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大唐诡务司》 第1章 《(历史同人)大唐诡务司》作者:安静的九乔【完结】 本文文案: 大唐德宗年间,天子下诏,于钦天监下专设处理诡奇事务司,以应付各地层出不穷的奇异事件。年岁渐久,百姓嫌这个衙门的名字拗口,只管叫诡务司,或者鬼务司。 李好问加入诡务司之前司里已经换了七位长官,没有一个是善终的。而他入司之后第一个待解谜团,就是上一任长官的死因。 李好问:谢邀,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时间穿越者、精神分裂者、阅读障碍者,以及吃货。 诡务司众同僚:放心,我们都和你一样普通。 虽然诡务司的画风诡异,勤学好问的李好问很快适应了新岗位。 但他很快发现:身边的大唐并不是他所熟知的大唐 世界的底层逻辑趋向于无止境的混乱; 疯狂的信仰和崇拜开始大行其道; 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正在渐渐复苏 如今的大唐,正日渐充斥着混乱、扭曲、异变与不祥。 面对扑朔迷离的过去,雾气弥漫的未来,李好问与他的诡务司一道,在时间的长河里,苦苦寻找天下异变的源头那里或许存在大唐唯一的出路。 * 若干年后,李好问早已成为大唐第一男神,话本传奇最受欢迎主人公,门神画像专用模特。 被问起那段陆离光怪的经历,李好问却总是很谦虚地回答:拯救大唐的可不是我,是大唐。 食用指南 1唐风志怪+克苏鲁文,世界观混搭了神话传说、志怪、民俗、山海经和克苏鲁神话。混搭的有点多,具体请看第一章作话。文风轻松不重克,偶尔有点儿小清凉,小天使们请大胆收藏。 2故事发生于平行时空大唐,与历史有所区别。主人公有欺骗时间,运用历史的能力。 3本文将于12月11日入v,届时将有万字更新奉上,感谢各位小天使一如既往的支持。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轻松 克苏鲁 神话传说 主角视角李好问配角屈突宜李贺叶小楼 其它:克系,国风克苏鲁 一句话简介:一边掉san,一边升职 立意:只要肯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就能排除万难,实现常人难以企及的目标 第 1 章 姓名? 李好问。 年龄? 穿越前二十三周岁,穿越后原身刚满十八。 职业? 穿越前是考古系的研究生,穿越后刚开始是在家待业 回答穿越前就够了。你穿去了哪个时代? 大唐!历史上的大唐!确切地说是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在位君主是宣宗李忱。 穿越后有没有立即遇到困难? 困难不大,原主与我同名同姓,而且我继承了对方的记忆,其实不止是记忆,我还继承了 不必展开,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 这要从我所在的考古队进行的一次考古发掘说起 请讲重点! 好,我尽量简洁。我在一次考古发掘的田野作业现场,见到了一座门,进门之后就穿越了。 额,这也太简洁了你为什么会进门? 大概因为那该死的好奇心? 还有,自从见到那扇门,我就一直能听见一种神秘的声音,它也诱使我 好了,不必展开!请描述一下你见到的门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一道巨大的门,门楣和门框都隐在黑暗里,因此无法目测其实际大小,但根据我自己的身高和臂展判断,至少有7米高,宽度在3米以上。 门看起来十分陈旧,门上钉着生锈的铁门钉,密密麻麻地钉满门板,没有明确的排列规则,不符合我所知任何一个朝代的规制。 门内有什么? 门内是一片幽暗,空气非常潮湿,气味也是来自土层的霉味儿。因此我当时误以为自己还在考古田野作业现场。 门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绘制着繁复的彩色壁画,一直向远处延伸。我觉得这可能是重大考古发现,于是一边看一边向前 当时你用什么照明? 这确实是个问题。我记得我没有携带任何照明工具,没有手电和探照灯,甬道也很黑,没有光源。但那些壁画就是都落在了我脑海里,就好像它们是被我直接感知的 然后呢? 我越是往前走,那些壁画就变得越朴素,色彩逐渐黯淡,线条也越来越简单,到最后变得极为抽象,就像是那几个史前遗址发现的陶绘或是岩画。我据此猜测自己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然后呢?然后你见到了什么? 我,我我不敢说 第2章 是很恐怖的景象吗? 是的只要我尝试回想,我就会感受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你形容得很夸张啊! 确实如此,好比现在,我就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迅速向头顶涌去,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站起来的冲动不,我不想这样 冷静,冷静!李好问,你必须直面自己的恐惧! 否则我们无法找到你精神问题的根源,无法治疗你的心理问题 李好问同学,请务必鼓起你的勇气! 我看到的我看到的是一二三四五十个背对我的人?它们是人吗?我并不确定 他们在做什么? 它们都低着头,正在吃 正在吃饭? 不,是在撕扯、咀嚼、吞咽 嘶这到底是在吃什么? 血肉,是新鲜的血肉!我能闻到非常浓重的血腥味儿。 我努力探头,尝试去看清那件那件食物。它们中的一个突然向我转过头转过一个像是脑袋的东西。嗯,它长着一张人脸,扭曲而怪异的人脸。 什么样的人脸能称得上是扭曲而怪异? 它的五官就像是随即选择任意粘贴拼凑成的,它半张着嘴,尖牙若隐若现,嘴角滴着亮晶晶的口涎,混合着鲜红刺目的液体 它在看我! 而我想看清它身后的那件食物,那件隐没在一片猩红中的食物。 那你看清了没? 那是,那是老天啊,那是 眼前出现雪花般的黑白图像,耳边传来刺啦刺啦的刺耳噪音。 请你振作一点!李同学醒来,快醒来! 人声彻底被噪音代替,随即消失。 李好问彻底清醒,察觉他刚才又遭遇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这回他竟然想象出了一位精神科医生为自己进行治疗! 精分这种事,分着分着就习惯了。 李好问自我吐槽一句,算是给自己做事后心理按摩。 自从遭遇穿越,他已经经历了多次精神分裂症状,并且时常想象出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 刚才那一次精分出的景象,格外栩栩如生,令他的大脑十分混乱,仿佛真的经历了一次穿越后心理治疗,并再度回顾了那次带给他巨大心理阴影的穿越。 不过我分裂出的人格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已经发展到能够自我诊疗心理问题的程度了? 六郎君! 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略带稚气,也透着一丝无奈。 真是的,怎么大白天也能被魇住? 李好问完全清醒,看见一张少年人清秀干净的脸孔。这少年大约十一二岁,头发乌黑,但鼻梁高挺,眼眸呈灰蓝色,看起来不大像是中原血统。 卓来刚刚我就是站在这里发呆的吗? 这个叫卓来的少年,是原身的小厮。李好问穿来大唐之后,与卓来相处最久,深知这个少年虽然有时会嘴碎两句,但绝没坏心。 可不是吗?卓来扁扁嘴,呆了好一会儿呢!我还以为六郎君要拜访郑司丞呢,可又不见你敲门。 此刻李好问正站在长安城西南敦义坊内的十字街上,向西再走二十步就是自家宅院。但他偏偏停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郑家门口。 这是一座中等人家院落的正门,门梁上方扣着一个小屋顶,向外挑出屋檐。两扇木门板虚掩着,门板上画着两个英武形象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各自身穿鲜亮的战甲,手持桃木剑和桃木戟,相对而立。 这对门神画得甚是传神,李好问站在门前,神荼与郁垒四只眼睛就像是在紧紧地盯着他,随着他的行动移动眼神。 李好问循着习惯伸手揉揉太阳穴他有点轻微的头疼。 这家住着的郑司丞,名叫郑兴朋,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士。司丞是他的官职,坊间邻里都以这官职称呼他,李好问却并不清楚郑兴朋究竟是哪个衙司的司丞。 六郎君,卓来再次扯了扯李好问的衣袖,小声发问:今日您不是要去拜见族老的吗? 是啊该去拜见族老! 李好问一边机械重复,一边迅速思考。 他有种让自己背心发毛的不祥预感:副人格无缘无故地突然出现,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啊 门内一道尖锐而惶急的女声响起,紧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那对木门豁啦一声被向内拉开,一位头上包着青帕的中年妇人急急忙忙奔出,劈头见到李好问,立即上前,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 第3章 六郎,吓吓死我了!宅子里怕是出人命了,郑司丞他 这妇人的声音和双手都在颤抖,眼神带着一点恍惚。 李好问心头一紧:果然不是好事。 还没等李好问开口,他身边的少年卓来已经上前一步,倒豆子般地问:张家大嫂,怎么了?是谁出事了?你今日和往常一样到郑家帮厨吗结果看见郑司丞出事?怎么还是出人命?他死了没?你看过吗?确定吗?还有救吗? 李好问赶忙拦住卓来话头,张口提醒:既已出事,那就该赶紧去报警报官啊! 张家大嫂被卓来问得心慌意乱、张口结舌。但听见李好问那句断语,她略清醒了些,转身向敦义坊十字街口奔去那里悬着一挂铜钟。张家大嫂奔到那里,奋力拉动绳索,铜钟立即发出连绵不断的当当声。 片刻后,十字街上空掠过一片巨大的白影。 长安县的巨筝来得好快!卓来煞有介事地评价,定是原本就在左近。 巨筝? 刚才李好问也瞥见了空中的白影,它仿佛一直翼展巨大的信天翁,从他头顶滑翔而过,带起一阵劲风。 六郎君,张家大嫂敲钟报官,长安县的不良帅听到钟声,赶过来最快的法子就是靠这巨筝啊! 卓来睁着圆溜溜的一对眼望着李好问,眼神似乎在说:郎君又大惊小怪,长安城里,不是一向这样的吗? 李好问闭嘴不再多问,仰头看向空中。片刻后,那片巨大的白影又从另一个方向席卷而来。 这一回李好问看清了那巨筝的模样名字起得没错,那是一架真正巨大的风筝,形制与普通风筝很像,但是体型大了不少,材质是毛竹与丝绸。但那巨筝下方,并不存在放风筝的绳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趴在风筝下方的男人,他手中拎着一盘长长的缆绳。 要说这是风筝,倒不如说它是一架能在空中自由翱翔的滑翔机。 巨筝再次出现的时候,挂在它下方的乘客抡起手中的缆绳,将绳头的铁钩向下方掷去。回荡在坊中的钟声里顿时混入当的一声脆响,是那枚铁钩勾在了十字街中心那眼水井的井栏上。 旋即那枚巨筝开始在空中盘旋下降,转眼已靠近地面。十字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让开这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 我乃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何人报案,哪里出事? 挂在巨筝下方的那个男人,还未等巨筝落地,在空中就开口询问,声音雄壮威严。 卓来对这报案流程十分熟悉,忙提高音量回答:十字街东北,郑宅! 巨筝上的男人脸色一变,伸手解开了一道绳扣。这时他距离地面尚有两丈来高,但他照样一跃而下,着地时轻轻一滚,已经卸下了从高处坠落的力道,安全落地,随即翻身立起。 那枚巨筝则轰然一声,落向地面,泊在十字街正中那口水井旁,巨大的白色羽翼激荡起强烈的气流,随着巨筝最终落地而缓缓平息。 从巨筝上下来的男人在二十五岁上下,肤色黝黑,脸庞棱角分明,两道蚕眉短而浓密。他身穿长安县不良帅的土黄色圆领短袍,束腿袴裤,足蹬乌皮六缝官靴,腰佩一柄障刀,落地之后没有丝毫停留,立即向郑宅疾奔。 卓来一拉李好问的衣袖,也要跟上。 李好问却将这少年拽住,沉声道:长安县的人已经到了,我们先不要进去妨碍公务。 自从穿到这个时代,他就一直在努力抵御好奇心的诱惑,免得自己重蹈穿越时的覆辙。这样一来,李好问便自带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符合的老成持重,甚至是过分谨慎,与年轻气盛的卓来刚好是对照组。 而且 李好问斟酌着语气,不想吓到卓来。 郑家出的事很可怕。 他没告诉自己的贴身小厮,刚才在张家大嫂开门前的那一瞬间,他在郑宅门口看到了诡异的景象 郑家门板上贴着的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四只血红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渗出些泪水。淡红色的液体沿着门板表面慢慢滚落,原本是十分惊悚的场面,李好问却无端端感受到了十二分的哀伤。 第 2 章 晚间,敦义坊李宅北堂。 郎君,没事我就去睡啦! 征得李好问的同意,卓来离开李好问所住的北堂,回前院东附(东厢)他自己的卧房去了。 身为主家,李好问完全没有指使仆婢的自觉,全凭卓来自行其是。但这名小厮早已习惯了以前和李好问原主的相处模式,总是早请示、晚汇报,一定要确认李好问没有其他要求了,才会离开。 李好问目送卓来离开,望向身边,柔声开口:阿娘! 他身边榻上,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乌发如鸦,肌肤白皙,望着不过三十许人。她身穿素色襦裙,肩上裹着一道纱织披帛,坐姿娴雅,一对秀目凝望着李好问,目光中充满慈爱。 这位就是原身的亲娘,崔真崔女士,出身清河崔家旁支,但一举一动都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第4章 这位妇人身后,北堂轩窗大敞,李宅东面小园内的景象一览无遗。这座院落大约三十步见方,正对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院中植着一松一柏,另有若干花果灌木。夏秋之交,园中草木十分繁茂。 晚间这小园里悬挂着两三只灯笼,另有月华明丽,照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持一柄小小的团扇,身影活泼,正在追扑园中飞舞的流萤。 十五娘还真是贪玩啊! 李好问凝望着自顾自在园中玩耍的妹妹,心中渐渐宁定。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崔真询问的目光。李好问知道原主的母亲不太喜欢说话,习惯于眼神交流。李好问连忙点点头,斟酌言语,把今天白天坊内发生的事一一说出。 阿娘,隔壁郑家出事了,郑司丞在家中不幸遇害身亡。 崔真乍闻紧邻的噩耗,惊愕地睁大了那一对美目。 是张家大嫂发现的。她刚好到郑家帮厨,结果发现郑司丞已死在家中,慌忙跑出来报官。那时儿子正好在郑家门口,目睹了全过程。 长安县的不良帅来得很快,但是没有在现场找到凶嫌。反倒是报官的张家大嫂嫌疑最大,毕竟她是第一发现郑司丞遇害的人,且又是独自一人进的郑宅,没有旁证。但据儿子看,不像是她 白天里,那位张家大嫂不仅被不良人反复盘问,之后还被带去了长安县衙。 李好问因为一时谨慎,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免除了这样的麻烦,只是在郑家门口被大致问了一下口供。可是此刻他并不因此感到欣慰。 崔真依旧以袖掩口,但眼波盈盈,凝望着李好问,似在劝解安慰,又似在询问真相。 窗外,十五娘终于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马上将手中的团扇丢开,把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拢得紧紧的,却将小脸凑近了,沿着掌缘的缝隙望向她手心中那一小团光明,不像是会听到母子二人对话的样子。 李好问看了一眼窗外,这才低声缓缓对母亲开口道:儿子没有进入郑家,没有亲眼见到郑司丞遇害的现场。但是听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起,他们都觉得这桩凶案很邪乎。 也就是说不良人们觉得,杀害郑司丞的,也许不是人。 顷刻间,崔真的眼神抖了抖,流露出明显的惧意。 阿娘您别怕,这可能只是不良人们没有破案的头绪,随便找的借口。李好问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找补。 但是邻居们都说,郑司丞作为诡务司的司丞,原本就难以善终诡务司的历任长官,从来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望着坐榻上微微点头的崔真女士,李好问咦了一声:阿娘,原来您也听过这个传言啊! 诡务司的全名是处理诡奇事务司。李好问对唐代的历史与官制算是有所了解,却从未听说过诡务司这么个官方机构,也从未读到过任何类似的史料。 但是,在这个时空里诡务司确实存在,而且,从街坊们交头接耳时畏惧的表情来看,百姓们显然把那个诡务司当成了鬼务司,鬼务司的司丞自然也就是高危职务。 对了,阿娘,今日郑家出事,不良帅下令封锁坊门,缉捕凶徒。儿子今日便没去成族老那里,打算明日再去。 崔真这时已逐渐平复,缓缓抬起视线,望着李好问,目光如水,轻轻点了点头。 阿娘,您放心。明天坊门一开,儿子就去族老那里。咱们这顿宅子,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保住,为您和妹妹保住 话音未落,李好问忽觉不对,一扭头,向轩窗外看去。 十五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双手,任凭那只萤火虫快速飞舞逃离。她站在花木森森的小院里,仰头望着院墙。 李好问顺着妹妹的眼光也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上看去,瞳孔瞬间一缩。 他马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北堂,冲进小园,挡在十五娘与那道院墙之间。 在他面前,丈许高的院墙墙头,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伸着一对藕节般圆乎乎胖嘟嘟的手臂,攀在墙头,向李好问与十五娘探出他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 李好问错愕万分。他根本想象不出,这顶多一岁大的小婴儿,究竟是怎样攀上对面墙头的。 然而这婴孩却并没有小朋友不让爬高高的自觉,他向李好问伸出一只粉嫩的胖手臂,张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耶 这难道是要跟我击掌? 李好问赶紧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回唐代频道,猛然醒悟:唐人唤父亲为耶,也就是爷。 这孩子在管自己叫爹?! 李好问瞬间涨红了脸,迅速在原身回忆里搜寻他穿来时原身已满十八岁,唐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育有个一岁大的娃娃是很正常的事。 十五娘这时也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小姑娘扬起脸看着兄长,略显早熟的小脸上流露出嫌弃的表情,似乎在埋怨李好问:什么时候在外头搞出人命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第5章 刚刚搜刮完记忆的李好问忙叫一声屈:我没有啊! 他不认得这个墙头上的胖娃娃,更加不晓得对方为什么管自己叫爹。 然而他的辩白似乎没有任何说服力。墙头上的胖娃娃咯咯一笑,挥动着两只藕节般的小胳膊,又叫了一声阿耶,就要向这边院里爬过来。 李好问身边的十五娘突然一个箭步来到院墙跟前她手中是一枚长长的竹竿,竹竿顶头还裹着一块桐油胶。李好问见过十五娘用这竹竿,知道是她用来粘知了的玩具。 面对墙头上白白胖胖的小可爱,十五娘没有半点怜惜,手中竹竿戳戳戳戳,迅捷无比地点向婴孩的胖脸颊,李好问连喝止都没来得及。 但李好问没能把喝止的话语说出口,下一刻他看见险些被戳中的婴孩手一松,从墙头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 老天!竟是妖怪 李好问失声惊呼。 浮在空中婴孩只有上半身,腰部以下是一团虚幻的雾气。这团白雾呈现漏斗状,越往下收缩就越有实质感,像是逐步凝聚成了一道实体的细线,能被人牵住。 恍惚之间,李好问只觉见到阿拉丁神灯里刚擦出一枚返老还童的灯神,下半身还没来得及变成实体;又或者这是一个做成半身婴孩形状的气球,只不过这气球的造型也太逼真了点吧?还会叫人? 它趴在墙头的时候还是个小可爱,一旦升入空中,就成了个小妖怪,吓得李好问浑身一个激灵。 阿耶 飘入空中的婴孩张开双臂,咯咯娇笑着,向李好问飘来。 李好问背心汗毛直竖,万分惊恐,但是他没有逃开妹妹十五娘还在身边,妈妈还在身后。家人都还没撤离,他怎么能先跑? 好问,崔真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北堂中传出,再吓人它也只是个孩子,让十五娘礼貌些 说来也怪,原本李好问极度骇异,觉得一定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竟看见这种怪物。可他一旦听见崔真温柔的嗓音,恐惧渐去,精神也集中了些。 十五娘面对墙头上飘来的婴孩,却丝毫不惧,手中长长的竹竿不断向空中戳去。她的手法很特别,先试图勾住婴孩腰部以下的那条细线,再顺势戳向婴孩的身体。 波、波波,婴孩小小的身体被戳中了两三下。李好问忙依母亲之言让十五娘见好就收。 哇 那婴孩哭得震天动地,转身就向郑家院墙飘去。 郎君莫怕! 忽听墙头传来一个老成的男子声音。李好问循声望去,见墙头上郑家那边又探出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袍的身影。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矍铄,下颏蓄着一小把山羊胡子。他不知是不是站在郑家院里搭起的梯子上,身体很稳,伸出手向那在空中飘浮着的半身婴孩召唤:阿宝,来,来阿耶这里! 听到这声召唤,委屈痛哭的小婴孩张开双臂,抱向那浅绿色衣袍的男人。它紧紧抱住那人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耶阿耶 绿衣男子一边轻哄,一边伸手抓住了婴孩下方那根宛若实质的细线。 这小小的婴童便像是伏在大人肩上渐渐睡去似的,哭声渐低,继而寂静无声,任由那绿袍男子抱着,从院墙另一边下去。 院中终归一片沉寂。 李好问惊魂甫定,此刻才觉出他贴身穿的里衣被汗水打湿了,粘在皮肤上,冷冷的。 而十五娘像没事人一样放下手中粘知了的竹竿,捡起她那枚小小的团扇,若无其事,继续追逐夜色中的点点萤火。 又过一会儿,隔壁哭声渐息。墙头上,那名绿袍男人重新探出身体,面带歉意,冲李好问拱手道:刚刚那是敝司的法器,一时不察,竟让它跑出来惊扰到了邻居。郎君千万勿怪! 李好问敏锐地捕捉到重要信息:敝司这绿袍男人就是诡务司的。 还有法器?那个上半身是小可爱全身就是小妖怪的婴孩,竟然是一枚法器? 李好问忙向墙头上的绿袍男子拱手:阁下可是郑司丞的同僚? 那中年男子听见李好问提到郑兴朋,脸上出现戚容,良久方道:正是。声音里略有鼻音。 原本这件半身鬼婴该由郑司丞封印。但今日他遭遇不幸,我等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处理,却头绪众多,难免顾此失彼。法器脱出惊扰到郎君,是我等的不是,在此向郎君致歉。 说着,绿袍男子双手一拱,向李好问深深一揖:如今郑家宅院里的各件法器已都完成封印,会连夜送往诡务司,之后绝不会再搅扰邻人,郎君尽可以放心。 * 深夜,郑宅内。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捧起一枚法螺。 李好问,十八岁,宗室子弟,曾重病濒死,却离奇康复、不药自愈 语声传入那枚法螺,顺着螺壳的回路一路盘旋运动,终于抵达了法螺的另一头,并在那里化为一个个淡金色的文字,掉落在素白纸笺上,自动行行整齐排列。 第6章 他见到半身鬼婴时固然惊恐,却并未因恐惧失去理智。 而我竟没看出,他是用什么方法驱逐阿宝的,让阿宝哭成那样 淡金的文字继续掉落,整齐排列。 这个年轻人,看来有些特别。 话音一落,法螺的主人耐心等螺壳中的文字尽数落于纸笺之上,再随意伸手一拂。那些淡金色的文字就像飞入白昼的萤虫,光芒尽失。那幅纸笺上,已再看不见任何书写的痕迹。 第 3 章 确如那绿袍男人所言,当夜李好问再也未遭遇任何侵扰,唯有一夜好眠。 翌日,李好问起身刚准备出门,就听自家大门那里豁啦一声响,是卓来推门进来,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说:郎君,郎君,今天新出的报纸,是号外,是号外! 穿越这几天,逐步适应的李好问已知这个大唐存在报纸,但是听见号外这个词还是有点恍惚。 这时卓来已大声将号外的标题读出来:震惊!诡务司司丞郑兴朋昨日离奇身亡,凶手或为其家中屏风上所绘之女子郎君听听,这是隔壁的屏风杀人案呐! 李好问:好家伙!这连震惊体都搞出来啦? 据他穿来这几天的了解这是一个与他所知略有差别的大唐:活字印刷术在武皇执政期间提前成熟,报纸随之诞生。如今长安城中不仅有官方大报《大唐新闻》,还有为数不少的八卦小报,专门刊登各种花边新闻和广告,价格异常公道,两三文钱就能买上一份。 伴随这些变化的还有基础教育的推广。识字教育面向全体百姓,即使是卓来这样没钱没身份的小厮,也有机会进学,认得一些常用的文字,懂得基础的算术。 但卓来不算是个好学生,一篇报道读得磕磕碰碰,白字连篇。李好问实在听不下去,将报纸从卓来手里接过,自己伸手在报纸纸面上一行行轻拂过,心里便知大概。 怎么会这样! 李好问习惯性地揉揉太阳穴,以缓解头疼。 今日刊出号外介绍郑兴朋之死的,是一份叫做《长安消息》的八卦小报。这报纸一向关注本地各种奇闻轶事,为郑兴朋一案专门加大了报道力度。 李好问读后感慨:这小报的记者应当是完全打入了长安县不良人们的内部,充分收集了第一手资料,并且用极富感染力和代入感的文字加以描述,令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直接来到了凶案发生的现场一样。 按照这篇报道所陈述的,昨日郑家前去帮厨的厨娘,也就是张家大嫂,闻到血腥味之后找到了郑家中堂东面的花厅郑兴朋正在那里,浑身浴血,倒在花厅中摆放的一座四扇素绢屏风跟前,刚刚气绝。 按照张家大嫂所述,她进入花厅时,郑宅中并无其他人,郑兴朋尸身周围也没有掉落任何凶器。 反倒是那座屏风上所绘的一幅《美人剑器行》图中,持剑美人却长剑染血,殷红滴落。 据张家大嫂说,当时她见那屏风上所绘的美人分外娇艳真实,似乎还听见了一个年轻女声在耳边快意大笑当然,这些是证人的主观陈述,《长安消息》无法对这些陈述的真实性做出保证 屏风杀人的不是人,竟然是屏风上画着的美人 李好问费力地揉揉太阳穴,心想:这个大唐也太诡异了吧,完全不是我所知那个时代啊! 但回想到昨晚所见的半身婴孩李好问又觉得屏风杀人案似乎也不算是特别惊悚。 他将手伸向报纸纸面,继续往下阅读。《长安消息》虽说是八卦小报,在详实的背景报道方面也不含糊,提供了不少李好问从未听说过的背景内容,比如诡务司前几任司丞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据说自诡务司成立时起,包含郑兴朋在内,总共有过七名司丞,无一例外都死在任上,死因各有各的诡异 李好问对这个时空里记者们的专业素养表示钦佩。 之后他出门时,特地去郑家门前看了看如今郑家门板上贴了长安县和诡务司的双重封条,想必诡务司昨夜已经处理了与郑兴朋之死有关的首尾。这处曾经发生诡异凶案的宅子,也暂时被封存。 李好问在原身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会儿,发现无论是原身还是穿来后的他自己,对这位高邻从不了解,从不知晓他是怎样一个人。 离开敦义坊时,李好问暂且将郑兴朋此人此事先放下。他今日离家,前往李氏族中求见族老,是为了保住自家在敦义坊的那座宅院。 敦义坊那座宅院确实姓李,但不是李好问的李它是族产:是族里借给李好问一家暂住的。这些族产都登记在族中嫡支的名下,规矩是按各家人口分配宅院。 前些日子里族老多次提出:李好问一家人丁不旺,用不着住那么大的宅院,因此要将房子收回,置换一间小的给李好问住。 李好问原身祖上是宗室,他的父亲李贞往上数十代便是唐高祖李渊的祖父太祖李虎。当然,十代之后,李好问与当今皇族血缘已远,只是陇西李氏这个庞然大族之中一名寻常子弟。 第7章 李好问的父亲李贞于四年前离世。当年李贞是出于同族义气,代替病中的堂兄李贶出征,不出意料地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临出征前,李贞曾特地请族里照料李好问母子三人,族里也很客气,答应将敦义坊这座宅子赠给李好问母子三人,不再作为族产。几年前李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不久崔氏母女也相继染病过世,李好问家里人丁不旺。族里便又公事公办起来,要将敦义坊的宅院收回。 李好问: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圣父不好当啊如果没有能在身后好好照料孤儿寡母的办法,就还是别冒失当圣父了吧! 他带着卓来赶到族老堂伯父李贻家中,发现族中好多有头有脸的尊长都在,李家一派喜气洋洋的,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 堂伯母卢氏一向最爱炫耀,这次见到李好问却一改常态,故作矜持,淡然开口:六郎来啦!四郎一早就说有好消息要与你说知。 这时里间突然冲出一个又高又胖的青年,手中高举着一卷文牒,见到李好问,立即大喊一声:小六!你看我得了官了!这是授官的敕牒。 说着,这青年把手中那枚卷轴打开,塞到李好问面前。李好问只觉眼前全是字,脑海中顿时嗡地一晕,连忙将视线移开,拱手说起套话:恭喜四哥得官! 新得授官的这个青年,是李好问的四堂兄李好威,族老李贻的亲儿子,小时候与李好问原身是玩伴,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李好威喜不自胜,捧着敕牒不断唏嘘感慨:这次是朝中四位德高望重的官员联袂推举,将我荐为从七品的宣义郎。我这点年纪便得了七品官职,实在是惶恐哟。 李好问一听便知就里:从七品的宣义郎,这是个散官啊! 唐时的文散官是指不带职事的文官头衔,以酬答官员的勤劳与功勋。安史之乱时,天子为了收买人心,曾准备大量的空白敕牒,谁肯效忠,就当场填名字发一张。当时五品以下的文散官简直满天飞。 到了现在,宣义郎依旧是有名无实的官衔,算是个荣誉,颁给候补官吏。 李好威看看旧日玩伴小堂弟,看见对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襕衫,而他自己以后就将是一位穿绿袍的七品官了。李好威顿时觉六郎无法跟上自己的脚步,有点拖后腿。 于是李好威老成开口道:小六,你也老大不小,该为自己考虑清楚将来想要做什么营生,做官还是入伍?传道受业的师父那里要时常走动,认得的朝中官员要定期拜访,往后绝不能像以前那样不长进对了,你那总读不进书的毛病,现在拗过来一点没有? 李好问听着着实无语。 在穿越之前他也见过好多这样生在蜜罐里的人:他们都没什么坏心思,但都有种与生俱来有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们将父母荫庇和优越出身带来的成就统统归功于他们自己,认为这源于自己的努力。 李好问不擅长也不喜欢与这种人打交道,只随口敷衍两句。李好威苦口婆心了好久,终于放过他,改与其他赶来庆贺的亲戚们应酬。 这时族老李贻背着手踱步而来,上上下下打量一身布衣的李好问,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堂侄和以前一样,没什么长进。 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怎么样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来? 