哪个台的,等会儿回去就看。” 林琅朝后一仰,拿着勺子敲了一下服务桌上的铃:“赶紧上菜,给我上荤的,素的不要!” 包间房门未经敲就被人“嘎哒”拧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门外进来,未语先笑:“哟,都等我呐?” 许苡仁立刻顾不上看什么手机大黄鸭还是q版人物了,目光黏在那人身上移不开:“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林琅一抖餐巾铺在桌上:“哦,他们公司倒闭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别瞎说。”李超越笑道,“我是闻着香味儿来的。” 林琅毫不留情:“什么菜都没上呢,你就能闻着香味进来,也是有点厉害。” “我说是菜香了吗?”李超越走到许苡仁身边拍了拍林琅肩膀,“哎,让让。” 林琅立刻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退避三舍,坐到了两人对角线的位置。 李超越这刚一坐下,许苡仁立刻感受到一万只蝴蝶的效应,心手眼口皆不够用了:“这么多位置,你干嘛非坐这儿,别挤……你喝那个是不是我的杯子?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又抽烟了?还有,不是跟你说了尽量别请假吗?” 林琅冷哼:“他还用请假?” 李超越:“咳咳咳咳,那什么,点菜了吗?有什么吃的?我还没吃过五星级的早点呢,来点儿新鲜的。” 林琅:“你俩是住一块儿吗?” 李超越谦虚道:“借住。鄙人流落街头,承蒙许哥不弃,暂为收留。” “借住?”林琅品了品,“老聂给你开了多少年薪?” 李超越咳嗽得更大声了,整个肺都震了起来,咳够了才低声说:“温饱。” 林琅:“温饱?那你可吃的真不少……你敢朝我竖中指?你是想动手吗?我经常打人的我跟你讲……” 林琅胃口向来很好,许苡仁印象中就没有他哪顿饭是不吃一大桌的,如今早饭也不例外。 李超越反客为主,夹了这个夹那个。许苡仁连连瞥他示意也不见有效,仿佛这家伙不是来见老同学也不是来吃饭的,而是特意为他夹菜而来。 “有一天。”一向秉承“吃饭前20分钟不要说话”的林副主任忽然纡尊降贵抬起头说,“我在我们院看到那天给你送饭的小姑娘了,好像是来应聘的。” “给谁?”李超越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手上活计终于停了,“给许哥送饭?有人给他送饭?我怎么没听说过?” 许苡仁这么些年就这一桩略有些拎不清的事,还被人当着李超越的面提起,顿觉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就、就送了一次,正好我调班,被林琅吃了。” “对,被我吃了。”林琅果然吃了人家的嘴软,“我说句公道话啊,饭菜做得真不错。她看到了就叫住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跟她说了。” 李超越:“还有然后吗?” 林琅:“然后她就又做了一顿饭来给我送了。” 李超越畅快大笑:“送得好,你多吃点。” 林琅:“我当时想她是不是看上我了。吃完之后我就说,我有对象。我一说这话,她果然很生气,我看她差点想把饭盒扣我身上,幸亏我吃得干净。” 许苡仁:“你有对象?” 林琅发出一声意料之中的感慨:“所以说你瞎啊。” 李超越打圆场:“哎哎,随便聊聊,好好说话嘛。后来呢?” “后来她挺上火的,在我办公室几进几出,好像想骂我,我就觉得挺奇怪,我又没怎么样她,而且我们科都知道我家里有人了,是她送饭之前自己没打听清楚,这不能怪我吧。”林琅茫然地回忆道,“结果她说,你知不知道有人喜欢了你很多年?” 原本许苡仁以为这是周蕾看上林琅想倒追的故事,正围观得津津有味,一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口茶呛着了自己:“咳咳咳咳……” 李超越声色俱寒:“她说的是谁?” 林琅:“没问。我都说了我家里有人了,再问谁喜欢我,那不是没事找事么?我就说,麻烦你帮我带句,‘不好意思,承蒙错爱’,她说带不了,那人可能再也听不到了——哎?最近咱医疗圈里有差不多年纪的人过世吗?好像没人找我随白礼啊。” 李超越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许苡仁一眼。 “咳咳咳咳……”许苡仁咳嗽得不能自已,以手掩面胳膊肘碰了碰他,“拿张纸巾……” 李超越一反常态,竟没马上双手奉上,反而继续研究案情:“她还说什么了?” 林琅思索一番:“哦对了,她问我现在还打不打篮球,我说我就没打过篮球,谁没事儿喜欢跑太阳底下晒的?她马上不生气,拿着东西脸红跑了。你说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样啊,有可能。”李超越固若金汤的防御一下就松懈了下来,又笑嘻嘻地道,“哎,许哥,你刚才是不是要纸巾?哎呀,你这咳嗽的太厉害了,小心点儿嘛,别把标记器都咳飞了,我摸摸它还在不在……” 许苡仁刚才半真半假地一顿咳嗽,膈肌运动形成了惯性,一时没能停得下来,又被李超越在胸口连连揉捏了几把,顿时咳嗽得更厉害了,还夹杂着无果的低声阻拦:“别乱摸……停下……不行……” “哎哎哎。”林琅不满地拿筷子敲了敲桌面,“要腻歪回家腻歪去,公众场合没完了?” 李超越这才收手,嗔怪道:“说什么呢,讨厌。” 回到家,许苡仁把外套一脱,挽起来袖子准备教育他:“你怎么不去上班?” “我还没说你呢?”李超越理直气壮,“百寻是我们竞争对手,你怎么能给他看那个呢?我不得赶紧上来防止你把机密外泄吗?你忘了你怎么签的协议了啊——只能给甲方联系人看,也就是,我。” “……”许苡仁自知理亏,“他只看了一眼。” 总不能x光一样扫描到内部结构吧? “哦,你们俩,就在一个没有别人的包间里,你脱了衣服给他看?”李超越越说越不像话,“怪不得连秋衣毛衣都没穿,脱到哪儿了?” 许苡仁今日几次三番被触及逆鳞,坐在沙发上用力一拍茶几:“胡说八道!” 这家伙怎么总喜欢拿这种事开玩笑?这是能挂在嘴边的事吗? 李超越被镇住,愣了一会儿才搬了个小凳子坐到沙发旁边,拉起许苡仁的手揉了揉,低声下气道:“我开玩笑的,你别那么使劲,手都红了,多疼啊……” 他一靠近,许苡仁就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怒气未消又被火上浇油:“跟你说了别再抽烟,你怎么回事?一点不自觉!非要抽出毛病来才算完吗!” “好好好,我不抽了还不行嘛,你别生我的气啦,好不好嘛,别生气啦,哎哟,别生气嘛!”李超越拉着他的右手哼哼唧唧地慢慢揉着,“哥——” 他揉也就算了,还跟哄小朋友一样拉着展开手心轻轻吹气,许苡仁感觉自己“原则”、“底线”都被他这么捏碎吹走了,手心比刚拍完桌子更麻,自我嫌弃地说:“喊我干什么。” 李超越:“你知道什么药是治肺的吗?” 许苡仁又忍不住生气:“你老想着什么药能治好干什么?不得病不就没事了吗?多喝水,最重要是你别抽烟!” 李超越晃晃他的手:“哎呀,我就问问你,知不知道嘛。” 怎么跟这小子在一起每天都过得跟答辩一样? 许苡仁随口道:“多了。特凯罗,易瑞沙。” 请遵医嘱_67 “……不是,”李超越听了一头砸在他手心里,笑得接不上气儿“你下手轻点儿,那都是晚期化疗的,有没有中药,温柔一点的?” 一看到他抽烟可不就是往不好的地方想吗?简直比站在十字路口还提心吊胆,恨不得自己能当他的过滤器。 许苡仁心不在焉地敷衍:“中药?半夏,橘皮,知母?” 李超越点点头:“哎……也对,还有呢?” 他还真要考试? 许苡仁:“这怎么说,那不多了吗?我屋里有《本经》和《本草纲目》,你自己翻去吧。” “不用翻。”李超越握着他的手道,“还有一味,薏苡仁。” 许苡仁:“……” 李超越:“《本草纲目》记载,薏苡仁,味甘,微寒,无毒。炊饭做面食,主不饥,温气。煮饮,止消渴。《本经》曰,久服,轻身益气。” 许苡仁:“……哦,明天买两斤熬粥吧。” 李超越看起来却像是不打算只买两斤,继续说道:“《本草》曰,薏苡仁,心肺之药多用之。《济生方》用以治肺痈咯血;《广济方》用以治冷气;《独行方》用以治风湿身疼;《范汪方》用以治肺痈咳唾,心胸甲错;‘小续命汤’治神气溃乱、筋急、语迟、脉弦者,需倍以人参,加当归并苡仁一两。你说,‘苡仁’是不是养肺的?” 按说和自己名字有关联的事,人难免都会多加留意,可许苡仁几乎完全不通晓中药剂方,更不要提记住什么方子里用了“苡仁”,只觉得心跳失控,和李超越不疾不徐的语速成莫大反比。 他有些语塞:“你、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是啊,我怎么记这么清楚?”李超越也忧郁地自问,“只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 许苡仁:“……” 李超越正色:“许哥,我有一剂戒烟良方,现缺一味……” 桌上手机铃声并着震动同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第55章 “徐大哥呀!”李超越一手接电话,还不放开许苡仁的手,“哎呀,这么叫不是显得你年轻嘛,好吧,徐叔叔……哎呀,这么叫不是显得我年轻嘛……哦哦,真的吗?你别骗我,我可不是以前半大小孩儿了……行行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马上过去!” 许苡仁被对话惊醒,缓缓抽出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李超越无奈地咂咂嘴:“老徐说有急事,让我马上去研究所,又不跟我说到底怎么了,我看他八成是喊我过去晃一圈,让我给他手底下那群研究生小孩显摆显摆,没什么大事儿。” 许苡仁此时根本没有自己的思维,顺着他的话说下来,随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叫你你就去,应该的。” “这样啊。”李超越倒是似有所悟,笑问,“许教授也教过我呢,我也把他当爹,你看行吗?” 许苡仁愣了愣:“这……你得问他。” “我怎么敢问啊,他要是还记得我,估计印象好不到哪去吧……”李超越一哂,“我这不是得问你吗?你先同意了才行啊,你没听说要二胎的不问老大意见,生出来之后老大把小的半夜推下床吗?万一你半夜不高兴了,把我推下床摔个脑震荡怎么办?” 他什么时候把这小子推下床了?明明是他自己卷着被子走了就没回来吧? 哪次他在床上的时候自己不是生怕挤着他,恨不得一米五的空儿能让出来一米宽给他? 许苡仁摇头:“你想太多了。” “是啊,是我想太多了吧。”李超越从小凳上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你早晨说的还算吗?晚上咱俩出去吃饭的那个?” 许苡仁一口应承:“算。” “哎呀,那你可不能穿这样了。”李超越手在他肩膀上捏了两把,“回头你冻坏了,咱俩一个屋,我又不好意思不照顾你。” 这一爪子既没分筋理筋,也没松解软组织,更没有循经取穴,可许苡仁身上只穿了件衬衣,被他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捏得有点酥酥的舒服:“你说,穿什么?” “你这太薄了。我不需要你礼貌,你穿暖和点。”李超越径直走进他房间拉开衣柜门,拿着衣服往床上放,“里面穿上保暖内衣,外面套个毛衣,裤子也是,最后穿件羽绒服,圆滚滚的多可爱啊。” ……可爱? 若是别人说他“可爱”,许苡仁大概会回来反思今天是不是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可这个词由李超越说就……他只觉得脸上一热,拿起衣服,把衣撑一个个取下来:“知道了。” “那我走了?”李超越在门口蹉蹉跎跎,最后没话找话说,“你在家别动火别动电,不认识的人别给开门。” “……”许苡仁打发他,“快走。” 这几句话由他口中说来格外耳熟,好像有一条线穿越时空把两个年代接上了轨。 他也记得吗? 刚才如果不是徐教授打电话来,李超越想说什么?今天又是闲来无事开玩笑的日子?这小子早晨吃了什么壮胆,还敢耍他? 可一想到李超越刚才把额头贴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觉,许苡仁忍不住心神一漾,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家伙看着大大咧咧,倒是每天早晨起来都把床收拾整齐,被子叠在床头,床褥间也没有任何不好闻的气味,还有点洗衣液的清香。许苡仁躺在他的床上——这间屋的主人走之前留下千古之谜,就不要怪他借贵宝地小憩了。 刚一反手拉开被子,压在下面的一小摞纸张就散落开来。 他倾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纸页,看墨迹的范围,这似乎不是打印体,更像是在a4纸上手写的什么东西——难道李超越整天没个正形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半夜,然后再就着台灯那点儿光写东西? 这间卧室布置的时候并未花什么心思,床头随手买的小台灯配的灯泡只有20多瓦,没近视真是便宜他了。 许苡仁摇了摇头,随手拿到光亮处又看了一眼……这上面写的是? 虽然前几日李超越才认认真真地宣讲完按时按量用药,勿超量减量,许苡仁还是置若罔闻地返身回屋拿了滴眼液,滴入眼中闭目片刻后,借着窗口的自然光再看向手中的那张纸。 短暂的药效下,许苡仁只看清了第一行的三个字,可他忽然觉得好像知道刚才李超越要说的是什么了。 天色灰蒙蒙,飘起了小雪。 电子女声机械地报价:“本次消费,三十五元六角,祝您一路平安。” 许苡仁还未摸上衣内襟口袋就想起来,他匆忙之中换了李超越铺在床上的衣服,忘了把钱包拿上。不止钱包,还有手机、钥匙,也都一并忘带。 他自己住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忘带钥匙。不过,幸好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好在口袋里还有些零钱,许苡仁交了车费之后站在研究所门口等着。起初心里还热乎得觉不着冷,但外面毕竟下着雪,站了一会儿就被风吹透了,他走到门卫岗亭的小屋问:“请问徐教授……” “许哥,你怎么在这儿?” 许苡仁闻声紧张地回头:“超越……” 李超越跑过来拍了拍他肩上的雪:“下着雪呢,你站这儿干嘛啊?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许苡仁:“你早上……” “嘿————呀!”背后不远处,一个大“雪球”助跑了几步,“嗵”地一下撞在了李超越背上,把他撞得连连踉跄,还配合地发出一声痛苦地呻/吟:“啊,我中弹了!” 许苡仁:“……” 大雪球不满地娇嗔道:“师兄,你装的不像!我不是子弹!我是滚石!” 李超越嘻嘻笑着:“那要不再来一次?我说我被砸中了?你从台阶上往下跳更像。” “那多没意思呀,下次吧!”大雪球总算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哎,这位是?” 李超越一揽许苡仁肩头:“这是我哥们儿,也算是你师兄,叫许师兄好!” 大雪球声音清脆:“许师兄,过年好!” 请遵医嘱_68 许苡仁:“你也过年好。” 李超越介绍:“这是老徐家的闺女,你没见过吧,咱上学那时候她才跟个屁一样大、哎哎,疼!怎么说说话还动手呢!唉,她今年刚研一,老徐把我喊回来就是来看她……” 得意门生,掌上明珠。 这样的组合也曾是许长平津津乐道极力推崇的,许苡仁什么都明白了。他早晨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想到这么快就一语成谶。 “……许哥,中午一起吧,”李超越揽着他肩头说,“还有几个小孩,都没外人。” 雪球穿着半身的夹克式白色羽绒服,无比符合李超越“圆滚滚的多可爱呀”的审美观,也说道:“是呀许师兄,一起吧一起吧,人多热闹呀!” 两个人连性格都这么像,开朗得像是能融冰化雪。 许苡仁的心像是被轧出泥泞车辙的雪地,六神无主道:“我……就不去了。” 要不是没带钱包,他还真想出去喝点酒,现在跟李超越要家门钥匙合适吗?姑娘怎么想就不说了,这一要回来,大概再也塞不回去了吧。 李超越撞了他一下:“怎么这么见外呢,来都来了,就是个家宴,订婚而已,又不让你随礼,白吃干啥不去呀!” 许苡仁:“……订婚?” 院子里开出一辆车,副驾的车窗落下,伸出来一个脑袋喊道:“媳妇儿,外面太冷了,快上车!” 大雪球原地跳了一下,咕噜咕噜跑了过去:“来啦!” 车里隐隐传来:“臭小子,别乱叫!让你改口了吗!” “哎哎,爸,这不都是早晚的嘛!” 李超越偎到车窗前:“老徐,我带个同学一起去啊,和我特别好的一个哥们儿。” “行,后面他们几个坐你的车,路上开慢点。” 许苡仁仍没反应过来:“她……订婚了?” 李超越:“是呀!刚不是跟你说了吗?” 许苡仁:“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我来吃请的呀!老徐还怕我花钱买这买那的,都没先告诉,我空着手就来了,哎他想太多了是不是,我才不会给他买东西呢!”李超越拉着许苡仁的胳膊往车上拽,“走吧哥,我都说你也去了,你不去人家以为你有意见呢!” 许苡仁听徐教授的课不过一个学期的时间,而且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进门之后难免有些拘谨:“徐教授好,师母好,我是……” 徐教授大手一挥:“我知道,老许家的大宝贝疙瘩,是吧!” 许苡仁:“……您还记得我。” “能不记得吗?我给你们上课的时候,你爸三天两头的跑来问你上课怎么样,成绩怎么样,我看啊,也就是他还得上班,他要不上班估计就给你陪读了。”徐教授会意地笑着道,“我见过看闺女看得紧的,还没见过看儿子跟你爸一样看这么紧的,可不就是大宝贝疙瘩嘛!” 许苡仁茫然:“……我爸?问我?” 是不是时间太长,徐教授记错了?在许苡仁的印象中许长平对他从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而且有时结果还会被一言否决,又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跑去问教授他的上课情况? 徐教授一拍大腿:“哦,对了。不能说是吧?你爸又惦记你,又脸皮薄,不想让你知道,你就当我没说过。嘿呀,儿女都是债啊,操不完的心……” ☆、第56章 许苡仁几乎可以确定徐教授是认错人了,但打破砂锅问到底多少显得驳了前辈面子,干脆认下来,反正几年见不了一回面,等他想起来也没什么尴尬的。 席上,李超越坐在他旁边一边跟众人解释他眼睛不好,一边不停地布菜:“许哥,这是真虾啊,快吃快吃。” “……虾还有假的?”许苡仁看着他面前一堆红彤彤的虾壳,估计一盘子都被李超越夹来了,撞了他胳膊几次示意未果,只好手在他腰上一掐,低声道,“别剥了。” “你你你你你!”李超越震惊之后马上变乖,“那那那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夹。” 许苡仁心头一热:“你吃你的。” 饭后,小辈的都去帮师母干活,李超越特别讨师母喜欢,也被钦点去厨房指挥交通,剩下的一群人围坐在客厅里摸肚皮。 徐教授心情不错,多喝了两盅,不免感慨几句:“小的都快嫁出去了,大的还八字没一撇呢。” 一人问:“教授,您不就这一个姑娘吗?哪还有个大的?” 徐教授:“闺女是就这么一个,不是还有个你们师兄吗?当年我天天带着他,这么多年过来都快跟我亲儿子一样了,眼看着人家孩子都一茬一茬的生,这臭小子也不正经找个对象,能不操心吗?” 又一人打了个饱嗝,问:“教授,没人给师兄介绍吗?刚才师兄还说要攒钱买房子呢。” 许苡仁如坐针毡,感觉中午吃的饭菜消化不良。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茶余饭后谈点时事政治不好吗?实在不行聊聊春晚也行啊? “怎么没有?你们师兄小时候还整天喊寂寞呢,被我骂了好几次,”徐教授恨铁不成钢,“等上了班真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就雷声大雨点小了,不是说拉肚子就是感冒发烧,怂!” 许苡仁安然靠进沙发里,拿着李超越刚才给他倒的水抿了一口。 “以前谈了一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谈上的,忽然之间就说要结婚,女方家里还准备给他毕业后安排个质检的工作,那时候大概是五六年前吧,基本工资就八千了,结果才过了没几天又说不结了,怎么问也不说,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他谈过。”徐教授话音一转,“小许啊,你俩关系挺好吧,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 许苡仁选择性遗忘他当年的从中作梗,放下水杯微笑道:“教授,我不清楚,没听他说呢。” 徐教授一声长叹:“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想的。小许,你结婚了吗?” 许苡仁迅速作答:“我当然也没有。” 坐在他脚边地毯上的一个师弟中午吃的可能不太多,氧气没全被胃分走,剩了点留给脑子,问:“诶?为什么要加个‘当然’?” 许苡仁:“……” 徐教授没在意他的措辞:“你爸也没个亲兄弟,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家老人肯定都……” “干嘛呢干嘛呢,喝多了是吧,净瞎操心。”李超越甩甩手上的水走过来,一看四下没有空位,有的人都坐到地毯上去了,索性在许苡仁坐的沙发扶手上一坐,大长腿一伸,跨在了许苡仁膝头,在一片横七竖八的坐姿中倒也不显违和,“他行情好着呢,你可别想着把你手底下那些女博士霍霍给他。” 许苡仁问:“教授,您怎么知道我爸没有亲兄弟?” 印象中他父亲不像是会跟外人谈论家事的性格,再加上他的几位堂伯和堂叔与父亲来往都非常密切,一般人常常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徐教授回忆道:“本来也是不知道的,还是你小时候那次住院……” “……”许苡仁不得不申辩,“我不记得小时候住过院。” 认错人也就算了,别一时酒兴大发给他编排点奇怪的毛病出来,到时候让他认还是不认? “你不记得了啊,也是,你太小了嘛。那是有一天,你爸抱着你到学校来玩——你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可漂亮啦,大家都想跟你玩,一人戳你脸一下把你戳烦了,你就乱动,结果你爸一下没抓稳,把你摔在地上了。” 李超越从听到“白白胖胖”几个字就开始拍着许苡仁的腿一通狂笑,靠在他肩上笑得差点抽了过去:“戳脸戳得掉到地上……无法想象……” “……”许苡仁沉默片刻,“您说的……是我吗?” “肯定是你呀,绝对错不了。那时候咱主校区现在湖后面的综合楼还没建起来,两边的楼梯不是环形的,都是直上直下,也没有隔二三十阶一个的平台——我这辈子就没见过第二个人当着我的面从那么高的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下来的,一直滚了百十登楼梯,最后还是我接住了你,要不你还得继续往下滚,你说这样的事我能记错吗?”