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无尽》 第1章 1. 漠西霞光 【人活精气,不屈不降。】 武兴四年,漠西。 茫茫戈壁,远望无垠。一辆马车不急不慢的行驶在砾石铺就的官道上。 道路年久失修,有些坑洼不平,好在马匹神骏,驾车人技术高超,马车行的又稳又平。车内更是铺着羊皮缝制的厚垫,又暖又软。 “羽恒?”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突然轻声开口问,“你看什么呢?都看了一路了。” “没什么,就随便看看。”十三岁的白羽恒身量有些瘦弱,连日的奔波让他本就白皙的脸庞略显憔悴,他被自己的师兄苏晟问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答道,“我第一次来漠西么……” “漠西有什么好看的?”苏晟嗤笑一声,眼里满是鄙夷,“除了沙子就是沙子。” “有鹰,比咱们界灵殿的雀鹰大好多。”白羽恒像个炫耀宝物的孩子,一一指给苏晟看,“还有落日和晚霞,都和神见之森的不一样。” “那是七杀军的信雕。”一直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男人突然开口。 苏晟和白羽恒见吵醒了御神杨煊,都有些惶恐,杨煊却毫不在意,从车窗向外张望了一下,笑着说:“终于快到了。” “阳明(杨煊,字阳明)御神。”白羽恒见杨煊没有恼怒,抵不过少年人的好奇心,大着胆子问了起来,“这安多县里也有七杀军吗?” “没有!”杨煊还未答,苏晟先敲了白羽恒的头,恨铁不成钢的说,“七杀军只能由皇族统领,这《周幽训》上写得清清楚楚,入门的课程,你竟然都能忘?!” 白羽恒听闻大囧,惴惴不安的看向杨煊,杨煊整了一下自己的外袍,不紧不慢的说道:“羽恒,背一遍《周幽训》,背错一个字……”杨煊瞥了白羽恒一眼,佯装怒道,“晚上就没有饭吃了。” 白羽恒接到杨煊的眼刀,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磕磕绊绊的开始背诵本该早已刻进脑子里的《周幽训》。 “上古洪荒,有九尾狐妖乱于世,昼灾田耕,夜啖人畜,百姓不得生。惟日夜泣求,期神明之恩。日,神显神威,遣力士降狐妖,封今帝都。然狐妖遗祸,九州不安。有周氏擅术一族,解天启现狐妖,以血祭狐妖命魂离封,永入轮回。周氏借狐妖丹以为谢,平九州之乱,周氏立幽。后尊九尾狐妖为国兽,卫幽……” 朗朗书声中,马车一路向西,远处安多县的城垣已映入眼帘。 安多县地处漠西,虽不是州治所在地,却是周幽朝西北边陲诸塞的中心,县内屯兵两万,如有紧急敌情,可随时驰援南北两处隘口。正因如此,安多县城镇内的军人看上去比百姓还要多。进城不足一刻,路边行走,官驿进出的,多为穿着周幽朝军服的人。 白羽恒如同刚出笼的鸟一般,见什么都新鲜,深恨自己只长了一双眼睛,刚才还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竟因为兴奋而多了一些红晕。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晟,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生死看淡的表情跟他的年纪十分不符。 “师兄你看!那个人!他长得好奇怪!他……”白羽恒突然回手扯住苏晟的袖子,语出惊人,“他长得像个鹦鹉精!” “我看你长得像个人精!”苏晟无奈的甩开白羽恒的手,嫌弃道,“漠西自古就是异族聚居地,赤发碧眸,金发青瞳,十分平常。” “异族?”白羽恒还是很诧异,“异族人也能参军?” “我周幽朝统御九州,天下各族皆为子民,异族人参军有何不可?”杨煊轻弹了一下白羽恒的额头,“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若是让齐总师知道了,莫说你晚饭没得吃,怕是又要抄上三十遍《周幽训》了。” 大概三十遍《周幽训》比没饭吃更有杀伤力,白羽恒呆在当场,冷汗都不由自主的开始冒。 苏晟看着他刚刚有些红晕的脸霎时又退得血色全无,忍着笑说:“先彰王的半妖常随就是异族,俊秀飘飘,武技妖法也是半妖中的翘楚,只可惜……” “好了。”杨煊突然打断了苏晟的话,“我们到了。” 苏晟听闻立刻住了口,待马车停稳,先一步跳下车,反身又去扶杨煊。白羽恒跟着从车上蹦下来,随着杨煊一同走进官驿。 杨煊等人行走州郡,一般不表露界灵殿灵师身份,多借用下等官阶,但官驿执事见杨煊等人衣冠不凡、佩剑精良,揣测杨煊大概是帝都派过来巡边的暗使,忙亲自引着杨煊等人去了二楼的上房,又让厨房准备了精致的餐食送入房内。 执事是真尽了百分百的心,无奈安多县到底是边塞苦蛮之地,菜式、品相和味道都与界灵殿日常所食相去甚远。不过好在,杨煊对吃穿用度这些事不是很讲究,不然堂堂界灵殿御神,比二阶的大员也不可能亲自带着两个小灵师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找傀器。苏晟一个生死看淡的人也不挑食,白羽恒庆幸有晚饭吃还来不及,哪敢挑三拣四提意见。于是乎,三个人心情愉快地吃干净了一整条略微烤糊的羊腿和几个不知道是饼还是馍的硬疙瘩,杨煊更是兴致盎然地喝了一碗膻味冲鼻的羊肉汤,也算是汤足饭饱了。 漠西天净,繁星无数,此时圆月高悬,官驿对面的小楼里渐渐传出了丝乐之声。 苏晟靠在临街的窗棂边,看似漫不经心的四处张望,其实在全神戒备。他身后的塌上,杨煊正带着白羽恒做今天的晚课。此时二人正闭目入定,任由自身灵力游走七经八脉,白羽恒更是时不时的用灵犀向杨煊请教平日里想不通的功课。正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些用话语解释不清的问题经灵犀交流后豁然开朗,白羽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不由得反复回味。突然,一声怒骂从对面小楼里传出,紧接着就是钝器入肉的声音。 白羽恒正在天人交汇、六觉俱开的时候,这一声怒骂着实吓着了他,灵力顿时有些收不住,涣散了几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内息翻涌。 “别乱!”杨煊知道以白羽恒的修为,刚刚的那声怒骂一定会受影响,见他有异状,忙点中他的百会,助他收拢涣散的灵力。 白羽恒摒除杂念,平息内乱后慢慢睁开眼,见到苏晟正从窗外跳进来。 “是一个军官的**,侍奉间冲撞了主人,现在正被鞭罚。”苏晟已经探明情况,正在向杨煊一一汇报。 “这公卿世家的喜好新风倒是吹得挺快。”杨煊冷哼一声,“连这种苦蛮之地都有样学样。” 窗外,鞭打声夹杂着怒骂声,一声高过一声,可自始至终却听不到挨打之人的哭喊。杨煊听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对着苏晟和白羽恒说:“走,我们去看看。”说着从临街的窗子跃出,几步腾挪,轻飘飘的落进了对面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棵两人合抱的枯树,内里虽空,却屹立不倒。树上吊了一个十来岁模样的男孩,看衣饰倒不是很差,只可惜已经血迹斑斑。此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还在拿着马鞭一下下的狠狠抽打着孩子,旁边檐廊下站着个高壮的男人,一脸浓须,圆睁双目,破口大骂:“小野崽子,你家贱母耐不住钻了驴棚才有的你吧?卵蛋子大的人,脖子倒挺硬,随了你的老子驴吧?给我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家仆听闻,抽得更加卖力,每一鞭子下去,男孩衣服上就多一道血痕,不一会儿就顺着裤脚滴落在地。可即使这样,男孩仍是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眼睛睁得老大,恶狠狠的瞪着檐廊下还在不停咒骂的男人。白羽恒觉得,如果男孩会灵术,估计光是灵术化成的眼刀就能把男人千刀万剐了。 白羽恒看着男孩逐渐失了血色的脸,心里十分不忍,偷偷拽了拽苏晟的袖子,没想到苏晟却转过来示意他别说话,接着又向着杨煊那边努了努嘴。白羽恒顺着看过去,这才察觉到,杨煊正在用灵犀和男孩交流。 “恨他吗?” 男孩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能撑到现在,全靠最后一口不甘心。脑子里已经全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塞满,短暂的过往、模糊不清的幼时记忆、还有刻进骨子里的恨。 “恨!”突然听到有人问自己,男孩想也未想立刻答道,“恨不得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最后还要砸碎他的骨头!”万般恨意促使下,男孩灵光一现,急不可待的问,“你是谁?你是神仙吗?你能帮我杀了他吗?” “不能,不过我可以教你杀人的本领。” “真的吗?真的吗?!我要学!” “可是你快死了。” “不!我不要死!你是神仙吧?你别让我死,我不能死,我要跟你学本领,我要报仇!” “你不想死?你要报仇?” “是!是!”男孩努力睁大已经被血污糊住的双眼,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张张或幸灾乐祸和或漠然的面孔中发现了一张紧皱着眉的白皙脸庞,脸庞上的眼睛里写满了焦急。 男孩看着那双眼睛,若蚊蝇般说了最后一句话:“救……救我……” 第2章 2. 离我安多 【买一送二,这波不亏。】 杨煊收回灵犀,向着苏晟微点了下头,苏晟了然,几步走过去,一把夺下家仆手里的鞭子,冲着檐廊下的男人笑道:“挺好的小**,为什么非要打死啊。” 男人看到有人砸场子刚要发怒,突然注意到苏晟的穿着打扮,心里暗暗嘀咕,嘴上却硬气道:“老子的人,想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我就是觉得可惜。”苏晟走过去,轻轻抬起男孩的下巴,端详着说,“虽说异族人在漠西并不稀奇,可这么标致的也少见,你要是不喜欢了,不如……”苏晟看向男人,“卖给我吧。” 没想到苏晟是这个套路,男人愣了一下,试探着问:“这个**当初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又请人调教了许久,卖的话,可贵得很!” “好说。”苏晟笑呵呵的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在手里捏了捏,向着男人扔了过去,“够吗?” 男人抄手接住金子的一瞬,就觉出力道不小,打眼一瞧,金子上竟然让苏晟用手指捏出了一个小坑,不由得有些心慌,再仔细打量苏晟,见他穿着锦缎武服,束发一丝不乱,眼中含威不露,虽年纪尚青,但颇为丰神俊朗。又看了看苏晟按在佩剑剑柄上的手,男人心内有了主意,忙收了金子,笑嘻嘻的说:“既然公子喜欢,在下割爱就是。不过这个小狼崽子性子倔、会咬人,公子日后怕是要多费心调教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苏晟说着抽出佩剑,割断吊着男孩的绳子,小心翼翼的抱起男孩,一个矮身蓄力,竟直接从院墙上飞了出去。 苏晟抱着男孩走窗户直接回了三人在官驿的上房,杨煊紧随其后,神色严肃的为男孩验伤。白羽恒守在塌边,紧张兮兮的问:“他没事吧?伤的重不重?还有没有救?不会死吧?” “当然不会!”苏晟气得给了白羽恒一个重重的爆栗,“难道我花了一整锭金子就为了买个死人?!” “可是……”白羽恒捂着头委屈的说,“他都伤成这样了,流了这么多血……” “他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异族人天生强健,没有伤到筋骨。”杨煊站直身子,吩咐道,“羽恒,你仔细替他清伤敷药,再点一支安息香,让他好好睡一觉。苏晟你明日去开一副活血散瘀的药,待他醒了,喂他服下。” “是!”白羽恒答应着,忙拿来随身带的伤药,又向官驿里的仆妇要了热水和净布,小心翼翼的处理起男孩遍布全身的伤口。 塌边一夜忙碌,男孩却在安息香的作用下陷入沉睡,梦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阿翁要教他骑马,他总是骑不好,哭闹着怪马不听话,又撒娇的说不要学。阿翁告诉他,咱家祖上都是勇猛善战的军士,有人能日夜奔袭八百里,有人能百步穿杨,你阿翁我也是带着上千号兵的人,结果到你这里,连马都不会骑,可是要笑死人了。他听了,小倔脾气闹上来,起早贪黑,日日和马泡在一起,终于在又一次摔得鼻青脸肿之后,成功驯服了和他一样倔的小黑马。他兴奋的睡不着,一直嚷嚷着说要等阿翁回来夸赞他。结果,却先等来了一群不认识的人。他们闯进他的家,杀了家里的奴仆侍从,还打了他的阿母,他被拖着不知走了多久,被不认识的人挑挑拣拣,打打骂骂,他又怕又惧,又冷又饿,他还想他的阿母,想得夜夜都在哭泣,一直哭到天明。 晨光透过窗隙照在男孩脸上,男孩悠悠醒转,茫然的盯着床顶,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忽听门响,男孩下意识的就要起身,却引来一阵痛楚,不由得呻吟几声。 “你醒了?”白羽恒听到声音,忙走到床边,却见男孩脸上布满泪痕,一下就惊了,“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伤口疼?你等着,我给你拿药。” 白羽恒转身从桌上拿过伤药,轻轻掀开伤口上敷着的净布,一边小心翼翼的涂抹药粉,一边说:“我会很轻的,如果疼得厉害,你要跟我说。阳明御神给你看过了,没有伤到筋骨,苏师兄去买药了。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男孩没有回答白羽恒的问题,戒备的问道。 “我叫白羽恒。”白羽恒看向男孩,笑着说,“是界灵殿的见习灵师。” “你……”男孩看到白羽恒的眼睛,想起了昨晚人群里看到的那份焦急,心里的戒备突然之间退得无影无踪,小声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是救,是买!”苏晟不知何时走进屋,坐到塌边,看着男孩说,“你可真值钱,花了我一锭金子!” “一,一锭……金……金子?!”男孩似乎被这个天文数字吓坏,看看白羽恒白皙的脸庞,又看看苏晟俊朗的样貌,突然脸泛红润,嗫嚅道,“那,那以后,你们就是小澈的主人了……” “噗!哈哈哈哈!”苏晟捶床大笑,“阳明御神真是太有眼光了,你可真是个傀器的好材料!” “你叫小澈?”白羽恒问,“白石粼粼的澈?” “是。” “你读过书?”竟然懂典,白羽恒有些意外。 “嗯,小时候在家开过蒙,后来……也有人教。” “你是哪里人?”苏晟听出门道,挤过来问,“家里遇到了什么变故?” 小澈沉默了一瞬,才接上说:“哪里人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的阿翁是领兵的,后来有一天,家里闯进来很多人,杀了仆从,带走了阿母,我和其他孩子被关在一起,后来有人来了,挑中了我,就被带走了。” 苏晟和白羽恒听闻对视一眼,心内了然:“这是犯案被抄家,男被杀女充奴,小孩子……”俩人看向小澈,虽然眼角嘴角都是乌青,但掩不住异族人特有的俊秀,高鼻深目,碧眸如水,一眨眼,长长密密的睫毛更是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微微卷曲,被透进来的晨光映照,竟还有些流金。 “哎,可怜的孩子……”苏晟深深的叹了口气,“长成这样,也难怪了。” 小澈被两个人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的抓紧了被角,白羽恒见状,忙安抚道:“你不用怕,我们不是要做你的主人。我们要带你回界灵殿,以后,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界灵殿在哪里?”小澈问,“还有你们刚才说的灵师、傀器,都是什么?” “界灵殿在帝都,是皇室祭祀的地方。灵师是界灵殿里当差的人,御神是界灵殿里最大的官,一路排下来就是御神、御殿、御庄、总师、总教、灵师,最后就是我这样的见习灵师。”白羽恒耐心的讲解道,“至于傀器,都是以后会成为半妖的人,会在界灵殿里学习各种厉害的本事,等到学好了,就可以转生成为皇亲的半妖常随或者是七杀军。” “七杀军?”小澈终于听到一个自己听过的词,“我知道七杀军,阿翁说过,七杀军是周幽军队里最厉害的,是战无不胜的。我跟你们回了界灵殿,将来就可以成为七杀军吗?” “瞧你那点出息!”苏晟凑到小澈面前,说,“最厉害的是做皇亲的常随,统领七杀军。” 小澈听闻,眼中写满了向往。 门外,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被房间内几个人的对话吸引,将脑袋贴在门板上认真的偷听,直到杨煊华丽的袍角晃到自己眼前,小女孩才注意到,忙拿起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扫帚,继续打扫地面。 “你叫什么名字?”杨煊弯下身,好奇的问小女孩,“几岁了?” “素素,七岁了。”小女孩看看杨煊,又看看自己身上又脏又皱的破裙子,喃喃的说,“你们的衣服真好看,当大官就是好,我要是也有个像你一样的阿翁,我也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裙子了。” “你阿翁呢?”杨煊忍笑问道。 素素摇了摇头,指着对面的小楼,说:“我阿母在那里面唱歌,我从生下来就没有阿翁。” 杨煊听闻,伸手在素素的头顶抚了抚,随后从怀里掏出两枚钱币:“给你,拿去买糖吃吧。” 素素没有推辞,很大方的伸手接过,谢过杨煊后又大着胆子问:“君长,灵师是不是很大的官了?是不是当了灵师就可以像你一样了?” “是,我也是灵师。” “那怎么才能当灵师?” “每三年,界灵殿会通过考试,从在籍士族中拣选七岁到十岁的男童入界灵殿见习。” “只要男童?” “嗯,入界灵殿当灵师就相当于选了修行路,以后不能出仕也不能成家了。” “这样啊……”素素突然又想到刚刚听来的另外一个,“那半妖呢?也只要男童?” “半妖不论男女,都可以。” “那我能不能做半妖?” “做半妖就要离开家乡,还会忘记父母兄弟,忘记自己是谁。你不怕吗?” “我不怕!”素素一脸坚毅。 三日后,出城的马车上,苏晟看着一个满脸兴奋的小女孩压低声音问杨煊:“阳明御神,这样真的好吗?她可不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你也看到了,是她自己跟出城的,总不能扔在大漠里吧。何况……”杨煊无奈的说,“她母亲连自己都养不活,她早晚也是被卖掉的命运,就当也是买来的吧。” “那,这一个呢?”苏晟指着另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问,“他又是谁?” “他是我弟弟,叫洛洛。”素素抢着答道,“我要是走了,就没人管他了。你们放心,我能照顾好他。” “……行吧。”苏晟认了命,“买一送二,不亏。” 而此时,贵值一整锭金子的小澈,因重伤未愈,正无力地倚靠在白羽恒身侧默然出神。白羽恒掀开车窗帘子,低声对小澈说:“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澈听闻微微摇了摇头,慢慢合上了眼。 第3章 3. 朝死暮生 【护佑之心,始于微末。】 武兴八年,界灵殿,灵师授阶。 新晋灵师们用灵犀从御神杨煊那里获知了周幽朝最隐秘的历史,随后在殿内供奉的神明座像前立下血誓:“……解天启,巩国祚以驱危避殆;承祖制,安万灵于周皇御下……” 仪式从清晨一直持续到立竿无影时分才正式结束,白羽恒心绪难宁的从大殿内走出来。四年过去了,白羽恒较之漠西之行时长高了许多,白皙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棱角,可一双大眼睛却仍如孩童般纯真无暇。 “厉害啊。”苏晟正等在殿外,见到白羽恒先捶了他一拳,笑着说,“界灵殿史上最年轻的榜首。” “哎呀……”白羽恒羞涩中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得意,“还不是因为那年去漠西,跟着师兄学了不少东西。” “少给我下套,你明明是趁机让阳明御神给你开了小灶,我可不敢抢功劳。” “那也要多谢师兄帮我护法。”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油嘴滑舌?”苏晟狠掐了一把白羽恒的脸,随后抬脚往界灵殿后走。 “哪有?!”白羽恒边揉脸边跟上,“我说真话。” “得了吧。”苏晟走上了殿后的小路,正色道,“不闹了,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白羽恒看着苏晟甩在身后的手问。 “你还记得我们从漠西带回来的那三个孩子吧?” “记得。怎么了?” “之前负责管教他们的赵灵师告病还乡了。”苏晟越走越快。 “嗯,我知道,赵灵师身有旧疾,年初病了就一直没有大好。”白羽恒紧随其后。 “后来总教安排泽生带他们,可谁知道,泽生竟然进了紫微关。” “嗯,这个我也听说了。”白羽恒由衷的赞道,“泽生师兄在天启一事上的天赋无人能及。” “所以……”苏晟突然转过身,“御神说让你来带他们。” “哦。”白羽恒答应着却一头撞进苏晟怀里,仰头看向苏晟,不解的问,“师兄,你怎么停……”白羽恒话未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不禁瞪大了眼睛。 “别惊讶,这是御神的安排。”苏晟用话堵住了白羽恒的口,“御神说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胜任,让你拿出信心;御神还说当年你和他们仨相识于漠西,又一路照应着回了帝都,脾气秉性都熟悉,更是没有问题。所以……”苏晟朝身后指了指,笑道,“千落庄欢迎你。” 苏晟身后,是一条石板小路,路旁是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古树,树下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清晰的刻着三个大字——“千落庄”。树上枝杈间落着一只雀鹰,正对上白羽恒的目光,却不知为何,狠狠瞪了白羽恒一眼,随后展开羽翼飞走了。和它一起离开的,还有一团看不清的影子,嗖的穿过小路,留下一地树叶。 “师兄……”白羽恒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的说,“其实,我没见过真正的半妖。” 当年,御神自漠西回帝都后,就将小澈、素素和洛洛安置于界灵殿地下专供傀器们的居所中,后依《周幽训》择吉日行易元灵术取其三人三魂七魄中的命魂献祭九尾狐妖,换得狐妖妖力为魂。三人由傀器成为半妖,为人时的记忆不复存在,却借狐妖之力换得强于人类的身体及不同的妖法,随后就由专门负责管教半妖的灵师于千落庄内带领其三人生活修习。 而白羽恒自七岁入界灵殿做见习灵师以来,一直在界灵殿生活修习,勤勤恳恳、规规矩矩。自漠西回来后更是进了三重关,日夜修习,最终授阶后成为正式的灵师。是以,白羽恒在这里活了十年,竟然从未踏足过千落庄,自漠西后更是未再见过三人。此时,突然让他成为三人的管教灵师,白羽恒竟有了三分近乡情怯之意。 “没见过又怎样啊。”苏晟说着走进千落庄,并示意白羽恒跟上,“虽然是半妖,但也是老熟人,你怕什么?” “不熟吧?”白羽恒硬着头皮跟上,“他们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也不能透露他们的身世。师兄……”白羽恒欲哭无泪,“我可刚立完血誓啊。” “我也没让你们相认啊。”苏晟完全无视白羽恒的心情,自顾自的说,“我是说他们三个人的性格都没有变,小澈还是又倔又硬,素素还是喜欢好看的衣服,洛洛……”苏晟突然停住了话。 “他怎么了?”白羽恒回想了一下那个被素素拐来的弟弟,“我记得他小时候很贪吃。” “是。” “难道说?”白羽恒胡乱猜测,“他长成了一个胖子?” “那倒没有。”苏晟看着白羽恒,组织了一下语言,又说,“你知道的,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孩子就能成为傀器。” “是,要选一纪(十二)年之内魂魄不稳的小孩子才能行易元灵术。而且小孩子自己还要有强烈的执念,不然容易失了本心,被狐妖妖力反噬。” “当年小澈的执念是求生和复仇,素素的是向往和渴求,洛洛他是稀里糊涂被自家阿姊拐来的,能有什么执念?御神在行易元灵术的时候十分担心他会被妖力反噬,谁知道不但平安无事,还承继了狐妖最强的生命力。” “最强的生命力?什么意思?半妖们的生命力不是本来就要远强于普通人类吗?洛洛有何特别之处?” “洛洛的妖法是……”苏晟凑近白羽恒,压低声音一字一顿的说,“朝死暮生。” 白羽恒惊住了。 《周幽训》讲人有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天魂主运,顺天而为,不可逆天;地魂主源,宗源根基,自有来处;命魂主心,思维行动,皆从本心。命魂借天冲、灵慧二魄主智。借气、力二魄和中枢魄主行。借精、英二魄主身体强健。中枢一魄,乃为七魄中心,为血契言灵力量之所在。傀器经易元灵术献命魂换得狐妖妖力为魂后,失为人本心,忘记自我,换得体力、速度、力量及复原能力远强于凡人。同时还会承继狐妖的一项妖法,且每人不同。【为使本文逻辑结构通顺,贴合文章社会背景,本文中关于三魂七魄的解释是在普遍认可的释义上进行了一定的杜撰和再加工。嗯,换句话说,就是我瞎编的,大家不要信。】 “朝死暮生?”白羽恒战战兢兢的问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苏晟咬牙切齿的说。 “什么样的?” “我哪知道!”苏晟怒道,“要不我们早上掐死他试试,看看晚上会不会复活?” “不!”白羽恒断然拒绝,想了一下又问苏晟,“这个事还有谁知道?” “你,我,还有御神,除此外没有第四个。” “不对,还有!” “谁?”苏晟十分震惊,“怎么可能?” 易元灵术是只有御神才可施为的高阶灵术,施术之时,除了苏晟作为杨煊的护法需要在场掠阵外,其余旁人都要回避。易元成功后会在半妖神阙穴短暂出现承继的妖法名称,自周幽开朝以来,凡已出现的妖法皆有记载,而洛洛的这个却是首次出现。杨煊和苏晟虽私下探讨多次,但碍于不敢轻易尝试,一直也没能解开真正含义。半妖的妖法一直都是隐秘,若不是杨煊想让作为洛洛管教的白羽恒寻机会查清这个妖法的真实意义,也不会授意苏晟将这个隐秘告知白羽恒。此时白羽恒突然说还有第四个人知道,苏晟不能不震惊。 白羽恒看着苏晟满脸“不可能”的神色,轻声说道:“他未来的主人,会知道。” 苏晟心下了然。承继的妖法作为半妖隐秘,除御神外,按规制只有半妖的主人才可以知道。将来待洛洛转生之际,杨煊一定会全盘告知。即使杨煊不说,在血契言灵的约束下,若是主人问,半妖是不能不讲真话的。 想到此节,苏晟不禁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我不留神泄露了秘密,那岂不是要被御神灭口啊。” “师兄。”白羽恒不解的看着苏晟的如释重负,“被他的主人知道不是更可怕吗?” “为什么?” “灵师有血誓为戒,不可为的事情很多,其中就有不能无故伤害傀器半妖。可是……”白羽恒略有迟疑,停了一下,才又说,“皇亲却没有血誓。” 苏晟突然就明白了白羽恒所指。 朝死暮生,这听着就像是个大写的长生不老。如果他的主人鬼迷心窍,如果他的主人好奇心重,如果他的妖法并不是如字面意思,又或者他的主人贪生怕死且喜欢独辟蹊径,或者他的主人管不住嘴四处炫耀恰好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那么他……苏晟越想越觉得,他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可逆的悲剧。 “羽恒啊。”苏晟伸手按在白羽恒的肩头,仿佛立了千斤重誓般说道,“我们一定要为他选一个明主。” 第4章 4. 再遇旧人 【尔等四年,食过妖丹?】 白羽恒听后,也郑重的点点头,随后又问:“洛洛他自己知道吗?” “还不知道。”苏晟说,“御神怕他小,还不懂得妖法对自己的重要性,所以,还未对他说。” “嗯,这样也好。感觉也不是什么能时常用到的妖法,不如等他转生之前再告诉他吧。” “随你。”苏晟冲白羽恒眨了一下眼,坏笑道,“反正你是他的管教,你来决定吧。” 都怪这个朝死暮生太过震撼,白羽恒都忘记了自己即将成为半妖管教的事,此时被苏晟重新提起,不知所措的情绪立刻弥漫全身。 “师兄……”白羽恒试探的说,“这个事……” “没商量了!”苏晟一点商量的可能都不留,着重强调道,“这是御神的命令!” “师~兄~”白羽恒如小时候那般轻轻拽了拽苏晟的袖子,讨好的说,“你能不能……” “不可能!你已经连妖法隐秘都知道了,再要推辞,我就只好杀你灭口了!”苏晟说着连佩剑都弹出半截。 白羽恒看着苏晟立起的眉毛,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苏晟见状,还剑入鞘,推着白羽恒继续往前走。一座座错落有致的居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仿若进了青丘,放眼望去,是各种样貌的半妖。因狐妖妖力为魂的原因,此时的半妖在外貌上尚有些异于常人。耳尖牙利自不必说,发色上也多为赤金色,而据《周幽训》讲,发色越接近金色,意味着承继的妖法越为纯正。他们有男有女,既有已及弱冠等待转生的青年,也有刚刚开蒙的总角孩童。仔细分辨,还能看出些许北地与南国的身型区别。不过,许是因为妖魂在身的缘故,无论男女,却都带着一丝清逸柔媚之态。 “原来……”白羽恒大开眼界,“半妖在未转生前都是这个样子的。” “是因为妖魂和二魂七魄尚未能完全融合,身上多少有残存的妖气,才会有如此样貌。等到转生之时,借助皇亲血脉的力量即可完成融合,他们在外貌上就会变回来。” “皇室先祖与九尾狐妖的血契竟会延续至今。”白羽恒由衷的赞道,“真是死生契阔,誓言如初啊。” “我不这么觉得。”苏晟却凉凉道,“所谓皇亲血脉的转生之法,也许只是周氏先祖故意留下来约束半妖的手段。” 白羽恒未曾想苏晟竟然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听到他的话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反应过来,先是紧张的四下张望,发现并没有别人,才稍微松了口气,嗔怪道:“师兄!你这种想法千万不要再提了!” “瞧把你吓的。”苏晟看着白羽恒紧张兮兮的样子,轻笑一下,说,“我跟你说笑呢。” “师兄!”白羽恒坚决不让苏晟混过去。 “知道了!”苏晟无奈的正色道,“我不会再说了。” 白羽恒不相信的看着苏晟,苏晟见状,揽过白羽恒的肩,裹挟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行了行了,我带你去见你的小半妖们。” 二人朝着千落庄深处的一座居舍走去,未及近前,就听到争吵声。 “把我的剑还我!”一个少年怒道。 “谁说这是你的剑?”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透着牙尖嘴利,“总教分发给各舍的份例,人人都有份,凭什么说是你的?” “既然是人人都有份的,你为什么不拿另外两把,偏要抢我挑中的?”听得出来,少年在强压着火气。 “凭什么你先挑?”女孩步步紧逼。 “各剑长短不一,我比你手长,挑长的怎么了?” “长的好看!”女孩不依不饶,“我就是想要!” “你!”少年忍无可忍,怒吼道,“白瞎子,我看你是找打!” 紧接着就听到打斗的声音,夹杂着女孩的尖声咒骂:“死红毛鬼!你以大欺小,不要脸!” 白羽恒听闻先一步冲进屋,却看到满屋狼藉,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正扭打在一起。穿白衣的女孩终归人小体单,正被穿红衣的少年按在地上。白羽恒见状,一步跨上,一手架开少年砸下来的拳头,一手将女孩拉到自己身后。苏晟紧随其后,进屋后直接从后面钳住少年,怒道:“小澈你住手!” 小澈对苏晟似乎有天生的忌惮,听闻果然住了手,但却硬着脖子一言不发。 女孩见到有人撑腰,立刻变了脸,向着苏晟伸出扭打中擦伤的手背,哭哭啼啼的开始告状:“苏灵师,你看……” “闭嘴!”苏晟却不吃这一套,喝止了女孩的哭声。 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白羽恒也终于腾出功夫打量起两个半妖。 同样经过了四年的时间,白羽恒惊奇的发现,当初那个偎在自己身侧的异族小男孩竟然长得比他还高半个头,身型也宽厚了不少,在狐妖妖力的加持下,当年的俊秀已经变成了惊人的英俊。棕红色的头发变成了现在的赤红色,于阳光下恍惚着流光溢彩。当年的如水碧眸中添进去了未名的春色,冲淡了几分桀骜。虽然白羽恒知道,那只是看上去的柔软,骨子里还是那个又倔又硬、会咬人的小狼崽。 而更让白羽恒惊讶的却是躲在自己身后的半妖,竟然是…… 女孩十来岁的样子,一头银发在扭打中已经变得散乱,脸上有些脏污,却掩不住肌肤若雪,吹弹可破。圆圆的鸭蛋脸上翦瞳含情,如星河璀璨。 “是十分少见的白狐。”苏晟悠悠的开口,“据《周幽训》上记载,仅出现过七人,而且都是……” 苏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看向白羽恒,白羽恒微点下头,表示他懂了。 仅出现过七人,而且妖法都是百媚幻生。换句话说,白狐都是天生的幻术高手和……感情骗子! 白羽恒打量着女孩脸上的银色眼眸,确如内含星河,璀璨华光,但是猛一看又真像个瞎子。再看女孩一脸的兴奋,毫不认生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尤其在自己华丽的授阶佩剑上停留许久,白羽恒突然福至心灵的问道:“你是素素吧?” “是呀。”素素毫无惧色,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白羽恒,以后就是你们的管教灵师了。” “什么?”先做出回应的是小澈,看着比自己瘦小的白羽恒,小澈嗤笑一声,问苏晟,“就他?” “不得无礼!”苏晟一脸刚正,“白灵师七岁由阳明御神亲自拣选入界灵殿见习并亲自教导,是阳明御神的首徒也是最得意的护法,跟随阳明御神南征北战。前几日更是勘破三重关,成为界灵殿史上最年轻的榜首,灵术武技在界灵殿上下都是一等,连我也破不了他的……” “好了,师兄,可以了。”白羽恒实在听不下去苏晟的胡吹乱捧,忙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说一共三个吗?还有一个呢?” “大概,在厨房吧。”苏晟维持着一脸刚正,毫无心虚和愧疚之态,领着白羽恒向后厨走,边走边说,“他依然十分贪吃,所以反倒是三个里最好管的,只要答应给糖吃,他就乖乖听话。喏,在那了。” 白羽恒顺着苏晟的目光看过去,在灶台边发现了一团金色。 “洛洛?”白羽恒试探的喊道。 金色毛团听闻转过头,嘴里正啃着一个鸡腿,两颗小犬齿深深的扎在鸡肉里,满脸油光。 “还真是……”白羽恒看着洛洛暗金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的眸子,感慨道,“纯正啊。” “所以呢……”苏晟接上说,“灵缘妙不可言。” 白羽恒听闻,无语的看向这个没有任何执念却意外的承继了最纯正妖法的半妖,心内却是五味陈杂。 桀骜不羁的异族**,有着惊世的容颜和天生强健的身体,可同样也有着藐视权贵的倔强;只是单纯渴望美好事物的妓生女,竟然是罕见的白狐,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而毫无执念的懵懂男孩,竟然承继了最纯正的妖法和朝死暮生的未知箴言。随便哪一个,当走出千落庄的时候,似乎都能引得一片血雨腥风。想到此,白羽恒忽然觉得如千斤重石在身,呼吸都有些困难。 “羽恒啊。”苏晟似乎察觉到了白羽恒的担忧,轻声宽慰道,“你不要想太多了,只是管教而已,尽你平生所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好,至于他们能领会多少,全看各人悟性吧。” “师兄,我是担心……” “我懂。”苏晟没有让白羽恒说下去,“你是怕他们太过夺目,盛宠易衰。可你别忘了,无论是皇亲的半妖常随还是皇帝亲御的七杀军,都要受血契言灵的限制,他们的生死荣辱都和自己的主人分不开。不管主人踩着他们是拓土还是登极,他们都是那逃不掉的白骨台阶。” 苏晟一番话说得白羽恒更加颓丧,他不禁开始怀疑。 “如果当年……”白羽恒喃喃道。 “没有如果!”苏晟严厉的打断了他,“你自己清楚,当年不带他们回来,他们更加逃不过一个死。各有天机,非你我之力可违,除非……” 苏晟没有继续说下去,白羽恒不解的看向他。苏晟却在白羽恒的双眸中看到了困苦,笑道:“你怎么回事?今日才刚成为灵师,这么快就没原则了?你脑子里都是这种想法,是怎么当上榜首的?日后你又该如何是好啊。” 一语点醒了白羽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深陷执念,差点走了歪路,忙调息几次,轻轻吐出八个字: “尽我所力,顺其天命。” 第5章 5. 重阳宫宴 【吾乃第一,不可反驳。】 当真正开始每日的管教工作,教授他们三人文修武技时,白羽恒才知道,为人师竟然这么难。 正如苏晟所言,洛洛是三个人里最好带的,只要每次授课和修习之后能给他好吃的东西,他都能老老实实的听课练习,既不偷懒也不耍滑,保质保量,也从未仗着自己年纪最小而撒娇耍赖。白羽恒最开始怕他跟不上小澈和素素的进度,后来发现真是多虑了。不亏是承继了狐妖最强生命力的半妖,洛洛的精力、体力仿佛没有上限,恢复速度在半妖中也是一等一的。白羽恒隐约觉得,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贪吃,他对食物的执念,所以才承继了狐妖最强的生命力。 小澈也确如小时候一般,倔强刚硬、容易冲动,但好在小澈似乎天生就畏惧强者,只要能让他心服口服,让他刮目相看,他就能死心塌地的信你的听你的。而且,态度决定效果,小澈在三人中领悟能力最好,进步飞快。于是乎,白羽恒就始终陷在“被鄙视——打服他——被崇拜——教会他——又被鄙视”的怪圈中不能自拔,心累得无法名状。每当小澈又学会一项技能开始重新鄙视白羽恒的时候,白羽恒都要想,将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真正地驯服这头狼崽呢? 而最让白羽恒头疼的却是素素,这个百媚幻生第八任承继者,凡是与好看不沾边的东西一概不想学,无意义的争宠、攀比更是每日的家常便饭,最过分的是,她竟然试图使用百媚幻生跟白羽恒撒娇,目的是为了逃课。好在白羽恒灵智坚韧,修为扎实不受迷惑,但因此耗费的灵力也是让白羽恒苦不堪言。 “师兄啊……”白羽恒崩溃的和苏晟哭道,“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去求御神,撤了我的管教之职,哪怕让我接着回去做见习灵师都行啊。” “又来了。”苏晟习以为常的继续扒着自己的饭,还不忘给白羽恒添了一块儿肉,“管教半年,你都说了六次‘不干了’。每月一次,真准时啊。” “这次是真的!”白羽恒毫无食欲,伸手夺下苏晟的碗,恨道,“你知道吗?素素那个小狐狸精竟然对我使用妖法!” “百媚幻生?”苏晟调侃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不如何!”白羽恒欲哭无泪,“阳明御神和九尾狐妖在我脑子里打架,一个让我不要丢了界灵殿的脸面,一个劝我不要活得那么累。” “那是你自幼修习的灵智对狐妖妖法的天然抵抗,所以说,你并没有让御神失望?” “没有。但是我灵力大泄、身心俱疲啊!” “噗!”苏晟抢回自己的碗,正塞进去一口饭,听到白羽恒的话,思路一拐就想歪了,一个没忍住,嘴里的饭全喷到白羽恒脸上。 “师兄!”白羽恒一个撤步退出丈许,惊恐的看着苏晟问,“你怎么了?” 苏晟看着白羽恒的一脸单纯,强忍住笑意,一边说着“没事没事”一边走上来给白羽恒拭脸。 正手忙脚乱的收拾满身狼藉的时候,洛洛顶着一脑袋金色的乱发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的说:“不、不好了!他、他们跑了!” “谁跑了?跑哪去了?”白羽恒心内一沉,抓住洛洛一连串的问,“是不是小澈和素素?他们又闯什么祸了?” “你让他慢慢说。”苏晟推开白羽恒,蹲在洛洛身前,问,“你先说你们三个刚才干什么去了?” “刚才?”洛洛语速飞快,但是废话很多,“刚才我们一直在神见之森练习白灵师新教的剑法,小澈好厉害,几下就学会了,一抬手就把那么大的一根树枝砍断。素素又在偷懒,坐在树上编花环,还笑话小澈,说他再厉害也打不过苏灵师,小澈就骂她白瞎子除了跑得快什么也不会。素素就说你什么都会也是一样出不了神见之森,小澈说他能,素素不信,小澈就说他现在就去皇宫里转一圈给她看看,素素说他口说无凭,后来两个人就说定,如果小澈去皇宫里拿一件龙袍回来,素素就承认小澈真的有本事。” “然后,他就真去了是吧?”苏晟黑着脸问。 洛洛点了点头。 白羽恒听闻,只愣了一刻,突然纵身一跃,飞奔了出去。 “羽恒别去!”苏晟大叫,但白羽恒却根本没有停下脚步。 “哎……”苏晟看着白羽恒一闪不见的身影,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头对洛洛说,“你乖乖待在这不要乱跑,也不要再告诉其他人小澈的去向,待我回来,就给你糖吃,听懂了吗?” 洛洛听见有糖吃,忙不迭的点点头,随后就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 苏晟见状,走出了居舍,看着天边残存的余晖若有所思。今日是九九重阳之日,天高气爽,阳势达极。莫说千落庄里一派澄净,就连神见之森里常年的阴霭都少了几分,此时要想寻一丝莫测的邪念似乎比往日要容易得多。 苏晟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找出了素素的所在,几个腾挪后从一棵树后面薅出来正要逃窜的素素。 “小狐狸精。”苏晟拎着素素的后衣领,压低声音说,“真以为自已轻功天下无双了?见我来了还敢跑!” “哎呦~”素素的脸变得很快,楚楚可怜的冲着苏晟撒娇道,“苏灵师,你弄疼我了。啊啊啊啊啊!!!” “哎呀胆子不小啊,跟我都敢用百媚幻生?”苏晟伸手狠掐素素的脸,威胁道,“据说历任白狐都曾引起天下惑乱,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把你扔到转生湖里脱了魂,省得你日后作妖伤了国祚。” “苏灵师我不敢了!”素素大惊,哭着求饶道,“我再不敢了!” “不敢最好!现在跟我去皇宫救人!”苏晟说完,不等素素有异议,拖着她向南奔去。 皇宫位于界灵殿往南二十里,白羽恒自千落庄奔出后,先过神见之森,再过界灵殿,随后一路向南。界灵殿在白日里刚刚举行过祭祀仪式,此时御殿、御庄等几位高阶灵师都随着御神一起往皇宫赴武兴帝的重阳之宴,阵法上的灵力加持较平日弱,即使如此,白羽恒也不敢大意,悄无声息的行灵术脱离界灵殿阵法,纵马向着皇宫方向疾驰。 宫内,武兴帝正与宗亲重臣饮酒赏菊。杨煊虽不是权臣,但因位居比二阶,又是界灵殿国祀之人,身份尊贵,仍被安排在皇帝近前。杨煊刚刚喝完一盏酒,正和上座的梁司徒寒暄最近帝都盛行的舞乐新风,忽觉察到阵法异动,稍一敛息凝神就知道是有半妖试图闯阵。杨煊借醉酒和皇帝告了假,悄悄出殿溜到无人之处,唤来自己的雀鹰,吩咐几句后一抬手,雀鹰立刻展翅,消失在了夜色中。 雀鹰带着杨煊的命令一路飞向界灵殿,掠过正在策马疾驰的白羽恒,直接落在后面苏晟的肩膀上。苏晟并没有停马,一边向着雀鹰说着“知道了”一边扬起手中的鞭子,紧抽几下。 “听着!”苏晟说给坐在他后面的素素听,“一会儿到了皇宫听我指挥,让你用妖法的时候给我好好的用。” “是。”素素乖巧的回答。 “御神已经知道我带你来了,你要是敢坏事。”苏晟恶狠狠的说,“咱们就转生湖见。” “我知道了!”素素忙大声表着忠心,“我一定会听话的。” “那最好。” 疾驰在前的白羽恒并不知道当小澈擅破阵法溜出神见之森的时候杨煊就已经知道了,更不知道得了杨煊密令的苏晟和素素正在他的身后,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小澈平安带回来。 未转生半妖因妖魂不稳,需依靠安魂阵法加持才能确保不被妖力反噬。而外界更有垂涎周幽半妖之力的宵小之徒一直坚信江湖传言,认为若是能活捉到未转生的半妖,即使非皇族人也可用秘法与半妖签订血契收为己用。故而神见之森是千落庄外围的屏障,森内阵法密布、诡异莫测。一是可防半妖误出,二是可防歹人进入。 都不需要说未转生的半妖擅出神见之森是死罪,仅擅闯皇宫这一项就可以让小澈当场死亡八百回的了。以他这种半吊子的微末道行,他很有可能一踏入宫墙就被卫戍皇宫的七杀军斩立决,即使侥幸摸进皇帝寝宫,也会被皇帝的半妖常随撕得粉碎。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藏在黑暗里垂涎半妖之力的人活捉回去做成傀儡杀器。是的,白羽恒想到了最后一个可能,也许小澈刚刚走出神见之森,就被妖力反噬,横死路边。 就算侥幸中的侥幸,他能把小澈活着带回来,又该如何面对御神的问责和惩罚呢?真是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个死字,生机又在哪里? “死局!全是死局!”白羽恒狠狠的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小狼崽子,当年就不该救你回来!” 第6章 6. 何处生机 【百媚幻生,一笑倾城。】 已经跑出神见之森的小澈既没有如白羽恒想象的那般,刚出神见之森就因妖力反噬而横死路边,也没有一踏入宫墙就被七杀军斩立决。他有惊无险的躲过固定的岗卫和巡逻的游卫,然后,就在皇家花园里……迷了路。 小澈蹲在一棵银杏的枝桠间,用妖法跟旁边的麻雀问了路,随后跃到树下的假山上,刚一站稳又立刻矮身躲在灌木丛后。与此同时,不远处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等到周围再没有了动静,小澈才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麻雀的脑子太小了,问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小澈抱怨道,“要是能找到只猫就好了。” 小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努力捕捉各种生物活动的痕迹,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声从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小澈听到,从灌木丛后面蹑手蹑脚的钻出来,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踮着脚尖溜了过去。 谁知转到假山后面,看到的不是野猫,却是两个人影正纠缠在一起。小澈一瞬间惊得汗毛直竖,下意识的往后退,但余光还是与对方的视线对上了。结果还未及站稳脚跟,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叫:“有……有刺客!” “坏了!”小澈的脑子里顿时炸开一个惊天闷雷,再顾不得隐匿行踪,撒腿就跑。 嘈杂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而起,迅速向他靠拢。 “抓刺客!” “抓刺客!” 各种各样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小澈在偌大的皇宫里慌不择路,眼瞅着宿卫越聚越多,小澈心里终于有了恐慌。正当绝望开始蔓延的时候,一声清亮悠长的唿哨突然在西北角响起,随后就是簌簌叶响。 “是万叶落!”小澈未及细想苏晟为什么会在,但他知道万叶落的厉害,本能的矮身就往回廊顶上蹿,刚把自己挂在梁上,就觉出一阵劲风自身边掠过,无数片叶子像锋利的飞刀狠狠地插进回廊柱子上。正在追赶的宿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小澈瞅准时机,翻身上了回廊。 一声唿哨又起,方位与刚才有了些许不同。小澈明白,这是苏晟在给他引路,立刻发足向唿哨来源处狂奔。 “弓箭手!”宿卫中一声令下,十几张强弩一起瞄准了小澈的背影,“放!” 小澈耳听破空之声到了身后,忙扭转身子往侧面跃开,落脚处瓦片松动,身体稍歪了几分,就被一支利箭擦过大腿,顿时撕开一个口子。未顾得上呼疼,又有一大波利箭飞来,小澈本能的想往旁跃,谁知伤腿使力不足失了准头,没能一下跃出落点,电光火石间瞥到了漫天的箭矢如流星陨落般向着自己而来,小澈的绝望彻底决堤。 金石相交的声音在小澈身后响起,间或夹杂着锐器入肉的声音,未及转身又听到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快走!” 白羽恒手举配剑挡在小澈和宿卫之间,血正顺着他的衣摆一滴滴的滴落在琉璃瓦上。小澈从来不知道,月色中的鲜红竟会是那样的刺目。 “快走!”白羽恒见小澈未动,回身揪着他的衣襟就想往旁边的屋顶纵跃。谁知,灵师中轻功上佳的白羽恒竟然没能跃起,拖着小澈一起跌下回廊。 “喂!”小澈看着白羽恒已被血浸湿的衣摆和苍白的脸不知所措,耳边却再一次传来万叶落的簌簌之声。伴随着声音而至的是利箭的折断,还有一个白色的人影翩然而过,飘飘然的落在了回廊顶。 素素立于瓦上,正用她的芊芊素手拢起垂落脸侧的银色发丝,若水波荡漾,润进人心;剪瞳里装的是天上银河,璀璨华光,目及所致,情传人思。在她身后,一大簇烟花毫无征兆的暮然开在夜空,仿若七彩流光泄于白宣,在她的白裙上描绘出一幅波涛绮丽。所有的宿卫奇迹般的停住追赶的脚步,怔怔的看着如仙女下凡般突然出现的素素。 虽未及金钗之年,却依然魅惑众生。 “趁现在!”白羽恒知道素素正在使用妖法拖延时间,猛地伸手推开小澈,急喊道,“快走!”见到小澈不动,白羽恒又向着素素大叫道,“你快带他走!” 立于回廊之顶的素素听到白羽恒的命令,向着众宿卫嫣然一笑,飘然落到小澈身边,拖起他就往皇宫外飞去。 直到素素的白裙在夜色中消失不见,众宿卫才回过神,一窝蜂的冲上来将已受重伤的白羽恒擒住。 —— 武兴八年,重阳夜,后诞七子偈。偈初落,发有金光,瞬乃散,始啼。帝大喜,曰吉兆,赦天下。 —— “没想到,这无解的死局竟然真的让我遇到了生机。”白羽恒头枕在苏晟的腿上,有气无力的说,“以后我修行的心还得再虔诚一点。” “少说两句,省点力气吧。”苏晟看着白羽恒毫无血色的脸,说,“要不是御神借着杨家的人情上下关照,又请了家里的医官为你治伤,就算皇帝赦了你的罪,你也活不到出狱。” “阳明御神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话音未落,马车一阵摇晃,白羽恒微皱了一下眉。苏晟忙吩咐车夫稳一些,又伸手轻拢着白羽恒的手臂,白羽恒趁机拽住苏晟的袖子。 “多谢师兄来救我。”白羽恒仰头看着苏晟的眼睛,轻声说,“师兄你的恩情,我也无以为报。” “知道报不了还说什么谢。”苏晟移开对视的目光,却见白羽恒并未松开手,就明白了。和小时候一样,这个样子就是有事要求自己,于是无奈的说,“说吧,还有什么?” “师兄……”白羽恒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苏晟识破,未开口先红了脸,好一会儿后才几不可闻的说道,“你,借我点钱。” 苏晟早想到了白羽恒要说什么。虽说死罪免了,但是活罪不可免。降二阶,罚俸一年,这样的惩罚对于白羽恒这个寒门士家出身,刚当上灵师不足一年的人来说,可比死罪还要命啊。 “好。”苏晟没有多问,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塞进白羽恒拉着他袖子的手里,笑着说,“先拿去花,不够了我再给你。” 白羽恒看着手里的金子,想起了当年在漠西,苏晟随便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不禁笑着说:“师兄,你这是要买了我吗?” “别提这事!”苏晟变了脸,恨道,“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年买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提起小澈,白羽恒开始担心起他的伤势,忙问:“小澈的伤怎么样了?” “他一个半妖能有什么伤?睡一觉就好了。” “那对他的惩罚是什么?” “闭门思过三个月。也好,让他好好伺候你,直到伤愈。”苏晟咬牙切齿的说,“但凡他要是敢造次,我直接打折他的腿!” 芷兰殿,泽生吩咐跟从而来的见习灵师们将贺礼放下,并向着梁昭仪躬身行礼,说道:“界灵殿御神贺大公主周礼,愿大公主安康永昌。” “嗯。”梁昭仪阴阳怪气的应道,“谢过御神。” 泽生见状,挥手示意左右退下,待人都走净,凑上来笑着说:“蕙儿妹妹这是怎么了?大公主周礼,公卿世家都来献贺,妹妹还不高兴吗?” 梁昭仪冷哼一声开口说:“寿昌殿刚刚添了一位嫡子,皇帝为此大赦了天下,那才是值得高兴的事。” “妹妹这就是自寻烦恼了,皇子的意义自然不同,皇帝偏爱一些也属常理。你瞧当年三皇子出生的时候,皇帝的赏赐也比大公主的多。” “再多也没有大赦天下荣耀。” “凑巧赶到了重阳节,皇帝一时兴起而已。”泽生柔声哄道,“蕙儿妹妹自小蕙质兰心,聪敏过人,又兼倾城倾国之貌,膝下有三皇子大公主,朝中又有官居司徒的父亲,难道还怕皇帝不宠你吗?倒跟别人计较起这种小事。” “四哥哥,你这张嘴啊。”梁昭仪挖苦道,“做灵师真是可惜了。” 泽生笑笑没有回答,在梁昭仪对侧坐下,捡了盏里的一颗果子放进嘴。梁昭仪把玩着手里白玉雕的小兔子,悠悠说道:“以色事君,能有几年的光景?早晚会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充斥后宫,就是现在,皇帝也不是独宠我一个人。” 泽生知道她在指什么,多少有些无奈的说:“人家是发妻,两位兄长一位是封疆大公手握重兵,一位是界灵殿御神。更何况……”泽生往上指了指,压低声音说,“当年与先彰王争位子,杨家可出了不少力。于情于理,也不可能冷落了她,这才过了几年,总不能就寒了忠臣的心吧?” “道理我都懂,可就是不甘心。杨氏贵为公家名门,又兼为皇戚,暂且不说。石章之只因斩杀了先彰王的半妖常随,现如今都成了御殿。四哥哥啊,你也在界灵殿,你就不着急吗?” “我着什么急?”泽生不以为意,“鸟尽弓藏、盛极必衰,且让他们折腾去吧。” 第7章 7. 束发成礼 【尔为利剑,锐不可挡。】 今年冬日的雪比往年要多,只正月里,就下了四五场。被白雪抹去一切色彩的神见之森越发迷幻,交错纵横的小路暗藏着难察的玄机,稍不留神,可能就是死门。 好在白羽恒已经在此生活了六个年头,闭着眼也能摸回千落庄。他一手挡在额前,遮住飞落的雪花,一手费力的端着一个雕花描凤的食盒,脚步匆匆的低头赶路,直到小澈站到他身前拦住了路才停下。 “咦?”白羽恒惊奇道,“你这轻功越发好了,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小澈一声不吭的塞给白羽恒一把伞,又拿过白羽恒手里的食盒,问:“这是什么?” “界灵殿在准备大皇子的束发礼,皇后念及众人辛苦,赏赐下来的宫食。”白羽恒笑着说,“我想着洛洛爱吃,就找御神讨了一盒。” “他又吃不出来好坏,这么冷的天,你还巴巴的跑过去替他讨食。”小澈冷哼一声,随即瞟了白羽恒一眼,漫不经心的又补了一句,“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病了。”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白羽恒嘴上虽如此说,心内却是暖的。当初那个天不在乎地不怕的小狼崽子,竟也学会了疼人,大冷的雪天还知道出来给他送伞。嗯,甚喜甚喜。 “你傻笑什么?”小澈看着白羽恒痴傻的笑容,鄙夷的丢下一句“有病”,随后展开身形,先一步跑回了千落庄。 等到白羽恒回到自己的居舍后发现,苏晟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拿着一块儿梅花糕引逗洛洛,旁边的案上放着七七八八好几个盒子。 “这是什么?”白羽恒打开一个盒子,入眼竟是一套华丽的礼服,月白为底,领边缀银,腰封上更是满绣睚眦,怒目而视。 “宫里赏赐的新衣服。”苏晟看向一旁的小澈,“大皇子束发礼上用的。” 白羽恒明白了。按制,皇子年满十五行束发礼,得半妖常随。束发礼前,半妖要完成转生,订血契言灵,束发礼时,半妖作为一等常随要一同见礼受训。 “这是御神的意思?”白羽恒问。 “嫡长子的半妖常随岂能马虎?御魂和御殿商议许久,觉得小澈的文修武技在半妖中均为上等,样貌更是没得说。自上次夜闯宫禁后脾气也沉稳了许多,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啊。”苏晟搭着白羽恒的肩,调侃道,“怎样?自家孩子如此有出息,为父是不是很欣慰啊?!” 白羽恒还未答话,小澈先丢给苏晟一个眼刀,随后走了出去。 “师兄你真爱说笑。”白羽恒将打开的盒子盖好,又将另外几个盒子一一码放整齐,问,“什么时候转生?” “二月初十是大皇子的束发礼,前夜要往转生湖行转生灵术,到时候大皇子、御神、我还有你同在。” “我也要去?” “管教灵师要为转生半妖更衣、束发、佩剑。”苏晟不解的说,“这些《周幽训》里都有写啊?” “额……我一时忘记了。” “羽恒。”苏晟觉出白羽恒的异状,轻声劝道,“小澈可是武兴帝登基后转生的第一个半妖,又是嫡长子的常随,莫说强过成为七杀军,就算同是半妖常随,也是身份尊贵的,你怎么不太高兴?” “没有,只是……”白羽恒嗫嚅道,“有点儿舍不得吧。” “哎……”苏晟彻底无语,“你可真是矫情。” 往后一个月,白羽恒倒是不再伤春悲秋了,他直接变了性,转生的日子越近他就越婆妈,每天翻来覆去的就是和小澈各种确认,好几次已经烦得小澈要暴走打人了。 “仪式的内容你都记住了吧?”白羽恒问,“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清楚了吧?奕王站在哪里你站在哪里都知道了吧?什么时候跪什么时候起可不要弄错了。还有头发一定要束好,不能再这样散着了,你要是不会,我再教你一遍……” “我会!”小澈实在忍不了了,“我梳头发的技术很好,仪式上该怎么做我都清楚了!我保证!我跟你发誓,我一定不会出错!你就不要再唠叨了!” “你嫌我烦了?”白羽恒落寞的问。 “没有。”小澈最受不了看见白羽恒可怜兮兮的样子,忙表着忠心,“这么多年承蒙你的护佑,若不是你,当年我就死在皇宫了,你的恩情我一直都记得。” “我救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对我感恩戴德?”白羽恒哭丧着脸说,“你就这么认为的?” “不是!”小澈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我是说,你是真心为我好,我都知道。你非常好,真的非常非常好。” “真的?” “真的!”小澈揣摩着白羽恒细微的情绪变化,试探着说,“我现在,要去找总教领东西,可好?” “我和你一起去。”白羽恒说着就往外走。 “不用了!我自己去!”小澈逃似的跑走,只丢下一句话,“洛洛就要回来了,你在这等他吧!” 白羽恒失落的看着小澈快速消失的背影,在另一条路上看到了正走过来的苏晟。 “你又把他烦跑了?”苏晟笑着问。 “怎么这么没耐心呢?”白羽恒担忧的说,“这以后能当好常随吗?” “我觉得没问题。”苏晟把手里的盒子塞进白羽恒怀里,“奕王又不是你。” 白羽恒翻翻白眼没有说话,打开盒子,发现是柄颇为华贵的佩剑,问:“这是什么?” “御神送了一双阴阳剑做贺礼,奕王自己留下一柄,另一柄赐给小澈。”苏晟说着拔剑出鞘,一道寒光自剑刃溢出。 “这剑有灵?!”白羽恒诧异道,“不会灵术之人可用来辟崇驱邪,半妖来用的话……” “如虎添翼,有什么不好吗?”苏晟还剑入鞘,“重点是,这剑是奕王赐给小澈的。” 周幽朝尚武,凡士家子弟,无论资质,皆兼修武道。男童开蒙后,除有避忌,佩剑不离身。贺礼恩赏,也多以名剑宝刀为佳,更有子承父剑、兄弟同剑等典故传为美。此时奕王周佶将阴阳剑中的一柄赐给小澈,其用意不言自明。 “难得奕王如此赏识小澈。”白羽恒感慨道,“这是小澈的福气。” “奕王宅心仁厚,文武兼修,朝中内外多有赞誉,又深得帝后宠爱,他一定会是个好主人的。”苏晟笑弹了白羽恒额头一下,说,“别哭丧着脸了,明日就是束发礼,今夜丑时要先行转生灵术,你也准备一下吧。” 入夜,神见之森万籁俱寂,静谧得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灵魂的喘息。白羽恒和小澈踩着未消的积雪,一言不发的往界灵殿走。刚走出千落庄,白羽恒突然停下,回望着千落庄对小澈说:“再看一眼吧,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澈听闻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二人行至界灵殿最底层,再下,一片如同玉盘铜镜的暗湖映入眼帘。止水无波、清水无鱼,转生湖仿若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映不出来路,也看不见去路。 周佶、杨煊和苏晟已等在湖畔,白羽恒忙引着小澈走过去见礼,趁机偷瞧着周佶。 因明日才是主礼,周佶今夜仍未束发,也未穿礼服,只着皇子常服,外罩羔裘,一手搭在佩剑剑柄上,露出袖口上金线绣着的龙纹。 白羽恒从未曾得见龙颜,不知周佶有几分像皇帝,只觉得站在杨煊身旁的周佶样貌竟与杨煊颇为相肖,五官端正、眉眼温和,顾盼间自有一股少年风华。 周佶免了二人的礼,掩不住好奇的打量小澈,见小澈偷眼瞧他,不但未恼,还向着小澈展颜一笑。杨煊见状,轻咳一声,随即开口:“殿下,时辰已到,我们开始吧。” 周佶点点头,退到杨煊身后。小澈见状,走到湖边,开始脱衣服。 当小澈将一只脚踏进转生湖的一刻,虽有准备,还是被冰冷的湖水激得一顿,就听到身后白羽恒不由自主的重呼一声。 “怎么比我还紧张?”小澈在心底轻笑,忍着刺骨的寒冷,将身体没入水中,“何为转生?会是什么感觉呢?” 一阵缥缈的灵力自湖底而来,轻柔的裹住了小澈的脚踝,随后猛的一沉,小澈整个人就被拽进了湖里,未及惊慌就先被眼前的景色迷住。小澈一瞬间以为自己掉进了素素的眼睛里,紧接着反应过来可能是银河。无数繁星在小澈周围幻灭新生,四方二十八宿不断变换位置,仿若急着向小澈诉说暗藏的天机。而直到这时,小澈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窒息,湖水未曾因自己的没入而有丝毫涟漪,抬头看不到湖面,低头也看不到湖底。正当小澈努力回想白羽恒交代的细节,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游上去的时候,湖水突然就变暖了。仿若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小澈的三魂,总是不安分的妖魂在湖水的安抚下缓缓融入,再也感觉不到。湖水又抚过七魄,在中枢上留下一个声音: “尔肖睚眦,为吾利剑,其势,锐不可挡。”周佶看着自己手指上滴落的献血,郑重说道,“赐名,锐儿。” 第8章 8. 神见初遇 【狐狸与鹰,蛋黄与夕。】 武兴十四年,奕王佶行束发礼,王公重臣、宗亲开蒙子弟,皆往界灵殿观礼。七皇子周偈,年满六岁,亦在其中。 仪式自清晨始,已持续两个时辰。不知是因为大殿里灵师太多阵法太多,还是经文听得太多,周偈不但又饿又困腿麻脚麻,似乎还有些耳鸣,不由得频频向着跟随自己的侍人撇嘴,侍人忙伏身矮行到周偈身边,护着周偈出了正殿。 “公子可是要小解?”侍人恭声问道。 “我要睡觉!”周偈自顾自的跑进早上更衣的偏殿,“你们都不要来烦我!” 侍人们不敢逾越,只好站在门外。 周偈看着侍人关上殿门,又等了一会儿,见门外再无动静,轻手轻脚的推开窗子,爬了出去。 “早听说神见之森奇幻无比,刚刚在殿里就一直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莫不是有其他半妖?”周偈忍不住心内的兴奋,“长兄的半妖常随好英俊啊,其他半妖是不是和他长得一样?”胡思乱想也不妨碍周偈左藏右闪,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顺着界灵殿身后的小路跑了出去,望着小路尽头突然出现的嶙峋怪石和遮天密林,周偈一点犹豫都没有,反而加快了脚步。 “神见之森,我来了!” 一群飞鸟从林中惊出,着实吓了正在练刀的洛洛一跳,左手刀一个没抓稳飞了出去,插进了旁边的树干。 自从三年前,在洛洛又一次不小心将剑戳进树后,白羽恒终于承认了洛洛与剑八字不合的事实,放弃了再教他剑法。后来还是苏晟出主意,建议白羽恒教他用刀。结果三年过去了,洛洛不但把白羽恒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刀法统统融会贯通,竟然连苏晟的双刀斩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要知道苏晟可是灵师中武技第一人啊。洛洛此时正盘算着去磨白羽恒帮他向总教借刀谱,竟然就再一次出现了戳树的情况。 “意外意外,全是意外。”洛洛将刀拔出来,双手合十的向大树赔礼,“抱歉抱歉,下次绝对不会了。” 又一群飞鸟从林中惊出,洛洛不禁微皱了一下眉,未等表情收回,又是一群鸟慌乱的从林间四散飞出。 “这是怎么了?”洛洛想了想,决定先去探个究竟,若万一真有异况,也好及时预警。想到此,洛洛收刀入鞘,一个飞身窜上了旁边的树,顺着交织如网的枝桠向着事发之地而去。 一路行来,遇到的全是胡飞乱窜的惊鸟,还有一声声的鹰啸。 “这可不像是雀鹰的声音。”洛洛心下纳闷,脚下加快了速度,“神见之森除了雀鹰什么时候又多了其他鹰?” 迎着慌乱的鸟群,鹰啸的声音逐渐加大,洛洛终于在半空中看到一个大展着羽翼的黑影。 “乖乖!好大一只鹰!”洛洛看着那只鹰,从身后抽出刀,心里计算着如何投掷能一击命中。正要蓄力,就见鹰一个俯冲砸下地面。洛洛顺着飞鹰的身影看过去,正巧看到飞鹰的利爪抓在一个男孩的肩头。男孩反应也算迅速,倒身一滚,挣脱了飞鹰的利爪,但肩头已被撕掉三条血肉。 洛洛看着都觉得疼,眼见飞鹰的第二次俯冲又至,洛洛再不犹豫,手里刀脱手而出,不偏不斜的砍中飞鹰的右翼,飞鹰跌落在地,长啸怒吼。 男孩手捂着肩头伏在地上,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哭出来,眼见飞鹰又至,却突然被旁里飞出的刀砍中。随后,一团金色落在自己和飞鹰之间,竟是一个发色暗金的少年。飞鹰展翼怒啸,少年不甘示弱的也出声恐吓。如同野兽对峙,飞鹰明显落于下风,边啸边退,拖着伤翅跌跌撞撞的飞走了。 洛洛回身看向男孩,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浸湿了半边衣服。洛洛二话没说,伸手抱起男孩,向着千落庄方向发足狂奔。 “你,你是谁?”男孩蜷缩在洛洛怀里。 “我是洛洛。”洛洛嘴上答着,脚下却没停。 “你要带我去哪?”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男孩抖得越发厉害。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洛洛柔声安抚道,“我现在带你去千落庄找白灵师给你治伤。” 洛洛的轻功虽比不上小澈和素素,但胜在体力无限,即使抱着个人,也未见丝毫减慢。狂奔至千落庄,一边闯进居舍一边大叫“白灵师!”。 白羽恒正在窗边出神,遥想此时界灵殿里的情形。洛洛的一声大喊差点把他的三魂吓离了体,刚回过魂要骂人,结果看到洛洛怀里的人又把七魄吓没了。 “怎么回事?”白羽恒一边手忙脚乱的拿伤药拿净布一边问,“你哪捡来的孩子?” “神见之森!”难为洛洛跑了这么半天竟然脸不红气不喘,“遇到好大一只鹰。”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么大?”白羽恒嘴上问着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莫不是误闯了巽门,惊了守阵的飞鹰?鹰呢?” “被我一刀砍伤,吓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半妖们也不怕鹰,等事后再向御庄请罪吧。”白羽恒拿起伤药瓶子,“来,帮我扶住他。” 洛洛一只手钳住男孩的手臂,另一只手将男孩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忍一下。” 男孩未及答应,就觉出肩头剧痛,下意识的一口咬住自己嘴边的衣服,却没想到连带咬住了洛洛的肉。 “啊!”男孩没叫,洛洛却先叫了一声。 “怎么了?”白羽恒吓得手一抖,药掉了许多。 “他咬我!”洛洛委屈的说。 “咬就咬吧,你们好得快。” 洛洛听闻,不满的冲白羽恒撅起了嘴,却听到怀里的男孩虚弱的说:“对,对不起。” “没事没事。”洛洛见白羽恒已经为男孩敷好药,忙轻轻放下他,一边拿着布巾轻擦着男孩额头的冷汗,一边笑道,“这点伤对我这个半妖来说不算什么,到晚上就好了。” “你也是半妖?”男孩抬起未伤的另一只手,摸了摸洛洛暗金色的毛发,问,“怎么和长兄的那个不一样?” 洛洛没听明白,但是白羽恒却听懂了,问道:“公子是来观束发礼的?” “是。” “界灵殿灵师白羽恒见过公子。”白羽恒向着男孩郑重行礼,随后问道,“请公子赎罪,敢问公子封号?” 周偈尚未有封号,想了想,报了自己的表字:“秋阳。” 原来是重阳夜出生的七皇子周偈。因了他的出生,白羽恒才在死局中得了生机,此时意外遇到,竟莫名生出了仰慕之情。白羽恒不敢怠慢,吩咐洛洛好生照顾周偈,自己去了界灵殿报信。 白羽恒刚一走,周偈就迫不及待的打量起洛洛。圆脸上挂着一双眼角微垂的丹凤眼,自带一股委屈巴巴的样子。右眼下面有颗泪痣,倒是挺有趣。一张小嘴里面长着两颗虎牙,一笑起来还有个酒窝。耳朵尖尖也不算什么,可是这一脑袋的金毛和琥铂色的眼眸可真是稀奇啊。 “你叫洛洛?”周偈问。 “是。”洛洛被刚才白羽恒和周偈的一连串问答唬住,试探的问,“你是,世家公子?” “叫我秋阳就好了。”周偈向着洛洛笑笑,继续问,“你们半妖的发色和眼睛都是你这样的吗?” “也不是,大多数都是赤金色,也有我这样的暗金色,还有素素那样的白色。不过等到转生以后,就都会变得和常人无异了。” “那多无趣,还是你这样的好看。”周偈伸手摸着洛洛垂下来的暗金色长发,说,“好像太阳要落山时的颜色,也像……”周偈狡黠一笑,“油油的蛋黄。” “啊?”洛洛楞了一下,随后想到冒着油的蛋黄的味道,笑了起来,说道,“蛋黄油油的很好吃。” “你喜欢吃蛋黄?”周偈来了精神,“长兄府上的厨娘,用蛋黄做的南瓜酥特别好吃,等我再来,我带给你吃。” “好呀!”提到吃,洛洛的情绪总是很高涨。 正在憧憬美味间,苏晟已经带着周偈的贴身侍人来接周偈。侍人见到周偈的伤免不了一番惊恐哀嚎,周偈很有威严的吩咐侍人不许向外人提起洛洛,还向苏晟承诺这件事都怪自己,与旁人无关。 苏晟谢过周偈,又护着周偈出了神见之森。 回到界灵殿的时候,仪式已经结束了,王公重臣、宗亲世家依次走出界灵殿。泽生直将自己的父亲送至官道上。 “这个叫锐儿的半妖原本就是异族人?”梁司徒问。 “是。”泽生答道,“武兴四年,御神从安多县带回来的。” “我记得,当年先彰王的异族半妖也是安多县出身吧?” “边塞苦寒之地,活不下去的小孩子很多,能成为傀器的也多。” “你的意思是说,只是个巧合?”梁司徒捋着自己的胡子说,“那杨煊也该避嫌,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心重。” “也许是为了提醒呢?” “提醒什么?莫忘当年之功吗?”梁司徒冷哼一声,“自作聪明,只怕到最后是要害了自家的好苗子。” 泽生没有答话,扶着梁司徒上了马车。 第9章 9. 春暖花开 【公子谦谦,佳人娇娇。】 “公子喜欢什么经文?”杨煊笑问着坐在他对面的周偈。 “我喜欢周氏先祖大战狐妖的故事!”周偈一脸的兴奋,“舅父讲给我听。” “这个故事你都听过一百遍了。”周佶苦笑道,“况且你又不是来听故事的。” “可是我想听啊。” “可父皇是让你来读经安魂的。”周佶摆出了长兄的气势,“你这个样子,我要回禀父皇,不带你来了。” 周偈果然被唬住,但心里又不甘心,嘟着嘴不再说话,小脸憋得通红。 “公子你看这样可好?”杨煊打着圆场,“读经一个时辰,就让苏晟带你到千落庄玩半个时辰。” “真的?”周偈立刻来了精神。 “舅父……”周佶却觉得有些不妥。 “无妨。”杨煊向周佶摆摆手,随后命人点起计时的香,对周偈说,“你乖乖读经,待香燃尽,就带你去玩。” “好!”周偈愉快的答应,拿起自己的经书,在杨煊的带领下费力的读起那些拗口的经文。 周偈自上次误闯神见之森受伤后,回宫当夜就发了高热,连着病了两月有余都没有大好。皇后忧心忡忡,听闻殿内女官所言,认为周偈是因年幼魂魄不稳,又在神见之森遇了不洁之物,惊魂导致阳气动荡,这才一直好不了。故请皇帝恩准,每月初十往界灵殿读经,以安小儿魂。 殿内,燃香氤氲,书声朗朗;殿外,桃红柳绿,鸟语莺啼,一派大好春光。可苏晟却有些心绪不宁,不知是因为惊蛰后万物复苏,转生湖下一直沉睡的狐妖也有些蠢蠢欲动,还是因为杨煊给周偈挑的经文竟然是灵师入门的《一重心经》让苏晟想起来久远之前的日子。总之,苏晟觉得自己今日灵智不稳,若此时碰上素素的百媚幻生,怕是免不了要多耗费一些灵力了。想及此,苏晟索性盘膝坐在门边,耳听着经文,驱灵力游走内府以固灵智。 通脉达路,内府明净,苏晟引着自己的灵力缓慢游过三魂七魄,经过中枢的时候,仍如往常般遇到阻力,虽经日夜修习,已将将破关,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无名的恼怒突然自内府而起,不管不顾的冲向中枢,果不其然的卡在半路,苏晟只觉一直循经而走的灵力突然失控,四处乱撞,引得内息翻涌如涛。突然,一股寒凉之流自膻中而入,一则向下平息内府,一则向上通涩导淤。苏晟喉咙一甜吐出一口淤血,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锐儿惊疑的碧色眼眸。 “苏灵师?”锐儿试探的问,“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没事。”苏晟擦擦嘴边的血站起来,苦笑道,“三重关总是差最后一关,刚才有些心急了。” 锐儿深有感触的点点头,劝道:“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 苏晟听闻有些想笑,忙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才问:“这是你家殿下教你的?” 锐儿点点头,又说:“殿下最近在让我学兵法,怕万一有用得着的时候。”锐儿压低声音问苏晟,“苏灵师,这国泰民安的,难道还会打仗不成?” “所谓国泰民安,是因为有戍边将士以身卫守。你家殿下心系家国天下,实乃社稷之福,让你学就好好学,哪这么多话?!” 锐儿无端被苏晟训斥一顿很是火大,刚要暴起反驳就听殿内杨煊正在唤苏晟,只得闭了嘴。 周偈小心翼翼的揣着一个锦缎包袱,一路蹦蹦跳跳的往千落庄走。周佶却拖拖拉拉越走越慢,眼瞅着苏晟一路追着周偈远走,周佶突然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嘘……”周佶示意锐儿噤声,直到周偈和苏晟走得足够远,周佶才压低声音对锐儿说,“带我去神见之森。” “殿下,神见之森并不好玩。”锐儿十分不解,“还不如去千落庄看半妖。” “让你带我去就去!”周佶皱起了眉,“走啊!” 锐儿无法,向着周佶微行一礼后引着周佶拐上了旁边的小路。 “听说神见之森阵法密布,内含五行八卦和紫微之数,是不是?”周佶边走边问。 “是。”锐儿伸手替周佶拨开横贯在前的树枝,说,“道路繁多,陷阱密布。” “那你们天天在神见之森进出,岂不个个都是阵法高手?” “半妖们的必修课中并没有相学。”锐儿边说边引着周佶转过一棵参天古杏,“走得多自然就记住了路。”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那就问问。” “问谁?”周佶不解。 “雀鹰。”锐儿向着空中打了个唿哨,只一会儿,一只雀鹰就从林间飞出,落在了锐儿肩上,锐儿用手指轻轻挠着雀鹰的喙,雀鹰叽喳叫了起来。 “好厉害!”周佶满脸惊奇的看着雀鹰,问,“这就是你的妖法百物私语吗?” “不是。”锐儿抬手放跑了雀鹰,“雀鹰是神见之森的灵物,能传灵犀,驯养好了可以做信使。” 周佶听闻,一脸艳羡的看着飞走的雀鹰,吩咐道:“锐儿,给本王也养一只。” “是。”锐儿答应着却忍不住轻笑一声,对周佶说,“殿下何不找御神要一只?界灵殿有很多。” “不要。”周佶断然拒绝,“那岂不是有什么私信都让舅父知道了?”周佶转过身指着锐儿,不容质疑的说,“就让你来养。” “是。”锐儿躬身领命。 “神见之森果如传言所说,竟有这么多的奇珍异兽。”周佶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还有什么新奇的?” 锐儿指着自己的脸,问周佶:“殿下不觉得神见之森最大的奇珍异兽是半妖吗?” “又胡说!”周佶抬手给了锐儿一拳,“你是本王的一等常随,一同在界灵殿行过束发之礼,怎么张嘴闭嘴老把自己往禽兽里归类,难不成本王也是禽兽?下次再敢如此说,本王就剪了你的舌头。” “锐儿不敢了。”锐儿故作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心里却在忍笑。 周佶瞥了他一眼,转身自顾自的往前走,看见不远处的柳树林里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正上下翻飞,不由好奇心起,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锐儿跟上他,未行几步就认出柳树林里的是素素,看着周佶自以为不声不响的样子,锐儿忍住笑,等着看周佶的狼狈。 果不其然,素素在周佶甫一靠近的时候就觉察到了。等着周佶进到林中,素素一个顿足飞上了树,几个身形倏忽一转,未待周佶目光跟上,就已经落在周佶身后,还顺手折了一枝柳条。素素猛甩柳条,枝尖向着周佶后心而去。锐儿未想素素这一招竟使了全力,怕伤到周佶,一个箭步插过来,一手抽剑削断柳枝,一手拢着周佶旋到一旁。 “素素。”锐儿有些愠色,语气颇冷,“出手怎么没个轻重?” 锐儿的话让素素一惊,定下神来瞧向锐儿,愣了片刻,忽然认出来,试探的问:“小澈?” 锐儿冷哼一声没有回答,还剑入鞘,向着周佶行礼道:“殿下受惊了。” 素素早已猜出周佶的身份,忙跪下请罪:“千落庄半妖素素见过奕王,素素鲁莽惊了王驾,请奕王降罪。” “无事,起来吧。”周佶刚刚颇为狼狈,此时尴尬的说,“是本王唐突了。” 素素低着头未敢答话。 “你叫素素?”周佶歪头看向素素,装着随意的样子没话找话,“你的身手真是不错,轻功顶好,柳枝这么细……”周佶突然停住话。 无端风来,吹落一树柳絮,吹起悠悠银丝,周佶看着被风吹落的柳絮在素素银色的发丝上轻轻一吻又旋即离开,顿时觉得,这春天本就应该是银色的。“柔不胜风,春絮埋之。”——周佶的脑海里,一只莺鸟轻轻啼唱。 素素等了半天未见周佶开口,犹豫一下,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周佶一眼,正对上周佶软得像水一样的目光。 “星河幻生,陷我于斯。”周佶看着素素的眼眸,脑子里的莺鸟唱完了后半句。 周佶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欣喜、似惶恐、又似惊了精灵般向着素素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次,莺鸟飞进了素素的心里。 “谦谦公子,温其如玉,厌厌君子,秩秩德音。”【抄袭自《国风·秦风·小戎》,请作者私联授权,侵删,谢谢。】 周偈的记性很好,只走过一次的路都记得分毫不差,毫不犹豫的直接跑进洛洛的居舍,如献宝般从怀里掏出锦缎布包,打开后里面又是个油纸包。仿若里面装的是传国玉玺,周偈一脸虔诚,小心翼翼的举到洛洛眼前,笑着说:“喏,蛋黄做的南瓜酥,给你的。” 洛洛大喜过望,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捏起一块儿扔进嘴里。 “怎么样?”周偈好似写完文章等着评议般问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洛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呜呜咽咽的回答,“太好吃了。” 周偈听闻,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说:“自从知道要来界灵殿读经,我就向长兄讨了做南瓜酥的厨娘,左盼右盼终于等到初十,一大早我就让厨娘新做了一包。怎样?我说话算话吧。” “你简直……”洛洛又塞了一块儿进嘴,“太……呜……好了。” “你还喜欢吃什么?”周偈捧着南瓜酥问,“长兄的厨娘会做好多宫食,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让她做什么,下次来带给你吃。” 能吃到好吃的,洛洛简直开心到死,捏起一块儿南瓜酥塞进周偈嘴里,笑着说:“你带来的我都爱吃。” 舍外,白羽恒看着院中飘落的桃花,问苏晟:“你说,七皇子他能不能是个好……” “不可测。”苏晟打断了白羽恒的话,“那是九年之后的事了,更何况,半妖常随的选定也轮不到你我做主。” 白羽恒轻叹一声没有答话。 第10章 10. 尽我所能 【少年志气,佳人前程。】 锐儿猫在梁下,等着雀鹰飞低,一个探身抄手,抓住雀鹰的一刻又立即向廊外飞,结果还是听到身后传来周佶的断喝:“站住!” 血契言灵加身,锐儿无法违抗,只得将雀鹰藏在身后,堆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看向正走出书房的周佶。 周佶一句话没说,只向着锐儿伸出手。锐儿不解,不明所以的冲着周佶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斑驳的阴影。 “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周佶仍向着锐儿伸着手,语气加重,“拿来!” 锐儿无法,将手里的雀鹰塞给周佶,不满的说:“原来殿下让我驯养雀鹰,竟是为了谈情说爱。” “要你管!”周佶瞥了锐儿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又不懂。” “我是不懂,但殿下可知白狐的妖法是什么?” “百媚幻生吗?”周佶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你觉得她对我用过妖法?” 锐儿冷着脸没有回答。 “我几次见她你都在,你觉得她用了吗?”未等锐儿回答,周佶又语气颇重的补了一句,“说实话。” 同为半妖,有没有使用妖法,互相之间均可察觉,此时周佶的一句“说实话”让锐儿不情愿的吐出实情——“没有”。 周佶听闻没有说话,丢给锐儿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瞎担心瞎管闲事我俩明明就是两情相悦你非要挑拨离间你要是再妨碍我俩谈情说爱我就真的翻脸了”的表情转身进了书房。 锐儿郁闷至极,在秋日下晒了半天才平复心情,进了书房。房内,周佶刚画完最后一笔,左右端详半天,甚为满意,忙招呼锐儿过来瞧。 锐儿走过去,却见周佶画的又是素素。这一次的背景是神见之森的秋色,红枫、金杏、衰草、落叶,虽残阳不盛却未显任何颓败之势,只因画中少女轻灵跃然,银发飞扬,裙裾翩翩,手中长剑所至之处,似有光华流转,烨烨生辉。 “怎样?”周佶掩不住兴奋的问锐儿,“可否传神?” “很好。”即使心里有再多的愤懑,锐儿也不得不承认周佶的画工。 “哎……”谁知周佶却长叹一声,颇为遗憾的说,“画作再传神,也只能描绘出佳人的三分神韵。罢了,凑合看吧,聊胜于无。” “……”锐儿实在没话接。 千落庄里,白羽恒看着满屋子堆的大小食盒,一样没话说。 “说是赏赐给我的,却搬来了你这里。”苏晟从白羽恒身后冒出,幽幽的说,“难道在外人眼里,你我已经亲密无间到如此地步了吗?” “师兄……”白羽恒没有理会苏晟的调侃,只问,“你到底卖了什么给七皇子?” “大概,几本剑谱吧。” “啊?!” “你竟然不知吗?”苏晟很是诧异,“七皇子拜我为武讲席,自下月起,每逢五之数将到界灵殿跟我学武。” “这个我知道,我奇怪的是,既然拜你为武讲席,为什么不是你去宫中授课?还有,这拜师礼为什么全是吃的?” “明知故问。”苏晟指了指正在兴奋的翻看食盒的洛洛说,“我只是个添头,而已。” “苏灵师!”洛洛仿佛久饥之人突遇天降馅饼一般,激动得脸色都有些不正常,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些,我,我都能吃吗?” “能,想吃多少吃多少。”苏晟走过去,揉着洛洛一脑袋的金毛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行!一万件都行!” “额……”苏晟觉得一阵牙疼,转过来问白羽恒,“他这个样子,将来真的没问题吗?” 白羽恒以手扶额表示无奈。洛洛却等不及,摇着苏晟的手臂问:“苏灵师!快说,是什么事?” “是这样,七皇子拜了我为武讲席,但是我呢,太忙,所以,由你来替我教他。” “我?”洛洛迟疑了,“我行吗?” “怎么不行?你家白灵师不会刀法,你的刀法一多半都是传自我,也算是我的半个学生。”苏晟装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庄重,哄骗道,“现在为师又收了一个学生,算是你的师弟,你做师兄的代师授业,合情合理。” “哦,原来如此。”洛洛恍然大悟,“行,我来教。” 苏晟极力忍住笑,郑重的点了点头。白羽恒彻底没眼看了,扶着额走出了居舍。 落叶成雪,神见之森的一切都在朝升暮落中一日日的轮回。皑皑白雪隔绝了所有喧嚣,那春日里初开的情愫、夏夜里悄悄的细语、还有秋日暖阳中的脉脉柔情,都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天地间,只余寂寥。 而与神见之森的静谧截然相反的是界灵殿里的忙碌紧张。冬节将至,界灵殿上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祭祀大礼做着准备。奉常和宗正的惯例年礼刚至,皇帝的额外恩赏又到。刚刚装饰一新的大殿,御殿石章之过来瞧了一圈,又让重新换香台。几个年轻的见习灵师,哼哧哼哧的刚把鼎炉摆好,正跨出大殿去搬香台,就见偏殿门突然打开,奕王周佶脸色阴沉的大步而出。灵师们忙不迭的跪下行礼,直到杨煊随后出来吩咐他们继续做事后,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 锐儿一言不发的跟着周佶,眼见周佶一拳砸在墙上,才心疼的出声唤道:“殿下……” “你也是来劝本王的?”周佶怒气冲冲的问。 锐儿摇摇头,捧过周佶砸墙的手,小心吹着上面的擦伤,轻声说:“殿下若是心里难过,就打我几下出气,反正我皮糟肉厚很耐打,只是千万别伤了自己。” 周佶听闻心里一软,想起自己的苦闷,委屈的问:“你可懂我的心思?” “懂。在殿下心里,本没有皇子和半妖之分,殿下对素素的情分是真情分,殿下想要的不过是两情相悦长相依。”锐儿看向周佶,苦笑道,“可是,殿下这样想,旁人却不这样想啊。” “我知道,我本也未指望旁人都能懂我,我只是没想到……”周佶的眼里全是失望,“没想到舅父也不懂我。” “阳明御神是为殿下好。”锐儿劝道,“他只是不想看到殿下为了旁人毁了前程。” “旁人?”周佶冷笑一声,说,“我周佶活了一十五年,第一次如此心仪一个女子,连父皇的指婚之意都推脱了几次,这算旁人?更何况,佳人和前程就不能兼得吗?” 周佶看着远处朦胧的冬日,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一扫刚才的落寞,对锐儿说:“奉川以北的北蛮漠族常年窥视我朝,与边境守军冲突不断,兼有轻骑袭扰,抢夺牛羊、捋占女子,北疆百姓苦不堪言。今年入冬以来,更是趁大雪严寒,自奉川冰河过境,连烧边塞三座城池,屠杀满城男丁。前日朝议之时,父皇已经下了决心,要派七杀军襄助奉川,肃清外敌。”周佶深吸一口气,下了最后的决心,“锐儿,我要向父皇请命,领兵出征!” 锐儿被周佶的话惊住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道:“殿下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兵打仗。”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是殿下?” “七杀军只能由皇亲统领,我身为长子,若是不去,难道要父皇御驾亲征吗?” “不是还有其他皇亲诸侯吗?” “本王与众诸侯,难道父皇会信旁人而不信他的嫡长子吗?” “皇帝自然是最信殿下的,不过……”锐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安的问,“殿下会带兵吗?” “放肆!”周佶听闻,先给了锐儿一拳,怒道,“你竟然忘了本王现在一直负责帝都防务吗?平日里的那些兵法都是谁教你的?你可知道本王外祖家世代为将,本王十三岁时就曾随舅父出征,那时候的你还不知道在哪捉鸟遛鹰呢,竟然还敢质疑本王?” “是是!殿下文武双全,英明神勇!”锐儿向着周佶躬身行礼,“是锐儿无知了。” 锐儿的话虽让周佶郁闷,但细想想,却句句都是担心他,十分暖心,伸手扶起锐儿后柔声说道:“你放心吧,我的带兵之道绝不是纸上谈兵,何况主力大军自有将军统率,我只负责领七杀军襄助,不会有事的。” “嗯,锐儿也定会护殿下周全的。” 周佶听闻笑拍拍锐儿的肩,转身往官道上走去。锐儿跟在他身后,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此番请缨出征,是不是……和素素有关?” “你以为是我一时冲动的决定?”周佶未答反问。 锐儿沉默,周佶见状,颇为无奈的说道:“身为皇子,先想到的一定是家国天下、江山社稷,这是我的责任。请缨出征也的确是为了替父分忧,扫平外乱、安我河山,都是我应该做的。除此外,私心也是有的。”周佶回望了一眼千落庄的方向,轻声说,“若我能取得军功,大捷归朝,就可名正言顺的向父皇求赏半妖,这是唯一能让我和素素两情相守的办法了,为此,即使要相隔千里无法相见,我也愿意。”周佶收回目光,又看向界灵殿,“还有一点私心就是,我倒要让世人看看,佳人和前程能不能兼得。” 第11章 11. 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相思乘鹰。】 武兴十五年三月,奕王周佶奉旨率两万七杀军同前将军赵绥清率领的帝军五万出征奉川。两个月后,大军抵达奉川南岸——风州。 五月的风州,正是万物复苏、草翠葱葱的时节,本该牛羊遍坡的奉川两岸,却因漠族的袭扰而显出衰败之象。夕阳余晖下,万顷牧场上不见牛羊归圈,只见腐尸横陈,成群的乌鸦争抢夺食,高空上黑鹰盘旋,虎视眈眈。 周佶站在角楼上,痛心又气愤的问:“为何无人收敛这些尸骨?” “殿下。”赵绥清也是强忍着怒意,“这些是之前蛮军屠城后捋走的妇孺俘虏,每隔几日,蛮人就会驱赶数人出城,待俘虏行到对峙之地后就放箭射杀,前几次守城士兵见有俘虏回城都曾出城相护,竟也全被强弩射杀。” “蛮人竟然如此猖狂?”周佶握着剑柄的手因愤怒而微微抖动。 “据守军的长史说,蛮军内擅射者多,射程是我军两倍。” “两倍?何人竟有如此臂力?”周佶不由自主看向了锐儿。 锐儿明白周佶之意,摇了摇头示意半妖也做不到,又从跟随的兵士手中拿过弓箭,搭弓瞄准,射向正在抢食腐尸的乌鸦,虽一箭命中,但射程明显未及敌方。 “我的身型力气在半妖中也算上乘。”锐儿说的十分客观,“我猜蛮军应该是使用了特制的巨弓。” “特制的巨弓?”赵绥清皱起了眉头,“蛮军骑射本就强于我军,草原开阔地带的正面对垒,我军本就不占优势,若蛮军再有巨弓加持,更要避免正面迎敌。”赵绥清看向周佶,“殿下,目前来看,最有胜算的办法是先僵持牵制住蛮军主力,找机会再寻险路奇袭。” “是。”周佶表示赞同,“只是这等无垠的草原,险路难寻啊。”周佶看着落入地平线的太阳,对赵绥清说,“此役怕是要经年累月的持久了,还请赵将军排兵布阵,先保边城不失。” “请殿下放心。”赵绥清躬身领命。 周佶自角楼回了自己的营寨驻地,迫不及待的修书一封,塞进雀鹰腿上的信囊中,吩咐锐儿好生放飞,千万要小心草原的黑鹰。 “殿下。”锐儿明知故问道,“若怕雀鹰有失,不如用随军的信雕吧,飞得也比雀鹰快。” “本王这是私信。”周佶丢给锐儿一个眼刀,“你想让本王的私信满朝皆知吗?还不快去!” 锐儿忍住笑,抱着雀鹰出了屋,在雀鹰耳边低语几句后将雀鹰放飞,目送着雀鹰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雀鹰带着周佶的信一路向南,飞过草原农田、山川河流,又飞过村郊农舍、湖泊小溪,最后轻车熟路的穿过神见之森的诡异屏障,落在了千落庄一间居舍的窗台上。 白羽恒正在屋内清点七皇子送来的食盒,看到有雀鹰来,以为是御神有什么吩咐,忙伸手要去抱雀鹰,未及近前,却被旁里伸出的另一只手抓住手腕。白羽恒大惊,利落的一个小关节扭技脱开钳制,紧跟着就是一掌,将要呼到来人脸上又堪堪停住,笑嗔道:“师兄,你来怎么也不出个声?” “我若出声,就看不到白灵师精妙绝伦的身手了。”苏晟赞道,“刚才那手脱字诀用得漂亮。” “能被灵师武技第一人的苏灵师夸奖,羽恒真是受宠若惊。”白羽恒指着屋内的食盒说,“你看,连皇子都仰慕苏灵师的武技,又送来这么多的谢师礼。” “哎……”苏晟看着那些食盒,痛心道,“如此这般的恩赏,皇帝会不会以为我是个猪精?” 白羽恒听闻,忍笑到捶胸,苏晟无奈的看着他,等他笑完。 “师兄。”白羽恒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问,“今日初五,七皇子是不是又来了?” “是,洛洛正在神见之森教他刀法。”苏晟无比得意,“首徒甚乖,省了为师好大的事,为师甚喜。” 白羽恒对他的得意颇为无语,又要伸手去抓雀鹰。 “别碰。”苏晟仍捉住了他的手腕,制止道,“这不是找你的雀鹰。” “师兄如何知道?” “你看。”苏晟指着雀鹰脚上的信囊,“雀鹰乃界灵殿灵物,能驯养其的必为能传灵犀之人,怎么还会用到信?所以,这八成是奕王……” “给素素的信?”白羽恒恍然大悟,顿觉心中莫名一暖,由衷的说,“难为奕王对待素素的一片深情,即使远在边疆,也常常有信来。” “我可不觉得一个皇子和一个半妖互诉衷肠是好事。”苏晟摇摇头,“自通启年间发生了界灵殿逼宫夺位一事后,就严禁皇族之人习灵术任灵师,也不准皇室宗亲无旨踏入界灵殿,更何况……”苏晟凑到白羽恒耳边,压低声音说,“当今的上位之路界灵殿也有份,如今皇子跟界灵殿来往甚密,我怕有人会多想。” “不至于的吧?”白羽恒觉得苏晟的话有些严重,“这信只怕都是小儿女的甜言蜜语,与皇权无关,就算被人知道,又能怎样?” “呵。”苏晟冷笑一声,丢下四个字,“天意难测。” 武兴十五年九月,夜起南风,风州守军火袭敌蛮,斩敌二千,收复兴威。 周佶的喜悦从字里行间里透出来,素素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墨字,仿若看见周佶正意气风发的站在大军之首,尽显王者之范。素素嘴边含笑,提笔写了回信。看着雀鹰远飞,素素在心里暗下决心,明日定要加倍刻苦修习,来日可不能让周佶笑话。 自兴威收复后,风州西北防线重新巩固,敌蛮虽多次侵扰,均未能再下一城。自此,风州守军与敌蛮隔两座废城相望,偶有交锋进退,难分胜负。 武兴十七年二月,急风骤雪中敌蛮后援大军渡奉川冰河,压境兴威。风州守军困雪难战,缠敌于兴威城下。交手是夜才觉乃为蛮军佯攻,待天明,已失北良与节安两座要塞,风州西疆洞开。周佶率七杀军驰援西疆,与蛮军七万大军苦战三日,夺回节安,方止住敌蛮侵吞之步。 七杀军伤亡过半,周佶亦左肩中箭。伤痛尚敌不过自责,周佶枯坐塌边,一夜无话。锐儿心痛不已,轻声劝道:“敌蛮狡猾,殿下已经尽力了。” “尽力?”周佶诧异的看向锐儿,“拼尽全力的是七杀军的众将士,不是我周佶。” “战场上殿下与众袍泽同进同退,大家都看见了。” “那又如何?”周佶红了眼,“他们马革裹尸,我却在独活。” “殿下……”锐儿握住周佶的手,柔声说,“两军交战,怎能没有伤亡?将士们用自己的血肉换来的是边塞百姓的安宁啊。” “可是,我弄丢了北良啊……”周佶的语气中带了哭腔,“锐儿,我想了一夜,我是不是太过自以为是了?我的自负害死了一半的七杀军,还害了北良一座城的百姓,我……” “不是的!”锐儿打断周佶,“没有常胜的将军,也没有生来就会治国平天下的皇帝。若是殿下丢了一座城就无法再战,那谁来守护节安的百姓?只怕明日节安就会陷进蛮军的铁蹄中。” 锐儿看着周佶怔怔的神色,轻叹一口气,强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囊塞进周佶手里,一边轻声说着“殿下还是要早些休息”一边转身出了屋。 周佶摸索着信囊,竟有些无颜面对素素,犹豫了许久,方打开。一团透着淡淡梅香的信纸自信囊中掉出,展信就看到素素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 “遥祝王安。素素今日于神见之森修习,惊见梅花已开,竟比往年早了半月,直呼吉兆。听闻奉川之战胶着难分,甚为艰难。素素不懂兵法,不知这战机是否也如四季轮回,此消彼长?若神见之森内雪尽春来梅树兴,奉川两岸是否也会寒尽颓消胜机至?这早开的梅花是否预示着春日早来,大捷将至?那素素可不能偷懒了。王在北荒守家国山河、保社稷安康,素素也要在千落庄勤勉修习,定要做那一等一,方不辱吾王荣光。相思两载,心意皆在王身,惟盼吾王武曲光盛,大捷归来。念念。” 许是因为长途奔波,信已有些皱,周佶将信放在几上,用手轻轻抚着,似要抚平信上的褶皱,也似要抚平自己心上的伤痛。淡淡梅香若隐若现,从字里行间里透出,迎向滴落的泪珠。 锐儿站在廊下,将雀鹰裹在自己的外袍下。 “听着,回去可不要告诉素素殿下受伤的事,不然素素会担心。也不要告诉素素殿下哭了的事,殿下会嫌丢人的。”锐儿伸手轻弹雀鹰的小脑袋,“你听到没有啊?” 雀鹰正在睡觉,突然被弹,一个激灵醒过来,不满的啄了锐儿一下。 “你倒是听见没有啊?!” 雀鹰没有理会锐儿,抖抖头上的羽毛,使劲往锐儿的怀里扎了扎,继续睡觉。 “殿下一天没吃东西了。”锐儿抱着雀鹰往厨房走,“不如,给殿下炖一碗鹰汤吧。” 雀鹰:“……” 第12章 12. 鹰失千落 【天威枷锁,无人能破。】 神见之森早开的梅花并未能预示奉川春天的到来,相反,奉川的冬天出奇的长,严寒大雪至三月初仍未止。受雪灾之害,北蛮全族被迫南迁,蛮军上下以命相搏,强渡奉川,夺兴威、节安,风州守军无奈退守葆汀郡。至此,奉川南岸奉川郡全部沦陷。 “丢人啊!”赵绥清一拳砸在案上,怒道,“仗打到这个份上,简直是没脸见风州父老了!” “蛮人真是了得。”周佶却冷静得如同刃上寒光,“我本以为大雪灾能将他们困死在寒冬,没想到他们不但用血躯劈开一条路,还狠咬了我们一口。” “如今失了奉川郡就意味着失了奉川这条天然的屏障。”赵绥清说,“千里草原,易攻难守,苦战还在后面呢。” “事分两面,奉川既是我们的屏障,也是蛮人的屏障,如今这条屏障却把他们分成了两部。” “殿下所言极是。”赵绥清被周佶的话启发,指着案上的地图说,“现如今,北蛮有一半的人马都在奉川郡,若我们兵分两路合围奉川郡,定能歼敌于此,大伤北蛮元气。” 周佶听闻陷入沉思,正此时,锐儿走进屋,向着周佶低声耳语。 “什么?”周佶面露惊喜,“你说北蛮王帐就在奉川北岸?消息是否可靠?” “万物皆耳,锐儿可以性命担保。” 锐儿的百物私语可与万物通传灵犀,由此获得的情报,周佶绝不会怀疑。 “赵将军。”听闻这个消息,周佶难掩兴奋的同赵绥清说,“此乃良机,若只是要那半数人马恐怕不足以报奉川之失。” “正是。”赵绥清连日阴沉的脸色终于有了稍许喜色,“定要全歼北蛮,一雪前耻!” 然天运无常,武兴十七年四月末,节安爆发瘟疫,北蛮断腕,烧城北退,风州守军亦退二百里避瘟。 五月水灾、六月蚊灾、七月鼠患猖獗,万顷牧场终成蛮荒,了无生机。诸事不顺的武兴十七年,多灾多难的奉川畔,赵绥清自十九岁从戎,至如今三十九岁官拜前将军,二十年间参战无数,就没见过这么不顺的时候。夜静无人的时候,赵绥清常对月轻叹,深感自己是不是和风州八字不合?然而让赵绥清没想到的是,头一次领大军远征的周佶,在接连遭遇如此逆境时,竟然毫无挫败之感,领着他那已不足四千的七杀军日操夜练,竟无一日懈怠。赵绥清由衷感叹,不亏是帝王骨血,非同凡响啊! 这一日,赵绥清正在愁眉苦脸的写军报,却被周佶的半妖常随请了去。 “赵将军不必多礼。”周佶拦住赵绥清将要伏地的身体,急急的说,“我有一条奇谋想与将军商议。” 赵绥清心下有些诧异,但面上仍恭谨的说:“殿下请讲。” “我这几日查阅州志,询问风州刺史,也让七杀军遍访牧民,几方消息互相印证,发现了一件事。这草原节气竟然如有天数,冬季雪灾往往引发夏季水灾,水灾之后必有蚊灾;多灾常伴鼠患,可致草场退化,沙石渐多,极易引发旱灾。”周佶脸上竟然显出几分兴奋,“若真如此,那今年秋冬将少雨无雪,必旱。” “殿下的意思是,雪水蚊鼠还不算结束,我们还得遇到旱灾?” “是。” “哎……”赵绥清无奈的长叹一声,说,“绥清明日就与刺史商议,储水渡旱。” “啊?!”周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忙道,“赵将军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殿下是何意?”赵绥清躬身行礼,“请殿下恕绥清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赵将军请看!”周佶手指着地图上的奉川说,“奉川自耸州高山发源,自西北向东南,过廾州群山急湍而下,至风州变为三支缓流,奉川主流继续往东南方向,一条支流往东流向阿拿山,一条支流南下滋养风州。”赵绥清顺着周佶的思路,隐隐觉得会有惊人之语,果不其然就听周佶说道,“若今年大旱,北蛮十有八九将会沿奉川溯行至缓流始分之地。而这里!”周佶指着廾州和风州交接的川西隘,“我可带领七杀军精锐自川西隘渡奉川,绕敌于后,彼时,赵将军率主力与我七杀军前后夹击,定能一举歼敌。” 赵绥清被周佶的计策震惊,思虑良久,方赞道:“殿下此计甚妙,蛮人多次趁寒冬冰封渡川而侵,我们也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也趁奉川冰封之际率大军过川。” “嗯。”周佶表示认同,“果然还是赵将军思虑周全,我竟未想到时机之选。” “殿下过谦了,殿下此计精妙无双,然只一件事还请殿下三思。” “哪一件?”周佶十分诧异,忙虚心请教道,“请赵将军赐教。” “绥清不敢。”赵绥清敛身向周佶说道,“绥清以为七杀军应留在风州正面迎敌,绕袭部曲另选精锐组成。” “为什么?”周佶不解的问。 “废话,大冬天的钻山渡川又孤军深入敌后,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我能让你去吗?你可是皇长子,你要是出事了,我赵绥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赵绥清腹诽如此,嘴上却答,“七杀军由半妖组成,战力远强于风州守军,应用以正面牵敌,吸引敌蛮火力。” “本王认为不妥。”周佶略有恼怒,语气也重了几分,“既然七杀军战力强于普通军士,更应作为绕袭部曲,这是其一;其二,你我军中均无人到过川西隘,更无人去过奉川北岸,若无锐儿领路,如何能顺利渡川?又如何能顺利抵达敌蛮后方?” “那就让锐儿常随统领七杀军。”赵绥清不想与周佶绕弯子了,“殿下留下统率大军。” “那更不妥了,锐儿兵法不熟,从未有统率经验,何况,七杀军只能由皇亲统领。”周佶知道赵绥清的担忧,见赵绥清还要再说,又补了一句,“好了,本王意已决,赵将军不必多说了,速召集众参将拟定攻略吧。” 周佶已如此说,赵绥清也不能再反驳,紧绷着脸向周佶微行一礼后转身出了屋。 周佶目送赵绥清离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锐儿:“你是不是也想劝我别去?” “不会。”锐儿语气坚定,“殿下想做的事,锐儿绝不会阻拦。” “那你不怕我出事?” “不会。”锐儿语气更加坚定,“锐儿定会护殿下周全。” 周佶听闻,欣慰一笑。 武兴十七年八月,滴雨未下;九月,奉川支流水位降至新低,大旱之象已显。十月,寒冬初至,周佶率四千七杀军开赴川西隘。 为保行踪隐秘,雀鹰不可再用。临行前,周佶给素素写了最后一封信。看着锐儿放飞雀鹰,周佶在心内默默祷祝:“素素,愿上苍能垂怜你我,佑我武曲光盛,大捷归朝。” 雀鹰带着周佶的千般柔情、万般相思迎风冒雪一路向南,穿过神见之森,直抵千落庄。刚刚飞进庄,就被斜刺里突然飞出的石子击中,未及跌落已被一人抄手抓住。 苏晟一把将雀鹰塞进怀里,在密林枝桠间腾挪纵跃,只一会儿就奔到了界灵殿。 杨煊看着雀鹰腿上的信囊犹豫许久,方下定决心,对苏晟说:“信我不看了,你一并处理了吧。这雀鹰是锐儿驯养的,若有失,锐儿必会寻。锐儿的妖法你也知道,处理的时候小心点,莫要留下能让他知晓的细微。” “是,我明白。” “素素那边,你和羽恒想办法吧。千万叮嘱羽恒莫做无用之功,灵师、半妖和皇子绑在一起,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苏晟明白。” “你去吧。”杨煊向着苏晟轻挥手。 苏晟见状,躬身退出了界灵殿。 杨煊看着窗外阴暗的天色,心里想的却是白日在宫中的荒谬一幕。 今日杨煊进宫面圣,呈报冬节祭祀的各项准备事宜。期间,三皇子周俍来请帝安。武兴帝顺口提起周俍明年正月束发礼一事,问杨煊是否已确定半妖常随的人选。杨煊尚未回答,周俍却先开了口。 “父皇,奉川尚在苦战,七杀军伤亡惨重,儿臣以为,此时应以充盈七杀军为首务。”周俍向着武兴帝敛身行礼,“儿臣愿舍半妖常随,还望父皇恩准。” “胡闹!”武兴帝一听就怒了,“皇子束发之时得半妖常随这是祖制,哪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父皇……”周俍还要坚持。 “你给吾住口!”武兴帝没有让周俍继续胡言乱语,斥道,“也不知道你这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七杀军死几个半妖和你选常随有什么关联?你长兄十六岁就能领军出征、退敌守边,你将十五,竟然还在矫情一个半妖之选?真是相差甚远!” 被自己的父亲嫌弃自己不如长兄,周俍心里十分不爽,赌气的不答话。武兴帝看着他硬着脖子不说“遵旨”的样子十分无奈,扶额对杨煊说:“回去快给他选一个,挑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半妖。” “是。”杨煊答道。 “吾记得偈儿出生那夜有半妖闯了皇宫。”武兴帝突然开口,“后来是苏晟带着一个白发白衣的半妖给捉回去的?” “是。”杨煊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那个吧。”武兴帝随意说道,“女子能以柔克刚,甚好。” 一时兴起,随口几句,就斩断了缠绵三年的雀鹰传情。 天威枷锁,无人能破。 第13章 13. 各有冷暖 【天威与尔,晴日融雪。】 “准备好了吗?”周偈站在一棵细高的白杨下,大声问洛洛。 洛洛手举双刀,一脸严肃,冲周偈点点头。周偈见状,蓄满力量,一脚踹在树干上,白杨枝桠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向正站在树下的洛洛。 霎时,只见洛洛将手中双刀舞成残影,残影中只隐约有一道金色时而闪现,未待周偈惊叹,积雪已落地,洛洛也停了手里的双刀,依旧站在树下,身上竟未沾半片雪花。 “好厉害!”周偈惊奇的赞道,“这就是双刀斩?” “是。”洛洛收刀入鞘,走过来轻轻拂去刚刚落在周偈肩上的积雪。 “那,你的双刀斩和苏灵师的谁厉害?”周偈依旧很兴奋。 洛洛脸稍红一下,声音里却又有一些小得意:“我的,苏灵师只能落雪无痕,我已经可以落雨无痕了。不过……”洛洛轻叹一口气,有稍许的小遗憾,“苏灵师的千叶落很厉害,我做不到。” “你什么都是最厉害,让灵师们的面子往哪放?”周偈故作愁苦的说,“总得给别人留条活路吧?” 洛洛听闻愣了一瞬,随后和周偈笑作一团。 冬日的暖阳照在纵情欢笑的脸上,也照在无尽阴霾的心上。 千落庄里,白羽恒愁云惨淡的问苏晟:“事情真的一点转机也没有吗?” “你疯了吧?”苏晟很是诧异,“皇帝的口谕,你还想有转机?” “可是……”白羽恒不知所措的找理由。 “可是什么?”苏晟打断了他,严肃的说,“我警告你,少生这些无用的念头。” “师兄,我……” “闭嘴!”苏晟的脸冷了下来,“天意难测,各人皆有命,收起你的矫情!” “师兄你竟如此冷血!”白羽恒怒道。 “我这是为你好!”苏晟更怒。 白羽恒刚要张嘴争辩,就察觉一阵细微风动,紧接着一个身影快速欺到白羽恒身后。白羽恒反应迅速,撤步回身一气呵成。可比他反应更快的是苏晟,在身影刚一接近白羽恒的时候,苏晟已经上前一步将白羽恒揽进怀里,右手弹出佩剑正挡住素素刺来的剑。 苏晟挡在白羽恒身前,怒道:“你疯了吗?” “我没有。”素素的神色的确平静如水,提剑指着苏晟,“按规矩,若我此时伤了灵师,我就失了做常随的资格,御神就不能选我了。” “你疯得还不轻!”苏晟更加愤怒,用灵犀和白羽恒交待一句“我来解决,你别添乱,听话。”后弹剑在手直接向着素素扑了过去。 白羽恒看着两人越战越远的身影,傻在当场。 虽说素素是半妖,力量、速度都优于常人,但终归本身是个女子。而苏晟可是灵师中武技第一人,招式间又夹杂了灵术,最后一路压制着素素进了神见之森。 苏晟一剑挑开素素斜里刺过来的剑,回手一掌劈在素素肩上,素素吃疼后退半步,苏晟紧跟着近身,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一棵粗壮的云杉上,惊落了一树的雪花。 “真疯了?”苏晟凑到素素脸前,恶狠狠的问,“还想找死?” 素素硬着脖子瞪着苏晟,不搭腔。 “真是笑话。”苏晟冷哼一声,鄙夷道,“百媚幻生的白狐竟然也能动了真情?” “不许你侮辱我对殿下的一片真心!”素素咬牙切齿的说。 “真心?”苏晟似乎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若有真心,又何须血契言灵?他们一边哄着你的真心,一边又给你套上了一辈子挣不脱的枷锁。人类的谎话,你就这么爱听吗?” “别人我不知道。”素素坚信不疑,“殿下一定不会负我!” “哈哈哈哈!”苏晟彻底笑了出来,问,“不会负你?那我问你,你有多久没见到他的雀鹰了?” 素素微不可见的愣了一下,苏晟敏锐的捕捉到,轻笑着说:“若我没有记错,自从御神说选你做慎王的半妖常随开始,他的雀鹰就没来过。” “他忙于战事,一是顾不上而已。” “是吗?”苏晟的语气是玩世不恭,“你知道的,这界灵殿发生的任何事都瞒不过御神,包括你和奕王的事,而御神可是奕王的亲舅父,若他知道奕王对你的一片真心,还会选你给慎王吗?” 素素不说话,抿着嘴看着苏晟,苏晟继续说:“先是御神选了你给慎王,紧接着奕王的雀鹰就不再来了。小狐狸,你可是承继了百媚幻生的白狐,你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原由吗?” 素素紧咬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可不可能你自己心里清楚。”苏晟凑到素素耳边,低声说,“我还告诉你一件事,选你的不是御神,是皇帝。在你和天威之间,奕王的选择如此明确。这就是你所谓的……”苏晟一字一顿的说,“一片真心。” 素素的眼中仿若刮起一阵千叶落,苏晟看着她双眸里的璀璨星河变成了刀光剑影,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说:“权谋算计,人心衡量,你都看到了,回去好好想想还要不要疯。”说完转身离开。 素素看着苏晟消失在神见之森的背影,又抬起头看看神见之森的天空,一只雀鹰扇着翅膀飞过,素素知道,那不是来找她的。 “是啊,我只是千落庄一个小小的半妖,胸怀江山的奕王怎么可能选我而弃皇权呢?若有朝一日他能登极,只要他想要,不管是这千落庄的半妖还是七杀军,都是他的。我,实在不算什么。”素素一边想着,一边向千落庄走去。三年来万里雀鹰传的情,都如这晴日的雪花,一点点的消失殆尽,只余一心凉寒。 晴日晒化了神见之森的冬雪,却晒不走川西隘的寒冬。 周佶带着七杀军进山四月有余,严寒困苦自不必说了,只雪崩就遇到两次,若不是锐儿凭借妖法百物私语提前得了山中黑鹰的预警,七杀军全军埋骨川西隘都不足为奇。 周佶坐在背风的山脚下,一阵风来,不由自主的又紧了紧自己的羔裘。锐儿见状,道了声“殿下赎罪”伸手将周佶裹进自己的外氅里,轻声劝道:“今日就在这扎营吧,让他们早些生火熬点热汤。” “不必了。”周佶轻轻摇了摇头,说,“现在已经三月初了,若我们不能尽快绕到敌后,奉川就要融冰了,到那时,赵绥清的大军就没有办法渡川了,所以我们现在要抓紧一切时间。锐儿,还有多远?” “翻过这座山就是了。” “你确定?” “是,北蛮大军的确如殿下所料,溯奉川向川西隘迁徙了,王帐和族人也随行。”锐儿指了指在天空盘旋的黑鹰说,“它说它看到了好多牛和羊。” “真有你的。”听到锐儿如此说,周佶笑了起来,随后又正色道,“吩咐下去,加快行军速度,我们要在三天内翻过这座山,另外还要叮嘱他们,马上就要到达敌军后方,一定要注意行踪,这几天都不能生火。” “殿下……”锐儿听闻担忧的说,“我们都是半妖不怕,不生火不热食的话,殿下如何受得了?” “没事。”周佶站起身,裹了裹自己的羔裘,看着眼前的高山说,“只几天而已,一咬牙就过去了,等得胜归朝,我再大吃三天补回来。” 武兴十八年三月初九,周佶率七杀军绕川西隘直插敌蛮后方,是夜突袭,火烧粮草,驱散牛羊,敌蛮大乱。赵绥清接探报,立即压境奉川郡,先夺兴威、北良。敌蛮苦等援军不至,仓促后撤,赵绥清乘胜追击,与廾州驻军会师川西隘,冰渡奉川,直插王帐。 周佶率七杀军自川西隘以北朔风口顺风而下,借风势火袭,敌蛮淬不及手,仓促应战。七杀军奋勇相搏,四千人歼敌一万,逐渐将敌蛮压向奉川岸。谁知敌蛮败退后遇到赵绥清大军,权衡下,集合全军冲击七杀军,欲向北退守。 “传本王军令!”周佶紧握手中佩剑,朗声说道,“七杀军誓死不退,定要拖住敌蛮北撤脚步!” “殿下小心!”锐儿身影如飞,挥剑挡开一个蛮人钢刀的同时,已将周佶护在身后。 “我没事。”周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问锐儿,“你怎样?” “还能再杀一千个。”锐儿嘴上说着,手里的剑又斩落一个敌人。 “好!”周佶笑道,“你我并肩而战,所向披靡!” 激战两日两夜,七杀军以血肉之躯在茫茫冰原上筑起一道屏障,阻住了敌蛮北撤的脚步。七杀军伤亡惨重自不必说,锐儿都已觉力竭,何况周佶,已经是全靠最后的信念在支撑。 正当七杀军准备以死想抗敌蛮的再一次冲锋之时,忽见敌蛮后方大乱,紧接着就传来数不尽的呐喊声和万马奔腾声。 “殿下!”锐儿眼尖,看清了军旗上的“幽”字,兴奋的大叫,“是赵将军来了。” 周佶听闻,呼出一口气,只说了一句“终于赶上了。”随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锐儿怀里。 武兴十八年三月卅,赵绥清率大军与周佶七杀军于川西隘合围北蛮,歼敌三万,射杀漠族大族长,驱七残部至阿拿山。至此,历时三年的奉川大战终以周幽大胜落下帷幕,称之“奉川大捷”。 第14章 14. 物是人非 【始于新絮,止于初荷。】 “殿下?”锐儿轻轻摇着周佶的手,柔声唤道,“殿下?” “嗯?”周佶不情愿的睁开眼,入眼就是一双仿若能滴出水的碧眸,周佶痴迷的盯着这双眼睛好一会儿才突然魂魄回身,惊问,“又要出发了吗?” 锐儿笑了起来,伸手替周佶整了整睡乱的外袍,说:“殿下,仗已经打完了。” 周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睡糊涂了,尴尬的问:“我们到哪了?” “快进帝都了。”锐儿拉起车帘,“前面就是军署,今晚大军要宿在这,请旨进都。” “终于回来了。”周佶撑着锐儿手坐起来,但依然靠在锐儿身上,看着窗外河里的荷尖,感慨道,“记得离开帝都的时候神见之森正是桃花灼灼的时节,如今归来时却是夏荷初现,仿若这三年从未有过冬日一般。”提到神见之森,周佶心里最软的那块儿暖了起来,三年的相思之情越发满溢,眉梢眼角都是春色。 “殿下。”锐儿知道周佶心里在想什么,笑说,“可否后悔当初没让雀鹰飞回来啊?殿下若是心焦肝痛,索性就让信雕传一封信吧。” “放肆!”周佶面色红了一瞬,随后又板起脸,嗔道,“你胆子越发大了,连本王都敢调侃了?!” “锐儿不敢。”锐儿装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我这不是怕殿下着急么。” 周佶没有理他,只丢给他一个眼刀,锐儿见状,忍笑说道:“大军要在此修整几日,可前面就快到神见之森了,殿下要不要……”锐儿凑到周佶耳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神见之森。” “算了吧。”周佶听闻摇了摇头,轻咳几声后说,“三年都等了,何在乎这几日?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想让她看见,免得担心。” 边疆苦寒三年的耗损,几番大战的积伤,再加上长途奔波的辛苦,周佶自出了风州就染上了风寒,一路拖到现在仍未痊愈。 “那殿下这几日好生休息。”锐儿为周佶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进城那日可是要骑马的。” 周佶点点头,看着窗外隐约可见的都城城垣,在心内默念:“素素,我回来了。” 入城是夜,武兴帝于四象殿犒赏功将。素素跟着周俍一同赴宴,远远的就看到了正从宫门走进来的周佶。 三年未见,周佶早已退去少年风华,人长高了许多,也结实了不少,虽然边塞苦寒让周佶略有消瘦,但却另有一番傲骨英姿。即使身后的半妖常随英俊夺目,也未能掩盖周佶丝毫的锐气。 周俍也见到了周佶,忙迎上去,一拜到底:“长兄安好。” “俍儿?”周佶伸手将周俍扶起,欣喜的上下打量着他,好久才说,“一别三年,俍儿也是少年郎了。” “长兄谬赞了。周俍和长兄比起来相去千里,长兄保家国安康之时,周俍却只会惹父皇生气。” “俍儿莫要着急。”周佶拉着周俍的手,笑哄道,“既行过束发礼就是大人了,早晚也是让父皇刮目相看的英雄郎。” “谢长兄吉言。” “说起你的束发礼,为兄也是惭愧,竟然什么都没给你准备,待日后回府,一定补一份大礼。” “长兄说笑了,长兄胸怀家国天下,哪能记得住这些细微。” “话不可如此说,我周幽朝皇子的束发之礼非同小可。”周佶说着向周俍身后的素素瞟了一眼,问,“这位就是你的半妖常随吧?” 素素一直敛身颔首,听闻周佶如此说,忙跪下行礼:“百奈见过奕王。” “百奈?”周佶哭笑不得的问周俍,“如此翩翩佳人,你怎么给人家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百般无奈么。”周俍叹声而答,见周佶不解,又道,“听闻七杀军损失过半,我周俍别无他力,只想舍半妖常随以充七杀军,也算为国效力了,只可惜父皇不屑于我的这点绵力。” 周佶听闻,更加哭笑不得,轻点了周俍额头一下,嗔道:“你呀!” 周俍摸着自己的额头,向着周佶委屈一笑,周佶携过他的手,一起走进四象殿。 锐儿跟在周佶身后,难以置信的看着周佶和周俍携手相谈,又转过头瞪着素素,用灵犀问道:“怎么回事?” 素素并不理会,也看着周佶的背影,直到锐儿问到第四遍,素素才嗤笑一声,答:“我现在叫百奈。” 入殿分座,酒过三巡,锐儿跪坐在周佶身后,心内如波涛翻涌。锐儿知道,三年前周佶之所以请缨出征,都是为了素素,今日大捷归来,一定会向皇帝讨赏,可是……锐儿看向对面周俍身后的百奈,又看看坐在武兴帝近前的御神。界灵殿和皇权,半妖和皇子,一股寒凉和恐慌突然自锐儿心底而起,锐儿忙悄悄凑到周佶身后,低声说:“殿下,一会儿可是要向皇帝讨赏?” “是啊。”周佶脸上是掩饰不住兴奋,“怎么了?” “锐儿斗胆求殿下,能不能……”锐儿深吸一口气,说,“不向皇帝要半妖?” 疑问和不解立刻写在周佶脸上。周佶看着锐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一下,笑说:“你怎么了?你知道我和素素的情,虽然同是半妖常随,但她和你不一样。你我出生入死三年,无人可比,你又担心什么?” “殿下误会了,锐儿不是争宠,锐儿只是……”锐儿看着周佶,却不敢在此时说出真相,只得拜伏在地,哀求道,“求殿下听锐儿一次,不要向皇帝要半妖,我们……我们以后……再说。” “为什么?”周佶更加不解,刚要发问,就听上座武兴帝开了口。 “北蛮袭扰我北疆多年,无恶不作,边疆百姓苦不堪言。这一次,我周幽大军退其七残部至阿拿山,收奉川以北大片牧场,日后边疆百姓生活可期啊。” 底下一片的附和之声,一夸皇帝仁厚、昊天垂佑,二夸奕王英勇、帝王骨血。武兴帝心内大悦,说:“今日朝议,已定于奉川北岸设川北道,纳风州辖。赵绥清,此役你为首功,吾封你为万安侯,赐黄金千两。” 赵绥清忙拜谢圣恩。 武兴帝又转向周佶,笑问:“吾儿想要些什么赏赐?” 周佶听闻,按耐住心内的狂喜,起身向着皇帝行礼,随后刚要开口,突然听闻一声“不可”在耳边炸响。周佶愣了一下,正要再开口,又是一声“不可”。 “怎么了?”武兴帝笑看着周佶,“吾儿此番出征,军功硕硕,当为众皇子表率,吾心甚慰,吾儿想要什么,尽可向吾说。” 武兴帝如此说,周佶心内却犹豫了。他看到了坐在皇帝近前的杨煊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嘴唇微动,却是清晰的两个字——“不可”,正与锐儿刚刚的请求印证在一起,周佶心内犹豫更甚,余光扫到了周俍,突然记起进殿前周俍的话:“……我周俍别无他力,只想舍半妖常随以充七杀军,也算为国效力了……” 如醍醐灌顶,周佶突然惊醒,迅速抬眼扫向杨煊,电光火石间与杨煊对了一个眼色,随后,周佶躬身下拜,朗声说道:“保家国安康乃儿臣应尽之责,儿臣不敢贪功。” “佶儿何必如此自谦。”武兴帝心内更喜,慈声说道,“少年志气,国之大幸,当奖。佶儿戍边御敌,自己的大事竟耽搁至此,吾今日就为你择一佳偶可好?”不等周佶答话,武兴帝看向赵绥清,“万安侯,吾听闻令爱将门虎女,飒爽英姿,不知吾这儿子可否相配啊?” 赵绥清听闻大惊,忙跪下行礼谢恩。 武兴帝又看向周佶,问:“佶儿意下如何呢?” “儿臣……”周佶伏身在地,深吸一口气,“叩谢圣恩。” 周佶语毕,贺声即起。梁司徒第一个起身恭喜,武兴帝笑意更浓。 杨煊的目光从周佶拜伏在地的身上溜过去,溜到了周俍身后的百奈身上。素素眼内的璀璨华光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百奈如深潭般不可测的墨瞳。如白宣可泄绮丽的银发也已消失不见,直垂至腰的乌发厚重得似乎要压弯百奈纤细的腰肢。百奈颔首跪坐,目光未曾落在任何一人的身上,双耳也似乎不再闻这宴席的喧闹,她双手交叠而握,弱肩微颤。 锐儿一度以为百奈是在伤心落泪,但好一会儿后才发现,百奈只是在低笑,直笑到曲终人散。 锐儿满脑子都是百奈低眉浅笑的柔媚,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到周佶整场宴席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依稀记得席散,御神拉着周佶说了好久。他还记得,周佶如同失了三魂七魄般被他领回了家。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周佶从未有过的酩酊大醉,拉着他的手,一整夜,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为什么?” 锐儿无法回答他。 武兴十八年六月,周佶积伤旧病加新愁,大病三个月。 武兴十九年五月,周佶奉旨迎娶万安侯长女赵氏入府,次年七月诞女,武兴帝大悦,念及奉川大捷,赐封奉川翁主,周佶为女儿取乳名“惜缘”。赵氏十分喜爱女儿的乳名,可是锐儿却从这个乳名中听出了无尽的叹息。 第15章 15. 听者有心 【言外有意,言外有情。】 “蕙儿妹妹。”泽生等着侍婢退下,指着满屋子的锦盒,笑问,“可还满意界灵殿的重阳礼?” “按例按份的东西,四哥哥也好意思巴巴的显摆?”梁昭仪不屑的说。 “那这个呢?”泽生拿出一个小食盒,打开,一股浓浓的桂花香满溢而出。 “这是母亲做的桂花糕?”梁昭仪眼前一亮,伸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满足的说,“宫里再好的厨娘也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怕不是宫里的桂花树比不上家里那棵吧?”泽生调侃道。 梁昭仪冷哼一声算作回答,继续吃着自己手里的桂花糕。泽生见状,自顾自的坐下来,一边把玩着自己佩剑上的剑穗一边好似不经意的说:“父亲让我给蕙儿妹妹带句话。” “什么?”梁昭仪有些意外,但终归是自家父亲的传话,不敢怠慢,忙放下手里的桂花糕,正色道,“父亲有何吩咐?” “莫要着急。”泽生没头没脑的说了四个字。 “嘁!”梁昭仪听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的说,“你们都不着急,我又能怎样?也只能自己生生闷气了。” “气从何来啊?” “那个喜得让皇帝大赦天下的小子今年刚满十二,皇帝就赐府了,封号‘恂’。”不知怎么,梁昭仪突然就有了火气,“嫡长子封号‘奕’,小嫡子封号‘恂’,到我的俍儿这呢?‘慎’?!慎什么?有什么好慎的?慎他自己的庶子身份,莫要逾越吗?” 一个封号都能多想至如此,泽生哭笑不得,无语道:“蕙儿妹妹,你真是……” “我怎么了?”梁昭仪的火气越发大,“好,就算这个不气,那赵绥清封了万安侯,又嫁女于皇室还不气吗?四哥哥莫要忘了,那赵绥清的正妻可是寿昌殿的胞妹。现如今,这杨氏又多了一位封疆大公,你们还不急?” “急什么?”泽生不以为然,“俍儿束发礼后也开始入朝议政了,听父亲说,与那嫡长子不差毫厘。再说,俍儿也该成亲了么。” “这倒是一件要紧事。”说到周俍的婚事,梁昭仪正色道,“前几日皇帝说要给俍儿指婚,俍儿虽未明说却对几个人选都不甚满意,皇帝还让我私下问问俍儿的心思。” “你看。”泽生哂笑,“皇帝还是很疼俍儿的,你没事别老吃飞醋!” 梁昭仪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死瞪了泽生一眼,赌气转过身不再理他。泽生笑呵呵的将桂花糕送到梁昭仪面前,哄道:“是哥哥嘴贱了,蕙儿妹妹莫生气。快来,我们说正事,皇帝的人选都有哪几个?” “总不过是重臣之女。”梁昭仪倒也没真生气,想了一下,凑近泽生,压低声音说,“倒是想问父亲的意思,更钟意哪个,我去跟皇帝吹枕边风。” “蕙儿妹妹说的有道理。”泽生点点头,“此事待我回去和父亲商议好了再告诉你。” 正闲话间,有侍婢通传慎王到,泽生忙站起身,等着周俍走进来,敛身行礼。 周俍先问了梁昭仪的安,又笑扶起泽生,说:“没想到舅父也在。” “泽生奉御神之命来给梁昭仪送重阳礼。”泽生说着瞟了一眼颔首站在周俍身后的百奈,笑着问,“不知殿下那里是否收到?” “多谢舅父挂念,已经收到了。” “无外人在,你们就不要这样生分了。”梁昭仪招呼周俍,“俍儿快来,我和你舅父正在商议你的婚事。” 周俍听闻愣了一下,随后转头吩咐百奈:“你出去等我吧。” 百奈没有任何疑问,向着众人行礼后退了出来,随手还关上了殿门。 “怎么突然说起此事?”周俍等着百奈彻底走出去,才说,“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亲。” “俍儿。”梁昭仪早料到周俍的反应,柔声说道,“母亲知道你的心思,既不满意你父皇选的人,必是有自己钟意的女子,你告诉母亲,母亲替你去说。” “没有。”周俍断然拒绝,严肃道,“身为皇子当以社稷为重,事业未立前,不谈儿女私情。” 梁昭仪见到周俍信誓旦旦的样子笑了起来,刚要张口再劝,泽生却突然开口:“殿下可知,半妖因易元诅咒是无法繁衍的?” 泽生的话看似没头没脑,周俍却懂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抿着嘴不再开口。梁昭仪看着周俍的样子,想到刚才一说要谈婚事,周俍就让半妖常随回避,再想想半妖常随退出去时,那弱风扶柳的背影,梁昭仪突然就明白了,有些恼怒道:“俍儿!你莫不是被小妖精迷住了魂?” “没有!”周俍面露不悦,但脸色更红。 “殿下。”泽生忙打着圆场说,“半妖常随侍奉主人乃是本职,规制上也没说侍奉里还分可与不可的。不过,殿下既然说了要以社稷为重,那泽生就多嘴一次,软玉温香只可怡情,殿下莫要因小失大。” “舅父多虑了,虽然百奈确有妍姿艳质,但周俍有分寸。”周俍微不可见的轻叹一声,道,“何况,百奈也无此心。” “那最好。”梁昭仪语气略重,“还算她懂事。” 可是泽生却不这样认为。百媚幻生的白狐竟不会以此事主人,怎么听都像是界灵殿灵师不会灵术一样好笑。再加上周俍那极力掩饰的遗憾和挫败,都让泽生在心内画了大大的问号。 泽生顶着这个问号,先是回了趟家见了自己的父亲梁司徒,又到千落庄找了御庄包有才。包家原本就是梁家的门客,包有才更是泽生的伴读,自和泽生被拣选成为灵师后,更借着梁家直升到了御庄。先不说包家上下如何,只包有才,从小就对这位四公子言听计从,恨不得天天抱着大腿不撒手。此时包有才只听泽生提了一句“千落庄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就献宝一般急忙将他亲身经历的、道听途说的,甚至还有那自己胡乱猜测的,全部添油加醋的倒了个底掉,直听得泽生头大了两圈。 泽生顶着硕大的头在神见之森里晕头转向,险些走错路,狼狈之余还不免庆幸,幸亏不是雪日,不然天地一色,更加容易迷路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泽生的天启天赋无人能及一般,神见之森格外给面子,刚一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果如泽生所料,神见之森天地一色,唯有一团金黄,跑得飞快。 洛洛轻巧的在枝桠间纵跃,间或躲开自身后飞来的石子,难得的是,竟未惊落一片雪花。周偈循着洛洛的身影,在林间树下疾驰,时不时的抬手甩出一颗石子,精度和力道都拿捏得很好。可惜洛洛的身影太过诡异,周偈几次都未能得手,边追边想出一条妙计。先用右手弹出一颗石子,未等劲力用老,左手紧跟着将剩余的石子全部甩出。 前面的洛洛躲开先至的石子,未想后面紧跟着一堆的石子,躲闪已来不及,但洛洛却丝毫不慌,抽出双刀,只用了三招,就将石子全部格挡,还抽空打了一颗回去。 周偈见状,刚要出声大赞,就见有颗石子冲着自己飞回来了。周偈也未见慌乱,甩出佩剑弹开石子,随后就和跟着石子一起而至的洛洛战到一处。 宝剑对双刀,少年战半妖,那是绝对没有胜算的。洛洛左劈右挑,周偈的剑就莫名其妙飞了出去,只剩周偈捂着自己的手腕叫疼。 “没事吧?”洛洛忙跑过去,小心翼翼的捧起周偈的手腕,左看右看,自责的说,“怪我,没掌握好力度。” “我要告诉苏讲席!”周偈撅着嘴道,“师兄仗着自己大欺负小师弟。” “我可没有!”洛洛听闻大惊,忙辩解道,“只是切磋,切磋而已。” “那我要告诉御神!”周偈的嘴撅得更高,“半妖欺负皇子了!” “没有啊!”洛洛有些急了,原本就微垂的丹凤眼一着急显得更加委屈巴巴,不知所措的摇着周偈的手,小声哀求道,“秋阳,你千万别跟御神告我的状啊!” “嗯?”周偈立起了眼睛,“你叫我什么?” “啊?”洛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道,“公子恕罪。” “叫的不对!”周偈怒道,“本王有封号!” 洛洛彻底傻了,又惊又恐,一张脸更加愁苦。周偈看着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终于撑不住笑了起来。 “你……哈哈……你怎么……哈哈!”周偈笑了半天才止住,给了洛洛一拳,说,“我在逗你呢!” 洛洛想了想,才明白周偈的意思,方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吓死我了。” 见到洛洛的神色,周偈忍不住又偷笑起来,边向千落庄走边问:“我问你,虽然我又输了,但你觉得我较上次是不是有了长进?” “是。”说起周偈的武技,洛洛总是十分严肃认真,“准头和时机都好了很多,假以时日,一定能打赢我的。” “为什么要打赢你啊?”周偈不解的问。 “若是你能打赢我,起码在这界灵殿就能位列上乘了。”洛洛的表情认真得一塌糊涂,仿佛在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这样的话,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有你在我还会被别人欺负?!”周偈反问道,“那要你这个半妖常随何用?” “可我又不是你的半妖常随。”洛洛满脑子问号,“又不能天天跟着你,万一……” “万一你个鬼啊!”周偈对于洛洛的不开窍十分无语,丢下一句“将来会是的”先跑回了千落庄。 庄口,周偈的侍人看到周偈回来,如久旱之人盼到甘露般差点哭了出来,急急的说:“殿下可回来了。” “怎么了?”周偈看着侍人急出的一脑门汗,纳闷的问,“出什么事了?” “皇后懿旨,召殿下速速进宫。” 第16章 16. 欲加之罪 【帝之疑兮,即吾重罪。】 白日里还晴空万里,午后却开始转阴,风也越来越大,待到落日时分,黑云已经压住了半边天。 锐儿伏在紫微宫正殿的地上,心里压的黑云比窗外的还要阴郁,可即使如此,也阴郁不过武兴帝的脸色。 “说吧。”武兴帝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你这三年拥兵风州,却和界灵殿书信过甚,所为何由啊?” 周佶同样伏在地上,冷汗已经浸湿中衣,听到武兴帝问,又伏低了一些。 “吾在问你,怎么不答?” 周佶没有办法回答。 “殿下实在是胡闹!竟然和一介半妖有了私情!” “殿下可知通启年间发生的事?若不知,那殿下可听说过,先彰王是如何死的?” “殿下不懂这其中的厉害,那就怪杨煊,放任了殿下。今日既已如此,就请殿下快刀斩麻,免得徒留祸端。” “皇帝心重,殿下务必要警醒啊!” “殿下,听杨煊一劝,就当大梦一场,全忘了吧。” 杨煊的警告和规劝声声在耳,周佶实在无法回答武兴帝的问题。难道要告诉皇帝,这三年来自己一直和界灵殿的半妖雀鹰传情,难道要将这三年来素素回的每一封信都呈给皇帝吗?那岂不是无端又牵连了素素?绝对不行! 周佶稳了稳神,打定主意,开口道:“儿臣不知父皇言下所指,戍卫风州三年,儿臣只用七杀军的信雕传过军报,未曾与界灵殿有过任何往来,还望父皇明察。” “你这是不认?”武兴帝冷哼一声,丢给周佶一沓信纸,“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周佶捡起一张,只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又忙捡起另外几张,张张都让周佶大惊。 “佶儿真是勤勉啊,忙于战事还有心挂念帝都。”武兴帝的话一丝温度都没有,“几乎每个月都要写信询问杨煊朝堂内外的大事小情,还要关心吾的身体是否康健,连吾每日吃了什么,是否睡得安稳都要过问啊。” “父皇!儿臣没有!”周佶伏身在地,“这些信,不是出自儿臣之手。” “难道吾还认不出你的字迹吗?”武兴帝大怒,“你当吾瞎了吗?”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除了苍白的否认,周佶别无他法,“儿臣是被冤枉的!” “住口!”武兴帝猛拍几案,“传信的雀鹰也在,你如何能赖?雀鹰乃神见之森灵物,非灵力者不可驯养,若你与界灵殿没有往来,又何须用到此物?” 殿外,积压半日的黑云终于耐受不住,片片雪花乘着凛冽的风势从天而降,呼啸着撞在窗棂上。殿内,周佶的中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内心的黑云也已到了崩塌的边缘。望着武兴帝凛冽过朔风的眼神,只觉得周身起了比窗外暴风雪还要冷的风,如同利刃般舔着自己,刀刀见血。 “陛下!”一直未曾出声的锐儿突然开口,“锐儿是殿下的常随,日夜不离,锐儿从未见过殿下和御神通过私信。”锐儿顾不上审度周佶的表情,赶在周佶出口制止他之前,急急的说道,“那雀鹰是锐儿驯养,殿下并不知情。锐儿养那雀鹰是为了自己的私情,锐儿和半妖素……” “住口!”周佶突然明白了锐儿的用意,忙出声喝止,“此地岂容你放肆?!” 言灵加身,锐儿无法再说,但还是不死心的望向周佶,可是他等来的只是周佶一个万事皆休的摇头。 武兴二十年十月,奕王周佶、御神杨煊因谋逆之嫌暂押诏狱,着廷尉与宗正会审。 一诏而出,满朝皆惊,激起千层浪,更有一张千丝万缕的巨网笼罩在朝堂内外。有人噤若寒蝉,唯恐波及自己;有人暗中运作,险中求生;还有人落井下石,乐观其变;人心百态,自有炎凉。 百奈得知这一消息,震惊中混着惶恐,但最后,都化为一股柔肠的焦急。即使苏晟告诉百奈周佶舍她选了皇权,即使再相逢周佶没有认出她,即使周佶并未如前诺向皇帝邀功请赏半妖,百奈都还在心底留了最后一丝暖意给周佶。 三年间雀鹰传回来的每一封信,百奈都好生珍藏。可现在,那些脉脉私语竟然都变成了谋逆的罪证,怎么可以容忍?! 纵有千般辜负,惟愿君安。 百奈思虑多日终下了决心,她小心翼翼的拿出那些承载无尽柔情与相思的信,趁夜,悄悄出了慎王府的后院。 “站住!”周俍自院灯后的黑暗中走出,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殿下恕罪。”百奈跪倒在地,“百奈有一事一直瞒着殿下。” “什么事?” “百奈……”百奈咬了一下自己的唇,才继续说,“百奈曾心有所属,如今此人受了冤屈,百奈要去救他。” “这个人……”周俍的心底燃起了一股看不见的火苗,“是不是长兄?” 难以置信出现在百奈脸上,但稍许又退下,百奈呈上手里的锦盒,红着脸说:“百奈尚未转生之时,与奕王在神见之森一见钟情,后常有私会。奕王出征北疆三年,一直与百奈用雀鹰传情,奕王的那些书信都是写给百奈的,全是小儿女的私语,从未谈论过皇权,何谈谋逆?”百奈看着周俍,祈求道,“求殿下将书信呈给皇帝,以证奕王清白。” 百奈说一句,周俍心底的火苗就更盛一些,他一言不发的打开百奈递过来的锦盒。周佶对百奈的柔情和相思从字里行间溢出,句句扎在周俍心上。周俍沉默着看完,脸上毫无喜怒,随后,将信扔进了旁边的石质院灯里。 百奈大惊,忙去抢信,却被周俍一句言灵“别动”喝止在当下。 “殿下……”百奈看着那些变为灰烬的柔情和相思,泣不成声,“这……是何意?” “本王是在救你,也是在救长兄。”周俍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拳,“不管长兄是和御神通信还是和你,他与界灵殿有私通都是无法抵脱的事实。你现在拿出这些信,只能是将自己添做证据,还让长兄又多了一条与半妖私通的罪名,于长兄的清白有何用处?”周俍审度着百奈的神色,又劝道,“百奈啊,本王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这样做值得吗?” “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周俍看着百奈如深潭般的双眸写满了无助,不由自主的伸手轻抚百奈垂落在脸颊上的泪珠,却觉察到百奈微不可见的躲闪。周俍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轻抚着百奈的脸,柔声说道:“三年日思夜想,在四象殿和你再遇时却没有认出你;九死一生大捷归朝,父皇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也没有要你;奉旨娶了赵氏,转年就有了惜缘。比起你现在冒死相救,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你做过什么,百奈啊百奈,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百奈垂下眼眸,轻声说道:“身为皇子,总是身不由已,百奈不敢奢求,只愿尽绵薄,惟换不悔。” 周俍心底的火苗终于烧成了滔天大火,转过身不再看百奈,说:“长兄陈伤旧疾复发,在狱中颇为困苦,今日我求了父皇,准我前去探望。来,你跟我一起去吧。” 百奈随着周俍下到层层诏狱最底,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见到了周佶。暗无天日、阴冷湿寒的牢房里,周佶只着夹衣,靠着墙壁不住的咳。听到有人唤自己,周佶扶着墙艰难的挪过来,见到是周俍,竟还挤出了一个笑脸。 “俍儿?你怎么来了?” “周俍听闻长兄旧疾复发,特求了父皇,准我来探望。”周俍满脸的心疼,“长兄你怎么这幅样子?狱卒是不是苛待你了?有没有医官来请诊?” “罢了。”周佶苦笑一下,“我一个有罪之人,哪敢奢望这些啊。” “长兄是被冤枉的!”周俍笃定道,“他们就是见不得长兄才兼文武,才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诋毁长兄。” “此时说这些都没有用了。”周佶摇摇头,低声说道,“父皇不信我,才是我最大的罪过。” “长兄……” “俍儿不必劝我了。”周佶隔着牢笼伸手按在周俍的肩膀上,说,“事到如今,我唯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长兄请讲,周俍一定办到。” 周佶听闻,先艰难的笑了一下,随后说:“一是担心妻女,惜缘还那么小,若我……”周佶顿住,等着心里的千般不舍万般牵挂重归平静后又说,“此番劫难是逃不掉了,若我有何不测,请俍儿一定要多加照拂,替我疼爱惜缘。还有我的半妖常随锐儿,他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忍他随我而去,也不想他充了七杀军,白的埋没了他一身的本事,请你向父皇求了他去,让他以后跟随你吧。” “嗯。”周俍知道周佶心已死,再多的劝慰都是徒劳,唯有郑重的承诺。 “奕王!”百奈见周佶从始至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心心念念的皆是妻女和锐儿,终忍不住突然开口,“殿下可曾记得神见之森的素素?” “素素”二字仿若一道惊雷,将周佶心上的旧伤硬生生的撕开,周佶透过鲜血淋漓看向百奈,随后冷着脸说:“不认识。”不知为了强调什么,周佶又补了一句,“我只与界灵殿的御神有过私信,除此外,不知有谁。” 百奈看着周佶的神色从震惊到漠然,心底仅剩的最后一丝暖意也被风雪覆盖。 第17章 17. 惟余牵挂 【天家无情,只论臣敌。】 锐儿从不知道,界灵殿下竟还有这种地方。未知石材砌就的牢笼在夜明珠微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暗红,细闻,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膻腥味儿。也不知左右的牢笼里关的都是什么样的半妖,锐儿听不到他们发出的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微不可见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消散般。地下牢笼不知昼夜,锐儿只能通过每日两餐估算出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两月有余了。与世隔绝、无尽孤寂这些都还可以忍受,最让锐儿焦心的是,在这里,他的妖法完全使不出来。无法和周围百物私语,就无法探听外界消息,周佶的现况无从得知,锐儿第一次体会到那种不着天不着地的焦虑和担忧。 当这种焦虑和担忧折磨得锐儿就要失去理智,准备不管不顾硬闯出去时,终于见到有人来了。 竟然是苏晟和白羽恒。 “锐儿!”白羽恒几步奔到近前,看着锐儿焦急的问,“你怎样?有没有受过刑?” 锐儿摇摇头,却更加焦急的问道:“殿下现在如何了?” “不知道。”苏晟开口道,“奕王被关押在诏狱,无旨不得探。” “那,什么时候能放他出来?” 苏晟没有回答,只看向白羽恒,白羽恒却移开了目光。 “怎么回事?”锐儿觉察出来不祥,急急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皇帝已经定了殿下的罪?” “不是。廷尉和宗正还在会审,有些人一直在努力,可是……”苏晟长叹一声,道,“另一边也不松口。” “另一边?”锐儿不解的问,“是什么?” “一些不希望杨氏一党权倾朝野的人。” “可是……”这些肮脏的朝堂倾轧锐儿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还留有一丝善念,“皇帝总该相信自己的儿子吧?” 苏晟沉默,好一会儿后无奈的说:“只怕皇帝就是最不希望杨氏一党权倾朝野的人。” 这个答案太过震惊,锐儿愣了许久,才喃喃的说:“为什么,皇帝可是万人之上,他还怕谁能大过他吗?” “怕。”苏晟的语气冰冷得如同数九的风,“因为他的登极是杨氏一族铺的路,杨氏既可以给他铺路,也可以给别人铺路。” 墙上的夜明珠突然黯淡了许多,四周微不可见的气息消失了,天威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有人用手掐住了锐儿的脖子。锐儿觉得有好长时间自己仿佛不能呼吸,直到白羽恒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才惊醒过来,对上苏晟如寒风的双眸,锐儿终于觉出了冷,耳边听到的是苏晟轻轻吐出的八个字:“天家无情,只论臣敌。” “苏灵师。”锐儿像变了一个人般,异常平静的问,“皇帝要治殿下什么罪?” “谋逆之罪,重则诛九族,轻则流放,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嗯。”锐儿听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点点头说,“不管怎样,有我陪着殿下,总不会让他受苦。” “你要陪他去哪?”苏晟冷冷的问。 “他若得活,我陪他流放千里,一起去那苦寒之地。”锐儿的神色异常坚定,“他若不得活,就让他在奈河桥边等我一等。反正,他不在了,我也很快就能和他泉下相见。” “锐儿……”白羽恒心疼的劝道,“你这是何必,主人不在了,半妖可以易主,最差也是充作七杀军。” “不。”锐儿摇摇头,笑着说,“锐儿今生只想有这一个主人。” “你想得挺好。”苏晟打断了白羽恒和锐儿的悲情戏,毫无感情的插嘴道,“但你以为你自己可以做主吗?” “师兄……”白羽恒看不下去苏晟的冷血,偷偷拽了拽苏晟的袖子。 苏晟没有理他,继续冷冰冰的说:“若奕王流放,贬为庶民的他没资格拥有半妖常随;若是死罪,你就会易主。自周幽朝开国,还没有一个半妖殉过葬。”苏晟走进一步,盯着锐儿的眼睛,说,“我和白灵师今日来,就是带你易主转生的。” 诏狱最底。 医官季彦手搭在周佶腕间,眉头紧锁,许久后才慢慢收回了手。 皇帝侍人李平见状忙问:“季太医,殿下的病如何呀?” 季彦向着李平躬身一礼,愧疚道:“季彦学医不精,药石齐下,殿下的病竟未见丝毫好转。” “那怎么办啊?”李平急道,“殿下要是有个好歹,如何向陛下交待啊。” “是季彦无能。”季彦身躬得更低,“季彦这就向皇帝请罪。” “莫怪太医……”周佶虚弱的开口,“本王这是在北疆三年落下的阴寒旧疾,每年冬天都会发作,也未曾十分在意过,就是吃些寻常驱寒的药,待到春天,自然就好了。” “哎呦,要这么说,这牢里阴冷湿寒的,殿下更加受不住了。”李平忙吩咐狱卒多拢两个炭盆来,又劝道,“殿下再多忍耐几日,等陛下气消了,就会放殿下出去的。” “多谢你的吉言。”周佶苦笑道,“只怕这次父皇是真恼了。” “不会的。”李平笑劝道,“世上哪有父子仇啊,陛下说的都是气话。” “父皇……”周佶心下生疑,“说过什么气话?” “哎呀,就是气话呗。”李平自知失言,打着哈哈道,“气话都算不得数。” “还请李侍人相告。”周佶温言说道,“本王许久没有听到父皇的消息了,就算是气话,也是父言,聊以安慰。” “这……”李平犹豫一下,凑到周佶身前,压低声音说,“那日廷尉和宗正来向陛下复命,没说几句,就听见陛下怒道,‘传嫡传长,早晚都是他的,现在就等不及了?是不是嫌弃吾还不早死?’。” 紫微宫里刀刀见血的寒风突然又起,呼啸着闯进诏狱最底。周佶只觉得比那日更冷,冷得周身都在微微颤抖,冷得失了五感六觉,连李平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炭云氤氲,充满整个牢房,将周佶笼罩其间,前后左右均不见路,惟余烟火。烟火中似乎有白裙一闪,银发轻飘,周佶柔声唤着“素素”伸出了手,却抓了个空。 界灵殿下。 “跟我走!”苏晟不由分说的抓过锐儿,拖着他往转生湖走。 “我不去!”不知是因为苏晟武技太厉害还是这里对半妖有天然的压制,总之锐儿挣扎半天也未能脱开苏晟的钳制,只能大叫道,“我不要换主人!我不认!” “容不得你认不认!”苏晟怒道,“区区半妖还敢挑三拣四!” “师兄!”白羽恒忙劝道,“我们好好讲一讲,锐儿会明白的。” “有什么好讲的?”苏晟意外的停下脚步,瞪着白羽恒道,“我和你讲的你何时听过?若早听我之言,何至有今日?!” “师兄……”白羽恒自知理亏,可又实在不忍心,只能依如儿时,轻轻摇着苏晟的袖子,哀求道,“之前是我天真了,只这一次,再容我劝劝锐儿,不然这个样子也没办法转生啊。” 苏晟见状,冷哼一声放开锐儿,走到一边,眼不见心静。 “我不要换主人。”锐儿急急的说,“殿下待我如手足,我不想负了殿下。” “可是……”白羽恒难过的说,“你知道的,半妖转生订血契言灵,妖魂归位,阳寿就不再遵人间数了。常人的十二年才相当于半妖的一年,对于常人来说,半妖近乎永生。可如果主人逝去,血契反噬,就变成了常人的一年相当于半妖的十二年,你会很快衰老死去的。” “我知道,我不怕。”锐儿坚定的说,“我只想陪着殿下,无论是人间疾苦还是黄泉路远,我只想陪着他。” “锐儿……”白羽恒看着锐儿笃定的神色,心痛如刀绞,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以为你如此做就是忠义?”苏晟看不下去白羽恒的无语,走过来薅起锐儿,冷嘲道,“连他最牵挂什么都不知道,他真是白疼你了!”苏晟不由分说继续拖着锐儿走,话对着白羽恒说,“不要再跟这个没心没肺的小狼崽子废话了!转生的时辰就要误了!” “我不去!”锐儿挣扎道,“你放开我!” 苏晟没再多言,回手给了锐儿一拳。原本只是想让他安静一下,未成想锐儿竟咳出一大口的鲜血。 “师兄你干什么?”白羽恒大惊,忙抢上去扶住锐儿,嗔道,“怎么下如此重手。” “不是。”苏晟看着锐儿痛苦万分的委顿模样,只觉一股寒凉升起,语气中再无一丝热度,“他这是血契反噬,奕王他……” 武兴二十年腊月,奕王周佶病逝诏狱,其妻赵氏自戕殉情。皇后杨氏闻此噩耗,惊魂失智。恂王周偈怒闯紫微宫,责问武兴帝,大不敬。然帝念其年幼,未降罪,令其闭门思过。杨煊黜界灵殿御神,谪守皇陵,在朝杨氏族人俱返封地,永不出仕。奉川翁主留封号,过继慎王周俍抚养。半妖常随锐儿亦易主周俍。 锐儿从乳娘手里接过惜缘,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四个月大的小婴孩尚不知自己已永失父母之爱,仍睁着一双墨黑的大眼睛看着锐儿。许是因为锐儿如水的碧眸让小婴孩十分惊奇,惜缘竟冲着锐儿咯咯笑了起来,而锐儿却望着惜缘无邪的笑脸,泣不成声。 第18章 18. 水穷云起 【兜兜转转,终是你我。】 武兴二十五年,冬节将至,百官绝朝,商市暂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百姓,都在忙着阖家团圆、走亲访友。虽北风正寒,仍挡不住都城内喜色匆匆的脚步,可走过恂王府的人,却都不由自主的稍缓了缓。吸引他们的不是那通体油光的高头大马,也不是那挂着“慎”字灯的华丽马车,而是站在门前的两个人。 一个是长身硕体的英俊青年,一个是粉雕玉琢的玲珑女童。不知他们在门前站了多久,小女童似乎有些冷,往青年身旁凑了凑。 “锐儿。”惜缘轻轻摇了摇锐儿的手,奶声奶气的问,“我们还要等多久?” “再等一等。”锐儿蹲下身,为惜缘紧了紧外罩的帽子,笑哄道,“翁主是来拜冬节的,恂王不会不让我们进去的。” “可是……叔父每次都不开门啊。”惜缘圆圆的小脸上笼起了愁云,踌躇半天,还是踮着脚凑到锐儿耳边,轻声说,“锐儿,我怕。” 锐儿原本扶着惜缘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好一会儿后才松开,仍笑看着惜缘,柔声说道:“不怕,锐儿陪着翁主呢。” 惜缘抿着小嘴点点头,将头埋进了锐儿的怀里。锐儿拢起自己的外氅,为惜缘遮住北来的寒风,看向紧闭的恂王府大门,心中是不可抑制的哀苦。 府内,恂王府长吏吴长安急匆匆的穿过回廊,一眼就瞅见周偈只穿着单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吹西北风,眼睛却瞪着面前石桌上一柄有些旧的佩剑,而旁边墙根底下站着周偈的侍人,正抱着周偈的貂裘瑟瑟发抖。 “哎呦我的殿下啊!”吴长安抢过侍人手里的貂裘不由分说的将周偈裹了个严实,埋怨道,“这么冷的天,殿下这是做什么啊!” “冷吗?”周偈伸手扯下貂裘,问吴长安,“是那川西隘的朔风冷,还是诏狱的牢底冷?” “都冷!”吴长安坚持将貂裘裹了回去,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的说,“殿下胡闹作践的可是自己的身子,回头冻病了,明日的宫宴又去不成了。” “那正好!”周偈抽出石桌上的佩剑,一道寒光自剑刃上溢出,却没有冷过周偈的声音,“本王正不想见那些腌臜败类。”随后舞起了剑。 森凉剑意里裹着周偈无边的恨,那神武睿智的父亲、端丽慈和的母亲,还有那文修武治、无所不能、让周偈引以为傲的长兄,都在那个冬夜消失不见了。一并消失的,还有一个从束发礼上偷溜出来的少年。神见之森里从天而降的金色身影,千落庄里的言笑欢欢,还有那看见美食就流光的微垂眼眸,都被周偈埋进了冬夜的积雪里。一个又一个的寒冬,周偈反复磨砺,积雪终成坚冰,再无一丝缝隙。 闭门不出的岁月里,周偈在恂王府内默默筑起了高墙,高墙内外遍布荆棘陷阱,一边宣告着周偈的遗世独立,一边又将周偈刺得遍体鳞伤。墙外的锐儿,从自己的佩剑上感受到阴阳剑另一半传来的绝唱和怒吼,轻轻将惜缘拢进怀里,低声说道:“翁主,我们回去吧。” 转日的冬节宫宴,周偈因病未至。武兴帝听完周俍的禀告,冷哼一声说道:“如此寒冬,惊梦跑到院子里坐了一夜,他的常随是死人吗?” “回禀父皇。”周俍敛身说道,“恂王并未有常随。” “什么?”武兴帝心内微恼,看向一旁的石章之,“御神,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界灵殿御神石章之伏身在地,回禀道,“按制,皇子年满十五行束发礼可得半妖常随,界灵殿自两年前就已为恂王拣选半妖常随,可是……” “可是什么?”武兴帝看着石章之欲言又止的样子,缓声说道,“你直说无妨。” “是。”石章之拜谢,随后接着说道,“可恂王几次三番拒绝进行转生,束发礼前日又突患重病,因此就错过了。” “真是死板。”武兴帝听完更加恼怒,“你们不能等他好了再举行束发礼吗?” “陛下圣明,界灵殿确实如此而为,可是……”石章之为难的说,“每次重新选定日子后,恂王总是恰巧生病,几次三番后,章之不敢再惊扰恂王。” “胡闹!”武兴帝的微恼彻底变成了气愤,突然伸手指着周俍,怒道,“这一个是为了充七杀军不要半妖,那一个竟然靠装病拖了两年。一个个的都不让吾省心,岂有此理!”武兴帝猛拍了一下几案,对石章之说,“既然恂王如此顽劣,那束发礼就不用给他办了,你回去只给他挑一个半妖常随,尽快订契。”武兴帝又转向周俍,“你去传吾的旨意,押也要押他去转生湖!” “是。”周俍和石章之同时领命。 宫宴散后石章之回了界灵殿,连夜就唤来了千落庄半妖总教白羽恒。 白羽恒深夜被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内惊疑,待听完石章之的意图后,更加不安,忙敛身道:“皇子半妖常随的拣选一向都是由御神和御殿商议决定,羽恒不敢谬议。” “之所以大半夜的叫你来,就是不想让梁泽生参与。”石章之开门见山的说,“至于为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石章之的坦诚让白羽恒一时有些难以消化,稍等了一下,才说:“不知御神想让羽恒做什么?” “若我没有记错,你自授阶后就在千落庄任管教灵师,后来升任总教也是有些时日了,你应该对千落庄里的管教灵师和半妖们都了如指掌吧。” “职责之内,不敢懈怠。” “那好。”石章之的话说得很直白,“选一个背景干净的管教灵师带出来的半妖。” 根本不需要费力拣选,即是恂王的半妖常随,那洛洛最好。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人选最佳。白羽恒忍住内心的焦躁,偷偷长呼一口气,又稳了稳心神,恭声说道:“若有如此顾虑,人选非洛洛莫属。” “管教灵师是谁?” “是我。” 石章之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你准备怎么服众?” 这个问题白羽恒刚刚已经想好了,但是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将答案又细想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说:“按惯例,半妖常随多从年满二十岁的半妖内拣选,洛洛自满二十岁后,只遇到四皇子束发礼,而那一次并未被拣选上。如今洛洛已逾二十四,若此次再不能拣选,就要充七杀军。可如今的千落庄里,论文修武技洛洛都是最佳,如此人才充军,实在可惜。” 白羽恒所言都是事实,石章之想了想,也觉得没有任何疑漏,点点头道:“嗯,你说的这些理由都是实情,估计梁泽生也反驳不了,明日我就告知他。你回去也准备一下,转生仪式很快就会举行。” “是。”白羽恒躬身退出,望着满天繁星,如释重负的轻松中夹杂着窃喜又夹杂着一股被造化玩弄的无力。恂王束发礼之时,白羽恒人微言轻无法推荐洛洛,好在恂王借着重病把半妖转生和束发礼一起拖了两年,当时的人选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就是八皇子的束发礼,泽生御殿亲自为自己的外甥选了半妖,也没有轮到洛洛。白羽恒原本还在心疼洛洛就要充了七杀军,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兜兜转转的,两小无猜还是撞在了一起,果然是天意难测啊。 “太好了。”白羽恒双手合十,向着天上的星官絮絮叨叨的祝祷,“愿这一次上天能垂佑,别再有这样那样的磨难了,让洛洛能陪着恂王圆满一生,不求权倾荣耀,但求平安终老。若上天能允,我白羽恒愿……” “一辈子都听他苏晟师兄的。”苏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凑在白羽恒耳边幽幽的接上后半句。 深更半夜的神见之森小路上,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头,白羽恒的三魂七魄顿时吓没了一半,手忙脚乱间连佩剑都拔了出来,又被苏晟握着手插了回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白羽恒这才看清是苏晟,魂魄回身腿却软了。 苏晟见状,伸手抄起他拉进自己怀里,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御神为难你了?” “没。”看着苏晟大尾巴狼的样子,白羽恒不敢怒也不敢言,一边用内息安魂一边说,“是好事。” “什么好事?”苏晟奇道,“都能让你发愿一辈子听我的了。” 白羽恒听闻愣住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苏晟,随后双手合十,继续刚才的祝祷:“我刚才求的不算,我只求上天能赐我神力,让我能打得过……啊!”白羽恒还未说完,就被苏晟在腰上狠掐了一把。 “羽恒你这就不乖了。”苏晟俯视着白羽恒,阴笑道,“祝祷怎么能心不诚呢?来,重说。” “师兄……”白羽恒感受到苏晟居高临下的威压,哭丧着脸求饶,“我错了。” 苏晟心满意足的挑了一下嘴角,放开了白羽恒,正色道:“心愿得偿了?” “嗯。”白羽恒终于笑了出来,“我回去就告诉洛洛。” 看着白羽恒傻笑的样子,苏晟也轻轻笑了一下。 “咦?”边说边走都要到了千落庄,白羽恒才发现问题,不解的问苏晟,“师兄你大半夜的怎么在神见之森闲逛?” “这不是怕你不敢走夜路么。”苏晟神色自如的说。 白羽恒呆在当下,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的说:“师兄,夜路上有你,才最可怕。” “啧!” 第19章 19. 故人何在 【我仍是我,你却非你。】 不知石章之是否怕夜长梦多,洛洛的转生举行得异常仓促,几乎没留下准备时间。按惯例该赐给半妖常随的恩赏全部没有,礼服新衣也赶不及缝制。好在洛洛和白羽恒的身量相差不多,白羽恒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件昔年礼服,有些歉疚的对洛洛说:“这件我只穿过一次,你且试试看。” 洛洛听话的将礼服套在身上,宽窄倒是合身,就是袖子略短了几分。白羽恒看看,无奈的说:“先凑合一下吧,事出有因,你别在意。” 洛洛先是好脾气的摇了摇头,随后指了指几案上自己的双刀,有些不确定的问:“这个怎么办?按规矩,千落庄的份例都不能带出神见之森,可是……我也没有别的了。”洛洛不好意思的和白羽恒打着商量,“要不,算我借的?等我有了新的再还给白总教。” “拿走!”白羽恒抓过双刀,不由分说的塞进洛洛怀里,怒道,“连两把刀都送不起吗?白总教还没有那么小气!” 洛洛笑了起来,微垂的丹凤眼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越发显得乖巧。可这份乖巧看在白羽恒的眼里,却是心酸。 落日时分,阴沉了一日的天终于下起了大雪,入夜,雪已积了寸厚。洛洛跟着白羽恒走在神见之森的小路上,既看不见繁星也看不见灯火,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四周只有落雪的声音。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初一起胡闹惹事的伙伴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了神见之森,再未曾回来过,只剩下自己和白羽恒。而过了今夜,自己也将离开这里,那这个神见之森,就真的只剩下一个白羽恒了。看着白羽恒冒雪前行的背影,洛洛的心底忽然生出不舍,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抱住了白羽恒。 白羽恒却没有吃惊,相较个性鲜明的小澈和素素,温顺乖巧的洛洛从小就更为黏他,儿时多有这般亲昵的行为,长大后虽已不再如此,但今夜特殊,白羽恒如早有预料般温言问道:“怎么了?害怕吗?” “不是。”洛洛将脸埋在白羽恒颈间,瓮声瓮气的答,“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白羽恒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的站在雪天里,可是脖子上却传来一片湿凉。 “别哭啊。”白羽恒忍住心里的难过,强笑着说,“一会儿你的秋阳公子看出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别提他。”洛洛忍不住抽泣出声,“他怕是早就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白羽恒哄道,“不然早就过了束发礼的他为什么要拖来拖去一直等到人选是你才同意订契?” 洛洛没有答话,白羽恒轻叹一声,从洛洛怀里挣脱出来,转过身,轻轻替他擦着脸上的泪,柔声说道:“洛洛啊,恂王十二岁的时候突遭变故,一夜之间失去了至亲的人,脾气就变得不大好。可是,这不是他的错。你懂吗?”见洛洛点了点头,白羽恒继续说,“朝堂险恶不是你我能想象的,这么多年,他身边没有亲近可信的人,每一天都过的不容易。所以啊……”白羽恒揉着洛洛的金发,叮嘱道,“你去了,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好他,保护好他,记住了吗?” “嗯。”从小就十分听话的洛洛听到白羽恒的吩咐,顺从的点了点头。 白羽恒见状,没再说什么,抬脚继续往界灵殿走,走了几步却发现洛洛并没有跟上来。 “走吧。”白羽恒向洛洛招招手,“别误了转生的时辰。” 洛洛依然没动,只看着白羽恒,突然跪倒在雪地里。 “你这是做什么?”白羽恒大惊,忙跑回来要扶起他,洛洛却按住他的手,随后伏身在地。 “洛洛拜谢白总教多年的管教之恩,今夜一去,洛洛……”洛洛刚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无声滑落,“洛洛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只愿你……你能……安康长乐。” 漫天雪花于寂静无声中飘落,落在洛洛跪伏在地的身影上,也落在白羽恒本就柔软的心上。白羽恒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抬起头迎着飘落的雪花,猛然察觉,今夜的雪竟然是暖的。 “嗯。”白羽恒为洛洛拂去落在肩上的积雪,轻声说,“走吧。” 一个转身,将神见之森的一切留在身后,就一路走到了转生湖。 虽然苏晟早已升任总师,但仍兼任御神石章之的护法,此时正站在转生湖畔。白羽恒带着洛洛走过去,纳闷的问道:“恂王呢?” “还没到,御神正在界灵殿等他。” 苏晟话音刚落,就听见有脚步声自上方传来。洛洛抬眼望去,正看到石章之引着周偈一同走下来。 大雪夜,周偈竟未穿外氅,只着黑色锦棉常服,通体简素无章,惟领边用银线绣着皇家纹饰以明身份。乌发高束,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不怒自威,微微抿着的薄嘴唇更是将“生人勿近”四个字无声放大。 周偈跟着石章之走到湖边,未曾正眼瞧洛洛,只挥手免了苏晟等人的见礼,略不耐烦的问石章之:“能开始了吗?” 石章之苦笑应“是”,看向洛洛。洛洛见状,默默走到湖边,一件件的脱衣服。 洛洛拖着暗金色的长发,试探着迈入湖水中,果如白羽恒所说,真是寒刺骨啊。一步步深入,也未曾生出一丝涟漪,转生湖好似一点点的将洛洛溶入其中。等到全身没入,洛洛左右能看见的只有自己飘散的长发。一滴血落入湖中,湖水一下子就沸腾了,无数呢喃细语从四面八方传来,争先恐后的挤进洛洛的脑海里。 “你来了?”一个缥缈的声音自湖底传来,“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洛洛诧异的出声相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来,到这来。”声音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快来,我等你好久了。” 洛洛正要循声向湖底游去,却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拢住,那双手轻柔的抚过洛洛,暗金色的长发簌簌而落,四散在洛洛周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乌黑浓密的长发直扑到腰间。洛洛听到了周偈的声音自湖面上传来,又冷又陌生:“朝死暮生,暮色无尽,就叫暮色吧。” 白羽恒为暮色穿好礼服,又挽起他的长发,借机凑在他的耳边小声问道:“冷吗?” 暮色摇摇头,却忘记自己的头发还在白羽恒手里。 “别动。”白羽恒忙出言提醒,仔细梳理敷贴,才小心的用缎带束好,左右端详了暮色许久,终于笑着说,“这样就好,先梳顺了再束就容易了,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暮色答应着拿过双刀,却被白羽恒夺了去。 “这个得我来。”白羽恒蹲下身,将双刀绑在暮色腰间,起身又整了整他的衣领,才退后一步,轻声说道,“好了,去吧。” 暮色向着白羽恒躬身一礼,然后走到周偈身前,跪伏在地,恭声说道:“暮色谢殿下赐名。” “不用多礼。”周偈的声音透着说不出来的漠然,“走吧。” 暮色听闻,起身,向着石章之、苏晟和白羽恒又拜了一拜,跟上周偈出了界灵殿。 殿外大雪依旧,地上的积雪已可没足。周偈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暮色也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行至官道,才发现周偈竟是骑马来的,而且只带了两名护卫。 周偈从一个护卫手里接过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还是一言不发的提缰而行,暮色从另一个护卫手里接过周偈为自己准备的马,跟了上去。 寒冬雪夜,一路归来,竟无一言。 暮色纵马跟在周偈身侧,偷眼看着周偈的神色眉目,却发现,竟和自己记忆中的秋阳无一丝重合,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总如秋日暖阳般的笑容都永远的留在了神见之森。漫天大雪四散在周偈身边,将他裹挟在内,隔绝了周遭的一切。暮色依稀能感觉得到,似乎有一道高墙横在自己和周偈之间,高墙内的周偈正一个人躲在冰冷的角落里低声哭泣。 暮色的心里疼了又疼,不由自主的向周偈伸出了手,却对上周偈莫名其妙的眼神。 “别怕。”暮色脱口而出,“我不会伤害你的。” 莫名其妙变成了凛冽呼啸的眼刀,直刺向暮色,暮色竟毫无察觉,仍将手搭在了周偈的手上。 “啪!” 周偈的马鞭稳准狠的抽在暮色的手上。 “放肆!谁准你碰本王的?” 暮色吹着手上的鞭痕,抬起微垂的丹凤眼看向周偈,委屈巴巴的说:“洛……不对!暮、暮色做错了吗?” “啊?”暮色的反应出乎周偈的意料,周偈心内诧异,“按常理不是应该吓得马上跪地抱大腿哭喊请罪吗?怎么不按套路来?这让本王该接什么?” “殿下?”暮色等了半天不见周偈回答,试探着又将手放在周偈手上,这一次还变本加厉的摇了摇,“殿下你怎么不说话?” “完喽!”周偈腹诽更甚,“这个吃货莫不是把脑子都吃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长这么大,脑子竟然没长。” “拿开!”周偈命令道。 言灵加身,暮色立刻收回了手,自己还十分诧异的看着自己的手。周偈也是第一次体会言灵的效果,当下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嘴角。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 第20章 20. 乖张无常 【王不作妖,颇不习惯。】 雪融春来,夏荷满塘,待到暑渐消,莲子就可以吃了。 暮色跪在恂王府后花园的荷塘边,尽可能的向一株莲蓬伸出手,却总是差一点就碰到。几次三番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成功,气得暮色狠捶了一下地,一边深恨自己手短一边怒气冲冲的转过身,才看见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吴长安。 暮色吓了一跳,心内不住的责骂自己:“真是不中用了,身后站了个人都没察觉,这可怎么行?” “吴长吏。”暮色擦着额头的汗,问,“你有事找我?” “你是想吃莲子吗?”吴长安问。 “殿下最近火气有点大,我想着莲子可以清火,惦记弄些给他吃。” “殿下想吃莲子的话只要吩咐厨房一声就行,这些杂事不用劳烦暮色常随的。”吴长安又抬手指了指荷塘另一边,笑着说,“若想自己摘,那边有船……” “哦。”暮色神色尴尬的点点头,说,“多谢吴长吏相告。” “哪里,不用谢。”半妖常随身份特殊,吴长安有心讨好暮色,凑过来嘿嘿笑着说,“其实啊,但凡逢年过节,殿下的火气都大,不用在意,过了就好了。” 暮色听闻仔细回想自己到恂王府的日子,果然如吴长安所说,逢年过节周偈的心情都不大好,还总是莫名其妙的生病,暮色猜测大概是周偈的八字和节日不合。 正胡思乱想间,周偈的侍人跑过来,躬身向着吴长安和暮色行礼,话却对吴长安说:“吴长吏,殿下说明日要进宫赴宫宴,吩咐让早些准备。” “啊?”吴长安大惊,抬脚就往前院走,边走还边嘀咕,“怎么今年不作妖,乖乖去赴宫宴了?这么突然的决定,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啊。” “作什么妖?”暮色跟着吴长安快步转过回廊,不解的问,“谁作妖?” “本王!”周偈正站在回廊尽头,听到暮色问,冷冰冰的答。 吴长安未想到能撞上周偈,大惊失色的退了一步,落脚处恰好躲到暮色身后,低着头不发一言。暮色却没觉出有何不妥,依然问周偈:“殿下为什么要作妖?” 周偈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喉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要你管?” “哦。”暮色想的很简单,既然周偈不让管,那自己就不多问了,当下也如吴长安般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一阵微风悄无声息的吹来,将暮色刚刚摘莲蓬时不小心散落下来的几丝长发轻轻撩拨,暮色似乎觉得有些痒,伸手挠了挠,又甩了甩头,却正对上周偈看着自己的目光。 “殿下?”暮色看出周偈神色不善,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周偈,“暮色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没有。”周偈笑着向暮色伸出手,替他把散落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一转手,突然掐住了他的脸。 “啊啊啊!殿下!啊啊啊!”暮色吃疼,不管不顾的大叫,“暮色知错了!殿下恕罪!” “你这张嘴啊!”周偈恨道,“不光能吃,气人也很在行啊!” “没有啊!”暮色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暮色不敢气殿下。” “不敢最好!”周偈冷哼一声松开手,语气十分严厉的说,“明日宫宴,你作为本王的一等常随也要赴宴,今晚好好跟吴长安学规矩,明日要是敢给本王丢人……”周偈凑近暮色,恐吓道,“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是!”不能吃饭的惩罚对暮色来说比要他命还恐怖,暮色吓得指天发誓,忙不迭的大声回答,“暮色一定好好学,绝不会给殿下丢人。” 周偈看着暮色惊慌失措的样子,满意的转身走开。 转日是七夕节,宫内特意为王公家的少女们举行乞巧仪式。因皇后久病,梁昭仪代掌六宫,坐在上首,笑呵呵的看着公主、翁主和女公子们穿针乞巧,游戏娱玩。 七夕乞巧,女子们为主角,男子们权为陪衬,只不过借机聚宴,闲话两三而已。武兴帝和诸王公坐在阁内,远远看着少女们的游戏,开始还互相称赞几句令爱如何,只一会儿话题就彻底变了味儿,酒过三巡,更是唤上乐舞伎人以助兴。 罗莎轻裙,蛮腰柔肢,席上气氛愈加高涨,但是暮色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他对周偈桌上的宫廷美食更有兴趣。只不过碍于前日周偈的警告,怕给周偈丢人后三天没有饭吃,这才按奈好奇,乖乖跪坐在周偈身后,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演着苏晟的千叶落来打发时间。成百上千的树叶被暮色用劲力激散,向着前方的周偈射去,周偈似乎有所感应,左右晃了一下躲开了。暮色大惊,心想着“难道我已经练到无叶境地了吗?”却发现周偈之所以左右乱晃,竟是偷偷将一碟荷叶酥推到了身后。 暮色不知周偈是何用意,没敢动,就见周偈悄悄回转身,向他努了努嘴,示意他快吃。暮色这才放下心,拿起一块儿塞进嘴里。酥脆咸甜,还有一股荷叶的清香,好吃得很。暮色心下感激得要死,一边看向周偈一边又拿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却正巧看见周偈冲他挑了挑眉,似在问他“好不好吃”。 暮色冲着周偈狂点头,示意“好吃好吃”。 周偈见状,趁着旁边周俍正被怀平公敬酒的功夫,一伸手从周俍的几案上端走了荷叶酥,依旧推到身后。百奈跪坐在周俍身后,看着周偈的小动作,轻咳一声。暮色听到,吓得收回正要去拿碟子的手,乖乖坐好。周偈却挑衅的瞪向百奈,百奈无语,只得向着周偈伏身拜礼,周偈这才罢休。 可是暮色却不好意思再吃了。 不知是因为百奈冲撞了周偈,还是因为暮色不再吃,总之周偈十分不开心,垂下眼眸、抿起薄唇,“生人勿近”四个字自动挂在脸上。 “偈儿怎么了?”武兴帝发现了周偈的异状,开口问道,“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是。”周偈干脆承认,又嫌弃道,“舞也不好看,话也说不上,总之,我就不该来。” 周偈如此直白,让武兴帝颇为不悦,但念在周偈难得出席宫宴的份上,武兴帝耐着性子问:“那偈儿想吃什么吾让人去做,想看什么,就让他们演什么,可好?” “不用了。”周偈站起身,向着武兴帝躬身一礼,朗声说道,“我本就不喜这种场合,待在这也是坏了大家的雅兴,请父皇恕罪,周偈先告退了。”说完不等武兴帝应允,竟直接退出了阁。暮色见状,慌里慌张的也向皇帝拜礼,追上周偈一同出了阁。 一时间,阁内鸦雀无声,好一会儿后武兴帝才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如此乖张无常,不知像谁!” 却说周偈出了阁并未直接出宫,而是行到女子们游戏的场地,站在一旁,看着惜缘。 此时游戏刚刚结束,梁昭仪命人拿出一叠绢帕赏给众人。女孩子们都很高兴,挤在一起,左看看右挑挑。惜缘却躲在人群后面,眼中是明显的想要,但却一直踌躇在当下,不敢近前。 “翁主。”锐儿蹲在惜缘身边,柔声说道,“翁主若喜欢,也去挑一条。” “嗯。”惜缘仿佛得了莫大的鼓励,高兴地走过去,似乎选中一条花色颇为素雅的,刚要伸手,却被旁边一位穿着粉衣的少女抢先拿了去。惜缘见状,默默退了回来,一边绞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轻声对锐儿说,“算了,我不要了。” 锐儿的心像被川西隘的寒风刮过一般的疼,轻轻松开惜缘互相绞着的手指,哄道:“那等一会儿出了宫,锐儿带翁主到集市去买,想要多少就买多少,可好?” 惜缘听闻,眼中重新燃起光,冲着锐儿点点头,随后拽过锐儿的袖子,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搓弄。 “暮色。”周偈将一切看在眼里,指着粉衣少女,突然开口,“去,找那位女公子,把她的绢帕替本王要过来。” 暮色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周偈甩过来的眼刀,暮色才咽了一下口水,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少女倒是没有为难暮色,偷眼瞧了瞧周偈,红着脸将自己手上的绢帕给了暮色。暮色拿回来呈给周偈,周偈却直接塞给了惜缘。惜缘被突然出现的周偈吓坏了,举着绢帕傻愣愣的站着,眼瞅着就要哭出来,锐儿忙将她护到身后,自己向着周偈躬身拜礼:“锐儿代翁主谢过恂王。” 周偈居高临下的看着惜缘,惜缘吓得又往锐儿身后躲了躲,死死抓着锐儿的衣边。 “恂王。”锐儿为难的说,“翁主性懦,请恂王恕罪。” 周偈依旧看着惜缘,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长叹一声,丢下一句“真是一点都不像她父王”,转身走了。 暮色却稍停了停,冲着锐儿笑呵呵的说:“锐儿,是我。” “你是……洛洛?”锐儿看到暮色右眼下的泪痣,认了出来,“你在恂王府?” “嗯,我现在叫暮色。你若得闲,来找我玩。”暮色丢下一句话,转身追上了周偈。 “没想到……”锐儿望着暮色随着周偈一起渐远的身影,感慨道,“被上天垂佑的人竟然是你。” 第21章 21. 心有深渊 【无用乃我,却伤小儿。】 周偈翻身下马,怒气冲冲的走进恂王府,还不忘踹了大门一脚。暮色跟在他后面,偷偷向着大门拜了拜,权当赔罪。 吴长安缩在一旁没敢露头,直到周偈进了书房,才溜出来,远远的向着书房门口的暮色招招手。暮色瞥了一眼书房,见周偈没动静,方一点点的蹭过来。 “今日进宫……”吴长安向着书房努努嘴,“谁又惹他了?” “吴长吏你先等等,让我缓缓。”暮色做了几个深呼吸,仍心有余悸的说,“吓死我了。” “怎么了?”吴长安不解的问,“过几日就是殿下生辰,皇帝这时候召他进宫,难道不是赏赐而是训斥吗?” “皇帝的确是要赏赐殿下的,可这个赏赐一说出来,殿下就生气了。” “什么赏赐?”吴长安更加不解,还夹杂着好奇。 暮色凑近吴长安耳边,低声说:“赐婚。” “哦。”吴长安了然,“难怪如此。” “为什么?”这次轮到暮色不解。 吴长安未答,先反问暮色:“皇帝说了赐婚后,殿下说了什么?” 暮色听闻,不情愿的回想起刚刚在紫微宫发生的一幕。 “回禀父皇。”周偈一脸的不高兴,话更是直白的没有任何回旋,“我不要。” “放肆!”武兴帝怒道,“往日你乖张顽劣,吾念在俱非大节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今婚姻大事,岂容你说不要就不要?” “父皇说的这个人我不想要。”面对武兴帝的怒意,周偈丝毫不惧,“难道父皇要硬塞给我吗?” “那你想要谁?”武兴帝赌气的问。 “谁都不想要。”周偈干脆的拒绝。 “你!”武兴帝大概是被周偈气昏了头,话都失了章法,指着周偈恨铁不成钢的说,“同为一母所生,为何你与佶儿竟相差如此之大?佶儿一向温良恭顺,十六岁就知道为父分忧,替父出征。你将弱冠,还是一团孩子顽劣,真是气死吾了。” “长兄确是人中翘楚,周偈比不上。”周偈冷笑一声,“可惜他已经死了,父皇后悔也来不及了。” “大胆!”武兴帝彻底愤怒了,“你再胡说,吾不能容你!” “那就请父皇治周偈的罪吧。”周偈说着跪倒在地,嘴上依旧很硬,“反正我不要成婚!” “偈儿。”周俍看不下去,出言训道,“你怎么如此不懂事?成婚一事你都拖了几次了?每次你说不想,父皇都念在你年少忍让了。如今你满二十还不成家,岂非让世人笑话天家无节?” “行了,你别说他了。”武兴帝没好气的瞪了周俍一眼,“你年少时顽劣不在他之下,一样不让吾省心。” 无辜被牵连,周俍很是无奈,嘴上却恭声说道:“父皇教训得是,是周俍不孝。” “罢了,重阳将至,吾不想与你多言坏了兴致。”武兴帝嫌弃的冲周偈挥挥手,“你回去闭门思过,待想明白了再来见吾。” “哎……”听完暮色转述,吴长安也是颇为无语,“为这事,殿下都跟皇帝怄了好几年的气了。” “那殿下为何不想成婚?”暮色不解的问。 “这事你得问殿下。”吴长安神秘兮兮的说,“你没发现,这府里不光没有王妃,连侍妾家人子都没有吗?” “是啊。”经吴长安一说,暮色也觉出奇怪,“这又是为何?” “这事你也得问殿下。” 吴长安虽如此说,暮色到底是没敢去问周偈。 待到三日后,指婚的圣旨依然传到恂王府。周偈领着阖府众人接了旨,等使官一走,周偈直接将圣旨扔给暮色。暮色如同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倒腾了几下才拿稳,小心翼翼的装进锦盒里,交给了小吏。 恂王府的大门还未关,挂着“慎”字车灯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前。周偈以为来的是说客周俍,未成想却是锐儿正从车内扶下惜缘。 惜缘一下车就看见了周偈,有些惊惧,下意识的往锐儿身后躲,锐儿低头哄了两句,自己先躬身,又扶着惜缘往前走了半步。惜缘无法,战兢兢的也要下拜,却见恂王府的人忽然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异口同声的高呼:“奉川翁主安康永昌。” 惜缘彻底被吓到,直接躲到了锐儿身后。 “起来!”周偈冲着一群人怒道,“都滚进去!”说完未理惜缘,自己先走进了府。 暮色颇为歉疚的向锐儿笑一下,引着他和惜缘进了府。 “恂王今日心情不好吗?”锐儿询问道,“我来的路上看到了宫里的使官。” “不好。”暮色实话实说,“刚接到指婚的圣旨。” “怪不得。”锐儿苦笑一下,说,“快到重阳了,今日翁主是来拜节敬寿的。临出门的时候慎王也说了恂王近日苦闷,还吩咐翁主多和恂王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你看恂王和翁主的样子……” 暮色明白了锐儿的意思,心里不由自主的骂了周俍一句,让一个小女孩来触鬼见愁的霉头,真是过分。 “暮色。”锐儿手搭上暮色的肩膀,贴到他的耳边低声求道,“我们也不会多留,就让翁主把该说的说完,回去有个交待就行。一会儿你帮帮忙,哄住恂王,让他少说两句,别吓到翁主,怎样?” “额……”暮色也不想触鬼见愁的霉头,颇有些为难,但看着惜缘怯弱的样子,心下不忍,咬牙答应了。 “你俩勾肩搭背的是要干什么?”周偈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三人都是一个激灵。 “锐儿见过恂王。”锐儿从自己身后拉出惜缘,拢在身侧,向着周偈躬身拜礼,“重阳将至,又逢恂王寿辰,翁主特来拜节敬寿,祝恂王安康长乐,福寿永昌。” “什么都要你替她说。”周偈满脸的不悦,“难道她是哑巴吗?” 一句话刺得锐儿心疼不止,却又无法反驳,只得蹲下身来,一边轻轻往前推着惜缘一边哄道:“翁主别怕,恂王最喜欢翁主了,七夕那日的绢帕就是恂王送给翁主的,翁主可还记得?” 不知是锐儿的温言相劝还是那条素雅绢帕起了作用,惜缘竟敢抬起头看着周偈,随后伏身下拜,学着锐儿对周偈说:“奉川贺叔父重阳寿诞,祝叔父安康长乐,福寿永昌。” “嗯。”周偈脸上看不出喜怒,“说完了?” 惜缘愣了一下,回头看看锐儿,锐儿冲她微点点头,惜缘又接着说:“父王和奉川说,叔父不日就要大婚,父王让奉川贺叔父大喜,愿叔父纳得良人,长相厮守。父王还和奉川说,叔父近日不大愉悦,奉川不知叔父有何愁思,但将大婚,总是喜事,奉川望叔父能宽心长乐。父王说,叔父到冬日,常有咳疾,此症最怕寒凉,让叔父定要多加注意。父王说……” 八岁的惜缘,长相已不同婴孩时分,眉眼口鼻多肖周佶,虽为女子,却自有一股谦谦之态,墨瞳无邪、唇红齿白,一口一个“父王说”,端是一副乖巧懂事,旁人看了不由自主心生怜爱。可在周偈看来,惜缘的身后似乎站着周佶,正被“父王说”这三个字刺得遍体鳞伤。 “住口!”无边恨意怒吼着从冬夜的坚冰下升腾而出,将秋日暖阳吞没。周偈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无半分顾忌的对着只有八岁的惜缘吼道,“什么父王说父王说,谁才是你的父王?!” “恂王!” “殿下!” 锐儿和暮色一同出声制止周偈,但,来不及了。 “你的父王早已含冤诏狱!你却认敌作父,枉度人生,耻活于世!”这么多年被周偈小心藏在高墙内的恨意突然爆发,撕开了周偈心底破烂的伤疤,撕掉了他最后一层理智的铠甲,看着呆立无措的惜缘,周偈扬起了手。 一道寒光闪过,周偈下意识的撤手,却还是未能快过锐儿,收回来的手上已多了一条血痕。周偈未及觉疼,就见一道身影自旁里闪出,挡在自己和锐儿之间。 如同野兽对峙,锐儿一手将惜缘护在身后,一手紧握佩剑怒目而视,寒光自剑刃溢出,不住的嘶吼恐吓。暮色却丝毫不惧,手握在刀柄上,全神戒备,平日里的温顺全部不见,森寒杀意自微垂的丹凤眼中流出,随时准备扑上去撕碎猎物。 一时间,天地如止,是惜缘的一声大哭打破了可怖的沉默。 “锐儿!”惜缘不顾一切的扑进锐儿怀里,边哭边抖。 “翁主别怕,锐儿在。”锐儿收起佩剑抱紧惜缘,瞟了一眼周偈手上的血,躬身一礼,“是锐儿大不敬,改日锐儿再登门谢罪。”说完不等周偈应允,抱起惜缘出了府。 暮色扶起周偈回了房间,手忙脚乱的找伤药。周偈整个人如同中了邪,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血,沉默得可怕。 “殿下……”暮色一手捧起周偈的手,一手拿着伤药,心疼的说道,“忍一下……” “我都干了什么?”周偈看着暮色为自己仔细缠好净布,突然抬起另一只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殿下这是做什么?”暮色大惊,将周偈的手抓进怀里。 “没用的是我……”周偈却迎着暮色担忧的目光无声泣下,“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第22章 22. 人心难猜 【朝上无亲,莫名飞醋。】 慎王府内。 锐儿跪在院子中间,忍受着一下又一下的鞭打。 惜缘躲在婢子怀里,心疼又不敢看,偷眼瞅见锐儿背上越来越多的血痕,惜缘终于忍不住,挣开婢子,扑倒在周俍脚下,哭着说:“求父王放过锐儿吧,都是奉川的错!” “不关、翁主的、事。”锐儿咬着牙说,“是锐儿、冲、冲撞了恂王。” “不是!”惜缘拽着周俍的衣边,边哭边说,“是奉川不懂事,惹恼了叔父,锐儿怕叔父责罚奉川,才冲撞了叔父的。” “翁主……” “好了!”周俍示意停止,伸手拉起惜缘,虽柔声但仍不失威严的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事出何因,既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是规矩。锐儿既是因你受罚,你若心疼他,下次就不要再做错,懂了吗?” “父王教训的是,奉川知道了。” “锐儿。”周俍又命令锐儿,“明日你自去恂王府请罪,若恂王看在本王已罚你的份上原谅你,你要谢恂王的宽宏大量,若不原谅你,本王也无法,你明白吗?” “明白。”锐儿伏身在地,“锐儿谢慎王体恤。” “今日之事当引以为戒。”周俍对着左右众人说道,“无论何人,敢坏我慎王府规矩的,都不可轻饶。” 一叠声的应诺自院子四处响起。周俍环视一圈,背着手走了,众人也随之四散。 同为奕王府旧仆的婢子柳芽跑过来扶起锐儿,担心的问道:“可还受得住?” “无事,三天就好了。”锐儿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走向还站在原处哭泣的惜缘。 “锐儿。”惜缘仰头看着锐儿,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 “不怪翁主。”锐儿伸出手想安抚惜缘,待要触到惜缘的头顶又停下,看着惜缘已无童稚的脸庞,锐儿收回了手,半跪在地,柔声哄道,“今日翁主没有做错事,虽然恂王为何发怒锐儿也不知道,但锐儿能肯定,与翁主无关。” “真的?”惜缘擦擦脸上的泪,问,“那叔父为何说我父王含冤诏狱,锐儿你不是说我父王是病逝的吗?” “那时候恂王也是个孩子,他记错了。”锐儿依旧笑着说,“可锐儿不会记错,翁主不信锐儿了吗?” “信,我只信锐儿的。”惜缘伸手摸着锐儿的脸,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向叔父请罪。” 未曾想惜缘会说出这样的话,锐儿奇道:“翁主不怕恂王吗?” “怕!”惜缘依旧摸着锐儿的脸,好一会儿后将自己的脸埋在锐儿肩上,更加小声的说,“可是我更怕叔父为难锐儿,若是锐儿被责罚,我会伤心的。” 锐儿忽然觉得,背后的鞭伤不疼了。 折腾了一日,受了惊吓又大哭几场,惜缘早早的就沉睡入梦。锐儿等着她睡熟,又吩咐柳芽好生照看,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一路行至周俍的书房,锐儿躬身行礼:“不知慎王唤锐儿何事?” “今日在恂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惹得你如此冲动。”周俍冷眼看着锐儿,声音不大但语气颇重的又补了一句,“本王要你一字不漏,说实话。” “是。”言灵加身,锐儿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周偈的话。 “认敌作父?”周俍嗤笑一声,问,“他以为长兄一案和本王有关?”见锐儿未答,周俍又问道,“你也这么认为?” “锐儿不知。”锐儿说的是实话,虽有怀疑但却无证,臆测的事情也算不知。 “真是可笑,本王那时候要是有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周俍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还会在意长兄的存在吗?” 这倒是实话,锐儿想想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本王真想知道那呼风唤雨的人到底是谁。”周俍轻笑一声,问锐儿,“会是梁司徒吗?” 梁司徒可是周俍的外祖父,他要是这么作,傻子都知道是为了周俍,可如今周俍竟如此大刺刺的怀疑,真是惊得锐儿无话可接。 “怎么了?”周俍注意到锐儿的神色变化,“吓到你了?” “嗯。”锐儿实话实说,“确实意外。” “不怪你会意外,何止你,满朝都认为本王和梁党是绑在一起的。”周俍苦笑着说,“可梁党又不是只有本王一个皇子,八弟向来就比本王听话得多,和母亲也更为亲近。” 原来一党之内竟还有如此竞争,锐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低着头洗耳恭听。 “算了,随他们去吧。”周俍毫不在意的挥挥手,又向着锐儿吩咐,“奕王谋逆一案,本王也觉得大有蹊跷,你暗中替本王查访,莫急,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懂吗?” “锐儿明白。”周俍的命令第一次和锐儿的心愿撞在一起,锐儿异常郑重的应诺。 “你去吧,明日别忘了去恂王府请罪。” “是。”锐儿答应着退出了书房。 翌日一早,锐儿安抚好惜缘,还是一个人去了恂王府,不出所料,周偈压根不见他,暮色却开心的把他拉进屋。 “我是来向恂王请罪的。”锐儿无奈的说,“是打是罚,他不给句准信,我回去没法交待。” “请什么罪啊?”暮色嘻嘻笑着说,“殿下不会怪你的。” “你说话能算数吗?”锐儿怀疑的问。 “你放心吧,没事的。”暮色凑近锐儿,将昨日惜缘走后,周偈的自责说了一遍。 锐儿听完一阵唏嘘,好一会儿后才说:“其实恂王他不必这样,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窗外雀儿叽喳,秋日暖阳透过窗棂泄进来,照在暮色身上,暮色正在神情专注的剥坚果,剥好一个先拿给锐儿,再剥一个放进自己嘴里。 锐儿看着他何时也忘不了吃的没出息样,不由忆起在神见之森的朝夕点滴,心里也跟着柔软了几分。 “喂。”锐儿开口问,“恂王他待你如何?” “挺好的。”暮色说话间手也没停,又剥了一个,却放进面前的小碟子里。 “和……”锐儿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小时候一样?” “嗯。”暮色递给锐儿一个坚果仁,又拿过一个坚果,一边剥一边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锐儿没有吃,将坚果仁放进了暮色面前的小碟子里。 “不像小时候那么爱说爱笑了。”暮色说着话并不影响手里的速度,依然是给锐儿一个,自己嘴里一个,小碟子里再放一个,“总感觉心里装着好多事。” “人长大了就会有心事。”锐儿依旧把暮色分给他的坚果仁放进小碟子里,“哪像你,老也长不大。” “我怎么没长大?”暮色反问道,又递给锐儿一个坚果仁,得意的晃着头说,“我现在可比你还大呢。” “呦,好厉害啊。”锐儿敷衍的附和着,还是把暮色给他的坚果仁放进小碟子里。 “你呢?”暮色问,“慎王待你如何?” “也还好,我都是跟着翁主,百奈才是他的一等常随。” “慎王待百奈呢?” “不知道。” “不知道?”暮色有些诧异,想了想问,“慎王是个怎样的人?” 一句话把锐儿问住了,好一会儿后锐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怎么还是不知道?”暮色伸手摸了摸锐儿的额头,担忧的问,“莫不是傻了?” “嘁!拿开!”锐儿挥开暮色的手,将放坚果仁的小碟子往暮色眼前推了推,站起身说,“我走了,你快去给你家殿下送去吧!” “咦?怎么这么多了?”暮色看着碟子里的坚果仁惊奇道,随后追出房,冲着锐儿身后大叫,“你闲了再来找我玩啊!” “闲不了!”锐儿气不打一处来的大叫,“本人忙得很!” “怎么就生气了呢?”暮色纳闷道,“我又说错话了?”转回身才发现周偈正站在回廊尽头看着他。 “殿下。”暮色开心的端着小碟子跑过去,献宝般的举到周偈眼前,“吃啊。” 周偈没动,两条手臂依旧交叉抱在一起,冷冰冰的问:“你跟他躲在屋子里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啊,闲聊。”暮色说完才觉出不妥,轻咳一声,又举举手里的坚果仁,改口道,“给殿下剥坚果。” “你吃了吗?”周偈依旧冷着脸问。 “吃了。”暮色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吃了吗?” “吃了。” “都是你剥的?” “是啊。” 周偈没再说话,就站在那抱着手臂瞪着暮色,暮色被他瞪得发毛,窘起一张脸,委屈的问道:“殿下……是不是暮色又做错事了?” “嗯。” “啊……”暮色一阵心慌,“暮色又做错了什么?” “太闲。” “那……”暮色揣度着周偈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殿下给暮色安排一些任务吧。” “好。”周偈从碟子里捡起一颗坚果仁塞进暮色嘴里,没有任何喜怒的说,“把剩下的坚果仁敲碎了,喂鸟。” “额……是。” 第23章 23. 新夜无眠 【吾心所向,惟尔无他。】 武兴二十九年三月,桃花灼灼、樱花纷纷的时节,恂王周偈奉旨迎娶怀平公次女沈氏入府。 吴长安早在一个月前就将恂王府内装饰一新,暮色也跟着跑上跑下,着实忙碌了一阵。待到正日,新妇进门,旁人尚未如何,吴长安却喜极而泣。 “你不懂啊。”吴长安拉着暮色的手,哭诉道,“咱家殿下啊,十二岁就获封开府了,到现在,九个年头了,这府里空了九个年头了,终于有了女主人。待到明年啊,小公子落地,就更圆满了。” “啊,真是不容易啊。”暮色实在不懂吴长安的伤心,只好单纯的附和道,“吴长吏你真不容易啊。” “我太不容易了!”吴长安用袖子擦着脸上的眼泪,却不妨碍他眼尖的瞅见侍人正持烛而出,忙两步并作三步的迎上去,神秘兮兮的问道,“这是,成了?” “回吴长吏。”侍人微躬一礼答,“合床礼已成,殿下让侍人婢子们都退下。” “好!好!退下!都退下!”吴长安忙将人轰走,“快走,快走,不要打扰殿下。” “吴长吏。”暮色一直跟在吴长安身后,此时听见好奇的问,“合床礼都要做什么?” “就……”吴长安上下打量了暮色一番,为难的说,“就睡觉。” “睡觉?”暮色奇道,“睡觉还有礼节?” “对呀!”吴长安面不改色的胡诌道,“一个人睡无所谓,两个人睡就有讲究。” “什么讲究?” “这得问殿下!” 暮色听闻撇撇嘴,没再追问。吴长安松了一口气,对暮色说:“今夜不宜安排太多人值宿,只好辛苦暮色常随好生守在这里,保护好殿下。” “嗯,放心吧。”暮色答应着坐在了台阶上。 今夜的皓月分外明亮,映得周围的星星都黯淡了几分,微暖的春风轻轻拂过院中的桃花,带走一片绮丽。周偈枯坐窗前,看着树影印在窗纸上的斑驳,站起身,走了出去。身后,王妃沈氏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 周偈刚打开门迈出脚,就对上一张诧异的脸庞,微垂的丹凤眼里写满不明白,有些松散的束发上还顶着几片飘落的桃花花瓣。 “你怎么在这?”周偈一边回手关上门一边问。 “值宿啊。”暮色站起身走近周偈,问,“殿下有何吩咐?” “正好。”周偈转身向书房走,“你跟我来。” 暮色没有多问,乖巧的跟了上去。 进到书房,周偈从柜子最底下摸出一坛酒,打开,直接就着坛子喝了一口,随后递给暮色。 “殿下……”暮色捧着坛子,不解的问,“这是要暮色做什么?” “让你喝。” “哦。”暮色听话的端起来,灌了一大口,立刻被辣得狂咳不止,眼泪都下来了。 “从未喝过酒?”周偈十分诧异,“那你还灌这么一大口?” 暮色忙着又咳又吸气,根本顾不上回答周偈,直冲着周偈使劲摆手。周偈见状,撑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傻呢?”周偈笑着说,“真是太实在了!” “啊!辣死我了!”暮色终于缓过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问,“殿下刚才说什么?” 周偈摇摇头,伸手替他把头顶的花瓣拂落,花瓣盘旋着飘落而下,将要落地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吹进来的风又将花瓣托起来,轻轻放在周偈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背上。 三月的春风是暖的,三月的桃花也是暖的吗?周偈不知道,他只觉得一丝暖意从自己手背蜿蜒而上,传到了心里,那高筑的坚冰受不住这份暖,不小心掉下来几个冰渣。 “这是什么酒?”暮色问,“怎么这么辣。” “烈酒。”周偈说着喝了一口,仍送到暮色眼前,问,“再试试?” 暮色似下了好大决心般,深吸一口气,接过坛子又灌了一大口。这次有了准备,没有狂咳,但是一张脸却难过得挤成一团。 周偈笑看着他,等着他恢复平静,才问:“味道怎样?” “辣。”暮色只说了一个字。 “不苦吗?” 暮色砸吧砸吧嘴,仔细回味了一下,还是只有一个字:“辣。” 周偈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学着暮色的样子砸吧嘴回味,也只说了一个字:“苦。” “不是苦就是辣,那就别喝了。”暮色说着把周偈手里的坛子抢过来放在书案上,问,“殿下怎么还没睡?” “睡什么?”周偈不怀好意的问。 “睡觉啊。”暮色毫无察觉,“吴长吏说两个人睡觉有很多讲究。”暮色顺着问了下去,“都有什么讲究?” 周偈腹诽了吴长安一句,话却继续说:“在睡觉前要做很多事。” “什么事?”暮色奇道。 “喝酒。”周偈轻笑一下,声音又软又柔,“喝同一坛酒。” “就像……”暮色指指周偈指指自己又指指书案上的酒,“这样?” 周偈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可是耳根却微不可见的有些红。 “还有呢?”暮色似乎对这件事有执拗的好奇,“还有什么讲究?” “新婿要为新妇摘花。” “摘什么花?去哪摘?” “摘头上的花。”周偈说着伸手摘下暮色头上的另一片花瓣,“就像这样。” “哦。”暮色恍然大悟,接着问,“还有呢?” “闲谈。” “谈什么?” “酒是辣的还是苦的。” “为什么要谈这……”暮色突然闭了嘴,他终于反应过来,不禁有些微恼的看向周偈,却看到周偈似笑非笑的神色,暮色委屈道,“原来殿下一直在消遣我。” 周偈笑了出来。 虽是三月春色,暮色却好似看到了秋日的暖阳,正从神见之森的枝桠间漏下来,洒在少年周偈风华正茂的笑脸上。 “秋阳。”暮色情不自禁的握住周偈的手,柔声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周偈却突然收回了笑脸,反手扣住暮色手腕,一用力,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周偈如今的身量已经超过暮色,暮色一个趔趄扑进周偈怀里,只得仰起头看向周偈,却对上周偈异样的眼神。 “殿下……”暮色有些心慌的问,“你怎么了?” 周偈没有回答他,只向着他俯下脸,暮色彻底慌了,下意识的扭转头,用力推开了周偈。周偈后退几步,直撞到书架上才站稳,架子上一个陶罐猛晃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殿下。”暮色担心周偈受伤,忙要跑过去,却被周偈一句“别过来”喝止在当下。 “出去。”周偈低着头,发出了命令。 暮色无法违抗,退了出去。 之后三日,周偈没再正眼瞧过暮色,更别说搭理他,连携新妇进宫面圣都没带他这个一等常随去。暮色知道自己是又做错事惹恼了周偈,但却不知道究竟错在哪,左思右想了半天,趁夜溜进了慎王府。 刚从后墙翻进来,就差点被锐儿的千叶落戳成马蜂窝,好在暮色的双刀斩已达落雨无痕境界,化解开后压低声音叫到:“是我!” 锐儿从双刀斩上已经认出了暮色,拉起他闪进了跨院自己的房间,才怒道:“大半夜的你找死啊?!” “我有事。” “有事不会白天走正门?” “私事。”暮色陪着笑脸,“我自己的私事,不方便走正门。” “什么事?”锐儿纳闷的问。 暮色却踌躇了,搓着手“这个”、“那个”了半天也不知从何开口。 “你到底有没有事?”锐儿不耐烦了,“没事赶紧滚,本人要睡觉了。” “对!睡觉!”暮色终于抓到了头绪,问,“睡觉怎么睡?” 锐儿弹出半截佩剑,凶狠的剑灵嘶吼一声。 “别激动。”暮色把剑小心的推回去,又补了一句,“是两个人睡觉怎么睡?” “哪两个人?” “比如说,你和奉川翁主。” 锐儿的剑又弹出来了。 “错了,举错例子了。”暮色推回剑,“换一个,比如说,百奈和慎王。” 锐儿明白了,直截了当的说:“百奈侍过寝。” “什么叫侍寝?” “就是你说的两个人睡觉。” “怎么个睡法?” “亲亲抱抱的睡。” “半妖常随都要侍寝吗?” “半妖常随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锐儿照实说,“不管主人的命令是什么。” 暮色不说话了,揣着手望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后自言自语的嘀咕道:“不对啊,百奈是女的慎王是男的,这没问题,可要都是男的呢?” 锐儿听到暮色的自言自语,补了一句:“公卿世家多有好男风者,府内皆养**、男宠,也可侍寝。” “没养啊。”暮色更加不解,又问,“慎王府养吗?” “也没养!”锐儿怒道。 “那……”暮色犹豫了一下,还是作死的问道,“你侍过慎王的寝吗?” 锐儿的剑彻底出鞘,好在暮色早有戒备,双刀同时出鞘,挡住锐儿的剑后连撤三步,大叫道:“最后一个问题!” “说!”锐儿用剑指着暮色。 暮色摆好了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问:“你和奕王呢?” 出乎暮色的意料,锐儿竟然没有暴走。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锐儿心底最柔软的一处,锐儿用暮色从未见过的神色温声说道:“殿下是谦谦君子,言行守节,无论对谁都未有过失礼之处,待我更如手足。他……他很好,那么好,可是他不在了……”锐儿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如水的碧色,斑驳了所有神采,锐儿的声音轻得好似怕惊动什么般,“如果,如果真的有可能,上天能让他重生,再做我的主人,摘星射月,不管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 第24章 24. 一团乱债 【莫嫌吾长,尔衰甚疾。】 周偈低头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落脚处总是小心避让飘落在地的花瓣,一阵春风来,花落缤纷,周偈抬起手接住了一片,脑海里却出现一双微垂的丹凤眼,脑袋上还顶着几片花瓣,一团傻气。周偈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恂王妃沈氏走在周偈身后,见到周偈难得的笑脸,忍不住问道:“殿下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没什么。”周偈收回了笑脸,随意的说,“只是觉得母后今日气色好于往日,有些宽慰罢了。” “今日见母后,也觉得母后甚为慈和,并不像殿下说的那般难亲近。” “许是因为见到你来吧,往日我来,都是不理不睬的。”周偈吩咐道,“既然母后喜欢你,那你以后就多进宫陪母后吧。” “是。”沈氏微敛一礼,恭顺的跟在周偈身后,看着满园落花,感慨道,“飘花缤纷,刹那芳华,虽只一瞬,却能让人欣喜许久,每每思之,自有柔情。” 周偈听着沈氏的感慨,回想着那些让人欣喜许久的一瞬,一个从天而降的金色身影突然就自心底跳出来,赶走了凶恶的飞鹰,端的是潇洒帅气,英气逼人,怎么……周偈又想到了那个脑袋上顶着花瓣的傻脸。 “怎么现在就长成了这样?”周偈心内腹诽着,脸上却是沈氏没见过的温柔笑颜。 沈氏突然就红了脸,稍凑近周偈,轻声问道:“殿下也是记起了那年七夕吗?” 周偈愣了一下,看着沈氏莫名其妙的娇羞,仔细回想了所有的七夕,实在不知道沈氏指的是什么,只好颇为歉疚的问:“哪一年?” “就是那一年乞巧宫宴。”沈氏的脸更红,声音几不可闻,“殿下……要走了我的绢帕。” “啧!”周偈心里好似有千军万马呼啸着奔腾而过,这次腹诽的目标换成了自己,“周偈啊周偈,这种莫名其妙的风流债都能让你撞上,你也是很可以了。现在讨债都讨到家里来了,看你怎么收场!” “那日的女公子原来就是王妃?”周偈故作奇道,“本王那日原是为奉川翁主讨要的绢帕,未想到竟与王妃结缘,真是奇妙啊,哈哈。” “殿下是为了这个原由?”沈氏听着周偈假得过分的笑声,原本的娇羞已经僵了一半,声音也没了刚才的柔情,“那殿下可知,如此直白的讨要绢帕,会令女子多想?” “那是本王思虑不周,唐突了。”周偈向着沈氏微敛一礼,陪笑着说,“本王回去就命人多买几条绢帕,向王妃赔罪。” “不必了。”沈氏维持着面上的端庄,冷冷的说道,“你我已是夫妻,无需如此赘礼。” 满园绚丽都变成了碍眼的俗陋,回府的马车里,气氛尴尬得让周偈想跳车。好不容易挨到府,一进门又看见那个傻了吧唧的半妖常随正畏畏缩缩的躲在廊柱后面探头探脑,真是没一件让人顺心的事!看来这皇宫以后还是得少去,去了就没好事! 暮色从慎王府回来就一直在脑子里反复揣摩着锐儿的话,揣摩了好几天也没揣摩出个所以然。这天又自己一个人边转圈边揣摩的时候,正好赶上周偈回府。周偈一道目光刺过来,惊得暮色寒毛都立起来了,想着大概是自己过了这么久都没去跟周偈认错,周偈怕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吧。 “今天一定要找个机会跟殿下认错。”暮色脑子里想着这个念头,人却一直在书房外踌躇,踌躇来踌躇去就踌躇到了半夜,见周偈还不回屋睡觉,暮色心里的踌躇变成了奇怪,悄悄推开门钻进去,竟对上两道森冷的眼刀。 周偈倚在榻上,正捧着一卷书就着塌边的立烛随意翻看,听见响声抬起头,就看见暮色正鬼头鬼脑的溜进来。 “你来干什么?”周偈冷冰冰的问。 “我……”暮色想着既是认错就要先伏低,乖乖的走到榻前跪好,老实的回答,“来跟殿下认错。” 暮色的回答让周偈有些意外,但稍一想,似乎隐约又猜到几分,当下隐去面上的神色,依旧冷言问道:“错在哪?” “错在……”暮色把想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那天失手推了殿下。” “再有呢?” “直呼殿下的表字。” “嗯,还有吗?” “妄议殿下的容貌。” “没了?” “额……”暮色踌躇了,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想着锐儿说的那句“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深吸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躲开了。” 烛火“啪”的爆了一个烛花,周偈听到了自己心里墙塌的声音,忙不迭的又垒起一半,看着暮色虽难为情但却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周偈站起身,走到暮色面前,席地而坐。 暮色眼中是明显的惊诧,下意识的往后退,却被周偈抓住了手臂。 “怎么还躲?”周偈的语气里失望明显大过愤怒。 “不躲。”暮色忙跪坐好,向着周偈表忠心般的猛摇了摇头,“绝对不躲。” “你怎么知道的?”周偈突然问。 暮色显然没有明白周偈所指,冲着周偈使劲眨巴着丹凤眼,问:“知道什么?” “知道躲开了是错的。” “锐儿告诉我的。”暮色实话实说。 周偈松开了手,语气里只剩失望:“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半妖常随要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不管主人的命令是什么。他还说,主人要什么都得给。” “那我要什么了?” 暮色不知如何表述更为贴切,想想锐儿说过的“两个人亲亲抱抱的睡觉就是侍寝”,暮色试探着向周偈伸出了手,见周偈没有喝止,方大着胆子抱住周偈,在周偈耳边轻声问:“殿下是想要暮色侍寝吗?” 周偈心里刚砌好的墙又塌了,可这一次是被一个叫锐儿的红毛鬼踹塌的,让周偈不爽到极点。 “放肆!”周偈没有动,语气一点都不严厉的喝止了一声。 暮色放开周偈,不解的问:“殿下不想要暮色这样吗?”未等周偈答话,暮色好似突然想到答案,委屈的问,“殿下是嫌弃暮色吗?” “嫌弃你什么?”这次轮到周偈不解。 “嫌弃暮色是个男人。”暮色的委屈中夹杂着无奈,嘀咕道,“我就知道不行,锐儿还说没事。” 周偈无话可接,暮色不知又想到什么,看看周偈的神色,又低头自己合计一番,又看看周偈的神色,终忍不住说:“殿下,锐儿说公卿世家里有很多人是好男风的。”话到嘴边暮色到底是犹豫了一下,却依然不死心的问,“殿下是吗?” “本王明天就要去找周俍把这个锐儿要来!本王要天天折磨他!弄死他!”周偈心里将锐儿千刀万剐了几百遍,才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回答:“本!王!是!” 暮色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伸手又将周偈抱住,可周偈的心里却恨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用力推开暮色站起身。暮色莫名其妙,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周偈的愤怒,问:“殿下为什么又生气了?” “问你!”周偈怒道。 “我……”暮色垂下丹凤眼,咬着唇使劲的思考,半天还是没想出来,只得老实的说,“不知道。” “不知道?”周偈冷笑一声,“你刚才不是什么都挺懂的吗?现在又说不知道了?” “刚才的都是锐儿告诉我的。” “啊,都是锐儿告诉你的,他可真好啊。” “他……”暮色想起了在神见之森的日子,点着头说,“是挺好的。” “容貌也很好,是吧?” “嗯。”暮色诚实的答,“千落庄最英俊的半妖。” “武技也出众?” “很厉害,尤其千叶落,得苏灵师真传。” “而且,要什么都给。” “嗯,摘星射月,要什么都会给。” “既然他这么好……”周偈阴恻恻的说,“明日本王就把你送到慎王府吧。” “啊?”暮色突然惊醒过来,急道,“殿下不要暮色了吗?” “不要了!”周偈赌气说道。 “为什么?”暮色抓住周偈的衣摆,哭丧着脸问,“暮色又做错了什么?殿下为什么就不要暮色了?” 周偈冷哼一声,鄙夷道:“年长还能吃,本王要你何用?” 年长和能吃都能成为过错,暮色真是委屈到极点,忍不住抱怨道:“暮色是比常人能吃一些,可是暮色干起活来不知道累啊,若是殿下嫌弃暮色吃得多,那暮色以后少吃一点。至于年长……”暮色撇着嘴,不服气的问,“暮色正当青春,哪里就年长了?殿下为什么要嫌弃?” “比本王年长的本王都嫌弃。”周偈强找着理由,“本王不喜欢年长的。” 王之喜恶,原罪之首,暮色也无从争辩,刚要泄气却突然发现了解决办法,忙开心的跟周偈说:“这个好办,暮色是半妖,阳寿不遵人间数,老得慢,殿下却是常人,老得快,再过几年,殿下就比暮色年长了。” 周偈沉默了,周偈感觉自己被人点了任督大穴,周偈觉得胃有点疼。周偈看着仰起的丹凤眼里竟然是等着被夸奖的期待,心底那个从天而降的金色少年灰飞烟灭了。 “滚!”周偈的话简洁明了,“出!去!” 第25章 25. 村郊游医 【北疆苦寒,难敌诏狱?】 周偈一大早从书房出来,差点儿踩在暮色身上。 “你干什么呢?”周偈被吓得不轻,怒道,“大早上的发什么疯?” 暮色的三魂七魄已经跑得差不多了,看到周偈后,郑而又重的向着周偈大礼伏地,了无生气的说:“暮色是来向殿下辞行的,殿下既不要暮色,暮色也不要去什么慎王府,暮色这就回界灵殿向御神请罪,脱魂充军,任凭御神发落。暮色走了以后,万望殿下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天寒记得加衣,三餐莫要延食。逢年过节,殿下也不要无端发火,小心伤了肝肺。若是殿下……”暮色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开始抽泣,“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暮色……” “闭嘴!”周偈越听越离谱,压低声音喝止道,“本王还没死呢,你都开始号丧了?” 暮色被言灵堵住嘴,只得挂着眼泪看着周偈,一张脸委屈到极致。周偈盯着这张脸看了半天,突然撑不住笑了一下,无语道:“你可真是实心眼,什么话你都当真。” 暮色依旧只看着周偈,周偈无奈道:“说不要你是气话,谁让你先气我的。”见暮色还是不说话,又补了一句,“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发誓!”暮色经历大悲大喜,忙不迭的表着忠心,“以后一定注意自己的言行,再也不气殿下了!” “但愿你能记得住。”周偈甩了一句话转身往后院走,示意暮色跟上。 “殿下?”暮色跟着周偈从后门出了府,好奇的问,“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周偈说着翻身上马,暮色紧随其后,二人从南门出了都城。出城再行二十里,却是到了一处村郊的药王庙。 暮色心内诧异,周氏先祖本为擅术一族,解天启血祭狐妖借得妖丹之力才平了九州之乱建立周幽王朝,这是上到七老八十下到开蒙孩童都知道的典故,因此周幽朝尊祖为神。虽朝廷并不严禁其他宗教,但身为皇室宗亲,不拜外庙也是祖制。此时周偈虽未着彰显身份的衣饰,但怎么看都是公卿世家的公子,在这村郊野里显得十分扎眼。眼见周偈就这么大刺刺的走进去,暮色总觉得不妥,却没敢多言。 周偈走进药王庙,并没有朝拜,只绕着正殿走了一圈,随后站到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面前。 “近日天暖,虫豸复苏,家中小儿苦受其扰,听闻此处的避虫药囊多有奇效,特来索买。”周偈冲着书生说,“不知哪种甚好,请阁下指点一二。” “若是为稚童使用,这种甚好。”书生从面前的桌案上挑了一个药囊递给周偈,“此种药性不烈,味道不浓,且加了些许安神之物,最适小儿用。” “那就要这个吧。”周偈接过药囊,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案上,“多谢。” 书生被周偈的豪气吓到,忙向着周偈躬身一礼,为难的说:“公子出手甚为阔绰,可区区药囊不值此金,况且,小人并无碎金找还公子。” “那就不用找了。”周偈笑了一下,“剩下的权当是我给阁下的酬谢。” “酬谢?”书生不解,“小人并为替公子做过什么。” “我谢阁下……”周偈意味深长的说,“当年为我长兄煎汤侍药之劳。” 一句话令书生呆立当场,反复打量周偈许久后,才躬身一礼,试探着问:“请恕季彦无礼,敢问公子可是恂王?” “是。”周偈扶起季彦,叹道,“季君,你可让本王好找啊。” 如此说来就是找了很久,季彦不解,未问周偈何故找他,只问:“不知恂王如何知道季彦在此。” 周偈没有回答,却说:“此处不适详谈,季君可有说话之所?” 季彦听闻,忙将周偈引进药王庙一侧的居舍里,有些歉疚的对周偈说:“寒舍简陋,请恂王恕罪。” 周偈摇摇头,开口说起了当年之事。 当年惊闻周佶病逝诏狱后,十二岁的周偈直闯进紫微宫,责怪武兴帝害死了自己的长兄,武兴帝大怒,但念在周偈年幼尚无法宽解失兄之悲,武兴帝没有降罪周偈,只罚周偈闭门思过。严冬一季,周偈在恂王府内吹了三个月的西北风,反复想的只有一个问题——是那川西隘的朔风冷,还是诏狱的牢底冷?他不相信,挨过北疆三年苦寒,又挨过川西隘严霜风雪的周佶会被诏狱的阴冷湿寒夺去性命。当他回过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为周佶诊治的季彦问个清楚。可谁知,季彦却早已辞去太医一职,离开了皇宫。周偈立刻派人去了季彦祖籍,但却遍寻无人。越如此越让周偈心生怀疑,从此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这一次是听闻此地竟有一位村医,为人平和、医术高明,我就想会不会是季君,谁知……”周偈苦笑道,“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谁知季君一直就未曾离开帝都。” “季彦学医不精,愧对奕王。”季彦听了周偈的缘由,颇为羞愧,“当年未能护奕王安康,还请恂王降罪。” “季君莫要如此说,为长兄一事我也曾遍访当年的诏狱狱卒,俱言季君当年为长兄煎汤侍药,衣不解带,甚为辛苦,更曾为长兄试尝药石。那时若无季君在左右,长兄在诏狱的日子恐怕更为困苦。” 提起周佶,季彦也忍不住好一阵唏嘘,又听周偈突然问:“不知季君对长兄的病可有疑惑之处?” 季彦沉默了。若说没有疑惑是不可能的,季彦青年从医,自认医术也算上佳,诊周佶之疾,无外乎是寻常的寒症。谁知药石齐下,连换多方,不但一丝好转没有竟还愈演愈烈。虽然周佶说自己是在北疆三年的积伤旧疾,但正如周偈所言,就算诏狱困苦,就算有旧疾,但正当壮年的周佶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羸弱。是以周佶病逝,季彦大受打击,不日就辞医离宫。可走在半路上又不甘心自己多年所学前功尽弃,这才留在帝都村郊,一边行医糊口一边期望查清真正的病症所在,以慰自己的向医之心。 周偈听完季彦的话,当下明白季彦和自己一样都有怀疑。只不过季彦怀疑的是自己的医术不精,而周偈就很简单了,他怀疑周佶压根不是病死的。 想到此,周偈对季彦说:“不瞒季君,我也对长兄的病十分疑惑,只苦于身边无可信又懂医术之人。季君若也同我想的一样,不如随我回府,一起详查此事?” 季彦听闻只想了一瞬就明白了,自己是周佶的医官,若周偈有怀疑,第一个就该怀疑的是自己。不管怎样,周偈既已千辛万苦的找到自己,就无论如何都会将自己带走,详加审查。今日他亲自现身,话又说的如此客气,一是看在自己当年侍奉周佶的确尽心尽力的份上,二是因事情尚有疑窦,自己还有可用之处。皇子礼请,自己若不识抬举,那就要自讨苦吃了。反正自己也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当下没有多耽,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用的物品,就跟着周偈回了恂王府。 回去的路途无马可骑,周偈吩咐暮色向村民买了牛车,拉着季彦慢悠悠的回了都城。周偈依旧没走正门,从后门引着季彦进了府,谁知一进去就撞见了王妃沈氏和长吏吴长安。 沈氏见到周偈,面色微愠,语气也颇为不满的说:“殿下一早不辞而别,让人好生担心。” “王妃多虑了。”周偈的语气略有不耐烦,“本王时常这样,吴长安是知道的。” 吴长安一早起来已经被沈氏询问半天,心里早就叫苦不迭,此时听闻周偈的话,心里更是大苦,想着“殿下你作妖不要牵连我”嘴上却陪着笑说:“是是,殿下事务繁忙,常会如此。” “既如此殿下也不该独自离府。”沈氏嗔道,“连随行的护卫侍从都没带,若有何突生变故,该如何应付?” 这话周偈就不爱听了。“我一个人在府里称王称霸了这么多年,哪里冒出个你竟然开始管东管西了?何况我又不是一个人出去的。”周偈心里想着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暮色,说:“本王有常随。” 暮色甫一和沈氏对上眼就被沈氏凛冽的目光狠狠戳中,忙不迭的赶紧躬身行礼。 “他?”沈氏见暮色手忙脚乱不甚稳重的样子,略有鄙夷的说,“如此轻浮之人,如何可信?” “哎呀……又被嫌弃了,真是冤死了,老老实实的站着不动都能被嫌弃。”暮色心里委屈又无计可施,只得敛身准备跪地请罪,谁知膝盖刚弯就被周偈一把拉了起来。 “暮色乃本王亲自挑选的半妖常随,文修武技皆为上等,王妃难道信不过本王的眼光吗?”周偈的笑容里无一丝暖意,语气戏谑却句句如刀,“暮色已跟随本王多年,若论起可信,总也强过才进府的王妃吧?” “哎呦我的殿下啊!”吴长安颔首站在一侧,心内却是捶胸顿足,“新婚燕尔的,能不能不作妖啊!” “完蛋了。”暮色的手臂还被周偈抓在手里,心里一直反复自问,“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第26章 26. 头绪难寻 【人类狭思,贻笑半妖。】 锐儿倚在廊柱边,抬眼望着漫天繁星,一道流星划过天际,璀璨了刹那华光却又转瞬黯淡,锐儿毫无征兆的想起了转生湖里的幻灭新生。那日在他身边不断变换的四方二十八宿一定是想向他诉说什么,可惜,他读不懂天机。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和泽生灵师好好学一学紫微关,而不是跟着白羽恒学什么三重关。这样,也许靠算就能知道很多真相,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毫无头绪了。 旁人也许还有怀疑,但是锐儿很清楚,周佶当年用雀鹰传信往来的人是百奈,信的内容也绝对与皇权无关。可那日在紫微宫,武兴帝却拿得出与周佶笔迹几可乱真的信,还说传信的雀鹰也在。先不说能模仿笔迹的高人何在,就此事的布局来看,背后的主谋一定是知道周佶的确和神见之森有过私信往来。这么一想,范围就小了,无外乎是杨煊、白羽恒。可是,杨煊同被牵连,白羽恒又绝对不会害周佶。除此外还会有谁知道呢? “会是赵绥清吗?”锐儿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的,就算北疆三年让赵绥清无意中发现殿下和界灵殿雀鹰传信,可奕王妃是赵绥清长女,他又怎么可能跟殿下二心呢。” 锐儿望着满天繁星,在脑子里把所有人一个个的想了一遍,又一个个的排除,突然,一个白色身影从角落里跳出来,直吓得锐儿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是……百奈?!” 百奈只着中衣跪坐在床帐里,神色如水的望着帐外跳动的烛火,一个人影自远及近,引得烛火时隐时现,待到人影近床,百奈颔首伏身,等了许久却不见来人出声,百奈抬头,却对上一双微冷的目光。 周俍也只着中衣,长发未束,垂丝脸侧。因长相更肖其母,故而细眉长眼、肤色略白,散发闲服时阴柔之气便难以遮掩,愈发明显。较寻常人稍浅的眸子里映进朦胧的烛光,更显得整个人慵懒迷离。可是百奈知道,这些只不过是他的皮相,他的心里,有百奈看不透的沟壑幽潭,寒霜雨雪。 “殿下恕罪。”百奈轻言道了一声,伸出手要解周俍衣侧的系带,却被周俍反握住手拉进怀里。 周俍一只手握着百奈的细腰,一只手拢着她耳侧的秀发,整个人慢慢贴了上去。先从额头开始轻吻,随后是脸颊,最后是百奈圆润的双唇,周俍的手也从耳侧移到了脖颈。百奈就这样维持着姿势,任由周俍肆意的亲吻她,抚摸她。她等着周俍脱下她的中衣将她压在身下,可是周俍并没有这样做。周俍放开了百奈,看着她,轻笑。 “一个百媚幻生的白狐,怎么于此事如此木讷?”周俍柔声问道,“年岁不长了,技艺也学不会了吗?” “是百奈愚笨。”百奈跪伏在床,“请殿下恕罪。” “我家的小狐狸精还得让我请人调教,说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周俍拢起百奈的一束长发,轻轻揉搓着问,“本王是不是应该命令你对本王使用妖法?” “百奈不敢。” “不敢?”周俍的声音依然又轻又柔,“那你这个样子,当年是如何迷住长兄的?” 轻柔软语却如腊月朔风,吹在心里,略有些疼。嗯,也只是略有些疼,而已。原来人心,真的可以砺久而坚,积寒成镜,再难起涟漪。 “殿下说笑了。”百奈轻笑一下,“那时不过是小儿女的家家酒,大概正巧遇上了没见过世面的人吧。” “你是说懵懂无知时的新奇?”周俍也跟着笑,“这个理由好,本王喜欢。” “殿下喜欢就好。”百奈说完仍伸出手要去解周俍的系带,却还是被周俍捉住手。 “长兄他……”周俍看着百奈如深潭般的墨瞳,问,“到底好在哪里?” “都说了是小儿女的家家酒,殿下怎么还明知故问?”百奈面色如水,毫无涟漪,“百奈也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啊。” “可最难得的就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初情朦胧。”周俍抚着百奈的脸颊,“信上的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稚笔可笑,殿下莫要再提了。”百奈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无任何波澜,“百奈请殿下还是早些将信烧掉吧,那些信实在羞于见人,白的污了殿下的眼。” “不要。”周俍露出顽劣一笑,“本王更喜欢那时候的你。” “岁月悠悠,逝去难返。”百奈握着周俍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殿下还是多看看现在的百奈吧。” “现在的你有什么好看的?”周俍抬起百奈的下巴,鄙夷道,“了无趣味。” 百奈听闻,从容跪伏,口中宣道:“是百奈的过错,请殿下责罚。” “那就罚你出去吧。”周俍随意的说。 “是。”百奈伏身拜退,于外间穿好自己的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周俍躺倒在床,看着自己摸过百奈脸颊的手,嗤笑一声,低声骂道:“没出息,挡在前面的山都塌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翻不过去呢?文修武治,你又差在哪?怎么老是执着这些虚无的东西?真是没用!” 百奈开门出去,刚踏入院中,就觉察一道劲风夹着微不可闻的簌簌之声直向自己而来,忙微侧身的同时运劲力弹出一指,将一片树叶断在空中。百奈顺着树叶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锐儿正隐身于院中柳树后,见百奈望来,使了个眼色,随后翻身上了院墙。百奈见状,也轻飘飘的跟了上去。两个人展开身形,不一会儿就消失于夜色中。 锐儿引着百奈竟是回了奕王府。 自奕王病逝诏狱后,奕王府遣散众人,封闭至今,再无人问津。时已初夏,院内杂草丛生,花木无序,时有野猫一闪而过,留下一道鬼魅身影。 “你引我来这是何意?”百奈问。 “关于殿下的冤案想到一些蹊跷之处。”锐儿开门见山的说,“因是你,所以不想绕圈子的暗查,只想当面问个清楚。” “奕王的冤案?”百奈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执着?” “总有放不下的牵挂,每每梦回,老是忆起在这的日子,所以,还是想着都弄清楚的好。” “好吧。”百奈没再争论,只说,“你想问什么?” 锐儿盯着百奈望不见底的墨瞳,问:“当年殿下写给你的信还在吗?” “不在了。”百奈回答的很干脆,“被慎王烧了。”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意外,锐儿追问:“为什么?” “当年得知奕王被冤,我曾拿出那些信,求慎王呈给皇帝,以证奕王清白。”百奈的语气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可是慎王不允,他说我此时拿出这些信,不但不能证奕王清白,还会成为奕王与界灵殿私通的证据,更会再让奕王加一条私通半妖的罪名。” “这……”锐儿在心内思索周俍的话,许久后才说,“慎王有如此考虑也在情理之中。” “朝堂之上的人,想的都会多一些。”百奈却说了这么一句。 锐儿把百奈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记在心里,没有立时深究,看着衰败的奕王府,说起了别的:“当年一案的风波过后,我也曾偷偷潜进来过,无非是想找一些殿下的亲近之物聊以安慰,却发现当年你写给殿下的信不见了。”锐儿看向百奈,“是不是你拿走了?” “是。”百奈的回答依然很干脆,“慎王命我拿来的。” “为什么?”锐儿话音未落就想到了答案,“也是怕被别人发现吗?” “不是。”百奈否定得很坚决,“为了自己看。” “啊?”锐儿诧异,忍不住猜测道,“他……是有什么怪癖吗?” “若说是为了鞭笞自己你会信吗?”百奈嗤笑一声,鄙夷的说,“人类就是很容易的把羡慕嫉妒变成恨,为了争强还可以不择手段,真无聊啊。” 看着百奈凡事都无所谓的神色,锐儿忆起了四象殿外百奈再遇周佶的平静和四象殿里百奈低眉浅笑的柔媚,心里的怀疑愈发强烈,正色道:“百奈,我问你件事。” “什么?” “你和殿下雀鹰通信的事,你告诉过谁?”锐儿犹豫一下,才补充道,“在事发之前。” “你这是何意?”百奈一下子就明白了锐儿所指,神色终有些诧异的问:“你怀疑是我泄露了奕王和我雀鹰通信的事,然后被有心之人利用?” “是。”锐儿开诚布公,“因为殿下在四象殿前没有认出你,在宴席上又没有向皇帝求赏你。” “所以你怀疑是我心生怨恨才会设局害奕王?” 锐儿没有答话,百奈却笑出了声。 “你把我百奈想成什么了?”百奈收起笑容,略有愠色道,“我百奈虽只是一介半妖,但却从心而为,所做一切,不问得失,只求无愧与不悔,你说的那些衡量算计是人类才会的把戏,我不会!”百奈说完未再理锐儿,使出上乘轻功,于月色下翩然而去。 锐儿望着百奈如影如魅的背影,却在心内苦笑。他本就不信百奈会是害周佶的人,今晚求证一番倒是彻底落个心安。可是,头绪又没了。锐儿想了想,看来还是从仿写高手这方面追查吧。 第27章 27. 灯油炭火 【修三重关,缺一不可。】 暮色满头汗的抱着一大盆的冰走进周偈的书房,打开雕着麒麟献瑞的冰盒,将冰一块块的放进去,谁知大小却不大合适,五块放不开,四块又有点儿空。暮色皱着眉看了看,掏出刀就地要把冰块剁碎。 周偈正在一旁的书案上写字,一只细小的蜡蝉被烛火吸引,落到了纸上。周偈随手轰开,刚要下笔,就听暮色那边传来“哐哐”的碎冰声。周偈被惊得手一抖,落下一滴墨,立刻火起,甩了一个眼刀过去,谁知暮色竟毫无察觉,依旧剁得起劲。周偈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深吸一口气,忍了。自己将弄脏的纸扔掉,又拿出一张新的,继续写。刚写了没两行,又是两声“哐哐”,周偈忍无可忍,放下笔,叫道:“你!” “啊?”暮色抬起头看向周偈,问,“殿下有何吩咐?” 周偈看着他满脸汗水、满手冰水的样子,于心不忍,挥挥手说:“没事,你继续吧。” “哦。”暮色答应着又继续碎冰。 “笨!”周偈就坐在书案后面看着暮色,偷偷在心里数落着,“用刀尖戳不就行了,怎么就非得砍呢?真是蠢人力气大!弄得哪哪都是碎冰,我看你一会儿怎么收拾!” 折腾半天,暮色终于把冰盒填满,满意的拍拍手,转过来才发现,周偈正直直的盯着自己。 “殿下怎么不写了?”暮色纳闷的问,“是热吗?那我给殿下端一碗梅子汤去。” “不喝。”周偈气不打一处来的说,“烦。” “殿下烦什么?”暮色更加纳闷。 周偈不想打击暮色装冰盒的积极性,只好指着绕着烛火飞的蜡蝉说:“这个烦。” “这个呀……”暮色挠了挠下巴,凑过来说,“我帮殿下轰吧。”说着一边用手在烛火周围扇风一边笑着对周偈说,“殿下接着写吧。” 周偈看着被暮色扇得不住跳动的烛火正忍不住要骂他,就见烛火一阵抽搐,彻底灭了。 “额……”暮色借着月光和周偈尴尬的对视着,眼瞧着周偈神色越来越难看,忙说,“我再去拿一盏。” “回来!”周偈喝止了暮色就要跑出去的身形,走过来,卯足了劲儿给了他一个爆栗,怒道,“不写了!本王睡觉去!”说完丢下暮色走出了书房。 暮色愁眉苦脸的蹲在书房门口,深深自责竟然又惹周偈生气。一只蚊子偷偷摸摸的落在暮色的脖子上,还没来得及下口,就被暮色一巴掌拍死。暮色盯着手里的死蚊子,突然笑了笑,站起来跑走了。 转天,周偈提前吩咐了吴长安,要换个人给他书房换冰盒。等到晚上再进到书房的时候,果然冰盒已经换好。不用再忍受碎冰声,周偈不禁心情十分舒畅,一晚上写下来才惊觉,那些蜡蝉好像都少了,连烛火边上也……周偈顿住了,他被一碗恶心的灯油惊了。 “这是什么玩意?”周偈指着那碗黑漆漆黏糊糊的灯油问。 “灯油啊。”暮色正端着一碗梅子汤进来,听到周偈问,有些不解的答。 “我知道是灯油,我是问为什么这么恶心?” “恶心吗?”暮色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道,“这灯油是我做的。” “啊?”周偈实在无法理解,问,“王府里已经买不起灯油了吗?” “不是啊。”暮色有些小得意的说,“我这碗灯油加了特别的东西,殿下没发现蜡蝉少了吗?” “的确少了。”经暮色一说,周偈顿时明白了,问,“你加了什么?” “避虫的草药。”暮色笑着说,“我特意问了季医官,他还教我如何将草药熬进灯油里。” “他这种小方子还真挺多。”周偈说完却对上暮色微垂的丹凤眼,眼里映着烛火,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那久违的琥珀色眼眸。周偈没来由的心里一暖,伸手刮了暮色的鼻子一下,笑道,“你也有心了。” 似乎是进王府后第一次得到周偈的夸奖,暮色开心得不能自己,就站在那看着周偈傻笑。周偈被他看得心里的墙又塌了几分,忙移开视线,看着油灯,没话找话的说:“其实这个方法就和宫里的熏香一样,有时候也会加一些静心安神的药物,燃起来后烟气四散,人在其中,就会……” “等等!”周偈突然抓住暮色的肩,看着他说,“我想到了,是炭火!” “什么?”暮色不解。 “去!”周偈没有和他多做解释,只吩咐道,“把季彦叫来。” 暮色没有二话,立刻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就带着季彦回来。 “不用多礼!”周偈制止了季彦的行礼,急急的说,“我想到一个可能,当年在诏狱会不会有人用炭火谋害了长兄?” “炭火?”季彦不解,“炭火如何害命?” “就像熏香。”周偈解释道,“若炭火里加了致命的毒药,点燃后烟气散发,人吸进去会不会中毒?” “这……”季彦沉默了,思索了许久才说,“我认为不太可能。” “为什么?” “当年为诊治奕王的病,季彦几乎与奕王同寝而居,若炭火有毒,季彦怎么没事?” “许是你待的时间不多?”周偈猜测。 “那多少也会有影响。”季彦肯定的说,“季彦是医者,对身体异状十分敏感,若有不寻常的地方,定能发觉。” 这次轮到周偈沉默了。 自从季彦被接回王府,每天就废寝忘食的翻医书寻医者,试图找出奕王病症的可疑之处,可几个月过去了,季彦唯一的收获就是更加确定了奕王当年得的就是寻常的寒症,他当年试过的所有药方用过的所有药材也全部中规中矩,毫无差池。如今周偈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可能,却又被季彦否定,那岂不是头绪又没有了?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细细思考,暮色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踌躇着开了口。 “殿下,我想到一个事,不知道有没有用。” “快说!” “之前在千落庄修习三重关的时候,为了让大家都能更好的入静,白灵师会点一根安息香。可是香是同样的香,但是大家入静的程度却不一样。锐儿总是最快,百奈总是最难,而我……”暮色有些不好意思,“总是会直接睡着。” “你的意思是即使是同样的有毒炭火。”周偈听明白了,接上说,“因为季君身体强健所以闻了无事,长兄却因已有病在身而受不住?” 季彦听闻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周偈见到有些泄气,暮色却开口。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暮色想了想该如何说周偈才能懂,“练三重关需要入静,入静的程度一是靠个人的悟性,二是靠别人的引导,三就是安息香的帮助,缺一个可能都不太容易入静。” 暮色说完就看向周偈,周偈脸上是一个不解的神情,但转瞬就变成了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喝进口的药和炭火加在一起才会致命?”周偈看向季彦,“季君,这样有没有可能?” 季彦这一次思考得时间更为久,一边踱步一边盘算了半天才斟酌着话语说道:“是有可能,但季彦仔细想了一下当年开过的药方,均为性平温和之药,和任何其他药物都不会冲突。季彦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哪些药引才能让季彦开的治病药变成害命药。” “不怪季君才疏学浅。”周偈劝道,“实在是这种阴毒之术太过龌龊,季君是谦谦君子又如何能知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药石不分贵贱,医者均应涉猎,方能应急。”季彦叹道,“就算如今猜测是炭火引发,又该如何确定呢?” “这个……”周偈顿了一下,才说,“我想我知道该问谁。” “谁?”暮色忍不住接茬问道。 周偈却没有回答,只对暮色吩咐:“你去和吴长安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本王要进宫看望母后。” 翌日一早,暮色就跟随周偈进宫。马车行在都城的官道上,暮色看着周偈心事重重的面色,忍不住唤道:“殿下?” “怎么了?”周偈回过神,问。 “殿下在想什么?”暮色指指自己的眉头,“这里都拧在一起了。” 周偈听闻先笑了一下,随后说:“没想什么,只是有些怕见母后罢了。” “为什么?”暮色不解的问,犹豫一下又补了一句,“殿下每次去,皇后都待殿下很好啊。”暮色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待我也很好,总是给我很多好吃的宫食。” 周偈看着暮色提起美食就两眼发光的样子,坚冰下有块儿暖暖的东西轻轻闪了闪。周偈抬起手,点了一下暮色的额头,笑骂道:“就知道吃!” 暮色越发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头,呵呵的笑了起来。 “哎……”周偈看着暮色的笑脸,长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对暮色说起了自己心底深处的痛楚,“我是怕母后突然问我,当年为什么不救长兄,更怕母后问我,现在为什么不替长兄报仇。” 第28章 28. 坊间传言 【天下难事,金不能衡。】 锐儿站在花街口,只觉得一阵头疼,心里将七杀军的几个校尉从头骂到脚。 “江湖奇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在花街?那几个混蛋莫不是耍我玩的吧?”锐儿腹诽着却又狠不下心来掉头走,毕竟论起下三滥的门道,七杀军里的那几个老油条比他门清得多,抱着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锐儿抬脚走进了花街。 十里花街,脂香扑面,大大小小的妓馆鳞次栉比,家家门前红灯高悬,花团锦簇,极尽繁华奢靡之能事。更有一二盛装女子或立于门侧,或倚在窗棂,待锐儿不经意的和她们对上眼,立刻回一妩媚一笑。锐儿在心内一遍遍的背着《一重心经》,抵抗着充斥耳边的丝弦之声,用余光扫着自己要找的那家妓馆。忽见一物飘乎乎的自天而降,锐儿利落的一抬佩剑接住此物,才发现竟是女子的绢帕。 “郎君好身手啊。”一个娇媚的声音自头上传来。 锐儿望过去,一家妓馆的二楼窗边正斜依着一名红衣女子,手臂探出窗外,好似不经意的露出半截玉臂和腕上的金镯。 女子垂首和锐儿接上目光,竟先红了脸,娇羞的开口:“郎君生得好俊啊。” “你的?”锐儿没有理会女子的夸赞,只微扬起佩剑,冷声问道。 “是。”女子仍羞答答的问,“奴家不小心掉下去的,郎君帮奴家拿上来可好?” “不好。”锐儿十分不解风情的将绢帕抖落在地,继续往前走,心内却是又将校尉们问候一遍。 谁知这一路上,竟突然多出更多的女子,目光黏在锐儿身上,偶有娇笑和戏谑之言。锐儿不堪其扰,腹诽着“这些人都没有要伺候的客人吗?我看这花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挺忙啊,她们怎么一个个的这么闲?”就走到了花街最深处。 周遭突然清净了。锐儿这才发现,此处风景与刚才不同,入眼皆是茂竹流水,简素雅致,门侧窗边也没有女人娇笑,只门口站着两名引客的童子,门匾上三个古朴大字——鱼陶馆,正是七杀军校尉告诉锐儿要来的地方。 “鱼陶馆?怎么听着这么像酒肆呢?”锐儿抱怨着却突然呆住,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军署,将那几个校尉大卸八块,“我说怎么没有女人了,那几个混蛋竟然让我来了男风馆!可恶,还不如妓馆呢!” 门口童子看着锐儿虽英俊却全是杀气的脸,踌躇半天才上前小心翼翼的问:“看郎君面生,是第一次来吗?那让童子给郎君引路,可好?” 锐儿没有说话,黑着脸跟随童子走进鱼陶馆。馆内维持了和门口同样的风格,丝乐低鸣,似有非有,间或有一两名侍从从旁经过,但是锐儿都没有兴趣去打量,他就冷着一张脸站在厅中,手还紧紧按在佩剑的剑柄上。 一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过来躬身行礼,轻声问道:“郎君是来品茶还是尝酒?可有相熟的伴人,若有,阿文去唤他。” “没有!”锐儿冲着叫阿文的少年冷冰冰的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阿文上下打量了一下锐儿,笑问,“郎君要找何人?” “七弦君。” “郎君要找七弦君?”阿文略有歉疚的说,“那可不巧,他今日不在馆内。” “那他何日会在?” 阿文摇摇头,说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不知道。” “不知道?”锐儿无名火起,“难道我要天天在这里等他吗?” “郎君为何一定要找七弦君呢?”阿文不解道,“我们这里其他人也很好啊。” “没兴趣。”锐儿冷言,“我找七弦君有事。” 阿文噗嗤乐出了声,话里有话的问:“来这里的还能有什么事呢?” 锐儿脸更黑,并不想与阿文争辩,既然七弦君不在,那真是多一刻都不想待,立刻一言不发的掉头出去了。 出了大门还得照原路返回,锐儿只得继续在心里默诵《一重心经》来忍受周围打量的目光。正腹诽着“都看我干什么?”却又见一绢帕飘乎乎的落到自己眼前,锐儿早有准备,用佩剑接住后看向绢帕的主人,不耐烦的说:“怎么又是你?” 刚才妓馆二楼的那名红衣女子此时已经站在妓馆大门口,见锐儿问,娇笑着说:“奴家见郎君生得俊,心里欢喜得很,忍不住想跟郎君亲近,郎君不要这么凶啊。”说着竟还摇曳着走过来,伸手就要拉锐儿的手。 锐儿忙后撤一步,握紧了按着剑柄的手,怒道:“滚开!” “哎呀!”红衣女子丝毫未恼,也不见害怕,仍要贴上来。 “他都让你滚开了,你怎么还不识趣?” 旁里突然闪出一人,挡在锐儿和红衣女子之间,锐儿见到顿时惊诧不已,来人竟然是——苏晟! “啧!”红衣女子微不可见的厌弃一声,但很快又堆满娇笑,这一次是对着苏晟,“这位郎君生得也俊,奴家也喜欢,要不要一起来玩啊?” “小妖精,你少跟我来这套,快走开。”苏晟笑着用佩剑推开红衣女子,见红衣女子还要再说什么,苏晟又劝道,“别白费功夫了,他刚才可是从鱼陶馆出来的,所以,你得识趣。”说完丢给红衣女子一个嫌弃的神色,揽着锐儿的肩带他走出了花街。 “苏总师。”锐儿忍不住心中的诧异,问,“你怎么在这?” “来玩。”苏晟干脆的说了两个字,未等锐儿消化他的答案,又反问,“你又跑这来干什么?” 锐儿满脑子都是“灵师是侍神修行之人怎么能来花街?”突然被苏晟问下意识的跟上回答“找人”,答完后才惊觉失言,十分怕苏晟接着问,不免忐忑的看向苏晟。 苏晟从锐儿脸上瞬息万化的神色中差不多猜到了他的想法,略沉吟一下,问:“你到鱼陶馆是想找七弦君?”锐儿没有回答,但是苏晟却从锐儿微微睁大的眼睛里知道自己说中了,又问,“是不是七杀军里的人跟你说,半妖如有隐秘之事都可找七弦君?” “额……苏总师……”锐儿彻底无语,“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坊间传言我也听过。”苏晟拍着锐儿的肩,实心实意的说,“不过我劝你,能不找还是别找。” “为什么?”锐儿不解,本来就怀疑七杀军的几个校尉是在耍自己,此时听苏晟说更加怀疑,忙问,“这里面是不是有圈套?” “圈套倒是没有,只不过七弦君从不白干活,我怕他的价码你承受不起。” “这个……”锐儿斟酌了一下对苏晟暗示道,“半妖常随不能擅自行动,所以……我不缺钱。” “可是,七弦君贵就贵在……”苏晟叹了口气,“他从不收钱。” 锐儿懂了。世上的事,能花钱办的事反而是最简单的,偏偏是那些不花钱的事才最难。这七弦君既然不收钱,那就意味着要以事换事,以消息换消息,滚来滚去,的确会出现锐儿不能承受的价码。更何况周俍交代锐儿不能打草惊蛇,若是这样的交易锐儿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想及此,锐儿也叹了声气,不免觉得十分泄气,没想到,这刚有的头绪怕是又断了。 “虽然不知道你要找七弦君问什么。”苏晟见锐儿泄气的样子,忍不住劝道,“但往往人们探寻一件事的真相总是会抓大放小,喜欢揪住最诡异的地方,而看不到最平常的。你不妨从细微入手,找找那些不起眼的地方,说不准就能有收获。” 锐儿听着苏晟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忙向着苏晟躬身一礼:“谢苏总师教诲。” “这里又不是千落庄,无需如此。”苏晟扶起锐儿,笑着说,“若无他事,我要回界灵殿了。” “送苏总师。”锐儿坚持把礼行满,“锐儿也要回去复命了。” 二人在街口分手,谁也没注意到一辆马车正从远处驶来。 “咦?”暮色坐在马车边上,看着远处的花街口,不确定的说,“我好像看见锐儿了。” “什么?慎王府的人来逛花街?”周偈在车内听到暮色说,冷哼一声,鄙夷道,“真是好家教。” “王府之人不能来逛花街吗?”暮色不解的问,“我记得《周幽律》上没写啊。” “不能!”周偈怒道,“本王不管《周幽律》写没写,反正恂王府的人都不能去!” “那……”暮色更加不解,“殿下又是来做什么的?” “啊,真是气人的好手啊!一不留神就能让他噎死!”周偈在心里将暮色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却义正言辞的说,“本王是来办正事的!”说完还瞪了暮色一眼,“一会儿给本王机灵点,懂吗?” “懂!”暮色狠点着头,却又不确定的问,“殿下,崔女官的话可信吗?” “我阿母不会骗我的。”周偈笃定道,“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千百种手段可以无声无息的抹杀一个人,想活下来的也得有千百种手段应对。所以,这种事问在宫里走了一辈子薄冰的阿母,绝对不会有错。” 暮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车外一家家的妓馆,突然问:“殿下,是这家吧?” 周偈抬眼瞟了一眼“鱼陶馆”三个字,说:“正是。” 第29章 29. 以物换计 【如此难事,怎舍尔往?】 周偈下了车,看着鱼陶馆的风格和门口童子心里突然生出无措,脑子里一瞬间在“让小傻子进去这种地方和不认识的野男人聊天喝茶真是亏大了”和“不然把他留在门口吧可这里是花街会不会被其他野女人勾搭”间摇摆了好几次,直到听到暮色叫自己才回过神。 “主人。”暮色换了称呼,“我们进去吧?” 门口引路的童子见了周偈的穿着气度,心下明白这是位贵人,忙躬身施礼,引向门内道:“贵人这边请。” 周偈轻咳一声,稳了稳心神,跟着童子走进了鱼陶馆。 这一次,童子一进门就唤来了阿文,阿文长躬到底,斯斯文文的开口:“贵人可是第一次来?那让阿文先带贵人四处转转可好?” 周偈没有搭腔,暮色从周偈身后转出来,对着阿文说:“不必了,我家主人甚喜琴艺,听闻此处有一位七弦君,弦歌绝顶,都城内无人可及,故而特来拜会。” “贵人谬赞了。”阿文的笑容十分得体,“七弦君确是喜爱弦歌一技,但说绝顶,实在是愧不可当。” “七弦君过谦了。”暮色的笑容也很适宜,“我家主人慕名而来,就是想和七弦君交流一二,不知可否请七弦君一见,一睹风采?” “多谢贵人抬爱。”阿文为难的说,“只是,七弦君今日不在馆内。” “无妨。”暮色依旧好脾气的说,“我们就在馆内等他,还请阿文君安排一处雅室让我家主人抚琴自娱。” 阿文听闻抬眼打量了暮色一番,又看了看周偈,没再多言,引着周偈上了二楼的雅室“鹿鸣”。 “主人。”暮色等着阿文出去,凑到周偈耳边,压低声音说,“看来崔女官说的没错,这个七弦君真是不轻易见客。” “我就说我阿母不会骗我。”周偈用下巴指指案上的琴,示意暮色,“去吧。” “嗯。”暮色坐在案前,将崔女官说的琴曲又想了一遍,才手抚琴弦,弹了起来。 “我的天啊……”周偈只听了一小段就开始后悔了,“真难听啊!” “额……”暮色停了手,不好意思的对周偈说,“主人将就一下吧,都怪我当年没好好用功。”见周偈没有答话,暮色不确定的又问,“还继续吗?” “继续!”周偈无语的看着暮色,又忍了。 “还是别继续了。”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随后门开,一人一边走进屋一边说,“让别的客人听了,难为情的可是我鱼陶馆。” 来人是个甚为美貌的男子,看年纪只及弱冠,身量单薄,着月色纱衣,走起路来自有一股飘然之态,再加上肤白眉淡,口小唇薄,更显得整个人柔弱似女子。 “听说这位贵人要找我?” “阁下就是七弦君?”暮色站起身走到周偈身前,代周偈见礼,“有礼了。” “不用这么多的赘礼。”七弦君向着暮色挥挥手,飘飘然的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随意弹拨几下,正是暮色刚刚弹的那首曲子,“看来贵人是从宫里来的。” “是。”暮色大方承认,实话实说道,“其他的不便告知七弦君了,还望见谅。” “无妨无妨,皇宫里面门道多,知道太多了也没好处。”七弦君轻笑着说,“说吧,你们来是为了什么?” 暮色犹豫一下,看了一眼周偈,见周偈点点头,才又对着七弦君说:“我家主人最近瞧着一人甚为碍眼,想问七弦君可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让此人永远消失?” “嘁!”七弦君听闻嗤笑一下,鄙夷道,“你们这些显贵,随便让一个人消失不是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为何还要问我办法?” “这个……”七弦君的话让暮色一时语塞,周偈看着暮色为难的样子刚要搭腔,突然听到暮色诧异的问,“怎么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七弦君好奇的问。 “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啊。”暮色一本正经的在诧异,“不是说七弦君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从不多问,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牢骚呢?”周偈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乐出声,结果又听到暮色更加诚恳的问,“你真的是七弦君吗?” “当然。”看的出来七弦君也在努力维持得体的笑容,还自嘲的说了一句,“是我话多了,当我没问。” “嗯。”暮色赞同的点点头,“这次像了。” 周偈实在受不了了,背着手转过身偷笑,还不忘在心里偷偷夸赞暮色:“这浑然天成、信手拈来的气人手段啊,实乃天下一绝。” “好了。”七弦君轻咳一声恢复正常,问暮色,“你们偏爱什么样的方法?是自己动手还是买凶?是用毒还是意外?” “有没有……”暮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问,“让寻常病症雪上加霜变成致命病症的办法?” “那就要在汤药里动手脚喽。” “那不行。”暮色为难道,“那人身份尊贵,入口的东西都要层层查验,很容易就被发现的。” 七弦君刚要好奇的问“什么人身份这么尊贵”突然想到刚才暮色对自己身份怀疑,忙忍住,装出一脸老成的说:“有一种办法,若在大穴上埋细针可使病症加重。” “这个也不行。”暮色摇着头说,“无法近身,更何况,我们都不懂穴位。”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麻烦!”七弦君忍不住在心内抱怨着,又使劲想了想,才说,“那就只有一种方法了。” “什么?” “在灯油或者燃香中加入催发的药引,再配合入口的寻常汤药,即可加重病症。”七弦君略有为难的说,“不过,这种办法不是很保险,还要看得的是什么病。” 周偈听到七弦君的话,心内的鼓突然就急急的敲了起来,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有些生疼,忙悄悄的深呼吸几次,稳住面上神色,开口问道:“若是寒症,是否可行?” 自七弦君进到雅室,周偈就没说过一句话,现在突然开口,七弦君知道自己终于引起了周偈的注意,心下略有小得意,面上却依然稳重的说:“寒症可以。” “如何操作?”周偈急急的问。 七弦君却没有答话,周偈看着他,略有些恼怒,刚要出声再问,却见暮色上前一步,依然是一本正经的问:“怎么不说了?是到了谈价的时候吗?”说完还好似十分懂行般,大方的问,“说吧,要我们付什么酬劳?” 七弦君怕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客人,总觉得自己明明被这个随从气得不行,却又挑不出毛病,只能自己暗暗忍耐,脸上还得笑着说:“贵人可知道我的规矩?” “知道,不收钱么。”暮色问,“那你收什么?” 七弦君打量着暮色挂在腰间的双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暮色:“我要这个东西。” 暮色没有丝毫的诧异,伸手就要接过纸,却被周偈抢先一步。 周偈拿过纸,看了一眼,问,“你为何要此物?有何用处?” “这个是不能问的。”暮色倒是很明白,从周偈手里拿过纸看了看,问七弦君,“几时要?” “尽快。”七弦君笑着说,“看贵人……” “等下!”周偈内心还在惊讶着“没想到这个小傻子还能这么江湖?”突然听到暮色和七弦君都已经开始谈交易了,立刻出言打断,“我还没有说话,你这就要答应他了?” “又不是什么难事。”暮色不在乎的说,又问七弦君,“是不是东西取来了你才会告诉我们具体的办法?” 七弦君笑着点点头,暮色看向周偈,脸上是一个“殿下你看不给他办事他就不会告诉咱们你说怎么办吧”的表情。 周偈无奈,长叹一声,对七弦君说:“好,我答应你,以物换计。” “君子一言。”七弦君正色道,“驷马难追。” 回府的马车上,暮色十分兴奋,忍不住对周偈说:“殿下,若是知道了方法,是不是就可以证实奕王的确是被人害死的?” “嗯。”周偈的情绪却十分低落。 “那后面我们要做什么?”暮色想了想说,“之前会不会也有人问过七弦君同样的方法?若是问他,是不是就能知道害奕王的人是谁了?” “不能。”周偈的回答很干脆。 “为什么?”暮色不解。 “因为我们付不起酬劳。”周偈突然有了怒气,“只不过问一个方法就要你去做这么为难的事,你还要我去问人?” “殿下怎么了?”暮色不明白周偈为何突然又生气了,想了想,试着劝道,“殿下不用担心,七弦君并没有为难我,他只不过是让我取一件东西而已。” “怎么不是为难?”周偈彻底愤怒,“此物是八皇子的私玩之物,他要来有何用?明摆了就是在刁难你!”看着暮色一副实心眼的傻样,周偈的心里,愤怒混杂着别的情绪,话都失了章法,“我长兄的事,为什么要你去做什么?你又算什么人?” 暮色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惹得周偈如此愤怒,看着周偈越抿越紧的唇,暮色只好忍住心里的委屈,伏身请罪:“是暮色逾越了,不该过问奕王的事,请殿下责罚。” 话一出口周偈就后悔了,此时看着暮色伏低请罪的样子,各种情绪此起彼伏,竟找不出合适的表达方法,只能用更加愤怒的情绪掩盖。 “起来!”周偈伸手将暮色拉起来推到一边,“我又没说是你的错!”抬眼对上暮色不知所措的双眸,周偈心内诸多变化的情绪中,心疼终占了上风,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我只是……舍不得。” 第30章 30. 心念惟你 【王之内院,尔何敢探?】 中元节宫宴,王公重臣携家眷前往,周偈人虽坐在四象殿里,但脑子里一直想的是暮色,看着八皇子弘王周信身后跟着的是他的长吏而非半妖常随,周偈心内的担忧更甚一步。 “怎么半妖常随没有赴宴?”周偈在心内嘀咕,“莫不是留在王府看家?小傻子要是碰上他该怎么办?早知今日周信不带常随来,就不应该让小傻子去!要不要现在就叫他回来?” “七哥?”周信见周偈一直阴着脸盯着他看,心内有些不安,低声问道,“有何事吗?” “啊?”周偈回过神,纳闷的问,“干什么?” “七哥你……”周信比周偈还要纳闷,却又不知如何询问,只好试探的问,“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周偈脸色阴沉,语气十分不耐烦,答完又扭转到一边,不再理会周信。搞得周信更加不安,还略有些恼火。 周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凑近周偈,轻声问道:“七弟你怎么了?信儿惹到你了吗?” “没有。”周偈的语音依然很不耐烦,“三哥何有此问?” “我看你一直在瞪着他。” “并没有。”周偈的脸上写满“生人勿近”,话都带着利刺,“三哥你看错了。” “这臭脾气真是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周俍无端被周偈噎到,只能自己在心内腹诽几句。余光飘到武兴帝正在看这边,忙装着十分熟络的没话找话说,“不知今日的宫宴可还合七弟的口味?” “凑合吧。” “凑合就很难得了。”周俍笑着说,“我记得七弟好像很喜欢吃荷叶酥,要不要命人呈上一盘?” 提起荷叶酥,周偈不由自主的想到暮色,心里更加烦闷,语气更加不耐烦:“不要,喜欢吃的人并没有来。” 怀平公一直在旁注意周偈,听到周偈如此说,终于抓到话茬,接上问道:“不知恂王府上何人喜欢荷叶酥?” “这与怀平公有何相干?”周偈并未因为怀平公是自己的岳丈而另眼相待,反而看着他想起王妃沈氏管东管西的烦人模样更加厌烦,“怀平公难道要过问本王府中事吗?” 怀平公也是早闻周偈性格乖张,又想起女儿提起在王府的日子就一副恹恹神色,今日见周偈如此,不免火起,当下冷哼一声,话里有话的说:“本公并不记得小女爱吃荷叶酥,那想必是恂王府内添了新人。” “关你何事啊?真是一脉相承的多管闲事啊!”周偈心内更加火起,先将怀平公骂了一遍,又带上沈氏骂了第二遍,才冷冰冰的开口,话却还是刚才那句:“这又与怀平公有何相干?” 怀平公脸色登时变得不善,周俍看到,忙出来打着圆场,笑劝道:“怀平公爱女心切,可怜父母心,不过这次却是多虑了。众所周知,恂王府内除王妃一人外,并无侍妾家人子,爱妻之专可谓少有啊。” “爱妻之专?”周信在一旁听着几个人的对话,突然开口拆台,“果真如此吗?” 比起周偈的乖张,周俍心内更加厌烦周信的见缝插针和见风使舵,刚要喝止他,却听到怀平公搭了腔。 “不然呢?”怀平公满脸都是兴师问罪的神色,“弘王以为如何?” “本王可是听说……”周信却是满脸写着“我要搞事情”,阴笑着说,“七哥是不近女色的。” “胡说!”周俍出言喝止了周信,怒道,“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言信儿怎可轻信?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慎王此言差矣。”怀平公也是一副搞事情不嫌大的决心,继承了周信拆台的语风,附议道,“本公也有如此耳闻。” “本王却从未听说过。”周俍不甘示弱的反驳。 “是不是真的问问七哥不就好了。”周信八卦起来毫无顾忌,连周偈要吃人的表情都当做没看到,就那么大刺刺的直接问,“七哥,你是不是不近女色?” “呵呵!”周偈冷哼一声,“与你何干?” “信儿好奇么。”周信堆起一脸无邪的笑,“好七哥就告诉信儿吧。” “小崽子学坏了啊,都会主动挖坑了?!”周偈在心内轻笑,面上却换成了玩世不恭,“你猜呢?” “我猜是。”周信意味深长的说,“不然七哥成婚都一年多了,为何还不见传喜讯?” “没有喜讯就是不近女色?”周偈挑逗着,“那你可猜错了。” “那又是何因?”周信是抓住这个话茬不放了,语气里都带着挑衅。 周偈却丝毫不惧,话说得一点避讳也没有,就这么一本正经的坦白道:“本王是不举。” “偈儿!”周俍忍无可忍,出言喝止,“如此场合,休要胡言!”说完又转向周信,斥道,“信儿也不要无端生事!” “嘁!”周信被周俍呵斥,不服气的瞥了周俍一眼,冷哼一身扭转身,不再理会二人。 这一次,却轮到周偈没事找事了,指着对面周信的侧身,压低声音和旁座的周俍说道:“呦,这小崽子人长大了越发狂傲,连三哥都不放在眼里了。”说着还摇摇头,微不可见的鄙夷道,“三哥你这气度可不行啊,让小崽子压的一点兄长面子都没有了。” 周偈八成是被暮色传染了气人的特质,戳人痛楚一戳一个准,端的是噎死人不偿命。周俍的涵养和忍耐力再好,也敌不过周偈恰好戳在最疼的地方,当下不再顾忌面上的端正,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说:“论气度本王可比不了七弟,七弟既是嫡子,当年降生的时候还有瑞兆相随,这天生的气度教本王如何能比?”如同弱兽面对恐惧的歇斯底里般,最不想让人窥探的内心一旦被揭开,就会用疯狂反击来宣泄掩饰,周俍最后的理智底线已经岌岌可危了,“论起做兄长更是没法和长兄比,父皇曾亲口称赞长兄当为众皇子表率,本王如何能及?” “那是当然!”周佶是周偈最引以为傲的兄长,无论什么时候提及,自豪感都是油然而生,“长兄文武兼修,样样都好,我们要好好学长兄的样子,可不能让小崽子们压过去,三哥你说是吧?” “是。”周俍附和着,可语气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七弟说的极是。” “殿下觉得热吗?”百奈跪坐在周俍身后,敏锐察觉到周俍情绪的失控,轻轻出言警示,谁知却换来周俍怨恨的目光,好似当场就想把百奈凌迟一般,百奈却毫无惧色的迎上了周俍的目光。 “不热。”周俍在百奈深潭般的眼眸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还有对自己的鄙夷,不由得在心内将恨意又筑高了几分。 同样将恨意筑高几分的是在后殿的恂王妃沈氏。前殿男人们的玩笑话语被大公主的新宠侍童“不小心”传了过来,梁昭仪第一个不怀好意的关心道:“恂王妃,若真是如此,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你和恂王都还年轻,早早延医诊治,是能治好的。” “谢昭仪关心。”沈氏将恨咬碎咽进肚子里,换成面上的端庄,得体的回道,“俗陋的玩笑话污了昭仪的耳朵,还请昭仪恕罪。” “怕也不全是玩笑话吧?”梁昭仪用绢扇遮着嘴轻笑着说,“不然何至于恂王妃到如今都没有喜讯?” “恂王妃不必害羞。”孙婕妤附和着,“大家都是女人,说一说闺中私话而已。我们都是过来人,也是为你好,若真有难言之隐,和我们说说是无碍的,总能帮你拿个主意。” “就是呀。”弘王妃也劝道,“你我嫁入皇室,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重中之重,若无后,那罪过就更大了。” “呀?!”大公主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奇道,“莫不是恂王疼王妃,才都揽到自己身上?” “没想到恂王竟如此体贴。” “恂王妃好福气啊!” 女人们七嘴八舌的猜测着、关心着,沈氏啼血含泪的陪着笑、应对着,带着满心的怨恨,跟着周偈回了府。她们哪里能知道,那体贴又疼人的恂王啊,从来都未曾正眼看过自己,他心里想的念的只有他那半妖常随。看啊,只不过一顿宫宴的功夫没有见,就迫不及待的要找他。 周偈从马车上跳下来,未理会身后的沈氏,急匆匆的跑进府,见到吴长安的第一句就是问:“暮色回来了吗?” “回来了。”吴长安答,“正在书房等殿下。” 周偈立刻丢下吴长安,跑进书房。暮色正倚在书案边,一只手扣着书案上的一个小盒子,一只手按在刀柄上。 “怎样?”周偈一进屋就急急的问道。 “到手了。”暮色笑着将手拿开,露出手底下的小盒子,略有得意的跟周偈说,“我就说很容易的。” “我问你怎样。”周偈一眼都没有看盒子,居高临下的盯着暮色的双眸。 “我没事啊。”暮色不解道。 “真的?”周偈靠近慕色,却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薄唇不由自主的抿了起来,又往前近了一步,抓起暮色的手腕,冷声说道,“没受伤?”暮色下意识的躲闪,却扯得眉头猛皱一下。周偈立刻确认,强忍着怒意问道,“伤在哪里了?” “后背。”暮色听出周偈语气不善,只得老老实实的答,“没想到弘王半妖常随竟没有去赴宴,有些大意了。不过殿下放心,暮色没有暴露身份。”看着周偈仍是满脸的怒意,暮色挤出一个笑脸,试探着说,“殿下不用担心,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明天就好了,下次暮色会小心的。” “没有下次了!”周偈的愤怒不受控制般溢出,随后又突然消散,慢慢松开暮色的手,丢下一句“没有了”转身走出了书房,只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暮色。 第31章 31. 谁磨不羁 【终会有人,相思牵挂。】 “锐儿。”惜缘透过马车车窗,悄悄对车旁正在骑马跟随的锐儿说,“我也想骑马。” “嗯?”