还没等李好问答话,李贻已经开始念叨:你父母妹妹都不在了,一人独住岂不是没人照拂。搬来和好威一起住,衣食起居有人照应,仕途上好威也能好好提点你。 李好问:这感情好!我从敦义坊搬出来,族老您多得一栋房子不说,好威堂兄再多两个不要工钱的免费跟班? 族老李贻却还在叨叨:都还没及冠,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何必住那么大带园子的宅院?敦义坊地段不错,你一搬出来族里就去寻牙人,将那院子卖了,正好每一房都补贴一点 李贻听不见李好问的心声,不知道这个面上笑容可掬的年轻人此刻正在心里悄悄地承诺:妈妈,妹妹 我答应过你们的,这座宅子我一定会为你们保住 即使你们并不真实存在。 第 4 章 李好问穿来没多久就发现了原身的一个小秘密:已经故世的母亲崔真女士和妹妹十五娘,都还活着,但只有李好问自己能看见。 据李好问推测,这大概是原身在母亲和妹妹过世之后伤心过度,缅怀过度,因此凭空臆想出与母亲和妹妹继续一起生活的场景。 也就是说,这对想象中的母女大概是原身精神分裂的产物。 李好问穿越而来,竟然直接从濒死的原身那里继承了这种精神分裂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温柔慈和的母亲,和天真活泼的妹妹,能和她们无障碍地交流。 反正他自己平时也会臆想虚无的人和事,见到各种匪夷所思的幻象多这两位也不嫌多,还能多个精神安慰。 李好问自己曾经拥有类似的幸福家庭,他和妹妹一起由单亲妈妈抚养长大,穿来之后几乎无缝代入了原主的情感。 第8章 就这样,原主亲妈崔真女士和亲妹妹李十五小姐,和李好问的小厮卓来一道,成为李好问身边最重要的家庭成员,不能舍弃。 同时,李好问也敏锐意识到,由原主幻想出来的母亲和妹妹与敦义坊这座宅院是紧密联系的。如果他搬离,那么关于母亲和妹妹的臆想就会全部消散因为她们从来不曾在其他地方生活,李好问想象不出她们在别处生活的场景,也就无法维持这些幻象。 虽然这份情感并不真实,但李好问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敦义坊的宅子,免得妈妈和妹妹从此消失。 族老一家子可以违背对李好问一家的承诺,可以剥夺原该属于李好问的财产,可以将李好问当做随从跟班任意支使这一切李好问或许都能咬牙忍忍。但是这座宅子,他绝对不能让出去。 只不过他辈分太矮,族老用宗族规矩压下来便会让他显得丝毫不占理,直接挑战族老的权威不是理智之举,目前最合适的就是缓兵之计。 听见族老李贻自说自话,李好问笑容浅淡地开口:伯父看了今天的《长安消息》没有? 李贻一怔。李好问从自己袖中抽出一份报纸,递到伯父手中,补上一句:敦义坊的那座宅子,恐怕最近都不太好出手了。 李贻飞快地将震惊体报道看完,一脸不敢置信,转过头问李好问:郑家就在附近? 李好问:一墙之隔。 李贻顿时猛吸一口气,胡子抖了抖:确实,一两个月内这宅子都卖不上价但只要往后再不出怪事应该就行。好问,这样吧,你再在那里多住两个月,照料照料宅院,别让房子显得荒废。 李好问:咦?宅子卖不上价,我的衣食起居就不用人照顾了?前途也不用人提携了? 可见这族老李贻根本没有为侄子考虑的自觉。在他看来,李好问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指使的族中后辈罢了。 李好问没有多说,点头答应了一声:好嘞! 一份报纸,几句话,为李好问争取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需要弄到足够买下这栋宅子的金钱,又或者是能够获得压过族老的权威。 至于道义公理良心发现什么的,李好问并没有太多期望。 如何才能在这个大唐搞到钱或者权,以此保住敦义坊的宅子呢?李好问带着卓来从族老家中出来,一面走一面冥思苦想。 族老的家位于光德坊,距离西市很近。从光德坊到敦义坊可以乘坐公共马车。这些公共马车在长安城中七八条主干道上往来载客,每车设八到十二个座位,车厢下另有货舱可供载货。车资按照所经过的里坊数收取,并不昂贵。 据说这种公共马车也始见于武皇执政时期,并在之后的百来年里成为长安寻常百姓不可或缺的代步工具。 李好问没有乘坐公共马车,他和卓来都是时间充裕,不觉疲累。倒是李好问借此机会,一边走一边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 在他看来,这个大唐并不是自己所知历史上的大唐,这里已出现公共马车、报纸、滑翔机、抽水马桶等新鲜事物,更像是个经改造的大唐,不知道改造大唐的那些人是不都是穿越者前辈。 但那些影响国运的重大历史事件与时期:贞观之治、女皇临朝、开元盛世、安史之乱偏又一个都不少。他现在所在的大中年间,也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点点日暮途穷的晚唐气象,当然,这是达官显贵们都选择性无视,而终日忙碌的底层百姓又无法体会的。 李好问一路走回敦义坊,一直都没能想出能在两个月内赚到大钱或是傍上权势的办法。卓来早已习惯了李好问的不言不语,一点儿都不见怪,只管沿路瞧着热闹。两人一起慢慢回到敦义坊,从东门进入。 这位郎君,好巧啊! 进坊时,冷不丁有个人向李好问打招呼。 李好问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头戴黑色罗纱幞头,身穿浅绿色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也自敦义坊外进来。望着对方下颏那一小撮精心打理的山羊胡子,李好问马上记起来了。 您是昨晚,昨晚那位 绿袍男人向李好问拱手:昨夜太过匆忙,还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 李好问忙道不敢,自报家门之后又问对方,只听对方道:敝人是诡务司主簿,复姓屈突,单名一个宜字。 屈突主簿 李好问回礼,忽然发觉对方眉眼一动,竟然流露出几分欣喜。 我听惯了他人管我叫屈主簿,难得郎君上来就将我的姓氏叫对了。李郎君这个朋友,我屈突宜算是结交到了。 这李好问心想:你都明确说了复姓我怎么还会弄错。这位攀交情的理由真有点牵强啊。 两人正在寒暄,一个与卓来差不多年纪的报童从他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号外!《长安消息》号外!震惊 这报童将早间卓来曾经大声阅读过的标题又念了一遍,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都在想:不过一夜的工夫,全长安城就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9章 屈突宜苦笑一声:听说这《长安消息》今日加印了好几千份。 李好问望着报童手中捧着的报纸一份份地迅速减少,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谁能想象,竟是那样诡奇的案件。 屏风杀人 他忽然想起,郑兴朋应该就是屈突宜的顶头上司,自己或许不该如此评论发生在隔壁邻居身上的这件离奇案件。 他连忙咳嗽两声,问屈突宜:屈突主簿昨夜说要在郑宅善后的,都忙完了吗? 屈突宜眉头舒展,温声道:都妥当了。昨夜唯一出了些许纰漏的,就是那件天字号法器,半身鬼婴。 李好问听着心头打突:半身鬼婴? 是啊!屈突宜一声长叹,它原本是一个很健康的婴孩,但有个算命先生说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拥有常人所没有特异,能被炼化成为法器 光天化日之下,李好问忽感背心一阵恶寒。 当初敝司的人赶到救下它的时候,它刚刚被炼化了一半。即便我们遍访名医与术士,也再找不到能救活它的法子,只能让它保持现在的模样,成为由司内保管的法器。 李好问:原来是这样。 它需要每旬封印一次,这原该由郑司丞完成的。但昨日郑司丞出事,我等赶到时先忙着处理那些弊端严重的法器,实在是千头万绪的,就遗漏了它,让它跑出来,这才惊扰到了郎君。屈突宜又向李好问道了一次歉。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那孩子那法器没被封印会怎样呢? 会四处管人叫阿耶,然后会不由分说地缠住它见到的任何成年男子。除此之外,倒也不会如何。 原来就是想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呀!李好问有点心痛地想。 却听屈突宜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它被炼化时,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一直在旁诱骗、控制直到诡务司的人赶到。 卧槽! 李好问心中宛如突然被加了柴的灶膛,那火焰腾腾地蹿高:卧槽卧槽,天底下竟然有这种骨肉相残的惨事!那样玉雪可爱的小童,亲生骨肉,竟然也能眼睁睁地残害。 李好问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肌肉随之因愤怒而不住抽动,额头太阳穴上青筋爆出。屈突宜从旁冷静观察,将眼前的状况尽收眼底,但没说什么。 过了好一阵,李好问才按捺住心中的激愤,平静询问道:所以诡务司就是干这个的? 将无辜的人从封建迷信活动中解救出来? 唔,这是我司所辖事务之一。处理诡奇事务司嘛,任何与诡奇之事有关的,论理我司都有权过问。 李好问心想:这职权范围还挺大的嘛! 那这孩子成为法器,你们又用它来做什么? 这回屈突宜只答了两个字:找人! 找人?李好问脑海里瞬间有了画面:半夜三更,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婴孩飘飘悠悠在空中飘着,张着双臂,不断在你身后叫着阿耶阿耶 这是要让人夜夜做噩梦的节奏啊! 但如果真的是作奸犯科,残害生灵之辈,比如这小婴儿的生父那就活该这样被不断追逐,落入法网,按国法受到惩处。 李好问又抬眼看了看屈突宜,心想:不愧是诡务司,单只一件法器,就足可以对得起那个诡字。 * 郑宅中,法螺的主人轻声开口:是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而且能自我控制,很能忍耐 法螺细细的另一头持续飘出的淡金色字体,顺序飘落在纸笺上。 再考虑他那项特质恐怕他是最适合接手诡务司的人选。 第 5 章 敦义坊中,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已经走到了郑宅门口,身侧便是那道被贴上双重封条的郑家门户。李好问心中默认屈突宜是到郑宅来善后的,向对方举手行礼告别。 却听屈突宜忽然开口询问:对了,不知李郎君在京中作何营生? 李好问被问住了,顿了一下才道:惭愧,不过靠着父母留下的一点点余财混日子罢了。 屈突宜上上下下将李好问打量一回,突然笑着问:敝司目下有个职位空缺,想要邀请郎君加入我司,李郎可愿意否? 这么好? 李好问心头一喜,但马上警觉。 他可没那么天真,认为自己喊对了对方的姓氏,对方就会真心当他是好朋友,好心提携他,热情为他介绍职业岗位。 当然了,李好问最近确实是无业无收入的双无人员,仅靠母亲崔真留下的一点嫁妆维持家用。而且他也确实很需要钱,很多的钱,用来保住敦义坊的这座宅子。 对于屈突宜的提议,李好问也没有太高的预期:即使是大唐,应该也没哪个岗位的俸禄两个月就能买房的吧? 但他没有马上拒绝,而是谨慎地开口询问:请问贵司是哪个职位空缺呢? 第10章 屈突宜的视线下意识地就往郑宅大门上转去,转到一半,连忙打住,又转回来,唇角带笑,望着李好问。 这李好问心头一跳,伸手在太阳穴上揉揉他瞬间就明白了。 屈突宜今日来,根本不是试图招揽李好问加入诡务司,他是来物色郑兴朋的继任者的。 然而李好问怀疑自己可能遭遇到了求职诈骗。 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没什么过硬的家世背景,从未被举荐入仕他能继任长安一个正规职司的司丞?看屈突宜身上的绿袍,应当至少是从七品的官员,那么司丞的品阶显然要比这更高。 屈突主簿,我想你一定是找错人了。李好问很冷静,对面抛来带饵的鱼钩他坚决不能乱咬,我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对贵司司务没有任何了解,万万不能胜任贵司的职务 他一面说这话,一面见到屈突宜嘴角向上略扬了扬,似乎对他的谨慎感到满意。 李郎君,我大唐一向不以长幼论英雄。各职司选人只问是否合适,而不是计较其年纪履历。敝人自己昔日不过一名极寻常的道门中人,现在也一样成了主簿 李好问心道:那不一样。 好比今日,敝人就听说了这样一个任命,一位刚刚及冠的年轻人被授以从七品宣义郎的官职。那位,可并不比李郎君你年长多少岁哦。 李好问险些开口反问:你跟踪我? 他这才刚从庆贺此事的族老家中出来,屈突宜竟也知道此事了? 但他马上忍住了质问的冲动:族老一家恨不得将李好威得官的事炫得人尽皆知。再者,朝中官员的任免由吏部完成,屈突宜如果在那里有渠道,得到消息也不算太奇怪。 话虽如此,但我有自知之明,贵司司丞之职,我决计无法胜任。 李好问说着这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这诡务司的司丞,如今应该是个人嫌狗不理的职位,朝官见了都躲的吧? 从建司至今,七任司丞,没有一位是善终的,每一位都莫名其妙地死在任上。最近一任的郑兴朋,又死得如此离奇诡异。 说实在的,他心里并不介意这种离奇诡异,毕竟他从小就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选择了考古专业之后也是如此,枯燥的田野作业,艰苦的野外环境,都未有打消一分一毫他想要见证历史的好奇心,让他日复一日地扎根在考古现场挖啊挖啊挖。 但穿越之后,李好问就给自己拟定了规则:在完全回归科学的理性的世界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克制自己的好奇,不多说,不多问,不掺和。 出人意料的是,在李好问态度坚定地拒绝之后,屈突宜嘴角的弧度似乎更大了。 他没有因为李好问的拒绝而感到冒犯,而是温文尔雅地执手行礼:郎君无须马上做决定,朝廷重新任命司丞还需一些时日,我等也需处理一系列杂务,并追索郑司丞的真正死因 李好问:看来你们也不愿相信上司是被屏风杀死的。 但郎君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也可尝试了解了解我们诡务司。另外 屈突宜眼神幽邃,凝望李好问片刻,忽然高深莫测地笑道:万一郎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不妨考虑一下我这个朋友! 李好问在心内频频摇头: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想办法保住敦义坊的这座宅子。但这涉及家族和上一代的纠纷,他并不认为这是诡务司这么个官方机构能够办到的。 但表面上他与屈突宜虚与委蛇:好的,屈突主簿,今日幸会。 说毕他向屈突宜告辞,向西来到自家门前。 这时卓来手中捧着两个胡饼,一边叹气一边向李好问这边过来。刚才进敦义坊坊门时,李好问打发了他去采购一点吃食。 郎君,张家大嫂今日还没从长安县回来!坊里再没谁能做她家那样的古楼子,这可怎么才好哟! 李好问明白自家小厮为何会发那样的感慨张大嫂着实是敦义坊内不可或缺的一位人才。 这位三十来岁的妇人是一位敦义坊土著居民。她男人叫张武,是个老兵,在战场上丢了两条腿,一家子都要靠张嫂的双手养活。是以她在自家烹饪饭菜供应街坊邻里,搞出了一个唐朝版的社区小饭桌。 在郑家出事之前,李好问和卓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张家搭伙,其中最念念不忘的美食就是张家嫂子做的古楼子。那古楼子就是将胡饼填入香料羊肉馅后送入烤炉内烤熟,烤出的成品表皮焦黄酥脆,内馅肉汁饱满而鲜美,是堪比后世肉夹馍、披萨饼和烤包子的美味,身为资深吃货的李好问十分喜爱。 如今张嫂为郑家凶案所累,接连被长安县传去问话,连带影响到李好问和卓来他们不知该上哪儿去打牙祭了。 李好问安慰卓来两句,然后立在自家门前,准备开锁进门。他向右边郑家的方向一张,恰好见到屈突宜也站在郑家门口。 郑家门上贴着长安县和诡务司的双重封条,但屈突宜并没有动手揭下封条入内的意思。此刻他背着双手,凝望门板,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第11章 李好问突然像是心里被人打了一拳,连忙转头不再多看,赶紧开门进院。 他已想明白:刚才那个诡务司主簿屈突宜,是在询问郑家门板上那两位神荼和郁垒。 * 当晚,敦义坊李宅北堂。 阿娘,族老那边儿子去说过了,咱们家用不着从这间宅子里搬出来。毕竟这是阿爷那年出征前将咱们都托付给族里的。族老哪还能出尔反尔呢? 之前?之前那都是儿子和族老有些误会 总之现在一切都说妥了。对了,阿娘,我想去找个营生做做,总不能成天待在家中啃老阿娘有什么建议? 听崔真女士一番指点之后,翌日李好问立即出门转了一圈,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家。 阿娘,您说的那几个营生,现在要么是不缺人手,就是觉得儿子没经验干不了阿娘还有什么建议没有? 他穿越前的专业在这个时代属于朝廷明令禁止的犯罪行为;想要尝试帮助他人鉴定一下文物,却因为他这还未及冠的年纪,被西市的古董店铺给直接轰出来。 他能够想到的一些穿越者快速创业项目,在这大唐已都有风生水起的趋势。而他一个没什么家世背景的子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头没有资金,想要创业难! 第一桶金,不是那么好赚的。 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李好问向崔真女士的汇报趋向千篇一律。 阿娘,今天又是儿子一无所获的一天。 阿娘,如今年轻人找工作好像真的有点难啊。 阿娘,让儿子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明天,明天一定会有办法的 明日复明日,复了四五日之后,李好问感受到了身上积聚的压力。无论是搞钱还是找权,李好问都还没有半点进展。 到了第六日上,李好问先打发了卓来去采购一点生活必需品,然后自己出门想办法找营生,他打开自家院门,便见到屈突宜站在门口。 屈突主簿!李好问与对方见礼。 屈突宜见李好问又一次叫对了自家姓氏,照例一喜,谦和地开口:李郎君这是要出坊吗?巧了,敝人也是。 李好问心知对方是借顺路的机会,和自己并行,向他询问对诡务司那个职务的考虑的结果。 于是两人并行,一起向东坊门走去。 经历了一连串的碰壁之后,李好问其实已经有点心动。如果诡务司是一个正经衙署,而且能够帮助他获得稳定的收入来源,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不过入职岗位方面还需要再谈谈李好问才不相信,自己刚刚就业,就能得到司丞这么个听起来很高级的职称。 正当他期待着屈突宜向他询问考虑得怎么样时,却听屈突宜斟酌着开口:李郎君,前日里曾经很冒昧地询问阁下,要不要考虑一下敝司的司职,然而今日敝人却不得不说 李好问心里一个咯噔,最近他受到的挫折比较多,直觉对方就会说:敝司已经物色了其他人选,对不起,不再考虑你这个候选对象了。 谁知屈突宜道:敝司急需阁下的帮助,无论阁下想不想加入敝司,我们都需要请李郎君进入我司,帮忙处理一部分急务。 李好问:啊?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啊! 阁下根本无需入职我司,无需顶着诡务司的司职,只要能来就行一切酬劳都好说,绝对能够满足阁下的要求。 李好问品出一点滋味:可能对方也意识到,诡务司在外的名声,以及历任司丞的经历,并不是他们招募新人时的好筹码。所以干脆跳出招聘环节,改找临时工? 屈突宜的眼光非常真诚,就差直接告诉李好问:李郎君,别再纠结了,直接来上班吧! 好问!小心! 一个优柔的女声在李家院门处响起。 李好问转身回望,忽然打了个激灵他看见从不出门的崔真女士,此刻正站在自家门口,面带惶急,眼神关切地望着他。 自从他穿越,继承了原身的精神分裂之后,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崔女士出过家门,确切地说,他还从没有在北堂之外的地方看见过母亲的身影。 危险!崔真声音颤抖地提醒。 与此同时,屈突宜视线抬起,看向李好问身后,眼中忽现利芒。 第 6 章 与此同时李好问也本能意识到危险他感受到了注视。 此刻在敦义坊十字街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在众多街坊行人之间,李好问感受到两道目光,饱含恶意,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很快发现了注视的源头 那是蹲在十字街边院墙上的一只大鸟,通体黑色,体型巨大,双目血红。李好问初看觉得是一只大号乌鸦,但乌鸦不可能投出那样充满恶意的视线。 屈突宜行动如风,抢至李好问身边,伸手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件物品。李好问瞥了一眼,见那是一枚银白色的金属制品,圆柱形,正中有一道黑色的腰线,将它平分成为上下两截。 第12章 李郎君,你怕了吗? 屈突宜沉声问。 不怕 是不可能的。 李好问现在只想说:对面墙头上那家伙可真没有半夜墙头上某个宝宝那么可爱。 为了不惊扰敦义坊的百姓,我们必须将它带离这里!屈突宜双眼全神贯注望着对面那只怪鸟,口中却在对李好问征求意见,我说闪避的时候我们再一起闪避,可以吗? 李好问:可以。 他话刚出口,对面院墙上那只大鸟突然动了它张开一对黑色的翅膀,从墙头一跃而下,奇快无比地向李好问冲过来。 李好问第一反应便是逃,但他身形刚动,就觉右臂被屈突宜的左手攥着。那只手就像是钢铸的,李好问略挣了挣,没有挣脱,这才想起他刚刚答应过对方的:不得提示暂不闪避在内心恐惧到达极限的时候,他竟然将自己刚才的承诺直接给忘了。 屈突宜却根本没看向他,依旧全神贯注地望着面前那只巨鸟。这怪鸟来得太快,几乎眨眼的工夫,已经冲到了两人面前,李好问迅速与它面对面,只觉一股腥臭扑鼻而来。 那怪鸟生就一只巨大的脑袋,几乎有能盛五斗米面的柳编栲栳那么大。这脑袋上拥有类似人类的五官,双眼赤红,鼻子圆肿,有如鹅蛋,嘴却尖尖的,仿佛鸟喙。 正是那对赤红的双眼透露着难以掩饰的嗜血恶意,令李好问不寒而栗。而怪鸟那一对翼展宽阔的翅膀黑沉沉的,表面没有任何羽毛,只是一层青黑色光滑的皮膜,不大像是翅膀,反倒像是耳朵! 它不是鸟,它是一个能用耳朵飞行的怪物。 李好问:要是像小飞象邓波那样可爱倒也罢了,偏偏长得这么恶心。 他内心正在吐槽,屈突宜已经给出信号:闪避! 与此同时,这位诡务司主簿左手五指一松,李好问陡然获得自由,反应极快,脑袋向后仰,身体向左边偏移,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那只怪物伸出的一对利爪。 身手竟变得这么敏捷,李好问自己也有点意外。 与怪物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浓郁的腥臭味令他恶心欲呕,有一些透明粘稠的液体从空中掉落,滴在他面颊上、头发上,这给李好问带来极其糟糕的联想。 轧轧两声,他身边的屈突宜双手握住手中那枚银制的两端,分别向不同的方向一拧 与此同时,他们两人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很惊讶。 紧接着,李好问眼前忽然一黑 而他耳边响起节奏轻快的滴答声,似乎有齿轮突然开始转动,带动齿盘,发出声音。 嗒、嗒、嗒、嗒 李好问突然明白了屈突宜手中那究竟是什么了那不就是个机械计时器吗?他在穿越之前在家时会和妈妈妹妹一起下厨,见过类似的物品,知道将这东西一扭就能自动开始计时,计时完毕就会铃儿响叮当。 唐人就已经拥有这样精密的计时仪器了? 可为什么计时器一转,他眼前的景象就全变化了呢? 六个弹指! 耳边传来屈突宜的声音。 李好问没明白屈突宜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很确定:眼前的变化,完全由屈突宜带来且受其控制,而那枚圆筒状的计时器就是关键。 这时他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周围暗沉的环境。他环视辨认,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敦义坊内:十字街还是那座十字街,无论是十字街口的水井,还是街道两边民宅的形制,都与自家所在的敦义坊一模一样。 但这座敦义坊此刻笼罩在一边暗沉、荒凉与死寂之中。片刻之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变得空旷无人。家家关门闭户,坊内没有灯火。唯有东北方向有亮光在那里,长安的天空呈现瑰丽明亮的橙红色,夜风正不断将焦糊味和飞扬的黑灰往李好问这边送。 李好问身边不远处依旧是郑家的门户,那里的门板上依旧贴着神荼与郁垒。 只不过这两尊门神的状态都不能恭维,绘着他们的纸张破破烂烂,而门板上有不少刀砍斧劈的痕迹,还钉着半截羽箭。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好问不可抑止地想。虽然他身处险境,可是这好奇心还是按捺不住。 的、的的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李好问扭头,向坊门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道火光,由远及近。有一位手持火把的骑士,正驾着坐骑进入坊门,向这边疾冲。骑者手中的火把将敦义坊十字街照亮了不少。 李好问刚想出声招呼,那声音却因为恐惧被完全噎在喉中。 冲进来的那个骑士他没有头。 那是一尊无头的尸骸,它硬是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庄严姿态,由忠诚的坐骑带着自己冲进敦义坊。 轰 随着马匹的奔行,那具无头的尸骸再也无法维持坐在马背上的姿态,轰然倒地,那枚火把也摔在地上,滚出一丈开外,依旧燃烧着。 还有三个弹指! 屈突宜似乎在倒数。 尽量远离那只怪物,你不会想把它带回去吧! 第13章 李好问:把它带回去? 他们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两个弹指! 李好问转头四处观察,立即在郑家墙头找到了那只人面怪鸟果然,它跟着他们,也来到了这里。 此刻,那对血红的眼眸里映出了无头骑士掉落在地面上的火把,也映出了李好问和屈突宜的身影。 最后一个弹指!远离那妖物! 李好问立即转身向自家门口的方向狂奔,屈突宜也赶紧跟上,并伸出手,轻轻搭在李好问肩头。 屈突宜手中那只计时器却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嗒 叮铃铃铃铃 突然,闹铃声大作果然!屈突宜手中那枚银色圆筒状的法器,就是与后世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金属计时器。 与此同时,李好问眼前光明大盛他猝不及防,不得不伸手将双眼捂住片刻,好让自己重新适应这边的煌煌白日。 耳边环绕着坊间邻里们的交谈声、脚步声。这还是那个热热闹闹的敦义坊,一切都已回归正轨。 他回来了。 再睁眼时,李好问发现自己在自家院门前止步。原本站在门前的崔真女士现在不见了,换做了一个身高至少六尺二寸的壮汉正低头打量着自己和屈突宜。 这人穿着流外吏员的土黄色公服,头戴黑色垂脚幞头,足蹬乌皮六缝靴,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肤色黝黑,脸庞棱角分明,两道蚕眉短而密,眼中满是狐疑。 李好问伸手揉揉双眼,心有余悸地举头四处张望那只怪物不见了,暂时是不见了。 屈突宜见状连忙招呼一声:叶帅,你来得正好! 这声招呼也帮助李好问顺利记起:眼前这人,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就是当日乘坐巨筝飞抵敦义坊上空,神兵天降般赶到郑家门前的那名不良帅,好像叫做叶小楼。 * 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今日前来敦义坊,是为了再来一趟郑家,查看与屏风杀人案有关的一项细节。 他刚进坊的时候,刚好见到诡务司主簿屈突宜正和一个身穿蓝布襕衫的年轻人站在郑家门前交谈。 叶小楼记得这个年轻人,知道他是郑家紧邻,同时也是陇西李家的子弟,是宗室。 正要上前打招呼,刚巧有行人从叶小楼面前经过,遮挡了视线。等到行人走开,叶小楼突然发现:屈突宜和那个襕衫青年的身影完全消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叶小楼疾步上前,先是在郑家门口停了片刻,发现院门上两道封条完好,没人动过,便继续向西前行,一路走,一面视线游动,四下寻找。除了从空中无端坠落,掉在地上的两只扁毛畜生之外,他什么都没找到。 但四五个弹指之后,叶小楼忽然顿住脚步,偏头侧耳细听。 在这喧嚣热闹的敦义坊内,他听到了一个奇特的、极富节律的声音 嗒、嗒、嗒、嗒 叶小楼顿时驻足,侧耳倾听,很快确定了这声音的来处是十字街北一户人家门前的虚空中。奇怪的是,他只有将耳朵凑近那里,才能听见着奇异的嗒嗒声响。 又是一个弹指,侧耳静听的叶小楼突然伸手捂住双耳一跃而起那富有节律的嗒嗒声响突然变成了刺耳的铃声:叮铃铃铃铃 刚刚消失不见的屈突宜和那襕衫青年伴随着铃声,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三人面面相觑。 叶小楼听见屈突宜招呼,忙沉声问:屈主簿,这是怎么回事? 屈突宜的脸色不明显地一沉,但他很快又将脸皮绷住,镇定自若地道:叶帅,这位是敦义坊居民李好问李郎君,刚才他和我一道遭到了妖物的突袭。我以诡务司的名义,征调你随我前往,剪除那妖物。 叶小楼神色一怔,随即伸手按住腰间佩戴的障刀,肃然道:除暴安良,本是我辈分内职责。那妖物现在何处? 屈突宜将手中的银色圆筒一扬,道:不可说,你随我前往便是。 说着他转头向李好问看了一眼,简略吩咐:李郎君留在此处。 李好问没做声,叶小楼只当他是受了惊吓。 刚才攻击我和李郎君的怪兽名叫时乾兽,看似是鸟,其实是妖兽。它擅于追踪目标,发起突袭,能够召唤周围一定范围内的鸟兽,将它们转化为自己的变体,一起发动攻击 叶小楼听得脸色骤变,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右手将腰间障刀的刀柄按得更紧了些。 这时屈突宜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不能确定那妖物袭击的对象是我,也可能是李郎君。若是我与叶帅两人前往,万一找不到时乾兽该如何是好? 他沉吟片刻,突然抬头望向李好问,见李好问也正望着他,顿时温和一笑:既然李郎君也主动请缨,那就万无一失了。 屈突宜本就站在叶小楼与李好问两人之间,他话音刚落,便将手中那枚银白色的计时法器一扭,然后伸出双手,分别在叶小楼与李好问肩上一搭 第14章 嗒、嗒、嗒、嗒 富有节律的嗒嗒声再次响起,叶小楼与李好问两人眼前同时一黑。 在敦义坊的一片幽沉死寂中,只听李好问与叶小楼同时出声惊呼,第一次遭遇此事的叶小楼声音比李好问大好多,刺得李好问耳鼓生疼。 而屈突宜呵呵笑着道: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除掉这枚妖物! 叶帅,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再麻烦召唤我司其他下属了。 李郎君,正好,今日让你见一见诡务司如何办事,盼这能有助你早日决断,早日加入,助我诡务司一臂之力! 第 7 章 我没有主动请缨啊!李好问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吼。 但屈突宜确实说出了刚才他内心的忧虑。 潜意识里,那只时乾兽就是冲他来的。若是屈突宜与叶小楼这两位单独前来,找不到时乾兽,妖兽反而借此机会摸回去攻击自己,那又该怎么办? 虽然随同前来有点冒险,有点当诱饵的嫌疑,可是赤手空拳的李好问还是觉得这么做要更安全一点。 在眼前骤然一黑的同时,李好问再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恶意。 他猛地将屈突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扭头望向空中 一张巨大的黑沉脸盘,一对巨大的青黑色无毛翅翼耳朵,扇出暴烈的劲风。 正是那只时乾兽。 