徐教授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爸个子高,你摔下来的时候又没脸着地——额骨还结实点能保护一下是不是?结果啊……” 李超越笑得几欲撒手人寰:“可惜没脸着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哎我不行了……” 徐教授:“结果啊,我接住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一动不动了,也不睁眼也不哭,你爸整个人都呆了,到医院一看,这把你给摔的,脑震荡,左脑颅内出血,颅骨线性骨折,胳膊也折了。” 李超越马上笑不出来了,抬手摸了一下许苡仁左边头发,又把手收了回去。 许苡仁:“我……真的不记得了,也没人跟我说过。” “以前咱们分科还没分这么细,设备肯定也没有现在先进,当时几个附院的专家都去看了,说这孩子可能治不好了,就算活下来也有严重后遗症,十有八/九得瘫。学校派人了解你爸家里的情况,一看不行啊,你爷爷就你爸这么一个儿子,你爸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你要是瘫了还得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的正是最严最严的时候,别说一个系,就是整个学校都没有一个二胎指标。领导为了这事特地跟上级申请来一个,我就和计生办的同事一起去医院看你爸。一到病房,看见你还昏迷着,老许和容慧哭的啊,这就不提了。” 请遵医嘱_69 李超越:“容慧是谁?” 许苡仁:“……是我妈。” 一开始还以为是徐教授喝了酒把记忆碎片组合混乱了,这一听他连名带姓的说出来,反倒觉得自己才是误入此处的穿越者,可为什么这么严重的事情从来没人跟他说过呢? “计生办的同事就把介绍信拿给老许,安慰他说你们两个还年轻,再要一个也不晚,结果你爸接过介绍信看都没看,直接又给他塞回皮包里,还给人家把拉链拉上了,说,他就我这么一个爹,我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没了他我就不要了,要是我们爷俩缘分没尽,哪怕他不醒过来,我都照顾他一辈子。” 众人一片安静——脑震荡伤者在没醒来之前无法预判具体有何种后遗症以及严重程度,而颅内出血最常见的就是导致偏瘫、失语或是智力低下,时至今日都无法通过神经外科手段彻底治愈。 虽然不排除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但要从幼儿时期开始照顾一个希望渺茫的孩子,不留一点退路和保障,金钱与精力上的付出都将无异于试图填满一个无底洞。 许苡仁难以置信,忍着想要哽咽的声音问:“我爸说的?” 他父亲不是一直觉得他不够称心如意,想把前村后店的小儿郎各拆一块拼起来吗? 徐教授的情绪被酒精放大,说话煽情的不得了:“后来你还真的醒过来了,竟然没瘫也没坏,把老许高兴的,给大夫又是买水果又是送锦旗。可是你话,老许一边抱着你到处求医,一边安慰容慧说这样已经很好了,没事,只是不会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还能听见对吧?家里人也不放心送你去幼儿园,白天就把你搁在家里让老人带。有一回老许抱你在楼下玩,别人家小孩都放学回来了,你看到之后回家自己也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老许本来想逗逗你的,问你这是什么,没想到你突然开口说话,说‘包’。这可把他激动坏了,赶紧抱着你找了个幼儿园送进去,回来跟我们说的时候还语无伦次的,就差找个庙烧香拜佛了……” “你去了幼儿园之后说话越来越好,老许就整天跟我们吹啊,说你多好多好,又拿小红花了,自己会洗脸会刷牙,会穿衣服会拿勺子吃饭,恨不得你打个喷嚏你爸都要夸你打的特别响,把我们几个同一期进学校的教员说得好像没个孩子过的就不叫日子,吓得我们赶紧回来自己生了一个。” 大雪球噘嘴:“爸,原来我是这么来的啊。” 徐教授感慨:“我要早知道生的是你,我就早几年生了,万一这小子对你不好我还能打得过他,再过几年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就只能讲道理了。” 周围几个吃肉喝汤全凭徐教授一句话的走狗纷纷表示,没关系教授,我们可以帮你打他。 “后来你开始认字学算术,你爸老想往上凑,但有一次他笑话了你几句,你就不跟他好了,他再凑上前你也背过去不给他看。老许说这都是命,小时候摔了你一下,他欠你的,你这是开始来报仇了,正好那段时间他正要转正,天天住在学校里改论文,整理材料,准备考试,有一天回家说发现你可能太久不见,又爱搭理他了,而且他越挑你,你越跟他好,他就越来越喜欢挑你……” 后面的,许苡仁不用听也知道了。 “那次我们几个同事去你家吃饭,你爸把你叫出来背《弟子规》,你一开始还不愿意,老许说你是不是忘词,是不是不会背?这么一激你你就马上开始背了,背得还很像那么回事儿!然后大家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你一张口就说长大了要当医生,老许听了出来了,赶紧把你打发进屋……” “……还有啊,你当时伤的不是左脑吗,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精确的肌电图仪,我们还担心你有没有运动神经功能障碍,长大了会不会写不了字呀,结果你小学还没毕业,字写得比你爸都好,他拿了你两张字帖压在桌上的玻璃底下天天看,谁路过要是不小心多看一眼,他就拉着人家说,怎么样,我儿子写哒!” 许苡仁好像印象中是被父亲抽走过几张临摹的字帖,还加以恶言恐吓:“别浪费纸,不好好写就都给你没收了!” “从你上小学开始,我都不一定记得哪个学期第几周是期中考试,但是肯定知道你们小学是什么时候考试,因为每次你一考完你爸就过来跟我说,哎呀我儿子又考了‘双百’,哎呀我儿子又是第一,哎呀我儿子是不是文曲星转世啊……” 李超越:“其实我小时候人家也是这么说我的……” “哪儿都有你——别的老师我不敢说有没有被你爸骚扰,反正我给你们上课的时候,两边校区轮流跑,一到老校区准能看见他在我们那办公室,等着问他儿子怎么样了,我就说老许,你不会直接问你家大宝贝儿呀,结果你爸说,你周末连家都不回了,他怕问这问那的让你分心,我一想也是,你爸那个表情,一问点什么事跟审讯一样,小许,我理解你,真不怪你不搭理他,年轻的时候我跟他说话都感觉像在跟领导汇报工作……” 许苡仁:“……我,先去下洗手间。” 背后隐约传来有人问,许师兄的爸爸长得什么样呀? 徐教授:“年轻的时候长得还是很帅的,小许跟他有点像,但是人一严肃起来的那个气场嘛,哎呀不提了。” 许苡仁刚一进卫生间的门,一个身影飞快地也闪进门里来,反身把门锁上:“洗手?还是上厕所?我怕你看不清,再给人家尿的满地都是,多不好呀。” 许苡仁:“……洗手。” 其实他既不想上厕所也不想洗手,只是想从众人视线的焦点中暂时抽离一会儿,把自己的情绪释放一点儿,免得等会儿直接发生高压爆炸,没想到这家伙还跟来了,简直雪上加霜。 温水流淌过他的手心,许苡仁专心致志地神游天外,忽然另一只手掌覆在了他的脑后。 许苡仁:“干什么?” “没什么,我就摸摸。”李超越中午陪着徐教授喝了几杯白酒,呼吸间带了些酒气,手指插在他发间轻轻搜寻摩挲了一会儿,“你说你从小就这么实在,随便摔一下不就得了,还把自己小脑瓜摔个缝儿……你当时摔到哪儿了?” 许苡仁往后侧了一下身,然而洗手间空间逼仄,他没能闪出李超越的触及范围:“不记得了。” “肯定很疼吧。”李超越打开了灯,把他头发撩起一点,手指在一处按了按,“这儿疼吗?” “……”许苡仁甩了一下头,“当然不疼。” “这儿呢?”李超越又贴上去,一路摸下来,顺着鬓角一直摸到许苡仁的脸颊,“这儿呢这儿呢?” “李超越。”许苡仁被他平白摸了两把脸还戳了几下,顿觉忍无可忍,一把攫住他的手腕压在墙上,低声问,“你的智商呢?” 李超越慌张:“啊?在、在啊,我的智商在啊。” “一岁甚至更小的时候摔的,你觉得现在还能看得出来?”许苡仁忽然觉得这个把他手按在头旁边的姿势很有压迫性,连问出的答案都好像多了几分可信度,“为什么把我手机上你的名字改得乱七八糟?” 李超越不满他贼喊捉贼,委屈道:“不是你说让我改一箱草莓吗?” 许苡仁:“我让你加胡萝卜向日葵了吗?” “你、你怎么能看见的?那是因为……因为胡萝卜有营养啊,明目的!”李超越方寸大乱,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中午吃饱了吗?厨房有饺子,要不我去给你再下点儿饺子?” “咚咚咚——” 门外一个人敲门喊道:“师兄,好了吗?我也想上厕所!” 李超越:“来了来了来了!一秒钟我就出去!” 许苡仁立刻想起徐教授的评价,用来形容此刻无比贴切,于是松开手,替他拍了拍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怂。” ☆、第57章 徐教授毕竟上了岁数,酒劲上来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大家都识趣地起身告辞。 一帮训练有素的学生在走之前打扫好了卫生,将使用过的“仪器”清洗干净并放回原位,顺便把产生的垃圾废料打包带走,恭恭敬敬地跟师长道别。 许苡仁临行前忍不住回头道:“徐教授,谢谢您。” “嗯?”徐教授是真到困意袭来的那个“点儿”上了,定了定睛才看清他是谁,“哦,小许啊。谢我什么?唉,别说是你啦,当年谁滚下来我都得接住呀,而且我刚一进校门才走了没几步,也就让你少往下滚了个七八阶吧……” 许苡仁顶住了背后某人趴在他肩头的一顿狂拍大笑,站得岿然不动,真诚地说:“我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 徐教授挥挥手:“别谢我啦,回去吧回去吧,好好孝敬你爸。哎哎,李超越,你是吸了笑气了啊?去去,把你师弟都送回去,路上慢点。” “好好好,我送我送。”李超越揉了揉脸满口答应,可刚一走到楼下就原形毕露,招呼几人说,“来来来,看到前面了吗?有公交、有地铁、有轻轨,该去哪去哪。” 一人哀嚎:“师兄,不是说送我们回去吗?” 李超越义正辞严:“我喝酒了能开车啊?这不是闹吗?雪还没铲呢,等会儿太阳一出来地上净是水,我就是敢开,你敢坐吗?哟,都是大人了,大白天的怎么就不能自己走了?来车了来车了,快跑!” 打发走了几人,李超越一转身,做小伏低地问:“许哥,我把车放这,明天来开,咱打个车回去吧?” 他态度变化的截然不同让许苡仁颇为受用,心情比方才轻松了一倍不止:“不下雪了,走走吧。” 人行道两旁的积雪叠着积雪,像是堆砌起的壕沟,等着铲雪车来铲走,中间供人行走的那条道还算干净,雪未化,冰未结,走上去有轻轻的“咯吱”声响。 天色依旧有些灰蒙,但风停了倒也不算太冷。这么说起来的话,好像离“三九”也不远了,大概还有一两周就是惊蛰?那时候,就不“冷”了吧,他还会留下吗? 许苡仁正想着心事,外套背后的帽子被人一拎,扣在了头上。 他反手把帽子拨拉下去:“干什么?” 李超越收回那只有作案嫌疑的爪子:“起风了,你不冷呀?” 哪来的风? “不冷。” 请遵医嘱_70 许苡仁朝前看了看,要不是身边有个人当参照物,他还真有可能走着走着撞到雪堆里——对了,今天中午被那个“大雪球”撞了一下之前,他们说到哪儿了来着? “许哥,你今天怎么跑研究所来了啊?”李超越搓着手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路过的。”许苡仁无视自己答案的可信度,忽然话锋一转,问,“你老家房子盖了没?” “啊?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李超越为难道,“没呢,好难呀。” 许苡仁估算了下,感觉盖个小院小房应该花不了多少,充其量不过十万八万?以李超越现在的收入,就算在沈城市区买房子不能大手大脚,可回去盖个一层两层的砖瓦房又有什么难的? 他问:“怎么了?” 李超越边走边说:“以前谁家生了男孩,宅基地就直接划给谁一块,但是农村的房子,你知道吧,不是混凝土啊,都是砖木结构,越旧越不行,时间太长的根本没法住人,所以谁家住得好好的还没事盖个房子闲着?就没盖。我上学的时候,家里有点钱都拿来供我读书,更没闲钱先把地占下来了。后来政策变了,得成家了才能立户,村里不就那么几十口人么,谁家快有好事了大家基本上都知道,差不多也能划地。现在更严,必须得领红本了才能开始盖,要是户口迁进城里就不给划地了。” 许苡仁悠然道:“哦,也算合理,否则到处都是闲置房屋,浪费资源。你又没时间回去长住,不盖也无所谓。” “那怎么能无所谓,听说过几年要修路呢,指不定路就从谁村里过,”李超越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虽然宅基地属于集体资产吧,但是也会赔偿个人一部分,要是正好把我们村推了,按面积算那就是一户几十万呢。我听说别的村被开发了,人家来核算面积之前全村连夜盖房,只要是有顶的屋子都算,还给安排个回迁房。回迁房肯定没有商品房那么贵,可好歹卖卖怎么也值个几十万吧,这俩合起来就是一百多万,啥都没干就拿个一百多万,是不是跟做梦一样?” “是像做梦一样。”许苡仁面无表情,“但是梦说出来都是反的。” 李超越诉苦不成反被打击,满腹牢骚:“想想还不行啊!我妈这还成天催我呢,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哎,我上哪找人跟我领证去啊?” 许苡仁捏着他话里的小尾巴:“以前不是有人个么?你怎么没领?” “啊?”李超越如梦初醒,“哦……那个啊。” 新落在地上的雪层蓬蓬松松,具有一定的吸音功效,大街上安静非常。许苡仁侧耳细听了许久,确定是他根本没开口说话,于是十分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没结婚?” “这个……好多原因啊,”李超越支吾了一会儿,“哎呀,说不清。” 全无规律可循的东西他都能列出个一二三四来,许苡仁当然不信他是真的说不清:“拣主要的说。” “其实是因为……”李超越蒙混过关未遂,抓住一切机会闪烁其词,“哎你怎么今天想起来问这个?” 许苡仁煞有介事:“你先说,说了我就告诉你。” “好吧。那次……因为一些原因,”李超越被他画的饼打动了,“我们俩愤世嫉俗一时脑热,结婚那事,是假的……其实我跟她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这种事也能作假? 这显然超出了许苡仁对事件来龙去脉的补充理解范围。 可大概是人对于利己的消息都有想要相信的侥幸心理,又或者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那场无疾而终,他停下脚步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虽依然看得不甚真切,却没再多问,只平淡地“哦”了一声——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推敲。 李超越这才想起自己交了货还没收钱:“你还没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说啊。” 许苡仁泰然自若地快走了几步:“哦,因为无聊啊,想八卦一下。” 李超越落在后面,知道自己被耍,低低嗤了一声:“嘁,没劲。” 走到十字路口,没有了围墙的阻挡,这次真的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了,而且挟裹着货真价实摧拉枯朽的冬之威严,一点也不因恰逢佳节良辰而短斤少两——许苡仁回头看了一眼李超越晃荡在身体两侧无处安放的爪子,因为寒风袭来想躲进袖子里而蜷缩成拳。 光是看看都替他觉得冷。 “你看这是什么?”许苡仁从上衣内襟口袋捏出一张纸,冷不丁一个转身在李超越面前抖开,“是你掉的吗?” 李超越抬头一看,连零点一秒都没耽搁就伸手去抓:“我我我的我的!你哪来的?” 许苡仁捏着纸角灵巧地一闪:“打扫卫生,床底下捡的。本来想扔了,怕是你有用的东西呢。是什么啊?” “哦,也没什么,”李超越先抓住许苡仁的手臂才抢过来,扬手哗啦一挥,“我已经扔了。” 许苡仁立刻从他背后的另一只手里抽了回来:“真当我瞎?” 李超越情急之下答非所问:“这是我的!” 薄薄的纸张在寒冬中更显弱不禁风。左右两个大男人手劲本不小,如今各执一角互不相让,却都留了九成九的力气,保持着它在中间命悬一线地暂时完好。 许苡仁:“我没问你是谁的,我问的是,上面写的是什么?” 李超越再迟钝也听出了他的明知故问,“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 接着又百思不解地低声自问道,“这么小的字,怎么可能看见的呢?” 呵呵,按他们那帮人开的医嘱勤勤恳恳滴药的志愿者当然给不了他答案了。 许苡仁索性也不再装,直接问:“为什么留着?” “因为……”李超越站在十字路口的大风过境处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其实我跟你爸一样……” 这个开头许苡仁一听就不满意:“一次机会,想好再说。” “我的意思是,我也觉得好看。”不知是风又大了还是他声音低了,许苡仁不得不上前一步才听得清下文,“交上去就没了,我不舍得给他们,所以复印了一份。” 许苡仁垂眸扫了一眼手里的纸页——在家单看它没有对比还不觉得,如今和人行道两侧白得晃眼的雪堆一比,这张纸明显泛黄泛得有种历经沧桑的脆弱感。 可能是他刚从地上捡起时没摸出纸上有折痕才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么说,他随手折的那两下,是这张纸这辈子第一次被折? 许苡仁感觉自己下手似乎有失轻重,借着维权人的名义才能重新挺直腰杆:“同学,我帮你抄申请书是让你交上去的,谁让你挪用了。” 李超越:“我挪……我就拿着看看而已,我挪什么用了啊?” 许苡仁:“‘看看’需要放枕头底下吗?这还不算挪用?你去问问别人都把什么东西放枕头底下。” 李超越差点跳起来:“你!你不是床底下捡的吗?” 许苡仁淡然:“我家,我说了算。” “那那那那,那给你吧。”李超越垂头丧气地松了手。 许苡仁拿过这张已经到了会打酱油、能说“howareyou”年纪的薄脆纸页,两端边缘一对合,从背面重新折了一条工整的中心对称轴线。 “哥!别撕!” 几秒钟前刚放弃所有权的李超越突然反悔,紧紧抱住许苡仁的胳膊,声音和双手一起微微颤抖着央求道,“别撕啊。” 许苡仁根本没想要撕,本能地拿胳膊架住他,防止“物证”受损。 李超越按着他的手臂:“你都给我了,这就是我的,你怎么能拿走呢?” 许苡仁还没想好该作何反应,只听李超越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坐在地上耍赖大哭的孩子一样,边试图分开他的手边说:“你快还给我,别给我撕了……求你了,你……还给我吧……给我啊……” 他声音抖得让人心疼,比他当年从篮球场上刚下来时气息还乱,许苡仁原本想逗他玩儿的那点心思顿时魂飞魄散荡然无存,赶忙道:“我没要撕,你别这样。” 李超越这才松了劲儿,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可搭在许苡仁胳膊上的双手似乎仍在颤抖,连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白气儿”都已经不连贯了。 纸上了年纪比人还经不起折腾,许苡仁等他真彻底松了劲儿才放下手,又仔细折了一折,摸了摸他大衣两侧的口袋——果然只是个装饰。 怎么会有人大冬天做这种假口袋的外套拿出来卖?卖衣服那人绝对是智力障碍。 许苡仁只好把折好的纸拍在了李超越胸口,温柔地评价道:“怂。” 李超越这次既没张牙舞爪也没落荒而逃,仿佛所有力气都被刚才那争执的片刻耗光了,双手接住那张纸,低着头端在身前。 又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才解开扣子,把那张人老珠黄的a4纸郑重地放进内襟口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鼻子不透气地说了一句:“走吧。” 这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架势是在逞哪门子英雄?谁教他这么一路趟着眼泪苦水过日子了吗? 许苡仁脚下动也未动,抬手按在那人肩上:“你老家盖房子那个,能分期吗?” 李超越现在已经全无介绍农村拆迁补偿政策的兴致了,顶着鼻音含混不清地问:“什么分期?” 请遵医嘱_71 许苡仁抓住他一只冰凉的手,把一根根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间,交叉着紧紧握住:“不是说拆迁的话要补偿多少钱么?你要是没混上,我赔给你。能分期付款吗?” 李超越:“……什么?” 许苡仁指腹在他干燥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打个车,回家吧。” 李超越后退一步,视线惊恐地在许苡仁的脸和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之间来回看了几圈,结结巴巴地问:“啊?不、不不不走走了吗?” 许苡仁把两人的手一起抄进自己衣侧的口袋—— “先回家,我有话要问你。” ☆、第58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1) 我叫李超越,今年……算了,这不重要。 我有一个习惯,说来话长。 我的记忆是从四岁的某一天开始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非常早了,但是以我后来的记忆力而言,它开始的太晚。而我之所以能把它具体到某一天,是因为那天我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小时候我有点“大头娃娃”,显得头大身子小,人也傻了吧唧的。当然后来长大之后我知道那叫脑积水,脑袋里边那些沟沟回回都被脑脊液泡没了,人会越来越傻,看不清东西说不了话,整天睡觉,指不定哪天睡过去就没了。 那时候大人干农活就拿几个草垛立起来,把小孩围在中间放在地头上,相近的几个村加起来也没一个幼儿园。不过我们村的地“瘦”得远近闻名,又冒着盐碱花儿,种了也长不出什么,所以即使不用交税承包也没人种地。随着进入村子的第一条公路修起,我爹妈就开始了小摊小贩的生涯。 那天,我妈在唯一一条公路边的小树下卖着从公井里打上来的水煮的茶,我拿着一小块她切给我的甜瓜在旁边的一个地沟里玩泥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一个个子很高的叔叔,他在我旁边蹲着,问:“小朋友,这个七十二星宫图是你画的?” 我当然没有回答,我要是能答话那就不叫“大头娃娃”了。 那个叔叔伸出一根手指在我撒尿和的泥巴里又点了一个点,说:“这里少了一颗文昌星司命,你不记得他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直觉他问的是“他”,而不是“它”。 