锐儿看着惜缘心内雀跃面上却强装淡然的神色,忍不住想逗她,故作不知的问,“翁主想做什么?” “骑马。”惜缘一脸的期待,看向锐儿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锐儿心里一软,没再说什么,纵马悄悄移到车门边。惜缘见到,知道锐儿这是答应了,也忙蹭到车门边,向着锐儿伸出了手。锐儿握住她的手臂,一用力,将惜缘整个人提上马,稳稳的坐进自己怀里。自始至终,马车也未曾停下过。 “本是来赴弘王妃的登高会,翁主却这样顽劣,回去要是让慎王知道了。”锐儿委屈的说,“挨罚的又是我。” “我不会和父王说的。”惜缘拍着胸脯保证,“就是父王责罚,我也会替你受罚的。” “真的?” “真的!”惜缘一脸的严肃。 “有翁主这句话就够了。”锐儿在惜缘头顶柔声说道,“锐儿可舍不得让翁主受罚。” “我就知道锐儿最好了!”惜缘转过头向着锐儿露出一个无邪的笑脸。 锐儿也回以温柔一笑,低声问:“翁主现在骑上马了,接下来想怎样啊?” “当然是快快跑啊!”惜缘抓住缰绳,做好一个冲刺的准备,笑着说,“一路飞奔!” 锐儿被她的样子逗笑,一边答应着“好”一边扬起马鞭策马而去。身后的马车里,柳芽笑着大叫:“翁主等等柳芽啊!” 金秋时节,满目赤金,顺着官道行来,两侧渐高的山坡上红枫银杏团簇层叠,更有落叶几多,层铺山路,马蹄疾驰而过,卷起一路的枯蝶翻飞。 “锐儿你看!”惜缘指着远处一大片的层林尽染,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界灵殿。”根本无需确认,只凭身体里不可磨灭的羁绊痕迹锐儿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神见之森吗?”惜缘好奇的问。 “是。”锐儿拉住马停在山路上,远远望着神见之森繁茂却有致的密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莫名有些疼。 “好漂亮啊。”惜缘由衷的赞道,问锐儿,“可以去吗?” “不可以。”锐儿的拒绝没有任何犹豫,“皇室之人无旨不得随意进入界灵殿。” “哦。”惜缘虽没再坚持,但是脸上却写满了失望。 “界灵殿是周幽朝最神圣的禁地。”锐儿微微收紧拢着惜缘的手臂,轻声说道,“翁主千万不可逾越,记住了吗?” “记住了。”惜缘听话的点点头,又问,“锐儿以前就是住在界灵殿的?” “是,我就住在神见之森里面的千落庄。”锐儿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所有的半妖未转生前都住在那。” “那你们可以到神见之森去吗?” “可以。” “神见之森里面都有什么?”惜缘好奇的问,“好不好玩吗?” “说不上来好不好玩,住得久了也就没意思了。”锐儿斟酌一下,对惜缘说,“神见之森里阵法密布,还有守阵的凶禽猛兽,擅闯是很危险的。” “这么厉害啊!”惜缘惊讶道,“那,有没有不是那么危险的?比如说小鸟、兔子、猫啦?” “有啊。”锐儿忍不住被她逗笑,“不过神见之森里的活物和别处不同,都是有灵性的。” “那是什么样的?” “比如说雀鹰,神见之森的雀鹰能传灵犀。” “传灵犀是什么?” “就是……”锐儿想了想说,“两个会灵术的人可以用雀鹰传话。” “就是我把想对你说的话告诉雀鹰,雀鹰就能告诉你?” “是。” “好神奇!”惜缘满脸的艳羡,“好想有一只啊。” 无端风起,撩拨起惜缘散落下来的发丝,轻轻拂过眉梢嘴角的浅笑,锐儿的心毫无征兆的就疼了起来。周遭的秋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神见之森的桃红柳绿,鸟语莺啼。一个谦谦少年抬手给了锐儿一拳,笑嗔道:“你是本王的一等常随,一同在界灵殿行过束发之礼,怎么张嘴闭嘴老把自己往禽兽里归类,难不成本王也是禽兽?下次再敢如此说,本王就剪了你的舌头。” 锐儿望着那并不存在的少年,心不知是在滴泪还是在滴血,不由自主的拢紧了怀里的惜缘。 “锐儿?”惜缘发现了锐儿脸上哀苦的神色,轻轻抚着锐儿的脸,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锐儿换上温柔浅笑,“想起了奕王。” “父王?”任何关于周佶的只言片语,惜缘都觉得格外亲近,“想起了什么?” “当年殿下在神见之森第一次见到雀鹰后……”提起周佶,锐儿的语气就柔得一塌糊涂,“非要让我给他养一只。” “真的?”惜缘满脸惊奇,“那你养了吗?” “养了。” “然后呢?”惜缘迫不及待的问,“现在还在不在?” “不在了。”锐儿的语气一下子就低落下去,“死掉了。” “哎……”惜缘也跟着情绪低落,还夹杂着失望,惆怅了一会儿,才又问,“那父王当年养雀鹰是做什么用的?”未等锐儿回答,惜缘抢着说,“是和锐儿传话吗?” “不是。”锐儿笑了起来,虽不知惜缘是否能懂,但锐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当年殿下在边疆戍卫,心里记挂着一位在帝都的女子,就用雀鹰来传相思。” “啊?!”惜缘显然是听懂了,脸上写满了惊奇和兴奋,但一会儿却又悄悄变成羞涩,悄声问,“这位女子是母妃吗?” 锐儿忍住心里排山倒海的巨浪,第一次对惜缘撒了谎:“是。” “真的?”惜缘痴痴笑了起来,由衷的羡道,“真好啊。” 锐儿看着惜缘眉梢眼角溢满的春色,突然惊觉,怀里的女孩再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哭着说“锐儿我怕”的稚童了,她是周幽朝的奉川翁主,她将年及金钗,再过几年,更是会…… 锐儿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从未想过,终有一天,她会身不由己的离他而去,到那时,他又该如何守好周佶这惟余世间的最后牵挂? “翁主不必羡慕。”锐儿看着神见之森的遮天密林,柔声说道,“将来也会有人记挂着翁主,想办法和翁主传相思的。” 白羽恒捧着一摞食盒走在回千落庄的小路上,心情十分高兴。没想到石御神竟如此大方,自己只不过想讨要一盒宫食,石御神竟然一下子给了四盒,这下可得美死那些小崽子们了。白羽恒只顾想着小崽子们见到宫食的兴奋样,完全没留神小路上竟站了个人,一个不注意撞进来人怀里,手里的食盒眼瞅着就要落地,却被来人伸手接住。 “锐儿?”白羽恒看向来人,惊奇道,“怎么是你?” “我来替慎王送献礼。”锐儿看着白羽恒依旧清澈的双眸,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暖意,指着食盒说道,“你还是这样,老是会想着他们。” “说到底还是小孩子。”白羽恒柔声说道,“每日里修习那么辛苦,总得有人疼宠他们啊。” “就你心软。”锐儿说着抢过白羽恒手里的食盒,转身朝千落庄走。 是谁就这样磨砺了一个人的不羁,最终变为心底无声的柔情。白羽恒看着锐儿小心翼翼捧着食盒的背影,轻轻笑了起来,追上锐儿一同回到了千落庄。 “你怎么来了?”苏晟也在千落庄,看到锐儿后却皱起了眉头,略有愠色道,“怎么还没学乖?规矩都忘了吗?” “不敢忘。”锐儿明白苏晟怒意的缘由,解释道,“今日是按惯例替慎王送献礼的,刚刚在界灵殿也见过泽生御殿了。” “泽生御殿可准你来千落庄了?”苏晟不依不饶道。 “问过泽生御殿,准我来看旧师。” 苏晟听闻不再询问,但还是一言不发的瞪着锐儿。 “好了。”白羽恒见状,忙出来打着圆场,“既然泽生御殿都准了,师兄你就别这么凶他了。锐儿都说了是来看你的,这份心意你得领情。” “他是来看旧师,不是来看我的。”苏晟没好气的瞪着白羽恒说,“你才是旧师。” “苏总师亲传万叶落。”锐儿长躬一礼,“也是旧师。” “你看!”白羽恒笑道,“就说是来看你的吧。” 苏晟冷哼一声没有搭腔,转身要走,却被锐儿叫住。 “苏总师留步。”锐儿略有为难的说,“我有事想求苏总师。” “什么事?” 锐儿犹豫一下,才说:“想替翁主找苏总师要一只神见之森的雀鸟。” “做什么?”苏晟怒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没有。”锐儿忍住心里涌起的诸般痛楚,低声道,“从未敢忘。” “那你还要雀鸟做什么?” “翁主已及金钗之年,再过两三年就到了指婚的年纪,像翁主这种无人疼宠的孩子,远嫁和亲总也逃脱不了。我不知道到那时还能不能陪着她,又担心她一个人孤寂,所以想养一只雀鸟给她作伴。”锐儿一口气说完,怕苏晟不允,又补了一句,“雀鸟只能用来赏玩,并不能传灵犀,还请苏总师应允。” 苏晟听完没有答话,白羽恒瞧瞧他的神色,又瞧瞧锐儿的神色,偷偷伸手拉住苏晟的袖子,央求道:“师兄,奕王就留了这一点牵挂在世间了,你之前还说锐儿不懂奕王的心思,现在你看,难得你嘴里那没心没肺的小狼崽子终于有心了,你就应允了吧?” “这个人的心啊,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怎么还能如此柔软?”苏晟看着白羽恒一脸讨好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唠叨,最终还是不忍,长叹一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了。” 第32章 32. 独少雀鹰 【昔时旧识,心为一人。】 一只翠色的雀鸟站在树梢枝头叽喳鸣叫,又不安分的一会儿啄啄旁边的树叶,一会儿啄啄自己的羽毛,颇为灵动可爱。 惜缘站在树下,满脸新奇的抬头看着雀鸟,又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它,谁知雀鸟惊慌失措的拍着翅膀躲开,往廊檐下飞去。 “哎呀!跑了!”惜缘追到廊下,着急得跳着脚对锐儿叫,“锐儿快点捉住它!” “不用担心,不会跑的。”锐儿站在惜缘身后,轻声打了唿哨,雀鸟听到后歪着头看看锐儿,随后展开绮丽的羽翼,翩然落到锐儿肩上。 “好厉害!”惜缘看着锐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啊。”锐儿用手托着雀鸟轻轻放到惜缘肩上,用手指抚着雀鸟的小脑袋,柔声说道,“翁主和它做好朋友就可以了。” “真的?”惜缘也学着锐儿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抚着雀鸟的小脑袋,雀鸟没有躲避,反而享受得半眯起眼睛,惜缘不由得喜道,“好乖啊。” “翁主喜欢吗?”锐儿问。 “喜欢!”惜缘满脸都是开心的笑,“太喜欢了!” “那翁主给它起个名字吧。” “嗯……”惜缘看着雀鸟在阳光映照下更为通透的翠色羽毛和莹亮的眼睛,说,“它的羽毛如此明翠,好似碧澈潭底的晶石,眼睛更有粼粼波光,不如……”惜缘凝神想了一下,喜道,“不如就叫小澈吧。” “额……”锐儿被这个名字惊到了,一时间是百感交集,连抱怨都不知从哪开口,好半天才哭笑不得的问,“为什么不是小粼?” “嗯?”惜缘显然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竟被锐儿一句话问愣了。 百奈不知何时走过来,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笑出了声,附和道:“翁主这个名字起得很好。”瞥见锐儿无语的神色,坏笑着又劝道,“就叫这个吧。” “好!”惜缘被百奈认同,也觉得这个名字甚好,开心的对着雀鸟“小澈小澈”的叫。 锐儿看着惜缘欢喜的模样,苦笑一声,小声嘀咕道:“算了,你高兴就好。” 百奈也看着惜缘和雀鸟嬉戏的样子,又看到锐儿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之色,轻笑一声,说:“没想到啊,如此桀骜不羁的你还有这么轻易就妥协的时候。” “小孩子么,总得有人来疼宠。” “难得你现在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没办法,岁月是块儿磨刀石啊。”锐儿自嘲道,“我现在也就能养只鸟哄哄孩子了。” “哄孩子我不知道,说起养鸟这种事,你真是拿手。”百奈忍不住纳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为什么不养只雀鹰,比雀鸟伶俐有趣得多。” “雀鹰?”锐儿苦笑一下,说,“算了吧,太招眼。” 百奈似乎明白了锐儿弦外之音,点头附和道:“的确是有些招眼。” 锐儿看着百奈的神色,以为她是在自责当年的雀鹰被别有用心之人作为诬陷奕王谋反的证物,心下不忍,开口劝道:“你不用多想,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怪我?”百奈不解道,“怪我什么?” “当年的那只雀鹰是皇帝认定殿下谋逆的证物。”锐儿觉察到百奈神色的不善,忙说,“我知道不是你给皇帝的,我信你。” “你在说什么?”百奈更加不解,神色中还夹杂着恼火,“雀鹰不是一直在你手上吗?” “没有啊。”这次换锐儿不解了,“应该在你手里啊。” 百奈刚要出言反驳,就见慎王妃的婢子来请惜缘去听女德课,忙闭了口。锐儿却突然想到了苏晟说过的话——“人们探寻一件事的真相总是会抓大放小,喜欢揪住最诡异的地方,而看不到最平常的。你不妨从细微入手,找找那些不起眼的地方,说不准就能有收获。”——一瞬间发现了整件事最平常却是最重要的细微关键,忙用灵犀和百奈说了句“今夜奕王府见。”就追上惜缘一同离开。 百奈心下也有诸多疑问,对上锐儿凝重的眼色,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今夜无风无云,净天高悬皓月,锐儿站在奕王府主书房门前,忆起了曾经在此画画的谦谦公子,和他笔下那个银发飞扬,裙裾翩翩的轻灵少女,都已如转生湖中的璀璨星河,幻灭消失了。月光突然微不可见的黯淡几分,随后就是一阵似有似无的花香自身后弥散开来。 “我来了。”百奈见锐儿未动,出言唤道,“锐儿?” “听见了。”锐儿转过身,开门见山的说,“我们开始?” “好。”百奈没有异议。 锐儿将所有细节又想了一遍,开口道:“武兴十五年三月,殿下奉旨率七杀军出征奉川,五月抵达风州,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收到了,我也写了回信。” “有,之后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信件往来。” “是。”百奈确认,“一直到武兴十七年二月,都是每月一封,从未间断。之后,就没有那么频繁了。”百奈的声音低落了几分,语气里竟然有难以察觉的怨恨,“信的内容也全是寻常问候,没有了那些小心意。” “那是因为殿下受伤了。”锐儿的心里突然燃起看不见的火苗,见百奈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冷冰冰的开口,“武兴十七年二月,敌蛮偷袭,我们丢了北良,七杀军伤亡过半,殿下也受了伤。” “伤得严重吗?”百奈下意识的问。 可锐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回答了,他的内心被说不清的情绪蹂躏着。但理智又告诉自己,为了弄清整个事件,不遗漏任何细微,必须和百奈毫无保留的核对清楚。锐儿就站在那,压制着内心的纠结,忍住无端而起的怒意,平静的说:“殿下大受打击,而你寄来的信却如一剂良药,将殿下从自责的泥淖中拉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殿下燃起了更胜以往的斗志,虽然后面又接连失利,且连续遭遇天灾,但殿下却再无怯意,勤加操练七杀军,又四处收集情报,制定奇谋,带军打赢了奉川之战。” “那照你这样说,奉川大捷的首功应是奕王的。” “是。”锐儿回想着那严寒困苦的川西隘,心里诸多情绪只剩下心疼,“武兴十七年十月,殿下带领七杀军经川西隘绕敌于后。整整一个寒冬,殿下都是在川西隘风餐露宿,最后几日,为了不暴露行踪,更是严令全军上下不得生火。”虽已过去了十几年,但想到周佶承受过的伤病困苦,锐儿还是心疼得倒抽了一口气,“那可是北寒之地的严冬啊,你能想象殿下都经历过什么吗?他只是个常人啊。” 百奈听着锐儿的回忆,只感觉周身也吹来了北寒的朔风,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低落的问道:“这些困苦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说了又如何?”锐儿问,“你会心疼吗?” 那已砺久而坚,积寒成镜的心竟突然起了涟漪,百奈的声音几不可闻:“会的。” “正因为会,所以殿下才不说。”锐儿将心内的怒意又压了压,不情愿的开口,“因为殿下也会心疼你。” 涟漪变成巨浪,直冲出水面,百奈冷笑一声,说:“怕我心疼所以不能坦诚相待,他认为我是什么?” “他认为你是他心底最珍贵的宝物!”锐儿再也无法抑制怒意,“你真的不知道吗?殿下之所以请旨出征,就是为了得军功,好向皇帝求赏你。他在北疆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你。” “但是他并没有要我啊。”百奈的怨恨也已无法抑制,“他娶了赵氏。” “那是皇帝的旨意,你想要殿下抗旨吗?那时候,你已经是慎王的半妖常随,你要殿下怎么办?”锐儿紧握着腰间的佩剑,“殿下进川西隘前不是给你传信,让你等他吗?” “我没有等到他的信!”百奈怒道,“我等来的是让我转生的仪式。” “不可能!”锐儿不相信,“阳明御神知道你和殿下的事,他怎么可能选你?” “是皇帝选的我。”百奈冷笑着说,“自从皇帝选我做了慎王的半妖常随后,奕王的雀鹰就再没有来过,苏晟和我说,在我和皇权之间,他终归是选了皇权。” “怎么还有苏晟?”锐儿完全糊涂了,“殿下根本不知道慎王的半妖常随选了你,他不能再传信是因为进了川西隘要防行踪泄露,可是他进隘之前都写信告诉过你,让你等他大捷归朝啊。” “我说了,我没有等到他的信。” 百奈和锐儿一起沉默了。 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云悄无声息的遮住了高悬的皓月和满天的星光,一只野猫在黑暗中窥探,却被废园中的肃杀之气惊吓,忙不迭的逃窜而去。 “他呀。”百奈似在呢喃,“怕我担心所以什么都不和我说,怕我被牵连所以装作不认识我。可是他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怕。” “阴差阳错。”锐儿也轻轻开口,“奉川大捷后殿下积伤旧疾复发,后来连着病了数月,心里一直想着你在神见之森等他,也未曾在意过其他,若是早些发觉……” “那又如何呢?”百奈打断了锐儿,“到最后他还是要委身皇权的。”百奈轻笑了一下,“现在知道这些,让我恨都没法恨他了。” “你恨过他?”锐儿问。 百奈看向锐儿,许久后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锐儿在心内将事情重新想了一遍,一些头绪渐渐汇聚到一个人身上,而百奈的心里也有了自己想问的人。 “我们回去吧。”锐儿先开了口,“如有其他发现,我再来问你。” “嗯。”百奈点点头,“我若知道了其他内情,也会告诉你的。” “多谢。” “怎么还说谢?”百奈的笑容里终于有了暖意,“你我都是为了一个人。” 第33章 33. 江湖规矩 【不问国政,不涉党争。】 苏晟坐在鱼陶馆关雎雅室里,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撩拨着琴弦,高一下低一下的完全不成调子,可是苏晟却乐在其中。七弦君如弱柳般站在一侧,实在忍不了了,用整只手盖住琴弦,随后抱怨道:“你来找我,却又一句话不说,究竟想做什么?” 苏晟抬眼瞥了他一下,轻哼一声,不屑的说:“我要找的是七弦君,小喽啰一边去!” 细微弦鸣,急促而起,弱柳顷刻间变为吃人的恶鬼,于瞬息间即可毙敌于弦下。可是苏晟却丝毫不惧,仍稳坐案后,只单手立琴于面前,阻住了嗜血的丝弦,随后从案上的瓶中抽出一枝腊梅,手腕一抖,甩向七弦君。只不过是丢过来的花枝,七弦君却如临大敌,腾挪转身避开,却没有避开花枝后苏晟快如鬼魅的身影,肋下结结实实吃了一掌,气息顿时不畅,后一个躲闪的动作没有接上,就被苏晟抢了上风,扭着手臂按在案上。 “就这点微末功夫,也敢拿出来招呼我?”苏晟鄙夷道,“谁给你的脸?” “放开我!”七弦君大叫,“姓苏的你不要太狂!这里是鱼陶馆,不是你的神见之森!” 苏晟没有答话,又从案上的瓶中折下一片树叶,向着案上一甩,轻软树叶如同离弦利箭般,贴着七弦君的脸侧直直戳进案里。苏晟看着七弦君眼内的惊恐,笑着说:“再废话,下一次戳的就是你脸。”见七弦君不再叫嚷,苏晟才抬起头,唤道,“阿宫出来。” “哎……”长长的叹息响起,随后一个男人从屏风后转出来,未理苏晟,先对着七弦君说,“阿羽啊,我都说了别让你逞能,你看,这多狼狈?”阿羽翻翻白眼没有理他,阿宫见状将苏晟的手从阿羽身上拿开,话还是对着阿羽说,“行了,下次别逞能了,去招呼鹿鸣里的客人吧。” 阿羽站起身,狠狠的瞪了苏晟一眼,开门走了出去。 “七弦君现在的排场越发大了。”苏晟看向阿宫,调侃道,“都不亲自招呼客人了。” “若是事事都要我应付,岂不是要累死我?”阿宫颇有些不耐烦,“反正都是七弦君,又有什么差别。” “也是啊。”苏晟附和着,“下次不如让阿徵也来做七弦君,我看她天天在妓馆也是闲得很。” “那不可行,鱼陶馆里怎么能有女人?这可是坏行规的事。” “哎呦!”苏晟鄙夷道,“还挺在乎名声啊。” “必须的。”阿宫严肃的说,“比不了你有皇粮吃,我可指着这个养家糊口呢。” “行行。”苏晟敷衍道,“那你好好伺候我,我高兴了会多给你些赏钱的。” “那就谢谢贵人了!”阿宫说着就要往苏晟身前凑,却被苏晟用佩剑挡开。 “我只是来找你说正事。”苏晟冷言道,“离远点,别靠过来。” 阿宫无奈,站在一旁,问:“什么事?” “最近是不是有人在翻奕王旧案?”苏晟开门见山的说。 “是啊。”阿宫并不意外,“你这顺风耳好厉害,怎么知道的?” “算出来的。”苏晟信口胡诌道。 “你学紫微宫了?” “嗯。”苏晟的谎话张嘴就来,“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阿宫不屑的说,“我又不遵人间数。” “我算的是半妖的紫微宫。” “得了吧。”阿宫一个字都不信,“老东西你蒙谁呢?” “啧!”苏晟不满的咂了一下嘴,随后继续说,“现在有人翻旧案翻到我头上了。” “你?”阿宫不解,“当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差点被牵连呢。” “也不能说没关系吧,当年的那只雀鹰是我处理的。”苏晟看向阿宫,“皇帝的那只雀鹰,是你给的吧?” “与我何干?”阿宫笑了出来,“雀鹰可是你神见之森的灵物,我哪里能有?” “真不是你?” “不是!”阿宫略有愠色,“当年我只是应客人的要求,有问必答、按劳取酬而已,具体做了什么可都告诉过你。” “我是怕你年纪太大记性不好,有些细节忘记说了也有可能。” “不会的。”阿宫得意道,“我有七个脑子呢。” “也是。”苏晟点点头表示认同,“虽然每个都不灵光,但是勤能补拙,多少还是顶点用。” “你今天是来找打的吗?”阿宫的愠色变成怒意,没好气的问,“没头没脑的突然跑过来提起这事,是要做什么?就算有人翻旧账又能怎样?你要把我供出去吗?”阿宫阴下脸,警告道,“你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没忘。”苏晟郑重说道,“七弦君行走于朝堂之外,不问国政,不涉党争,一切按江湖规矩来。” “没忘最好。”阿宫也正色道,“那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我也不知道。”苏晟自嘲一笑,“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开始多愁善感了吧。” 阿宫好一阵无语,看着苏晟好似看陌生人,隔了好久才不确定的问:“你真的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千变万化吗?” “是。”苏晟撇撇嘴,“可能是在界灵殿听经听多了,都没了棱角了。” “那……”阿宫试探的问,“我给你派几个任务找找嗜血的快感?” “滚!”苏晟骂道,“连我你都敢使唤?” “不干算了。”阿宫翻了个白眼,坐在了案前,不经意的说,“恂王用宫里的路来问过了。” “问的什么?” “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方法,阿羽说了几个,他们挑上了和当年奕王一样的。”阿宫轻轻拨着弦,“你说会这么巧吗?” “所以你怀疑恂王是为了当年一事?” “是啊。” “还有谁问过?” 阿宫想了想,说:“慎王府的半妖常随也来过鱼陶馆,应该是用的七杀军的路,可惜没用对,没能见到七弦君。虽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但我猜八成也是为这事。” “你说锐儿?”苏晟想起了那晚,说,“他似乎被阿徵看上了。” “有这事?”阿宫回想了一下锐儿的样子,笑道,“异族半妖,长身俊朗,有十二分的英俊,难怪阿徵会动心。” “不是你动心?” “喂!”苏晟一句话就把阿宫激怒了,“你这人找了一晚上茬了,到底什么居心?!” “别激动,不是你动心就好。”苏晟笑道,“那我正式通知你一下,这人我要了,你别碰。” “呦?”阿宫不怀好意的说,“换口味了?” “这与你无关。”苏晟威胁道,“你敢碰,我就让你七个变六个。” “嘁!”阿宫不屑的说,“你拿这话都吓唬我多少年了?能不能换一个?” “这次说真的。”苏晟冷下脸,“不信的话一会儿我就去剁了阿徵那个小妖精,以儆效尤。” 阿宫面上虽不当回事,但心里却深信苏晟的说一不二,虽然锐儿的身份的确诱人,但想想为了一介半妖并不值得和老友翻脸,当下没再调侃苏晟,微点头表示就这样说定了。苏晟见到,也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走。 “喂!”阿宫却叫住他,问,“若是有人继续来问奕王一案的事,我该如何应对?” 苏晟顿住了,似乎想了很久才决定:“人类真是奇怪,只不过匆匆几十年的生命,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执着,真是可怜。”苏晟轻叹一声,说,“算了,你就全盘托出,了了他们的心结吧。” “酬劳呢?” “算我的。” 走出鱼陶馆苏晟才发现,竟然落雪了。漫天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落,如落羽般轻轻停在苏晟温热的手心里,只一会儿就化成一滴泪,苏晟的心竟然不可思议的跟着柔软了几分。 “我这是怎么了?”苏晟自嘲的笑笑,“竟也会触景生情了?” 两侧的妓馆里有人正在应景的咏雪,连弦歌都换成了雪赋。苏晟听着那些婉转靡靡的乐声,脑海里却是一副大雪夜围炉而坐的慵懒,那个人正裹着厚厚的羔裘,挤在自己身旁,轻声讲着略有些幼稚的小故事,眉飞色舞的样子甚是好笑。还是大雪天,他为了他那贪吃的小半妖,竟然跑去界灵殿找御神讨食,一心一意全在食盒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满头满身都是雪。漫天的雪花变成了遮天的箭矢,一个人类,竟然义无反顾的跑出来替半妖挡箭,他不知道自己比半妖更脆弱吗?明明知道半妖的命运身不由己,却依然用自己羸弱的力量去守护他们的真心,与他们同喜同悲。每一次转生湖畔的离别,他都要念叨好久,那应该就是真心的舍不得吧?那个人,真的好奇怪啊。他的心和旁人的不一样吗?为什么能如此柔软。在这个血契言灵为枷锁的皇权国度里,一介灵师真的会去在意半妖的疾苦与安乐吗? 这世间路行的太久了,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看过了太多的爱恨情仇,似乎一切都已再难起涟漪。可是那个人的双眸,却依然清澈如初,纯真得让人舍不得去伤害。 “算了,就学一学他的样子,再试着去相信这世间的温暖吧。”苏晟轻轻笑了起来,一抬头,却看到锐儿正站在花街口。 第34章 34. 抽丝剥茧 【旧案渐明,新疑又起。】 阿宫目送着锐儿浑浑噩噩的离开鱼陶馆,不禁将苏晟好一番嘲笑:“这是什么情况?前脚刚出去,后脚翻旧案的人就来了。” “该!”阿羽在一旁恨声说道,“这人要是平日不积德,现世报就来得特别快。” “他马上报也跟咱没关系。”阿宫转向阿羽,“我刚才跟那个异族半妖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若有恂王府的人来问,也这样说。” “好的。”阿羽答应着又问,“七弦君完成了委托,酬劳怎么收?” “先记着。”阿宫不由得轻笑一声,“千变万化的酬劳,这我得好好想想怎么用。” “那要是恂王府的人来问,是不是我们还得再收一份酬劳?” “必须的!”阿宫毫不犹豫。 “哎……”阿羽甚为期待,“也不知恂王府的人什么时候来。” 此时的恂王府里,让阿羽甚为期待的周偈正在检验季彦的研究成果。上次暮色用周信私玩之物换来了寒症加炭火的致命方法后,季彦就开始日夜研究,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殿下请看。”季彦将一包灰白色的药粉呈到周偈面前,说,“这就是按照七弦君说的方子制得的药引。” “就是这个?”周偈看了半天根本看不出名堂,只得继续问,“如何起作用?” “此方内加的都是行散助兴的药物,多为木石所属,闻起来本就略有焦炭草灰的味道,而且这些药物平常使用就是烟熏吸入,加入炭火中,不但有助药效挥发还不易发觉。”季彦说着还抓了一点放进正在燃烧的炭盆里,见周偈面有微惊的神色,季彦忙说,“殿下不必担心,这些药物寻常人闻了不会有任何害处,反而因为是发散之药,还会让人微微发热,更觉炭火温暖。” “那要是寒症之人用呢?” “寒症之人的药方本就略有温补发散之效,若再吸入这些药物,会加大温补发散之效,寻常汤药喝下去就变成了大热大寒的药方。” “大热大寒的折腾几次。”周偈明白了,“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 “正是。” “扛不住就一定会致命吗?”周偈还是不大相信,“真的这么凶险?” “殿下。”季彦正色道,“医者救命,一看医术,二看时运,三还要看此人活命的意愿。缺一个,都有可能救不回来。” “胡说!”周偈立刻就怒了,“长兄怎么可能求死?” “季彦不是这个意思。”季彦向着周偈躬身一礼,说,“季彦当年诊奕王之疾,虽未见奕王有求死之心,但也没见抗争之心。自始至终,奕王总是一副克己守节、逆来顺受的样子,更兼有各种朝堂风语传进诏狱,听多了难免惊惧紧张,也是不利于病症的。” “落井下石的人从来就不少,可本王不信长兄是如此脆弱之人。” “心志再坚定的人也怕认命二字啊。”季彦实话实说道,“季彦只是觉得,以当年奕王的情况,若只是大寒大热并不能让奕王这么快就消陨,应该……” “还有人在诛心。”周偈接上说。 “是。”季彦犹豫一下,说道,“殿下既然是要清查所有可疑之人,那季彦以为,下毒和诛心之人都是罪魁祸首。” “季君所言极是。”周偈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后说,“当年长兄以谋逆之罪下狱,无旨不得探。连本王和母后的人都没有去过,就慎王探过一次病,剩下的就是廷尉和宗正的办案之人,会是他们吗?” “还有侍人李平,是奉皇帝的旨意去探病的。”季彦好似想到什么关键,突然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周偈注意到了季彦神色的变化,忙问,“季君想到了什么?” “最后一个探望奕王的人就是李平,他走了之后没多久,奕王就病逝了。”季彦倒抽一口冷气,“也是他让人给奕王多搬进来两个炭盆。” “李平。”周偈抿紧了自己的唇,许久后才轻声唤道,“暮色!”没人答话,周偈不解的看过去,才发现暮色倚在塌边已经睡着了。 “暮色?”周偈轻轻摇醒暮色,略有不安的问,“你怎么了?” “啊!”暮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失态,忙说着“殿下恕罪”就要伏身,却被周偈拉近身前。 “无妨。”周偈担心的问,“你是身体不适吗?要不要让季君给你瞧瞧?” “不用不用,我没事。”暮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好像闻到了安息香的味道,不自觉的就睡过去了。” “安息香?”周偈突然反应过来,拉着暮色走近炭火,指着氤氲而起的烟气问,“是不是这个味道?” 暮色使劲闻了闻,肯定的点点头:“就是这个味道,殿下怎么会有安息香?” “季君。”周偈没有回答暮色的问题,先问了季彦,“七弦君给你的方子你之前可有耳闻过?” “并无耳闻。”季彦说,“而且方内有一名贵药材,并不是寻常药铺可见的。” “暮色。”周偈转向暮色,“你上次说修三重关要点安息香帮助入静,那这安息香于你修习到底有何助益?” “好像闻着香内息更为活络。”暮色想了想又补充道,“《三重关》是修习灵术的内经心法。” “寻常医者不知的药方,难买的名贵药材,修习灵术时有助内息的活络。”周偈越说心越沉,“常人不会灵术,若是强行活络内息,是不是什么病症都扛不住了?”无人答话,周偈继续说,“害死长兄的人到底是问了七弦君才知道的方法,还是原本自己就知道?”依然无人答话,周偈说出了最后一个惊悚的事实,“七弦君知道这个方子,那这个七弦君又是什么人?” 周偈将千头万绪重新梳理,找出最容易抓住的头绪,一边走到书案旁,一边对暮色说:“把吴长安叫来。” 暮色应声出去了,等到带着吴长安进来,周偈恰好刚刚写完信。 “殿下有何吩咐?”吴长安躬身问道。 “将此信交给舅父。”周偈将信封好交给吴长安,“你务必派妥帖的人送到。” “殿下是说……”吴长安用口型说了两个字“阳明”。 周偈点点头,吴长安再没有异议,接过信走出了房间。 “暮色。”周偈又吩咐道,“你明日随本王去会一会李平。” 这边的周偈还在想着如何抽丝剥茧的还原真相,那边的锐儿已经从七弦君的嘴里知道了全部。花街上的嬉笑丝乐锐儿都听不到了,他的世界里只有漫天大雪和凛冽朔风。寒风裹挟着暴雪撞在锐儿身上,锐儿却丝毫不知,他就这样在呼啸的风雪中踽踽而行,仿佛要走到另一个世界,再去唤一声“殿下”。 “当年有人来找过我。”七弦君的话在锐儿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来人拿了奕王写过的军报奏折,命仿写高手伪造了与杨煊的通信,不过雀鹰从何而来我却不知。” “不是苏晟给的,也不是你的那只,这个我可以保证。你的那只早就被苏晟拦截处理掉了,那是杨煊为了保奕王才命苏晟做的,理由你知道的。” “来人是如何得知奕王曾与神见之森确有通信?这个我的确不知。既然已有伪信和雀鹰,那奕王是否真的与界灵殿有过私信反而不重要了。” “如何设局我倒觉得你不用过分纠结,我只告诉你,奕王最后的死因不是病逝,而是毒害。” “炭火中被添入了大量引起内息活络的药,吸入后可加重寒症和温补发散之药的相反作用,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如此。” “你问我谁做的?不是我不说,是我也不知道。七弦君按劳取酬,不问来者何人,也不问国政,不涉党争,这是我们的规矩。” “若非要一些细微线索倒是可以告诉你。” “来人说了,挡在前面的若不清除,后面的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炭火中加入的药可不是我提供的,我只是说了个方子,那里面的药材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还有……”七弦君凑近锐儿,低声说道,“其实那个方子就是安息香。” 能拿到安息香和雀鹰,付得起七弦君的酬劳,又视周佶为眼中钉的,这几项若都符合,周幽朝恐怕找不出来第二家。 锐儿站在街角,远远望着府门前纸灯上的“梁”字,心里想的却是那句“挡在前面的若不清除,后面的就没有出头之日。” “为什么?”锐儿轻声问着自己,“只因为殿下这个人太优秀了,就会惹来杀身之祸?这世间的道理都没有了吗?殿下究竟挡了谁的路?” 锐儿的心里实在不愿意承认这个人就是周俍,虽然周俍样样比不过周佶,但他也是恪守本分的皇子,侍上待下守节持礼。虽无过分亲和之时,但也从未有过苛刻暴虐之举。这样的人,若是知道长兄因自己而死,会有何反应?锐儿在漫天风雪中矗立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要找周俍问个清楚。 第35章 35. 百炼成钢 【披荆斩棘,刀枪不入。】 室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兰香四溢。百奈拥着柔软的锦被安睡于帐内,周俍躺在她身侧,正支着下巴看她。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今夜的百奈终于有了鲜活的迹象,再不是那随意摆布毫无自主的冰冷玩偶。周俍看着百奈竟然如此甜睡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百奈的脸颊,谁知百奈却悠悠醒转,睁开深潭般的双眸望向周俍,轻声问道:“殿下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周俍提起百奈的一缕长发,用发梢扫着自己的下巴说,“就想看着你。” “殿下要是不睡。”百奈并没有回应周俍的挑逗,语气平静的说,“那就见一下锐儿吧。”周俍露出一个不解的神色,百奈坐起身,指着窗外说,“他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我猜可能是真有事要找殿下。” 周俍听闻,唤来自己的侍人,穿好衣服走到外间。看着锐儿一言不发抖落身上的积雪走进来,又一言不发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看着自己,周俍心里有十二分的纳闷,问:“大半夜的找本王有何事?” “是关于一些旧案,锐儿已经查探清楚。”锐儿说着看向周俍身侧。 周俍明白,挥挥手屏退侍人,才对锐儿说:“有何结果?” “当年奕王谋逆的确是被冤枉,有人请江湖高手仿写了奕王与杨煊的通信,又配以雀鹰。”锐儿观察着周俍的神色,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被确认。”锐儿本以为自己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但话到嘴边心里还是狠狠的疼了一下,“奕王在诏狱并非病逝,而是被人毒害。” “什么?”周俍真真切切的被惊到了,随后又问,“何人所为?” “还无确凿证据。”锐儿紧盯着周俍的每一个细微神色变化,“但几个线索互相印证,基本可以确认。” “谁?” 锐儿简单的说了一个字:“梁。” “果然如此。”周俍却没有太多意外,只是感叹,“本以为他们最多是玩弄权谋、借刀杀人,没想到竟敢如此赤裸裸的谋害皇子。” “我也没有想到。”锐儿的声音冷过室外的大雪纷飞,“原来一个人太优秀也会成为罪过。” 周俍注意到了锐儿语气中的不善,问:“你这话何意?” “慎王,我今晚听到一句话。”锐儿开口,依然冰冷,“挡在前面的若不清除,后面的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什么意思?”周俍的脸上有了愤怒的神色,“你还在怀疑是本王的授意?” “不怀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锐儿直视着周俍的眼睛,问,“一个人虽不是你亲手杀的,却是因你而死,那这仇到底该不该记在你身上?” “放肆!”周俍彻底愤怒,“你竟敢如此和本王说话!” “一边是亲兄,一边是外戚。”锐儿却丝毫不惧,铁了心的要问清楚,“慎王会如何选择?” “你再胡说,休怪本王翻脸!” “慎王不打算回答我吗?”锐儿不依不饶。 “回答你什么?”周俍瞪着锐儿,“不是本王做的事,本王为什么要回答?” “慎王真的从未嫉妒过奕王吗?” 好一把睚眦利剑锐不可挡啊,竟比室外的漫天风雪还刮骨三分,周俍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被利刃刺了个体无完肤。 “一个嫡长子横在眼前还不够,后面还有个伴瑞兆而生的小嫡子,你被夹在中间,你父皇还能看到你吗?” “你长兄十六岁就能领军出征、退敌守边,你将十五,竟然还在矫情一个半妖之选?真是相差甚远!” “取个封号竟然是‘慎’?!你父皇让你慎什么?慎你的庶子身份莫要逾越吗?” “佶儿此番出征,军功硕硕,当为众皇子表率,吾心甚慰。” “七皇子十二岁就获封开府了,果然和他长兄一样,都是少年英才。” “八弟越发狂傲了,连三哥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三哥你这气度可不行啊,让小崽子压的一点兄长面子都没有了。” “长兄文武兼修,样样都好。”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刺藤突然就被锐儿这柄利剑翻了出来,疼得周俍忍不住在微微发抖,心底的理智底线更是岌岌可危的在哀嚎。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一出生就要被拿来比较?似乎他的存在从来就只是为了衬托别人。不如长兄优秀又如何?不是嫡子身份又如何?为什么永远都有人比他自己还要在意这些?啊,真是烦死了,这些人太烦了。到底做成什么样,他们才会觉得自己可以,才会停止比较?是要那些比自己强的都去死吗?如果这世间就剩自己一人,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被人拿来比较了? 那,就这样好了。 理智回来,刺藤退下,漫天风雪消失不见,勇士已刀枪不入。 “锐儿。”周俍竟笑着柔声说道,“我的确嫉妒过长兄,但我嫉妒的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父皇对他的偏爱,更不是他的优秀。我嫉妒的是,他总是能被人真心喜爱,总有人可以不计回报的为他着想。而我,却要一直被人估价。”周俍走到锐儿面前,抬起眼看着那高大英俊的异族半妖,说,“不过现在我不嫉妒了,因为我发现,那些都没有意义,就算被估价又怎样,我值得起这个价格就好了。该有的东西我都有,他们再如何计较,也还是离不开我。就像你,还不是要依附我而存在于这个世上。在这个皇权国度里,若我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威仪,任何的人生死也都在我一念之间,区区一个长兄,又算得了什么呢?”周俍鄙夷道,“而你这个永远被皇权束缚的半妖,根本连责问我的资格都没有。”周俍看着锐儿握紧佩剑的手,嗤笑一声,轻轻吐出一句命令,“此事到此为止,管好你的嘴巴,亦不可擅自而为!” 皇权言灵,悄悄伸出他的魔爪,扼住了锐儿的脖颈。 大雪夜,有的人百炼成钢,有的人饮恨吞辱,还有的人,却在排兵布阵。 “李平可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周偈在书房内一边踱着步一边说,“得想个办法逼他开口。” “李平是半妖吗?”暮色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他是侍人。”周偈不解,“你为何有此一问?” “殿下叫他老狐狸,我以为他是半妖了。”暮色指指自己,说,“苏总师就天天管我们叫小狐狸精。”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怎么就拐到那去了?”周偈腹诽完了才无语的说,“你不是小狐狸精,你是小傻子精。” 暮色知道自己大概又说错话了,吐了一下舌头,缩到了一边。 “小傻子精。”周偈不抱希望的问暮色,“要是正经问李平估计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你有没有特别的手段?” “手段?”暮色认真的想了想,问,“殿下是想逼供吗?” “呦?又开始江湖了。”暮色突然的灵光让周偈十分意外,忙问,“怎样?你能不能行?” “可以的。”暮色点点头,“吓唬人我还是挺在行的。” “就你?”周偈看着暮色一团傻气的脸,不确定的指着季彦说,“你去给我吓唬他试试。” “啊?”暮色为难的说,“这不太好吧?” “敢不听话了?”周偈威胁道,“三天没饭吃你信不信?” “信!”暮色立马变乖,话音未落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季彦身前,漂亮的一个小关节扭技拿住季彦的右臂,利落的一翻手又一近身,扭着季彦将他按在墙上。 “怕不怕?”暮色在季彦眼前问。季彦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暮色见到,手上用劲儿,季彦立刻疼得大叫,暮色又问了一遍,“怕不怕?” “疼!”季彦大叫,“暮色常随你快放开我,我这只手明日还得写字吃饭呢。” 刀光一闪,周偈还未看清暮色是如何抽刀,就见一道寒光而过,锋利的刀刃就贴着季彦的面侧插进墙里,落刀之处竟是季彦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 “怕不怕?”暮色冷下一张脸,露出全身森然的杀气,一边故意慢慢拔出刀,一边阴恻恻的说,“下一刀,就没这么准了。” “怕!”季彦咽了一下口水,冷汗都湿了中衣。刚才自己的右手还在试图挣扎,暮色就飞刀入墙,万一差个毫厘,自己的手指可就分家了。当下实话实说道,“真的怕。” 暮色收回杀气,换回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傻脸,放开季彦,收刀入鞘,看向周偈,问:“殿下这样可以吗?” 周偈没有说话,他还沉浸在暮色突然展露的杀气中,却不是惊吓,而是惊艳。神见之森的那个金色身影刚刚惊鸿一现般上了小傻子的身,惹得周偈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暮色和季彦见到,却是都有些惊惧。 “殿下?”暮色大着胆子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周偈轻咳一声恢复正常,吩咐道,“这样就行了,明日我先进宫,你让吴长安做好准备,待有时机,我们就动手。” 第36章 36. 各怀心思 【鱼已上钩,按计收杆。】 今日的武兴帝甚为欣喜,不光是因为周偈今日竟然没有作妖犯浑,温顺得好似变了个人,就连一向中庸的周俍也如突然开窍般,在几件朝议大事上的见解和决断都十分独到果敢,颇显帝王骨血的与众不同,令武兴帝大为惊艳。看着他们一同离开紫微宫的身影,武兴帝终于感到了周幽大业后继有人的欣慰。 从紫微宫出来后,周俍追上梁司徒,边走边说:“腊月即是父皇五十寿诞,俍儿不知送什么好,还请外公指点一二。” 刚刚在皇帝面前的周俍已经让梁司徒有些意外,现在竟然从未有过的和自己讨论这个话题,更是让梁司徒诧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梁司徒行走朝堂这么多年,应变的城府要多少有多少,当下不着痕迹的推了回去:“慎王是陛下的亲子,应比老臣更清楚陛下的喜好啊。” “可是外公伴君的日子比俍儿的年纪还长,论起对父皇喜好的熟知,怕是连母亲都不如。”周俍的城府比起梁司徒也没差多少,装作不经意的提到,“俍儿听说信儿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也是外公出的主意?” “哈哈,这都让殿下知道了?”梁司徒立刻明白了周俍的言外之意,携过他的手拉到身前,笑着说,“老臣觉得殿下最应该去问问昭仪。” 周俍任由梁司徒靠近自己,装作十分受用的样子说:“外公所言极是,俍儿这就去问母亲。”说完还向着梁司徒微躬一礼表示谢意,又问,“外公可有梯己的话需要俍儿带给母亲?” “天冷了。”梁司徒没有拒绝周俍的微礼,“让昭仪注意节气变化,保重身体。” “多谢外公挂念,俍儿一定带到。”周俍说完朝着芷兰殿而去。 梁司徒却看着周俍远去的身影,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 同样从紫微宫出来的周偈却是拐了个弯进了偏殿。果不其然,李平正在偏殿打点武兴帝一会儿要吃的果子茶点。 “哎呦!”李平见到周偈,忙紧走几步迎上来,嘴上说着“见过恂王”腿上就要跪,却被周偈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 “李常侍真是多礼。”周偈扶起李平,撇着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又不是在御前。” “规矩就是规矩,到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李平虽如此说,但心里还是略有些得意的,当下堆起满脸的笑,问,“不知恂王有何吩咐啊?” “李常侍是宫里的老人,做事地道,哪还需要本王吩咐什么?”周偈装出一副拍马屁的样子,“本王是有别的事求李常侍帮忙。” “不敢不敢。”李平忙摆着手,“有何事需要李平,恂王尽管吩咐。” “说来惭愧。”周偈叹了口气,“父皇五十寿诞就要到了,可是本王还没有选好献礼,想来想去,这宫里没人比李常侍更清楚父皇的心思了,所以想私下讨李常侍个主意,你看本王送什么好?” “恂王这话说的。”李平不愧是老狐狸,一点儿话柄也不留给周偈,“李平可不敢妄揣圣意。” “怎么又扯到妄揣圣意去了?”周偈皱起了眉头,怒道,“本王就是想让父皇欢心而已。” 李平看着周偈突然而现的怒意,想起周偈平日的乖张,略有些心慌,当下陪着笑脸道:“是李平说错话了,恂王莫恼,李平这就帮恂王想想。” “好。”周偈的脸变得十分快,立刻又笑着凑近李平,压低声音道,“其实本王已经选了几件,若是李常侍有空,最好是能去帮本王掌掌眼。”周偈说着向李平挑了一下眉,意味深长的说,“只有李常侍亲眼看过说好,本王才放心。” “这……”对于皇子们的有意亲近,李平向来都不会拒绝,心下计较一番,有了自己的主意,“难得恂王赏识李平,李平就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周偈情不自禁的按住李平的肩膀,迫不及待的问,“李常侍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本王派人来接你。” 李平算了一下,故意挑了个为难的时间:“今晚亥时后李平散值,可随恂王而去,就是时间太晚了,不知是否耽误恂王歇息。” “不晚不晚。”周偈大喜道,“那今晚亥时一到,本王就派人等在西角门,可好。” 李平没有异议,躬身一礼道:“那就有劳恂王了。” “无妨。”周偈说完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又补了一句,“李常侍,本王存着要给父皇惊喜的小心思,十分怕旁人知道本王要送什么,所以今晚之事……” “李平明白。”这些皇亲重臣的龌龊小心思李平太懂了,未等周偈说完立刻上道的说,“恂王放心好了。” 周偈满意的笑了笑,辞了李平走出偏殿,出宫见到正在等他的暮色,忙说:“妥了,鱼已经上钩,我们照计划进行。” “是。”暮色简短应道。 是夜,一架轻车从皇宫西角门接上李平,沿着寂静的官道缓缓而行,待到岔路口却拐了个弯,消失在了冬夜里。 暮色从车上将五花大绑的李平提下来扔进屋,刚拿出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就听李平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嚣张小儿,可知你爷爷是何人?敢绑你爷爷的票,都不想活了吗?” “额……”暮色有些吃惊,向着站在一旁的周偈露出个“这人怎么这个反应竟然一点儿都不怕一会儿可不好吓唬”的神色。 周偈却翻翻白眼,回了一个“没用的样子一会儿不要坏了本王的事”的嫌弃表情,随后示意暮色摘下蒙着李平双眼的布条。 “我警告你,要是敢动你爷爷我一根寒毛就让你全家陪葬!”李平正在不遗余力的大骂突然眼前重现光明,立刻顿住,猛眨着眼快速适应屋里的光线,迫不及待的去看到底是哪个孙子竟敢绑爷爷的票,没成想竟对上周偈冷若冰霜的目光。 “恂王?”李平一瞬间是惊讶大过惊吓,不解的问,“恂王这是做什么?李平得罪过恂王?” “对呀。”周偈倒是承认得很快。 李平听闻没有立刻答话,仔细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才挑着字眼说:“李平确实不知哪里得罪过恂王,还请恂王明示,若有,李平愿受恂王责罚。” 周偈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平,轻轻吐出四个字:“杀兄之仇。” 瞬息间,李平脸上的细微神色变化许多,但都被李平很好的掩藏在一个“不解”的神色之下。可是周偈却捕捉到了,恨意不可抑制的从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喷薄而出,化为一个字:“说!” “恂王要李平说什么?”李平依然保持着不解的神色,在心内急促想着对策,一边挣扎着伏地叩拜,一边哭喊着,“还请恂王明示啊!” 周偈不敢保证自己要是再和李平对质会不会直接拔剑捅死他,索性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示意暮色。 暮色点点头,走上前,捏着李平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问:“武兴二十年,奕王因谋逆之嫌暂押诏狱,你奉旨前去探病,可你走后奕王就病逝了,是何原因?” “这……”李平的脸上写满无辜,“奕王是病逝,与我何干啊?” “你没做手脚吗?” “冤枉啊!谋害皇子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 “真的没有吗?” “绝对没有!”李平突然想到什么般急急的说道,“当时一直给奕王诊治的是季彦,奕王病逝后季彦就辞官了,会不会是季彦?”见周偈不理,李平又说,“奕王入口的所有汤药全出自季彦之手,若有疑,他的嫌疑最大。” “少说别人!”暮色突然冷下脸,直瞪着李平的双眼,声音寒过此时节的天气,“就问你有没有。” “没有!”李平大叫着,“冤枉啊!” 暮色却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打开塞到季彦鼻子下面,问:“可认得这个?” “不……不认得。” “这就是当年毒害奕王的罪魁祸首。”暮色说着捏开李平的嘴,将药粉强行倒入李平嘴里,幽幽的说,“你当年就是将这些毒药洒在炭火上,害死了奕王。” “没!咳咳!没有!”李平狂咳不止,一边努力的将药粉吐出来一边哀求道,“恂王饶命,我真的是冤枉的!” “冤枉?”暮色阴笑着抽出刀,蹭着李平的脖子说,“留着下去跟奕王说吧。”说着手起刀落,直接就从李平的脑后砍了下去。李平大惊,本能的躲闪,谁知暮色的刀如有灵性般死咬着不放,仍从李平的脑袋周围落下,却是不偏不倚的削掉李平的半截耳朵。 李平的惨叫声登时而起,暮色却有些遗憾的说:“哎呀,手滑了。”说着掐住李平挣扎乱摆的脖子,将滴着血的刀又贴了过去,笑哄道,“你别动,我刀法很好,一刀毙命不会疼的。你要是再乱动,说不准砍到哪,受罪的可是你自己。”说完慢慢提起刀。 李平不可抑制的浑身颤抖,惊恐的盯着暮色手里的刀,突然用头猛撞地,大叫着求饶:“恂王饶命!我说!我说!” 第37章 37. 瞬息万变 【何人诛心,何人灭口。】 李平求生意图明显,以头抢地,哭求着要招供。 “啧!”暮色却十分失望的厌弃一声,嫌弃道,“怎么突然就招供了?我还没玩够呢,没意思。” 李平看着暮色因为没有杀成自己而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仿若身临地狱直面修罗恶鬼,再看向周偈,顿时觉得周偈慈祥和蔼如同佛陀在世,是他活命的唯一稻草,忙不迭的拜伏,颤声说道:“当年有人许我好处,让我借着奉旨去探病的机会,将药粉撒在炭火上。说奕王得了寒症,若是吸入这些药粉,入口的温补调养汤药都会变成夺命的药。还说这药粉无毒无害,与常人无用,不易发觉,事后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竟然真的是他做的手脚。”周偈心内想着“果不其然”,面上直接切入主题,问,“背后主使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 “许我这常侍的位子。”李平犹豫一下,还是为难的说,“背后主使是何人我不能说。”看到周偈冷下脸,暮色立刻提着刀走过来,李平忙叫,“内有隐情,请恂王容我说完!”周偈没有回话,但是暮色却停了步,舔着自己的刀背冲着李平露出一个十分跃跃欲试的表情。李平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当年来人和我交易的时候带了一位会灵术的江湖高人,给我们双方立了血誓,承诺互不出卖,若有朝一日违背血誓,立时就会毙命。”李平说完看向周偈,见周偈没有反应,立刻伏地,信誓旦旦的说,“我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我不想死,除了招供背后主使之人外,其他的恂王问什么我都言无不尽!” 周偈依然没有理会李平,只看向暮色,暮色凑近周偈,耳语道:“灵术血誓如同血契言灵,的确有如此功效。殿下先问其他的,若其他细节能得知,背后主使之人我们可以推断而得。” “本王信你。”周偈权衡一番,开口说,“何人主使暂且不议,只问你当日都对奕王说过什么?” 李平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回恂王的话,并未说什么,只是寻常的话。我奉旨探病,为的是向季彦询问奕王的病况,好向陛下复命。季彦却说自己医术不精,这么久都没能让奕王好转,还说要去向陛下请罪。奕王却说不怪季彦,说自己的病都是在北疆三年积伤困苦留下的病根,每年冬天都会犯,等到春天就好了。” “可是长兄却没能等到春天。”周偈的心内,痛如刀割,“身陷诏狱,还在想着为他人开脱,不忍责怪任何无辜之人。可是,谁又来救护过长兄的无辜?周偈啊周偈,你真没用!” 周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拷问自己,忍受着自己施加于身的凌迟之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问:“还有吗?” “还有……”李平想了想,说,“我劝慰了奕王几句,让奕王忍耐几日,等陛下气消了,就会放奕王出去。奕王却说陛下这次是真恼了,怕是难消气,我就跟奕王说……啊!”李平突然忆起,说,“我想起来了,我临去之前慎王让我捎了句话。” “什么话?”周偈立刻问。 李平又仔细回想一遍,才说:“那日我领了旨出宫正要去诏狱,慎王在宫门等我,说他上次去诏狱见牢内阴冷湿寒,怕奕王受不住,让我带件羔裘给奕王。此外,他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奕王,还嘱咐我不用多说其他,免得被疑私传案件进展。他说他和奕王有约定,只要将话带到,奕王听完自会懂。” 周偈握着佩剑的手又紧了紧,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早在失控边缘的理智,等着见识那夺去周佶最后生念的诛心之语。 “慎王说你就向奕王带一句陛下的原话。”李平语气无异,但在周偈听来却字字如刀,直刺入心,“传嫡传长,早晚都是他的,现在就等不及了?是不是嫌弃吾还不早死?” 紫微宫的暴风雪狂啸着将周偈裹挟在内,一刀刀的凌迟着周偈,周偈承受不住,踉跄着倒退几步,暮色见状立刻抢上,扶住周偈,焦急的问:“殿下你怎么了?” 周偈没有回答,死死抓着暮色扶着自己的手,看向李平,一字一顿的问:“背后主使可是周俍?” “不是。”李平肯定的说,“真的不是。” “那……”周偈咬着牙问,“可是梁氏?” 李平闭紧了嘴,周偈见状,克制许久的理智全线崩溃,抽出佩剑刺进李平的肩头,吼道:“说!” 李平的惨叫又起,倒地抽搐,眼见周偈拔出佩剑又再刺来,李平的一个“是”字堵在喉间,随时都可能冲出来。正在这时,一道寒光破窗而入,只向着李平心口射来。 暮色反应奇快,双刀祭出,撞开已挨到李平皮肤的飞刀,随后用身体挤开周偈,又一脚踹倒李平,双手持刀,架住了凭空出现的利剑。 周偈这才发现,一个黑衣男子不知何时闯进了屋。 “什么人?!”周偈喝问,但是男子却没有回答,正与暮色缠斗。周偈看着二人上下翻飞刀来剑去的凶险之象,心智却无比清明,伸手将李平拖到屋角,厉声问道,“这人是来灭你口的吧?” “是。”李平刚刚经历九死一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就是……立……立血誓……的人。” “你确定?!”周偈大惊,“那此人会灵术?” 仿佛为了印证周偈的猜测般,周偈的话音未落,就见来人手中剑一抖竟凭空又多出两柄,分别向着周偈和李平刺来。周偈满脑子都是担心李平被灭口,忙出剑替李平格挡,却忘了还有一柄冲着自己而来。 暮色满眼看到的却是飞剑向着周偈而去,可是暮色并不会分剑之术,再飞刀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也使出灵术,身形如鬼魅般转瞬闪到血契主人的面前,生受了这一剑。 但是来人飞剑既出,人也没有站着不动,跟着飞剑到了李平身前,补上了被周偈格挡开的那一剑,随后一个撤步,翻窗而去。 周偈眼见着李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被人灭了口,不免大怒,吼道:“追!” 暮色得令,跟着来人也翻出了窗。 “李平!”周偈拉过李平,见他还有半口气,抓紧时间问,“快告诉本王幕后主使是谁?本王可替你报仇。” 李平的嘴里不住的往外冒血,紧紧抓着周偈的衣襟,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个“梁”字后彻底断了气。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周偈意外,只是印证了周偈数年的猜测,当一切真相大白于心的时候,周偈第一感受不是如释重负,却是怅然若失。 “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又该如何替长兄伸冤报仇呢?”周偈在心底轻轻问着自己,突然想到还有神秘的七弦君和刚刚那个黑衣男子这些疑点没有解开,顺着就想到了追着黑衣男子而去暮色。 “飞剑呢?”周偈左右只看到被自己格挡的飞剑,却不见向着自己来的那柄,再看到窗边滴落的血迹,心脏立刻停跳一拍,心急火燎的跑出了屋。 万籁俱寂的都城冬夜,千家万户都沉睡入梦,只有两三个人,正在大街小巷搜寻着蛛丝马迹。 “殿下!”恂王府护卫突然出声唤道,“这边有血迹。” 周偈闻言立刻跑过来,顺着血迹一路狂奔,转过一条小巷,在巷角发现了一个委顿在地的身影。周偈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才发现是恂王府的另一个护卫,正是刚刚一起追着黑衣男子而去的人。 “怎样?”周偈急急的问。 “属下无能,没能擒住敌人。”护卫捂着自己肋下的伤口,指着一条岔路,艰难的开口,“暮色常随朝那个方向追过去了。” 周偈丢下护卫,拔腿就往岔路跑。 “他已经受伤了我还让他去追!”周偈在心内骂着自己,“我真是太蠢了。” “暮色!”周偈边跑边冲着黑暗中的小巷大喊,“别追了!”不知道暮色如果听不到,言灵还会不会起作用,但是周偈还是徒然的大叫着,“暮色!别追了!快回来!本王命令你快回来!” 可惜,回应周偈的不是暮色的身影,而是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迹。 “小傻子。”周偈的心开始慌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血迹旁边开始出现了凌乱的脚印,周偈的心也跟着更乱。再往前,更多的血迹出现在地上、两侧的墙上,周偈的神智都开始乱了。 “暮色……我求你,一定要平安啊!”周偈在心内胡乱祝祷,“长兄你可要保佑他啊。” 刀鸣和剑啸同时出现在巷底,周偈狂奔过去,满眼看到的是黑衣男子一剑刺入暮色身体,紧跟着又一掌推开,转身就跑。暮色退后两步,吐出一口血,强运内力,提刀又上。 “回来!”周偈大叫,“别追了!” “殿下……”暮色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周偈伸向自己的手。 第38章 38. 非死即生 【美味日新,吾为尔羹。】 心若痛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周偈不知道,因为他已经顾不上了。他正在经历平生第一次的不知所措和恐惧,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全都不见,只剩下自责与不安,慌不择路的将诸天神佛求了一个遍,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他可以换暮色平安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交换所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却依然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心底珍之又重的人。那个时候还可以借口自己年少,那现在呢?怎么还是如此无用! 周偈将暮色紧紧的抱在怀里,他努力的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暮色,可依然止不住暮色越降越低的体温。那本就白皙的圆脸更加苍白,本就不甚强壮的身体更加脆弱。 好不容易捱回府,周偈一面抱着暮色冲进府一面大声叫着“季彦”,王府上下所有人都被惊动,看着周偈浑身是血和暮色奄奄一息的样子惶恐不安。 季彦倒是还算冷静,没有多问一个字,立刻开始诊治暮色浑身上下的伤。吴长安也十分镇定,招呼着手脚麻利的侍人婢子给季彦打下手。最不淡定的可能就是沈氏,本来见周偈深夜还不归府就已经提心吊胆十分不安了,结果又被周偈大呼小叫的惊醒,再看到周偈满身的血迹更是惊得不知所措。 沈氏奔过来,焦急的上下打量周偈,不安的问:“殿下可有受伤?” 周偈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暮色身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殿下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弄得如此狼狈?”见周偈不理,沈氏的担忧变为怒意,站到周偈眼前,逼责:“殿下竟如此莽撞,只随行两三个不甚得力的人就敢深夜出府。”沈氏指着塌上的暮色,怒道,“我早就说过,此人轻浮不可信,今日之事足以得证。” “你说什么?”沈氏最后一句话终于引起周偈的注意。 “我说此人不可信。”沈氏的指责不可一世,“不足以护卫殿下的平安。” 淑雅婉媚中带着少许英气的沈氏自有大方得体的气质,配得上世家之女和皇室王妃的身份。但此时在周偈看来,却如那最恶毒的魔鬼一般,正张牙舞爪的将塌上生死未卜的暮色剥皮拆骨。极致的心痛是什么感觉周偈刚才没来得及体会,但是极致的愤怒此时此刻周偈却感受得一清二楚。奇怪的是,这极致的愤怒并没有让周偈失去理智,反而越发清晰的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周偈竟冲着沈氏温柔一笑,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只一个字,就扯掉了沈氏所有的骄傲,沈氏楞在当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好半天后才问:“殿下在说什么?” “我说让你滚。”周偈抓起沈氏的手,不由分说的将她推出门外。 沈氏难以置信的看着周偈亲手关上的门,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惊惧,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侍人婢子们溜着墙根站了一排,却是谁也不敢上前。 沈氏究竟在门外站了多久,门内的周偈并不知道,他见季彦终于诊治完暮色的伤情,忙走上前询问,语气里全是惴惴不安:“暮色他怎样?” 季彦未开口先长长的叹了口气,随后冲着周偈摇了摇头。 这一口气将周偈叹了个魂飞魄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倚着奔过来的吴长安急促的喘息了许久,才抓过季彦,问道:“到底怎样?你给本王一句实话!” “回殿下。”季彦的神色中是无奈的心酸,“伤得太重了,光是致命的外伤就有两处,更别说还有内伤,再加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都是奇迹了。” “你这是对常人的诊断吧?”周偈不死心的说,“他可是半妖,生命力远强于常人,我不信没有救。” “就算是半妖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血要是都流干了,怎么恢复?”季彦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说,“现在能做的就是吊住这一口气,能补的都补进去,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若是能缓过来,就能化险为夷,若是缓不过来……”季彦没有再说下去。 “你说的都是废话!”周偈怒道,“一念两极,非死即生,这个道理本王都懂,还用得着你说?!本王现在要他活,你看着办吧!” 季彦十分理解周偈的愤怒,他也十分不忍,但从医者,客观论病乃是根本,季彦绝不会夸大其词也更不会息事宁人,他想了想,劝道:“殿下,季彦曾说过,‘医者救命,一看医术,二看时运,三还要看此人活命的意愿,三者缺一不可’。季彦对自己的医术尚有自信,暮色常随身为半妖,生命力强于常人,又得王府中名贵药材续命,这是他的时运,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求生的意愿了。”季彦犹豫一下,和盘托出,“尽人事听天命,季彦一定会想尽办法,而殿下与其逼迫季彦,不如想想如何助他求生吧。”季彦说完,向着周偈躬身一礼,匆匆走出屋,忙着去给暮色煎续命的药。 周偈却仍一动不动,许久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对吴长安吩咐道:“都出去吧,本王自己陪着他。” 吴长安虽不放心,但还是没有多言,招呼着屋内的侍人婢子收拾干净后退了出去。 周偈轻轻的在塌侧坐下,看着暮色。暮色就躺在那,仿若只是睡熟了般合着他那微垂的丹凤眼,往日里那藏不住任何心事的圆脸此时平静无波,悠长的呼吸间或起伏,每一次都如无形的利剑将周偈的内心舔出一道血痕。周偈除了疼,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烛火毫无征兆的爆了一个烛花,惊得周偈打了一个寒战,颤抖的向着暮色伸出了手,刚刚触碰到暮色的脸颊,周偈心里的高墙和坚冰就瞬间分崩离析,露出深埋其中的,最直白的想法。 “小傻子,你不能这么吓唬我。”周偈小心翼翼的捧起暮色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说,“满朝都知道本王性格乖张无常,脾气也不好,可唯独对你,任你怎么气我,我都忍了。这一次是我不好,都怪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就看在我往日对你诸多忍让的份上,别跟我计较,快点醒过来好不好?”周偈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无助到毫无办法的时候,可以没有任何底线。他也是才知道,原来心底那自以为已经坚不可摧的高墙竟然这么容易就崩塌了。他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些年他将自己关在恂王府的时候早就一并连这个人也关了进去,经年累月,已经和他心内的坚冰长在一起,现在这个人要走,竟是挖心的疼。 窗外依稀有了晨光,冬日的朝霞不服输的将羸弱的温暖从寒冷的云隙塞进千家万户,却独独忘了周偈这里。季彦使劲浑身解数,想尽各种办法,续命的药石不断的施加在暮色身上,可暮色的呼吸却依然越来越微弱。他如同天上的残月,日光越盛他就越黯淡。 周偈就这样枯坐在榻前,任由季彦摆弄着暮色,又任由季彦大势已去的无奈离开。太阳从东天转到西天,他都没有换过姿势,仿佛已经失了五感六觉般,唯一会做的就是握紧暮色越来越冷的手。 有些东西真的是将要失去才会觉得珍贵,会让你想拼了命的交换所有去挽留。比如长兄的一声夸赞,又比如这个人的一张傻脸。为什么,自己总也抓不住那些视为珍宝的在意,总是会任由他们不声不响的离去。到底该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将自己所有的在意都护在怀里。 “是我,做的还不够吗?是我,太过依赖长兄,又太过依赖你,才拖累得你们如此这般吗?我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你们的依赖?”周偈在心内问着自己,眼睛望着窗外渐渐沉入西山的夕阳,不知突然想起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暮色你看,是夕阳啊,像不像油油的蛋黄?你知道吗,做南瓜酥的厨娘还在府里了,你若是醒了,我让她给你做一打南瓜酥可好?不,我亲手给你做,可好?还有荷叶酥,梨花糕,青团子,各种各样的宫食,还有你最爱吃的鸭蓉蒸饺,我都做给你吃,可好?我去和厨娘学,一样一样的学,每天都做给你吃,每天都做不一样的,可好?我不要你做我的什么半妖常随,太辛苦了。我就要你做我的小傻子,一个只会吃的小傻子,可好?” 窗外的夕阳余晖只剩最后一点残存的光和热,漫天的暮色尽染着堆叠的薄云,仿佛给这天地万物都镀上了暗金色的边纹。周遭一切,都化成了神见之森那从天而降的金色身影,轻轻拢着周偈,将最后的微末护佑加持在周偈身上——惟愿小小的秋阳,远离世间所有的困苦危难。 太阳终于跌入地平线,漫天暮色被冬夜悄无声息的吞食,黑暗迅速爬满整个房间,周偈将暮色拢进怀里,执拗的认为,这样,死神就带不走他的小傻子。 “暮色啊……”周偈的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滴在暮色的眼睑上,“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醒?晚饭都端上桌了,你不来吃饭吗?”周偈蹭着暮色的额头,问,“你不饿吗?” “饿。”暮色突然开口。 第39章 39. 重获新生 【王府开门,幕客自来。】 一定是心中太过不舍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周偈听到暮色的回答更加伤心,紧紧搂着暮色泣不成声,生怕自己一松手,怀里的人就消失了。暮色却被周偈拥得有点儿喘不过气,忍了又忍,终于耐受不住,伸手拍拍周偈的手臂,瓮声瓮气的说:“殿、殿下,松开一点。” 三魂七魄瞬间归位,灵台清明,内府通达,周偈放开慕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对上暮色一双不明所以的眼睛。周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将心神稳了又稳,才小心翼翼的问:“你醒了?” 暮色点点头,艰难的露出一个笑脸:“刚醒。” “那……”周偈不敢相信的看着暮色的一张傻脸,问,“你的伤都好了?” 暮色摇摇头,轻轻呼出一个“疼”字,随后终于忍不住,整张脸都难过得挤在了一起。 周偈见状手忙脚乱的放下暮色,一叠声的喊道:“来人!吴长安!季彦!” 吴长安一直守在门外,听到周偈叫嚷,以为暮色终于撒手而去,不禁悲从中来,抹着眼泪走进来,却看见暮色正躺在塌上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己,顿时惊住了。季彦是紧跟着吴长安跑进来的,吴长安的一个顿步,季彦直接撞上他的后背,害得两个人都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一抬眼正对上暮色圆睁的眼睛。 “这?!”季彦瞪了暮色好一瞬,才反应过来,快步走上来查看暮色的伤势,左摸右摸了半天才奇道,“真是奇迹,太不可思议了。” “怎样?”周偈紧张的问,“这是缓过来了吧?” “是,除了有些虚弱外,已无大碍。”季彦收回诊脉的手,向着周偈躬身一礼,说,“只要精心调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 得到季彦的确认,周偈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看向暮色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抚着他的脸,哽咽着说:“太好了。” 暮色却被周偈的神色吓到,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小声唤道:“殿下?” “嗯?”周偈的温柔能摘星射月,“怎么了?” “那个……”暮色有些不好意思,踌躇一下才说,“我饿了……” “吴长安!”周偈二话没说,立刻吩咐,“叫人备膳,快!” “是!”吴长安领命出去,临走的时候瞅了一眼屋里的气氛,将木桩般站在一侧的季彦顺手拎了出去。 周偈等着屋里只剩下自己和暮色后,方长长呼出一口气,劫后余生般说道:“你吓死我了。” “让殿下担心了。”暮色十分自责,“是暮色无用,让敌人跑了。” 周偈摇摇头,说:“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平安就好。” 暮色被周偈转性般的温柔惊到了,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讲起了其他:“殿下,李常侍他?” “被灭口了。” 暮色大惊:“那怎么办?皇帝会不会怪罪殿下?”暮色急急的说,“若是皇帝怪罪,殿下就说是暮色无用才害李常侍死于非命的,与殿下无关。” “你说什么疯话呢?”周偈难以置信,“这与你何干?” “可是……” “不用可是了。”周偈打断暮色,想到他也是担心自己,心里没来由的一暖,终于有了笑容,说,“你放心吧,这些事我自会应付,不用你操心。”周偈将暮色散落在脸侧的长发捋到耳后,柔声说道,“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伤,其他的不用管,听到没有?” 暮色看着周偈胸有成竹的神色,放下心来,答道:“是。” 往后三日,暮色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元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一天一个样,愈合得只剩一道浅粉色的疤。但代价就是,暮色一个人吃进去了常人半个月的分量。周偈对此毫不在意,还吩咐吴长安尽可能的给暮色准备滋补养身的食材,季彦那边的名贵补药也是从未间断。 到第五日,暮色已经可以活蹦乱跳满府飞了,也终于不再刚放下饭碗喝盏茶又饿了,恢复到了往日的食量。虽然还是比常人能吃一点,但合府的厨娘却大大松了口气。 “果然是异于常人啊。”季彦目睹了暮色重获新生的整个过程,甚为惊奇,满脑子都是想拿他试药的冲动。好在吴长安还算克制,虽然心疼暮色吃进去的那些珍材名药,但也进一步确认了暮色在周偈心里的地位,及时的劝阻了季彦的冲动,嘱咐他以后要想在这府里长久的安稳,对待暮色要像对待殿下一样,不然没好果子吃。 周偈还是有些手段的,敷衍搪塞加作妖犯浑,反正最后李平的事让他找了其他理由混过去了。在紫微宫老老实实的跪着听了武兴帝的一顿骂,就开开心心的回家闭门思过,顺便继续纠缠家里的小傻子。武兴帝见他难得的服软,没有顶嘴也没有气人,竟还觉得他终于懂事了。 回府的马车上,周偈望着散落在都城各处的深宅大院,知道李平的意外一定会惊了朝堂上的其他人,但是他不怕。当敌人以为他会沉湎于肮脏的真相无法自拔的时候,他却清楚的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要拥有足以面对一切残酷的从容。 好,就这样办吧。 坚冰消融,高墙拆除,恂王府的大门,重新打开。 周偈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进个自家王府还端着莫名其妙的架子,结果一进去就现世报了。 王妃沈氏阴着一张脸堵在回廊中间。 实话实说,周偈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但依然死撑着面子当没看见,目空一切的朝着沈氏走来,刚要擦身而过,就听沈氏低声开口:“这几日的事,殿下不准备解释一二吗?” “我跟你解释得着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些,不多管闲事?”周偈的一句牢骚差一点冲口而出,又被他自己死死掐在喉咙里。想了想的确是自己做的不妥,将那句牢骚咽回去,好脾气的跟沈氏说,“好吧,你随本王来。” 一进书房,周偈还在酝酿如何开口,就听沈氏先声夺人了:“殿下最近可是在追查有关奕王一案的事?” 周偈心内大惊,但面上已修炼得颇为淡定,沉着一张脸,嗔道:“王妃怎么过问起朝堂上的事了?” “我一介妇人,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是忧心殿下而已。” “本王自有分寸,无需王妃忧心。” “殿下真的有分寸吗?”沈氏反问,“我倒是觉得殿下并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周偈很意外:“看来王妃竟有见解?” “见解不敢。”沈氏大气开口,“我于公府闺阁长大,虽不曾接触门客幕僚,但家父也曾以国事为例教导女儿们治家之方,对于朝堂险恶还是略知一二的。” “没想到王妃竟是女中豪杰。”周偈笑道,“那依王妃看,本王不知的凶险在何处?” 沈氏看向周偈的笑脸,心内却是不知名的恨意,强维持着得体的端庄,开口说道:“殿下可曾想过,当年奕王曾得满朝赞誉,最后仍抵不过奸计恶谋,却是为何?” “是因为有人嫉妒长兄的优秀。”周佶依然是周偈心底不可触及的伤疤,一旦触碰,就会遭到他疯狂的反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看着周偈阴沉沉的脸色,沈氏到底有些退缩,可却被心内的恨意鼓动,“当年奕王有杨党为辅尚未能逢凶化吉,如今杨氏覆灭,又有奕王之案在前,殿下却要公然对抗一党强势,实在不妥。” “放肆!”周偈彻底怒了,“什么杨党、一党,皇权之下,哪里来得朋党?王妃的言论大逆不道!” “我都是为了殿下好!”沈氏无惧周偈的怒意,不甘示弱道,“殿下若真想撼动朝堂基柱,也该有自己的羽翼。” “你这是在劝本王结党吗?”周偈问完,突然想到了关键,嗤笑一声,“说吧,这番话是你自己的见解,还是怀平公教你的?” 沈氏早料到周偈能想到背后的用意,听闻周偈如此说,丝毫不觉得意外,只反问道:“有何关系?” “呵呵。”周偈在心内轻轻笑了起来,“没想到,我这恂王府的大门刚打开,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要进来。这个怀平公,之前那么不满意我这个女婿,怎么现在转变得这样快?真是见风使舵卑劣得很。”周偈又看向沈氏,“之前总觉得这个女人爱多管闲事,今日一见才知竟是小瞧了她。哼,这样钻营的朋党,本王才不要!”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周偈反而生出了斗智斗勇的好胜心,当下挂上一张“我懂”的表情,连语气都变得亲近许多:“经王妃一说,本王倒的确是有些欠妥了。”周偈向着沈氏温和一笑,“难为怀平公和王妃如此替本王着想。” 从未见过周偈如此的笑颜,沈氏受宠若惊,一时间都忘记了父亲的吩咐,脑子里不由自主的闪过那年七夕的绢帕,谁知却听到周偈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无情的话。 “王妃的回护之心让本王感激不尽,只可惜本王不能回应王妃。”周偈向着沈氏躬身一礼,“是本王负了王妃。” 周偈的话锋转得太快,沈氏没有跟上,不解的问:“殿下这是何意?” “哎……”周偈长长的叹了口气,竟有些难为情的说,“王妃怕是早已猜到,本王只好龙阳不好女子。” 猜出是一回事,被周偈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沈氏从未想过周偈竟会和自己坦诚,一时间好似丧失思考能力,只能呆愣当下,单方面的听周偈继续更绝情的话。 “王妃正值青春貌美,本王不忍再误王妃,愿向父皇请罪,求父皇准本王和离。” 一个“和离”让沈氏回了神,满心都被不甘填满,毫不犹豫的说:“我不同意。” “王妃这是何苦?”周偈劝道,“一切都是我的错,王妃无需……” “不!”沈氏没有让周偈把话说完,如立誓般说道,“本王妃生是恂王府的人,死是恂王府的鬼,绝不会离开恂王府!” 第40章 40. 心有所属 【万邦来贺,三男一戏。】 锐儿站在窗边,看着满天纷飞的大雪,不由自主想起了紫微宫前肆虐的暴风雪。那日,有数不清的魑魅魍魉在风雪中张开獠牙,将周佶活活吞噬,可是锐儿却无能为力。转生湖里的再一次冰冷洗去了锐儿和周佶所有的联系,唯留一个名字还苟活于世。 “尔肖睚眦,为吾利剑,其势,锐不可挡。” 少年那郑重的誓言仍历历在耳,可是人却已经成为皇陵里的一具孤骨,惟余此间的,只有一点血脉,还有一把并不锋锐的利剑。 “睚眦?”锐儿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哪有这样的睚眦?殿下,锐儿配不上这个名字啊。” 正在悲怆和自艾间,忽听身后门响,忙转过身,却看见惜缘的婢子柳芽正推开内室的门,边走出来边说:“叫我说,翁主这样装扮顶好,可是翁主不信,非要让你瞧瞧。”柳芽说着让出身后的惜缘,“锐儿你就说好看不好看吧?” 一时间,锐儿好似又回到了转生湖畔。那个眉眼温和的少年,就这样被自己唐突的瞧着也没有丝毫恼怒,还向着自己展颜一笑,只是这一笑,也太过柔弱了吧。锐儿回过神,才发现眼前的是惜缘,正穿着翁主规制的锦服,庄肃的颜色带着一股皇家威仪,少了绢花点翠的发饰也显得端庄素雅,衬得惜缘整个人都大气了不少。 “好看。”锐儿由衷的赞道,“翁主这样装扮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我就说是么。”柳芽笑道,“翁主虽不如那些女公子们娇媚,可妙就妙在恬淡静淑,越是素雅的装扮越适合翁主。” “这是翁主的朝贺妆仪?”锐儿问。 惜缘满脸羞涩的点点头,难为情的说:“柳芽非要让我这样穿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看。” “好看。”锐儿又肯定了一遍,“明日去了,一定可以把王公家的女公子们都比下去。” 惜缘听闻,方如释重负的轻呼一口气,冲着锐儿笑了起来。那温柔浅笑的样子活脱脱的就是周佶的翻版,似乎正在宽慰锐儿的无能为力,笑着说“别为难。” “该死的言灵!”锐儿的心里,升起了恨意。 翌日一早,大雪已停,暖阳高照,映着整个雪后都城都闪闪发亮。皇亲宗室、王公重臣、满朝文武,俱往四象殿贺武兴帝五十寿诞。 锐儿刚从车里扶下惜缘,就看到挂着“恂”字灯的马车停在了一旁。锐儿在心内默念着“拜托只有恂王妃”却看到周偈骑着马从马车后转出来,正巧和锐儿对上眼。 锐儿无法,将惜缘让前半步后敛身站在一侧。惜缘见到周偈也是有些心慌,但毕竟已不是几岁的孩童,忙稳了稳心神,等着周偈走近后躬身一礼,小声说道:“奉川见过叔父。” “早啊。”周偈竟然好脾气的冲惜缘笑着说,“许久未见,惜缘又长高了。” “谢、谢叔父夸奖。”惜缘被周偈的反常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竟忘了后面要说什么,楞在雪地里,不知是冷还是怕的有些微微发抖。 “冷吗?”周偈注意到了惜缘的异样,伸手摸了摸惜缘的羔裘,冲着锐儿责怪道,“怎么就穿了一件这个?翁主年幼又是女子本就不耐寒冷,今日又格外天寒,万一冻病了,你有几个脑袋赔?做下属的竟如此不经心!” 锐儿闻言立刻跪下,俯首道:“恂王教训得是,是锐儿失职。” 周偈嫌弃的冷哼一声,一边腹诽着“这么不会疼人,到底哪里就好了?”一边竟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不由分说的将惜缘裹了个严实,还嘱咐道:“等到了临进殿再脱下来,记住了吗?” 惜缘条件反射般的茫然点着头,又猛地想起来什么,忙躬身谢礼:“多谢叔父关心。” 周偈却没有就此停止他莫名其妙的关怀,竟还从自己的衣兜里左掏右掏的摸出一块儿糖,塞进惜缘的手里,柔声说道:“朝贺的仪式要举行好久,要是饿了就偷偷把糖吃了。” 惜缘彻底傻了,举着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万幸的是,周偈展现完了他的慈爱,就背着手走进宫,看样子,心情还挺好。 锐儿抵不过心内的纳罕,轻嗤一声叫住周偈身后的暮色想问一问,谁知却看到暮色送过来一个“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的眼神。锐儿只好作罢,为惜缘整好周偈的貂裘,护着惜缘也进了宫。 皇帝寿诞,万邦来贺。各封地大公、属国王侯轮番呈上奇珍异宝,王公重臣们也不甘示弱,表忠心和拍马屁齐飞,直听得周偈一阵反胃,看着武兴帝一派仁爱慈和的样子,竟不由自主的生出敬佩之心,心想做皇帝果然得有两把刷子,这么尴尬的话听了一早上竟然还能坐得住,真是厉害啊。正当千篇一律的无聊过程让周偈有些难以忍受,心痒想作妖的时候,一队来人却引起了周偈的兴趣。 来人一看就是从极寒之地而来,一个个的都是五大三粗,壮硕异常,迈着整齐的脚步走进来,似乎都能感觉地面的微颤。为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倒是中等身量中等胖瘦,穿着合体的锦服,未遵周幽礼节束发,只按异族风俗梳拢一处,垂在脑后。样貌也颇有寒地特征,颜面略宽,细长丹凤眼配粗眉,稍微有些不搭。 “不是本王自夸。”周偈忍不住在心内得意,“论丹凤眼,没人比我家小傻子的好看。” 青年是不会知道自己的丹凤眼曾被恂王嫌弃过,他的脸上正挂着得体的微笑,走到武兴帝座下,朗声开口:“北漠窝什台部乎耶伊贺周幽皇帝寿诞,愿陛下安康长乐,寿福永昌。” “北漠窝什台部?”武兴帝有些诧异,“所在何处啊?” “回父皇。”周俍做了回答,“武兴十八年奉川大捷后,北漠余七残部退至阿拿山一带,现今已融合为窝什台一部,乎耶伊公子正是窝什台部首领之子。” “原来是北蛮之后啊。”武兴帝的语气透着不屑。 乎耶伊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太好看,站在一旁的周信不能容忍周俍一个人出风头,见武兴帝的神色不大高兴忙出来打着圆场:“启禀父皇,依儿臣看,连远在极北之地的漠族都知道父皇寿诞,千里迢迢的来贺寿,正彰显了父皇御至九州四海的皇权恩威。” 话音刚落,周偈一个没忍住就乐出了声,立刻换得周信的一双眼刀,还有武兴帝略恼的眼神。周偈却丝毫不惧,瞪还给周信一个“我就看不惯你”的眼神,又和武兴帝对上眼。眼瞅着武兴帝神色开始不善,周偈先收回视线,抿紧薄唇垂首站好,竟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不可思议的是,武兴帝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才转向周信,投以赞许一笑:“信儿所言有理,辛苦窝什台部千里来贺,信儿代吾谢过。” “是。”周信得到武兴帝的夸赞,开心的向着乎耶伊微礼示谢,吩咐侍人领着乎耶伊到偏殿歇息。 周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内却在暗暗吃惊。一个没留神,混世大魔王周老七竟然混不吝到连父皇都要退让他三分,真是不明白父皇到底为什么这么惯着他。而自己那个一母所生的亲弟弟,除了擅长见缝插针见风使舵外,现在对父皇细微心思的揣测功夫也是炉火纯青了。可以啊可以,真是后生可畏。 正在腹诽间却听到周偈非常“及时”的牢骚:“三哥你看这个小崽子,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学,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长进得快,你得管管了。” “八弟自有父皇教导,哪里轮得到我教?”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如今兄弟中三哥最长,自然该教导弟弟们。原来长兄在的时候,可没少教导咱们,是吧三哥?” “是,可长兄才兼文武,我可比不了。”现在的周俍,任大风大浪都可波澜不惊,当下轻轻一笑,推了回去,“我看七弟颇有长兄遗风,还是你多提点弟弟们吧。” “呵呵,我才不要。”周偈皮笑肉不笑,连回绝的话都有着他一贯的风格,“我没那闲工夫。” 周信坐得稍远,见周俍和周偈说说笑笑甚是亲热,登时有些不高兴,忙凑过去直愣愣的问:“三哥七哥你们说什么呢?” 周俍并不想理他,转过头没有说话,摆明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周信看到,面上未言,却在心内暗暗记了一笔。周偈看着他俩的细微表情,忍了一早上的作妖心再也忍不住,凑到周信耳边,低声说道:“我正向三哥请教呢。” “请教什么?”周信好事心作祟,果然上钩。 “问他半妖的滋味如何。”周偈不怀好意的说,“你也知道,他家那个百奈常随,那样貌,那身段,是吧?” “是是。”周信忙不迭的点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的确是万里挑一,若能一亲芳泽,真是死而无憾了。” 周俍看着周信意想百奈的龌龊样子,厌恶得当场就想打人,好不容易忍住,又听见周偈补刀:“三哥就是好福气啊,除了百奈,还有个锐儿,也是英俊得一塌糊涂。”周偈问向周俍,“是不是更销魂?” “没试过。”周俍笑里藏刀的捅回去,“我和你不同,对男人没兴趣。” 周信听出话里的火药味,精神头更大,等着看周偈怎么反击,谁知周偈却波澜不惊的说:“也是,不过三哥你放心,我对锐儿也没兴趣。” 周信敏锐的抓住话头,忙问:“那七哥对谁有兴趣?” 周偈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却冒出了一张长着丹凤眼的傻脸。周偈第一次觉得,脸傻气一点,好像显得丹凤眼更好看。 第41章 41. 克己奉公 【王去之日,仅二人忆。】 即使周偈十分努力的兴风作浪,也还是无法排遣朝贺仪式的无聊。好不容易捱到宫宴结束,周偈刚走出四象殿,就看见怀平公正朝着自己走过来。 “烦死了!”周偈厌弃一声转头就走。 暮色不明所以的紧忙跟上,奇怪道:“殿下怎么了?” “快走!我不想搭理怀平公。”周偈嘴上说着脚下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说话间竟从西甬道绕出了宫。待行到宫外,从护卫手里牵了坐骑,周偈向着家丁丢下一句“不必跟来”后就策马顺着官道跑远了。 暮色手忙脚乱的纵马跟上,看着周偈被夜风吹起的衣摆,有些担忧的问:“冬夜风寒,殿下这是要去哪?” “去奕王府。” “奕王府?”暮色十分诧异,以为周偈说错了,刚要再次确认却看到周偈一驳马头拐向西街,果然是朝着一片荒芜的大院而去。 周偈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后巷,将马拴在门环上,指着院墙问暮色:“上得去吗?” 暮色点点头,伸出手给周偈搭了人梯。周偈没有逞强,领了暮色的体贴,踩着他的手一个借力飞上了墙,刚站稳暮色就紧随其后的也飞了上来。周偈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暮色拢着腰拉进怀里带下了墙。 “那个……”周偈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夸赞道,“轻功不错。” “谢殿下夸奖。”暮色躬身以谢后抬起头环顾四周,入眼只剩衰败荒凉,在冬夜的月光下显得分外惊悚,暮色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不用紧张,跟我来。”周偈却不甚在意,如同回了自家般,穿过杂乱无序的后花园,又走过破败的回廊,最后推门进了书房。 出乎暮色意外,书房内竟十分整齐。案上文房四宝犹在,架上古籍书刊陈列,就连塌上的锦垫都在,只不过都落了一层薄灰。 周偈走到书案前停下,伫立良久,方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书案后的空空轻声开口:“长兄,偈儿来了。” 只一句话就掀开了周偈藏在心底的伤疤,鲜血淋漓的暴露在诏狱的无底黑暗里。 “长兄。”周俍的声音里有看不见的血泪,“偈儿无用,虽知道当年陷害长兄之人是谁,却无法替长兄伸冤,更无法替长兄报仇,实在无颜见长兄啊。”周偈抽出自己的佩剑,一道低沉的嘶吼随着剑刃寒光溢出,在书房内绕梁回响。周偈看着上面铭刻的“克己”两个字低声说道,“长兄留了‘克己’给偈儿,偈儿知道,这是长兄给偈儿最后的叮嘱,让偈儿要记得,母后还在,惜缘还在,长兄在这世上的牵挂都还在。可是长兄,你忘记告诉偈儿该如何做了。”周偈握着佩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从小偈儿就是看着长兄有样学样,现在却让偈儿自己想办法,真的好难啊,偈儿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周偈站在黑暗的书房里,对着不存在的长兄抱怨着,窗外的冬月透过窗棂泄进来一点微弱的柔光,轻轻拢着周偈,却驱不散周偈的无助和孤寂。 暮色看着周偈孑然的背影,心内涌出的却是说不清的疼,仿佛看到了高墙之内,周偈正一个人躲在冰冷的角落里低声哭泣。 “秋阳。”暮色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从身后拢住周偈,柔声说道,“别怕。” 神见之森的金色少年从天而降,霎时驱散了书房里的无边黑暗,暮色尽染着漫天浮云,将周遭一切都裹进暗金色的暖意中,周偈的心跳乱了好几拍,久藏的情愫自最深处涌出。 “暮色。”周偈放任着自己的内心,轻声开口,“我喜欢你。” “嗯。”暮色的头抵在周偈的后颈,含糊不清的答了一句。 “我说,我喜欢你。”周偈又说了一遍。 “嗯。”暮色又答了一遍,“我知道。” 得不到回应,周偈的心跳又乱了几拍,这一次却是心慌,忙转回身,看着暮色问:“你真的知道?” “知道啊。” “知道什么?”周偈追问。 “知道殿下喜欢我啊。” “那……”周偈从未如此忐忑过,“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暮色冲着周偈露出一个有点儿傻的笑脸。 周偈看着那个笑脸却是越来越心慌,找虐般的进一步确认:“那你喜欢锐儿吗?” “也喜欢啊。”暮色的回答没有丝毫的迟疑。 周偈的心凉了一半,不死心的又问:“白羽恒呢?” “很喜欢。”暮色不知周偈为何有此一问,但提起白羽恒暮色满眼都是温柔,竟还有些伤感的说,“白总教对我很好,好久没有见到他,我真的很想他。” “是吗?”周偈的心彻底凉了,只得说,“那改日寻个机会我带你去界灵殿见他,可好?” “真的?”暮色心花怒放,高兴地冲着周偈一礼到底,“谢谢殿下。” “不用谢。”周偈看着暮色的一张傻脸和那天下无人能及的最美丹凤眼,在心内苦笑一下,劝慰着自己,“罢了,跟小傻子不能着急,慢慢来吧。” 但不管怎样,暮色的一句无意安慰倒是驱散了周偈心内的动摇和不安,又变回了那个混不吝的大魔王。当下还剑入鞘,对着暮色说:“我们回去吧。” “是。”暮色答应着上前拉开门,未成想竟撞上一片呼啸而至的万叶落。如本能般,暮色抽出双刀,电光火石间将双刀斩舞到最极致,才堪堪防住了突然而至的攻击,却还是漏了一片,如刀锋般的枯叶擦过暮色的脸,在下颚处留下一道血痕。 周偈的反应不如暮色,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正看到暮色被伤,怒火顿时烧没了理智,提剑就冲了上去。 “殿下!”刚才的一招交手中暮色已经知道来者何人,却没想到周偈的身形这么快,他话音未落周偈就已经和来人过了好几招。 这是自神见之森一别后暮色第一次见长大的周偈展示武技,简直与儿时的秋阳判若两人。森寒剑意自“克己”上不断溢出,剑灵的狂啸更是充斥脑海,誓要将敌人撕碎。而另一边的锐儿,却因为对手是皇子不敢用狠,再加言灵的制约,竟渐渐落入下风。锐儿本想弃战,可谁知周偈竟紧咬着不放。几招过来,锐儿心内火起,一个变招后准备先制住周偈再请罪,使出去的剑招加上了灵力。一旁的暮色大惊,怕周偈吃亏,忙提刀冲了进来。锐儿趁势几个翻身脱离战圈,周偈更是怕伤了暮色,硬生生的停住了手里的招式,站在当下,瞪向锐儿。 锐儿还剑入鞘,伏身跪地:“锐儿不知是恂王,并非有意冲撞,还望恂王恕罪。” “慎王府的常随眼睛不好吗?”周偈强压着怒意,阴阳怪气的说,“大晚上的看不清人还出来瞎跑什么?” 大魔王找茬,最好还是别还嘴。锐儿深知这个道理,没有回答,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说!”周偈用剑指着锐儿,“你鬼鬼祟祟的上这来干什么?” “今日是奕王忌日。”锐儿问心无愧,“锐儿来缅怀奕王。” 因奕王忌日与武兴帝寿诞同天,满朝文武无人会提及此节,连武兴帝都不曾记得,没想到一介半妖竟然还能如此有心,周偈也不好再责问什么,收回佩剑,对着锐儿说:“难为你还记得,起来吧。” “谢恂王。”锐儿站起身,无惧的对上周偈的目光,问,“恂王深夜至此又是何因?” 竟然被半妖责问,周偈心内火起,立起眼睛瞪了回去,未成想没能见到预期中的惶恐,却只在锐儿如水的碧眸中看到殷切,心里不由自主软了几分,连语气都变得和缓:“本王也是来缅怀奕王的。” 锐儿听到,看向周偈,突然一言不发的跪地,向着周偈郑重的行了一礼。 “你不必如此。”周偈明白锐儿的意思,“他是本王的长兄,本王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应当的。” “恂王想为奕王做什么?”锐儿追问,看着周偈似有千言万语。 周偈见状有些诧异,想了想试探的问:“你又想为奕王做什么?” “锐儿想……”锐儿的话被扼在喉间,只徒劳的看着周偈,换了一句含糊的说法,“现在能做的只是守好奕王留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还算你有心。”周偈却没有接茬,指着锐儿腰间的佩剑,不动声色的说,“既然承了长兄的‘奉公’就该格尽职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说完没再理会锐儿,径自原路出了府。 “殿下。”暮色纵马跟在周偈身侧,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锐儿的样子好像是被言灵限制了。” “我猜到了。”周偈没有丝毫意外。 “那殿下为何不旁敲侧击的试探一下?”暮色十分纳闷,“言灵的束缚虽不能破,但若从旁试探也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不必了。”周偈有自己的担忧,“他现在毕竟是慎王的半妖常随,还是小心为上。” “哦。”暮色明白了,点点头,又说,“但锐儿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心里认的主人只有奕王。” “怎么这么喜欢替他说话?”周偈心里又开始不爽,想起刚刚和锐儿的交手,嘴上鄙夷道,“你说他的武技出众,可我看不过如此。” “他又不能真和殿下动手。”暮色实话实说,“何况他的佩剑和殿下的佩剑本就是阴阳剑,阳剑‘克己’对阴剑‘奉公’有天然的压制作用。” “那你的意思是……”周偈的不爽放大了,“本王其实打不过他呗?” “嗯。”暮色的优点就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单论武技的确还是锐儿略胜一筹。” 周偈又一次沉默了,那种被人点了任督大穴的感觉又出现了,不过这一次周偈学会了自己劝自己:“怎么能这么傻?真是气死本王了。”周偈在心内安抚好自己的怒意,面上换上浅笑,柔声说,“既然本王技不如人,那以后对敌,就有劳暮色常随保护本王了。” “职责所在,暮色定不辱王命。”暮色十分顺口的接了一句。 周偈却在心内腹诽:“这句话一定是白羽恒教的!” 第42章 42. 朔风无情 【惟余幼女,年仅十二。】 今夜的风真冷啊,所过之处带着肆虐的寒意,怕是来自北疆极寒之地吧?没想到,巍峨庄严的都城高墙都挡不住阿拿山吹来的朔风,将最后一丝生机也吹没了。锐儿骑坐在慎王府内墙上,看着王府内外光秃秃的树枝,将手拢进袖管里,脑子里想的却是惜缘寝室内的炭火是不是足够。今晚值宿的老侍人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太好,到后半夜自己要想着提醒他去给翁主添炭火。 锐儿站起身顺着内墙走了一圈,查看着整个王府的护卫情况。因今夜锐儿值卫,王府内的护卫歇了一半,剩下的都兢兢业业的站在寒风中,即使周遭万籁俱寂也丝毫不敢松懈。锐儿十分满意的转回来,抽出佩剑在空中虚划几招,将遍布王府内每一个角落的无形阵法又加固一遍,方坐下来继续发呆。一阵更猛的风吹来,掀起锐儿的衣摆,却带动了一阵微不可察的涟漪,锐儿收回心神转过头,正看到一个翩然的身影轻轻落在内墙上。 “被你发现了?”百奈轻笑一下,“是我退步了还是你又长进了?” “是你闯进了我的阵法。”锐儿面无表情的说。 “原来如此。”百奈说着竟在锐儿身旁坐下。 锐儿微皱了一下眉毛,不解的问:“今晚你不是侍寝吗,跑这来做什么?” “出来透透气。”百奈拢着自己被风吹起的长发,好似不经意的说,“我又惹殿下生气了。” “你啊。”锐儿有些无语,“何必呢?既然无法反抗那就乖乖听话,不然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 “那你又是何必呢?”百奈反问,点着锐儿的肩头,嘲笑道,“非得激怒殿下,结果被言灵拴住了手脚,反而什么都做不了了吧?” “少说我!”锐儿不耐烦的挥开百奈的手,“如果换做你知道了全部,也会忍不住想问清楚。” “我不需要问。”百奈鄙夷道,“男人么,太容易猜了。” “是啊。”锐儿阴阳怪气的说,“百媚幻生的白狐么,要是连个男人的心思都猜不出来那才是笑话。” “猜出来又怎样?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百奈的神色里有一丝悲怆,“只要言灵还存在,我们就都是被皇权锁住的木偶。” “不光是你我。”锐儿深表同意,“其实所有人都逃不脱天威枷锁。” 锐儿的话让百奈十分诧异,不禁上下打量了他好久,才奇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容易认命,真是不像你。” “不然还能怎样?”锐儿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言灵还在啊。” “殿下给你下言灵了?”百奈更加惊奇,“圣旨还未颁,他就已经和你说了?” “圣旨?”锐儿终于听出问题,忙道,“等一下,我说的是关于奕王的事,你说的是什么事?” 百奈闻言没有开口,先伸手握住锐儿的手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搭在穴位上,另一只手扶着锐儿的肩,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我说的是关于皇帝给翁主指婚的事。”正如百奈所料,锐儿听到后立刻就要跳起来,却被百奈早有准备的直接钳住拖下墙,不由分说的按在地上。 “你先别急!”百奈忙道,“听我把话说完!” 锐儿忍住一瞬间翻涌上来的全部情绪,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稳住神,颤声开口:“你说。” 百奈没敢放开锐儿,用最简洁的话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奉川大捷后北蛮七残部退至阿拿山,经过十几年的内战吞并最后融为一支,就是前几日来朝贺的窝什台部。窝什台部首领想坐稳北蛮漠族大首领的位置,就想出了依附周幽的办法,所以派儿子乎耶伊为使来贺,为的就是请求皇帝恩准建国,顺便还要和亲。”百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才说了最后一句,“皇帝与诸王商议后,从宗亲待嫁女子中选了翁主去和亲。” 今夜的风真是冷啊,冷到了骨髓。这极寒之地来的朔风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吹进了帝都,吹进了慎王府,吹散了孤苦无依的牵挂。 “皇帝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所以就欺负翁主无父无母吗?”锐儿的心被无边的恨意一口口的撕咬,“他怎么能如此狠心?!” “皇权的无情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百奈反问,冷过了此时的夜风。 “可是翁主才十二岁啊!”锐儿看着百奈,试图抓住一根稻草,“慎王没有替翁主说话吗?”见百奈未答,锐儿的心彻底死了,“我真傻,还问这种话,他怎么会替翁主说话呢?他恨不得殿下在这世上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他怕是早就不想在慎王府看见翁主了吧?”百奈不知该如何接话,锐儿的碧眸失了最后的光泽,喃喃道,“我那时就应该随着殿下一起去了,你说,我留在这世上有何用啊?” “锐儿!”百奈从未见过锐儿如此失魂,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锐儿拉进自己怀里,死死抱住,无措的说,“我不管谁心狠谁无情,我就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别做傻事,听到了没?” 百奈没有等来锐儿的回答,等来的只是锐儿的低泣,在这肆虐的寒风中,仿若失去族群庇护的幼兽,正在垂死的哀嚎。 冬夜何其漫长,也终会迎来光明。冬日何其羸弱,也会将温暖倾洒。可是人心里的寒冬,却是任何暖阳也无法驱散的。 武兴三十二年的寒冬,一道帝命将一株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苗扼杀在了风雪中。周偈望着从凌晨就开始纷飞的大雪,第一次觉得,冬天竟是如此难捱。 “暮色。”周偈坐在车内,紧紧裹着自己的貂裘,还是挡不住飘进来的刺骨,“我冷。” 暮色闻言,将周偈揽进怀里,摩挲着他的后背,轻声说:“殿下忍耐一下,马上就回府了。” 周偈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指着自己的心口,有气无力的说:“这里冷。” 暮色看着周偈冻得连薄唇都青了有些慌,忙拉过他的手,虎口相对,暗运内息,试探的将自己的灵力缓慢融入周偈的穴脉。虽然知道给不会灵术之人强传灵力会伤其内府,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御寒方式。不过好在周偈并未出现任何不适,传进去的灵力也没有遇到阻力,在暮色小心翼翼的控制下,一点一点的流过七经八脉又回到暮色体内。暮色感受到了一股森寒的凉意,周偈的脸上终于又有了血色。 “哎呦我的殿下啊。”吴长安候在大门口,见暮色从车上扶下周偈立马迎上去,谁知看了一眼周偈的脸色立刻大惊,“这是怎么了?” “吴长吏你先别问了。”暮色一边扶着周偈进府一边说,“先把季医官叫来吧。” 吴长安听闻忙不迭的先跑走一步,周偈倚着暮色迈进府,就看到了站在一侧的锐儿。 “锐儿?”暮色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恂王。”锐儿站到周偈面前,躬身行礼。 “走开!”周偈却是满脸怒意,“本王今日不想见你。” 锐儿没有躲,依旧堵在周偈面前,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你听不懂本王的话吗?”周偈的语气里竟毫无威慑力,说完见锐儿还是不让开,周偈竟破天荒的避开锐儿的目光,从旁绕了过去。 “恂王,我只说一句。”锐儿看着周偈走远的背影,突然开口,“翁主是奕王在这世上唯剩的牵挂,她只有十二岁。” “放肆!”周偈停住了脚步转回身,瞪着锐儿骂道,“本王用不着你提醒!本王知道她是长兄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本王也知道她只有十二岁,本王都知道!” 锐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周偈。那如水的碧眸已被寒风削成利刃,直刺进周偈心里,疼得周偈止不住的歇斯底里,连‘克己’都压制不住。嘶吼的剑灵随着出鞘的寒光一同刺向锐儿,锐儿竟没有躲,生受了这一剑。 “殿下!”暮色大惊,忙抢上去握住周偈拿剑的手,却发觉周偈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找死!”周偈的剑尖在锐儿面前不停的颤抖,连声音都跟着颤抖,“快滚!” 锐儿捂着自己滴血的伤口,向着周偈郑重一礼,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恂王府。 “滚!”周偈依然用剑指着锐儿走远的背影,仿佛只会说这一个字,“滚!” “殿下……”暮色见锐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府门口,忙道,“锐儿他已经走了。” “他是走了,本王还在呢。”周偈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费力的大口喘着粗气,“本王还在朝中,却要看着她远嫁,本王是她的亲叔叔,却无能为力,本王是这世上最后能庇护她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周偈的神色里全是悲怆,“本王有何颜面耻活于世?!”周偈说着竟将剑锋对准了自己。 暮色大惊,想也未想的出手夺剑。灵剑何其锋利,血肉如何能敌?暮色顾不上呼疼,用蛮力夺下周偈的剑扔在一旁,同时点中周偈脑后大穴,随后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将失去意识的周偈接入怀内。 第43章 43. 和亲阿拿 【难舍尔去,唤伊乳名。】 百奈一言不发的揭下锐儿肩胛处已被鲜血浸透的净布,露出里面仍在渗血的伤口,震惊顿时大过担忧,不由自主怒道:“是暮色伤的你?他竟然如此不顾昔年情分?” “不是。” “怎么可能?”百奈小心翼翼擦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到现在竟然还未见好,分明就是被灵术所伤,难不成恂王还会灵术吗?” “我是被殿下的‘克己’所伤,‘克己’原本就有灵,又跟着殿下出生入死,饮过无数敌人的鲜血,现在越发凶狠了。”锐儿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这是殿下对我的责罚。” “锐儿……”百奈不知如何劝慰,只得默默为锐儿敷药裹伤,低声嘱咐道,“灵术所伤无法用妖法快速愈合,这几日你自己注意,尽量不要用到这只手,我每日会来帮你换药。” “多谢。”锐儿谢过百奈,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忆起了北疆的日子,“当年在奉川畔的殿下,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奇谋巧计退敌守城,手中灵剑更是斩敌无数,那时候我跟着殿下,只觉得天地间没有任何事能难住我。可如今,他不在了,我也变得没用了。” “这不是你的错。”百奈帮锐儿穿好中衣,劝道,“就算你再如何努力也挣不脱皇权束缚,所以你就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事了。” “难道就要我眼睁睁的看着翁主远嫁却什么也不做吗?”锐儿突然握住百奈的手,问,“你说,会不会有方法能摆脱言灵?”未等百奈回答,锐儿好似惊醒般急急说道,“你可知道有个七弦君?半妖如有隐秘都可找他,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说他会不会有方法?” “不会!”百奈的否定没有一丝犹豫,压低声音严肃道,“没有这种方法,即使是七弦君也不知道。” “你也知道七弦君?” 百奈点点头,又郑重道:“那个七弦君你不要再找了,他的酬劳你付不起,听到没?” “可是……” “不要再说了!”百奈没有让锐儿继续说下去,“你我只是半妖,本就不应与常人有何瓜葛,无端生情绝没有善终,更会害了旁人。” “百奈,你……”锐儿从百奈平静无波的话中看到了那些独自饮泣的岁月。 “我没事,倒是你,该看清一切了。”百奈的墨瞳依如深潭,未曾起过任何涟漪,瞟了一眼屋外,轻声对锐儿说,“你若真有了不舍,就趁现在好生相诉吧。”百奈站起身,走向门口,“其他的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锐儿望着百奈飘飘然走出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却看到惜缘正急匆匆的跑进来。 “锐儿!”惜缘冲到锐儿身前,惊恐的看着锐儿脱在地上满是血迹的外衣,担忧的问,“柳芽说你受伤了,伤在哪了?严不严重?” “让翁主担心了。”锐儿向着惜缘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锐儿没有大碍。” 惜缘犹豫着问道:“是不是叔父伤的你?”见锐儿默认,惜缘垂下眼眸,喃喃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才去的恂王府?”锐儿未置可否,惜缘却向着锐儿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才会在乎我的事。” “翁主,我……”锐儿有诸多言语都堵在心里,不知如何开口。 窗外的雪悄无声息的飘落,将一切纷扰隔绝于世,只余一片纯白。惜缘的眼里满是不舍,向着锐儿轻轻伸出手,待要触到锐儿脸庞的时候却停住,犹豫几多,最终还是放下了。 “锐儿。”惜缘静静开口,仿若在说一件无关自己的事,“今日父王已经接了圣旨,待到明年六月,我就要和亲乎耶伊,嫁到阿拿国去了。”惜缘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父王说了,和亲和戍边一样,都是为了保家国平安百姓安康,皇室女子理当肩负,这是我自出生就责无旁贷的使命。我从小就失了亲生父母,却幸有父王教养至今,更有锐儿你……”惜缘的声音里有强撑的淡然,“你的疼宠,让我亦如其他女孩子一样,未曾见过一丝风雪。” 簌簌雪落,在惜缘身后的窗外忽隐忽现,仿若将惜缘所有未言的情愫都低声诉说。那风雪中的花苗,倔强的生长着,好像一夜之间就开成了可以独自迎风冒雪的腊梅。但只有锐儿知道,这朵花苗有多羸弱。 “别说了。”锐儿轻声开口。 “我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我长大了。”惜缘却仍旧低声呢喃着,“我该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室之女,一个像模像样的翁主。” “别说了。”锐儿的语气里有了哀求。 “我不能总是倚仗着锐儿你的疼宠,就拒绝面对风雪。” “别再说了。” “锐儿你大可放心。”惜缘却没有听到,仍自顾自的说着,“现在的我早就不是当初躲在你怀里说‘我怕’的那个我了。” “我让你别说了。”锐儿向着惜缘伸出了手。 “我现在不会再怕叔父了。”惜缘抬起眼眸,向着锐儿挤出一个笑颜,“也不会再怕任何事,即使……” “别说了!”锐儿将惜缘拥进自己的怀里,“别说了。” “即使……”惜缘将头埋在锐儿的胸前,说完了最后一句,“再也见不到锐儿……也……不会怕。” 起风了,原本无声而落的雪突然就变成了那日在紫微宫肆虐的暴风雪,张牙舞爪的撞在窗棂上,试图撕开屏障,将锐儿怀里的人带走。那日的锐儿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生命中珍而重之的人被暴风雪吞噬,如今的锐儿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怀里的人,抱紧锐儿自己唯一的牵挂。 “我……”锐儿在惜缘的耳侧低声呢喃,“我可以唤你的乳名吗?”惜缘没有回答,伸手搂紧了锐儿。锐儿回应着她,慢慢启唇,唤出了日思夜想的两个字,“惜缘……” “暮色……”周偈悠悠醒转,低声唤道。 “在。”暮色一直守在榻侧,听到周偈唤忙凑过来问,“殿下有何吩咐?” “圣旨……”周偈有气无力的开口,“是不是已经到慎王府了?” 暮色心内不忍,踌躇几分才答:“是,午前就已经到了慎王府。” “惜缘她……”周偈等着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痛过去,才接着说,“是不是吓坏了?”暮色不知该如何回答,周偈却笑了一下,看着空空的房梁,仿若剖白般解释道,“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你相信我吗?” “信。”暮色听闻心疼的拉起周偈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挲着。 “我和他辩白,我和他争论。”周偈的声音里有微不可见的恨意,“我吵我闹我指责我诛心,我甚至跪下来求他,都没有用。你说……”绝望取代了恨意,“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狠的?” “殿下……”暮色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握紧周偈的手,周偈却看向了窗外纷飞的大雪,大雪中裹挟的是天家的无情。 武兴三十二年腊月,武兴帝下旨于川北道以北建阿拿国,封漠族窝什台部首领为阿拿王,统领漠族族众;封乎耶伊为世子,赐婚奉川翁主。 武兴三十三年六月,奉川翁主按公主仪制出嫁,队列车马绵延数里。都城百姓沿街观礼,无不艳羡翁主娇奢,权贵滔天。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所有的荣耀和风光,都是用血泪换来的。 惜缘坐在车内,紧咬着自己的绢帕,无声的哭泣,却强忍着不去看一眼纵马行在一旁的锐儿。惜缘不知道,若是看了,她还会不会有勇气走出慎王府,走出都城。 眼看着就要到城门,送亲的队伍按制于此止步,再往后,就是惜缘一个人的路途了。 “惜缘……”锐儿在车窗外低声轻唤,“真的不再看我一眼吗?” 惜缘泪如雨下,在车内猛摇着头。 “那……”锐儿的心亦如刀割,“你保重,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往后的日子,就让小澈陪你吧。”锐儿从自己的肩头捧下雀鸟,轻轻放到柳芽的手心里,嘱咐道,“好生照顾翁主。” 柳芽抹了抹脸上的泪,郑重的点了点头。 仪官唱喝,所有送亲之人拜别翁主。锐儿看着队列车马渐渐驶出城门,将他心底唯一的牵挂带走,留下了深可达骨的伤口。锐儿小心翼翼的呼出满心痛楚,正要转身,却发现刚走了几步的车驾突然停了。锐儿的心立时一顿,强压的不舍刹那间涌出,几步奔到惜缘车驾旁,却是看到周偈正在一侧。 “恂王?”仪官见到周偈也是大惊,忙伏身在地,为难的说,“尊长不送嫁,恂王怎么在这里?这……这不合规矩啊。” 周偈死瞪了仪官一眼,甩过来一句“本王就是规矩。”直吓得仪官再不敢多言,趴在地上不住的发抖。 锐儿忧心惜缘无法应对,忙迎上去,挡在周偈身前,躬身行礼道:“锐儿见过恂王,不知恂王何故在此。今日是翁主出嫁,按制不可下车,还请恂王恕翁主不能施礼之罪。” “你不用紧张,本王只是来和奉川说句话。”周偈用手里的马鞭推开锐儿,对着车窗说道,“惜缘,你不要怕,叔父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不是没有人庇护的孩子。叔父虽然没能留住你,但若你嫁过去过得不顺心,叔父就踏平阿拿国,宰了乎耶伊,接你回家。” 周偈的语气是罕见的温柔,但是说的却是如此狠戾的内容,意外的是惜缘竟然没有被吓到,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奉川谢过叔父。” 周偈听闻没再说话,只挥挥手。仪官见状,忙不迭的招呼车马重新启程。周偈看着惜缘的车驾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却听到锐儿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只希望恂王不要忘了今日之诺。” 第44章 44. 权宜之计 【权势朝堂,谁人敢奢?】 烈日高悬,蝉鸣聒噪,半妖昏昏沉沉。暮色在书房陪着周偈,开始还像模像样的又是研墨又是铺纸,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手支头的迷糊,好几次不小心睡着了,头垂下来差点儿撞到笔洗。周偈看着他瞌睡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柔声说道:“昨夜是不是值卫了?要是真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嗯。”暮色迷迷糊糊间应了一句,竟然当真伏在案上睡起了觉。 周偈被他的实在逗乐了,一时起了捉狭的心,饱蘸浓墨的在暮色脸上画起了猫胡子,暮色竟然毫无察觉。周偈见状,索性又在额头上添了个王字,正忍笑间忽听门响,一个人走了进来。周偈怕吵醒暮色,忙以指压唇向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看见走进来的是恂王妃沈氏。 门响还是吵醒了暮色,暮色一个激灵醒过来,见是沈氏,吓得不轻,忙大惊失色的伏地。 “哎!喂!”周偈想阻止暮色却没来得及,暮色的一张花脸被沈氏看了个正着,周偈的心里是各种尴尬和恼羞,面上还得维持着一张冷脸,不悦的问,“你来做什么?” “殿下真是好兴致啊。”沈氏看见了暮色脸上的墨迹,顿时不快,阴阳怪气的说,“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殿下竟然还有闲暇和常随调情。” “好意外啊。”周偈也阴阳怪气的怼了回去,“没想到竟然从端庄的王妃嘴里听到‘调情’二字,看来怀平公府的讲席真是博古通今,涉猎甚广啊。”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沈氏的脸霎时就红了,但周偈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直截了当的怒道,“出去。” 沈氏被噎得够呛,急促的喘了一口气,语气中的火气也不小:“我是来和殿下商议中元节诸事的。” “不想听。”周偈的回答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这点儿内府破事也要来烦本王,那养着你和吴长安是吃白饭的吗?”周偈压根不在乎沈氏的感受,说完又补了一刀,“快出去!” 沈氏气得浑身都在抖,却不敢真和周偈造次,死瞪了暮色一眼,转身出去了。 “没事找事,有病!”周偈在沈氏出去后丢了这么一句。 暮色却被瞪得生出了不详的预感,抬起一张花猫脸,踌躇着问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和王妃说话呢?” 周偈险些就乐出了声,被沈氏搅坏的情绪立马烟消云散,都没有追究暮色如此无礼的责问,心情颇好的反问:“这样有何不妥吗?” “这样总觉得王妃有些可怜。”暮色不解的说,“王妃又没做错什么。” “错还是有的。”周偈意味深长的说,“她逾越了。”见暮色满脸的困惑更甚,周偈耐心的解释道,“虽是父皇指婚,但她若安分守己,本王不是不能以礼相待,也不是不能疼宠她,但她却妄图了她不该想的东西。” “什么东西?” 周偈轻笑一声,吐出两个字:“皇权。” 暮色顿时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凑到周偈身侧,压低声音问:“难道殿下的皇权都不能满足她?” 周偈没有回答,只在纸上写了一个“梁”字,说:“如今的朝堂是这些人的,怀平公若想平分秋色,只能倚仗我。” “为什么?” “原因很多。”周偈今日的耐心十分充足,当下给暮色解释起了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怀平公的族妹入宫多年,沈氏一族原本是指望她能母凭子贵的,谁知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所出,也未能争得圣心,一直都被梁昭仪踩在脚下,连带着朝堂上的沈族也处处受制于梁族。怀平公与梁司徒同为世袭大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寄希望于我。” “那他们希望殿下为他们做什么?”暮色似懂非懂,“他们又能帮殿下什么?” “为他们带来更多的权势,让他们可以更好的掌控朝堂,反过来,这些我也会有。” “殿下可以掌控朝堂?”暮色竟露出一丝欣喜,“那岂不是殿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好吗?” “不好。”周偈摇摇头,低声说道,“这天下间只有一个皇帝,只有他才能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任何人都要在他的皇权下安分守己,谁要是过头了,谁就要倒霉,比如说杨氏。”未成想周偈竟提到自己的母族,暮色又一次惊得张大了嘴,周偈却笑着说,“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如此乖张无常,父皇却能一直容忍我至今?” “因为皇帝宠爱殿下。” “自古天家无情,只有君臣,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周偈的言语中有深藏的哀伤,“父皇之所以容忍我是因为父皇知道,我不党不私,脾气又差,和满朝上下关系都不好,所以他不在乎我的那些胡作非为,因为不管我怎么作妖也危及不到他的皇权。” “原来如此。”暮色恍然大悟,“那这么说殿下之前的那些做法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殿下果然高明。” “高明你个头啊!”周偈十分无语暮色毫无来由的称赞,苦笑着说,“只不过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毕竟那时候我人小势单,也只能如此保护自己了。” “哦……”暮色突然有些心疼,看向周偈的神色十分温柔,“辛苦殿下了。” “并不辛苦。”周偈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后来我发现,这样活着其实很爽。” “这样啊,殿下觉得好就好。”暮色见周偈并未伤怀往事,放心的冲着周偈笑了笑,说,“那殿下以后就还这样吧。” “不行了。”周偈看着暮色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笑脸,忍不住伸手弹了他的额头一下,随后正色道,“那都是不经事时的做法,那时候的我一人平安全家平安,可是现在不是了。我有了要权衡考量的东西,也有了更多要依附我而生存的人,我的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了。”周偈见暮色好像被自己的话吓到,又弹了他的额头一下,笑着说,“怎么了?这就吓傻了?暮色常随不是答应要和本王共同对敌,还答应要保护好本王吗?” “是,我肯定会保护殿下的。”暮色摸着自己的额头,略有些羞愧的说,“我只是有点儿跟不上殿下的想法,没听得太明白。” “嘁!”周偈厌弃一声,骂道,“小傻子!” 暮色冲着周偈嘿嘿笑了起来,引逗着周偈也跟着笑。笑到一半,暮色突然止住,一个翻身竟从窗口跃了出去,未曾落地就在空中一个转身,轻点廊柱飞上了屋顶。 周偈大惊,以为大白天的竟有刺客,刚要出声招呼王府内的护卫,就见暮色又一个翻身已经从屋顶翻了下来。 “怎么回事?”周偈急忙问。 “飞来只雀鹰。”暮色从背后拿出手,手上正抓着一只胡乱挣扎的雀鹰。 周偈见到,只愣了一瞬,立刻回手关上了窗,才又问:“可是有人在监视王府?” “应该不是。”暮色将雀鹰举到眼前,盯着雀鹰的小圆眼,半天后才压低声音对周偈说,“是阳明君长的雀鹰。” “杨煊?”周偈十分诧异,见暮色肯定的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确定是他的雀鹰?” “阳明君长给殿下传了灵犀。”暮色一字一句的复述,“传暮色转呈偈儿,朝堂中眼线甚多,切不可再私传信件。偈儿如有想为之事皆可放开手脚去做,我定会暗中相助。至于七弦君,偈儿不必过多在意,也不可再做接触。如有关于界灵殿及半妖之事,偈儿可寻恰当时机问苏晟。望偈儿务必警醒,凡事量力而为,切要保护好自己。” 周偈听闻沉默许久,方对暮色说:“我知道了。”稍顿,又指着雀鹰问,“用此传的灵犀可有泄露的可能?” “没有。”暮色肯定的说,“灵犀是每个人自己才知道的独白,只有被传信之人确定的收信之人才能读出。” “那就好。”周偈点点头,又说,“即使如此,也不能留其在恂王府。” “明白。”暮色向着周偈保证道,“暮色这就处理掉,绝对不会留下痕迹。”说着竟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慢着。”周偈难以置信的看着暮色,问,“你要干什么?” “处理掉啊。”暮色不解,“阳明君长不是也让殿下要警醒吗?这个东西留着就是把柄啊。” “那也不至于就弄死啊,这东西可能大有用处的。”周偈略一沉吟,心里有了算计,吩咐道,“你去把它送给锐儿,就说是我特意找舅父要来的。” “啊?”暮色彻底不明白了,“那,那不就是暴露了?” “无妨,我自有我的用意,若万一猜错,我也自有应对之策,你只管送去。”周偈又叮嘱道,“送的时候小心点,莫让其他人发觉,懂了吗?” “懂了,殿下放心。”暮色点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走。 “回来。”周偈却叫住了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暮色毕恭毕敬的问。 “那个……”周偈忍住笑,说,“先把脸洗了。” 