这一次李好问又看清了一些细节,除了那怪异至极的五官之外,时乾兽颈下还有一只肉瘤,足有香瓜大小,看起来有点累赘;一对利爪如钩,在夜色中泛着银光,这应当是怪兽的主要攻击武器;此外,它一张口,能让李好问看见它口中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规则的尖牙一整张口,全是牙。 李好问:卧槽! 不知叶小楼是不是将这话听成了卧倒,其人迅捷无比地向地面一伏。 加之早先屈突宜被甩开,这怪鸟身前立时只剩李好问一人。眼看那对猩红的巨眼充满恶意地迅速靠近,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那对伸向自己的利爪闪着凛凛寒光,李好问像是被吓傻了似的不知闪避。 身边,屈突宜与叶小楼齐声高呼示警。 李好问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回过神,在千钧一发之际缩身闪避,硬生生让自己从人面怪鸟的利爪下逃开。 腥臭粘稠的液体从怪物口中滴落,掉在李好问的幞头上、衣襟上,哪怕再差上毫厘他就会被锋锐的利爪抓得头破血流,或是将自己的脖子送至妖兽口中。 但他堪堪躲过了时乾兽的突袭。这怪兽一击不中,扑腾着长耳越过三人头顶,飞向十字街的另一边。 直到避开,李好问兀自有些不敢相信,看看自己身周,确认自己毫发无伤。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获得了更加迅捷的身手,更加灵敏的预感与直觉这是穿越前终日在考古现场埋头作业的自己完全不曾具备的。 时,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叶小楼从地面上翻身跃起,振奋地道:有人来了! 李好问:首先,你需要确定,来的是人。 他有种预感,他们两次进入这鬼片一般的敦义坊的时间点很可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他经历过的那惊恐一幕,很可能会再次上演。 于是,叶小楼也如李好问适才那般,目瞪口呆地见证了无头骑士闯入坊间,倒撞下马,手中的火把滚落至地面,继续燃烧。 一切不过是三个弹指的工夫。 此间的死者与我们无关,唯一需要处理掉的只有时乾兽! 早先被李好问甩开的屈突宜上前,捡起了无头死者手中掉落的火把,望向空中。 叶小楼接连经历了怪兽攻击和无头骑士之后,曾经有一瞬间的骇极失神,但现在也已经缓过来了,锵的一声抽出随身佩戴的障刀,紧紧握住手中,目光四下巡视,寻找那只妖物。 一旁的李好问突然开口:屈突主簿,你刚才提过,那东西能把周围的鸟兽转化为自己的变体? 在他们身周,十字街两侧街坊的院墙上,一对对红色的小点依次出现。放眼望去,这一片沉寂夜色之中,一对对红点竟然越来越多。 那些是一只又一只的乌鸦,这种鸟类以食腐为生,出现在这破败凋敝、时见尸骸的敦义坊中,一点都不奇怪。 可此刻它们却全都具备了凶态,圆睁着赤红的双眼,不加掩饰地流露着渴望血肉的恶意与贪婪。 随着翅翼扑棱的声音传来,天空上乌云压顶般又来了一大群这些乌鸦初时极其吵闹,不断发出呱呱叫声,一旦落在墙头上,便收了叫声,双眼转红,沉默地盯着十字街上仅有的三个活人。 其中就混着那只时乾兽。 它一对赤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李好问,突然一张口,露出口中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尖牙: 嘶 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传来,钻入李好问的耳膜。他就像是左右耳被同时暴打了一拳似,疼得他龇牙咧嘴,感受到黏答答的液体从耳道内缓缓流出。看屈突宜和叶小楼的表情,这两人并不比李好问好受多少。 与此同时,落在十字街两侧墙头上的群鸦,也跟着同时张开嘴,它们只有短而尖的喙,口中没有尖牙。可这每一只乌鸦都流露出与时乾兽一模一样的气势,仿佛口中含着能够撕裂一切的武器,仿佛能发出震破耳鼓的尖啸声。 第15章 呱 万鸦齐鸣。 原本只有时乾兽一个敌人,现在似乎多了成百上千、数都数不清的敌人。 李好问、屈突宜、叶小楼三人,逐渐背靠着背,站成品字形。叶小楼手握他的障刀,屈突宜手中高举火把,李好问举起双臂,试图尽力护住他的头脸。 嗒、嗒、嗒、嗒 均匀有节律的响声从屈突宜那身圆领官袍中传出。 李好问突然想到:屈突宜的那件法器是能将他们三人一起带回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于是他忙问:屈突主簿!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屈突宜的语气里有中莫名的舒畅:多谢李郎君又喊对了我的姓氏。这一次我等总共要在这里待满一炷香的工夫。 李好问:上一次那么惊险,也只是六个弹指而已,可是现在他们三人竟然要在这里待满一炷香的光景? 这是接近十倍的时长啊! 他上学时认识一位研究中国古代计时的学姐。在年月日时辰之外,她还研究了那些更为精密的计时单位,将它们与现代的计时单位一一对照折算。 李好问出于好奇心,曾向这位学姐认真请教过一次,至今印象依旧很深: 一弹指大约相当于七秒; 一炷香则相当于五分钟; 刚才他和屈突宜在这边待了六个弹指,也就是半分多钟,现在则要连续待满五分钟,面对人面怪鸟和这么多被那怪鸟召来的乌鸦。 李好问见到墙头上的群鸦同时振翅,向这边飞来,忍不住问:不能提前回去吗? 屈突宜在旁微笑答道:不能 话音未落,群鸦已经扑至,转眼便是一场混战 叶小楼刚才曾短暂流露惧色,也曾因为李好问的一声卧槽直接趴倒,沾了一身的灰土尘埃,但此刻他双手持卧他那柄长长的障刀,向急速冲来的鸦群奋力挥去。顷刻间他身周已是鸦尸体满地,鸦血四溅。但敌不过对手数量太多,叶小楼头上脸上开始出现或深或浅的抓痕,其中不少都见了血。 屈突宜手持火把,左右挥舞。避火乃是鸟雀天性,屈突宜那里,群鸦的攻击相对较弱。但饶是如此,屈突宜头脸上也立见血痕。 背对着叶小楼和屈突宜两人的李好问遭受的攻击最少,只需赶开几只漏网之鸦但他始终都能感受到来自高处的注视,这让他感觉自己才是留给时乾兽的美味大餐。 还剩三十个弹指。屈突宜突然报时,各位,我们的目的可是击杀那只时乾兽!仅仅自保是不够的。 就听叶小楼喘着粗气回答:才才过了这么点时间? 人在应激状态下可能会放大对时间的感知李好问很理解叶小楼的心情,在如此诡异的环境里激战一分半钟,对叶小楼来说,一定就像是过了好几个时辰。 这一炷香,大概会是他们此生最难熬的一炷香。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听前方一个声音道:好问,快回家来! 这声音端庄而温柔,正是母亲崔真。 李好问一回头,果然见到崔真打开了自家院门他们来时就是停在李宅门前,距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李好问敏捷至极,一个箭步蹿入自家院中,同时高声道:两位,快进院暂避。 屈突宜与叶小楼连忙入内,李好问立即奋力关上院门。两扇门板上咚咚之声不绝,想是那些发了疯似的群鸦纷纷撞在门板上。 屈突宜进院时没扔掉手中的火把,此刻见到院中的景象,顿时叹息一声。 李好问自己也傻了这还是我家吗? 只见他家院落中,歪倒着三五具尸身,这些人都穿着号衣,像是官军,却用手中所持的兵器互斫而死,就死在院中。前院地面上则洒着不少铜钱珠宝,绢匹绸缎。 但现在不是感慨或恐惧的时候他刚关上院门,墙头上开始就出现成片成片红色的眼珠。那只时乾兽不知在何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似乎在驱动群鸦继续攻击。 李好问仗着地形熟悉,赶紧打开他家前院东附的房门,将屈突宜和叶小楼迎进来。门内同样躺着一具尸体,但李好问已经顾不上了,赶在群鸦冲入房门之前奋力将门关上。 一时间无人开口,室内只有他们三人在一番剧烈战斗之后如牛般喘气的声音。 还剩二十个弹指! 屈突宜借着火把的光线,看了看手中那枚法器。 咱们现如今究竟是在哪个年代? 李好问叶小楼两人同时发问。 就听诡务司主簿朗声答道:这里是建中四年。 李好问马上反应过来:泾原兵变! 正是!屈突宜微笑点头回应,颏下山羊胡子微翘。 闻言叶小楼整个人都傻了。 泾原兵变,是发生在六七十年前的往事啊! 李好问作为今日事件的完整亲历者,已将真相拼出个大概:敦义坊中出现了极具攻击性的时乾兽,屈突宜便用那件倒计时法器将他们连人带妖都传送到了建中四年,发生泾原兵变后长安城中破败的街坊内。 第16章 这么做的目的是避免时乾兽在人口众多的敦义坊内发难,伤及无辜相当于设置了一个时间意义上的隔离区。 第一次传送只有六个弹指,是因为屈突宜的目的只是将那只妖物送来。 然后他们返回去搬救兵,搬来了非常能打的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 如果只有一只妖物,也许他们已经顺利将其击毙。但这只时乾兽借助天时地利,召唤来了这许多乌鸦做帮手屈突宜原计划在一炷香之内解决妖兽的,现在他们连自保都困难。 十七个弹指! 屈突宜异常坚定地道:必须想办法解决掉妖物!否则后患无穷。 李好问心想也是:如果他们在六十多年前留下这只时乾兽,谁知道他们回去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时,鸟雀扑击门窗的声音已经停止。窗外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叶小楼避开倒在地面上的死尸,用手指戳破窗纸,向外面看了一眼,口中喃喃地道:奇怪,乌鸦都不见了。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那时乾兽不是只知一味强攻的怪物,而是狡诈多智、讲究策略的妖物。撤去群鸦,恐怕是要诱骗他们出去,便于伏击。 十五个弹指! 屈突宜继续倒数。 李好问突然道:我先出去,把那妖物引出来。 这不是一时热血上头的决定至此李好问已非常确定,时乾兽的目标就是自己。不干掉那妖物他势必寝食难安。 就在这时,李好问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嘻嘻,阿兄,你害怕不? 李好问:十五娘?你也跟来了? 阿兄,你只管犯傻!十五娘来帮你解决掉那东西! 李好问:额,犯傻 妹妹说话还真直接呀! 第 8 章 听见李好问主动请缨,叶小楼连连摇手:这哪行? 他指指李好问身上的蓝布襕衫,又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黄色圆领袍:我是堂堂长安县的不良帅,你是区区一介草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岂有让你去出头的道理? 李好问:这话明明是好意,怎么听起来这么难听? 身旁屈突宜却接话:我看行! 这位诡务司主簿伸手从室内那具尸身旁抽出了一把伞面残破的竹柄纸伞,递到李好问手中:它能帮李郎君挡住群鸦的攻击,其它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这李好问吃惊看着递到手中的伞。他借着火把的光线,见到屈突宜从袖中抽出一枚符箓,向那柄纸伞上一贴,纸伞上顿时泛起一道微弱的荧光,随即消失于无形。 切 叶小楼刚要开口嘲笑,却听屈突宜肃然倒数:只剩十个弹指! 屈突宜的意思很明白,就算他们处理不掉那妖物,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李好问不再迟疑,从屈突宜手中接过那柄纸伞,深吸一口气,推开厢房的门,重新进入前院。 月华清冷,他手中提着一枚残破的纸伞,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院中,院落和外面坊市的阴冷死寂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来,阿兄,先帮我拿着这个! 李好问顿时觉得一竿长长细细的东西递到自己手里,手感温凉。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十五娘用来粘知了的竹竿。 这粘知了呀,也是有窍门的。要将竹竿移到它们背后不生眼睛的地方,然后将涂了粘胶的地方对准它们背后两翅之间的地方,一旦粘住,就不能挣脱。 十五娘 李好问还没来得及与妹妹交流,瞬间感受到了气流激荡。 他略一抬头,就见夜空中一片乌云如泰山压顶般向他迅速罩下,瞬息间将月色完全遮蔽 那是一只只赤红的眼珠、一枚枚利喙与锐爪,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李好问赶紧撑开屈突宜给他的那柄纸伞这枚纸伞斑驳残破,李好问能透过伞面看见夜空和来袭的鸦群。 这能挡住群鸦的攻击?李好问心里嘀咕。 但这残破的伞面忽然泛起一道幽幽的蓝光,随即是鸦身撞在伞面上的声音:砰、砰砰 这把破伞瞬间变为盾牌,帮助李好问抵御那些纷纷而至的爪喙;同时它残破的伞面让李好问能够于群鸦密密重重的翅羽之间,寻找那只时乾兽的踪迹。 李好问身边,叶小楼提着障刀,屈突宜一手紧握着嗒嗒作响的计时法器,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朴刀,悄无声息地向李好问靠近。 嗒、嗒、嗒、嗒 计时法器的运行依旧稳健,嗒嗒机械音倒数如在耳边。 突然,哎呀一声,叶小楼发出惋惜至极的一声。他的障刀上殷红宛然,不知是鸦血还是那时乾兽的血迹。 两个弹指!再不能结果掉它就真麻烦了! 屈突宜焦急的声音传入李好问耳内。 李好问心念一动,忽然扔掉了手中的破伞。群鸦立至,他的身体就像是巨浪跟前矗立着的孤独礁岩,瞬间他的双臂衣袖全部被抓破,双臂鲜血淋漓,伤处有如火灼般疼痛。 第17章 但在他面前不远处,一枚细细的竹竿迅如闪电般递出。 李好问双眼一亮是十五娘,十五娘出手了! 嗒、嗒、嗒、嗒 李好问正对那只时乾兽,妖兽被固定在距他两三尺之外的空中,就像是被什么粘住了一般不能动弹。 刀锋贯体的声音。 哇啊 一声尖细而惨烈的呼声。 随着这一声惨嚎,李好问觉得自己身上压力陡轻。群鸦不再受控制,双眼不再泛红,纷纷转身,四散飞去。 几乎与此同时,那急促的铃声响起。 叮铃铃铃铃 李好问只觉得自己眼前陡然一亮,李家整洁清爽的宅院前庭再次出现在眼前。 大中二年,他们回来了! 在李好问身边,叶小楼双手抱着他那柄障刀,障刀刀刃自上而下,贯入时乾兽的胸腹之间,直入地面。 这只怪兽此刻依旧在奋力挣扎,而它脖子上那个香瓜大小的瘤子表面竟然浮出一张小小的人脸,表现出愤怒、恐惧、悲号等诸多表情,让李好问看得背心发凉。 叶小楼却依然抱住刀柄,尽全力将那怪物钉在地面上。 屈突宜手脚并用,向那妖物的方向膝行两步,面带喜色,道:这回成啦!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怪鸟身体略微鼓胀,然后像泄了气的猪尿脬一般迅速瘪去。叶小楼障刀戳出的创口里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随着血水流尽,那怪鸟只剩一张薄薄的皮,被钉在地面上。什么瘤子、瘤子表面浮现的小人随着脓血尽去,一时间全都消失了。 终于! 李好问身体一松,像一棵蔫坏的菘菜一般躺倒在地面上,胸口起伏,喘个不停。 此前两次传送去建中四年,总共不过五分四十二秒,但对他而言像是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而叶小楼再也难以抑制手刃妖物的兴奋,呵呵哈哈地仰天长笑。 屈突宜则从自己衣袖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拔开瓶塞,咕嘟喝了一口。 奇迹出现了此前屈突宜和李好问他们一样灰头土脸,头上脸上到处是伤口和血迹。他饮下这瓷瓶中的液体之后,脸上的伤口开始肉眼可见地迅速愈合。 屈突宜又从衣袖中取出小小一方洁白的丝绸帕子,在脸上、脖颈处、耳后、手背等处一抹,不仅血迹不见,就连灰尘污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屈突宜瞬间还是那个屈突宜,清癯矍铄,风度翩翩,颏下留着一小撮被精心打理过的小胡子。 李好问:! 但他随即又想:屈突宜肯定不会吝惜这点疗愈药剂和美颜神器,这下可好,刚刚虽然经历了一番奇险,但自己好像也没受什么损失,也没惹来什么麻烦。 但他忘记了一件事:卓来。 李家的门板吱嘎一响,早先出门去采办日常用品的卓来开门进院。这少年一眼就瞥见他家郎君仰面朝天,躺倒在院内,身边有一大滩血迹;另外还有两个成年男子停留在院中,其中一人满脸满脸是血 卓来反应极快,尖叫一声直冲至院外。 片刻后,敦义坊十字街用来报官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 待一切平息之后,李好问终于有机会与叶小楼和屈突宜坐在自家中庭的花厅中,复盘刚才那件时乾兽案。 屈突宜拿出那枚圆筒状的计时法器,向李好问与叶小楼展示。 这是敝司的玄字号法器之一,名叫回溯之轮。它的功用是将一定范围内的生灵带至建中四年,那个极度混乱、极度不祥的长安之夜。 李好问屈指一算,建中四年是公元783年,距现在大中二年刚好六十五年。 建中四年发生的泾原兵变,主要原因当然是唐德宗剪除河北藩镇时操之过急,处理不当。但直接原因是朝廷不肯发饷,大伙儿没钱,因此泾原镇大军哗变,攻向长安城,德宗皇帝仓促逃离。而一群为了财帛不惜性命的亡命之徒让这座大唐的辉煌都城成为一座可怕炼狱。 在那一夜,我们不必担心祸及无辜。 李好问揣度屈突宜的意思,认为对方可能是在说:那一晚,长安城里已经没有无辜。 每一次都只能带到那个时刻吗?李好问好奇地问。 这一枚回溯之轮只能带回建中四年。它是司内最常用的一枚。 言外之意,诡务司还有指向其它时间点的回溯之轮。 敝人刚开始时抱着避免误伤无辜的心态,将李郎君和那时乾兽带去了建中四年。本想召唤本司一两名下属赶来助阵,但见长安县叶帅赶到,我认为叶帅完全有实力对付那妖物,所以没等待敝司其他下属,而是直接邀叶帅与李郎君再次前往 这枚回溯之轮只能连续使用两次,两次之后就必须送回诡务司库房进行重置处理。 如果连续使用第三次,我们将永远留在建中四年。 但敝人确实没有料到那妖物竟能在那夜召唤上万群鸦,一起发起攻击,令叶帅与李郎君陷入险境,实是敝人错判的缘故,敝人郑重向两位道歉。 第18章 屈突宜从坐榻上起身,双手一拱,向两人深深行了一礼。 叶小楼摇摇手:我无妨,本就是吃公门这碗饭的。倒是李郎君被卷入此事,确实比较倒霉不过,屈主簿,我听你说过,李郎君要加入诡务司? 叶小楼又一次叫错屈突宜的姓氏,这位诡务司主簿的眉毛立即跳了跳,使劲按捺住不快,开口温言道:是呀,自从郑司丞不幸遇害,我等日夜期盼,能有一位继任司丞尽快入主。 这回轮到叶小楼惊讶了:他?这小 看叶小楼的口型,应该是想说这小孩。 叶小楼二十四五岁,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刚才在险境之中也将一柄障刀武得虎虎生风。他能够在这样的年纪便荣升长安县不良帅,应当在侦办案件方面有很过人之处。 而在叶小楼眼里,李好问这样的人物也很典型:五官精致俊秀,气质华彩出尘,但是身材中等,四肢不够壮实,手上也没有练刀练射磨出的茧子这一切都说明李好问是个自小娇生惯养,不稼不穑,无拳无勇,靠着家族荫庇上位的纨绔子弟。 刚才那场激战中培养出来的战友情谊瞬间消磨殆尽,叶小楼满脸的错愕一时间转为酸涩,他垂着头低声道:出身显贵的大族子弟,真就这么容易一步登天吗? 李好问连忙摇手:叶帅,误会了。在下可不是什么继任司丞 屈突宜却将叶小楼的情绪尽收眼底,又加了一把火。他委委屈屈地继续开口:可惜啊,李郎君谦让,怎么都不肯接受这个职务。我等虽然有心,但如今却只能尝试邀请他暂入诡务司,不任任何司职,只先代理郑司丞手中的部分司务 李好问忍不住将视线转向身穿浅绿色官袍的屈突宜,心想:屈突主簿,你这份茶气,和身上的服色还真有点配 第 9 章 李好问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屈突宜和叶小楼离去的背影,心里琢磨着两件事: 一是那只时乾兽。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时乾兽是一种罕见的妖兽,主动攻击人类的情况很少,但也不是不可能。此前诡务司司丞郑兴朋曾经独力击杀一只,关于这妖兽的基本情况,也是这位前司丞整理并记录的。 至于此次这妖兽攻击,屈突宜认为可能是出于同类报复,毕竟李好问就住在郑家隔壁,妥妥算是池鱼了。 二是郑兴朋那件屏风杀人案。 前几日发生的这桩奇案,长安县目前虽然没有任何头绪,但是排除掉了很多可能。今日叶小楼赶来敦义坊,就是为了查证一项后续细节。 这项细节查过之后,叶小楼又排除一项可能,仅剩的结论便是:此案不可能是人为。 按照断案流程,长安县一旦得出这样的结论,就会将此案移交诡务司一切诡奇事务,都应交由诡务司处理。 李好问心中唏嘘: 郑兴朋是堂堂诡务司的司丞,他自己遇害身亡的离奇案件,竟还是得交回给诡务司侦破,也就是会由屈突宜他们接手。 郑兴朋昔日下属,查起上司遇害的案件,不知心中会是什么感受。 他就这么站在自家门前,目送一个浅绿色一个土黄色的身影沿十字街向敦义坊坊门行去。 身边,卓来正十分不满地抗议:六郎君,既然是您请来的客人,就早一点告诉卓来嘛! 早先这小厮一回到家中,就见到李好问仰卧前院,一身狼藉,身边地面上污血横流。卓来立即跑到十字街正中敲钟报官,引来十几名叶小楼下属的长安县不良人,险些将他们的上司和诡务司的上官当做入户抢劫的贼人给擒住。 听见卓来的抱怨,李好问只能将双手一摊:当时你跑得那么快,我就是想告诉你,也没有机会啊! 卓来想想也是,也顺着李好问的视线望向离去那两人,还挥挥手道:叶帅,再会! 这少年对叶小楼相当崇拜,一是上次叶小楼乘坐巨筝从天而降,给卓来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二是刚才叶小楼将赶来的长安县不良人一顿好训,将他们训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个人敢于乱说乱动。少年人对这位帅气捕头的崇拜上升到了顶点。 那位叶帅,应该已经破了郑司丞家的奇案了吧? 卓来当然认为偶像是无所不能的。 倒也没有,他今日过来,就是来确认这案子他们长安县破不了,想要把案子移交给郑司丞原来的衙门的。 啊?卓来顿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惨呼,那张家大嫂岂不是还是回不来?我们岂不是依旧吃不到她做的古楼子? 李好问没想到自家小厮担心的竟然是这个。不过这两天,敦义坊里少了张家的小食堂,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用餐很不方便。李好问也得时不时去张家探视,看看张家那个断了腿的老兵和痴傻的小儿有什么缺的。 那倒也不一定。张家大嫂也许很快就能回家。 李好问记得,长安县得出的结论是:此案不可能是人为。 所以张家大嫂的嫌疑应该是被排除了。 * 果然,到了下午,张家大嫂便回家了。一到家她就张罗着做了一个古楼子,给李家送过来,专为答谢李好问和卓来对她家的照顾。 第19章 李好问觉得张家大嫂的状态不太好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下发黑,说话时有一种莫名的僵硬感,有时话说了一半,突然就闭口不言,木然地僵在那里。 不过也可以理解,她在长安县羁押待审,日子肯定不好过。 不过现在人回来了,将歇两天,应当就能缓过来吧。 李好问和卓来分享了古楼子,卓来吃得心满意足,问过李好问没有其它吩咐,便心满意足地回房去睡觉了。 李好问则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向榻上看去。 阿娘,咱家这座宅子整个敦义坊,在泾原兵变那会儿,竟真的那么惨吗? 今天屈突宜使用回溯之轮将他连人带妖一起传送到了六十五年前,发生泾原兵变之后的长安城里。李好问至今也没能从当时所感受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被火焰映红的天空、破败死寂的坊市、马背上载着的无头骑士、为了财物自相残杀的官兵、啄食尸身腐肉的群鸦 长安早在两百年前就已成为当世第一大都市,一度拥有泱泱两百万人口,其繁华、文明与开放位居世界之巅,傲视天下。 李好问几乎不敢相信,长安城竟然变成了那副地狱般的样貌,现在回想起来,他依旧会不寒而栗。 安然端坐于榻上的崔真女士摇了摇头:我也没经历过那时候,今天是第一次见 李好问:也对。 六十五年前,已经是几代人之前的故事了。 大唐连皇帝都换了七八个了。 真是可怕啊! 崔真幽幽叹息一声,望向李好问,柔声道:还好我儿勇武! 李好问暗叫一声惭愧:要不是母亲将三人引入李宅,要不是妹妹暗中出手相助,他们不可能得到这样一个较为圆满的结果。 这要全归功于阿娘和十五娘! 正伏在坐榻另一侧的十五娘抬起头,嘴角向下,冲李好问扮了一个鬼脸。她面前铺着字纸,上面是一行行墨迹淋漓、歪歪斜斜的大字。 这是崔真女士今日见证了十五娘的功绩之后给予十五娘的奖励。大约是当娘的觉得女儿的身手已经练得相当不赖,而文采方面可以再补补。 阿娘,李好问说出自己的想法,那咱家这座宅子,是不是算是凶宅? 他在想这个借口能不能用来进一步帮他保住敦义坊的这座宅子,不被族里收回去。 崔真女士忍俊不禁,用一枚丝绸帕子轻轻掩口,笑着道:那岂不是整个长安城都是凶宅? 确实不止整个长安城,那大明宫、太极宫之类的地方,更要算是凶宅中的凶宅了李好问闻言略感挫败。 其实,阿娘小时候,周围里坊也时不时传出发现遗骸尸骨的消息有些尸骸被推到了井里,有些被埋在园子里,听说还有被砌在墙里的这种事很寻常。 李好问背心汗毛似要根根立起:他再也不敢直视自家墙壁了。 再说,咱家现在就是凶宅隔壁,多一个史上凶宅的名头也不算什么?崔真笑过,转而安慰起儿子,好问想要保住咱家宅子的心阿娘很明白,但是,贬损这宅子的价值这种做法未必有用,旁人想要你的东西,是不会因为你的东西变便宜了便就此放弃的。 李好问诚心诚意地点头,继续征求母亲的意见。 崔真目光清亮,出神地回想:今日来到家中的两位客人都很特别啊! 我儿想要解开眼前的困境,何不尝试多交几个这样的朋友呢? 李好问:多交几个这样的朋友?是指我该去诡务司应聘当临时工吗? 而且屈突宜也说过,如果有困难无法解决,可以去找他。 经过白天那一场与怪物的较量,李好问对屈突宜心存感激,对他的手段也感到十分钦佩虽然过程比较曲折,但结局无疑是完满的。 另外,李好问对诡务司也充满了好奇,不仅仅好奇那些能力特异的法器,也好奇屈突宜提过的一件事:屈突宜说他有一项重要能力,能够帮到诡务司。 就他?一个普通的穿越者、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什么能力能帮到诡务司? 听了崔真的温柔劝解,李好问渐渐下定决心: 再怎么说都是人家救了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应对别人的请求视而不见。 万一自己真能帮到诡务司呢? 万一对方也真的能帮到自己呢? * 第二天,李好问起了个大早,叫上卓来,伴着回荡在里坊之间的晨鼓声,离开自家所住的敦义坊,向诡务司所在的丰乐坊赶去。 长安城中有夜禁制度,五更二点时分,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会敲响报晓钟,全城的鼓楼与钟楼随之响应。这时各里坊的坊门才会开启,长安市民才能出坊赶路。 丰乐坊很好找,它在朱雀大街西侧,对面便是安仁坊。那里拥有长安城内的地标建筑小雁塔。李好问只需望着小雁塔高耸的塔身一路寻过去,就顺利抵达了丰乐坊。 第20章 路程不算远,用不着搭乘早早就在城内往来行驶的公共马车。 在丰乐坊他们主仆很快问到了诡务司的地址,只是被问的人表现得非常诧异,将李好问和卓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阵,指完方向转身便走,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李好问撑着脸上的肌肉,保持着友好的微笑,心想:这诡务司果然自带生人勿进的霸气光环,连同在一坊的邻里也知道要辟易远避。 他带着卓来,赶到诡务司公廨门前,迎接他的,是一对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站岗者: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各自身穿重甲,分别手持桃木剑和桃木戟,摆出凶神恶煞的姿态,挡在门前。 李好问一看见这对门神,心中便生出一种错觉:这两位的眼神异常鲜活,似乎正上上下下地扫视他和卓来。若这两位的视线是x光,那足够给他拍一张全身透视了。 还没等卓来上前叩门,吱呀一声响起,门神让道。 那两扇大门向两边打开,一个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这是个脸上皱纹深刻的布衣老者,面目黧黑,眇了一目,此刻正睁着一只大大的独眼,盯着站在门外的主仆二人。 卓来被老人那只独眼一瞪,吓得躲到了李好问身后。 李六郎? 老人声音嘶哑地开口询问。 惊讶的李好问:你知道我要来? 那颗盯着花白乱发的脑袋便慢慢向院内转去。这老人在前面为两人引路,并且回答了一句:主簿说你今日会来。 李好问:!屈突宜的判断还真准。 钦天监吴博士问卜的结果也是一样。老人随口补上一句。 钦天监?问卜? 李好问顿时满脑子只有四个字:这样也行? 第 10 章 李好问带着卓来,紧随着那老者进入诡务司的大门。 迎面是一道照壁,照壁上题着两句八个大字: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李好问看得一阵头疼他从小就有阅读障碍,阅读文字时通常都需要寻求额外辅助。但是这么大的字,明晃晃地写在照壁上,总还是能读出的。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这个口号,听起来很大气啊。 泱泱大唐气象,在这八个字中可见一斑。 李好问不禁回想起昨日屈突宜对付那人面怪鸟的手段:神奇的法器和符箓、立竿见影的药剂、出人意表的隔离区理念确实挺能体现这八个字的。 他原本觉得诡务司只是一个处理诡异事务的官方机构,现在看见这八个字,倒觉出几分凌驾于各宗门派别之上的意思。 转过那道影壁,李好问发现自己面对一座方正的院落。院落北面是面阔五间的正堂,东西两侧是两排满满当当的廨舍。 这却令李好问稍觉有些违和。 唐时建筑,讲究宏伟开朗,空间感十足,通常不会将东西附屋与正堂紧密相接,而且一般会在入口附近留下停放车马的空间,公廨尤其如此。 诡务司的人难道从来不用车马的吗?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向正堂前看去。 落入他眼帘的第一件物事,是悬挂在诡务司正堂门前的一个匣子,这匣子下垂着一个秤砣般的物事,有节律地左右晃动着,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那匣子表面嵌着一只白玉盘,玉盘四周标有刻度,玉盘正中固定着几枚粗细不同的指针,以中心为轴,各自转动。 这是一座壁挂钟。 李好问对这种壁挂钟并不陌生:他年幼时和妹妹一起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就拥有几乎相同的这么一挂:钟摆始终匀速稳健地运动着,到点会发出悠长的报时钟声。 但现在是唐代,诡务司正堂跟前,竟也有壁挂钟? 李好问怔在原地,卓来却好奇地凑近了,扬起脸望着那枚悬挂在高处的壁钟。突然那壁钟发出当的一声钟鸣,声音雄浑,如钟如磬。卓来吓得撒腿就跑,躲到李好问身后。 在这一声之后,那壁钟继续发出当当的响声。与此同时,坊外小雁塔方向,荐福寺的钟声也随之当当响起,隔街送来。两处钟声相互交织,虽然荐福寺钟声激荡,可李好问知道,那钟声是寺中僧人奋力敲击所致,而他眼前这匣子却完全是自动报时,并无半点人工干预,与后世完全一样。 它很美,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身穿浅绿色圆领官袍的屈突宜已来到李好问身边,用推崇备至的眼光望着那挂壁钟。 它是整个大唐最为精密而小巧的壁钟,它的指针将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精确分割为更小的单位,敦促我们将每一寸光阴都用在刀刃上;而只要每天给它上一次发条,它就会比荐福寺的钟声更加准时 李好问伸手揉揉太阳穴,心里猜测这屈突宜就是每天给钟上发条的人。 李郎君,昨日我去钦天监为你问卜,钦天监说你命中与本司有缘,果然!屈突宜转过身,眼神热切,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住在前任司丞隔壁,也能算有缘吧。 他不为神棍话术所动,坦白地说:屈突主簿,我今日来,就是想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贵司的。 