我看向他戳了个窝的地方,忽然就能正常说话了,我说:“不记得。” 他看了看我,点点头:“不记得就好。” 然后又在泥里画了几笔,把那个泥窝和其他几个泥窝连起来,画成了一个月牙,又把另外几个泥窝连起来,画了一柄勺子,指着其中一个点说,“这颗是你,文曲星天权转世。前事莫追,忘了的就忘了吧。” 临走时他还摸了一把我的大脑袋,说:“这孩子,才四岁脑袋就这么大,长大了肯定不得了,好好学习。” 后来我知道我的毛病叫“脑积水”而不是“脑袋大就聪明”的时候我就决心把这个傻逼说的话忘了,可他戳的那个泥窝我却再也忘不了。 他走之后,我看了一眼手里的甜瓜,忽然觉得沾上泥和尿了不能直接吃,至少应该拿水冲冲——在此前的一两年中,我一直是带着泥或灰吃地下捡来的所有东西的。 农村的孩子都不怎么讲究卫生,我爹妈为生计奔波都来不及,也没有学前教育经验,还以为我是跟其他小孩玩得慢慢就懂事会说话了,没当一回事。 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回家说了说,我妈一边给我盛着清汤稀饭一边说:“现在的人贩子,太不走心了,连个糖也不给你。” 但是我爸听了十分紧张,毕竟我们家的家境生不起第二个孩子了,这要是我再整天乱跑被拐走,岂不是他这几年喂的粮食都白费了?于是,第二年,年仅五岁的我,被我爸一只鸡两瓶刀子酒找了个亲戚,提前塞进了离家十八里地的一所小学,从此,我开始了我长达20年的寒窗苦读之路。 随着年纪渐长,脸和身子的体积渐渐跟上,我的大脑袋已经不显得那么突兀了,当时班里算上我一共是20个学生,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而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那年夏天,我拖拉机转公交车再转客车然后是火车,下了火车又倒了两趟公交车,总计百十公里的路倒了可能得有一千八百趟车,被路上的热风把我“呲喽”熟了几遍,终于到了我爹说“毕了业能有一技之长,啥时候都下不了岗,家里人生病了还能给看看”的沈城医科大学。 我脚上趿着沾着泥的塑料拖鞋,抱着刚发的干净被褥枕头水壶凳子,用脚踢着我爹妈当年结婚去什么山头蜜月旅行时跟团发的大行李包,耳朵上别了根烟,拿着宿管给的钥匙挨个数房号。 “1524,1526……” 等数到我住的1528的时候,好巧不巧,正好这间门的门牌没了,按我们那的说法,进宅第一天,门头就没了,这非怪即妖,有点儿邪气。 正是大中午,我也没啥可怕的,我就从大敞着的房门往里看了一眼。 那天室外气温大约30度,室内也好不到哪儿去。屋里桌前坐着一个男生,端坐得肩正背直,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拿了杯热茶在喝。 他轻轻地朝杯口的水面吹了一口气——不是我从外面跑回家急着喝水的时候大口大口的那种吹气,也不是喝汤的时候要把葱花芫荽撇开的那种吹,他吹的那一口,就像,就像…… 一声叹息。 我忽然觉得,他吹的不是热气儿,是寂寞。 可这么热的天,还捧着杯热茶,我们老村长都不干这事儿,这孩子是不是给热傻了? 最重要的是,我这么大块儿头的人往大门口一站,他眼皮儿都不给我抬一下,还低头又喝了一口茶?哟,城里人这么牛呢? 我就又打量了一眼。 他穿着黑色的polo衫,衣服的下摆扎进了白色的休闲裤里。 是的,这么热的天,他穿了件最吸热的黑衣服;在“报到”这么翻山越岭的日子里,又穿了条白裤子。 我有点佩服他。 紧接着我低头粗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拖鞋和大裤衩子,以及仿冒某克的篮球服大背心……这就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 不自在归不自在,我还是得找地方住呀。 我敲锣似地嗓子一扯,一口东北大碴子味儿地喊了一句:“嘿,这儿是不是1528?” 那男生终于抬起头,黑色的衣服反而把他的皮肤衬得更显白。他拿起桌上的眼镜戴在鼻梁上,起身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 “是。你好,我叫许苡仁。” 原来是个近视眼,怪不得没看见来人了,我一下就原谅了他刚才无视我的事儿。还有,他说话声音真好听,跟电视上播新闻的似的,笑起来也不像我其他兄弟一样露出牙花子。 真好看。 看到他一笑,别说这间屋有没有妖有没有怪了,就是有个鬼我也认了,当即傻乎乎地朝他嘿嘿嘿嘿走了进去。 他错身走到门口把我已经遗忘的行李包一手提了起来——只有我才知道那包有多重,里面除了我的几件破衣服之外还有我妈腌的一大罐子咸菜,连罐子带水跟一包砖头似的沉,没点儿心理准备真能闪着腰。 这小白脸看着不咋壮,还挺有劲儿啊。 他对我这么好,我就跟他聊了起来:“我叫李超越,六班的,咱俩一个班吗?” 他:“嗯,一个班。” 我:“你是哪儿人啊?” 他:“沈城的。” 我:“哦哦,沈城的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大城市,公交站台都那么老大,比俺们村口的广场都大!哎,沈城有啥好玩的,给介绍介绍呗?” “玩?”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脸上那点礼貌性地笑意已经褪去了,“想玩的话,沈城好玩的是永远玩不完的,但是你到这来,就是来玩的吗?” 这话就他妈很不友好了,我就问问听个新鲜还不行了啊?你就是跟我说玩啥玩啥,我能有那个钱真去玩吗? “玩上一两年,后面几年就只能玩了,把这几年都玩过去,恐怕一辈子也只能玩了。”他说完这些话又端起茶杯开始入定,我故意在他头顶上铺床铺得乌烟瘴气的他也没反应。 说真的,我亲爹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们那十里八村的上学娃都指着我给补课才能考上高中,有几个跟我关系好的还考上了二流三流大学,我走到哪不是一帮小弟帮我摘瓜偷果在自己身上擦擦干净再拿给我啊?我们村虽然穷,但是谁家都知道有学问才能走出去,有几次我爸想揍我的时候还没动手就冒出来一群亲戚替我挡着,临走还交代我爸跟我说话小点声别吓着我。 这小白脸凭啥教训我啊? 后来我们寝室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我才发现,他对谁都这样礼貌地微笑打招呼,或者动手帮忙拿行李。 请遵医嘱_72 我有点儿失落,原来对他来说我没什么特别的。 真没意思。 等等,我居然有点儿失落?他才刚说完我坏话我失落个屁啊? 我们寝室还有个男生,高、瘦、黑,家里一看就挺有钱,名牌运动鞋的盒子堆得桌子底下都是,最新款的手机和单反、游戏机跟不要钱一样扔了一桌面,和小白脸特别聊得来。要知道当时我们书还没发一本呢,两个人就在那叨叨开什么什么课,学什么什么书,跟俩小孩对着背课文似的。我听了一会儿,这家伙还行,说的是那么回事儿,就是觉得挺无聊的,于是我跑到篮球场上和人打篮球。 啊!奔跑吧,热血吧,挥洒青春的汗水! 说真的,我走到哪打球都是万人空巷,一下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场边给我叫好鼓掌,连带着和我一起打球的其他几个哥们儿也有点“幸福来得太突然”,天上下起小雨也不能阻拦我们装逼的热情。 后来在一片欢呼声中我却觉得没劲儿了,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了寝室,一进门听见那个黑瘦黑瘦的男生在跟一个小矮子聊电玩手机还有沈城有什么好玩的。我一听就知道小白脸肯定又不痛快了,仔细一看,果然,他一脸沉默地坐回他桌子旁边,和身后几人显得格格不入。 看到他不痛快,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一下来了精神,搬着铁凳到他旁边桌子乖巧地坐下。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不擦干。” 城里人就是事多。我头发有点长,难免蓄水,一听这话赶紧撕了一块卫生纸把甩到他桌子上的水珠擦干了。 他看着我擦完桌子,又说:“我说的是擦你自己。淋雨了不擦干?” 开玩笑,我长这么大就没打过伞。从上小学开始每天三十六里山路来回全靠两条腿,手用来撑着石头过河都不够用的,哪还有空“淋雨了擦干”啊?但是他都这么说了,我得给人家个面子,不然等会儿又嫌我到处甩水了。 我站起身从床上一抽,把学校发的枕巾抽了下来,一边擦一边对他“嘿嘿”笑。 他的表情更沉默了,朝阳台挂毛巾的架子上看了一圈,然后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从自己橱子里拿了一条白色的新毛巾出来递给我:“新的,带多了。” 我家里用的旧毛巾早就没毛了,每次洗完之后晾干都硬得跟树皮一样,这一下捧着软软的新毛巾还真不知道先用哪一面好。我一激动,把半湿的枕巾怼到他面前:“那这个给你!” 小白脸嘴角一抽,低声道:“我有。” 我权衡再三,反正枕巾已经湿了,毛巾还是干的,干脆踮起脚把毛巾当枕巾铺在了枕头上。这刚一铺完,小白脸站在旁边提着他自己的水壶问我:“你杯子呢?” 这把我吓得,赶紧叮铃桄榔从书架上找了一圈,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杯子,只好拿了个以前住这的人留下的塑料笔筒用卫生纸擦了擦,双手端着跟请酒似的,端到他面前。 以前在村里用葫芦瓢喝水跟这个也差不多,没毛病!喝得快点漏不了多少! 他看了看笔筒底部明显没擦干净的陈年积灰,垂下了提着壶的手臂,透过镜片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目光我后来回想起来,好像我在看村里那个“一加二等于几”算了好几年都没算明白的庆红时也用过。 最后还是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个带柄的饭缸,倒上水轻轻放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可能和我们俩床挨得近也有关系,总之在我根本没记住也不关注另外几个人叫啥、关了灯更加和说话的声音对不上号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刚才的一声轻叹是不是他发出的了。 ☆、第59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2) 分寝室,就像父母包办的婚姻,不管你愿不愿意,和你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一开始大家对自己寝室的人的融合度总是要高于外人的,稍微有两句话能对得上就称兄道弟了。我又没有交流障碍,自然和寝室的其他人没几天就相熟了起来,大家聊聊篮球足球,聊聊体育明星,相处十分融洽。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爱好都差不多,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这些东西视如洪水猛兽,上纲上线。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当着许苡仁的面和他们聊,好让他知道并不是我奇怪,而是他自己的想法有毛病。不过考虑到他这个人不错,对我也好,只要他肯改正错误,我还是可以拉钩钩带他玩的。 可惜这种时候,他却经常不在场。 他每天起得很早,出门也早,不知道去哪。 我有时候醒了只是懒得起,可是我俩挨得那么近,他起床了我肯定知道,稍微一歪头就能监视他在寝室里一切所作所为,而他早晨起来经常不戴眼镜。 要知道我当初整个人站在他门口他都没发现,更何况半个悬空的脑袋? 他轻悄悄地洗漱之后,会把只穿了一晚上的睡衣丢进盆里拿到走廊上的盥洗室手洗,然后用棉签沾一点酒精擦眼镜——他不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四眼儿,不是镜框歪,就是鼻托的小片片里蓄了一汪子油,有的说不定还混着点绿油油的铜锈。他的眼镜总是跟新买来的一样,该亮的地方亮,该透明的地方透明,干净得让人看着没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如果让我选一副这个世界上我看着最舒服的眼镜的话,那一定是他戴的那一副。 他穿的衣服更是十分板正,颜色只有黑白灰和深蓝,很少见他衣服上有什么花。估计他也知道黑色吸热,除了第一天之外,平时还是以白色居多,穿衬衣的时候只解开最上面一颗扣子。 衬衣嘛,我也是穿过的……可中间那一排扣子居然不是给你热的时候调节温度、敞开晾风用的吗?上一个我见过像他这么穿衣服的人还是我们中学学校门口的那个石头雕像呢。 有一天,我们班级群里不知道谁发了一张成绩单,按录取成绩从上到下排列,在下不才,正是榜首。但是班级群整天唧唧歪歪的人太多了,我嫌浪费流量早就关了,所以我们寝室几个人在翻那个图片评头论足的时候,我不得不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足挂齿”“过奖过奖”的谦虚姿态端坐在床上。一低头,正对上许苡仁在斜下方端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抬头看我。 那眼神,既不像我看庆红的眼神,也不像村里的姑娘小子们看我拿红砖在地上解三角函数时的眼神,我这么聪明竟然都不能马上猜出来他看我是要干嘛,于是我抬手对他挥了挥,说:“hi!” 他的眼神顿时就变得单纯易懂,就和我看庆红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次我确定了。 接着他又朝我桌子上看了一眼。 我们俩的桌子也是挨着的,那时候啥书都没发,我也没什么东西在桌面上,他有啥可看的呢?哦,对,我想起来了,我用他的饭缸还没还给他呢! 我倒着探下脑袋跟他说:“你饭缸我洗过了,谢谢啊,你拿回去吧。” 他又朝我桌面看了一眼:“那你用什么喝水?” 我想了想:“暖壶盖吧?” 我们学校发的暖壶超市售价12块钱,壶胆单买就要八块,剩下的四块钱分给壶皮,塑料质量可想而知,不过我觉得人家既然敢设计这个单独的壶盖,那就是有一定作用的,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信任,我们要对它有信心。 许苡仁低头看了一眼暖壶,说:“算了。” 我问:“什么算了?” 他没理我。 我扒着床围栏倒挂着半截身子追问:“哎你刚才说啥?你刚是跟我说话呢吗?话别说一半啊?许苡仁,你咋不理我了?” 军训完后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旨在对玩了一个暑假的新生进行一次沉痛的打击,可惜对我并没有什么用,而且大概本来排在我前面的人都不是当时高考前的巅峰状态了,被我一不小心超了前面几辆车,考了全校同一套试卷里的第一。 下成绩的时候大家纷纷吹捧:“李超越你怎么不去清华啊?” 我从小就帮校长在升旗仪式上致辞,这种场面话信手拈来。我捡着昨天刚背的誓词说:“那当然是因为我立志‘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了。” 说完,许苡仁就看了我一眼。是那种特别正眼的看,好像他从没见过我一样。 当然,也是因为我看着他,才知道他看我了。 又有人问:“那你怎么不去更大牌的医科大学啊,你这个分完全可以去长沙xx,南京xx,首都xx啊。” 你看这孩子多么天真,一看就是家里有钱——我到沈城来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够我家费劲的,再去个好点的学校,万一卧虎藏龙,一个个都长翅膀能上天,我拿不着奖学金了怎么办?年年你给我交钱上啊?再说了,过年过节来回路费不是钱啊? 我说:“看简介喜欢沈医大的校训呗,就来了。在哪上学就是个缘分,我去别的学校还没你们这帮兄弟了呢,是不?” 皆大欢喜。许苡仁似乎很吃这套场面话,我对我这次的发言很满意。 有一天群里通知说课本分下来了,在远志楼某教室,谁的书谁拿学生卡自己去领。我随口说了一句:“这个远志楼是哪个楼啊?” 许苡仁在旁边说:“人工湖后面再后面,左边的那个楼。” 他的描述措辞本身就很有问题,哪边是“后”啊?左边是面朝哪儿的左边啊?而且我从来了学校一直懒得出校门,实在没想起来我们学校有什么人工湖,对着校门口的“中水池”倒是见过一个,就问:“哪有个人工湖啊?” 许苡仁眨眨眼,似乎没有想明白他这么清晰的描述怎么会有人听不懂,只好捡了一张小纸片给我画地图,一边画一边说:“从木槿楼出来,这么走,这么走,再拐弯,直走,拐弯……” 其实我的地理成绩是非常好的,他的悉心指点我也很感动,可是画地图你能不能把旁边的建筑物画出来啊?你这么随手画个路线,又不是按固定比例尺画的,我知道走几步拐个弯啊? 我只好委婉腼腆地说:“还是没看懂。” 许苡仁又用那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我,我觉得他那没闭严的嘴似乎随时想张口问一句我成绩是不是自己考的,只是看在我考了第一实在没什么人可抄的份上才没问。不过这次我倒看出来了,并不是他的目光多么复杂,主要是隔着个镜片——镜片加了种膜,有时光线照过来会折射出一层蓝色的东西,不影响他看我,但是影响我看他。 请遵医嘱_73 如果我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我一定能看懂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最终没说出什么影响友情质疑人品的话,只说:“走吧,一起。” 刷完卡领完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丢失概不负责,也不能回退,我无比后悔那天没吃完饭或者太阳落山了再去领书。九门十八本啊,平均一本书等于盖房子的两块红砖加起来那么大,比砖头还沉,一人就发一根破塑料绳,自己把书捆起来扛着走。 我真的是捆的时候手就在抖了。 许苡仁捆好之后问我:“拿得动吗?” 我惨兮兮地笑了笑:“不是我说,这些书……”把我劈成两个我也拿不回去啊要不咱俩分成几摞轮流往回拿吧! 许苡仁拎起书,架在胳膊上:“那就走吧。” 我:“……哈?” 要是大家都提不动也就算了,可他都扛着走好几步了,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我喊住他说:“许苡仁。” 他回头:“怎么了?” 我:“能不能麻烦你把书架到我背上?我背回去?” 最终我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把足有一小推车砖头重的书从半山腰背上了山顶,还爬上了五楼。学医真不是人干的事啊,工地上搬这么一麻袋重的东西还日结工资呢。 我的腰快断了,趴在桌子上起不来,我觉得我永远都起不来了。一侧脸,他也热得张着嘴喘气,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当着我的面可能是不好意思揉,我看他胳膊也有点抽。 小样儿,原来你也知道累呀,看你路上走得腰板儿挺直,还不歇口气,我还以为你没事儿呢。 许苡仁受不了身上黏,扯着没开扣的领子扇了两下风说:“我去洗个澡。” 我:“行,你先洗,你洗完我洗,正好我歇会儿。” 男生洗澡都懒得去澡堂,一般是提点热水兑凉的,或者干脆用凉水在厕所洗。没想到许苡仁提着水壶进去没一秒钟就出来了,并且重重关上了阳台厕所的门。 我:“洗完了?” 许苡仁:“厕所堵了。” 他脸色很难看,估计里面生化武器威力不小,再加上他刚才进去的时候还喘着大气儿,我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苡仁皱眉:“你怎么这么高兴?你堵的?” 这么大味儿的锅我才不背呢,我说:“看你说的,我一天都和你在一块,我在哪上的厕所你不知道啊?这个点儿维修的都下班了,报给宿管明天修吧,咱去澡堂洗。” 许苡仁近视三百多度,澡堂里面烟雾缭绕,按我的认知,他肯定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站在他旁边的淋浴头底下大大方方地好好比了比大小。 他不光脸长得白,身上也白,不是白的地方居然是粉红色的,被水柱一打有点抬头——这么严肃的人,身上怎么会长着像“y”周边的产品呢?这全站起来得有多大?大小先不提,光是颜色上我就觉得我输了……看着看着,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水温调了下去冲了冲,害羞地低下了头。 澡堂洗澡按用水量计费,洗的时候刷一下卡开始出水,再刷一下停水。洗着洗着,许苡仁忽然不动了。 我问:“怎么了?” 许苡仁皱眉:“我卡掉了。帮我看看掉哪了?” 我停下水一看:“就在你脚边。”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艰难地朝地上看了看——你说澡堂用点什么白色、浅色的瓷砖不就得了吗?还显得干净卫生对不对,偏偏我们那个澡堂用的是蓝白拼色的砖,还有防滑槽,一地看起来就是乱七八糟的。许苡仁眼镜放在更衣室里没带进来,勉强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问:“哪有?” 我弯腰蹲下捡起来:“这儿呢。” 一抬头,正好看见“y”气冲冲地指着我,差一点就戳到我的脸,好像在质问我刚才为什么偷看它。 我忽然就反应过来了,他蹲下自己不就能捡到?为什么要我捡? 他他他他是不是故意的?! 听说城里人会玩,他他他他是不是想“欺负”我?! 我吓得“嘭”一下坐在了地上,许苡仁伸手拉我:“没事吧。” 人穷志不能短,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是乡下人就好欺负了。我扶着溜滑的墙和滚烫的水管,咬牙自己站了起来:“没没没,没事,喏,你的卡。那什么,我洗完了,我先走了。” 他:“别走。” 我:“不行,真不行……我,你、再说这儿这么多人呢……” 他:“什么不行?知道人多你刚才坐地上了不冲一下再走?” ……不过说实话,他小兄弟替天行道瞪着我的样子胖乎乎粉嘟嘟的,还挺可爱。 可他居然想“欺负”我?可爱也不行!我这么大块头,他要是敢把我怎么样,我肯定不能束手就擒!虽然他力气不小吧,可是我个儿高啊,我绝对能把他翻身压在身下,他想对我干什么我就对他干什么! 周末,我们寝室的另外四位都出去浪了,夜不归宿不用留门的那种,就剩我和许苡仁在寝室。 他又一大早就起床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寝室好无聊,出去打了一上午篮球,一直到中午吃饭也没见他回来。下午我又出去打球,傍晚回到寝室他还是没回来。 太无聊了。哪有这样的?就咱俩,你去哪还不带上我?我发信息说:“你在哪?我没带钥匙。” 他回我:“图书馆。” 我赶紧回复:“我也去!” 那天晚上图书馆要关门我们俩才回来,我做了一个梦。 图书馆空无旁人,只有我和他坐在桌前。