暮色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第45章 45. 山远万里 【只闻言欢,难见伊泣。】 “柳芽,今日是不是重阳了?”惜缘坐在窗前,一边喂着雀鸟一边问。 “是。”柳芽端着一碟奶糕,为难的和惜缘说,“翁主,阿拿国没有桂花,做不了桂花糕,柳芽做了奶糕,翁主将就一下吧。” “难为你了。”惜缘没有吃,歉疚的看着柳芽说,“可我不大喜欢奶膻味,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柳芽摇摇头,将奶糕放在了几案上,说:“那就放在这应应景吧。” “好。”惜缘向着柳芽笑了一下,转回头继续喂着雀鸟,柳芽看着惜缘落寞的身影,心疼得叹了口气。 一阵寒风自门口卷进来一个人,惜缘回身见是乎耶伊,大惊之下手里的雀鸟食碟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这是怎么了?”乎耶伊满脸的笑容顷刻间变成了愕然,走上前将惜缘强拉进怀里,问,“我吓到你了吗?” “没,没有。”惜缘嘴上说着“没有”,但身上却止不住的微微发抖。 “那你抖什么?”乎耶伊抱起惜缘,“难道是冷?” “嗯。”惜缘胡乱应承着。 乎耶伊伸手探进惜缘的衣服里,吓得惜缘一个激灵,一声惊呼愣是在最后时刻死死扼在喉咙里。乎耶伊冷眼看着惜缘的反应,微不可见的阴笑一下,手在惜缘的衣服里放肆的左摸右摸了半天,才说:“这穿得也不少啊。” “回世子。”柳芽不忍惜缘被辱,忙跪下来开口,“翁主体弱不耐寒冷,请世子恕罪。” “怕冷也是罪过了?”乎耶伊嗤笑一声,厌弃道,“你们真是麻烦,动不动就下跪恕罪,跟奴隶们一个德行。”乎耶伊抚着惜缘的脸颊,感受着她的恐惧,笑着说,“若是怕冷那不如晚上跟我睡,我来暖你,可好啊?” 惜缘彻底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一张脸惨白到没有血色。柳芽心疼不已,向着乎耶伊拜伏,哀求道:“翁主年幼尚不能侍寝,还请世子恕罪。” “又恕罪,烦死了。”乎耶伊怒道,“我只说同睡又没说一定要做什么,瞧你紧张的。你家翁主将要十四,葵水都来过了还年幼?那你们的皇帝嫁她过来干什么?给我当摆设啊?!” “请世子恕罪。”柳芽徒劳的解释着,“翁主尚未知人事,侍寝也只会惹世子不悦,还请世子再宽限一些时日,翁主……” “闭嘴!真是坏兴致。”乎耶伊不厌其烦,松手放开惜缘,见惜缘脚软得直接瘫在地上,乎耶伊的心里竟有了一丝快感,看着自己摸过惜缘的手,故作无趣道,“罢了,反正也没什么手感,想想也是没意思。来人!”乎耶伊唤来自己的随从,吩咐道,“告诉厨房,多给世子妃做些顺口的饭菜,等养胖一些我再来。”说完还用手捏了捏惜缘的脸,才心满意足的轻笑着离开。 柳芽等着乎耶伊彻底离开,奔过来将惜缘搂进怀里,摩挲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翁主别怕,没事了,他已经走了。” 惜缘战战兢兢的看着柳芽,好一会儿后才小声哭了出来。 锐儿用手指轻轻捋着雀鹰胸前的绒毛,随后放纵自身灵力,看不见的妖法自锐儿内府弥散,慢慢将雀鹰围拢。雀鹰突然停下正在啄羽毛的喙,瞪着一双圆眼好奇的看着锐儿。 “你真的是从皇陵来?”锐儿问,却未见开口。 “恂王决定把你给我的时候可有什么交待?” “试探我?我有什么好试探的,我的心思只有那一两个,谁都知道。” “不过,还是要谢谢恂王。虽然他没说需要我回报什么,但你此次去了阿拿国,记得帮我留意几件事。”锐儿将一颗坚果喂给雀鹰,说,“谢了。” 雀鹰吞下坚果,轻轻啄了啄锐儿的手掌心。锐儿笑了起来,拿过信囊绑在了雀鹰腿上,又割下自己几根棕红色的头发系在雀鹰的脖子上,才打开窗子,对雀鹰说:“去吧,路上小心。” 雀鹰抖了抖羽毛,展翅而飞,不一会儿就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中。轻巧的掠过神见之森的银杏红枫,再往北,秋色减衰,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冷的北风。 阿拿国的冬天来得竟这样早,十月刚至就已经滴水成冰,可无论怎样的严寒都抵挡不住心内的恐惧。惜缘一声不吭的倚在床边,任由柳芽为她擦拭着嘴边的血迹。 今日乎耶伊又来了,变本加厉的一番挑逗,似乎对于占有惜缘他更乐于看到惜缘对他的恐惧。他一面温柔的说着情话,一面试探着怎样才能让惜缘更加颤抖。这一次,乎耶伊的手伸得更深,触碰到了惜缘反抗的底线。看着惜缘徒劳的挣扎,乎耶伊的兴致难得的高涨,竟强吻了惜缘。惜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下意识的狠咬一口。乎耶伊彻底怒了,反手给了惜缘一掌,摔门而去。 “翁主……”柳芽强忍着眼泪,小心翼翼为惜缘整好凌乱的外衣,问,“翁主还有哪里不适,让柳芽看一看。” 惜缘沉默着摇了摇头,看着正在窗边上下跳跃的雀鸟,轻声唤道:“小澈,过来。” 雀鸟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回应,仍在窗边上窜下跳,还不时的用自己小小的喙去啄窗棂。柳芽好生诧异,走过去查看,却看到窗外正有个黑影子也在啄着窗棂。柳芽犹豫一下打开窗,一只雀鹰裹着风雪闯进屋,落在了几案上。 “这……”柳芽发现了雀鹰脖子上的棕红色头发,心内一动,又看到雀鹰腿上的信囊,忙试探着伸手去拿。雀鹰好似明白柳芽的意图,竟还十分懂事的抬起自己的腿。柳芽倒出信,只看了一眼,就拿到惜缘面前,满脸喜色的说,“翁主,是锐儿的信。” 惜缘失神的双眸立刻有了神采,忙抢过信,迫不及待的读起来。 “惜缘……”锐儿心底最温柔的情愫穿过严寒风雪直抵惜缘心里,“我十分想你,你是否也在思念我?” 只一句话,就让惜缘泣不成声。 “阿拿国苦寒,吃穿用度不及帝都,惜缘独自在那,要照顾好自己。惜缘说过,自己长大了,即使不再有人为你遮风挡雨,惜缘也要自己疼宠自己。要是吃不好睡不好变瘦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千里相隔虽不能得见,但幸有雀鹰传思,我在帝都等着雀鹰带回惜缘的只言片语,以慰思念。切切。” 惜缘一字一句读完锐儿的来信,泪如雨下。哭过后提笔给锐儿回信,却全是宽心之言,自己平日受过的苛待困苦只字未提。 雀鹰顶风冒雪的翻过阿拿山连绵起伏的雪山、了无生机的荒原,带着惜缘无尽的相思飞回了慎王府。 锐儿将早就准备好的坚果肉粒喂给雀鹰,看着它狼吞虎咽的吞下肚,又伸手帮它梳理着有些散乱的羽毛。许久后,见雀鹰终于和缓了精神,才亦如之前用“百物私语”询问。 “翁主受伤了?为什么?” “乎耶伊竟然动手打她!”锐儿的愤怒连雀鹰都感受到了,“你看到了?那乎耶伊有没有看到你?” “原来是小澈告诉你的啊。” “翁主写信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哭?” “哎……”锐儿的手边放着惜缘满是欢言的回信,“她这样岂不是让我更加牵挂。” “你说,下一封信我该写什么?” 惜缘忍着手腕上的刺痛,一字一歇的写着回信。 “翁主……”柳芽心疼的劝道,“待手好了再写吧。” “不行。”惜缘停了笔,倒抽一口冷气,又写,“雀鹰往来时间的长短锐儿是知道的,若是迟了,他会担心的。” “可是翁主,你的手。” “只是皮肉的瘀伤,没有伤及骨头。”惜缘咬着牙说,“不碍事的。” 一封信几十个字,惜缘写写停停用了半饷,写完后看了一眼,发现有几笔歪歪扭扭十分难看,毫不犹豫的撕碎,又拿过一张纸重新写。 柳芽无法,只得偷偷抹着眼泪,等惜缘写好,小心翼翼的装进信囊,刚系到雀鹰腿上,就听见门响。惜缘大惊,柳芽反应奇快,开窗将雀鹰扔了出去,关窗回身跪伏在地口呼“见过世子”。一串动作一气呵成的做完,乎耶伊才踏进来一只脚。 “小美人。”乎耶伊似乎喝了酒,心情甚好,直接将惜缘揽进怀里,一边掐着惜缘的腰一边说,“好像真的胖了一点,好!好!”乎耶伊开心的吩咐随从,“传我的命令,厨房的人都有赏!”乎耶伊又看向伏地的柳芽,“你也有赏,起来吧。” “谢世子。”柳芽起身,快速瞟了一眼窗外,见雀鹰缩着身体蹲在窗棂上,不细看竟然察觉不到。雀鸟也十分通人性的老老实实站在笔架上望天,没有看向窗外一眼。柳芽微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走上前试图从乎耶伊怀里拉过惜缘,嘴上说,“请世子恕罪,让婢子为世子更衣吧,屋外寒冷屋内温暖,若是出了汗,仔细一会儿吹风头疼。” “走开!”乎耶伊却不买柳芽的帐,挥手推开她,对着惜缘说,“我要世子妃来帮我更衣。”惜缘无法,只得战战兢兢的伸手去脱乎耶伊的外衣,好不容易脱下来,乎耶伊又变本加厉的说,“我还热,接着脱啊。” 惜缘又伸手去解腰封,两只手自乎耶伊腰侧向后,刚刚是一个环抱住乎耶伊的姿势。乎耶伊心内触动,伸手捉住惜缘的手腕。惜缘的手腕之前就被乎耶伊弄伤,现在突然吃疼,惜缘没忍住,轻哼一声,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乎耶伊,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乎耶伊心里的弦毫无征兆的被拨动,抄手抱起惜缘扔到床里。柳芽大惊,忙跑上前,却被乎耶伊的随从十分“体贴”的拖出了房。 窗外的雀鹰展翅,飞进了风雪中。 第46章 46. 半妖遗世 【一面千颜,难脱言灵。】 暮色站在门边,眼睛虽看着书案前静默无声的周偈,耳朵却听着四面八方的细微响动。忽察觉一丝风乱,暮色立刻了然,对着周偈说了句“锐儿来了”就要开门,却被周偈喝止。 “小心!”周偈担心的说,“搞不好一开门又是一大团的枯树叶。” “不会的。”暮色冲着周偈笑笑,随手拉开了门,锐儿正站在门外。 “锐儿见过恂王。”锐儿走进屋,躬身行礼。 “呦,这次眼睛好使了。”周偈阴阳怪气的说,“竟认出本王了。” 锐儿略有些无语,道:“今日是寒食节,锐儿猜恂王一定会来这。” 周偈不爽的翻翻眼睛,问:“那你来这的目的也是如此了?” “锐儿是来谢恂王赐雀鹰之恩的。” “不用谢。”周偈的态度十分冷漠,“你我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锐儿明白。”锐儿看向周偈,“恂王想让锐儿做什么,锐儿定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别!”周偈忙拒绝着,“张嘴闭嘴生生死死的,我可用不起。” “那……”锐儿换了说法,“日后恂王若有能用到锐儿的地方,锐儿一定竭尽全力。” “嗯,我先收着。”周偈点点头,仍旧看着书案后的空空,好似不经意的问,“惜缘可好?” “不好。”锐儿直截了当的把惜缘受过的苛辱讲了一遍,语气却平静得不正常,“翁主的回信报喜不报忧,将所有困苦一个人扛了。” “她一个十四岁的弱女子能扛什么?”周偈怒道,“该死的乎耶伊,早晚我要宰了他!” 锐儿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有冷过数九寒风的声音:“恂王可还记得当日的承诺?” “当然。”周偈没有退缩,迎上锐儿灼灼的目光,略一沉吟,开口道,“此事……” “锐儿明白。”锐儿却打断周偈,微行一礼后跃墙而去。 “他……”暮色有些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走了?” “大概……”周偈却似乎明白了锐儿的用意,“是怕言灵吧。” 锐儿走在都城交错纵横的小巷里,从一条小巷转到另一条小巷,却始终摆脱不掉身后的影子,唯一能改变的只是影子的长短。春风从一个巷底溜出来撩拨一下锐儿又溜进另一个巷底,留下一串嘻笑声,仿佛在嘲笑锐儿的无用,竟然连个影子都奈何不了。春风还吹散了头顶的薄云,让拴住锐儿的影子更加清晰。 “这该死的言灵啊!”锐儿的恨意又一次从心底升起,化作无数利剑,穿过茫茫雪原和绵延冰山,射入乎耶伊的心口。 锐儿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锐儿竟停在了花街口。望着淹没在脂腻氤氲中的那片竹林,锐儿仿佛看到了不为人知的入口,可以通往锐儿想去的任何地方。 锐儿抬脚走进了花街,亦如前次来时一般,有女子言笑欢欢的凑过来,笑着拉他的手。锐儿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坚定的往花街最深处走去。“鱼陶馆”三个字仿佛对锐儿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指引着锐儿穿过百花芬芳的荆棘之路,抵达圣殿。 依旧是茂竹流水,简素雅致,锐儿没等门口引客的童子招呼,自己就往里面走。谁知刚迈步就觉察到一阵劲风自身后袭来,同时而至的还有熟悉的簌簌叶响。锐儿下意识的拔地而起,躲过万叶落的攻击,落地后没有停顿,立刻出剑刺向一团飘忽的白色。凭感觉锐儿知道是刺中了,但却没能阻止白色的去势,一团白色仍如轻雾般瞬间飘出去好远。锐儿没有丝毫犹豫,提剑跟上。待追出花街闪到一条小巷中时,锐儿才开口:“你受伤了,别跑了。” 百奈闻言停下,捂着自己的右腿怒道:“死红毛鬼出手还是这么狠。” “这要怪你自己学艺不精。”锐儿走上前,强抬起百奈的腿,直接把裙子内衬撕了下来。 “你干什么?”百奈更加愤怒,无奈腿在锐儿手里挣扎不能,只得顺势坐了下来,任由锐儿用内衬裹好自己的伤。 “好了。”锐儿放下百奈的腿,问道,“怎样?” “不怎样!”百奈就差露出獠牙了,“都被你看光了。” “谁稀罕!”锐儿鄙夷道,“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 “那能一样吗?”百奈恼羞成怒开始诛心,“难不成你的翁主现在和小时候也一样?” “白瞎子你是找打吗?”锐儿说着就要拔剑。 “说实话还不爱听了。”百奈丝毫不惧,死瞪了他一眼,道,“说,你刚才是不是想去找七弦君?” “跟你无关。”锐儿十分冷漠。 “都说了他的酬劳你付不起,你怎么就不听呢?” “你怎么知道我付不起?”锐儿不服气的反问。 “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锐儿果然愣了一下,随后一连串的问:“他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七弦君?” 百奈没有回答锐儿的问题,先说:“我知道你养了雀鹰和翁主传信,而且你最近很反常,是不是翁主那边出事了?” 慎王府不光有锐儿自己的阵法,同样也有百奈的。锐儿毫不意外百奈会知道雀鹰的存在,但是他并不想回答百奈的问题。 百奈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说:“不是都跟你说了,你一个半妖不应该与常人有任何瓜葛,无端生情绝没有善终,更会害了旁人,你到底怎么回事,就不能克制一下?” “我……”锐儿放任了自己的内心,自暴自弃道,“做不到。” “哎……”百奈的叹息更加无奈,拉着锐儿的手费力的站起来,倚着他低声说道,“走,我带你去见个人。”说完还示意锐儿背她。 锐儿无法,硬着头皮抱起百奈,百奈搂着锐儿的脖子,指着花街上一家挂着最高红灯的妓馆,媚笑着说:“奴家是那里的头牌,郎君若是想听奴家唱曲儿,就去那里。” 锐儿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把百奈扔出去的冲动,抱着她又走回了花街。百奈一路上都在挑逗着锐儿,媚俗得不可一世。锐儿感觉出来她正在用百媚幻生掩人耳目,配合着也淫笑几声,却是差点把自己恶心吐了,更加不理解旁边的男人们为什么一个个如同丢了魂般的看着百奈。 百奈引着锐儿进了后院的花室,刚一进去锐儿就觉察到阵法的存在,不由得心内一惊,可看着百奈轻松的神色,锐儿也只好不动声色的继续往里走,但全身却是戒备的。刚绕过一株繁茂的杜鹃,就在树后看到一个让人震惊的身影。 “苏总师?”锐儿实在难以理解,“你怎么在这?” 苏晟见到锐儿却没有意外,看着百奈的狼狈样子先嘲笑道:“凭你的轻功竟然还会受伤?” “嘁!”百奈翻了翻她高深莫测的墨瞳,没好气的说,“人我给你带来了,剩下的话你自己说吧。” 锐儿完全被搞糊涂了,不解的问:“苏总师找我有事吗?” “我倒是觉得应该是你找我有事。”苏晟笑着说,“你想找七弦君问什么?不妨可以问问我,我不收酬劳。” 今日的苏晟十分反常,锐儿忽然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一个圈套,忙凝神想了想,答非所问的说:“我之前不叫锐儿。” “小澈吗?”苏晟明白了锐儿的怀疑,话音未落突然抽剑指向旁边的杜鹃。剑锋带起无数树叶,在锐儿错愕的间隙已经尽数落在锐儿的身侧,竟是未曾触碰锐儿丝毫。 如此精妙的万叶落可是苏晟的看家本领,锐儿当下再没有怀疑,开门见山的说:“我想问七弦君有没有可以摆脱言灵的办法。” “我就知道你还不死心。”百奈先开了口,恨道,“我都说没有你怎么不信?!” “也不是没有。”苏晟幽幽的开口,又抬手示意百奈莫急,方对着锐儿说,“血契言灵订在中枢魄,因中枢一魄乃为七魄中心,所以言灵才能控制半妖的行动。若想摆脱言灵也很简单,连中枢魄一起不要就可以了。” 锐儿被这个答案惊住了,思索了许久才不确定的问:“中枢魄可以不要吗?” “当然可以,半妖用妖魂充命魂,只有二魂七魄照样活得好好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估计也不碍事,就是有些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 “《周幽训》上讲命魂借气、力二魄和中枢魄主行,若是失了中枢魄,大概就不会动了吧。”苏晟问向锐儿,“不会动你能不能接受?” “不能!”锐儿的愤怒显而易见,“说了这么多原来都是在消遣我。” “没有。”苏晟突然正色道,“只是告诉你,想凭一己之力摆脱言灵是不可能的,我活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办法。” “原来苏总师也会发善心替半妖着想。”锐儿笑了一下,“我以为只有白羽恒才会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这你就说错了,我可不是发善心。”苏晟看向锐儿,在他如水的碧眸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苏晟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慢慢变得模糊,最后竟然变出了一个白羽恒,轻轻开口说道,“我是为了自己。” “你……”锐儿难以置信的看着苏晟在自己面前消失不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羽恒凭空取而代之,大惊失色的问,“你到底是谁?” 白羽恒向着锐儿微躬一礼,重新做了自我介绍:“半妖苏晟,妖法一面千颜。” 第47章 47. 花自飘零 【若我生翼,乘风归乡。】 阿拿国的夏天太短暂了,才进九月,秋色就已经所剩无几,张牙舞爪的西北风囤聚在山隘北面,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挟风裹雪的冲进来。草原上的牧草对此习以为常,它们在短暂的夏季里抓紧一切时间疯狂的生长,储备足够的力量迎风冒雪。柳芽望着西北天越来越阴的天,多么希望惜缘也能像这草原上的牧草般有足够的韧性。可惜,惜缘不是牧草,她是一株开在帝都温室里的小花苗,她从未见过真正的风雪,当实实在在的严寒袭来,她除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外什么也不会。 “柳芽……”惜缘孱弱的开口,“我还是觉得有些冷,你再帮我拢盆炭火吧。” “炭火太多会呛人的,翁主的咳嗽刚见好,闻不得太重的烟气。”柳芽轻轻为惜缘掖好被角,哄道,“我给翁主灌个汤婆子吧。” “嗯。”惜缘乖巧的点点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有肆虐的暴风雪自天而降,将惜缘深陷其中。惜缘抬头看不到天,低头也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禁又惊又慌,哭着呼唤锐儿,可是锐儿却没有回应她。 “锐儿你在哪?”惜缘一边哭着一边四处乱撞,“你在哪啊?你是不要我了吗?锐儿我怕,别丢下我。” 惜缘跌跌撞撞的在暴风雪中艰难前行,忍受着刮骨般的凛冽寒风,不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周身竟在滴血。 “锐儿!”惜缘惊恐的大声尖叫,“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怕!锐儿,你在哪啊!” 一个人影顶风冒雪的从远处走来,惜缘大喜,一边喊着“锐儿”一边奔过去,不顾一切的扑进来人怀里。 “锐儿你终于来了。”惜缘的话语中有说不尽的委屈,“你为什么才来啊。” “翁主……”锐儿紧紧抱着惜缘,柔声说道,“锐儿对不起翁主,让翁主受苦了,锐儿这就接翁主回家,好不好?” “好。”惜缘抹掉眼泪,抬头看向锐儿,却对上了乎耶伊的笑脸。 惜缘的一声惨叫将柳芽吓得半死,扑倒惜缘床前,正看到惜缘圆睁着双眼大口的喘着气,冷汗都浸透了被褥。 “翁主这是怎么了?”柳芽大惊失色,握着惜缘冰冷的手不住的摩挲。 好半天后惜缘的魂魄才归位,几不可闻的开口:“我梦到锐儿了。”说完挣扎着坐起身,唤道,“小澈……”雀鸟听话的飞过来落到惜缘肩头,用自己的喙轻轻啄着惜缘的脸,惜缘回想着梦境里的怀抱,难得的笑了起来。 虽是一场惊梦,却让惜缘出透了汗,竟奇迹般的退了高热,抓紧冬季来临前的最后时刻恢复生机。 “锐儿,昨夜我梦到你了。”惜缘披着貂裘坐在几案上给锐儿写着回信,只有这个时刻,柳芽才能在惜缘的脸上看见鲜活的生气,“梦见你竟然把我丢在暴风雪里,我怎么叫你你都不理。不过好在,最后你还是来接我了。”惜缘的脸上有难得一见的欢喜,“我在想,若是你不来,我一定再也不理你了,你怕不怕?”惜缘放下笔,仔细吹干了墨迹,想了想,又从几案上的花瓶里挑出一朵暗红色的小花,小心翼翼的叠进信里。惜缘将信囊拴在雀鹰的腿上,拿起装满坚果的食碟,讨好着说,“鹰儿啊鹰儿,这一整年有劳你传信真是辛苦了,惜缘谢谢你。现在你飞了一年了,路也熟了,是不是能稍稍飞得快一点?因为我在信里放了一朵和锐儿头发颜色一样的小花,你要是飞得慢了,小花就会枯了。所以拜托鹰儿飞快一点,我给你吃很多很多的坚果,你飞快一点好不好?” 雀鹰并没有理会惜缘的自言自语,麻利的吞下几颗坚果,抖了抖自己光亮的羽毛,就从开着的窗口飞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 “鹰儿啊。”惜缘兀自冲着夜空喃喃道,“拜托飞快一点。” “翁主。”柳芽端过来一碗汤药,“该吃药了。” 惜缘接过来,就有一股难闻的清苦味儿直窜进鼻子里,惜缘忍不住干呕了两下,皱着眉毛问:“这是什么药啊?真难闻。” “活血发散的药,翁主的痰热风寒还没好,还要多出几次汗。” “这种药我之前也喝过,没有这么难闻啊。”惜缘忍住不断上翻的恶心,“会不会很苦?” “这里的药材与帝都不同,但都是良药苦口。”柳芽指着窗外,哄道,“翁主喝了药病才能好,才能出去骑马。” 骑马一事让惜缘十分憧憬,当下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紧咬着牙关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柳芽满意的把碗收走,又想着一会儿到了后半夜药效起作用惜缘一定会出汗,可要提前准备好干净的中衣更换。柳芽心里盘算着,一个没留神,竟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还未看清是谁,就先挨了一脚。 “你没长眼睛啊?!”乎耶伊满脸怒火,一脚踢翻柳芽,怒道,“来人,拖下去,给我打!” 随从得令,无视柳芽高呼的“世子恕罪”,强行将柳芽拖到一边,拿起马鞭就开始没头没脸的抽,柳芽的高呼瞬间变成惨叫。 “别打她!”惜缘奔向柳芽,却被半路的乎耶伊拦腰抱住。 “这个奴隶太笨了。”乎耶伊抱着惜缘柔声哄道,“我替你好好管教管教。” “不要!”惜缘看着柳芽不断躲闪哀求的样子,哭着说,“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你求我?”乎耶伊一下子就来了兴致,看着惜缘久病的脸上挂着泪珠,真是好一番弱柳娇柔的姿容,心里的弦被急速拨动,将惜缘抱得更紧,挑逗着说,“你求我宠幸你,我就不打她了。” “我……”惜缘无措的看着乎耶伊,又看向伏在地上的柳芽,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我……我求你……宠……宠幸我。” “没听见。”乎耶伊饶有兴致的变本加厉,“再大声点。” 柳芽已经躲无可躲,抱着头蜷缩在地,头发和衣服也已经散乱不堪,惜缘看在眼里,狠下心抛掉所有的尊严闭着眼睛大声的喊道:“我求你宠幸我,我求你,宠幸我!” “好。”乎耶伊向着随从挥挥手示意停了鞭打,眼睛却黏在惜缘的脸上,轻吻一下,低笑着说,“小美人都求我了,怎么能不满足呢?” 乎耶伊从未如此兴奋过,久病初愈的惜缘比往日更加柔弱,不知是因为药物的原因还是因为病没好利索,不一会儿惜缘就大汗淋漓、娇喘不断,到后面更是坚持不住,整个人都瘫在乎耶伊的怀里。 “怎么了小美人?”乎耶伊摩挲着惜缘的后背,问,“还要不要?” 惜缘的意识已经不清,根本分辨不出乎耶伊话里的戏谑,只是徒劳的摇着头,喃喃重复着“不要”。谁知这个姿态更加刺激了乎耶伊,乎耶伊将惜缘翻来覆去的作弄半宿,才满意的离去。 惜缘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正在为她擦洗身体,忙费力的张开双唇,唤道:“柳芽……” “翁主要什么?”柳芽停了手里的动作,凑到惜缘脸前。 “柳芽……”惜缘看着柳芽脸上的乌青和血痕,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抚着柳芽的脸,心疼的问,“疼不疼?” “不疼。”柳芽把惜缘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向着她笑了笑,“柳芽的衣服穿得厚,没挨上几下。”可是惜缘还是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柳芽见状,轻轻擦着她的泪,哄道,“没事的,翁主,柳芽没事的。” 惜缘抽泣着,突然用力抓紧了柳芽的手,紧皱着眉毛,痛苦的说道:“我疼。” “翁主怎么了?”柳芽一下子就慌了,紧张的问,“翁主哪里疼?” 惜缘的唇都失了血色,颤抖着说:“肚、肚子疼。” 柳芽闻言大惊,掀开锦被,暗红色的血污正不断从惜缘的下体流出。 “这……这是怎么了?”柳芽无措的大叫着,“来人!快来人啊!” 叫了好几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婢子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看了一眼惜缘的样子,顿时大惊:“翁主这是……这是小产了?” “什么?!”柳芽难以置信,哭着问,“那怎么办?” “你守着翁主。”老婢子一边往外跑一边说,“我去叫医官。” 惜缘躺在床上,急促的喘着气,流失的血已经浸透身下的锦褥,一起流失的还有惜缘的意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疼”。 “翁主!”柳芽大声呼唤着拉回了惜缘的意识,急急的说,“翁主忍一忍,医官马上就来,翁主千万不要睡。” “嗯。”惜缘微弱的点点头,意识却再一次涣散。 雀鸟似乎也感受到了惜缘正在逐渐流失的意识,飞到惜缘枕边,用自己的喙猛啄惜缘的脸。 “小澈……”惜缘的意识又回来了,竟向着雀鸟笑了一下。 雀鸟用力的啄了一下惜缘,然后飞到了窗前不住的上下翻飞,却始终没有从窗口飞出去,似乎正有看不见的牢笼束缚着它。 “怎么了?你……你想……出去吗?”惜缘的声音时断时续,“好啊,你……去吧……回……回家去吧。” 仿佛得到惜缘的命令无形的牢笼就会消失般,雀鸟突然冲出了窗,快速的飞走。 “真好……”惜缘的意识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飘散,“回家……真……好……” 老婢子终于带着医官从远处跑来,迎面却撞上一只叽叽喳喳的雀鸟。雀鸟一边跟着医官飞一边啄着他的头,似乎在催促他快一点,可是柳芽撕心裂肺的哀嚎却先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第48章 48. 日落不升 【言灵枷锁,困我于世。】 苏晟坐在偏殿内,看着被烟气笼罩的周偈,轻声说:“《一重心经》这么无聊的经文,真难为恂王竟然能读进去。” “还好。”周偈气定神闲的坐在软垫上,饶有兴致的翻着面前的经文,“小时候曾经读过,那时候不是很懂,现在再看却另有一番感触。” “小时候是因为在神见之森惊魂所以皇帝恩准恂王来界灵殿读经安魂,这一次皇帝又让恂王来读经是因为什么啊?” “也是安魂啊。”周偈故作神秘的说,“我梦见长兄了,可惨了,留着血泪责问我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惜缘,竟让她如此年幼就远嫁苦寒之地,受尽折磨。哎呀,真是吓死本王了。” “恂王受惊了。”苏晟附和着,“那恂王为什么偏偏挑了我来给恂王安魂?” “马上就要到寒衣节大祭了,御神和御殿都太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 “那还有御庄呢。” “本王看见那个死胖子就烦。”周偈冲着苏晟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苏总师是我的武讲席,怎么还不愿给自家弟子安魂了?” “恂王说笑了。”苏晟指着周偈身后站着的暮色说,“恂王的武讲席在那呢。”说完还和周偈相视一笑,等着笑过,苏晟正色道,“恂王可是有事找苏晟?”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周偈调侃着将经文合上,开门见山的说,“本王最近有诸多困惑,曾修书询问舅父,舅父却说诸事都可以问苏总师,所以,本王就来了。” 苏晟没有过多的意外,十分自然的问:“那恂王想问什么?” 周偈想了想,先挑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苏总师和舅父有何渊源?竟得舅父如此信任。” “杨家于我有恩。”苏晟只说了一句,就露出一个不打算深聊的表情。 周偈知趣的没有追问,换了另一个单刀直入的问题:“苏总师可知鱼陶馆的七弦君?” “知道。” “他是何人?” “流落世间的可怜人。” “啧!”周偈狠狠的厌弃一声,脸上写满了不悦,“苏总师能不能好好聊天,你这样说本王听不懂。” 虽听说过周偈的混不吝,但第一次见识到还是让苏晟有些意外,忙收敛神色道:“七弦君是位江湖奇人,自有势力,苏晟不敢说七弦君清清白白,但敢保证七弦君谨守江湖规矩,从未破例。” “什么样的江湖规矩?” “不问国政,不涉党争。” “不涉党争?”周偈冷哼一声,“可是他出的主意害死了长兄。” “他又不知道客人要害的人是谁。”苏晟的话透着无情,“若是恂王找七弦君要方法害其他人,那七弦君该不该给?” “本王要对付别人也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周偈怒道。 “手段本就不是光彩的。”苏晟依旧无情,“哪里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周偈的愤怒就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却瞬间又退了个干净,竟还向着苏晟微躬一礼道:“苏总师言之有理,本王受教了。” “不敢。”苏晟还礼,继续说,“七弦君只是在这皇权天下里寻一丝狭缝生存,最多不过搅得乌烟瘴气,只要界灵殿还在,血契还在,就无须过多在意他。” “那苏总师的意思是,他就是个搅屎棍?” 苏晟还未反应,暮色先忍不住乐出了声,却对上苏晟不悦的目光,忙吐吐舌头,转过了头。 “恂王。”苏晟把话题又拉回来,“七弦君虽守江湖规矩,但其人可算不上正派光明,苏晟劝恂王最好还是不要搭理他。” “本王明白。”周偈实话实说,“何况,他太黑了,本王可付不起他的酬劳。” “那最好。”苏晟勉强接了一句话,又问,“恂王还有什么要问苏晟?” “有。”周偈问了此行最重要的问题,“苏总师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半妖摆脱言灵?” 苏晟的表情终于露出震惊,瞟了一眼傻了吧唧站在一旁的暮色,不解的问周偈:“恂王这是何意?” “本王想从一个半妖嘴里问点东西,却总是被言灵限制。”周偈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又担心这个半妖因为言灵的关系泄露曾和本王有过接触的事。这些问题,苏总师可有办法应对?” “摆脱言灵限制的办法没有。”苏晟回答得很干脆,“但后一件事可以解决。” “如何解决?” “请恂王恕罪。”苏晟向着周偈微躬请罪,“还请恂王赐发几丝。” “要本王的头发?”周偈有些诧异,但没有多言,回头示意暮色,暮色走上前将周偈的头发散开,小心翼翼的割下一缕拿给苏晟。 苏晟接过周偈的头发,又从自己佩剑的剑穗上取下一根丝绦,将头发扎成一拢。苏晟轻点着头发低声呢喃,看不见的灵力自苏晟周身溢出,连周偈都感受到了。苏晟用灵力裹着头发呈到周偈面前,说:“还请恂王滴血于此。” 周偈依言抽出佩剑在自己的手指上用力一刺,一滴血滴落在头发上,瞬间激发灵力,惹得周围整个环境都跟着震荡几分。不知苏晟是不是受到影响,眉头不由自主的紧皱一下转瞬又松开,收回自己的灵力,将头发呈给周偈。 “只需让半妖佩戴此物,即可隔绝与恂王所有的关联,即使是主人用言灵询问也可避而不答。” “如此甚好。”周偈将头发拿过来转交给暮色,吩咐道,“你暗中交给他,莫要让其他人发觉。” “是。”暮色答应着将头发小心翼翼的收好。 “好了,时候不早了。”周偈站起身,向着苏晟说,“本王也该回去了。” “恭送恂王。”苏晟毕恭毕敬的行礼。 “今日多谢苏总师了。”周偈笑着说,“他日若还有疑,本王还会来请教苏总师的。” “苏晟定会知无不言。” 送走了周偈,天色已要将黑,界灵殿内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繁忙,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苏晟将界灵殿里里外外查看一番,确认一切无误后,在偏殿内静坐。许是因为临近寒衣节,万魂躁动,惹得狐妖有些不安分,连带着所有半妖都跟着内息动荡,白日里为周偈行灵术的时候苏晟就觉察出来了,现在忙趁着无人的间隙安稳内息。等到苏晟一个周天运转过来,天已入夜。 狐妖的躁动也影响了锐儿,锐儿只觉得今夜心绪难宁,原本想给惜缘回一封信的,却枯坐一晚一个字都没写。 “我该如何回信呢?”锐儿问蹲在窗边晒月亮的雀鹰,“她说她梦到我把她丢在暴风雪里了,这是在责怪我吗?”雀鹰没有搭理锐儿,仍旧痴迷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锐儿却毫不在意,自说自话,“她说我要是不去接她,她就再也不理我了,还问我怕不怕,我当然怕啊。”锐儿苦笑一声,“恂王虽承诺会接她回家,可这件事哪有这么容易,也哪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我又该如何帮恂王呢?”锐儿看着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枷锁,“原来还寄希望于七弦君能知道如何摆脱言灵,现在苏晟告诉我压根没有可能。他在世上活了那么久,还在界灵殿待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办法,我又该怎么办呢?”锐儿用手指戳了戳还在梳毛的雀鹰,“喂,我跟你说话呢!” 雀鹰十分不悦的低啸一声,转身狠啄了锐儿一口,从窗口飞了出去。锐儿感受着雀鹰穿过阵法留下的涟漪,叹了声气,打起精神拿起笔,斟字酌句的开始给惜缘写回信。那深藏的思念,浓厚得连笔墨都无法承载,从锐儿的心底溢出,融入夜色中,引起了起伏不定的波动。锐儿纳闷的停住笔,凝神感受阵法上的诡异,刚刚把信纸翻过来盖住,一个人影就从窗口跃进来。 “你怎么来了?”锐儿看着手忙脚乱的暮色问。 “来给你送东西。哎呀!”暮色一边用手挥打围着他脑袋啄的雀鹰一边向锐儿求救,“快让它走开。” 锐儿打了声唿哨唤回雀鹰,见雀鹰仍怒视着暮色,不解的问:“你怎么惹它了?” “可能是妨碍它吃夜宵吧。”暮色向着锐儿摊开手,手里正抓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雀鸟,“我刚翻过墙就看见它正抓着这只雀鸟落在树上。” “这……”锐儿一眼就认出来了,忙走上前捧起雀鸟,急急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雀鸟的精神太差了,整个身体都在不住的抽搐,根本没法回应锐儿。锐儿肩上的雀鹰见状,停到锐儿的手臂上,用自己的喙轻轻蹭着雀鸟,眼睛里流出了哀伤的神色。 “它们……”暮色奇道,“认识?” “嗯,这是翁主的雀鸟。”锐儿慢慢弥散自己的灵力,缓缓将雀鸟围拢,雀鸟好一阵抽搐后终于张开了眼睛,小小的墨瞳望着锐儿,如此深情又如此温柔,可流露出来的却是毫无生气的绝望。 鹰啸绝唱,在寂静的秋夜里响起,将一个鲜活的生命带入无边深渊。锐儿的世界里,再不会有太阳升起了。 第49章 49. 王诺千金 【朝堂结网,独忘周偈。】 周偈早上起来就没见到暮色,问了吴长安也说不知道,周偈心里陈年的醋缸毫无征兆的就打翻了。 “小傻子这是要疯吗?让他送个东西竟然把自己都送过去了,一夜都没回来。真是反了反了,等他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周偈一个人站在书房,心里无声的咒骂着,忽见暮色推门进来,醋火顿时变成怒火,吼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夜不归宿!” “殿下……”暮色却是一脸哭相,失魂落魄的朝着周偈走过来。 “怎么了?”周偈大惊,伸手将暮色拉到自己眼前,上下打量着他问,“出什么事了?”见暮色只是哭着摇头,周偈慌了,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怒道,“是不是锐儿那个小崽子欺负你了?岂有此理,你等着,我这就去慎王府找他算账!”周偈说着就要往外走。 “殿下!”暮色却死死拉着周偈的手,哽咽着说,“翁主……殇了。” “什么?”周偈伸手摸摸暮色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产生幻觉了,胡说八道什么呢?” “真的。”暮色抽泣着说,“锐儿送给翁主的雀鸟飞回来了,带回了消息,翁主她……真的殇了!” 晴空一道惊雷瞬间将周偈炸回到十二岁的那年冬天,周偈的神智不可抑制的从躯壳里脱离,正要带着满腔的愤恨飘去紫微宫,却被如今的周偈硬生生的拉住。周偈狠咬着自己的舌尖,稳住三魂七魄,捉起暮色的手急急的问道:“锐儿呢?他是不是又去做傻事了?你跑回来做什么?怎么不跟着他!真是蠢死了。” “锐儿他,他没事。”暮色仍旧断断续续的哭泣着,“他就是坐了一夜,一句话也没有的坐了一夜。” “然后呢?” “就是坐了一夜,我不敢走,陪着他也坐了一夜,见天亮了,慎王府的人都起来了,我才离开的。”暮色看着周偈,无措的问,“殿下,为什么啊?好好的人为什么说没就没了啊?” 周偈没有回答,将暮色揽进怀里,抚着他的头给他无声的安慰,也皆由此抚平自己内心突然出现的伤口和混乱的思绪。好一会儿后,见暮色慢慢平静下来,周偈低声开口:“我现在进宫去见父皇,你去慎王府想办法把锐儿悄悄的带来。”周偈捧着暮色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能做到吗?” 暮色使劲的点点头,擦掉脸上的泪,转身出去。周偈仍旧站在屋里,将一会儿见了皇帝要说的话又想了一遍才往外走,谁知却看到刚刚离开的暮色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锐儿。 周偈看到锐儿心里一阵难过,刚要开口就见锐儿突然跪下,伏身行了一个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周偈伸手要去扶锐儿,“起来说话。” 锐儿却坚持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周偈,如水的碧眸中有望不到底的深渊:“恂王,翁主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谁说的?!”周偈的怒意不知从何而来,“本王说过要接她回家,就一定会的!” “可是恂王,翁主她……” “闭嘴!”周偈喝止了锐儿,“本王不能容忍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不管怎样,本王都要接她回家。”周偈说完丢下锐儿,坐回到书案后开始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问,“本王给你的雀鹰还在吗?” “在。” “暮色昨晚给你的发束你可带着了?” “带着了。”锐儿从怀里掏出发束,问,“恂王给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这个东西能隐藏本王与你的联系,即使慎王用言灵问起,你也可以应对。”周偈没有理会锐儿的惊讶,将写好的信递给锐儿,吩咐道,“杨氏一族的封地就在风州葆汀郡,那是我们离阿拿国最近的自己人,我们要接惜缘回家离不开他们的相助,本王命你将此信秘密传给杨氏一族现任族长杨铄,你可能办妥?” “能!”锐儿郑重的说,“请恂王放心,锐儿可用性命担保。” “别张嘴闭嘴就是生啊死的。”周偈嫌弃道,“你的命好好留着,本王还有用处呢!” “是,锐儿知道了。” “好了,本王现在要进宫面圣。你且回去,等本王的消息再行事。记住,惜缘的死讯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周偈指着锐儿,不容置疑的说,“你也不要多做无意义的事,懂吗?” “锐儿明白。”锐儿向着周偈郑重施礼后转身离开。 紫微宫里,武兴帝一边看着奏章一边问跪坐在下的周偈:“你不是惊魂告了朝议的假,怎么今日却进宫了?” “来请父皇恩准偈儿再去界灵殿读经安魂。” “还要读经安魂?” “是,偈儿还是觉得心绪难宁。” 武兴帝听闻抬起眼皮瞟了周偈一眼,见他的面色果然不大好,不禁放下手里的奏章,关切的问:“人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你到底有何心事不妨跟吾说说。” “父皇。”周偈装出一副困惑的样子,问,“偈儿这几日一直在想,长兄的托梦是不是有什么暗示?” “哪有什么暗示?”武兴帝冷哼一声,不耐烦的说,“你就是思虑太重放不下,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不是。”周偈断然否定,若有所思的说,“若偈儿只是思虑太重,应该只是梦到长兄而已,为何却把奉川梦得那么恐怖呢?父皇你说是不是长兄冥冥中要告诉我什么?” “你可真能胡思乱想。”武兴帝有些无语,“那你说说看,他要告诉你什么?” “北蛮凶残,务必警醒。”周偈大言不惭的说了八个字,果然就惹恼了武兴帝。 “胡说八道!”武兴帝怒道,“北蛮早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如今只有阿拿国,刚刚又和我周幽和亲。你此时的无端猜忌,实在有伤边国的向朝之心。” “偈儿不是无端猜忌。”周偈争论道。 “就凭你做了个噩梦就说阿拿国有反心吗?” “不仅如此。”周偈呈上自己的佩剑,说,“长兄当年曾在奉川与北蛮苦战三年,灵剑‘克己’斩敌无数,偈儿日夜佩戴这柄灵剑,难免通灵,会不会是剑灵在提醒我们要小心北蛮的狼子野心?” 武兴帝不信梦学一说,但周幽朝以灵术立国,对天启灵通十分笃信,听周偈如此说,武兴帝心里也有些动摇,但面上还是找茬怼了回去:“这更是胡说八道了,你又不会灵术,即使真有剑灵,你又如何感应得知?周幽朝严禁皇室之人修习灵术,你却敢说自己能通灵,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灵术?跟谁学的?”武兴帝猛拍了一下几案,瞪着周偈说,“你是不是想造反?!” 周偈却丝毫不惧,立起眼睛瞪了回去,怒道:“父皇不要无中生有,胡乱栽赃偈儿!” “你!”找茬不成反被噎,武兴帝彻底拿周偈这个奇葩的混不吝没办法,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只能赌气的说,“吾看你还是经读的不够,再准你七日假,每日都去界灵殿读经!” “偈儿不想去了!”周偈却拒绝了。 “你竟然敢抗旨?” “不敢!”周偈硬着脖子说,“但是偈儿不想去界灵殿受辱。” “你去界灵殿读个经而已。”武兴帝难以置信,“谁还会辱你?” “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辱我!”周偈气得瞪圆了眼,一口气把所有的不爽都倒了出来,“偈儿好歹也是皇子,是父皇亲封的王,去界灵殿读经,竟然只有个比四阶的总师招呼我。御神是界灵殿国祀之人,又忙于寒衣节大祭,不睬我就算了,御殿御庄也不睬我是何道理啊?难道因为偈儿是个闲散王爷不掌朝中实权就看不上我吗?岂有此理,国祀圣地竟然也开始市侩了!” “吾看是你岂有此理!”武兴帝大怒,随手抄起一份奏章狠狠的扔向周偈肩头,又想起周偈刚才噎自己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了他,“你才是无中生有、胡乱栽赃!” “偈儿说的都是事实!”周偈满脸都是委屈,“界灵殿里都是什么人啊,父皇竟向着他们不向着自己的儿子。父皇再惯着那些人,早晚有一天他们就不是辱我,而要辱到父皇头上了!” “闭嘴!”武兴帝忍无可忍,冲下来抬腿给了周偈一脚,吼道,“你给吾滚!回去闭门思过!滚!” 周偈也忍无可忍,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拂袖而去。 “反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武兴帝指着周偈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气得手都在抖,“你看看他,竟然敢这么跟吾说话。” “恂王是性情中人。”武兴帝的半妖常随长乐一边给武兴帝顺气一边说,“虽然话是有些太直,但好就好在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掖。” “小孩子才不懂转圜,但是他都多大了?”武兴帝嫌弃道,“成何体统!” “陛下莫气。”长乐笑哄道,“陛下皇子众多,各有各的脾气秉性,有慎王弘王那样灵巧懂事的,也有恂王这样倔强的,不是挺好吗?若都是一个性子,陛下怕是更恼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武兴帝却突然从刚刚的话里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隐约中感到这个朝堂上似乎正有张无形的网把所有人都拢在其中,却独独忘了周偈。这到底是因为周偈的格格不入,还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武兴帝的心内又一次升起了久违的不安。 第50章 50. 信念不灭 【儿时冤家,余生伙伴。】 “寒衣寒衣,天寒加衣。金宝买裤,银宝买衣。无钱买鞋,冻掉脚趾。”锐儿坐在界灵殿院中的一株银杏上,轻轻哼着一首童谣。 “你唱的这是什么?”百奈轻飘飘的落在锐儿身侧,问。 “翁主小时候唱过的童谣。”锐儿轻轻笑了一下,目光却是无神的。 “喂。”百奈看着锐儿目空一切的样子,担心的问,“你最近更加反常了,也不见你的雀鹰飞,怎么回事?是不是翁主那边又有什么事了?” “没有。”锐儿的内心竟是那样的平静,正如深潭下的死水,“一切,都好。” “哎……”百奈无奈的长叹一声,劝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执着于此,多想想我们半妖自己的事。” “什么事?” “苏晟说的那件事。” 锐儿没有答话,在脑子里又把苏晟说过的话想了一遍。 “周氏先祖当年以血祭助狐妖脱封,可惜上古神封力量太过强大,区区人类耗尽全部灵力也只不过是帮狐妖的命魂离封。狐妖就使命魂入轮回,承袭灵力化为术士再回来解封。可谁知周氏一族却贪图狐妖的力量,生了据为己有的私心。他们借口要平九州之乱还天下太平而向狐妖借了妖丹,转头却以灵术御极天下建立皇权国度。之后还不满足,扣下妖丹、私改血契,培育半妖、制定言灵,将狐妖之力彻底变为皇权的私用。他们甚至将妖丹一分为二,一半放在界灵殿供大量转生七杀军,一半做为传国玉玺,新皇登基后通过血祭妖丹加固血契之力,从而将狐妖之力代代相传,也将半妖的掌控权代代相传。半妖沦为周氏一族私欲的产物,终身都被束缚在皇权之下。” 苏晟轻描淡写的好似在说故事,可是锐儿却听得出他隐忍了百年的恨意。 “其实,半妖们曾有过一次机会的。通启年之前,界灵殿御神多为皇帝近亲担任,妖丹也没有被代代血祭的传承。后来就发生了通启年逼宫一事,当时的御神用妖丹转生了不属于皇帝的大量半妖供自己驱使,我就是其中一员。因为妖丹上的血还是周氏先祖的,而周氏先祖又早已亡故,所以血契主人就变为拥有周氏血脉之人,只要周氏血脉不断,我们的主人就还在,无需易主也不会衰亡。而言灵的力量往往都是随血脉渐远而渐弱的,那时候转生的半妖除了最基本的一条——不得伤害周氏一族——外几乎没有任何言灵限制。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就生了要脱离言灵束缚的心。御神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在他登基后下的第一条针对半妖的命令就是灭杀我们。尸横遍野、血流千里,他派出了我们无法伤害的周氏亲军,将所有半妖尽数斩杀在神见之森,而我却因有恩之人的相助而逃脱此劫,靠着妖法一面千颜不断更换身份才活到了现在。后来,新皇下旨,严禁皇室之人修习灵术任灵师,又规定历任新皇血祭妖丹易主七杀军的传承之法,彻底将半妖牢牢锁紧。” 不知是太久的岁月,还是那些曾经给过苏晟温暖的生命,磨掉了苏晟的狠戾,却没有磨掉苏晟坚守的信念。 “到现在,半妖们若是想要彻底脱离皇权言灵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就是觉醒狐妖。他若醒了,和周氏先祖定下的血契自会瓦解,半妖们就能获得自由。狐妖的觉醒少不了命魂和妖丹,妖丹还好,起码知道在哪里,只是这命魂却已轮回几世,早已湮灭在茫茫人海中。之前狐妖还可与自己的命魂通灵犀,但是现在,因为狐妖吸取了太多人的命魂,自己的本心已经非常混乱,意识也十分模糊,已经无法再用灵犀召唤自己的命魂,最多只是在命魂来到他周围的时候,可能会产生一些本能的回应。命魂转世之人倒是有一些与众不同,比如说天生就有灵力,或者是其他一些异象。但周氏一族也知道若狐妖得了命魂和妖丹就会彻底觉醒,彻底摆脱束缚,所以才会严禁民间私自修习灵术,一旦发现有界灵殿灵师以外的有灵力之人都会被立即处决,还有之前那些被狐妖召唤而来的命魂转世之人,也都在神见之森被截杀。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是让更多的半妖知道言灵束缚有解除的可能,让更多的人去寻找命魂转世之人。虽然这个办法看似是坐以待毙,看似希望很渺茫,但反过来想想,我们半妖的生命那么长了,只要不放弃寻找,总有一天会迎来自由。” “你说若真有一天我们摆脱了言灵的束缚,你要去做什么?”百奈轻轻开口,拉回了锐儿的思绪,“你是不是马上跑去阿拿国找翁主?” “不会,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已经不需要我了。”锐儿的心绪没有一丝起伏,看着远处藏在神见之森遮天密林后的千落庄说,“我可能会回千落庄吧。” “你怎么突然就看开了?”百奈十分诧异锐儿的淡然,想了想又问,“那你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不想。”锐儿的神色如转生湖水般平静无波,“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 “我陪你啊。”百奈露出一个孩童般的向往,“再叫上暮色,好不好?” 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这纷纷扰扰的人世中有很多人来过又走了,在锐儿心底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而从始至终不曾改变的却只有他们三个。从千落庄开始,又回到千落庄。儿时吵吵闹闹的冤家,在经历了人世间的冷暖苦乐后变为了最长久的陪伴。锐儿笑了笑,说:“好,不过,我不负责他的伙食。” “嘁!”百奈果然给锐儿丢过来一个眼刀,鄙夷的嗔道,“小气死你了!” 而此时的偏殿内,被儿时伙伴嫌弃的暮色正在被他的主人折磨。 不知是因为心里要思虑的事情太多,还是白日里的寒衣节大祭太冗长。总之周偈现在是心绪难宁,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脑子里似乎还在回响白天听过的经文,搅得一阵阵的头疼,真是烦死了。再看外间值卫的暮色却呼呼呼睡得分外香甜,周偈心里更加烦闷,站在暮色身前,用目光左一刀右一刀的凌迟他。 许是周偈的目光太过狠戾,暮色终于觉察到不舒服,慢慢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直吓得三魂七魄差一点烟消云散,又被暮色忙不迭的捋回来,才战战兢兢的问:“殿、殿下……怎、怎么了?” “睡不着。”周偈面无表情的说,“这里的破床太硬,枕头太硌,被子太短!” “床硬?”暮色无奈的说,“这个真没办法,但是枕头和被子都是从府里带来的,怎么还会不舒服?” “本王说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周偈彻底怒了,“你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殿下说的对。”暮色忙不迭的点头,“是不舒服不舒服。” “那怎么办?” “这……我也没有办法啊。”暮色为难的挠挠自己的头,突然灵光一现,喜道,“不如殿下跟我到千落庄去睡,那里的床舒服多了。” “你疯了吧?”周偈难以置信的看着暮色,“这里里外外都是宿卫的眼睛,你却要本王偷偷摸摸的溜去千落庄?明日若是父皇追究起来,本王用什么借口啊?” “去看望自己的武讲席。”暮色试探的问,“怎样?” “苏晟?”周偈伸手拉过暮色,搂着他的肩拖到窗口,指着廊柱说,“你脑子不好也就算了,现在连眼睛也不好了吗?你看看,站在外面的是谁?!” “额……”暮色陪着笑,“是苏总师。” 周偈彻底无语,又指指另一边的廊柱,还有院中的银杏树,嫌弃道:“你看看人家的半妖常随,哪一个不是兢兢业业的在值卫,就你一个在这睡得比自家主人还香。要不要你进去床上睡,本王在这给你值卫啊?!” “暮色不敢。”暮色吓得一个激灵,一边慌里慌张的往外跑一边说,“我这就去给殿下值卫。” 周偈看着暮色手忙脚乱的跌出殿,却说不上来的越发烦闷。眼瞅着暮色在殿外和苏晟笑着说了几句话,好看的丹凤眼弯得如同天上的新月,眉梢眼角都是清风。周偈心里的烦闷瞬间就变成了狂风,还未等这阵风呼啸过去,又看见暮色走到银杏树下,抬头和树上的锐儿不知在说什么。锐儿那让人无法忽视的英俊在月色下变得柔和朦胧,而树下的暮色,一头长发简拢在身后,正被清风轻柔的抚摸,呼应着锐儿的慵懒。 狂风升级为飓风,将周偈刮出了殿。 “你们在聊什么?”暮色走到树下,抬起头问。 “没什么。”锐儿微俯身,“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额……”暮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殿下让我跟你们一起值卫。” “这么多双眼睛了,哪里还缺你一个?”百奈一下子就猜到了原因,“怕是你睡觉太吵惹你家殿下烦了吧?” 暮色更加不好意思的挠挠自己的头,锐儿却向着他伸出手:“上来吧。” 暮色刚要去拉锐儿的手,却见锐儿一下子从树上跃下,百奈也紧随其后。暮色不解的问:“怎么了?” “见过恂王。”锐儿和百奈一同向出现在暮色身后的周偈躬身行礼。 “免礼。”周偈没好气的应了一声,转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暮色,“大半夜的你出来瞎跑什么?还不赶紧给本王滚回来!”周偈说完没有理会暮色,怒气冲冲的转身就走。 暮色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 “你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回去!”百奈拉着锐儿退后好几步,嫌弃道,“别溅我们一身血。” 暮色的表情更加困惑。 第51章 51. 启程往北 【天下朝堂,始终姓周。】 周偈冷着一张脸站在紫微宫,却将武兴帝几案上的奏章信报仔细研究了一遍。周偈猜测那个棕色皮囊里装的是属国呈文,特意挂了白穗就应该是惜缘的讣告,算一算时间,也该来了。旁边那件绿色的应该是从川北道发来的军报,因为依稀能看见露出来的一个“风”字暗纹。 “边疆军报和属国呈文一起送来,看来杨铄的事情办得不错。”周偈在心内大大赞赏了杨铄一番,又猜测着武兴帝单独叫自己来的意图,正盘算着一会儿要说什么,就听见武兴帝开口。 “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武兴帝用手摸着属国呈文上的白穗,语气低落的说,“阿拿国发来呈文,上个月,奉川因产难殇。” “什么?”周偈装了一个震惊的表情,随后冷哼一声,说,“真的是因为产难吗?” “不然呢?”武兴帝反问,“你以为又是什么?” “偈儿不知道,反正人没了,还不是随他们说。” “你又开始无端猜忌了。”武兴帝颇为无语,“反正你就是铁了心要信你的梦兆,是吧?” “不管父皇是否相信,偈儿的梦兆如今发生了。”周偈突然跪地伏身,郑重颔首道,“偈儿请求父皇准许偈儿前往阿拿国。” 武兴帝大为意外:“你去阿拿国要做什么?” “偈儿要亲眼确认奉川到底是如何亡故的,偈儿还要……”周偈几欲哽咽,“接奉川回家。” “回家?”周偈难得一见的伤怀感染了武兴帝,武兴帝没有责问他的无理,而是心里一软柔声哄道,“偈儿啊,奉川她已经不在了,你又是何必呢,阿拿国已经为她举行了葬仪,你就让她入土为安吧。” “为安?不是故土何以为安?”周偈的声音透着不尽的哀伤,“奉川尚在襁褓中就失了父母,年仅金钗又远嫁和亲,一个人在遥远的阿拿国,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如今更是客死他乡。若她的父母有灵,该是如何的心痛?”周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揣测着武兴帝细微的情绪变化,斟字酌句的说,“偈儿知道,长兄不孝做了错事,可是奉川没有错啊。父皇想想和奉川同岁的十一妹,若是明日她也远嫁,父皇会不会心痛?父皇有这么多的女儿,可是长兄只有这唯一的骨血,偈儿不求别的,只求能接回奉川葬在长兄身边,让她能在极乐世界承欢膝下。”周偈向着武兴帝拜伏,起身又说,“不瞒父皇,自长兄离世后,偈儿在兄弟中再无可亲之人,如今偈儿就是想为自小疼宠偈儿的长兄做这一件事,父皇还不应允吗?” 武兴帝想起来了,那个黏人又欢快的小秋阳好像就是随着周佶一同消失在诏狱里的,还有那个曾经带着吉兆降生,喜得自己大赦天下的嫡子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般满身锋芒的样子?自己好像疏忽了很久,害得这个惶惶不安的孩子变得孤立无援,而与他的孤立无援相对的是这朝堂里的影子无处不在。 影子终归是影子,这个朝堂这个天下,始终应该姓周。 “好。”武兴帝开口,“吾准你去。” 武兴三十四年十月,周偈奉旨前往阿拿国接奉川翁主灵柩回幽葬于皇陵,武兴帝派五千七杀军随行护卫。 大军蜿蜒而行一路向北,秋意渐衰,冬意渐浓。周偈呵出一口寒气,问旁边策马随行的锐儿:“北疆到底有多冷?” “雪深没膝、滴水成冰。” “那完了。”周偈苦着一张脸,“小傻子可能没给我带够棉衣。” 锐儿有些尴尬,没有接话,默默的行在周偈一侧,许久后低声开口:“恂王是如何说服皇帝的?” “我可没有说服父皇的本事,是他自己想开了,他可能只是不能容忍朝堂上只有一种声音。”周偈大有深意的回答,又反问锐儿,“你家主人又是为何准你跟我来的呢?” “他说皇帝知道我去过北疆,熟悉地形,所以下旨命我随行恂王。” “他还交待你什么了?” “他让我不该说的少说,不该做的别做,出了帝都后一切都听恂王的,遇事不要自己擅做主张,更不要先出头。” “还有吗?”周偈用了一个好似命令的语气,“都说出来。” “他说只不过是护卫灵柩,皇帝为何要派这么多的七杀军去,还偏偏让恂王去。他让我留意恂王的举动,尤其是到了风州以后的。”锐儿说完突然惊住,诧异的看着周偈。 “我猜,他还嘱咐你不要让我发觉吧?”见锐儿满脸的难以置信,周偈又笑着补了一句,“别激动,并不是言灵失效了,而是他自己说的,让你出了帝都后一切都听我的。” 锐儿从未想过,周偈竟会用如此的方式打破了扼住他脖颈的言灵枷锁,锐儿急不可待的对周偈说:“恂王,奕王他……” “我知道。”周偈打断了锐儿,冲着他无声的说了一个“梁”字。见锐儿点头,周偈又问,“你家主人知道此事吗?”见锐儿又是点头,周偈接着问,“他有何反应?” 锐儿先是沉默,慢慢将刺进心底的利刃拔出来,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大雪夜里的一切。大雪夜的风卷起了周偈的衣摆,却没有吹乱周偈的心,周偈叹道:“果然只有残忍的人才能在这个皇权国度里存在下去,像长兄那样的人注定会成为悲剧。” “恂王也会变成残忍的人吗?”锐儿突然问。 “大概会吧。”周偈笑了一下,“我原本不想沾染这皇权的血腥,但后来我发现,在这个皇权天下里,没有人可以遗世独立。”周偈看向正在新奇的四处乱瞧的暮色,“我若是不残忍,就无法守护我心中的珍爱。我又不是圣人,这天下的良善与我何干,我管别人的死活干什么?!”周偈问向锐儿,“你说是吧?” 到底是什么样的岁月才能造就了这样的人?就像曾经拒惜缘于千里的恂王府大门,又像不由分说裹紧惜缘的那件貂裘,明明有着最柔软的爱护却一定要伪装一颗最无情的心。锐儿轻轻笑了一下,恭谨的答:“是,恂王一定会有最特别的残忍。” “啧。”周偈看着锐儿的心照不宣却是腹诽着最深的嫌弃,“别人家的半妖常随一个个的都很鬼精,以后说话可得小心。真不是本王偏心,这么一比还就是我家小傻子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鬼肠子,脑子里除了吃就是吃,一眼就能看懂了。”周偈这么想着,却是毫不吝啬的给了锐儿一个莫名其妙的眼刀,随后纵马行到暮色身旁,不再理会锐儿的哭笑不得。 “小傻子。”周偈看着暮色,眼里的宠溺能淹死人,语气也是柔得一塌糊涂,“这一路向北,沿路州郡的特色美食各有不同,你想不想都尝尝?” “想!”暮色的眼里只有吃的,对周偈释放过来的讨好视而不见,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说,“特别想!” “那好。”周偈豪迈的说,“只要你喜欢,本王就带你吃个够!” “谢谢殿下!”暮色的口水险些就要流出来了,看向周偈的丹凤眼都在闪闪发光。 周偈见状,用马鞭轻轻抽了一下暮色的屁股,笑着丢下一句“瞧你那傻样!”就难以自抑的纵马小跑起来,心情好得都能驱散周遭无处不在的严寒。 “暮色。”锐儿看着周偈浑身散发着的欢愉,说,“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暮色还在憧憬着美食,满脸都是向往。 “你还记得你有一次大半夜跑到慎王府问我关于如何睡觉的事吗?” “记得。”暮色一想起那件事就十分尴尬,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我就是想问问你。”锐儿犹豫一下,挑了一个暮色不会会错意的字眼,“回去有没有和恂王一起睡觉?” “睡了啊。”暮色对于锐儿的问题有些诧异,心里纳闷,“难道慎王府不安排半妖常随在外间值宿吗?” 锐儿看到暮色如此坦然的表情,立刻有了怀疑,又补了一句:“我是指侍寝那样的睡觉。” “额……”暮色这一次的表情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自责,语气略有些低落的说,“没有。” “为什么?”锐儿不解。 “殿下嫌弃我。”暮色实话实说。 “嫌弃你什么?”锐儿更加不解,看周偈的神色,就差把“我家小傻子全天下最好”这句话写在脸上了,怎么还会嫌弃呢? “嫌弃我吃的多。”暮色的声音越说越小,“还嫌弃我比他年长。” “哦。”锐儿了然的点点头,好似不经意的说了一句,“那现在应该是他比你年长了吧?” “咦?”暮色似乎才发现这一点,“你说的对呀。” “那要是你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食量。”锐儿十分郑重的建议道,“估计你家殿下就不嫌弃你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暮色恍然大悟,崇拜的看着锐儿,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大声说道,“锐儿你太厉害了!你真是,太太太厉害了!” “你嚷什么?”锐儿却是一惊,余光瞟到飞过来的眼刀,忙不迭的纵马离暮色远了一些,又在心内默默诉冤,“恂王明鉴,我可没对他怎样,求大魔王看在我这是在帮你的份上,千万不要找我的茬。” 而此时的大魔王却没有听到锐儿的心声,他满心里的声音是:“这死鬼精怎么又勾搭我家小傻子?当本王是死的吗?!你给本王等着!” 第52章 52. 吾来接伊 【本王欠你,贼子人头。】 锐儿打了一声唿哨,指引雀鹰落到自己肩头,又与雀鹰对视良久,才对周偈说:“启禀恂王,乎耶伊的车驾距此还有二十里,大概二百人,另有近千骑兵护着灵柩远赘随行。” 周偈听闻冷哼一声,骂道:“小蛮崽子还跟我来这套,我看就是做贼心虚。部校尉!”周偈命令道,“传令下去,命两曲军士四散背坡,再命两曲军士由冰沟绕敌,剩下的军士列队,长枪骑兵在前,给本王摆个霸气一点的阵势,好好吓一吓蛮人的锐气。” “是!”部校尉领命而去。 “一会儿机灵点儿。”周偈又吩咐锐儿,“把狠劲都拿出来,懂吗?” “懂。”锐儿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恂王放心吧。” “殿下。”暮色从另一侧纵马上前,问,“我一会儿要怎样?” “你?”周偈打量了一下他的傻脸,嫌弃道,“你去后面待着去。” 暮色没敢争辩,顶着一张委屈的脸磨磨蹭蹭的刚退到后面,就见远处一骑绝尘而来,远远的看见周偈的七杀军立刻勒马,站在那打量。 “锐儿。”周偈出声,“抓活的。” “是。”锐儿答应着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未等落地紧跟着又是三箭,第四箭刚离弦锐儿已经策马上前。 来人见锐儿搭弓立刻掉转马头,谁知躲开第一箭却被第二箭弄得手忙脚乱,再没有躲开后面两箭,一箭射中左肩一箭射中左腿,失了平衡跌下马,被随后赶来的锐儿用马鞭缠住拖了回来。 “北疆三年不白待啊。”周偈由衷的称赞,“箭法和骑术都不错。” “谢恂王夸奖。”锐儿将来人甩到周偈马前,问,“此人如何处置?” “就摆着。”周偈轻笑一下,“给乎耶伊看。” 又等了片刻,乎耶伊的车驾才出现在远处,果然如锐儿所言,大约有二百人,其中并未有惜缘的灵柩。 乎耶伊看见自己的探马正灰头土脸的摔在周偈马前立时脸黑,语气十分不悦的责问:“你为何伤我探马?!” “放肆!”锐儿替周偈骂了回去,“恂王在此,尔等还不见礼?!” 乎耶伊的愤怒就在触发的边缘,愣是咬着后槽牙将怒火压了下去,向着周偈躬身施礼:“乎耶伊见过恂王。”不等周偈答“免礼”乎耶伊又继续刚才的责问,“敢问恂王为何伤我探马?” “这是你的探马?”周偈的脸上既有怒意又有轻视,“你见本王都要低头行礼,他刚刚见本王不但不跪拜,还直瞪瞪的看着本王,岂有此理!”周偈鄙夷道,“看来阿拿国是礼纲崩坏了,那本王就替你管教一下,锐儿!” “是。”锐儿二话没说,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只一鞭就将探马直接抽晕,血溅了一尺。 乎耶伊紧握着腰刀,因为太用力,手背上青筋凸显。一旁的使官见状,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属下代世子谢恂王管教。” “终于有一个会说人话的了。”周偈不可一世的看着乎耶伊,话对着使官说,“本王是奉圣命接奉川翁主回朝的,她人呢?” “回恂王,世子妃已按阿拿国风俗下葬,再起棺椁实属不敬,还望恂王恕罪。” “乎耶伊。”周偈的话语冷过此时的北风,“你知道本王最恨什么吗?” 见乎耶伊不理,使官忙道:“世子不知,还请恂王明示。” “本王问的是乎耶伊,你插什么嘴?!”周偈怒道,“来人,把他舌头给本王剪了!” 周偈一声令下,身后的七杀军立刻列队向前,使官有些惊慌,忙向着乎耶伊使眼色,乎耶伊终于纵马走上前,挡在七杀军和自己车驾之间,问向周偈:“恂王,我真是不明白,人都没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的接一具尸体回去?你们好像很喜欢干这种费力又没意义的事。” “是啊。”周偈意外的附和了乎耶伊,“若不是我们喜欢干费力又没意义的事,又何必大老远的嫁个翁主过来跟你们和亲?你们那个破地方建不建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眼见乎耶伊的愤怒又升了级,周偈嗤笑一声,接着说,“本王倒是觉得你们也挺喜欢干费力又没意义的事,你说你们在这荒山野岭的玩过家家称王,又何必非要得到我们的承认?每年还得千里迢迢的纳贡,不累吗?”乎耶伊可能是第一次见识周偈的诡辩功夫,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噎得火冒三丈却又无计可施,握着腰刀的手攥得更紧了。周偈却没有给他缓和情绪的时间,紧跟着又补了一句,“还是要怪长兄当年心太软,不愿赶尽杀绝,还留了七残部占山为王。要是本王领军,一定尽屠北蛮,一个活口都不留!” “周偈!”乎耶伊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现在就急着送死?”周偈满脸的玩世不恭,“就带了二百人还敢跟本王叫嚣,谁给你的脸?” “这里是阿拿山,我身后有阿拿国铁骑。” “铁骑?你是说你那一千骑兵,还是说你阿拿国加在一起不足三万的老弱病残啊?”周偈冷哼一声,“奉川大捷才过去十六年,你就是下猪崽也来不及凑齐一万青壮男子吧?你在这吓唬谁呢?” 乎耶伊难以置信周偈竞对阿拿国的情况一清二楚,他猜测一定是惜缘泄露的,不禁怒道:“你们果然卑鄙,惯会用小人手段,表面结盟背后暗刀,真是无耻之极。” “这话你就说错了,还错了两处。”周偈看着乎耶伊,意味深长的说,“第一错,背后暗刀的可不是我们,本王知道你这几年一直没闲着,四处拉帮结派,本王提醒你,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是敌是友。” 周偈的话大大震惊了乎耶伊,乎耶伊轻而易举的就跟着周偈的思路跑了,下意识的问道:“还有一错呢?” “还有一错是你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周偈用马鞭指着乎耶伊,“你们是纳贡的附属国,没有资格用‘结盟’这两个字。” 屈辱与不甘炙烤着乎耶伊,可乎耶伊望着周偈身后肃杀的七杀军除了从牙缝里挤出“无耻”两个字外,别无他法。 “好了,你不要再跟本王耍小聪明了。”周偈不耐烦的说,“赶紧让你后面的骑兵把灵柩护送过来,本王在这喝够西北风了。” 乎耶伊死瞪了周偈一眼,传令下去,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大队的车马,车马后的再远处,隐约可见一面写着“周”字的军旗。乎耶伊也看到了那面军旗,不由得又骂了“卑鄙”两个字,周偈却笑着纠正他:“这叫兵法。” 锐儿看着惜缘的灵柩一点点的靠近,又一点点的被七杀军护送到了大军的后面,心里的牵挂终于找到寄托,心沉得每次跳动都痛彻心扉。 “乎耶伊。”周偈开口,“看在去岁你们的纳贡还算过得去的份儿上,本王最后再给你一条忠告。”乎耶伊根本不想搭理周偈,装没听见,掉转马头就走。周偈却没恼,在他的身后继续说道,“路有千条,不论好坏,最重要的是选好了就别改,改来改去容易摔死,你懂吗?”乎耶伊连头都没回,周偈还兀自喊道,“你懂不懂?!” “殿下。”暮色出言提醒,“他八成听不见了。” “我知道,反正我话已说尽,他若执意寻死我也拦不住。”周偈说着打了一个冷战,望着自西北边黑沉沉的天说,“暴风雪要来了,赶紧回去。” 七杀军护送着惜缘的灵柩离开阿拿国边境,日夜兼程,赶在暴风雪之前过了奉川进到风州葆汀郡停下,暂借杨氏一族的别苑驻军,安顿好后的第一件事,周偈就命人开棺。 “恂王……”柳芽听到第一个红了眼圈,伏地求道,“翁主活着的时候日日在惶恐与惊惧中度过,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还请恂王不要再惊扰翁主了。” 周偈没有理会柳芽,仍命令道:“开棺。” 暮色依令带着几名军士上前开棺,锐儿将柳芽扶起,柔声安抚着。柳芽一边抽泣着一边看着棺椁被一层层的打开,终忍不住伏在锐儿怀里哭了出来。 周偈走上前,望向棺内。北疆严寒,尸体不腐,惜缘静静的躺在棺内,除了面无血色外,就如同熟睡般安稳,好像只是在等一场梦醒,或者在等谁的轻声呼唤,她就可以睁开眼睛,依然言笑欢欢。她右手边叠着一条素雅的绢帕,正是那年的七夕乞巧宫宴上周偈替她从沈氏手里要来的那条。 “傻孩子,这条绢帕又怎么能帮你抵挡阿拿国的风雪严寒呢?”周偈拿起绢帕,向着锐儿说,“你也来看她一眼吧。” 锐儿放开柳芽,一步步的走上前,只看了一眼,连日坚守的淡然就烟消云散,沉入深渊的死水就翻滚沸腾。他的惜缘再也不会吵着闹着要骑马了,他的惜缘再也不会叫着“小澈”和雀鸟叽叽喳喳的说一天的话了,他的惜缘再也不会左一个“锐儿”右一个“锐儿”离了他什么都干不成,他的惜缘的确长大了,真的再也不会躲在他的怀里说着“我怕”了。 “惜缘。”锐儿轻轻抚着惜缘沉睡的脸庞,触手皆是刺骨的寒冷,锐儿隐忍到现在的泪终于决堤,“你冷不冷?锐儿来了,锐儿接你回家,可好?” “锐儿。”周偈在锐儿的身后轻轻开口,“本王说过要接她回家,本王做到了。现在,本王还欠你一颗乎耶伊的人头。你好好看看惜缘,把她现在的样子记在脑子里,等着本王踏平阿拿国的那天。” 第53章 53. 各有算计 【趋利而行,只为权字。】 不知是因为人心里冷,还是因为从阿拿山追来的暴风雪终于席卷了风州,铺天盖地的把一切都强行变成了没有生气的素白,暮色只觉得今夜的冷前所未见,冷得暮色多吃了一碗饭,正要再添一碗,突然想起锐儿说过的话,忙把碗放下,又心虚的瞅了瞅坐在里面的周偈,果不其然正对上周偈嫌弃的目光。 周偈先吃完了饭,这会儿正坐在里间喝茶看书,眼瞅着暮色一个人连吃三碗饭,却视而不见他对面没动筷子的锐儿,不免嫌弃起暮色的没眼色,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劝劝锐儿。 暮色收到信号,盛好一大碗饭放在锐儿面前,轻声劝道:“快吃吧。” 锐儿却坐着没动,只看着手里的绢帕。 “别看了。”暮色又劝道,“先吃饭吧。” 锐儿还是没动,周偈看不下去了,走出来将饭碗往锐儿眼前推了推,命令道:“看过了,记住了,就别想了,赶紧吃饭!” 锐儿依言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又放下,抬起眼看向周偈,问:“恂王,我们什么时候再去阿拿国?” 周偈对于锐儿的执着有些心疼,难得的柔声说道:“等时机到了就去。” “什么样的时机?”锐儿追问。 “一个乎耶伊自己作死的时机。”周偈在锐儿的眼中看到了狂热和期盼,想了想在他对面坐下,说,“这一年多你的雀鹰带回来阿拿国内部很多消息,杨铄也暗查了很多,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阿拿王早就病入膏肓,所以入幽朝贺、请旨建国和亲这全部事情都是乎耶伊自己操办的,为的就是坐稳继承人的位子。可是阿拿王又不是只有乎耶伊这一个儿子,族中也分成好几派,有些人仍记得奉川一役的惨烈,认为漠族和周幽有不同戴天的仇恨,对乎耶伊向周幽称臣很是看不惯,就转而支持阿拿王的其他儿子。”周偈叹了口气,“其实现在的阿拿国不足为惧,就凭我们带来的五千七杀军,再向风州借两万兵足可以踏平阿拿国。但父皇有他的顾虑,他年纪大了,越来越在乎仁爱的名声,他想看到万邦来朝的盛景,所以他不准我引战。” “那这样说,这个时机很难等。”锐儿有些失落,“皇帝只会年纪越来越大啊。” “我倒是觉得不会太久。”周偈说,“北蛮当年不只有漠族,各种大大小小的部族四散在辽阔的冰原艰难求生,只有漠族因为靠近奉川,独占了得天独厚的水草,才得以发展壮大。但可惜他们人心不足,贪图奉川南岸的风光,最终引得奉川大战,被长兄杀得只剩七残部,元气大伤。可这样一来,其他部族却趁机抢占资源,快速崛起。现在阿拿国的东北、西北和再北的地方都有北蛮其他部族的身影,据杨铄的探查,其中最大的一支好像叫沃噶,以阿拿山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其实阿拿国夹在中间很难受,这也是为什么乎耶伊要向周幽称臣的另一个原因。不过,阿拿国里那些视周幽为敌的漠族人并不明白乎耶伊的用心,他们想推举乎耶伊的弟弟集阿瓦为首领,与东沃噶联合抗幽。而乎耶伊为了笼络人心,也开始动摇,和西沃噶频频接触。”周偈厌弃一声下了结论,“我觉得乎耶伊这样做就是在作死了。” “我懂了。”锐儿恍然大悟,“所以恂王才跟乎耶伊说路选好了就不要改。” “正是!”周偈忽然叹气,“虽然并不想承认,但单论脑子你的确比我家那个小傻子强多了。” “多谢恂王夸奖。”锐儿尴尬的将话题又拉回来,“那恂王认为乎耶伊作死到什么程度我们就可以发兵了?” “这就要看父皇的忍耐程度了。” “那皇帝要是很能忍怎么办?” “不会的。”周偈很笃定,“父皇可不是个眼里能容沙子的人,他最恨别人两面三刀。再者,沃噶也一样忍不了太久。” “锐儿明白了,锐儿会等着七杀军再次踏过奉川的那天。”锐儿郑重的说完,低下头开始一言不发的埋饭。 周偈却在心内不由自主的嫌弃:“鬼精!” 在别苑休整三日,雪就下了三日,待到雪停,周偈终于等来了他此次北行最想见的人。 已过花甲之年的杨煊被侄子杨铄扶进屋,见到周偈立刻就要行礼却被周偈先拦住。周偈看着杨煊花白的头发,百感交集:“舅父在皇陵受苦了。” 杨煊摇摇头,握着周偈的手好一番打量,欣慰的说:“偈儿长大了,甚喜。” “偈儿无用。”周偈十分自责,“竟让舅父在皇陵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此次若不是表兄上奏请父皇恩准已过花甲的舅父回乡,偈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接回舅父。” “不要这样说,若没有你暗中影响,单凭铄儿的上奏,皇帝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应允的。” “偈儿不掌朝中实权,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那你……”杨煊犹豫一下,问,“还打算这么闲散下去吗?”见周偈未置可否,杨煊又说,“若你想有番作为,此时机最好。” “我明白。如今梁党专盛,父皇起了重新启用杨族的心,此次借迎灵回都的机会,父皇命我带了五千七杀军留在葆汀郡,还给了表兄一份密旨。”周偈说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蜡封的黄色信封。杨铄见到,忙跪下接了旨,随后打开信和周偈、杨煊一起看了起来。 “弘王和西沃噶竟然暗中有联系?”杨煊略有些吃惊,“他这是为何啊?” “同室操戈而已。”周偈却十分淡然,“梁司徒老了,长子和次子早亡,三子不成器,幼子梁茗在军中任职,倒是出色,只是年纪尚轻还不成气候,所以现在的梁党有推泽生为首的意向。只是泽生这人清高,看不上周信的世俗,倒是与周俍更为亲近。周信知道自己绑不到泽生,就想绑梁茗,两人年纪相仿,臭味相投,很能互惠。” “难不成弘王想引起边境战事,好和梁茗一起出征得军功吗?”杨煊猜测。 “的确有此迹象。”杨铄接口道,“曾见七杀军的信雕往来川北道。” “周信是宿卫都城的七杀军北军卫尉,又兼协理司马,统查所有边防军务,用几只信雕还不容易?川北道的道太守也是周信保举的。”周偈冷哼一声,“周信怕是没少给父皇上边境密奏。” “可皇帝似乎没有全信弘王。”杨铄举着武兴帝的密旨说,“皇帝命我暗中警戒川北道,留意阿拿国和沃噶的举动。” “父皇一向多疑。”周偈的神情中有说不出的心寒,“我们只是猜测周信想挑起边境战事,父皇怕是都开始怀疑周信通敌卖国,借兵逼宫了。” “这怎么可能?”杨铄难以置信,“弘王就算觊觎帝位也不至于冒这种风险吧?简直就是在与虎谋皮,弄不好还会引狼入室,非绕这个弯子还不如暗杀其他皇子来得直接,风险还小呢。” “铄儿!”杨煊略有愠色,“怎么口无遮拦?” “叔父教训的是。”杨铄知道自己失言,忙向着周偈行礼,“还请恂王恕罪。” “无妨,表兄的话虽逾越但却是实情。”周偈无奈道,“可兵哪有那么好借的,有借就得有还啊。” “你的意思是西沃噶也想借兵?”杨煊明白了周偈所指,“想要西风刮过整个北漠吗?” “这样才说的通。”周偈点点头,“不然西沃噶又怎么会搭理周信。”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杨铄问,“除了依旨警戒外,还需不需要额外做些别的?” “这要看偈儿的意思了。”杨煊意味深长的问周偈,“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周偈明白杨煊所指,当下明确的说,“我只想将祸水引到阿拿国去,灭了阿拿国,宰了乎耶伊,其他的我没想法。” “好吧。”杨煊似乎早就猜到周偈的回答,心照不宣的没再说什么,对杨铄吩咐道,“那就依恂王的意思,你自己把握分寸吧。” “是。” “偈儿啊。”杨煊反过来还是忍不住劝周偈,“我知道你对朝堂权谋没有兴趣,可这个皇权天下,若你不长满刺,就会被别人的利刃所伤,你真的还要坚守下去吗?” “舅父说的偈儿都明白,但偈儿现在还能坚持,那就再等等吧……”周偈看向门边站着的暮色,轻声说道,“舅父放心,若真到了不可不为的那天,偈儿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杨煊听闻,没再多言,又问:“偈儿要在此驻扎多久?” “惜缘耽搁不起,需趁着冬季严寒尽快回到皇陵下葬。若明日天还晴,我们明日就启程。” “嗯。”杨煊点点头,说起了家常,“皇后还好?” “时好时坏,有时候记得有时候又不记得,还有时候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周偈苦笑,“好几次见到我却是叫了长兄的乳名。” “哎……”杨煊长长的叹了声气,“皇帝责罚杨氏族人俱返封地不得出仕,这偌大的帝都也没有一个族人可以陪她说说梯己,她只有你了,你要多进宫去陪陪她。” “偈儿知道。” 第54章 54. 南瓜荷叶 【同是宫食,大不一样。】 送走了杨煊和杨铄,周偈问暮色:“刚刚我们说的事你能听懂吗?” “能。”暮色试探的问,“他们是想让殿下争帝位吗?” “难得你的脑子灵光一次。”周偈赞许道,“他们确有此意。” “可我听殿下的意思是不想争?” “是,现在还不想。” “为什么?”暮色不解的说,“之前殿下说过,这天下间只有皇帝才能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剩下的所有人都要在他的皇权下安分守己,不能强出头,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如果殿下成为那至高无上的人,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这样不好吗?” 周偈没有回答,只反问:“你觉得做皇帝好吗?” 暮色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掰着手指说:“做了皇帝就可以天天吃到美味的宫食,似乎挺好的。可是我又觉得好像做了皇帝就会被很多人算计,那就不太好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了。” 周偈被暮色实在的想法逗乐了,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揉着他的脸说:“若我做了皇帝,就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美人,你说这样好不好?” “不好!”暮色的回答十分干脆。 “为什么?”周偈的心不由自主跳快了。 “府里就一个王妃都还惹得殿下不高兴,若是殿下有了一群女人,还不得被气死?!” “那你生气吗?”周偈突然问。 “我生什么气啊?”暮色十分纳闷。 “我身边除了你还有别人,你生不生气?” 暮色意外的沉默了,许久后才轻轻说道:“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周偈有些着急,“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我……”暮色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明白,突然想起锐儿的话,先问周偈,“殿下现在还嫌弃我吗?” “嫌弃你什么?”周偈不解。 “年长又能吃。”周偈没想到暮色竟会到现在都记得昔年自己说过的气话,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暮色却以为周偈还是嫌弃,忙道,“殿下现在已经比我年长了,而且我这几天每顿都少吃了一碗饭,这样的话,是不是殿下就不嫌弃我了?” 周偈有些哭笑不得,看着暮色认真又忐忑的表情还有些心疼,柔声说道:“不嫌弃了。” “那……”暮色的笑脸换得非常快,“我可以侍寝了吗?” 周偈的柔情还没来得及展现完,就被暮色一句话噎回去了。吸取了之前的几次教训,周偈稳住心神,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要侍寝?是不是又是锐儿跟你说什么了?” “额……”暮色的脸上立刻写满“完蛋了被发现了”的神色,委屈的问,“殿下怎么知道的?” “哎……”周偈的心里却是好长好长的一声叹息,直叹得周偈心都凉了,都不知道是该先骂锐儿那个鬼精还是先骂眼前这个不开窍的小傻子。 “殿下你怎么了?”暮色却十分忐忑周偈的沉默,“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周偈摇摇头,看着暮色微垂的丹凤眼,说:“你先跟我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要侍寝?” “因为……”暮色硬着头皮说,“锐儿说半妖常随要绝对听从主人的命令,就算是主人要求半妖常随侍寝也不能拒绝,可我之前却直接推开了殿下。” “所以你是想补偿我?”周偈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失望。 “不是补偿。”暮色这个时候倒是开始纠结一字之差,“应该是补救,毕竟之前是我做错了。” “那如果抛开我们的身份,你想不想和我更亲近?”周偈眼见着暮色的目光开始呆滞,立刻换了说法,“就是说我不是恂王你不是常随,不是主人和半妖的关系,我就是我,你就是你,这样的话,你想不想和我更亲近?” “就是……”暮色说了自己的理解,“没有言灵?” “是。” “更亲近是什么意思?” 周偈沉吟一瞬,问:“你想不想让我抱抱你?” 暮色的神情立刻变得很严肃,不知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后才问:“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们都是男的。” 周偈乐出了声,无语的说:“满朝都知道我好龙阳不好女色,结果你却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周偈补了一句,“锐儿不是也跟你说过,**男宠也可侍寝,你还可是什么?”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我,那个……”暮色小声嗫嚅道,“殿下把我算到男宠里了吗?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 “你本来也不是啊。”周偈的声音又轻又柔,“男宠只是公卿家的猎奇玩物,可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喜欢你。” “主人赏识半妖的那种喜欢吗?” “不是。”周偈用了一个比喻,“是想让你做恂王妃的那种喜欢。” “男人也可以做王妃吗?”暮色惊道,“可是殿下已经有王妃了啊!” 周偈差点儿暴起,真是用尽了最后一丝的耐心和柔情,无语的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见暮色竟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周偈真的是咬牙按住自己将要失控的情绪,追问道,“所以,你到底懂不懂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暮色也看出周偈的愤怒一触即发,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的答:“好像是懂了。” “那你说说看。” “就是……”暮色踌躇着,似乎在找寻更为贴切的说法,“就是”了半天,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例子,“就好像殿下第一次到千落庄给我带的南瓜酥,我就很喜欢。”见周偈神色还是不善,暮色又紧忙说道,“还有那年的七夕乞巧宫宴,殿下偷偷塞给我的荷叶酥,我也很喜欢。”暮色向着周偈羞涩一笑,“就是这样的喜欢。” “你还是没懂。”周偈的心彻底凉了,“你又喜欢南瓜酥又喜欢荷叶酥,可是我只喜欢你,不喜欢别人。” “我懂。”暮色却坚持,“白总教常常也会给我们从御神那里讨要宫食,还有殿下赐给苏总师的谢师礼,也是宫食,虽然都是宫食,我都很喜欢吃,但是和殿下给我的南瓜酥和荷叶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周偈怒道,“都是同一群厨子做的!” “但是是殿下只给我一个人的啊!”暮色也有些着急,“白总教和苏总师给我的宫食我可以分给别人,但是殿下给我的我可舍不得给别人。”暮色握紧拳头,连杀气都露出来了,咬牙切齿的说,“谁要是敢偷吃,我真的会打死他的!” 周偈应该是被吓到了吧?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耳朵却听到了许许多多奇妙的声音。 这是风起的声音吗?一声一声的撞在窗棂上,真动听。那轻柔的和声就是雪落的声音吧?太好听了。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原来风起和雪落的声音竟然也可以这么美妙。 “暮色。”周偈像是怕吓到风惊了雪般的呢喃着,“我可以抱抱你吗?”暮色这一次倒是十分上道,主动走过来先抱住了周偈。周偈心内的高墙彻底土崩瓦解,露出内里最赤裸裸的渴求,将暮色死死的拥进怀里,蹭着他的耳朵,埋怨道,“小傻子你终于开窍了吗?” “应该是吧。”暮色把脸埋在周偈肩头,瓮声瓮气的说,“其实我知道,我就是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周偈难以置信的嗔道,“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能确定?” “我以为殿下只是想让我侍寝。” “能不能不用这个词?”周偈无语道。 “那该用什么词?” “亲近。”周偈在暮色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就像这样。” 暮色的脸直接红到耳朵根,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偷偷在周偈背后擦了擦,才问:“我也要这样吗?” “要。”周偈经历了太多的起起伏伏,现在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出渴求。 暮色深吸一口气,把脸从周偈肩头抬起,缓慢又非常缓慢的把嘴移近周偈的脸,快速又非常快速的沾了一下,立刻又埋回周偈肩头。 “你这是在干什么?”周偈哭笑不得,“我都没感觉到,重来。” 暮色无法,再一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脸严肃又认真的看向周偈,似乎下了无比的决心,才把嘴巴贴在周偈脸上,心里默数到三才放开,依旧维持着严肃又认真的表情问:“感觉到了吗?” “小傻子你怎么能这样?”周偈的心里却在叫嚣,“你这样可是要坏事的!” 暮色等了半天不见周偈回答,又问了一遍:“感觉到了吗?” 周偈还是没回答,只伸出手捧住暮色的脸,慢慢的将自己的唇凑了过去。 一股寒气突然从门外闯进来,直接冻没了周偈手里的脸,暮色下意识的顺着打开的门就跑了出去,竟然连轻功都使出来了。 “额……”锐儿仿佛看到了自己大限将至,无力的说,“恂王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没看见并不重要。”周偈的话冷过了屋外的风雪,“重要的是本王没亲上。” “那……”锐儿试探的问,“我把他抓回来,恂王你继续?” “你离他远点!”周偈冷冰冰的开口,“给你三十个字说明来意,说的不好拖出去打死。” “又起暴风雪了,我们明日还走不走?若不走就怕雪再下路更不好走了。”锐儿真的是数着字说的。 “走是必须得走。”周偈虽忧心不能按时运送灵柩回去却更担心风雪行路的危险,“只是这风雪……” 锐儿好似知道周偈在为难,向着周偈躬身行礼道:“恂王若信得过锐儿,就让锐儿带一百七杀军护送翁主回去。我们都是半妖,不怕这点严寒风雪,川西隘比这冷多了,我们都还露宿过。但锐儿请恂王留在此地,待天暖了再走。” “本王信你。”周偈很痛快就答应了,“路上务必小心。” 第55章 55. 上元游灯 【北疆寒冬,因你而暖。】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太阳难得的挂了一天,这会儿正慢慢沉入远处的地平线。北疆辽阔,地势和缓,目及甚远,漫天暮色如梦如幻,别有一番风味。 周偈站在杨府别苑的角楼上,看着窗棂瓦楞、廊柱假山,还有光秃秃的枝桠都被镀上一层暗金,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眼见自己的手也被暮色包围,轻轻笑了出来,望向了另一个傻了吧唧的暮色。 暮色正蹲在墙上,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西边的天空发呆。本就不太擅长束发的暮色人不在帝都少了约束越发懒散了,一头长发就这么随意的挽在头后,如同墙角的风向标一般指示着今日的风向。 周偈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在窗台团了一个雪球,瞄准那个傻了吧唧的后脑勺扔了出去。满心期待要看暮色的狼狈,谁知暮色凭空一个翻身竟然躲开了,随后依然稳稳落在墙上,看向周偈。 “你几时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周偈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是阵法。”暮色伸出手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着,眼睛也在四处乱瞧,反正就是不看周偈,“这里都有我的阵法。” “所以说……”周偈好气又好笑的说,“你就算不看我也知道我在哪?” “嗯。” “怪不得你这几天躲我躲得这么容易。”周偈从角楼探出身子,问,“你躲我干什么?” “没……”暮色慌里慌张的否认,“没躲啊。” “那……”周偈坏笑一下,大声嚷道,“你今晚上来侍寝吧!”暮色果然更加慌张,还惊恐的四下张望,周偈看在眼里,更加觉得好笑,继续逗着他,“怎么了?你我都互相确认了心意,还不能一起睡个觉吗?” 暮色彻底吓坏了,手忙脚乱的顺着边墙几步飞过来,落在角楼窗台上,压低声音哀求道:“殿下,小点儿声。” “怕什么?”周偈伸手将暮色拉进怀里,抚着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柔声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是怕。”暮色犹豫着伸出手环住周偈,却得到周偈更为温柔的回应,暮色终忍不住说,“就是觉得有些怪。” “哪里怪?” “就是突然一下子变成这样有点儿怪。” “你是?”周偈善解人意的问,“不习惯?” “嗯。”暮色实话实说,“有点儿。”周偈听闻放开了暮色,暮色心里不由自主的一阵忐忑,小心翼翼的问,“殿下你生气了?” 周偈摇摇头,轻轻说道:“罢了,那我们慢慢来,等你慢慢习惯。” “嗯。”暮色郑重的点点头,随后严肃又认真的问,“我们先从哪开始?” 只一句话,就让周偈忍不住笑出来,直笑得暮色的神色越来越委屈,周偈才止了笑,轻声说道:“从私会开始吧。” “啊?”暮色显然没有听明白。 “今日是上元佳节。”周偈换了一个说法,“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可好?” “好!”暮色立马来了精神,嘿嘿笑着说,“这个我习惯。” 周偈看着他的笑脸,只觉得这北疆并没有锐儿说的那么冷。 葆汀郡和奉川郡同为风州门户要塞,奉川大捷前一直都是周幽朝最北面的屏障,即使如今已设川北道,但葆汀郡依然屯兵数万,以备战时可驰援四方。故而葆汀郡虽偏远但人烟却不稀少,上元这夜郡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暮色跟着周偈,左看看右看看,见什么都新奇。每每路过一个小吃铺子,周偈都会给暮色买上一两样,一路走来,暮色竟然从街头吃到街尾。周偈眼见着他吃了这么多下去竟然还保持着旺盛的食欲,实在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这么能吃?” “额……”暮色听闻不好意思的放下正在喝的汤碗,委屈的说道,“我也不知道。” “我原本以为半妖都很能吃,可这一路看锐儿的食量却与常人无异,你怎么就这么特别呢?”暮色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摇摇头,周偈接着问,“你一直就很能吃吗?” “嗯,从小就是。” “那可真苦了白羽恒了。”周偈第一次深深的同情白羽恒,“养你特别辛苦吧?” “也还好。”暮色讨好的说,“殿下要是觉得多,那我以后少吃点。” “为什么要少吃啊?我偌大个恂王府还养不起你个小半妖吗?”周偈豪气的又叫了一份吃食,推倒暮色面前,道,“吃啊,只要你喜欢,本王管够。” “谢谢殿下。”暮色开心的端起碗继续喝汤。 周偈却看着刚刚送汤过来的店家小女,不由自主想起惜缘,轻声说道:“也不知道锐儿他们走到哪儿了。” “估计已经出了风州了。”暮色说。 “风州南部可是有一大片的群山险阻。”周偈担心的说,“连下了这么多日的大雪,他们能顺利翻山吗?” “没问题的。”暮色却胸有成竹,“这条路锐儿又不是没走过。” “万一遇到雪崩呢?” “锐儿会躲开的。”暮色对锐儿的妖法十分自信,“天上的苍鹰会告诉他的。” “原来如此,锐儿这妖法倒着实方便。”周偈由衷赞道,又好奇的问,“那你的妖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朝死暮生吗?” “是,真的如字面意思吗?” “不知道。”暮色实话实说,“我没用过,也不知道怎么用。” “御神没告诉过你吗?” “御神也不知道。”暮色放下汤碗,说,“苏总师倒是一直想验证一下,他总惦记早上弄死我,然后看我晚上会不会复活。” “什么人啊?!”周偈狠狠骂了苏晟一句,又十分严肃的叮嘱暮色,“你以后离苏晟远点,听到没!” “苏总师是开玩笑的。”暮色笑笑,“他不会真……” “我让你离他远点!”周偈怒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暮色忙乖巧的应承下来,又抹抹嘴,小心的说,“殿下我吃完了。” “还想吃别的吗?”周偈立刻换回了笑脸,柔声问道。 “我吃饱了。”暮色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真吃饱了。” “那我们回去吧?” “好。” 暮色跟着周偈走在街上,看着街上三五成群结伴游玩的路人和家家门前的彩灯争艳,不由感慨道:“这个地方真好。” “哪里好?”周偈好奇的问,“比帝都还好吗?” “当然比不上帝都的繁华,但却有帝都没有的喜乐平安。” “帝都哪里不平安了?”周偈更加好奇,“帝都有七杀军护卫,这里却是边疆要塞,说不好就有战事的。” “可是帝都里都是达官显贵,规矩多得要死,穿衣梳头,行路说话都有讲究。”暮色悄悄望着不远处的几个人,羡慕道,“但是这里好像就随意多了。” 周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见到一名女子正在赏灯,羔裘下裹着一个曼妙的身姿,微微扬起的脸被灯火照映,越发显得柔和红润。她的身后站着一名男子,指着灯上的图画正不知讲解什么,女子听到抿嘴笑了起来。从旁而过的路人并未觉得大庭广众下男女同行交谈有何不妥,甚至还有两男一女被男子的讲解吸引,也凑过来一起探讨。说到兴起,一伙人竟结伴而行,一同观灯。 “帝都里的女公子有几个会这样随意出门?”暮色叹道,“连个车驾侍从都没有。” “女公子们娇贵矜持,比不了这里民风开放。”周偈轻轻笑着问,“那你喜欢这里?” “谈不上多喜欢,就是觉得这里更随意。” “这倒是。”周偈看着暮色懒懒散散的和自己并肩同行,也突然觉出了久违的轻松,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悄悄落到暮色之后,伸手抓住了他垂在身后随着行路而左右晃动的长发。 暮色觉察到,转过身,囧着丹凤眼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周偈冲着他温柔的笑笑,“你若喜欢这里,我们就多耽搁些日子。据说这里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山花,我们等看过了春色再回去,可好?” “可以吗?”暮色先是喜道,但转瞬又垂下眼眸,“可是殿下在帝都还有要紧的事情做呢。” “我一个闲散王爷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谁说殿下闲?!”暮色有些诧异,“殿下每日忙于和各种各样的人周旋,还要筹划着如何接翁主回去,如何才能为翁主报仇,还有奕王的事情也得殿下费心,更不要说还要处处提防那么多居心险恶之人的算计,殿下哪里闲了?” 这北疆真的一点儿都不冷啊。 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有人懂吧? “小傻子。”突然而至的心暖让周偈情不自禁的拉起暮色的手,“你怎么能这么好?” 暮色却被周偈的举动惊到,下意识的就要往外抽手,却被周偈不由分说的死死攥住。暮色就这样被周偈牵回了杨府别苑,一路上都在惊慌的打量四周,生怕别人注意到。 好不容易进了别苑,却看到杨煊正等在书房,暮色再坚持不住,硬把手抽了出来,红着一张脸跟在周偈身后。杨煊却没有注意这些,他满脸忧色,见到周偈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帝都传信来,皇后病重。” 第56章 56. 群山险阻 【任有危难,从心护尔。】 连绵的群山如屏障般将北疆的风雪拦在风州的最南端,只要再翻过最后一座山,就可以看到新春最早开放的梅花了。眼望着越来越近的隘口,周偈不由自主的夹紧马腹,不住的策马。马蹄在雪地里费力的翻飞,大团的白气从马嘴里呼哧而出,不一会儿就在马儿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一层白霜。 “殿下!慢一点!”暮色终于赶上周偈,拉着缰绳迫使周偈的马慢下来,“马会吃不消的。” 长时间的奔跑让周偈也气喘吁吁,努力平复了一下气息,焦急的说:“母后在等我,我必须尽快赶回帝都。” “我知道,可是这前后都没有驿站了,若是马累倒了,我们就走不出群山了。”暮色劝道,“殿下,欲速则不达啊。” “好,听你的。”周偈止不住心内的焦急和不安,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听由暮色的安排,跟着暮色行在万籁俱寂的皑皑雪山之间,好一会儿后,身后随行的四名七杀军军士才赶到。 “今天我们能翻过这座山吗?”周偈问。 “说不好。”暮色回头看了一眼北面又阴上来的天,担忧的说,“若是风雪不来,我们傍晚可以多行一段路,快一点的话,天黑之前能出山。若是风雪来了,我们就必须先找地方避风。” “还有可能要露宿?” “是。”暮色歉疚的说,“让殿下受苦了。” “无妨。”周偈摇摇头,“能快些回到帝都就好。” 可风州似乎并不想让周偈顺利的离开,中午刚过,就开始起风落雪了。周偈一行人一边携风裹雪的前行,一边沿路找寻着可以避风过夜的地方。 风雪越来越大,气温也在不断下降,奔波一天的周偈终于觉出了刺骨的寒冷,不住的呵着自己的手,搓着自己已经冻僵的脸。暮色也觉出了冷,却还努力的在风雪中辨认着方向,寻找着可以宿营的地方。 “殿下!”暮色指着一处山隘喜道,“那边地势可以,我们过去吧。” 周偈点点头,纵马向着山隘而去,谁知刚行了几步,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擦着周偈的头顶俯冲过去,险些撞在旁边的树上。电光火石间发生得太快,暮色伸手护住周偈的时候,大鸟已经顺着陡峭的山崖盘旋而上了。 “怎么会突然有只鸟?”暮色惊道。 “好像是……”周偈稳住了神,看着越飞越高的大鸟说,“七杀军的信雕。” “七杀军的信雕为什么要攻击殿下?” “可能是被风雪迷了方向吧。”周偈看着信雕顶风冒雪的向北飞去,突然心内一沉,“不会是从帝都飞来的吧?难道说母后她……”想及此节,周偈再顾不得其他,猛挥马鞭,策马而去,暮色和军士紧跟其后。 山隘雪路上六骑齐驱,马蹄声整齐划一,惹得周遭都跟着一同震动。一名军士觉察出不妙,刚要出声示警,就听见隆隆声响自山顶传来。 暮色大惊,狠抽周偈的马,引着它往隘口狂奔。马儿似乎更加懂得如何在雪崩中求生,拼尽全力向前冲刺,可隆隆之声却越来越近。 暮色忍住所有惊惧,眼中死死盯着隘口,脑子里一瞬间设想了三百种如何救周偈出险境的方式。可是他不知道,周偈脑子里想的和他一样。 呼啸而至的雪浪终于追到身后,暮色瞅准最后的时机想将周偈揽过来谁知自己先跌进了周偈怀里,还未等暮色反应过来,已经被周偈抱着摔了出去。 不幸中的万幸,隘口两侧均有岔路,岔路内满布云杉,来不及卸力,周偈抱着暮色直接撞在一棵云杉上。暮色只觉一个顿力停住,心内大叫“不好”就听见周偈发出一声闷哼,自己脸侧顿时几点湿凉。 “殿下!”暮色看向周偈,只见周偈痛苦的紧皱着眉头,抚着胸口又咳出几口血,明显是受了内伤,暮色的惊惧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愤怒,情绪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吼道,“身手不好你逞什么能啊?!让我带你避开啊!区区常人就老老实实让半妖保护不行吗?!” “你……”周偈又气又疼,难以置信的看向暮色,“你吼我?!本王还……还不是……”周偈说一句喘三次,“怕……怕你……” “别说了!”暮色武断的制止了周偈,伸手点中他胸前的膻中穴,不由分说的背起周偈,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云杉林深处走。果不其然,在林底的山壁上找到一个采蜜人留下来的山洞。 暮色将周偈安顿在洞中,自己却转身出去了。周偈大惊,本想伸手拉他,谁知一用力胸腹内就是一阵疼痛,忍不住缩着身体轻哼。等这阵疼痛过去再看,暮色已经走了。周偈无法,只得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内息,一条经脉还未走完,就见暮色又回来了,身后还拖着一大捆的云杉枝桠。 周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暮色将枝桠粗暴的劈开砍断,又不知用了什么诡异的妖法,竟然还引燃了火。熊熊燃起的火光映亮了暮色肃杀的面庞,也缓和了周偈早已冻僵的脸,周偈好奇的问:“你是怎么生火的?” “灵术妖法而已。”暮色看着跳跃的火光说,“都是小把戏,半妖天生就会。”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山洞的?”周偈依旧好奇的问,“也是天生就会?” “这个是锐儿教我的。”暮色犹豫一下,还是说道,“他和我讲过他们当年在奉川打仗的事。” “原来是长兄冥冥之中在护佑我啊。”周偈也望着跳跃的火光,轻轻笑了起来。 “殿下。”与周偈的笑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暮色能吃人的表情,瞪着周偈,严肃的说,“下一次再有这种情况,还请殿下不要逞能。” “这不是逞能。”周偈向着暮色温柔一笑,“这是本能。” “这是半妖常随该干的活儿。”暮色躲开周偈能溺死人的目光,低声嗫嚅道,“我知道殿下是担心我,若我受伤了,殿下会……会……” 暮色“会”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来,周偈善解人意的替他补上了后半句:“会心疼。” “是。” “所以我才会……” “所以我也会。”暮色好似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举例子,“就好比殿下在神见之森被飞鹰追得满处跑,可你就是打不过飞鹰,就得等我来救你,因为我能打得过飞鹰。让更厉害的去对付更危险的,这是天经地义的,怎么那时候殿下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却不知道了呢?”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周偈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联系,诧异的说,“可我现在二十七岁!” “那又怎样?”暮色十分不解,“你几岁也没我厉害啊。” “你!咳咳!”周偈被暮色噎得膻中穴一阵气结,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淤血出来,一边擦着嘴边的血一边在心内咒骂,“真是气吐血了,我怎么会喜欢上这种没良心的傻子?!作孽啊!” 暮色听不到周偈的腹诽,走上来揉着周偈的大穴帮他平复内息还顺手补了一刀:“殿下不爱听也没用,我说的是事实。” “是。”周偈彻底无语,“你说的是事实,所以你要怎样?” “下次让我来保护殿下。”暮色的表情无比严肃,可是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疼,“不然殿下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会比自己受伤还难受。” 暮色不知道,他只一句话又把周偈哄好了,周偈的心里又美出了花,忍不住偷偷夸道:“我家小傻子除了嘴欠一点别的都好。” “好。”周偈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出尔反尔,开心的对暮色说,“我记住了,下次乖乖等你来救我。” “那殿下乖乖在这等着。”见周偈没有反驳,暮色莫名而至的怒气烟消云散,又变成了那个温顺乖巧的暮色,哄着周偈道,“我出去看看能不能逮只兔子。” “这天寒地冻的会有兔子吗?” “会的,实在没有还能有地鼠。”暮色一脸信心满满,“锐儿告诉过我怎么找。” 周偈不知道自己胃里突然而至的一阵翻涌是因为又从暮色嘴里听到锐儿还是因为想到要吃老鼠,眼见暮色就要出去,忙叫道:“地鼠就算了,我宁愿饿着。” “那我就逮兔子,决不能让殿下饿着。”暮色坚定的说完就出去了,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周偈看着他没入黑暗中的身影长长的叹了一声气,结果还没叹完就见暮色裹着寒风又进来了。 “这么快就逮到了?”周偈奇道。 “没有,捡到只雀鹰。”暮色将被暴风雪吹得七昏八晕的雀鹰提到周偈面前,问,“这个好像不是锐儿的,那可以吃吗?” “谁的也不可以。”周偈无语的将雀鹰抱过来,左看右看的打量了半天,猜测道,“这个会不会是舅父的雀鹰?是不是舅父有话传给我?” 暮色听闻忙看向雀鹰,试着去感受灵犀,可惜雀鹰不知是太累还是冻坏了,目光迷离,完全无法交流。暮色只得将雀鹰拢到火堆边,轻轻摩挲着,好一会儿后雀鹰低啸一声缓了过来,对上暮色的眼睛,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嚎。 这一声鹰啸绝唱冷过了凛冽肆虐的暴风雪,将此间的一切牵挂都唱到了深渊之下。 武兴三十五年,后薨。无数信雕飞向四方,将国丧传遍九州。 第57章 57. 寒夜暮暖 【此间牵挂,只余尔卿。】 周偈的魂儿被雀鹰的哀嚎唱没了,他仿佛无知无觉的木偶,任由暮色摇晃、呼喊也毫无反应。他内府里唯一清明的意识是山崩地裂,是飞沙走石,是无边无际的痛楚。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牵挂也被人连血带肉的挖走了,只疼得周偈紧咬着牙关,全身缩在一处。 暮色吓坏了,他从未见过周偈这个样子。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抚着他的后背,甚至拍着他的脸都没办法唤回他出窍的三魂七魄。暮色不知所措的搂着周偈,无助的搓弄着他的大穴,可周偈的内息却如死水般一点涟漪都没有。暮色急了,不管不顾的握住他的手,一股横冲直撞的灵力顺着周偈的虎口闯进他的经脉,搅得内息一阵翻涌,周偈吐出了一大口的血,彻底瘫进暮色怀里。 暮色更加慌了,抱着周偈哀求道:“殿下你不要吓我啊!你快点醒醒!” 周偈蜷缩在暮色怀里,抑制不住的全身颤抖,几不可闻的吐出一个字:“冷。” 暮色听闻忙将周偈抱得更紧,脸贴在他的额头上,试图传给他些许温暖,可是没有任何作用,周偈还是在反复呻吟着“冷”。 暮色想了想,脱下自己身上的外氅铺在地上,将周偈轻轻放倒在上面,又把周偈和自己身上的外衣脱掉,全都盖在周偈身上。暮色反复摩挲着周偈冰冷的手脚,却还是不见暖。周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连唇色都开始慢慢变得青紫。暮色猛然想起那次从皇宫回来周偈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是自己过了灵力给他才好转。想及此,暮色依如前法和周偈虎口相对,这次暮色稳住了心神,没有横冲直撞,而是试探着一点点的将灵力缓慢融入。 不知是因为周偈先受了内伤,还是因为刚才暮色的强输灵力伤了内府,这一次竟然遭到了周偈自身疯狂的反击。不但暮色融入的灵力被蛮横的推出,还被狠狠反噬一口,惹得暮色险些乱了经脉。 暮色不敢再试,看着周偈痛苦呻吟着“冷”的样子暮色突然想到了自己修《三重关》的时候白羽恒帮他们做的引导阵法。暮色知道自己没有白羽恒那么深厚的三重关修为,无法隔空探查内息。想了想,把周偈和自己最后的中衣都脱掉,蹭到周偈身边,肌肤相接的环住他,慢慢自内府溢散出自己的灵力,将周偈裹在内。一个方寸间的阵法在周偈周身形成,暮色通过阵法看到了周偈的七经八脉,看到了周偈郁结的内息。阵法中伸出一只灵力化成的手,轻柔的抚过周偈的内息,引着它一点点的循着经脉游走。 一个周天后,周偈停了呼冷的呢喃;又一个周天后,周偈不再不由自主的颤抖;再一个周天后,周偈郁结的内息彻底畅通,自行在周偈的内府间游走,周偈冰冷的身体开始有了暖意。暮色不敢放松,依旧在阵法中充盈着自己的灵力。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周偈的内息游走得越来越畅通,越来越迅速。每一个周天结束,周偈的内息都更强韧,隐隐还有反客为主的趋势。不知多少个周天后,竟有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周偈的内府溢出,和暮色的阵法纠缠在一起,一点点的将暮色的灵力收归体内。暮色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终于觉察到异样,挣扎着想收回阵法,谁知却被周偈蛮不讲理的拴住,暮色恍惚一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暴风雪似乎停了,天似乎亮了,燃了一夜的火堆彻底熄灭了,可是周偈的内府里却生出了一团看不见的火,熊熊燃烧,再也不会熄灭。周偈的灵台也从未如此清明过,过往的一切如画片般在周偈眼前顺序而过。 “偈儿,你看长兄给你削的木剑,你喜不喜欢?” “长兄给你讲一个周氏先祖大战狐妖的故事,你喜不喜欢听?” “你喜不喜欢骑马?长兄带你去。” “因为偈儿是重阳出生的,是秋日最盛的阳光,所以叫秋阳啊。偈儿喜欢这个表字吗?” 喜欢啊,长兄你做什么偈儿都喜欢啊。 “偈儿爱吃的奶皮酥都在寿昌殿里藏着了,放心吧。” “听说今日偈儿文章被讲席称赞了?偈儿好厉害,想要什么奖励?” “偈儿又学会了新的剑法?真棒,那是该给偈儿一些奖励。” “奶皮酥的奖励怎么样?” “那偈儿想要什么奖励?” 偈儿想要母后再唤一声“偈儿”啊。 “奉川贺叔父重阳寿诞,祝叔父安康长乐,福寿永昌。” “奉川望叔父能宽心长乐。” “奉川谢过叔父。” “奉川知道叔父会庇护奉川的,奉川等着叔父来接奉川回家。” 惜缘,是叔父没用啊。 母后、长兄,是偈儿没用啊。 无尽的深渊蚕食着周偈的内心,势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中。 “秋阳,别怕。” 金色身影从天而降斩断了黑暗的魔爪,夕阳余晖为周偈穿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惟愿小小的秋阳,远离世间所有的困苦危难。” 无法言说的暖意突然就包围了周偈,所有的过往尽数退去,深渊分崩离析,消失不见。周偈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从洞口溜进来的暮色,将洞内的一切都拢在温暖的余晖中。周偈伸出手,也拢紧了蜷缩在他怀里的暮色。 暮色枕着周偈的手臂沉沉睡着,呼吸悠长又有力,时不时的还梦呓般的轻哼几声。周偈摩挲着他散在身后的长发,又穿过长发摩挲着他光滑的后背,轻轻吻在了他的泪痣上。暮色被惊扰,微微动了动却没有醒,下意识的又往周偈怀里蹭了蹭,手自然的搭在了周偈腰间。周偈轻轻抬起暮色的脸,这一次,终于吻上了他的唇。 睡得迷迷糊糊的暮色竟然还懂得回应周偈,这初吻出乎意料的缠绵。周偈贪婪的吮吸着暮色的双唇,舍不得分开一瞬。就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子一样,渴求得太长久了,总不肯一下子就全吃完。周偈变换着、试探着、从暮色的唇吻到了暮色的耳朵,忍不住咬了一口暮色的耳垂又立刻向下,吻上了暮色的锁骨,暮色却终于醒了。 暮色无比疲惫的长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周偈满是渴求的目光。可惜暮色并没有看懂,他欣喜的是周偈的复原。 “殿下你没事了?”暮色不确定的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周偈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我真的没事了。” “太好了……”暮色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伸手搂住周偈的脖子,委屈的说,“吓死我了!” 周偈心碎了一地,回应着搂紧暮色,在他的耳边柔声哄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暮色开始了他的执拗,“是我没有保护好殿下。” “你已经很好了。”周偈的话发自肺腑,“你是全天下最好的。” 暮色被夸赞得脸开始泛红,刚要张口突然肚子十分煞风景的发出一阵咕咕叫,暮色的脸彻底红到耳根。 “饿了?”周偈轻声问。暮色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周偈又说,“我也饿了,我看雪停了,那我们抓紧时间赶路,今晚上宿在驿站,好好吃一顿。” “好!” 算起来两天一夜没有正经吃过饭,可是周偈却一点儿疲惫的感觉都没有,精力充足的很。暮色就更不用说了,承继了狐妖最强生命力的他,体力莫说不是常人可比,就是半妖也没有几个能比得过他。此时虽丢了马匹,可二人快步疾走,天彻底黑之前竟然也出了群山。 雪后天净,半月高悬,群星明亮,映着路上的一片白茫茫,竟也目及甚远。暮色行在周偈身侧,揣测着周偈的神色,试探着劝道:“殿下,自从奕王之事后,皇后就一直不大好,每次陪你进宫看她,她也是时好时坏,现在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解脱,她终于能和奕王团聚了,所以殿下你就不要太过伤心了。” “我知道。”周偈轻轻呵出一口寒气,“你说的我都懂,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就是,逝者解脱,活着的人还要被自己的心魔煎熬。” “殿下有何心魔?”暮色听闻立刻紧张的问。 “没有,只是……”周偈抬头看着夜空中闪烁不定的繁星,失落的说,“母后一去,我在这世间的所有牵挂都烟消云散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谁说没有?!”暮色从周偈的话里听出来了绝念,忙吓得大声否认。 “还有什么?”周偈反问。 “有……有……”暮色着急的思索,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还有我!” “对。”周偈温柔的笑了笑,“还有你,你可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留恋了,你可不能像他们一样丢下我啊。” “不会的!”暮色信誓旦旦,有理有据,“我是半妖,活得久,一定能一直陪着殿下,直到殿下死。” “呸!”周偈狠狠啐了一声,在心里骂道,“真是不能对他期望过高,果然好话说不了三句!”可是暮色话糙理不糙,转念一想又十分暖心,周偈轻柔一笑,说,“那我也要好好活着,尽可能的活久一点,多陪陪你。” “嗯,殿下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谢,借你吉言,我努力。” 第58章 58. 中元妖醒 【众利与尔,吾作何选?】 中元夜,阴阳门开,万魂归省。界灵殿内经咏不绝,转生湖水炽热沸腾,搅得整个神见之森都不安宁。半妖总教白羽恒亲自在千落庄里额外结了阵法,抵挡狐妖妖力的无意识四散,尽可能的减少对未转生半妖的影响。即使这样,各管教灵师也要小心安抚自家半妖,以防妖魂不稳。就算是已转生的半妖,在今夜依然没有好眠,暮色就是其中之一。中元大祭前后,皇室之人都要按制夜宿界灵殿,暮色也随着周偈住在了偏殿,此时他正守在床边,尽职尽责的摇着绢扇,为周偈纳凉驱蚊,可周偈却依然睡得不安稳。 界灵殿里夜间也不断的经咏让周偈烦不胜烦,脑子里一直呜呜咽咽的闪过各种画面,让周偈都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梦境。一会儿是意气风发的长兄,一会儿又是哭唧唧的惜缘,好像听到母后在唱儿歌,转过来又见到暮色的傻脸。 无数嘈杂的声音最终汇为一句话,烦闷升级为极度的愤怒,周偈听到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在咒骂“卑鄙!无耻!”,紧接着似乎还有笑声,笑声中有剑光一闪,周偈大叫一声,竟被梦境中的极度痛楚疼醒了。 “殿下。”暮色被周偈的异状惊到,忙握住周偈冷冰冰的手,轻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周偈呆愣了一瞬才回了魂,长出一口气,看向暮色,抱怨道:“一定是今天经听得太多了。”暮色笑笑没有答,轻轻为周偈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周偈翻了个身,捂着耳朵怒道,“怎么还在念,真是烦死了。” “不生气,忍一忍。”暮色小心安抚着,“就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听三天!”周偈生无可恋,“还不如直接要我的命呢!” “不至于的,多听听有助于修习三重关。” “我又不修三重关!”周偈突然翻身坐起来,凑到暮色耳边说,“要不我装病,你送我回府怎样?” “殿下别闹了。”暮色十分无语,“这招不能老用。” “哎……”周偈泄气的躺倒,看着床帐顶,好似不经意的命令道,“那你上来陪我睡。” 暮色无法,只得默默躺倒在周偈身侧,开始还和周偈说着闲话,没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周偈见状,停了自己的话,侧头看着暮色一点点的沉入梦乡。“能吃又能睡!”周偈小声嫌弃着,又在暮色脸颊上轻吻一下,合上眼,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另一侧偏殿里的百奈也摇着绢扇,看着周俍彻底深睡入梦,却是蹑手蹑脚的退出了殿。 “睡了?”锐儿站在门外,见百奈出来问,“那我们走吧?” 百奈点点头,引着锐儿几个腾挪跳跃,避开了界灵殿内咏经的灵师,从后侧的暗梯下到了转生湖,苏晟正等在湖畔。 转生湖水早已没有了往日止水无波的静谧,仿佛滚水般翻涌沸腾,几欲喷薄,搅得三人的妖魂都有些不宁,内息也在惴惴不安,似有奔逃之象。 “昨夜请妖丹转生了七杀军。”苏晟轻声开口,“惹得狐妖更加烦躁了。” “狐妖到底被封印在哪了?”锐儿问。 “湖底。”苏晟将手伸进转生湖,慢慢的撩拨,“中元夜阴气最盛,万魂骚动。那些被狐妖吞噬的命魂哀唱泣哭,会将狐妖短暂惊醒。不过……”随着苏晟的撩拨,湖水竟自中间慢慢分开,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湖底渐渐浮现出来,“现在的他已经剩不下多少意识了。” 被周氏长久困于湖底的狐妖彻底沦为了周氏凌驾于其他人类之上的力量源泉,他们困他于此,阻断了他与世间的联系,只是为了不断的汲取他的力量,不断的利用他。 “人类……”狐妖静卧在湖面上,金色的皮毛随着湖水的翻涌而波动,溢出耀眼的流光。如置星河的眼眸环顾四周,瞬间璀璨了整个空间,来自远古的低沉发出刻骨铭心的诅咒,直击人心,“卑鄙无耻!” 天然的威压如凛冽飓风席卷而来,锐儿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不用怕。”苏晟低声说道,语气中有不尽的哀恸,“他现在已经无法伤到你了。” “因为少了妖丹命魂吗?” “是,他连这转生湖都出不了。”苏晟依旧轻轻撩拨着湖水,“湖水里是无数的封印阵法,必须有魂魄完整的人命祭才能解封。” “血祭还不够,还要命祭?”锐儿难以置信,“好恶毒的封印啊。” “还要有满心的执念,无一丝犹豫。”苏晟苦笑,“会有人这么傻吗?” “不会有的。”锐儿冷冰冰的开口,“在这个皇权天下里,不会有人肯为半妖付出这些的。” “而半妖们因为缺少命魂而魂魄残缺不全无法献祭。”百奈接口道,“这个无解的阵法不亏是周氏的手笔。” “所以,狐妖才需要自己的命魂转世之人。”锐儿终于明白了,“这世上唯一肯这样做的傻人就只有狐妖自己的命魂转世了。” “是啊。”苏晟附和道,“命祭解封,命魂归位,狐妖恢复意识,自己就可以找回妖丹。” “的确,那种威压没有半妖能抵挡,到时候不管是界灵殿还是皇宫,对于狐妖来说都是如履平地。”锐儿叹了口气,也如苏晟般用手撩拨着湖水。 就在锐儿的手触到湖水的一刹那,一道白光自湖中闪现,快速的描绘了一个繁复的阵法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苏晟诧异的看向锐儿,“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就是碰了一下湖水。”锐儿说着又将手伸入湖水,如刚才一样,一个繁复的阵法闪现在湖面上。 “为什么?”苏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你能触动封印?” 锐儿完全没有搞明白,不知所措的摇着头,正在这时,一直静卧在湖面上的狐妖突然站了起来,璀璨的眸子看向锐儿,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温柔的呼唤:“来,我的人,快来,我终于等到了你。” “怎么可能?!”苏晟难以置信,“狐妖在呼唤你,你是命魂转世之人?” “开什么玩笑?!”锐儿大叫,“我是半妖!” “那为什么……”苏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诧异,“为什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锐儿说完却愣住了。 “你想到了什么?”苏晟紧张的问。 “我是慎王的半妖常随。”锐儿一字一顿的说,“我身上有他的血契言灵,会不会……” “慎王是转世之人?!”不知是因为太过惊恐还是因为太过紧张,苏晟竟然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 锐儿郑重的点了点头,也受传染般压低声音问:“现在怎么办?慎王就在偏殿,我们要不要把他绑来?” “不用!”百奈突然冷冰冰的开口。 “对啊!”锐儿恍然大悟,指着百奈喜道,“你可以用百媚幻生把他骗来。” “也不用。”百奈无语的说道,“因为他根本不是命魂转世之人。” “你怎么知道?”锐儿怒道,指着湖面说,“若他不是,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 “我也是他的半妖常随,身上也有他的血契言灵。”百奈将手伸进湖水里使劲的搅了搅,湖水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百奈也指着湖面说,“你看,无事发生。” 苏晟和锐儿一起愣住,好一会儿后锐儿才小声问道:“这该怎么解释?” “不知道。”苏晟无力的摇了摇头,“总之,肯定不是慎王了。” “那会是谁?”锐儿哭笑不得,“总不可能是我吧?” “肯定不是你。”苏晟的情绪十分低落,“你压根没有命魂。” “会不会是……”百奈又突然开口,看向锐儿,意味深长的说,“奉川翁主?” 锐儿一下子就懂了,直接抽出佩剑,指着百奈怒道:“白瞎子你胡想什么呢?是不是找打啊?!” “你激动什么?”百奈翻了翻墨瞳,鄙夷道,“没有就没有吧,我只是猜测。” “那也不行!”锐儿的神色极其严肃,“我不准你诋毁翁主!” “好,是我错了!”看着锐儿神圣不可侵犯的严肃,百奈无语道,“百奈不该诋毁翁主,请翁主恕罪!” 锐儿见状,死瞪了百奈一眼,收回了佩剑。 “就算是她也没用了。”苏晟却是长叹一声,低落道,“她已经去轮回了。” 锐儿听见也跟着长叹一声,心里又开始抑制不住的疼。 “喂,红毛鬼。”百奈似乎总能发现关键所在,“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锐儿没好气的说。 “若命魂转世之人真的是翁主。”百奈看向锐儿,问,“你会让她去献祭吗?” “我……”锐儿语塞了,沉默许久,却是反问百奈,“你呢?会怎么选?” 百奈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大概会先跟他快快乐乐的过几十年,等到他临终的时候再来献祭。” 锐儿从未想过还有这种答案,一时更加语塞。苏晟却看不下去了,怒道:“事关所有半妖的命运之事,你们竟然也能先想到儿女情长,都是让白羽恒教出来的毛病!” “嘁!”百奈嗤笑一声,不屑的问,“那你呢?你又会怎么选?” “有什么好选的?!人类生命本就如此短暂,过几年和过几十年有什么区别?”苏晟鄙夷道,“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众利,我还没有昏头到分不清孰轻孰重的地步!” 第59章 59. 中秋家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早秋的夕阳虽仍有些日盛却挡不住周璠的好心情,他今日故意没有乘车,而是骑着漂亮的红鬃马行在都城的官道上,接受着周围人艳羡的打量,耳朵里时不时的飘进来几句窃窃私语。 “好英俊的人啊!” “是异族人吧?” “异族常随,好像只有慎王府才有吧?” “那前面的是不是就是慎王府的大公子?” “皇长孙啊!” 周璠心内得意,面上却沉静如水,不经意的与周遭百姓对上目光,立刻用温和有礼抚慰着惶恐不安,亲和又不失威仪。 “锐儿。”周璠问,“离皇宫还有多远啊?” “公子要是快一点的话,半柱香就能到。” “道路上行人众多,策马疾驰的话,撞到人就不好了。”周璠为难的说。 锐儿耳听着自远及近的马蹄声,好意劝道:“锐儿劝公子还是快一点儿好。” “为什么?时间尚早,我们还是慢慢走的好。” “就是。”周偈勒马急停在周璠身侧,卷来一阵疾风,“走快了弄脏了尾巴怎么办?” “七、七叔?”周璠大惊,身子一歪险些跌下马,幸亏旁侧的锐儿早有准备,伸手将周璠抚稳,又向着周偈见礼。 “免礼免礼!快坐稳!”周偈见周璠也要见礼,忙摆了摆手,关切的说,“尾巴这么大可得小心。” “七叔在说什么啊?”周璠的耳朵有点儿红,“什么尾巴啊?” “咦?”周偈用马鞭捅了捅周璠的屁股后面,奇道,“这不是你的尾巴吗?” 周璠的脸更红了,锐儿无奈的望着天当没听见,周偈身后的暮色却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伏在马背上不住的抖。 “难道本王看错了,这不是吗?”周偈说着突然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红鬃马吃疼立刻飞奔了出去。 “公子小心!”锐儿眼见周璠的惊慌失措忙策马追上,百忙之中还不忘给了周偈一个眼刀。 周偈没有理会锐儿的眼刀,只盯着周璠。果不其然跑了没两步,周璠就从马上摔下来,将要落地的时候被锐儿及时的捞进怀里,直吓得脸色惨白,冷汗湿衣,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该!”周偈奸计得逞,开心的骂道,“毛儿都没长齐就惦记开屏?皇长孙又不是皇太子,慎王府已经容不下你了吗?” 暮色看不下去了,偷偷拽了拽周偈的衣角,求道:“殿下别闹了,大街上这么多人呢。” “怕什么?”周偈却满不在乎的纵马追上周璠,暮色见状一阵头疼,也赶了过去。 锐儿正在小心的安抚周璠,将他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摩挲着他的后背,低声哄道:“公子别怕,没事了。” 周璠紧紧抓着锐儿的衣襟,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说:“幸亏有你在。” “锐儿会保护公子的。” “嗯,还是你靠得住。”周璠点点头,信誓旦旦的说,“等我束发之礼时我一定要向父王讨你。” “七叔劝你最好还是别要。”周偈在周璠身侧幽幽的开口,“他八字太硬你压不住,当心自己的小命。” 周璠吓得又往锐儿怀里钻了钻,只埋着头不理会,锐儿却实在忍不了了,怒道:“恂王今日是要干什么?”随后又向暮色吼道,“你家殿下得了失心疯吗?” “你跟他吼什么?”周偈也怒了。 “都别闹了!”暮色忙出来打着圆场,先冲着锐儿讨好的拜了拜权当赔罪,又转向周偈,低声说,“殿下胡说什么呢,太伤人了!” “过分了?”周偈小声问,见暮色点点头,周偈抿着薄唇想了想,对锐儿说,“那就算本王嘴贱,对不住了。” 锐儿毫不吝惜的又丢过来一个眼刀,拢着周璠径直往前走,不再理会周偈,却是用灵犀问着暮色:“到底什么情况?大魔王今日心情不好吗?” “逢年过节都这样。”暮色也用灵犀答,“一要赴宫宴就忍不住作妖,你多担待。” “我说……”周偈纵马走到锐儿和暮色中间,冷着一张脸问,“你俩眉来眼去的嘀咕什么呢?” “回恂王。”锐儿忙离暮色远一点,也冷着一张脸说,“锐儿与暮色并未交谈。” “本王都听见了!”周偈怒道。 “真没说!”暮色顺着周偈的逆鳞,哄道,“殿下听岔了。” “嘁!”周偈白了一眼没再深究,一甩马鞭飞奔而去。暮色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向着锐儿点点头也跑走了。 锐儿轻抚周璠,轻声说道,“恂王走了,公子可还要自己骑马?” “不要了。”周璠摇摇头,“我要你送我进宫。” “是。”锐儿闻言缓策马,直将周璠送至宫门。 中秋团圆夜,皇室宗亲于四象殿内设家宴,皇子皇孙坐了满殿。独周偈这里,身后只有个暮色,看上去颇有些冷清。可周偈却浑然不觉,他正在开心的折磨皇长孙。 “小璠儿!”周偈逗着周璠,“今天这身礼服甚是好看,是你自己挑的还是你的侍人挑的?” 周璠对周偈是又怕又恨,本想装着没听见,但衣饰被夸奖,周璠又耐不住得意,答道:“回七叔,是我自己挑的。” “眼光不错。”周偈坏笑一下,“早秋玛瑙配十五月白,十分应景,就有一处不搭。” “哪里不搭?” “绑头发的缎带太素了。” “素吗?”周璠看看自己身上的月白色礼服和垂在肩侧的玛瑙色缎带,纳闷的问,“月白应该配什么?” “不是颜色太素,是样式太素。七叔可是知道,如今都城里的小少年时兴簪花,不过璠儿乃为皇家男儿,不宜用此类俗物。”周偈说着站起身,从屏风旁边的花瓶中折下一枝装饰用的孔雀羽,不由分说的插在周璠头后,道,“以雀羽为饰方显大气尊贵。” 周璠开始还仰着脸很认真的听周偈胡说八道,直到周偈把雀羽插到自己的头上才反应过来周偈是在消遣自己。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拔下雀羽狠狠摔在地上。 “哎呦我的小孔雀,这是怎么了?”周偈故作惊讶,“这配你的尾巴正好啊。” 周璠听闻更加生气,又使劲在雀羽上跺了两脚后才坐下,赌气的转过头不再理周偈。 这么大的人了竟拿孩子寻开心,暮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愧难当的捂着脸扭到一边,对于锐儿的谴责眼刀楞装看不见。百奈却是一副看戏的闲适心情,捋着自己肩侧的发丝,吃吃的笑。 周俍正在和几位叔父闲聊,觉察到身后的异样转过头,正看到周璠对周偈视为不见,脸色立刻一沉,嗔道:“璠儿,你七叔同你讲话你为何不理啊?怎么如此不懂事!” “父王!”周璠委屈的冲周俍告状,“七叔他欺负我!” “胡闹!”周俍怒道,“你七叔怎么可能会欺负你?” “他拿我寻开心!” “你七叔最多就是和你玩笑而已。”周俍嫌弃道,“不要这样小家子气!” “不是,父王,他……”周璠气得站起身指着周偈嚷,“他太坏了!” “怎么了?”武兴帝听到周璠的叫嚷,忙问,“小璠儿这是怎么了?” 周俍刚要回答,就听周璠委委屈屈的开了口:“皇祖父,七叔他欺负我,他往我头上插雀羽!” 武兴帝看看地上的雀羽,又看看周璠涨红的脸,再看到周偈忍笑忍得十分辛苦的样子,立刻就懂了,指着周偈怒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吃顿饭?往日顽劣也就算了,现在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父皇这是干什么?”周偈用满脸难以置信取代了忍笑,“我跟璠儿玩笑一下也不行了?” “往孩子头上插雀羽叫玩笑?” “我看璠儿可爱才去与他玩笑的。”周偈也有老大的委屈,“我现在连逗一逗孩子父皇都不让了吗?” “逗你自己的去!”武兴帝的火气突然而起。 “没有怎么逗?” “没有回去生!” “生不出来啊!”周偈的灵感不知来自哪,“父皇,我是真心喜欢璠儿,不如把璠儿过继给我吧。” “你在说什么浑话呢?!”武兴帝怒道,“哪有长子过继的道理?” “那换一个也行。” “行个屁!”武兴帝被周偈气得开始说胡话了,“谁的也不给你,自己生去!” “都说了生不出来。”周偈也很火大,“父皇怎么强人所难呢?” “你不上女人的床怎么生得出来?”武兴帝一边吼着一边拿起酒杯朝着周偈扔了过去。 周偈抄手接住,奇道:“父皇怎么知道了?” “满朝都知道了!”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武兴帝粗重的喘气声。长乐见状,忙凑过来,一边轻抚着武兴帝的后心为他顺气一边在武兴帝的耳边低声哄劝。过了许久,武兴帝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周偈说:“你说你,哪里都好,就是这一点,实在是让吾恼火。”武兴帝又重重的叹了口气,“真是气死吾了。” “是偈儿不明事理,口无遮拦,请父皇责罚。”周偈向着武兴帝拜伏,“只求父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吾不是说你的脾气。”武兴帝眼见周偈露出一个“你要是说那个那我就没办法了”的表情彻底无语,竟试探的问,“真的不能将就一下吗?” “恐怕……”周偈余光瞄了一眼同样跪伏在地的暮色,坚定的说,“不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竟让周幽的血脉断在你手里。”武兴帝痛心的说,“将来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 武兴帝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不知周俍周信有何反应,反正周偈是莫名的出了一身冷汗,电光火石间想了无数应对之策,最后选了一个厌烦的表情挂上脸:“父皇不要危言耸听,看看满殿这么多的皇孙,怎么就非说周幽血脉断在我手里了?”周偈赌气道,“父皇若是想找偈儿的茬随便寻个理由就行,用不着拿皇室血脉这么大的名头说事。” “你!”武兴帝有一万句怒骂霎时涌到嘴边又悄无声息的散去,冲着周偈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罢了罢了,吾不想跟你生气,你走吧,别在这碍吾的眼了。” “是。”周偈没有多言,老老实实的退出了殿。 第60章 60. 百种滋味 【惧哀酸怒,各有私心。】 周偈强撑着一脸的淡然默默退出来却没有即可就走,而是转到殿侧,见左右无人,方倚着廊柱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 暮色看着周偈的异状,刚要询问却被周偈一把拉住手。中秋之夜,周偈的手竟然冰凉,手心里全是汗。暮色大惊,急急的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周偈勉强笑了一下,“腿有点儿软。” 暮色心疼的扶住周偈,低声劝道:“殿下下次不要再跟皇帝顶着说了,皇帝毕竟是皇帝,真惹恼了他,吃亏的是殿下。” “你以为我在怕这个?”周偈好气又好笑的点了一下暮色的额头,嫌弃道,“小傻子!” 暮色摸着自己的额头,不解的问:“那殿下怕什么?” 周偈却摇摇头没有回答,扶着暮色慢慢往外走,刚走出十步,就听有人在叫“恂王留步!”。周偈转回身看到武兴帝的半妖常随长乐正跑过来,忙问:“长乐常随可有事找本王?” “长乐来传陛下旨意。”长乐拦住周偈要接旨的跪拜,凑到周偈身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请恂王往紫微宫稍候,待宫宴散了后陛下有要事与恂王商议。” “完了。”周偈面上恭谨的谢过长乐后向着紫微宫而去,心内却是骂道,“真是天家无情,父皇竟要拿我当靶子!” 周偈的离去让宴席气氛略有些尴尬,直到周璠领着诸皇孙们敬过酒,席间气氛才又恢复如初。武兴帝看着小少年们的朝气蓬勃,看着小娃娃们的精灵可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早殇的惜缘。 “可怜吾的奉川啊。”武兴帝颇为伤感,“襁褓中就失了怙恃,和亲阿拿才一年多就殇了,真是福薄啊。” “奉川生时福薄,死后却有恩泽。”周俍劝道,“是父皇的护佑让她回了家,现如今长眠在父母身边也算善终,还请父皇节哀。” 武兴帝听闻点点头,看向周璠身后的锐儿,问:“是你接她回来的?” “回陛下。”锐儿规规矩矩的跪伏在地,恭谨的答,“是。” “这一路辛苦你了。” “锐儿职责所在理当如此,为翁主无惧无苦,陛下的体恤锐儿不敢受。” “严寒一冬穿越北疆全境,肯定是辛苦的。”武兴帝问,“吾听说曾在杨府停留多日?” “是。”锐儿不知武兴帝为何会有此问,不免忐忑,挑着字眼小心应对,“过奉川后遭遇暴风雪实在无法行路,又不敢委屈翁主停在驿站,故借杨府别苑驻扎。” “如此说来真是难为杨家了,驻军停灵竟无避忌,实可谓忠心啊。”武兴帝用手指轻点着几案,沉吟一番,对着周俍说,“因旧案牵连,杨家困守封地也有十几年了,却还是持忠守节,实属难得。俍儿代吾拟旨,杨铄复袭镇北公爵位,族中如有青年才俊,按制察举出仕吧。” “是。”周俍领命,却在心内嗤笑。 一场中秋家宴竟吃出了百种滋味,弘王府里是赤裸裸的酸。 “什么东西!”周信重重拍了一下几案,骂道,“接个死人就算有功,借个园子就算忠臣?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皇的偏心越来越牵强了。” “皇帝为什么偏心恂王呢?”周信的半妖常随流凌十分不解,“明明每次都被恂王气到发狂。” “那谁知道?”周信恨道,“父皇真是越老越怂,再这么忍让他,早晚得让他翻了天!” “那我们该怎么办?”流凌凑近周信,压低声音说,“我可是听长乐说,中秋宴散了后,皇帝留恂王在紫微宫待了好久。” “还有这事?”周信立刻来了精神,“都说了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言灵在,长乐不能随便透露的。”流凌的声音更轻,“会不会和川北道的信雕有关?” “怎么可能?”周信马上否认,十分自信的说,“本王协理司马,用信雕查探边防军情乃是公务,询问属国动向也属正常,并未曾留下任何可质疑的地方。” “那皇帝为何留了五千七杀军在风州?”流凌意味深长的问,“难道殿下真信什么救风州雪灾,修奉川堤岸的鬼话?” “本王自然不信,但本王曾阅过风州刺史的奏章,说七杀军驻守奉川岸,化入兴威、节安、北良,以充守固。川北道太守范日升也有密报,说七杀军入三城后按制巡守,未有异常。”周信想了想,下了结论,“万安侯赵绥清一直闲居在奉川郡昀丘县,他因长兄一案失势后颇有些怨怼,常生事端,朝堂都有耳闻,父皇此举多半是为了震慑他。” “万安侯还能兴风作浪吗?” “以他现在的势力估计是兴不起太大的风浪。”周信却是有些遗憾,“其实本王倒是希望他能多惹点事,这日子过于太平,一天天的全是锱铢必较的琐事,没意思得很。” “殿下莫急,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越是平静的水面下越是暗藏汹涌,指不定哪天就能掀起大风浪。” “你说的对,风平浪静了十几年了,小狼崽子怎么也该长大了。”不知想到什么,周信突然有了怒意,“提起这个本王就来气,本王和父皇说了那么多次,蛮人不可信,就应尽早赶尽杀绝才能永绝后患。可父皇却偏要什么仁爱的虚名,就喜欢万邦来朝的假象,真是越老越怂!” “流凌倒是以为掐死几只小狼崽子可显不出殿下的威武。”流凌摩挲着周信腰间的佩剑,一脸媚笑的哄道,“殿下的宝剑是要斩大妖精的。” 周信很吃这一套,当下怒气不见,看着流凌一对桃花眼里的无限春色竟是止不住的心猿意马,伸手捏着流凌的下巴,骂道:“你小子幸亏不是女的,不然绝对是淫乱朝纲的狐狸精。” “流凌本来就是狐狸精啊。”流凌竟冲周信无辜的眨了眨眼,“可是流凌才不会淫乱朝纲。” “你就会乱我是吧?”周信推开流凌,笑嗔道,“本王可不是断袖,快滚蛋!” “嘁!”流凌咬着下嘴唇,瞥了周信一眼,扭头就走。 “回来!”周信却叫住了流凌。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流凌冷着一张脸,话也是冷冰冰的。 “本王今晚要临幸新进府的侍妾。”周信挠着流凌的下巴,意味深长的说,“你别忘了来铺床啊。” 流凌又恨又怒又无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退了出去。 比弘王府里的滋味还莫名其妙的却是慎王府。 “我不要坐车。”周璠看着家丁赶出马车,立刻翻了脸,“我要骑马!” “今日公子要往各王府拜贺中秋,应求安稳。”锐儿面无表情的向着周璠躬身一礼,“还请公子登车。” “骑马就不安稳了?”周璠赌气道,“我就要骑马!” “公子不要顽劣胡闹了。”锐儿的耐心不见了,冷着一张脸说,“快点登车!” “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周璠跺了一下脚,指着锐儿怒道,“区区半妖竟如此嚣张?!” 锐儿却丝毫不惧,俯身看向周璠。本就长身硕体的锐儿对于单薄的周璠来说威压更甚,逆光下的英俊面庞棱角分明,碧色双眸透着说不尽的寒意,周璠竟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 “公子若再耽搁,锐儿就不陪公子去了。”锐儿好似不经意的补了一句,“今日第一个要去的就是恂王府。” 不知是锐儿露出来的寒意还是周偈的恶名吓到了周璠,周璠竟没有再废话,乖乖上了车,嘟着一张脸不情愿的向着恂王府而去。 与此同时,周俍也乘车出了府,却是往梁府而去,意料之中的见到了泽生。 “才过了国丧期就迫不及待的重新启用了杨家。”泽生冷笑一声,“真是朝中无人了。” “父皇开始着急了吗?”周俍问。 “着急有什么用?”泽生觉得有些好笑,“如今不比当初,杨家的元气一时半会可缓不上来,其他几家就更没法看了。” “杨家的根基在那,若是得风遇雨,很快就会重焕生机的。” “就凭复袭了一个镇北公的爵位吗?”泽生不以为然,“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杨家在内有御神,在外有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公,宫里还有个皇后,如今的杨家还剩下什么?” “剩个嫡子。”周俍道。 “周幽朝虽说有立嫡立长的传统,但也不是绝对。就算如此,他为嫡你为长,可他没儿子,你有皇长孙。” “没有可以生啊,中秋宴上父皇的意思很直白了。” “殿下。”泽生意味深长的说,“我倒是觉得皇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舅父所言极是。”周俍大为赞同,“父皇多半就是为了敲山震虎。” “真是无情啊,这样一来,嫡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猜周老七是不怕的。”周俍轻笑一下,“说不好就让他以小博大,险中求胜了呢。” “那殿下要如何应对呢?” 周俍没有回答,蘸着茶盏里的水在几案上写下一个“八”字,随后又用手抹去,轻轻吐出两个字:“看戏”。 泽生心照不宣的点点头,笑了起来。 第61章 61. 旧仇得报 【欲擒故纵,只因不会。】 周偈坐在自家王府的花园里晒太阳,暮色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剥坚果。剥好一个塞给周偈,再剥一个放进自己嘴里。周偈嘴里嚼着坚果仁,手上拿起一个坚果壳去丢远处开得正浓郁的菊花,出手的力度和准度都拿捏十分到位,坚果壳正中菊花花心,周偈不禁得意的向暮色显摆:“看我这手法,可以吧?” 暮色正在专注的剥坚果,压根没看,又往周偈嘴里塞了一颗后问:“什么手法?!” “你看!”周偈又拿过一个坚果壳丢中菊花,“准吧?” “嗯,的确挺准。”暮色说着也拿过一个坚果壳,手指轻弹,坚果壳如利箭离弦,直接将菊花拦枝折断,暮色的后半句话才紧跟而至,“就是力度差点儿。” “啧!”周偈立刻火起,拿起一颗坚果直接丢到暮色头上,弹到地下后滚出去好远。 “别丢啊。”暮色追着坚果跑出去几步,捡回来吹吹土放在石桌上的盘子里,心疼道,“还能吃的,不要浪费。” “嘁!”周偈十分无语暮色在这方面的没出息劲儿,嫌弃道,“嗜吃如命!” 暮色嘿嘿傻笑着没有反驳,又塞给周偈一颗坚果仁,却问:“殿下明日还不上朝吗?” “不去。”周偈趴在石桌上,没好气的说,“我为什么要乖乖的去当靶子?” “殿下躲在府里就不是靶子了?”暮色笑着问,“皇帝会这么容易打发吗?” “管他呢,先避避风头。” “避到什么时候呢?” “避到朝堂忘了有我这个皇子吧。” “这有可能吗?” “没有。”周偈拍了一下石桌,怒道,“父皇这招也太阴狠了!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呢?” “殿下是指皇帝要立太子一事吗?” “是啊。”周偈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坑我吗?” “可是皇帝又没说立殿下为太子。” “他要是真立我为太子倒好办了,可他现在就是拿我当试金石,去筛哪些人不是梁党。” “筛出来以后呢?皇帝会把梁党都一网打尽吗?” “当然不会。”周偈嗤笑一声,“上位者最喜欢看到的是底下的不和,他既不会赶尽杀绝,也不会让一家独大。” “所以才会复启用杨族吗?” “对啊,杨氏一族是目前唯一有能力和梁氏一族抗衡的。但杨氏一族沉寂太久,想快速崛起需要助力。”周偈指了指自己,“我就是父皇给他们的助力。” “可是殿下又不掌朝中实权,能有什么助力?” “我能给他们招募非梁党之人啊。”周偈摇摇头,“父皇利用着我,还防着我,不给我实权就是怕我借机真和杨党一起形成势力,那就违背了父皇的初衷。” “那照殿下这么说。”暮色想了想,“杨氏一族也不能太冒进。” “哎呦!”周偈奇道,“你怎么突然灵光了?” “什么叫突然?”暮色嘟囔着,“我又不是真傻。” “你还不傻?!”周偈又拿起一颗坚果丢到暮色头上,“就知道吃!” “都说了别丢啊!”暮色眼里就看到坚果,忙追出去捡。坚果滚到一人脚下,暮色顺着看过去,原来是吴长安。 “你来干什么?”周偈突然脸黑,“不管谁来我都不见,就说我病了。” “来的是弘王府的半妖常随流凌。”吴长安陪着笑说,“说是来传皇帝的旨意。” “他算哪根葱?传旨也该是长乐。”周偈不耐烦的挥挥手,“让他滚。” 吴长安颇有些为难,忙向着暮色使眼色,暮色见状先往周偈嘴里塞了一颗坚果仁,随后装着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说:“流凌?上次我还输了他半招。” “是他?!”周偈立刻想起那次暮色去弘王府为七弦君偷东西时受的伤,当下冲着吴长安怒道,“你让他进来!” 吴长安哭笑不得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引着流凌进了花园。 “流凌见过恂王。”流凌恭恭敬敬的伏身施礼,可是周偈却没理他,依旧趴在石桌上等着暮色喂给自己一颗坚果仁,流凌有些尴尬,大着声音又说了一遍,“流凌见过恂王。” 可是周偈还是没理他,变本加厉的伸手捋着暮色垂在肩侧的长发,柔声嗔道:“天天在府里就这样散着个头发,成何体统?”这一次是暮色有些尴尬,红着脸把周偈攥在手里的头发一点点的拽出来。可是周偈却突然走到暮色身后,按着他的肩膀说,“你莫不是不会束发?那本王来给你梳吧。”说完不由分说的拆开暮色绑头发的缎带,一边拢在手里一边抬头找一旁的侍人要梳子,这才看见一直跪在地上的流凌。 “你是谁?”周偈仿若刚看见流凌般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流凌恨得牙疼,面上还要恭谨的说:“弘王府半妖常随流凌见过恂王。” “是八弟府上的啊。”周偈接过侍人递上的梳子,轻轻梳理着暮色一头乌黑的长发,问,“你来做什么?” 周偈大概是忘了说“免礼”,流凌也不敢站起来,依旧跪在地上,着重提醒道:“来传皇帝的旨意。” “哦。”周偈不以为然,依旧专心的梳头发,“你说吧。” 流凌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对待传旨使官的人,当下又惊又奇却还是没敢站起来,只得无奈的跪着转达皇帝的旨意:“秋日节气好,皇帝有旨,命于重阳节前在千落庄举办武技大会,校验诸府半妖武技妖法,同时晋选七杀军中优异者。又恰逢几位皇子、诸王公子将到束发礼,特准千落庄中未转生半妖一同校验,遴选半妖常随。” “啊?!”周偈听完立刻就恼了,抱怨道,“好端端的办什么武技大会?闲的吧?” 流凌一惊,心里想着“大魔王果然名不虚传”面上强行辩白:“是皇帝的意思。” “不可能!”周偈怒道,“一定是周信那货出的主意,不然为何不是长乐而是你来传旨?哼!他就喜欢张罗这种破事。”流凌无话可接,周偈又问,“能不去吗?” “额……”流凌十分无语,“恂王,这是圣旨。” “嘁!”周偈厌弃一声,不耐烦的说,“真是麻烦死了。”话音未落,手里的头发一个没拢住,散了一束,周偈顿时火起,赌气的将所有头发全散开,冲着暮色嫌弃道,“你怎么这么多头发?” “头发多也是过错了?”暮色十分委屈,“这也不能怪我啊。” “那怪谁?”周偈余光扫到流凌,顿时找到了出气筒,怒道,“你怎么还在这?” 流凌彻底懵了,心说“你没让我走我哪敢动啊”,眼见周偈瞪起了眼睛,怒火一触即发,流凌无奈之下支起桃花眼给了周偈一个委屈巴巴的神色,却是看得周偈一阵反胃。 “滚!”周偈抓过石桌上的坚果盘子扔向流凌,“快滚!” 流凌反应也算迅速,左右微闪避开了扔到脸上的坚果,没有丢人丢得太过分,却也被周偈的乖张无常气得够呛。一时间,委屈、愤恨、屈辱全窝在心里,直噎得流凌气都喘不好了,胡乱行了个礼就逃也似的跑出了恂王府。看着在身后重重关上的恂王府大门,流凌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诅咒道:“什么人啊?!早晚不得好死!” 周偈看到流凌走了,怒气立刻烟消云散,笑呵呵的又拢起暮色的长发,一边小心翼翼的梳理一边讨好的问:“怎样?帮你报仇了吧?” “报什么仇啊?”暮色不解。 “当年伤你的仇啊。”周偈得意道,“我让他在你面前跪了这么半天,你高不高兴?” 暮色十分无语周偈的幼稚,却又不忍心打击他,笑着点了点头,哄道:“多谢殿下。” 周偈看着暮色的笑脸,得寸进尺的问:“我好不好?” “好。” “你喜不喜欢我?” 暮色的脸微微红了,轻轻吐出两个字:“喜欢。” “那今晚能睡你吗?” “额……”暮色的脸彻底红透了,嗫嚅道,“居丧期间不得同寝,这不合礼法。” “国丧期都过了半年多了!”周偈十分泄气,“你换个理由行不行?” 借口被戳穿,暮色尴尬的挠着自己的脸,没话接。 “你到底怕什么?”周偈赌气道,“你再躲我,我就去跟王妃生儿子去了。” “生儿子好,殿下快去!”暮色深表赞同,“也省得皇帝老拿无后这件事找殿下的茬。” “你!”周偈的手高高举起,团了一个爆栗悬在暮色后脑勺上蓄势待发,却终不忍心下手,最后只是将梳子狠狠的插在暮色头上,拂袖而去。 暮色望着周偈走远的背影,先是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随后却又失落又自责的用头撞着石桌。 “哎,我说……”一旁的吴长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欲擒故纵要注意火候,我感觉你要用老了。” “我没有。”暮色特别委屈。 “那你为何不顺势而从啊?” “我……”暮色一张脸憋的通红,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半天才凑到吴长安耳边,艰难的开了口。 “不会?”吴长安听完先是一愣,随后突然大笑,一边拍着石桌一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会?!哈哈哈哈哈!不会!!!” “哎呀……”暮色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别笑了!” “不会!哈哈哈哈哈!不会!!”吴长安十分兴奋的一边跑走一边说,“我要去告诉殿下。” “哎!你别去!”暮色急急追了上去。 第62章 62. 武技大会 【参差不齐,良莠不均。】 白羽恒平静的站在千落庄庄口,心里却是焦急的。今日要在千落庄举办武技大会,诸王要携半妖常随前来,白羽恒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当年让自己头疼不已的小崽子们。 不知是因为白羽恒太过心急出来早了,还是因为越着急时间过得越慢,总之白羽恒等得都要绝望了,终于看到了行进的队列。 前面是引路的灵师,后面则是诸王的仪驾。慎王周俍首当其冲,骑着马走在第一个,身后百奈随行,笑着向路边施礼的白羽恒抛了个媚眼。 白羽恒微皱眉头瞪了回去,用灵犀嗔道:“如此场合,注意你的仪态。”百奈以袖掩口,笑得更欢。她的另一侧跟着皇长孙周璠,周璠的身后却是锐儿随行,见到白羽恒后,微躬身还了一礼。 再后面就看到了恂王周偈,八成是心情不好,满脸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信马由缰的慢慢踱过去。与周偈的冷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的暮色,一脸兴奋的看向白羽恒,又是笑又是招手。 白羽恒十分无奈,依旧维持着恭谨施礼的姿态,却是偷偷也冲暮色笑了一下。 之后还有其他诸王,他们的半妖常随并非白羽恒亲自管教,但多少也是认识,白羽恒一一辨认着。诸王之后是武兴帝的半妖常随绝宸领着七杀军中的优异者列队而来,白羽恒看着这些略生的面孔从自己眼前整齐行过,却突然在其中发现了方麒。 许是白羽恒瞧着方麒时间有些长,方麒有些纳闷的对上白羽恒,眼中的杀气却是惊得白羽恒顿了一下。 “怎么了?”苏晟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眼见白羽恒的异样关切的问。 “刚才我好像看到方麒了。” 苏晟想了一下,问:“原本要选为恂王半妖常随的那个?” “是。”白羽恒由衷的说,“看军衔他已经是校尉了,果然佼佼者到哪里都出色。” 苏晟听闻没有接话,只对白羽恒说:“圣驾已到界灵殿,你做好准备,我还要进庄传令。” “哦,知道了。”白羽恒忙整了整仪容,准备接驾。 武兴三十六年九月初八,千落庄武技大会正式开始。 周偈百无聊赖的倚在几案上,耳听着仪官宣讲规则,突然怒道:“什么?演武不够还要比武?抽签定序指定挑战,这谁定的规则?” “七弟怎么了?”周俍在旁边,听到周偈的抱怨,笑着问,“这规则有何问题吗?” “这规则摆明了就是搞事情!”周偈斜眼瞟着对面的周信,阴阳怪气的说,“周信那小子最近是不是太闲了?想了这么一出!” “他最近可一点都不闲。”周俍话里有话的说,“热火朝天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嘁!”周偈冷哼一声,问周俍,“能弃权吗?” “不知道。”周俍把玩着自己佩剑上的剑穗,好似不经意的说,“不战而降,这不像七弟的风格啊。” “我是舍不得。”周偈看着周俍身后的百奈问,“三哥你舍得吗?” 周俍回头看了一眼百奈弱不禁风的媚态,轻笑一下,柔声说:“当然舍不得。” “那要不这样。”周偈凑到周俍身侧,“万一你我两家的被抽中,就指定对方应战,让他俩上去随便比划比划应应景就完了,可好?” “好啊。”周俍难得和周偈统一了战线,当下击掌为盟,随后心情愉悦的等着看戏。 说话间,第一场比武已经开始了,仪官抽中了一名七杀军的军士,军士选择挑战武兴帝的半妖常随绝宸。 “嚯,这么猛!”周偈大为惊讶,“一上来就想撼基石,勇气可嘉啊。” 然而勇气并不能当武技用,这名军士被绝宸三下五除二的一顿揍,连半柱香都没有撑过,灰溜溜的认输下场了。绝宸博得满场喝彩,武兴帝脸上难掩得意神色。 第二场是千落庄未转生的半妖,规规矩矩的挑了自己的同门,又规规矩矩的过招切磋,最后和和气气的战平离场,获得了礼节性的掌声。 “你们看到了吗?”周偈对着暮色和百奈说,“一会儿要是你们上,这样打就行了。” 暮色和百奈笑着应承下来,继续饶有兴致的观看比武。 之后仪官又抽中一个千落庄的半妖,这一个就十分另类了,竟然要挑战苏晟。因规则中只限定为半妖间的切磋比武,仪官犹豫难决,忙请武兴帝示下,武兴帝正在兴头上,当下应允,道:“灵师和半妖同修灵术,旗鼓相当,此一战定会十分精彩,吾甚为期待。” 可惜苏晟未能遂了武兴帝的意,这一战一点也不精彩,完全就是一边倒的教训,苏晟只用了三招就将半妖踢下台。 “总听说苏晟是灵师中武技第一人。”周俍由衷赞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干净利落,毫无虚招。呦!”周偈看着再上场的半妖竟然还要挑战苏晟,顿时奇道,“还有不服的。” “哼!”锐儿却是不屑的预言了结果,“找虐。” 果如锐儿所言,这一个虽然比上一个强不少,但是也没能撑过十招。谁知苏晟碾压式的胜利不但没能吓住半妖,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好斗之心,之后再上来的几个都争先恐后的把脸送给苏晟打。苏晟不堪其烦,在应战第六个挑战者的时候终于使用了根本没必要的灵术,一招精妙无双的万叶落席卷擂台,自半妖周身而过,将半妖身上的衣服割出无数细小的裂口,每一个都可见肤,却没有一个破损出血。 “我的天啊……”暮色吓傻了,“好精准的拿捏啊。” “苏总师的万叶落无人能及。”锐儿也是服气的叹了口气,“我这辈子都到不了他的水准。” “老人家一辈子就练了这么一项绝技。”百奈却不以为然的笑着说,“再比不过咱们,还混不混了。” 苏晟的万叶落成功的镇住了所有跃跃欲试的半妖,之后上来的果然不再挑战苏晟,而是意外的要挑战泽生。 “这又是谁家的愣头青?”周偈来了兴致,“连御殿都敢得罪。” “是九叔家的。”周俍道。 “呵呵,怪不得。”周偈了然,“一家子愣头青。” “我倒是十分好奇泽生怎么应对。”周俍好奇中夹杂着担忧,“他身手很差的。” 不用周俍担心,泽生压根不应战,他向着皇帝躬身行礼,恭谨的开口:“请陛下恕罪,泽生在界灵殿专修紫微关,于天启一事上颇有心得,但武技上泽生自愧不如任何灵师。此战若是切磋占术,泽生愿领教一二,若是拳脚功夫,泽生认输。” 武兴帝听闻泽生所言略有不悦,但也没觉得不妥,冲着秦王道:“让他换一个。” 秦王无法,向着自己半妖常随使了个眼色,常随会意,挑战对象换成了包有才。 “哈哈哈!”周偈立刻乐出了声,“九叔一定是来找茬的!哈哈哈!” 包有才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汗都出来了,正踌躇着该找什么借口避战,他身后的白羽恒先出了声:“启禀陛下,御庄近日腰疾复发,医官叮嘱不可久坐久站,更不可用力,实不能应战。请陛下恩准,羽恒愿代御庄出战。” 包有才反应过来,颇为感激的看了白羽恒一眼,忙不迭的向着武兴帝拜礼:“请陛下恕罪!” “一个两个都避战,真是丢界灵殿的脸。”武兴帝冷哼一声,看着包有才大腹便便的样子,嫌弃道,“罢了,就让他代你出战吧。” “谢陛下!”白羽恒礼节施满,未曾移步,只一个旋身,就轻飘飘的落在了擂台上。 “轻功不错。”周偈评价道,“从未见过他出手,不知其他如何。” “你出生那日。”周俍轻轻开口,“白羽恒为救擅闯皇宫的半妖只身而往,并于宿卫合围中救半妖离去。” “还有这段?”周偈奇道,“那他身手应该差不了。” “看就知道了。” 出乎周偈的意料,白羽恒精修的武技与他略显瘦弱的身量十分相悖,竟是上乘的三重关。深厚的灵术修为形成了不可逾越的威压,一个个精妙的封印阵法挡在半妖常随和白羽恒之间,如同环环相扣的枷锁,牢牢锁死了敌人。源源不断的灵力自白羽恒单薄的身型里溢出,盈满整个擂台。 “他这用的什么?”周俍有些看不懂,问向身后的百奈,“半妖怎么不进攻呢?” “是灵术阵法。”百奈答道,“白总教用阵法封住了半妖,半妖想进攻得先破阵。” 周偈则感觉到了擂台上不平衡的气场,感叹道:“好强的灵力啊。” “白总教十六岁就堪破三重关了,是界灵殿史上最年轻的榜首。”暮色的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我们当时修习三重关的时候全赖白总教引导,他一人的灵力就可同时引导我们三人。” “哎呦!”周偈无端飞醋又吃上了,“好厉害啊。” 暮色却浑然不觉,点着头道:“白总教就是很厉害!” 眼见周偈就要翻脸,锐儿忙插嘴道:“白总教擅长灵术及阵法。”又暗地里捅了暮色一下,接着道,“但其他武技上就逊色多了。” “啊?!”暮色收到锐儿丢来的信号,反应过来,也附和着说,“对对,刀法剑法就一般般了。” “嘁!”周偈早把锐儿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狠狠的骂了一句“鬼精”又看向台上。 双方实力相差悬殊,面对白羽恒的充沛灵力,半妖常随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争破一个封印,无奈认输下场。白羽恒此役展示了高超的灵术修为,直看得灵师和半妖们大为惊讶,但因未有过多交手,所以观赏性不高,反正武兴帝就觉得特别不好看,当下也没有过多称赞,只示意仪官尽快开始下一场。 “哎。”周偈长叹一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感慨道,“界灵殿这种地方也得看出身啊,不然再厉害也就是个总教。” “七弟若是赏识他。”周俍听出弦外之音,笑里藏刀的说,“不如帮他一把。” “帮他什么?”周偈不动声色的怼了回去,“是帮他当上御庄还是当上御殿?三哥你舍得让出来哪个?” “关我什么事啊?”周俍不接茬,笑笑混了过去。 第63章 63. 美人应战 【伤痕之下,仍留柔情。】 比武仍在进行,这一阶段抽出来的多为七杀军,挑战对象都是绝宸。 “看来这个绝宸在七杀军里积怨过甚啊。”周偈笑道,“都想打他一顿出气。” “父皇未登基前,绝宸常随父皇南征北战,不但武技出众,马上功夫和兵法也十分出色,其才能堪比大将军。”周俍有些遗憾,“只可惜是半妖出身。” “其实半妖中的确不乏文修武治皆出色者,完全可以出仕入朝。”周偈实话实说,“并不一定要拘泥于身份,常人和半妖的界限本可不必如此清晰。” 周俍听到,多少有些诧异,笑道:“七弟的想法标新立异啊。” 周偈刚要开口,就听仪官叫到了周信的封号。 “呦。”周偈立马来了精神,“竟然抽中了周信。” “不知流凌会选谁?” “你说会不会脑子一热选了长乐?”周偈猜测。 周俍不置可否,却见流凌看向自己,朗声说道:“耳闻慎王府百奈常随妖法精妙无人能敌,流凌不才,想请教一二。” 百奈听到自己被点名,不屑的轻笑一声,刚要起身却被周俍按住。 周俍看向对面的周信,说:“本王的半妖常随并不擅长武技,定是比不过流凌常随的,本王认输。” 此言一出,满场唏嘘。周偈颇为惊讶的看看周俍,又看向周信,等着他的反应。果不其然,周信并不轻易放过周俍,紧逼道:“流凌说了要请教百奈常随的妖法,并不是武技,三哥不让百奈试一试,就不战而降了吗?” “不用比了。”周俍一点都不生气,“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比妖法还会技不如人吗?”流凌开口,“千落庄所有半妖都知道百奈可是白狐出身,妖法百媚幻生我们都是只听过没见过,今日还请慎王让我们开开眼。” 周俍看向流凌的眼中有了寒意:“本王可以告诉你,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可能?”周信接上话,“单凭一个‘媚’字这妖法也肯定好看得紧。” “不好看!”周俍冷下脸。 “三哥莫要小气。”周信话对着周俍说,但是眼睛一直上下猥琐着百奈,“女半妖本就不寻常,百奈又如此妍姿艳质,就算不展示妖法,上来走一圈也是好的。看了这么半天刀来剑去的,我们看看美人换换口味总可以吧?” “百奈是本王的半妖常随。”周俍语气十分不善,“不是供你取戏的赏玩之物。” “一介半妖而已。”周信不依不饶,“三哥就这么舍不得吗?” 百奈眼见周俍无话可接,场上气氛十分尴尬,忙要开口请战,就听周俍斩钉截铁的说出一个字:“是!” 周俍的回答大大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周偈快速的和锐儿对了一下眼色,问向周信:“喂!你是想看美人吗?” “是啊。”周信不知周偈有何企图,小心应对道,“七哥不想看吗?” “想啊。”周偈颇有些羡慕嫉妒恨的对周俍说,“三哥好福气,家里的半妖都美得很,既然百奈不给看,我们看锐儿总行了吧?” 锐儿趁着周偈和周信说话的功夫,将自己的发束散开,随意的用缎带拢在脑后。待周偈提到自己,立刻施施然站了起来,向着周信躬身一礼,抬头一瞬间,好似不经意的瞟了周信一眼,嘴角露出微微浅笑。 这并不是百媚幻生,只不过是半妖与生俱来的能力,锐儿从未用过,十分生涩,但对付周信足够了。刻意散落的棕红色长发有着天生的弧度,垂在肩侧后恰到好处的柔和了锐儿棱角分明的俊颜,那些咄咄逼人的锋芒锐利也被锐儿小心收起,全藏在灵动荡漾的碧眸后面,既玉树临风又别有风姿。周信心里毫无征兆的起了一丝涟漪,对上锐儿如水的目光竟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 流凌看在眼里,却在心中升起一团怒火,未等周信应允,指着锐儿说道:“好,我就与你切磋一二。” “你去吧。”周俍依旧瞪着周信,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的加了一句,“打死他算本王的。” 锐儿微怔,一边答着“是”一边下场,却收到百奈传来的灵犀:“流凌的妖法和我一样也是幻术诛心,可让人想起伤心往事,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最后抑郁失了生念,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锐儿也用灵犀回,“我会小心的。” 仪官唱喝,比武开始。 流凌先出手,寒光一闪,佩剑出鞘直向锐儿面门刺来。锐儿丝毫没有惊慌,待到流凌近身,一个侧步闪开退到一旁。流凌第二招跟着就到,快如鬼魅。锐儿聚精会神,左躲右闪,竟未让流凌有任何可乘之机。流凌心内着急,当下发力,动作又快了几分。锐儿几个腾挪躲闪避开后,也抽出了佩剑。 奉公出鞘,剑灵嘶吼,所有人都为之一怔。流凌也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随后稳住心神,提剑又上,还是向着锐儿面门而来。锐儿亦用同招回敬,奉公也冲着流凌面门而去。当下,高低立现。 “哈哈哈!”周偈第一个笑出了声,拍着几案道,“输在手短,哈哈哈!” 锐儿的身量本就突出,流凌又恰好还是中等偏下,长手对短手,锐儿毫无顾忌的对剑直刺,流凌却不得不撤剑回防,挡开了这一招。之后,就全是锐儿的碾压攻击。锐儿充分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下刺对脚基本上就是在拿流凌当猫逗。 百奈看着锐儿的游刃有余,想着“不亏是武兴帝登基后第一个转生的半妖常随,自然优于他人。”也放下心来,谁知一口气还未全松掉,忽然觉察到妖法的存在。 旁人尚未看的明白,但是同为幻术妖法承继者的百奈却看得十分清晰,一大片阴郁的黑云笼罩在擂台上,将锐儿裹挟在内。锐儿的动作立刻有了一滞,险些被流凌刺伤。锐儿似乎也觉察出了异样,一招逼退流凌,自己也谨慎的退到了外围,却突然发现身已不在擂台上了。 这里不是千落庄,也不是神见之森,而是刮着暴风雪的紫微宫,无数魑魅魍魉正在撕咬啃噬周佶,周佶大声向着锐儿呼救。锐儿心若千刀万剐的疼,直向周佶奔去。将要近前,却看到周佶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脸。锐儿突然惊醒,迅速后撤两步,又祭出万叶落拢在身侧。场外之人却是看到锐儿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流凌的暗剑。 “他这是怎么了?”周俍担忧的问向百奈,却见百奈整个人异常严肃,一动不动的紧盯着台上,冷汗正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周俍大惊,说着“你又怎么了?”就要伸手扶向百奈,却被旁边伸出的另一只手拦住。 “别动!”暮色阻住周俍的手,随后压低声音道,“百奈正在使用妖法。” 周俍明白了,一定是流凌对锐儿做了什么,百奈正在用妖法抗衡相助锐儿。说出来这也算以二对一,不宜声张。但周俍此时的不动声色却不是为了名声,而是真真切切的紧张锐儿,担心他被流凌所伤。 “这场比试好看啊。”周偈瞅着周俍严肃的神色,怕他露出马脚,掩饰着大声说道,“两边都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是啊。” “势均力敌。” 三三两两的附和声自左右而起。 “那我们要不要加点彩头?”周偈提议道,“一锭金子,我买锐儿赢。” “我买流凌。”秦王立刻对着干。 “三哥你呢?” “当然是买锐儿!”周俍豪气的说,“十锭金子。” “我跟!”周信不甘示弱,“十锭,流凌赢。” “父皇要不要跟?”周偈问向武兴帝。 武兴帝有些拿不准,问向了身后的长乐,长乐笑着凑到武兴帝耳边低语几句,武兴帝点点头,高深莫测的说:“锐儿如有神助,一定能赢,十锭。” “师兄。”白羽恒拽了拽苏晟的袖子,低声问,“你说谁会赢?” “当然是锐儿。”苏晟凑到白羽恒耳边,“你看百奈的样子,比幻术,谁能赢过她?” “哦。”白羽恒瞟到了百奈周身的气场,了然的点点头,看向了台上。 台上的锐儿此时却十分被动,他的眼前不断的闪过周佶、惜缘的惨状,要多凄凉有多凄凉。虽然明知这些都是流凌的幻术,却还是忍不住将深埋心底的伤疤一遍又一遍的揭开,直疼得锐儿斗志全无。万叶落里一点杀气都没有,只堪堪守住锐儿,防住流凌神出鬼没的暗剑。 场上一时陷入僵局,锐儿心底的旧伤被一道道的拿出来鞭笞,每一道都鲜血淋漓。锐儿大口喘着气,握紧手中的奉公,在心内默念着《一重心经》,终于引起剑灵的反应。奉公的怒啸霎时将裹挟锐儿的黑云撕开一道口子,无数柔情涌进来——有惜缘眉梢眼角溢满的春色,还有周佶转生湖畔的如水笑颜,却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唯有琉璃瓦上的白影翩然真真切切。 烟花呼应着剪瞳里的璀璨华光,在白裙上描绘出波涛绮丽。立于回廊顶的少女拢起垂落脸侧的银色发丝,荡漾开所有阴郁——虽未及金钗之年,却依然魅惑众生。 锐儿的杀气重新汇聚在奉公上,凛冽的万叶落直向流凌而去。流凌措手不及的应对,被随后而至的锐儿踢翻在擂台上。奉公自天而降,堪堪停在流凌的眉间,嘶吼的剑灵却刹不住,险些将流凌震得魂飞魄散。 第64章 64. 正面迎敌 【尔如蝼蚁,轻易杀之。】 百奈看着黑云消散,锐儿悬剑流凌,方长长呼出一口气,顿觉无法抑制的疲惫虚弱席卷全身。百奈恍惚一下险些失去意识,却跌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周俍搂着百奈,将她散落身侧的长发拢起,贴着她的耳朵,柔声说道:“辛苦了。” 百奈摇摇头,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周俍拢得更紧,耳边只听周俍对一人吩咐:“她累坏了,你带她下去休息吧。” “是。”锐儿答应着从周俍怀里接过百奈,抱着她退到了后面。 百奈头枕在锐儿腿上闭目养神,有气无力的用灵犀问道:“深陷幻术的感觉如何?” “不好。”锐儿实话实说,“若不是你从旁相助,还真要陷进去了。” “你看到了什么?” “各种殿下和翁主的惨状,但都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些都是你的心魔。”百奈缓慢调理着自己的内息,“流凌的幻术妖法并不能凭空制造幻境,他只是放大你的心魔。” “原来如此。”锐儿握住百奈的手和她虎口相对,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她的体内,助她调理内息,“后来再看到的所有美好是不是你的幻术?” “那些都是你自己心底珍藏的美好,我也没有制造幻境,我只是在压制流凌,让他的妖法难以释放。” “哦,这样啊。” “那你看到了什么美好?”百奈等了半天不见锐儿回答,好奇的张开眼,却正对上一双要滴出水的碧眸。 “看到了……”锐儿看着百奈如寒潭深渊的墨瞳,狡黠一笑,道,“不告诉你。” “嘁!”百奈厌弃道,“小气。” 那一边儿时的小伙伴正在互相呛怼,这一边剩下来的小伙伴却迎来了危机。 仪官抽中了七杀军校尉方麒,竟然指名要挑战恂王府半妖常随暮色。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挑战让周偈十分意外,忙问:“小傻子,你在七杀军里有仇家?” “没有啊。”暮色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他。” “那打个什么劲?”周偈向着仪官摆摆手,“我们不打!认输!” “为什么认输?”武兴帝第一个发问。 “打不过就认输呗。”周偈理直气壮。 “还没打呢你怎么知道打不过?!”武兴帝怒道,“不准认输,即刻应战!” 面对武兴帝的蛮横周偈也没办法,低声骂了一句“不讲理”又转回头吩咐暮色:“别傻了吧唧的真干,上去随便意思意思就赶紧认输,听到没?” “那岂不是给殿下丢人啊。” “丢人怕什么?!”周偈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比我的面子重要多了!” 暮色微微红了一下脸,乖巧的向着周偈点点头,随后慢慢走上了擂台。 方麒一身军服长身而立,颇有几分丰神俊朗,将暮色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暮色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竟然鬼使神差的向着方麒躬身一礼。 “哼。”方麒冷笑一声开了口,“暮色常随既然能被遴选为恂王的半妖常随,一定有过人之处,今日方麒就请教一二,还望暮色常随不吝赐教。” “不敢。”暮色客客气气的向着方麒伸出一只手,“请。” 方麒却一点都不客气,长枪起手,竟用了一个十足十的杀招。暮色大惊,单刀出鞘,扛上方麒的攻势,竟被压得单膝跪地。眼瞅着枪尾又扫过来,暮色忙翻滚避开,心内却是惊叹:“好大的力气啊!” 周偈坐在下面,看到暮色一招交手明显落于下风,立刻站起来跟仪官说:“哎呀输了,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哪里就输了?”武兴帝十分恼火,眼见周偈还要狡辩,抢先开了口,“此场比试不得认输,需有一方落台才算结束。” “父皇!”周偈立刻怒视武兴帝。 “你给吾闭嘴!”武兴帝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堵死了周偈,“老实坐下看。” 周偈的愤怒眼瞅着升了级,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似乎下一瞬就能冲上去跟武兴帝打一架。周俍见状忙强把他按住,急急的劝道:“别闹了,大庭广众的你克制一点!” 周偈都要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了才忍住自己的冲动,再看向台上的时候,精神已变得高度紧张。 而台上的战况也进入了高度紧张的阶段。暮色原本还想着周偈的吩咐上来走走过场,谁知方麒却是以命相搏,若是稍有疏忽就会非死即伤,暮色不得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方麒一个回旋枪扫开暮色手里的刀,紧跟着近身一掌拍在暮色胸前,暮色后退五步才站稳,一口腥甜就堵在喉咙里,楞让暮色压了回去。 “怎么了?”方麒轻笑一下,用灵犀问道,“就这点本事怎么配得上嫡出的恂王?”眼见暮色提刀而来,方麒用枪架住,脚下发力,顶着暮色又退回去三步,“你有什么过人之处,恂王竟非你不要了?”方麒的枪头擦着暮色的脸颊而过,“就凭这张脸吗?” “暮色不才。”暮色也用灵犀答,“却是被御神遴选。” “胡说八道!”方麒的怒意突然强盛,长枪压顶,带着万钧之力自天而降,“御神明明选的是我!” 暮色举刀相迎,只觉一股无法抗衡的巨大压力自刀柄传来。忙强运内息,凝力于刀,阻止了下压的长枪,可是刀身却承受不住两股力的合击,顿时分崩离析碎成数片。 方麒和暮色同时后撤闪避,暮色离刀略近闪避不及,一片划伤脸颊,一片却将束发的缎带割断,乌黑的长发瞬间散在风中,十分狼狈。 周俍立刻坐不住了,克己出鞘半分,却被周俍手疾眼快的按回去,可是剑灵的嘶吼却直抵人心。 “你家主人担心了。”方麒的脸上全是鄙夷,戏谑的问,“你要他来帮你吗?” “不用!”暮色将长发甩到身后,抽出另一柄刀举到身前,“我刚刚只是大意了。” “那你现在就是找死!”方麒的长枪里蓄满了杀意,如长蛟出洞直向暮色要害而来。 暮色丝毫不乱,用单刀祭出双刀斩,格挡开方麒的所有攻击。眼见方麒回枪再刺,暮色凭空而起,点在枪杆上,一个腾跃落在方麒后身,回手就是一刀。 可惜暮色太善,临近身的时候收刀回向,只用刀柄刺向方麒。方麒后心吃疼,却也觉察出暮色的用意,当下停住前闪的脚步,硬接了暮色的刀柄,手里的枪尾不失时机的后缩,结结实实捅在暮色肋间。 暮色似乎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但惊怒大过疼痛,暮色诧异道:“你!” 方麒却没有给他质疑的时间,一个旋身人回首,长枪跟着也是一个回马刺。暮色肋间吃疼行动稍缓,竟眼瞅着避不开,千钧一发之际横刀在前,挡住了刺过来的枪尖。刚刚的万钧之力又至,暮色咬牙顶上,终于反应过来方麒是用了妖法,当下不敢硬拼,强忍着肋间的疼痛一个旋身向旁跃出。可方麒似乎猜到暮色会如此闪避,长枪如附骨蛆紧随暮色身形,直向后心刺来。暮色真是将轻功绝技都使了出来,凌空一个转身举刀迎上,楞是堪堪接住了方麒刺到眼前的长枪。只不过力气上相差悬殊,方麒一抖手腕,暮色只觉虎口一痛,单刀脱手而出落在台上。 “临敌应战如此心软。”方麒走上前,枪尾点在暮色的单刀上,稍用力,单刀竟从中断成两截。方麒脚踩在断刀上,嗤笑一声,“武技很差,兵器不好,你凭什么做一等常随?”方麒用枪指向暮色,鄙夷道,“恂王选来选去竟选了你这么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暮色擦了一下脸颊上的血,怒道,“任何危难险境,我皆可护他平安。” “护他平安?”方麒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连我这一个七杀军军士都奈何不了,将来他若对敌出阵,千军万马中你又拿什么护他平安?” “谁说我奈何不了你?”暮色看向方麒,森寒杀意自丹凤眼中流出,映在冰冷的枪刃上,“尔如蝼蚁,轻易杀之。” 暮色的话音未落,方麒的长枪就到了。可暮色早有准备,上乘轻功使出来,飘忽闪开,几步转到方麒身侧,探手劈向方麒肩侧关节。方麒回枪下砍,妖法凝聚成压顶之势。暮色却不惧不退,抬手硬接这一枪,运内息聚力于臂,誓要和方麒的万钧妖法搏一搏。 “不自量力!”方麒嗤笑暮色,手上的力气又加重几分。暮色也不甘示弱,内府如炉,灵台如炬,调动所有内息去抗衡。 方麒的嗤笑变成了诧异,眼见暮色硬撑着一股气就是不退立刻火起,手腕一抖就要回枪蓄力再刺。暮色却没给他机会,翻手牢牢钳住长枪向下一按,寻到方麒惊疑的空档抬脚下劈,楞将长枪断为两截。 “找死!”方麒怒火中烧,一记重拳直向暮色面门而来。 暮色出掌对上,竟是选择了硬碰硬,也恶狠狠的说:“找死的是你!” 第65章 65. 生死一线 【上天入地,吓出毛病。】 台上你死我活,台下却是欢呼雷动。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打成了这样,分明就是在以命相搏。周偈也是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家温顺乖巧的小傻子像被恶鬼附身一般,丢了兵器还不罢休,一拳一脚的还要肉搏。周偈预感,再这么打下去,暮色说不准就要咬人了。 “师兄。”白羽恒却是明白两个人的渊源,看着战况越来越白热化,不免担心的问苏晟,“要不要上去阻止一下?” “不行!”苏晟断然拒绝,“皇帝说了,此场比试必须有一方落台才算结束。” “可再这样打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那也没办法。”苏晟看着周偈紧张无比的样子,却更加担心周偈的失控。 流凌刚刚被锐儿暴虐,周信输人又输钱十分窝火,眼见周偈如此紧张立刻落井下石,也学着周偈刚才的样子提议道:“这场比赛更精彩,本王出一锭金子,买方麒赢,你们谁买?” “买个屁!”旁人还未接口,周偈先怒了,抄起桌上的酒杯就扔了过去,“滚!” 周信差点被酒杯砸中,刚要骂回去却对上周偈能吃人的目光,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愣是没敢再吱声。其他人眼见周偈如此凶神恶煞,也都小心翼翼喘着气,生怕触了大魔王的逆鳞,竟是默默期盼暮色能赢。 台上的方麒和暮色是没有余力顾及到台下的情况的,这一场比武已经超出了校验切磋的范畴,方麒要争的是“我不比任何一等常随差。”而暮色要争的是“我能行!”。 方麒使出去的每一招里都裹挟着万钧妖法,招招都是要将暮色碾杀碎骨的恨意。而暮色略显单薄的身量里却也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执拗的非要硬碰硬。无穷尽的灵力自暮色体内肆溢,毫无章法的将方麒的妖法裹在里面,趁着妖法被阻的瞬间,暮色一拳砸在方麒脸上,嘴里骂道:“找死!” 方麒大怒,回手也是一拳却被暮色格挡,暮色紧跟着又是一拳打在方麒下腹。灵力冲击内府,方麒内息大乱,慌忙撤步,谁知暮色竟紧咬不放,紧跟而上又补了一掌。眼见暮色裹挟灵力的掌风呼啸而来,方麒没敢硬接,连续撤步后退,再停步的时候已经到了擂台边缘。暮色不依不饶,执意追上方麒又是一掌。方麒似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不闪不躲,待到暮色近身时拔地而起,跃过暮色头顶回身一脚,要把暮色踢下擂台。 台下所有人都看出了方麒的意图,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方麒也是志在必得,可谁知暮色早有准备,脚下一个千斤坠钉在台上,伸手硬接方麒这一脚。暮色顶住冲击,翻手扣住方麒的脚踝,一个蓄力,竟将方麒扔下台。 反转来的太突然,台下众人还未及惊呼,就见暮色也跟着下了台,掐住方麒的脖子按在地上,抬手给了一拳。 “我不是废物!”暮色一拳重过一拳。 “我比任何人都强!”每一拳都夹杂着一句怒骂。 周偈看着暮色从未有过的愤怒不知所措,周俍猛摇了一下周偈,喝道:“快让他停手!” “我一定能护他平安!”暮色的理智已经被极度的愤怒吞噬了。 “没人能比我更在乎他!” “暮色!”周偈的喝止唤回了暮色,“住手!” 言灵起效,暮色硬生生的停住了拳头,却依然气喘吁吁的瞪着方麒。周偈走到暮色身旁,将他从方麒身上拉起来,强按着他一同跪在地上向武兴帝请罪:“未成想此场比武竟演成以命相搏,暮色一时愤起才至失仪,儿臣回去定会责罚他。”周偈向着武兴帝伏身而拜,语气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恐和哀求,“还望父皇恕罪。” “无妨,既是常随就该有如此狠厉才能保主人平安。”武兴帝意外发现周偈的软肋,心情颇好,当下竟还笑着劝慰周偈,“吾看他也是拼尽全力才赢了比武,你带回去好生安抚吧。” “谢父皇体恤。” 周偈拉着暮色回了席,后面又举行了什么比试,武兴帝又奖赏了谁周偈竟是一概不知,他全部心思都在暮色身上。可看着暮色一言不发的肃杀模样,周偈却又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回府的路上,暮色依旧是一副“谁惹我我就咬死谁”的狠厉模样,把在府门迎周偈的吴长安吓了个半死。 吴长安眼见暮色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头发也散了,衣服也脏了,脸上还有伤,忙悄悄凑到周偈身侧,低声问:“这是怎么了?比武输了?” “赢了。”周偈有气无力的答。 “赢了怎么这幅模样?” 周偈无力的摇摇头,追着暮色进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全是暮色控制不住的凛冽杀气,周偈一进来就打了个寒战。看着暮色丹凤眼中仿若能断魂灭魄的寒意,周偈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 暮色没有回答,只看向周偈,眼中寒光立时刺得周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试探着拉起暮色的手,轻轻摇了摇说:“你说话啊。”暮色还是没开口,周偈开始胡乱猜测,“是我让你认输,不信你,你不高兴了吗?”周偈打了自己一下,“我家小傻子最厉害了,我怎么能不信他呢?该打。”暮色依旧不回应,周偈又猜,“你的双刀坏了你心疼了吧?这也怪我,你转生时的按例奖赏我都没给你准备,这么多年还让你用着千落庄给的刀,你等着,回头我就寻一对良刀送你,保证举世无双!”见暮色还是抿着嘴不说话,周偈有些着急了,心疼的抚着暮色脸上的伤口,柔声哄道,“是不是那个方麒惹你不高兴的?等明天我就去军署狠狠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不用!”暮色突然开了口,冷冰冰的道,“殿下用不着为我做这些!” 周偈一愣,一股莫名的心酸突然涌上心头,第一次觉得委屈又难过,诧异的看向暮色,问:“你说什么?”未等暮色回答,周偈又补了一句,“你不需要我对你好吗?” “不需要!”暮色斩钉截铁。 “为什么?”周偈急了,“我是心甘情愿的想对你好的。” “可我是殿下的半妖常随!” “那又怎样?”周偈吼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暮色也吼道。 一句话如同将周偈推进了万丈深渊,一时间天昏地暗,雷霆震怒。周偈慢慢放开了暮色的手,退后一步,忍着粉身碎骨般的疼,颤抖着开了口:“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在乎起这些没用的虚名了?” “这不是虚名。”暮色的神色严肃又认真,“这是暮色本该做到的。” “做到什么啊?”周偈茫然的问。 “做殿下的半妖常随。” “不做我的小傻子了?” “不做。” “为什么啊?”周偈的语气里有了哭腔,“做我的小傻子有什么不好?” “不好!”暮色没有觉察到周偈的异样。 “为什么不好啊?”周偈摇着暮色的手,求道,“你再想想。” “我想过了。”暮色异常坚定,“我要做殿下的半妖常随。” “你再好好想想!”周偈不死心,掰着手指头跟暮色一件件的算,“你看,做我的小傻子不用这么辛苦,不用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每天就是冲我笑一笑就够了。”眼见暮色要反驳,周偈立刻接着说,“还有还有!不用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不用劳神费力的。对了!每天还有好吃的,你看,这不好吗?” “不好!”暮色不为所动。 “到底哪里不好了?!”周偈怒了,“你说啊!” 暮色深吸一口气,将想了一路的话说给周偈听:“我是殿下的半妖常随,我应该保护殿下,而不是让殿下处处护着我。更不应该让殿下对我千般万般的好,应该是我对殿下这样那样的好。殿下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我却不能为殿下分忧,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暮色看向周偈,发自肺腑的恳求道,“我想做一个对殿下有用的半妖常随,护着殿下,宠着殿下,让殿下去做那个不走脑子只会吃的小傻子。” 长久的沉默,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先是摸摸周偈颤抖的心肝,又笑话笑话暮色笨拙的表白,最后却是蹲在深渊边上看着周偈费力的往上爬。周偈小心安抚着自己刚刚经历大生大死的三魂七魄,许久后才注意到那个讨人厌的沉默。周偈气不打一处来的一脚踢走正谑笑着的沉默,开口说了两个字:“有病!” “我没有病!”暮色仿若被羞辱般反驳道,“殿下不能看不起我的决心。” “你就是有病!”周偈捂着自己的脸,委屈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天天就知道折磨我。” “我没有!”暮色莫名其妙,急急忙忙的表忠心,“我想对殿下好。” “好在哪了?”周偈更委屈,“碰都不让碰。” “让!”暮色拉起周偈的手拢在怀里,严肃又认真的说,“殿下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幸福来的太突然,周偈竟不敢相信的问:“真的?” “真的。”暮色怕自己的话不够有信服力,直接捧过周偈的脸吻了上去。 周偈刚刚从深渊爬上来还没站稳,就被暮色拉着飞上了天。 第66章 67. 寿诞谐戏 【宠你如童,有求必应。】 周偈是被窗外高低婉转的鸟叫吵醒的,不情愿的睁开眼,才发现日光已经晒进来半间屋了。 “这是什么时辰了?”周偈嘟囔着翻了个身,立刻引得浑身上下哪哪都疼,不禁骂道,“能吃就是体力好啊,看来我以后也要多吃点。”周偈这么想着,顿觉饥饿难耐,忙有气无力的叫道,“来人!” 没有人应答。 “人都死哪去了?越来越不像话了。”周偈看向外间,发觉一个值宿的侍人也没有,刚要发火,却反应过来这里是暮色的房间,并无侍人值宿。周偈无法,胡乱的裹了一件衣服走下床,一开门就自门外掉进一个人。 周偈吓了一跳,看着对方也是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行礼才认出是季彦。 “你怎么在这?” “回殿下。”季彦躬身一礼,“吴长吏命季彦在此候着殿下起身。” “吴长安去哪了?”周偈问,“暮色呢?” “吴长吏和暮色常随正在前堂迎客。” “迎客?”周偈立时就怒了,“这个吴长安,不是早跟他说了谁都不见,怎么还敢放人进来。” “这个……”季彦犹豫一下,实话实说,“今日是殿下寿诞,来的都是贺寿的人,王妃命吴长吏开门迎客。” “啧!”周偈的怒火直接烧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冲出去,却被季彦挡住,周偈怒道,“你拦我作甚,走开!” 季彦恭恭敬敬的施礼,问:“殿下就要穿成这样出去吗?” 周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是暮色的常随武服,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瞟了一眼季彦,边走回去边说:“吩咐下去,本王要洗漱更衣。” “是。”季彦领命出去,向着远处回廊底下的一排侍人婢子招招手,早就等了半天的侍人婢子们忙捧着周偈的衣冠鞋靴快步走进来。 周偈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镜前任由婢子为自己梳发,一双手无所事事的摸着腰封上的佩玉,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揉腰。季彦见状,忙凑上来低声问:“殿下可是腰不舒服?” “啊?啊!没有!”周偈忙将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端正严肃的说,“本王没有不舒服。”说话间婢子束好发,周偈维持着端庄严肃,吩咐道,“传膳。” 更衣的婢子退下,侍膳的侍人鱼贯而入,将汤羹饭碗摆满了一几案。 周偈难以置信的看着大碗小碗不是鸡汤参汤就是燕窝桂圆的,骂道:“这都什么玩意?!” “回殿下。”侍人惊慌跪地,颤声说道,“这些都是吴长吏吩咐的,说殿下昨夜辛苦了,要给殿下好好补一补。” “我辛、辛……啊!”周偈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在心内将吴长安骂了八百多遍,才气不打一处来的挥挥手,“拿走!拿走!” 侍人不敢违抗,招呼其他人一起上前,刚把最后一碗鸡汤面端起来,就听到周偈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侍人一下子就愣住了,端也不是不端也不是的十分尴尬,大着胆子瞄了一眼周偈,竟发现周偈脸有点儿红。 “那个……”周偈指指侍人手里的汤,“留下吧。” 侍人方如释重负的又放下,伺候周偈开始用膳。 季彦等着周偈用完膳,左右侍人都退下,方悄悄凑上来,从兜里摸出一盒药膏放在几案上,眼见周偈又瞪起的眼睛,季彦忙压低声音道:“这是吴长吏让季彦给殿下准备的,消肿润滑十分有效。” 周偈瞪着那盒药膏又将吴长安骂了八百多遍,却还是默默的将药膏塞进自己的衣兜里,维持着面上的端正严肃踱出了屋。 待行到前堂,周偈却没有进去,而是躲在堂外偷偷张望,就见吴长吏正站在堂中,带着小吏们清点每一份礼单,而暮色站在他旁边,对着贺寿的人逐一拜礼致谢。 今日是周偈寿诞,暮色特意穿了一等常随的礼服,腰封也换成了满绣五彩吉祥纹的那条,头发不但规规矩矩的束好,还额外加了一根华丽的镂花银簪。一概往日懒懒散散的朴素风格,竟是让周偈眼前一亮。 暮色在吴长安的引荐下,代周偈向着所有来贺寿的人躬身拜礼,脸上笑容得体,动作一丝不苟,尽显一等常随该有的气度。周偈远远看着他,突然就觉得,原来他的小傻子也可以独当一面。 不知看了多久,第一波贺寿的人终于都走了。暮色寻到一个空隙,向着周偈藏身的地方走来。 “殿下。”暮色并没有看向周偈,“昨夜睡的可好?” “咦?”周偈十分诧异暮色竟然发现了自己,刚要发问突然想起来,笑着道,“又是阵法是吧?” “是。”暮色依旧看着别处,温柔的笑了一下,说,“只要在府里,殿下躲在哪我都知道。” “哎呦好厉害啊,瞧把你得意的。”周偈阴阳怪气的嘲讽完却是偷偷拉了拉暮色的手,“小傻子,走,跟我走。” “是。”暮色应承着,“殿下稍候,我去跟吴长吏说一声。” “说什么说?!”周偈死死拉着暮色的手不放开,赌气道,“不许告诉他,快跟我走。” “好。”暮色没有多言,跟上周偈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府。直到跟着周偈穿小巷绕开人多的地方从北门出了城,眼瞅着是往界灵殿方向而去,暮色终忍不住问道,“殿下,我们可是要去界灵殿?” “是。”周偈轻笑一下,“去找苏晟给你寻刀。”暮色听闻稍楞,随后抿唇一笑没再多言,周偈却被他的笑脸撩到,纵马凑近暮色,问,“怎样?我好不好?” “好。”暮色的脸稍红,轻声说道,“殿下什么都想到了。” “那……”周偈又凑近一些,两匹马的马头都要贴在一起了,“晚上给不给睡?” “给。”暮色的回答丝毫没有犹豫。 周偈满意的摸了摸暮色的头,夸道:“真乖。” “今日是殿下寿诞。”暮色的语气竟是宠溺,“殿下想做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好久没有被人这样纵容了,周偈的心里突然生了谐戏的童心,满脸期待的问,“那我们能不能悄悄的溜进神见之森?” “能。”暮色的应承果然没有丝毫的迟疑,当下一驳马头,引着周偈拐上了一条岔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渐渐浓密的树林中。 重阳节的神见之森有一年中最温暖的颜色,枫叶如火,银杏金黄,层层叠叠铺陈开来,仿若霞云降世,将天上地下的一切都拢在了秋日中,白羽恒也在其中。不过今日的他却没有闲暇的心情去欣赏美景,因为他正循着阵法上的痕迹去追几个试图跑出神见之森的半妖。 昨日武技大会令千落庄的半妖们大开眼界,第一次见到不同于千落庄的别样风采,有几个不安分的竟生出了偷溜出去瞧一瞧的想法。臭味相投的一拍即合,趁着今日御神、御殿、御庄都不在,界灵殿阵法灵力稍弱的机会,结伴闯阵。 只可惜,身为半妖总教的白羽恒知道今日阵法灵力加持将弱,特意在千落庄外额外结了自己的阵法。区区几个半妖的阵法造诣哪能强过总教,刚一闯阵,就被白羽恒察觉到,顺着就追了来。 半妖们未成想白羽恒能追来得这样快,当下狼狈奔逃,却被白羽恒的阵法探查得无处遁形,怎么都甩不掉。正慌不择路的时候突然发觉神见之森东南角的阵法似有一滞,立刻奔了过去。谁知却踏入了一大片凭空出现的沼泽中,被牢牢困住。 白羽恒紧随其后落在边上,眼见半妖们挣扎中不断下沉,急忙喝道:“别动!越动沉的越快。” “白总教……”一个半妖已经沉到腰胸,终觉出可怕,哭丧着脸问,“这是什么啊?” “兑位的守阵泽魔。”白羽恒又气又恼的看着几个半妖深陷其中的狼狈模样,骂道,“让你们瞎跑?!学艺不精还妄想闯阵,简直就是在送死!” “白总教。”半妖们惊恐万分又垂头丧气,忙哀求道,“我们错了,快救我们出来。” 白羽恒闻言狠狠瞪了几个半妖一眼,才抽出佩剑,凝灵于刃,以灵剑为楔,将自己的阵法强行钉在泽魔之内,方止住了侵吞的势头。半妖们见状,再顾不得其他,一个个手脚并用的往外爬。等到他们都出来,白羽恒才变了阵,将泽魔一点点的逼回兑位。 泽魔慢慢消退,只剩浅池大小的时候,突然自兑位的林间冒出两个人。 许是两个人也未曾想一入神见之森竟然遇到泽魔,眼见好好的脚下路变成了吞人的沼泽,其中一人反应奇快,半空中腰身一扭,愣是凭借上佳轻功将自己挂在一旁的银杏上,千钧一发之际又拉住了另一人。随后一个漂亮的旋身,带着另一人稳稳落在地上,竟和白羽恒对上眼。 “额……”暮色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奇道,“白、白总教,你怎么在这?” 第67章 68. 无故染恙 【一时疏忽,竟要翻天?】 白羽恒看清来人是周偈和暮色,先是诧异,随后听到暮色理直气壮的责问,顿时一个头变两个大。想着“未转生的不省心,转生的也不省心。”十分无语的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为何闯阵而来?” 暮色无话可接,不知所措的看向白羽恒,一张脸憋得通红,要多囧有多囧。周偈心疼即乱,走前半步,摆出皇子威仪,不可一世的说道:“是本王命他如此的,白总教可有异议?” “白羽恒见过恂王。”白羽恒看着周偈和暮色的神色立时就明白了,声音不大,但是语气颇严的又问了一句,“敢问恂王可是奉旨而来?” “我……”周偈心虚,却还是硬着脖子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看着周偈满不在乎的神色,白羽恒不知哪里就来了火气,竟大着胆子责问周偈:“皇室之人无旨不得前往界灵殿,恂王难道不知吗?” “本王当然知道!”周偈被白羽恒的执拗死板惹恼了,不耐烦的说,“本王回头和父皇说一声就好了。” 白羽恒看到周偈身后委屈巴巴的暮色却是冷笑一声,道:“恂王乃是皇帝亲子,即使触怒天颜也自然无碍。但恂王的半妖常随却没有如此恩佑,一旦触犯律法规训,必将被严惩。羽恒敢问恂王,到那时可有万全之法护暮色平安?” “本王的人用不着你操心!”白羽恒的一番抢白直接踢翻了周偈的醋坛子,周偈立时就怒了,指着几个在远处不知所措、瑟瑟发抖的半妖说,“白总教做好自己份内之事,管好这些小狐狸精就够了,不要老是惦记本王的人!” “是,羽恒谨记恂王教诲。”白羽恒看似温和无害、柔弱可欺,其实骨子里十分执拗。眼见恂王的傲慢也生出怒意,面上虽恭谨,话却句句都是软怼,“半妖常随一旦认主必将忠心侍主,绝无二心,还请恂王也能视半妖常随为重要之伴。” “用不着你说!”周偈明显被白羽恒怼急了,“本人知道该怎么待他。” “那恂王为何还命他闯阵?”白羽恒反问,“恂王难道不知半妖擅闯界灵殿阵法乃是大罪,想害死他吗?” “放肆!”周偈彻底怒了,“你竟敢如此和本王讲话!” “羽恒说的是事实。”白羽恒丝毫不惧,“暮色忠厚老实,待人和善,对恂王的要求必定有求必应。羽恒不敢求恂王能护他周全,只求恂王能体恤他一二,莫要让他成为代主受责的替罪羊。” 周偈的怒火自内府喷涌而出,盈满克己,直指白羽恒。白羽恒不便与皇子动手,只得挥手布下一个阵法,将周偈困在其中,未成想竟惹得剑灵一阵怒吼。 这一声怒吼直叫得周偈头胀耳鸣,满脑子里一瞬间涌进来各种呜呜咽咽的声音。周偈承受不住,踉跄几步,被暮色扶住。未等暮色询问,突然四周阵法激荡,远处更是传来鸣笛示警,暮色不明所以的看向白羽恒,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坏了!”白羽恒却反应过来,“阵法被破,你们的闯入已经被发现了。” “那……那怎么办?”暮色无助的问。 “那还不快走?!”白羽恒瞪了暮色一眼,“无旨前往界灵殿已是大罪,你们还闯阵而来,也真是胡闹。赶紧离开,我来应付一下。” 暮色二话不说,扶起周偈依旧从兑位退了出去。 待退到阵外,脱离神见之森范围,周偈才慢慢缓了过来,可是人却如大战一场般虚脱至极,冷汗更是满头满身。 “殿下。”暮色惊惧不已的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周偈浑身无力,根本站不住,倚着暮色坐在树下,抱着自己的手臂说,“有点儿冷。” 暮色见状忙将周偈拢进怀里,一边摩挲着他的后心一边拉过他的手,十分娴熟的过着灵力。 周偈将暮色的灵力全数化进自己内息,如同添炭入炉,内府的火一下子就盛了,顿时觉得温暖了许多。又缓和了一会儿后攒够力气,扶着暮色的手上了马。回城的路上不敢疾驰,暮色引着周偈的马慢慢行回去。好在离神见之森越远,周偈的状态就越缓和一些。好不容易捱回府,竟是日已偏西。 “哎呦我的殿下!”吴长安正在为周偈和暮色的突然离去而焦急不已,眼见周偈一脸病态,顿时将满心抱怨都抛之脑后,赶着上来扶周偈下马,心疼的问,“这又是怎么了?” “本王无事。”周偈推开吴长安,依旧倚着暮色,一边向府里走一边还不忘骂吴长安,“今日为何要开府迎客?本王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冤枉啊!”吴长安立刻堆起满脸委屈,“今日是殿下寿诞,是王妃命……” “闭嘴!”周偈喝道,“你听她的听我的?” “听殿下的!”吴长安的忠心表现得很坚决,邀功般忙说道,“今日的重阳宫宴我就早早派人送了信,说殿下抱恙去不了了。” “还算你有脑子。”周偈瞪着吴长安,又问,“王妃今晚是不是还在府内设宴了?” “是。”吴长安忙跪了下来,硬着头皮道,“殿下恕罪,王妃的话我不能不听啊。” “那你现在去传本王的命令,把宴席撤了。” “可是……”吴长安有些为难,“贺寿的宾客都来了啊。” “轰走!”周偈的语气容不得一丝转圜,“快去!” “是!”吴长安无法,擦着额头的冷汗,站起来快步去了前堂。 周偈跟吴长安发完一顿火立刻觉得气短,腿一软险些站不住。暮色见状,抱起周偈就进了寝室。待安顿周偈躺好,又命侍人去叫了季彦。 周偈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哪里不舒服,就觉得头昏脑涨浑身无力。季彦诊了半天也没诊明白,眼看周偈唇干手冷浑身无汗,正是高热的前兆,可脉象却不符,季彦不解的问:“暮色常随,殿下今日出门可有何异状?” 暮色没有应答,一旁的侍人悠悠开了口:“回季医官,暮色常随不在这里。” “他去哪了?”周偈先不高兴了,“我在生病他竟然不守着我?” “回殿下。”侍人听出周偈语气不善,忙跪下来答,“暮色常随被王妃唤走了。” “什么?!”周偈猛地坐起来,引得一阵头晕,“唤他做什么?” “小人不知。” “吴长安呢?” “吴长吏也被王妃唤走了。” 周偈坐不住了,一掀被子下了床,季彦忙扶住他,急声劝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快躺下。” “还躺什么?!”周偈推开季彦,踉跄着出门,“有人都要翻天了。” “殿下!”季彦无法,抓过周偈的外衣追着出了门。 堂前廊下,王妃沈氏面若寒霜瞪着跪在庭中的暮色。吴长安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一脸为难。左右侍人婢子站了一排,却在王妃威压下谁也不敢动,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恐主人的怒火波及到自己。 “今日本王妃命你同吴长吏迎客谢礼,你却擅离职守不告而别。”沈氏的语气比面上的神色还冷,“还怂恿殿下离府,却连个护卫都不带,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一场武技比试就天下第一了?” “暮色不敢。”暮色恭谨开口,“今日之事是暮色思虑不周,行事欠妥,未能护殿下周全。” “你可知罪?” “暮色知罪。”暮色向着沈氏伏身而拜,“请王妃责罚。” “当然要责罚。”沈氏的心内充斥着恨意,紧紧攥着绢帕,冷言说道,“不然你都要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暮色未答,只将身子伏得更低,沈氏高声喝道,“来人,赏鞭刑三十!” “哎呦!”暮色还未怎样,吴长安先吓了一哆嗦,连滚带爬的扑到沈氏眼前,急道,“王妃息怒,这可使不得!” 沈氏嫌弃的退后半步,怒道:“有何使不得?!” “请王妃恕罪!”吴长安向着沈氏拜了拜,辩解道,“今日之事不能怪暮色常随,是殿下他非要出门的。殿下那脾气满府人都知道,谁敢违逆啊!王妃真的是冤枉暮色常随了。” “冤枉?殿下好好出去,病着回来,都是因他护卫不当,这难道是冤枉?”沈氏狠狠瞪向暮色,喝问,“暮色,本王妃可是冤枉你?!” “王妃没有冤枉暮色,是暮色的错,暮色愿受罚。”暮色说着将自己的衣服退到腰间,伏身跪好,“请王妃责罚。” “你可听到?”沈氏问向吴长安,未等吴长安答话,又立刻吩咐掌刑的侍人,“打!” “不能不能!”吴长安大叫着,“不能打!” “你有完没完?”沈氏彻底被吴长安惹怒,“你再阻拦,连你一起打。” “王妃可随意责罚小人,但是暮色常随打不得!” “同是王府下人,他为何打不得?” “暮色常随是皇子一等常随,食朝廷俸禄,有阶位在身,只有殿下可以责罚。” “殿下染疾在身无暇处理府内之事,本王妃代掌刑罚!”沈氏义正言辞,“给我打!” 第68章 69. 大梦一场 【前世今生,纷至沓来。】 掌刑侍人左右为难却又不得不遵,在沈氏又一次的喝令下,手里鞭子终于高高抬起,却是轻轻落下,只在暮色后背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暮色原本已经咬好后槽牙等着皮开肉绽,没想到竟是这般不疼不痒,诧异的扭头看向侍人,却在侍人脸上看到一个明确的“我也是身不由己还请你和殿下美言几句不要找我麻烦”的表情。当下明白,向着侍人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继续跪好,等着后面的二十九鞭。 可是沈氏却看出猫腻,死瞪了侍人一眼,怒道:“你难道没吃饭吗?” “请王妃恕罪。”侍人立刻跪下,磕头如捣,“小人天生力气小。” “力气小?”沈氏冷笑一声,下了死命,“三十鞭子下去若不能见血,你就同罚三十鞭。” 侍人听闻冷汗立刻就下来,跪在地上不由自主有些发抖,暮色见状心里一软,悄悄对着他说:“你来吧,我能受得住。” 左右都得罪不起,侍人无法,战战兢兢的站起来,拎着鞭子对暮色小声说了句“对不住”随后使足力气一鞭抽下去,立刻见血。 “啊,好疼!”暮色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不住的在心里默念,“好疼好疼好疼!” 未等暮色缓过一口气,第二鞭又到。 “快停下!”第三鞭刚要抬起,吴长安立刻制止,话对着沈氏说,“王妃,见血了,可以了!” “滚开!”沈氏忍无可忍,“来人,将吴长安绑了,一起受罚!”沈氏看向停手的侍人,喝道,“接着打!” 侍人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哆哆嗦嗦的将鞭子举起。却被一声“谁敢”的怒喝吓丢了魂,直接扔了鞭子趴在地上。 周偈撑着季彦从旁侧走过来,见到暮色背后的血痕心疼不已,几步奔过去扯下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将暮色裹住,捧着他的脸心焦的问道:“疼不疼?” 沈氏眼见周偈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竟不避讳对暮色的回护和疼宠,更对她这个王妃视而不见,立刻被愤恨烧没了最后一丝理智,紧走到暮色面前,指着他向周偈怒道:“殿下不能再纵容这个半妖了!” “为何不能?!”周偈瞪向沈氏,“本王愿意宠他!” “殿下!”沈氏不甘示弱,准备反驳。 “闭嘴!”周偈却一个字都不想听,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生病,周偈面无血色,浑身都在抖,指着沈氏,咬牙切齿的说,“你!你……” 一股郁结堵在檀中穴,周偈一口气没上来就觉得整个经脉大乱,内府一阵炙烤,疼得周偈直接失去了意识。 暮色手疾眼快的将周偈接在怀中,大叫着“殿下”,季彦的反应也不慢,伸手就搭上周偈的脉,却顿时变了脸,冲着暮色喊道:“快抬进屋。”暮色抱起周偈连轻功都使出来了,三步并做两步的就飞进了屋。 整个王府直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跟着全乱了套。 “吴长吏!”季彦一边卷袖子一边吩咐,“我要给殿下施针排郁,让闲杂人等都出去!” “哦哦。”吴长安忙不迭的点头,开始往外轰人,待到沈氏面前,吴长安十分无奈的向着沈氏拜了又拜,劝道,“王妃请外间稍候吧。” 沈氏无法,咬着唇退到了外间。 暮色听了季彦的吩咐,刚要起身,却被季彦按住。 “你留下,一会儿帮我。” “哦。”暮色答应着站在一旁,默默的将自己的衣服穿好,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暮色后背的鞭伤血已经自止,开始收口了。 季彦神情紧张的给周偈施针,又指挥暮色用内劲助周偈通脉。暮色会意,依旧将灵力一点点的过给周偈。两相合力下,周偈郁结的经脉在吐出一口淤血后彻底畅通,恢复平稳,可季彦预料的高热却在后半夜如期而至。 高热中的周偈极其不安稳,似有无数光怪陆离纷至沓来,在周偈的脑海里盘旋。好像总有一份执念挥之不去,让周偈一次次的往神见之森跑,可是每次跑进去却都有不同的酷刑在等着周偈。梦中竟然也会有实在的痛感,每一次都虐的周偈颤栗不止,失去意识。可每一次却又无法从梦中真的醒来,依旧陷在梦境里,依旧不可阻拦的往神见之森跑。 “到底是什么?”周偈大声问,“是谁?在召唤我。” “我的人……”虚无缥缈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又好似自心底而生,就那么反反复复重复着呼喊,“快来,来我这。你迷失得太久了,你已经找不到我了吗?我等你等了太久……这里的无边黑暗和无尽寒冷太痛苦了,快来解救我,快来!” “你是谁?”周偈问。 “你都忘了我是谁吗?”声音突然在周偈脑海里炸开,“你都忘了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吗?” 孤寂无依突然变成惶恐不安随后又变成无尽恨意。这恨意似可裂天,似可焚海,似可将一切美好吞噬。曾经遭受过的凌辱、欺骗一瞬间填满周偈的内心,晦暗得不剩下一丝光亮。那是最无可救药的绝望,让所有的悲痛都放大,周偈忍不住哭了出来。 “卑鄙、无耻!”周偈边哭边骂,他已经被吞噬得感受不到任何暖意,任何善意,任何这世间曾经有过的温柔与美好,他彻底沉沦在无边无尽的绝望中。 “原来如此。”周偈的心如同被凌迟般的痛,伸手抚着远古的积伤,泪如雨下,“你受苦了。” 日升月降,星河幻灭,沧海桑田,几番轮回。一切都已湮灭在绵长的岁月里,又到哪里去寻最后一丝希冀呢? 周偈依然是被窗外高低婉转的鸟叫吵醒的,不情愿的睁开眼,却正对上一双微垂的丹凤眼。丹凤眼中有遮不住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牵挂与担忧,当眼中映出小小的自己时,竟流露出如释重负,转瞬又变成了劫后余生的欣喜。 一双眼能装下的情愫也就不过如此了,竟全都只属于我一人,真好。能天天看到这双眼睛,真好。活着,真好。周偈情不自禁的向着暮色伸出手,摸着他的脸,低声呢喃道:“希冀。” “嗯?”暮色显然没有听懂,他捧着周偈的手柔声问道,“殿下要什么?” “要你。”周偈突然扑进暮色怀里,贪婪的闻着暮色身上的味道。 暮色将周偈拢在怀里,摩挲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轻声哄道:“殿下大病未愈,还是克制一下,等你好了再要,要多少都行。” “噗。”周偈一下子就乐出了声,从暮色怀里抬起头,点着他的鼻尖骂道,“小傻子。” 暮色回以暖阳一笑,将周偈散落的头发顺到身后,问:“殿下感觉怎样?还有哪里疼?饿不饿,想吃什么?” “想吃南瓜酥、荷叶酥。”周偈如数家珍,“梨花糕、青团子,还有鸭蓉蒸饺。” “这些……”暮色有些为难,小心劝道,“殿下还在病中,宜食清淡的。” “不!”周偈却执拗起来,“我就要吃这些。” “好好好,我吩咐厨房去做。”暮色哄着周偈,“那再加一碗清粥小菜去油腻可好?” “好。”周偈破天荒的好商量,乖乖躺在床上等着传膳。 期间季彦进来一次,见周偈醒了,悬着一夜的心才放下来,又复诊了脉,发觉周偈除了略有些虚弱外并无大碍,故而只得认定周偈是昨日受风着凉才导致高热一夜。斟酌一番定了一个滋补的方子,就退出去煎药去了。 吴长安听说周偈醒了也忙不迭的跑进来,却被周偈好一顿骂。 “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周偈嫌弃道,“白跟了本王这么多年。” “殿下这就是冤枉我了。”吴长安委屈极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你就看着他挨打?” “我拦了,可是拦不住啊。”吴长安求救般的看向暮色,“暮色常随你说句话,我是不是拦了?” “啊?”暮色无端被点名,“啊!是是是!吴长吏很护着我。” “殿下你看。” “看什么看!还是挨了两下。”周偈依然很生气,眼睛瞟到吴长安的手,好似不经意的说,“断两根手指当做惩罚吧。” “什么?”吴长安又惊又委屈,哭丧着脸道,“殿下你不能这样,不能学那些暴君,虐忠臣来博美人笑,这不是明君所为。” “胡说什么呢?!”周偈抬手狠敲吴长安,骂道,“嘴上没个把门的,早晚给我惹祸!” “是是,是我嘴贱了。”吴长安打了自己两下,“该打!” “行了!”周偈正色道,“你去帮本王办两件正经事。” “请殿下吩咐。” “第一,向父皇上奏章,就说本王被王妃气得大病一场,告假半个月。”周偈想了一下,说,“理由就照实写,因为王妃无故惩罚一等常随,坏了规矩,惹怒了本王。” “这……”吴长安有些为难,陪着笑说,“这不太好吧?” “啧!”周偈瞪了吴长安一眼,“让你怎么写就怎么写,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吴长安忙应承下来,又问,“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要小心的办。”周偈凑到吴长安耳边,“我要见苏晟,你想办法给他送个信,让他寻个时机来见我。” “是。”吴长安点头应诺,就要退出去。 “等下。”周偈却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本王最近不想看见王妃,你让她躲着我点儿。” “额。”吴长安陪着笑,“是,我明白了。” 吴长安刚出去,侍膳的侍人们就端着大碟小碗的进来。暮色问向周偈:“殿下先吃哪个?” “那个!”周偈指指那碗清粥,“我喝粥,剩下的都是你的。” “啊?”暮色一时没明白。 “啊什么啊?!”周偈嫌弃道,“我让你吃!” “哦。”暮色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拿起一个最爱的鸭蓉蒸饺塞进嘴里。 第69章 70. 何人闯阵 【吾与那人,孰更重要?】 苏晟悠闲的坐在千落庄一间居舍的顶上晒太阳,却是将来来往往的半妖都吓个半死。本就积威很深的苏总师,武技大会上连挑六人又显露一手万叶落,武技之高震惊四座,如今积威更甚了。 可是苏晟却不是来镇妖的,他是来找白羽恒的。 重阳那日,神见之森东南角的阵法被触动,兑位的守阵泽魔亦被惊动,才引得界灵殿鸣笛警示。虽然事后查明乃是千落庄重阳那日的额外加持阵法与神见之森阵法相冲,引得泽魔狂躁所致,但苏晟却不这么认为。因为那日,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狐妖的躁动,不同于大祀日万魂躁动所引起的反应,这一次狐妖是发出了最深切的呼唤。 那种呼唤,会唤起所有半妖内心最柔软的情愫,会让所有半妖想起深埋在心底最牵挂的人。那种呼唤,就是狐妖对自己本心的呼唤,对湮灭在无尽轮回里的命魂的呼唤。 那个人,一定曾经出现在神见之森。虽不知为何他听从召唤而来却没有现身,反而又悄然离去,但苏晟却觉得十分万幸。至少,这个人还没有被灵师们发现,他一定要先找到这个人。苏晟已经给锐儿传了灵犀,让他用百物私语探查。现在,苏晟正等着锐儿的回信,也想试着从白羽恒那里探出蛛丝马迹。 当夕阳余晖将要被神见之森的遮天密林吞没的时候,白羽恒终于回来了。 “师兄?”白羽恒见到屋顶上的苏晟很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来蹭饭。”苏晟向着白羽恒温柔一笑,跳下来随着他走进屋,“份例饭吃腻了,想找你开小灶。” “好啊。”白羽恒挽着袖子进了厨房,“师兄想吃什么?” “都行,你随意做就好了。” “正巧前日在竹林里挖到了几颗笋,虽不及春笋鲜嫩,但这个时节却是少见的。”白羽恒不知从哪摸出几颗泥巴巴的东西,“做碗笋丝面可好?” “好。”苏晟懒懒的倚在厨房门口,看着白羽恒手脚麻利的洗笋切笋,不禁笑道,“谁能想到堂堂的白总教,既能教得半妖布得阵法也能下得厨房?” “没办法啊。”白羽恒无奈的撇撇嘴,“谁让我总是吃不惯这里的饭食呢。” “江南灵师白羽恒,浣手切笋巧做羹。” “师兄是在取笑我吗?” “我是在夸你。” 说话间,锅里的水开了,白羽恒估算好份量下了面,又精心调理味道。苏晟看着袅袅升起的水汽,突然问:“重阳那日可是有半妖闯阵?” 白羽恒拿着汤匙的手明显顿了一下,随后却依旧一边尝着味道一边说:“没有啊。” “那可是有生人误闯神见之森?” “也没有啊。”白羽恒看向苏晟,不解的问,“师兄为何有此一问啊?不是已经查明是阵法相冲惊了泽魔所致吗?” “小心使得万年船。”苏晟将白羽恒散落下来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笑着说,“我不放心就多问问。” “师兄信不过我的阵法了?” “怎么会,白总教阵法绝学无人能及。” “师兄又在取笑我。”白羽恒转回身继续侍弄他的笋丝面。 苏晟却走出居舍将停在屋顶的雀鹰招呼到自己身边,雀鹰歪着个头瞪着苏晟,将锐儿的灵犀一字不落的转达:“重阳那日先有半妖试图闯阵,被白总教追回。而后又有两人自外闯入,与白总教照面后离去。灵物们只认得白总教一人,无法告知此二人身份,但我认为,此二人必与白总教相识。” “师兄。”白羽恒将两碗面端上几案,看到苏晟正举着雀鹰,忙问,“怎么了?是御神找师兄吗?” “无妨,不是要紧事。”苏晟一抬手放走了雀鹰,坐回案前,端起碗开始吃面。 “怎样?”白羽恒满脸期待的问。 “好吃。”苏晟由衷的答,“汤鲜笋嫩。” “那师兄就多吃一点。哦,对了!”白羽恒走回厨房拿出一个小罐子,“家里做的酱菜,前几日长嫂托人捎给我的。” “相隔千里也有家人相念,真好。”苏晟拈了一块儿酱菜放进口,“甜酸脆爽,好吃。” “师兄若是喜欢就带些走。” “既是你长嫂特意给你的,我又怎好夺爱。”苏晟好似不经意的说,“自家人的惦念莫要辜负。” 苏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人,白羽恒一度猜测他家门凋敝,此时听他话里之意全是伤感,更加印证猜测。看着苏晟落寞的神色白羽恒竟是十分心疼,柔声问道:“师兄可是想家了?” “不想。”苏晟的回答很干脆,“我没有家。” “那……”苏晟的强装冷漠更加刺痛白羽恒的柔软,斟酌着字眼,小心说道,“师兄就把这里当做家吧。” 苏晟望向白羽恒,却看到白羽恒面上一闪而过的忐忑和羞涩,那被狐妖唤起的情愫不由得又柔软了几分,轻轻笑了笑,说:“好。” 白羽恒仿若得了糖的小孩子,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窃喜,只好埋头吃起面。 苏晟却看着他仍如孩童般的纯真容颜,又将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重阳那日可是有生人误闯神见之森?” 白羽恒听到苏晟的问题,正往嘴里送的酱菜直接掉到碗里,给了苏晟一个诧异的神色,嗔道:“师兄你怎么了?你刚才不是问过了?” “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所以我再问一遍。” “师兄想要什么答案啊?”白羽恒冲着苏晟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难道师兄觉得我会骗你吗?” “羽恒。”苏晟放下手里的筷子,看向白羽恒,“你七岁进界灵殿,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心思,你的谎话,瞒不了我。” 白羽恒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却不敢看苏晟。沉默许久后才小声嗫嚅道:“确有人误闯神见之森,但我不想说出是谁,可以吗?” “不可以。”苏晟的神情是肃杀的,“这个人很重要。” “为什么?”白羽恒不解,只求道,“并没有造成纰漏,我也把阵法修好了,师兄就不要追查了好不好?” “我不是为界灵殿追查。”苏晟知道白羽恒在担心什么,“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他是谁。” “怎么可能呢?”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白羽恒心内产生,“这个人和师兄并无过多交集,他又怎么会对师兄重要呢?” “为何重要与你无关,我也不能跟你解释。”白羽恒的迟迟不答让苏晟开始焦急,“你告诉我不行吗?”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缘由?”白羽恒越发执拗,“师兄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 “有很多事不能和你说!”苏晟被逼恼了,怒道,“你不要闹了,快点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沉默出现在屋内,苏晟一言不发的怒视白羽恒,脸上的神色要多严肃有多严肃。白羽恒也是一言不发的看着苏晟,脸上的神色却是第一次有了苏晟没见过的东西。 “是……”白羽恒先开了口,却是赌气说道,“师兄若是不告诉我缘由,我就不告诉师兄是谁。” 苏晟怒火中烧,猛拍几案,喝道:“快说!” “不说!”白羽恒站起身几步奔到屋外。 “回来!”苏晟追出去,却见白羽恒已经飘远了。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只不过问个人而已,这小子又在矫情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说了?”苏晟百思不得其解,又郁闷至极,吃到一半的面也没有心情再吃,看什么都烦,一推碗也走了。 锐儿那边的线索断了,又没能在白羽恒这里得到答案,挫败感充斥着苏晟的内心。又想到此事事关所有半妖,就更加烦闷和不安,索性趁夜出了界灵殿,一口气跑进鱼陶馆。苏晟许是心太乱了,往日的缜密有了疏忽,愣是没有注意到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一路也进了花街的人。 鱼陶馆关雎雅室里,阿宫支头在案,看着苏晟一脸黑的歪在那,一杯接着一杯的灌完了一壶酒,终忍不住问道:“喂,你这是怎么了?” “烦。” “烦什么?” “什么都烦。”苏晟乜斜眼睛觑着阿宫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顿时气更不打一处来,骂道,“尤其看你最烦。” “烦你上我这来干什么?”阿宫拉下脸,“快滚!” “开门做生意竟然还赶客人?”苏晟怒道,“岂有此理!” “你是客人吗?”阿宫也是一肚子火,“你花钱了吗?” “啧!”苏晟厌弃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在桌上,问,“够吗?” “够了够了。”阿宫立刻眉飞色舞,一把抓过金子塞进怀里,凑到苏晟身前媚笑着问,“贵人还有什么吩咐啊?” 苏晟嫌弃的推开阿宫,随后又立刻抓住他的衣襟拉到自己眼前:“我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阿宫维持满脸谄媚。 苏晟却是被这满脸谄媚恶心到了,想了想放开阿宫,道:“算了。” 凭空被吊胃口,阿宫十分不爽,翻了翻眼睛,骂了一句:“有病啊你?” “我就是有病,还病得不轻!”苏晟自暴自弃的说完却没能缓解心内的烦闷,反而瞅着阿宫趴在几案上的惫懒模样更加烦闷,站起来狠踹了一下几案,怒气冲冲的走了。 阿宫差点儿被跳起来的几案硌到牙,眼见苏晟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不禁又将“有病”骂了好多遍,骂完却轻声唤道:“阿角。”一个削瘦的黑衣男人悄无声音的凭空落在阿宫身侧,阿宫望着苏晟走远的背影,吩咐道,“重阳夜狐妖躁动我们都感觉到了,一定是有关命魂转世之人的。苏晟今日来的蹊跷,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们,你派人留意他。” 阿角静静的听完点了一下头,又静静的凭空消失不见。 第70章 71. 何寻此人 【此世轮回,亦成空梦?】 本想借七弦君的势力去寻查这个人,可是话到嘴边,苏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犹豫了。他隐约觉得,这个人似乎不只有命魂转世之人这一个身份,可能还有更大的牵连。到底是谁?和白羽恒熟识,又能得白羽恒刻意隐瞒和回护,这个范围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白羽恒一个寒门出身的灵师,七岁就背井离乡进了界灵殿,他所熟识的不是灵师就是半妖,都不可能是命魂转世之人,难道……苏晟想到了一个意外的答案——是给他捎酱菜的同乡? “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可这样一来,还得从那小子身上下手。”一想到白羽恒莫名其妙的执拗,苏晟就止不住的头疼,低着头揉着眉间往前走,就看到一双脚正挡在路中间。 “羽恒?”苏晟抬起头,对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十分诧异,“你怎么在这?” 白羽恒指着苏晟身后鱼陶馆的招牌,问:“师兄,那里是什么地方?” “没什么。”苏晟的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强做淡定的说,“吃饭的地方。” “师兄到花街来吃饭?”白羽恒笑了一下,自嘲道,“看来是我的面不合师兄的口味。” “不是!”苏晟看着白羽恒显眼的灵师打扮,又看看四周好奇的目光,一把抓起白羽恒的手,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白羽恒却没有动,挣脱开苏晟的手,依旧站在街中间,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一开口语气也是分外平静:“羽恒七岁进界灵殿,是跟在师兄身边长起来的。我的心思一向都瞒不过师兄,所以我一直以为师兄懂我。”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苏晟依旧试图将白羽恒带离,“我们回去再说。” “羽恒一直以为自己也懂师兄,所以这么多年师兄对我的偏宠和回护,我都受之心安理得。”白羽恒依旧没动,还自然而生了反抗的灵术,“可今日才知,原来是我想多了。” “别说了。”苏晟抗衡着白羽恒的灵术,“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先离开。” “原来我一直未曾懂师兄。”各种各样的情绪自白羽恒内心涌出,化为实实在在的阵法,隔绝所有魑魅魍魉,“原来师兄的心里竟有那么多不可与我言说的隐秘。” “你莫名其妙的在说什么?!”苏晟的妖魂被白羽恒的阵法排斥,十分不安稳,刺激得苏晟内府激荡,内息奔涌,忍不住吼道,“你别闹了!” “师兄认为我在胡闹?!”白羽恒的情绪再不受控制,阵法中的灵力突然加强。 苏晟承受不住,放开白羽恒的手,几个后撤脱离阵法,却还是被阵法所伤,妖魂顿时一阵激荡,惹得妖力出现反噬。苏晟看见自己手上的皮肤变得细腻白皙如同婴孩,知道自己这是控制不住妖法,再不敢耽搁,上乘轻功使出来,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 白羽恒木讷的看着苏晟的突然离去,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心里仿佛被挖空般的疼,失魂落魄的晃荡在花街上,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鱼陶馆的门前。 花街上的所有人都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戏惊住,无数猜测和臆断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传遍整个花街,什么光怪陆离的版本都有。 苏晟已经无暇理会那些传言,他躲在阴暗的小巷里,好半天后才慢慢平复了不安分的妖魂。看着自己的手又变回往常的模样,苏晟长出一口气,从小巷里转出,去寻不知跑到哪的白羽恒。 谁知刚走出小巷,就在巷口的槐树上发现一对儿如油灯豆的亮眸。亮眸只与苏晟对视一瞬,就迫不及待的展翅飞走,融进了夜空中。 “突然找我会有什么事?”苏晟想了想,放弃寻找白羽恒,拐个弯向着恂王府而去。 恂王府内,周偈还没有睡,正倚在床边看着暮色拆束发。暮色的头发又长又多,每次束发都要多绑两圈缎带才能束牢。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缎带缠在了一起,怎么都拆不下来。看着暮色笨拙的左拉右扯,周偈实在忍不了了,问:“今日的头发谁给你束的?” “我自己啊。” “你自己束的你不会拆吗?” “会啊。”暮色满脸委屈,“我明明先缠的这根,怎么就解不开呢?” “真是笨死了。”周偈嫌弃道,“过来我给你拆。” “哦。”暮色乖乖走到床前坐好。 周偈只用两下就顺利的把缎带解开,一边骂着“小傻子”一边接过暮色手里的梳子,为他梳理着一头长发。 “你说你除了吃还能干什么?”周偈骂道,未等暮色答,自己却乐了,“嗯,还能给我暖床。” 暮色听闻笑了笑,刚要回话,突然觉察一阵异动。 “怎么了?”周偈注意到暮色笑容的瞬间消失,忙问,“是我手太重吗?” “不是。”暮色从周偈手里拉回自己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说,“是阵法异动,有人闯府。” “谁这么大胆子?”周偈刚要张嘴喊人就被暮色制止。 “等一下。”暮色凝神感受,道,“好像是苏总师。” “苏晟?”周偈奇道,“他怎么大半夜的来了?” “殿下要见他吗?” “见!”周偈说着披衣下床,“你让他到书房等我。” “是。”暮色领命而去。 苏晟转到恂王府后巷,看了看笼罩在府上的那些和白羽恒加在千落庄外面如出一辙的阵法,就知道是出自暮色之手。苏晟没有特意避开,就这么大刺刺的一翻墙,落进了恂王府。果不其然顺着墙角走了没两步,就遇到了暮色。 “暮色见过苏总师。”暮色向着苏晟躬身行礼。 苏晟还礼,问:“恂王睡了吗?” “没有。”暮色在前引路,“殿下请苏总师在书房稍候。” 苏晟前脚刚踏进书房,周偈后脚就到了,一见面先免了苏晟的礼,奇道:“苏总师怎么挑了这么个时机?” “深夜打扰,还望恂王恕罪。”苏晟恭谨开口,“今日苏晟恰在城内,故而前来,不知恂王有何吩咐?” “本王有些疑惑想请教苏总师。” “不敢,恂王有问,苏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偈却没有再开口,高深莫测的看着苏晟不知道在斟酌什么,好一会儿后才开口,却是真真切切惊了苏晟。 “《周幽律》上严禁民间私自修习灵术,一旦发现有灵力的普通人都要斩立决。”周偈的话目的明确,“本王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背后可有什么隐秘?” 这一惊非同小可,苏晟下意识的就问:“恂王可是发现了有灵力的普通人?此人在哪?” 周偈却被苏晟的反应吓到,不由自主的退到暮色身后,问:“怎么?苏总师这是要当场将此人斩立决吗?” “不是。”苏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向着周偈躬身一礼,道,“苏晟一时激动,驾前失仪,还望恂王恕罪。” “无妨。”周偈仍旧站在暮色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悠悠的问,“苏总师为何如此激动?” “因为此人十分重要。” “怎么个重要法?”周偈试探的问,“若是重要为何还要杀了?” 苏晟却没有回答,看向周偈,先反问:“敢问恂王,为何突然向苏晟询问此事。” 周偈却不理,坚持道:“你先告诉本王,此人为什么重要。” “就是很重要。” “还请苏总师好好聊天。”周偈的语气中有了不悦。 苏晟无法,突然跪了下来:“背后隐秘苏晟无法告知,但苏晟可向恂王立誓,绝不会伤害此人。若恂王知道一二,还请告知。” “你都不跟本王说实话,本王凭什么信你?” 苏晟深吸一口气,道:“苏晟昔年曾遭大劫,幸得杨家庇护才苟活于世,苏晟立过血誓,凡杨家血脉,苏晟不叛不欺。” “血誓这个东西玄而又玄。”周偈还是不信,“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 “恂王!”苏晟实在没有办法再剖白了,只得求道,“求恂王信我。” 苏晟焦急的样子也不太像装出来的,更何况若自己不先让步,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周偈思虑再三,终下了决心:“既然苏总师不方便告知,那本王问,你只回答‘是’与‘不是’总可以吧?” “可以。”苏晟也做了让步,“请恂王问。” 周偈又仔细想了想,挑了一个缓和一些的问题:“狐妖是不是在转生湖下?”周偈万万没想到,他自以为缓和的问题竟然把苏晟吓成这样,眼见苏晟惊恐得瞳孔都在放大,周偈抓住时机,紧跟上又问,“《周幽训》讲周氏先祖血祭狐妖命魂离封,永入轮回,那就是说现在的狐妖是没有命魂的?” 接二连三的震惊竟让苏晟强行回魂,强忍着心内颤栗,小心应对着答:“是。” “狐妖因为没有命魂所以才被封印在转生湖下?”周偈却没给他抵御的机会,震惊一个接着一个。 “是。” “若狐妖有了命魂,是不是就可离封而去?” “是。” “若狐妖离封,是不是所有的半妖也都没了言灵限制?” “是。” “所以,界灵殿才会阻止狐妖拿回自己的命魂?” “是。”苏晟的冷汗已经湿透中衣,未曾想周偈竟然已经知道到这种程度,若他真的知道命魂转世之人是谁,那此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难道说,这一世的轮回,又是一场空吗? 第71章 72. 自始有昭 【妖乎帝乎,尔作何选?】 苏晟的手紧紧握成拳,感受着无边绝望的吞噬。周偈却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体内奔涌不息的灵力。 一时间,书房里陷入寂静,惟有各自的喘息声分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周偈才又轻轻开口:“如果是这样,那现如今的周幽皇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狐妖命魂归位。不然的话,那么多没有言灵限制的半妖又该何去何从?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不会的。”苏晟从周偈的话里听出了杀意,急忙开口,“半妖可以建立自己的国度,拥狐妖为皇。” “自己的国度?”周偈冷笑一声,“那本王问你,这国要建在哪里?罕无人至的苦寒之地吗?那这么多半妖吃什么喝什么?若是水肥草丰的地方,那少不了又是一番你争我夺,还不是一样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这……”苏晟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个情况,一时难以回答。 “除非……”周偈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凑到苏晟身前,“本王再问你,若命魂归位,思维行动由谁来主宰?是狐妖?还是此人?” “是……”苏晟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死心的做着无意义的挣扎,“恂王若想知道答案,就先告诉苏晟此人是谁。” “不要跟我谈条件!”周偈不由自主就怒了,无法压制的恨意突然自无垠远古而来,排山倒海的袭向苏晟,“说!” 苍凉威压自天而降,苏晟竟无力抵抗,伏身在地,战兢兢的开了口:“命魂主心,思维行动,皆从本心。” “你的意思是,若命魂归位,还是由此人来主宰一切思维行动?” “是。” “当真?” “当真!”苏晟指着暮色举了例子,“半妖以妖魂换命魂,因失了命魂,所以记不得从前的事,所有半妖的记忆都是从千落庄开始的。”周偈立刻看向暮色,暮色虽然也是大为震惊,但看到周偈求证的目光后,还是先郑重的点了点。苏晟见状,又继续说,“现如今的狐妖因失了命魂,意识混乱,无法交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唤自己的命魂。” 寂静,又一次出现在书房。长久后,还是周偈先开了口:“本王再问你,阻止命魂归位这件事,界灵殿的灵师是不是都知道?” “不是,只有御神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苏晟语塞了。 “哼。”周偈鄙夷一声没有追究,又问,“父皇知道吧?” “是。” “每一世被斩杀的有灵力之人,界灵殿是不是都有记录?”未等苏晟回答,周偈先给了答案,“你肯定知道吧?” “是。” 周偈看向苏晟,竟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那此人有没有在皇室出现过?” 苏晟终于从周偈的话里听出蛛丝马迹,顿时高度紧张,一边将周偈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收进眼底一边斟字酌句的试着多套一点信息出来:“恂王所言的皇室范围是什么?是皇子、公主还是诸王公子?” 周偈却不上当,含糊道:“所有周氏宗亲。” “没有。”苏晟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察觉十分泄气,忍不住赌气道,“狐妖和周氏一族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会转世为周氏子孙。” “啧。”周偈不知为何竟恼羞成怒,“你又不是狐妖,你能知道什么?!” 苏晟却被周偈的这个表情惊住,一瞬间脑子里涌进了太多的细枝末节,全部纷乱叠杂,毫无章法。苏晟的神思一下子就飘到了不知何处,直到听到周偈唤自己才又回了神。 “恂王还有何要问?” “没了。”周偈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不过本王还有件私事想请苏总师相助。” “不敢,恂王请讲。” “重阳前的武技大会,暮色的双刀不幸损毁。”周偈看向暮色,再开口的语气彻底柔软下来,“听闻暮色的双刀斩是得苏总师亲传,那想必苏总师对良刀的评鉴一定精通。” “苏晟不才,略知一二。” “那有劳苏总师为暮色寻访一对良刀,或买、或换、或请名匠锻造皆可。”周偈着重补了一句,“什么价码本王都能接受。” 苏晟的余光瞟到了暮色微不可见的脸红,心下了然,恭谨领命而去。 苏晟依旧从恂王府后巷翻出来,一边整理着刚刚得到的蛛丝马迹,一边往慎王府走。虽然在恂王府里惊魂一番却还是没有探查出来,但有一点苏晟可以确认——命魂转世之人一定出自皇室,若如此那就必须要与整日陪王伴驾出入皇宫的锐儿和百奈通个气,以备不测。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阵法,苏晟看见就想起来白羽恒莫名其妙的执拗和矫情,不由自主的一阵烦闷,待见到锐儿和百奈一同站在边墙上看着自己的时候,更加烦闷。 “大半夜的你俩戳在墙头上。”苏晟没好气的说,“装挂尸啊?” 锐儿听见登时不乐意,刚要反驳却被百奈拉住。不知百奈凑在锐儿耳边说了什么,锐儿脸上的不悦竟然退去,看着苏晟谑笑道:“苏总师深夜到访可是无家可归了?” “是。”苏晟向着锐儿一拜,“还请锐儿常随收留。” “好说,苏总师请。”锐儿说完携着百奈先翻下墙。苏晟见状,跟着翻了进去。 待进了锐儿房间,苏晟二话不说直接瘫在榻上。锐儿和百奈看着苏晟疲惫得几乎虚脱的样子面面相觑,凑上来问:“你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苏晟揉着自己的眉间,从千丝万缕里抽了一个头,“今日收了锐儿的灵犀,我就去问了羽恒。结果不但没有问出来,还莫名其妙的吵了一架。” 锐儿和百奈对了一个眼神,一同问:“然后呢?” “然后我一赌气就跑去鱼陶馆了。” “你和七弦君说了?”百奈马上问,“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没有,我没跟他说。”苏晟叹了口气,“只是我从鱼陶馆出来又遇到了羽恒。” 百奈立刻笑了出来:“被抓个正着?” “这不是重点。”苏晟突然坐起身,正色道,“从花街出来,我被恂王传唤,恂王他……”苏晟深吸一口气,攒了攒力气,才道,“也知道命魂转世之人是谁。” “什么?”锐儿立刻紧张万分,“那恂王会不会杀了他?这个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苏晟十分泄气,“恂王滴水不漏,我试探半天也没套出来。”眼见锐儿和百奈也都露出一个泄气的表情,苏晟又道,“不过,还是有一些线索的。” “说说看。”锐儿道,“没准可以猜出来。” 苏晟想了想,说:“第一,这个人羽恒认识,并且为他隐瞒了擅闯神见之森的事;第二,我从恂王那猜测得知,这个人是皇室之人。” “皇室之人?难不成真是慎王?”锐儿说完却又自己反驳,“不对啊,已经确认不是他了。” “你先别添乱。”百奈轻轻嗔道,又问向苏晟,“还有第三吗?” “第三……”苏晟想到了周偈那个恼羞成怒的表情,总觉得十分关键,却又抓不到头绪,只得摇摇头,“暂时没有。” “白总教认识,又是皇室之人。”百奈点着自己的唇道,“白总教一直都在千落庄,没有资格参与界灵殿各节大祭,其实认识不了几个皇室之人,这个范围原本很小。可惜,好巧不巧的重阳前刚刚举行了武技大会,所有皇室之人都来了,以白总教过目不忘的本事估计已经都认全了,这个范围一下子又变大了。” “我倒是觉得范围没变大。”锐儿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就算是皇室之人,若无交情,白总教会为其刻意隐瞒吗?” “会。”苏晟和百奈异口同声的肯定。 “好吧。”锐儿无奈的表示了认同,“他会的。” “那就只能从皇室之人这个线索入手。”苏晟问向锐儿和百奈,“你俩天天跟着自家主人出入皇宫宴会,有没有发现哪个皇室之人有异象的?” 锐儿和百奈一同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屋子里变得静悄悄。苏晟也在试图将纷乱叠杂的细枝末节分门别类,找出一个头绪把它们穿起来,可试了半天,却总是感觉差一点。真相就在窗户纸的后面,却一直都捅不破。苏晟想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一边揉着眉间一边忍不住在心内抱怨:“都怪白羽恒这小子,要是痛快告诉我我现在哪用这么头疼。平时那么温顺的一个人怎么执拗起来会这么不管不顾?当年也是,差点儿把命都丢在皇宫,要不是赶上皇子诞生皇帝大赦天……” 一道惊雷在苏晟脑中炸开,所有纷杂的细节全部串联。原来命运从最开始就已经昭示,是自己太笨,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蠢死了!”苏晟忍不住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却是把锐儿和百奈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锐儿急忙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苏晟看向锐儿,一字一顿道:“命魂转世之人就是恂王!”见锐儿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神色,苏晟接着说,“武兴八年,恂王出生时就有异象,皇帝为此还大赦了天下!” “皇子初落,发有金光。”百奈也明白了,“瞬乃散,始啼。” “恂王六岁那年去界灵殿安魂,读的是一重心经。”苏晟道,“惹得狐妖躁动,我还……” “你还差点儿走火入魔。”锐儿接上了后半句,又从怀里掏出周偈给自己的发束,“因为我带着这个,所以我才能触动转生湖的封印阵法。” “还有你肩上的伤。”百奈也拿出印证,“应该是被恂王的灵术所伤,你当时还非说是被克己伤的。” 印证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苏晟想到了在恂王府内和周偈的对话,不禁心凉了一半:“命魂转世之人竟然是皇子,这下麻烦了。” “有何麻烦?”锐儿不解。 “命魂归位之后。”苏晟看向锐儿,问,“你说他是要做狐妖,还是要做皇帝?” 第72章 73. 灵力难抑 【自由力量,皆为所求。】 周偈捂着自己的耳朵躺在床里,却还是阻挡不了传进脑海里的呜咽之声。那是积压了太久的仇恨和愤怒,还有屈辱和不甘,几世更迭,越聚越多。更有那经年不衰的呼唤,声声入心。 “烦死了!”周偈一拳捶在床上,怒道,“我听得见!不用叫那么多遍!” “殿下。”暮色心疼的捧过周偈的拳头,轻轻揉着说,“不然你装病我们回去吧?” “不回。”周偈将头埋进暮色怀里,赌气道,“既然苏晟说了应该是我说了算,我又怎么能怕了他?” “那……”暮色拢着周偈,哄道,“我给殿下唱歌听吧?” “不要!”周偈立刻从暮色怀里挣脱开,捂着自己的耳朵退到床里,面有惧色的说,“你唱的歌更要命。” “额……”暮色不好意思的挠挠自己的头,问,“那怎么办?” “不如……”周偈笑了笑,“我唱给你听?” “好。”暮色乖巧的坐在周偈面前,满脸期待。 周偈稳了稳心神,努力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耳边的呜咽声中移开,集中精神,张口唱起了歌。 低声浅吟从偏殿飘出,借着灵犀传进转生湖下,也传进每一个半妖的心里。另一侧偏殿里,苏晟正在竭力安抚着蠢蠢欲动的妖魂,费了好大力气才堪堪走完一个周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忍不住骂道:“要死了,这日子他却偏偏要唱经歌。” “我不明白。”锐儿坐在苏晟对面,看着苏晟额前的冷汗,奇怪道,“为什么他的反应比我们大这么多?” “因为他没有明确的血契主人。”百奈坐在锐儿旁边,轻轻为苏晟擦去冷汗,“血契虽带来了言灵,却也让我们的妖魂更为融合。” “原来如此。”锐儿看着苏晟的困境,颇为担忧的说,“恂王只是宿在此就能引得狐妖如此大的反应,明日主祭仪式,你到底行不行?要不你明日还是装病别去了。”锐儿劝道,“万一露出狐狸尾巴可就惨了。” “我没事。”苏晟的担忧更甚,“就怕恂王的尾巴比我还大。” “那……”百奈明白了苏晟所指,也不免担忧,“我们该如何是好?” “见机行事吧。”苏晟长叹一口气,“他既然敢来,就是有他自己的决断,不会容我等置喙的。” 寒衣节主祭仪式从日出前就开始了,皇室宗亲按阶位长序依次而立,界灵殿各灵师齐声咏唱,御神石章之诵念着古老繁复的经文,将生人的思念带往未知的幽冥世界。整个大殿内,经咏靡靡,烟气氤氲,一派肃穆,可是周偈却在其中听到了经久不绝的笑声。 “人类多么可笑啊。”尖刻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蓦然就在周偈的脑海里炸响,“为了贪图妖法,连魂魄都会舍弃,浑浑噩噩的就变成了别人的傀儡,是不是太傻了?” “你不傻。”周偈腹诽着,“不还是让人类骗去了一切?” “那都怪人类卑鄙无耻!”声音变得更为尖刻。 “若你不贪恋人类灵力助你解封,也就没有人类卑鄙无耻的机会了。” “世间万物渴求自由,有错吗?” “世间万物渴求力量,不对吗?” “你!”声音里的恨意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死周偈,“一定是无数轮回侵蚀了你!一定是人间路走得太多,你竟变成如此市侩粗陋!” “你嫌弃我?”周偈也怒了,“你蠢到家了信了人类的鬼话,把自己害成这样,还连累我跟着你倒霉,你还有脸嫌弃我?!” “什么叫连累?是我赐给了你人生,你是我的命魂,若没有我何来你的生生世世?” “得了吧,若没有你,我又何必一世世的死于非命?”周偈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克己,“活着不好吗?” “活着当然好。”声音里似乎还有着无法抗拒的无限缱绻,“你来我这,我们合二为一,即可永生。” “我不!”周偈断然拒绝。 “你竟敢忤逆我?”无限缱绻瞬间变成了勾魂摄魄,“过来!” 一股莫名的冲动自周偈心底溢出,竟险些无法阻挡,周偈死死握着克己,引得剑灵低声嘶吼,才堪堪控住了要脱缰而去的意识。 站在殿侧为主祭仪式掠阵的苏晟察觉到了周偈的异样,悄悄移向周偈,心内是无法言说的紧张。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主祭仪式还在进行,经咏也越唱越复杂。满溢的灵力自周偈的手传过来,克己抑制不住的微微震颤,似有脱鞘而出之势。 “别闹了!”周偈强压着体内奔涌的灵力,在心内怒吼,“你会害死我的!” “怕什么?”阴恻恻的声音依然在脑海里响起,“区区凡类而已,你只要和我合二为一,任谁都不能奈何你。”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主祭仪式到了最后一步,石章之咏唱出最后的经文,万魂争前恐后的抢夺祭品。那些被狐妖吞噬的命魂也突然躁动,要循着经咏的指引,迫不及待的前往他们本该去的地方。狐妖难得清明的意识突然涣散,凄厉的吼声在周偈的脑海中炸响。周偈的内府剧烈波动,一直被他小心压制的灵力突然溃散,暴泻而出,转瞬涌到紧握的克己上,剑灵应召,嘶吼一声脱鞘而出,被周偈一个手疾眼快拉住,可是肆虐的刀光剑影还是瞬间布满整个大殿。所有灵师半妖应时而动,各自攻防,无数灵术在大殿内四散展开,化解掉暴虐的刃风。好一会儿后大殿内终于恢复平静,武兴帝看向骚乱的源头,怒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周偈死死按住仍在震颤的克己,道,“这剑突然就疯了!” 泽生站在近侧,眼见周偈和克己的样子有些疑惑,刚要出言质疑,就被不知从何出现的苏晟抢了先。 苏晟挡在泽生和周偈之间,出剑结阵困住克己,随后握住周偈的手,转瞬将灵力泄得一干二净,才向着武兴帝跪伏行礼:“启禀陛下,许是殿内经咏惹恼剑灵,这才失控。” “苏总师这个理由未免牵强了吧?”泽生被突然出现的苏晟搅得内心疑惑更甚,又仔细看了看周偈的样子,道,“今日是寒衣节主祭,殿内咏唱的都是安魂经文,怎么会惹怒剑灵?” “回御殿。”苏晟恭谨开口,未见慌乱,“此剑原为奕王佩剑,曾随奕王出征奉川,弑敌饮血无数,剑灵凶狠异常。今日恰逢安魂经文,与剑中戾气相冲,确实有可能引得剑灵暴起伤主。” “你这分明就是一派胡言。”苏晟的强词夺理彻底坐实泽生的怀疑,“灵术御剑乃为入门武技,连见习灵师都知道,苏总师难道看不出来吗?”泽生阴恻恻的补了一句,“再狠厉的剑灵,若无灵力催动也断不会脱鞘而出。” “灵力催动?”周俍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七弟怎么可能有灵力?” 此言一出,武兴帝立刻高深莫测的看向周偈,周偈见状,忙跪下来,信誓旦旦的说:“请父皇明鉴,偈儿不会灵术!” “那这剑又是何故如此?”武兴帝问。 “这……”周偈举着手里的剑,“偈儿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也许真的是剑灵之故。” “你如何证明?” “父皇莫要强人所难!”周偈的神色里有了一贯的混不吝,“偈儿该如何证明不会的事?” “陛下。”泽生凑到武兴帝身前,躬身道,“恂王是否会灵术,请陛下准泽生一试便知。” 武兴帝未置可否,泽生稍待,揣测着武兴帝的意思,慢慢向周偈走近,却依然被苏晟挡住。 “不敢劳烦御殿,此等小事就由苏晟代劳吧。”苏晟说完就向着周偈伸出了手。 “苏晟!”泽生抢上一步,拿住苏晟的手,强压着怒火,低声喝道,“退下!” “陛下!”苏晟转向武兴帝,“请陛下准苏晟一试。” 武兴帝一直在和周偈大眼瞪小眼,早不知过了多少招眼刀,听到苏晟的请求,武兴帝终于移开瞪着周偈的视线,不屑的说:“不必了,如此顽劣之人,怎么可能会灵术?” “陛下!”泽生还要进言,却被武兴帝抬手打断。 “今日乃为寒衣节主祭,仍以祭祀为大。”武兴帝边说边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此时既已制住剑灵,应当继续仪式,莫不可误了祭祀吉时,再惹天怨。” “是!”众人见状,忙应承着各就各位。苏晟也站起身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却是微不可见的呼出一口气,再抬眼却恰好对上周偈意味深长的目光。出乎苏晟意料,周偈的眼中未见任何慌乱,反而还向着苏晟微微一笑,可这一笑,在苏晟看来,却有着说不出的恐怖。 而另一侧,周俍和泽生也在上演着眼神交流。泽生满眼戾气,周俍却是微不可见的冲着他摇了摇头,泽生轻哼一声,扭转头看向武兴帝的背影,神色却变成了不甘。 大殿内的这些众生百态,又恰好一滴不漏的都落在周信的眼里。 第73章 74. 心照不宣 【虽未言明,却已言中。】 “殿下。”暮色跟在周偈身后,十分不安的问,“皇帝深夜宣召,会不会和寒衣节大祭的事有关?” “八成是。” “那皇帝会不会……”暮色的不安变成紧张,用手在颈间做了个“杀”的动作。 “说不好。”周偈强忍着笑意,故作严肃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暮色果然被吓住,一下子拉住周偈的手:“殿下还是别去了。” “你这是让我抗旨?”周偈学着暮色的样子也用手在自己颈间划过,道,“抗旨也得杀头。” “那我们……”暮色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下定决心道,“还是跑吧。” “啊?!跑什么?” “连夜逃走。”暮色的神情严肃又认真,“去了是死,不去也是死,那我们不如逃跑,兴许还能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去?”周偈凑到暮色眼前,盯着他的丹凤眼问,“从此后亡命天涯永无宁日,你觉得这样活着好?” “那也比杀头好。”暮色急急的劝道,“殿下快点拿定主意吧!等进了宫再想出来就难了。” 周偈看着暮色因为焦急而纠结到一起的囧脸,实在忍不住,终于笑了出来。 “笑什么?”暮色的囧脸更加纠结,竟嗔怪道,“殿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笑你傻!”周偈说着弹了暮色额头一下,“如果前后都是死,我为什么不先去觉醒狐妖啊?” “对啊!”暮色恍然大悟,“我忘了还有这条路。” “嘁!”周偈嫌弃道,“够蠢!” “事不宜迟。”暮色说着就要驳马头,“我们现在就去吧。” “去你个鬼啊!”周偈一把拉住他,指着马前的宫门说,“已经到皇宫了,先进去。” “进去?”暮色哭丧着脸,“还能出来吗?” “能!”周偈彻底无语,翻身下了马,将马交给值守的宿卫,自己大步向宫内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见暮色不动,又走回来拉起暮色道,“走吧,没事的。” “真没事?”暮色还是不安,一点点的往里蹭。 “没事,快走!” “殿下!那我得跟你交个实底。”暮色凑近周偈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宿卫,我可没有十足的把握都能对付了。我们可说好了,一会儿万一打起来,我殿后,殿下寻机会先跑,千万不要管我。” “你说什么傻话呢?我能不管你吗?”周偈见暮色还要张口,立刻又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嗔道,“你放心吧,肯定没事的!” “殿下怎么那么肯定?” “要是有事,寒衣节那天父皇当场就得把我收押了,还用等到回宫?” “好像……有点道理。” “走吧。”周偈胸有成竹的说,“我自有分寸。” 暮色闻言没再继续纠结,乖乖跟在周偈身后向紫微宫走去,远远就看到门口站着武兴帝的半妖常随绝宸。 “绝宸见过恂王。”绝宸向着周偈躬身行礼,着重强调道,“陛下只宣召恂王一人。” 周偈明白绝宸的意思,向他点点头,又给了暮色一个“稍安勿躁安静等我回来”的眼色后,迈步进了紫微宫。 正如周偈所料,紫微宫里一个侍人都没有,连长乐都在周偈走进去后退了出来,还顺手关上了门。但出乎周偈意料的是,石章之竟然在。 周偈心内计较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规规矩矩向着武兴帝行礼,恭谨开口:“不知父皇深夜宣召有何旨意?”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武兴帝挥手免了周偈的礼,道,“今日请御神进宫研读经法,想起寒衣节那日你那灵剑突然暴起,甚为凶险,不知你是否牵连受伤?” “谢父皇关怀。”周偈难得的向着武兴帝笑了一下,“偈儿并未受伤。” “那可有受惊?”不知是不是周偈稀少的乖巧笑容让武兴帝受宠若惊,武兴帝竟用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和周偈商量,“若有惊扰不安,就跟御神回界灵殿读几日经稳稳神,你看可好?” “回去后倒是连着两晚都没有睡好。”周偈似乎对武兴帝的提议有些心动,其实心里一直在揣测武兴帝的言外之意,“今日经父皇一说,偈儿也觉得怕不是受了那日的影响。”周偈向着武兴帝敛身一拜,“若父皇准许偈儿去界灵殿读经安魂就再好不过了。” “准,明日你就去界灵殿住上几日吧。” “是,谢父皇。” “哎。”武兴帝不知为何长叹一声,说了一个颇为奇怪的话题,“你本是重阳出生,乃为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日子,可偏偏从小就魂魄不稳,动不动就会受惊,也真是难为你了。” 周偈听出了话里不寻常的地方,挑着字眼应对:“偈儿是重阳夜出生的,那时日已落,许是阳气已散尽了。” “如此说来,也有几分道理。”武兴帝竟轻轻笑了笑,原本的威压登时少了几分,神色更为和缓,“你出生之时带着吉兆,吾为此大赦天下。这么多年,这个吉兆一直佑我周幽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可谁知却未能护佑你。” “偈儿身为周氏子孙,惟愿周幽朝国祚稳固。”周偈看向武兴帝,“偈儿只要有父皇的护佑就足够了。” “难得你今日讲话这么乖巧。”武兴帝看着周偈,意味深长的说,“可吾也未能护你安稳啊。”周偈猜不准武兴帝的言外之意,没有接话,依然装出一张无害的脸,略有些直楞的回望着武兴帝。武兴帝轻咳一声,接着说,“吾十分纳罕,魂魄不稳究竟有何异状啊?” 周偈终于等来深夜宣召的主题,在心内轻笑几分,面上却是一副认真思索的神色,略沉吟一番,才道:“也说不上来具体如何,就是总觉得十分不安,若有厉害的时候,还会伴着高热。” “有何不安?” “有种魂不守舍的不安。”周偈眼见着武兴帝和石章之快速对了一下眼色,又补了一句,“还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武兴帝果然十分在意。 “总梦见一次次的往神见之森跑,似乎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周偈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忍不住问了出来,“父皇,这会不会是上天昭示,偈儿也许应该去做个灵师?” “胡闹!”武兴帝一下子就怒了,“我朝严禁皇室之人成为灵师,你难道不知吗?” “偈儿当然知道。”