第21章 屈突宜似乎略微有些失望,小声问了一句:暂时不想接任司丞一职? 李好问微露难色:并无接任之意。 他也得有这本事才行啊! 屈突宜点头应一声明白了,望着李好问柔声道:看来你还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说毕,他便转身带着李好问向诡务司内行去。而卓来很自觉地留在正堂门前,蹲坐于门槛之上观看础石上的蚂蚁搬家。 李郎君,敝司眼下最大的麻烦,在于最重要的司务档案和印章都被锁在敝司的机要室内。 屈突宜脚步轻快,带着李好问穿过重重廨舍,边走边为李好问讲解。 这机要室一向只有敝司郑司丞才能打开。然而郑司丞突然遇害,本司一切司务都不曾交接,如今都陷入停滞。 李好问闻言点头:他完全能理解,尤其是听说所有档案都放在机要室里。司务档案其实比印章更为重要,官印丢了还能向吏部申请,再刻一枚。但如果重要的档案全丢了,对继任者来说,难度可就太大了。 屈突宜继续说:若是寻常司务也罢了,但郑司丞一案眼看要转给我司,若是我司连交接公务的大印都用不了,就太尴尬了。 李好问继续点头,表示理解。 不止尴尬若是我司不能将郑司丞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将真凶绳之以法,我等难道还有脸继续穿着这身官袍,继续称自己为诡务司吏员吗? 说着,屈突宜背过身,似乎正伸手轻轻擦拭眼角。 李好问心中也十分同情,但他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屈突主簿,我并不是个锁匠啊? 屈突宜忙转过脸摇头道:不,那机要室是靠机关开启的。 李好问脚下一滞机关术?那他就更不行了。 但,敝司郑司丞曾经提过,说他家紧邻中有一位尚未及冠的宗室子弟,恐怕也能够打开敝司的机要室 李好问明白屈突宜为什么能找到自己了,紧邻、未及冠、宗室三个充分且必要条件直接指向自己,毫无歧义。 可是,郑兴朋怎么会知道 说话间,李好问与屈突宜已经来到院子的东北角。 朱雀大街就在一墙之隔,李好问能听见这条长安城中主干道上的往来车马之声,武侯来回巡视的脚步声与问话声。 紧贴着坊墙的,是一座独立于其它廨舍的房屋。 这座房舍乍一看没什么特别,青色础石上是粉过的白泥墙,屋顶覆瓦,檐角低垂。但它拥有一座黄铜铸就的门户铜柱铜板构成了一座大门,光灿灿的门板一直延伸至两边的泥墙之后。 李好问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转头看向屈突宜:屈突主簿,难道它是 屈突宜似乎能凭空猜到李好问没说出口的话,肃然点点头:墙内覆着铜板。 看来,传说中的铜墙铁壁在这座机要室成为现实。 这道门户上既没有门闩,也不挂锁,只在正门上半人高处嵌了一道明晃晃的机括。 李好问好奇上前打量那道机括,那是九横九纵十八条陷入铜门的轨道。轨道最下方扣着十枚围棋子大小的铁片,钉面上镌刻着十天干甲乙丙丁等的字样。 而这些纵横铜轨交错的位置上各自有凹陷。李好问随手取下一枚铁片,放在某个交点上,他依稀听见门内响起机括轧轧运动的声音,但只响了一两声便归于沉寂。 这些铁片的位置屈突宜小声提示。 李好问点头示意他明白:这座机要室,实际就是一个大号的密码保险柜。只有将那标注有十天干的铁片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才能打开整座机要室。 这、这 李好问心想:我哪里会知道打开的方法?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十枚用天干标注的铁片,每一枚都应放置于某个十八道铜轨相交的交点上。也就是说,那枚标着甲字的铁片有八十一种可能,乙有八十种可能如果硬试的话,穷尽此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打开机要室的密码给试出来。 李好问转头望向屈突宜,耸耸肩表达自己爱莫能助的意思。 然而屈突宜此刻却含笑望着他:李郎君,遇事不要先怀疑你自己花点时间想一想,想想你的特别之处吧! 我的特别之处?我有什么特别之处?李好问又一个没忍住,伸手去揉了揉太阳穴。 他确实是特别的特别倒霉的穿越者,身在古代远离亲友孤立无援,这穿越者身份从没帮上他什么。 另有一点特别是他精神分裂,能看见原身的妈妈和妹妹,但这两位从来都只在敦义坊李宅出现,也不会上这儿来啊! 李好问的视线茫然地扫过那个机关,投向那机括旁边镌刻着的十个大字: 处理诡奇事务司机要室。 李好问看得脑壳一阵疼痛,于是习惯性地向那十个字伸出手 第22章 在穿越之前那个时空里,李好问从小就患有严重的阅读障碍症,阅读时甚至会发生头晕眼花、剧烈头痛等生理反应,造成识字困难,阅读效率低下,险些被认为是智障儿童。后来他有幸得到了科学矫正,才摆脱了这种病症的困扰。 其实他的病从未被治好,因此李好问看见文字的时候依旧浑身不自在。 但是他能够通过手指轻轻触摸那些文字,阅读出文字的意义也就是说,他能够靠触摸阅读,似乎能认字的感官长在了手指上。 他这个独特病例曾被不少儿科专家和心理医生反复研究,最终认定他这种独特的阅读方式本质是将视觉转化为触觉进行文字感知,手指触摸是这个过程的外在催化。 此时此刻,李好问手指轻触铜门表面,镌刻于其上的文字似乎自动转化为意识,缓缓流入李好问心里 横三纵五! 当李好问手指轻触处理诡奇事务司机要室十个字的处字上时,他突然读出了这样一组文字。 李好问手指仿佛触了电,嗖地缩回。 以触觉读出的,和以视觉看到的不符这种情况他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李好问眼神狐疑,望向屈突宜。 只见屈突宜微笑着点头,眼神中俱是鼓励。 李好问当即伸出手,取下那枚标注有甲字的铁片,将它放在铜轨上横数第三纵数第五的交点上。 那个位置似乎对铁片拥有强大的吸力,将之吸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李好问:好像有门儿! 铜门边,屈突宜仰头望着天空,眼中晶莹,口唇翕动,似乎正在喃喃地诉说什么。 李好问则瞬间成了一个专心解谜的孩子。 他依次为之,一面伸手触摸,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将标注有十天干的铁片全部安放于铜轨各个不同位置的交点上。 当他将一切做完,正要退后欣赏成果的时候,就听那道门发出轧轧响声,那道巨大的门户突然从中出现一条裂缝,化为两扇铜门向左右分开 李好问看见机要室内的景象,顿时像是木雕泥塑般被钉在原地。 * 诡务司门口,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中提着一只腾着热气的麻布袋,灵巧地越过半尺来高的门槛,快速向公廨内奔去,口中不断喃喃重复:迟到了,迟到了 他身穿一件绿色的圆领官袍,戴垂脚幞头。官袍胸前有一处不大明显的油迹,另有两三处沾着面粉。他两道衣袖倒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半点污迹,但是肘部和肩部都有绳子束过的痕迹,显然是事先有戴袖套。 刚奔至正堂,他就听见了后院传来轧轧的机括响声。 中年男人双眉一扬,面露惊喜:老屈说的那个年轻人竟然真的行? 这人连忙一提身上官的袍角,加快脚步,冲向机要室。 在那里,他看到了数日之中首次打开的机要室,也看到了站在机要室门外的李好问。 李好问面上丝毫看不见解开谜题的欣喜,相反,他一脸受到震撼与冲击的模样。他额角旁的青筋正一跳一跳,像是正在费力阅读。 中年男人连忙靠近屈突宜,小声问:成功了? 屈突宜望着李好问,满意地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答道:成功了。 他们两人便循着李好问的视线一起向诡务司机要室中望去。 只见机要室中,正对铜门的是一座立式屏风,屏风上从左至右,横写着七个狂放大字 尊重科学讲逻辑! 第 11 章 尊重科学讲逻辑! 李好问盯着眼前的七个大字,顾不上因为阅读障碍引起的剧烈头疼,脑海里轰隆轰隆地闪过各种念头 看来诡务司正院跟前那座照壁上那八个字万法归宗,为我所用,只是诡务司对外宣称的宗旨。 这七个字,真正的宗旨,被郑重写在这机要室里的屏风上。 可是,穿越至今,李好问已经经历了太多: 被炼成法器的半身婴孩,生有巨大双耳能借此飞行的人面怪兽,能够传送到其他时间点的计时器这样诡异而陌生世界,到底该怎么尊重科学,怎么讲逻辑? 除此之外,李好问心中还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不断回荡: 那是前辈,那明显是穿越前辈! 屏风上的文字,从左至右横着写就算是他这么个阅读障碍症患者,也能看出是个来自现代的穿越者写的。 是不是顺着诡务司这条线索查下去,就能查清他的穿越之谜,就能让他返回自家与妈妈和妹妹团聚,就能让他有机会向考古队导师汇报,历史上真正的大唐,其实是这样、这样的 李好问一念及此,立时又记起刚穿来时给自己定下的行动准则 不不不,我一定要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多说,不多问,不掺和。 连已经遇到线索都不掺和吗? 不行,我在这方面的教训已经太惨痛 一时间他脑海中如同塞进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抽不出一根清晰的思绪。 第23章 屈突宜与刚刚赶到的那位中年男子却哪里知道李好问一瞬间就想了那么多,他们只见到这位穿着青布襕衫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深深凝望着他们诡务司的机要室,似乎这里对他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屈突宜小声抱怨:老章,你又迟到! 中年男子讪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麻布袋子,热腾腾的蒸汽正从那袋子里透出来。 给家里帮忙,一个不防就忘了时辰。这不,我给大伙儿捎来了朝食。 朝食就是早饭,屈突宜难以克制地抽了抽鼻翼,脸色有所和缓。 李郎君,李郎君这位是敝司的主事,姓章,名叫章平。 主事章平见过李郎君属下现在是不是可以改口称呼李司丞了? 这位身穿中年一开口,语气就异常谦恭。 屈突宜在一旁赶紧对同僚挤眉弄眼,力图避免操之过急。 谁知李好问双眼有点飘忽,缓缓转过身,拱手行礼,先向章平问了一声好,然后对屈突宜道:已经打开了机要室的大门,想来贵司的司务应当无忧了。我打算这就告辞 屈突宜大急:不行不行 他事先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话,但这个年轻人一上来就解决了问题,直接打开了机要室的门,然后就要马上走人。 就在屈突宜还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的时候,咕噜噜 机要室前,这一声肚子里饥火中烧的叫唤格外响亮。 李好问原本飘忽的眼神马上就汇聚了,他眨了眨眼睛,醒过神,脸现赧然,颇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今天坊门一开我就往这边来了,还没吃过朝食。 咕噜噜 又是一声。 这回李好问与章平一起转脸看向屈突宜这位面相清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中年人丝毫不掩饰自己也一起饿了的事实,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大伙儿就一起来尝试一下老章家出品的蒸饼吧!章家蒸饼,在丰乐坊可是有名的。 * 诡务司正堂东偏厅一角,卓来抱着一个葱姜羊肉馅的蒸饼,正吃得满嘴流油。 早先李好问给过他几文钱,让他自己在丰乐坊里买些吃食喂饱自个儿。卓来看中了好几样香喷喷的蒸饼,正犹豫着买哪一件的时候,诡务司那个眇了一目的怪老头出来,把他叫了回去还,塞给他好几个不同味道的蒸饼,让他尽管随便吃。 卓来:还有这种好事? 在他身后,李好问与屈突宜和章平两人一道,正一边享用章家出品的蒸饼,一边喝茶,一边闲谈。 这蒸饼还真好吃!茶也不错。 李好问由衷评价他试了好几种口味,什么葱姜羊肉、小豆面儿、芝麻糖心尝过只觉得唇齿留香。 而屈突宜沏来的茶,也是像后世那般,以少量茶叶沏成的清茶,而不是唐人用葱姜花椒和着大枣桂皮酥油等材料一起煮成的加料咸茶。 李好问吃的很满意,但他没忘了向屈突宜提问,以尝试解开内心的疑惑。 他状似闲聊地问道:感谢两位的招待,诡务司中,只有你们两位官员吗? 主事章平蹭地站起:我去找长吉去!说着挟了两个蒸饼,用两只白瓷碟对扣上,蹬蹬蹬地出去了。 屈突宜则耐心为李好问介绍:敝司隶属秘书省钦天监下,定员为司丞一名,正七品,主簿两名,从七品,主事一名,正八品,司务博士一名,正九品。敝人是司中主簿,另有一位秋宇秋主簿,最近一段时日都不在司中。章主事去寻的,是敝司的诡务博士,李贺。 李贺? 李好问惊愕不已李贺李长吉?他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这么一位历史名人。 屈突宜仿佛能看透李好问的心思,温和笑道:等到司丞见到他,就知道了。此长吉并非彼长吉。 他又介绍了早先将李好问迎进诡务司的那花白头发的独眼老人门房老王头,算是诡务司的编外人员。 这时外头脚步声又咚咚咚传来。章平空着手回来,人还未进屋就大声招呼道:李郎君、屈主簿 李好问留意着屈突宜的反应,见到对方脸色顿时黑了黑,眉头打结,似乎正在心里埋怨:为什么和自己共事了这么多年的同僚,还是叫不对自己的姓氏? 章平丝毫不察,笑着道:长吉正在整理一份古籍,已经闷头忙了三天两夜了。我怎么说他都不肯挪窝,只能等他把手上的事忙完,他就自然过来见李司丞李郎君了。 三天两夜李好问心想:好拼啊! 他想了想又问:那,贵司入门处影壁上那八个字,与机要室里屏风上的七个字,都是贵司办事的宗旨吗? 其实李好问只关心尊重科学讲逻辑是谁说的,但又不想显得太刻意,所以饶上了进门那个万法归宗。 屈突宜便与章平相视而笑。屈突宜开腔回答道:这两句都可算得上是我司的宗旨。机要室里那七个字,是当年武皇身边的林嫱林大学士留下的。 第24章 原来是她! 李好问忽然有种明悟的感觉。 林大学士林嫱,相传就是那位改良了印刷术,发明了报纸,首倡了公共马车给这大唐带来了诸多变化的神秘女强人,她活跃的年代是武则天掌权时期,但在武皇执政晚期她淡出朝堂,不知去向。 原本李好问就怀疑她是一位穿越者前辈,现在更加确定了。 而且他还想到一个可能:林嫱不知去向,或许是找到途径返回原来的时空了。 这么一想,李好问精神大振,刚才那些不掺和的决心瞬间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要顺着这条线再多打听打听。 屈突主簿,那么这诡务司,也创建于武周之时吗? 倒也不是,本司创建于贞元四年,是山人李泌晚年拜相时亲自创建,第一任司丞也是他老人家亲自任命的。 当时大唐正逢多事之秋,长安洛阳等地诡奇之事频出,因此李泌禀明圣人,在秘书省钦天监下特设此司,处理此等事务。 山人李泌? 李好问听说过这位修仙宰相。李泌七岁时就曾谒见唐玄宗李隆基,被玄宗赞誉为神童,后来又曾分别辅佐肃宗李肃、代宗李豫与德宗李适,身居高位却始终以世外之人自居。 没想到,竟然是这位创立了诡务司。 李好问心里略算了算,贞元四年(788年)到现在大中二年(848年),刚好一个甲子,六十年,七任司丞,平均每人任职八年多便遭各种意外离奇谢世,存活年限确实不怎么长。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便是山人李泌留下的本司宗旨。 但创建一司专门管理诡异事务,以及对于法器、符箓的搜集编号,对于各个宗派的分级管理这些理念都来自于林大学士。 李好问内心解读屈突宜这句话的含义:尊重科学讲逻辑这七个字,很可能在诡务司处理司务时最重要的核心理念这样的话问题就又绕回来了,在这样诡异的世道里,到底怎样才能尊重科学讲逻辑呢? 李好问怔怔出神,屈突宜与章平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有门儿的表情。 等了好久,李好问却突然起身,双手一拱,对面前两位道:我能帮诡务司的,刚刚已经帮到了。至于屈突主簿早先的邀请,我并不觉得自己符合贵司各位的期望 屈突宜忙道:不不不,李郎君您听我说 章平也抢着道:那机要室的机关,每个时辰都会重置一次。就算是您今日助我们打开了一次,我们以后也还需要您 李好问:咦?机关竟然还会重置?而且是每个时辰重置一次? 原来那个机关自带随机验证码生成器啊! 难怪屈突宜他们力邀自己加入,离了自己就不行,因为自己大概就是那唯一的人形验证码接收器。 不过这对李好问的计划没有什么影响,他继续道:正因为如此,我更不可能因为自己这一点小小的异于常人之处,就贸然觉得自己有资格加入贵司倒是屈突主簿上次说的,每日过来帮帮忙忙,顺便了解和学习司务,我可以试试。 他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态度也很谦和。他相信这是初入陌生衙司,赢得同僚好感的第一步。 听见他没有拒绝,屈突宜和章平都是闻言大喜,面露欣慰的笑容。屈突宜马上站起身,章平也放下手中咬了半个的蒸饼,手忙脚乱地起身,两人一起向李好问叉手行礼。 如此甚好! 哎呀,李郎君这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这时却听正堂外传来说话声与脚步声。片刻后,穿着土黄色公服的叶小楼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卓来对叶小楼特别崇拜,赶紧用衣袖擦了嘴上的油,讪笑着打招呼:叶帅! 叶小楼却看也不看身边的小厮,他只管冷然打量偏厅中的一切,刚好看见屈突宜与章平都在向李好问行叉手礼这通常是下级对上官的礼节。 叶小楼顿时冷笑一声道:看来,有个宗室出身就是好使。 他向李好问一拱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讽和愤世嫉俗,拖长声音道了一声:诡务司李司丞! 第 12 章 叶小楼似是早已知晓诡务司的症结在何处,开口便道:今日我来移交贵司前任司丞郑兴朋遇害一案。请问贵司可以用印了吗? 可以了。屈突宜语气不软不硬地顶回去,他努努嘴指向李好问:这位今晨一到敝司,就帮助打开了机要室。 适才叶小楼误会了李好问,屈突宜也不解释,故意让叶小楼继续误会。 叶小楼闻言,圆睁着眼睛,紧盯着李好问看了半晌,似是不敢相信李好问有这种本事,没过多久,他似又想到什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道:官宦子弟,家族荫庇,能有点特别的手段也属寻常。 李好问有点听不下去了。 叶小楼看起来是一位能力出众、尽职尽责的不良帅,怎么一提到门第就这么偏激? 第25章 那就交接吧!叶小楼干脆利索地说,长安县就敦义坊十字街东北郑宅中发生的凶案侦勘完毕,已排除人为的可能,确认属于诡奇事务,申请移交诡务司处理。 他拿出一卷案卷,主事章平接过展开,飞快地看着。 屈突宜同时小声向李好问解释:诡务司是不接受百姓直接上门报官的。若是发生案件,百姓会先报至长安县或者万年县,若是县里确认这案件牵涉到诡奇事务,就会把案子移交给诡务司。敝司只从两县和京兆府接案子 叶小楼显然将屈突宜为李好问的讲解当成是上官驾临之后下属为其讲解公务,脸色又黑了几分,双手向前一伸,突然将章平手里的案卷抽了回来。 也就是本县县尉不愿动大刑,不愿严加拷问涉案的那几个嫌疑人,否则这案子未必要交到诡务司来。叶小楼理直气壮地说,这世上多的是包藏祸心的人,哪来那么多无事生非的鬼? 李好问眉头顿时皱起:他有点明白张家大嫂从长安县回来之后状态为什么那么差了就算是不曾被用大刑,但被这样脾气的不良帅不分昼夜地不断逼问,精神状态能好就怪了。 这时叶小楼却又将案卷再次塞回章平手中,冷笑道:反正案子移交至贵司之后,配合贵司追查的长安县属员也还是我叶小楼。我倒要看看,贵司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如何大破这出非人为的奇案,还是干脆和长安县一样,敷衍了事。反正结案对你们来说那么简单,说结了就结了 诡务司正堂中顿时一片寂静。 章平将案卷接过来,按在胸前。他胸口起伏,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屈突宜表情也差不多。 这可是诡务司上一任司丞离奇身亡的案件! 叶小楼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讪讪地闭嘴,片刻后,又紧抿着嘴唇,蹙着他那对蚕眉,眼神忿忿,紧盯着李好问。 显然,叶小楼对诡务司没意见,唯独对诡务司的李司丞有意见。 接受着注视的李好问转向屈突宜,语气平淡地问:屈突主簿,请问这件屏风杀人案我可以一起参与吗? 屈突宜长眉一跳,听出了李好问话中有话,相当捧场地反问:李郎君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不放过坏人,也不诬赖任何一个好人。 李好问长身立起,双臂环抱,目光灼灼地望着叶小楼。 郑兴朋一案,是李好问穿越以来遇上的第一件奇案。在此之前,他一直坚持置身事外,即使到诡务司来帮忙,他也完全可以找些借口,不参与郑兴朋这一案,以此来严格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免得被牵扯进更加危险的境地。 然而刚才那一刻,他实在是忍耐不住,站出来说了这样一句 他为张嫂感到不公,也为离奇身亡的郑司丞感到惋惜,更加为诡务司众人所无端遭受的埋汰感到不甘心。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出众的能力,但他也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如有更多的人一道联手,人人有所贡献,未必便会像叶小楼预言的那样,对这起诡异案件全然束手无策。 这决定他只在脑海里过了片刻,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话出口后李好问心头突然一惊,意识到这与自己的初衷并不相符。 他今天早上来诡务司的时候,可没想着要参与侦破屏风杀人案。 但既然话已经说出了口,李好问也不打算收回毕竟脸还是得要的。 章平出去片刻,回来时拿着一份已经盖过大印的文书,递还给叶小楼。至此案件已经完成了移交。 叶小楼昂着头问:各位是现在就随我去长安县,还是随后再来? 李好问闭嘴,这种日程安排方面的问题显然不需要他操心。 屈突宜这时终于平静开口:叶帅请在外稍候片刻,我等马上就随同前往。 屈突宜的态度一直是:既然叶小楼误会了,就让他误会到底,难受他几天。李好问读出了屈突宜的用意,看着叶小楼那臭脾气,也觉没有必要解释。 叶小楼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出门之际正好遇上卓来这个少年已经完全对他之前崇拜的不良帅翻了脸,双眼圆睁瞪着对方:我家郎君人超好的,叶帅你凭什么不待见他? 不待见他? 叶小楼的表情瞬间有点古怪,似乎刚发现自己的态度确实偏颇了,有点过于针对李好问。 但他随之一哂,冷笑道:最后不还是各凭本事。如果你家郎君真的能带着诡务司破屏风杀人案,那么我自然佩服他! 可惜啊,这案子如果到了诡务司郑司丞手里,破来自是易如反掌。但偏偏死者是他自己 叶小楼回头看向身后的李好问,只看见一张清秀略带懵懂的面庞,稍嫌瘦弱的身板,眼神单纯清澈,完全看不出什么特异,便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自己出门,在诡务司门外等候。 * 叶小楼离开的同时,屈突宜迅速做出安排:老章处理文书,我和李郎君一起去长安县卓小哥也一起去。 第26章 卓来一蹦三尺高。 屈突宜又招呼门房老王头:准备三匹健马 他一眼看见卓来的身高,连忙改口:两匹马,一头驴。 顶着花白头发的独眼老王头应声而去。 但李好问兀自心存疑惑他虽然还没有机会参观整座诡务司,但也已留意到院落里并没有马棚。 长安城中的寻常宅院,都会在入门附近的空地修建一座马厩,用于蓄养马匹,有钱富户还会停放自家马车。 就连李好问家在敦义坊的那座普通宅院,进门也有一座空马厩呢。 但诡务司没有。 老王头去哪儿牵马和驴? 就见老王头奔进东边的廨舍,转眼捧了一只匣子出来。这匣子也就尺许见方,三寸厚。 老王头将匣子打开,伸手到匣中取出三张薄薄的纸张。这三张纸分别剪成马和驴的样子,两张是浅黄色的,另一张已成棕黄色。 李好问险些当场伸手去揉眼睛。 纸驴纸马? 只见老王头将这三张纸依次迎风晃动,李好问等三人面前顿时出现了两匹高大健马,和一头小黑驴。 卓来好奇上前,拍了拍那头黑驴的驴背,那头驴竟真的儿了一声,十分响亮。 纸家伙们统统成真了。 屈突宜对此司空见惯,连忙为李好问解说:这些牲口都不需要草料,用的时候迎风抖开,不用了牵回诡务司来。老王自会把它们收回匣子里保存。 还真是方便啊! 这些驴马,是否可以一直这样使用下去?没有损耗?李好问好奇追问。 当然会有损耗,司丞刚才见到这匹纸马的纸色没有?屈突宜说着伸手拍拍其中一匹,那是匹鬃毛旺盛的枣红马,这匹是前些日子里郑司丞的坐骑,用得多了,纸色变深。等再骑一阵,纸色变成全黑之前,就要拿到后院去休养生息,补充灵气。到时纸色恢复,就可以拿出来继续用了。 原来如此!李好问回想起刚才老王头拿出的那三张纸驴纸马,确实颜色深浅不同。 看来这诡务司一点儿都不简单:不仅处理的公事十分诡奇,它处理这些公事的方式也足够诡奇。 话不多说,他们三人各自牵着纸驴纸马黑驴健马,从诡务司正门出去。 叶小楼正闷闷不乐地坐在诡务司外的石阶上看天,见到三人起身,忙起身拍了拍圆领袍上的灰尘。 诡务司三人骑马骑驴沿路快步奔行,而叶小楼就这么迈开双腿在他们身边跟着,不疾不徐。李好问见他脸不红气不喘,脚下如风,心里也挺佩服这份身体素质的。 这时空中刚好有一枚巨筝飞过,这由白色丝绸做成的庞然大物在空中翱翔,本身就给地面上的长安百姓带来一种巨大的威慑,更不用说上面的人居高临下,将地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叶帅平日里经常乘坐这巨筝巡视吗?李好问有心略微缓和一下关系,毕竟之后查案还需要长安县配合。 身为不良帅,既然手头还有案子,就暂时顾不上这些了。叶小楼没好气地回答,职责在身,办案要紧。巨筝交给同僚了。 李好问适时闭嘴,他感觉叶小楼内心也是盼望能早日破案的只不过破案这种事,心急没用,嘴炮更加没用。 待到了长安县,长安县尉裴兴怀出面接待。这位县尉一见到屈突宜与叶小楼两张面孔,便打起了圆场,哈哈笑道:我们小楼是不是又在贵司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他破案心切,这几天连我都被他顶撞了好几回,屈主簿千万不要在意。 屈突宜脸色瞬间又黑了黑。 李好问在一旁低头忍住了笑,心想世上大概没人比屈突宜更在意被叫错姓氏了,偏偏好像从来没有人叫对过。 裴兴怀将他们一行人全部迎进长安县内一间廨舍里。 这间廨舍被布置得像是寻常人家的花厅,门前放着一具铜制的日晷,日晷上用纸张贴出了案发时晷针所指的刻度。据裴兴怀说,这具日晷,也是从郑宅搬来的。屈突宜点点头,表示他认识这件物品。 入门处是一排隔扇,门内正北面泥墙跟前设有一张坐榻,榻上歪倒着一枚供人坐靠的凭几。坐榻右侧设着一座小型铜漏水钟,左首则是一座四扇素绢屏风。 这些家什不少地方都沾染着深褐色的斑斑点点,想是血迹。水磨石板的地面上则用白色的石垩点染,画出液体落在地面的痕迹。 另外,地面上也用白垩绘出了一个人体的大致形状。它倒在坐榻前,右臂向前伸出,正指向那面沾染了血迹的素绢屏风。 整个场景布置得极其细致,李好问仿佛就置身于敦义坊的凶案现场。 来到这里,屈突宜不得不感激地点头承认:各位,有心了。长安县对此案毫分缕析,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在这间廨舍里完全重现了敝司郑司丞遇害时的全部景象。 叶小楼闻言顿时高高地扬起下巴,似是被人夸了感到自豪。然而案子都没破,又有什么好炫耀的,他随即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屈突宜等人一眼。 第 13 章 第27章 在长安县的廨舍中,李好问第一次见到了隔壁邻居郑兴朋遇难时的场景。 他在这间廨舍中小心翼翼地来回走动、查看,心中暗暗感叹长安县不良人们将侦破工作做得细到了极致。 他们不止是将郑家那座花厅里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原样放置,还在廨舍内用剪裁成一定大小的青布贴在墙壁上,模拟郑家的门窗位置。 郑家这间花厅应是正堂东侧的偏厅,入口在西面,用隔扇与正堂分开,轩窗开在南面。正东面还有一道小门,应是通往耳房的。用青布标注出的小门旁还放着一把铜锁,铜锁旁贴着一个标签,李好问太阳穴的血管一疼,读出标签上是完好两个字。 他与屈突宜正四下里查看,叶小楼在旁开始陈述案情。 此案的报案人是住在敦义坊的邻人张吴氏。她一向在郑家帮厨。七月廿三日未正前后她依惯例进入郑家,要帮助郑兴朋烹饪。按照张吴氏的口供,她原本想要直接进入后厨烹饪的,但进入郑宅不久,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便顺着血腥味找到郑家正堂东侧的花厅,在这里发现郑兴朋的遗体。 她当时被吓呆了,在花厅了待了一小会儿,略微恢复理智,随即出门,在邻人的劝告下报官 李好问心想:劝告的邻人就在这里了。 郑司丞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屈突宜开口相询。 或许是穿越者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叶小楼对推定死亡时间这类刑侦术语理解良好,当即答道:张吴氏进门之时,郑兴朋气绝身亡未久,最多不过相隔一炷香的时间。 李好问自我复习一回计时单位:一炷香等于五分钟。 他可以想象张家大嫂那时的惊骇与绝望她看到的是刚刚气绝的尸身和尚未冷去的热血。她六神无主地发了一会儿呆,待到稍微清醒便立即奔出,主动报官,这是正常人遇到这类事件的应有反应。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张吴氏。 叶小楼却丝毫不掩饰他对张嫂的怀疑。 只有她有作案时间。当时我乘坐巨筝巡视长安县,刚好在郑家上方巡视,曾经留意到郑宅那一片的动静。 在案发前后一炷香之内出入郑宅的,只有张吴氏一人。 叶小楼说得斩钉截铁,而李好问也能理解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堂堂不良帅借助他的巨筝翱翔于长安城上空,凭借鸟瞰视角俯视一切,还有什么异动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叶小楼说是没人出入,想必便是没人出入。 而李好问自己也可以佐证:那天他出了点小状况,在郑家门口发了好一会儿的呆。除了张家大嫂之外,并无别人从郑家出来。 屈突宜也点了点头,道:我也问过,未时三刻前后确实无其他人出入。 李好问闻言心里打了个寒噤,他很清楚屈突宜问的应该是郑家门上那两位门神。 那么,张吴氏嫌疑仍在,叶帅又是如何觉得不是她犯案的呢?还是屈突宜开口询问。 叶小楼那两道蚕眉顿时一缩,似乎在说:我可没排除她的嫌疑,毕竟县尉不肯给那妇人用刑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因为没找到凶器。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吃了一惊:没有凶器? 长安县事后搜过了整座宅子,都没找到凶器?屈突宜又补了一句。 是啊,叶小楼长叹一口气,岂止是搜,简直是掘地三尺,把所有能够割出伤口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就是找不到凶器。 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坐榻下,房梁上,花坛里郑家没有水井,没有可以随意处置凶器的地方。不良人连四邻的院墙下都摸了一圈,不存在有人行凶之后又将凶器丢出的可能。 可是,屈突宜马上又想起一件事,那位张吴氏,不是到郑家帮厨的厨娘吗?厨娘手边,怎可能没有厨刀? 叶小楼点头:有厨刀,但那厨刀一直摆在郑家后厨。案发后去搜查时也好端端地摆在那里,刀身没有血迹,刀刃的形状也与死者的伤口不合。可以排除是凶器。 如果排除张吴氏的嫌疑,剩下的便唯有 说着,这位不良帅扭头看向廨舍中放着的那面素绢屏风,身体轻轻一颤,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李好问循着叶小楼的眼神,也望向那面四扇屏风,只见屏风上绘着一名雍丽美人。她梳着高髻,身着锦绫长裙,拢着薄薄的披帛,手持一柄长剑,向右侧挥出,纤腰微扭,摆出款款姿态。 可以想见,那名执剑美人的容貌该是国色天香、完美无缺。