他坐得肩正背直的样子真好看,用一只黑色中性笔在笔记本上写的字和电脑里的艺术字体一样,我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他肩上,翻着一本《神农本草经》,里面记录着:“薏苡仁,味甘,微寒。” 梦里的他自然任我鱼肉,我抬手狠狠地摸了一把他的脸,果然凉凉的——微寒。 只是不知道尝哪里能尝得出味甘? “久服轻身益气,生平泽及田野。” 长在田里的吃了能轻身益气,那我身边的这棵长在山上,吃了他岂不是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他打算什么时候来欺负我?敢来欺负我他就完蛋了,他对我下口的时候就是我长生不老的时候,我不光要吃了他,我还要吃了他小兄弟,谁让它那天指着我了?到时候让他在我身下可怜兮兮地哭着求饶,我看他以后跟我说话还能一脸凶巴巴的? ☆、第60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3) 没什么人找许苡仁玩,但找我玩的人可是很多的,认识不认识的都有,整天跟明星赶通告一样。 一天晚上,寝室有人敲门喊我出去,好像是其他系的一个师兄。我出来一看,好嘛,四个人在门口把我围成个圈。 我挨个递烟:“师兄好,师兄好,找我啥事啊?” 一个人说:“马上社团要招新了,你准备去哪个?” 我感觉这个问题不需要这么个阵势来问我,于是我十分乖巧地问:“师兄,你看哪个社团好?” 那人说:“你来我们‘篮球联盟’吧。” “篮球联盟”我早有耳闻。由于在篮球这方面,头顶上有学校组织的校篮球队,又有社团联合会组建的“篮球社”,这个“篮球联盟”就相当于一个三流俱乐部,任何活动和比赛都轮不到他们来筹划。社团活动大概就是他们老大想出来装逼了,就召唤一帮小兄弟去占场子欺负别人,光我见过的就有人家打着球他们硬挤进去啊,平白无故截人家球啊之类的。在课余时间的球场上,如果没有发生肢体冲突,这样的行为还真没人能管得了。要是被打扰的人想发生什么肢体冲突,看到他们人多也得先掂量掂量。 我觉得这样的行为挺没意思,多半是打球打得不咋样,正面抗衡不了,才心理扭曲以妨碍别人为乐。我当然不愿与之为伍,正要开口回绝,就看见许苡仁拎着暖壶托着书,四平八稳地走过来了。 我们宿舍楼的走廊大概有三米宽,他不走左边不走右边,非从我们几人中间插过来,好像他要进的门不在我旁边而是就在我身后一样,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借过。” 来人里有一个被他的气势震懵了,还真闪了一下身,他就真的从我们中间穿过,走到了我们寝室的破门前。 请遵医嘱_74 我们寝室的门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破,好像和这个楼不是一起出生的一样,挂门牌挂不上,关门关不严,许苡仁在破门前拉着把手晃荡了几下,问我:“李超越,门怎么打不开了?” “啊?不会吧?”我寻思这门整天关不上,竟然还有打不开的时候?就使了点劲推了一把。刚一推,门就一如既往地“哐当”大开,我背上又被人推了一下,一个趔趄摔进了屋差点没站稳。 许苡仁反手迅速把门插上插销。 门外几个师兄拍门说:“李超越,李超越!” 我赶紧大喊:“师兄师兄我知道了,我考虑两天啊!” 隔了好一会儿,许苡仁从阳台来来回回了几趟,把衣服和他自己都洗完了,在开口和不开口之间似乎犹豫了许久,才问:“刚那几个,干什么的?” 我说:“拉我去社团的。” 许苡仁扫了我一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感觉他的下一句就是“苍蝇不叮无缝蛋”了,赶忙表明立场道:“是啊,他们是不是校园黑社会啊,我好怕啊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仿佛被我那句“哥”喊得虎躯一震。 我:“我要是不去,他们会不会堵我啊?” 许苡仁:“不会。” 我:“你怎么知道不会?不堵人那还叫坏人吗?” 许苡仁正气凛然:“这里是学校,十米一个摄像头。你要是担心,这几天出门就和我们一起走,别跟不认识的人一起出校门。” 我大惊:“‘我们’?你不整天都自己来来回回的吗?哪有个‘们’?” 许苡仁用一种“农夫与蛇”“悔不当初”“冻死拉倒”的眼神看我。 我甜甜地说:“哥,我跟你一起走行不?” 许苡仁缓缓把脸转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寝室一共六个人,两两捉对作伴刚好,三个人要时间上互相配合效率就有点低了,我理所当然地和许苡仁凑了个伴,尽管他看起来并不需要伴。他说和我“一起走”,就真的只是一起走,出教学楼食堂之类的建筑物的时候会稍微等我一下,其他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如果我不主动喊他的话,我在他旁边变成蜘蛛侠了他也看不见。 这怎么行?这样他什么时候才欺负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反扑上去把他吃干抹净长生不老? 这天早晨他依旧起得很早,我看他起床了,就拿着连夜写的学生会体育部申请书等在厕所门口,他刚一拉开门就看到我,把我从门口推到一边儿去走出来,关上身后的门:“干嘛?” 我:“许哥,你不叫我进那个社团,那我能去学生会不?” 他没戴眼镜,眉头拧得跟卫生纸球一样地看我:“你跟我说干什么?” 我:“嘿嘿,我写字不好看,想请你帮我誊一份申请书。” 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写的字是真的是春蚓秋蛇鬼画桃符,经常自己第二天都认不出来自己前一天写的是什么。 许苡仁很痛快地一挽衬衣袖子:“拿来。” 他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印着烫金船锚的钢笔盒,取出一支黑笔杆的大长金尖钢笔,现灌了一管白纸盒装的黑色墨水,那白纸盒上还画了一只长须大脑袋的鲶鱼,写着“madeinusa”。我一看这规格挺高啊,赶紧双手奉上我的草稿,他接过来看了一眼,瞬间整个人就沉默了。 我笑着打哈哈:“那什么,你先写着,谢谢了啊哥,我去给你买早点,你吃啥?” 许苡仁:“不用,这……” 我:“别呀,你得写好一会儿呢,我怎么能让你白干。煎饼果子来一套,怎么样?再来两个茶叶蛋?” 许苡仁:“你等一下……” 我一溜烟儿就跑了。 煎饼果子窗口的师傅问我:“夹薄脆还是油条?” 我说:“给我夹个又粗又长的油条!加葱加辣!” 回到寝室,他已经开始写了。我也无从考据他是否是按照我的原稿写的,反正申请书这种东西来来回回就那些能说的话,意思到了就行,我不是很在意内容。看他在那认真地写着,我剥了一个茶叶蛋拿到他嘴边:“张嘴,啊——” 许苡仁停笔侧身闪了一下:“谢谢,放那就行,我等会吃。” 我:“哎呀,一放就凉了,不好吃了,我跑着拎回来的呢,快吃,啊——” 许苡仁自然是不会张嘴吃我手上的东西的,我只好怼到他嘴边:“张嘴啊,张嘴啊,张嘴啊,啊——” 许苡仁:“不……唔……” 我把一整个没皮的茶叶蛋怼进了他嘴里:“好吃吗?” 许苡仁拿笔的手在桌边重重一顿。 我假装关切地伸出手托在他嘴边:“要不你先吐出来,等会儿再吞进去?” 许苡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皙的脸上神色无比难看。 我:“吐出来吧,我接着。” 许苡仁瞪着我,把整个鸡蛋嚼了嚼咽了下去,抄起桌上隔夜的茶水喝了一口。 我又拿起煎饼果子——煎饼果子里的油条一般不是新炸出来特别硬的那种,喜欢吃硬脆的都去夹薄脆了,所以夹的油条是会吸了煎饼和鸡蛋的热气越放越软的。 我就怼到他嘴边说:“啊——张大嘴吃啊,再不吃就软了。” 许苡仁握着笔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我感觉如果杀人不用偿命的话他可能会拿笔把我钉死在桌上。 我:“吃一口嘛,很好吃的。” 许苡仁:“你这样,我没法写。” 我不解:“你为什么非要反抗呢?你写你的,我喊你张嘴你就张嘴,不耽误事啊。” 许苡仁索性把笔帽盖上,从我手里接过煎饼果子,说了声“谢谢”。 接着他咬了一口,顿时眼泪都迸出来了,看着我:“你放辣椒了?” 我:“放了啊,还有葱。” 许苡仁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煎饼果子,又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到阳台上。 我以为他要扔掉,没想到他对着窗口没一会儿就吃完了,还刷了一遍牙,回来又端坐在桌前接着写。没有我的打扰,剩下的部分他很快就写完了,不多不少正好两张a4纸。 在我接过来看的那一刹那,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笔走龙蛇——眼前的苍劲挺拔的铁画银钩构成了一片刀光剑影的夜雨江湖,短兵相接厮杀争斗过后,落款处的“李超越”三个字像披着蓑衣独自离去的剑客,而“越”字上面的那个点,就是还剑入鞘的一声铮鸣。 原谅我见识浅薄,我这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字。 还有,他写的句号中间有一个圈圈,我已经不知多少年来写东西的句号都没有中间的这个圈了,仅是以一个点简单代替,包括高考试卷。 我忽然有一种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甚至连我自己对我自己都没这么认真。 再回头看,许苡仁刚洗完钢笔,还倒吸着凉气在喝茶。我心生愧疚:“许哥,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对不起。” 许苡仁摆摆手:“没事,只是我吃辣容易长痘。” 我一瞬间想到了他对着阳台的镜子撅着嘴挤痘痘的画面,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又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苡仁只顾得上冷冰冰地扫了我一眼,就忙着继续倒吸凉气喝茶了。 说实话,我不是没良心的人,我能看出来他对我还是挺好的……好吧,要是他想对我干什么不法勾当,我反击惩罚他的时候可以从轻发落一点,只要他不反抗得太厉害我就不把他捆起来了,要是不乱喊乱叫的话我也不塞他嘴了。 一想起来那天一起洗澡的画面,我总感觉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热。 请遵医嘱_75 我们寝室有一个男生,唱歌特别好,虽然他唱的英文歌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回来和歌词对照也几乎对不上号,但是这无法阻止他成为我们系的一代歌王,甚至代表学校到邻校参加唱歌比赛。 决赛据说已经是商演性质的,票还得买。这天他弄了几张票发给我们,位置还不错,他表演的也不错,我巴掌肉都拍疼了。 他下场之后,我们后排有几个人说了点难听的话,明显是向着他们自己学校的选手而诋毁我那个同学的。 这种话我觉得左耳朵听完右耳朵就出去了,人人有思想和评论自由嘛,你要是话都不让别人说,那不是太平洋警察——管的宽吗? 哎?一说到管的宽我就想起来许苡仁了,扭头一看他果然要跟人干架。 我的妈呀,你在屋里跟我上纲上线也就得了,这是别人学校别人的地盘,你咋出来了还这样啊?要是谁说点什么就当真的话,我在食堂看完nba不得天天打死好几百个人?这要是以前湖人跟马刺的比赛,我是代表科比打我自己一顿呢,还是代表麦迪打我自己一顿? 我站起身就想拉他坐下。 没想到他另一边坐着的我们寝室的“睡神”林琅先按着他的肩膀了。 等演出结束了,许苡仁说:“我看林琅不对劲,跟着他去看看。” 是挺不对劲的。林琅这样的,一看就是在家过惯了好日子,爹妈啊佣人啊都顺着他,惯得他话都不让别人说,整天跟要登基称帝似的,挨两顿打就老实了,于是我就跟着许苡仁走准备看林琅挨揍。 我不知道许苡仁是真不认路呢,还是他以为我不认路。当我跟着他在陌生的校园中第三次路过某建筑物的时候,我试探地问了问他的剧本:“许哥,咱今晚还能转出去吗?” 许苡仁看都没看我:“一个学校而已,怎么可能走不出去。” 你也知道一个学校而已啊,那你就是故意的咯?想先消耗我的体力等会儿好下手?这很难啊,要知道我小学就能每天三十六里野外奔袭了。 我拖住他的胳膊配合他:“怎么都没有路灯啊,好黑好怕怕哦。” 许苡仁好像没听见也没感觉到,一副疑惑的样子:“刚才明明看到林琅了。” 我真的是忍了忍才忍住没给他指后面我们刚才路过的地方,林琅已经快跟上那几个人了。我说:“我们晚上会不会回不去了啊?是不是要住在外面……” 许苡仁:“不会。” 我帮他铺垫了一下:“可是等会儿就没有公交车了哦。” 许苡仁一步迈过了我的铺垫:“两站路,走都走回去了。” 那你还带着我在这绕个屁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感觉林琅目露凶光要动手,我问:“许哥,你打过架吗?” 许苡仁思考了一下:“没有。你呢?” 战前我肯定不能暴露我军实力呀。我换了个话题说:“那他们等会儿打起来了怎么办?” 许苡仁:“没打就把他拉走,打了就帮他。” 那还等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见了,这边!”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们抵达战场之前,林琅就已经把那几个人解决了。不知道为什么,林琅用十分异样嫌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跑!” 许苡仁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学校门口的反方向跑,跑了好一阵子才绕回了学校门口把我放开。我倒是还行,可他又要分析路线又要拖着我的手,累得够呛。 敌我实力悬殊,正是我一举歼灭敌军的好时机! 我娇滴滴地说:“好累,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啦,要不我们……” 许苡仁大喘着气,有点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打个车。” ……他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第61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4) 入冬了,我妈打电话跟我说想我了呀,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呀,要不要给我寄点酸菜呀,那我必须要啊!酸菜这种东西,一家腌的是一个味,倒不是说学校做的不好吃,只是吃惯了我妈腌的,就特别怀念那一口。 过了没几天,我妈又打电话来说发了邮政小包,已经快到了,并且再三叮嘱我包裹到了学校一定要马上去拿,因为她是用塑料罐子密封的,要赶紧换到以前我拎到学校的那个瓦罐里,放到室外,不然会变质。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就着酸菜吃饺子啦! 这天我估计着包裹该到了,就跑到收发室去找。我们学校的收发室一个系对应一个柜子,放得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脏不乱,我很快找到了我的包裹,以及挨着包裹的一封信。 收信人一栏赫然写着:许苡仁。 那圆珠笔小字儿秀秀气气的,一看就是女生写的。 哟,谁呀?怎么个意思呀,怎么还有插队的呀!我这儿近水楼台还没得着月呢,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呀! 我在代收信件那做了个登记就一起拿走了,路上翻来覆去地对着太阳光看。里面看起来就是挺正常的折叠纸张,不像夹带了炸弹毒气什么的暗器,我一点能说服自己帮他拆信的理由都没有——我当然知道拆别人信件是违法的,可是怎么有种为了别人做嫁衣的感觉?我当时就不应该拿的!我不拿,他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想起来去看收发室!而且我们寝室其他几个人买东西,用的不是送上楼就是送到人手里的那种快递,根本不会有人去看收发室。 没错,我就不该拿的,我现在还能送回去吗?拿着这封信我一点儿收到酸菜的喜悦都没了啊! 再说这个写信的女的也是奇葩,现在谁还用寄信的啊?要“约”直接发张照片不就完了?退一步委婉点,大家打电话商量商量也行啊?需要用这种曲线救国来加深印象的方式的,是不是长得一般般?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哪个超级大美女追男生还要写信的。 字写得倒是还可以吧,但是字和人的长相没有必然关系,不然我怎么会长得这么英俊?许苡仁的字也不像他啊,他长得文质彬彬的,字却写得锋芒毕现,可见这个女的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翻过来看了看邮戳,两个戳上都写的是“沈城”。难道是找他再续前缘,忆往昔峥嵘岁月的?章卡得不太清楚,我也没怎么出过学校,不知道另外一枚是哪一片儿的戳,但是肯定是沈城没错。那就更奇葩了,在一个城市还要鸿雁传书?嗯,肯定是知道自己没戏,怕当面被拒绝了难看。 总而言之,丑人多作怪,我确定了! 许苡仁平时的品味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我都能看出来她不咋地,许苡仁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么一想,我放心了不少,高高兴兴抱着酸菜盒子回了寝室。 晚上熄灯之前许苡仁回来了,我问:“许哥,有人给你写过情书吗?” 许苡仁转过头凝视了我一秒,警惕而迅速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着重看了一眼我的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不是很正常么。” 我:“……” 行吧,毕竟过尽千帆才不会被花言巧语一叶障目。我从书架上抽出来信递给他:“喏,给你。” 许苡仁本来坐在三脚铁凳上,听了这话突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一刻我觉得我私拆信件的念头似乎被他发现了,赶忙解释道:“我去收发室拿东西顺便就帮你拿回来了,我可没看啊!黏的好好儿的呢!哦呵呵呵……” 许苡仁又用一种杀人的目光瞪了我几秒钟,气势汹汹地一把扯走了我手里的信封。等等,怎么帮他拿个信连句谢谢也没有? 我想,既然他有丰富的收情书经验,那么诸如此类成色一般的,当然看不了几眼就过去了。 没想到他翻来覆去拿着几页信纸看了半个小时? 我从他身后络绎不绝层出不穷地来回路过,可是手写体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没有印刷的字儿那么容易一眼认出来,我这么好的眼神也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一直到差几分钟熄灯才见他放进抽屉里去洗漱。 抽屉里!看完扔了不就得了?放在抽屉里是几个意思?还要回信吗? 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许苡仁回没回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周五早晨只有两节课,他破天荒地没早起出去背单词背课文,而是去澡堂洗了个澡,回来吹了头发,下午去上课的时候直接带着一小包行李走的。 和他类似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身上都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息——我,要出去约了!我,这两天不会回来了! 晚上,我孤零零地裹在被子里,一想到他此刻说不定正和那天搬完书一样汗流浃背,又或者和平时判若两人,变得会说会笑会不老实,粉嘟嘟的小兄弟圆溜溜的脑袋不知道正想往哪挤,那张小白脸会红,平时惜字如金难得一张的嘴会咬人…… 简直,要了我的老命了。 那个周末正逢圣诞,这简直就是人类找借口发情的季节,整个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好像过堂风都比平时吹得更凶了些。我们寝室里的其他人当然又都出去浪了,他们到底每周都去哪我并不关心,反正我也没钱去,而且外面又下着雪,室内篮球馆周末没活动不开放,我只能在寝室里画地为牢,无处可去格外寂寞,晚上买了一兜饺子回宿舍,偎着暖气片就着酸菜吃。 我亲妈腌的这白菜是真酸,吃得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除了酸就没别的味儿了。 忽然,我用两个凳子顶住的房门被推开了。 请遵医嘱_76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渡桥横铁索寒啊,我想抽根烟找不到打火机也就算了,现在欺负我自己在屋里,连风都会拐弯了? 我站起身刚要去关门,一个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服的许苡仁出现在了门口。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怎么看都不顺眼,鬼知道他是为谁打扮的。 四目相接,我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没说话——免得他以为我是特意起身接驾。 许苡仁拎着包放在我旁边的桌上,说:“自己啊?” 废话,屋里就这么大,有没有别人还能看不见?我不满地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个身材十分规范个头儿超级大的蛇果,放在我饭缸旁边:“圣诞快乐。” 我用眼角往他包里瞄了一眼,好像就带了这么一个。这么说我也没白在寝室里蹲着?虽然可能是他和别人过节吃剩的吧——这种皇上宠幸了别的妃子之后逢年过节还不忘给老相好发点过节费的感觉,我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 外国都流行收了礼物马上拆开,而且这也不是能放得住的东西,就得今天吃才有圣诞节那个意思。我没跟他客气,直接拿起来“咔嚓”咬了一口——满嘴的酸菜味儿。 许苡仁:“你怎么不洗就吃了?” 有一个有洁癖的室友就是麻烦,考虑到他的接受能力,我真不忍心告诉他我从地里挖出来的地瓜都直接生吃过。我说:“不是跟你衣服放一起吗,有灰也蹭你衣服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包里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火速拉上了拉链,说:“哦。”