周偈并未被吓到,仍坚持道,“可这天启昭示也不能违背吧?” “你又来了。”武兴帝颇有些无语,“你怎么这么信梦?” “梦境太过真实,不得不信。” 武兴帝冷哼一声,不屑的问:“如何真实?” “总是反复听到殷殷呼唤。”周偈故意看了一眼石章之,一字一顿的说,“似乎来自转生湖。”此言一出,武兴帝和石章之都在瞬间露出一个震惊的神色。周偈故作不见,继续说,“似乎有人受了莫大的苦楚,正在可怜兮兮的祈求救赎,偈儿在梦中多次想问清缘由,却总是得不到答案。御神。”周偈看向石章之,却发觉石章之没有回应,于是提高声音又叫了一次,“石御神!” “在。”石章之这才转向周偈。 “御神想到了什么?”周偈抓住石章之的疏漏,紧跟着问,“可是与本王的梦境有关?” “没想什么。”石章之向着周偈恭谨施礼,“恂王有何吩咐?” “本王想问……”周偈故意停顿一下,“转生湖里可是藏有什么秘密?” 石章之的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神色比刚才更甚,正斟酌如何回答,就听武兴帝先开了口:“转生湖里藏着皇室隐秘。” “什么隐秘?” “放肆!”武兴帝猛拍了一下几案,“皇室隐秘岂是你可过问的?!” “为何不可过问?”周偈理直气壮的反问,“难道偈儿不是皇室之人吗?” “你!”真是稍不注意就会被周偈噎到,武兴帝深恨周偈乖张无常的同时更加气恼自己的沉不住气。忙深吸几口气缓和了情绪,又沉吟一瞬,才小心翼翼开了口,“转生湖里有周幽先祖留下来的契约,可保我周氏一族立于不败之地。” “这么厉害?那这么说来转生湖是力量源泉啊。”周偈好像突然开窍般问向武兴帝,“父皇,与半妖订血契言灵要在转生湖里是不是也与此有关?若是源泉不见了,是不是半妖们也就没了言灵束缚?” 周偈的话太过超出武兴帝的预想,一时间武兴帝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不由自主的看向石章之。石章之的心内也是万分惊疑,接到武兴帝的眼色后仔细思虑一番,问:“恂王以为,若半妖们没了束缚会怎样?” “半妖岂能无主?!”周偈的回答没有丝毫怀疑,“那就如利剑无鞘,凶兽无枷,会天下大乱的!” “你是这么想的?”武兴帝问。 “是。”周偈十分笃定,“周氏先祖当年平九州之乱依仗的是狐妖的神力,但这份神力乃是周氏先祖用自身灵力交换得来。周幽朝开立至今,历代先皇都勤政爱民,又有七杀军守土保疆,即使偶有兵燹灾荒,也均可安然渡过。周幽子民能有如今的国泰民安乃是得先祖庇护,我后世子孙又怎可任性毁之?” 未成想竟从周偈嘴里听到如此大义凛然的话,武兴帝意外之余却也听出了弦外之意,他看着周偈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你的意思是,先祖不可逆,契约不可毁?” 周偈毫无惧色的对上武兴帝拷问的目光,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可,偈儿乃是周氏子孙,断不能容忍如此!” 武兴帝不知从周偈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也斩钉截铁的说了三个字:“吾信你。” 第74章 75. 天选之人 【猜测推断,几分为真?】 武兴帝看着周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紫微宫外,才转向石章之,问:“怎样?” “启禀陛下。”石章之神色肃穆,“章之可以确认,恂王即为命魂转世之人。” “真的?” “章之可用性命担保。”石章之向着武兴帝躬身一礼,“章之还可确认,前世记忆已经恢复,恂王什么都知道了。” 武兴帝闻言冷哼一声:“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啊。” “陛下。”石章之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略有迟疑的看向武兴帝,“章之有几句逾越的话还请陛下恕罪。” 武兴帝会意,道:“你但说无妨。” “是。”石章之恭谨开口,“命魂转世之人从未出现在皇室,更别说这一次竟是嫡皇子。章之以为,恂王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能如此沉着。” “吾懂你的意思。”武兴帝捋着自己玉佩上的穗束,说,“这小子虽然看起来乖张无常,脾气奇臭,似乎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其实胸有丘壑,满肚子的算计一样不少。”武兴帝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石章之不敢惊动,依旧恭谨的站在下手。许久后,武兴帝突然睁开眼,问,“吾问你,人之思想意识乃由命魂主宰,可是确定无误的?” 石章之一下子就明白了武兴帝所问的缘由,当下肯定道:“确定无误。” “这么多世的记忆叠杂不会惑乱本心吗?” “不会!”石章之十分确定,“看恂王的样子定是已贯通前世,不然不可能知道全部隐秘,而知道了还敢应召而来,与陛下周旋试探,足以说明恂王心智之坚,已可主宰全部。”石章之看向武兴帝,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猜测,“寒衣节上的灵力显露,应该也是恂王故意为之。” “那就是说,无论意识还是力量,已全在他的掌控中?” “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大殿内的烛火突然爆了一个烛花,武兴帝才又开了口,语气却是说不明的阴恻:“原本是我们要试探他,谁知竟变成他试探我们。老七啊老七,你藏得够深啊。” “陛下。”石章之实在听不出武兴帝的言外之意,只好冒险一问,“恕章之愚钝,该如何处置此事,还请示下。” 依然是沉默,武兴帝轻轻敲着几案,眼睛却望着紫微宫穹顶上繁复的星宿纹饰,似乎正从那些古老又奇妙的星图中探究出答案。许久后,武兴帝长叹一声,神色已变回往日的威严肃穆,语气也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前世的真相是非究竟如何后人已无法得知,几世轮回就有几番恩怨,这孽缘似乎永无尽头。不过,既然上天在这一世有如此安排,那不如就让孽缘了却了吧。” “陛下的意思是?” “这是先祖的意思。”武兴帝轻笑一声,“偈儿定能堪此大任。” 那一夜在紫微宫里有着怎样的对话和结论外人无从得知,但寒衣节那日在界灵殿大殿内发生的事所有人都历历在目。无数的猜测和臆断从无数的头脑和言语中被编造出来,又被添油加醋的传播,最后被各种莫名其妙的印证所确认。 “殿下。”泽生放下酒盏,颇有些不满的问,“那日为何不准我继续质疑?我敢确定,恂王一定有异!” “不是我不准舅父质疑。”周俍为泽生斟满了酒,“是父皇不准舅父质疑。”见泽生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周俍接着说,“最近父皇为了打压梁族,用周老七用得十分顺手,现在他的风头正盛,我们此时去触霉头,实在不明智。” “可恂王当时的异状明明就是私会灵术,就算他风头再盛,这也是不可赦的死罪。若是我们咬住不放,一定能置他于死地。”泽生狠狠的说,“若要顺藤摸瓜的深究,说不好杨煊也脱不了干系。” “又与杨煊何干?” “恂王如何会灵术?总不能无师自通吧,那一定是杨煊教的。” “舅父。”周俍觉得有些好笑,“杨煊明明知道皇室之人修习灵术乃是死罪为何还要教他?杨煊是跟周偈有仇吗?” “这……”泽生一门心思陷在如何抓住周偈的把柄里,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到,经周俍提醒,顿时发觉自己的失态,面子上颇为挂不住,只得拿起酒盏猛喝了一大口。 “舅父。”周俍按住泽生还要端酒盏的手,劝道,“我知道最近父皇对梁族确有些过分了,但我们也不可操之过急。” “殿下有何高见?” “这件事细想疑点颇多,我们不应该只盯住周偈一人。” “还有什么疑点?” “周偈当时的异状因何而有我们暂且不提,仔细回想一下,苏晟的反应也十分耐人寻味。” “没错。”泽生表示赞同,“我当时就觉得他很奇怪了。” “急于为周偈开脱,可以说不惜代价。”周俍不解的问,“苏晟是周偈的人吗?还是说苏晟是杨煊的人?” “苏晟是总师,也是御神护法。御神护法立血誓,一脉相承,无论御神是谁,护法不变。与其说他是杨煊的人,不如说他是御神的人。” “御神是父皇的人?” “是,同样有血誓加持。”虽不愿承认,但自幼在界灵殿长大的泽生对血誓深信不疑,“就算是杨煊,小利上是杨党,但在大是大非上也会持正守公,与国祚一条心。” “那就是说,苏晟是御神的人,御神是父皇的人,那么苏晟也等于是父皇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泽生明白了周俍所指,“苏晟那日的所为是皇帝授意的?” “不敢确认是父皇授意,但起码是顺了父皇的心。而且那日,可是父皇力排众议硬说周偈不会灵术,还有……”周俍凑近泽生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泽生听闻大惊,“皇帝深夜宣召了御神和恂王?说了何事?” “无从得知,父皇屏退左右,连长乐和绝宸都不在身边。” 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的涌上泽生心头,泽生在心内反复掂量着周俍的话:“皇帝、御神和会灵术的恂王,深夜密召,连有血契言灵在身的半妖常随都不能得知,难道……” 泽生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握着酒盏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反复许久后才开口:“殿下,你可知为何严禁民间私修灵术,一旦发现有灵力者皆斩立决吗?” “为防愚民窥伺秘术,恐成暴乱?” “殿下把灵术修习想得太简单了,如此高深秘法,又怎可能无师自通?就算真有几个愚民得天恩修得灵术,又怎能敌过界灵殿诸多灵师和数万的七杀军?” “哪又是为何一定要斩立决呢?”周俍隐约觉得泽生此时的话题大有深意。 “因为……”泽生压低声音,“据说凡是天生带有异状者若是再会灵术,乃为天选之人,若此人能到得转生湖,即可独得狐妖神力,统领天下所有半妖。” “这是什么传说?我从未听说过。”周俍奇道,“为何此人可独得狐妖神力?” “真实缘由只有御神知道,但界灵殿所有灵师都得过死命,要严守神见之森和界灵殿,阻止任何生人擅入。而转生湖除了举行转生仪式时的御神、护法和半妖管教灵师外,平日更是连一般灵师都不可靠近。” “如此印证,传说竟有几分是真的。”周俍顺着泽生的话深深思索,突然惊醒,“难不成舅父的意思是,周偈就是天选之人?” 泽生早已料到,闻言未有丝毫震惊,只点点头,道:“恂王出生时既有异状,此时又显露灵力,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之人。” “可周偈得半妖常随时曾到过转生湖啊。”周俍不由自主的有些慌乱,“难道他已经得了神力?” “应该还没有。”泽生倒十分镇静,眼见周俍不安的神色,又解释道,“殿下,灵力觉醒也不是一落地就有的。” “那就是说,现在的周偈还是周偈,但若让他到了转生湖就不好说了?” “是,而且……”泽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寒衣节后皇帝深夜宣召御神和恂王,怕也是为了此事。” “舅父的意思是,父皇也知道周偈是天选之人?” 泽生肯定的点点头,这一次,轮到周俍端起酒盏猛喝了一大口。 “呵,有意思。”周俍轻笑着说,“伴吉兆而生的嫡皇子,天选之人,独得神力,统领半妖,可真是……”周俍突然将酒盏重重放在几案上,“真是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啊!” “殿下莫急!”泽生按住周俍的手,劝道,“刚刚那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还做不得准。” “不!”周俍却摇摇头,“我比你更懂父皇,他可是眼里只有皇权的心狠之人,杀伐决断从不手软。当年为了清杨族势力,他连自己的嫡长子都舍,若他不是有了传位周偈的心,在如此明显的异状前,断不会冒险多留他一日。”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哼!”周俍冷笑,“我若都稳不住了,有些人一定比我还着急。舅父,你把这个消息散出去吧。” 泽生稍有迟疑但转瞬就明白了周俍的用意,当下点头称是,未再多言。 第75章 76. 无解死局 【坐困于此,或搏转机。】 冬节将至,北风又起。锐儿沿着慎王府的内墙转到花园一侧,看着在朔风中飞舞的长发,问:“这么冷的天儿你不在屋里烤火,坐这干什么?” “吹风。”百奈闭目感受着凛冽的寒风从面颊而过,也问,“那你又跑出来干什么?我记得今夜不是你值卫啊。” “我也是来吹风。”锐儿在百奈身侧坐下,轻轻呵出一口寒气,说,“你最近好像不怎么侍寝了,是不是又惹慎王不高兴了?” “没有啊,我一直都是老样子。”百奈轻轻笑了笑,“也可能正因为一直都没什么长进,所以殿下觉得厌烦了吧。” “是吗?”锐儿将手拢进袖管里,“我怎么觉得武技大会上他对你的回护倒是很真切。” “那只是他的占有欲,他的奇货不想让别人窥探而已。”百奈也呵出一口寒气,“男人么,都有这个心思。” “那我也有喽?” “你?”百奈好奇的看向锐儿,“我倒是从未想过,会有什么东西是你一定要据为己有的?” “你可以猜猜看。” “嗯……”百奈上下打量着锐儿,却毫无线索,只好盯着锐儿的眼睛,慢慢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别对我用妖法!”锐儿移开视线,略有些嗔怒道,“凭本事好好猜。” “用妖法就不是凭本事了?”百奈不服。 “好吧,你说的有理。”锐儿移回视线,看向百奈的墨瞳,“用了你也猜不出来。” 百奈伸手捧住锐儿的脸,凑近几分,紧盯着如水的碧眸,许久后在其中看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情愫。那情愫如同碧潭中的涟漪,荡漾开无限柔情。百奈望着那份柔情,竟不由自主的沉入其中。那难以言说的情愫从锐儿的心底游到百奈的心底,竟牵连起未可知的心事。 “喂!”锐儿发现百奈的异样,伸手拭去滑落在百奈脸颊的泪,担忧的问,“你怎么了?” 百奈回过神,抚着自己的脸,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你看见了什么,竟能惹哭你?”锐儿自嘲的笑了笑,“我心里就这么苦?” “不是。”百奈怔怔的看着锐儿,突然靠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道,“我只是从未想过你竟有这样的心思。” “什么样的心思?”锐儿举着手,不知该放在哪。 百奈从锐儿的怀里抬起头,问:“无论何人,曾给过你的点滴善意,你都会刻骨铭心吗?” “什么意思?”锐儿不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白影翩然,烟花璀璨。”百奈一字一顿的说。 锐儿静静的听着百奈说完,突然笑了起来,叹服道:“不亏是百媚幻生的白狐,读心果然厉害。” “看家本领,岂能不专?”百奈也跟着笑笑,随后却没头没脑的说,“我当年是被苏晟逼着去的。” “我知道。”锐儿却明白百奈所指。 “那……”百奈拢着自己的手臂,轻声劝道,“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锐儿看着百奈转过去的侧脸,微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低声应承:“嗯。” 百奈原本互相抱着的手臂微微松动几分,道:“当年真正救了你的人是白总教。” “我知道。”锐儿彻底移开看着百奈的视线,“我没忘。” “对了!”百奈突然拍了一下手,笑着说,“还有我们的狐妖祖宗也救了你,若不是他的命魂降生,皇帝大赦天下,就算逃出皇宫你也逃不了死罪。” “对啊。”锐儿也跟上笑笑,“那真是感谢祖宗保佑了。” 相视而笑的两张脸突然凝固,一同感受着从慎王府外围传来的细微波动,锐儿先站起来,向着百奈丢下一句“有人来了,我去看看。”后顺着内墙几步跑远。 百奈也站起身,望着锐儿跑远的背影,竟露出几分苦楚,那未可知的心事又一次随波荡漾开。 锐儿穿过花园,贴着外墙根没走几步,就见到了正躲在树后的苏晟。锐儿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也没有多问,只用阵法探知四周,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引着苏晟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你怎么来了?”待进到房间后,锐儿才问。 “进城办事。”苏晟轻车熟路的在塌上坐下,问,“百奈呢?” “找她?”锐儿略有些意外,但还是指着屋门说,“这就来。” 果不其然,锐儿话音未落,百奈就推门走进来。一眼看见塌上歪着的苏晟,笑着问:“苏总师怎么有空?” “来送礼。”苏晟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皮囊扔给百奈。 “这是什么?”百奈打开皮囊,竟是一柄精制的小刀,“袖中刃?” “我看看。”锐儿从百奈手里拿过小刀,仔细研究一番,奇道,“还是名匠所锻,你哪里得来的?” “赏赐。”苏晟揉着自己的手腕,道,“暮色的双刀在武技大会上损毁,恂王命我不惜代价寻访名刀,我就请名匠依着暮色的尺寸喜好锻造了一对。前日刀成我去取,因恂王出手阔绰,匠师多送了这柄袖中刃。今日我去恂王府复命,暮色十分喜爱新刀,恂王一高兴就把这柄赏了我。我用不到这玩意,想着百奈擅用轻巧兵器,就拿来了。” “既如此,那百奈就恭敬不如从命。”百奈笑着将刀收好,向着苏晟敛身一礼,“多谢苏总师了。” “不必客气。”苏晟说着又往下溜了溜,彻底瘫在了塌上。 “你又怎么了?”锐儿看着苏晟惫懒的样子不解的问,“怎么总是这么累?” “烦心事太多。”苏晟说着还往里挪了挪身体,躺得更舒服一点。 “都有什么烦心事?”锐儿更加不解,“自寒衣节后过了这么久,恂王不但安然无恙,还更得圣宠,你还担心什么?” “这才是最该担心的。”苏晟长叹一声,“不但没有性命之忧,还有可能继位登基,换你,你还会去献祭吗?” “额……”锐儿想明白了苏晟的担忧,也跟着长叹一声,“大概,不会吧……” “要不……”苏晟望着屋顶,悠悠开口,“我们杀了他,再等下一世吧?” “喂!”锐儿立刻紧张,凑到苏晟身前,严肃的问,“你不是说真的吧?” 苏晟瞥了他一眼,翻过身,挠着锦垫上的刺绣,许久后才说:“竟会陷入这样的死局,真是烦死了。” “这件事……”一直未说话的百奈突然开口,“我们与其在这烦恼,有没有可能当面和恂王聊一聊呢?” “聊什么?”锐儿震惊的看向百奈,“你不是疯了吧?” “等下!”苏晟却突然翻身坐起来,也看着百奈说,“也不是不可行。” “你也疯了吗?”锐儿震惊更甚。 “没疯。”苏晟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仿若自言自语道,“如今朝堂盛传皇帝要立恂王为太子,虽然之前也有过如此传闻,但却不如此次真切。而且……”苏晟突然站定。 “而且还传说恂王乃为帝位的天选之人。”百奈接上说,“这种传闻不但朝堂有,坊间都有了。” “天选之人?你们等会儿!”锐儿突然打断苏晟和百奈,“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皇帝已经知道恂王就是命魂转世之人了!” “我猜。”百奈把玩着精巧的袖中刃,“皇帝多半已经知道了。” “皇帝也疯了吗?”锐儿难以置信,“他既然知道怎么能留恂王至今?”锐儿看向苏晟和百奈,竟在他二人眼中看到不约而同的确信,立刻震惊得退后半步,不死心的说,“别!别跟我说,皇帝正是因为知道恂王是命魂转世之人才要传位给他的!”苏晟和百奈一同向着锐儿点点头。锐儿的脸色登时变得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好半天后才挤出一句话,“皇帝是真疯了。” “皇帝没疯,还十分英明。”百奈轻轻弹着袖中刃,轻巧的利刃发出悦耳的鸣响,“若恂王觉醒了狐妖又登基为皇,那从此后,周幽朝盗骗来的神力可就名正言顺了啊。” “就是不知道恂王是否想明白了此节。”苏晟接上说,“的确该跟他聊一聊。” “你们?!”锐儿指指苏晟,又指指百奈,“不会真的要去找恂王吧?”眼见苏晟和百奈都露出一个坚决的表情,锐儿无奈的又问,“谁去?” “我。”苏晟的回答很快,“与其这样陷入死局,不如搏一线转机。” “不不不!你不能去!”锐儿断然否决,“你身份太特殊了,万一暴露了,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你藏了这么多年可就白藏了。” “无妨。”苏晟却不甚在意。 “你千万不要冲动!”锐儿还要再劝,却突然被一阵波动顿住。锐儿反应奇快,一个旋身跃窗而出。和他身形一样迅速的还有一道寒光,自百奈长袖中脱手而出。 “怎么回事?”苏晟推门而出,问向站在廊下的锐儿。 “有人来过。”锐儿从门前的廊柱上拔出袖中刃,丢还给百奈,“刚走。” 苏晟见状,立刻道“追!”,锐儿闻言没有多话,展开轻功,和苏晟一起翻出慎王府高高的院墙。 百奈捏着袖中刃,望着锐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不屑的冷笑一声:“慎王府也敢闯,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第76章 77. 后巷喋血 【月黑风高,变故徒生。】 暮色小心翼翼的将几个糯米圆子拢在怀里,生怕跑了一丝热度,却全然不顾自己被北风吹得四散乱舞的长发。虽已近冬节,夜市齐开,但毕竟是隆冬寒夜,街上的车马行人也是不多,待转到恂王府后门的小巷子里,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呜呜咽咽的穿堂风低声哀嚎,前后左右更是漆黑一片,惟剩远处恂王府后门上挂着的灯笼还坚强的在寒风中摇曳。 此情此景,真是一点风花雪月的味道都没有,可暮色就是没来由的心情很好,一边不成调子的哼着刚刚在夜市里听来的小曲,一边向着恂王府后门而去。 突然,一道黑影自巷底一闪而过,引得穿堂风都变了调,暮色一下子就闭了嘴,落脚也不由自主的变轻。又一道黑影携风而过,还裹挟着几分狠厉的杀气,暮色将一直护着糯米圆子的手按在了腰后的刀柄上。 “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恂王府周围撒野?!”暮色边在心内嗔怒着边小心翼翼的向着巷底走去。 风突然就大了,如同出洞的毒蛇般自巷底旋风而来,刮灭了一盏灯笼。暮色未敢硬碰,匆忙后撤退出丈许,正待向旁闪让,就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大叫着“拦住他!” 暮色的身体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向前一步,祭出双刀,金石相撞声中只见白刃闪过,暮色的左手刀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斜刺而上,带出一股殷红。 凛冽剑风伴着一声闷哼而至,暮色举右刀格挡森寒剑锋,又侧身闪过呼啸扫过的掌风,电光火石间看向来人,却瞅见从旁侧高墙跃下的锐儿正凝劲力于灵剑之上。 “我去!”经年的朝夕相处不是白待的,暮色只瞥见锐儿拿剑的一个手势,立刻二话不说将上佳轻功使出来,转瞬间退至墙根。未及站稳,无数剑锋就如狂风落叶般钉在暮色刚刚站立的地方。 “你!”一向好脾气的暮色怕是第一次体会怒由心生的感觉,“要死啊!” 可惜锐儿并没有理他,跟在一招无形万叶落后从天而降,直接将已受伤的敌人踹翻在地。奉公嘶吼,直刺入心。 “留活口!”苏晟从巷底奔出,眼见奉公落下忙出言制止,然而,还是晚了半步。鲜血自剑刃拔出之处汩汩而出,淌满青砖。苏晟无奈的长叹一声,走上前用足尖拨弄着尸体,期望能找出蛛丝马迹的线索。 “苏总师?!”暮色惊讶的看着苏晟,又看看锐儿,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人刚刚闯入了慎王府。”锐儿蹲下来在尸体身上翻找,“被我们发现,一路追了过来。” “哦。”暮色恍然大悟,也学着苏晟的样子用足尖拨弄着尸体,突然发现异样,抬起头说,“不对啊。” “怎么不对?”苏晟和锐儿以为暮色发现了什么,异口同声的问。 “这个人闯了慎王府被锐儿追我能理解,可为什么?”暮色指着苏晟问,“苏总师你也追他?”暮色又指向锐儿,“你们为什么一起追他?” 难得暮色脑子灵光一次,锐儿意外之余却是有些慌乱,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苏晟面不改色的随意说道:“给你送完刀后太晚了,懒得回界灵殿,就借宿在慎王府了。” “哦。”暮色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 锐儿眼见暮色的好骗,在心内厌弃一声,继续翻着尸体。 “等等。”苏晟突然拿起尸体的手,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察看几番,终于确认了上面的旧伤痕乃是极细的利刃留下的。苏晟抚着那些伤痕,凝神想了想,对锐儿说,“我大概猜到此人的身份了。” “谁?” “一个……”苏晟看了一眼暮色,“搅屎棍。” “啊?!”锐儿和暮色都没有听明白。 “你们不用管了。”苏晟却没有给他二人解释,将尸体扛在肩上,道,“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吧。” “可是……” “不用担心。”苏晟拍拍锐儿的肩,“我自有分寸。” “那好吧。”锐儿没有强求,“你自己小心。” “嗯。”苏晟点点头,又指指地上的血迹,吩咐道,“你和暮色把这清理一下,莫让旁人发觉。” “是。”锐儿和暮色一起应承下来。 暮色目送着苏晟扛着浑身是血的尸体跃上了旁边的高墙,几个腾跃后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心有余悸的说:“苏总师真厉害,就这么扛着个死人,一点都不避讳。”暮色见锐儿没有理会他,又强调了一遍,“那可是个死人啊!” “是死人啊。”锐儿不解,一边向着巷底走去一边说,“那又怎样?” “月黑风高的扛着一个死人飞来飞去。”暮色跟在锐儿身侧,满脸的惊惧,“多吓人啊!” “什么?”锐儿难以置信的看向暮色,突然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你没病吧?” “没有啊。”暮色不解,“怎么了?” “半妖怕死人?”锐儿嗤笑一声,鄙夷着丢下一句“你装什么乖啊?”继续往前走。 “我……”暮色被锐儿怼得没话说,嘟着嘴瞪着锐儿的背影,却见锐儿正踩在恂王府的外墙上准备蓄力,忙跑过去拉住他,“哎你要干什么?” “进去啊。”锐儿向着远处的血迹努努嘴,“打水洗地清理现场啊。” “那也不用翻墙吧?”暮色指着不远处的后门,“那不是有门么。” “也是。”锐儿甚觉有理,点点头向着后门而去。 “放着好好的门不走。”暮色嫌弃道,“没规矩。” “你说谁呢?”锐儿立刻就不乐意了,伸手抓过暮色散在身后的长发,也嫌弃道,“你又不是孩童女子,这把年纪不束发就上街,还好意思说别人没规矩?” 暮色被戳到短处,登时脸有点红,但还是辩白道:“大晚上的又没人会注意。” “没人注意就不守规矩了?”锐儿扯住暮色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眼前,喝问道,“说,你大半夜弄得不男不女的跑到街上,是要干什么去?” “要你管?!”暮色用力挣脱,拉扯间衣怀不牢,怀里的糯米圆子掉了出来,骨碌碌的直滚到墙根才停下。 “啊……”暮色仿若被人踩了尾巴般哀嚎。 “什么玩意掉了?”锐儿被暮色的惨叫吓了一跳,回头又对上暮色满是怨恨的目光,不由自主退后半步,怒道,“干什么?怎么了?” 暮色死瞪了锐儿一眼,泄气的蹲在地上,哭丧着脸道:“我的糯米圆子啊,全被你毁了。” “吃的?”锐儿搞清楚是什么东西后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嫌弃道,“就知道吃!至于吗?!” “这不是我吃的。”暮色满心的委屈,“这是我给殿下买的夜宵。” “有病啊!”锐儿忍不住大骂,“偌大个恂王府找不出来一个厨娘会做吗?还得劳烦一等常随上街买?” “那不一样!”暮色也骂道,“这是我买给殿下的。” “你买给……”锐儿突然闭了口,怔怔的看着暮色。 “你……”暮色被他看得发毛,不由自主的退到墙角,“你干什么?” 锐儿手撑在墙上,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自上而下形成威压,伏身贴到暮色脸前,阴阳怪气的说:“啊,寒风冬夜里上街买夜宵,还怕冷掉特意揣在怀里,你可真用心啊。”暮色被锐儿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死死抿着唇,不敢答话。锐儿伸手捋着暮色腰间的刀柄,继续阴恻恻的说,“不惜重金为你寻名匠锻刀,恂王也挺用心啊。” “我……”暮色无力的辩白道,“我原来的刀坏了。” “哦,刀坏了。”锐儿捏着暮色的下巴,上下左右的打量,问,“那你这个人没坏掉吧?” “什、什么意思?”暮色不知为何,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锐儿看着暮色的窘态,轻笑一声,笑容里是暮色从未见过的浪荡,再开口连语气都是轻薄的:“不耽误侍寝吧?” “你!”暮色终于明白过来锐儿是在故意消遣他,恼羞成怒的就要拔刀,却被锐儿死死按住了刀柄。 “老实交待!”锐儿脸上的轻薄浪荡消失不见,又换成了往日棱角分明的狠厉,“你和恂王是不是终于睡成了?” “与你何干啊?!”暮色还在试图拔刀,无奈力气上终不敌锐儿。 “到底睡没睡成啊?!”锐儿满脸好奇,“不会还嫌弃你能吃吧?” “闭嘴!”暮色抬脚踢向锐儿,却被锐儿轻易躲开。 “你说你,就不能少吃点儿吗?”锐儿在方寸之间和暮色见招拆招,却始终没让暮色离开自己的钳制,嘴上更是变本加厉的戏谑,“少吃点儿就能睡到你家殿下了。” 暮色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锐儿的戏谑,专心出招,可无奈技不如人,总被锐儿压制半招。暮色气恼至极发了狠,聚灵力于掌心,向着锐儿下腹而去。本以为锐儿会拆招格挡,谁知锐儿却是夸张的一个后撤,未及站稳又接着旋身闪到一旁。 暮色眼见锐儿的慌乱,震惊于自己的灵术修为竟至此境,连掌风都可退敌丈许,尚未来得及欣喜,却先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落到了自己眼前。 周偈手握克己,不可一世的看向锐儿,无尽灵力涌入剑刃,惹得剑灵嘶吼不休。 第77章 78. 几人酸苦 【江山天下,不如一人。】 冬夜里的恂王府后巷,朔风凛冽,烛火摇曳,巷中有二人,影黑刃白,一触即发。 “恂、恂王,我……”锐儿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身体都是紧张的,连最细微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边不动声色的将奉公弹出寸许,一边试图缓和不可能松弛的剑拔弩张,“你听我解释。” “解释?”周偈的语气冷过了此时切肤的北风,一寸寸的将锐儿剥皮拆骨,“留着跟阎王爷说吧。” 嘶吼的剑锋带着远古威压排山倒海的袭来,任凭锐儿身经百战也不敢轻易抵挡。千钧一发之际只容得凝聚全身劲力催动万叶落将自己裹住,待顶过前锋的狠厉后立刻腾挪闪避,退出丈许。然而,周偈的愤怒远超锐儿的预想。克己如苍龙盈海,堆叠起无尽的杀意,山呼海啸的将锐儿的万叶落尽数震散。锐儿只慢了不到半步,就被剑意钳住,实实在在的承受了周偈的雷霆震怒。 暮色眼见锐儿的狼狈,满心都是幸灾乐祸,一句“殿下威武”刚喊出一个字,就看到锐儿重重的摔倒在地,血溅衣襟。暮色的幸灾乐祸彻底粉碎在周偈骇人的灵术下,慌不迭的跑过来,在最后一刻阻住了周偈直刺而下的剑锋。 克己堪堪停在锐儿的眉间,满溢而出的灵力将锐儿的内息撞得四碎离散,没有一条经脉能归安内府,锐儿承受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殿下!”暮色死死抱着周偈的手臂,颤声说道,“别、别!” 周偈一言不发,目光能吃人。锐儿凌乱的喘着气,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伏身在地,道:“是锐儿不知分寸,求恂王恕罪。” “你为何来此?”周偈依旧用剑指着锐儿,冷言问道,“谁派你来的?” “没!”锐儿未曾想周偈竟想到了别处,顿时惊惧万分,“没人派我来。” “不想说实话?”周偈用剑尖挑起锐儿的脸,“那想不想死?” “恂王明鉴!”锐儿急急辩白,“锐儿今夜到此纯属意外,并无其他目的。” “什么意外?”周俍怒道,“说!” “是!”来自周偈的天然威压让锐儿无力抗拒,只得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今夜有人擅闯慎王府,我循迹追踪才误入此处,正巧在巷中遇到暮色。”锐儿看着拢在周偈身侧的森寒灵力,竟是从未有过的恐惧,“锐、锐儿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殿下。”暮色眼见周偈满脸的不信,忙道,“锐儿说的都是真的。” “哦,原来如此。”周偈依旧用剑指着锐儿,却是移开视线,默默看向暮色。这一眼直把暮色吓得一激灵,鬼使神差的竟冲着周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果不其然得到周偈厌弃的眼神,但周偈周身凛冽的杀意却随之不见,死瞪了暮色一眼,还剑入鞘,更加厌弃的冲锐儿低喝,“滚!” 锐儿得令,恭谨拜礼,挣扎着站起了身,慢慢的走出后巷。 周偈看着锐儿拐出后巷,突然伸手钳住暮色的肩骨,将他推到墙根,恶狠狠的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暮色惊惧不已,整个人又缩成一团,战兢兢的开口:“什么怎么回事?就是锐儿说的那回事啊。” “得了吧。”周偈冷哼一声,“他的话也就能骗骗你这种小傻子。” “没骗。”暮色垂下委屈巴巴的丹凤眼,“他真的是在追人。” “追人追到我恂王府?”周偈戳着暮色的脸,“追你啊?” “追我干什么?”暮色指指远处的血迹,“真的是追人,我还帮着他堵人呢。” “哦,你还帮他了。” “是啊。”暮色点点头,竟有些小得意的跟周偈说,“我一共就用了两招就把人拦住了。” “真厉害啊。”周偈阴阳怪气的赞叹,转瞬又阴下脸,“你大晚上的不在府里待着,专门等在没人的后巷里帮他堵人?你怎么知道他会来?真不亏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这么心有灵犀啊?!” “额……”暮色听到这,终于明白了周偈雷霆震怒的来源,顿时比刚才还惊恐,不由自主的又缩了缩身体,小声嗫嚅道,“我是出来买夜宵,正好碰到他。” “哦,这样啊。”周偈上下打量着暮色,问,“那夜宵呢?” “掉了。”暮色的声音越发小了,“刚才跟锐儿拉扯的时候掉了。” “你们俩不是堵人吗?怎么还互相拉扯上了。” “那个……就是……”暮色越解释越乱,眼见周偈的神色变得更加不善,暮色急道,“就是我本来上街给殿下买夜宵,回来的时候就碰到锐儿追人,我帮了他,然后他……他……” “他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得问我和殿下有没有睡成,我不想告诉他,他就非问,我又打不过他,然后夜宵就掉了。”暮色一口气说完,未等周偈开口,突然从周偈手臂底下钻出去,小跑到墙根,捡起一个脏兮兮的糯米圆子,举起来冲着周偈喊,“殿下你看,我真的是去买夜宵回来偶然碰到他的,殿下你信我啊。”暮色把自己说的越发委屈,“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殿下啊。” 周偈站在夜风里,静静的看着暮色举着个糯米圆子大嚷大叫,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暮色难以置信的看着周偈,更大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举着糯米圆子痛心疾首道,“我就是出来买个夜宵而已,怎么遇见这么多倒霉事。动刀见血出了人命不说,还莫名其妙的被人逼问,完了又技不如人打不过人家,真是气死我了!”见周偈要开口,暮色立刻又说,“对!幸亏殿下回来了,帮我出气了,可谁知道竟然还被审问,殿下竟然不信我。最倒霉的是,好好的糯米圆子还不能吃了!”暮色举着那个脏圆子走回周偈眼前,伤心欲绝的说,“殿下你知道吗?那个卖圆子的老爷爷只有冬节前才出来,我都想了一年了!” “你想了一年了?”周偈问。 “是啊。” “可是……”周偈从暮色手里拿过糯米圆子,“你不是说,这是给我买的夜宵吗?” “我……”暮色被周偈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眼见周偈微微勾起的嘴角,暮色又怒又恼,转身就往恂王府后门走。 “好了!”周偈伸手将暮色拉回自己身前,举着糯米圆子,哄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是我错怪你了。” “没事。”暮色十分好哄,“我只是觉得挺好的圆子不能吃了有点可惜。” 周偈看着暮色惋惜不已的模样有些心疼,再想想自己辜负了这份心意也确实不对,仔细吹了吹圆子上的土,柔声哄道:“你看,吹吹还能吃。”说完就把圆子往自己嘴里送。 “哎,别!”暮色大惊,忙出言制止,谁知却看到周偈满脸说不尽的坏笑得意。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吃吧?”周偈将圆子从嘴边拿开,嘿嘿笑着说,“小傻子,你的实心眼真是太招人疼了。” 暮色彻底无话可说,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偈得意的笑,好一会儿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谢谢殿下夸奖。”周偈听闻更乐了,暮色也回以乖巧一笑,突然抬脚狠狠踹在周偈腿上,扭头就跑。 “啊!”周偈毫无防备,实实在在挨了一脚,恼羞成怒的冲着暮色的背影喊道,“放肆!” 暮色就当没听见,一溜烟的跑进了府,周偈一边骂一边追了上去,在花园里将暮色捉住。 “小傻子你这是要造反吗?!”周偈将暮色挟在怀里,揉搓着他的脸骂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啊?” “谁让殿下笑我的?!”暮色嘴硬的怼了回去。 “笑你怎么了?” “踢你怎么了?” “哎!你真是要造反了!”周偈揉搓得越发狠厉,“你等着,今天晚上让你求饶。” “谁怕谁啊!?”暮色不甘示弱,也伸手去戳周偈的腰腹。周偈怕痒,一个旋身躲开,暮色跟上继续,却突然撞上周偈后心。暮色不明所以的看向突然站定的周偈,纳闷的从他身后钻出,只看了一眼,又立刻钻了回来。 恂王妃沈氏正堵在回廊中间,暮色虽只露头一瞬,却还是被狠狠剜了一眼。 “没想到特意走了后门还是能被王妃堵到。”周偈挡在暮色身前,换上了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不过,都这么晚了,王妃怎么还未歇息?” “殿下未回府。”恂王妃沈氏没有理会周偈语气中的不善,面上是一副波澜不惊,“做妻子的又怎能先睡。” “王妃真是持礼守节。”周偈的嘲讽更甚,话里含锋,“不过恂王府不讲这些,王妃硬要如此反而显得矫情了。” 如此过分的嘲讽,沈氏竟无一丝恼怒,神色语气尽显端庄:“规矩还是要有的,不然外人会说殿下治家不严的。” “本王从未在意过这些虚名。” “从前殿下可以不在乎,但从今往后可不行了。”沈氏走近两步,问,“殿下这么晚才从宫里回来,可是父皇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咦?”周偈故作惊讶,“什么时候起王府内院也可以过问朝堂之事了?” “朝堂之事我自然不敢逾越,但若涉及宗亲之事我就责无旁贷了。” “王妃又得了什么消息?”周偈冷下脸,“本王没兴趣听。”说完就拉起暮色绕开沈氏往自己的寝室走。 “殿下。”沈氏待周偈擦身而过时突然开口,“今日我也进宫了。” 周偈闻言停住脚,抬手止住沈氏要出口的话,无比厌倦的说:“本王知道今日沈娙娥宣你进宫了,本王也知道你要说什么。” 出乎意料,沈氏依然没有恼怒,竟还笑着问:“殿下真的没兴趣听吗?” “没有!”周偈的回答毫不迟疑,“王妃要和本王说的话,今日在紫微宫父皇已经说过了,本王的回答不会变。”周偈将暮色拢在身侧,“这周幽的天下本王没兴趣,这万里的江山本王也不稀罕,本王只要一人就足够了。” “好。”沈氏似乎早就知道周偈会如此说,也早就准备好了回复周偈的话,“那我就祝殿下能得偿所愿了。”说完不再理会周偈,转身走开,竟还不忘冲着暮色轻蔑一笑。 第78章 79. 志异弦断 【分道扬镳,各凭本事。】 苏晟站在鱼陶馆关雎雅室的屏风后,将满是血污的衣服一件件的脱下来。长期习武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紧实有型,曲线完美,从头到脚都蕴藏着长久积攒下来的力量,却独独在右肩后有一小块儿皮肤不同于别处,略有些白嫩,似乎是新伤刚刚愈合后的样子。苏晟用手轻轻抚着那块儿伤痕,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才又默默的将干净的衣服一件件穿好,一边整理着腰间的佩剑一边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怎样?”苏晟走到几案旁坐下,问被阵法困住的阿羽,“闹够了吗?” “姓苏的我告诉你!”阿羽表情狰狞,往日的飘然美貌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将苏晟扒皮抽筋的狠厉,咬牙切齿的说,“这里是鱼陶馆,不是界灵殿,你不要张狂!” “看来是还没闹够。”苏晟好整以暇的看着僵在地上的阿羽,随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姓苏的!”阿羽气急败坏,“你吃里扒外,早晚不得好死!” 苏晟对阿羽的咒骂充耳不闻,轻蔑的冷哼一声,继续喝茶。 “穿上衣服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阿羽越骂越粗俗,“那个东西你割掉了也长不出好皮,你……” “行了,不要说了!”阿宫突然从门外进来,喝止了阿羽的咒骂,“还嫌不够丢人吗?” 阿羽不敢违逆阿宫的命令,当下闭了嘴,一言不发的瞪着苏晟。 “终于能见我了?”苏晟上下打量着阿宫,轻笑着问,“病好了?” “废话少说!”阿宫的神色也不善,看了一眼地上的阿羽,道,“把他放了。”苏晟闻言没有多话,收回来困住阿羽的阵法,阿羽立刻反击却被阿宫喝止,命令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他……” “无妨。”阿宫喝道,“出去!” 阿羽无法,狠狠瞪了苏晟一眼后退了出去。 “你!”阿宫待阿羽走出去后立刻喝问苏晟,“为何要下杀手?!” “这你就冤枉我了,阿武是被慎王府追击,奉公毙命,我想阻止都来不及。”苏晟轻蔑一笑,换上了冷语,“想探究我的秘密你也挑挑地方,慎王府是那么好闯的?百物私语的阵法可是万物守阵,就算你隐匿之法再高明也避不过所有耳目。” “慎王府的半妖常随竟是百物私语的承继者?”阿宫甚为震惊。 “百媚幻生的阵境,百物私语的耳目,慎王府怕是除了界灵殿外最牢固的地方了,就算如今的阵法第一人白总教亲自来也讨不到便宜。”苏晟的轻蔑之色更甚,“七弦君出招前连敌人的虚实都没弄清楚,情报网竟出了这么大纰漏,这要传出去可是大大坏了江湖名声啊。” “不用你操心!”阿宫冷哼一声,依旧恶狠狠的问,“你们杀我一人该如何算?” “锐儿依主人命令格杀任何擅闯王府之人乃是本职,只能说阿武活该。”苏晟乐出了声,“又是你派人跟踪我在先,你还要找我算账,七弦君什么时候这么不讲道理了?” “我七弦一调誓为一体,此仇必报!”阿宫的话斩钉截铁,“我不管什么道理规矩的,谁都跑不了。” “好大的口气。”苏晟完全没有放在眼里,“我就站在这,你要报仇就来吧。” “你!”阿宫怒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 “若是往常多少还会在意,但今日后就彻底不当回事了。”苏晟凑近阿宫,“七个少了一个,经脉不全,内息不归,你还是省省力气稳住自己的内府,别因为一根柱子没了就塌了整座宫殿。”苏晟伸手替阿宫整了整有些散乱的衣领,“毕竟认识那么多年了,若是突然没了你,我还真不习惯呢。” “姓苏的你别张狂,我活不成了你也没有好下场!”阿宫的愤怒一触即发,咬牙恨道,“不知界灵殿上下若是知道了赫赫有名的苏总师竟是半妖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们有什么反应与我何干?”苏晟依旧一副满不在乎,“装人装久了,我倒是十分怀念做半妖的日子。” “你不在乎,那救你的恩人呢?”阿宫阴恻恻的说,“窝藏谋逆作乱的半妖,几代人都欺君罔上,若东窗事发怕不是灭门抄家这么简单的罪罚吧?” “你说这个?”苏晟微微勾了勾嘴角,“如今的杨家可真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哼!背后有红极一时的恂王撑腰就可高枕无忧了?”阿宫着重提醒道,“你莫忘了奕王是怎么死的。” “你想差了。”苏晟的笑容高深莫测,“撑起杨家的可不是什么皇子,而是天选之人。” “什么天选之人?”阿宫果然被苏晟的笑容唬住,心虚的将苏晟的神色好一番研究,突然惊醒,“难不成如今盛传的天选之人就是指命魂转世之人?!难道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苏晟拍拍仍然沉浸在震惊中的阿宫,“你慢慢猜,我先走了。” “等等!”阿宫却拦住了苏晟,向着他比了个“七”的手势,“你把话说清楚,命魂转世之人是不是他?” 苏晟回以不置可否的神色,依旧往外走。 “回来!”阿宫拉住苏晟,不依不饶的问,“到底是不是?” “是又怎样?”苏晟反问,“不是又怎样?” “苏晟!”阿宫被苏晟玩世不恭的态度彻底激怒,喝道,“这是事关所有半妖的大事,你不要敷衍!你若知道什么,必须得告诉我!” “凭什么告诉你?”苏晟觉得十分好笑,“你我只是出身相同,我可从未说过跟你一条船。” “在这件事上你我必须一条船。”阿宫看着苏晟如同看陌生人,“你既然已经确认是他,为什么不带他去转生湖?你到底在想什么?” “带他去献祭吗?”苏晟冷笑一声,反问,“若他自己不愿去呢?” “怎么会不愿意?”阿宫不解,“得神力统领半妖,谁会不愿意?” “他若得了帝位也能统领半妖,还能得皇权天下。” “神力和皇权并不矛盾啊。”阿宫思路清晰,“二者兼得不是更好?” 这个设想苏晟不是没想过,但周偈那个“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始终横在苏晟心里,让苏晟十分不安,便越发不敢凭揣测行事,而之所以会同意百奈当面问一问的想法也正因如此,苏晟怕自己一步走错便会真如周偈所说天下大乱。这个顾虑苏晟未与任何人讲过,听到阿宫如此问,苏晟只好含糊道:“可他并不想要这皇权天下。” “天下都不想要,那他想要什么?” “想要……”苏晟想到了那对贵得要死的双刀,嗤笑一声,换了个说法,“他可能想要天下太平吧。” “天下太平?”阿宫不解,“他觉醒狐妖得了天下,天下就不太平了吗?” “大概吧。”苏晟犹豫一瞬,还是问向阿宫,“你想过没有,如果没了言灵束缚,那么多的半妖该何去何从?不从军做常随,又该以何为生呢?” “这……”阿宫果然被苏晟问住,但阿宫却没有纠结其中,只想了一瞬就得出了答案,“那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我只要摆脱言灵。” “你这是什么话?”苏晟难以置信,“搞不好真的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 “那又与我何干?”阿宫冷笑一声,“苏晟,你是不是皇粮吃多了,竟开始替皇帝瞎操心了,你莫要忘了当年他是怎么对我们的?” “可这天下的百姓没有错啊。” “他们要是觉得冤可以找他们的皇帝,我只要无拘无束。” “这天下都乱套了,你哪来的无拘无束?” “即使明日将死,我也要今日的自由一时。”阿宫心意坚定,“这是我恒贯百年,至死的执念。” 苏晟从未想过阿宫的想法竟会如此极端,难道自己真的如阿宫所说,是皇粮吃多了才开始忧国忧民了。还是说界灵殿经年的经咏磨掉了自己的棱角,让自己安于伪装在灵师中忘了身份不思抗争。这个问题苏晟想不通,他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他不知道,比起在皇权夹缝中艰难求生的阿宫,他有更多的不忍只是因为自己曾被太多的人温柔以待,领了太多人的善意,那颗已如死水的心在历经种种炎凉困苦后才会仍留柔软。 “我这是怎么了?”苏晟看着阿宫满脸的坚毅,在心内轻轻问着自己,“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喂!”阿宫眼见苏晟的沉默不语,忍不住问,“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苏晟回过神,感受着右肩伤痕处新皮生长带来的痒痛感,对阿宫说,“你想要的东西太过自私,恕我不能苟同。”苏晟抬手制止阿宫要出口的讥讽,也十分坚定的说,“我苏晟一辈子恩怨分明,不管是半妖还是人类,我都不想欠他的情。” “所以呢?”阿宫看到苏晟突然的严肃决绝,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要怎样?” “无主半妖如同脱枷凶兽,必会引得天下大乱、血雨腥风,这血雨不光有人类的,也一定会有半妖的。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天下苍生的死活,我做不到。”苏晟看向阿宫,“你想要无拘无束那是你的事,我既劝不了你也管不了。但我想要这天下太平,并将以此为志。从今往后,你我分道扬镳,各凭本事吧。” “你这是要与我为敌吗?”阿宫听出了苏晟的杀意。 “若你要引得天下大乱。”苏晟将佩剑弹出寸许,映着一闪而过的寒光,一字一顿说,“我便不容你。” 第79章 80. 疑忧哀恨 【所求不同,所期亦异。】 暮色是被呼啸的西北风吵醒的,下意识的往旁边伸手却摸了个空。暮色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看着外面依旧沉沉的夜色,突然翻身下床,胡乱穿上衣服就往后门跑。 “殿下?”暮色十分讶异的看着倚在墙根的周偈,“你怎么在这?” “清理现场。”周偈瞟了一眼正在洗地的几个王府护卫,“那么一大滩的血迹若是明早让旁人看见,没准都能编出新话本了。” 暮色听闻十分惭愧,自责道:“是我一时疏忽,忘记了。” “不怪你。”周偈伸手将暮色散乱的长发拢到一处,“都怪那个死锐儿跟你胡闹。” 恰有一阵夜风吹来,周偈不由自主缩了缩肩,暮色见到,忙站到上风口替周偈挡住北来的朔风,有些心疼的说:“殿下想到了吩咐我一声就好了,何必大半夜的来这吹风,小心冻着。” “哪就那么容易冻着了?”周偈笑着将暮色裹进自己的貂裘里,“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你。” “殿下……” “好了,你若真觉得亏欠,一会儿再好好补偿我。”周偈坏笑着在貂裘里偷偷亲了暮色一下,随后正色道,“我来看看有没有其他蛛丝马迹。” “殿下担心什么?”暮色不解,虽有些心悸周偈的醋意,但还是选择实事求是,“锐儿不会对殿下不利的。” “我知道他不会,但这件事还有别的蹊跷。”周偈向巷口努了努嘴,“慎王府在那个方向,既然这人是被锐儿一路从慎王府追过来的,为什么却是从巷底那边过来?那边可是个死胡同啊。” “咦?经殿下这么一说,好像是挺奇怪的。” “若真是周俍命锐儿做戏我反倒不在意,怕就怕还有第三只手在做局。小傻子!”周偈点了点暮色的额头,“你再仔细跟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任何细节都别落下。” “当时……”暮色依言又从自己拐进后巷开始努力回想了一遍。 “苏晟?”周偈听完更加惊奇,“他经常借宿慎王府吗?” “那就不知道了。”暮色加了一些自己的猜测,“苏总师和白总教很要好,虽然当年我们几个都得过苏总师的指点,但锐儿学得最多,和苏总师的关系也一直都比我们更为亲近。” “这样啊。”周偈想了想又问,“你说,苏晟借宿慎王府的事周俍会知道吗?” “应该不会吧。”暮色不确定的说,“慎王做事总是规规矩矩的,他会让一个灵师无缘无故的住进自己家里吗?” “规规矩矩?”周偈忍不住乐出了声,“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他。” “他不是这样的吗?”暮色有些纳闷,“可每次见他,束发穿衣,说话行事都一丝不苟,特别楷模。” “那不叫楷模。”周偈嫌弃道,“那叫装。” “装?他的规矩都是装出来的?”暮色奇道,“其实他是个坏人?” “不是。”周偈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他不是个坏人,相反,若论治国理政、仁厚爱民,他反而是个好人,起码在兄弟中是佼佼者,甚至比起父皇的睿智神武也不遑多让。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周偈叹了口气,“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额……”暮色看向周偈,好一会儿后才小声嗫嚅道,“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儿听不明白了。” 周偈听闻却没有恼,只笑着骂了句“小傻子”,随后见护卫已经清理完毕,又冷下脸嘱咐众人一番后拥着暮色进了府。 自然,少不了的缠绵悱恻,甜梦至晨。 同样在帝都的寒夜里,有人缠绵甜梦,有人却在痛苦难捱。 百奈紧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为锐儿推宫过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雪上加霜,让锐儿本就脆弱的经脉承受更大的伤害。锐儿无暇顾及百奈的紧张,他全部精力都用在强行运转周天上,稍有差池可能就会万劫不复。窗外的北风肆无忌惮的撞在窗棂上,呜呜咽咽的似乎是在嘲笑,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周天终于被锐儿磕磕绊绊的走完,又过了许久,在锐儿和百奈共同的努力下,锐儿散乱的七经八脉终于归安内府,纷乱不堪的内息也渐渐安稳下来,锐儿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在榻上。 百奈抱过被子,轻轻盖在锐儿身上,担忧的问:“擅闯王府的到底是什么人?竟有如此深厚灵力,连你都招架不了,从没听说谁家半妖常随这般突出,难不成是灵师吗?” “闯阵之人已经被我击毙,伤我的是我们的狐妖祖宗。”锐儿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可能要命不久矣了。” “何出此言?”百奈越发担忧,“恂王又为何伤你?” “怨不得恂王,是我自己作死。”锐儿裹了裹被子,又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追到恂王府后巷巧遇暮色相助,击毙敌人后我嘴欠的逗弄了他,把他惹急了,拉扯间正好被恂王看见。” “你……”百奈闻言停住为锐儿掖被角的手,无语的骂道,“活该!” “这下好了。”锐儿苦着脸,“不管将来他是做皇帝还是做狐妖,我都要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了。” “那也是你活该!”百奈恨道,“朝堂坊间都知道恂王为一人舍了天下美人,你明明知道暮色是他的心尖你还去招惹?!你不死谁死!” “我哪知道这陈醋的酸劲儿这么大,我以为恂王好歹也能保留些君子风度,谁知道他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锐儿委屈道,“我又哪知道他承继的灵力这么强,根本招架不住。”天地不惧的锐儿难得露出后怕的神色,“你知道吗?当时若不是暮色拦住了他,你现在就不是帮我治伤而是帮我收尸了。” “万幸。”百奈由衷说道,“暮色还算有良心。” “你说……”锐儿有些拿不准的问,“我回头是不是应该去恂王府请个罪?” “你想不去都不行。”百奈没好气的提醒着,“冬节就快到了,你马上就要陪大公子去各府拜节,恂王府是一定躲不开的。” “啊……天啊!”锐儿闻言惨叫一声,自欺欺人的闭眼装死尸。 百奈见状,狠戳了一下他的头,又骂了一句:“活该,让你作!” 锐儿在慎王府里装死尸,鱼陶馆里的阿武却变成了一具货真价实的死尸。 阿角守着阿武冷冰冰的尸体欲哭无泪,好半天才颤抖着开了口:“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鲁莽行事害死了阿武。” “这件事怨不得你。”阿宫拍了拍阿角的肩,劝道,“是我太过自信,没有把慎王府的半妖常随放在眼里,总以为不过是些小崽子,却没想到百媚幻生竟能和百物私语在一处结阵。” “一个是极致骗术,一个是心底真言,按道理是水火不容的,如今却能同进退,真是天意难测啊。”一直默默站在阿宫身后的阿商突然开口,“就如同狐妖的命魂竟然转世成为周氏子孙一样,老天爷真是开的好玩笑。” “既然已经知道命魂转世之人就是恂王。”阿羽问,“是不是狐妖觉醒指日可待了?” “未必。”阿商话对着阿宫说,“苏晟担心的天下大乱不是没有可能,若恂王有此担忧,他就不一定会去觉醒狐妖了。” “他不去我们就逼他去。”阿羽的想法和阿宫一样,“天下大乱与我们何干?” “天下大乱是与我们不相干,但是也没人能劝动恂王啊。”阿徵歪在阿宫身侧,看向阿羽,“恂王承继的灵力可不是闹着玩的,谁又能奈何他?” “七个都在的时候都没有办法抗衡。”阿文也守在阿武的尸体旁,轻轻擦拭着阿武脸上的血迹,语气中难掩哀伤,“更何况现在只有六个。” “你们这么说岂不是没有任何办法了?”阿羽有些焦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恂王自己良心发现吧。”阿徵无奈道,“等他看不下去半妖们的困苦,可能就会去了吧。”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阿羽问。 “慢慢等呗。”阿徵劝道,“反正我们能活那么久了。” “是啊,我们都活了那么久了。”阿宫突然开口,问向其余五人,“你们还没活烦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后集体陷入思索中,往昔如雪花纷至沓来。那些醉在花街里的风花雪月,那些周旋在朝堂权贵间的尔虞我诈,还有那些提心吊胆和小心翼翼,都被从深渊中翻找出来,呈现在面前,赤裸裸的提醒着,那捆在身上的枷锁一日也未曾松开过几分,那些悬在头上的利刃也未曾少了几柄。长久的岁月里,被迫学会了如何与现状妥协,如何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差一点就要忘记活下来的初衷是什么了。 “几番轮回,几世等待,我们等来的都是什么?都是皇权手里那柄更快的刀,每一次都斩尽我们的希望。”阿宫的声音虽不大,却撞在了每一个人心上,“这一世,上天垂怜没有让皇权手里的刀落下,我们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希望又一次落空吗?”阿宫看向阿羽,“你说的对,他若不想去我们就逼他去。” “如何做?”阿羽第一个反应过来,忙问。 “如果……”阿宫环顾众人,意味深长的说,“这天下已经生灵涂炭血雨腥风了,他还会在意这天下是不是太平吗?” 第80章 81. 庄路巧遇 【炎凉困苦,谁暖心伤?】 哀嚎了好几日的西北风难得停了,冬日里羸弱的太阳似乎一点也不吝惜自己本就不多的暖意,毫无保留的散在神见之森的枝桠间,偶尔漏下来一两束,照在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白羽恒迎着和煦的日光,脚步匆匆的走在通往千落庄的小路上,心情也如这漏下来的阳光一样,有些地方灿烂,有些地方却依然阴霾。 本是去找御神讨宫食,却意外得知,今日宫里的冬节赏赐格外丰厚,连千落庄里往年没有的新奇宫食都破例每舍一份,一会儿就会送过去。 “小崽子们这次终于不用你争我抢,人人都能吃个够了。不对!”白羽恒笑着说完又纠正了自己,“应该是妖妖。” 想着小崽子们看见宫食就挪不开的眼神,白羽恒不由自主的轻轻笑了起来,一个没防备,竟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你想什么呢?”苏晟扶住差一点摔倒的白羽恒,嗔道,“路都不看!” “师兄?”见到苏晟,白羽恒心头的灿烂立刻黯淡几分,一片阴云悄无声息的爬了上来,一边小声嘟囔着“没想什么。”一边绕过苏晟继续往千落庄走。 “你怎么了?”苏晟一眼就看出白羽恒的问题,跟上他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白羽恒向苏晟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今日千落庄每舍都有额外的宫食赏赐,我高兴得很。” “你又不爱吃那些东西。” “谁说的?我挺爱吃的。” “羽恒!”苏晟的耐心很难维持太久,伸手拉住他,刚要发火立刻又收了回去,好声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没有。”白羽恒冲苏晟笑笑,“我怎么会生师兄的气?” “那你为何这么久都不理我?!”苏晟按耐住自己的脾气,想了想说,“羽恒,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想说的事,对谁也都不会说,我……” “师兄不用说了,我明白。”白羽恒打断苏晟的话,十分深明大义的说,“是人都会有不便与外人说的隐秘,旁人更不该深究探寻,之前是羽恒不知分寸了,还请师兄原宥。羽恒以后也不会再如此了,请师兄放心,师兄也不用跟我过多解释,我都懂。” “你懂个什么呀?!”苏晟彻底被白羽恒的过分客道惹恼,再按不住自己的脾气,怒道,“我就瞒了你一件事就被你嫌弃成这样?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是……”白羽恒令人气结的执拗又犯了,“可是我一件事也没有瞒过师兄啊。” “你……”苏晟一个不小心又被白羽恒的执拗噎到,长叹一声,无奈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眼见白羽恒依旧抿唇不言,苏晟更加无奈的苦笑一下,问,“心底的旧伤不想拿出来给人看,甚至自己都不想看,也不可以吗?” “师兄……”白羽恒第一见到苏晟如此的神色,竟不由自主的有些慌乱。 “羽恒。”苏晟看着白羽恒,轻轻开口,“昔年我家遭遇变故,家里百余口都死于非命,独我一人得恩家所救才能活到现在,这些事我一直放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往日的苏晟,是雷厉风行武技第一的苏总师,言笑时戏谑风趣,肃穆时不怒自威,虽可亲可敬却独独少了一点烟火气。而此时的苏晟,对着白羽恒轻声道来家门不幸,虽语气低沉,哀伤难抑,却还是少了烟火气。白羽恒看着自己眼前这个没有烟火气的师兄,好像看着一个独自游走世间的游魂,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去,随波飘荡,何处都可落脚,也何处都无法容身。 “师兄……”白羽恒的心里突然狠狠的疼了一下,握住了苏晟的手,未成想竟是异样的冰冷,“别说了。” “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个念想,虽然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切实际。”苏晟却仿若自言自语般娓娓道来,“可我还是忍不住奢望,有朝一日我能为家人沉冤昭雪,让世人知道,他们才是周幽朝最忠诚的砥柱。” “师兄!”白羽恒突然伸手抱住苏晟,将头抵在他的胸前,瓮声瓮气的劝道,“你别说了,是我不好,不该追问你,惹得你想起伤心事。” “伤心事?”苏晟笑了笑,抚着白羽恒的头顶,柔声说道,“伤心是没有的,只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恨自己无能为力而已。” “人无完人。”白羽恒苍白的劝道,“没有人是任何事能都做到的。” “我知道啊,可是……”苏晟又叹了一口气,“只有我活下来了,若我不能为他们正名,就没有人能了。” 白羽恒从未想过,苏晟的心底竟藏着这样深的一条伤痕,深到痛楚都无法表露,深到药石都无法抵达。白羽恒第一次如此恨自己的执拗,他抬起头看着苏晟,郑重的说道:“师兄若有想为之事,羽恒一定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难为你有这份心了。”苏晟本想拒绝白羽恒的好意,却一眼望到他清澈眼底的真挚,轻笑些许,收回了要出口的拒绝,依旧抚着他的头,低声回答,“谢谢。”白羽恒听闻,回了一个没有掺杂任何他念的笑容,苏晟见到,心里没来由的一暖,那藏在历经炎凉困苦下面的心又柔软了几分,不由自主的伸手拢紧了白羽恒。 “师兄……”白羽恒却是有些吃惊,挣开苏晟的怀抱,匆匆往千落庄走,掩饰着说道,“赏赐的宫食就要到了,我要先回去候着。” 苏晟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稍有些慌乱的步伐,微微勾了勾嘴角。 白羽恒低着头快步而行,待快到千落庄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一辆辆装着宫食的马车正拥在庄口,白羽恒见状略有些吃惊,紧跑几步赶过去,谁知还未近前却被旁里窜出的一人拦腰抱住。 “白总教!”暮色指着一车车的宫食,嘻嘻笑着说,“你看,好多好吃的。” “白羽恒见过恂王。”白羽恒挣脱开暮色的怀抱,向着面无表情的周偈躬身行礼,“羽恒代千落庄所有半妖谢陛下恩赏。” “免礼。”周偈将暮色从白羽恒身边拎回到自己身后,依旧维持着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语气也听不出喜怒,“东西本王送来了,就劳烦白总教分发吧。” “是。”白羽恒说着走上前吩咐侍人将马车往千落庄里赶。 “白总教我来帮你。”暮色从周偈身后钻出,未理会周偈瞪起的眼睛,笑着追上白羽恒一同进了千落庄。 “啧。”周偈冲着暮色跑走的背影厌弃一声,却是转过身迎上了走来的苏晟,“苏总师,真巧啊。” “苏晟见过恂王。”周偈的目光带着远古的积威,竟让苏晟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的顿住脚,呆愣一瞬才找回来心智,将周偈的阴阳怪气软怼了回去,“区区宫赏竟劳恂王亲自护送,真是巧啊。” “说得也是。”周偈十分混不吝的笑笑,凑上来说,“本王正巧有事找苏总师。” “请恂王吩咐。” “苏总师总是这么客套,竟让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周偈皮笑肉不笑的说,“前日劳烦苏总师了,在王府后巷帮暮色埋尸。” “事出有因。”苏晟早猜到周偈肯定会追究此事,忙向周偈恭谨行礼,“无意中污了后巷,还望恂王恕罪。” “无妨,苏总师不必在意。”周偈十分大度的摇摇头,又问,“那究竟是何因呢?” “这……”苏晟语塞,沉吟着组织语言。 “真没想到苏总师和三哥这么亲近,来去慎王府竟如同进出界灵殿。”周偈却没给苏晟解释的机会,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怀疑和不满,“若本王没有记错,昔年曾有恩于苏总师的好像不是梁家吧?” “恂王明鉴,苏晟当日得了恂王赏赐的袖中刃,想着百奈擅用所以才去了慎王府。”苏晟的神色严肃又郑重,“杨家于苏晟的大恩苏晟从未敢忘。” “从千落庄走出去的半妖那么多,苏总师却偏偏记得百奈擅用,真是有心啊。”周偈戏谑道,“比起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没品位,苏总师的博枕边风一笑可是高明多了。” “恂王!”苏晟被挤兑得又恼又惧,一赌气话就多了,“苏晟虽是寒门出身,无背景家世,但苏晟尚有廉耻风骨,对高官厚禄锦衣玉食没有丝毫兴趣。行走世间,自有尺度,仇人不赦,恩人不忘,只求问心无愧。恂王信与不信,苏晟决不会变。” 苏晟的一番大义凛然多少让周偈有些吃惊,审视着苏晟毫无躲闪的目光,周偈轻咳一声,缓和了语气:“苏总师不必跟本王明志,于你有恩的是杨家又不是本王,本王只是将心中疑惑问出来而已,若是不小心错怪了苏总师,还请苏总师多多包涵。” “苏晟不敢。” “天威之下,朝堂之上,谁的日子都不能永保太平,多些小心总没有坏处。” “恂王所言极是,苏晟明白。” “苏总师明白就好。”周偈虽笑着但语气却十分不容置疑,“苏总师看在昔年之恩上肯对本王说几句实话本王就很知足了,苏总师喜欢哪里那是苏总师自己的事,本王不想过问,只希望苏总师不要两边跑,万一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做文章,吃亏的可是大家。” “恂王,我……”苏晟听出来了周偈的弦外之意,情急之下差一点儿就问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 “苏总师不用说了。”周偈眼见苏晟的欲言又止,冷笑一声,道,“本王没兴趣听。”说完不再理会苏晟,向正在排队领宫食的半妖们走去。 第81章 82. 矢志不渝 【几番考量,终坚不移。】 未转生的半妖因妖魂不稳对天然的威压更加敏感,周偈还未近前,一个个的就都停了言笑欢欢,战兢兢的齐齐看向周偈,都有些不知所措。周偈似乎也能感受到半妖们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惧怕,竟十分明显的拢起自己满溢的气场,才笑着走过去,先于半妖们跪拜前免了他们的礼,自己走到一侧,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悠闲的看着暮色忙忙碌碌的身影。 那种毫不掩盖的柔软就这么呈现在众人之前,那宠溺的目光就这么大刺刺的将暮色笼在其中,隔绝了一切炎凉困苦,一切血雨腥风。仿若他从转生湖带走的不是要效忠侍奉他一生的半妖常随,而是要风雨同舟甘苦共济的伙伴。 一切就这么奇妙的回到了当初。 周偈撩开紧紧裹着的羔裘,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放在脸前试了试温度,如释重负的说:“还好还好,还是热的。” “这次是什么?”洛洛捧着自己的脸看向周偈,琥珀色的丹凤眼里满是期待。 “鸭蓉蒸饺。”周偈轻轻剥开层层包裹的油纸,将蒸饺举到洛洛嘴边,“喏,给你吃。” 洛洛就着周偈的手咬了一口,立刻油着一张嘴兴奋地说:“真好吃!” “好吃吧?”周偈十分得意,“寿昌殿小厨房的手艺比御膳还厉害,尤其这个鸭蓉蒸饺,谁做的也不如李厨娘做的好吃。”周偈凑到洛洛身边,讨好的说,“等将来我有了自己的王府,就接你住进去,再向母后把李厨娘讨来,天天给你做。啊!还有长兄府里那个做南瓜酥的厨娘,我也都放在府里,让她们每天换着样的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好呜……嗯好。”洛洛满嘴都是鸭蓉,话都说不清楚。 “慢点吃。”周偈将手里捧着的鸭蓉蒸饺又往前举了举,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语气竟全是宠溺,“都是你的。” 毫无征兆的,一个八岁孩童流露出来的宠溺之情突然叠加在看着暮色的周偈身上,苏晟猛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岁月里,他曾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屏障,尚未丰满的羽翼被迫迎接风霜雨雪,过早的体会了这皇权血路里的生存之道;他也曾一件件的失去了所有赖以为念的牵挂,一次次的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些泣血的过往在他心底留下一道道的伤痕,可依然没有磨灭掉所有柔软,在他的心底,仍装着天下苍生的安危否泰。这苍生,有周幽朝的子民,也有皇权下的半妖。 是啊,他第一次见未转生的半妖,也未曾流露出唐突和猎奇;他体谅锐儿对奕王的忠义,也认同慎王对百奈的回护;他不嘲讽锐儿倾慕奉川是不自量力非分之想,也不觉得慎王藏娇百奈是私欲霸占没有半点真心;武技大会上他赞赏每一个半妖,也感叹他们的怀才不遇。是的,苏晟想起来了,他曾说过:“其实半妖中的确不乏文修武治皆出色者,完全可以出仕入朝,并不一定要拘泥于身份,常人和半妖的界限本可不必如此清晰。” 自己在担忧什么呢?命魂转世成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是上天的恩赐吗?苏晟轻轻笑了起来,连日来的不安和忧虑烟消云散,几日前才立的决心越发坚定,如同冬日暖阳瞬间驱散所有阴霾般,再无一丝迷茫。苏晟感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坚定的朝周偈走了过去。 “恂王。”之前感受到的积威荡然无存,苏晟依如往常般沉静如水的向着周偈恭谨施礼,“请借一步说话。” 暮色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将美食分享给大家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一件事。想想自己吃到美食的那份心情很快就会有这么多人一起拥有,暮色就没来由的更加高兴,不由自主的捧着个脸嘿嘿傻笑了起来。奇怪的是,周偈竟然没有如往常般出言讥讽。 “殿下?”连时常愚钝的暮色都觉察出异样,担忧的凑到周偈身前,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 “嗯?”周偈回过神,对上暮色关心的目光,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柔声说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殿下在想什么?”暮色眨着丹凤眼问。 “没想什么啊。”周偈将暮色拉到自己身侧坐下,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摩挲着他的手背道,“今日见了你的白总教,高兴吗?” “嗯。”暮色轻轻点点头,小声说道,“多谢殿下。” “嘁,小傻子。”周偈嫌弃一句,得寸进尺的一歪身子,枕在了暮色的腿上。 “我看殿下见了自己的武讲席也很高兴。”暮色轻轻抚着周偈的眉骨,“还跑到一边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 “怎么?”周偈听出暮色的话外之音,竟十分兴奋的问,“吃醋了?” “没有。”暮色神色如常,“苏总师才对殿下没兴趣呢。” “你说什么?”周偈立刻就恼了,“难道本王还比不过区区一个总教吗?” “殿下这是要和总教比?”暮色忍住笑,“真的吗?” “哎哟!”周偈转瞬就明白了暮色笑容里的嘲弄,抬手挠着他的下巴嗔道,“小傻子要造反了,连本王都敢挤兑!” “为什么不敢?”暮色嘴硬的还击,“难道殿下比别人多三头六臂吗?” “三头六臂倒是没有。”周偈坐起身,凑到暮色身侧低声耳语,“多了几条尾巴倒是真的。” “哈哈哈,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暮色明白了周偈戏谑之言的出处,忍不住伸手摸向周偈的后身,“我看看殿下把尾巴藏哪了?” “放肆!”周偈捉住暮色的两只手,“本王的后防你也敢探,不想活了吗?!” “殿下的后防为何探不得?”暮色嬉笑着怼了回去,“大家都是狐狸精,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本王的道行比你深多了。”周偈将暮色拢进自己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说,“小傻子我问你,你说我要不要去觉醒狐妖?” 不出所料,周偈一句话就把暮色问愣了,似乎都能听见暮色脑子里疯狂转动的声音,过了好半天才听到暮色的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周偈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无外乎是要和不要,为什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要。”暮色严肃又认真的分析,“若是不去,殿下就要遵人间数,我老一岁殿下就老十二岁,这样过不了多久殿下就变成老头子了。” “你嫌弃我?!”周偈最不爱听的就是暮色各种强调“你老得比我快”。 “不是嫌弃,是实话实说。”暮色的语气中有了微不可见的哀伤,“变成老头子之后说不好哪天就会突然不在了,那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了,我不喜欢。”暮色没有等来周偈的回答,却等来了周偈拢得更紧的怀抱,暮色伸手抚着周偈的手臂,继续说,“若殿下也变成了狐狸精,起码我们能一起变老,那岂不是挺好的?” “若这样想,我就应该去觉醒狐妖。” “可是……”暮色的语气里有些失落,“我又担心殿下变成了狐狸精就会忘了我。” “怎么会呢?”周偈道,“命魂在我这了,我说了算啊。” “真的吗?”暮色还是有些担忧,“可狐妖有那么多前世了,怎么会独独听殿下一人的?” “有再多也没有用,还得听我的。前世的所有记忆都已经觉醒,还有狐妖的那些絮絮叨叨我每天都会听见,可我依然还是我,依然还是我说了算。”周偈敲了敲暮色的头,“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那就好。”暮色摸摸自己的头,“那殿下……” “那我就去觉醒狐妖,和你长命百岁。”周偈替暮色把话说完,“怎样?” “不是。”暮色急急说道,“我想说那殿下也还是先不要觉醒狐妖了。” “为什么?”周偈不解。 “因为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啊!”暮色的脸上是真切的担忧,“殿下说过的,那么多半妖没了言灵束缚怎么行?不得乱成一锅粥啊!” “乱就乱吧,不管了。”周偈赌气道,“我就要我的小傻子,其他事与我何干?” “啊?!”暮色指着自己的鼻子,夸张的说,“那我岂不是成了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了!” “你本来就是那祸乱国祚的小狐狸精!不对!”周偈捏着暮色的鼻子,又纠正道,“是淫乱国祚!你怕不怕?” “不怕!”暮色挥手拍掉周偈的手,又捉进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说,“不过,殿下才不会这样做呢。” “我会的。”周偈不服气,“我可是周幽朝有名的混不吝大魔王,我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死活啊。” “别闹了。”暮色嗔道,“殿下肯定会管的,因为这些人不是周氏的子民就是狐妖的子孙,都不是别人。” “嘁!”周偈十分嫌弃,“歪理邪说,还透着一股子酸劲儿。” 暮色听闻没再说话,只将周偈的手拢进自己怀里。马车外,夕阳余晖正将神见之森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暗金色的边纹,所有的景致都变成了琥珀色双眸中的倒影。 “说好了就不能改。”洛洛伸出小手指,“我们拉钩。” “拉钩是小孩子才做的事。”刚满十二就获封开府的恂王周偈已经初显王侯风度,“君子要击掌为誓。” “怎么击掌?” “来,伸手。”周偈将暮色的手掌举到自己的面前,连拍三次,看着微垂的丹凤眼,郑重说道,“我们真心以待,不欺不瞒,不离不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洛洛学着周偈的样子也击掌三次,又补了一句誓言,“有饭同吃。” “哈哈哈!”周偈伸手戳了戳洛洛的脸颊,“就知道吃!” 第82章 83. 言刀语剑 【你来我往,话中藏锋。】 三月三,上巳节,万绿葱翠,繁花百艳,帝都百姓纷纷游春踏青,祓禊祈福。皇宫里自然也要应景,于风和日丽中席设皇家花园东北角的叠翠亭,居中而坐,恰好能远望神见之森的缤纷多彩。 春日万物复苏,人面映桃花自有别样朝气,赴宴的宗亲重臣一个个的都是精神抖擞,女眷们更是娇容万千,不输春色,独周偈这里,依旧格格不入。 去岁冬节前,周偈奉旨去了趟千落庄放赏,谁知回来的路上着风受凉竟一病不起,缠缠绵绵至春日才有了起色,连着几场大祀祭典和皇家集会都没能出席。本来今日也是早告了假不准备来的,是武兴帝说上巳节正是除秽的日子,无论如何都要周偈来接福,还特派长乐连哄带劝的硬将他拉来。此时酒过三巡,大家正热闹闲话,周偈却恹恹的倚着暮色,满脸的不高兴。 “殿下。”暮色夹过一块儿腌鸡肉放到周偈的盘子里,说,“这个鸡肉味道很好,酸酸甜甜的也没有腥味,甚是开胃,殿下尝一尝?” “不吃。”周偈没好气的答。 “那殿下吃点清淡的?”暮色用筷子点在了一个碟子边,“这个脆瓜怎样?” “行吧。”周偈勉为其难的张开了嘴。 “额……”眼见周偈的样子,暮色立时就明白了周偈的意思,可如此场合暮色又真下不去手,夹着脆瓜的一双筷子拿起来又放下,犹豫几次,直到看见周偈瞪起的眼,终于一狠心把脆瓜捅进了周偈的嘴里。 “嗯,好吃!真好吃!”天知道是脆瓜真的好吃,还是暮色的窘态让周偈更开心,周偈吃了一块儿还不够,得寸进尺的说,“我还要。” “殿下别闹了。”暮色却恼了,不但放下筷子,还用手肘轻轻怼了周偈一下,嗔道,“好好吃饭,自己夹。” “没良心!”周偈坐起身,戳着暮色的头说,“我这还病着呢,你就不能伺候伺候我?” “差不多行了!”暮色挥开周偈的手,压低声音说,“别演过了!” “啧!”周偈特别不爽的厌弃一声,随后却是哀叹着重又病恹恹的倚在了暮色身上。 “七哥怎么了?”周信注意到这边的异状,不失时机的问,“身体不舒服吗?” “嗯。”周偈承认得特别快。 “你病了也有些日子了。”周俍也关切的问,“还没大好吗?” “没有啊。”周偈十分做作的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难好呢。” “七哥你最近是怎么了?去趟千落庄受了点风竟能病到现在。”周信凑过来,“我记得你以前也没有这么弱不禁风啊。” “谁知道呢?”周偈说话间也没有从暮色身上移开,一点也没有在意暮色的难为情,“可能是天妒英才吧。” “胡说什么呢?!”周俍喝道,“大过节的真不吉利。” “我倒是觉得七哥说的在理,这周幽的天下,若是八字不够硬,可是撑不起来的。”周信拍着周偈的大腿,话里有话的说,“回头可得让太医好好调理调理,这儿子还没生人就先不中用了怎么行?七哥要是没儿子,这周幽的天下可要传给谁啊。” “传给谁关我什么事?!”周偈嫌弃道,“你先把你的脏手拿开!” “哎呦,瞧我这记性,忘了七哥的喜好了。”周信拿回自己的手,越过周偈,话冲着暮色说,“是本王唐突了,小美人别在意啊。” “喂。”自己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调戏了,周偈登时就不乐意了,坐起身子挡在周信和暮色之间,一开口语气明显不善,“你是喝多了吗?” “没有啊。” “那就是出门没留神,脑袋让门夹了?” “七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周信笑呵呵的装傻。 “都没有?”周偈嗤笑一声,问,“那你哪来这么多骚话?” “哪有?” “什么周幽天下传给谁的,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周偈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的说,“是,朝堂上是有些传闻,说父皇要立我为太子,可这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八弟就坐不住了吗?奔走运作的一刻不停,你不累吗?” “我运作什么啊?”周信装出一个不解的神色,“周幽朝向来传嫡传长,不是七哥就是三哥,压根也没我什么事。” “既然没你的事,你这么热衷却是为何啊?”一直没有开口的周俍突然颇为语重心长的劝道,“早晚轮不到你的事,你就别瞎掺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周俍的话太过意外,让周偈和周信都愣住了。周偈先反应过来,一个没忍住就乐出了声。周信的脸色十分难看,咬了咬牙才说:“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你都不懂啊?!”周偈先接着了茬,冲着周信嫌弃的挥挥手,“就是让你别瞎惦记,一边凉快去!” “哼!”周信恼羞成怒开始挑拨离间,“我不能惦记,七哥你可得好好想想,膝下无子的你有多少胜算?别傻了吧唧的最后给别人当了靶子。” “膝下无子我可以过继啊。”周偈转向周俍,“我一直都挺喜欢小璠儿的,求三哥把他过继给我吧。” “偈儿说笑了。”周俍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可不是说笑。”周偈一脸正经的建议,“三哥你想,若是璠儿过继给我,将来无论传嫡传长最终都会传到璠儿手里,就再也没有老八什么事了,不好吗?” “哦。”周俍瞥了一眼周信憋红的脸,轻笑一声,附和道,“照七弟这么说似乎有些道理,我回去考虑考虑。” “好!”周信眼见周俍和周偈的一唱一和,怒道,“那我就先祝七哥喜得贵子了!” “多谢。”周偈的表情十分欠打,看着周信怒气冲冲的走回自己的位子,忍不住嘿嘿嘿的笑出了声。笑过后还不过瘾,又转向了周璠,“璠儿!” 周璠坐在周俍身后,面上虽然是在老老实实的吃菜,但其实一直心惊肉跳的听着周俍等人的言刀语剑。此时突然被周偈点到,手一抖差点把筷子掉了,忙掩饰着放好,转向周偈,硬装出一副淡然,恭谨答道:“敢问七叔有何吩咐?” “若七叔没记错,璠儿明年就满十五了吧?” “是。”周璠不知周偈打着什么算盘,小心应对着。 “璠儿的半妖常随选好了吗?”周偈的眼睛瞟到了坐在周璠身后的锐儿身上,“之前不是总听说你想要锐儿吗?” “额,这个……”这个心思周璠还未跟周俍说过,此时被周偈突然提起竟有些不知所措。 “是吗?这个璠儿倒是没跟我提过。”周俍出言解了周璠的围,“锐儿一向出众,被璠儿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那……父王!”周璠听出周俍语气中的松动,立刻抓紧机会问,“璠儿可以向父王求赏锐儿吗?” 周俍看着周璠满脸的期待,又瞥见锐儿满脸的惊恐,稍有不解和犹豫,但还是温和的笑着说:“半妖常随的遴选一向都由界灵殿决定,只要御神御殿没有异议就可。” “多谢父王。”虽然周俍没有直接答应,但周璠的脸上还是不可抑制的有了欣喜。 “甚好甚好!”周偈听闻第一个拍起了手,还向着锐儿眨了一下眼,“那璠儿要是过继到恂王府,锐儿也能跟着来了。” 锐儿仿佛从周偈的眨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 “偈儿莫要着急。”周俍却从周偈和锐儿的眉来眼去中感到了疑惑,不动声色的圆了过去,“刚才说的事我可还没有答应呢。” “不急。”周偈十分好说话,“三哥回去慢慢考虑。” 一场宫宴连翻捉弄了好几个人,让周偈开心不已,想着周信涨红的脸还有锐儿满脸的惊恐,周偈不由自主的又乐出了声。 “殿下……”暮色略有些看不下去,无语的问,“真就那么好玩吗?” “何止是好玩啊,简直是太好玩了。”周偈凑近暮色,笑着说,“你可不知道周信那货有多能折腾,上蹿下跳的,真是难得看见他吃瘪。没想到啊,三哥的嘴也能这么毒。” “好,就算弘王是自找的,那锐儿呢?”暮色问,“他又招谁惹谁了?” “他招你惹你了啊。”周偈奇道,“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他在后巷怎么挤兑你的了吧?” “他只是……”暮色解释到一半,看着周偈开始阴下来的脸,忙道,“算了,殿下开心就好。” “我帮你出气。”周偈还是不高兴了,“你怎么还不乐意了?” “殿下帮我出气我很感激,但是殿下不能为了帮我出气去吓唬无辜的人啊。”暮色一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清楚了,“锐儿他,他也不是故意的,后来又被殿下伤得那么重,已经够了。而且,而且锐儿他也是个实心眼,殿下的话他都会当真,他……他……” “你是想说我不该捉弄他吗?”周偈看着暮色的语无伦次心里一软,柔声问道。 “嗯。”暮色点点头,“我知道殿下的好,可是别人还不知道啊。殿下毕竟是皇子,要是被人误会了就不好了。” 周偈静静的站在春日里,听着暮色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竟是意外的没有立刻反驳。暮色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不免十分忐忑,正犹豫着自己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就听到周偈轻轻的开口:“我知道了。” “殿下……”暮色更加惶恐了。 “我说。”周偈轻点暮色的额头,郑重的说,“我知道了,我以后多注意。” 第83章 84. 自何处来 【往事如尘,却有深意。】 “……秋夜里独坐在奴的楼啊,望穿那巷底也不见君来。听雨点滴溜溜的落在了屋檐上,也落在了奴的心坎里。问那铺床的小丫头,你说,是这寒夜风雨阻了君的路,还是有那小妖精惑了我的郎呐,哎呀心尖的肉啊……” 阿徵轻轻弹着琵琶,咿咿呀呀的浅吟着花街最近新兴的小曲,姿态神色极尽妩媚,可坐在她对面的周信却毫不动容,冷着一张脸一盏接一盏的自斟自饮,惹得旁边陪酒的酒姬们面面相觑,时不时的向阿徵递着眼色。阿徵维持着脸上的媚笑,却是不住的看向一旁的梁茗。 “哎……”梁茗长叹一声,冲着阿徵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阿徵住了手里的弦,领着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殿下。”梁茗为周信倒满酒,劝道,“恂王的德行你是知道的,他的话你何必当真?” “他的话不当真,父皇的话也不当真吗?”周信轻嗤一声,“本王又不是瞎子,父皇的偏宠还看不出来吗?” “皇帝最近是很宠恂王,可那不是为了复启杨党打压我家么,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就好了。” “怕就怕这阵风过去,梁家也就剩不下什么了。”周信问向梁茗,“前日朝议,怀平公当众甩脸子给外公看了,你可知道?” “知道。”梁茗端起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父亲回来骂了许久,连带着把慎王和四哥都骂了一遍。” “骂了什么?” “骂他们不中用呗。”梁茗把玩着手里白玉雕的酒盏,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满的说,“四哥在界灵殿,就算现在是御殿又怎样,说到底也是个灵师,他说的话在朝堂上又能值几斤几两?父亲也真是的,为什么还要指望他能有所作为?” “那骂三哥什么了?” “慎王?”梁茗先笑了一下,凑近周信说,“说起来真是可笑,慎王竟然劝父亲韬光养晦,不要和皇帝对着干,他让梁家上下都先避一避风头。” “外公答应了?” “怎么可能?”梁茗不屑的说,“父亲把持朝堂多少年了,上到诸侯皇子,下到大小官吏,哪一个不是为其马首是瞻,看他脸色行事。可现如今一个不入流的怀平公都敢讥讽父亲,他能咽下这口气?慎王话一出父亲就怒了,骂他懦弱无用,扶不上墙。” “噗!哈哈哈!”周信阴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有了笑容,一口饮尽盏中的酒,附和着骂道,“骂的好,周老三一直就是这么怂!谁他都不敢惹!” “我也是不明白,慎王到底怕什么呢?”梁茗不解,“朝堂时局错综复杂,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一手遮天。慎王又不是恂王,他自十五岁就开始入朝参政了,这么多年的经营,在朝中的根基自然不会弱,为何还这么战战兢兢的。” “天生胆小怕事,所以一直都不得宠。”周信轻笑,“父皇之所以更偏爱老七,就是因为他那混不吝的劲儿有几分像父皇年轻的时候。” “对啊。”梁茗明白了,压低声音道,“当今的位子也是自己抢来的。” “所以啊,本王才不理什么传嫡传长了。”周信大有深意的说,“父皇他自己就既不是嫡也不是长。” “殿下想怎么做?”梁茗立刻上道。 “我们还是得干票大的,借机培植自己的军力。” “可现如今四海升平的没有时机啊。”梁茗蘸着酒盏里的酒在几案上写了一个“北”字,问,“那边的时机可成熟?” “不成。”周信摇摇头,“周偈带过去的五千七杀军还在风州呢,更何况还有杨铄和那个赵绥清,都是周老七的人,这些人盯得可紧了,我们要是妄动搞不好就把自己栽进去了。” “殿下顾虑得是,那我们只能另寻其他时机了。哎!”梁茗却突然灵光一现,“我想到一个。” “什么?快说。” “我记得父亲提起过,当年先彰王的半妖常随是异族人,来自漠西安多县,而慎王不是也有个异族常随,长得很英俊的那个……” “你说锐儿?”周信接上说,“他也是来自安多县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肯定是异族人。”梁茗凑近周信,“你说这里面可不可以做文章?” “你这个点子倒提醒了我,漠西那边最近也的确不安稳。”周信捋着自己的下巴,“这我可得好好想想。” 周信和梁茗在屋内十分安心的窃窃私语,只因流凌守在了门外。阿徵站在流凌身侧,散出灵力仔细聆听着屋内的对话,又用灵犀问向流凌:“这是把矛头从北蛮转向了漠西?” “应该是。”流凌也用灵犀回答。 “北蛮经营了这么久就不用了吗?” “当头炮被马看。”流凌用了一个比喻,“都不敢动。” “哦。”阿徵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说,“漠西,漠西……漠西有什么能用的呢?” “别瞎琢磨了。”流凌制止了阿徵的胡猜乱想,“照实传话就好了,七弦君会明白的。” “哦。”阿徵依旧听着里面的对话,“这是要从慎王府的异族半妖身上下手了?” “是,他也该死。”提起锐儿,各种愤恨自然的爬上流凌的心头。 “你恨他?”阿徵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好奇的问,“因为什么啊?” “因为……”流凌话说到一半,瞄见了阿徵脸上的春色,突然心里一紧,停住了嘴里的话,略有愠色道,“与你无关,倒是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呵呵。”阿徵用了同样的话回敬,“与你无关。” “我才懒得管你,只是提醒你,别让小白脸骗了,坏了大事。” “嘁。”阿徵不屑的道,“用不着你提醒。” 慎王府。 周俍站在春夜的暖风里,望着如钩的新月,轻声唤道:“锐儿。” 可是,四下里却无人应答,周俍却没有着急,静静的站在春风里等了等,又过了一会儿,一阵细微风动自远及近停在了自己身侧。 “慎王有何吩咐?”锐儿向着周俍恭谨施礼。 “上巳宫宴上,恂王好像很期待你能去恂王府。”周俍直截了当的开口,“为何啊?” “这……”锐儿没想到周俍竟然这么直白的就问了出来,忙躬身一礼,答道,“慎王明鉴,锐儿与恂王并无过甚交往,恂王之所以会期待,大概是为了公报私仇吧。” “你和他有什么私仇?”周俍似乎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自己的猜测,“为你昔年曾伤他一事?” “不是。”锐儿实在难以开口,“是……是……” “是什么?”周俍命令道,“照实说。” “是。”锐儿略有些羞愧,小声说了出来,“是因为我曾惹恼过恂王的半妖常随。” “什么?”周俍难得一见的对锐儿有些嫌弃,“你没事招惹别人家的半妖常随干什么?” “是锐儿不知分寸,玩笑开得过分了。” “那这么说来。”周俍却听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你和恂王府的半妖常随很熟稔了?” “只是旧识而已。”锐儿话说的十分低调,“在千落庄的时候师从同一位灵师。” “一起长大的?” “是。” “哦。”周俍却没有继续追问,沉吟一番,再开口却是换了话题,“璠儿明年既满十五,他想要你做他的半妖常随,你可愿意?” “锐儿但听慎王吩咐。” “若是把你给了他。”周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起,“这就是你第三次转生了。” 一句话不偏不斜的正戳到锐儿的痛处,锐儿无话可接。 “怎么?”周俍却还要明知故问,“说到你的伤心处了?” 锐儿还是无话可接。 “想当年你还未转生的时候,本王就在皇宫里见过你。”周俍不知为何开始了忆往昔,“你的样貌太过特别,躲箭矢的那几下腾挪躲闪也甚为惊艳,事后本王还跟泽生打听过,泽生说你的文修武治在当时的千落庄可谓翘楚。本王就一直在想,这么厉害的半妖得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得到。后来,果不其然,父皇把你给了长兄。”周俍轻轻笑了起来,仿若自嘲般的说道,“果然,这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要先由长兄挑,谁让他是嫡长子呢,一落地就比别的兄弟强半截。” 周俍的话没头没脑,让锐儿更加无法接,好在周俍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世间万物似乎冥冥中都有定数,兜兜转转你最终还是进了慎王府。”周俍看向锐儿,“属于长兄的东西最后也还是要进了慎王府。”锐儿终于明白周俍说这番话的用意,心内不由自主的升起了怒意,一下子就被周俍敏锐的捕捉到,“怎么?本王的话你不爱听了?没关系,本王的话你一向都不爱听,可是你还是得听着。”周俍看着锐儿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因为愤怒而更加英气锐利,笑了一下,“你放心,本王不会把你给璠儿的。因为本王知道,你从心底压根没认过我这个主人,你的心里只有一个主人,就是躺在皇陵的长兄。所以,本王偏要把你拴在身边,就让你看看,那些本该属于长兄的东西都是怎样一件件的进了慎王府的。” 周俍说完,依旧轻笑着离开,独留锐儿站在当下,感受着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伤痕正被一道道的翻出来,最终变成了吞噬一切的魑魅魍魉。 第84章 85. 漠西夜市 【少年心思,暗藏玄机。】 上巳寒食连清明,过了谷雨就立夏,日子眼瞅着一天天的热了起来,神见之森的绚丽多彩终被千种绿意所取代,南风吹过,如涛如浪。 白羽恒脚步匆匆的顶着太阳而过,远远的就看见苏晟正靠在一株枝繁叶茂的青桐树下,恰好躲过了午后最盛的日光。 “师兄?”白羽恒擦着额上细微的汗,走过来问,“你找我?” “嗯。”苏晟看着白羽恒略有些潮红的脸,问,“御庄他最近使唤你是不是使唤得太勤了?” “还好吧。”白羽恒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神色略有些疲惫,“没办法,御庄的腰疾又犯了,最近连床都下不了了。” “什么叫又?他那破腰几时好过?”苏晟嫌弃道,“一年十二个月他得有十一个半月下不了床。” “御庄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到这个岁数难免会有些积伤旧疾的。” “说的好像我们都还是二八少年一样。”苏晟冷哼一声,“他就是胖得自己都不堪其重了。” “师兄!”白羽恒先嗔怪一句,随后却是由衷说道,“若是和师兄一样能早入了三重关,恐怕就能永保朝气了。” “你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损我。”苏晟毫不客气的给了白羽恒一个爆栗,“明明自己十七岁就堪破三重关了,还有脸挤兑别人,找打是吧?” “师兄我错了。”白羽恒手捂着头冲着苏晟呵呵笑,随后却正色道,“师兄到底找我有何事,拣要紧的说,我还得赶着去向御庄复命。” “哼,劳碌命。”苏晟没好气的厌弃一声,才又换上笑颜,“我听说都城里来了漠西的商队,这几天的晚上在西街都有夜市,看你有没有空,一起去瞧瞧。” “好啊。”白羽恒对漠西多少也算有些羁绊,当下十分向往,“今晚我就有空。” “那好,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在庄口等你。” “嗯。”白羽恒满脸开心的应承下来,又急匆匆的跑去向御庄复命。 是夜,都城西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白日里,巨贾们谈妥了大生意,此时夜幕之下,商贩们不失时机的又做起了小买卖。上好的玉石皮毛、宝刀骏马自然都流进了有名望的大商铺里,但即使是这些剩下来的中等货色也依然吸引了大批百姓流连驻足。这些来自异域的奇珍巧物十分惊艳,莫说没去过漠西没见过好东西的普通百姓看到后是大开眼界、爱不释手,就连从小在金银堆里长起来的周璠也是看什么都新鲜。 “锐儿你看!”周璠兴冲冲的拿起一把镶满宝石的弯刀,举到锐儿眼前,兴奋的说,“这刀好漂亮。” “公子。”锐儿多少有些无奈,“评价一柄刀的好与坏不能用漂亮这个词。” “我懂,要看是否锋利。”周璠说着将刀拔出,立刻被一道寒光闪了眼,不禁惊呼,“哇!够锋利!” “公子要是觉得好。”锐儿看着周璠大惊小怪的样子,放弃了和他理论,“那就买了吧。” “好啊。”周璠欣然同意,一边不住摸着刀鞘上的宝石一边十分豪气的对卖家说,“这刀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我这刀……”卖家搓着手笑嘻嘻的开口,却被锐儿粗暴的打断。 “不用说了我知道价。”锐儿往摊子上掷了一锭银子,堵住了卖家要狮子大开的口,“只多不少,余下的算赏你的。” 卖家瞅了瞅周璠和锐儿华丽的衣饰本想说“不止”,结果看到锐儿满目的寒光愣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忙不迭的抓起银子,操着一口奇怪的腔调冲着周璠连声道谢。 可是周璠压根没理他,注意力早就跑到了另一个摊子上。 “公子要买簪子吗?”锐儿见周璠驻足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忙赶过来问。 “不买!”出乎锐儿意料,周璠竟毫无兴趣,还十分嫌弃的说,“品相太丑了。” “这是自然啊,品相好的早就被商人们收走了,能在这里卖的都是凡品。” “我知道啊。”周璠却不甚在意,“可我就喜欢看他们以为我不懂的神情。” “额……”这都是什么恶趣味啊,锐儿简直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抱怨了。 “锐儿。”周璠将弯刀挂在自己腰间,左右晃着往前走,“你可知道身在帝王家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文修武治,明德担当。”锐儿蓦然就想起了周佶,声音立刻变得轻柔,“还要宽人严己,仁爱众生。” “你说的那是帝王家吗?”周璠笑出了声,“你说的那是妄想普度众生的苦行僧吧?” 说者无意,其言却诛心,锐儿听到周璠的话,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哀恸。果然,在这个皇权天下里,只有残忍的人才能存在。锐儿轻叹一口气,赶走一瞬间涌上心头的诸多情绪,问向周璠:“那公子以为呢?” “是凌驾众生的优越感。”周璠好似在传授绝世秘籍般,“我能看透众人,众人却看不透我。” 锐儿看着周璠故作神秘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俯下身凑在周璠耳边,低声问:“公子的意思是‘天意难测’吗?” “天意本来就不能测。”周璠却没有被锐儿的话吓到,直视着锐儿如水的碧眸,语气戏谑中却有一丝严肃,“揣测天意者,该诛。” “啊,帝王家的小少年真是没有一个简单的。”锐儿看着周璠那和周俍如出一辙的细眉长眼,在心底感慨,“我真是大意了,想想当年的殿下,十六岁都已经领军出征了,我又怎么能小瞧了明年束发的皇长孙呢。” “你想什么呢?”周璠见锐儿许久没有答话,忍不住问,“被我的话吓到了?” “没有。”锐儿也直视着周璠那双和周俍一样,较常人略浅的眸子,意味深长的说,“那不知,慎王和公子又是谁能看透谁?” 周璠的脸上终于一闪而过些许震惊,但很快又被周璠用无邪的笑容掩盖:“自然是父王看透我啊,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做父亲的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也对,公子所言极是。”锐儿说着还向周璠躬身一礼,“锐儿受教了。” 周璠傲慢的冷哼一声,继续晃着弯刀在夜市上东逛西逛,依然是看什么都新鲜。可有了刚刚的那一番话,锐儿却再也无法从周璠因为惊奇而睁大的淡眸中找到一丝纯真,取而代之的竟然……竟然是从未见过的春色?! 锐儿惊诧之余顺着周璠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妖娆的碧眸。 欢快的节奏响彻着周遭,纤细的蛮腰随着鼓点不停的摇摆。脸上是罗莎半遮面,身上却是若隐若现。异族伎人像灵蛇一样柔软,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异常灵活,丰满的上围,纤细的腰肢,比例好得近乎完美。虽然看不到全部容貌,但露出来的一双碧眸却是顾盼飞扬,眉梢眼角里全是满溢的妩媚,不经意的环顾四周,如火的眼波就看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不由自主的让人心中一颤。 于人事上正在朦胧年纪的周璠哪里经受得住这种诱惑,一双眼睛直勾勾的黏在女子的身上,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 “公子。”锐儿见状跨前一步挡住了周璠的视线,轻声喝道,“公子!” 周璠的脸上先挂上一个明显的恼怒,转瞬又回过神,收回了甩向锐儿的眼刀,脸却是微微红了。 “那个……”周璠退后几步,有些尴尬的没话找话,“从未见过这样的乐舞伎人,一时失态了。” “异族人样貌本就迥异。”锐儿十分暖心的给周璠找着借口,“难怪公子会新鲜。” “我又不是没见过异族人,不该这么失态的。”周璠却没有顺着锐儿的台阶下来,语气中仍有些自责,“你就是异族人,我从小见到大的,还新鲜什么。” “异域乐舞却不是常见,说实话我也觉得新鲜。”锐儿站回到周璠身后,“不如公子和我一起再看看?” “好。”周璠明白锐儿的体谅,当下领情,欣然接受锐儿的提议。可谁知,这一次却不是他们看人家,而是人家看他们了。 只见异族伎人的一双碧眸再没有顾盼飞扬,而是一直黏在锐儿身上,更甚的是,竟然边跳边往锐儿身边凑,惹得锐儿莫名其妙又尴尬异常。 “哈哈。”周璠却笑着拍起了手,不失时机的挤兑锐儿,“锐儿,八成她是看上你了!” “公子莫要戏谑!”锐儿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女子的舞步,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自己的位置,始终与女子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可挪来挪去,却还是引得女子慢慢自街边舞到了街中。 围观的众人看出女子的意图,再看看锐儿同样属于异族人的英俊样貌和长身硕体的华贵,立刻会意,不约而同的开始起哄叫好。 锐儿不厌其烦,刚要出言喝止,就听见纷杂的马蹄声夹杂着喝骂自远及近迅速奔来,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就乱了,所有人都手脚并用的四散奔逃,锐儿也是忙回手想护住周璠,谁知一具软香先跌进了怀里。锐儿下意识的搂紧怀里人向后连跃三步退至街边,未待站稳,疾驰而来的马已经绝尘而去。 女子惊魂未定的瘫在锐儿怀里娇喘连连,可是锐儿却顾不上了。待他看清怀里的人不是周璠后立刻推开,再四下一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周璠不见了。 第85章 86. 西街惊魂 【家在漠西,尚有故亲。】 锐儿环顾四周未见周璠身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稳住神想了一下,随后展开轻功,几步跑进一条无人的巷子里。奉公出鞘,剑灵浅吟,一张看不见的网自锐儿周身溢出,乘着初夏的暖风融进了都城的夜色中。 三两只猫自幽暗的巷底窜过,只留下月色映在猫眼中的幽光。更有一只猫头鹰拍着翅膀悠悠而落,停在了一户人家院中的枣树上。 锐儿还剑入鞘,虽有些诧异,但依然坚定的朝西而去。 长长的西街上是仍旧热闹的夜市,欢快的鼓声依然充斥耳边,再往西,过了怀平公府,渐渐的人就少了。待到走出怀平公府门前的灯火辉煌,再也听不到西街夜市的喧闹时,也就走进了另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锐儿望着奕王府紧闭的朱漆大门,竟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仿若自己陪着疲惫不堪的周佶刚刚从北疆回来,迫不及待的要回家。 家? 锐儿停住了将要及门的手,转身离开大门口,轻车熟路的拐进后巷,一纵身跃过了奕王府的高墙。破败的府第中再无一丝昔年盛景的影子,入眼皆是萧条。时过境迁,一切都已湮灭在长久的岁月里,书房里那精心描绘心上人的柔情皇子,奉川畔那挥斥方遒的少年将军,都化为了皇陵里一具被人遗忘的枯骨。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有什么能被留下来,还有什么能被拿来做文章?为什么一定要引他到此呢? 锐儿毫无避忌的行走在熟悉的回廊里,心如止水的停在了藏书阁,那依旧挂在廊檐下的银铃在经年风吹雨打的洗礼下已失了所有光泽,却还是能在风过时发出清脆的浅唱。 “不愧是百物私语。”一个黑衣男人不知何时落在锐儿身后,“这么快就找来了。” 锐儿似乎早就察觉到此人的存在,对于来人的突然出现一丝惊诧也没有,仿若没有听到般推开藏书阁摇摇欲坠的门,走了进去。 “自漠西来了这么多异族人,都同你一样赤发碧眸。”黑衣男人追在锐儿身后开口,“你不好奇自己和他们的渊源吗?” “这帝都内的人还都是乌发墨瞳呢,难道也都有渊源?”锐儿不为所动,“何况我是半妖,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我可以告诉你。”男人肯定的说,“你从漠西来。” “我是在千落庄长大。”锐儿更加肯定,“从未去过漠西。” “你家就在漠西沙堡郡。”男人拦住锐儿,“你的家人都在那里。” “我没有家人。”锐儿绕过男人,“我只有主人。” 男人难以置信的看着锐儿的背影,怒道:“你都忘了是谁害得你家破人亡吗?” “我再说一遍。”锐儿并未停下脚步,“我没有家人。” “你有!”男人追上锐儿,急急说道,“你父亲是漠西炑州守军校尉,只因与先彰王的半妖常随是同乡同族而被牵连,问斩抄家。你家一共十七口人,男丁被杀,女眷充妓,你也被人牙子几经买卖受尽磨难,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锐儿神色平静,“自我成为半妖的那天开始,之前的记忆全都没有了,我只记得从千落庄开始的日子。” “好,你不记得也没关系。”男人仍旧挡住锐儿,“你只要知道,你的家人都是被周皇的暴虐害死的就够了。” “知道了又怎样?”锐儿蓦然停下脚步,森冷的目光看向男人,连语气都透着说不出的寒意,“难道我要去给他们报仇吗?” “不光是他们。”男人的声音中有隐隐的恨意,“当年在沙堡郡的异族人有千余口,都被周皇以各种子虚乌有的理由赶尽杀绝,活下来的只有几个小孩子,在这世道里颠沛流离、受尽磨难。这一切,我们不该找周皇算清楚吗?” “所以呢?”锐儿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佩剑,“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要向周皇讨说法。”男人的眼中满是杀意,“要让周皇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疯子!不可理喻。”锐儿骂了一句,突然发力朝藏书阁楼上奔。男人似乎早料到锐儿会有此举,一个箭步冲上前,单刀出鞘直取锐儿面门,锐儿祭出奉公架住这一刀,怒道,“干什么?不加入你们就要被灭口吗?” “所有异族人都应该合成一股绳。”男人压刀和锐儿僵持着,“我们的刀尖要对着我们的仇人。” “别跟我说这些,我是半妖常随,誓死都要保护主人。” “主人?”男人冷笑一声,“你都换了几个主人了?” “换几个都跟你这个疯子没关系。”锐儿突然变招,奉公倏忽而撤,又诡异而出,从斜刺里冒出,将男人的手臂内侧划开一道血口,男人吃疼后撤一步,锐儿趁机一跃而过,跑上了二楼,“公子!” 出乎锐儿的意料,周璠毫发无伤的倚坐在书柜一侧,见到锐儿后没有露出欣喜,反而是惊惧更多一些。 “公子莫怕。”锐儿走上前查看周璠,紧张的问,“有没有受伤?” 周璠摇摇头,轻声说道:“就是没力气。” “没力气?”锐儿听闻更加紧张,伸手要扶周璠,谁知却被周璠躲开了。锐儿不解的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是被你吓到了。”男人抬着自己受伤的手臂慢慢走上来,“一个要以牙还牙的异族人,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 男人的话音未落,锐儿就在周璠的眼中看到了更为惊恐的神色。锐儿心里猛然一沉,但面上仍向着周璠敛身一礼,郑重的道:“公子莫信贼人妄言,锐儿奉慎王之命保护公子,有血契言灵在身,不会伤害公子的。” 不知是自己父王的命令还是血契言灵让周璠更安心,总之听完锐儿的话,周璠眼中的惊恐退了下去,艰难的向着锐儿伸出了手。锐儿见状,忙将周璠扶起来,谁知周璠竟然软得站都站不住,整个人都瘫在锐儿怀里。锐儿只得抱起周璠,怒向男人:“你对公子做了什么?” “给他吃了点药而已。”眼见锐儿瞪起的眼,男人立刻又说,“别担心,不是毒药,只不过让他没有力气逃跑,过几个时辰药效就没了。小澈!”男人见锐儿抱着周璠就要从窗户跃出,忙叫了锐儿的旧名,“你一直在说你是半妖常随,只有主人没有家人,可是你都换了几个主人了?又有哪里能称为家?是千落庄?亦或是慎王府,还是这个就要被荒草和尘土淹没的奕王府?不管你现在追随谁,但你是异族人这一点改不了。你记住,你有族亲,有兄弟姐妹,漠西才是你的家。”男人让开了楼梯口,“我们随时都欢迎你回来。” “不用了,你还是等着欢迎官府来抓你吧。”锐儿没有走楼梯,依旧抱着周璠从窗口跃出,几个起落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锐儿。”周璠缩在锐儿的怀里,感受着锐儿规律的脚步起伏,问,“那个人是谁?” “一个疯子。”锐儿说话间脚底下的速度也没有慢,“公子不用理会。” “他好像不是一个人。” “那就是一群疯子。” “他……”周璠犹豫一下,还是问,“以前是不是也找过你?” “没有。”锐儿的回答很干脆,但是周璠却在锐儿一直很规律的起伏中察觉到一丝不和谐。 “他们想干什么?”周璠悄悄记下来这一丝不和谐,没有深究,换了其他问题。 “不知道,总之不是好事。” “我猜他们想杀我,还想杀所有皇室之人。”周璠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他们想让皇祖父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异想天开!”锐儿不屑的冷哼一声,“他们以为皇室宗亲的半妖常随都是摆设吗?” “若半妖常随们不出手呢?” “公子。”锐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血契言灵在呢,主人的命令半妖常随无法违背。” “哦,那就好。” 周璠没有再出声,只在心里默默回想着自己被囚于藏书阁后听到的对话。 “你要拉慎王府的半妖常随入伙?你怎么想的?” “他常年陪王伴驾出入皇宫,认识所有皇亲国戚。何况,他可是半妖,武技远在常人之上。这样的人如果能相助我们,我们的胜算岂不是又多了?” “你想得挺好,但是没有用。” “为何?” “他是半妖常随,身上有血契言灵,无论你如何游说,他也不可能跟着咱们去反周幽皇室。就算你能说服他,到了搏命的时候,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的剑就会刺向你我,一点犹豫都不会有。” “我知道,但是血契言灵这个东西就快没有了。” “什么意思?” “天选之人出现了,他可是能越过皇权统领所有半妖的人。到时候血契破裂,所有半妖都不会再受言灵控制。” “那这样的话……” “等下。” “怎么了?” “他来了。” “这么快?” “你先回避一下。” “嗯。” “不愧是百物私语,这么快就找来了。” 第86章 87. 忆往昔时 【人俊嘴甜,敬长爱幼。】 白羽恒走在西街的夜市里,看着满街的漠西特产,竟是与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不由得勾起一阵怀念,看什么都觉得亲切。 “师兄你看。”白羽恒拿起一柄精巧的小刀,对着灯火的光线仔细查看闪着寒光的刀刃,惊讶道,“论制小刀的工艺,还是漠西的更精,如此轻薄刀身却如此锋利,哎呦……” “小心!”苏晟见白羽恒伸手捋向刀刃忙出言提醒,可惜已经晚了,白羽恒的手指上顿时多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一滴鲜血正顺着刀刃滴落而下,苏晟见到,抢过白羽恒的手,关切的问,“疼不疼?” “没事。”白羽恒有些尴尬的抽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的说,“小伤而已。” “怎么能拿手试刀?”苏晟略有些恼怒的骂道,“你莫不是傻了?” “没想到会这么锋利。”白羽恒陪着笑,依然翻来覆去的品鉴着小刀。 “怎么?”苏晟柔声问道,“喜欢?” “家中侄儿将要束发,想买来送给他当贺礼。”白羽恒终于查看完,似乎颇为满意,问向商贩,“这个怎么卖?” 商贩看看白羽恒,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两银子?”白羽恒甚为惊喜,“这么便宜?!” “一锭!”商贩似乎怕自己的腔调白羽恒不能听懂,又用手比了个元宝的样子。 “一锭银子?!”白羽恒的惊喜转为惊吓,看了商贩半天,终于还是不舍的把小刀放下了,歉疚的对商贩说,“那个,我……” “要了。”苏晟赶在白羽恒说“不”之前朝摊子上扔了一锭银子。 “哎?!”白羽恒忙伸手去拿银子,谁知商贩的手比他更快,仿若怕苏晟反悔般急忙把银子塞进怀里,又把小刀递进白羽恒要拿银子的手里。 “好了。”苏晟没有理会白羽恒的目瞪口呆,转身朝另外的摊子走去,“再去那边看看。” “师兄!”白羽恒追上苏晟,有些恼怒的说,“你这是干什么?” “怎么了?”苏晟不解,“你不是喜欢吗?” “是喜欢,可是这也太贵了。” “喜欢不就完了。”苏晟笑了一下,“权当我送你侄儿的贺礼了。” “这贺礼太贵重了。”白羽恒嗫嚅道,“我可还不起。” “谁说要你还了?!”苏晟大概是太怕白羽恒推辞,一着急话就说的极其直白,“我还不知道你多穷?” “我……”人穷志短,白羽恒除了垂头丧气竟无话反驳,只得默默跟在苏晟身后。 “你是寒门出身,本就清苦,家中又有待养的亲眷。我就不一样了,孜身一人,无牵无挂,界灵殿里吃穿用度又有份例,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看着白羽恒的低落,苏晟的声音不由自主柔软下来,似在随口一提,却又好像在恳求,“你跟我就不要分的这么清了。” “师兄……” “哎你看,那边有卖羊肉汤的。”苏晟偶尔展露出来的柔情坚持不了太久,忙夸张的堆起满脸的兴奋,“我们过去吃一碗。” 白羽恒惊诧的看着苏晟慌乱逃走的背影,捏捏手里的小刀,终于轻笑一声,跟了上去。 “怎样?”苏晟问向放下筷子的白羽恒,“味道可还地道?” “地不地道倒是没吃出来。”白羽恒由衷的说,“反正比安多县官驿的好吃多了。” “你说那个啊……”苏晟只回想了一下,就撇着嘴摇了摇头,“我就没吃过比那更难吃的羊肉汤了。” 白羽恒听闻笑了起来,随后却是略有些愁苦的看着面前的空碗,抱怨道:“现如今的羊肉汤都这么贵了,想当年二十枚钱币就够洛洛他们在县城吃一天了。” “这么多年了,什么价钱都要涨一涨,更何况这里是帝都,东西本就比县城贵。”苏晟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当年他们能吃一天,有一半是因为锐儿的那张脸值钱吧?” “嗯?”白羽恒不解的看向苏晟,转瞬明白过来,也笑着说,“是啊,长得好看真是能当饭吃。”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好像靠着脸俊嘴甜换了不少好吃的吧?” “是啊。”白羽恒忆起了往昔的一路同行,忽然觉得眼前的街景小铺和他们当年落脚的县城小馆竟有几分相似。一个不留神,初夏的暖风就将思绪吹回了漠西。 异族人果然天生强健,再加上小孩子恢复快,小澈离开漠西不过半月有余,身上的伤就好得七七八八,不但自理没有问题,还主动帮白羽恒照顾起同行的素素和洛洛。 “小澈。”苏晟叫过正在喂洛洛喝粥的小澈,吩咐道,“今日我要随御神到府衙办公事,不能带你们上街了,就让羽恒带着你们去。他人老实,不像你心眼多,出门以后你要多留心,帮着他看好素素和洛洛,别太晚回来,知道吗?” “知道。”小澈一向很听苏晟的话,当下乖巧的点点头,表决心般说道,“我会看好他们的。” “嗯,真懂事。”苏晟夸赞一句,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币,“小孩子出门带太多钱容易遭贼,先给你这点,拿着给他们买糖,若是看上什么,待我回来再去给你买。” “谢谢苏灵师。”小澈接过来,妥帖的塞进自己衣兜,又说,“我没有想买的,也不会乱花钱的。” “好孩子。”苏晟伸手抚了抚小澈的头,顺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压低声音说,“羽恒虽长你两岁,但也是个孩子,你们若是买糖,记得给他也买一份。” “嗯,我知道了。” “若是他看上了什么,你回来也偷偷告诉我,懂吗?” “懂。”小澈一下子就明白了苏晟的心思,冲着苏晟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啧!”苏晟却被这个笑容惹恼,轻弹小澈的额头,嗔道,“小鬼精,快去吧。” 小澈呵呵笑着,跑回去继续喝自己的粥。 待到送走了杨煊和苏晟,素素就迫不及待的拉起白羽恒往街上跑。 “慢点!”小澈领着洛洛,追在素素身后叫,“你跑那么快洛洛跟不上。” 素素听闻又噔噔噔的跑回来,有些为难的看着洛洛,心里却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你跟她去吧。”白羽恒十分体谅素素的心思,拉过洛洛,话对小澈说,“我来看他。” “不用了。”小澈说着背起洛洛,边走边说,“我们还是一起吧。” “那我来背吧。”白羽恒关切的说,“你伤还没有大好。” “已经没事了。”小澈丢下一句,依旧背着洛洛往前走,还顺手轻轻推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素素,笑着说,“走吧。” 素素见状,忙又开心的跑到前面。 “小澈哥哥。”洛洛趴在小澈肩头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指着一个花糕摊子说道,“我想吃那个。” “好。”小澈闻言走向摊子,又问素素,“你要吃吗?” “要。”素素蹦跳着第一个跑到摊子前,脆生生的问,“这个怎么卖?” “一枚钱币三个。”卖花糕的女子笑着说,“女娃娃要吃几个啊?” “可不可以多给一个?”小澈跟在素素身后走过去,闻言放下洛洛,又从兜里摸出一枚钱币放到摊子上,和女子打着商量,“一枚钱币给四个吧。” “呦!好俊的小哥。”被小澈如此唐突的讲价女子也没有恼,反而不由自主的先赞了小澈一句,随后一边打量着小澈的赤发碧眸一边为难的笑着说,“小哥莫气啊,我这是小本生意,给不了啊。” “三个就好了。”白羽恒凑到小澈耳边,低声说,“我不吃。” “可是我们有四个人啊。”小澈没有理会白羽恒,也先露出一个为难的神情,随后又笑着央求,“阿姊你人长得美,心肠也一定好,肯定不忍心看我们四个人为了三块花糕打起来吧?阿姊就当疼我们,给四块吧。” “哎呀小哥你才是,人俊嘴又甜。”女子的脸竟微微红了,想了想做了让步,“四块给不了,多给你半块吧。” “谢谢阿姊。”小澈见好就收,没再坚持,接过包好的花糕,先给素素和洛洛一人分了一块,又拿起一块递给白羽恒。 “我不吃。”白羽恒摇摇头,“留给洛洛吧。” “他吃不了那么多!”小澈将花糕往白羽恒嘴边递了递,“你快吃!” “那……”白羽恒躲开递到嘴边的花糕,伸手去拿另外半块,“我吃半块就好了。” 谁知小澈突然把半块花糕先塞进自己嘴里,手里的一块仍递到白羽恒嘴边,瓮声瓮气的说:“快呜……吃!” “你……”白羽恒被小澈搞得哭笑不得,只好接过花糕,谁知还没送到嘴边,就看到洛洛吃完了他那块,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白羽恒见状问向洛洛,“你还想吃?” 洛洛咂吧着小嘴,使劲点了点头。 “那给你。”白羽恒将自己手里的花糕一分为二,给了洛洛半块,又问素素,“你还要吃吗?” “吃。”素素满脸期待的看着白羽恒。 “给。” “你这个人啊。”小澈眼见白羽恒最后还是一口都没吃上,不满的抱怨道,“我好不容易拿脸换来的,你还没吃到,真是浪费我说了那么多好听的。” “那……真是对不住了。”白羽恒听闻略有些歉疚,忙道,“是我辜负你了。” “辜负倒不至于,就是等下再吃其他的,你不许再让了。” “好。” 那年没有吃上的花糕,白羽恒却不知为何,笃定的认为一定特别甜。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来依然会甜到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那时候的小澈,虽然遭受过诸多苦难,但身上依然有谦谦公子的影子,对素素和洛洛也多有关爱。”白羽恒微微叹了口气,“为何易元为半妖后却变成这样,一天到晚和素素水火不容。” “大概是两人承继相反妖法的缘故吧。”苏晟接上说,“不过自从闯了皇宫后就收敛了许多,后来又经历诸多变故,越发沉稳了。” “那倒是,他虽然桀骜不羁,但却不是固执的人,能听劝。” “听劝是柄双刃剑。”苏晟习惯性的泼凉水,“能变好也容易被煽动。” “师兄你又来了。”白羽恒嗔道,“就不能念点好?” “我这叫小心使得万年船。” “好吧。”白羽恒的语气中有难得的挤兑,“师兄你总是有理。” “嘁!”苏晟厌弃一声,随后却笑了起来。 第87章 88. 迷踪难猜 【柔情尽散,魍魉丛生。】 暮色举着一块花糕边吃边走,周偈跟在他身侧,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问:“真好吃吗?” “好吃!”暮色将花糕举到周偈脸旁,“这个特别甜,殿下你尝尝。” “不要,怪腻的。”周偈嫌弃的躲开,又问,“这个能有宫食好吃?” “不一样的。”暮色咽下嘴里的花糕,十分严肃又认真的说,“这个有特别的味道。” “什么味道?”周偈好奇的问。 “嗯……”暮色仔细想了想,说,“有种很怀念的味道。” “啊?!”周偈听闻更加好奇,“怀念什么?吃不上喝不上的日子?” “我哪有吃不上喝不上的日子?”暮色小声嘀咕着,“白总教可从来没饿着我。” “那本王饿着你了?”周偈的语气立刻不善。 “当然没有!”如今的暮色,对于周偈脸色的变化分辨得特别快,见状立刻堆起满脸的笑,讨好着说,“殿下最疼我了,有好吃的第一个想着我,之前在千落庄的时候,就总给我带新奇的宫食。” “还算你有良心。”周偈冷哼一声,随后却是一把抓过暮色挟在怀里问,“接下来你还想吃什么?” “都行啊。”暮色环顾左右,突然指着一个摊子说,“那个吧!” “羊肉汤?”周偈见到招牌顿时撇了一下嘴,不确定的问,“能好吃吗?” “好不好吃,吃了才知道啊。”暮色拖着周偈朝摊子走,“殿下快走。” “你着什么急了?”周偈十分嫌弃暮色的嗜吃如命,“它又不会跑。” “晚了一步万一卖光了怎么办?”暮色兴冲冲地往前走,却突然更加兴冲冲的说,“咦?那是白总教吗?” 周偈顺着看过去,果然就见到白羽恒和苏晟正坐在摊子上喝汤闲聊,不知说到什么,两个人还相视一笑。周偈反应奇快,立刻拉住就要跑过去的暮色,一边捂着他的嘴一边将他拖走。 “呜呜……嗯……啊!”暮色挣开周偈的钳制,不满的问,“殿下干什么啊?我就跟白总教打个招呼也不行吗?” “打你个头啊!你看看你白总教周围的气氛!”周偈恨铁不成钢的敲着暮色的头,“小傻子你能不能长点心?” “啊?哦!”暮色恍然大悟,立刻又拖着周偈往相反方向走,“那我们赶紧躲远点。” 周偈无语的被暮色拖着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蠢!” 暮色呵呵笑笑没有还嘴,指着远处的人群,生硬的转移着注意力:“殿下你看,那边好像很热闹,我们过去瞧瞧。” “嘁!”周偈越发嫌弃,拖拖拉拉的跟上暮色一起去瞧热闹。 原来是极具特色的异族乐舞,欢快的节奏有别于周幽礼乐的素雅,倒是十分有趣。周偈携着暮色刚走近一些,就一眼看到了在人群中十分显眼的锐儿,和他旁边正拍手叫好的周璠。 “今晚这是怎么了?”周偈笑道,“哪哪都能碰见熟人。” “锐儿这是在干什么?”暮色看着锐儿不断移位却始终没有离开伎人的身影,纳闷的问,“他这是在跳舞吗?” “我猜是烂桃花缠身。”周偈幸灾乐祸的笑道,“可能是之前欠下的风流债吧。” “怎么可能?”暮色不解,“锐儿自小在千落庄长大,后来又直接进了王府,哪有机会招桃花啊。” “他招桃花能让你知道?他……”周偈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拉着暮色迅速退到街边。 “怎么了?”暮色被周偈吓到,下意识的将手按在刀柄上,全身戒备。 “有惊马。”周偈话音刚落,自远处果然飞奔过来一匹马,将人群惊得四散而逃。 “殿下小心。”暮色挡在周偈身前,余光却是瞟到锐儿竟然搂着跳舞的女人退到了街边。 “这谁啊?”周偈拍拍身上的土,望着绝尘而去的马怒道,“竟如此张狂!” “殿下。”暮色却没有在意周偈的怒意,指着正四处张望的锐儿说,“锐儿他这是怎么了?” “坏了!”周偈一下子就明白了,也四下看看,惊道,“璠儿不见了。” “啊?”暮色也跟着一惊,随后却道,“殿下莫要着急,我这就去和锐儿一起找。” “回来。”周偈却拉回已经窜出去的暮色,指着锐儿闪进去的小巷道,“锐儿好像有头绪了。” “锐儿的妖法是百物私语。”暮色猜测,“应该是能寻着蛛丝马迹找到公子。” “什么人竟敢当街劫持皇孙?”周偈却有其他的考量,当即对暮色说,“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暮色听闻点点头,随着周偈一起缀上锐儿。 “锐儿。”周璠依旧有气无力的瘫在锐儿怀里,眼见将要到慎王府,忙吩咐道,“别走正门。” “公子。”锐儿明白周璠的用意,先停住了脚,拢着周璠靠在自己怀里,却是劝道,“回府后要请医官仔细为公子诊治,还得吩咐王府护卫搜索贼敌,若真如公子猜测他们是要对皇亲不利,那就必须通报各府戒备,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了慎王的,何况此事公子又没有做错。” “我不是怕父王责罚我。”周璠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找回了一点力气,“我是怕父王为难你。” “此事本就是锐儿失职,锐儿理应受罚。” “此事不是你受罚那么简单。”周璠有些着急,气息立刻变得散乱,抓着锐儿的手臂,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摆明了就是在游说你,若父王起疑,你又如何向父王自证清白?” “公子,锐儿身上有血契……” “你能不能别自欺欺人了!”周璠突然就怒了,粗暴的打断了锐儿的话,“你是有血契言灵在身,可父王什么时候真正信过你?你看看有谁家的半妖常随如你这般,竟是王府里最多余的人。” 初夏的暖夜毫无征兆的竟染上了北疆的风寒,原本轻柔的夜风突然旋起凛冽的怒啸,直吹进心底,将伤痕之下仅余的柔情尽数吹散,露出里面的魑魅魍魉,张牙舞爪的将那些曾经温暖的点滴吞噬殆尽。 可锐儿的神色并未因周璠莫名而至的怒火而有丝毫动容,也未曾因周璠过于直白的话而起任何涟漪。锐儿依旧如水的碧眸望着周璠,周璠难以自抑的就陷了进去,心中满是为自己冲动而生的懊悔,歉疚的艰难开口:“锐儿,我……” “多谢公子体恤。”这一次换做锐儿没有让周璠继续说下去,只是再一次将周璠拢进怀里,带着他转进慎王府后巷,从高高的院墙上翻了进去。 一路夜行归来,锐儿的怀抱都是温暖有力的,可这一刻,周璠却感到了异样的冰冷。他看着锐儿一言不发的带着他避开王府护卫,轻车熟路的猫进了他的寝室,又娴熟的为他铺床挂帐,妥帖的将他安顿好,临末还不忘点上了他最喜欢的燃香。 “锐儿!”周璠抓住锐儿将要离开的手臂,急急说道,“我刚才一时失言,你不要往心里去。” “公子多虑了。”锐儿向着周璠轻柔一笑,推开他的手,道,“锐儿知道好歹。” “锐儿!”周璠伸手要抓锐儿的衣摆,却被锐儿不动声色的躲开,周璠一时力竭,险些跌下床,幸被锐儿抄手扶住,将他又按回了床上。 “公子身上的药效还未过,切不要乱动。”锐儿看着周璠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有些不忍,伸手替周璠掖好垂下来的被角,轻声哄道,“公子好生睡一觉,明早就会好了。锐儿替公子守夜,公子不用害怕那些歹人。” “我不是害怕那些人。” “嗯,我知道。”