偏偏深赭色的血迹刚好遮盖住了美人的脸孔,让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 唐时乐坊中多有善剑舞者,将举剑起舞的美人绘制在屏风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此时此刻,这扇屏风上存在多个棕褐色的色点色块,有些更是呈现向下方流淌的线状、水滴状。 这些色点色块最为密集的便是屏风上那位惟妙惟肖的美人手中所持的长剑。 一时间,廨舍里很安静,无人说话。 第28章 叶小楼则转头,低声向一个不良人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人连忙离开此间廨舍,少时抱了一个真人大小,以稻草扎制的假人进来,递给叶小楼。 叶小楼没有多说什么,沉默地将那个稻草人放置在地面上,那个以白垩画出的人形框架之内。 李好问伸手捏了捏眉心,凝神细看时,才发觉这立体假人的效果比在地板上勾画出形体的效果更好,此刻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出郑兴朋最后的样子 这位司丞俯身倒伏在地上,向屏风伸出右手,手指几乎已能触及屏风。他似乎在指控屏风上绘制的美人,又似乎对那美人极度迷恋,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奋力追求着对方。 李好问倒吸了一口气,仔细观察血迹的情况:他发现坐榻上涌出的血迹最多,其次是榻前的地面,地面上的血迹有衣物拖行的痕迹,一直向屏风前延伸。 李好问心中惊骇,忍不住泛起那个念头:难道《长安消息》上说的是真的,真是屏风杀人? 哪知就在此刻,李好问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生动而清晰 那是阳光很好的午后,日光从南面轩窗照入花厅内,正照在那幅绘有《美人剑器行》屏风上。那名精心绘制的美人手持长剑,而剑身染血,鲜红的血珠似乎正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尖掉落 这副景象太过逼真,但只维持了一瞬,就仿佛李好问在现场拍下了一张照片,而此刻他脑海中自动有一枚幻灯机重新回放了这一帧。 可是他从未在案发之后进入郑宅,从未见证过这一幕啊! 李好问瞬间为眼前的景象呆在原地,浑身冷汗直冒,头疼欲裂,满心都是骇异。 李郎君,你怎么了?屈突宜一手轻拍李好问肩头,关切地问。 李好问见一旁叶小楼鄙夷的眼光扫来,到底还是压住了心底的骇异,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自打穿越,他见过的幻象太多了,而且刚才那个他压根儿不能确认那就是命案现场的真实景象。 各位,既然已看过现场,就请再随我去看一看郑司丞的遗体吧。叶小楼给众人指路。 县尉裴兴怀对看死人并不感冒,头一缩便道:李司丞、屈主簿,下官还有些公务,仵作那里,由小楼陪二位去。 李好问没有什么意见。屈突宜很郁闷地拱手纠正:裴县尉,敝人复姓屈突 裴兴怀已经溜得没影了。 叶小楼深吸一口气,双眼微闭,忽又睁开,眼神已变得坚毅,带着李好问和屈突宜前往用以停尸的殓房。 长安县的殓房位于半地下,阴冷不见天日。但长安城刚刚度过炎夏,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殓房里的气味也绝算不上清新。 屈突宜似乎找有准备,又从怀中掏出两条丝绵制成的白色帕子,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拨开塞子往帕子上滴了两滴液体,将其中一条帕子递给李好问,示意他像自己一样,将帕子蒙在口鼻之上,帕角在脑后打个结。 李好问在有样学样,将帕子蒙在口鼻上时,立刻闻到一阵清凉而芬芳的味道,似乎是将薄荷与甘菊调配在一起,立即掩盖了殓房里那浓重的腐朽气味。 而叶小楼没有这些装备,只是苦着脸皱着眉头,一步步地下至殓房。三人由长安县仵作引领,一起来到一具粗麻布覆盖的尸身跟前。 叶小楼一伸手,揭下覆盖在遗体面部的布匹。 郑兴朋那张面孔,连同他脖颈上一道被彻底清洁过的创口,一起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竟保存得这般完好?李好问忍不住惊问。 郑家的屏风杀人案过去已经超过七天,然而眼前的郑兴朋肌肤如生,就像是闭目睡去了一般。死亡后尸体应出现的各种可怕特征都未在郑兴朋的遗体上出现。 叶小楼只瞥了一眼屈突宜,不说话。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一定是诡务司提供了某种特殊的方法或者材料,帮助将郑兴朋的遗体妥善保存,维持原样。 他再凝神留意郑氏颈项上那个致命伤口,忽然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似乎有人持锥子在那个位置狠狠凿了一锤,尖锐的痛感在他脑子里尽情反复回荡。他的鼻腔与耳道里突然湿润,有黏糊糊的液体慢慢爬出,但好在有蒙在脸上的帕子遮挡,不至于被人看出。 与此同时,他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帧清晰无比的画面:在郑家的花厅里,叶小楼正掰过郑兴朋的身体,让死者脖颈上那个致命的伤口朝向上方现场满目猩红,与殓房里的麻木与死寂对比过于鲜明。 李好问猛地闭上双眼,面带痛苦地晃了晃头。 屈突宜又关切地问了一句,而叶小楼却不屑地轻哼一声:第一次进殓房不都这样 却见李好问缓缓睁开眼,道:郑司丞颈上的创口比我想象的要小不少。 那样血流成河的场景,那样可怕的现场,可清理后再看,竟只是在要害处划出的一道小小豁口。 叶小楼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自然,仿佛李好问误打误撞猜中了关键。 这个伤口,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刀剑匕首造成的,那件凶器一定非常窄,窄而薄。 第29章 仵作量了创口,说凶器和屏风上所绘的那柄剑差不多厚薄大小。 第 14 章 从长安县衙出来,李好问坐于纸马变成的高头大马上,边走边与身边屈突宜商量。卓来骑驴跟着他们两人身后。 李郎君,适才你在长安县提出的,确实是明知灼见,就像是于一团迷雾中给长安县指明了一个方向屈突宜吹捧得很是夸张。 李好问赶紧谦虚:哪里哪里,我只不过纯以旁观者的视角提出问题。 早先在长安县里,李好问跟着屈突宜,一道检视了郑兴朋的遗体之后,又与叶小楼开了个破案小会 长安县的调查排除了任何人进入郑宅作案的可能性,只剩下屏风杀人这一种解释。 屈突宜对此也没有什么思路,于是问李好问的意见。 李好问是个天性好奇的人,第一次牵涉这么诡异的案件,当场就问了叶小楼一堆问题 郑宅那座绘有《美人剑器行》的屏风,是哪家作坊所制?何人所绘?郑兴朋又是何时入手?何时放置于自家宅院中的? 当时叶小楼的表情着实难描难画很明显,他之前都把心思花在排除各种人为可能上了,根本没想到去查这些。 而屈突宜直接来了一句妙啊,说:既然所有证据都指向屏风,那就干脆把屏风当做是作案凶器去查。 叶小楼彻底无语了。 在此之后李好问又问了一堆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比如,郑兴朋生前和哪些人结过仇,最近侦办过那些案件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主要是杀人动机方面的问题。 这些问题将叶小楼问得哑口无言,讪讪地低下头去。 李好问:这个叶帅,大概更擅长驾驶巨筝巡视长安,而不太擅长破案吧! 最后,破案小会决定:李好问抛出的这些问题,由叶小楼率领长安县的不良人继续探查这是诡务司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合作模式:即使案件移交给诡务司,两县的不良人依旧有义务配合,由诡务司差遣,完成相应调查。 长安县那位不良帅,好像不太满意咱们的差遣!屈突宜心情很好地伸手抚摸颏下那撇山羊胡子,不过,敝人最喜欢看两县的不良人对本司不够信服,但又不得不听命于本司的样子。 李好问也忍不住面露微笑:叶小楼这个人实在是胸无城府,心里想什么旁人一望便知,他几乎可以读出叶小楼的每一个想法 叶小楼对他,只有不服、不服和不服,甚至还搬出了已故的郑兴朋做比较。 屈突主簿,那叶帅口口声声说,如果郑司丞还在,这样的案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如果是郑司丞,他又会怎样侦破这样的案件? 屈突宜被李好问这样一问,脸色立时黯淡,沉默半晌,才道:郑司丞在破案这件事上确实是天赋异禀,旁人没有他的本事。 他拥有常人没有的直觉灵感,多数时候能够直接给出答案! 李好问忍不住惊叹:这样啊! 然而屈突宜期盼的目光又转了过来:因此我们都盼望继任司丞在这方面也同样优异 李好问忙闭上嘴转开眼光:原本他没想要担负起这份期待的。 只不过,他内心依旧疑惑早先在长安县的廨舍与殓房中,他都见到了稍纵即逝的景象。 那些景象极其逼真,仿佛他置身于案发现场;但那些场景和视角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决计想象不出来,更加不可能是记忆中的内容。 李好问本想向屈突宜请教请教,看看对方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了回去毕竟这些景象突然出现又急速消逝,且没有给案件带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万一真的都只是他一时想象? 对了,屈突主簿。郑司丞的尸身会一直那般保存着吗? 李好问其实想问,诡务司对前任司丞的遗体有没有解剖的打算。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问出口,是因为知道唐人看重身体的完整,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郑兴朋颈上看起来确实像是致命伤口,不知还有没有解剖的必要。 屈突宜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挑眉,回答道:遗体如何处理,要等郑夫人赶到长安才能定夺。 郑夫人与幼子住在蜀中,接到急信前来长安奔丧,至少要一两个月的辰光。 若是到那时,我等还没有找到其它线索,那就再与夫人商量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自长安县所在的长寿坊返回丰乐坊。 这时日头已经西移,过了午饭的时间。 李好问等三人下马下驴,老王头来到驴马们跟前,伸手在坐骑的脊背上抚了抚,然后从地面上捡起三张泛黄的剪纸。其中两张已转为深黄色,另一张颜色深沉,几乎发黑。 老王,把它给我吧,一会儿我把它送去充电区。 屈突宜向老王头伸出手,接过那只颜色深黑的纸马。 李好问在旁,刚好听见最后一句,惊讶无比地重复了一句:充电区? 第30章 屈突宜对他的惊讶并不意外,笑着解释:正是,那充电区是一口灵性充沛的深井。你早先骑的这一匹,颜色已接近深黑,之后如果再骑恐怕会当街倒毙,化为灰烬,必须送到充电区里重新充电,才能恢复。 李好问忙问这充电区的名字是谁起的,屈突宜答道:是当年林大学士留下的称谓。丰乐坊这座公廨也是当年林大学士的宅邸。本司刚成立时,就决定一切沿用林大学士府的旧制。对了,充电区还有个别名,叫做加油站,也是林大学士起的。 充电区、加油站李好问更有了几分把握,心中对林嫱林大学士又有了一个新的称呼:林前辈。 这时章平过来招呼他们三人去用饭虽然没赶上诡务司的廊下食,但章平做主,给他们预留了饭菜:主食是槐叶冷淘(凉面)和胡饼,主菜是冷修羊(白切羊肉)和青鱼炙(烤鱼),另有烫葵叶、渍藠头等好几样下饭小菜。厨子的手艺不比张嫂的差,卓来吃得直呼过瘾。 廊下食是唐代公务人员的福利,相当于后世的单位食堂午餐。 早先在长安县时赶上饭点,李好问曾听见不少不良人抱怨公厨的食物粗粝,难以入口。相比之下,这诡务司看着在职人数不多,福利却相当不错。 用过饭,屈突宜问李好问:李郎君想不想再去机要室看看? 这正合李好问的心意,忙跟着屈突宜一道前往他的记忆力不错,按照上次那横三纵五的密码试了一遍,真的没办法打开,只得再次上手,重新读取验证码,将机要室的大门打开。 跃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座写有尊重科学讲逻辑七个大字的屏风。 屈突宜率先入内,引着李好问绕过那座屏风。 屏风后是一张陶案,案后是一张带靠背的胡椅。案上除了一枚法螺之外空无一物,没有出现文房四宝一类的物品,这令李好问略有些惊讶。 这时,屈突宜伸手,在不知什么机括上按了一下,只听机要室铜门内响起整齐划一的嗒嗒轻响。紧接着机要室内火光闪现,东西两壁上高悬着的共八盏油灯,同时被机括上安装的打火石点燃。 机要室内四壁和天花板都由表面光滑明净的铜板覆盖,光线四处反射,令整座机要室内异常明亮,没有任何阴暗角落。 李好问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叹他直到此时才发现,被完全照亮的机要室北面墙壁,竟然拥有满满一整面墙的抽屉。 这些不同大小的长方形抽屉表面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一枚枚整齐排列,紧密相连。李好问仰首看去,只觉得眼前是一整片连续堆积的蜂窝,向高处不断延展,直到极高处的天花板。 他被这面庞大的抽屉墙所震撼,心中既好奇又有点不安,仿佛这些整齐排列的抽屉拥有强烈的秩序感,向他施加了无形的压力。 这时,屈突宜缓步上前,为李好问做起示范 他以手轻触正中一个表面被涂成朱红色的抽屉,那抽屉便向外弹开:这里盛放的,便是诡务司的司印。 朱红色的抽屉两侧各有两个扁平的抽屉,屈突宜一一打开:笔、墨、纸、砚 砚旁还有一枚瘦高的柜门,屈突宜将其打开,露出里面金属制成的龙头。 这里通向诡务司中的水井,从龙头里打出的水,既可饮用,也可用于书写。 另一侧对称的也是瘦高的柜门,门内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胡饼 这里储备有干粮,通常储备量是可以供一个人食用一个月。特殊时期这里会储备供一个人食用一年的干粮。每一旬会有专人过来查看、更换嗯,今天上午章主事应当是已经检查过了,换上了新鲜的食物。 说着,屈突宜又将手伸向这面抽屉墙最左面一道极其狭长的柜门。这柜门顶天立地,却只有一掌来宽。屈突宜飞快地将其打开,露出里面的装备:梯子。 李好问:原来如此。 除了刚才那几个抽屉和柜子,余下便都存放着敝司的重要文件。那边一排四个,分别贴着天地玄黄字样的,是本司各种法器的详细记录;而相邻四个贴着甲乙丙丁字样的,则按照重要等级存放着敝司自始建以来经手大小案件的案卷 李好问听了忙道:我不是贵司中人,肯定不会窥看贵司的机密卷宗。 屈突宜闻言笑道:李郎君想看也无妨。不过,这间机要室里还存储着一些,李郎君可以随意观看的文件,它们不属于敝司,而是前人遗留的物品。 前人? 李好问心中已有相应猜测。 林嫱林大学士留给后人的笔记。屈突宜像是印证猜测般连连点头,伸手指着墙上一整排扁扁的抽屉,因为林大学士的笔记重要且难解,所以山人李泌尽量收集了来,保存在此处。 她留下的笔记按年代归集,都保存在这里。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笔记只有她刚刚入宫,成为武皇女官的最初那几年记下的 第31章 李好问心头一阵兴奋:我都可以阅读? 当然,可以!屈突宜微笑应允。 说着,屈突宜自去标有甲乙丙丁的那四只抽屉里翻找,取出几叠案卷,放置在陶案上。这些是敝司郑司丞遇害之前三个月内敝司处理过的所有案件,都是敝人和章主事整理的。若是李郎君有兴趣,不妨看看。 李好问一挑眉,马上想起,自己在长安县时就曾经提出过:应当查阅案发前数月内郑兴朋处理过的案件,寻找线索,检查其死因是否与这些案件有关屈突宜这是在给自己破案创造条件啊。 这其中有一件甲字号的案件,可能比较危险,郎君查阅时请尽量小心。 李好问:危险?案卷还能怎么危险? 另外,天色不早,屈突宜看看机要室外西斜的日头,郎君看完请尽早归家,莫要忘了夜禁。 长安城中各坊会在日落时敲起更鼓,更鼓一停,各坊坊门关闭。到那时,就算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李好问谢过屈突宜的提醒,目送这位主簿的身影消失在诡务司重重廨舍之中。 他转过身,机要室的铜门在他背后自动轧轧关闭,但那八盏油灯依旧将室内映得有如白昼。 李好问最急切想看的,当然是穿越前辈林嫱留下的笔记。他从那一排扁平的抽屉中选择了位置最低的那一个,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用丝带束着的纸笺,扫视一眼 很好!纸张空白,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第 15 章 林嫱是武皇执政时的大学士,从她的时代到现在大中二年,已过了一百五十多年。 她记笔记所用的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看起来相当陈旧,但上面空无一字。 面对完全空白的纸笺,李好问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诡务司机要室门上的机关已经教会了他:阅读并不全总是要靠视觉。 大概这诡务司为了保存林嫱记录下的秘密,为这些笔记做了一层封印,普通人看去就只是白纸一张,而他对了,刚才屈突宜没有提醒这一点,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李好问的能力,因此觉得无须提醒。 李好问伸手,指肚小心翼翼地触碰手中那张已经泛黄的陈旧素笺。 垂拱二年三月廿日 这竟是林嫱在垂拱二年记录的笔记。 他继续伸手触摸,同时口中轻声读出他读到的内容:欢迎查收穿越福利 欢迎查收穿越福利? 李好问险些惊呼出声:一百五十年前的穿越前辈,竟然预见了会有后来者阅读她的笔记,并提前写下了欢迎词? 他心头莫名震动,赶紧伸指继续阅读。这一次他读出了完整的句子:欢迎查收穿越福利,林小嫱! 这是 这真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时空我曾无数次在书本上读到它,但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真的会来到这里。 适应了几天之后,我察觉自身和这个世界的规则,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好问吁出一口气,他终于明白过来,意识到刚才那句欢迎,并不是前人写给后来者看的,而是林嫱写给自己看的总结笔记。 李好问此刻的心情,就好像是得到了前几届的学姐留给学弟学妹们的小抄,几乎已开始畅想起将考试重点划好,期末背一背就稳过的幸福生活。 最重要的改变是书写。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书写是可以用特殊方法封印的。这种封印的本质是改变文字的阅读方式,改变信息的接受方式,扭曲感官,由原先的视觉接受改为触觉接受 哈哈,想象一下,我的这份笔记流传到后世,看似是平平无奇的白纸,但如果有人机缘巧合伸手触碰,才能读出这是来自于我的文字。 好啦,林小嫱,从今天开始,我传给后世的笔记就都用这种方式来封印 李好问放下那张纸,心头豁然开朗。 这样一来,他能打开这座机要室的原因就完全能够解释。 他曾经被认为是一个智力低下的阅读障碍症患者,这给他的童年带来了十分不美好的回忆。 但现在,这样的过去却帮助他开启了阅读神秘前辈笔记的机会。 他果然是特别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顿了顿,抬起头,回想起最近遇到的一系列事情,暗暗琢磨是否真是屈突宜看出了他的特异,以及对方又是怎么看破的。 随后他的注意力又全部转到林大学士留下的笔记上。 垂拱二年的这一札手记,主要记录了林嫱穿越大唐之后的心路历程和各种自我吐槽。不知是不是因为可以封印,林嫱面对自己时可以畅所欲言。她在笔记里十分话痨地记录了相当多的古代和现代生活的对比,和改用来造这个时代的种种奇思妙想。 当然了,她也经历了刚到此间时的无所适从和站稳脚跟之后希望有所作为的冲动,这些李好问也同样经历过,读起来非常有代入感。 这还都只是林嫱在垂拱二年的笔记,相信在那之后,林嫱抓住了武皇掌权机会,给这个时空带来了丰富而影响深远的变化。 第32章 但对李好问最重要的是,林嫱学姐在笔记中提到了她所获得的穿越者福利。 我感到我的身体素质加强了我不再近视,不再需要眼镜,当然了,当初也没能带着眼镜一起穿过来 我变得更加健康,体能更加充沛,耐力更好,爆发力也更强。昨天我从金吾卫中挑选了一个年轻人和我过招,我这个只在武术社团里混了一年的半吊子,竟然和金吾卫打了个不分胜负 李好问:前辈、学姐,厉害啊! 类似的改变李好问也有所察觉:他的身体素质比以前好了不少,较少感到疲累,视力和听力都有明显的改善。 上次他面对时乾兽,表现出了超乎预期的敏捷,虽然靠了妹妹的帮助才能干掉那只怪兽,但至少没给其他人拖后腿。 原来这是一项穿越者福利呀。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在穿越两三个月之后,林嫱在她的笔记里记录道:我又发现了一项对于穿越者极为重要的福利精确的记忆。 过去发生过的某些场景,我能像调阅照片一样,将准确的记忆调出来,毫无差错。 上帝啊,如果我穿越之前就拥有这种能力,那岂不是所有考试都相当于开卷了? 李好问:学姐说得对! 林嫱说出了他的心声:他的记忆力也改善了不少,穿回去之后肯定不会再怕闭卷考试了。 但李好问还有些疑问:在长安县的廨舍和殓房里,他所见到的,绝对不是他本人的记忆,但也像是照片一样真实。 李好问继续阅读:林嫱在这份笔记里相当详细地记录了她与当时还是天后的武皇一见钟情的经过,以及她刚刚成为天后女官时,遭遇的几件小挫折。 突然,李好问的指尖感受到了记叙者的情绪波动,因为他读出了好几个感叹号。 !!!!!我明白了!这不是记忆! 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想到!这是必然,这是穿越者注定能够掌握的能力啊! 在这些感叹之后,这位最受女帝器重的女性大学士在笔记中将同一个词语接连重复了三遍: 时间!时间!时间! 李好问忍不住又伸手去捏了捏眉心他能理解穿越者与时间必然有密切的联系,毕竟穿都穿了,可是到底是什么能力,能让他看到 李好问的手突然停在原地,愣了足有五秒钟。 他突然嗖的一声站起来,双手紧紧互握,在这座铜墙铁壁的机要室内来回反复走动,无法停止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记忆,也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某个特定时间点的历史。 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限内,跳跃到某个确切的历史时间点,看见某些人、某些事。 也就是说,继他穿来大唐之后,今天白天在长安县他又极短暂地穿了两回,穿到了郑兴朋的被害现场,看见了那里的历史影像。 至此,李好问再也顾不上什么夜禁了。他就着机要室内的灯火,捧着那些笔记,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 李好问前往机要室之前,曾经把自己的荷包丢给卓来,让这孩子先在丰乐坊里买点吃食,填饱肚子,逛一逛,等自己在诡务司里把事情办完,再一道返回敦义坊。 暮色渐沉,卓来见诡务司那重重廨舍一座座地被拖入阴影里,李好问却始终人影不至,这少年心里不免也有点没底。 六郎君真是的,再不回去,坊门都关了就回不去了。 这时公廨里一个细瘦身材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卓来,声音飘忽地问:小郎君,你在等谁? 卓来一抬眼,更是一激灵:这人,长得真让人心里发毛呀! 这个青年看着也就比李好问略年长些,二十四五岁模样,身材高而细瘦,横看像竹竿,侧看像杆竹。他生就两道连心眉,眉心生着稀疏的眉毛,乍一看像是只长了一条眉毛,长长地横在额头上。 我我在等我家主人! 卓来害怕起来,赶紧将脖子转开,不看那人。但他天性倔强,不等到李好问不肯罢休。 我家主人是今日刚到诡务司的李六郎,他是来帮助破解郑司丞那件案子的。 原来是来敝司帮忙的李六郎,我听说过他 那个柔细飘忽的声音在卓来耳边再次响起。 小郎君,你放心,你很快就见到你家主人的,很快 卓来被那个青年说得凭空多出信心,连忙睁大眼睛,望着重重廨舍。 果然,没过多久,从诡务司深处走出来一个高矮适中,不胖不瘦,眉眼俊秀的年轻人,身穿蓝布襕衫,蹬着六缝靴,正是李好问,只不过他背着双手,脸色苍白如纸,一言不发。 卓来看着心里有点发毛,好歹李好问人出来了,赶紧道:六郎君,时辰不早,快要夜禁了。咱们快回去吧。 李好问一语不发,只点了点头。 卓来长舒一口气,在前带路,迅速离开诡务司,向敦义坊赶去。 第33章 李好问走路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就像是一片幽影,飘浮着尾随卓来家去。 咚、咚、咚 长安城中,催更鼓沉缓而有力地敲着。一旦六百声更鼓敲完,各坊坊门便将关闭,各人不得在坊间行动。 总算没晚! 卓来好不容易在更鼓敲尽之前将李好问带进了敦义坊的坊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放慢脚步。 在他身后,李好问也同样放慢了脚步,大气不喘,面无表情。 卓来回头瞅瞅自家主人,觉得这一路有些不大对劲,忙问:郎君,您还好吗? 李好问点点头。 卓来见状立即放了心,很理解地笑笑:郎君今日第一天去诡务司帮忙,就一直忙到敲更鼓,一定很累了吧? 李好问又点点头。 卓来自己也很累了,于是打着呵欠带着主人直奔李宅,将李好问送至北堂,直白问了一句:郎君,卓来能去睡了吗? 李好问依旧没说话,点了点头。 卓来微觉奇怪:主人今日这么累,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吗? 一阵困意上涌,呵欠连天的卓来自觉接受了自己给出的解释,转身就回东厢。 他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噗的一声轻响,北堂里的灯火已经被熄灭。李好问的居所成为一座黑黢黢沉寂的宅院。 第 16 章 诡务司机要室内,李好问指尖轻触泛黄的纸笺,飞快地阅读。 他大略扫过林嫱笔下用话痨方式记录着的宫廷与朝堂,专注于寻找有关时间和穿越有关的内容。 很快他就如愿以偿林嫱在笔记里专门用大段篇幅详细记录了她一点点探索这种能力的全过程。 身为穿越者,我刚抵达的时候,只恨自己竟被困在这个世界里我怀念亲人与朋友,怀念现代生活的各种便利。我很想逆转时间,让自己再穿回去 李好问掩卷叹息:太有同感了。 但我很快发觉了穿越者自带的能力包我能够极其短暂前往指定的时间点,或者说,我能够进行时间跳跃。到那里,然后再跳回来。 完成时间跳跃有前提条件:它必须有非常明确的指向。 举个栗子,我可以很容易地跳去今晨我刚醒来睁眼的那一刻因为那是有明确时间坐标的,可以具体到某天某小时某分某秒。 但如果把时间指向换成女皇陛下掌握权力的时刻,或者我对女皇心生崇敬的一刹那就不会成功。 因为女皇掌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真心实意地尊崇这位手腕高超的封建社会统治者的。 主要还是因为个人魅力 李好问:这很可以理解。从历史书上读到的人物和面对面相处的感受肯定不一样。 基于这个原因,时间跳跃返回过去,比跳跃去将来要更容易。因为已经过去的时间拥有已知的明确坐标。而将来是不确定的,很难定位,除非是极近的下一瞬、几秒以后。 这种能力还有一个限制条件:跳跃去的时间点距离当下的时间坐标不能太过遥远。一两天之内对我来说非常轻松,一个月之外就有点困难。如果是一年以前的时间点,即使可以准确定位,对现在的我来说也实在太困难了。 至于反向穿越回我最熟悉的未来我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我的能力尚不足以支持我跳过千年的时光。 这种能力还有一个弊端,就是过程太短,短得就像是心念电转,我刷地抵达了目标时间,又刷地返回当下。这就是我最初将这种时间跳跃误认为记忆的原因。 或许将来我把这种能力掌握到得心应手了,就能做到更多。毕竟我的探索只是开了个头 李好问心想,那他早先在长安县中见到郑兴朋死亡时的场景,应该就是这种时间跳跃。 林嫱这一大段剖析写完之后,便是宫廷、政治等内容若干页,另有她在尚膳监改良菜品和饮料的事迹若干。作为一名资深吃货,李好问在这一段也同样放缓了阅读的速度,认真读了一遍,读得饥火上升,于是去存放食物的柜子里掰了一块胡饼充饥。 六月初六,今天我陪伴女皇一道前往大福先寺,于译场召见高僧义净1。嗯,唐代的和尚里有很多素质高富有才华的,比如这位执着于西行取经译经的义净师父。听闻几十年前故世的玄奘弟子辩机也是才华横溢的高僧,至于那些假和尚们,冯小宝薛怀义什么的,就还是算了吧! 义净、玄奘、辩机、薛怀义嗯,的确,著名的和尚各有各的著名之处。 李好问的手指离开纸面,好笑地揉了揉太阳穴,心思也随着前辈的思绪小小地发散了一下。 义净大师一见到我,便显得很惊讶,似乎有话要说。 第34章 当时我也有点怕,怕这位大德高僧独具慧眼,一眼看破我是个穿越者。 幸运的是,最终他没说什么,只是命弟子法藏赠了一卷手抄的《摩诃僧祇律》给我。 我当然不解其意,连女皇都笑我,莫不是义净大师要度我做比丘尼,让我读比丘尼戒吧? 今晚我熬夜读完了这一卷《僧祇律》,哼哼,我的好奇心也不是盖的我的视线最终停在那一段记载上: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二十罗预名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2 李好问再次揉揉太阳穴,心道:果然。 那位总结古代时间单位的学姐,所引用的资料来源就包括《僧祇律》,只不过她还加入了一炷香、一盏茶等民间常用的时间单位,而没有使用罗预、须臾这种不常用或者是有歧义的单位。 他接下去阅读,指尖又触及了一大排感叹号 !!!!!我明白了!这就是穿越者使用时间能力的升级体系啊! 李好问连忙使劲儿揉揉太阳穴,林前辈的情绪似乎也感染了他,让他瞬息之间想到了很多 按照《僧祇律》的算法,一念也就是一刹那,等于0.01秒左右,一瞬为0.36秒。身为一名穿越者,我已经自动越过了一念,达到了一瞬的级别 是的,李好问心里同意,他认为自己此前在长安县里跳跃至郑兴朋身亡的场景,至少维持了一瞬。 若真是一刹那,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他可能都不会主动意识到。 或许这世上每个人都是能够穿越时空的,只不过普通人的穿越只能维持一刹那,一念之间,在连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归来了。 只有真正的穿越者,才有机会将这种能力突破刹那,延长至一瞬、一弹指、一炷香、一盏茶 李好问继续往下阅读林前辈的笔记 我每天都会试验一下自己的能力,我发觉自己对时间跳跃的掌控能力在稳步提升。 我可以看见目标时间的景象,可以把物品从当下带去,可以把当时的物品带到当下我能够跳跃的时间在显著延长 读到这里,李好问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时间跳跃,这对诡务司来说,似乎是一个极其有用的能力。难怪屈突宜会用回溯之轮这样的法器诡务司本就是按照林嫱的理念建成的职能部门嘛。 又好比郑兴朋的案子,若是侦办者能跳跃回案发的时候,不就能直接破案了吗?不过这样说来,侦办者是不是也该顺手把郑兴朋救下来才对? 李好问思维发散地想着,眼神转向屈突宜留下的那些案卷。按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如果真有这份能力,确实可以考虑正式加入诡务司,至少该帮忙将郑家的案子给破了才对。 但他指尖所出触及的文字马上给出了不一样的意见: 九月初三。林小嫱、小林嫱你还真是不够谨慎啊! 每天执着于训练我得到的新能力,却直接忽视了它给我带来的巨大负担! 每次使用时间跳跃,都会大量消耗我的精力和心力。这段时间里,我连续出现了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双手颤抖、思维混乱、短暂失去记忆的症状,连女皇都看出了我的异常 李好问的表情顿时变得惶恐:他记得很清楚,在长安县两次直击凶案现场时,他也同样出现了头疼、口鼻出血的问题,当时还多亏屈突宜给的那张面巾做了遮掩。 多亏女皇是个骄傲而且护短的人,她听进了我的解释,并将我送去大福先寺,让我有机会向义净大师请教,希望能解除我的隐患。