然后看着我的饭缸。 也就是他曾经的饭缸。 见我还在啃苹果,他弯腰拿起我的筷子夹着点酸菜吃了个饺子,尝了尝说:“挺入味儿的。” 我吓得苹果都差点掉地上——朋友,你的洁癖呢? 心里这么想,但是我又不傻,肯定不能说啊,万一他想起来没换筷子直接吐我碗里怎么办?我客气道:“那你多吃几个。” 许苡仁似乎对酸菜很感兴趣,真的又吃了几口,嚼完了放下筷子说:“你吃吧,我吃过饭了。” 还用你说啊?瞧你那样儿,不说红光满面吧,反正也如沐春风的,能差这一口饭?我冷笑一声:“怎么星期六就回来了啊?” 他一边整理行李往橱子里放,一边说:“我爸妈明天有事。” 嘁,说得好像是回家了一样!来来来,你敢不敢转过脸来摘了眼镜看着我说?开学三个月了,早不见你回晚不见你回,正好收了封信就回去了? 写信的那个女的叫啥来着?我只要想回忆肯定能想起来,我想想啊,信封上的落款是——容慧!我记住了! 放寒假了,有一条新修的省道路过我们乡,我回家终于不用倒八百趟车了,从沈城汽车站坐车到城里,再找辆站站停的大面包车没多久就到了村口。 刚到家没一会儿,就听到墙头有人喊我:“二狗子,二狗子!” 我走到小院里一看,原来是三狗。 我们村里多少都带点亲戚,我这一辈儿里我们兄弟四个最亲,住的也近,关系也好,分别是大狗、二狗、三狗和四狗。 我说:“你咋不走正门啊?” 三狗说:“着急呗,大狗受伤了,你快给他看看。” 我:“……”我怎么跟他解释才能让他明白,我这四个月来只不过是把高中学过的数理化又学了一遍,你就算当着我的面倒下我都猜不出来你是为啥倒的? 我说:“你赶紧送他去卫生所啊,你喊我有啥用?” 三狗说:“你快出来,出来跟你说。” 大狗是村里一位风云少年,也是我的好兄弟,以前我们竖着上树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能横着上树,要不是有一年奥运会他要从公路上的桥那给我们表演男子十米跳台“前滚45度转体30度”脑袋插泥里的话,我相信他能比现在更聪明,在我的辅导下绝对不止考上本市的那所三流大学。 这样一位为村争光的希望之星,怎么会有人对他痛下毒手呢? 我大惑不解,披上棉袄赶紧出去。 三狗和四狗是亲兄弟,早就在墙根等我了,神神叨叨地跟我说:“等会儿你见了他,千万别笑话他。” 都是自家兄弟,受伤了我怎么能笑话他呢?我就说:“那不能,他怎么回事儿?” 四狗手拢成个筒:“他让人给爆了!” 我差点一屁股坐进雪地里:“爆爆爆爆、爆了?爆了啥?”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许苡仁。 三狗:“就‘那儿’。所以没法去卫生所啊,快过年都关门了,卫生所那大夫就住在我二姨家旁边,我一过去她不得问我吗?一人传一家,不到晚上吃饭就全村都知道了!” 咳,这种事确实“不足为外人道”,可我也不能凭空给他变出来碘酒棉签,只能过去慰问一下,安抚大狗子的情绪。 我个儿就够高的了,大狗之所以能越过我成为大狗而不是屈居二狗,足以说明他块头一点也不比我小,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东厢房的炕上。 过年过节,村里兴蒸点有造型的馒头和枣糕,一笼接一笼,图个吉利。炕和炉子是连着的,正被烧得烫手。我说:“狗儿,你动动,别光趴着,等会儿后面好了前面被烤废了。” 大狗全身上下就剩一张嘴能动,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说:“动不了。刚才我爸妈在的时候我硬撑着蹦跶了一阵,我觉得我至少得躺到年三十。等会儿你们在我屋喝点酒,就说我喝多睡着了。” 刚才叮嘱我“等会儿千万别笑话他”的四狗拉着大狗的被角一掀:“铛铛铛铛——” 我猝不及防就看到了案发现场,原本指甲大点儿的地方变得又青又紫,肿胀范围足有五厘米见方。 虽然这几个月我们没上过一节课和生病看病有关的课程,但是环境熏陶,再加上在许苡仁的带领下我也经常去图书馆转转,我对待病人的态度还是基本符合医学生誓词的。于是我穿过了三狗和四狗的指指点点开怀大笑和大狗的骂骂咧咧,理智地看了看伤口,问:“消毒了吗?” 大狗痛苦地回忆:“当时用凉水洗了洗,然后我就坐车回老家了。这一路上颠得我啊……” 我:“再洗洗。不然肠子里排泄物不是一点一点往你伤口这挤吗?一有破口,再遇见细菌,周围肿的地方这都是感染的,消消炎养好了就没事了。” 大狗赞同,道:“老二啊,那你去帮我打点水来洗洗吧。” 我:“滚蛋,大过年的我刚回来别想让我给你洗屁股。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大块头怎么能让人给爆了的呢?给他两拳不说把他打趴下吧,他也该老实了啊?” 大狗深吸一口气本来想长叹,结果不敢使劲喘,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轻哎:“你要不洗你就先给我盖上吧,怪冷的——白搭,熟人作案。我正收拾行李呢,他从背后抱住我一亲,我就懵了,裤子什么时候被扒了的都不知道。” 三狗和四狗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裤子被扒了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我:“那那那,亲你你懵也就算了,可他要那什么你,这种地方,你总该知道疼吧,你不可能从头懵到尾啊!你疼的时候你咋不踹他一脚?还让他得手了?” 大狗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环视了一圈,似乎在鉴定我们是否可信,终于开口道:“废话,能不疼吗,疼得我想拿凳子抡死他。本来我都要动手了,可他一看我疼……就低头用嘴给我嘬了两下,我当时就……缴了……缴完啊你知道的,然后我就又懵了……” 三狗和四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大狗在外面上学,他俩在老家已经有对象快结婚了。虽然没到领证的年龄,可一来二去的早就身经百战,生米熟饭了不知道多少回。这一听,幸灾乐祸的讥笑顿时升级成了对刚开荤的大狗放肆地嘲讽大笑。 我批评道:“你俩稍微小点声。不是我说啊……狗儿,你这也太不行了。你怎么能,啊?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缴了?他要给你嘬,你咬着牙也得收回本儿来再缴吧?” 大狗艰难地把头埋到枕头窝里,羞赧地说:“我一想起来他平时那正经样儿,再一看他趴我身上那样儿……太要命了,根本忍不了。” 身边的俩兄弟笑得快喘不上来气,我却蓦然想起了许苡仁安静的脸。 我:“你准备怎么办?报警吗?男的和男的,警察好像不管这事吧。那跟学校说吗?” 大狗把脑袋转出来,想了想说:“其实,平时他对我也挺好的,万一处分了咋办,以后在学校人家怎么看他。” 三狗擦擦眼泪:“你这不是被爆了,你这是弯了啊,他都把你弄这样了,你还向着他说话呢?” 其实我也觉得这事找学校是挺开不了口的,不光那人以后不好过,大狗以后也少不了遭人指摘。我说:“那这样,开了学你找他去爆回来,就当报仇了。快翻翻身,等会前面烫坏了你仇都报不了了。” 没想到大狗犹豫了一会儿,却说:“算了吧。” 我恨铁不成钢,脱下棉鞋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要你何用!” 大狗一声“啊——”惨叫,接着又呜咽了许久,生理性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几滴,说:“你们不懂。舍不得。” 请遵医嘱_77 三狗和四狗一听,笑得趴在炕边上“哐哐哐哐”砸炕。 可我竟然一个笑话他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没听懂,我听懂了。 舍不得。 真要让我对许苡仁干点什么,我按不按得住他就不说了,我我我……我下得了手吗? 我握住大狗子的手:“狗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当初不该帮你补课的,你要是没去上学就没这些事儿了。” 大狗睫毛上还挂着被我那一脚踹出来的泪珠,安慰我:“没事儿,哥不赖你,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担心我要弯,就算不是学校遇见,城里离咱这儿巴掌远,我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见了,该弯还是得弯。” 他的思想觉悟让我心悦诚服。 大狗子又说:“你要心里过不去就给我擦擦屁股吧,再感染我该发烧了。” 最后我们几个人对钱买了两瓶好点的白酒,我倒出来一小罐放在抽屉里留着给大狗擦屁股,剩下几斤我们就着他家厨房里的酥肉、酥鸡、藕夹、茄子条、腊八蒜和刚蒸出来的红枣馒头喝了,给他厢房营造了无比真实的酒气冲天,急得他在炕上不停喊:“老二,给我吃一口!就一口,没事儿!” 那年寒假共三周整,二十一天。 我家离学校说远也不太远,主要是路难走。前前后后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我提前一天半回了学校。 会提前返校的大都是外地学生,本地的一般卡着报到的最后时间来,我肯定比许苡仁回来得早,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床铺得美美哒,把我的书桌收拾得成和隔壁一样整整齐齐哒。 还有,宿舍区楼底下停了一大堆送学生的私家车,校车又开不上来了,我要先去澡堂洗掉我这一身从半山腰扛着行李爬上来出的老汗。自从有了大狗子的前车之鉴,我养成了每天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盆热水,把某个大狗感染了我暂时还健康的地方洗得干干净净的习惯。等会儿我不但要去堂子里搓个大澡,还要把自己全身抹得香香哒诶嘿嘿嘿…… 一推门,我看到一个面容白皙的黑衣身影坐在案前,没戴眼镜,又在和一杯茶做“你凉了没有”、“你怎么还不凉”、“你快点凉”、“现在该凉了吧”的无声交流。 我:“……许哥。” 他戴上眼镜抬眼扫了我一下,速度实在太快,像是无成像延迟的相机,我甚至没有看清他到底扫的是我身上哪里。 上三路?下三路?我的鸡窝头?这个我可以解释,其实我出门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可是正值返城高峰,大巴超载太挤了啊! 他又把眼镜放回了桌上,不知是叹气,还是吹茶杯上的热气地轻轻呼了一口,说:“嗯,过年好。” ——我听了半个月的“过年好”,到他这儿,我才觉得,我这一年肯定差不了。 ☆、第62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1) 天气渐热,我在篮球场玩。 自己整天瞎打没什么意思,所以大家有时会约班级之间的比赛,有竞争才能激发热血嘛,而且看熟人打球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就乐呵呵地坐在球架下面看他们打得热火朝天。 比赛一般只分上下场,一场十五分钟,我通常后半场才上。因为上早了大家比分差距太大没什么悬念,对方整场打得跟狼牙山五壮士似的,我看着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前半场就给别人一些装逼的机会。 其中以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尤甚。打个球整天给自己加戏,一会儿脱衣服一会儿仰天长啸,搞得人家下一个球进了都好像是被他喊进去的一样,进个擦板球他能双手比“1”环场跑半圈,就差身上没披个国旗了。 我和他不怎么对付,所以我俩默契地错开场次,他上半场,我下半场,他怕我一上场抢了他的风头,我也不大愿意跟他玩。 场边有很多人都是看我在这坐着才过来围观的,在周围喊:“李超越,你上呀,专门来看你的,快上呀!” 没人不高兴自己被人喜欢着,我也不好意思拂了人家面子,就挥挥手说:“刚吃完饭,歇会儿就上,要不阑尾炎了你给我割啊?” 忽然,我感觉眼角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一闪,我赶紧朝那个方向看去——许苡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正站在场边不远处。 场上打球的都是我同学,那也就是他同学啊,他路过看看热闹也属正常,我“蹭”一下跳了起来朝场里喊:“哎,有没有要歇会儿的!” 我们班的几人对望了几眼,还是我们寝室的一个兄弟给我面子,过来跟我击了个掌,说:“你上去吧,正好我打个电话。” 一个平时不怎么打球也不看球的人忽然跑来篮球场,那能是来看球的吗?肯定是来看熟人的嘛!对面的哥们儿,对不起啦! 旁边拌蒜的记分员一吹哨,开始! 我给仰天长啸的那男生递了个友善而温柔的眼色,意思是大家好好打,可他居然没回我一个“秋波”,我用脚趾头想都感觉事情不妙。果不其然,幺蛾子开始扑棱了,我真不知道我是踩了他哪根尾巴,他拿了球宁可被人家截走都不传给我,他要真能上天也就算了,关键本来技术就不怎么样,还要防着我,中场了也不下场。我已经看不懂我们到底是5打5,还是4打6,最后整场下来还输给了别人班几分。 再一看向场边,许苡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我火气上来把球一摔,我们寝室的那个同学见状赶紧揽住我肩膀,小声说:“旁边这么多人呢,人家看见还以为你输不起,走吧,先回去。” 一直憋到快走到寝室门口,我实在忍不住,站在走廊里大喊了一嗓子:“要不是那傻逼不传球给我,老子一个人日翻他们全场了!” 我同学一手抱着球一手拍我的背:“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大家都看出来了,别在走廊里喊,都一个系的。” 我就是喊给他听的,我还怕他听见?进了屋我还不喊了呢! 一进门,许苡仁站在门边橱子那拿东西,估计是听到我在走廊里说的话了,转头问我们两个:“怎么了?” 我一看他衣服也换了,头发也湿漉漉的,这是刚洗完澡啊?那他肯定没看到最后。老实说如果不是那个二百五捣乱,不看分数的话,我们这场球打得还是可以的。 寝室的那个哥们儿说:“今天你是没看见那个傻……” 我打断他道:“没什么大事儿,我俩去打球来着。” 许苡仁站在我面前像一朵出水小芙蓉一样水灵灵地看着我,问:“你刚才在走廊里说什么?” 我觉得让他听了我说的那些脏话都是亵渎了他,于是重新调整了一下措辞,隐去不雅的部分,说:“哦,那个啊,我说,如果刚才那位(傻逼)同学传球给(老子)我,我们这一场还是有希望能(日天)赢的,差一点点,非常遗憾。” 听完,吓得我同学球都掉地上了。 许苡仁点下头,打量了我几眼:“以后好好说话。我壶里有热水,你拿去洗吧。” 我蒙混过关心情大好:“谢谢许哥啊!哎,你不是刚洗完澡吗?怎么还有热水?” 许苡仁抱起桌上几本书就往外走:“不知道。” 有一天,老师给我们安排作业,一个人十份医患关系调查问卷。 我一看,二十道选择题,后面还有一个可填可不填的寄语。这不简单吗?我两分钟不到就能填完,还不带重样的。我拿着笔正准备下手,许苡仁忽然问我:“超越,你是不是不认识沈城的路?” 我说:“是啊,怎么了?” 许苡仁:“那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我心跳加速:“去、去去哪儿?” 许苡仁扬了扬手里的一小摞纸:“调查问卷。” 我:“这么热的天,你真要出去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觉得糊弄老师不太好,咱几个人就交叉一下互相填填,也算是调查了,只不过是调查了自己屋里的。 许苡仁却点头:“不想看看你以后要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态度吗?别忘了,学临床以后是和医患关系分不开的。” 我的妈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还以为我来学校就是来看你的呢。我说:“那行吧,你看哪天去?” 许苡仁在书架上贴的课程表上看了看。 我知道最近这几天课几乎都是满的,那就只能周末去了。周六周日,去个什么公园啊,什么人工湖啊,在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小花园里,说说笑笑,看小萝莉捉蜻蜓捉蝴蝶,看小正太钓虾子放风筝,再聊聊天谈谈人生……这么一想,为了几张纸特地进城一趟好像也不是那么傻逼的事儿了。 许苡仁:“明天中午吧。” 你开心就好。我:“……行,明天中午。咱去哪儿?” 许苡仁似乎也没想好,看向窗外自言自语:“医院?商业区?居民区?” 请遵医嘱_78 明天下午还有课,我是无所谓,但他肯定不会翘,一中午的时间去这么远的地方有点紧张。我说:“一人就十份,合着咱俩一共才要找二十个人,用不着去太多人的地方。” 许苡仁有了主意:“一个地方填两张?” 我提议:“那就大学城东边吧,医院、商业区、住宅啥都有,一中午也能跑完。” 许苡仁看着我:“你不是不认路吗?” 我:“我猜的。” 第二天中午,一点雷雨、暴雨、雹子、山洪都没有,柏油地面被晒得都晒出晃影儿了。我才知道原来太阳还能长这么大、这么圆呢? 医院和商场不让我们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去做问卷调查。光拿个学生证,谁知道你是卖保健品老鼠药的还是诈骗团伙骗钱的?而且人家要么去购物要么去看病的,谁有空跟你填这些东西?于是我们只能去公交站牌附近站着。 公交站台就那么大点地方,面前还不时有被晒得铁皮滚烫的公交车带来一阵热风。许苡仁站得那叫一个无怨无悔,回头一看我已经快躺在马路牙子上了,走过来说:“往前走走吧,前面树多,树荫底下凉快。” 隔着不远有个喷泉小花园,一靠近我就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我说:“许哥,咱就在这儿坐着吧,等会儿有来公园玩的咱就调查调查他们得了。” 许苡仁看了我一眼:“你先坐着,我去买瓶水。” 我热得不行,把衬衣扣子解开了一半,拿手里的一摞调查问卷扇风。四下一看,正好看到一个白色连衣裙的披肩发姑娘从公交站那边走来,估计也是嫌热,特地穿过公园来走荫凉路的,我们俩老远就对上眼了。 我看着她,她看见我,局促而害羞地低下了头。 如果一定要给这一幕配上旁白的话,那只能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感觉我的调查问卷大业马上就能开张了,大妹子,就是你啦! 我快速地扣上了胸前几个扣子,从口袋里摸出来笔拿在手上,把调查问卷窝了的角抻开,在她若即若离走近我的一瞬间我跳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嗨!美女——” “啊——啊——救命啊!”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脚下一个急转弯就从小公园半截的一个出口跑了出去,隔着绿化带我还能听见她喊,“有变态呀!救命啊!” 我:“……” 紧接着,许苡仁手里提着两瓶水从她跑出去的那个缺口进来了,一看见整个花园里只有我,以及我悬在空中的爪子握着一支笔好像要拿着扎人,他的表情跟烤化了的路面一样难看。 我:“许哥,你听我解释……” 许苡仁:“把衣服扣好。” 我低头捋了一遍,只是扣岔了一颗扣子而已,有那么不招人待见吗? 许苡仁塞给我一瓶水:“在这么暗的地方别人没有安全感,出去吧。” 最终我们找了条背阴的南北路站着,周围有饭店也有小商场,来往人不算少,可是愿意停下脚步来听我们说明来意的寥寥无几,尤其是一听说医患关系的问卷,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皮笑肉不笑地翻个白眼,像是在说“你们怎么还好意思做调查”一样。 还用调查吗?这不就是医患关系了么? 我心里比树荫还凉,干嘛大中午的在这儿受这些罪?我说:“许哥,别弄了,回去自己填填吧。” 许苡仁对我鼓励地微笑了一下:“再等等,会好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也许只有等到有一剂药能包治百病,或者人类定期打一点什么东西就再也不生病的时候,医患关系才会好吧。唔,也不一定,就算真有这种药,说不定又有人嫌贵,说医院制药厂昧着良心赚了多少钱?而且,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药对于人来说是“道”,可对于病来说就成了“魔”,到时“人间”和“病间”的道和魔相互你一尺我一尺,你一丈我一丈,最终进化出来一种病毒…… “你好,同学,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帮我填一份调查问卷吗?” 许苡仁又拉了个“客”,我一抬头,糟糕!不好!这是刚才把我当变态的那个大妹子! 我“蹭”一下矫健地跳到了树后面——沈城民风不说彪悍吧,至少遇见事儿路人也不会袖手旁观,这要是在大街上一个看着挺正经的大妹子指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的说“变态”,别管真的假的,我至少也得被扔进海里洗一圈才能洗清啊! 太危险了!我是冤枉的! 我躲在大树后面,一棵树、一棵树地往远处挪。 大妹子认出来许苡仁了,指着他说:“是你呀,你是刚才我遇见变态的时候帮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一个班的,我们俩还一趟车出来的呢,怎么我就成猥琐变态,他就成英雄救美了? 大妹子不知道又说了一句什么,许苡仁居然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好像是想看我有没有在周围碍他的事——他那点眼神当然看不见我了,我已经挪到了老远的一颗树后面呢。 接下来,许苡仁拿出调查问卷递给那个大妹子,大妹子接过笔就开始很认真地看,许苡仁在旁边耐心地解释,笑得跟个好人似的。 两个人一个白衬衣,一个白裙子。 啊!午后阳光穿过破树叶子的不知是缝隙还是虫眼儿,在周围洒下了一地的窗花——这画面,好嘛,就差个框了! 不知许苡仁说了一句什么,大妹子“噗嗤”一笑,脸都红了,笑得披肩长发和小肩膀头一颤一颤的,抬起头大眼睛眨呀眨地又说了点什么,许苡仁个子太高好像没听清楚,弯腰附耳过去听她又说了一遍,听完也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用手拢拳轻轻抵在唇边笑了笑。 俩人就开始她说一句,他笑笑,他再说一句,她笑笑……没完了! 我离得太远,周围又有车的声音,实在听不清他俩说什么,于是又一棵树一棵树地挪近了过去。许苡仁这回终于看见我鬼鬼祟祟地回来了,瞥了我一眼,跟大妹子说了两句话,大妹子也扭头看我——我被出卖了!我被自己兄弟出卖了!我要被抓走问堂了! 可这回她居然没大声喊变态?两人悄悄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许苡仁居然看了我一眼笑出了声?