锐儿含糊应承,“公子睡吧。” 看着锐儿如此的神色,周璠纵有千般言语却又不知该从哪句说起,只得闷闷的闭了嘴。许是药效的缘故,周璠虽有满腹心事,但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周璠梦到了什么,守在他床前的锐儿却是灵台空明,一片澄清。而远缀着锐儿而来的周偈和暮色,则是困惑不已。 “殿下!”暮色拉住就要翻墙的周偈,神色严肃的说,“不能进去,锐儿和百奈的阵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能奈何我吗?” “殿下如今的灵力这么盈盛,更容易被阵法探知。”暮色有些为难的劝道,“何况,殿下这可是夜闯慎王府,怎么想都不光彩。” “也是,翻墙进慎王府的确有失本王的身份。”周偈点点头,又看了看高高的慎王府院墙,终转身朝巷口走,“罢了,反正璠儿也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殿下。”暮色追上周偈,说着自己的猜测,“那些挟持公子的人目标好像是锐儿。” “是啊。”周偈附和道,“还特意选了奕王府。” “他们找锐儿干什么?” “谁知道呢。”周偈回想着从异族乐舞伎人引逗锐儿,到惊马袭街引起骚乱,再到周璠劫持又被轻易救回的整个过程,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词,“漠西。” “什么?”暮色不解。 “所有人都能跟漠西扯上关系。”周偈拉过暮色,凑在他身前说,“你看,锐儿的那个烂桃花是异族人,莫名其妙冲出来的惊马是漠西特有的品种,奕王府里的那几个人,身上的佩刀都是漠西刀客才喜欢用的宽刀。” “啊,的确如此!”暮色经周偈提示立刻也想到了一点,“虽然他们都遮着头面,但身上的熏香味道和漠西来的商贩一样。” “对!”周偈拍了一下手,“我猜他们应该都是异族人。” “可这群异族人演了这么一出是图什么啊?”暮色挠了挠自己的头,“他们为什么要劫持公子,又为什么要找上锐儿?” “大概……”周偈回头望了一眼慎王府门前高悬的明灯,若有所思的说,“因为锐儿也是异族人。” 第88章 89. 圣驾将至 【中元惊夜,诸事连连。】 伏暑相连,酷热难当,今岁的盛夏似乎比往年更为难捱,自端午后就早早热了起来,待到进了七月,更是溽暑连天,常常是连日闷热却不下雨,更加难过。 这夜,连天上的满月似乎都被热得有些变了形,吹进王府高顶宽屋的夜风更是依然带着白日暑气的余威,暮色靠坐在床侧,即使一动不动,也仍有丝丝汗意,可是睡在床上的周偈却是浑身冰冷,不住的微微颤栗。 暮色紧握着周偈冷冰冰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尽可能的让他平静下来,可是周偈还是越睡越不安稳。似在经历巨大的痛苦,到后来竟还忍不住哭了出来。 “殿下。”暮色见状,摇着周偈的手,轻声唤道,“醒醒!” 周偈被惊扰得更甚,却又好像被陷在梦魇中无法脱身,抗争了好半天才突然一下子惊醒,随后是抑制不住的抽泣出声。 “殿下……”暮色将周偈拢进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背,不住的柔声哄道,“别怕,我在呢。” 周偈依然抽泣不止,许久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将头抵在暮色的肩窝里,怒道:“烦死了。” “殿下又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周偈仿若大病一场般虚弱无力,靠着暮色低声说道,“都是实实在在的过往。” “殿下的过往都经历过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反正都不是好事。”周偈长出一口气,轻轻笑了起来,自嘲的说,“这周幽皇权的登极之路就是用白骨和鲜血砌出来的啊。”周偈顺着暮色的肩侧滑下来,顺势枕在了他的腿上,伸手摸着他散在身前的长发,问,“你也被皇权锁在了千落庄,身不由己的时候,有没有怨恨过这血契言灵的无情?” “有。” “什么时候?”周偈大为惊奇。 “当年殿下从神见之森一别再没有回来的时候。”暮色捧着周偈的脸,柔声说道,“我就特别想跑出神见之森去找殿下,想去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没去呢?” “因为半妖不能出神见之森。”暮色摩挲着周偈的脸颊,“唯一一次,我对自己是半妖这件事想不通了,也是第一次,我想自己若不是半妖该有多好,就可以自由自在的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想通的?” “没想通。”暮色垂下一双丹凤眼,拢进去了一片月影,“但是又怂,不敢胡思乱想,更不敢胡作非为。只好依然按部就班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后来就莫名其妙的被殿下从转生湖领回了恂王府。” 周偈一下子就乐出了声。 “殿下。”暮色却没有乐,仍旧轻柔摩挲着周偈的脸颊,低声说道,“虽然我总不想承认,但其实我就是挺傻的。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的主人不是殿下,如果我不是到了恂王府,以我这点子察言观色的能耐,可能每天都会把主人气疯,每天都会挨打受罚。就更会想不通,更会恨自己是半妖,然后又没胆子反抗,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结果就是,每天都会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完了就会越怕越做不好,更会惹主人生气。可能最后就一直在这个圈子里转来转去,永远都没有盼头。”暮色说着说着自己先乱了套,又开始莫名其妙的瞎举例子,但好在,这一次很快就找到了结论,笑着对周偈说,“不过后来又想,幸亏遇到的是殿下,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吧。” 周偈听闻乐得更大声,但乐着乐着突然坐起身将暮色紧紧地拥进怀里。暮色没有说话,回应着周偈也抱紧了他。 “小傻子。” “嗯?” “小傻子。” “嗯。” “真是挺傻的。” “嗯。” 暮色身上略有些汗湿的温热终于将周偈冰冷的身体暖了过来,后半夜的周偈再也没有重温那一世又一世的痛苦惨烈,他枕在暮色的臂弯里,闻着暮色身上特有的甜腻味道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和暮色躲在寿昌殿偷吃奶皮酥却被周佶抓到好一顿教训的梦。 一夜甜梦敌不过日盛,周偈是被刺眼的太阳晃醒的。不情愿的翻了个身却直接翻到了床侧,左右摸摸都没有人,周偈闭着眼睛叫道:“暮色?!”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随后就是熟悉的甜腻味道和略有些怯懦的声音:“殿下,你醒了?” “嗯。”周偈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十分烦闷的问,“今日是不是又是大太阳?” “是,不过没有昨天那般的溽热,树荫下的风有些凉意了。” “那晚上多少可以凉快一些了。” “殿下说的是。”暮色将床帐挂起来,“不过最近几日的夜里殿下都会发冷。” “中元节阴气重。”周偈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过了这几日就没事了。” “那殿下可还有不舒服?” “烦。”周偈指指自己的脑袋,“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 “没想到离转生湖这么远了还是能听到。”暮色实话实说,“那还不如按制宿在界灵殿,起码还凉快一些。” “可不是。”周偈拢着自己的头发抱怨道,“真是浪费我还特意找借口告了中元大祭的假。” 暮色听闻笑笑,赶上来将周偈的头发用缎带轻挽起来,又问:“殿下想吃点什么?” “热得没胃口。”周偈下床走到窗边,皱着眉头看了看窗外的大太阳,说,“吃些清淡的吧。” “那给殿下煮碗荷叶粥吧。”暮色说着将一盏薄荷茶端给周偈。 “行。”周偈拿起茶,还没送到嘴边,就被一声门响惊到,手一抖,盏里的茶全洒了。 暮色也是吓了一跳,抚着自己嘭嘭跳的小心脏看向来人,竟然是吴长安正形色匆匆的跑进来。 “要死啊你!”周偈甩着手上的水,冲吴长安骂道,“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殿下,不好了!”吴长安满头的汗,气喘吁吁的说,“苏总师传信来,说今日祭祀结束,圣驾从界灵殿回宫的路上要先往王府来,估算时辰应该是傍晚到。” “啊?!”周偈满脸的难以置信,“父皇来干什么?” “不知道,尚未有使官来传旨,是苏总师悄悄传的信。”吴长安咽了一下口水,“殿下,赶紧准备吧。” “本王准备什么?”周偈怒道,“倒是你,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是。”吴长安急得跺了一下脚,“王妃不在府里,殿下得赶紧去接她回来啊!” “她去哪了?”周偈问完,未待吴长安回答立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我打发她往南麓斋避暑去了,那就派……”周偈习惯性的看向暮色,原本想吩咐暮色,谁知却看到暮色不但满脸的惊恐,竟还下意识的微微摇了摇头。周偈愣了一下,想起沈氏平日对暮色的诸多苛责,突然就住了到嘴边的话,站在那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吴长安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周偈的吩咐,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派谁去?” “不用派人去了。” “殿下要亲自去?!”吴长安十分惊诧。 “太热天的本王才不去呢!”周偈放下茶盏,说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就不用接她回来了。” “殿下!”吴长安立刻就急了,声色俱厉的喝道,“不能这么干!” “怎么了?”周偈也急了,“你竟敢吼本王?!” “我冒死也得劝阻殿下!”吴长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义正言辞的说,“圣驾临府,王妃却不来接驾,这是大不敬,不合礼法!” “本王就是礼法!”周偈则摆出一贯的混不吝,武断的下了命令,“别废话了,就这么定了,你赶紧去忙接驾的事吧。” “殿下!”吴长安还想再劝,却被周偈粗暴的打断。 “闭嘴。”周偈指着门口,不容置疑的说,“干你的活去!” 吴长安瞪着周偈好半天,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狠狠的叹了口气,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殿下……”暮色凑上来,小心翼翼的劝道,“吴长吏说的在理,还是得把王妃接回来,不然我去接吧。” “不用。”周偈看着暮色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一疼,柔声说道,“我不去接她不是因为你,我有其他用意。” “殿下又想干什么啊?”暮色眼见周偈的胸有成竹却是心虚,想了想,还是把心底的不安说了出来,“殿下你想过吗?皇帝现在一门心思的就想让殿下继承大统,所以才会百般容忍殿下,可殿下却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消磨皇帝的耐心,这万一哪天把他逼急了,他一生气,不管那些三七二十一了,到那时候,殿下可怎么办?” 暮色的话看似没头没脑,周偈却从中听出了深思熟虑的担忧,又暖又欣慰,伸手刮了一下暮色的鼻子,笑问:“你这是在担心我?” “嗯。” “担心什么?” “就是……”暮色使劲想了想,费力的挑了一个适宜的说法,“我总觉得,现如今殿下的身份,生与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努力避开锋芒。”周偈放轻语气,慢慢的说,“也一直在找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暮色的丹凤眼里全是不解,“殿下找到了吗?” “快了。”周偈看向了那似乎能将一切炙烤成灰的毒日头,似在自言自语般说道,“我猜父皇也是为此而来。” 第89章 90. 吾家有儿 【少年初成,志气可嘉。】 周璠策马行在前往皇宫的官道上,耳听着自远及近的马蹄声,心内却是稳如泰山。等到马蹄声急停在耳侧后,周璠立刻向着旁侧敛身一礼,不卑不亢的道:“璠儿见过七叔。” “呦,璠儿啊。”周偈眼见周璠的处乱不惊略有些失望,阴阳怪气的道,“真是巧。” “七叔说笑了,去皇宫的官道只有这一条。”周璠皮笑肉不笑的软怼了回去,“想不巧都难。” 头一次没有在从小戏弄到大的周璠身上讨到便宜,周偈满脸都写着不痛快,上下打量着周璠准备作妖,又看向跟在周璠身后的锐儿。暮色见状,立刻纵马上前,不管不顾的硬挤进周偈和周璠之间,十分多余的向着周璠躬身施礼:“暮色见过大公子。”果不其然收到周偈的眼刀,暮色却视而不见,向着锐儿使了个眼色,话仍冲着周璠说,“请大公子先行。” 锐儿收到信号,代周璠向暮色还礼,随后轻赶周璠的马,催着周璠离去。 “我说……”周偈待周璠和锐儿走远,不满的问向暮色,“你这是在护着谁?” “护着殿下。”暮色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殿下将近而立,应该有些长辈的样子了。” “你是说我以前都没大没小吗?” “嗯。” “你还敢嗯?”周偈立刻就怒了,死瞪着暮色,却不见暮色有丝毫的退缩,僵持好半天,突然丢下一句“都让我惯的!”后赌气的纵马先顺着官道跑了。 暮色看着周偈一溜烟跑走的背影,轻轻笑了起来,一抽鞭子追了上去。 待到进了四象殿,周信第一个凑过来,十分热络的嘘寒问暖:“七哥今日气色不错,八成是大好了吧?” “怎么?”周偈将一直憋到现在的作妖心都给了周信,“听八弟的口气倒是挺盼着我死?” “偈儿!”周俍颇为无语的劝谏道,“今日是合家团圆的中秋节,你能不能嘴下积点德?” “我说我自己又没说别人。”周偈略有些不满的抱怨,“而且我今日也没有找璠儿的茬,三哥怎么一上来就跟我过不去?” “我什么时候跟你过不去了?”周俍更加无语,“我好心劝你别咒自己也有错了?” “就是。”周信见缝插针,跟上踩一脚,“七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说他又有你什么事啊?”周俍对周信也没有好气。 “就是。”周偈学着周信的语气,“八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长子和嫡子在此闲话,你跟着瞎搀和什么?一边凉快去。” “是是,嫡子教训得是。”难得的是周信竟然没有怒,反而笑着问,“那敢问嫡子,什么时候生儿子啊?” “儿子?”周偈一本正经的说,“已经有了啊。” 周偈话一出,周俍和周信都是一愣,不约而同的一起看向周偈身后的暮色,竟是连锐儿和百奈都不由自主的看向暮色,只看得暮色不知所措,脸红到耳根。 “七哥厉害啊。”周信看着暮色嘿嘿坏笑着说,“前后两开花,非同一般啊。” “你在说什么?”周偈装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指指周俍身后的周璠说,“我是指璠儿。” 周偈这一次的话一出,周信脸上一瞬间先现出一个被戏耍的愤怒,但很快又收回去,不怀好意的看向周俍。周俍则是有些微恼,既恼周偈的口无遮拦更恼周信的落井下石,刚要开口,却听到周璠先笑了起来。 “七叔果然是惯会玩笑的。”周璠仿若听了十分好笑的笑话般,吃吃笑着冲着周信说,“八叔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真是一不留神就会被七叔绕进去啊。” “呵呵,说的是呢。”竟然被周璠嘲笑了,周信的脸色彻底挂不住,尴尬的笑笑后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偈眼望着周信灰溜溜的背影,先乐了半天,随后才转向周璠,由衷的赞道:“璠儿真是长大了,越来越会说话了。” “七叔过奖了。” “璠儿这么懂事,七叔一定要赏璠儿。”周偈伸手解下自己腰封上挂着的玉佩,不由分说的要往周璠腰封上系,“七叔今日没带什么新奇的玩意,幸好这块儿玉佩是七叔封王开府时你皇祖父赏赐的,七叔祝璠儿也能早日建功立业。” “七叔这可使不得。”周璠大惊,躲到了周俍身后,伏身施礼,“这太贵重了,璠儿不敢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周偈伸手将周璠抓了过来,挟在怀里,“你这孩子,别跑啊。” “七叔,使不得……”周璠一边抗争着一边向着周俍求救,“父王……” “既然是你七叔执意赏你的。”周俍冷眼看着周偈的言行,出言解了周璠的窘境,“你就受了吧。” 周俍发话,周璠只好遵从,当下不再躲闪,任由周偈将佩玉系在自己腰封上,躬身向着周偈行了大礼:“璠儿谢过七叔。” “嗯,真乖。”周偈变本加厉的还伸手抚了抚周璠的脸颊才罢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被周偈戏弄了,周璠瞥着垂在身侧的玉佩越想越气,连武兴帝的召唤都没有听到,还是锐儿提醒才忙回过神应承。 “小璠儿怎么了?”武兴帝下意识的瞄了一眼周偈,见他满脸的笑,立刻嗔道,“是不是又是你在戏弄孩子?” 周偈闻言一愣,随后立刻堆起满脸的不高兴,正要开口却被周璠抢了先。 “回皇祖父,七叔没有戏弄璠儿。” “真的?”武兴帝压根不信,依旧瞪着周偈,周偈也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真的。”周璠捧起腰封上的玉佩,“七叔还赏给璠儿一块儿玉佩。” 武兴帝听闻却是没好气的冷哼一声,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连番被武兴帝冤枉,周偈终于忍不住了,就要站起来和武兴帝理论,却被身后的暮色拉着腰封拽住了。周偈不愿当众抹了暮色的面子,强按住自己的脾气,端起面前的酒猛灌一盏,随后将酒盏重重的摔在几案上。暮色见状,忙不迭的又斟满,讨好的往周偈面前推了推,还冲他笑笑。周偈翻翻白眼没有搭理他,却是也没再开口。 武兴帝将周偈和暮色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又看向周璠,慈声说道:“几日不见,璠儿又长高了许多,吾记得,璠儿明年就该束发了吧?” “回皇祖父。”周璠恭恭敬敬的开口,“璠儿明年八月就十五了。” “这日子过得真快。”武兴帝由衷的说,“一转眼,璠儿也是大人了。” “璠儿还嫌过得慢呢。”周璠得体的语气中恰到好处的仍留一丝天真,“璠儿恨不得能早点长大,好为皇祖父和父王分忧。” “哎呦!”武兴帝很吃这一套,当下欣慰的赞道,“璠儿真是有心了。”又转向周俍,“莫要辜负少年郎的志气,一些治世之道你应亲自细细教予。” “儿臣明白。”周俍的回答依旧中规中矩,“不过儿臣以为,璠儿还是需要先历练一番再学治世之道,儿臣原本想等璠儿束发后就命其到军中,随军士们同作息同操练。” “你准备如此历练璠儿?”武兴帝多少有些意外,“那真是难为你舍得。” “不吃苦不成材,男儿理当如此教养。” 武兴帝十分赞同周俍的话,微微点着头,笑看向一脸雀跃的周璠:“小璠儿啊!你父王要把你送到军中和那些勇猛的将士们争高下了,你怕不怕?” “璠儿不怕!”周璠一脸坚毅,颇为自信的说,“璠儿自五岁开蒙就文武兼修,未曾有过懈怠,虽不敢妄言武技是天下一等一,但也绝不会给皇祖父和父王丢脸的。” “哎呦呦。”武兴帝被周璠的一番话逗笑了,“那璠儿都会什么绝技啊?给皇祖父演武几式可好?” “好。”周璠开心的应承下来,又看向周俍,得到周俍首肯后站起来走到大殿中间。 锐儿跟在周璠身后也来到殿中,绝宸见状,走到武兴帝御前,手按剑柄,掠阵防变。 奉公先起手,竟是直接祭出万叶落将周璠拢在其中,无数剑锋在大殿内游走,所过之处尽显凛冽之威。各家半妖常随忙护在自家主人面前,绝宸则一脸严肃的仍旧站在御前,不怒自威的神态下是悄无声息的叠起了阵法屏障。而身处万叶落之中的周璠却未见丝毫慌乱,神稳形端,一招一式稳扎稳打,在肆虐的剑锋中找出可乘之机,一点点的化解开。锐儿的万叶落时狂时歇,幻化无常;周璠的身形时快时慢,始终游刃有余。突然,周璠寻到万叶落的一丝破绽,凝劲力于剑尖,猛然一刺,顿时将纵御万叶落的劲力瓦解,奉公的剑锋转瞬退了个一干二净。周璠却身随剑走,欺到锐儿身前,剑抵剑的交上了手。 虽是锐儿刻意喂招给周璠,但周璠展现出来的基本功也着实扎实。正如周璠自己的评价,虽不是一等一,但在这个年纪的皇室子孙里也属上乘,看来平日的确没少下功夫,偶尔的一招两式甚为惊艳,还博得了几声喝彩。周璠少年心气,得了赞赏后更加起劲,和锐儿愈战愈快,战圈不由自主的慢慢扩大了。 第90章 91. 志向远大 【纵有更佳,吾惟钟尔。】 周偈也是大感意外,正暗暗赞叹之际,只见锐儿一个漂亮的旋身躲开周璠的前刺,可是周璠却好似收不住力道般仍朝着周偈冲过来。暮色一直站在周偈身前,见状刚要拔刀护卫,却突然被周偈拉着手臂甩向身后。暮色大惊,忙要再次抢上,就见周璠赶在最后时刻收住剑势,追着锐儿往周信那里去了。 周信身前的流凌不敢大意,全身戒备,谁知锐儿突然一个转身的同时祭出万叶落,无数剑锋先顺着奉公的去势直向周信而来,随后才随着锐儿的身形变向对上了周璠。虽说根本不会伤到周信,可是流凌情急之下还是催动了十成灵力,长剑斩下,没有对上预期而至的万叶落,却是怒吼着和追着锐儿而来的周璠撞了个面对面。 所有人眼见这一变故心下都是一沉,周俍更是第一时间奔了出去,可心里却知道来不及了。除了平日和锐儿过招外周璠其实从未真正意义上面对过灵术妖法,眼见此景也是吓傻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本能的撤剑护住要害。正心里忐忑是不是能顶住时,一个身影遮住了周璠的视线。周璠只觉一股大力的冲击从自己身侧奔腾而过,自己却飘乎乎的腾空而起,几个旋身后才落了地。 “璠儿!”一个熟悉又焦急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可有受伤?” 周璠好一会儿才回了魂,入眼先认出自己的父王,冲着周俍茫然的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没事,我没有受伤。”说完又突然转向另一侧,却是看到锐儿毫无血色的脸。 “你……”周璠不由自主的向着锐儿伸出了手,却没有碰到。 “是锐儿失职,未能护公子周全。”锐儿跪在周俍身前,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别的,气息十分混乱,“请慎王责罚。” 周俍未置可否,伸手扶起锐儿,悄悄推向周璠,吩咐道:“璠儿受惊了,你带他下去休息吧。” 锐儿领命,从周俍手里接过周璠,扶着他往殿侧走。 周俍待周璠和锐儿下去后立刻看向了流凌,流凌紧忙伏身在地,战兢兢的开口:“慎王恕、恕罪,流凌一时情急,出手失、失了分寸,伤了大公子,流凌……” “无妨。”周俍打断了流凌的话,意味深长的看向周信,话却依然对着流凌说,“你也是护主。” “嗯。”周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重复了一遍周俍的话,“护主。” “好了。”武兴帝听出周偈要挑事,忙开了口,“切磋演武难免失手,半妖常随护主心切也是情理之中,既然璠儿无大碍,就不要为难他了。” “是。”周俍恭谨应承,收回了与周信对视的视线。 “虽有意外,但璠儿的武技却着实让吾惊艳,定是平日勤加修习了。”武兴帝由衷赞道,“璠儿能如此勤勉,吾心甚喜,吾定要好好奖赏他。” “儿臣代璠儿谢过父皇。” 武兴帝又看向坐在后面的其他皇孙:“也望众少年都能修文习武,勤勉向上,少年有志,则周幽后继无忧。” 一叠声的应承在大殿内响起,其中却没有周璠。周璠正在殿侧,看着锐儿惨白的侧颜,担忧的问:“你怎样?” 锐儿闭目盘膝坐在地上,正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内息,听到周璠问,没有答话,只摇了摇头。 “你刚刚是不是受伤了?”周璠轻轻摇着锐儿的手臂,焦急的问,“是不是实实在在生受了流凌的剑锋?”锐儿没有回答,周璠更加焦急,“你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宣太医……” “公子。”锐儿依旧闭着眼,皱着眉毛艰难开口,“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哦。”周璠突然明白过来,忙闭了嘴,只静静的坐在锐儿身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颜,慢慢的由白转红,终有了血色。 锐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却对上周璠一双写满忧心的浅色双眸。锐儿多少有些惊诧,稍想了想,冲着周璠躬身一礼:“锐儿刚才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无妨。”周璠摇摇头,不放心的问,“你没事了?” “没事了。” “那就好。”周璠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却是不由自主的靠在了锐儿肩侧,几不可闻的吐出两个字,“多谢。” “保护公子本就是锐儿职责所在。”锐儿的话未见丝毫波动,“公子不必言谢,锐儿承受不起。” “你……”周璠听出了锐儿话中的冷漠,心里十分难过,犹豫许多还是问了出来,“你还在因为那日我说你是王府最多余的人而生气吗?” “没有。”锐儿冷冰冰的否认。 “我只是……”周璠明知锐儿在刻意回避,依然坚持说出来,“我只是为你抱不平,你明明那么出众,父王却从未在意过你。你原本有大将之才,却被困在慎王府,这么多年只能哄哄阿姊。”周璠的情绪突然就失控了,“阿姊她一个女子,又能给你什么施展的机会?你跟着她,真是受委屈了。你若跟着我,我一定能让你尽情展露才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公子。”锐儿看着周璠莫名的激动,提醒道,“锐儿是慎王的半妖常随,注定一生都要追随慎王的。” “等明年我束发了,你就是我的了。”周璠满脸期待,“父王已经答应将你赏给我了。” “公子想多了。”锐儿的话仍然没有一丝热度,“慎王并未应允过公子。” “我会想办法的。”周璠的话里有莫名的坚信,“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追随我?” “锐儿只是一介半妖,并不能自己挑选主人。”锐儿向着周璠再行一礼,“锐儿谢公子厚爱,只不过锐儿并未如公子所言那般出众。千落庄未转生的半妖中有许许多多文修武技皆出色者,他们都比锐儿强百倍,以公子的才华,理应有更为优秀的半妖相配。” “不!”周璠断然否定,“他们谁都比不上你!” “公子……” “锐儿!”周璠没有让锐儿把话说完,他望着锐儿如水的碧眸,再一次满脸期待的问,“我只问你,愿不愿追随我?” 锐儿也望着周璠,在他浅色的眸子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也看到了真挚的热切。一瞬间,锐儿似乎陷在了那双眼眸中,心底不自由自主狠狠疼了一下,那所剩无几的柔情似乎努力的沸腾了几分,带来些许温暖,可转瞬又退了个一干二净。 “公子。”锐儿又一次伏身施礼,恭谨的开口,“锐儿只是半妖,受血契言灵所束,遵主人之命,无论主人是谁,锐儿都会忠心相随。” “可是我……”周璠突然住了口,收回一直握着锐儿手臂的手,慢慢在身下握成了拳,好一会儿后笑着说,“嗯,有你这句话,也够了。” 殿侧发生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对话,殿内仍处宫宴之中的人们是不会在意的,他们还在回味着刚刚的演武。周偈也一边把玩着手里霞光溢彩的琉璃酒盏,一边将所有事情又从前往后的捋了一遍。 “周俍这人做事一向谨慎又低调,若是周璠突然起意要出风头,应该不会如此痛快应允。可看当时的神色,再看周璠和锐儿的配合,应该是早就有此安排,也一定排演过,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周偈将琉璃酒盏扣在几案上,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流凌,却恰好看到流凌到现在依然满脸惊怒,“怎么会是惊怒?”周偈有些不解,又仔细回想流凌当时的应对,“锐儿和周璠喂招断不会使全力,所以就算是万叶落攻到流凌眼前,也不会有十成功力,但是流凌却使了十成灵力,还是用的以攻为守,怎么会这么多余?他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惊恐?”周偈实在想不通了,只得凑到暮色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看流凌的神色,你想到了什么?” 对于周偈突然的问题暮色有些诧异,却还是看了一眼流凌,想了想说:“感觉流凌恼羞成怒,满脸都是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抓包的不痛快。” “啊?”周偈更加诧异,又看了看流凌,难以置信的问,“他那张脸是这个意思?你能看出这么多?” “是灵犀。”暮色也凑到周偈耳边,“流凌不知为何没有收好自己的灵犀,殿下悄悄散出灵力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周偈也是第一次知道,忙敛神正坐,微微将一直刻意压制的灵力散出一点,甫一接触流凌的气场立刻就察觉到了诸多情绪起伏。周偈怕打草惊蛇,忙不迭的赶紧将自己的灵力收回来,但依然不解,“他能有什么坏事怕被锐儿揭穿?” “不知道。”暮色摇摇头,随后有些不确定的说了自己的疑惑,“我倒是觉得锐儿更奇怪。” “他有什么奇怪的?” “锐儿喂招的套路走向有些奇怪。”暮色用琉璃酒盏做了个示例,“从殿下这里再旋身到弘王那里,若没有上佳的轻功是很难做到的。如果只是为了躲开大公子的招式,那腾挪到殿中间才是最佳,刚好能落在大公子身后,或进或退都十分有利。还有,让使出去的万叶落随意转向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锐儿这两招,于切磋中十分多余,似乎用来炫技的成分更大。可是……”暮色十分纳闷,“他不是给大公子喂招的吗?为什么要炫技啊?” “锐儿不是 第91章 92. 暗潮汹涌 【舍去一切,只为你安。】 阿徵抱着琵琶,不知为何总是有些心绪难宁。自己在妓馆里讨生活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见过的恩客,阅过的男人数也数不清,连慎王府半妖常随那样的绝色都未曾让阿徵如此忐忑过。可今日才头一次见的这位恩客,却让自己从心底里就产生惧怕。这惧怕不是来自权势富贵,而是来自本能,一些阿徵也说不清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就自心底而出,不受控制的流露在指尖上,害得阿徵已经弹错了好几个音。 “别弹了。”周偈实在听不下去了,按着自己的额头抱怨道,“若是没练熟就换一首吧。” “贵人恕罪。”阿徵战兢兢的开了口,“是阿徵学艺不精污了贵人的耳朵,阿徵罚酒一杯给贵人赔罪。”阿徵说着就要拿酒杯,却被周偈按住了。 “喝了酒手容易抖,就更弹不好了。”周偈嗤笑一声,鄙夷道,“你可是这里的头牌,怎么就这般水平?”周偈说着抬起阿徵一直低着的头,戏谑道,“难不成其他方面比较在行?” “贵人说笑了。”阿徵竟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微侧头躲开了周偈的手指。 周偈一下子就笑了出来,看着自己摸过阿徵的手指,语气更加不屑:“你这娇羞的神态倒是装得挺像,很对男人们的心思。”周偈抓着阿徵的手腕,一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坐在了自己腿上,捏着她纤细的腰肢,轻薄道,“说说看,你用这招迷惑了多少男人?是不是你这小脸一红,他们就要什么给什么了?” “贵人……”阿徵竟不由自主的开始微微战栗,话都有些语无伦次,“阿徵没有……” “怎么了?”周偈明知故问,“你怕我?” “没有……” “你怕我什么?”周偈用另一只手摩挲着阿徵的脸颊,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安分守己的,我就不会对你怎样。” “贵人的话阿徵听不懂了。”阿徵强笑着说,“阿徵一直都很乖。” “乖就好。”周偈又将阿徵往怀里拢了拢,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告诉他们,都乖一点,听到了吗?” “他们是谁啊?贵人可是有话要阿徵传?” “跟我装糊涂?”周偈轻笑一下,拍拍阿徵的脸颊,道,“罢了,我自己去跟他们说吧。”说完猛的推开阿徵,站起身走了出去。独留阿徵一个人瘫在地上,颤栗不止。 暮色手按在刀柄上,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感受着周偈的灵力慢慢充盈着整个房间,心内不由自主的开始同情阿徵。等到再也感受不到阿徵的任何气息时,就听到周偈走出来的声音。 “殿下。”暮色一边随着周偈往外走一边问,“可还顺利?” “嘁!”周偈没好气的说,“小狐狸精,跟我还装,真是找死。”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暮色指指花街最底的鱼陶馆,“还去那吗?” “当然啊。”周偈边走边骂,“反正我仁至义尽,这帮小崽子要是还作死,那我就管不了了。” “殿下为何这么肯定背后是他们在捣鬼?” “朝堂与半妖,能一手牵起这两家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可这件事若真如殿下猜测的,于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周偈的回答很干脆,“可能就是为了搅屎吧。” “殿下……”暮色哭笑不得。 “不用管他们有什么目的能得到什么好处,只要能帮我达到我的目的就够了。”周偈说完没有理会鱼陶馆门口童子的招呼,径直走了进去。 百奈靠在慎王府跨院的墙角,捕捉着微不可查的气息自后墙进来又一闪而过,最后却是消失在跨院。百奈等了等,才展开轻功,轻飘飘的追着气息旋进了屋。 “你来干什么?”锐儿正站在屋内,借着月光脱外衣。 百奈回手关上屋门,走近锐儿,压低声音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没什么。”锐儿说着散开自己的束发。 “每夜里晚出早归的。”百奈凑近锐儿,“是殿下的吩咐吗?” “差不多吧。”锐儿含糊应答,用布巾沾着盏里的酒酿仔细擦着自己微卷的棕红色长发。 百奈眼见锐儿笨拙的手法,从他手里接过布巾,帮着他擦拭起来,纳闷的问:“你从来不在意这些修饰之事,最近是怎么了?” “跟风吧。”锐儿的话还是很含糊,“这个味道闻起来不错。” “味道?”百奈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稍一仔细就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立刻扯下锐儿的中衣,果不其然就见一道红痕自锐儿肩头斜到腰间,百奈立刻惊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白日和公子切磋,不小心弄伤的。”锐儿将中衣又拉起来。 “别动。”百奈依旧将中衣退至锐儿腰间,又找出伤药,一边仔细的抹在锐儿的伤口上,一边好似不经意的说,“公子的武技最近进展神速,连你都能伤到了。” “嗯,公子十分勤奋。” 百奈闻言没有答话,扳着锐儿的脸转向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透过碧色的涟漪望到了眼底,试图探查深渊之下最隐秘的内情。 “别对我用妖法。”锐儿挥开百奈的手,略有些不耐烦的道,“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别问了。” “好。”百奈没有强求,移开视线,轻声说道,“那你忙吧,我走了。” “嗯。” 百奈走到门边,突然又停下,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公子最近开始跟着殿下出入朝堂了,也经了不少事。公子他是真心看重你,有些事,我不能但他会愿意的。”百奈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你一直没着没落的,我也不知该怎么宽慰你。还有些事,我终归是个女子,不大能懂,但我知道你会看重。可不管怎样,看在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上,我希望你平安,哪怕……哪怕……”百奈没有再说下去,拉开门走了。 锐儿没有任何回应,依旧拿起布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头发。感受着百奈渐渐远去的气息,却是又感受到从另一侧传来的阵法波动。锐儿放下布巾,将长发用缎带拢在身侧,又穿起自己的外衣,刚刚扣好腰封,就听见了门响。 “锐儿?”周璠试探着迈进门来,“你睡了吗?” “没有。”锐儿点起油灯,向着周璠敛身一礼,“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我没有事。”周璠有些手足无措,环顾着锐儿的房间,喃喃道,“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回来。” “如公子所见,锐儿已经平安回来了。” “那你是干什么去了?” “锐儿是慎王的半妖常随,自然是照慎王吩咐办事。” “可父王白日并未出门啊。” “锐儿不是慎王的一等常随,并不需要时刻护驾左右。” “那你是去办什么事了?” “公子,既是慎王的吩咐请恕锐儿不能细细告知,若公子有疑,还请公子亲自相问慎王。” “父王不会告诉我的。”周璠的话很奇怪,似乎为了求证什么,“可是我想知道。” “公子……” “我不是自己好奇!”周璠抢在锐儿拒绝前开口,“我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和你有关,我是担心你。” “多谢公子担心,但锐儿毕竟是慎王的半妖常随,纵有危难险阻,主人的命令也不得不听。” “即使主人让你去……”周璠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又要失控的情绪,小心翼翼的开口,“让你去送死,你也去吗?” “去。”锐儿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主人的命令锐儿无法违抗。” “好,好吧。”周璠没有再说,只无意义的点点头,不经意的与锐儿对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说,“夜已深,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陪我去军署。” “是,锐儿知道了。”锐儿向着周璠躬身一礼,“还请公子也早些休息。” 周璠别了锐儿,慢慢往自己的寝室走。穿过回廊的时候,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周璠吃了一惊,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刚要喊人,就见白影翩然落在自己身侧,随后有个轻柔的声音在耳侧低声唤道:“公子,是我。” “原来是百奈啊。”周璠稳住神,看向突然出现的百奈,问,“这么晚了你还没歇息,是父王找我有事吗?” 百奈摇摇头:“是我找公子有事。” “什么事?” 百奈四下看看,引着周璠向一间放杂物的小屋走去。 “百奈。”周璠停在屋外,戒备的问,“你到底有何事找我,就在这说吧。” “此处不方便。”百奈推开了门,“可否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不用了。”周璠态度坚决,“你我男女有别,夜深人静独处一室,于你名声有损。更何况你虽是父王的一等常随,但也算是他的侍妾,我更不该唐突。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周璠的一番话大大超出百奈的意料,明白周璠的顾虑后,百奈笑了一下,先向着周璠行了一礼:“公子所言极是,是百奈思虑不周了。”随后却是突然跪了下来。 “你!”周璠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事起来说。” “公子。”百奈伏身施礼,起身后看着周璠,郑重开口,“百奈是一介半妖,有些事无能为力,可百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实在不忍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陷入万劫不复。”百奈的墨瞳里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慢慢将周璠拢在其中,“百奈求公子,看在锐儿曾救护过公子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吧。” 不知道周璠有没有明白百奈的话,但这是周璠从小到大第一次在百奈的身上察觉到尚有温暖的时刻,忍不住就陷了进去,鬼使神差的冲着百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的。” 第92章 93. 四方汇聚 【风雪将至,变故将生。】 周偈站在书房门口,望着西北天压上来的乌云,轻轻呵出一口寒气,刚要转身进屋,就看见苏晟正在吴长安的引领下转过回廊往这边走来。 “苏晟见过恂王。”苏晟向着周偈躬身一礼,“苏晟奉御神之命前来与恂王核对冬节的年礼和宫赏。” “惯例的年礼奉常和宗正那边已经整装好了,后日就会启运界灵殿,宫赏的话还要多等几日。”周偈说着推门走进了书房,“今年恰好是梁司徒七十整寿,父皇说要为老相祈福,多备了一份宫赏,需得再耽搁几日才能好。” “能在国祀之地祈福,梁家的风光真是无量啊。”苏晟跟着周偈进了书房。 “再风光也是皇权恩宠,都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周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软垫,“这里没有外人,坐下说吧。” “谢恂王。”苏晟在几案前坐下,又十分熟稔的煮水烹茶,“都说荣极必衰,也不知道梁家这极限在哪。” 周偈未置可否,说起了别的:“前日朝议,司马姚启一上奏了漠西帕马罗部的异动。”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苏晟将一盏茶推到周偈面前,问,“各方反应和预期有多少出入?” “都在预料中,周信和姚启一和我们想的一样,极力主战,怂恿父皇出兵,只不过质疑的人不是怀平公而是九叔。”周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这个老狐狸,自己不出头,拿我那暴脾气的九叔当了靶子。” “怀平公若是没有这点算计,也不可能和梁司徒对着干了这么多年还能安然无恙。”苏晟端起自己的茶也抿了一口,“我倒是十分惊讶,恂王这次竟会用上沈家的人,选了沈子翟做通风报信的斥候。” “老狐狸一天到晚的就惦记利用我。”周偈冷哼一声,不屑的说,“还不许我用用他儿子?” “沈子翟和梁茗同为参将,两家又是世仇,平日定是水火不容。这个沈子翟承了怀平公的衣钵,一定是天天盯着抓梁茗的漏,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想方设法的做文章。”苏晟由衷赞道,“恂王选他做斥候真是再妙不过。” “苏总师说笑了,我可压根没跟他透露过半个字,是他自己太能钻营。” “恂王说的是。”苏晟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又为周偈添了点茶,“只不过这事牵连到秦王是否妥当?” “不必多虑,九叔出面只会更妥当。”周偈吃吃笑着说,“秦王府从上到下都是愣头青,没事还要找梁家的茬,更何况现在有个这么大的把柄送到他手上。你放心,不翻出花来九叔绝不会罢休。” “秦王再能折腾,可光凭这些把柄真的够吗?”苏晟还是有些担忧,“弘王假借司马之名擅自对边疆守军重新布防,暗暗抽调精锐屯兵,深究起来确实可以算谋逆,但弘王有协理司马之职,而姚启一又是梁党,若是到最后,姚启一为了保弘王认下全部,硬说是自己的命令怎么办?” “那就让他认好了。”周偈不以为然,“就算是司马也不能以一人之命随意调防屯兵,需得召集众参将拟定,按制呈文上报才行,不然还是有谋逆之嫌的。再退一步,就算姚启一能胁迫所有参将都认了,沈子翟也肯定不会认的。” “这样一来,姚启一必死。”苏晟问,“可他会乖乖受死吗?” “当然不会啊。”周偈用两根手指从自己的茶盏走到苏晟的茶盏,又走到茶壶,“他肯定得把能保命的靠山搬出来。” 苏晟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盏又看看茶壶,想了想,说:“不管弘王能否开脱,梁党也得断一条臂膀,此计环环相扣,步步为赢,甚是精妙。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所依皆为虚数,事情走向掌控在敌方的取舍间,万一有一个地方有了变数,就是蝴蝶振翅,结局可能面目全非啊。” “无妨。”周偈却是不甚在意,手指朝上指了指,“我们只不过是凑食材,最后掌勺的自有人在。” “原来如此。”苏晟听闻终于放下心来,又问,“那我们现在还需要做什么?” “等。”周偈简单明了的就说了一个字。 苏晟却懂了,朝着周偈点点头,给周偈和自己各添了一杯茶。放下茶壶后,又拿过一个空茶盏放在了周偈旁边的位置上。周偈见状却没有诧异,只看向门口。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见暮色推门进来。 “咦?”暮色见到苏晟大为惊讶,“苏总师怎么来了?” “他是来向我讨冬节赏赐的。”周偈先开了口,又冲暮色招招手,“过来。”待到暮色走到自己身侧坐下,周偈伸手捉过暮色的手拢进怀里,问,“冷吗?” 暮色难为情的瞥了一眼苏晟,见苏晟正专心烹茶并未理会,才松了一口气,悄悄把手抽回来,摇着头说:“不冷。” “来。”苏晟将早就放在暮色面前的茶盏斟满,道,“尝尝我的手艺,看看你家殿下这雪染青苍的韵味有没有被我煮出来。” “多谢苏总师。”暮色乖巧的谢过苏晟,又小心翼翼的端起茶盏品了品,由衷赞道,“苏总师真是好手艺,终于把这茶的苍韵煮出来了,往日殿下烹只能尝到雪,偶尔才能有青。” “啧!”周偈一听就不乐意了,抬手敲了暮色的头一下,嗔道,“你少在这不懂装懂了!” 苏晟陪着笑,自嘲道:“我年纪大了,自然苍韵更有体会。不比恂王,正是盛年青松。” “苏总师不必过谦。”周偈接了话,“既有三重关修为又有一面千颜之技,谁人敢笑苏总师迟暮呢?” “是啊是啊。”暮色附和着,又突然想起来一事,忙道,“哦对了,我刚才在街上看见方麒了。” “方麒?”周偈听闻略有些惊讶,问,“你没看错吗?” “殿下。”暮色皱着眉毛,抱怨道,“武技大会上我和他差点以命相搏,怎么会看错?” “这鬼天气他不在军署待着怎么进城了?”苏晟跟上问。 “进城了好。”周偈拍了一下几案,“省得本王出城去找他了。” “咦?”暮色不解,“殿下找他有何事?” “揍他。”周偈的神情无比认真,“给你出气。” “殿下!你不要没事又作妖,他……”暮色急急说到一半瞅见周偈忍笑的模样,终于明白周偈是在哄他,当下不由自主也笑了起来,皱起的眉毛立刻舒展开,竟还换上了三分得意,“他是我的手下败将,我一个打他两个,用不着殿下帮我出头。” “是是。”周偈点着他的鼻子说,“我家小傻子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暮色被周偈夸赞得略有些脸红,抿着唇低头笑了笑,这一笑直笑得周偈心猿意马,若不是苏晟在场,恨不得立时就把暮色拉进怀里好好亲一亲。苏晟察觉到气氛的暧昧,识趣的站起身向着周偈敛身一礼:“恂王,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出城回界灵殿,就不多叨扰了。” “嗯,要下雪了,你早点回去也好,本王就不留你了。” “苏晟告退。”苏晟说完转身向门口走。 “苏总师我送你吧。”暮色追着苏晟也往门口走,谁知迎面看见吴长安正小跑进来。 “怎么了?”周偈眼见吴长安神色的慌张,问,“出什么事了?” “殿下。”吴长安喘匀一口气,道,“宫里传旨,请殿下即刻进宫。” 吴长安话一出,周偈就是一愣,喃喃道:“怎么这时候突然宣召?!一点征兆都没有,不应该啊,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苏晟也是十分诧异,却想到了另外的关联,忙道:“会不会和方麒进城有关?” “能有何关联?”周偈问完却是自己陷入沉思,“七杀军分南北两军,只能由皇亲统领,与负责帝都防务的北军不同,南军都是屯兵,日常皆在北郊军署待命,战时奉旨出征,平日不得随意进城。方麒是南军校尉,能进城一定是奉命,可突然找他来干什么?” “难不成……”苏晟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弘王和姚启一竟然说服皇帝向漠西发兵了吗?” “怎么可能?”周偈立刻反驳,随后又找了佐证,“就算父皇下旨命七杀军出征,也得宣召军中候,不可能越过统帅去叫一个校尉啊。” “那方麒进城能为了什么事?”苏晟也在深深思考,又问向暮色,“你就看见他一个人吗?” “不是啊。”暮色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什么,“他好像带了有两曲人,浩浩荡荡的,把城门都堵了,那些要出城的百姓都在抱怨呢。” “什么?”周偈难以置信,问向苏晟,“他这是要干什么?” 苏晟也是毫无头绪,只能摇了摇头。 “殿下!”一旁的吴长安却是十分焦急了,忍不住出言催促,“皇帝还在宫里等着殿下呢,还请殿下尽快启程。” “哦对!”周偈仿若刚回过神,打量了一下暮色垂在身侧的长发,吩咐道,“去把你的头发梳好,跟我进宫。” 暮色听闻顾不上应承,如大难临头般慌里慌张的就跑走了。 第93章 94. 所图不明 【蛛网之外,另结新网。】 突然而至的宣召和莫名出现的方麒打乱了周偈原本十拿九稳的推测,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思虑太多,竟让周偈无从下手,不知该从哪抽丝剥茧。周偈一边任由吴长安给自己更衣一边抓紧时间将所有事情从头又想了一遍,还是无法得知哪里出了问题。 “恂王。”苏晟猜测,“会不会是秦王占了上风,事情全部败露,皇帝怕北军失控,所以宣召南军进城?” “那也该是绝宸来。”周偈否认,“怎么也不可能轮到方麒。再说,两曲人又如何能够对抗北军?” “若不是皇帝宣召他,还有谁能命他带军进城?”苏晟问,“他又是怎么进城的?” “他既然能进城,要么是有圣命,要么就是有军中候的调遣。” “端王竟也牵连其中了吗?”苏晟大惊。 “应该不会。六叔是个兵痴,满脑子只有带兵打仗,于朝堂时局不闻不问,更别说参与任何党争了。统帅七杀军南军以来,一直都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在军署治军训兵,跟谁都无交集,估计除了发军饷的官员和界灵殿专门负责转生七杀军的几个灵师外,都认不全朝中重臣。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这件事搅在一起?”周偈有自己的思量,“我只是更加奇怪,父皇为何要宣我进宫,表面上看,这个局无论九叔和老八谁成谁败都跟我没关系啊。” “恂王放心。”苏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宽慰周偈,“苏晟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做过的手脚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那是自然。”周偈赞同道,“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不管秦王和弘王谁占上风,都与我们无关。”苏晟诚心劝道,“还请恂王莫急。” “放心,若此次不成,我就再寻时机。”周偈明白苏晟所指,拍了拍苏晟的肩膀,道,“我会小心应对,见机行事的。” “嗯。”苏晟陪着周偈出了书房,“我就在府中待命,以备不测。” “不!”周偈摇摇头,吩咐道,“你还是回界灵殿,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落下任何口实。” “好,那我就先回去。”苏晟指了指落在院中桃树上的雀鹰说,“若有变故请恂王即刻知会我。” 周偈目送苏晟走出恂王府的大门后才转过来看向从王府内急急忙忙跑出来的暮色。只见暮色穿着暗青色的一等常随常服,用了低调的暗纹腰封,头上的束发倒是难得梳拢得十分整齐,无花的银簪恰到好处的和通体的简素呼应上,既不奢华也不显得过分敷衍。周偈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还不错。”随后翻身上了马,待暮色也纵马行到自己身侧时问,“外氅都不穿,不冷吗?” “不冷。”暮色用手按了按自己腰后的刀柄,“穿着外氅拔刀不方便。” “我们是奉旨进宫议事。”周偈哭笑不得,“又不是去打架。” “万一要是动起手来呢?” “你要御前拔刀?”周偈十分无语,“作死的新方法吗?” “额……也是。”暮色点点头,把手从刀柄上移开,问,“一会儿我也要跟着殿下到御前吗?” “你在殿外等我。”周偈抬眼望了望已经压在头顶的乌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以防万一有变故。” “是!”暮色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又把手按在了刀柄上,无比郑重的说,“殿下放心吧。” 看着暮色严肃又认真的神情,周偈的心底终于有了一丝踏实,不由得冲着暮色暖心一笑,再转过头来,恰好看到旁边小巷里一闪而过的一抹棕红。周偈忙勒停了马,往小巷里看了看,不确定的问:“刚刚那个是不是锐儿?” “是他。”暮色对于锐儿的气息十分熟悉。 “和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是不是异族人?” “好像是。”这一次暮色倒是不确定了,“看身型倒是像。” “锐儿怎么还跟这些异族人混在一起?”周偈略有些微恼,“我跟你说过的你有没有告诉他?” “说了啊,我一字不差的转述了殿下的话。” “那他就是没听。”周偈的微恼变成了愠色,“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要给我添乱啊。” “殿下。”暮色眼见周偈皱起的眉头,试探着问,“要不我过去看看,把他找回来?” 周偈在心内计较一番,同意了暮色的提议:“你去吧,告诉他这两天老实待在府里,别出门。” “是。”暮色说着就要驳马头。 “等下。”周偈却一把拉住暮色。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自己小心,别跟那些异族人接触,懂吗?” “殿下放心,我明白。” “去吧,事毕后你回王府等我。” “是。”暮色看向周偈,不安中竟有些不舍,“那殿下也小心。” “放心吧。”周偈握了握暮色的手,“等我回来。” “好。”暮色应承着,一驳马头向小巷里跑去。 别了暮色,周偈继续往皇宫而去,忍不住散出灵力去捕捉方麒和七杀军的些许动静,可惜相隔太远,无从探查一二。周偈心内的不安又加剧几分,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总感觉整个都城都人心惶惶、风雨飘摇的。眼见就要到皇宫,却突然自宫门内涌出一队宿卫,为首的正是绝宸。 “绝宸见过恂王。”绝宸未下马,只向周偈微躬身,“陛下命绝宸前来接应恂王。” “出什么事了吗?”周偈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本王还见南军进城了。” “言灵在身,请恂王恕绝宸不能相告之罪。”绝宸不卑不亢的说,“恂王见了陛下自会知晓。” 周偈听闻心内的不安更甚,却也知道从绝宸这问不出来什么,只得点点头,继续向着皇宫而去。绝宸紧随其后,陪着周偈进了紫微宫。 刚踏进宫门,周偈就感受到了紫微宫里比外面阴得还沉的天和那看不见的凛冽朔风,似乎正一下下的刮在伏身在地的周信身上。周偈快速掠了一眼,看见了武兴帝微抿的薄唇,周信满脸的冷汗还有预料中秦王周霦一脸捉奸在床的得意,但是出乎周偈意料的是,旁边竟还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周俍。 “父皇安康。”周偈一边猜测出无数个周俍为何出现的理由一边斟酌着小心开了口,“不知父皇宣召偈儿是为何事?” 武兴帝听闻先冷哼一声,随后十分厌烦的挥挥手,冲着周霦道:“你跟他说。” “是。”周霦轻蔑的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周信,转向周偈,“前日朝议姚司马上奏了关于漠西帕马罗部异动的事,朝堂意见两分,主战和主议的都有,这些你都知道吧?” “此事偈儿知道。”周偈顺着接话,“不过偈儿记得九叔既不主战也不主议。” “那你可知本王为何既不主战也不主议吗?” “九叔是觉得区区帕马罗部根本不足为惧。”周偈陪着笑,“以我周幽朝的守备之固完全不需理会此等宵小吗?” “非也。”周霦摇摇头,“而是帕马罗部的异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什么意思?”周偈故作震惊道,“九叔是说异动是假的?” “是!”周霦指着周信怒道,“全是这小子搞得鬼把戏,以异动之名为幌子,却是趁机调整了漠西防务,自己偷偷在安多县藏了一支精锐。” “我没有!”周信立刻反驳,“父皇明鉴,儿臣没有调防,更没有屯兵!” “没有?!”武兴帝尚未开口,周霦先冷笑一声,道,“沙堡郡太守讨军粮的奏章已经连着来了好几封了,这安多县突然多了的兵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我真的没有!”周信急急辩解道,“戍边守军只有司马和刺史才可调防,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现在倒推得一干二净,难不成你忘了自己身兼协理司马一职,可统查所有边防军务了?”周霦步步紧逼,当下就定了周信的罪,“周信,你暗藏私兵,意图不轨,罪同谋逆,你可认罪?!” “我不认!”周信大叫着,向着武兴帝连连叩首,求道,“父皇要信我啊!” 周偈听着周霦的咄咄逼人,脑子里一直在试图将眼前凭空出现的“罪证”和原本计划中的“手脚”联系到一起,却发现好几个地方都合不上。因为知道周信一直都在暗中激化漠西异族人和周幽人的矛盾,目的就是引起兵乱,他自己才能借机拥兵立战功,所以周偈将计就计,在周信传往漠西炑州的消息中额外加了调防的牒文。频繁的调防最终引起炑州刺史的怀疑,上疏司马询问,却被沈子翟“意外”得知。沈子翟到怀平公再到秦王周霦,这一路下来,此事就被摆到了武兴帝面前。上面这些的确是周偈最初的“剧本”,但本该在周信激化下真有异动的帕马罗部却销声匿迹和沙堡郡太守讨军粮的奏章就不在周偈的“剧本”里了。 “没想到,我这么隐晦的蛛网之外还另有一双手额外又结了网。”周偈看向了一直不发一言的周俍,“那他所图又是什么?” 第94章 95. 一网打尽 【为求高飞,自断重羽。】 一幕未明一幕又至,周偈还没想明白周俍为何出现在紫微宫,又多了周俍所图为何的题,再加上一直在脑子里盘旋的方麒和自己为何被宣召的理由,险些让周偈陷入混乱无法自拔,直到武兴帝的呼唤才让周偈的意识又回归灵台。 “偈儿。”武兴帝难得保持着无怒无燥的心态,缓声问向周偈,“此事你怎么看?” 周偈将武兴帝细微的表情都收进眼底,又揣测着武兴帝的语气,想了又想,才道:“父皇,此事无论九叔与八弟谁言为真,但有一事,偈儿想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武兴帝看向周偈,“你但说无妨。” “就算真如九叔所言,八弟假借异动之机,以协理司马之名下牒文,可若涉及调防、出兵等实务,就必须要有司马的符印,这司马符可是由姚启一掌管,八弟又如何能得到?” “他命自己的半妖常随以妖法幻境迷惑姚启一盗得司马符的。”武兴帝幽幽开了口,语气中竟有一丝无奈,“绝宸已经审过他的半妖常随了。” 这一丝无奈,一滴不漏的全落进周偈眼里。电光火石间,周偈在武兴帝的眼中看到了生念,也隐约明白了武兴帝宣召自己而来的目的。 “流凌招供了?”周偈难以置信,“这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周霦反问,“流凌的妖法正是迷惑人心一类,他受主人驱使行事,哪会管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不是说流凌不可能做,我是说流凌不可能招供。”周偈问向周霦,“九叔若是要命自己的半妖常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会不会下言灵命令他不可走漏风声?” “这……”周霦竟然被周偈一句话问住了,下意识的反驳道,“本王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下这般言灵?” “偈儿说的在理。”武兴帝顺着周偈的疑点说了下去,“吾也是觉得流凌招供得太容易。” “就算流凌的供词有水分。”周霦道,“难道炑州刺史和沙堡郡太守的奏章也有假?质疑调防的军务奏章先到司马,姚启一却扣押不查,分明就是明知周信有鬼却还要包庇他!” “姚启一自然脱不了失职之嫌。”武兴帝先将姚启一的罪定下,又问向周信,“你说你没有做,那又如何自证清白啊?” “儿臣从未命流凌盗取过司马符。”周信向着武兴帝拜伏,“儿臣要与流凌当面对质。”武兴帝听闻未置可否,周信不知武兴帝是何意,心下慌乱,膝行几步往前凑了凑,急道,“求父皇恩准。” 武兴帝看着周信满脸的哀求又看看周俍的面无表情,长长叹了口气,刚要吩咐长乐,就见绝宸正走进来。 “启禀陛下。”绝宸跪在御下,“接端王鹰报,沈参将奉旨前往东郊大营捉拿姚启一,却遭姚启一拥兵反抗。城内叛党同时生变,幸得端王早有准备,命方麒率七杀军南军紧守城防,才未至事态失控。” “这兔崽子竟然狗急跳墙了!”周霦狠狠骂道,又问,“结果如何,不会让他跑了吧?” “回秦王,两军混战中,姚启一已被沈参将射杀。” “啧!”周霦听闻竟是满脸的失望,“真是便宜他了。” “城内叛党情况呢?”武兴帝问,“是否已悉数捉拿归案?” “回陛下。”绝宸迅速瞟了一眼周俍,“南军围剿叛党在城内的据点,同样遭遇反抗。叛党内不光有漠西来的异族人,还有诸多灵师和各府半妖常随,武力与南军相当,刀锋相接,双方均有伤亡。现已捉拿异族人若干,灵师几人,尚有余党在逃,端王已命方麒仔细搜捕。” “传吾旨意,务必清剿干净。”武兴帝拍了一下几案,“一个不留!” “是!”绝宸领命,退出了紫微宫。 这突然而至的消息仿若晴空惊雷,将周信最后的脊骨抽离,周信听到姚启一被杀后再也没了精气神,彻底瘫在了地上。而这道惊雷也将周偈最后的灵智轰得烟消云散,他已经无暇去理会周信的死活,也顾不上再去揣测哪里出了差错,因为他手里的“剧本”已经全然失控了。周偈茫然的看着几个人,好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开口问。他没想到,这张网竟然如此巨大,恨不得把所有人都一网打尽。 周偈看向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周俍,仿若看着一个魔鬼——“他这是要疯吗?”——周偈在心内问着自己,却不期与周俍的视线相交,周俍眼中的神色有三分怜悯两分得意,剩下的全是俯瞰众生的不屑。 “偈儿。”周俍语气平淡,可说出来的话却如五雷轰顶,“你可听说过七弦君?” 只一句话就在周偈的心内掀起了滔天巨浪,周偈稳住一瞬间翻涌上来的所有细节,强撑着面上的平静无波,默默摇了摇头。 “偈儿有那般喜好,却不知道鱼陶馆的七弦君?”周俍有些意外,“鱼陶馆可是花街赫赫有名的男风馆啊。” “三哥说笑了。”周偈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我虽好龙阳,但对狎妓却无兴趣,至于什么鱼陶馆和七弦君,则是一概不闻。” 周俍听闻,意味深长的看向周偈,刚要开口,却被武兴帝打断。 “他能知道才怪了!”武兴帝指着周偈,话却对周俍说,“一年到头病病歪歪的,朝不上门不出,你看他像有力气去花街快活的人吗?” “父皇说的是。”周俍能放能收,当下住了口,继续面无表情的当雕像。 “陛下。”周霦却十分着急得到结果,“姚启一竟敢拥兵抗捕,实属谋逆。可单凭一个姚启一也不可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连界灵殿的灵师和各府半妖常随都有参与,那背后布局的势力一定非同小可。” “吾知道。”武兴帝没好气的说,“那也得等把人都抓齐了才能一一审问。” “那周霦奏请陛下,准予经办此案。”周霦跪在御前,郑重的保证,“周霦定能查得水落石出。” “好,就交给你办吧。”武兴帝指指瘫在地上的周信,吩咐道,“你先把他带下去仔细审问。” “是。”周霦领命,押着周信出了紫微宫。 “长乐,扶吾回去。”武兴帝满脸的疲惫,一边撑着长乐慢慢向内室走去一边吩咐周俍和周偈,“这几天外面乱,你们俩没事就待在府里,不要出来瞎跑。” “是。”周俍和周偈一同应承,恭送武兴帝离了御座。 武兴帝一走,周俍仿若回了魂般有了生气,先是好整以暇的整整自己的外衣,又走到几案旁,从摆着的四盏宫食里拣了一颗自己爱吃的盐梅子放进嘴里,完事还招呼侍人进来为他和周偈奉茶,竟是没有走的意思。 周偈不知他为何不走,当下也没急于离开。冷眼看着他的旁如无人,又将所有的细节拼凑成完整的剧本,不禁由衷赞道:“三哥真是好算计啊。” “嗯?”周俍装糊涂,“偈儿在说什么?” “如此巨制,三哥一定筹谋许久了吧?”周偈没有理会周俍的糊涂,自顾自的说,“局中局,计中计,竟然串起了这么多戏,此番过后,三哥定是收获颇丰。”周偈眼见周俍微微勾起的嘴角,道,“不知司马要落在谁手,但看三哥的手笔一定不会让他旁落别家吧?” “偈儿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姚启一死了是该有人补上。”周俍将一盏宫食端到周偈眼前,“说起来,捕杀姚启一的首功当推沈子翟,看来偈儿也不亏啊。” “还是比不上三哥。”周偈却是拣了一片糖渍杏肉放进嘴里,“偈儿只有一事不明白。” “什么?”周俍的心情颇好。 “姚启一和梁茗的皮囊下面是一个姓,可三哥却跟他们不同,他二人栽进去了我能懂,可为何三哥的剧本里还有界灵殿?”周偈凑近周俍,问,“灵师参与谋逆,御殿必有失察之过、监管之失,三哥就不怕伤了自己的羽翼,飞不起来了?” “偈儿倒是个七巧玲珑心,比朝堂上的庸人们强多了。”周俍竟还伸手帮周偈捋了捋有些散乱的玉佩穗子,意味深长的说,“羽翼再强大,若是太重,一样也飞不起来。” “哦。”周偈心领神会,“三哥竟有断腕重生的狠心,佩服。” “不过如此。”周俍不以为意,“论狠心,皇权下讨生活的人谁没有?怕是只有你们这种一落地就含着金汤匙的人才不需要吧。” “三哥这是何意?”周偈不解,隐约觉得周俍一定大有深意。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周俍轻轻笑了起来,“那时候长兄带着我们几个一同操练骑射,别人射到小鹿都是兴高采烈的拿回去烤了吃,只有你,竟然治好了伤养了起来。兄弟们笑你傻,唯独长兄还夸你宅心仁厚。” “那是长兄本就温良仁爱,偈儿只不过是学着长兄的样子做人做事而已。” “是啊,你二人不亏是一母所生。”周俍戳了戳周偈的心窝,“不管怎样,这里面都还是软的。” “三哥说笑了。” 周俍摇摇头,依旧笑着说:“你从小到大都是这般,从未变过。无论是谁,你都要护在怀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做得到,你这样不累吗?”周俍眼见周偈的不明所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知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你我又不是圣人,有些拖累,若是觉得太重就应该毫不心软的舍去。只有这样,才能飞得更高。” 第95章 96. 花街混战 【不分贼民,格杀勿论。】 暮色别了周偈转进了小巷,寻着锐儿的气息七拐八绕的不知到了哪座府的后巷,迎面遇上了一堵高高的院墙。暮色左右看看均没有路,又凝神仔细感受锐儿留下的痕迹,却是发现锐儿的气息消失在了高墙内。暮色想了想,翻身下马,拍拍马屁股赶它回了恂王府,自己却是一个蓄力飞上了墙。 谁成想,院内竟是一片春色。虽已隆冬时节,寻常树木早已掉光叶子,可这院内却依旧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暮色大为惊讶,凑近一颗花开正浓的桃树仔细看了看,却是发现这桃花竟然是用彩绢制成。暮色又看向了其他梨花柳枝,繁花茂叶竟然全都是用绢纸做出来的。 “乖乖。”暮色看着满院子的锦绣在心内暗暗惊叹,“这得花多少钱费多大功夫啊!这到底是哪个权贵府邸?这么奢侈。” 暮色正在纳罕,就听到自回廊上传来脚步声,忙一个翻身闪到假山后,偷偷瞄着回廊上的人。只见一队穿着锦衣华服的曼妙女子正鱼贯穿过回廊往上屋而去,其中还有一两个异族人。 “天呐,难不成……”暮色又环顾四周,终于瞅见了高高角楼上挂着的红灯笼,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还真是妓馆,锐儿竟然偷偷来狎妓?!” 一时间,暮色十分难为情的想一走了之,但又想想周偈的吩咐,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去找锐儿。好在知道这是妓馆后,暮色不用刻意遮遮掩掩,强装着镇静往前堂而去,沿路遇见一个小奴儿还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英俊的异族客人。 许是锐儿的样貌太过夺目,小奴儿一下子就知道暮色要找的是谁,满脸兴奋的指了指二楼的一间雅室,笑道:“贵人可要奴家带路?” “啊,不用了。”暮色愣了一下,想想跟着周偈来时的情景,手忙脚乱的用怀里摸出一块儿碎银子塞进小奴儿手里,道,“多谢你,我自己去就好。” 小奴儿开心的接过银子,向着暮色千恩万谢后才跑走了。 此时天色尚明,花街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整个妓馆里人也不多,暮色一路上得楼来竟是没遇见几个人。待到雅室门口,暮色却踌躇了,纠结半天也没直接推门就进,而是选择轻轻敲了敲门。 谁知暮色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锐儿从门里探出头,二话不说把暮色拉进屋,回手关上房门,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啊?!”暮色被锐儿问懵了,愣了一下才说,“来找你啊。” “找我干什么?” “找你……”暮色环顾房间,问,“跟你一起的那些异族人呢?” “哪有什么异族人?”锐儿说着走到临街的窗子边。 “刚刚在街上看到你跟一群异族人在一起,所以殿下才让我来找你。”暮色走到锐儿身边,“我追着你的气息就到了这,那些异族人呢?” “没有异族人,你看错了。”锐儿说话间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恂王找我何事?” “让你这几天没事不要出府。” “为何?”锐儿反问。 “应该要发生什么大事吧。”暮色含糊道,“总之你乖乖听话就好了。” “听话?”锐儿冷笑一声,“我是慎王府的半妖常随,听不了恂王的话。” “殿下是为你好!”暮色急道,“最近漠西异族不安稳,不知道在憋什么坏事,他是怕你跟他们走得太近被牵连。” “若我已经在局中逃不掉了呢?” “啊?”暮色一下子愣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别问那么多了。”锐儿看着暮色一脸的人畜无害,道,“问了我也没法跟你说,总之,你不要管我的事了,快回去。” “不行!”暮色断然拒绝,“殿下交待让我送你回府。”说着拉起锐儿的手,不由分说的往门口拽,“你赶紧跟我走。” “放开!”锐儿感受到了阵法中细微的波动,伸手推开暮色,喝道,“快走!” 暮色眼见锐儿的反常,更加执拗,不管不顾的死死抱住锐儿的手臂,硬把他往外拖。 “你快放开!”锐儿用力想推开暮色,无奈暮色铁了心的不放手,力气竟是大得惊人。锐儿一面感受着阵法上越来越剧烈的波动一面怒道,“你别缠着我了,赶快走!” “要走一起走!” “再晚就来不及了!”锐儿吼道。 “到底出什么事了?!”暮色也吼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暮色话音刚落,就听外面突然响起喊杀声,随后就是金戈相交的声音。暮色大惊,和锐儿一起跑到窗口张望,却见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从街上鳞次栉比的妓馆中不断冲出手握利刃的人,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七杀军交上了手。一时间,哭声喊声尖叫声充斥着整个花街,更有箭矢流星般的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暮色和锐儿只在窗口站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一箭正射在敞开的窗板上。 “这……”暮色难以置信,“这是怎么了?” “憋的坏事爆出来了。”锐儿神色紧张的看着花街外的情形,突然拉起暮色下了楼,边往后院跑边说,“听着,这里的事和你没关系,你现在从后门走还来得及。” “好。”暮色拉起锐儿的手,“一起走。” 锐儿刚要答话,就见后院院墙上正翻进来几名七杀军,与此同时,身后的正堂也有七杀军闯入。 “别动。”锐儿按住暮色就要拔刀的手,快速说道,“他们是来抓漠西叛党的,你是皇子一等常随,亮一下身份不会有事的。” 谁知,冲进来的七杀军根本不给锐儿和暮色讲话的机会,眼见锐儿的异族样貌,二话不说的就冲了上来。 暮色祭出双刀架开攻击,大叫道:“等会再打!听我说!” 然而来的七杀军不闻不问,只是一个劲儿的强攻砍杀,招招都是搏命,竟是要将锐儿和暮色置于死地的劲头。锐儿和暮色再顾不上解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一路从妓馆就杀到了花街。 此时花街上的战况已经开始一边倒了,常人哪里是半妖的对手,就算有几个身手好的也只是较其他人多支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越涌越多的七杀军围困撕碎。花街上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里面男人女人都有,七杀军竟是不分贼民老幼,一律格杀勿论。可暮色已经没空去理会这些了,他疲于应付死咬着自己和锐儿的七杀军,虽直面七杀军的残暴,但还是不愿下死手,一边打一边试图寻机会解释一二。 锐儿凝聚一大片万叶落从暮色身前呼啸而过,挡开了又一波砸下来的箭矢,暮色的双刀更是舞出残影,应对着四面合围的利刃。激战中余光扫到一校尉骑马前来,暮色忙发力,双刀左上右下挑翻了围住自己的两名七杀军后向着校尉奔近几步,刚要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却突然愣住了。 只见方麒手提长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暮色,朗声说道:“众军士听令!异族叛党在此,格杀勿论!” 方麒话音刚落,一大波的七杀军就蜂拥而至,将锐儿和暮色围了个水泄不通。锐儿祭出万叶落逼退围攻上来的七杀军,转身纵跃,可依然有三两道刀锋紧追不舍,更有一人瞅准锐儿落脚的地方亮出利刃守株待兔。电光火石间锐儿来不及转向,只得做出最坏的打算,准备生受这一剑。谁知就在一触即发之间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个人,直接将锐儿扑倒,锐儿眼见利刃直刺而下却是诡异的停顿一瞬,暮色的双刀就及时出现,架开了将要落下的刀,随后和四面的七杀军战到了一起。 锐儿这才有机会看向怀里的人。 “锐儿!”周璠浑身血污,满脸惊恐,死死抓着锐儿的手臂,战栗着说,“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锐儿难以置信的看着周璠的出现却来不及震惊,伸手将周璠拉进怀里,举剑斩断一支飞来箭的同时使出轻功带着周璠躲开了之后呼啸而至的更多箭矢。 “住手!”周璠从锐儿怀里挣脱开,挡在锐儿身前,冲着周围的七杀军喝道,“我是慎王府大公子,被贼人劫持,锐儿是来救我的。” 周璠的皇亲身份自有天然的言灵,竟是奇迹般的喝住了七杀军,让锐儿和暮色都有了喘息的机会。七杀军感受到言灵的约束,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方麒见状,策马轻轻上前,向着周璠颔首一礼:“大公子有所不知,漠西异族叛党以花街为据,拉帮结派图谋逆之事,更有灵师和各府半妖常随参与其中,大公子身后的这位异族常随也是叛党。” “不可能。”周璠怒道,“锐儿不可能是叛党。” “大公子不信也无妨,待将其抓捕后细细审问就知道了。”方麒向周璠伸出了手,“刀剑无眼,还请大公子移步,以免误伤。” 周璠却依然护在锐儿身前,没有动。方麒又等了等,见周璠毫无动摇,轻笑一下,提起长枪指着锐儿道:“叛党猖狂,竟劫持皇亲,罪大恶极、孰不可忍!我等奉圣谕围剿叛党,就地正法!” 方麒话音刚落,漫天箭矢凭空而落,将周璠三人淹没其中。 第96章 97. 步步紧逼 【旧仇新恨,誓要尔亡。】 遮天箭矢从四面八方而至,丝毫没有顾忌周璠还在其中。锐儿将周璠死死护在怀里,调起全部灵力,催动万叶落旋到极致,却还是无法尽数抵挡飞来的箭矢,一支划开肩头,一支擦过腰腹。暮色见状,祭出落雨无痕的境地,挡在锐儿身前,喝道:“走!” 锐儿不敢拿周璠的性命做赌注,拖着周璠掩在暮色的身后,往旁侧的小巷里纵跃。无奈身上有伤使不出全力,又拖着周璠更是失了往常的灵巧。一个腾挪后第二个蓄力没有接上,未能按照预想的躲开守在小巷里的七杀军。锐儿只得将周璠护在身后举奉公硬碰硬的扛上,可肩伤大大影响了锐儿的力道,奉公一滑落向一侧,眼瞅着七杀军闪着寒光的利刃直劈而下,却被从身后诡异冒出的周璠格挡开。七杀军和周璠对峙多少有些畏手畏脚,一个犹豫就被周璠抢了先机,直刺中要害,当场血溅三尺,染了周璠一身。 周璠看着七杀军在自己面前倒下,举着剑的手止不住的抖。锐儿顾不上安抚他,一把拉到自己身侧,砍伤另一个七杀军后没命的往前跑。 “追!”方麒眼见暮色也紧跟着退至小巷立刻下令,自己却从军士手里接过连弩,越过追击而去的七杀军瞄准了暮色的后心。 四箭齐发,倏忽而至,暮色一个旋身躲开了其中一个,又舞双刀斩断两个,却没能躲开最后一个。连弩短箭轻巧的从双刀缝隙间穿过,没入了暮色肋下。暮色闷哼一声,顾不上理会疼痛,却是又替锐儿砍翻了背后偷袭的军士。暮色抢到锐儿身前,右刀压住斜刺过来的利刃,左刀直刺入腹间,回手又抹了身旁的脖子,干净利落的结果了两个追上来的军士。正要跃过锐儿去应战前面堵截的两个人,却突然感到一阵力竭,内息也不受控制的四散奔逃。暮色来不及去想是何缘故就觉有一口腥甜涌到喉间,随后吐了锐儿一身。 锐儿大惊,抢上一步接住暮色倒下的身体,一个失察,手臂上就被堵截的人刺伤。周璠大怒,举剑迎上,牵制住了军士。 “暮色!”锐儿顾不上理会周璠的安危,看着暮色迅速退了血色的脸大叫道,“暮色!” “毒……有毒……”暮色艰难的指着自己的肋下,又吐出一大口的血,彻底失去了意识。 锐儿抱着暮色,感受着暮色以诡异的速度流失着内息,终于有了恐慌,紧接着就是毫无征兆的脱力,那自巷口追来的七杀军,还有周璠的左支右绌,都无法再让锐儿提起奉公。绝望如溃堤的水迅速将锐儿吞没,锐儿耳听着连弩齐发的弦响,忆起了那年皇宫里的漫天箭矢。可这一次,还会有白影翩然从天而降吗? 锐儿望着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雪,无力的将暮色拢进怀里,只希望自己可以为他挡住更多的箭矢。漱漱雪落声中有瑟瑟之音,自锐儿身侧卷过,将连弩短箭尽数斩落,漱漱雪落声中还有清亮悠长的唿哨自远及近迅速传来。又是一场瑟瑟叶落,逼退近身的诸多军士,也终于唤回了锐儿的生念。锐儿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抱起暮色叫上周璠向着唿哨传来之处飞奔而去。 随着唿哨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万叶落,将追击的军士阻挡在小巷内。锐儿拖着周璠循着唿哨声来到一处高墙下,正踌躇如何带着两人翻墙,就见一个人影翩然落在周璠身后,二话不说带着他先飞上了墙。锐儿见状,抱着暮色紧随其后。 “百奈?”周璠看向携着自己飞奔的人,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欣喜,“你怎么来了?” 百奈却没有理会,一言不发的携着周璠疾驰。锐儿眼见百奈竟然穿着一身明显偏大的男装,又想起来刚刚精妙绝伦的万叶落,立刻明白了眼前的百奈其实是苏晟,才实实在在看到脱险的希望,当下抱紧只余微弱气息的暮色,随着苏晟翻进了恂王府后院。 突然而至的万叶落劫走了方麒网里的鱼,虽然知道暮色中了剧毒神仙也救不回来,但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死亡总归觉得不圆满。方麒十分遗憾的命七杀军整队收兵,清理战场,恹恹的看什么都不爽,正烦闷间突然接到宫里传来的旨意,命他清剿叛党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方麒重复着圣谕,突然笑了起来,命令道,“众军士听令,一曲留下清理战场,其余人随我前去清剿叛党。” “是!”七杀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当下兵分两路,其中一路随着方麒浩浩荡荡的就将恂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却在进门时遭遇了拦路虎。 “滚开!”方麒冲挡在王府门口的护卫喝道,“七杀军奉圣命捉拿叛党余孽,尔等胆敢阻拦,是想抗旨吗?” 抗旨的名头都压下来了,十分骇人。可惜恂王府上上下下都随了周偈的混不吝,哪管你什么圣旨懿旨的,只要是关乎恂王府的事,就只听周偈一人的。当下一名护卫长越众而出,骂了回去:“恂王府岂是尔等撒野的地方,滚!” “你说什么?”方麒怒从心中起,“你听不懂人话吗?恂王府内有叛党余孽,七杀军奉旨捉拿,不想死的就快点闪开。” 护卫长已经把混不吝的精髓学到了家,压根不跟方麒过场面话,只斩钉截铁的甩了一句:“恂王府没有叛党余孽,快滚!” “找死!”方麒实在忍不了了,直接命令,“冲进去!” 七杀军应声而动,和王府护卫交上了手,将护卫们慢慢逼退至府内。方麒跟在前冲的七杀军身后,一步步的走进恂王府,走进这座本该成为他一生荣辱牵绊的恂王府。 跨过王府高高的门槛,走过青砖漫地的前府,穿过雕花挂铃的回廊,方麒停在了内院的门口。恂王妃沈氏不可一世的站在正中间,看向方麒的眼神中有不容侵犯的神圣,竟让方麒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敛身施礼。 “方麒见过恂王妃。” “方校尉打伤我王府护卫,擅闯王府内院。”沈氏悠悠开口,语气中是高高在上的责问,“是为何啊?” “回王妃。”方麒低着头,不敢直视沈氏,“七杀军奉圣命捉拿叛党余孽,职责在身,若有唐突之处,还请王妃恕罪。” “捉叛党捉到恂王府,难道方校尉的意思是,我恂王府竟有叛党不成?” “七杀军与叛党在花街激战整晚,有三名受伤叛党逃窜,方麒寻着血迹追踪至恂王府。”方麒将身子躬得更低一些,“叛党凶残,十分危险,若果真藏匿恂王府,恐为祸端,还请王妃准许方麒仔细查探,以保无虞。” “原来方校尉是为了恂王府的安危啊。”沈氏冷笑一声,“真是有心了。” “此乃方麒职责所在。” “不过方校尉多虑了,我恂王府守卫之坚虽比不上宫防,但得力的护卫也有一二,若真有叛党闯入,定会格杀勿论,就不劳七杀军费心了。”沈氏高声喝令,“吴长安,送客!” 吴长安得令,走上来要轰方麒,方麒却没有动。他嗅出空气中微不可闻的血腥味,更加坚定的往前一步,道:“恂王妃,七杀军是奉旨捉拿叛党余孽,本无不可入的地方,但方麒知道王府内院皆为女眷,故而没有擅闯。方麒斗胆请王妃能顾全大局,莫要抗旨。” “你说什么?”沈氏立刻就怒了,瞪着方麒一字一顿的问,“你说本王妃抗旨?” “方麒不敢。”方麒向着沈氏深躬一礼,“还请王妃准许方麒搜查内院。”说着就招呼七杀军上前。 “放肆!”沈氏终归是个女人,眼见如同凶神恶煞的七杀军闯上前,立刻生出惧意,但恂王妃的这个身份又让她不能退,竭力装出一脸的威仪,不甘示弱的喝道,“本王妃就站在这,我看谁敢闯府?!” “那就请王妃恕罪了!”方麒的忍耐也已濒临底线,带头第一个往里闯。 “你要干什么?”吴长安护到沈氏身前,指着方麒喝道,“你不要乱来!” 方麒面对吴长安就没有丝毫顾忌,二话不说提起长枪,照着吴长安兜头劈下。吴长安似乎是没想到方麒竟真的会出手,一时间吓傻了,只本能的抱头蹲下,谁知却没有挨到打。 最后一刻,周偈的克己架住了方麒的长枪。 方麒看着突然出现的周偈,尚未来得及去想如何应对,就觉一股苍凉剑意自长枪传来,随后化为无穷无尽,将自己裹挟在内。方麒无暇去分辨周偈的剑意里哪些是恨意哪些又是怒意,他只觉得漫天皆是肆虐的剑锋,将所有一切撕开捏碎。最先承受不住的是长枪,登时分崩离析,断成数节。接着又撕碎了方麒的内府,无处可去的内息反噬着七经八脉,将方麒的根基尽数摧毁。可周偈的剑意并未止步,带着方麒无法承受的灵力铺天盖地的袭来,唤起本能的恐惧,将那些不甘和壮志击碎成满天飞雪,消散在凛冽的朔风中。 这座本该是方麒一生荣辱牵绊的恂王府竟变成了可怖的地狱,让方麒生出无尽的惧意和绝念。 周偈一直小心收起的灵力再不受控制,不可抑制的满溢而出,转变为常人都可感觉到的可怖气场,更不要说皆是半妖的七杀军。所有人看着主帅被伤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全都在战兢兢的瑟瑟发抖。 周偈看着跪在地上惊恐不已的方麒,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第97章 98. 另有幕主 【天下局中,众皆为子。】 沈氏看着顷刻间退了个一干二净的七杀军,又看看突然出现的周偈,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长长松了一口气,却抑制不住心内仍余的惊恐,腿一软差点站不稳,幸亏身旁的婢子手疾眼快的扶住。 “难为你了。”周偈看着沈氏在夜雪中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中不忍,放缓语气柔声说道,“多谢。” “殿下不必谢我。”沈氏不愿在周偈面前失了傲骨,不卑不亢的说,“恂王府也是我家,我又岂能容忍贼人随意践踏。” “王妃的心意本王心领了。”沈氏的铮铮傲骨竟让周偈有了些许敬佩,想了想对她说,“本王跟你承诺,铲除叛党的头功是沈子翟的。” “家兄身为人臣,理应尽忠职守,不敢贪功。” “王妃不必过谦,这本就是沈家应得的。”周偈眼见沈氏的大义凛然,轻笑一声,恢复了往日的嘲弄语气,“不然王妃在府里隐忍这么多年,又有何意义?” “殿下也不必过骄。”沈氏依如往日般软怼了回去,“你我皆是天下局里的棋子,谁也没强过谁。” 周偈听闻没有搭腔,只道:“天色已晚,王妃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那我就不打扰殿下了。”沈氏说话间向着暮色寝室的方向瞟了一眼,扶着婢子向内院而去。 周偈等着沈氏转过回廊彻底看不见了,才骂向吴长安:“怂货,净给本王丢人,连个校尉都挡不住!” “冤枉啊。”吴长安刚刚也是受惊不小,此时听到周偈骂,惊惧加委屈,哭丧着脸跟周偈抱怨,“那可是七杀军,王府护卫都不是对手,我又怎么挡得住?” “谁让你跟他们动手了?!”周偈嫌弃道,“用气势!气势!懂吗?还不如个女人!” “殿下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吴长安更加委屈,“小的哪有气势?” “也是。”周偈冷哼一声,左右看看,问,“暮色呢?老仇人上门,他竟然不出来揍人吗?” “他……”吴长安刚刚平复的惊惧直接升级成了惊恐。 “他怎么了?”周偈不解,“还没回来吗?” “回倒是回来了,可……”吴长安咽了一下口水,斟酌着说,“殿下别急,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周偈莫名其妙的看着吴长安的欲言又止,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仿若死了爹般的痛苦,一股不祥立刻笼罩在心头。周偈突然就反应过来,没有等着吴长安慢慢说,直接奔进了暮色的房间。 房内,季彦正在满头汗的给暮色逼毒。不知是季彦的岐黄之术太过凶猛,还是暮色原本的妖法在起作用,暮色从最初的昏迷中醒过来就一直在反复经历毒发昏迷又苏醒毒发的痛苦过程。周偈刚闯进屋就见暮色正趴在床侧不断的呕血,季彦举着个针,摸着暮色的几个大穴,却是拿不准要下在哪。 “暮色。”周偈奔过去,一把将暮色揽进怀里,急急的问向季彦,“他这是怎么了?” “中毒。”季彦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不知道是什么毒,非常凶险。” “为什么会中毒?”周偈捧着暮色皱成一团的脸,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弄的?” “恂王。”一直站在旁侧的苏晟开了口,“锐儿和暮色被疑为叛党,遭七杀军清剿合围,险些没能活着回来。” 苏晟的话里信息量太大,周偈一瞬间压根没听明白,他直愣愣的看着苏晟,脑子里一直在想暮色怎么就成了叛党?锐儿为什么也是叛党?锐儿?!对,是锐儿!周俍的那出大戏,没了锐儿根本演不下去。 “该死!”周偈狠狠捶了一下床板,“该死的锐儿!” “殿下……”暮色扛过去一波毒发,无力的倚在周偈怀里,听到周偈提到锐儿,艰难的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了周偈手上。 “我在。”周偈反握住暮色的手,问,“你怎样?” 暮色向着周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微微摇了摇头:“死不了的。” “我知道你死不了。”周偈心如刀绞,喃喃说道,“可你依然会疼会流血啊,你流的每一滴血都是扎在我心尖上的刀。” “哎呦……”暮色呻吟一声,攒了攒力气,缓缓说道,“殿下这么说,我以后连血都不敢流了。” 周偈听闻将暮色拢在怀里,自责的说:“这次是我太蠢,我应该早想到的,锐儿他才是祸根。” “不是。”暮色急急说道,“他是身不由己的。” “他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替他说话!”周偈突然就怒了,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锐儿千刀万剐。 “殿下!”暮色察觉到周偈的愤怒,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周偈的手,求道,“求你了,别为难他。”暮色的哀求让周偈更加难受,只得把暮色拢得更紧。暮色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摇了摇他的手,急道,“殿下……” 不知是因为心内焦急还是因为又一波毒发已至,暮色话没说完,突然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周偈眼见暮色将自己的唇咬出了血,硬把他的嘴掰开,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不安的问向季彦:“他这是怎么了?” “排毒。”季彦说着取出银针,扒开暮色的中衣,从膻中穴扎了进去。 一针下去,暮色立刻变得更痛苦,咬着周偈的力道也突然加重,周偈疼得皱起了眉毛,却依然没有把手拿出来。 季彦观察着暮色的反应,又取出一根针顺着扎了下去。这一次暮色倒是没再咬人,而是不受控制的呕出一口血后昏了过去。虽然血色还是黑紫,却比刚刚浅了许多,腥味也淡了一些。季彦见状,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对周偈说:“殿下放心,毒慢慢会排干净的,只不过元气大伤,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了。” “嗯。”周偈点点头,心疼的为暮色擦拭着唇边的血迹,却感觉到暮色绵长的呼吸渐慢渐缓,但内息却渐强渐盛,明白这是他的妖法在救命,轻轻将他安顿好,又吩咐季彦,“不必再给他施针排毒了,他自己会好的。” “可是……”季彦不解,“他的毒……” “放心。”周偈没法跟季彦明说,只含糊道,“他是半妖,死不了。” 季彦想起来暮色多年前曾有过的奇迹般痊愈,明白了周偈的意思,点着头道:“我懂了。” “那你好生守着他,另外告诉吴长安多备些膳,他醒了会饿。” “是。”季彦躬身领命。 周偈不舍的又抚了抚的暮色脸,站起身走出了屋。 “到底怎么回事?”周偈一边往书房走一边问向跟过来的苏晟,“你怎么没回界灵殿?” “南军把城门封死了,我出不去。”苏晟道,“后来花街起乱,我赶过去的时候正见方麒带着七杀军围杀锐儿和暮色。” “方麒?”周偈不解,“怎么又是他?他到底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怎么阴魂不散的?” “他应该是公报私仇吧。”苏晟无奈的道出了缘故,“御神原本为恂王遴选的半妖常随是方麒,是恂王一拖再拖才轮到了暮色。” “我……”周偈听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一句脏话掐死在喉咙里,憋得死命踹了一脚廊柱,恨到,“我刚才真应该一剑捅死他!” “幸亏恂王没有捅死他。”苏晟由衷的说,“不然事情更没法控制了。” “无所谓了。”周偈倒是不甚在意,“已经全失控了。” “是慎王吗?”苏晟猜出了大概,“他是不是也做了手脚?” “何止是手脚啊。”周偈叹了口气,“他才是真正的幕主,我们都成了他的棋子了。” “此话何意?” 周偈看着寂静无声的雪落,将所有点滴串联在一起,道:“周信太贪心,一面想引起漠西兵乱一面又想在锐儿异族人身份上做文章阴周俍一把,自不量力的非要招惹周俍,就被周俍将计就计了。我们只不过是给周信安了个私自调防屯兵的罪名,周俍额外还给他多准备了一些罪证。除此外,周俍还借着周信大作异族人文章之机,布了一个更大的局,舍掉锐儿做饵,将界灵殿的灵师和各府半妖常随都圈进来了,还有那个搅屎棍七弦君,也没能魔高一丈。今夜过后,他不但借此局一举铲除了那些他掌控不了的旧势力,开始重新培植只属于自己的新羽翼,还把坊间江湖那些三教九流也摸了个底掉。从此后,这朝野内外怕是再没有能瞒过他的声音了。” “这……他怎么做到的?”苏晟难以置信,“他能有如此魄力吗?” “这份魄力……”周偈长长叹了口气,“大概从他被立为王的时候就开始积攒了吧。” “天哪,他竟能隐忍到现在?!” 周偈想起了周俍的那句“论狠心,皇权下讨生活的人谁没有?怕是只有你们这种一落地就含着金汤匙的人才不需要吧。”竟有三分同情他,冷笑一声道:“可能也是被逼无奈吧。” 苏晟看着周偈有些出神的样子,似乎也能体会一二,不再深究周俍的用意,只无奈的问:“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尽快把该做的事做了,以免夜长梦多。”周偈凑到苏晟耳边,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苏晟听完没有丝毫诧异,向着周偈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第98章 99. 身不由己 【大爱小情,总要取舍。】 周偈别了苏晟继续往书房走,刚转过回廊就觉察到锐儿的气息出现在角落的一间房内。周偈不动声色的蹭到门口,先听到了周璠的声音。 “锐儿。”周璠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担忧,“你的伤要不要紧?我去给你叫恂王府的医官吧。” “多谢公子,不过不用了。”锐儿的声音里则是拒人千里的冷漠,“我这点伤不算什么,暮色比我伤得更重,不敢他能不能挺过来,恂王也不会放过我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周璠急道,“又不是你伤的他。” “是我把他引到花街的。” “可你是依父王之命才做的。” “公子。”锐儿喝道,“不可妄言。” “我说的是事实!”周璠的语气里有隐忍的恨意,“我其实隐约知道父王的意图,也知道他让你做了什么。父王的意愿我不能违背,我也不敢说父王做的不对。可是,可是他竟然舍了你,我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所以,公子才去了花街?” “是。”周璠嗫嚅道,“我担心你出事。” “公子以为凭公子的身手就可以救我脱离险境?”锐儿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激,“花街的九死一生公子也见过了,公子太自以为是了吧?” “没有!”周璠断然否认,“我很清楚自己的身手。” “那公子为何还要以身犯险?”锐儿质问道。 “只有我去了才能救你!”周璠急得语气中都带了哭腔,“我不去你就是叛党,洗也洗不清。我去了,你就是救主,父王他总不至于把我也疑为叛党吧?” 沉默出现在了房内,好一会儿后还是周璠的声音先响起。 “锐儿。”周璠的语气里有惴惴不安和小心翼翼,“我知道父王他从未信过你,你也从未真心认过父王做主人,在你心里,只有已去的伯父才值得你敬重。而对阿姊,你也只是在替伯父疼宠她吧?” “公子想说什么?”锐儿的语气依然冷过了此时的夜雪,“这些与公子何干?” “是与我不相干,我只是……”周璠踌躇许久,才又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我是真心看重你的!” “看重我什么?”锐儿嗤笑一声,鄙夷道,“我的样貌吗?” “不是!”周璠似乎被锐儿挤兑得有些急了,竟不惜自爆其短,“我知道自己从小就喜欢耀眼夺目的东西,喜欢攀比,可我对你不是这样的。就算你没有如此出众的样貌,我还是会看重你。”周璠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文修武治皆是上等,熟谙兵法,不比任何皇室子弟差,就是和朝中的那些栋梁比也是不分伯仲。而且你还有铮铮傲骨,不畏强权。我的身边,要么是那些总拿我和别人比来比去的人,要么就是趋炎附势谄媚于我的人,只有你,你从不会因为我是皇长孙而卑躬屈膝。若你在我身边,我一定能学到更多东西,也能听到忠言劝谏。与其说我想要你这样的半妖常随,不如说我……”周璠的声音更低了,“我想要你做良师益友,做兄弟。” 漱漱而落的雪变成了神见之森的春暖花开,又变成了奉川畔的朔风严寒,最后变成了帝都的夏荷新立。 “你是本王的一等常随,一同在界灵殿行过束发之礼,怎么张嘴闭嘴老把自己往禽兽里归类,难不成本王也是禽兽?下次再敢如此说,本王就剪了你的舌头。” “你我出生入死三年,情同手足,无人可比。” 皇长子埋骨皇陵三年后,周幽朝有了皇长孙,坊间一直传说三年就是一个生死转身,那此情此景到底是宿命的轮回还是老天爷的嘲讽?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响起了锐儿仍未有涟漪的声音:“锐儿不值得公子如此抬爱。” “可是我……”周璠的话未说完突然停住,惊恐的看着正一言不发走进来的周偈,突然上前一步,挡在锐儿身前,急急的求道,“七、七叔,你不要怪罪锐儿,他也是身不由己的!” 周偈看着周璠浑身血污的狼狈样子,再看看他一脸急切的回护神情,伸手抚在他的头顶,柔声赞道:“璠儿真是长大了,有担当了。” “七叔……”周璠被周偈突然展现的温柔吓得更加没底,小心翼翼的继续求道,“一切都是璠儿的错,求七叔不要为难锐儿。” 周偈摇摇头,抚着周璠的脸道:“七叔知道锐儿是身不由己,也知道璠儿的用意,七叔不会怪你们的。” 周璠听闻,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由衷说道:“璠儿谢七叔的体恤。” “好孩子。”周偈用衣袖擦着他脸上的血迹,关切的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周璠摇着周偈的手,道,“锐儿受伤了,求七叔命医官给他诊治吧。” “我没事。”锐儿在周璠身后开了口,“恂王,暮色他怎样?” “他也没事。” 这个回答只让锐儿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却没有减轻任何自责,依旧向着周偈跪下来,郑重施礼:“一切祸端皆由锐儿而起,锐儿求恂王责罚。” “不必了。”周偈揽着周璠的肩,话里有话的说,“璠儿都如此替你求情了,我又怎好辜负他的一片真心。” 锐儿明白周偈的言外之意,却没有搭腔,只伏身一拜:“谢恂王。” “璠儿。”周偈不再理会锐儿,只对周璠交待,“今夜外面乱,你就留宿在七叔府里,等明早安生了,七叔再派人送你回去,可好?” “璠儿但听七叔吩咐。” “至于锐儿……”周偈停顿一下,又说,“就让他先留在七叔这,你回去跟你父王说,因为锐儿害暮色生死未卜,七叔一生气就把他关起来了,若是你父王不干,就让他自己上门来讨,懂吗?” “懂,璠儿明白。”周璠一下子就明白了周偈的用意,当下感激的说道,“多谢七叔。” “嗯,真乖。”周偈夸赞一句,又吩咐,“你去找吴长安吧,让他带你去歇息。” “是。”周璠明白周偈有话要单独对锐儿说,知趣的没有多耽,答应着出了房间。 周偈等着周璠关上门,才转向锐儿:“起来吧。”锐儿应声站起来,一言不发的看着周偈,周偈也看着他,好半天后才道,“长兄留给你的伤到底有多深,璠儿如此待你都暖不过来吗?”见锐儿不答,周偈又问,“你对长兄,又有怎样的情?”周偈等了一会儿见锐儿还是一言不发,无奈的笑了一下,道,“到了如今,能和我聊一聊长兄的也就只有你了,说说吧。” “殿下他……”锐儿终于开了口,“他很好。” “好?”周偈嗤笑一声,“留下这么多无依无靠的人,还叫好?” “是我没用,没能守好殿下的牵挂。” “你只是一介半妖,又能做什么呢?” “我……”锐儿语塞了。 “没用的是我啊。”周偈苦笑,“三哥说的对,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就一意孤行的把所有都护在怀里的确很累,到最后可能什么也护不住。”锐儿不知如何答话,周偈依旧自顾自的看着窗外无声飘落的絮雪,轻声道,“我记得长兄走的那夜也下雪了。” “是。”提起周佶,锐儿的心又开始滴血,“那夜天也格外的冷。” “外面的天冷,诏狱的牢底只会更冷。”周偈喃喃说道,“人心也得跟着冷。” “恂王……”锐儿有些不安,“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劝自己,还要不要这最后的底线。”周偈看向锐儿,幽幽开口,“当年长兄病逝诏狱,背后是梁党的手笔,可周俍也有诛心之嫌。我曾立誓要为长兄报仇,如今梁党倾覆,算是报了长兄一半的仇,另一半……”周偈叹了一口气,“我怕是要失言了。” “恂王是准备放过慎王了吗?” “是。”周偈不知是无奈,还是刻意找的借口,“诛心之言能让人绝了生念,说到底还是要怪长兄太软弱。更何况,周俍只在这一件事上对不起长兄,可他于政于民却没有错处,将来他若能继承大统,周幽朝定会又迎来一个盛世。”周偈的声音中有道不尽的落寞,“我总归是周氏子孙,也不能为了兄弟情仇伤了祖宗基业,我……”周偈摸着被周俍戳过的心窝,脑子里回响着那句“你二人不亏是一母所生,不管怎样,这里面都还是软的。”苦笑一声,无奈的承认,“我终归没有他心狠。” 锐儿看着周偈从未流露过的无助和孤寂,忆起了转生湖畔那个眉眼温和的少年,永远都是风轻云淡的温柔浅笑,总不忍心让别人为难。 “恂王。”锐儿向着周偈伏身而拜,“锐儿代殿下谢恂王做过的一切,殿下在天有灵也会体恤恂王的苦衷,因为殿下他……也姓周。” 周偈怔怔看着锐儿伏身在地的身影,许久后骂了一句:“鬼精!” 夜雪依旧在下,喧闹了一整天的都城却没有归于平静,各方势力都在应时而动,试图在黎明来临前尽可能的握住更多的胜算。不知明日朝堂上将会有怎样的震动,可此时此刻的恂王府内却有短暂的安宁。暮色依旧在睡,却不甚安稳,好似在经历痛苦的重生过程,时不时的就抽搐几下。周偈握着暮色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安抚他,就像每一个大祀之夜他为自己做的那般。 “小傻子。”周偈柔声问道,“若我从今往后飞不起来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暮色没有回答,只是无意识的傻笑一下,随后竟然咂了咂嘴。周偈被他的样子逗笑,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第99章 100. 何为他求 【四角宫城,困我如笼。】 武兴三十七年的冬日,震惊朝野的叛党谋逆一案以梁家的倾覆为句号。梁茗畏罪自缢于诏狱,梁菀(字泽生)因失察失监之过黜界灵殿御殿,降为灵师,留待查看;梁司徒痛失幺子,一病不起,不足月余即撒手人寰。周信亦被圈禁府邸,无旨不得出。 一夜之间的家破人亡,时隔十七年后在梁昭仪身上重演了。周偈透过窗户看着梁昭仪披头散发跪在数九寒风中,可周俍却只是冷眼旁观的情形,由衷的道:“三哥的心狠莫不是随了父皇?” “你什么意思?”武兴帝没好气的说,“你想说什么?” “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忱边人。”周偈指指窗外,“都不劝劝她吗?” “她执意要为梁家谢罪,吾又能怎样?”武兴帝避重就轻,“你怎么不去劝劝?” “关我何事?”周偈莫名其妙。 “你还敢说不关你的事?”武兴帝冷笑一声,“别以为吾不知道梁茗是怎么死的。” “畏罪自缢。”周偈嘴硬道,“不然呢?” “哼,你自己心里清楚!” 周偈翻翻白眼没有搭理武兴帝,只说:“事我办妥了,父皇也该兑现承诺了吧。” “怎么?”武兴帝问,“这么着急就走?” “不然呢?留在这等死吗?”周偈咂咂嘴,“我可干不过三哥。”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能太平了?”武兴帝反问。 “干什么?”周偈指着武兴帝的御座,怒道,“这个破位子我都拱手相让了,他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怎么?”武兴帝猛拍几案,“这个破位子你还看不上啊?” “对啊。”周偈实话实说,“如坐针毡,有什么好稀罕的。” “呸!”武兴帝狠啐一口,“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妖孽?” “嘿嘿,父皇你这句话算说对了。”周偈顺坡下,“我本来就是妖孽。” 真是一不留神就能被周偈噎住,武兴帝无奈的长叹一声,再开口语气却是缓和了下来:“你准备去哪啊?” “奉川吧,水肥草美,适合逍遥。”周偈凑到武兴帝身边,神秘兮兮的说,“我还能偷偷摸摸的去宰了乎耶伊。” “你怎么还惦记着他?”武兴帝十分无语。 “他欺我女子,辱我皇威。”周偈反问,“不该死吗?”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就应该光明正大的去收拾了他,不应该偷偷摸摸的。” “我倒是想光明正大的去,可父皇你不让啊。” “此一时彼一时。”武兴帝从几案上抽出一个绿色的皮囊递给周偈,“你看看这个。” 周偈依言打开,只看了一半就乐了:“哎呦,这是怎么了?窝里反了吗?” “那叫同室操戈。”武兴帝纠正了周偈不甚文雅的说法,“川北道呈文说东西沃噶最近兵动频繁,各向阿拿山压军,估计就要有一场恶战了。” “那乎耶伊夹在中间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他向我们求救了。”武兴帝又抽出一个棕色皮囊递给周偈,“这是属国呈文,说东西沃噶频频骚扰阿拿国,恳请周幽派兵增援。” “小蛮崽子还让我们增援?”周偈骂道,“他以为他是谁啊?” “那依你的意思,不管了?” “不管!”周偈恨道,“让他去死。” “他死了阿拿国就亡了。” “亡了好。” “阿拿国要是亡了,阿拿山就都是沃噶的了,那你说他们会只满足于阿拿山吗?”武兴帝好似突然想起来,问,“你刚才说,你想去哪来着?奉川是吧?” “啧!”周偈听完厌弃一声,甩给武兴帝一个眼刀,骂道,“父皇才是妖孽。” “没大没小!”武兴帝嗔道,又语重心长的说,“自己想要的东西得自己争取,你说对吧?” “对!”周偈没好气的嚷嚷,“别说那么多废话了,不就是想让我去卖苦力吗,我去还不成吗?” “乖。”武兴帝哄道,“你自己打下来的地方,吾才好名正言顺的给你啊。” “那说好了。”周偈道,“奉川以北都是我的。” “行。”武兴帝爽快的答应,又问,“敢问恂王几时启程啊?” “三月吧。”周偈想了想说,“暮色身体还没大好,受不得奔波的苦。” “哎呦。”武兴帝酸得牙都掉了,阴阳怪气的夸道,“真会疼人。” “那是。”周偈洋洋得意。 “行了,给你个杆子你就往上爬!”武兴帝用手里的军报狠敲了周偈的头一下,命令道,“军务不等人,月末你就启程,他要是去不了就留在王府养病,你若不放心,吾接他进宫总行了吧?” “不用了。”周偈立马推辞掉,又讨价还价,“那我得带上锐儿,他去过好几次北疆了,他……” “知道了知道了。”武兴帝不耐烦的说,“都是你的小妖精,爱带谁带谁。” “谢父皇。”周偈高高兴兴的谢礼,又道,“父皇若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收拾行囊了。” “走吧。”武兴帝挥挥手,“快滚。” “是。”周偈没有计较武兴帝的嫌弃,开开心心的跑出了紫微宫。 宫外,朔风正烈,周俍裹着羔裘靠在殿柱边,一言不发的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梁昭仪,面上的神情竟是无悲无喜。 “偈儿。”周俍待周偈行到自己身侧时突然开了口,“听说你不日就要启程去北疆了?” “是。”周偈不知周俍是何用意,小心应对着,“三哥消息真灵通。” “军政大事,必要未雨绸缪。”周俍轻笑一下,“我暂代司徒,又岂敢懈怠。” “原来如此,论经纬治世,果然还是三哥更胜一筹。”周偈向着周俍敛身一礼,“偈儿自愧不如。” “偈儿这是说的什么话?若论起治军之才,我就比不上了。”周俍竟还替周偈紧了紧外氅的领子,“北疆严寒,偈儿务必要多带件棉衣。” “谢三哥关心,偈儿记下了。” “叔父年长,弟弟们尚小,此次只能依赖偈儿奔波千里,守疆退敌了。”周俍眼中的关切让人分不清真伪,“难为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此番远征,怕是要吃不少苦。” “三哥言重了。”周偈陪着笑,“身为皇子,当为家国天下流血捐躯,何敢言苦。” “你又来了。”周俍嗔道,“什么不吉利你偏要说什么。” “不怕,偈儿不信天理命数,百无禁忌。” “偈儿有吉兆护佑,自然不怕。”周俍自嘲道,“可三哥是个凡人。” “三哥莫要再提什么狗屁吉兆了。”周偈骂道,“也没见它能护佑偈儿一帆风顺过。” “偈儿难道有什么不顺遂吗?”周俍奇道。 “偈儿顺遂吗?”周偈反问,话里有话的说,“到头来剩了一个冷冷清清,哪比得上三哥人丁兴旺。” “你说这个?”周俍无语道,“还不是你自己不肯。” “所以说这个狗屁吉兆就是个诅咒。”周偈叹了口气,再开口,话风就偏了,“孽缘宿命害人,三纲五常磨人,这吉兆不过是副枷锁,沉啊。” “偈儿怎么会有如此感慨?” “不知道。”周偈抬眼望了望又阴上来的天,道,“总觉得这四角宫城越来越像个牢笼,早晚有一天会困死我。” “偈儿不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周偈看向了在风中凌乱的梁昭仪,反问,“三哥喜欢吗?” “我?”周俍也看向了梁昭仪,含糊道,“还好吧。” 一时间,风好像更烈了,吹得周偈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呵着自己的手道:“三哥,看这天好像要下雪了,偈儿就先回去了。”周偈说着刚要迈步,又停住,“对了,忘了告诉三哥了,锐儿还在我那押着了。”周偈狡黠一笑,耍了个无赖,“我不准备还三哥了,反正此去北疆也得带上他。” “你随意。”周俍轻笑一声,“偈儿若是喜欢,就让他留在偈儿身边吧。” “那就多谢三哥了。”周偈向着周俍乖巧一笑,转身匆匆而去。 百奈站在周俍身后,目送周偈远去的背影,犹豫许多,终忍不住问:“殿下,真的不要锐儿了吗?” “不是本王不要他。”周俍冷笑一声,“是他不要本王。” “可是他……”百奈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随他去吧。”周俍却不甚在意,“既然老七这么喜欢把一切都护在怀里,那就看在长兄的份上,成全他吧。” 一片晶莹的雪花毫无征兆的自阴霾处落下,滴在百奈的脸上,有些冰凉。可百奈眼前的周俍,却比这正烈的风雪还要冰凉。二十年过去了,活在影子里的青葱少年终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傲雪苍松,可他心中的沟壑幽潭,寒霜雨雪,百奈还是看不透。 百奈看着周俍走到梁昭仪身前,脱下自己的羔裘覆在了梁昭仪的身上,却被梁昭仪狠狠甩掉。百奈又看着周俍不发一言的捡起羔裘仍旧覆在梁昭仪身上却再次被梁昭仪甩掉,还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百奈没有听清梁昭仪恶狠狠的骂了什么,她只听见周俍轻声说了一句“母亲保重”后站起身走进了风雪中。 百奈忙捡起羔裘追上周俍,不由分说的将羔裘披在他肩上,却被周俍默默扯下丢在了地上。 百奈看着周俍踩着羔裘而过竟还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色,在心底轻轻的问自己: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第100章 101. 再往北疆 【尔去之后,无人可托。】 周偈骑着马慢慢往恂王府走,一边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边回味着和周俍的对话,突然笑了一下,心里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同情自己。想起小时候长兄带着他们几个修文习武的时光,蓦然就发现了老是默默跟在长兄身后的周俍,明明文修武治都不比其他人差,可说话行止却总带着几分怯懦。那时候自己仗着父皇的疼宠,在兄弟们之间最是无法无天,脾气上来连长兄都敢顶撞一二,就更不可能把怯懦的三哥放在眼里了。 “那三哥又是怎么待自己的呢?”周偈刚要回忆一二,突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又心软!没用的怂货!” 一旁的王府护卫被周偈的举动吓坏,战兢兢的看向周偈,却正好成了周偈的出气筒。 “看什么看!”周偈没好气的骂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额……是!殿下恕罪!”王府护卫深知周偈的乖张无常,更知道暮色不在没人能镇住大魔王,当下用手死死捂住眼睛,竟是连路都不敢看了。 周偈眼见护卫的小题大做,气得丢下一个“蠢”字后纵马跑走了。一口气奔到恂王府,却是看见苏晟正提着一盏花里胡哨的灯往府里去。 “苏晟见过恂王。”苏晟规规矩矩的向周偈躬身施礼。 “免了。”周偈跳下马,一边走进府一边问,“你来做什么?” “奉御神之命给各府送上元节的祈福花灯。”苏晟说着举起手里的灯,献宝般的说,“这盏是御殿亲自挑选的。” “呦,御殿有心了。”周偈就着苏晟的手看了看,阴阳怪气的夸道,“御殿真是好品味啊。” “恂王莫要嫌弃。”苏晟知道周偈在想什么,坏笑着说,“没准有人喜欢。” “谁啊?”周偈刚问完就猜到了苏晟所指,立刻摇着头说,“绝对不可能。” 苏晟却没有反驳,满脸写着“绝对可能”的笃定,提着灯随着周偈进了内院。 内院花园里,暮色正一脸严肃的举着刀,瞪着面前早就掉光了叶子的桃树,突然出刀直刺。一股无形刀锋随着暮色的动作自刀刃而出,悉数钉在桃树上,将枯枝折断几根。 “不对。”锐儿抱着奉公站在一侧,看完暮色的招数,摇摇头说,“这次力道够了,准头却没了。”见暮色露出一个不解的神色,锐儿又说,“凝灵于刃,聚力有形,你得控制住使出去的刀锋。” “使出去了还怎么控制?”暮色依然不解,看着自己的刀道,“难道要飞刀吗?” “是飞刀,不过不是你手里的刀,是你心里的刀。”苏晟接了话,“刀锋是有形的,你用心看,就能看到。” 暮色听闻苏晟的声音先露出一个惊喜的神色,随后又细细揣摩苏晟的话,凝神想了想,又一次出刀直刺。这一次,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凛冽的刀锋呼啸而出,实实在在的砍在了树干上。 “漂亮!”锐儿见到第一个赞道。 “对了。”苏晟也跟着点头称是。 “啧!”唯独周偈,看着树干上尺余的豁口,骂道,“你就不能砍石头吗?我还指望它明年开花呢!” 暮色听闻,立刻双手合十朝着桃树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对不住对不住!” 周偈被他的傻样逗笑,招着手道:“小傻子,过来,看你苏总师给你带了什么?” 暮色依言乖巧的走过来,只看了苏晟手里的灯一眼,就由衷的赞道:“哇,真好看。” “好看吧?”苏晟得意的向着周偈挑了一下眉,仍问着暮色,“喜欢吗?” “喜欢。”暮色接过灯,爱不释手的左看右看,问,“给我的吗?” “嗯。”周偈满脸的嫌弃,无语的挥挥手,“你家御殿专门给你挑的祈福花灯,快挂你门口去吧。” 暮色却没在意,欢天喜地的举着灯走了。 “见过恂王。”锐儿走过来向周偈和苏晟见礼,“苏总师。” “正巧你在,有件事要告诉你。”周偈看向锐儿,“我们要去北疆了。” 锐儿愣了一下,立刻跃跃欲试的问:“终于要去找乎耶伊算账了吗?” “算是吧。”周偈道,“东西沃噶同室操戈,阿拿国夹在中间左右受敌,向周幽求援了。” “求援?”锐儿一下子就怒了,“难道我们还要去救他不成?” “阿拿国是周幽属国,他们的求援我们不能置之不理。”周偈问向锐儿,“怎么?师出有名不好吗?” “可是……” “锐儿。”苏晟明白了周偈的言外之意,打断了锐儿,说,“你想过奉川总得有个理由吧。” “对啊。”周偈接上说,“战况险恶,敌人凶残,就算本王率军去了,也不能保他一定无虞。” 锐儿看看周偈又看看苏晟,终于明白了其中含义,当下握紧拳头,斩钉截铁的道:“老天爷不会容他的。” “恂王。”苏晟问向周偈,“何日启程?” “月末。” “这么急?” “军务不等人。”周偈呵出一口寒气,又问,“还没有那个七弦君的消息吗?” “没有。”苏晟摇摇头,“他七人共灵同息,现在人不全内息不盛,实在不好追踪。” “还是要尽快找到他,虽然以他现在的势力怕是很难再生出什么大浪,但……”周偈看向苏晟,“本王就是怕他会对你不利。” “恂王放心,我自有分寸。” “本王知道你稳妥,不过你的身份太过特殊,真要是有人拿此做文章,你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的。”周偈稍顿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巧本王又不在帝都。” “苏晟谢恂王的回护。”苏晟向着周偈深躬一礼,“不过恂王也不必多虑,只要苏晟还在界灵殿,就无甚大忧。” “也是。”周偈想到了缘故,笑着点点头,“毕竟现在是你家羽恒掌御殿印。” “哪里,一切都是仰仗恂王。”苏晟明白周偈的揶揄,笑着应对过去,却是又一次向着周偈再礼,郑重说道,“苏晟代羽恒谢过恂王的提携之恩。” “不必了。”周偈却扶起苏晟,“本王其实没做什么,是父皇需要一个不党不私没有根基的御殿,他恰好符合而已。不过……”周偈意味深长的说,“没有根基,也好也不好。” “苏晟明白。”苏晟又补了一句,“羽恒也明白,他不会辜负殿下信任的。” “都说了与本王不相干。”周偈微皱了眉,拂袖道,“本王可没有徇私。” 苏晟看着周偈急着撇清关系的样子,心照不宣的和锐儿相视一笑。 武兴三十八年正月末,恂王周偈奉旨率七万帝军、三万七杀军开赴北疆平乱。 走时虽已早春,但越往北走寒风依旧越盛,呼啸的北风肆虐袭卷,吹得人心荒凉,壮志悲情。周偈看着默然无声、蜿蜒而行的大军,心生感慨,长叹一声道:“我怎么总有一种背井离乡,再也回不去的感觉呢?” “呸!”暮色听闻狠狠啐了一口,嗔道,“殿下不要胡说八道!” “真的。”周偈指指头顶,“你看这天,都是哭丧着脸。” “呸呸呸!”暮色连啐三口,骂道,“你有完没完?!” “我是实话实说。”周偈满脸委屈,“也不让吗?” “恂王。”锐儿忍着笑,赶上来打着圆场,“这天只不过是要下雪而已。” “哎……”周偈的神色更加凄凄,抱怨道,“我两次去北疆都是顶风冒雪的去,真是出师不利啊!” “啪!”暮色忍无可忍,一鞭子抽在周偈小腿上,怒道,“你给我闭嘴!” “啊!”周偈大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腿难以置信的看向暮色,吼道,“你要造反吗?” “暮色不敢。”暮色毫无惧意的瞪着周偈,举着手里的鞭子冷冰冰的说,“但殿下要是再说一句丧气话,我就还抽你。” “你!”周偈看着暮色的凛然,憋了半天竟是什么话也没说,一边老老实实的骑马前行一边嘟囔着劝自己,“都让我惯的,忍了。嗯,忍了。周偈你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傻子一般见识,忍了。” “口无遮拦。”暮色气鼓鼓的握着马鞭,兀自在周偈身后骂道,“一点儿皇家威仪都不顾,太不像话了。” 锐儿看着暮色打了周偈,又看着周偈竟然忍气吞声的跑了,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笑,好半天憋出了两个字:“汪汪!” “嗯?”暮色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汪汪!”锐儿冲着暮色叫,“汪汪汪汪汪!” “你怎么了?”暮色不解,“为什么学狗叫?” “汪汪汪!” 暮色实在搞不懂锐儿是何意思,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了他半天,无奈的摇着头去追周偈了。 锐儿眼见周偈待暮色行到自己身边,讨好的去拉暮色的手,却被暮色一鞭子轰开后依然没脸没皮的凑上去,一点皇子该有的架子都没有,蓦然就想起来在北疆待过的那三年。 那三年里,锐儿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一线,也不知道血染了多少件铠甲战袍,更有那受不尽的严霜风雪、艰难困苦,却都因能与他同进退共生死而变得风轻云淡。如今,那些曾经并肩杀敌的壮志豪情都随着他一同消失在了皇陵里。从此后,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人能托付了。 第101章 102. 轮回不息 【前日历劫,今朝得果。】 “照你说的情形。”石章之捋着自己的短须说,“并不一定是朝死而后才能暮生,只是说他自己能轮回重生。” “应该是。”苏晟道,“像此次的剧毒,他中毒后并不如常人般先毒发再身亡,而似乎是先身亡再毒发,每次毒发的症状都会轻一些,待到早上,毒竟消失了。” “那他的身亡也如常人般五感尽失,呼吸全无?” “不是。”苏晟想了想道,“尚留最后一丝呼吸,内息也在,而且呼吸越弱内息越盛。” “原来如此。”石章之下了结论,“凡体去,妖心在,命火永固,轮回不息。” 苏晟听闻,忙将石章之的话郑重的记在锦帛上,稍待墨迹干透,小心翼翼的卷好塞进了身后的一个墙格里,墙格旁有一个方寸的小匾,上书“朝死暮生”四个小字。 “这么多年,总算是补齐了这个妖法的释义。”石章之看着满壁的墙格,由衷说,“不知还会不会有新妖法出现。” “苏晟以为不会了。” “为何?” “比起半妖的长寿,这妖法已趋于不死。”苏晟却是摸着写有“朝死暮生”的小匾道,“离永生的仙品也就只差一步之遥了。” “你的意思是,若当年不是周幽先祖横插一杠,其实狐妖本可成仙?” “苏晟不敢妄言。” “怕什么,此间又无旁人。”石章之望着转生湖平静无波的水面,笑了笑,道,“也许,这正是本该就有的劫呢?” 一语点醒局中人,苏晟只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当下恭恭敬敬的向着石章之深躬拜礼,道:“多谢御神开悟。” 石章之见状却笑而未答,转身而去,回了界灵殿。御殿白羽恒正等在殿内,待见到石章之后躬身一礼,呈上一本装潢精湛的册子,道:“启禀御神,这是今届遴选入殿的见习灵师名册,请御神过目。” “嗯,有劳了。”石章之接过后翻开看了看,道,“杨氏不亏是灵师世家,今届又有入选。” “是。”白羽恒接上话,“镇北公四子杨渌,年九岁,按制遴选。” “真是巧啊,也是个四公子。”石章之轻笑一声,将册子还给白羽恒,问向苏晟,“梁家的那位四公子如今怎样?” “还好。”苏晟实话实说,“每日研修紫微关,听闻是越发精进了。” “他于天启一事上的天赋本就少有人能及,只不过一直被俗世凡务所拖累,反而看不清了。若是真能静下心来,未尝没有收获,怕就怕他还是看不透。”石章之叹了口气,吩咐苏晟,“你和他是同届,若是可能,还是多宽慰他一些吧。” “是。”苏晟领命,和白羽恒一起退出了界灵殿。 行在小路上,白羽恒看着苏晟沉默不语低头行路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师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晟向着白羽恒温柔一笑,“我只是在想,这神见之森锁住了半妖,这界灵殿是不是也锁住了灵师。” “师兄为何有此感慨?” “许是因为看过了太多的沉浮。”苏晟伸手捉住一片柳絮,又放掉,看着柳絮被春风带走,轻声说道,“阳明御神被罚谪守皇陵十几年,可今日杨家依然要送幼子进来;又如泽生,家破人亡后还是要被锁在界灵殿,为国祚效命。半妖们得不到的自由,灵师们也得不到。” “师兄不必自艾。”白羽恒笑笑,“九州泾渭,自有规度,无法则生乱。深究起来,这皇权下的任何人,都不是自由的。” “咦?”苏晟惊讶白羽恒难有的豁达,奇道,“怎么如今你不矫情,反倒还劝起我来了?”苏晟用手肘捅了一下白羽恒,戏谑道,“果然当了御殿觉悟就不一样了。” “我好心劝慰师兄。”白羽恒被苏晟揶揄得有些脸红,嗔道,“师兄却还取笑我。” “我这是夸你。” “我才不信!”白羽恒甩下一句话,不再理会苏晟,转身就跑,却被苏晟一把拉住。脚下一个踉跄没有站稳,直接扑进苏晟怀里。这下,白羽恒的脸彻底红到耳根,忙推开苏晟,急匆匆的往千落庄跑。 “都是御殿了,竟还如此面薄心纯,真是长不大。”苏晟看着白羽恒融在春色中的单薄身影却是心中一动,几步追上白羽恒,柔声唤道,“羽恒。” “嗯?何事?”白羽恒放缓脚步,却还是没敢看苏晟。 “我问你。”苏晟斟酌着字眼,缓缓开口,“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了界灵殿,你会不会跟我走?” “咦?”白羽恒诧异道,“师兄为何要离开界灵殿?师兄要去哪?” “大概……”苏晟含糊道,“还乡吧。” “师兄在故乡还有亲人吗?” “不知道。”苏晟反问,“不过落叶归根,我也不能老死在这里吧?!” “终老在此有何不好?”白羽恒不解。 “无依无靠,总归凄凉。”苏晟有些莫名的惆怅。 “怎么会呢?我在啊。”白羽恒仰起脸看向苏晟,“我和师兄相依为命,可好?” 苏晟望着白羽恒依如孩童般纯真的清澈双眸,轻而易举的就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倒影。那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看过了太多的爱恨情仇,已再难起涟漪的心一下子就热络起来。将那些无法跨越的宿命殊途和所有能与不能都抛至脑后,不管不顾的就陷了进去。纵是人寿数短,注定无法共白头,也要执子之手,相携在今朝。 “好。”苏晟点点头,突然伸手将白羽恒揽进怀里。 迟来的春色润进了神见之森,也润进了人心,却润不进残缺不全的内府。 阿宫蜷缩在荒庙的塑像后,抑制不住灵力的反噬,只觉内息根本不受控制,在早已残缺不全的七经八脉间左突右进,搅得内府动荡不安。阿宫强运内力,试图将散乱的灵力收归一处,谁知脆弱的内府承受不住,几欲崩塌,引来了更为凶猛的反噬,疼得阿宫缩成一团,紧咬着唇才没有喊出来。 可不知为何,痛苦中的神智却是格外清明,那些久远的过往悉数在阿宫的脑海中重演,将阿宫带回了深渊。 漫天灵火在神见之森肆虐,将慌不择路的半妖们推到了屠刀之下。大地被鲜血浸染成铁锈色,竟催开了神见之森最难得一见的赤韶藤。那些张牙舞爪的藤蔓如同带刺的网,将所有生念尽绝于下。 阿宫躲在一株槐树后瑟瑟发抖,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九死一生的为御神夺下了帝位,他转过头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这皇权竟能大过天理吗? 惨叫声在远处响起,阿宫吓得捂紧了耳朵。他不知道,皇权手里的那柄屠刀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头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多久。可是,他不想死。虽然他脑子里只记得无尽的杀戮和阴谋,可他也看过神见之森的春夏秋冬,看过皇宫的巍峨庄严。他想活着,去看更多的景,去看更多的人,去经历更多的悲欢喜乐。 又一声惨叫声响起,比刚刚的又近了一些。阿宫知道,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可是跑,又能跑到哪去?阿宫茫然的看着前面的遮天密林,不知所措的站起身,努力鼓起所剩无几的生念,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密林。 阿宫不记得自己在密林里奔跑了多久,他只是本能的想跑得再远一些,可跑来跑去却还是没能躲开身后紧跟而至的屠刀。 “这边!”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随后阿宫就被人不由分说的拉起,朝着密林更深处而去。 “阿晟?”阿宫难以置信的看着来人,竟多了几分生念,“你也逃出来了?” “现在还不算。”阿晟拉着阿宫在密林里夺路狂奔,直到看见一个灵师才停下。 灵师顾不上多看阿宫一眼,忙拔出佩剑插在地上,随后催动自身灵力。阿宫看懂了,灵师正凝灵于刃,以灵剑为楔,将自己的阵法强行钉在了神见之森坤位的阵眼之中。眼见神见之森的坤位在灵师阵法催动下渐渐露出生门,阿宫不由自主的感叹灵师高深的阵法造诣。 “好了。”灵师清澈的大眼睛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纯真,“你们从这出去,不会被他们察觉的。”又伸手拽下自己的剑穗,塞给阿晟,“若是无处可去,就去葆汀郡杨府,我父亲会收留你们的。” “嗯。”阿晟将剑穗紧紧握在手里,向着灵师伏身一拜,“大恩不言谢,阿晟来日再报。” “不必说谢,一切皆是天定。”灵师冲着阿晟展颜一笑,“快走吧。” 可是往后的日子,阿宫终归是与阿晟分道扬镳了。阿宫一直想不通,九死一生逃离了那座能吃人的神见之森,为什么还要回去。可阿晟却执拗的认为,命是杨家给的,终我一生,亦要偿还。 “难道……”阿宫忍过一波反噬,虚弱的喘息,轻轻问着自己,“我选错了吗?” 第102章 103. 玄机难参 【元朔之子,祸兮福兮?】 暮夏时节,晚风渐凉,单衣久坐窗下,多少也有些寒意了,可晓阅阁里的泽生却浑然不觉,仍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摊开的谱册,思绪不由自主的就从敞开的窗子飘了出去。 武兴三年的正月初一,三皇子周俍伴着新年的第一缕朝阳出生了。自进宫就备受恩宠的梁美人一举得男,又是这么个吉庆的日子,武兴帝龙颜大悦,当即封了昭仪,赐芷兰殿,随后又陆续寻时机将梁家在朝的几人都晋升了一个遍,连那时候刚刚成为灵师的泽生都跟着一荣俱荣,甫一授阶就比同届的苏晟高了半阶。这个元朔之子,是梁家一步步权倾朝野的开端,他的降生为母家带来了无尽的荣耀,也被太多人倾注了无边的期望。可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他原本的庶出身份,甚至于梁家自己都忘了他的前面明明还有嫡长子,竟是心照不宣的自封其为皇嗣。泽生到现在都记得,自己代界灵殿前往芷兰殿敬贺,还被心高气傲的蕙儿妹妹拉住,非要让他算一算此子的前途。皇子前途本就讳莫如深,按制不可轻易推算,更何况那时候的自己于紫微关并未精深,不情不愿的胡乱推测一番竟是什么都没看清。 “不知如今我又能看清几分呢?”泽生如此想着,当下敛神入静,在心内将周俍的八字反复测算,竟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周俍的命星一直在游移,始终不肯落入盘中。泽生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又试着旁敲侧击,可谁知稍有毫厘之差竟然就是碧落与黄泉的区别。如此反复许久后泽生长叹一声,放弃了推算,轻轻睁开眼,又看向了重阳夜出生的周偈,刚要敛神,突然一阵狂风至,吹熄了几案上的灯火。泽生伸手按住差点被吹飞的谱册看向窗外,正巧见一道闪电映亮夜空,随后就是滚滚雷声自远及近的迅速逼来。泽生望着突然而至的暴风雨微微皱了皱眉,自嘲道:“果然皇子前途是不能随意窥探的,差点就遭了天谴。” 