感谢女皇,你确实是一位重情重义的人皇。虽然世上有那么多人诋毁你,我愿意相信你能实现理想嗯,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九月初九,我终于见到了义净大师,郑重向他提出了我的问题,并请求他帮我保密。 义净大师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想用佛家的法子来处理这个问题吗? 额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比丘尼,不想遵守那些清规戒律,更加不想成为薛怀义那样的假和尚假尼姑啊呸呸呸,怎么拿我自己和薛怀义相提并论? 我告诉义净师父我打算自己探索,但希望获得他有限度的指导。最终他还是很好心地指点了 原来我每天练习时间跳跃的做法是错误的。以这样的方法盲目地穿梭时间,会给我的心智精神造成巨大的影响,频繁地这么做,我的精神可能会陷入崩溃的边缘,甚至完全失去理智发疯。 用义净的话说,就是我的心智会迷失在时间的深渊里。 哈哈,等我死后,墓志铭就会这么写:世界上第一个因穿越时间而掉san掉到死的人。 李好问奋力揉着额角,心想:看来,无论何时何地,咱们这位学姐都是很乐天幽默的呀。 第35章 按照义净师父的说法,出现问题的根源在于,我还无法准确地感知时间,也就是说,我还无法精确地估量出一瞬的时间单位究竟有多长,于是没办法准确操控。不能精准操控的后果便是我出现了诸多症状 我礼貌地感谢了义净师父,并且询问佛家给出的解决办法会是什么。 义净师父的解释,用我自己的话总结一下就是:修炼、冥想、瑜伽,以集中精神的方式来对抗不能准确掌握时间带来的虚无感。 也就是说,要准确地计量时间! 他坦言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看出了我的与众不同,也看到了我身上改变现状、破坏秩序的倾向 他没有让我皈依佛门的意图,从未打算让我受比丘尼戒。 他肯定一早就看出了,我这样的人若是出家,谁知道佛门会被我祸祸成什么样子? 但义净师父希望我能够接受佛家的引导,免得我捣腾出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大唐 我非常真诚地感谢了他的指点,然后婉拒了他的帮助。 他大概不知道,我是一个热衷手工的人,而且在穿越之前,刚刚拆解过一只不需要电池、可以完全依靠发条运行的机械计时器! 给我足够的材料,我肯定能再造得出来! 李好问读到这里,蓦然惊觉: 回溯之轮; 还有诡务司正堂前挂着的那枚壁挂钟 难道全都是林嫱的杰作? 第 17 章 垂拱二年,是重要的一年,是变革的一年,也是我林嫱科技兴唐的一年。 林小嫱,加油!为了大唐,也为了回家! 李好问读完这整整一札笔记,甩甩手,活动活动肩膀,心想:林前辈果然行动力一流,九月前往大福先寺,年底之前,已经成功改良了大唐的计时设备,多项发明也已在问世的路上了。 不过,到年底的时候,林前辈好像还没有完全掌握瞬或者是弹指等级别的时间跳跃。单单是精确计时设备似乎还不足以让她掌握这种能力。 李好问忙抬起头,在机要室内整整一面抽屉墙上寻找此前屈突宜指点过的那一排抽屉。 这他哪里找得着? 李好问忍住头疼欲裂,将贴有标签的抽屉都找了一遍,没有得到线索。待要将抽屉打开逐个翻一翻,好像又违背了编外人员不看诡务司机要文件的承诺。 正犹豫间,李好问忽然哎呀了一声,忙来到机要室门口,伸手分开两扇铜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浸没在宁静夜色中的诡务司公廨,以及一片深蓝色宁谧的夜空。 夜禁早已开始他读得兴起,忘了时间,也忘了叫上卓来一道返家。 现在丰乐坊坊门早落,而诡务司中所有人员看起来也都下衙各自归家,忘了机要室里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李好问第一天到诡务司来帮忙,就把自己给锁办公室里了。 李好问并不怎么担心自己,毕竟机要室里有干粮有饮用水。 他比较担心不知身在何处的卓来,还有留在家中的妈妈和妹妹自己彻夜不归,不晓得她们会担心成什么样。 李好问连忙摇摇头,告诉自己:先不急着担心妈妈和妹妹,毕竟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 他见诡务司外墙上插着用于照明的灯笼,便取下来举在手中,沿道路走向诡务司正门,一路找一路呼唤:卓来,卓来 四下里一片寂静,李好问目力所及,是一片黑黢黢的廨舍,没有分毫人迹。卓来这孩子不知是先行回家,还是被屈突宜等人收留了。 李好问一直找到正门处,正门上挂着锁。不得已,他只能返身向内,前往机要室那里至少有食水,可以让他顺利撑过这一夜。 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李好问发觉自己迷路了:诡务司中廨舍重重,又是晚上,四下里一片幽暗。他猜测自己在返回机要室的途中走上了某一条岔路,因此来到了屈突宜没向他介绍过的地方。 为今之计,只有返回诡务司正堂,在那里重新找路前往机要室。 于是他转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刚巧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身后某一处地方,地面隐约透出光亮。 李好问难以按捺心中的好奇,再次靠近,并提起手中的灯笼照了照 那是一口井,井栏的石料看起来相当名贵,除此之外,便平平无奇。 李好问举起灯笼照着,那眼井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特异,幽深的古井就像是一张蕴含黑暗要吞噬一切的巨口。 于是李好问将手中的灯笼放下,放在井栏旁的地面上,等候了片刻。 奇妙的变化出现那口井的深处,开始闪烁着辉芒点点,起初极其黯淡,渐渐变得璀璨,似乎天上星河都投入井中。 李好问的视线正好落在井沿内侧,那里贴着一只纸马。纸马的颜色十分暗沉,但是在光辉浸润下,它暗沉的色泽正一点点褪去,周身开始焕发生机,似乎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变回色泽鲜亮的纸马,迎风一晃,成为膘肥体键的骏马名驹。 第36章 原来这就是充电区。 李好问站在井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体会这种源自大地的能量默默渗透纸马的感觉。 突然,他心中竟也随之一动,似乎他与这口井产生了一点微妙的联系。 * 再返回机要室,李好问望着铜墙铁壁,心中生出几分无聊今晚陪伴他的,就只有这些抽屉了。 此刻放在陶案上的,除了林嫱留下的那札笔记,就只有一只法螺,和屈突宜事先挑选出的一叠案卷。 李好问重新坐至案前,先将法螺拿起,轻轻掂着仔细查看了一番,觉得像是个镇纸,没有什么特异,便小心放在一旁,将那叠案卷拿来,放在自己面前。 机要室内,八盏油灯明晃晃地照耀着,室内亮如白昼,照见那叠案卷上满满的都是字迹。李好问顿时只觉头昏眼花,连忙将视线移开,伸手触摸。 大中二年四月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他是依时间顺序整理出了郑兴朋身亡前三个月经办的所有案件。 李好问的右手指腹又触及一行单独的文字:案件分类:丁。 李好问依稀记得屈突宜说过,诡务司经办的案件参考其重要程度确定级别,按照甲乙丙丁排列。 既然要查与郑兴朋离奇身亡一案有关的信息,应该是越重要的案件越有价值吧 李好问立即去盛放文房四宝的抽屉里取出纸笔,迅速列了一张表,大致统计了一下这叠案卷里各级别的案件数量: 在过去三个月中,诡务司共接手案件二十七起,平均每三天左右接手一起案件; 其中,丁类案件十四起,丙类九起,乙类三起,甲类一起。 李好问大致读了读案件概要,对这分类标准有所明悟: 丁类案件,是那些涉及诡奇事务,但是案件本身并不诡奇的。 举个栗子,被会画符施法的道士骗了钱,因为画符施法涉及诡奇事务,长安、万年两县也不管那道士是不是真的会画符,都会把这案件移交给诡务司。 这种鸡毛蒜皮的类型都会被归入丁类。 丙类案件,是案件本身涉及诡异,但是并不严重的,包括但不限于闹鬼、除妖、法术、药剂、傀儡、蛊等引起的疾病或伤害等等。 乙类和甲类在丙类基础上按重要性类推。 看来即使是诡务司,平日接手的案件也以鸡毛蒜皮的为多。 李好问知道这个数目还会再加一条:甲类,敦义坊郑宅屏风杀人案。 甲类案件一出,想必便是棘手难办的悬案! 李好问当即决定,从那件甲类案件看起。 他抽出用丝线束住的案卷,伸手摸了摸最外面一层的封皮和描述,确认无误,便解开封皮,将手伸向第一页 在他的手指触及案卷的一刹那,李好问忽然听见自己的脑海中响起嗡的一声。 剧痛随之传来,就像是有人举起一把钢凿,对准了李好问的脑壳,然后举起巨锤,重重来上了一锤。 精神受到重创的李好问,发现自己竟没法将手指从案卷那白里泛着微黄的纸张上挪开。而他的耳边开始响起节奏极其稳定的鼓声 咚、咚、咚 咚、咚 这鼓声他似乎在考古田野现场听见过,也能在更加久远的记忆里触发回想,却始终无法定位。 随着头疼的加剧,这鼓声中似乎混杂了疯狂与混乱的嘶喊,每一枚鼓点都在奋力撞击他的身体、他的大脑、他的心脏。 李好问身体一晃,摔倒在地。 他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突然想起屈突宜整理出这叠案卷的时候,好像曾经提到过一个词:危险。 * 李同学,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位由李好问自己想象出的精神科医师,正表情严肃地坐在对面,一面上下打量李好问,一面沉声发问。 好,我很好! 李好问连忙挺直腰板,将身体正了正。他察觉自己穿着一套带有浅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一张病床上。 面前这位精神科医师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黑色边框眼镜,穿白大褂。他看了看手中的问诊簿,对李好问道:刚才我去核实了你之前说的话,联系上了你失踪之前参加的考古项目,项目领队正在往医院赶,他希望亲自来见你,有些很重要的话想问你 李好问:真的吗?难道我之后还能把领队也给精分出来? 领队还提到了另一名失踪人员的名字,林嫱?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林嫱啊 印象简直太深刻了。 李好问几乎能看见一个梳着齐耳短发,衣着简洁干练的现代女性微笑着向他挥手:你好,我叫林嫱,大你两届,你可以叫我学姐。 随着她出声说话,林嫱的发型衣饰在迅速发生变化。她身上的考古队工作服换做了唐代男子常穿的圆领袍,头戴高冠,腰系玉带,那种简洁干练的气质转为英气逼人,她空着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白色的笏板。 第37章 李好问的脑袋一抽一抽地疼,疼到令他从梦中自动醒来,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扶着冰冷的黄铜地面,勉强支撑起身体。 四壁的油灯映在铜墙铁壁之上,灯火辉煌,却也让人辨不清时辰。 李好问忍着头疼,来到那对铜门跟前,勉力打开,一道明亮的光线自外映入。机要室对面一株古柏上,不知名的鸟儿正在婉转鸣唱。 李好问身后,机要室里的灯火便渐渐熄去。 天已经大亮了。 李好问在机要室里待了整整一夜。 当他确认了这一点,身体便产生连锁反应,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饥饿连同疲倦,和脑袋里残留的疼痛感一起袭来。 李好问简单回顾了一下昨晚的经历,马上明白自己是作死了 回头望,那件甲类案件的卷宗如今还安安静静地放置在陶案上。 可谁能想到,它竟如此危险,李好问只是伸手触摸,便横遭那样的打击。 真是好奇害死猫! 李好问能想象自己此刻脸色苍白,浑身灰头土脸的样子。他马上又想起卓来不知道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对了,还有妈妈、妹妹。 想到这里,李好问抬脚就向廨舍外走去。机要室的铜门在他身后轧轧关闭。 他刚绕过照壁,来到公廨门口,就见老王头刚刚将诡务司两扇沉重的大门拉开一道缝隙,然后从这缝隙里钻出去,从门外将这两扇门板向内推开。 李好问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分明看到了一个自己,快步从门外走进来。来人和自己的穿着打扮完全一样,戴着黑纱幞头,身着蓝布襕衫,足蹬六缝靴。另外,此人毫无血色,眼眸青黑,李好问猜想这也该和自己的情形差不多。 刚进来的这个李好问见到正主,也似看到了救星,疾步赶来,脚下越来越快,那对乌皮六缝靴几乎不用沾地。 这时,卓来呼哧带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六郎君你,你倒是等等我啊! 第 18 章 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惊讶未已,就见到对面疾冲过来的自己,一个箭步蹿至自己脚下,飞快一缩。 他急忙低头,见脚下是一条黑漆漆的影子。 夏末秋初,日头刚刚升至东面树梢,李好问脚下的影子是与他本人差不多等高的一条。 这是卓来刚刚进入诡务司衙门,小小少年叉着腰喘了半天,抬头望着站在面前的李好问:六郎君,您这跑得也太快了!这么快,竟然一点都不喘 李好问: 他没好意思露怯,只得开口鼓励:你多练练也能和我一样。 刚刚打开了大门的老王头倒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走过来,冷淡地看了李好问一眼。 李好问莫名心虚,又补上一句:但也不必心急,慢慢练就好。 这时卓来已经顺过了气,笑着问:郎君,您也饿了吧?荷包还在我这儿,我这就去买点儿朝食去。 这小家伙一旦缓过劲儿,立即生龙活虎地转身出门。 李好问则低下头端详他脚下的影子:他不动,那影子也一动不动。但在李好问的注视下,影子略带羞愧地束肩缩颈,微微发颤。 这时,屈突宜来了。 李好问连忙招呼:屈突主簿 屈突宜脸上再次流露真心实意的笑容:李好问总是能把他的姓氏叫对。 李好问连忙把他请到一边,三言两语,简述了自己昨晚的经历。 他主要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影子,二是那份光是阅读就让人遭受重创的案卷。至于林嫱的笔记,他没敢多提,毕竟不知道对方对其中详情了解多少。 但从我那小僮的反应来看,似乎是我的影子代替我,昨晚跟他回家了。 屈突宜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李好问脚下瑟瑟发抖的影子,脸色有点尴尬。 李郎君,是这样的。敝司内设有一处法阵,如果司内有人太忙,顾不上回家,可以让影子演化作为替身,及时归家,免得家人担忧。 李好问听呆了,心中只有四个字:这样也行? 他以前最多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时在眼皮上画两枚眼仁装认真听讲,没想到在这千年前的大唐,竟有这样奇诡的替身手法。 再说了,如果诡务司吏员并非是在司里忙碌,而是去平康坊这样的地方玩乐,是不是也一样可以用这影子替身? 李好问一面想,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屈突宜,一向气质儒雅的屈突宜竟被他看得微微发窘,连忙改换话题:李郎君回想一下,昨晚是不是一直没见过自己的影子? 李好问依言回想,却记起他昨晚在机要室里,那里满室灯火,自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但这还是没法儿解释:就算是有法阵又如何,这法阵难道还会自动启动,让他这个第一天上班的实习生,也能使用这影子替身大法? 这时,卓来手中举着一个透着腾腾热气的麻布袋子冲了进来,冲李好问大声喊:朝食、朝食! 第38章 这孩子事先已经塞了一个蒸饼在口中,努力咀嚼咽下之后,才向李好问报告:在章家蒸饼铺遇上了章主事,他让我把大家的朝食先带来,他随后就到。 不用说,李好问也能猜到,章家蒸饼就是章平家里的产业,这位在上衙之前需要给自家营生帮忙。 屈突宜似乎很感激卓来送来朝食,笑着问:卓小哥,你昨晚回家之前是一个人在这里等李郎君的吗? 卓来已经很不客气地又捧着一个小豆馅儿的蒸饼吃了起来,闻言吞咽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一个人等了好半天。后来司里出来另一位郎君,告诉我说我家郎君马上就来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我家郎君就真的出来了。 听见卓来描述,屈突宜已经大致明白,嘴角上扬,露出笑容,下颏的山羊胡子跟着一翘一翘的。 卓来忽然指着门口,道:喏,就是这位郎君。 李好问循声望去,就见诡务司门外走进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穿着深青色官袍。 来人身材高而细瘦,宽大的圆领袍套在他身上,就像是套在衣服架子上一样空空荡荡。他生就两道连心眉:眉心也长着稀疏的眉毛,乍一看就像是统共只长了一条眉毛,长长地横在额头上。 屈突宜忙向来人介绍了李好问。那人便伸出两只细瘦白皙的长手,上前拱手见礼。 诡务博士李贺,见过李六郎。 李贺?李长吉? 李好问还礼还到一半愣住了因为李贺双眼一亮,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别的,瞬间便将旁人尽数忘记。他腰间蹀躞带上系着好几个不同颜色的荷包。李贺抬手便从其中一个荷包里抽出纸笔,在纸上迅速写了两句,然后将纸张卷起,投入蹀躞带上挂着的另一枚锦囊中。 真是李贺?李好问心中莫名激动。 却听屈突宜在他耳边小声解释:眼前这位诡务博士李贺,并非历史上贞元年间那位诗鬼。但因为仰慕诗鬼的才华,把自己的名字和字号都改成了李贺的,平日里的做派也模仿诗鬼当年,随时随地地收集佳句,只是才具有限,写不出什么好诗。 原来这位是个超级追星族,追到疯狂,干脆搞起了模仿秀。 上班时间写诗李好问忍不住在心里偷笑:看来这是一位摸鱼高手啊。 屈突宜又小声补充:昨日李郎君影子替身的事,恐怕也是因为卓小哥遇见了他。 李好问伸手揉揉太阳穴,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 屈突宜解释:他有一项特别的本事:言出法随。若是他随口安慰卓小哥说你很快会出现,而你短时间之内又没出现,司内法阵就会随之启动,让你的影子成为替身,跟卓小哥回家。 至此,李好问恍然大悟,一时间只觉得诡务司内藏龙卧虎,一个上班摸鱼写诗的诡务博士,竟然拥有类似言灵这样强大而特殊的能力。 李好问满心崇敬,转头向屈突宜道:李博士的本事好生厉害 他有心询问李贺的来历,屈突宜却微微一摇头,以眼神示意:不要问! 李好问赶紧将他的好奇忍住。 见过李贺,诡务司中庭的挂钟当当当地连敲九下。荐福寺的钟声随之响起。不久,公廨外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迟到了,迟到了 章平急匆匆地从外头赶来,一边疾走,一边将袖子上沾有油渍的袖套摘下来,卷巴卷巴塞在袖口里,他的官袍袖口顿时鼓鼓囊囊的。 见到众人都聚在照壁跟前,章平一下子停住了脚,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讪讪招呼一句:李李郎君态度就与见到上司一般没差。 李好问忙举起刚才卓来递过来的蒸饼,大声道:章主事,多谢你的蒸饼,味道真是太好了。 章平这时才将一颗心放下来,脸红红地偷偷看着屈突宜。 屈突宜见李好问不在意,他也就不在意,待李好问将朝食吃完,便招呼一声:走,我随郎君去看看机要室里的案卷去。 两人一起前往机要室。途中,李好问确认了他昨晚在司内看见的那口古井确实是充电区。 就是这份案卷? 机要室内,屈突宜托起昨夜让李好问饱尝苦头的元凶,疑惑问道。 李好问此刻心有余悸,点了点头,远远瞄了案卷上标注的甲字,伸手揉了揉额角太阳穴。 这就怪了,屈突宜捧着案卷,前前后后地看着,将纸张翻得哗啦直响,这份案卷是我写的。 李好问闻言一惊:写的人没事,反倒是他这读的人昏倒了?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屈突宜一边翻看一边回想,就是一个道士,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件重要且昂贵的法器,便到处炫耀,最后被人打劫,人器两失。我当时将此案定为乙类,但郑司丞有不同的考虑:毕竟凶手和那件法器一直未能找到,所以最终将它定为甲类 说到这里,屈突宜想起了什么,忽然转头盯着李好问的手,问:李郎君,你难道是用打开机关一样的方法,读的这份案卷? 第39章 李好问点点头:他读什么都是用同样的方法。 屈突宜做了然状:那就不奇怪了。郑司丞可能会在案卷上补充记录一些他察访到的内容或是对此案的重要点评,并且会做一定封印。 封印? 李好问立即想起了林嫱笔记上提到过的那种,扭曲感官,改变信息的接受方式。 他天然能破解这种封印。 那么破解之后的反应,说明了 屈突宜看来也想到这一点,肃然道:郑司丞说过,本司处理的一些诡奇事务,可能无须亲临,只是接触或者知晓,就会遭遇相当大的危险。 李好问默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昨晚固然只是出于好奇,可这好奇的风险也太大了。 良久,他忽然想到一点,赶紧问屈突宜:那有没有可能此案与郑司丞遇害有关? 屈突宜肃然颔首:有这个可能,但现在郑司丞额外记下的内容被封印,而李郎君你解读时又遭遇了偌大风险。我们事实上无法解开这段内容,不知道这段隐秘是什么。 李好问忙问:难道不能重头查起吗? 话已出口他又后悔了,这个建议再次违背了他不多说,不多问,不掺和的三不原则。 但可能内心深处,他还是迫切期盼着能够帮助诡务司,解开郑兴朋这位紧邻离奇身亡的悬案吧? 屈突宜顿时眼神热切,望向李好问:郎君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李好问流露出明显的迟疑,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不过,仅限于与郑司丞一案相关的事务 他突然想起,自己到这诡务司来当临时工,还没和对方讨论过待遇问题。 但昨天一日,从朝食到廊下食,诡务司从未将他当外人看待,一切待遇都和司内吏员相同。屈突宜更是有问必答,从不藏私李好问对诡务司的印象分,满分100分他能打85。 如果待遇可以,李好问觉得他会将诡务司纳入职业发展规划。不过,司丞那个职务免谈他自己也觉得太夸张了。 正在这时,章平匆匆赶到机要室:长安县叶帅来了,说是有与郑司丞一案相关的重要消息。 第 19 章 诡务司正堂东偏厅里,李好问再次见到了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 今日叶小楼似乎心情不错,见到李好问不再抱有那样明显的敌意了。他双臂环抱,下巴扬得高高的,显得十分得意,扫视李好问的眼神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李好问略感意外,就听叶小楼开口向屈突宜打招呼:屈主簿! 就在昨天,叶小楼还曾误认李好问是新任诡务司司丞,与诡务司对话时总是阴阳怪气地先招呼李司丞。 从今天看来,叶小楼大概已从长安县尉裴兴怀那里得知实情:屈突宜在言语中从未正式奉李好问为上官,吏部那边也没有任何关于诡务司的正式任命。之前都是误会叶小楼不再认为李好问借助宗室身份轻易谋取高官厚禄,敌意自然也就淡了。 屈突宜面颊肌肉一跳,眼中神色依旧春风和煦,微笑着问:没想到昨日刚请叶帅查证屏风来历,这么快就已经查了个水落石出了? 这 叶小楼被噎得有些尴尬,伸手挠了挠头,诚实地说回答:昨日才刚接手的任务,不良人们查到的属实还不多。但是今日最新的报纸给了些提示。 他伸手抽出一份别在腰间的报纸,递给屈突宜。 一直候在偏厅角落的卓来也像是想起什么,飞快将手中还剩的半个蒸饼咀嚼吞下,也从袖中取出一份报纸递给李好问:郎君,你看,这是今天新出的报纸,我见和郑司丞家的案子有关,就买了一份。 李好问随手接过,扫了一眼报头,知道是上次专门出号外报道杀人屏风案的那家《长安消息》。 他伸指一摸,读出那上头标题写的是:诡务奇案恐是因爱生变,杀人屏风实为定情信物。 报道的是一个颇为狗血的故事: 诡务司已故司丞郑兴朋曾与平康坊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一见如故。凤魁有意,司丞有情,两人便订下终身之约。 那幅《美人剑器行》屏风,便是楚凤魁赠给郑兴朋的定情之物。 但问题是,郑兴朋这人有妻有子。七个月前,郑兴朋做主,将妻子和膝下两个儿子全部送回原籍益州,郑兴朋独自一人留在京中生活,但却不同意休妻。 楚凤魁见郑司丞无法给她名分,心思便淡了。她本就是色艺双绝,轰动平康坊的美人,身边从不缺乏裙下之臣,于是楚凤魁华丽转身,远离渣男那些肯在倚云楼为她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们难道不香吗? 郑兴朋人虽然渣,却顾念旧情,无法割舍楚凤魁,并且将屏风上楚娘子的画像,当成了她本人,日夜对坐呼唤,想要凭借一腔精诚,将楚凤魁从画像中唤出,永远陪伴于自己身畔。 但当郑兴朋真的唤醒屏风上的楚凤魁时,对方却并不认得他,挺剑便刺,直接来了一个抹脖子谁让屏风上绘制的凤魁正持剑起舞呢? 第40章 这个故事固然离奇,但是结论与长安县的相同:前诡务司司丞郑兴朋,是被屏风杀死的。 李好问专心读报的时候,屈突宜已飞快地将小报上的狗血故事读完,脸色颇为晦暗,显然是不愿相信郑兴朋私德有亏,离奇地死在这件事上。他将报纸顺手递给坐在下首的章平,后者接过来,扫了两眼,便大声惊呼道:不能,不能,郑司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屈突宜却镇定开口道: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其中一些内容是真的。 半年多前,郑司丞托人将夫人与幼子送归益州娘家。 李好问听着眉心一跳:那岂不就是渣男实锤了? 作为郑家一墙之隔的紧邻,他完全没有隔壁住了个渣男的印象。但只要他在脑海里略一回想七个月前郑兴朋将妻儿送走的场景,就觉得脑袋一阵抽痛,连忙伸手,奋力揉着额角。 他对时间跳跃这种能力还不得其法,更别提昨晚又经历了甲类案卷的打击,远未恢复。此刻并不是他不想穿去七个月前看看,而是实在力有不逮。 叶小楼和屈突宜都未留意李好问的异常,屈突宜继续回想,道:那道屏风我也听郑司丞说起过,确实是夫人回乡之前,郑宅里添置的。 听见屈突宜这么说,叶小楼颔首附和他昨日带着长安县的不良人初步寻找关于屏风的线索,去西市查问了几间最出名的屏风作坊和商铺。 其中一间作坊的伙计对不良人们描述的屏风有些印象,但是不敢确定。 他们说是那作坊里做好的绘屏师傅杭知古受人委托所画,画完立即交给买主。除了杭师傅之外,没人亲眼看见那屏风最终绘成什么样,因此不敢确定。 但是据那伙计说,杭知古绘屏时,郑司丞曾经带一名女客来到铺子里,杭师傅应当就是将她的容貌绘在了屏风上。 嘶 李好问听得轻轻吸气:这听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儿郎情妾意,情定终身的意思了。 屈突宜却追问:那杭知古人呢?问问他不就全都清楚了? 叶小楼两道短短的蚕眉恼怒地一缩,似乎在说:你都能想到的,我难道还想不到吗? 杭知古在那幅屏风绘制完成之后,就说自己攒够了养老的钱,回乡养老去了。 屈突宜与李好问同时小声嘀咕:这可真够巧的。 作坊的账簿也查过了,生意人从不记载那么详细,但凡屏风已经交付,钱也已经收讫,账房就也懒得多记。叶小楼补充。 不过那确实是一大笔钱,对得起杭知古的名声,和他在那具屏风上耗费的时辰 李好问暗暗思索:看来这小报八卦虽然离谱,但细节能与事实对得上,确实又为这桩奇案提供了一个调查新方向。 叶帅辛苦了,昨日刚得的差使就已经查出来这么多。屈突宜夸奖着,眼看着叶小楼带上了得色,便又开口补上一句,虽然还比不上那《长安消息》的小报记者。 叶小楼瞬间脸如黑炭,却又不好说什么。 李好问在旁边看着,心里很清楚:叶小楼刚才一进来就叫错了屈突宜的姓氏。而屈突宜这人从来不记仇,一向是当场就报了。 屈突宜眼珠转了转,斟酌着开口相询:看来此案确实与倚云楼楚凤魁有关,本司需要前往查证,叶帅打算一道前往吗? 叶小楼本来要张口答应的,突然硬生生顿住,端正面对屈突宜,双臂环抱,傲然道:当然要去!只不过,不会和贵司一起! 这么多年了,两县沿袭的规矩,一旦案子移交给贵司,就要对贵司言听计从。 但此案眼下线索清晰,小楼不才,想要带着兄弟们试一试,看能不能独力查出贵司郑司丞不幸殒身的真相。 这位叶帅明显是在赌气了。 长安县查长安县的,你诡务司自查你诡务司的。你我双方就好好比一比,要侦破这等诡奇案件,究竟是你诡务司老谋深算,还是我长安县棋高一着!叶小楼骄傲地一扬头,起身拱手,等我们掌握了重要线索,自会通知贵司。若是主簿没有别的吩咐,下官这就回长安县去了。 屈突宜待叶小楼转身迈着大步出去,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微笑对李好问解释:对平康坊倚云楼这种所在,敝司较之长安县有比较大的优势,分开查有分开查的好处。午后去倚云楼,李郎君一起去吗? 李好问点头。 他刚才已经都答应参与郑兴朋一案的侦破了,不能就此食言。 再说,平康坊这样的地方,确实令人心存一丢丢的好奇。 待在一旁的章平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平康坊倚云楼,又要花钱了,老屈,你悠着点,最近司里可不宽裕! 屈突宜却朝叶小楼离去的方向轻轻努嘴:这不,刚帮你省了一大笔? 章平想想也是,顿时面露轻松。 李好问在心里为叶小楼点蜡,祝福他早日掌握屈突宜的准确姓氏。 一时双方说定了午后动身,李好问暂别诡务司这两位,借了司内的地方盥洗一番,将周身收拾齐整。 第41章 章平见李好问离开偏厅,赶紧冲屈突宜使个眼色,将刚才那份《长安消息》翻到广告位,指给屈突宜看一块豆干大小的良宅待售消息。 现有敦义坊十字街东北良宅一座,房舍精致,小园清幽,现诚意出售,价款从优 屈突宜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悠然道:这回大概可以帮新司丞做决定了。 他将报纸递回给章平,微笑着点头道:老章,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来。 章平神神秘秘地点头,比了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手势。 * 午后,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并列,立于平康坊坊门处。 屈突宜已换掉了圆领官袍,此刻穿着常服。他气质儒雅,看起来像是一位略有些年纪的书生士子。 而李好问则穿着他日常那一件蓝布襕衫,戴罗纱幞头,也有几分书卷气。此刻他故作冷静,负手而立,以掩饰他平生第一次到这烟花之地的事实。 眼前就是平康坊大唐第一声色犬马娱乐场所。 事实上平康坊并非整座里坊都是烟花地。青楼建筑群其实只占平康坊东北的一小部分,不到整个里坊的四分之一。李好问两人刚从北门进入,路左边便出现北、中、南三道曲巷向东面延伸。 此刻还未到未时,道路旁的楼阁中已隐隐传出丝竹之声,亦能听见歌声缭绕,声可裂石。 这三道曲巷的巷口各立有一块石碑,上刻八个大字:未成丁者不可入内。 李好问:这是未成年人保护模式? 难怪今天出来之前屈突宜不让卓来跟着。 屈突宜见他一面望着那块石碑一面揉额角,便微笑开口解释:未成丁者不得入曲,未及笄者不得迎客。这两件,都是林大学士当年定下的规矩。林大学士的这个提议,得到子弟众多的大族认同,又有武皇支持,朝中便轻易许可。 原来如此李好问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 平康坊的皮肉产业在生产力低下的封建时代是无法根绝的,林嫱能做的,仅是保护年纪幼小的女孩们不受侵害。但她却打着保护未成丁者的旗号,也就是保护那些年轻的龙子凤孙、豪门贵胄们,不让他们过早沉迷声色,自然支持者众,法令得以顺利通过。 李好问心里暗赞:林前辈这算是曲线救国了吧。她一定是利用在武皇身边所观察到的朝堂规则,实现她自己的目的,尽力改善这个社会里贫苦女性的生存环境。 这时,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也带人赶到了。这些公门中人却没有改换便装,依旧穿着长安县衙不良帅和不良人的土黄色公服,腰佩障刀,手持水火棍,一个个如狼似虎。 双方见面,都没有相互打招呼的意思。叶小楼抢先带人进入三道曲巷之中的南曲。李好问等人连忙跟上。 