还露出了他那口小白牙? 朋友,说真的,你真是来做调查问卷的吗? 最后,那大妹子好像要写最后一栏的“寄语”,但四周找不到方便写字的地方,于是许苡仁手臂一横,接过她手里的书托在手臂上,大妹子就趴在书上写……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大概写了两行共计50字以上,而许苡仁托着书,以后面的马路牙子青石板和我藏身的大树上的一块树斑为参照物,全程一动不动,连一毫米的位移也没有——我也好想在他胳膊上荡秋千啊! 大妹子终于写完了,很礼貌地盖上笔帽把笔还给了许苡仁,许苡仁也把书整理了一下还给她。 看起来是没毛病,可谁知道他们俩悄悄留电话了没有? 等人走后,我从树的另一侧偷偷摸摸地绕了回去,问:“她给你写啥了,写那么老半天?” 许苡仁只笑不说话,手里拿着那页调查问卷扇过来扇过去——他小时候绝对是那种拿着新玩具露个角又不给人家玩的,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我忍气吞声:“哥,给我看看呗,我的还一张都没填上呢,让我羡慕羡慕你。” 许苡仁看了我一眼,还没笑够似的朝我扬了扬那张纸,我一眼就看见了上面写的“希望以后的医生都可以像给我做调查问卷的小哥哥一样帅”、“希望小哥哥以后能成为很好很好的医生”。 真是够了! 她人呢!喊她回来!我现在就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她,她的第一个愿望绝对达成不了!我男神这样的是随便都能长成的吗! 再说了,你知道他比你大比你小啊?就“小哥哥”?我鄙夷地看了一眼那张纸,娘娘唧唧地揶揄了他一句:“小哥哥——” 许苡仁转头看我,脸上还挂着未尽的笑意:“嗯,有事吗?” 我:“……” 还笑呢还笑呢?不是说经常收情书吗,人家姑娘说两句话你看把他美的,到现在还没笑完呢? 我一脸冷漠地看着他:“许哥,你以后一定会当医生咯?” 许苡仁眉毛一扬,又把那张该死的问卷朝我晃晃:“当然。这不是等到了么,总归有人是理解我们的。” 她并没有理解“我们”吧?她理解的是你自己吧?你以为她是冲着医疗事业发展才给你填的啊?我冷笑:“准备当啥医生?妇科?” 许苡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一秒钟之后回归了原装表情,漠然地看了我一眼:“骨科。把人打断了还能接回去。” ☆、第63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2) 临近考试月,我们打了两个月的系间比赛也到了尾声,最后一场比赛在学校的室内篮球场举行。 请遵医嘱_79 那个周末的下午,喇叭里音质高清的《用灌篮决定胜负》简直就是为我而放,我感觉自己全程都被主角光环加持,一路下来盖帽三分抢断灌篮,日天日地日穿宇宙,打的跟拍电影一样,只要一摸到球就能听到观众席上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振聋发聩几欲掀顶而出。 最后一小节比赛前,我喝着水朝观众席看去,我们寝室的另外四个人都来了,还朝我招招手,唯独没有见到许苡仁的身影。 也许是这里太吵了,他不喜欢,也许是他有其他的事,也许他去图书馆了,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篮球,也许是因为……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注意我? 领完奖后,电影里的一幕真的出现了,校队教练把我引荐给了一位货真价实的cba教练。他先是问了问我的家庭和学业情况,随后表示很看好我,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张名片。 片刻后,校队教练过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先从cuba打起,因为我们这场比赛还不够正规,那个cba的教练希望我能在更正规专业的比赛上取得好成绩,他才能把我介绍进职业队,快的话用不了一年。 这就是球王贝利的故事啊。穷小子在家门口踢塑料瓶遇见了伯乐,从此插上梦想的翅膀平步青云,以后我在老家玩泥巴的那条地沟都将被当地政府圈起来划做旅游景点,我爹妈家的老房子将成为青少年励志中心,大狗三狗四狗全国巡回演讲“我和李超越不得不说二三事”,将来我还能出版系列图书《李超越的故事》成为小学生必读丛书…… 我抬手把球抛进了收球筐,说:“教练,我不想打啊。” 校队教练大吃一惊,以为我今天被球砸了一下把脑子砸坏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的怎么不打了呢?高兴傻了吧?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个真是cba的教练,要是能进cba,一年最少几十万呢!现在当医生一年才多少钱工资?还得七八年后才能上班,考虑清楚!” 我根本就没心情考虑,只有一种像是小时候在河边玩,我妈却非要把我抱走的感觉——明明我的小伙伴还都在那拿网子捞永远捞不上来的鱼,为什么要把我抱走?捞不上来就连捞也不能捞了吗? 他还在这儿呢,我怎么能走? 他不喜欢看,我打打玩玩也就算了,还要当职业?我打给谁看? 以后他当医生,我也当医生,多了没有,温饱总有吧?他学哪科我也考哪个科,基本上不存在我考不上的情况吧?即便不能在同一个科室,上下楼总行吧?再不济多隔两层,那还能在一个食堂吃饭呢! 为什么人非得追求年薪多少才是成功呢?千篇一律的梦想真的那么无懈可击吗?我们村到现在人均年收入2800,也没几个人觉得过得不好啊?我想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事就是在这一年考上了沈医,别的再也排不上号了。 与其在别人的影子里追求未知的明天,我何不在他的身后只追逐他一个人的脚步?起码我追的时候还知道他正面什么样儿呢! 这二者不过是信仰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啊。 想通之后我反拍了一下校队教练的肩膀:“教练,我有更好的打算。” 队长借着夺冠的气氛求婚成功,比拿了mvp还高兴,自掏腰包说要请客,我穿着篮球服就去了——省得等会儿吃多了还要松腰带。 结果这货居然告诉我们,他的钱已经上交未婚妻了,并没有大餐,只有学校门口的烧烤一顿,重在分享喜悦,领会精神。 简直天真。不是我吹,你请吃全素的麻辣烫我都能把你吃穷,何况烧烤? 那晚我们一桌人各有各开心的事,我是喝得最欢的,三瓶下肚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瞎矫情,许苡仁不过来看我,我不会过去看他么?反正他也就是自习室图书馆那么几个地方,好找得很。想看他大可以支着脑袋坐在旁边看一天,又好看又不收钱,高兴了还能跟我说两句话。 打那个什么ba的,打着打着许苡仁旁边的座位被别人占了怎么办?不是我说,只要我在他旁边一天,他来一个对象我能给他搅黄一个,多耽误几年,他盛世美颜也禁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朝如青丝暮成雪”,到最后找个还没我长得好看的,终日在家长吁短叹,滴美丽世界眼药水,嗑六味地黄丸,想想左右也没什么朋友,不得已,只好找我出来喝酒解闷,我俩又可以凑一起了。 我越想越开心,和求婚成功的队长举杯一碰沾了点喜气儿,一醉方休,看谁都像许苡仁。最后连横着还是竖着回去的都不记得了,梦里全是男神和他身上的味道。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到第二天我的酒精彻底代谢完已经是下午。我打开门窗晾着屋里的酸臭味,忍不住又想起打球的事。 毕竟那么多钱呢,怎么能不想? 教练问我的时候我整个人还处于比赛的兴奋状态,现在静下心来想想这件事的话……幸亏没答应,我脑子被门夹了才去——我在本系随随便便考个第一,这么多老师都把我当宝贝呢,有好事都想着我,我干嘛费劲巴拉地跑去给人家当“牛尾”?再说了,说不定我在这儿以后也能赚个年薪百万呢? 不过按医生的标准也很难就是了…… 虽然工资少,但是福利好啊。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能跟男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机会吗? 一百万是多少钱呢?我趴在阳台窗口晒被子,顺便在脚边的地砖上比划了一下——一摞一摞地铺在一块地砖上,最多铺两层吧,啧,这么点小纸片怎么能跟我活生生的男神比? 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而“不后悔”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朝一个目标坚定地…… “把烟掐了。”许苡仁悄无声息站在寝室门口,还没进门就冲我发号施令。 小点儿声呀我的哥,走廊上还有人呐!我:“你不是去自习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许苡仁代表正义揭露我的罪行:“你又在寝室抽烟。” 我:“……星期天啊,哥,没人查寝。” 许苡仁:“掐了。” 我看了一眼为了随风飘散的一百万而点的烟,决定有骨气一次:“许哥,这根烟是有说法的,其实我是为了……” 许苡仁根本不听我扯淡:“呵。” 我没有底气地挣扎:“抽完这根我就戒了。” 男神听了居然笑了一下。 我朝贴了瓷砖的阳台墙面上一按:“已掐。” 许苡仁这才正眼看我,从我书桌上拿起我水陆两栖的饭缸倒掉了里面的水,把一兜炒饭放了进去。 还打什么球啊,就男神倒水的这个动作我都能在脑子里回放一年。 那一刻我觉得我无药可救了。仗着背光,我眼眶肆无忌惮地一热,柔柔地问:“许哥,你专门回来给我送饭的啊?” “回来拿书的,顺便。”许苡仁自顾自地拿起他桌上的两本书,又出门了。 男神走路的背影都这么好看……不过,他拿走的那两本书怎么好像就是他刚才拿回来的那两本? 暑假的某天,我去找大狗玩,看到他家大门敞开着我就自己走进去了。从院里一眼瞥见大狗正趴在炕上鬼鬼祟祟地看手机,我“蹭”一下扑上去抢过来:“我看看你看啥呢?” 大狗着急忙慌地捂住我的眼:“小电影,快给我,你肯定不爱看,等会儿吃不下饭了。” 我轻蔑地一笑:“村口网吧电脑上啥没有?就那么点儿事呗,还有我没看过的?那更得看看了。” 大狗又去捂手机:“男的和男的。” “哦。”我一时没想好怎么面对,居然被镇住了一下,撒开了手。 我俩一个坐在炕头上,一个坐在板凳上,大眼瞪小眼。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问:“你和上回那个,好上了?” 大狗自暴自弃地倒在炕上:“好上了。” 我:“都半年了,还没黄呢?” 大狗怒斥:“滚蛋,你才黄了。” 想黄我也得先好上过啊!我感觉自己输了,不甘心地问:“他对你好吗?” 大狗警惕地看我:“你问这个干啥?” 我冠冕堂皇地说:“没啥,就是提醒提醒你。人不能选择自己是男是女,但是能选择自己对谁好,跟谁好。他要是对你是那么回事儿,你就处着,要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就及时止损。” 可能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兄弟几个里唯一一个没歇斯底里笑话他,还说了两句人话的,大狗看着我,眼里闪着狗对主人的感激之情:“行,我有数,你放心吧。” 我有啥可不放心的,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我问:“所以他对你好吗?” 看我和颜悦色的,大狗也不好意思防着我,说:“我还用他怎么对我好啊?就跟以前一样。” 哼,强颜欢笑,肯定没有男神对我那么体贴。我假装随口一问:“学校那么多人,你俩怎么亲热啊,让别人看见了麻烦。” 大狗有点不好意思:“没人注意的时候就拉拉手呗。” 我真是万没想到,以前迎风尿十里未遂,还要抹一把脸硬说是下雨了的大狗居然有如此纯情的一面。 大狗继续说:“黑灯瞎火的时候就亲亲抱抱。” 情之所至,理所应当嘛……我居然有点羡慕? 大狗:“周末或者寝室没人的时候就……” 我听了十分担忧:“寝室的床才那么大点儿,盛下一个你都够呛,还能盛下两个人?床没散架啊?木板要是断肯定从中间断,不正好把你俩都戳坏?” 请遵医嘱_80 大狗摇头,振振有词道:“都是男的,知根知底儿的,想干嘛一看就明白了,不一定要在床上。” 我:“……” 四目相接,我从他眼里看到了说漏嘴的惊慌一闪而过。大狗试图亡羊补牢:“那什么,学校门口不是有小宾馆嘛。” 晚了,我已经想到他刚才意有所指的是什么了。桌子、椅子、窗台、阳台、厕所、橱柜、天花板…… 大狗强行假装口渴去倒水喝水了一圈,我趁机思维发散了十几个g,终于我俩都调整好表情和态度回归原位了,我问:“你‘那儿’还肿吗?” 大狗:“早不肿了,天天肿我不早提刀砍死他了。” 我眼前一亮:“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我不是咒你啊,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跟我说我还能帮你看看是不是?我学也不是白上的。” 可能是我以往的成绩太有说服力了,大狗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忧郁地望天:“好像放屁没有以前那么响了。” 我:“不一定和这个有关系,等会儿煮一斤豆子吃吃试试。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不舒服?” 大狗:“没了吧。” 我:“你俩做,什么感觉?” 大狗幡然警醒:“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我和大狗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无不言,但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是有点过分了。 大狗:“你不会是想跟我……我跟你说,别人乱那是别人的事儿,我绝对不是那种人,老二你别想……” 我:“镜子是个好东西,下次赶集的时候让婶儿给你也买个。” 大狗:“你是不是骂我呢?” 我:“把你手机拿来我看看。” 我把自己手机里能删的东西全删了,16g的容量硬是空出来了10个g的内存。我们两个人的手机并排放在一起用蓝牙一点一点地传输数据,我觉得按这个速度可能得传到我开学才能传完。 大狗:“老二,你拷这个干啥?你别跟我说你也想试试啊?你找谁试啊?这个圈子乱的很,你可千万别看错人了,不是谁都像我家那个那么实在。” 嘁,说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们这一对儿了似的,烦死了。我冷漠地问:“知道乱你还和人家好?注意防护了没?” 大狗骄傲地说:“我才不和别人乱搞呢。” 看他那个美滋滋地表情真恨不得打他一顿。我说:“你不乱,你知道他乱不乱?” 大狗昂首挺胸:“他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出去乱,再说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我无情地泼以冷水:“暑假两个月呢,你俩没在一起,你知道他干啥去了?” 大狗轻轻地抚摸着手机,微笑说:“人没在一块儿也看得见啊。” 视频、语音……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我思维瞬间又发散了几个g。 在我走神的时候,大狗悠悠然说:“老三老四都看不了这个,一看就吐。你还要拷走我10个g,老二你是不是……” 我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着窗外最干净的一块晴空才开始想那个人的样子。我说:“当然是。” ☆、第64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3) 放暑假之前学校就把下一年的学费杂费明细单印好发下来了,并注明了交学费的期限,我提前跟辅导员打好了招呼,说好领了奖学金我再交,辅导员也同意了,可是不知道哪个环节没交代好,开学之后班长还是拿着没交学费的名单跑来找我。 我的成绩有目共睹,怎么可能赖学费呢对不对?我跟班长开了个玩笑说“等着发奖学金才有米下锅”,然后又说了两句就解释完了,班长也表示理解、明白,就是例行询问一下。 班长走后,许苡仁转头问我说:“用不用申请助学金和贷款。” 评定助学金?那就是比惨大会啊。一个系里名额有限,到底这钱评给谁?于是一群班干部、辅导员围着你的申请资料看你到底过得有多惨,这个说全家一年到头吃糠咽菜,那个说你看我衣服打了几个补丁了还穿着呢,最后结合平时印象投票表决,选出过得最惨不忍睹的分别评为特困助学金,贫困助学金。 老实说,我家里虽说拿不出多少现钱来,但好歹有三分薄地,洒下种子也能出点菜,从小没有荤的总有素的吧?吃的喝的油啊盐啊一口没少过我,过年的时候我妈也会给我钱让我买件新衣服,出来上学每月塞给我的生活费比家里人一个月花的钱都多。其他申请的同学别管说的是真是假,我听了一次就觉得我惨不过他们,编也编不了那么声泪俱下,要让我昧着良心说我都觉得对不起我吃过的粮食——反正奖学金足以支付我的学费,助学金的事儿我根本想都没想过。 至于助学贷款,贷是好贷,可是本科贷款得本科毕业几年之内还清,我这学医本科上完了还有研究生呀,让我上哪抽空还钱?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这话由许苡仁说出来,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十几二十岁的小青年,在心上人面前谁还没点自尊心呢?我知道他家条件肯定不错,看着他连睡衣都穿得衣冠楚楚的样儿,我也不想跟他细说这里面的头头道道,只说:“放心,回头领完奖学金我就交了,用不着那些。” 然而话不能说得太满,第二天辅导员就喊我过去谈话,重新填表,一级奖学金申报材料换成了励志奖,八千元变成了五千元。 看着我们小辅导员的表情,我估计这也不是他说了就能算的事儿。可我们一年的学费将近六千,再加上书费一千多,差了三千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回头交不上学费不就尴尬了?我正等着钱解燃眉之急,顾不得问这钱哪去了、让给了谁,只问:“这差了三千,我怎么交学费?” 辅导员也过意不去,又跟系里商量了一下,院级和系里的奖学金分别又给我安排了一个名额,合起来也有七千多。 我二话没说立刻就把一堆申报材料重新做了一遍,当天连跑了一下午的盖章签字,弄完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反正对我爹妈和父老乡亲而言,根本没人知道这个奖项和那个奖项之间的区别,只觉得我在外面念书还没工作就不跟家里要钱已经挺有出息,对我自己而言,也不过是把原来的获奖致辞加上一句“在学校的帮助下”,这也是事实,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人一辈子谁不遇见几次地头恶霸啊?谁小时候没让大孩抢过几次糖啊?我不可能为了这么点事就过得愤世嫉俗吧,只要最后把学费交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也不是很在意。 可没想到把我的名额往下挤了一个档次的人是我的室友,我也没想到有一个人比我还在意这件事。 开完全校大会的晚上,许苡仁一遍一遍地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还这么不上心?你一点都不生他的气?” 我认真地说:“我生气啊,我快气死了。” 许苡仁一听就知道我糊弄他,瞪了我一眼。 我又启了一瓶啤酒递过去:“哥,挺凉的,你慢点喝啊。” 许苡仁看我生气的态度不够诚恳,懒得跟我说话,把从我手里接过去的酒瓶放在地下,举起手上原来的空瓶喝了一口,这才发现拿错了。 本来国家一级奖学金是板上钉钉儿的事,我放暑假前拿到卷子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就这个卷面题目,只要我没填错名,再加上在男神的带领下我近乎全勤的考勤和平时成绩,我觉得这钱要是想找理由不发给我还真有点难为学校。 要问我有没有一点不痛快,那肯定是有的,可一看到男神为我鸣不平,我顿时觉得专心看他比为了这点破事儿生气有意思多了。 许苡仁为了我喝酒烦心的样子,把全世界都当成恶势力的爪牙只有我是毛茸茸的弱小食草动物的样子,我真是看一辈子也看不腻。 我说:“哥,我气也就算了,你生啥气?” 许苡仁举起瓶子来仰头喝了一大口:“看不惯他。” 我拍拍他的背:“我自己气就行了,你别烦,等会儿咱俩都气坏了不合算。” 林琅这事儿办得是挺不地道,要是关系不好的人互相挤对挤对使点儿绊子那还能理解,可大家都是一个寝室里的,平时处的还可以,他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奖学金名额活生生往下挤了一档,别的班的不知道,可是我们自己班的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奖他拿着能痛快吗? 我都不知道是该骂林琅两句丧良心好还是该嘱咐他长点儿心好,直到他告诉我他不在寝室住了,要搬回家去住。 瞬间我看他整个人都觉得身上散发着七彩光晕了!我挥手告别,说:“你走吧,放心,学校有什么事儿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那几百块钱我不跟他计较了,就当是欢送费!只要他不回来住,下一年的奖学金我也匀给他点儿! 与此同时我们寝室那个富二代的爹直接他在学校附近给他买了一栋公寓,据说是什么精装拎包入住的,四季如春冬暖夏凉人间仙境,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我们寝室的小矮子,租给了他其中一间,大家也好相互作伴。 虽然我没有这样的爹,但是他有这样的爹,能把他俩从我身边带走,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啊。矮子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咱这破寝室连个空调也没有,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你们以后要互相关照,好好过。学校有啥要领的要交的都包在我身上了,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就别回来了,爬五楼挺累的,要拿东西我上课的时候给你们捎过去。” 至此,我再也不用拿铁凳顶门了,可以直接把门上的插销从里面插上,寝室成为了我和我男神的二人世界。 我,男神,一地啤酒瓶,还有六张床。 