风雨中一阵门响,不知这么晚了是何人来,泽生略有些诧异的迎上去,却是见苏晟正陪着白羽恒走进来。 “泽生师兄。”身为御殿的白羽恒见到泽生,依然恭谨施礼。 “不敢。”泽生还礼,“泽生见过御殿,不知御殿深夜至此有何吩咐。” “师兄言重了。”白羽恒陪着笑,道明了来意,“明日是慎王府大公子束发礼,羽恒特来取大公子的册页。” “呀!”泽生猛然惊醒,一边回身去取早就备好的册页一边道,“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还劳烦御殿亲自来取。” “众人皆知泽生师兄日夜研修紫微关,哪顾得上此等凡务。”白羽恒接过册页,向着泽生又敛一礼,“册页既取,羽恒就不多扰师兄清修了,告辞。” “泽生送御殿。”泽生直将白羽恒送出晓阅阁,却见苏晟倚在门边并没有随着白羽恒而去,泽生略有些不解的问,“苏总师还有事?” “没事。”苏晟自顾自的走进来,还顺手将潲雨的窗子关好,“找你闲聊。” “闲聊?”泽生有些诧异,“聊什么?” “谈心。”苏晟在几案侧坐下,伸手拿起旁边一直温着的泥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抿了一口道,“御神怕你想不开,让我没事多来劝劝你,但我看……”苏晟瞄了一眼在他对面也坐下的泽生,“你好像挺想得开的。” “不然你以为我会怎样?”泽生轻蔑一笑,“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吗?” “那倒不至于。”苏晟在刚刚被风吹熄的灯火旁打了一个响指,灯火应声而燃,“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清楚,你对梁家的情分本就没有表面上的深厚,不然为何总让我们唤你泽生,而不是梁菀。” “我只是不喜欢菀这个字,而已。” “是不喜欢菀,还是梁?” 泽生听闻没有回答,只是好整以暇的也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幽幽开口,下了逐客令:“夜已深,苏总师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 “别急着赶我走啊。”苏晟斜倚在几案上,懒洋洋的说,“心还没谈完呢。” “长夜漫漫,苏总师若是寂寞了还请找别人消遣吧。”泽生将被苏晟压住的谱册慢慢抽出来,“莫要耽误我研修紫微关。” “修习之路非一蹴而就。”苏晟伸手按住谱册,“不急在这一时。” “苏晟!”看着苏晟戏谑的神色,泽生终有些恼怒,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苏晟凑近泽生,问,“界灵殿都知道,泽生灵师天启天赋无人能及,一应占术皆精通,那如今这个结果是不是早就在你的预料中?” “你在说什么?”泽生装出一个不解,“如今什么结果?” 苏晟望着泽生略浅的眸子,用手指沾着茶盏里的水在几案上写下一个“梁”字,随后又抹去,笑着问:“当年杨家倾覆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同样的戏码会在梁家重演?” “重演什么?”泽生依旧满脸的不解,可话里却大有深意,“当年的结果是殒了一颗中宫星,可如今却是升起了元朔。” “也是。”苏晟听明白了泽生的话,点头称是,“慎王竟成了最大赢家,不过却是赔上了整个梁家,划算吗?” “还好。”泽生冷笑,“梁家又不值钱。” “看来这么多年你仍未释怀。”苏晟颇有些无奈,竟好心劝道,“其实现在看,进了界灵殿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码现如今梁家剩的唯一一个就是你。” “剩我在这做什么?供世人耻笑吗?”泽生冷哼一声,不屑道,“可世人并不知道,我压根不在乎。” “你当然不在乎。”苏晟一针见血,“因为你钟意的那棵树既没有在严霜雨雪中被飓风折了枝桠,也没有在温室里被修剪成叶秀根弱的盆景,他傲雪迎风的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栋梁,长成了你希望的那个样子,替你狠狠打了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脸。你这个庶子想了一辈子都没做到的事,那个庶子却做到了。” 苏晟的话直击要害,泽生的神色明显一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哂笑道:“没想到,你苏晟也是诛心的好手,哪里最疼你就戳哪。” “哪里。”苏晟谦虚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过,栋梁再参天,若是没有着根中宫,怕是也不容易引来真龙吧?” 苏晟的话很隐晦,但是泽生却明白,刚刚平复的神色又现出了隐忍的恨意,阴恻恻的反驳:“是,他是庶子,可他也是长子。周幽朝立嫡立长,他一样有资格。” “说到这个我倒是要赞一赞梁家的魄力了。”苏晟笑道,“梁家求不到嫡出,就在“长”字上做文章,把挡在前面的都清掉,硬生生的杀出一个‘长子’来,这种不择手段也是少有啊。” “登极路,白骨铺,不择手段的又不是只有我梁家。”泽生鄙夷道,“你的手就干净了?” “当然不干净。”苏晟大方承认,“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倒是,泽生灵师是进紫微关的人,和我等只有蛮力的武夫不同,靠的是这。”苏晟点点自己的头,戏谑道,“那泽生灵师快算算,你家那个庶出的殿下如何才能登极啊?” “请苏总师恕泽生无法从命。”泽生知道苏晟是在消遣自己,没有接招,只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泽生灵师莫要小气,就稍微算一算吧。”苏晟点着谱册上周偈的名字,“若是中宫的树碍事,别等你们动手,我趁早先刨出来。” “皇子命格不可推算,这是规制,不敢违背,不过我倒是可以帮苏总师算一算。”泽生说着就要翻苏晟的手,却被苏晟轻易躲开。 “免了。”苏晟将自己的双手拢进袖管里,呵呵笑着说,“不敢劳烦泽生灵师。” “无妨。”泽生越发起了捉狭的心,越过几案伸手按向了苏晟的右肩。 “不用了。”虽然苏晟躲闪得很及时,但泽生的手还是微微碰到了苏晟的右肩。苏晟立刻觉出右肩旧伤处传来的灼热感,刹那间而至的痛楚让苏晟微皱了眉,忙站起身道,“好了,心谈完了,看你无甚大碍,我也好向御神交代了。”苏晟抬脚朝门口走,“那我就不打扰你数星星……”窗外恰好闪过一道惊雷,听着大雨倾注而下落在廊檐的声音,苏晟忙换了说辞,“数雨滴了,告辞。” 泽生看着苏晟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总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刚刚虽然只有一瞬间的接触,但泽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苏晟右肩传来的灵犀,像极了中元夜沸腾的转生湖带给人的那种狂躁和不安;也有点像七杀军列阵于前的肃杀;再细细体会,似乎还掺杂着一点绝望。 蜻蜓点水般的接触为何竟会传了灵犀?又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情绪在内?不安和绝望怎么会出现在苏晟身上?他十一岁自风州遴选进界灵殿后就深得同乡灵师杨煊的偏护,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授阶后更是被钦定为御神护法,虽阶位不高,但却因有血誓加持,无论如何的滔天巨浪都不会危及他,让他在界灵殿里安稳至今。这样一个顺风顺水的人,为何要不安,又为何要绝望? 泽生望着跳动的灯火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第103章 104. 百倍偿还 【睚眦利剑,终露锋锐。】 周偈坐在营寨角楼的顶上,看着夕阳正一点点的沉入地平线,只余下漫天暮色将天边的薄云、远处的山丘、营寨里的人和马都镀上一层暗金色的边纹,不由自主的感慨道:“此处应有酒。” “咦?喝酒?”暮色从角楼里探出头,看向上面,问,“殿下是饿了吗?” 义薄云天的豪情壮志霎时间被柴米油盐碾得粉碎,周偈忍住一瞬间翻涌上来的气血,咬牙切齿的笑着道:“不饿。” “哦。”暮色竟还略有些失望,恹恹的把头缩了回去。可是没一会儿,又把头探出来,难为情的说,“那个……殿下,我饿了。” “……”周偈无语到极致,看着暮色满脸期待的神色,忍了又忍,才只是嫌弃的挥挥手,“去吧,你去吃吧。” “那殿下你呢?” “我说了我不饿!”周偈一字一顿的怒道,“快!滚!” “是!”暮色瞅出周偈神色的不善,立刻识趣的溜走。 送走了煞风景的小傻子,又见鬼精。周偈看着锐儿举着雀鹰翻上角楼,无奈的长叹一声,将随着夕阳余晖漫染而出的所有情愫收回来,待锐儿落在自己身侧后问:“什么事?” “信雕回来了。” “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锐儿呈上军报,“只让恂王密切关注东西沃噶的动向。” “咦?”周偈大为惊奇,接过军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喃喃道,“父皇怎么没骂我作妖?” “恂王。”锐儿有些无语,“军报上不适宜写这些。” “父皇若是想骂人才不管什么适宜什么不适宜呢。”周偈将军报还给锐儿,“既然父皇没说不让,那我们就接着挖。” “是。”锐儿领命,犹豫一下又道,“可是再挖就要挖出风州挖到廾州去了。” “那就挖过去呗。”周偈不以为意,却对上锐儿呆愣的碧眸,略有些诧异,稍想一下立刻意识到问题,又补充道,“派人给廾州刺史送个信,让他提前安抚好百姓。这边你和林鸣堂交待一下,留好卫戍部曲。”周偈看着一望无垠的草原,道,“防线拉得太长,一定要注意各部曲间的互望之势,一旦有变,要能迅速协防才行。” “明白。” “还有什么事?”周偈见锐儿没动,指指锐儿手里的雀鹰问,“找我的?” “是。”锐儿说着将雀鹰举到周偈眼前,“苏总师给恂王传了灵犀来。” 周偈听闻,散出自身灵力,对上了雀鹰黑亮的眼睛,将苏晟的一言一语悉数读出,许久后周偈轻轻一笑,收回灵犀,看向远处的阿拿山,问:“最近那边的动向如何?” “老样子。”锐儿也望向远处的山脉,“今年雨水不足,仅靠阿拿山的融雪水源不太够,草场反倒不如奉川边的好。现如今东西沃噶都在忙着往南抢草场,没功夫去理会乎耶伊的那块儿破地。” “嘁!这叫什么事啊?!”周偈听闻翻翻白眼,没好气的说,“乎耶伊的价值在蛮人眼里还不如几根草,真是浪费本王千里迢迢的来救他。”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灭了他?”锐儿有些着急,“再拖,就怕他真的缓过来了。” “缓过来又怎样?”周偈不屑的说,“我们十万大军在此,三个乎耶伊也能灭了。” “可是,到时候阿拿国国泰民安的,我们就没有理由了。” “你放心,理由多得是。”周偈轻笑一声,“本王来都来了,若是不掀个天翻地覆,都对不起我大魔王的称号。” “怎么掀?”锐儿忍不住抱怨,“就靠挖河道吗?” “对!”周偈胸有成竹,“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往后的日子里,周偈依然在忙着挖河道,果不其然的就从风州挖到了廾州,从夏天挖到了冬天,直挖到奉川分流之地——当年周佶大破北蛮的川西隘。北疆严寒,滴水成冰,奉川没了往日的灵动,变成了毫无生机的银蛇。川西隘的西北风更是日夜嚎叫,瞅准时机就从王帐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炭火一阵抽搐,不小心飞起几点火星落在周偈的貂裘上,燃掉了几根绒毛。 “见鬼!”周偈见状,低声骂了一句,随后却是将貂裘裹紧几分,感慨道,“真是无法想象当年长兄是如何挨过来的。” “就那么熬过来的。”锐儿说着又添了几块炭,“其实草原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极度严寒,而是肆虐的暴风雪,真的能吃人。今年已经算好的了,还没怎么下雪。” “是压根一场雪没下。”周偈纠正了锐儿的说法,又不确定的求证暮色,“是吧?” “是。”暮色点点头,略有些失望,“阿拿雪山都变成阿拿秃山了,雪顶没有了,草也没有了。” “那看来这旱灾是一定会来的。”周偈看向锐儿,由衷道,“你猜测的没有错。” “不是我猜的,是我问来的。”锐儿笑了笑,“羊群告诉我,今年的草不如往年的水气大。” “那羊群有没有告诉你。”周偈戏谑道,“它们成天吃不饱?” “说了。”锐儿一本正经的答,“冬草不够,好多老弱病残已经被杀了。” “嗯好。”周偈在炭火前搓着手,“草不够杀羊,粮不够就得杀人了。” 仿若是为了配合周偈的气势,一阵寒风恰好阴恻恻的旋进来,吹旺了锐儿新添的炭火,也带走了几点星星之火。这几点星火从川西隘顺风而起,越飞越旺,待落到阿拿山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燎原的灾厄之火。 武兴三十九年的春天,北疆大旱,阿拿山融雪稀少,水源本就不够,周偈又在川西隘切断奉川主流,仅放细涓入境,引发水源内战。至夏末,东西沃噶混战无数,元气大伤。阿拿国夹在其中备受煎熬,更加危急,乎耶伊连发十封求援急报,均被周偈无视。再到十月寒风起时,缺草少粮的沃噶背水一战,合力压境奉川,却被周偈兵强马壮、以逸待劳的十万大军杀得支离破碎,再不成气候。周偈领着十万大军在北疆挖了一年多的河道,到今日才终于解了阿拿国的围,将坐困死城的乎耶伊挖了出来。 被天灾兵祸折磨得几乎亡国的乎耶伊坐在军帐内,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他咬牙切齿的瞪着林鸣堂,问:“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世子在说什么?”林鸣堂满脸不解,“恕鸣堂愚钝,还请世子明示。” “少装糊涂!”乎耶伊怒道,“周偈他为什么无视我的十封急报?” “世子这话就是冤枉恂王了。”林鸣堂为难的说,“接到世子的急报恂王也很焦急,可沃噶大军凶残,我们过不去啊。” “十万整装大军还对付不了几个杂兵?周偈他分明就是不想来!”乎耶伊骂道,“卑鄙小人!” “世子!”林鸣堂手按在刀柄上,阴着脸道,“请慎言。” “少吓唬我!”乎耶伊也按着自己的腰刀,“我当着周偈的面也会这么骂!” 林鸣堂的愤怒一触即发,佩刀弹出半截,乎耶伊不甘示弱,全身戒备,随时也会扑上去。正僵持间,暮色走进军帐,对着林鸣堂躬身一礼,道:“林将军,殿下有请。” “哼!”林鸣堂听闻还刀入鞘,轻蔑的瞟了乎耶伊一眼,随着暮色走出了军帐。 “站住!周偈呢?我要见他!”乎耶伊跟在林鸣堂身后也要出帐,却被门口的锐儿挡住。乎耶伊瞪向锐儿,怒道,“滚开!”锐儿没有躲,一言不发的看着乎耶伊。乎耶伊更加恼怒,直接抬巴掌朝着锐儿面门招呼。锐儿依旧一言不发,伸手格挡开,紧跟着一拳回敬了乎耶伊。 乎耶伊大惊,顾不上质问,腰刀出鞘砍向锐儿。锐儿祭出奉公,裹挟着雷霆之怒的万叶落伴着剑灵的嘶吼直杀向乎耶伊。 乎耶伊措手不及,匆忙回防避开了要害却依然被刺伤手面,更未能躲开跟着万叶落而至的锐儿,被一脚踢翻在地。未待乎耶伊回过神,奉公自天而降,穿过乎耶伊的锁骨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乎耶伊忍住剧痛,出刀反击,却被锐儿拿住手腕。无法克制的愤怒自深渊喷薄而出,无穷无尽。随着乎耶伊的一声惨叫,他的右手腕被锐儿生生捏碎了。 “你……”乎耶伊的眼中终于有了恐惧,一边吸着气一边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锐儿平静的声音下有触不到底的恨,将手中的奉公缓缓转了一个角度,“你只要记得这份痛苦就够了。”锐儿无视乎耶伊的惨叫,将奉公慢慢拔出又缓缓刺进了乎耶伊另一边的锁骨,“你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我都要你加倍偿还!” 乎耶伊除了惨叫已说不出其他的话。 暮色堵着耳朵蹲在军帐外,一张圆脸难看的团在一起,似乎比正遭受折磨的乎耶伊还痛苦。周偈微合着双目站在他身旁,倒是十分享受这种声音。耳听着乎耶伊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周偈睁开眼对林鸣堂吩咐:“给帝都传军报,就说本王失职,未能保住阿拿国,阿拿王、世子乎耶伊、公子集阿瓦均被沃噶虐杀,本王向父皇请罪。”周偈稍顿,又接着说,“阿拿山现在无国无主,暂由我军代管,将作何处,请父皇旨意。” “是,鸣堂明白!”林鸣堂领命而去。 第104章 105. 恍若隔世 【心死难医,寒凉可暖。】 西北风越发凛冽了,天也越来越沉,许久未至的暴风雪正蓄势待发,就等着在人心最寒的地方再覆一层雪。锐儿漫无目的的走上一座小丘,看着奉川畔似曾相识的景色恍若隔世,内心的深渊更加无穷无尽,连肆虐的朔风都灌不满。 “你去了,这空出来的地方我又该放谁?”锐儿摸着自己的心窝,轻轻问着呼啸的寒风,可是寒风除了呜咽并不能给他只言片语的回答。 锐儿感受着寒风从自己身侧倏忽而过,似有似无的抚过心尖,勾起那些早已被珍藏在深处的情愫,突然觉得阴沉的乌云似乎有些像周佶温柔的浅笑,又有点儿像惜缘强装的淡然。锐儿望着变幻的阴云,自嘲的笑了笑,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条素雅的绢帕,轻轻抚着上面浓淡有致的刺绣,略有些不舍。可下一秒却突然一翻手,幻出一大簇的火苗将绢帕顷刻间烧成了灰。锐儿看着手中的绢帕被北疆的朔风吹得灰飞烟灭,彻底消散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长长呼出一口气,紧了紧腰间奉公的束带,转身走向营寨。锐儿身后,阴沉了一日的暴风雪倾巢而出,将此间的一切都淹没在内。 “锐儿他……”暮色缩在王帐里,望着锐儿孑然于雪中的落寞身影,不由自主的一阵惆怅,忍不住道,“好像一只离群的孤雁。” 周偈正在看林鸣堂写的军报,听闻抬起头瞟了一眼正朝王帐走来的锐儿,道:“我倒觉得像独鹰。” “啊?”暮色有些纳闷,却见锐儿在王帐门口用唿哨唤来雀鹰,喃喃道,“这不是两只鹰吗?哪里独了?” “嘁。”周偈嫌弃的翻了翻白眼,丢给暮色一个“蠢”字后提笔在林鸣堂的军报上加了几句,随后装进皮囊,扔给暮色,吩咐道,“拿走,让信雕送回去。” “我去吧。”锐儿正巧走进来,一边伸手去拿皮囊一边说,“还得喂一喂信雕。” “让他去。”周偈厌弃道,“他闲。” 暮色立刻将皮囊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锐儿抢走,留给锐儿一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感觉大魔王心情不大好所以你自求多福”的表情后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锐儿被暮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偷眼瞟了一眼周偈,见周偈神色如常并不见戾气,受不了提心吊胆的半死不活,大着胆子试探的问:“恂王心情不好吗?” “没有啊,挺好的呀。”周偈莫名其妙,“你为何有此一问?” “没什么。”锐儿含糊过去,却在心底把暮色从头骂到脚。 周偈看着锐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开口问:“倒是你,心情如何啊?” “还好。”锐儿实话实说。 “那就好。”周偈似乎能猜到几分,犹豫一下,说起了不相干的事,“去年八月璠儿满十五行了束发礼,你猜他选了谁做半妖常随?” “不知道。”锐儿也明白周偈此时提及此事的意图,又补了一句,“不过想来一定是位文武双全、十分出色的半妖。” “这你就猜错了。”周偈停顿一下,尽量装出平淡的语气,“璠儿谁都没要。” “哦。”锐儿面上的神色比周偈还平淡。 周偈看着锐儿的无波无澜,竟有些心疼周璠,不死心的问:“你为何执意要拒璠儿于千里之外呢?璠儿有何不好吗?” “大公子样样都好。”锐儿的语气仍未有涟漪,“是锐儿不值得大公子错爱。” “你是不是有什么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已?”周偈试探的问,见锐儿未答,又问,“若是有朝一日没有了皇权枷锁,你也不愿意追随璠儿吗?”锐儿越发沉默了,周偈等了一会儿,见锐儿还是不语,长叹一声,道,“罢了,其实我是能明白你的心思的,有些东西确是无可替代,没了就没了,再也补不回来了。”周偈有些遗憾的说,“只可惜璠儿的一片真心只能被辜负了。” “锐儿对不起大公子。”锐儿伏身在地,诚心诚意的说,“惟愿大公子安康长乐,一生顺遂。” 周偈看着锐儿虔诚的身影,竟是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只得走到锐儿身前,按了按他的肩,道:“长兄他,没有白疼你。” 帐外,大雪纷飞得更烈几分,直吹过连绵的群山,巍峨的城墙,吹进了如同牢笼般的四角宫城。 周俍从太极殿出来,应付掉一众朝臣或真或假的恭贺,又推辞掉各种刻意的谄媚之邀,好不容易从皇宫里逃出来,却没有选择坐车或者骑马,而是避开官道,顺着小巷往慎王府步行。 百奈默默跟在周俍身后,看着他在漫天飞雪中踽踽而行,一下子就记起了第一次见周俍的情景。 除夕团圆之夜,素素在转生湖畔等来了她今生的主人。那夜的周俍,外氅下是枣红色的皇子礼服,映衬得肤白眸淡,阴柔之气更甚。见到素素后,竟是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抿紧了唇。 少年人初见绝色的倾慕和渴求怎能瞒过百媚幻生,素素的心底升腾而出深深的厌恶,竟是十分逾越的狠狠瞪了周俍一眼。可谁知,周俍不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下意识的退后半步,低下了头,脸上竟有唐突的羞愧。可这份示弱并未招来素素的怜惜,只让素素更加嫌弃,莫名的恨意蓦然而出,未等杨煊开口,素素赌气般的自己走到湖边,大刺刺的开始扒衣服。 素素听到了苏晟微不可见的厌弃一声,也听到了白羽恒无奈的叹息声,余光里更是瞄到了周俍红到耳根的窘态。 转生湖水的冰冷抵不过素素心死的寒凉,周俍滴下来的鲜血也未让素素觉出丝毫的暖。耳听着周俍用决绝中仍有怯懦的声音在自己头上郑重道出“百态炎凉,皆不能奈何。”的誓言,素素轻蔑一笑,拢着自己如瀑的乌发毫无避忌的出了湖面。 谁知,湖岸上等着自己的却是周俍脱下来的外氅。柔软的羔裘覆在自己娇嫩的肌肤上有些痒,周俍的轻声呢喃在自己耳侧响起,也有些痒。 “冷不冷?”周俍拢着百奈,忐忑的问,“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好像……”百奈在周俍身后幽幽的开口,“也不讨厌。” “什么?”周俍听到了,转过身,却见百奈正怔怔的望着自己,柔声问道,“你是有话对我说?” “我……”百奈收回飘走的思绪,对上周俍盈水的浅眸,第一次,发自肺腑的道,“百奈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连你也在恭喜我?”周俍无奈的笑了笑,“你也以为这太子之位就是我想要的?” 百奈愣住了,心里竟莫名的有些疼,看着周俍笑容中说不尽的苦,问:“那殿下想要什么?” 周俍没有回答,他默默行到百奈身前,望着百奈深不见底的墨瞳,幽幽开口:“到现在了,你有没有觉得我能及得上长兄了?” 百奈心疼更甚,不知如何劝慰周俍,只用最诚挚的语气承认道:“殿下的文修武治无人能及,更有仁爱子民之心,殿下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那又如何,还是及不上长兄。”周俍自嘲道,“旁人再多的恭维又有何用,我自己知道,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输了。” “殿下……”百奈踌躇几分,终忍不住问道,“为何一定要执念于此呢?” “我也不知道。”周俍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又看着雪花融于掌,低声道,“大概,是因为长兄拥有了太多让我艳羡的东西。比如无可替代的嫡长子出身,又比如父皇偏心的疼宠,母亲无私的怜爱,还有弟弟们真心的崇敬,甚至于那些盲目的愚忠和不求回报的追随,都让我艳羡。”周俍看向百奈,“当然,还有你的倾慕。”百奈不知如何接话,周俍自顾自的开口,“你相信吗?其实这万里江山在我心里,还不如你的一寸真心。可是这权势天下可以筹谋而得,你的真心却是难求。”周俍将百奈拉进自己怀里,抚着她散在身后的长发,低声呢喃道,“百奈,你想过离开这吗?” “殿下……”百奈有些惊诧,更有些惶恐,试探的问,“也不要百奈了吗?” 周俍摇摇头,摩挲着百奈的脸颊,道:“血契言灵如同枷锁,将你锁在了皇权下,可是我,也一样被皇权锁在了这四角宫城内。不过你是无奈,我却是不敢。”周俍哂笑,语气中有说不尽的鄙夷,“我终归还是世俗的,也终归还是懦弱的。我需要这些没用的外物证明我存在的价值,所以我没有偈儿那般魄力,舍不得为一人让江山。可是你,没必要陪着我困于此。”周俍的眼中有太多的不舍,可依然笑着说,“若你想飞,我就会放你走的。既赢不了你的心,再留你的人也没什么意思。成全了你,也就如同成全了我自己。” 早已寒凉至极的心也能再起涟漪吗?久违的心痛让百奈唏嘘不已,今日的周俍更是陌生得让百奈恍若隔世。可这一刻,百奈似乎终于看透了这个她看了二十余年的人。 “他想要的,不过是这世间的温柔以待。” 第105章 106. 终返此地 【灾厄之花,大凶之兆。】 苏晟倚在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在心里将包有才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个遍。眼瞅着日头偏西,苏晟已经骂到包家第三十八代世祖的时候,挤在殿内的人终于都走干净了。 白羽恒一动不动的瘫在几案上,朝着苏晟无力的唤道:“师兄……” “累死你算了!”苏晟嘴上嫌弃着,手上却给白羽恒捏着肩,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怎么就这么爱替他干活?” “没办法呀。”白羽恒十分无奈,“包御庄的腰疾又犯了。” “那就可以不干活了?”苏晟不由自主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捏着白羽恒的肩窝道,“你可是御殿!能不能让他告老还乡啊?!” “啊!!疼!!”白羽恒惨叫,“师兄轻点!!” “啧!”苏晟厌弃一声,手里的力道却放轻了,拿过白羽恒的手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怒道,“包有才下面不是还有总教吗?也下不了床吗?” “何智刚升任总教没多长时间,好多事还不是很清楚,我怕他弄不明白。”白羽恒陪着笑,“何况我做总教那么久,问他还不如我自己干呢。” “越不干越不会。”苏晟冷哼一声,挤兑道,“既然白御殿这么厉害,不如禀明御神,裁撤了千落庄,以后界灵殿上下都交你一人打理好了。” “那我就真的累死了。”白羽恒委屈巴巴的问,“师兄不会心疼吗?” “不会。”苏晟冷冰冰的道,“你活该。” “冷血!”白羽恒撇撇嘴,随后却向苏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哄着他说,“这一次是圣命,我自己经过手更放心。等下次,一定好好历练他们。” “你随意,反正累的是你自己。”苏晟换过白羽恒的另一手,力道比刚刚更加轻柔。 白羽恒知道苏晟话虽刻薄,但是心疼却是真的,当下如儿时般拉住苏晟的袖子摇了摇,权当说了“谢谢”。 苏晟见状,无奈的摇摇头,揭过此页,说起了别的:“都弄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整装成册了。”白羽恒抵不过心中的不解,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音问苏晟,“我一直不明白,皇帝赐奉川北岸给恂王做封地,让他建属国,为何还赏赐这么多的七杀军?连未转生的半妖都给?” “你这是在揣测圣意吗?”苏晟眼见白羽恒的神秘兮兮,有心逗他,也压低声音阴恻恻的说,“不怕被治罪?” “师兄你不要吓唬我。”白羽恒却不上当,正色道,“跟你说正事呢!七杀军给了就给了,这未转生的半妖不能出神见之森,要怎么去奉川啊?” “皇帝既然肯给就一定有办法。”苏晟含糊道,“御神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奇怪就奇怪在这了。”白羽恒嘟囔道,“御神怎么也不拦着?” “这是圣旨!”苏晟奇道,“难道你要御神抗旨吗?” “我……”白羽恒刚要反驳突然发现问题,“等下!” “怎么了?” “师兄你这话好像哪里不对。”白羽恒盯着苏晟,“有点儿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说法。” “被你发现了。”苏晟眼瞅白羽恒瞪起的大眼睛,立刻转移了话题,“哎呀,这些事自有上位者操心,你就依旨干好你的活,别想那么多了。” “咦?师兄你这样说……”白羽恒指着苏晟,“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是御神护法,能随意进出转生湖的人。”苏晟有些得意的反问,“你说我会不会知道?” “会。”白羽恒嘟起了嘴,忿忿不平道,“不干活的都知道,干活的却什么也不知道,没天理了。” “别抱怨了,这种事还是少知道的好。”苏晟哄道,“等你忙完这阵,我带你出去转转。” “去哪?”白羽恒立刻来了精神。 “去……”苏晟看着白羽恒扬起的脸,轻笑着说,“奉川。” “我去哪干什么?”白羽恒莫名其妙。 “你的小崽子们都去了,你不跟过去安顿他们?”苏晟扯了一个借口,“不看看他们在属国过得好不好吗?” “也是。”白羽恒点点头,笑道,“还是师兄想的周道。” “嘁!”苏晟嫌弃的刮着白羽恒的鼻子,骂道,“傻!” 白羽恒摸着自己的鼻子呵呵笑了起来,突然又僵住。 “怎么了?”苏晟也觉察到异样,问,“是不是阵法有异?” “是。”白羽恒说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 “我陪你。”苏晟追上白羽恒一同出了殿。 此时日已西沉,神见之森的缤纷春色在漫天暮光的浸染下呈现出异样的色调,越发迷幻。可白羽恒和苏晟却顾不上欣赏,他们沿着只有界灵殿三御才知道的阵法轨迹察看着整个阵法的情况,从死门起至生门终,每一处阵眼都被白羽恒反复确认,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奇怪啊。”白羽恒站在坤位处,看着一株繁茂的古柏,道,“阵法没有问题,那异动是来自哪呢?” “会不会只是半妖们不小心碰到的?”苏晟问,“若阵法无异那就应该没有大碍吧?” 白羽恒听闻没有答话,只拔出佩剑插在地上,随后凝灵于刃,以灵剑为楔,在古柏周围画下一个新的阵法。随后催动灵力,将新的阵法慢慢融进古柏周围原本就有的阵法中。随着白羽恒灵力的涌出,一个更为缜密精妙的阵法以古柏为中心,迅速笼罩在神见之森上。苏晟眼见白羽恒如此轻描淡写的就布下一个高深的阵法,突然心里一动,思绪不受控制的飘忽一瞬,差一点就拉不回来了。 “师兄?”白羽恒收回佩剑却见苏晟直愣愣的看着自己,有些纳闷的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晟拉回思绪,又将白羽恒仔细看了看,才指着古柏问,“没问题了?” “嗯。”白羽恒点点头,刚要迈步却突然又停下,盯着古柏脚下问,“那是什么?” 苏晟顺着白羽恒的视线看过去,只一眼就立刻如同遭了五雷轰顶般退后一步,再开口,语气中竟有藏不住的颤栗:“是,是赤韶藤。” “这就是传说中的赤韶藤?”白羽恒大为惊奇,说着就要上前,却被苏晟拉住。 “别过去!”苏晟的手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不能碰。” “师兄。”白羽恒反握住苏晟的手,担忧的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苏晟拉着白羽恒慢慢远离赤韶藤,道,“赤韶藤本是伴血光才生的灾厄之花,却无缘无故的出现在生门,必是大凶之兆,要尽快禀告御神才行。”苏晟不由分说的把白羽恒拉走,“快走,我们去见御神。” 阿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神见之森之外的密林中,时不时的停下来,用佩剑画下一个又一个阵法,却还是没能得到预期的回应。 “不应该啊。”阿宫满心疑惑,“我记得就在这啊。” “会不会你记错了?”方麒陪着阿宫在密林里转了一天了,眼见阿宫越发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担忧。 “绝对不会错的!”阿宫斩钉截铁的道,“当年死里逃生的地方,怎么会记错。” “可是你都找了一天了。”方麒抬头看了看就要跌进密林的太阳,劝道,“不如明天再来吧?” “不行!”阿宫断然否决,“今日御神不在,阵法灵力不足,最适宜闯阵。”阿宫走向另一个地方,刚将佩剑插入地就遭到了神见之森阵法的反噬,顿时内息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被方麒手疾眼快的扶住。 “小心!”方麒拔出阿宫的佩剑,看着惊起的鸟群,不安的道,“会不会被发现了?” 阿宫也有些不确定,想了想,问:“你确定御神不在吧?” “确定。”方麒肯定的说,“我亲眼看着他进了都城。” “他不在就没事。”阿宫拿回自己的佩剑,继续画着阵法,“你放心,我的阵法造诣在半妖中也算上乘的。” “可如今给神见之森布阵的御殿可是号称周幽朝阵法第一人。”方麒诚心劝道,“你还是小心一点。” “好大的口气。”阿宫却不屑的说,“若他见过那个灵师硬开生门的阵法造诣,就不敢这么大言不惭了。”阿宫强运灵力,又画下一个阵法,却还是没能找到生门。 “哎……”方麒听着阿宫混乱的气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要我说你这是何必呢,界灵殿虽有诸多限制,但也不是禁地。若你想去,寻个时机,我也能光明正大的把你带进去。” “不可能。”阿宫摸着自己的右肩,“我身上有血咒,若是不从生门进去,一踏进神见之森就会被发现。” “血咒不能除掉吗?” “不能,即使割掉也还会长的。这是皇权加在我身的耻辱,一辈子都脱不掉。”阿宫不由自主想到了当年分道扬镳的伙伴,自嘲道,“日剜皮肉的狠心不是谁都能有的。” 方麒听闻冷哼一声,骂道:“这皇权还真是无情啊。” “这才仅仅是冰山一角。”阿宫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恨,“你还没有见过皇权更残忍的一面呢。” “知道皇权的残忍。”方麒有些不解,“那你还要回来?” “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了断。”阿宫看向方麒,“倒是你,何必非要跟我冒这风险?” “我也受够了皇权的无情。”方麒语气中的恨意并不比阿宫少,“循规蹈矩的没前途,不如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 “做大事可是要赔上性命的。”阿宫有些不忍,“你的路还长,安分守己的早晚会轮到出头日的。” “可我更喜欢自己去争。”方麒轻笑一下,吐出六个字,“宁鸣死,不默生。” 阿宫听闻愣了一下,随后和方麒相视一笑,继续寻找他的生门。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的豪言壮语感动了天地,阿宫再一次布阵的时候竟直接撞进了生门的阵眼中。虽然阵法的灵力反噬让内息不稳的阿宫着实吃了苦头,但好歹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了。 阿宫躲在古柏之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好不容易捱到苏晟和白羽恒离开,阿宫才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抹了抹唇边的血,在心内道:“神见之森,我回来了。” 第106章 107. 固阵修经 【己利众益,早有决断。】 瓢泼大雨伴着电闪雷鸣倾盆而下,将神见之森的一切都隔绝在水幕之内。白日的喧嚣、仲夏的溽热都被大雨平掉掉,可转生湖翻涌不停的沸腾却依然无法被平息。 白羽恒端坐在湖边,感受着湖水中阵法的波动,慢慢将自己的灵力散出,与狐妖不自觉涌出的妖力交织在一起。那来自远古的哀泣,沉积太久的恨意都随着妖力弥散在每个人的心里,勾起了最底最深的悲念。 一大片的赤韶藤毫无征兆的开在苏晟的心里,一瞬间将苏晟带回了那个灵火冲天、哀嚎遍野的神见之森。血咒在身,无论他们如何躲藏,终会被神见之森的阵法探知,紧跟而至的就是那柄皇权屠刀。这柄他们用血肉之躯举起的屠刀转过头就斩在他们自己的身上,一丝犹豫和怜悯都没有。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并肩作战的袍泽们,一夜之间全都消散在了神见之森,成为了赤韶藤的花泥。 如同中枢魄上用尽一世也无法挣脱的血契,这右肩上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就是烙印在苏晟心上无法磨灭的诅咒,稍一触动就会痛彻骨髓。苏晟被狐妖的绝望拖入深渊,无法自控的一步步向着转生湖而去。 石章之注意到苏晟的异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苏晟面前,断喝:“苏晟!” 苏晟突然惊醒,一瞬间先给了石章之一个咬牙切齿的仇视,差一点弹剑出鞘,好在最后时刻回了神,冷汗顿时如雨下,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了神智,向着石章之躬身一礼,道:“苏晟失态了,请御神责罚。” 石章之摇摇头,向着苏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复又指指仍在凝神布阵的白羽恒,唇语道:“莫要吵到他。” 苏晟颔首退后几步,在白羽恒身侧站定,全神贯注的为他掠阵。 白羽恒已经完全入阵,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一心一意的和狐妖的妖力在交锋。心无杂念则无懈可击,无论怎样的幻境迷惑还是情绪侵染都无法动摇白羽恒一丝一毫。或悲或喜,或怒或哀,在白羽恒的内心都无法引起丝毫涟漪。从寒门而来,在界灵殿成长,初学玄妙,终登极境,匆匆数十载如白驹过隙,却未曾留下波澜壮阔,长长的人生画卷简单得如同那最写意的山水。白羽恒的内心一如从前,一如最初,只多了那一点微末的牵挂。可这牵挂却让白羽恒更为留恋此间,更加坚定的站在深渊之上俯瞰着在泥淖中挣扎的狐妖。 执念太深终成心魔,这繁复纷杂的幻境终会反噬其主,狐妖的妖力在骤然释放之后沉入了深渊,彻底消散在白羽恒的阵法中。 白羽恒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 “成了?”石章之问。 “嗯。”白羽恒说着站起身,却因灵力消耗太大竟未能站稳。 “小心。”苏晟紧忙扶住他,不由自主的拉进自己怀里,竟是完全没有顾忌石章之还在。 “我没事。”白羽恒的神智很清明,匆忙推开苏晟,一边整理自己有些散乱的外衣一边偷偷瞅了一眼石章之,见石章之并未露出嗔怪的神色,才悄悄松了口气,却是一闪而过的给了苏晟一个怨怼的眼神。 苏晟也知道自己又失态,忙不着痕迹的移动脚步,站到了石章之身后,敛身向着白羽恒施礼,代石章之谢过:“辛苦御殿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白羽恒还礼,话对着石章之说,“阵法已经加固,安度中元应无大碍。” “有劳了。”石章之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中元大祭就在眼前了,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啊。” “请御神安心,各处均已按制仔细查防过。”白羽恒的语气不卑不亢,“至于阵法上,羽恒虽不敢言无懈可击,但尚有自信,敢保界灵殿稳固。” “你的阵法我是放心的。”石章之由衷道。 白羽恒听闻向着石章之一礼,又道:“若御神无他吩咐,羽恒告退。” “去吧,早些歇息。”石章之待白羽恒离开转生湖后,转向苏晟,道,“虽有羽恒的阵法加持,但这几日你也要多辛苦一下,四处留心。恂王已班师回都,中元夜就要来转生湖,这之前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是,苏晟明白。” “虽然泽生说赤韶藤现生门并非大凶之兆,乃是生死轮回,宿命更迭之昭示,可我还是隐隐有些不安。”石章之问向苏晟,“若说狐妖永脱封印是生,那死又应在何处呢?” “也许……”苏晟猜测着,“应在了恂王与周氏血脉的决断上。” “你这么解……”石章之大概只是想寻个安慰,有意顺着说,“也说得过去。” “一切皆有天数。”苏晟宽慰着石章之,“这是了劫的好机缘,各方都盼着顺遂,想来不会有人故意使绊子的。这几日我会多留心的,还望御神能放宽心。” “也罢。”石章之也觉多想无用,当下不再纠结,领着苏晟一同回了界灵殿。 苏晟从正殿出来,顺着殿间的回廊往自己居舍而去,途径偏殿,却见殿内仍有人在燃灯读经,心下纳罕,走进去才发现,竟然是杨渌。 “见过苏总师。”杨渌觉察出有人,见是苏晟,忙敛身施礼。 苏晟还礼,笑着问:“这么晚了四公子还不歇息吗?” “今日功课尚有不明之处。”杨渌将手里的经拿给苏晟看,“就想趁夜深无人多研习一会儿。” “四公子真是勤勉。”苏晟就着杨渌的手看了看,竟然是《二重心经》,不由赞道,“四公子进界灵殿才两年就已经修习到二重关了,真是了得啊。” “苏总师谬赞了,其实我还差得远呢。”杨渌脸稍红,嗫嚅道,“我听闻御殿十三岁就进了三重关,我今年十一,我可没有把握两年就能修完二重关。” 苏晟没想到,杨渌竟然是把白羽恒作为了目标,惊讶中混着窃喜,再开口,语气中不由自主加了骄傲:“四公子好志气,不过想超过御殿可不容易。御殿当年授阶时可是界灵殿史上最年轻的榜首,三重关修为无人能及。”苏晟忍不住想炫耀,“界灵殿里里外外的阵法,也都是御殿主持呢。” “御殿果然厉害。”杨渌眼中满是艳羡和崇敬,转瞬却变成失落,捧着自己手里的经册,恹恹的说,“我现在刚进二重关就处处受阻,想及上御殿真是太难了。” “欲速则不达,四公子莫要心急。”苏晟劝道,“修习一路不能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再说,内经心法的修习也与武技不同,并非一定日练日精,常常会有寸步难行之时,想不通则无进,但若想通就是豁然开朗,日进数层了。” “苏总师所言极是,单师兄也这样说过,所以才说灵术修习若能得智者指点定会增益不少。”杨渌踌躇几分,还是大着胆子问向苏晟,“杨渌能得苏总师指点一二吗?”杨渌许是太怕苏晟拒绝,未待苏晟回答,不管不顾的又加了一句,“看在我姓杨的份上。”话一出口立刻觉出不妥,十分忐忑的看向苏晟,生怕苏晟恼了。 苏晟猜到了他的心思,先向他展颜一笑,随后才道:“四公子若不嫌弃苏晟才疏学浅,苏晟愿与四公子同研。” “苏总师过谦了,应该是苏总师莫要嫌弃杨渌愚笨。”杨渌向着苏晟郑重的敛身一礼,“那杨渌先谢过苏总师了。” “不必言谢。”苏晟笑着道,“最不能辜负的莫过于少年人的勤奋好学了。” 杨渌听闻面上又红了几分,举起经册,先挑了一个想了最久仍未想通的问题问向苏晟。苏晟却未答,示意杨渌先入定,随后自己也跟着静坐,只用灵犀与杨渌交流。杨渌第一次尝试使用灵犀,谁知竟然如此玄妙,往日那些百思不得解的问题用灵犀来讲竟是豁然开朗,不由得有些兴奋。苏晟散出自己的灵力,感受着杨渌情绪的变化,正为他的精进而由衷的欣喜之时,突然觉察到一丝久违的气息。苏晟毫无迟疑,直接飞身出了殿。 大雨仍在下,闪电撕裂苍穹,雷声震慑万魂。苏晟正在六觉俱开的时候,几下就循到了气息的来源,确认四下无人后闪过殿角,毫不费力的从角落里揪出了阿宫。 “你怎么进来的?”苏晟扒开阿宫的衣服看到了右肩的血咒,骂道,“血咒在你还敢来,真是不想活了!” “怕死我就不来了。”阿宫朝着殿里瞟了一眼,嗤笑道,“你真是重情重义啊,杨家的恩情你竟然还到了现在。” “与你无关。”苏晟说着抽出佩剑,抵在阿宫的脖子上,“说,你来干什么?” “来落叶归根啊。”阿宫推开脖子上的剑,自嘲道,“从此处生也要埋骨此处,才算得上圆满。” 苏晟早觉察出阿宫内息的紊乱,听他如此说就明白了他的来意,念起往昔多少有些不忍,当下还剑入鞘,劝道:“事情还没到绝路上,你没必要自己先绝了生念。”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转机?”阿宫嗤笑,“太子之位已经落入他手,我们的恂王都被赶到北疆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血誓在身,苏晟无法说的太明,只含糊道,“是恂王自己要去北疆的。” “落荒而逃吗?”阿宫的语气中是浓得可以毁天灭地的恨意,“他一走了之了,可我们呢?还要留下来做这皇权下的白骨阶!你口口声声说他胸怀天下苍生的死活,说他会救半妖们出深渊,可到头来,他只在意他自己的死活,从来没想过我们的死活!” “不是!”苏晟怒道,“恂王此举正是为了半妖们的死活!” 第107章 108. 将离此地 【此去之后,何时再返?】 周偈坐在几案旁逐一翻看着一本本装订整齐的账册,许久后道:“父皇竟是一个不留吗?” “脱枷凶兽留下也是祸端。”武兴帝的语气十分淡然,“不如都随你去吧。” “可是有些常随与旧主情谊深厚,如此武断分离,怕也不好吧?”周偈有些不忍,压低声音问,“难道父皇舍得长乐?” “不舍得也没办法。”武兴帝叹了口气,“没有血契言灵,总还是不敢放心。” “这满朝文武都没有血契言灵,不也安分在皇权下吗?”周偈抱怨道,“法度在则无乱,父皇对他们,还是存了偏见。” “你说的吾认。”武兴帝没有恼,“可吾终归是个常人,自有无法克服的畏惧,还请恂王体恤一二。” “父皇说笑了。”周偈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父皇尚有畏惧,为何肯断血契,还狐妖自由呢?” “周幽先祖立朝之时就是仰仗的非人之力,于天下已不公。可治国安民并非武力能保,绵延至今终归要靠各代励精图治。”武兴帝娓娓道来,神色语气淡然超脱,竟好似说的是别家,“只可惜,有些事一步错步步错,到后面越发骑虎难下了。妖力借得太久,就要还不起了。” “偈儿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是,人间自该有人间数。” “是啊。”武兴帝看向隐在神龛之后的妖丹道,“至如今,转生湖的异象越发明显,神见之森更是现了宿命更迭的昭示,若我们还一意逆天而行的话,必会引来大灾。等到界灵殿也镇不住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父皇放心,偈儿在,定不会至生灵涂炭。” “嗯。”武兴帝点点头,欣慰的说,“老天还是垂佑周幽的,终让你托生在了周氏血脉内。” “不管怎样,偈儿身上都流着周氏的血。”周偈有些动容,“此去之后,偈儿会替周幽守好国疆,断不容敌蛮宵小染指一步。” “吾儿能有此心,吾心甚慰。”武兴帝说着伸手按了按周偈的肩,再收回来的时候,手抖得十分明显。 周偈见到了,有些心疼的说:“国事固然重要,可父皇还是要多保重龙体。” “无妨。”武兴帝却不甚在意,“人老了,这是躲不开的一步。何况,现如今一切有俍儿操持,吾也累不到什么。” “三哥他……”提起周俍,周偈总是一言难尽,沉吟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挺好。” “你不服气也没用。”武兴帝乜斜着眼瞅着周偈,挖苦道,“论治国理政、论权谋狠心,你皆不如他。” “我知道我不如他。”周偈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但不是为了自己,“他也就是仗着长兄不在了,若长兄还在,哪轮得到他。” “好好的为何要提起他?”武兴帝皱起了眉,语气中有了怒意,“当年你就指着吾的鼻子骂过了,这么多年了,你非得逼着为父跟你认错吗?” “偈儿不敢。”周偈敛身一礼,“当年是偈儿年幼无知。” “那如今呢?”武兴帝不依不饶,见周偈抿唇不答,武兴帝长叹一声,道,“吾知道你怪吾无情,可这就是天家,关乎国祚,有些事不得不为。”武兴帝戳着周偈的肩窝,恨铁不成钢的说,“往后自己治国,吾劝你还是少些小家子的矫情,多学学你三哥的狠心。” “学不来。”周偈甩了个白眼,软怼了回去,“若我有那狠心,如今还能有他的风光?” “哎……你啊!”武兴帝无奈的道,“也就沾了命好的光,才能活到现在。” “父皇是不是后悔了?”周偈戏谑道,“就该一落地直接掐死我这个妖孽。” “胡言乱语!”武兴帝忍不住抬手给了周偈一巴掌,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正经不了三句话。” 周偈没有躲,笑着挨了这一点也不重的巴掌,随后坐在武兴帝身侧,如儿时般摇着武兴帝的袖子,撒娇道:“偈儿之所以命好是因为有父皇的疼宠啊。” “油嘴滑舌!”武兴帝却一直都很吃周偈这一套,嘴上虽骂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指了指几案上的册子,笑嗔道,“该给的吾都给了,你快拿着滚吧。” “父皇怎么还要赶偈儿了?”周偈竟然还委屈上了,“偈儿此番走了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呢。” “儿大不由爹,吾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武兴帝唤来了长乐,冲着周偈挥挥手,“你去吧,吾累了。” 周偈眼见长乐走进来,熟稔的为武兴帝松发揉肩,再见武兴帝半白的头发,心中不舍更浓,想了想,贴到武兴帝耳边,道:“血契没有了还可以立血誓,就让长乐留在父皇身边吧,偈儿也能放心。” 武兴帝听闻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难为你有心了”就合上了眼。周偈见状,不敢多扰,行礼后抱着账册退了出来。 紫微宫外,天昏地暗,正是风雨欲来。暮色一直站在殿柱旁,待周偈出来,忙迎上去接过周偈手里的账册,瞅见周偈神色惆怅,不免担忧的问:“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周偈说着走进了风中。 暮色几步追上周偈,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皇帝为难殿下了?” “事到如今,父皇怎么会为难我呢?”周偈向着暮色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随后落寞的道,“父皇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了。” “殿下不要难过。”暮色斟酌着字眼,劝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轮回转世也是此间定数,常人都是在这个圈子里生生息息,此时的分离也是彼时再聚的开始啊。” “终即始,始即终。”周偈奇道,“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些感悟?” “我……”暮色刚要答,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将暮色手里的账册吹飞,暮色“哎呀”一声忙丢下周偈去捡账册。 周偈看着暮色在风中手忙脚乱的凌乱样子,撑不住笑了起来,刚刚还笼在心头的阴霾顿时被狂风吹散,骂了一句“蠢”后也去追起了账册。 周偈循着一个在地上翻滚的账册追出去好远,直追到账册滚到一人脚下被捡起,周偈顺着看上去,未成想竟是周俍。 “偈儿这是在做什么?”周俍扶起周偈,叮嘱道,“要下雨了,还不赶快回府,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小心淋雨受寒。” 周偈看着周俍不似作伪的关切,想了想,终还是向着周俍敛身一礼道:“周偈见过太子。” 周俍的神色明显一僵,转瞬又恢复如初,好似不经意的说道:“还是叫三哥听着顺耳。” “君臣有别。”周偈坚持道,“礼法不可坏。” “随你吧。”周俍翻看着手里的账册,问,“这是父皇赏赐给偈儿的戍卫?” “是。” “人不少啊。”周俍瞟了一眼周偈身后暮色怀里的一大摞账册,“不过也好,有偈儿这个大将军镇守北疆,父皇也能高枕无忧了。” “太子谬赞了。”周偈说着又敛一礼,“请太子放心,周偈定不辱使命,誓死保卫周幽。” “好,周幽有子如偈儿,实乃周幽大幸。”周俍将账册放进暮色怀里,趁机仔细看了一眼暮色,见他满脸都是略有些呆愣的无辜,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可是暮色却被周俍笑得有些心慌,忙不迭的就要跪,却被周偈拉到自己身后。 “风雨将至。”周偈挡在暮色身前,对周俍道,“也请太子早些回宫。” 周俍没有回话,只看着周偈难以掩饰的回护之情,许久后竟是轻叹一声,道:“偈儿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魄力,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太子说笑了。”周偈话里有话的恭维,“周偈自知及不上太子的杀伐决断,留在朝中也是误国误事,愧对祖宗基业,所以才逃去了北疆。” 周俍听闻只笑笑,没再接话,拍了拍周偈的肩,留下一句“保重”后擦身而过,往东宫而去。周偈也没有任何停留,抬脚就往宫外走。 酝酿一日的大雨,突然而至。 周偈和暮色顶风冒雨的回了府,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吴长安生怕周偈着凉生病,又是烧热水又是熬姜汤的,直折腾到晚上才消停。 “真是烦死了!”周偈没好气的把汤盅扔回给吴长安,骂,“澡也洗了,姜汤也喝了,你还有什么事?” “没了没了。”吴长安陪着小心,“殿下莫要这么大火气,我这也是担心殿下。眼瞅着中元祭就要到了,殿下可千万不能生病啊。” “生病了又怎样?”周偈一肚子邪火,“大不了就是不去呗。” “哎呦我的殿下啊,今年的中元祭可不能不去。”吴长安神秘兮兮的说,“这次可是太子主祭。” “他主祭关本王什么事?!”周偈摆出一贯的混不吝,“本王还就不去了!” 周偈犯浑,吴长安一点儿辙都没有,只得使眼色给暮色。暮色收到,走上前,对周偈说:“殿下,这个时候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嗯!”暮色的话周偈怎么听都舒服,“你说的有道理。” “就是。”吴长安紧忙敲边鼓,“那殿下早些休息。”又嘱咐暮色,“虽在伏中,但也不能贪凉,有劳暮色常随夜里经点心,莫让殿下受寒。” “是。”暮色乖巧的应承下来,开始放帐子。 吴长安见状,没等周偈轰他,识趣的自己先退了出来。 大雨直下到后半夜,时不时的惊雷让暮色睡的十分不安稳,可比他还不安稳的是周偈。不知是不是中元节临近的缘故,周偈只觉得满脑子里的喧嚣更甚。那些沉积已久的恨意就如同此时窗外的暴雨般直泻而下,一道惊雷后更是撕开最后的屏障喷薄涌出,瞬间就将一切生念淹没。 第108章 109. 兵分两路 【取心头血,乱阵盛妖。】 流凌凝劲力于指,在未知石材砌就的墙壁上画下一道新的痕迹。相较前一道是又深了几厘,切口也更为干脆利落,流凌知道,这是内息又强盛了几许的证明。看着满墙深深浅浅的痕迹,流凌轻叹一声,叹掉所有不甘,强迫自己敛神入定,慢慢行起了周天,将早已精进的三重关更上一层。 静谧中有微不可察的气息在夜明珠照不到的地方此起彼伏,诉说着各自的过往,有悲伤,有怨恨,更多的是绝望,这众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恰恰牵制了其中最浓的恨意,那来自远古、沉积至今的恨意,那早已深深刻在每一个半妖心底的恨意。这恨意累世积攒,可裂天焚海,不惧一切。 静谧中还有数不清的过往,清晰的在流凌心底来来回回。千落庄里是最初的开始,日夜研修的枯燥,誓拔头筹的决心,都定格在转生湖里的一滴血中。流凌记得自己名字的由来,是皇宫里最低微的一名乐舞伎人,只因曾在某一场宫宴上惊艳了幼年的周信,竟让周信记到现在。流凌知道这个缘故后还曾天真的误以为周信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可到头来才惊醒,在周信的眼里,自己只不过也如乐舞伎人一样,是个玩物而已。 这丑陋又残忍无情的皇权,就该灰飞烟灭了;这愚蠢又不可一世的人类,就该万劫不复了。这周幽的天下,关我何事,关半妖何事?乱吧,杀吧,都死了才好。在灾厄面前,皇权庇护不了任何人,所有人都一样要被命运的屠刀斩杀。 恨意化为游走七经八脉的灵力,反复磨砺着流凌的内息,越挫越强。如炬的内府满溢出更多的灵力,自幽暗不见天的石牢散出,和一股更为浓烈的不甘交织在一起,引着他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终于找到你了。”阿宫从夜明珠的阴影下转出,打量着流凌,问,“你怎样?” “很好。”流凌将行满周天的灵力悉数收回自己的内府,站起身走向阿宫,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是啊。”阿宫竭力抵抗着石材本身带来的压制,深吸一口气,道,“总该做个了断。” “可是以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承受妖魂的震荡吗?”流凌觉察出阿宫内息的混乱,担忧的说,“挨不过去就是玉石俱焚啊。” “我知道。”阿宫平静的神色下有无法动摇的决心,“我早就活够了。” “那就好。”流凌说着散出灵力,将阿宫和自己裹挟在内。 阿宫见状,抽出佩剑,借着流凌的灵力画下一个阵法,将牢笼内外连通在一起。流凌循着阿宫的阵法,将自己融入其中消失不见,转瞬又聚拢成形,却是已经站在了牢笼之外。 “走吧。”阿宫还剑入鞘,引着流凌顺着石阶往上走。 “要不要将他们一起带走?”流凌跟在阿宫身后,看着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其他牢笼,道,“虽然他们被关在这里太久,本心已被妖魂反噬,没有自我意识,但战力尚有,用来生乱的话也不容小觑。”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宫并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只将一柄灵剑递给流凌,“等到我们破了转生湖的阵法,这里的阵法会自行破除,那时候才是他们发威的时刻。” “原来如此。”流凌接过灵剑,顿时感觉到了剑灵的怒吼,惊道,“好凶的剑灵!” “这剑灵喝过太多周氏族人的血,当然够凶。” “周氏族人的血?”流凌更加惊奇,“难道是通启谋逆中御神用过的?” “是。” “你……”流凌似乎明白了阿宫的用意,“要用此剑破阵吗?” “嗯。”阿宫停在了石阶的尽头,对流凌交待,“中元节万魂躁动,狐妖惊醒,为了确保转生湖安稳,御殿刚刚重新加固了封印,灵力大耗,此时正在入静;御庄人老有疾,灵力不足,根本控不住中元时节的半妖惊悸,所以御神今夜要带人往千落庄坐镇,以防生变;此时的界灵殿里就剩下一个苏晟,其他的都是只会算命数星星的废物。一会儿我们兵分两路,我去牵制住苏晟,你趁机去抓个活人到转生湖命祭。记住!”阿宫按着流凌手里的灵剑,严肃的说,“一定要用灵剑取心头血。” “嗯。”流凌郑重的点点头,“你放心吧。” “心头血祭生门,乱阵法盛妖力,狐妖自脱封。”阿宫的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激愤,“宿命一搏就在今夜了。” “不成功便成仁。”流凌一字一顿的说。 “不成功便成仁。”阿宫重复了流凌的话,随后一闪身,消失在了石阶的尽头。 流凌稍候,将灵剑系在腰间,也没入石阶尽头。 晓阅阁里,泽生将与他同届遴选的灵师籍册全都翻了一遍,才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找到那个写着苏晟名字的皮囊。泽生打开皮囊里的锦帛,却见上面只简单的写了一行字: 苏晟,无字,籍风州葆汀郡甫县,少府三子,瑶光七年十月生,瑶光十八年入。 “只到父籍。”泽生有些奇怪,“为什么连族谱都没有?”泽生摸着锦帛上苏晟的名字,“晟?之前掌御殿印的时候,记得有任御殿好像也叫晟。”泽生将苏晟的籍册抓在手里,又匆匆跑上楼去翻三御的籍册,果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写着“安晟”的籍册。泽生迫不及待的打开,谁知籍册上也只有一行字。 “同是风州人,也是只到父籍。”泽生的眉头不由自主的拧在一起,“这么巧吗?” 窗外一道闪电,在墙上投下泽生的影子,泽生看着那一闪而过的影子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福至心灵,急急忙忙的又跑向放置更早籍册的地方,翻出了一个写着“杨晟”的籍册。籍册一看就有些年头了,锦帛十分脆弱,泽生小心翼翼的打开,果不其然也是只有一行字。 “还是风州来的,还是只到父籍。”泽生看着手里三个同叫“晟”的籍册,“有什么联系吗?” 精通占术,本就对数字敏感的泽生将三张锦帛放在一起,逐字逐句的读了两遍,立刻发现了更为隐晦的联系。每一个晟都是十一岁进界灵殿,六十岁告老还乡。还乡之后再遇遴选,又会有一个十一岁叫晟的士族子弟入选。 “为什么?”泽生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联系,习惯性的就往天启上想,“难道是什么昭示吗?应在何处?苏晟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因何而来呢?” 泽生百思不得其解,决定还是占算一二。刚坐回到几案旁正准备入静,突然一道闪电映亮阁内,电光火石间泽生瞥见映在地上的人影竟然是两个。泽生大惊,想也未想就一个旋身往前纵跃出丈许,可身后人的轻功明显好于他,竟如影如随跟着依然跃到他身后。泽生更惊,伸手就去拔佩剑,谁知竟被身后之人按住,伴着一声“别动”的断喝泽生察觉到了颈间的寒凉。 “流凌?!”泽生看向来人,惊诧大过恐惧,难以置信的问,“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在地牢吗?” “泽生御殿。”流凌依旧将刀架在泽生的脖子上,面无表情的说,“好久不见啊。” “是啊,好久不见。”泽生强按着内心的恐慌,笑道,“不过我已经不是御殿了。” “哦,也是啊。”流凌了然,“你也姓梁。” “看来梁家的倾覆你也有功劳。”泽生同样明白了流凌的言外之意,不禁恨道,“吃里扒外的畜生,你都忘了是谁给你这一等常随的荣耀了吗?” “没忘,自然是该谢泽生御殿。不过……”流凌轻蔑一笑,“泽生御殿猜错了,我跟梁家没有仇。” “那你为何不惜搭上自己也要陷害弘王?”泽生怒道,“弘王明明待你不薄!” “你又怎知他待我好不好?!”流凌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你们这些皇权的走狗,一样卑鄙无耻!” “你!”泽生终于明白流凌的意图,恐慌之情更甚,再开口语气中添了些许颤抖,“你这是要造反吗?” “皇权奴役我们太久了。”流凌凑近泽生,阴恻恻的说,“也该清算了。” “你要干什么?”泽生彻底慌了,明知没什么用,且依然选择徒劳的恐吓着流凌,“你擅闯界灵殿,是不可赦的死罪,你不想活了吗?” “事到如今还在拿皇权吓唬我?!”流凌钳住泽生的两只手,将抵着泽生脖子的剑又进了几分,切伤了泽生颈间的肌肤,“我告诉你,今夜过后,将不再有界灵殿,不再有半妖,皇权将奈我不得了。” “你是不是疯了?!”泽生的冷汗已经湿透中衣,尽可能的躲避着流凌的剑锋,虽止不住的开始微微颤栗,但嘴上还是硬道,“你以为凭你就可以撼动延续至今的皇权血契吗?你这是以卵击石!” “是不是以卵击石,就请泽生御殿亲眼见证吧。”流凌押着泽生往外走,“看一看,蜉蝣到底能不能撼动大树。” 第109章 110. 雨夜惊变 【环环相扣,波波相连。】 一道闪电映在阿宫惨白的脸上,原本就泛红的双眸如同在泣血,诉说着最深的恨意。 “你别傻了!”阿宫冷哼一声,怜悯的看着苏晟,道,“皇权的谎话你还没听够吗?当初是谁踩着我们登上了太极殿,又是谁将我们斩杀在神见之森?你都忘了吗?你是不是界灵殿的经听多了,已经忘了尸骨的腐臭味道,也忘了是谁的血催开了赤韶藤?!”阿宫伸手按在苏晟的右肩上,一字一顿的问,“你这里不疼了吗?” 惊雷炸响,炸出了苏晟心头的赤韶藤。苏晟不由自主退后半步,捱过一瞬间翻涌而出的恨意,回归初心,坚定的对阿宫道:“恂王不会的!他一定会救我们离开。” “那他人呢?” “他!”血誓堵住了苏晟的喉咙,苏晟只艰难的吐出三个字,“会来的。” “自欺欺人。”阿宫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趁着苏晟恍惚的一瞬突然发力往偏殿跑,却在即将转出殿角的最后一刻被苏晟按住。 “苏总师?”看着苏晟突然飞身出殿的杨渌循着苏晟的身影转到殿侧,一眼瞅见了阿宫一闪而过的袍角,大声问着,“是你吗?” “别动!”苏晟压低声音对阿宫说,“实话跟你说,我有血誓在身无法言明,但你信我,恂王不会不管我们的,事情一定会有转机,你再多忍耐几天。”苏晟拖着阿宫退到殿后,“你身有血咒却闯阵而来本是死罪,但我当年还欠你一份酬劳,今日就换你一命。我现在放你离开神见之森,就算付了酬劳了。” “谁稀罕你的酬劳?!”阿宫的语气中有毁天灭地的决绝,“我不要苟且偷生!” “苏总师?”杨渌见苏晟不答,心下诧异,试探着往殿后走,“你在那吗?” 苏晟没有理会杨渌的询问,拖着阿宫快速的往偏殿相反的方向退。谁知刚从连廊转到晓阅阁的后面,正遇到押着泽生的流凌。 流凌也是没想到从后窗出来竟然能遇见苏晟,当下将泽生更紧的挟持在自己身前,戒备的看向苏晟。 “流凌?!”苏晟眼见流凌的剑抵在泽生的脖子上立刻弹剑在手,用同样的手段钳制住阿宫后怒问,“你们想要干什么?!” “不要管我!”阿宫未等流凌回答,立刻大叫,“我拖住他,你快去转生湖!” 流凌听闻二话不说,押着泽生就往界灵殿后跑。苏晟想也未想,直接祭出万叶落刺向流凌,竟是丝毫没有顾忌泽生的安危。苏晟的毫不迟疑大大超出流凌的意料,眼见漫天剑锋呼啸而至,流凌紧忙挟着泽生退到了一根廊柱后。可即使这样还是慢了一步,泽生的腿被万叶落尽伤,伴着一声惨叫,泽生捂着自己的腿委顿在地。流凌不管不顾的强拖着他又退了几步,竟是十分难行,正要将他扛起来,一波万叶落又至。流凌无法,只得继续躲在廊柱后,竟是生生被苏晟困在了这里。 “苏晟。”阿宫见状,顾不得被苏晟手中的剑伤到,反身一边扑向苏晟一边吼道,“你还要自相残杀吗?!” 苏晟一言不发,闪身避开阿宫,回手一掌拍在他的后心后直接向着流凌飞去。阿宫吐出一大口的血,强撑着奔向正在交手的苏晟和流凌,恨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给界灵殿卖命?!割了血咒你就真当自己是人了?!” “血咒?!”电闪雷鸣自天而落同时炸响在泽生的脑子里,所有断续的联系全部串联,那三个同样来自风州,同样叫晟的灵师接续出现,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被杨氏藏了百年的真相。泽生难以置信的指向苏晟,颤抖着说,“你……你是……通启年间谋逆的半妖!” “是啊。”阿宫摸到泽生身后,阴恻恻的说,“我们都是半妖,今夜就是来颠覆皇权的。”说完用剑抵在泽生的心窝,逼着他往界灵殿去。无奈泽生腿伤在身,根本站不起来了,阿宫也是重伤难支,拖着他只行了两步就又吐出一口血。 “泽生灵师?”杨渌循着打斗声终于追到这里,眼见此情此景惊得魂没了一半,满眼都是泽生浑身是血的样子,想也未想的冲过去,急道,“你怎么了?” “快跑!”泽生却一把推开他,“去叫人!” 可惜已经晚了,阿宫上前一步踹飞泽生,抓起杨渌就往界灵殿跑。苏晟余光瞄到,一招逼开流凌后追了上去。流凌紧随其后,招招狠厉,不依不饶,誓要拖住苏晟。 白羽恒坐在另一侧偏殿内入静,窗外虽电闪雷鸣却丝毫没能影响他,他专心致志的一遍又一遍行着周天,将刚刚耗费的灵力一点点的聚集起来。整个界灵殿内外的阵法都与白羽恒的灵力蛛丝相连,再以白羽恒的灵力为纽带与御神御庄相通。中元时节,百鬼蠢动,狐妖惊魂,千落庄里未转生的半妖们正在自家管教灵师的安抚下竭力抵抗着狐妖妖力无意识四散带来的妖魂震荡。御神亲自带人在千落庄额外结了阵法,助半妖们固魂。白羽恒感受着御神的灵力在千落庄汇聚,将一切躁动安于内,不由得放下心来。又小心驱使着灵力在神见之森的阵法上游走一圈,将每一处阵眼悉心查探,最后才回到了转生湖。甫一接触才加固的阵法,顿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煞气直冲而来。白羽恒心内纳罕,又十分不安,急忙草草收了正在行的周天,将灵力敛入内府后,站起身走向殿外。谁知刚转到主殿,就见一个人影从主殿后面一点点的蹭过来。 “谁?!”白羽恒将手按在佩剑上,戒备的走过去,待看清来人是泽生后立刻冲过去,扶住浑身是血的泽生,惊道,“泽生师兄?出什么事了?” “快!快!”泽生断断续续的道,“快去叫御神!半妖们要到转生湖命祭!” “命祭?!”白羽恒不明所以,“泽生师兄你在说什么?半妖们都在千落庄啊。” “是流凌。”泽生紧抓着白羽恒的手腕,急道,“还有苏晟,苏晟他,他是通启年间谋逆的半妖余孽!他是半妖们安插在界灵殿的细作!” “怎么可能?!师兄怎么可能是半妖?”白羽恒脱口而出,可瞬间又惊醒,“他……他……” 是的,他是。 “所谓皇亲血脉的转生之法,也许只是周氏先祖故意留下来约束半妖的手段。” “我不是为界灵殿追查。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他是谁。” “为何重要与你无关,我也不能跟你解释。” “有很多事不能和你说!” “昔年我家遭遇变故,家里百余口都死于非命,独我一人得恩家所救才能活到现在,这些事我一直放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白羽恒想起来了,苏晟那些大逆不道和大有深意的话,都是因为苏晟是从血海中死里逃生的半妖。白羽恒记起来了,花街上苏晟对上自己无意中溢出的灵力后皮肤曾变得细腻白皙如同婴孩,那正是半妖被逼得妖力反噬的症状。 “可是,他立过血誓,会真的与界灵殿为敌吗?”白羽恒轻轻问着自己,内心坚定的高墙却有了微小的裂痕,“他……” 他,会吗? “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个念想,虽然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切实际。可我还是忍不住奢望,有朝一日我能为家人沉冤昭雪,让世人知道,他们才是周幽朝最忠诚的砥柱。” “伤心是没有的,只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恨自己无能为力而已。” “只有我活下来了,若我不能为他们正名,就没有人能了。” 高墙的缝隙在扩大,白羽恒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佩剑。 “白羽恒!”泽生猛摇了一下白羽恒,吼道,“他们抓走了杨渌,去了转生湖!要快点阻止他们,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羽恒回过神,怔怔的看着泽生焦急的大嚷大叫,突然放开泽生,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向界灵殿。 不,不会的。 “心底的旧伤不想拿出来给人看,甚至自己都不想看,也不可以吗?” “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了界灵殿,你会不会跟我走?” “大概……还乡吧。” “落叶归根,我也不能老死在这里吧?!” “无依无靠,总归凄凉。” 白羽恒不会忘记,苏晟道来家门不幸时的低沉语气和哀伤神色,但里面并没有太多的恨意。苏晟心底一直藏着的那条深到痛楚都无法表露,深到药石都无法抵达的伤痕也只是让苏晟少了烟火气,并没有让苏晟沾染上戾气。 “师兄不会背叛界灵殿的。”白羽恒坚定的执拗着,“一直随波飘荡,无处落脚也无处容身的他早已安身界灵殿。他不是无处可去,他更不是无依无靠。”高墙重又坚固,水面重回平静,白羽恒一边沿着暗梯直下到转生湖,一边下了决心,“师兄等我,我来和你相依为命,绝不会让你独自游走世间的。” 第110章 111. 接二连三 【一险未平,再险又至。】 杨渌被阿宫挟在怀里,从最初的惊恐中回过神后立刻试图反抗,可惜人小力薄修为尚浅,拼尽全力也还是对抗不了重伤在身的阿宫,受了阿宫一掌后失去意识,被阿宫一路拖到了转生湖。阿宫祭出弦线将杨渌牢牢捆住,扔在了转生湖畔,一缕鲜血自杨渌被弦线割开的伤口流出,溶进了转生湖。 中元时节本就惊醒的狐妖嗅到血腥气顿时更加暴躁,早已沸腾不休的转生湖突然又喷涌几分。阿宫忍住妖魂震荡带来的内息翻涌,却忍不住内心的兴奋,伸手摸着杨渌的心窝,冲着与苏晟缠斗至此的流凌大叫:“把灵剑扔过来!” 流凌听闻突然变招,狠厉的剑锋借着剑灵的暴虐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苏晟。苏晟却丝毫不退,硬碰硬的对上,右手佩剑迅速后撤回防,格挡住流凌的这一剑,左手捏决快速布下一个方寸阵法,将流凌的灵剑和自己的剑缠在一起。流凌一招不成本想撤剑再上,谁知却被苏晟用阵法困住,顿时就怒了,顾不上自己妖魂的震荡,强行祭出妖法,直诛敌心。 苏晟拖住流凌,刚刚回剑催动万叶落刺向流凌却看到脚下毫无征兆的开出一大片的赤韶藤。苏晟心底所有的绝念霎时被翻出,山呼海啸的砸下来,让他来不及细想,本能的就将万叶落变招攻向不存在的赤韶藤。 流凌眼见苏晟的万叶落莫名其妙的在最后改变方向,尽数没入自己脚边,就知道苏晟已陷入幻术妖法中,当下撤剑后退,一边维持幻术一边将手中灵剑抛向阿宫。 阿宫接过灵剑二话不说直朝杨渌心窝而下,将要触及之时却感受到了一股突然出现的阻力,硬生生的停住灵剑的下落之势。阿宫知道是有阵法阻碍,但却不管不顾的硬要落剑。将本就散乱的内息又强运几分,催动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汇聚到剑上,剑灵感受到持剑人的决绝,怒吼更甚,震碎阵法屏障,直落而下。可这一次,还是未能伤到杨渌。白羽恒的佩剑在最后时刻出现,架开灵剑,随后一掌攻向阿宫。 阿宫实实在在受了这一掌,承受不住,支撑着内府的最后一丝砥柱轰然倒塌,所有灵力再不受控制,自七经八脉间散出。 “你!你们!”阿宫用剑尖抵地支撑着自己不倒,看向白羽恒的眼中是扒皮拆骨的恨,“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白羽恒挡在杨渌身前,持剑在手,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转生湖,不可近,毁阵者,脱魂灭魄!” “脱魂灭魄!”阿宫咬牙切齿的重复了白羽恒的话,随后突然大笑出声,“好大的口气,一介凡人也敢阻轮回路,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大笑声中先灰飞烟灭的是阿宫最后残存的理智,“那我就成全你们,让这里变成地狱吧。”阿宫话音未落人已退到转生湖边,调转灵剑,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住手!”白羽恒立刻明白了阿宫的意图,一步飞到阿宫身边伸手夺剑,可已经来不及了,阿宫倒在了转生湖中。那些在神见之森惶惶而逃的曾经,那些在皇权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往昔,还有那些亘贯百年不曾消退一丝一毫的恨意,那些历经岁月不曾磨灭一分一厘的不甘都化为了一股殷红自阿宫心间溢出,转瞬消溶在湖水中。 “七弦一调,誓为一体,我来了。”阿宫喃喃的说完,散出残缺不全的魂魄,归入阵法中。 沸腾的湖水霎时翻涌更甚,白浪里现出一个金色的身影,溢出耀眼的流光,映亮了整个湖面。如置星河的眼眸缓缓睁开,却是射出凛冽的杀气。天然的威压如飓风呼啸而来,将刻骨铭心的诅咒刮进每个人心底,熄灭掉所有生念。 “卑鄙无耻的人类!”咒骂声不是来自湖面而是来自心底深渊,“还要困我到何时?” 少了命魂的阿宫用心头血祭生门,虽然无法彻底解开封印,但还是动摇了阵法,加之又还了一个妖魂,让狐妖的妖力略盛了一分。 白羽恒感受到阵法的岌岌可危,立刻再次布阵加固。可谁知,因之前布阵消耗的灵力尚未恢复,现如今再对上妖力盛一分的狐妖竟有些不支,调动起全身的灵力也只是堪堪和狐妖对峙上。 白羽恒这边在勉力抵抗,苏晟和流凌那边的境况就大大危险了。狐妖惊醒、阵法势弱引起的妖魂震荡不同于大祀日,对已转生的半妖同样凶险,妖力反噬现象同时出现在两个人身上。流凌的幻术不再受自己控制,将转生湖畔的所有人都笼在其中。没有明确血契主人的苏晟反噬更重,靠一面千颜维持的外貌终难以为继,直接退回到了易元之初。 少年人的内府承受不住苏晟研修百年的灵力,少年人的经脉也支撑不了抵抗幻术的妖法运转。苏晟只觉得内府一阵炙烤,再坚持不住,彻底陷进了幻术里。 大片大片的赤韶藤从苏晟四周的土地里钻出来,疯狂的生长,在头顶结成带刺的网,阻住了苏晟要逃的路。前后左右都是闪着寒光的尖刺,头顶脚下也无路可去。苏晟的绝望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吞噬掉了苏晟最后的生念,他慢慢举起自己手中的剑,横在了自己颈间。 “师兄!”白羽恒看着苏晟决绝的握紧了佩剑,再顾不上其他,一个飞身冲到苏晟身边,劈手抓住剑刃,喝道,“醒醒!” 可是苏晟听不到了,他被无穷无尽的绝念所淹没,再记不得一丝这世间的美好。苏晟也看不到白羽恒滴血的手,他执着的扭转剑刃,依然对准了自己的喉间。 白羽恒顾不上疼,手上用力,夺下了苏晟的剑,用力摇着他,大喊道:“师兄快醒醒!” 苏晟依然充耳不闻,怔怔看着白羽恒,盈满仇恨的双眸中有血泣下。 “师兄!”白羽恒从未体会过如此极致的心痛,将苏晟紧紧拥在怀里,不知所措的道,“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同样深陷幻术的流凌,情况并没有比苏晟好多少,他一样被自己的绝望吞没。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也不知他被什么吸引,只见他跌跌撞撞的朝着转生湖而去,停在了阿宫的尸体边,伸手拔出阿宫心窝上的灵剑,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那些被忽视、被轻视、被蔑视的过往也化为了一股殷红,尽数消散在转生湖里。 又得了一分妖力的狐妖越发狂躁,接回流凌的幻术催发到极致,连无波无澜的白羽恒都开始回忆起那些久远的过去。 父母早亡致使家道中落,可长兄长嫂的疼宠依然让白羽恒无忧无虑的长大。当得知自己被遴选入界灵殿后,白羽恒的心里有千般不舍,更有万般惶恐。可圣命不可违,也为了复兴家道,即使有再多畏惧和不安,七岁的白羽恒都一个人悄悄合着眼泪咽进了肚子里,辞别长兄长嫂,踏上了前往帝都的千里之路。不过好在,界灵殿里有苏晟师兄如亲兄般对他诸多疼宠和回护,让远离亲人的小少年有了依靠。 前往漠西的漫漫长路上有过大雪纷飞的严寒,即使拢着围炉也只是暖了身前,暖不了身后。十三岁的白羽恒呵着寒气搓着手,差点就要被冻出眼泪的时候却有一件厚厚的羔裘覆在了自己身上,随后就是苏晟师兄挤在自己身旁,为他挡住从窗缝中钻进来的北风。白羽恒感受着羔裘上尚存的余温,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暖起来了,不由自主的又往苏晟师兄身旁挤了挤,眉飞色舞的讲起了略有些幼稚的小故事。 三重关修习到最紧要的时候,是苏晟师兄不分昼夜的为他掠阵护法;皇宫凶险,是苏晟师兄救他脱困;重伤出狱,还是苏晟师兄仔细照护。在转生湖畔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朝夕相处的伙伴,最后剩下来的也只有苏晟师兄。神见之森的四季更迭,岁月悠悠,能和自己终老此生,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他的苏晟师兄。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白羽恒将自己的灵力散在整个转生湖的阵法中,对抗着狐妖的幻术,强硬的执拗道,“带走我的师兄!” “我不是你的师兄,我是半妖。”苏晟稚嫩的声音里有不相称的恨意,“我要将这人间变为地狱,我要这转生湖也开满赤韶藤!”苏晟说完,从白羽恒的怀里挣脱开,踉跄着往转生湖跑,却被白羽恒死死拉住。 “放开!”苏晟此时的力气远远敌不过白羽恒,见挣脱不开,竟然恼羞成怒的一掌劈向白羽恒。白羽恒没有躲,生受了这一掌,依然不管不顾的将苏晟拉离转生湖。苏晟的愤怒升了级,对着白羽恒拳打脚踢,骂道,“你这个皇权的走狗!我要杀了你!”见白羽恒不理不睬,苏晟的怒意上升为极致的恨意,张口咬在了白羽恒的手上。白羽恒吃疼,手稍松,苏晟立刻寻到时机,跑向了转生湖。白羽恒惊恐的看着苏晟拔出插在流凌身上的灵剑,再顾不上其他,飞奔上前,将苏晟扑进转生湖里。 激起的水花中有大团的殷红伴着灵力散出,不知是谁的。 第111章 112. 离湖登岸 【惟愿师兄,静世安好。】 夜雨越来越大,伴着电闪雷鸣倾压而泄,似要将此间一切都碾碎于水刃下。神见之森的阵法被天啸云怒震得岌岌可危,所有守阵灵物也在蠢蠢欲动,隐隐有脱阵而去之势。石章之坐镇千落庄,感受着界灵殿整个大阵中白羽恒注入的灵力忽强忽弱,心内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了?”石章之看向界灵殿方向,纳罕道,“羽恒遇到什么变故了吗?” “御神。”总教何智勉力维持着千落庄的阵法,抵过一波震荡后,腾出一口气,艰难的对石章之说,“要撑不住了。” “来人。”石章之眼见何智满脸冷汗的样子没有犹豫,即刻吩咐下去,“再结阵。” “是。”一旁的三位灵师一同领命,注入灵力到何智的阵法中,相协完成一个新的阵法,覆在了千落庄上。 石章之全神贯注的看着四人的结阵,待阵法终于稳固下来后才微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唤来自己的雀鹰,传了一道灵犀给苏晟。谁知还未将雀鹰放飞,就听到了一声示警的尖刺笛音自滚滚雷声中炸裂而出,直传进所有人的脑海。与此同时,何智等人刚刚稳固的阵法突然激荡起伏,转瞬就分崩离析。无穷无尽的妖力伴着嘶吼自界灵殿弥散开来,迅速将千落庄笼在其中。如同和声般,千落庄中先后响起了半妖们的哀泣和绝唱,每一个都好似来自深渊,带着远古沉积的恨意。 一道闪电撕开天幕,映出一个跌跌撞撞的黑影,翻滚着飞扑进了屋。石章之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捡起被大雨砸得奄奄一息的雀鹰,刚与雀鹰接上灵犀,立刻就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惊恐和万念俱灰的绝望。 “原来……”石章之感受着整个界灵殿内外阵法的崩塌消散,透过千落庄里管教灵师和发狂半妖的混战,看到了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喃喃的将生门处那株赤韶藤的吟唱娓娓道来,“死昭应在了这里……” “转生湖水果然寒刺骨啊,真是难为他们了。”白羽恒感到了自内而生的寒意,竟有些承受不住,开始微微颤栗,“好冷。” “羽恒……”轻柔的呼唤自湖底而来。 “师兄?”白羽恒向着声音来处伸出手,却抓了个空,不免焦急起来,往湖底深处又沉了沉,“你在哪?” “我在这。”呼唤依然又轻又柔,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快来救我。” “我马上就来。”白羽恒顾不上湖水的冰冷,湖底的幽冥,不管不顾的向下沉去,“师兄等我。” “快来。”呼唤中又添进去几分哀吟,“这湖底太冷了,这枷锁太重了,快救我出去。” “我来了。”白羽恒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试探着伸出手,“师兄你在哪?” “我在阵法中,在封印下。”声音中的魅惑之意愈发明显,“快想办法解开这个封印,不然我就要困死在此了。” “好,师兄莫急。”白羽恒却没听出任何异样,他焦急于救苏晟脱困,不管不顾的散出自己的灵力,和周遭的阵法接上,竟还不忘安抚着苏晟的不安,“师兄你知道我的阵法造诣的,放心,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可是,这阵法是需要命魂献祭的。”苏晟为难的道,“你也能解?” “能!”白羽恒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澄明和坚定,一边凝灵力一层层的探查着阵法一边用淡然的语气说,“少小离家乡,羽恒曾惶恐无依、日夜惴惴,是师兄的照拂让羽恒减了思乡之情;皇权座下臣,这界灵殿里也有看不见的弄权手,幸有师兄的护佑,才能让羽恒远离权谋,安善于此。”长久积攒下来的情愫自白羽恒特有的软糯声音中盈出,润进心底,“羽恒愚笨,总是后知后觉,出身卑微,更不敢奢望什么。可从小到大,师兄对羽恒的好羽恒都记在心里从未敢忘,总想着什么时候能为师兄略尽绵薄,也算全了羽恒的私心。”阵法本能的反抗压制住狐妖的幻术,却没能敌过白羽恒高超的修为。深厚的灵力配上娴熟的造诣,那些古老的阵法被白羽恒逐一瓦解,转生湖渐渐露出他本来的样子。当生门呈现出来的时候,按奈不住的喧嚣登时将整个转生湖充满,可依然没能淹没掉白羽恒的轻声呢喃,“师兄你怕是早就知道了羽恒对你的倾慕吧?界灵殿赫赫有名的苏总师谁人不慕,羽恒一定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吧?可那又如何呢,师兄的戏谑风趣、温柔浅笑我都见过了,师兄的落寞孤寂、慌乱不安我也见过了。现如今,就连师兄你身为半妖的隐秘我也都知道了。”白羽恒将全部的灵力聚集在生门,提起手中的灵剑,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转生湖中流光溢彩,如同星河璀璨,将道不明的天机玄妙逐一呈现。可是白羽恒看不懂,他只觉得湖水不再冰冷刺骨,说不出的暖意将自己轻柔包裹,如同那件覆在身上的羔裘。白羽恒向着挤在自己身旁的苏晟露出一个如水的笑颜,道出了卑微的爱慕:“师兄,你莫要忘了羽恒。” “羽恒!”苏晟的大叫撕开了一切缥缈的虚幻,璀璨溢彩刹那间消失不见,重归幽冥昏暗。湖水中的温暖也转瞬退了个干净,重又涌出冰冷刺骨。苏晟捧着白羽恒的脸,整个人惊惧得都在止不住的战栗,不知所措的看着自白羽恒心窝溢出的殷红,长久以来被刻意压抑的爱恋无法控制的喷涌而出,与狐妖的远古积伤叠加在一起,“不要!”苏晟感受着白羽恒迅速消散的灵力,惊恐得连话都无法连贯,“羽恒,不、不要散魂,他是骗、骗你的!” “我知道。”残存的灵犀化为轻柔的手,抚在苏晟已愈合如新,再看不见伤痕的右肩上,“能换师兄自由,羽恒觉得值了。” “不要!”苏晟试图抓住那一丝灵犀,却注定是徒劳的,“我不要自由,我要你!” “羽恒还有最后一个心愿……”灵犀终消散在转生湖,那颗看上去不起眼的命魂如同银河里的星石,即使跌入凡间也未曾沾染一丝尘埃,带着唯有的那点牵挂祭入了生门,只余下最后一丝希冀,“惟愿师兄,静世安好。” 长久困压狐妖的封印分崩离析,化为乌有。狐妖踏上岸的一瞬间,所有半妖的妖魂都在剧烈的震荡,莫名的冲动和不知何来的恨意充斥脑海,那些尚未转生的半妖瞬间被吞没了灵智,化为了嗜人血肉的凶兽;还有那些妖丹转生的七杀军也按奈不住嗜血冲动,有心志不坚者放弃了初心,遵从着最原始的本能,各自疯狂。即使是有血契主人的半妖常随也依然受到了影响,突然而至的妖力反噬让很多人措手不及,伤了经脉内府。 东宫里,百奈陷在自己的幻境里,看着慢慢靠近的周俍瑟瑟发抖。周俍抓住百奈的手,担忧的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要!我不要!”百奈疯狂的摇着头,哀求道,“我不要转生!” “百奈。”周俍将百奈揽进自己怀里,抚着她散在身后的长发柔声安慰着,“快醒醒。” “我不要去慎王府!”百奈兀自哭喊着,“我要等奕王回来。” 周俍拢着百奈的手突然一僵,但很快又缓和下来,将百奈拢得更紧,依旧柔声哄着她:“别怕,没人会带你走的,没人。”周俍的细语安抚多少起了作用,百奈捱过最初的妖魂震荡,渐渐趋于平静,小声哭了出来。周俍捧起她的脸,轻轻拭去滑落下来的泪,向着百奈露出一个温柔浅笑,道,“没事了,有我在呢。” “殿下……”百奈深吸一口气,敛起外露的情绪,向着周俍颔首一礼,道,“殿下恕罪。” 周俍摇摇头,拢着百奈散落的长发,关切的问:“做噩梦了吗?” “不是噩梦。”百奈感受着中枢魄上的几分松动,道,“界灵殿出事了。” “什么?”周俍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百奈刚要张口,就听外面传来了喊打喊杀的声音,更有人高叫:“七杀军造反了!” 周俍听闻立刻披衣下床,百奈紧随其后,追着他出了寝殿。 恂王府里,锐儿死死捂着耳朵,可依然抵挡不了各种纷乱的声音钻进脑海。被惊醒的麻雀,四处乱窜的野猫,狂吠的家犬,七嘴八舌的吵嚷在锐儿的脑子里炸开了锅,挑衅着锐儿的理智。就在锐儿濒临崩溃的时候,一股霸道的灵力不管不顾的自檀中穴而入,粗暴的将锐儿躁动不安的妖魂按住。纷杂的声音消失,灵智重回清明,锐儿瘫坐在地,喘着粗气看向来人,却见周偈神色严峻,目光凛冽。他身后,是正由着自身灵力满溢而出的暮色。 “恂王。”锐儿站起身,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界灵殿出事了?” “是。”周偈一边急匆匆的往外走一边道,“不知有何变故,但是……”周偈突然在前堂停住,看着王府护卫和破门而入的七杀军交上手,转眼就被屠杀,轻描淡写的说完了后半句,“狐妖离封了。” 第112章 113. 莫忘初心 【吾赐尔名,尔可喜之?】 阵阵惊雷,声声催命。倾盆暴雨自天而下,漫过横街的尸首,汇聚成一片血海。哀嚎中有一骑破雨而去,直闯入东郊大营。更有流金缥缈,于雨幕中若隐若现,盘踞在紫微宫顶,俯瞰着芸芸生灵。可谁也顾不上注意这些细节了,所有人都在突然而至的灾厄前四散奔逃,拼劲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只为了能活下来。 在狐妖如瀑的恨意笼罩下,越来越多的七杀军化身为嗜血的凶兽,将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撕碎咬烂。恐惧、绝望和仇恨皆化为了狐妖力量的源泉,滋养着流金越来越耀目。强盛起来的狐妖又将暴虐赐予他的子孙,驱使着他们去灭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他要让他的仇人承受他的雷霆震怒,他要这帝都也开满赤韶藤,他还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沉入幽冥深渊中。 “卑鄙无耻的人类。”狐妖的怒啸响彻整个都城,“受死吧!” 滔天暴雨中,东宫护卫叠起血肉屏障护着周俍,可区区凡人对上发狂的七杀军就如同以卵击石,拼死抗争也难逃被虐杀在屠刀下的结果。一个护卫不顾劈在身上的钢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扼死了一名七杀军,却再无余力去顾及从四面八方斩向周俍的利剑。 祖先显灵,血契尚在,七杀军的剑到底还是在周俍的面前顿了一瞬。周俍捕捉到,丝毫犹豫都没有,挺剑直取其喉,随后撤剑踢开毙命的七杀军,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身后又落下来一柄利剑。周俍不及回身,只得咬紧牙关准备生受这一剑。电光火石间,一道寒光擦身而过正中七杀军眉心,七杀军维持着落剑的姿势后仰倒下。直到这时,周俍才看清毙敌的乃是精巧锋利的袖中刃。 “殿下。”翩然白影与话音一同落在周俍身后,直剑而上刺死一个试图偷袭周俍的七杀军后又出腿踢开待要近身的另一个七杀军,才拉起周俍的手,向围杀豁口处纵跃,“这边。” 周俍随着百奈奔逃到无人处,刚站稳,就看见一群七杀军正僵持在紫微宫御阶前。绝宸满身血污,手持灵剑,如怒目金刚般站在御阶上,不可一世的看向下面。阶上,横陈着紫微宫护卫和七杀军的尸体,鲜血汇聚成涓流正沿着御阶淌下。一道闪电撕裂苍穹,将绝宸森寒的身影映在紫微宫前,也将绝宸手中灵剑的寒光映进每一个人心里。 “擅闯者。”绝宸怒喝,“死!” 滚滚雷声将绝宸的威压轰进七杀军的内府,竟轰得他们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可紧接着又一道雷声却是送来了一声远古怒吼,将七杀军残存的最后一丝灵智震碎。刹那间,七杀军全部化为只知杀戮的凶兽,咆哮着冲上了御阶。 绝宸未见丝毫退缩,挺灵剑迎了上去,一起手就直接砍断了一名七杀军的脖子。周俍见状,提剑上前,直接从身后刺死一名七杀军。皇权血脉的宿命指引让狂躁的凶兽无法抗拒,本来扑向绝宸的七杀军统统调转方向,前仆后继的围死了周俍。绝宸死守宫门无法抽身,百奈虽入阵护卫却难敌众手,竟是比周俍还要左支右绌,只一瞬的功夫就身中两剑。百奈挥剑对上劈下的长刀,无奈气力悬殊,手中短剑登时断为数节,人也跟着跌倒在地。眼瞅着长刀落下,百奈却惊惧得忘了闪避。就在长刀将要及面之时,周俍一个箭步抢近身,举剑格挡开,紧跟着一脚踢翻七杀军,回手将百奈拉到身后,又迎上从侧面刺来的利剑。 周俍护着百奈一路从阶下退到阶上,好几次险些被刺中要害,都被周俍借着微弱的血契死里逃生。周俍也觉察到血契尚有作用,将百奈死死护在身后,和不断涌上来的七杀军拼得你死我活。越来越多的七杀军聚拢上来,砍杀一个紧跟着就有两个补位。百奈听着周俍已经乱得不成章法的内息,看着周俍因力竭而不由自主在抖的手,狠下心,凝神聚力,举着断剑再上,替周俍挡开斜刺里冒出的利剑却不幸被一掌劈中,顿时内息不畅,动作稍滞。可拳风剑雨不会留给百奈喘息的时间,只这一滞,就有凛冽掌风呼啸而至,百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躲不开了,忙强运内息准备硬接,谁知最后一刻,一个人影挤进自己身前,替自己受了这实实在在的一掌。 常人经脉哪里抵得住半妖的掌风,周俍只觉五脏六腑如同被烈火煅烧,本就到了强弩之末的内力更是彻底断在七经八脉间,再难以为继,一口腥甜自喉间涌出,直接喷在了百奈的白裙上,好似描绘了一幅血染的江山。百奈大惊失色,接住周俍倒下的身体,看着他迅速退了血色的脸,终于记起了转生湖畔的那声关切。那些消失在神见之森的软语,那些被埋进皇陵的温情突然穿过每一个独自饮恨泣血的日夜回到了百奈的心中,唤醒了百奈藏在冷漠下的柔软。 百奈将周俍揽进怀里,擦掉他唇边的血,抬手将自己鬓边散落的乌发拢到耳后,缓缓转过眼眸看向一拥而上的七杀军,朝着他们露出了一个邪魅的浅笑。 紫微宇内,有仙子盈笑,唇如娇蕊瞳如渊。世间腌臜皆惶惶默行,恨不能避。 一时间,所有七杀军都住了手,每一个人脸上都有唐突的羞愧和冒犯的悔恨,竟不约而同的一起小心翼翼退至阶下。 “百奈。”周俍看着百奈脸上极尽妩媚的神色竟生出无尽向往,伸手抚着百奈唇边的那一抹浅笑,柔声说道,“你笑起来真美。” 可是百奈却没有听到,她正凝聚全部灵力支撑着百媚幻生。百奈知道,魅惑同为半妖的七杀军按照她的意愿行事比魅惑常人更难,她不敢有一丝疏忽。可是百奈也清楚,这样的灵力消耗支撑不了太久。今夜的大劫,她和周俍注定要九死一生,可是她不怕。因为她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即使没有了血契言灵,也心甘情愿。哪怕仅仅是为了转生湖畔轻柔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羔裘,也值了。 内府如炬,内息狂奔,百奈紧咬着牙关不退一步,将百媚幻生催发到极致。诛心的妖法更为耗费灵力,只这一会儿,百奈就冷汗如雨,面白如纸,止不住的开始微微颤栗。可是百奈不能停,她忍住内府的炙烤,强运灵力注入到妖法中,将七杀军一步步的逼退到御阶下。百奈感受着七杀军心里不知何来的倾慕和惴惴,在本就极尽妩媚的笑容中添进了几分嗔怒,果然就感受到了更甚的惶恐。眼见七杀军在妖法的作用下一个个弃刀丢剑,就要躬身伏礼之时,一大团的金色突然落在殿前,一脚踩碎了百奈耗尽全部灵力堆叠起的屏障。所有的七杀军瞬间又化身厉鬼,嘶吼着冲了上来,可是百奈再无余力应对。她虚弱的瘫在殿前,眼睁睁的看着那团金色带着她无法抗拒的威压冲进紫微宫,殿内顿时传来了长乐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感受着中枢魄上又有几分的松动,明白是狐妖拿回了自己的妖丹。血契变弱,周俍将失了最后一个屏障,现如今怕是只有九死,再没有一生了。万念俱灰不受控制的自百奈心底生出,却没能阻止周俍的决心。百奈震惊的看着周俍强撑着站起身,坚定的立在自己身前,用凡人之躯挡住了那些张牙舞爪的凶兽,突然记起了这二十余年来一直挡在自已身前的那道身影。 “为什么?这本该是我来做啊!” 百奈挣扎着扑向周俍,她要再为他拢起一个屏障,她要将他护在身后。可是,她都做不到了。 “殿下……”百奈看着一个七杀军的利剑刺穿周俍的身体,想起来自己还未曾回答过周俍的问题,不管不顾的大声喊道,“喜欢!” 可是周俍没有听到,他的意识在涣散的边缘不停的徘徊,全靠自己心底深处的一个信念在强撑。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眼前还有多少敌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因为他的身后有那个他从转生湖带走的孽缘。 纠缠了二十余年,她的真心和自己那些放不下的执念一样,都成了自己心里解不开的结,卸不下的枷锁,将自己牢牢拴在世俗里。执着了这么多年,越是得不到回应就越是执着,似乎能得了她的真心,就算是赢了那怎么都赢不了的长兄。为此,自己耗费苦心,想尽了一切办法,使尽了一切手段,愣是执着得都忘了初心,生生把最单纯的爱慕执着成了无意义的孰高孰低。 “其实原本……”周俍在心内嘲笑着自己,“我只是爱慕你而已。” “我爱慕你难得一见的浅笑,爱慕你翩然的身影,爱慕你清清冷冷的性子。这些,与我那些可笑的执着一点关系都没有,和你是否回应我也没有关系。哪怕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爱慕你也无所谓,你只要静静的站在那,任由我偷偷的爱慕就足够了。” “静默而立,如凭栏之仙,如痴如幻。墨瞳盈水,如泽渊氤氲,陷我于斯。” “这才是你,才是你在我心里本来的样子。” “我愿意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把自认为好的都给你。例如你想要的自由,例如承载了我一切希冀的名字。” “百奈……”周俍的一切执念都消散在大雨中,只有一丝忐忑挥之不去,“这个名字,你可 第113章 114. 人在府在 【殊死一搏,誓卫王府。】 恂王妃沈氏死死撑着婢子的手,惊恐的看着七杀军自王府后门闯进来,将阻拦的护卫砍翻在地。一道惊雷恰恰映在七杀军滴血的长刀上,也映在七杀军看向沈氏的血眸中。沈氏直愣愣的看着七杀军提剑走来,仿若看到了地狱的恶鬼,竟是一步也动不了。婢子先吓破了肝胆,惨叫一声委顿在地,连带着将沈氏也扑倒。沈氏惊惧得连哭喊都忘记了,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七杀军越走越近,将手中的刀高高提起,重重的砍在另一柄刀上。 暮色承住长刀下势之力,聚灵于刃,直接将长刀削为两截。未待七杀军断刀落地,左手刀已经将七杀军的咽喉切开。鲜血直喷三尺,溅了沈氏一裙子。 吴长安也是吓的不轻,但多少还能站稳,见状顾不得男女之防,上前将沈氏连扶带拖的架到廊柱后。沈氏抑制不住的全身都在抖,一张脸白得血色全无,凌乱又急促的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战栗着问:“这是怎么了?” “回、回王妃。”吴长安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哆哆嗦嗦的开口,“界、界灵殿、殿出事了,七、七杀军疯了,见人就、就杀。” “那……”沈氏压根没明白吴长安话里传达的信息,她看着暮色正带着王府护卫与闯进来的七杀军混战,却不见周偈的身影,立刻一把抓住吴长安,厉声问道,“殿下呢?!” “宫里也、也乱套了。”吴长安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担忧,“殿下进宫、救驾去了。” “救驾?”沈氏难以置信的看着顷刻间已有数人毙在七杀军屠刀下,失了理智的大叫,“他如何救驾?他能对付得了这些疯子吗?!”叫嚷间看到暮色一刀又斩了一个七杀军,立刻指着暮色吼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去保护殿下!!” “殿下让暮色……”暮色说着突然冲到沈氏身侧,挥刀砍翻一个从侧面摸上来的七杀军,才道出了后半句,“保护王府。” 沈氏被突然冒出的七杀军惊得大叫一声闭紧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就见暮色如不可逾越的屏障般挡在自己身前,正将刀从七杀军的心窝里抽出来。 “连弩!”暮色将气绝的七杀军从自己面前踢开,护着沈氏退到回廊里侧,大声命令,“放!” 无数锋利的箭矢自两侧回廊倏忽而出,将闯进内院的第一波七杀军尽数射杀。未待箭矢全部射完,暮色一边道了声“王妃恕罪”一边将沈氏拢进怀,带着她几步飞进了中庭大堂。沈氏这才看见,王府中的侍人婢子都挤在这,正互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吴长安紧跟着跑过来,从暮色怀里接过沈氏安顿在其间。暮色顾不上向沈氏施礼,转身冲到中庭,指挥王府护卫迅速结阵,又命弓箭手登角楼警戒。沈氏看着暮色丝毫不乱的指挥若定,惊惧许久的神魂终于找回一丝安稳,耳听着大堂内呜呜咽咽的哭声不由得一阵心烦,猛拍几案,大喝道:“别哭了!” 所有人被沈氏的断喝惊住,竟止了哭泣,齐齐看向沈氏,大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真是给恂王府丢人!”沈氏指着暮色立于堂前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骂道,“王府护卫还没躺下呢,你们就开始号丧了?!”沈氏用凛冽的眼风刮过每一个人,“我告诉你们,恂王府没有胆怯之人,就算死也得多拉一个陪葬的。”沈氏的声音不容置疑,一字一顿道,“人在府在!” 暮色耳听着沈氏斩钉截铁的“人在府在”,脑子里将周偈的叮嘱又重复了一遍。 周偈看着失控的七杀军将都城变成了地狱,神智却极其清醒,快速命令着:“锐儿,你马上出城去往东郊大营,传本王军令,让林鸣堂带军进城。”周偈将自己的符信扔给锐儿,“告诉他,一定要带上淬毒的连弩。”周偈又转向暮色,郑重交待,“我要去阻止狐妖,你留在这,保护好王府里的人。听话!”周偈死死按住暮色的肩膀,堵住了他要出口的话,“你放心,我可是你们的转世祖宗,没有半妖敢近我身,我不会有事的。你也要拿出所有狠厉,守住王府,坚持到我回来,能做到吗?” “能!”暮色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握紧刀柄,向着周偈郑而又重的点了一下头,“殿下放心,人在府在。” “好。”周偈忍住不舍和担忧,给了暮色一个胸有成竹的笑脸,“等我回来。” 暮色拢起周偈的手使劲握了握,将万千情愫化为三个字,一股脑的塞给了周偈:“我等你。”说完,放开周偈的手,抽刀上前,砍翻了一个正闯进府的七杀军。周偈看着暮色盈满全身的凛冽杀气,义无反顾的出了府。 滂沱大雨也掩盖不了冲天的血腥气,吸引着更多的七杀军涌进恂王府。即使迎接他们的是锋利的箭矢,也依然如同着了魔般的前仆后继。暮色将手紧紧按在刀柄上,在心内计算着箭矢的消耗,待最后一支射完立刻冲了上去,二话不说挥刀砍死一名七杀军。 混战中,有枪风自耳后呼啸而来。暮色反应奇快,一个旋身避开枪势回手以攻代守直接斩向来人面门。来人枪法实属上佳,劲力用老的情况下强力回撤,也赶在最后一刻格挡住了暮色的刀锋。名刀对长枪,竟只砍出一个小小的豁口,暮色立刻明白枪上裹挟了妖法,登时清楚了来人的身份。 “又是你!”暮色横刀在前,怒道,“来送死吗?” “暮色常随说笑了。”方麒枪指暮色,轻蔑一笑,“我是来送你一程的。” “找死!”暮色不再跟方麒废话,祭出双刀,直取要害。 “你不好奇吗?”方麒轻巧避开,回枪直刺,“我为何还有灵智?” “不好奇。”暮色刀锋凛冽,寒意逼人,“死人本也不需要灵智。” “多年未见。”方麒百忙之中竟还能谑笑一二,“暮色常随嘴上功夫见长啊。” “其实。”暮色突然变招,双刀快出残影,轮番刺向方麒,“我刀上功夫长进更多。” 方麒躲闪不及,被刺中肩窝,幸而后撤迅速,只伤到皮肉。方麒甩掉手上的雨水,握紧长枪又至,这一次,使出了万钧妖法。暮色察觉到,却丝毫不惧,调动起全身灵力扛住这一枪,竟也能僵持几分。 “呦。”方麒毫不吝惜的给了暮色一个赞许的眼神,阴阳怪气的说,“果然阴阳调和有助修为提高,灵力的长进竟是最多。”方麒加重几分妖力,轻薄道,“这皇权的滋补你挺受用啊。” “关你屁事!”暮色恼羞成怒,一脚踢向方麒。 方麒大笑着躲开,又凝妖法压上,却是添了十分狠厉:“恂王进宫救驾去了吧?他可真是周幽的好子孙啊。”方麒借着狐妖的暴虐将妖法催到极致,山呼海啸的砸向暮色,“可若他回来发现满府被屠,你说他会不会发狂?”方麒寻到暮色的一丝力竭,一脚将暮色踢进大堂,“他要是发狂了会不会杀光所有人?将这周幽皇权彻底颠覆?”方麒追着暮色进到大堂,没有理会四散哭喊奔逃的众人,眼里只有碍眼的暮色,“这乱世中,总该轮到我了吧?” “疯子!”暮色完全不明白方麒在说什么,他听着大堂里众人的惶惶哭声,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护卫被七杀军虐杀,更有一两个已经寻隙而入,心里只有周偈的交待——守住王府——甚至都盛过了原本对方麒的怒火。暮色避开方麒正面的攻势,上佳轻功使出来,一个轻巧的方寸腾跃旋到方麒身后,未待落地就聚力下劈。方麒早有准备,一个回马枪刺向半空中的暮色。暮色双刀压下,借力后翻落地,提刀又上,却没有快过方麒,被方麒抢了先机。方麒转身挺枪直刺一气呵成,瞄准了暮色的心窝。暮色被迫闪避,将落地的一瞬瞥到了一个七杀军正逼着沈氏退到堂里,硬生生改了落地的方向,丢下方麒,奔向沈氏。方麒不知暮色何意,见暮色后防大开,抓住时机甩枪追向暮色,直刺而进。 暮色奔到沈氏身前,举左刀格挡住七杀军长刀的同时右刀直刺入七杀军胸口,尚未来得及抽刀就见方麒长枪追到了身后。电光火石间暮色强旋身体也只是堪堪避开,落脚处恰好撞到一个婢子。婢子惊惧间突遭变故,慌不择路的抱头乱冲,将沈氏撞到了方麒的枪前。方麒算准了暮色的落脚处,早挺枪直上等在那,见沈氏突然挤进来,不但未缓一势,反而凝聚妖法,准备一枪毙二。 沈氏面如死灰,战栗不止,竟是连闪躲都做不到,眼见长枪闪着寒光袭到自己身前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沈氏扑倒在地,惊惧的看着长枪裹挟着万钧之力直刺进了暮色肋间。 一招得手,方麒感受着长枪与血肉摩擦的触感竟生了一丝快慰,一个得意的笑还未来得及挂上嘴角就看到暮色不退反进,任由长枪刺穿身体也执拗的攻到自己眼前。方麒从未想过暮色竟会送死般的搏命,大惊之下不可抑制的生了惧意,忙撤枪而逃,可惜已经晚了,暮色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再前一步欺到他眼前,左手刀直刺入他的心口。 “你,你……”方麒难以置信的看着鲜血顺着刀槽汩汩而出,终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暮色推开方麒气绝的身体,单刀撑地,咬紧牙关,一点点的将刺入自己身体的长枪拔出,血顿时浸湿了整片衣摆。 沈氏瘫在地上,看着暮色滴落的血,摇着头说:“不,不能,你不能死。” “王妃放心。”暮色呼出一口气,“暮色是半妖,死不了。” “可……可……”沈氏战栗不已,不知所措的看着暮色捡起自己的刀,蹒跚着往外走。 “人在府在!”暮色重复着自己对周偈的承诺,勉力提起双刀,准备殊死一搏,却突然看到所有七杀军一起停了手里的动作,呆站在当下。 下了一整夜的大雨毫无征兆的就停了。 第114章 115. 炎阳高悬 【哀悔恨叹,皆成往昔。】 百奈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挖心锥骨的痛楚了,久已无波的心境再起涟漪就直接变成了如此的海啸巨浪。一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暗无天日,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悔恨。为什么,皇权加在我身的无情要让这个人一同来承担,明明我们想要的都是这世间的温柔以待,为何不能各相温暖? “我现在后悔……”百奈任由自己的妖法不受控制的散出,“还来得及吗?” 幻境中有不可阻挡的远古威压逐渐近身,可百奈都无暇顾及了。现在的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涌上来的七杀军,也不在乎血契言灵是否还在,这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除了怀里的这个人。她执拗的重复着“喜欢”,即使周俍再也听不见了。 幻境中有一团金色走进,看着百奈的执拗,鄙夷的嗤笑一声。百奈却丝毫不在意,仍旧陷在自己的幻境,一遍又一遍的重演着转生湖畔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的在周俍耳边轻声呢喃着:“殿下,百奈喜欢这个名字啊。” 幻境终被来到紫微宫下的威压轻易破碎,百奈看到了急匆匆跑上来的周偈,下意识的将周俍拢得更紧,更捡起周俍的佩剑握在手里,戒备的看向周偈。 可周偈却仿若被什么吸引般,义无反顾的冲进紫微宫,迎面正撞上那团金色。 此间一切不复存在了。 周偈陷进了无边无尽的恨意中。这可裂天,可焚海的恨意,将一切美好吞噬。那些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凌辱、欺骗,还有那些无数次听到的哀泣都变为了实实在在的过往,在周偈心上、身上反复重演。周偈的世界晦暗得不剩下一丝光亮,那些无可救药的绝望,让所有的悲痛都放大。有无数次轮回的,也有此世的。 “为什么?!”周偈指着武兴帝,一边哭一边骂,“你为什么要害死长兄?!”周偈不管不顾的冲上来,却被长乐钳住,“你还我长兄!还我!”少年人稚嫩的身躯承受不住远古沉积下来的恨意,周偈的脑海里只剩下最恶毒的诅咒,“我恨你!” “母后……”周偈无助的摇着杨皇后的手,“你不认识偈儿了吗?”杨皇后茫然的抽回了手,嘴里喃喃叫着“佶儿”。周偈又心疼又委屈,哭着说,“长兄不在了,母后还有偈儿啊,母后你看看偈儿啊。”少年人幼小的心灵也承载不了永世难解的绝望,周偈的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寒凉,“母后不要偈儿了吗?” 这一切,都是周幽皇权带给我的!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卑鄙无耻的人类。转生湖水好冷,他们究竟困了我多久?神见之森这座吃人的魔窟,究竟斩杀了多少命魂?那些被血肉催开的赤韶藤下又埋葬了多少怨念?如今,就让这些怨念吞噬整个帝都吧,让周幽血脉永坠深渊吧,让这人间变为地狱吧! 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 无边无尽的恨意将周偈淹没,他看着惨死在狐妖利爪下的武兴帝竟无一丝难过,反而还有一些快意。他看着长乐和绝宸倒在武兴帝身前,至死都维持着护卫的姿势,觉得有些可笑。他踱出紫微宫,居高临下的看着伏身在地惴惴不安的七杀军,难以抑制的就生出了厌恶。转过头,就看到百奈紧紧护着周俍的样子。厌恶里添进了怒火,他带着要将半妖护着的那个周幽血脉碎尸万段的恨意慢慢俯下身,向着周俍伸出手,谁知却被百奈出剑刺伤。他一下子就怒了,翻手掐住百奈的脖子,却在百奈的眼中看到了无畏。 为什么你不害怕?是谁给了你勇气? 神见之森的缤纷春色霎时拢在周偈身侧,春色中有一个暗金身影从天而降,在他耳边柔声安抚着:“别怕。” “我等你。”有人给了他一句这样的承诺,才让他义无反顾的来到了这里。 这世间有过太多的困苦危难加在我身,幸有你的微末护佑才让我有了不断前行的勇气。 周偈松开了百奈的脖子,回应着那句承诺:“等我回来。” 下了一整夜的大雨毫无征兆的就停了。 纷杂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停在了紫微宫,手持连弩的军士将紫微宫团团围住,为首的锐儿虽浑身血污,但目光炯炯,比起一旁狼狈不堪的周璠却是好上百倍。 周璠看着倒在百奈怀里的周俍,一步一顿的登上御阶,难以置信的拉起周俍的手,唤着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感受着周俍的手越来越凉,最终失了所有温度,周璠隐忍了一夜的惊惧与不安再承受不住,合着血泪一起泣下。 周偈听着周璠的悲泣,先翻涌一阵哀恸,紧接着又变为弑仇的畅快,最后化为屠虐的冲动。周偈用尽全力按住将要失控的情绪,忍住内息不断翻涌的沸腾,对押后而来的林鸣堂吩咐:“国殇,传本王令,闭城、戒严、宵禁、封锁一切消息。命司徒程中云暂代朝政,安抚百姓,善后诸事,命沈子翟协理。你驻军城内,监察百官,凡有异动者,一律格杀勿论!” “是!”林鸣堂躬身领命,又问,“七杀军将做何处?请恂王示下!” “他们……”周偈看了一眼仍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七杀军,道,“暂押军署,一切……”周偈忍住一瞬间又要翻涌而出的恨意,道,“一切审断都等我回来。” “恂王。”锐儿看着周偈恍惚的神色,上前一步扶住周偈,担忧的道,“你怎样?我送你回府吧。” “不用了。”周偈推开锐儿,一步一步的走下御阶,“你陪着璠儿吧,本王自己能回去。” 周偈没有多看周俍一眼,独自一人走出了皇宫,走在了尸陈遍地,血流成河的都城内。耳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悲泣,感受着无尽的恐惧和无助,问:“你满意了?” “这是人类应得的报应!”狐妖的怒吼响彻周偈的脑海。 “对不起你的是周氏,你为何要生灵涂炭?”周偈看到了更多被射杀的七杀军,“这些半妖更为无辜,皇权对他们已是残忍,你也不肯留一丝希冀给他们吗?” “与我何干?!”狐妖不屑的道,“他们都是皇权的走狗!” “怪不得。”周偈冷哼一声,开始诛心,“你也只有出卖妖丹换周氏助你脱封这一路可走。” “你说什么?!”狐妖的愤怒立刻升级,“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周偈轻笑,转过一条街,看到了熟悉的王府大门,“可我又不是你。” “莫要嚣张!”狐妖恐吓,“你只是我的命魂而已!” “那又如何?到头来你还是得听我的。”周偈不惧,摸着自己的心口,“因为我比你强多了!” “强在哪?你原本只是一介凡人。”狐妖试图惑乱周偈的神智,却没有成功,不免恼羞成怒,“别自以为是了!” “你气也没用,我就是比你强。”周偈走进了恂王府,“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狐妖还在喧嚣还在咒骂,可是周偈都听不到了,他满眼里只看到那个给了他护佑给了他勇气的人。他看着那个人靠在中庭的门边,满脸期待的张望着,待看到自己后,强撑着站起来,顾不得满身伤痛向自己跑来。 “殿下。”暮色看着周偈,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语气,轻声说道,“你回来了?” “嗯。”周偈将头靠在暮色的肩上,柔声回应,“我回来了。”随后,再抵不住灵力奔涌带来的疲惫,顺着暮色的肩侧滑了下去。 暮色手忙脚乱的接住周偈,心疼的将他揽进怀里。 “殿下。”暮色抚着周偈的脸,掩不住骄傲的说,“你看,王府还在呢。人在府在,暮色做到了。” 只可惜,周偈已经听不到了。他沉沉的睡着,在梦境中将所有过往又重新经历一遍,却依然坚守了初心。所有的喧嚣一去不返,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悦耳的鸟鸣,高低婉转。 周偈慢慢睁开眼,茫然的盯着床帐顶,好一会儿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向了床边守着自己的人。未成想,竟然对上了沈氏满是担忧的双眸。 “殿下。”沈氏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几天?”周偈避开沈氏伸过来的手,自己坐起身。 “三天。”沈氏读懂了周偈的回避,收回手,静静的在床侧坐好。 “暮色呢?”周偈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不是他守着我?” “他坚守一晚,又受了伤,太累了。”沈氏轻轻开口,“我让他去歇息了。” “哦。”周偈有些不太适应如此娴静温柔的沈氏,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殿下饿不饿?”倒是沈氏,神色十分自如,“想吃些什么?” “随便。”周偈尽量避免与沈氏的目光接触。 沈氏看着周偈的无措,轻轻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去叫暮色过来。” “不用了。”周偈忙制止,心疼的说,“让他多睡会儿吧。”眼见沈氏体贴的应承下来,没有如往常般的嘲讽,周偈竟第一次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的说,“那个,你吓坏了吧?” “嗯。”沈氏承认的很坦诚,“不过幸好殿下留了暮色在。”沈氏由衷的对周偈说,“多谢。” “应该谢暮色。”周偈不由自主的用了一句沈氏曾说过的话,“恂王府也是他的家,他不会容忍贼人随意践踏的。” 沈氏听闻先是一怔,随后却是一阵酸甜苦辣五味陈杂,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太多,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静默几许,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耳听着外间传来脚步声,沈氏知道是暮色来了,忙站起身,向周偈敛身一礼后走出了房间。 雨后晴空如水洗般澄净,沈氏望向那高悬于天的炎阳却不小心被耀目的光线刺了一下眼,自嘲的笑笑,转过回廊,走进了内院。 第115章 116. 各奔东西 【不忘初心,静候再遇。】 溽热消散,凉风习习,秋风吹过三遍,叶子就要落地了。都城内外,枯蝶飘飞,落在人心里,更显萧瑟。一切孽缘终了在此间,一切宿命也该分而论断。该留?还是该去?每个人都在各自寻找着答案。 锐儿仔细穿好礼服,月白素雅的底色将如水的碧眸映衬得更加盈泽,领边的缀银则是恰到好处的与束发上的银簪遥相呼应,满绣睚眦的腰封下妥帖的束着灵剑奉公,将威武尽诉。锐儿轻轻摩挲着有些旧的剑鞘,慢慢踱出了屋。 庭院中,百奈站在一株柳树下,怔怔的出神。锐儿走过去,将一片飘落在百奈头上的柳叶拂下,轻声开口:“别想了。”见百奈没有回应,仍看着柳树不知在想什么。锐儿长叹一声,无奈的劝道,“天意难测,有些时候不得不认命。” “认命?”百奈重复着锐儿的话,回过神,问,“你说,这是不是我身为白狐的诅咒?” “这可能是我们所有半妖的诅咒吧。”锐儿踌躇几分,仍道,“你曾说过,我们只是半妖,本就不应与常人有何瓜葛,无端生情绝没有善终,更会害了旁人。” “可是……”百奈如渊的墨瞳里有了氤氲,“情自来时,我也没有办法啊。”无尽悔意自百奈心底溢出,“若早知躲不开,我从一开始就应该好好珍视。何至于到了现在,想补救都没有机会了。” “人生如逝水,哪有回头啊。”锐儿苦笑道,“我们也只能挣扎着朝前走了。” “可这前路……”有泪,合着孤寂不安,自墨瞳滑落,“太孤独了。” “谁说的?!”锐儿将百奈轻轻拢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在,暮色也在,我们都还在。” 所有尘埃落定后,依旧剩下了他们三个。这纷纷扰扰的人世留给了他们太多的伤痕,也是时候将一切掩埋了。 “百奈,我们走吧,离开这个给了我们太多伤心回忆的帝都吧。”锐儿拭去百奈脸颊上滑落的泪,道,“我们去北疆,去奉川,去看万顷牧场牛羊遍野的景色,可好?” 百奈望着锐儿的碧眸,轻易的就在里面望见了期许,还有那一点保留都没有的护佑之心,突然就感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暖意,可转瞬又消失。百奈终究避开了锐儿如水的目光,只道:“公子羽翼未丰,我还是再陪公子一程吧。” 周璠站在后殿里,任由侍人为自己整理着衣冠。从冠冕到衣角,都一丝不苟,尽显皇家风范。可这一丝不苟却依然不能安抚周璠内心不可抑制的惶恐。周璠强撑着淡然,顺着御阶一步步的走上来,每走一步就对自己说着一句“别怕。” “不能怕!”周璠在心内默念,“现在整个周幽都靠你了,你要是顶不住了,他们可怎么办?你的子民,你的百姓都需要你的护佑。你!”周璠使劲按了按佩剑的剑柄,“一定不能怕。” 待行到太极殿前,周璠一眼就看见了殿内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和站在上首的周偈。那种天然威压连常人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周璠不由自主顿住脚,差一点就要后退却被身后的锐儿阻止。 “别退!”锐儿在周璠身后小声断喝,“朝前走!” 周璠回过头,对上锐儿凛冽的眼风,突然生出了少年人的执拗,心里满是不能让锐儿看不起的决心,狠咬了一下自己舌尖,向着太极殿坚定的迈出了步。 周璠义无反顾的走进太极殿,走上御座。他转过身,看向周偈,竭尽所能的释放出全部的锋芒。他知道自己还尚不成气候,还有些稚嫩,但他也坚持着,一步不退,哪怕仅仅是因了那一份执拗。时间静静流逝,大殿内鸦雀无声,就在周璠觉得好似僵持了三生三世时,他终于看到周偈慢慢伏下了身,对着自己高呼“陛下”。 周璠的心里立时松了一瞬,刹那间涌上了胜利的得意,竟有些幼稚的向站在太极殿门口的锐儿露出一个炫耀的神色,谁知却只看到锐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得意转瞬变为失落,周璠在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将那些稚嫩叹掉,换上坚不可摧的铠甲。 周璠脸上一瞬间的神色变化一滴不漏的都落进百奈眼里,他心底的那些诸多心思也一滴不漏的落进百媚幻生的心里。百奈也望着锐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在心底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北疆了。” 周偈站在恂王府门口,看着吴长安指挥侍人最后清点着车马行李,一股惆怅难以抑制的涌上心头,不由自主的就叹了一口气。 “殿下。”暮色觉察到,凑到周偈身侧,问,“是舍不得吗?” “没有!”周偈嘴硬道,“这个破地方想起来全是伤心事,我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哦。”暮色听闻闭了嘴,没再多言。 周偈不知为何却从暮色的这声“哦”里楞听出嘲讽,刚要反驳一二就见沈氏从中庭走来。 “殿下。”沈氏向着周偈敛身一礼,问,“都打点好了?” “嗯。”周偈回避着和沈氏的目光接触。 “此去北疆。”沈氏静静开口,“万望殿下保重。” “王妃也多保重。”周偈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劝道,“王妃若是愿意……” “不用了。”沈氏却没有让周偈把话说完,看着王府大门,说,“这里是我家,我哪也不会去的。” “那好吧。”周偈没再坚持。 “我就守在这王府里。”沈氏浅笑着说,“万一殿下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家还在。” “不必了。”周偈的话冷冰冰,“本王不会回来的。” “愿殿下一路平安。”沈氏却不甚在意,自顾自的说完,不再理会周偈,转身进了王府。 周偈看着沈氏消失在中庭的身影,好不容易忽视的惆怅更甚了,无声的咒骂了一句,随后听见吴长安回禀已收拾妥当可以启程后,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就走了。 待行到都城门口,意外的看到了周璠。 周偈立刻下马拜礼:“见过陛下。” “七叔快请起。”周璠扶起周偈,眼中是真切的不舍,语气却是刻意的淡然,“七叔真的不再多待些时日?” “不了。”周偈戏谑道,“我若不走,你也放不开手脚啊。” “七叔说笑了。”周璠没有恼,诚心诚意的说,“璠儿还想让七叔多教教璠儿呢。” “不用了。”周偈抬手想要抚一抚周璠的头,临要触到时瞥见了周璠身后的护卫侍从,硬生生的把手收回来,凑到周璠耳边,压低声音道,“百官朝贺上没有被七叔吓哭,就说明璠儿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周偈向着周璠躬身一礼,赞道,“陛下少年英才,自有卓卓,实乃周幽之幸,周幽有陛下,也定会迎来盛世。” “七叔谬赞了,璠儿尚有不足。”周璠向着周偈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但璠儿立志发愤图强,定不负七叔期望。” “好!”周偈由衷赞道,“少年志气,最为难得。” 周璠笑笑,看了一眼周偈身后的锐儿,话还是对着周偈说:“七叔此去北疆,不知何年才能再见。璠儿就在帝都,祈愿七叔平安顺遂。” “多谢陛下。”周偈向着周璠再行一礼,道,“也愿陛下能长乐顺遂。” “嗯,七叔保重。” 锐儿跟在周偈身后,看着周璠和周遭护卫相比略显单薄的身型,竟有些心疼,再看看隐在周璠身后更显单薄的百奈,心疼愈甚。默默行了一段路后,忍不住问周偈:“恂王,朝堂上的局势真的都已经安稳了吗?” “嗯。”周偈应道。 “军中呢?” “也没问题。”周偈的语气有些微恼。 “锐儿。”暮色眼见周偈神色的不善,怕周偈为难锐儿,忙挤过来,纳闷的问,“这些你都问过好几遍了,怎么现在又问?” “我……”锐儿偷偷瞄了一眼周偈,嗫嚅道,“只是有些不放心。” “你放心好了。”暮色劝道,“殿下都说了没问题,那就一定会没问题的。” “我知道。”锐儿兀自在担忧,“可是陛下他……” “我说你!”周偈实在忍不了了,用手里的马鞭指着锐儿,怒道,“能不能现在就滚回去?!” “恂王……”锐儿有了动摇,“我……” “快滚!”周偈瞪起了眼,“滚!” 锐儿再没有迟疑,一句话没说,掉转马头,向着都城跑去。 “有病!”周偈冲着锐儿绝尘而去的背影狠狠骂道,“哪个都放不下,还跟来干什么?!瞎折腾!” “哎……”暮色却是望着锐儿渐行渐远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到最后,大家还是要各奔东西的。” “怎么?”周偈学着暮色的语气,问,“是舍不得吗?” “嗯。”暮色实话实说,“当初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最后都散了,再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周偈看着暮色垂下来的丹凤眼,心疼不已,抬手抚了一下他的头,哄道:“还有我呢。” “是啊。”暮色深吸一口气,赶走所有失落,挤给周偈一个略有些难看的笑脸,道,“幸好还有殿下。” 如此笑脸也能撩拨到周偈,周偈对自己的没底线十分无语,骂了一句“小傻子”后匆匆纵马跑远。 一路行到界灵殿,暮色从石章之手里接管过要一同去北疆的半妖,将他们安顿进大军中,细细交待着一路要注意的事项。周偈却是看着站在石章之身旁那个青涩的苏晟,十分不适应,问:“你是变不回来了吗?” “妖力反噬伤了内府。”苏晟的声音也如少年般青涩,“需重修三重关才能恢复。” “哦,那倒也不难。”周偈道,“日后我来帮你。” “谢恂王好意,不过不用了。”苏晟的语气无波无澜,“我不打算去北疆。” “你要留在界灵殿?”周偈有些意外。 “是。”苏晟却十分肯定,“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苏晟……”周偈听闻,心下不忍,劝道,“生死殊途,你又何必呢。” “他会回来的。”苏晟不知哪里来的坚信,“我就在这,等他。” 周偈看着苏晟的坚定,终没有再劝,辞别石章之后,继续向北而去。暖意渐消,寒风渐起。周偈望着道路两侧渐衰的草木,不由自主记起了几次前往北疆的情景。可如今,帝都里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都城里也没有他能牵挂的。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孤寂。 “暮色。”周偈淡然开口,任由血泪滑过心间,“这一次,真的只剩下你和我了。” “嗯。”暮色跟在周偈身后,语气中是不可动摇的坚定,“那就足够了。” “是,足够了。”周偈转过头,望向暮色丹凤眼中的自己,道,“幸而有你。” “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无论殿下去哪。”暮色也望向周偈眼中的自己,“有殿下的地方,就是暮色的归宿。” 对,有彼此在的地方,就是归宿。 无法言说的心安弥漫全身,像赶走飞鹰的那个金色身影,也像每一次默默的陪伴,无论到何时,都有你对我说一句:“别怕。” 周偈向着暮色展颜一笑,转过头,正望见夕阳余晖将前路浸染,统统拢进无边无尽的暮色中。 第116章 后记·番外 【了愿】 元曦二十一年,永吉殿。 “忆儿。”杨昭仪抚着周忆的小脸,殷殷嘱咐着,“界灵殿不比宫里,大家不论出身,都是灵师,你可要安分守已的,切莫要仗着自己是皇子就胡闹。” “母亲。”只有七岁的周忆却十分早熟,向着杨昭仪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温顺的答道,“忆儿都知道的,母亲就放心吧。” “还有啊,界灵殿里也没有母亲由着你撒娇,更没有侍人照顾你起居。”一阵不舍突然翻涌而出,杨昭仪不由自主的红了眼圈,“穿衣吃饭都要靠你自己,你可要自己经心,照顾好自己啊。” “昭仪请放心。”百奈站在一旁,忙出言宽慰她,“界灵殿里的灵师前辈都很慈和温良,很好相处的,更何况御神又是九公子的亲舅舅,一定会多加照拂的。” “是啊母亲。”周忆伸出小手为杨昭仪拭去脸颊上的泪,笑哄道,“有舅父在,怎么会让忆儿受委屈呢。” “哎……”杨昭仪看着周忆一副小大人模样的乖巧懂事,更加心疼,只得将周忆揽进怀里好生抱了抱,才恋恋不舍的看着周忆被百奈领出了永吉殿,任由一直等在殿外的锐儿带走。 周忆随着锐儿先去了紫微宫,向自己的父皇周璠辞行。周璠的心里虽也有万般不舍,但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抚了抚周忆的头,又将自己的佩剑赐给了他,叮嘱他要好生修习,莫丢了皇家气节。 周忆郑重的应诺,如获至宝般捧着佩剑退出了紫微宫。前往界灵殿的路上一直都在研究着这柄有些旧的佩剑,连马车外的缤纷春色都顾不上多看一眼。 “公子?”锐儿看着周忆痴迷的样子,笑着问,“研究了一路了,可有什么发现?” “锐儿!”周忆的小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将剑举到锐儿眼前,道,“这剑竟然有灵!” “是。”锐儿用指轻弹剑鞘,立刻惹得剑灵嘶吼一声,弹出半截,又被锐儿手疾眼快的按住,锐儿由衷赞道,“嗬,还挺凶呢。” “哇!”周忆满脸惊奇,问,“你是如何催动灵剑的?” “用灵术啊。”锐儿看着周忆一脸艳羡的目光,道,“公子以后也能做到的。” “真的?”周忆感受着剑灵的怒意,不禁对界灵殿越发向往。 苏晟穿过神见之森五彩斑斓的春色,轻车熟路的抄近路从界灵殿后身进到了主殿。未成想不但御神杨渌在,御殿何智也在,忙向着他二人见礼。 “苏晟见过御神、御殿。”苏晟瞟到了何智手里装潢精湛的册子,隐约猜到了几分,话仍向着杨渌说,“不知御神唤苏晟来有何吩咐?” “苏总师。”虽然苏晟只是个总师,但杨渌对他十分尊敬,并无半分自持身份,指着何智手里的册子说,“何御殿已将今届遴选入殿的见习灵师名录装订成册,你既是灵师总师,也要给你过目才好。” “不敢。”苏晟恭恭敬敬的从何智手里接过名册,刚翻开第一页就奇道,“九公子也被遴选了?” “是啊。”杨渌说,“自从《周幽训》改制,准皇室子孙也可入界灵殿后,九公子是第一位被遴选的皇室子孙。” “九公子自出生就有灵力显现。”何智接上说,“此番也是按制遴选,其潜质在今届中也属上乘。” “就算如此……”苏晟还是有些不确定,“皇帝能舍得?” “皇帝是万民表率,更应谨遵《周幽训》。”何智道,“不舍得也得舍得啊。” “不过,毕竟是皇子,又有上乘潜质,多少也应有些偏心。”杨渌笑笑,指着自己说,“何况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有点私心。” “御神放心。”苏晟向着杨渌躬身一礼,“苏晟定会多加照拂,断不会让九公子受委屈。” “苏总师多虑了。”杨渌走到苏晟面前,郑重道,“我这个舅舅的私心是想让他拜在苏总师门下,由苏总师亲自教导,盼着他能严师出高徒。不知苏总师可否应允啊?” “御神言重了。”苏晟了然,立刻向着杨渌再行一礼,也郑重道,“苏晟明白,定会悉心教导,请御神放心。” 杨渌听闻欣慰的笑了笑,看向外面说:“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来了。”话音刚落,就见锐儿正引着周忆从远处走来,杨渌忙指给苏晟看,“看,说着就来了。” 苏晟闻言转过身,正与走进来的周忆对上眼,一下子就被周忆清澈的大眼睛吸引住了目光。 周忆看着苏晟怔怔望着自己一言不发的神色略有些纳罕,但还是向着苏晟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见苏晟还是执着的盯着自己看,周忆忍不住轻轻问道:“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