第 20 章 进入曲巷,李好问一面走,一面听屈突宜介绍这平康坊三曲之地,得知这青楼建筑群之内竟也是有鄙视链的品貌俱佳的名伎多在二曲、三曲,往来的多是世宦子弟、王公贵族;而一曲则住着她们口中的卑屑伎,来往的大多只是寻常百姓、外来客商,或者囊中羞涩的举子、选人之流。 二曲、三曲亦略有区别,二曲多为独院别所,庭院幽深;三曲则是琼楼霄立,气象万千。此时方是正午,已是热闹非凡,三曲中的狭窄街道上尽是人头攒动。若是入夜时分,这里恐怕根本走不动路。 李好问与屈突宜急切不得,只能随着汹涌人潮向位于三曲正中的倚云楼缓缓行去。 一路上,李好问不断听见身边有人连声问:凤魁,楚凤魁今日见客吗? 那人啧啧赞道:读了今日的《长安消息》,才知道这楚凤魁色艺双全,又如此刚烈,连画在屏风上的小像都能手刃负心郎嘿嘿,今日俺一定要目睹芳颜。 也有路人轻笑着揶揄:老兄,看看倚云楼前的这架势,你若是拿不出足够的缠头金,今日是断然见不到楚凤魁的。 李好问在旁听见,忍不住皱眉。他开始意识到倚云楼在这件事上有蹭热度之嫌。 这令早间《长安消息》上的那篇报道显得动机不纯,借机炒作,可信度很低。 倒霉的郑兴朋离奇遇害之后还要被污名化,而这倚云楼恐怕正是推波助澜之辈。 李好问与屈突宜来到倚云楼前,叶小楼带着他的不良人们也赶到了。这位长安县不良帅依旧穿着他那身土黄色的流外官公服,雄赳赳上前,大声道:长安县来此查案,楚凤魁速速出来,本帅有话要问! 门前立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都上了些年纪,看似是鸨母一流的人物。其中一人听见叶小楼的话,双手往腰间一叉,冷笑道:长安县是吧? 老娘告诉你,今日就算是京兆尹亲自来,不给缠头金,也休想见到我家莲娘! 叶小楼气往上冲,指着那鸨母的鼻子怒道:你 女子却也丝毫不惧,轻轻一抖,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肉往下刷刷掉粉。她妖娆万状地抖动着腰肢挑衅:来呀! 叶小楼反被她唬住了,紧抿着嘴,两道蚕眉怒冲冲地蹙着。 第42章 那鸨母越发得意,摆出一副我们上面有人的架势,气势汹汹地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叫我们万年县的帅爷过来!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以东是万年县辖区,以西是长安县辖区。平康坊正是万年县所辖,长安县的不良人要硬闯倚云楼确实不在理。 叶小楼无奈之际,一抬头,忽然见到李好问屈突宜两人的背影。原来就在他与妇人争执的时候,屈突宜已经往另一名妇人手中塞了缠头金,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了。 叶小楼一时间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乱响。 * 进门之后,李好问兀自在为那缠头金的数目咋舌,屈突宜却微笑向他解释:倚云楼在平康坊里经营多年而不倒,背后必定有人护着。 能不起波澜地见到楚凤魁,让她自愿说出《长安消息》不曾道出的真相这样比较好,是吧? 李好问点头表示理解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诡务司相对长安县的那项优势:大概对于诡务司而言,能用钱摆平的都不算事吧。 提到真相二字,屈突宜仰起头,望着倚云楼内雕饰繁复的天花板怔怔出神,半晌,突然叹息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世间并无完人。但要我相信郑司丞会因为那样的缘由枉死,我根本无法接受 李好问想了想也答道:查出事实真相才是对亡者最负责的做法。 是啊!屈突宜闻言精神略振,点头不再纠结,咱们进去吧。诡务司将长安、万年两县压制了那么多年,在破案上可不能让那小子赶了先。 两人刚刚进入倚云楼前庭,就听见一阵急促而有节律的鼓声与弦乐。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轩敞宏大的厅堂。大厅向上挑空,东西两座通往二楼的木制阶梯前,横辟出一大片高出地面的舞台,可供坐于三面的观众同时欣赏。舞台跟前是乐手的位置,在此击鼓和拉琴的乐手足有四五位。 伴随着激越的鼓点和高亢激昂的乐曲声,三名穿着艳丽的舞姬排成品字形,站在圆形的舞笺上,各自持一只小巧的手鼓,正在极速起舞,转个不停。 屈突宜见状,拈了拈颏下那一丛漂亮小胡子,突然开口,高声吟诵道: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1 这诗吟得极其应景,三名胡姬手中的鼓点顿时更加清脆,节奏更加鲜明,因为飞速旋转而喇叭般扬起的裙裾带起一阵阵香风,台下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一曲终了,乐手们奏出的最后一个音忽然从中断绝。三名胡旋女遽然停住脚步,立在原地宛若三尊飞天雕像。唯有她们身上散发的浓烈香气和隐约可闻的细细喘息声,能将她们与美轮美奂的彩塑相区分。 大厅里静了片刻,随之彩声轰然四起。无数用丝绢裹起的宝石、首饰、金银尽数往舞台上掷去。 胡旋女们这时才解除了刚才入定般的静止状态,向众宾行礼致意。李好问见到三人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位,面带感激的笑容,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盈盈一躬。 立即有楼内小厮上前,将他们二人请至宽敞雅座,并奉上茶汤。 屈突宜却在李好问耳边小声道:幸亏此前出门时,去李博士那里问了几句应景的诗。一来就派上用场了。 李好问也看出来了,这座平康坊里最负盛名的青楼,显然很尊重饱学之人、风雅之士。屈突宜只用了半首绝妙诗词,就为他们在倚云楼里争取到了拿钱也买不来的待遇。 坐定之后,周围人的议论传入李好问耳中。 她们仨哪位是楚凤魁啊? 哟,瞧你这点见识莲娘如今是倚云楼的凤魁,就算她愿意亲自演舞,也只会是压轴独舞,哪会有与他人共舞之举? 哦哦,是我眼皮子浅了 先开口的人连忙道歉。 不过啊,楚莲娘也曾是个从一曲走出来的胡旋女啊,当年靠着此间的胡旋大会一举成名,倚云楼的老客都记忆犹新,啧啧啧! 那才是真的是,一舞胡旋,无止无休,艳动四方 这时,台上三名胡旋女突然齐齐仰头弯腰,头上梳着的高髻几乎着地,随即三女各自后空翻,已经分别从舞台三面跃下,空出的舞台上,露出一名手中抱着二十三弦箜篌的乐师。 这名乐师高鼻深目,肤色微黑,容貌不俗。但他的发式与穿着都很特别。他像是个总角童子一般,将头顶的黑发束成左右两个螺髻,看起来就像是头上生了两只角角,上半身只在右肩束着一条围衣,袒露着左肩与前胸黑黝黝的肌肤。 他穿着一条束脚袴裤,赤着双足,抱着箜篌的姿态异常闲适自如。 而他手中那柄二十三弦箜篌,色泽温润,看起来木质极佳,箜篌架柱上端雕刻着一枚凤首。 罗景!竟然是罗景! 罗景大师竟然亲临倚云楼,为楚凤魁奏乐。 倚云楼内声震四座,足见这位乐师在整个平康坊的地位。 铮 一声箜篌弦响。 举座皆静。 第43章 与此同时,李好问只觉得自己内心也有一根弦,跟着被拨了一下。 乐师罗景那对眼光向李好问这边扫过来,并且不明显地停留了一下。 紧接着,罗景五指飞动,他怀中那柄箜篌奏出婉转悦耳的琴声,宛若珍珠落盘,又似清泉泻玉。 屈突宜盘膝坐在榻上,身体后仰,半闭着双目,双手手指轻轻击打面前的案几表情极为沉醉:敝人在长安多年,还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箜篌,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应该是没有事先料到倚云楼会请来奏箜篌的高手,没准备相关的诗词。 李好问则自顾自出神地望着倚云楼中的这座舞台。 他有所预感:该是那位凤魁出现的时候了。 忽然,舞台高处垂下一道碧绿的绸带,仿佛一道长满了新鲜叶片的藤蔓从天界垂落。一个娇美脱俗的身影沿着绸带从天而降,落于舞台上罗景身前,两道菡萏色的长袖向左右挥出,仿佛一朵刚刚出水的新荷,亭亭绽放于舞台正中。 楼中的气氛更加狂热。李好问听见身边的人疯狂地高喊:莲娘,莲娘! 这位就是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 就听屈突宜再次开口由衷赞美: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2好个莲娘,好个楚凤魁啊! 他们对面的舞台上,楚听莲仿佛神女飞天,行于舞台中央,霓裳广带在空中飘拂飞舞,如梦似幻。 她舞的却不是胡旋,也不是剑器舞,而是舞姿优雅的软舞;她的身姿柔若无骨,绰约之处又有如姑射仙人,让人看得心驰神摇。 一时间,倚云楼中所有看客,都为了这副如在仙境中的景象如痴如狂。 李好问却怔住了 此刻,在罗景与楚听莲身后,倚云楼那幅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浮出了一张庞大的、靛青色的人面。 这张人面大约一尺来长,塌鼻眍目,利口獠牙,形容极为可怖。 好巧不巧,这张人面出现的位置被罗景、楚听莲和乐师们的身姿所阻挡,唯有李好问一人所处的位置角度特殊,看见了这张面孔。 可是等到李好问伸手揉了揉双眼,再看乐师与舞者身后的墙壁,那面墙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面? 李好问:难道我又精分了? 自从穿来大唐,他时不时能看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景象,这令他养成了遇事不能一惊一乍的习惯见到异状,总得先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身周,人人都在为罗景奏出的仙乐和楚凤魁的软舞如痴如醉。只有屈突宜侧头,颇为疑惑地瞅瞅李好问。 屈突主簿,有没有什么怪物,是在墙壁上悄然浮出的一张脸孔吗?李好问小声问。 屈突宜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双眼微眯,将声音放低,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青面? 第 21 章 真是气死个人, 诡务司那两个家伙,明显是假公济私,仗着他们诡务司财大气粗, 进倚云楼潇洒去了! 倚云楼旁的一道窄巷内,叶小楼站在墙沿仰视上方, 一边埋汰竞争对手, 一边在心里默算墙头的高度。 长安县的不良人们相互看看,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条小巷不是供行人通行的道路, 本是一条阳沟,目的是将倚云楼等两侧楼宇排出的污水引出,送去坊外。这沟渠上覆盖着青瓦,将污水遮蔽,沟渠旁有一道窄窄的土路,勉强可以供一人通行。 叶头儿, 您就这样攀进倚云楼,好像不大不大合法。你我都是公门中人, 知法犯法, 这 不良人中, 一个名叫范南的年轻小子直言不讳地说。 叶小楼伸手在他脑瓜上一拍, 轻叱道:闭嘴!这才好容易有了点线索。 可千万不能输给诡务司那一老一少叶小楼如今只想为自己和长安县争口气。 再敢质疑你们叶头儿的决断,回头别怪我不客气!叶小楼压低声音教训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范南等几人连忙扎起马步, 勾肩搭背, 一起蹲在墙下。 叶小楼踏着他们的肩膀,像一只灵巧的猿猴, 瞬间攀上了倚云楼后的院墙。侧耳听了听楼内的动静,他辨了辨方向, 随即消失于倚云楼的重重楼宇之间。 * 倚云楼的大堂内,屈突宜穿过一众看客,不断向他人低声致歉,同时面带惋惜,仿佛他刚才出去如厕的时机太不凑巧,错过了凤魁的绝妙表演。 重新入座后,屈突宜凑近李好问,低声道:消息送出去了。章主事和长吉很快会赶来。随后他颇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确定那是青面吗? 李好问只得解释说他不能确定毕竟其余人都没有看见。 屈突宜脸色有所放缓,轻轻点了点头,道:事先提防一二总是好的。 这次我没有随身携带专门针对青面的法器,期望事情不会演化得太严重。 此刻刚巧一曲奏毕。趁着余音绕梁的时刻,楚听莲收了舞姿,缓步上前,向四方盈盈行了一个福礼。 倚云楼中愣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轰然响起彩声。无数人心神激荡着大喊:莲娘,莲娘! 第44章 还有人大喊:莲娘,舞一曲《剑器行》,一舞剑器动四方 毕竟《长安消息》上刚刚报道过屏风美人舞剑的英姿,此间观众最想看的必然是楚听莲的剑器舞才对。 楚听莲起身时却脸上神情淡漠,并未因众人的狂热而有半点欣喜。 早先曾在门前拦阻叶小楼等人的鸨母这时来到舞台上,满眼怜爱地看看楚听莲,才转向一众宾客,堆出满脸的笑容和褶子,高声道:今日莲娘破例见客推杯 楼中气氛更加高涨。 推杯是平康坊中行话,就是推杯换盏之意,多是午后时分,坊中佳丽见客对谈,品茗饮酒手谈都可以,别的事大概可以商量。但午后推杯所需之资较晚间留沐要优惠很多,属于性价比比较好的高雅娱乐活动。 莲娘本是重情重义之人,在座也都是有情有义的郎君。今日在座哪位郎君愿为莲娘付出最多,自然便得莲娘青睐 噗! 李好问刚喝了一口倚云楼用来迎客的茶水,差点喷出来那茶里加了胡椒肉桂大料之类的材料,十分重口味。 另外,鸨母就算把话说得再漂亮,最后也还是看缠头金。 屈突宜则凑近李好问耳边,小声道:李郎君,争取机会,不必多顾虑缠头金。 李好问则也反过来鼓励屈突宜:屈突主簿风采出众,努力一下,希望比我更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李好问说得还很真诚。屈突宜顿时脸现光彩,转脸望向舞台上的楚听莲。他刚才确有刻意表现,诗意翩翩,或许真的可以博得凤魁给一个推杯的机会。 在他们两人身边,宾客们纷纷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凤魁。有人在向腰间伸手,还有人直接向那鸨母招手,都是准备好竞价了。 却见楚听莲忽然直起身,手中的绿色绸带飞快向一个方向挥出,像是拥有生命似的,迅速指向安静站在看客人群中观看的某个人 舞台上,鸨母的下巴几乎要掉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屈突宜身边,李好问一直在暗中留意乐师与凤魁身后的墙壁,担心那张青色的人面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浮出墙面。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选择令李好问万分惊讶。但他反应很快,立即伸手牵住了那径直向自己面前飞来的绿色绸带。长长的绸带宛如一朵青色的游蛇,迅速盘在他手臂上。 周围的视线全都向李好问转来,眼神里大多是羡慕与嫉妒,但也有不解李好问看起来是个模样儿清秀的年轻郎君,却并未俊美到惊为天人的份儿上。而且他衣着低调,不带半点富贵气,这样的人能入得了凤魁的眼楚凤魁是不是又一次眼瘸,看错人了? 然而站在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却一声长笑,将袖中藏好的一个锦缎小包掷给鸨母。那妇人打开看了一眼,立即喜笑颜开,什么都不再说了。 曾有一瞬间,李好问认为这绸带该是掷给屈突宜的,刚才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那两句,整座倚云楼里想要再找一位气质才学能匹敌的,怕是也难。 可是那绿色的绸带却明明白白地冲李好问飞来,缠住他的右臂像楚凤魁这样舞技出众的女子,断断没有失误的道理。 下一刻,李好问见到台上,楚听莲与那乐师罗景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想见自己的人,是罗景,而不是楚听莲。 那就怪了,凤魁推杯,乐师点李好问的名是什么意思? 屈突宜这时丢给他一个见机行事的眼神,充作随行的友人,紧跟在李好问身后。两人跟着倚云楼来请人的小厮,从人群里分出一条道路,向通往二楼的木制阶梯行去。 上得二楼,小厮殷勤上前,将两人迎去一间雅室。屋内推杯的各种道具都已经准备好,时不时传来茗香阵阵。矮几上摆着好几样糕饼点心:樱桃饆饠、金银夹花、见风消、铃铛炙、金乳酥1点心样样精致,所用盛器也都是一色纹有金色花纹的黑色漆盘,富贵气扑面而来,令人见了便要感慨一句:不愧是倚云楼。 李好问忍不住想:这些美味应该全都打包回诡务司去,或者带给妈妈妹妹和卓来尝尝毕竟缠头金那么贵。 他们两人还未入座,就听北面窗棂传来一声轻叩。还未等李好问反应,窗户被豁地向外拉开,一个人从窗外翻入内,落在屋内地板上。 这人身穿流外官的土黄色圆领袍,正是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 他与李好问和屈突宜面面相对,双方都没有想到大家殊途同归,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聚在一处。 三人都还未来得及说话,这间屋子的房门吱呀一声响,楚听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罗景大师托我向两位致歉,他稍后才能 此时楚听莲身上已经不再是刚才她献舞时那套荷色菡萏色交织的舞服,而是换了一身红色罗裙,披着绣有金色并蒂莲纹的黑纱披帛,色彩强烈的衣饰更衬得她肤色白腻,柳眉桃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那对形状好看的杏眼里略透着桀骜不驯,为这位凤魁平添几分傲慢与高不可攀。 第45章 楚听莲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到了屋内多了一个穿着公服的叶小楼,马上反应过来:不良人?长安县还是万年县?你们是来查我的? 此前李好问已与屈突宜大致商量过对策,打算言语诱导,慢慢套话,如此不易激起楚听莲的敌意。谁知现在出现了翻窗而入的叶小楼,计划立时被破坏了。 楚听莲一张玉面马上沉下来,她果断转身,伸手就要摔门 楚娘子莫怪,我们此来,是想要请教关于诡务司前任司丞郑兴朋的一些事情。李好问急忙开口。 楚听莲听见郑兴朋三个字,脚下顿时停滞,素手扶着门边,没能马上摔下去。 借着这机会,屈突宜沉声开口:凤魁莫要误会,我等皆是郑司丞的同僚,来此唯有一个目的找到真凶,将其绳之以法。 楚听莲缓缓地转过身,向门外看了看,移步入内,将房门虚掩。 在她转身之前,李好问依稀看见她眼角有泪光一闪。但这位凤魁娘子面对三人时,她的神情脸色已一切如常。 这位不良帅还是哪里来哪里回去吧!楚听莲横了叶小楼一眼,毕竟这位身上的公服最显眼,教其她妈妈们见到了,可不会如我这般客气。 李好问:懂了,这位是非法闯入。 但叶小楼没有听从,而是抱着双臂道:楚娘子,本帅只有一句话要问。 屈突宜连忙出声阻止,但叶小楼依旧我行我素地问出了口:诡务司郑司丞是否曾将你带去西市屏风画师杭知古那里,将你的容貌画在屏风上? 楚听莲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得惨白,随即又一点点转红,红到似乎能滴出血来。 她扬着头,就这么立在静室中昂然面对着叶小楼,但是不说不动,仿佛刚才那个问题瞬间将灵魂从她身上抽离了。 叶小楼补充说道:按照本帅察访的结果,郑司丞房中那面屏风,确实如今早《长安消息》报道中所说,是郑兴朋请了高手匠人描摹一位女子的容貌,画在了屏风上。本帅只想问一句,画的是不是你 楚听莲忽地高高扬起头,这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一名花阁凤魁应有的仪态,冲叶小楼妩媚地眨了眨眼,答了两个字: 你猜! 叶小楼顿时抓狂。 阁下所问,我只能答这么多了。既然几位都已经查到了西市杭知古,那就去问他好了。 楚听莲唇角勾出一个高傲的笑容,转身便要拉开房门。 在旁冷眼旁观的李好问突然出声:楚娘子!郑家的屏风上,画的根本不是你,对不对? 楚听莲的手顿时僵在空中,没能打开房门。 郑司丞从未请人将你的容貌样子画在平日朝夕相对的屏风上。今天《长安消息》上那篇报道,完全是你们倚云楼为了自家生意,造出来的噱头,是不是这样? 郑兴朋不幸身亡,倚云楼却借这样的报道蹭死人的流量。 看了楚听莲的反应,李好问大致能判断他猜对了。 之前这位凤魁之所以反应激烈,是因为陡然听说郑兴朋曾经将一名女子带去杭知古那里当屏风模特,而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原来,郑兴朋临死前那般眷恋的屏风女子,的确是按照真人的样貌所画。 原来,被郑兴朋画在屏风上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女子,不是她,不是她楚听莲 李好问这连续两个问题,直击要害,瞬间揭开了楚听莲内心深处藏好的愧疚,也将她一直用来自我保护的那层坚固盔甲敲出一条明显的裂缝。 敝司郑司丞,虽是离奇遇害,不幸成为世人谈资,可是他身后的清名令誉,却不容人如此糟践。屈突宜在旁插话,声音里有一种痛惜,凤魁娘子,你这样做,真对得起郑司丞,对得起曾经无私帮过你的诡务司吗? 楚听莲默然无语,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 李好问就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双眼中神采尽失,属于凤魁的那份骄傲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已被尽数打垮。 她垂下脑袋,半晌才翕动嘴唇,低声道:我也不想的。 刚刚得知郑司丞死讯,莲娘心里,唯有伤感而已,却从未想到过那屏风上的画像有什么特别。毕竟市面上这种屏风多得很,稍有天赋的画匠照着名家的手笔临摹,一月也能画上十来幅 但是妈妈们都觉得应该在报上刊载这个故事,说郑家屏风上画的人是我 近日对手庆云楼咄咄逼人,而倚云楼前些日子收留了好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多了好几十张嘴,压力很大,必须借着这点小手段重振声势。郑司丞人已过世,看在倚云楼养活了那么多可怜女子的份上想必不会怪罪。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李好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原来绯闻能带来流量,流量能带来人气这点简单的大众心理学,在唐代就已经被平康坊的妈妈们玩明白了。 屈突宜一张清癯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寒声道:若是我记得不错,楚娘子,两年前,郑司丞曾经在平康坊三曲解决过一桩法器滥用案,当事人就是你吧! 第46章 是的。楚听莲默然片刻,柔顺且哀伤地垂头答道,正是莲娘。 几位上官请坐,听莲娘一一道来。 室内虽宽敞,所设座位却并不多。屈突宜、李好问与楚听莲依次坐下,叶小楼就没位置了,于是他像个田埂上的老农人,直接蹲在最末排,双手撑着膝头,扬起脸,目光灼灼,似是想要看清楚这凤魁说的是不是假话。 两年多以前,莲娘还只是一个住在一曲的胡旋女。 凤魁脸色黯淡,陷入回忆,双眼眼神凄楚,视线几乎没有交点。 那时平康坊三曲由倚云楼出面,召集了一场胡旋大会。 我是被整个一曲视作最有天赋的胡旋女,自然被寄予厚望。 谁知,半途杀出一个程咬金,庆云楼竟然从西市的酒肆物色了一位从西域来的胡姬。此女天赋禀异,能够长时间胡旋,不头晕不疲累,永无止歇。 好多位同行姐妹都在那名胡姬那里败下阵来。 我心里非常紧张这次胡旋大会,是我此生从一曲跳到三曲的唯一机会。若只是我自己,倒也罢了,一曲还有不少相好的姐妹,为了能让我参加大会而费尽心思,我发誓日后进了三曲,一定要好好提携她们,让她们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点 屈突宜显然是知道这件旧案的,但他并不开口,任由楚听莲自行回想,自行诉说。 这时我刚好打听到有一件奇物,可以帮我的忙,虽然使用它弊病不小,但是我求名心切,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使用它。 李好问好奇发问:是什么物品? 是一对红色的云头舞履。 云头履的鞋头翻卷如云,男女皆可穿着。李好问自己也有一对,穿袍子的时候可以勾住前面的袍角,不至于让鞋子绊住衣服,穿着很是方便。 楚听莲陷入往事,神情里透着怔忡。 它能够帮助舞者一直舞蹈,无休无止。但弊病是穿着者有可能会停不下来。 据说,上一个穿这双鞋的人,就是无休无止地跳着胡旋,直到倒下死亡。 我很怕,但是求胜的欲望令我丧失了理智。我不想错过这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于是我在决赛那天,亲手为自己穿上了那双舞鞋。 真是蠢那! 蹲着的叶小楼突然在旁发表感慨。 屈突宜和李好问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是呀真是好蠢!楚听莲幽幽出声。 我穿着那对云头履,与那名胡姬同台竞艺。 我站在舞笺上,飞快地舞起胡旋。 彩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数人在呼喊我的名字,他们希望我坚持下去,赢得竞赛,压过那个从西市来的胡姬。 我确实做到了 我们舞了有多久?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终于,我身边的胡姬出现了疲累的迹象,她的舞步不再是舞步,她明显觉得头晕,双脚酸软,她开始脚步踉跄。 我告诉自己,我赢了,我终于赢了!我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对手,我为自己赢得了胡旋魁首的美名 楚听莲的声音很有感染力,满屋子的人都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欣喜与自豪。然而下一刻她声调忽转,染上了极度的恐惧,似乎当年曾令她胆丧魂惊的那一刻再次重临。 就在我志得意满,告诉自己终于达到目的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了。 我好像不再是自己,不是什么胡旋大会的魁首,也不是倚云楼的凤魁 我好像真的变成了那对舞履,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起舞,永远舞动不休 楚听莲说到这里时,脸上的肌肉忽地抽动。很明显当时那段回忆对她而言应当是极度惊悚极度痛苦的。 当时倚云楼里我的假母也意识到了不对,她用一对绸带不断扯动,将跳着胡旋的我扯到了舞台下,送入房中休息。 当时看客们都以为我技艺高超,竟然能跳着胡旋退场。 唯独我感受到了濒死的痛苦,我浑身筋骨都快要散架了,我喘不过气,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喉咙里腥腥甜甜的我快要死了,可是我已不是我自己,我的意志完全被那双舞履侵占,我脑海里只有那个念头:我爱胡旋,我要永远这么舞下去 叶小楼咂了咂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见其他两人的眼神纷纷扫过来,终于还是忍住了。 李好问非常确信:一定是郑兴朋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此刻特别好奇楚听莲究竟是怎样将脚上那一双云头履脱下来的。 但楚听莲似乎陷入回忆,口唇微动,却并未继续发出声音。 第 22 章 屈突宜原本就知情, 李好问听了就懂了,叶小楼却抱着双臂紧紧盯着楚听莲,穷追不放地问道:郑司丞救下了你之后, 与你有往来吗? 楚听莲将头垂得低低的,用极低的声音答道:偶有往来。 屋内另外三个人齐声重复:偶有往来? 第47章 仅仅是偶有往来, 就敢在公开发行的报纸上撒下弥天大谎, 声称是屏风上自己的小像杀了救命恩人李好问听着也觉得很气。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凤魁此刻瑟缩着,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似的环抱着双臂, 脸上的愧色再也无法遮掩。 于是,李好问迅速自行脑补了楚听莲完整的心路历程 两年前,这位当红胡旋女就因为郑兴朋解救了她而心生爱意。七个月前,当听说郑兴朋将妻子儿女送返益州老家时,楚听莲曾经暗暗心动,觉得她或许终于有机会在郑兴朋心里占据一个位置了。 可谁知, 这种事不仅没有发生,郑兴朋反而离奇身故, 传说是被屏风上画着的女子杀死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楚听莲或许曾想:如果当真被画在郑家的屏风上, 她的小像会不会也幻化成真人, 一剑刺向那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石头,怎么都不肯回眸看她的男人毕竟是他惹出的痴情,也是他令这份痴情无法收场。 因此, 当《长安消息》打算刊载那篇报道时, 楚听莲虽然觉得不正当,依旧默许了这种做法她想借此让自己摆脱这份不对等的情感:既然你对我爱答不理, 那么对不起,我就要告诉天下人, 你连我的画像都高攀不起。 但她并不知道,那幅屏风竟真的是照着世间某个女子的样貌绘就的,画的是某个活生生的人郑兴朋真正的爱人。 所以,当叶小楼问楚凤魁,杭知古是否曾经将她的面貌亲笔描摹在屏风上时,猝不及防的楚听莲心神俱乱,被李好问一眼看出破绽,问出了真相。 这样一回想:叶小楼虽然莽撞,但和李好问竟然配合良好,误打误撞,一起揭开了楚听莲和郑兴朋之间的往事。 这时,叶小楼正好转过头看了李好问一眼,全盘想通的李好问也正好看向他。叶小楼立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面露嫌弃,别过头去。 然而李好问又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楚娘子,那你可知,郑司丞是否曾与另一个女子往来过密? 既然那屏风上的女子并非楚听莲,那么想必另有其人。 楚听莲脸色更加白了,良久方点头道:是。郑司丞以前来倚云楼的时候,总是会与一位男装女伴联袂前来,但那是许久以前的事 她面上又凄凉又酸楚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心事李好问心想:或许,她曾真心希望自己就是屏风上所绘的那个人吧。 楚听莲话音还未落,就听哐当一声,门被撞开。 一个浓妆艳抹的鸨母迈着大步进来,冲着楚听莲大声嚷嚷:莲娘,与他们说这些作甚? 她目光凌厉,在屋内众人身上一扫,顿时认出了叶小楼,马上戟指骂道:你这长安县不入流的狗鼠辈,竟敢偷摸溜进倚云楼? 妇人袖子一撸,上前就要揍。 叶小楼也不示弱,伸臂扛住那妇人的胳膊和双手,大声斥道:你倚云楼为一己私利欺瞒世人,编排已故官员,爷爷如今已查明真相,尔等还有什么好说? 楚听莲听着羞愧无已,伸手捂脸,不能发一声。 那妇人胳膊被叶小楼架住,双手却一刻也没停着,不断挥动要撕扯叶小楼的头发或是抓挠他的脸皮。她一边蹦跶,一边大声呐喊:诡务司算什么,姓郑的身后名声能值几个钱?我倚云楼靠山大得很,你一个小小的不良帅,有什么资格指责老娘?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大约同时在想:显然倚云楼背后有势力撑腰,完全不把诡务司放在眼里。 而郑兴朋身后飘零,无人为他做主,唯有长安县的捕头和几名旧日同僚愿意为他奔走确实有点凄凉。 编故事犯法了吗?已经死了的人会因为小报胡说八道一通就再死一回吗?不会,对吧?倒是你,长安县一个小小的不良帅,无故闯入私宅,知法犯法,老娘要将你送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去说说这个理去! 那鸨母不依不饶,双手从没停下过,已经成功将叶小楼的幞头拽歪。 叶小楼发髻散乱,脸上也被抓出好几道血痕。他朝屈突宜看了一眼,不晓得是不是想要向诡务司借那可以治外伤的帕子或者药剂用一用。 就在这时,李好问突然出声:快看,在叶帅身后! 他在那里的一堵粉墙上瞧见了一张无声无息浮出墙壁的青色面孔。 这张脸与早先他在倚云楼舞台背后瞧见的面孔一模一样,只不过又大了一号,大约有两尺长。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缩回墙壁内,留下粉墙平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一次,不止是李好问,屈突宜、楚听莲,甚至是那名正在撒泼的鸨母都看见了墙壁中浮现的鬼脸。 鸨母脸色惨白,终于停手,放开了叶小楼。