六张! 要场地有场地,要窗帘有窗帘! 我认识许苡仁一年了从来没见过他喝这么多酒,他是不是故意借题发挥?等会儿他会不会借着酒劲儿兽性大发把我扑倒在地?我刚才门上插销插结实了没? 请遵医嘱_81 我是欲拒还迎好呢?还是象征一下地挣扎挣扎好呢?抵死不从含恨噙泪是不是能增加一点乐趣?男神平时看起来喜欢顺着他的、听话一点儿的,但是上了床说不定有别的爱好?不然他那么大手劲儿不是白费了? 可我没准备好啊,两天之前我还以为我就是来上学的,忽然天降大任让我担任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还没沐浴焚香呢!男神每天早晚刷牙刷半天,是不是在偷偷磨牙?他会不会咬人啊?他要是温柔一点就算了,他要是太凶了我真的会喊救命的!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许苡仁眼角瞥了我一眼:“你是要吐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喝凉了,暖暖嘴。” 完了,我要是乱喊,他不高兴了随便找个爬床的梯子就能把我捆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白天连屋顶上的两个破风扇也不给我开,让我的体力每况愈下,渐渐更加不能与他抗衡,到时候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欺负我,折辱我,从身体到心灵!说不定还会奴役我,让我帮他写作业但是又把我的手吊起来捆住!这样我完不成任务,他就又有理由惩罚我、鞭挞我,日复一日形成恶性循环! 好可怕!我已经可以预见到我此后大学生涯支离破碎的考勤记录了! 想着想着,我心跳越来越快——怎么好像还有点期待? 为了完成我的学业,我只能屈服于他的魔爪,和他签订丧失人权和尊严的契约,在磨难中忍辱负重地成长,在逆境中委曲求全地生存,白天在人前强颜欢笑粉饰太平,每天晚上回到寝室遭到他凶狠地揉虐和欺凌,床被摇坏了一张又一张,洁白的墙面上满是可疑液体的痕迹,看我这么大块头,说不定他会拿道具蜡烛什么的逼我就范?能不能先说好不要弄伤领口和袖口之外的地方,不然不好跟别人解释,容易引起老师和同学的怀疑啊! 历经千难万险之后,坚强的我终于毕业了,不料却又不小心落入了他新的圈套,我的一生都将沦为他某种不可言说的工具…… 我喉咙发干,抬手喝完了小半瓶啤酒——干杯!致我最后的自由!再见!快走吧!不送! 许苡仁脚底下一溜儿的酒瓶子,后面几个已经摆得不齐了。 酒劲上来,他的话难得地有点多:“林琅靠关系能走眼前几步,难道能靠关系走一辈子吗?那他过的到底是这个身份的一辈子,还是他自己的一辈子?超越,你以后一定比他好。”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的时候干嘛老提那小比崽子啊,我换了个浪漫的话题,抑扬顿挫地说:“哥,我们来数星星。你看见那颗了吗?是不是天蝎座a星?” 许苡仁看起来已经低电量报警了,为了响应我的问题临时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睛撑成了双眼皮,艰难地往外看:“哪个?” 我:“从我这看,图书馆房顶上这个。” 许苡仁往我这边靠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 说完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扔在窗台上,倚回自己身后的墙说:“是李超越星。” 开始了!这是什么招式?狗子给我的10个g的预习材料里没这一招啊!我胳膊上寒毛都竖了起来,颤巍巍地问:“啥、啥玩意?” 许苡仁闭着眼如梦似呓:“只有今天我在你旁边看到的它才是它。它以前是谁,以后是谁,都无所谓。” ……我做好了被他一棍子敲晕的准备,却猝不及防中了一颗糖衣炮弹。 男神平时就算睡觉被吵醒也从来不闭着眼睛跟人说话,更别提“坐没坐相”地倚在墙角了。我明知道寝室没别人,还是像准备作案的小偷一样四周看了看,说:“许哥,我好像喝醉了,在你身上靠靠。” 许苡仁眼皮都没抬一下:“嗯。” 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托在他肩上:“你刚才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许苡仁张了张嘴,有一瞬间似乎想解释,最终还是放弃,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对林琅特别好。” 我本来就躺得不踏实,听了这话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又四处看了看,确定这屋里确实只有我们俩。我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对林琅好了?” 要不是看在林琅一个人能撂倒六个、在学校天天开着校董的奔驰车的份儿上,你以为我不想跟他计较奖学金的事儿?可你让我拿什么跟他计较?满打满算那就只能投毒了,但这个的后续成本肯定远远高于奖学金的那几百块钱,我犯得着吗? 许苡仁皱着眉头像是要撅嘴:“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吗”……我喜欢他“妈”我也不会喜欢他啊!我掰开许苡仁的手把酒瓶子扔一边,用自己的手取而代之,坚定地说:“许哥,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许苡仁听完,唇角在笑与不笑之间斗争了好一会儿,才像“愧不敢当”似的板着脸,说:“我有那么好吗。” 这分明就是让我接着说下去啊!我软软地在他胸前打了一记粉拳,说:“你当然好啦,你最好了。”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许苡仁像被挠了痒痒毛的猫,倚在墙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傻笑问:“我哪儿好?” 这个话题可以往下延伸的就太多了,比如我觉得他的“y”就很不错,长出来一点胡茬的嘴角好像也很可爱。我犹豫着要不要把玻璃窗关起来——学校寝室的窗户是一个屋的窗户挨着一个屋的,我们在这儿说话,隔壁要是阳台有人的话,绝对一字不漏的都能听见。 可玻璃窗在窗帘的后面,窗帘又被许苡仁的背压住了,我拉了两下都被窗帘挡住轨道,只好轻声说:“哥,你先让开点儿……” 纱窗外突然传来隔壁屋的某个二百五一声大喊,像是惊雷炸响在耳边:“熄灯啦——熄灯啦——” 许苡仁闻声迷茫地睁开眼,抬手搓了一把脸站起身,晃了没两下就站住了,自己走到洗手池前漱了漱口,然后进屋脱鞋上了床。 我:“……喂,我没说完呢。” 我身手矫健地尾随着他爬上了床,一看许苡仁手里捏着耳机线,似乎还想听英语,可惜耳机没戴上人就已经睡着了。我拍了拍他的脸:“哥,你想好了吗?现在就睡?” 第二天,林琅来找我。我寻思着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没吃什么大亏,而且他搬走这件事对我而言精神价值已经超过了五百块,我就坐下来听他说什么。 然而林琅什么都没说,俗气地先把八千块钱的信封放到我桌上:“你的。” 我一身正气地给他推了回去:“是你的。” 他推过来,我推过去,推了半天,信封都快磨薄了。我形成惯性了正要再推回去,却发现这次林琅没给我推过来。他打量了我一圈:“你穿这样……”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汗衫短裤塑料凉鞋,没毛病啊。 林琅把钱又往我面前一推,用手指点了一下示意我别再给他推回去,说:“你穿这样一点都不像gay。” 什么?! 我吓得在自己凳子上都坐不住了,跳起来把我们寝室的那扇破门反锁上,咬牙切齿地小声质问他:“你瞎说什么呢!” 林琅同情地看着我:“我是说,你穿这样,让许苡仁怎么知道你喜欢……” 我大惊:“嘘!你怎么知道的!” 林琅不屑地弯了点嘴角看着我,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清清嗓子:“许哥不是看重外表的人。” 林琅:“他不看重,但不代表他看不见。你穿这样,他永远想都想不到你是gay。” 相比“同性恋”而言,我心里一直认为我这种情况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恋了个同性”。重点的顺序首先是“我喜欢许苡仁”,然后才是“我性别男,恰好他也性别男”,并非“我喜欢男性,于是我选择了许苡仁”,因此我从未研究过其他gay都是遵从如何的标准而生活。不过人不能固步自封,确实应该吸收新的知识开拓视野,我感觉林琅的提议似乎也有点道理,于是我谦虚地问:“请问gay应该穿成什么样?” 林琅远远地对着阳台的镜子理了理他连染带烫的棕毛,整了整他印满了迪士尼小飞象的花衬衣,说:“我这样的。” 你可快拉倒吧。 我搓了搓脸想结束和这只大幺蛾子的对话:“你出去别乱说,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要。” 林琅拿出手机:“我再给你转十万到卡里,就当我给你添的香油钱了。” 香油钱不就是上香的意思?他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吗?要不是我汗衫没袖子我就要撸袖子打他了,我吼了一句:“我还没死呢!” 林琅看了看我,仿佛呆滞了一秒,说:“我用错词了,我的意思是钱先放你这,当学费,以后有不明白的我来问你。” 左邻右舍来问我题目的不少,我感觉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以前在村里都是亲戚我倒是好意思蹭个饭,来这儿之后我可是连瓶可乐都没喝过人家的,林琅和我怎么说也是一间屋的室友,我又怎么可能拿他的钱?我说:“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来问,我也不要你钱。” 林琅摆摆手:“会用到的,希望你到时候别忘了。” 这么大数我怎么可能忘?可他想请什么样的家教请不到啊?就连我们这儿的教授也得给他点儿面子吧?他是不是想拉我去给他当枪/手/替/考?也不是不行,可你至少要告诉我考哪门吧? ☆、第65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4)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许苡仁的审美眼光和林琅一样,但是士为知己者死,女……哦,人为悦己者容,林琅说的也不无道理。 请遵医嘱_82 某个周末,许苡仁去图书馆了,我腾空而起扒拉扒拉他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记下了牌子的名字,然后揣上钱包独自溜进了城,在一家商场里兜兜转转,找到了那个牌子的专卖店。这家店的风格是时尚之中又不乏正式,正式之余又带点休闲的。 这简直就是我梦里的地方啊!十几个模特穿着和许苡仁一样或者类似的衣服,被摆出各种或正经八百、或风情万种、或雄壮威武、或搔首弄姿的动作,连身高都差不多,穿起衣服来的感觉也像!我看着看着就出现了幻觉,眼前好像是一个个许苡仁在对我勾勾手指、敞开怀抱,对我说“欢迎你,光临我”! 我来啦! 我从其中走过,有个模特手的姿势是向外延伸的,我也不知道是我故意的还是它故意的,嗯,可能是它故意的吧,手指居然扯住了我的衣服!我正老脸一红不能直视,过来了一个导购小姐帮我解开勾住的袖子说:“先生,请您随便看看,相中了哪种款式我帮您拿。” 我心神荡漾:“好好好,我看看。” 这家店的普遍价格和我刚才一路看过来的那些品牌相比已经不算太贵,我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还能接受,最重要的是,这家店同一款式有不同花色,大同之中又有小异,比如许苡仁某件衬衣领子上有一个条纹,另一款的这个条纹就出现在袖口或者胸前口袋的地方;许苡仁新拿到学校的一件薄毛衫胸前一溜菱形花色是墨绿的,这里就有另一款的菱形纹路是暗红或者深蓝的。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却又有可爱的小小差异,我越看越喜欢! 连这家店的导购小姐都十分亲切,不厌其烦地给我拿合适的号码和不同的款式,最终我选定了几件和许苡仁相似的衣服和鞋——如果全都一模一样反而像校服了,就是这样有小小不同才有意思呀! 说不定许苡仁收衣服的时候会不小心拿错,那我就只好委屈地穿他剩下的那件,任凭摩擦过他的皮肤的布料在我身上肆意地抚摸,全身逐渐沾满了他的味道。他晚上回来发现了还要倒打一耙,将门反锁上的一瞬间本性毕现,狠狠地把我上半身推进门后的衣柜里,按着我让我不能直起腰,在身后对我进行凶狠的侵犯,还一边桀笑着说:“你不是喜欢我的味道吗?让你闻个够!” 而我,只能埋头在他的衣柜里发出可怜的呜咽。 太刺激了,我得赶紧回去。 我拎着大包小包,穿着新衣服哼着歌,连蹦带跳地进了寝室门,许苡仁正匆忙地锁着抽屉,抬头看见我吓了一跳。我问:“怎么了?” 许苡仁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居然有点慌张:“没、没什么。” 我的视线落在他上锁的抽屉上——寝室就我俩了,他锁抽屉干什么?不就是防着我?他抽屉里有什么宝贝? 印象中许苡仁好像没带过什么贵重物品到学校来,最贵的大概就是手机了吧,平时要查阅什么资料也都是去电子阅览室,连个电脑都没有。而且手机对于他来说应该也不是最看重的东西,某次我们出图书馆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他第一反应把外套脱下来先裹住书,手机倒是随随便便放在裤子口袋里。 那他有什么好藏的呢?总不会是把什么书藏在抽屉里了吧? 我又看了一眼桌子上,我的大饭缸正在冒着热气。我问:“你倒的水?” 其实我问的是一句废话,寝室就我俩,我都出门三四个小时了,就算是保温杯敞着盖也该凉透了,不是他倒的是谁倒的? 许苡仁有点不自在,把脸转向书架漫无目的地扒扒拉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嗯,准备下去打水,剩了一点给你倒上了。” 我明白了。 肯定是趁我不在,给我的水里下药了!看见我回来正要把作案工具收起来!安眠?镇定?泻药也有一定功效,毕竟能清肠——他下的是什么呢? 我满怀期待地端起水来大喝了一口,还有点烫,不过金风送爽天气正在降温转凉,喝点热的刚好。我咕嘟咕嘟直接喝了半缸,可怎么也品不出来味道,只有一丝丝楼下水房那万年不变的水碱子味儿。 无色无味的药倒是有很多,可关键是我喝完怎么一点都不晕不累脑袋不沉呢?这类药得按体重算剂量,不同的药每千克所需剂量也不一样,他搞对了没啊?给大象用放倒老鼠的剂量那屁用都没有啊! 也许他剂量没有加错,是我没把溶液喝完?可我这饭缸容量实在太大了……我问:“我等会儿再喝行吗?喝不下了。” 许苡仁一歪头,看着我:“嗯?”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听到他“嗯?”的潜台词是:“男人,我给你倒的,你居然敢不乖乖喝完?还是说,你想喝点别的什么,嗯?” 我喝我喝我喝! 我义无反顾抬起那容量至少一升的不锈钢饭缸把剩下半缸水喝了下去,喝完还打了个嗝。 一放下饭缸,许苡仁又提着水壶纯真地看我:“还剩点,倒给你。” 哗啦哗啦哗啦——不是刚才就说只剩最后一点了吗?怎么还能倒出来一缸! 我知道了,一定是类似硫酸镁之类的导泻剂,服后需要大量饮水的!等我三泻两泻,自然也就没力气和他抗争啦! 许苡仁倒完水真的出门了。他就像是挖好了陷阱的猎人,让我自生自灭,只要掐着表回来收获奄奄一息的猎物就行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坐在阳台洗手间门口,抱着一卷卫生纸等待药物作用于肠道,然而,一直把我活活坐饿了也没等来。我迎着窗口吹进来的萧瑟秋风想,大概……是我没有空腹饮用的缘故吧。 某天上课,教授没来,是一个助教师兄带着我们在实验楼里看标本和模型。那个师兄温和亲切,十分好说话,和整日严肃的教授大相径庭,大家也就不由自主散漫了些,三三两两地各看各的,不像教授在的时候那么紧密抱团严阵以待。 我和许苡仁个子本来就高,上课如果不是阶梯教室的话会主动坐在比较后排,以免挡到别人,平时排队也一般都自觉走在队伍最后面,再加上现在前面的人都散漫了,我们在后面自然走得更游离人群。 其实大家在学医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早晚要面对人体和标本这些东西,真的看到的时候只顾怀着敬畏之心和书本里的内容相对照,不太顾得上恶心反胃——但是,我只做了视觉冲击的准备,没做嗅觉冲击的准备啊。 整个大厅都弥漫着挥之不去,就算挥去了还能涌回来的福尔马林的味道,我早晨吃的三个大包子在胃和食管之间来回移动一触即发,我的本意是不想当场呕吐给其他同学造成困扰的,但是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生忽然急慌慌地往外跑,没跑到门口就“呕啦——”一声吐了。 因为大家都在专心看标本和旁边的标注,她这么一跑动出声自然引起了注意,于是我们所有人目睹着她从奔跑到突然站住,再到两手捂住嘴试图用意志阻拦自己的生理反应,一直到她生理反应战胜精神力量,不得已弯下腰,松开手,张开嘴,把早晨吃的各种食物面目全非地还给大自然。 观看呕吐过程本身就很有视觉冲击力,再加上空气中的福尔马林味道,我旁边立刻又有一个人吐了。 这个吐得离我太近,我连他吐完之后肠胃倒灌空气的“咕嘟”声都听到了,我觉得我要是再仔细看一眼说不定还能分辨出他早晨吃的是什么。 许苡仁转头看到我表情痛苦,问:“你害怕?” 我这哪是害怕啊,我这明明就是被熏的。可我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出来了。 许苡仁悄声问:“能坚持吗?要不出去站一会儿透透气?” 进出标本大厅要穿脱鞋套,还要登记,挺麻烦的,我想着能忍就忍,低头把鼻子靠在许苡仁背上过滤换气,闻着他衣服里仅剩的一点洗衣皂的清香。 许苡仁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儿转身过来捋了捋我的背:“在这里呆久了更不舒服,还是出去站站吧。” 走廊上的空气依然有刺鼻的味道,但是比大厅里已经轻了无数倍,许苡仁穿着新发的白大褂,手扶着走廊的栏杆,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的校园,问我:“不好闻吧?” 这还用说?我有些狼狈地把头抵在他背上,萎靡不振地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平静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永远留在这里。” 别说胃翻了,我听了这话胃都不敢动了。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什么?” 许苡仁:“如果我活得不太长,器官没完全老化,就捐给有需要的人,如果我活得久一点儿,就把我自己捐给学校,到时候说不定我也会出现在这里。这么一想的话,我闻见甲醛味也能忍住吐了,不然不是成吐我自己了吗?和公交车让座一个道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个道理个屁呀!我问:“你认真的吗?” 许苡仁:“当然是真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早晨不知道十点还是十一点的太阳迎面照在他身上,被白大褂一反射,映得他脸更白皙得发光,好像还有一圈“神圣”的光晕——走廊里有没有摄像头?就算有,我也想亲他一下。 我:“许哥啊,商量一下……” 标本大厅的门一打开,助教师兄携带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走了出来:“你们俩没事吧?” 许苡仁:“没事。师兄,里面味道太大了,我出来站站。” 师兄点点头:“嗯,慢慢就习惯了。” 说完不就完了?他怎么还不赶紧进去? 不但没走开,师兄的视线还在我们俩白大褂领口露出一截的衬衣上来回看了看,最后对我微笑说了一句:“衬衣挺好看啊。” 许苡仁听了忽然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师兄拍了拍许苡仁的肩膀:“好一点了吗?进去吧。” ……烦死了,就差这一会儿啊? 一天,我们在阶梯教室上课。上着上着,教授忽然不说话了,随便给我们找了个片子出来让我们前后桌四人一组讨论五分钟。 那就讨论吧。我从前往后数了数,轮到我和许苡仁这,我们应该转头和后面的两人讨论,许苡仁先转过身了。 你说这个教授是不是有病,阶梯教室怎么前后四人讨论啊?桌椅板凳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许苡仁的大长腿往中间一横就没我放腿的地方了,我灵机一动把腿一抬,搭在了许苡仁腿上,灵活地转过了身。 许苡仁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其实我觉得我搭腿的姿势也不是很不雅,只是膝弯搭在了他大腿上而已,没办法啊,腿就是这么长,不然你让我往哪儿放?其他人都没站起来,我要是跟猴子一样蹲在凳子上才更不雅吧?谁知道教授走到我们旁边就不动了。 请遵医嘱_83 一步都不动。 许苡仁背对着过道没有发现,我一抬头就看见教授盯着我看。我想,他一定是想听听我这个全系第一的学生对这一问题发表的见解,于是我认真地和另外几人展开了热火朝天的讨论,激烈时搭在许苡仁身上的腿还不由自主地晃荡了两下,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我晃得非常惬意。 在教授的注目礼下大家都分外认真,目不斜视,几分钟过去,我感觉思想的火花已经碰撞得差不多能烤肉了,再一抬头,教授还在看我。 不是盯着我们这一组看哦,是只盯着我一个人看哦!我迷茫地跟他对视回去。 许苡仁看我呆着脸不说话,就朝自己背后看了一眼,看清背后是谁的一瞬间赶紧拍了一下我的腿让我下去。 主人都逐客了,我只好委屈地把腿蜷了起来,这么长的腿也没地方放,我就可怜巴巴地抱在凳子上一直到讨论时间到。教授的神色这才难以察觉地缓和了一点,转身朝讲台走去。 身边一人凑过来问我:“刚才我就想说了,你和教授的衣服是不是一模一样?” 还真是连花色纹路都一模一样……可能是这个牌子受到各年龄段的喜爱? 男神的抽屉就像放在橱窗最上面的巧克力糖,越是上锁,越是勾引我无法停止的好奇猜想,里面装了些什么呢? 抽屉的下面是一个双开门的柜子,男神的柜子里放的全都是书,我抽了几本出来腾了点空儿,屈指在抽屉的底部弹了弹,抽屉里隐约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就像晃动装了笔的铁质铅笔盒。 可是男神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把一盒子普通的笔锁起来,里面会不会是金属质的别的什么东西呢?我一边敲一边结合声音,描绘着抽屉里东西的形状。 这声音听起来有时像是一串钥匙,有时又像是塑料的什么东西,但是可以确定零件都很小,否则不会让我这么轻轻敲击就产生振动,而我从未在许苡仁身上见过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他还要上锁,难道和我有关,要避着我? 我更好奇了。假设是和我有关的,又不能让我发现,并且带有许多细小零件,撞击会发出声音……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到了预习材料里某个让我感觉身下一寒的道具。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最近才安装的网购app,输入了几个名字都受到“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的限制屏蔽,最后我急中生智输入了“鸟笼”“情趣”的关键字才搜索出来……没错,就是这个!刚才发出的细小撞击声就是金属小锁和金属环碰撞发出的,塑料的应该就是中间的那根看似细小无害的小棍和金属环摩擦发出的!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我不会同意的!至少我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会同意他这种过分的要求的! 可是我不同意他又有别的办法,他会下药!他还会拿绳子捆我!我打不过他! 要不要干脆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我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大家坦诚地商量商量好不好? 不行啊!和他谈判不是与虎谋皮吗?他见东窗事发行迹败露,说不定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就动手了? 可这个真的不行啊,我看到腿就发软了啊,每天早晨起来岂不是跟死了一次一样?不要啊,一想就觉得好痛! 最重要的是戴上这个怎么上厕所?难道我每次去厕所之前还要征求他的同意,让他亲手给我打开锁把那根小棍棍抽出来?上完厕所再插回去?他会不会在两节课的课间邪魅狷狂地看着我,等着我对他摇尾乞怜,然后居高临下地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把我带进厕所的隔间做可怕的甚至反人类的事情,事后他衣冠楚楚地离开,留下我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衣衫不整双目空洞地无力瘫倒在隔间的角落? 不对,没有我这么大的“破布娃娃”,学校精品店一米八、两米的抱抱熊倒是跟我差不多大……那就是事后他衣冠楚楚地离开,继续当他的三好学生,而我只能像一个“破一米八或者两米的抱抱熊”一样瘫倒在隔间的角落? 这么一想的话,怎么忽然觉得厕所好挤…… 男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求求你!只要不给我戴这种东西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你在干什么?”背后悚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 我捧着手机惊恐地从桌子底下缓缓回过头,许苡仁正站在我身后,问:“找什么呢?” 我:“……不是,其实也不是很想找……” 许苡仁看着满地的书,一脸的不开心,问:“要帮忙吗?” 他要帮我干什么!他是不是想说“我来帮你戴上这个小家伙,一点都不痛,会让你很舒服的”? 我才不相信呢! 我:“……你你你先别过来,你你你等一下,我我我还没想好!” ☆、插播番外三:时光不及你微笑模样(1) 透过杯口氤氲的水蒸气,男神眼角弯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真是我爸。” 每次上课都在和我换着花样三百六十度高空低空准确撞衫的系解教授居然是男神的亲亲爹爹,我在人家爷俩儿亲子装的中间蹚了一趟浑水。 我甚至能回忆起每节课许教授看着我的表情,他一定是以为我故意穿和他一样的衣服企图取代他,自己来当男神的爹,而许苡仁每次打量我的时候一定以为我仰慕他爹的才学,为了博得他爹的欢心,企图伪装成他爹的儿子攀龙附凤。 而且,在半个学期的趋炎附势未遂之后,我竟然当着男神的面,给别人押他亲爹的那门课程的题,拆他爹的台,说他爹的坏话,这要是放在我和大狗子之间,我们俩绝对会抄家伙打一架,只有一个人能竖着走出这个门。 我把两边都得罪了。 可男神什么也没说,依旧动作干练而优雅地整理课本书桌,我甚至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他似乎永远这么隐忍,把自己的情绪放在礼节之下,鲜少透露出端倪。 原来他不是小电影里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衣冠禽兽,他是真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从小耳濡目染循规蹈矩。他坐得肩正背直,他站得身长玉立,他挥笔矫如游龙,他说话字如珠玑,可那都不是为了给我看的,就像太阳不是为我升起,仅仅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太阳。 我可以因为沐浴了阳光而感到温暖,万物可以因为光合作用而生长,我们都对太阳心怀感激,但我们都不在太阳的眼里。 也许他周末回家的时候和他父亲还会偶尔谈起我的东施效颦之举,像《大话西游》的结尾,周星驰看着至尊宝,说:“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啊。” 我把手机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删了。 我不能直视许苡仁的眼睛,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为曾经的胡思乱想感到不堪和抱歉,对他说了一千遍的对不起。 男神看起来还是丝毫不生气,第一千零一遍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他不在意。 他还说,李超越,回家吧,过年去吧。 那是当然了,太阳怎么会介意人们在地面上叉着腰、指着天对它说三道四呢?因为我们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根本对它的光辉没有一丁点儿的影响,它又何必在意? 临走之前,许苡仁还在我包里放了一包饼干,送我去车站。 这就像他给我的毛巾和饭缸——他是一个家族几代人倾心注力下成长起来的小王子,善良虔诚得就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不可能看着身边的同学活活被雨淋出感冒发烧,不能看着我用劣质塑料壶盖盛滚烫的热水喝,他不会见死不救,他不会临阵脱逃,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人阻拦的话,他真的会平静地像给新发的课本写名一样签下各种《捐献志愿书》。 我只是他的捐赠对象之一,并且捐的比较简单廉价,他不放在心上,让我也不必放在心上。 农村过年总是格外热闹,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几天就已经鞭炮震天响。父辈之间酒酣耳热,我妈和其他姑姑婶婶在一起准备过油蒸菜,老三和老四好事将近,媳妇儿今年来家里过年,听说亲家来了一大群人,屋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剩,我失魂落魄地跑去后屋大狗家,想躲一躲三姑六婆的调侃。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管分开多久还是一样亲,大狗见我来了乐颠颠地跑去下厨,把杀猪菜盛了两大勺出来,放上葱姜辣椒爆炒了一大碗,又烫了一壶酒端到炕上。 大狗给我拿了碗筷酒盅,问:“见弟妹了没?” 我:“见了,一看就是好姑娘。” 大狗:“本来说明年办老三的礼,后年办老四的礼,现在又说明年一起办了,要不还没等到老四办礼,他娃娃都会跑了,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我心里是很想替兄弟高兴的,但试了两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只好呆呆地“哦”了一声。 大狗:“进村的时候看见他俩宅基地那了没,绑着一圈大红绸子呢。本来咱四个的都画在一排的,就是不知道咱俩的什么时候能起宅。” 我一愣,问:“你打算结婚?”据我所知,连没正规领证落户的新人村里都不许盖房子,更别说是两个男的。 大狗摇头:“不知道啊,现在咱才多大?以后日子长着呢。城里男孩三十结婚都不算晚,找对象照样好找的很,不过,在咱这人家就要觉得是有毛病了。” 我似乎从这话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问道:“你和你那个,是不是快黄了?” 大狗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没黄,也不知道快不快。我没出息也就算了,结不结婚也就是咱村里这些人嚼嚼舌根,但是他家在城里挺有头有脸的,我怎么能拉着他一辈子?让别人怎么看他们家?我们这个破学校就上两年半,后边一年半都是实习,他家里人早就给他找好关系了,过了年准备让他考公务员,分数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说,哪有公务员搞这个的?还不让人活活戳断脊梁骨?咱觉得咱自己没毛病,可是人家以后工作了,他们领导怎么想,还不得觉得他是心理有问题?” 我曾想过他们俩以后也许会因为那个人移情别恋而一拍两散,也许是大狗某天睡醒发现自己并不弯而一脚踹飞他,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现实要面对。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听了这话更是抽筋扒皮的疼,仰头把一盅酒喝了下去。 大狗喝着喝着,说话的声音也不对了:“在一起一天算一天吧,真走到头了,我就该干嘛干嘛去。老二啊,剩下的你都吃了吧,我趴会儿。” 我酒劲儿没上来,眼神还算清楚,看他动作明显不协调地避开某个部位,问:“你怎么又趴?又伤着了?” 大狗趴出经验了,这次多垫了几层被子才慢慢趴上去:“不是。一点小痔疮,不能喝酒吃辣的,刚才看见你一高兴忘了。” 请遵医嘱_84 我听了简直气得恨不得把那孙子抓过来打一顿:“是不是你俩弄那个弄的?他怎么这么不是东西?” 大狗伸手拍了我胳膊一下:“祖宗,你给我小点声,不是他弄的。我去医院看的时候医生说了,很多人都会得痔疮,生活习惯问题,不一定是因为那个,我寻思是我前几个月喝酒喝的,他还劝我来着,是我没听。” 大狗明显是在向着那孙子说话,我一听更生气了,说话难免有点冲:“你还能骗得了我?这个不是一天出来的,肯定是你不舒服的时候他非要硬来,毛病才越来越大。医生说的那是其他人的情况,就你这个,要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我名字倒过来写!你还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啊?他要是好人他第一次能跟你来硬的?这狗/日的再敢逼你你给我打电话,我和老三老四过去打不死他!” 大狗脸趴在被子里半天没吱声,隔了一会儿伸出手在炕上摸了摸,摸到一卷卫生纸,撕下来一块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别骂他了行吗?和他真没关系。我一听见有人说他不好,我心里比自己挨骂还难受。” 我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见过大狗哭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没有看到他正面表情,却莫名感到一阵戳心窝子的疼。 大狗背对着我,无声地撕纸擦着鼻涕和眼泪,一个一个纸团扔得满地都是,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啥啊,你就骂?从我觉得有痔疮之后他就没和我来过真的,一次都没有。我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我有痔疮,他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顿顿给我熬粥炒青菜,还弄了个大盆,让我泡中药……药栓你见过不?就是治痔疮的那种,塞上之后一热不是会化开吗,我又不能整天都站着趴着,我还得上课啊,那个油就每天都沾到裤子和床单上,不光一滩油,还带出来那个味儿,连我自己闻了都倒胃口,他天天给我换药,换完了再开始洗衣服洗床单——上面沾了油用洗衣机洗不掉,必须得手搓,他洗完了还搭在我脸上让我闻闻,跟我说好香,一点味儿都没有了……你都不知道他对我多好……你说,他长得也好,家里条件也好,他这么好他干嘛不找个女的呢?要是找个女的,他就是伺候月子也该伺候完了……” 这个问题我自己还想不明白,怎么给他回答?我无言以对,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干喝着酒。*的酒液入喉,不但没能麻痹我心里的痛楚,反而把绝望的火种越烧越旺。 大狗说着说着,连字都说不成个儿了,我很难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结合上下文才隐约分辨出:“我问他……咱俩也不能干那回事了,你怎么不找别人……他说……怎么不能干的……等你……等你再养好点儿,你来上我啊!咱俩永远都在一块儿,永远都这么亲……他对我越好,我越害怕,我有啥好的?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我怎么能耽误他呢……” 世界上本就没有“众生平等”这件事,那是在高处的人才会开的玩笑。两人之中谁的条件差,谁就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惶惶不可终日。 卫生纸也已捂不住大狗抽泣的声音:“老二,你快说……你刚才不是故意骂他的……你不说我心里堵着难受……” 我这半个月对许苡仁说了无数遍“对不起”,这一遍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的:“对不起,我错了。” 大狗像是终于给亲生儿子沉冤得雪,趴在被子里哭得天昏地暗,我独自喝闷酒也喝得天旋地转,最后谁把我扛回前院的都不知道。 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自己嘴里臭得跟下水道一样。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小时候吃个屎嘴里都是香的,现在只不过喝点酒,嘴里就跟吃了屎一样臭。许苡仁吃个针尖大小的葱花就要刷一遍牙,我觉得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连他名字的这三个字,甚至谐音,都没资格提起来。 我挣扎着爬下床,穿过积雪覆盖着冰碴的小院,打开水龙头,伸手在洗手台上摸了摸……然而家里不光没我的牙刷,就连晚上的水管也早就被冻住了。 他真的是小太阳啊。虽然他不为我而升起,但是他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过的就是有阳光的日子,香喷喷,暖洋洋;当他不在我面前了,哪怕心里还有他,过的也是没有阳光的日子,臭烘烘,冷冰冰。 至于在阳光下时养成的那些好习惯或臭毛病,黑夜一律恕不奉陪。 我忽然很想回沈城。 刚过完年初二,把该走的亲戚都走了一遍,我就找了个借口跟家里说要提前回去。汽车站连门都没开,我又像第一次去沈城一样坐着黑车倒黑车回到了那个根本没有我落脚之处的城市,学校虽然开着门,但是宿舍楼铁门紧闭。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里面有过年前许苡仁发来的一条“新年好”,以及我回复的一堆新年展望和祝愿,只不过他没有再回一个字。 如果不是我们俩恰好被分在同一间寝室,他的群发名单里还有我吗? 我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干脆窝在电子阅览室里打游戏,不分昼夜废寝忘食,每次网管路过我旁边都收走一饮料瓶的烟蒂。身后偶尔围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数着:“暴走了!无人能挡了!超神了!又超神了!又又超神了!” 在一次等待匹配的时间里,我戴着半边耳机空虚而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有人从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想着要么是网管看我死没死,要么是卖盒饭的,于是闭着眼随口说了一句:“不要。” 身后那人低声笑了笑:“李超越,你斗地主呐?” 我一听这声音这么老,口气也不像网管,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赶紧挣扎着睁开眼回头定睛看了看,原来是我们上学期已经结束的一门课的教授。 我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下后面几年里还有没有他的课,并且确认这门成绩已经出来了,稍微松了口气起身问好:“徐教授好。” 我连续几天没洗过澡,又经历了百十根香烟烟熏火燎的洗礼,外观邋遢得冒油,我感觉他最多叨叨我两句就被我熏走了,或者打完这个招呼就会跟我分道扬镳,没想到老家伙极没眼力地笑眯眯问我:“怎么这么早回学校呀?” 我脖子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来游戏匹配成功请选择英雄的提示音,开场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恨不得连一个像素都不能走错,这种问题让我怎么概括在三句之内答完?难道说,我思念学校,我想回来学习?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神经兮兮地提前跑回来,我又怎么告诉他? 徐教授见我没说话,自作聪明地猜了一句:“年轻人,失恋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遭到无形一击的感觉,但是更不想跟他说话了。 徐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一起出去吃个饭。” 虽然他以后很可能不教我们了,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盖章、填意见还要经过他的手底下需要他签字,我要是不去就显得太不识好歹。我想,只要我把所有东西都吃完,再对他表示充分的感谢,这也算是一次愉快的师生交流。没想到提着行李一出门,外面的天漆黑漆黑的,校园里的太阳能路灯隔一个才亮一个,说明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开外了。 徐教授自言自语道:“已经这么晚了啊。” 我通宵不看表也就算了,你咋也不看表啊?我遗憾地说:“是啊,没注意看时间,都这么晚了。教授,要不我们……” 徐教授:“要不就去我办公室那吃吧,现在应该还有点儿能吃的。” 我们来到了实验楼的面前,就是我们顶着福尔马林看各种标本的那栋楼。大半夜十二点多,他在寒风之中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地回头问我:“李超越,怎么不走了?” 要不是他和我是从图一起出来的,我真想捏捏看他有没有下巴,扫一腿看他有没有脚。我迎着冷风问:“徐教授,你在这吃饭啊?” 他自以为慈祥地笑了笑:“对。走,给你看看我的手艺。怎么了,你害怕?这点胆子都没有可不行啊。” 白天在正常情况下进实验楼也就罢了,这个时间,再加上我一想起来福尔马林的味道,根本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老家伙不知道在念哪个庙的经:“这里面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东西都在人的心里。一个人害怕的事情太多,他就不能往前走了,只有无惧者才能前行。如果让你只选一件事物可以保留害怕的权利,你选什么?” 我现在看他就挺吓人的。我假装好奇地问:“教授,请问你选的是什么?” 徐教授看着我愣了愣,隔了几秒才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再跟你说吧。你会对这栋楼感到恐惧,无非是害怕生命和健康受到危害,但是现在我告诉你,只要你和我一起进来就不会有这些担忧,你还害怕吗?” 我本来就没什么地方可去,图书馆看门大爷刚才是看他面子才给开的门,我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只好昧着良心说:“教授,你这么一说我就不怕了!” 到了和标本大厅完全不同的办公区,徐教授炖了几条来历不明的兔腿,茴香八角各种大料十分到位,一直折腾到半夜一点我都打瞌睡了才吃上。 他一边吃一边说:“放心吃吧,比市面上卖的兔子饲养过程还卫生。我这儿啊,就是兔腿多,吃都吃不完,哎呀,你两个师兄年前一个月都没在食堂打过菜,这还没吃完呢。不能白吃啊,来,说说,怎么失恋了?” 他比我爹可能还大几岁,我此前从未有过和父辈人谈论这个话题的经验,笼统地说:“人家条件太好,看不上我。” 我的话似乎正中了他的下怀。徐教授一拍大腿:“莫欺少年穷,现在一无所有没关系,我们还有双手和头脑,没有的就自己去创造嘛。不过你学临床,从现在数至少要十几年才能逐渐开始改善经济状况,在此之前你单靠工资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有一个快的办法,你想不想听啊?” 我低头看了看盘子。这太明显了,如果他不是想让我帮他分销兔腿的话那就只能是想挖角了,我说:“徐教授,我那个人,就在我们系,我不可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