后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众人,然后转脸看向自己身后,却什么都没看见。 而楚听莲惊骇不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颤声问:它刚才墙上那张脸,似乎在对着我笑 这就是青面,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是一种专门饲养的妖物,一旦放出,能隐藏在墙壁内,通过墙壁在楼宇之内穿行,可能会从任何位置毫无征兆地从墙壁上浮出,攻击他人 第48章 他随即转过脸看向楚听莲,问:楚娘子可是有什么仇家? 屈突宜这么一说,楚听莲马上着了慌,惶惑地道:奴能有什么仇家,除非除非是那庆云楼的 她与鸨母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里都有点惊恐。 但那鸨母强自镇定,道:莲娘莫怕!不就是会从墙里钻出的妖物吗?它能怎么害人,靠它那张嘴吗?我们站在屋子中间,远离四壁不就是了? 屈突宜则同事转身对李好问道:李郎君千万小心,按照你说的,那张青面已经出现了两次,它再出现时,恐怕就要暴起伤人了 几乎与此同时,李好问突然开口大声呼叫:楚娘子,在你脚下你脚下 他看到了,分明看到了一张青色的,三尺来长的面孔,竟从楚听莲所站的松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浮了出来。 叶小楼与屈突宜等人闻言各自低头,都去看楚听莲脚下。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楚听莲好端端地站着,稳稳站着光滑洁净的地面上。 片刻后,李好问面带歉然,挠着头说:可能是我看错 一声尖锐短促的叫喊打断了他的话,是倚云楼的鸨母。那妇人大喊着朝楚听莲扑去,奋力将她推出,令她摔倒在室内另一边,额角摔在一张矮几的锐角上,顿时鲜血淋漓。 但这名倚云楼的鸨母脚下,也就是楚听莲刚才站立的地方,忽然出现一道气流造成的漩涡,漩涡中浮现一张青色的、三尺来长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五官形貌,与早先李好问两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塌鼻眍目,利口獠牙。 不同之处只在于它又长大了一圈,眍偻眼中的恶意与那龇出的獠牙一样,显得更清晰。 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受到地心引力在发生变化,整座倚云楼似乎震颤着,挪移着在这一瞬间,李好问感受到了大地的错位,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另一边墙壁歪倒。 东面的粉墙正在变成地板,而脚下的地板正在变成墙壁。 房间内的家什陈设一律向东边倒去,早先案几上陈放的那些精致点心,连同精美盛器一起,摔成一片狼藉。 它在扭曲重力,颠倒空间 李好问一边大喊一边感到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滚筒洗衣机。 在他身边,叶小楼腰间的障刀出鞘,这位不良帅根本就没有听懂李好问在说什么,也不管墙壁与地板正在交换位置,他只管歪歪斜斜地冲上去,挥刀向着那张张口吞噬一切的青色面孔,猛力刺去。 擦 障刀深入松木地板的声音。 啊 李好问与楚听莲等人齐声惊呼:在这一瞬间,地板与墙壁再次互换,原本已落在墙壁上的人和物品咚的一声,又全都摔在地板上。 此刻,叶小楼扶住障刀刀柄。他手中的利器堪堪越过那位妇人的身侧,深深地扎入地板。他正奋力施为,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正尽全力将刚那恐怖的怪物钉在地板上。 叶小楼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从地板上抽出他的障刀障刀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张青面獠牙的脸孔出现之后立即远遁,叶小楼的障刀完全钉了个空。 而那名妇人却俯身躺在地面上,浑身不断抽搐。 妈妈 额角满是血污的楚听莲此刻像是突然醒过神来,哭着扑了上来,抱住那妇人的肩膀,将她的身体翻了过来。 只见这倚云楼的鸨母脸上,紧紧地贴着一枚青色的面皮。刚才这张面皮就像是粘稠沥青一般缓慢流动,一旦接触人体,便迅速蒙上,紧紧粘连。这块面皮质地宛如皮革,甚至能看见上面有点点毛孔,而且还长着浅色的毛发,但上面没有任何孔隙,就这么紧紧地贴在鸨母脸上,完全没有可以进气出气的地方。 楚听莲伸出她保养极好的双手去揭,去撕扯,试图将那张要命的青面从假母脸上揭下来。她的指甲在鸨母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是无济于事。那张青面无论如何都揭不下来。 片刻后,这名鸨母停止身体抽搐,竟然已经死了。 楚听莲见状,忍不住伏尸大哭,一面哭一面诉说她这位假母虽然贪图钱财为人势利,但是真心护着楼里孤苦无依的女子们,刚才又是为了救她而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而屈突宜则面色凝重,来到李好问身边,声音低沉地道:李郎君,是敝人的错,敝人低估了那妖物,那不仅仅是青面,而且是大青面。 大青面?李好问从未听说过这个。 郎君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屈突宜反问,扭曲重力,颠倒空间,是林大学士在典籍里留下的话,后来被诡务司记在案卷里,专门用来描述大青面。 李好问:能和林前辈想到一起去也算正常。 那张青色的面皮,就是妖物用来攻击世人的武器之一。一旦贴于人面之上,便再也揭不下来。哪怕受攻击者因此而身死,哪怕是死者出殡,只要不火焚尸身,这张青面就永远揭不下来。 第49章 大青面危害极大,整座倚云楼都很危险。屈突宜叹息道,只盼章平和李贺能快点赶到这种时候如果秋主簿也在司内就好了。 这时,叶小楼提着他那把障刀,警惕地左右看着,也向屈突宜这边靠过来,小声问:屈主簿,上次你用的那个法器,这次又能用了不? 很显然,叶小楼觉得屈突宜应该像上次一样,用那会滴滴作响的法器,将这妖物也带到不会误伤无辜的地方去,免得他这武力超群的不良帅放不开手脚。 不行,即使是建中四年,平康坊这一带也是平民众多,不是个合适战斗的去处 屈突宜站在屋子正中,脸上表情充满戒备,似乎正警惕着那大青面又从哪里无声无息地浮出。 李好问觉得屈突宜说得在理:建中四年发生泾原兵变,长安城遭到洗劫,但平康坊大概率是为数不多被完好保留下来的地方,毕竟参加兵变的大头兵也渴望着在这温柔乡里挥洒金钱,肆意享受。 另外,这大青面善于隐藏在墙壁内,时间对它来说没有影响,一样可以从过去回到现在。屈突宜说得很肯定。 这话却在李好问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时间对大青面来说,没有影响。那岂不就是意味着,只要这座倚云楼存在,这只大青面就能隐藏在墙内,在不同的时代来回穿梭? 竟然是能跨越时间的妖物。 大青面存在的维度竟然完全是空间的,时间对它来说不起效。 那那难道就要任这妖物在此为非作歹?它已经害了一个人!叶小楼急得一跺脚。这名不良帅也不管这是不是他长安县的辖区,连忙又问,多叫人手有用吗?我那些兄弟们都在楼外巷子里等我,我这就让他们都进来。 屈突宜正在侧耳静听,他似乎听见了什么,随即摇头道:他们进不来了。 与此同时,李好问也感到异样他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随着这股力量的快速侵入,整座倚云楼,正在变为一座完全密闭的空间。 虽有门而长闭。随着一声气魄宏大的吟诵,整座倚云楼所有的窗扉门户,正一扇扇地迅速锁闭,再也无法推开。 实无水而恒沉。1听见这第二句,李好问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正迅速向下沉,虽然依旧紧张,但确实没有刚开始时那般惊慌了。 这就是李贺的言出法随。 李博士闻讯都赶到了李好问心想:可为什么他做的,是用言出法随封住整座倚云楼呢? 李好问心怀疑问,将视线转向屈突宜。 只见这位诡务司主簿双眸炯炯,面颊发红,眼神里多了一种视死如归的亢奋。 他从袖中取出了两个金属小球,双手一按机括,那两个小球瞬间变成了两枚带着链子和尖刺的流星锤。 而屈突宜身上原先那种儒雅、稳重、理性和那一点点绿茶的气质已经一点儿都不剩了,言语之间开始带上一股子疯劲儿,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四十多岁的摇滚大叔。 青面存在的范围,向来是一整栋楼。但只要它不死,就可以借助离开的人,进入其它建筑,最终让自己寄居于整座城市。 所以,在杀死它之前,倚云楼会被完全封禁。 一楼人的性命,只听屈突宜语气平静地说,和全长安的安危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李好问沉默着,他想起刚才那大青面将墙壁与地面挪位,神出鬼没地攻击,心里觉得被封在这座倚云楼里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这位屈突主簿,在做关键决定的时候,很冷酷也很疯狂。 但只要一想到这算不了什么的人命里,也同样包括屈突宜自己,这个决定便透出些大义凛然的意味来。 发髻凌乱,额角尽是血污的楚听莲这时扑到屈突宜面前,嘶声道:长官,这楼里有很多无辜之人,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那青面是冲我来的,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恨的是我,恨的是当年靠法器舞弊的我。长官,请将无辜的人放出去吧!听莲可以留在这里,听莲可以舍了这条性命听莲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 屈突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大青面吞噬生命之后会变得愈来愈强,也会愈来愈贪。楚凤魁,你就算妄送性命也没有用。到最后,它也许会吞噬这座楼里的所有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楚听莲双脚一软,坐回那鸨母的尸身旁,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屈突宜这时才稍稍缓和了表情,叹息一声:魑魅魍魉其实都只是人心的映照啊! 楚听莲的哭声只停顿了片刻,随即带上了无穷的悔意 她曾给自己的贪念寻找了无数的理由,但贪念终究是贪念,且连累了这么多人,她这真是百死莫辞。 屈突宜则不再看她,眼中再次出现那种视死如归的疯狂。 谁知李好问突然开口:主簿,我觉得我可以预先察觉大青面的出现 第50章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手指着屈突宜身后提高声音提醒:小心就在那里! 李好问出声的时候,屈突宜身后还没有任何一点异状。屈突宜转身、叶小楼抽刀的时候,两人似乎都觉得李好问眼花了。 然而片刻后,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真的在那道墙上悄无声息地浮现这一次它又变得大了一圈,色泽也变得青黑。不过再也不是无人察觉地出现,叶小楼手持障刀,屈突宜高举着手中那对流星锤,两人都冲那张面孔扑去。 而李好问表情惊异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顺便将鼻孔下面流出的少许血迹用手背擦去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他还没能掌握回溯时间,但事实上他已经看见未来了。 第 23 章 李好问的确能看见未来了。 确切地说, 他只是能看见较为接近的未来时刻某一件他关心的具体事物:比如说大青面会出现在哪里。 与其说他能在不同时间内跳跃,倒不如说这就是一种危险预感、提前预知。 李好问貌似只能提前一个弹指的时间预知,并在一瞬间内窥见未来。但这可贵的一弹指, 能够尽力帮助他和同伴们规避风险,抢占先机。 而且, 这种预知对他身体的负担貌似不太大现在他的头并不太疼, 只是感觉鼻腔深处有些黏糊糊的。 但当叶小楼开口询问的时候,李好问不知该怎么解释, 只得随口胡诌了一句男人的直觉。 叶小楼表情古怪,嘴里发出呵的声音,似乎不大相信,但李好问之前两次都判断准确,他倒也无力反驳。 屈突宜却直接就相信了。 他双手一缩,那对流星锤又变成了金属小球缩回他的袖子里。这位摇滚中年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儒雅, 他满脸惊喜,望着李好问道:既然知道李郎君有这样的本事, 我还发什么愁呀? 李郎君, 如果需要你承担一点小小的风险, 帮助我们杀死这只大青面, 你愿意吗? 李好问:啊这我一个诡务司的编外人员? 他不是一个特别勇敢或者莽撞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他对屈突宜的提议本能地不感冒。 但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无选择 上一次面对时乾兽时帮他出手的妈妈和妹妹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他再没有其他倚仗。 现在他和屈突宜、叶小楼、楚听莲等人一样, 全都被李贺的言出法随封在这座倚云楼里,和一只令人恐惧的大青面关在一起。这只怪物已经害死了一个人, 如果把它放出去,整座长安城怕都要遭殃。 想到这里, 李好问干脆地点了点头。他身边的叶小楼流露出相当不服气的神色,似乎在抱怨屈突宜:有这种好事竟不来找他?非要找这种秀气文弱的贵介子弟? 屈突宜根本不理叶小楼,伸手到袖子里摸索,一探手,抓出来的是一双红色的鞋子。 这是一双云头履。鞋头卷起,做流云状。 李郎君,请你穿上本司这对法器 屈突宜讲到这里的时候,侧过头看了一眼楚听莲。这位凤魁此刻依旧坐在鸨母的尸身一旁,脸色苍白,木然仿佛没有灵魂。 李好问接过这对红色的鞋子,上下打量,觉得它除了颜色鲜艳之外,没有什么特殊。 这双鞋,能够帮助你在任何地方奔跑,屈突宜继续解释,在墙上、在天花板上、在倾斜的楼梯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大概可以无师自通,成为跑酷大师了。 你完全不必担心那只大青面再次扭曲重力,颠倒空间。因为有这双鞋,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如履平地。 请你想办法将那妖物引至我与叶帅身边,我与叶帅来干掉它。 当然了,这双鞋肯定也有弊端它的弊端是很容易放大你内心的渴望,另外它很喜欢转圈,你跑出百步,它会冷不丁带你转一个圈。但你无须担忧,它没有恶意,只是习惯而已 李好问:这毛病够古怪! 他一边听屈突宜解说,一边开始着手脱自己脚上那一对六缝靴。这时,楚听莲来到他身前,半跪着帮他脱鞋,同时小声道:郎君无须担心这双鞋不合脚,它适合世上任何人。 楚听莲这么一说,李好问忽然明白了:这就是 一旁屈突宜肃然道:是的,这是敝司玄字号法器流云舞履。 法器? 李好问陡然想起,早先屈突宜一见到楚听莲时就提到过两年前那是一桩法器误用案。 所以诡务司当时不仅解除了楚听莲的危难,还把导致她危难的那双云头履收入囊中,令其成为诡务司众多法器之一? 楚听莲已经帮助李好问除下乌皮六缝靴,又助他将足上那对麻布袜子束紧。李好问自己将那对朱红色的云头履套在脚上就像楚听莲说的那样,这双云头履仿佛自带伸缩弹性,毫不费力就套在李好问足上,而且不大不小正合适。 第51章 屈突宜正色叮嘱李好问:这双流云舞履虽是玄字号法器,但是它弊端不小,被编为宙字级别。 李好问听屈突宜说起过诡务司法器的编号规则:天地玄黄代表法器的威力,而宇宙洪荒代表法器的危险性。 比如那个定期需要人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半身鬼婴,威力很大,被定为天字号,但是弊端评级很低,被定为荒字法器,合称天荒级别。 而这双流云舞履是玄宙级别,那就说明它本事一般般,弊病却不小李好问忍不住心里吐槽。 不过郎君也无须担心,你心思纯仁,只要心中无欲则刚,这法器就对你无碍。另外,长吉就在楼外,万一发生什么,他完全可以帮忙。屈突宜又赶紧温言安慰,言出法随一定能让流云舞履停下来。 李好问怔了怔,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疑问:当初诡务司是怎样将这流云舞履从楚听莲脚上脱下来的。 另外,敝人会给李郎君使用一枚锦鲤符箓。屈突宜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衣袖中翻了翻,抽出一枚符箓。 这符箓与寻常道士用黄纸和朱砂写就的丹书符箓不尽相同,它大约两寸长,一寸半宽,小小的像是一只扑克牌,是用黄铜之类的有色金属浇铸的薄片,上面事先铸有类似文字的纹路,此刻纹路中浸润着朱砂色。 锦鲤符箓?李好问莫名觉得这种名字耳熟。 正是,屈突宜将这张扑克牌大小的铜片轻轻托在掌心,按照林大学士的说法,任何能够带来好运的物事,都能用锦鲤来形容,所以诡务司这种符箓被命名为锦鲤符箓。它并不能给你带来任何直接的保护,但它有可能提升你的运气,让你成功的几率增大,对手失败的几率提高。 李好问:原来如此! 这又是法器又是符箓的,如此周全的准备,顿时令李好问心中的畏惧消散了不少。 说着,屈突宜将这枚符箓绘有朱砂文字的一面向下,扣在李好问右章掌心中,闭目低声诵念了一段咒文,再将符箓抽走。 李好问顿时见到自己掌心之中朱砂宛然,正是刚刚那张锦鲤符箓转移到了自己手掌上。看这样子,在这个朱砂色的奇特文字消失之前,这枚锦鲤符箓应该都是有效的。 这时屈突宜又将袖子里一枚金属小球取出来,略加操作,小球上出现一道锁链,表面生出无数锐刺,变成一枚流星锤,递到李好问手中,又提醒道: 大青面最可怕的武器是那张青色的面皮,无论如何不要让它贴近你,不要让那张青面包裹住你,另外 李好问穿鞋的这段时间里,叶小楼一直都在旁边左顾右盼,这时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屈突宜的话,冒出一句:各位,有没有觉得,这回那大青面消失的时间有点儿长 李好问猛省确实如此,他们在此谈论如何对付大青面已经有好一阵,但这段时间里那怪物一直没在墙上出现。 就在这时,屋内四人忽然听见屋外倚云楼中一片哗然,似乎全都是倒吸气的声音。 屈突宜一呆,道:不好! 楚听莲脸色煞白,口唇微动,似乎在说这下倚云楼全完了。 而叶小楼已经撞开房门,径直冲了出去 李好问屈突宜紧跟着他身后。 原本他们待在凤魁推杯的静室里,思维形成定式,认为青面还会出现在那间静室里。但事实明显不是这样。 李好问更是懊悔:早先他明明在倚云楼大厅的墙壁上见过那张大青面的。 可见提前预知并不万能,如果他分心他顾或是没有主动关注,这种能力就等于没有。 开门的那一刹那,李好问等人都留意到倚云楼中尚且一切如常:地板是地板,墙是墙。不像刚才那间静室,经过一番颠倒错位之后,桌椅歪倒,器皿打翻,室内只剩一片狼藉。 一行人瞬间就冲到了屋外二楼的栏杆前,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倚云楼大厅里的舞台和那些看客。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舞台后方墙面上浮出的那张大青面上。 叶小楼一见墙上浮现的怪物就呸了一声,骂道:那鬼东西又长大了不少。 确实如此,这张从墙上浮出的面孔,已经从李好问第一次见时的一尺左右,长大到了现在的七八尺接近一丈。它悬浮在舞台背后的墙面上,眍偻的双眼突然开始向外突出,四下里滴溜溜地打转,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两排獠牙。 屈突宜见叶小楼如此少见多怪,忍不住又鄙夷了一句:这算什么?大青面长到最大的时候,足可以有三五间屋子那么大。 旁边李好问心里一声哀嚎他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屈突宜,充当诱饵去吸引这只正越变越大的怪物呢? 这时,倚云楼里不少看客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些还以为这是倚云楼在凤魁的精彩演出之后提供的余兴节目。不少人面露惊喜,还有人卖力地大声叫好,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将正陪客推杯的凤魁再引出来。 第52章 唯一没有看向大青面的人,是那名坐在舞台上,抱着二十三弦箜篌演奏的乐师罗景。 相反,他正抬起头,望着站在二楼栏杆内的李好问,手下再次拨弦了,箜篌发出一个空灵而悠远的音调。 李好问伸手指向罗景身后,冲罗景大叫:小心! 他很想解释:你背后不是什么事先安排的余兴节目,而是一只妖物。 罗景向他点头微笑致意。 然而与此同时,那张大青面突然张开大口,喷出一股黑气。 这黑气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而且异常腥臭。李好问站在二楼栏杆上,都感受到了它的威力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心头所有快乐的、向上的感觉,一瞬间全都被抹去了。 他仿佛置身于建中四年时一座荒凉陈旧的老楼内,身周包裹着他的只有死寂和绝望气息。 铮,铮铮 箜篌弦响。 李好问猛地惊醒,刚才那一刹那的绝望已尽数消失,他低头向大堂正中看去,见到罗景怀抱箜篌,正向他点头致意。 罗景的箜篌唤醒的不止李好问一个。此时此刻,倚云楼中的看客们终于意识到这是能给他们带来厄运的妖物。人们立即转身,争先恐后地向倚云楼大门处奔去。 但在那里,似乎存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里面的人奔至门口,就再也无法迈步,无法挪动身躯。他们眼睁睁看见倚云楼那半尺高的门槛就在自己面前,可就是到不了那里,迈不出去。 他们身后,拥挤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前面的人越是出不去,后面的人就越是恐慌,接连发出惊恐的喊声。瞬息间,倚云楼前已是惊呼声响成一片。 偏偏倚云楼外还有不少人想要进去。他们已经向门口候着的鸨母交付了缠头金,抬腿就要入内,偏偏面前那扇大门怎么也打不开。他们听见楼内呼声不断,中又夹杂着箜篌的铮铮弦响,似乎有什么精彩的正在上演,这令外头人人心痒难搔。 里面的人想出来,外头的人想进去。 偏偏谁都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场面变得极其混乱。 突然,屈突宜轻轻一掌拍在李好问肩头,李好问以为他会说两句堂皇的话,什么为了诡务司除魔降妖的责任,为了此间一众无辜的民众之类。 谁知屈突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先试试鞋 先试试鞋?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冲动,而他足上那双云头履似乎也正跃跃欲试,在敦促他采取行动。 李好问突然想起屈突宜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这双流云舞履的弊端是能放大穿着者内心的渴望。 而他内心的渴望竟然是试试? 不会试试就逝世吧!李好问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苦笑一声,知道自己内心依旧充满好奇,渴望着冒险,渴望着解开秘密、寻找答案,但是理智不得不像是拉着矫健骏马的笼头一样,将这种渴望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 他迈出脚步,但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方位从楼中的木制楼梯拾级而下,同时手中紧紧握着屈突宜塞给他的那柄流星锤。 他听见背后传来叶小楼的一声嗤笑,屈突宜又开口说了句什么,似乎在反驳叶小楼,同时维护诡务司的尊严。 这时,罗景身后那面墙壁上,大青面已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行踪。 李好问每迈出一步,除了要抑制那双鞋子给自己带来的冲动之外,还需要全神贯注地留意,提防那张青面再次无声无息地从墙面、地面、天花板这栋楼内的任何平面出现。 突然,他发现了怪物的踪迹,加快脚步,几乎毫不停留地向大厅正中的舞台冲去,大声招呼罗景:大师,快闪开!同时挥起了手中那枚流星锤。 他在罗景脚下看见了青面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和罗景只有一个弹指的时间,闪避或是驱赶那枚即将出现的大青面。 罗景扬起脸,向直冲下楼的李好问微笑点头致意,随即身姿优雅地向空中一跃 在这个刹那,李好问再次感受到重力场的改变这回,是整座倚云楼成为一枚骰子,被翻过来倒过去地抛掷着。 而所有被困在这枚骰子内的人,眼看着地板变成了墙壁,墙壁变成了地板,天花板也成为新的墙壁,随即又变成地板。 李好问的身体顺应着重力场的变化,向不该倒向的地方歪倒,随后又倒向另一边。然而他脚下那双鲜红欲滴的云头履,此刻却像是磁力贴一样,紧紧吸附着倚云楼内楼梯的表面,帮助他能够站立在悬挂于半空的阶梯上,并且继续向前奔跑。 李好问人生中头一次跑酷经历开始了。 那张大青面,正如李好问所预见的那样,出现在原本罗景脚下、倚云楼大厅内舞台正中的地面上。 弹指间,罗景抱着他的箜篌向空中潇洒跃去,脚下避开青面那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倚云楼翻滚着,墙与地面的位置不断改变,空中飞来飞去的尽是各种物品:桌椅、地毯、茶盅、杯盏还有人的身体,看客、舞姬、乐师、小厮人们尽其所能声嘶力竭地大喊,不知道下一刻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将落向何方。 第53章 在这成片的混乱中,唯有李好问目标很明确,他借助那双可以跑酷的云头履,飞快地赶到了大青面出现的地方,并且毫不手软地甩出手中的流星锤,让那只表面布满尖刺的沉重金属球轰然一声,砸在那张已有一丈长的大青面脸上。 流星锤落下,不知名的粘稠液体飞溅而出。 嗷 怪物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惨叫。 李好问心中刚刚生出得意,马上看见危险降临这一次他看到一张青色面孔像是一张巨大的布幔,兜头盖脸地向他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他莫名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人生所有的希望尽数消失的绝望感。 李好问脚下一滞,心道完蛋。 谁知被他脚下的云头履一带,李好问堪堪转了一个圈他的动作是最标准的胡旋,干净利落,漂亮的转身,堪堪错过了席卷而至的青色面孔。 绝妙的运气! 耳边响起两声响亮的喝彩李好问于百忙之中看了一眼,一个来自屈突宜,这位诡务司主簿给自己在阶梯栏杆上找了个位置,不管这整座倚云楼如何翻滚,他都紧紧地抱着栏杆,让自己的身体固定着。 另一声喝彩来自乐师罗景,这名异域打扮的乐师十分潇洒,他一手抱着自己那柄二十三弦箜篌,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张四脚胡椅,随意用这张椅子作为支撑,不管哪一面变为地面,他都能像杂耍艺人一般,将自己的身体轻巧撑住,悬浮在空中,远离墙壁与地面。 李好问躲过席卷而至的那张面孔,舞台正中的大青面紧闭着受了伤的右眼,满怀愤恨,隐入了地面(此时已是墙面)。 这时倚云楼中尽是鬼哭狼嚎,人们抱在一起,被狠狠地摔向一处墙壁,随着倚云楼内的翻滚又摔向另一边。空气里弥漫着惊恐、绝望和不知所措。那些缴了高昂缠头金的看客早已悔青了肠子,而倚云楼的舞姬与小厮们在惊吓之余,也纷纷哭喊着:倚云楼完蛋了!我们完了! 突然,铮铮两声箜篌弦响,倚云楼中的人们开始感觉困意弥漫,不可抵挡。尽管还在楼中随着地面和墙面的变化跌撞、翻滚,人们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逃避着心中的极度惊恐,渐渐沉入梦乡。 渐渐地,倚云楼的空间停止了颠倒变幻,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 余下还清醒的只有李好问、叶小楼、屈突宜和罗景。 劫后的倚云楼内一片混乱狼藉。楼内绝大部分陈设都已被毁去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昏睡着的躯体,随意堆叠着。一掷千金的豪客和身份低微的小厮,正彼此头枕着腿,脚抵着腰,没有区别。 这些人体像是水边一蓬蓬倒伏在水边的芦苇,又像是一捆捆田野里收割后的秸秆,在大青面强悍的妖力跟前,人类没有抵御恐惧的能力,唯有陷入沉眠可以暂供逃避。 第 24 章 李好问可以在倚云楼里无所顾忌地肆意跑酷。 他拥有两个优势:一是脚上那对红色的云头履, 让他在任何地方如履平地,墙上、天花板上、栏杆上、阶梯上除了每跑百步左右就要转个圈子,跳一记胡旋之外, 没有别的缺点; 二是能够看见未来的特殊预感,让他每次都拥有先见之明, 利用那宝贵的一弹指, 指点屈突宜和叶小楼埋伏在大青面会出现的位置附近,发动攻击。而他自己, 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顺利逃开。 这令大青面异常恼怒,在一片混乱的倚云楼内,它似乎独独恨上了李好问,对他穷追不舍。 随着每一次消失和再出现,这张面孔变得越来越庞大, 呼出的浊气也越发寒冷与腥臭。连屈突宜都受不了,一再提醒李好问与叶小楼:再不结果了它, 我们就真的麻烦了。 而叶小楼则表达着对李好问的不服气:那双鞋子凭什么给他用他太弱了, 那流星锤使得真是寒碜, 如果换了是爷爷我, 早就将妖物干掉了! 此刻的叶小楼,也和屈突宜一样,抱住了倚云楼里的阶梯栏杆以固定身体。他的言语里明显地透着一股子酸味儿:爷爷的障刀早就等得不耐烦! 然后屈突宜语气幽幽地开口:你又不是我诡务司中人, 凭什么给你用诡务司的法器? 叶小楼: 再说了, 你又不似李郎君那般目光如炬,能够预见危机。如果换了你, 我怕司里的法器连同你的双脚一起,直接被那大青面一口吞掉。 叶小楼似是在自行想象大青面将自己的双脚连鞋带脚一口吞掉的情景?然后他就打了一个寒噤, 暂时住口。 李好问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对屈突宜的信任十分感激,但他又在心里琢磨起来: 按说,叶小楼武艺精熟,身体强悍,而屈突宜身经百战,对付妖物很有经验。 但刚才自己几次设法将大青面引到他们附近,由他们两人出手,却都让那张大青面躲过去了。 难道说,那张大青面虽然是妖物,但拥有类似人的智慧,因此察觉了他在依靠预判给它设埋伏,才让叶小楼和屈突宜徒劳无功的? 大青面预判了他的预判? 李好问回想着刚才与大青面的缠斗,回想起那张靛青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各种表情:右眼受伤引起的痛苦、愤恨,和那些饱含恶毒意味的刁钻、促狭、得意 第54章 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很有可能。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中忽然开朗。 他大喊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办! 叶帅,但你必须信我无保留地相信我! 就听叶小楼高声回答:我不相信你 与此同时李好问猛然一声大吼:快,快离开阶梯! 叶小楼没有任何迟疑,纵身一跃。 在他身后,那张巨大的靛青色面孔突然浮现于倚云楼内的木阶梯之后,叶小楼跃出的那个瞬间,一张巨大的青色面皮飞出,紧紧地包裹住整座阶梯。木制的阶梯传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青面撤去,木屑横飞,长长一道阶梯已经不复存在,完全被那张面皮绞碎了。 又能如何? 叶小楼剩下的半句话这才有机会说出口,后心的冷汗随之沁出。 这时李好问已经咚咚咚地跑到叶小楼身边,忽然一转身转了个圈,然后凑近了小声道:叶帅你干脆闭上眼睛装睡吧! 装睡?那不是把自己的性命直接交给大青面? 叶小楼双眼圆睁,怒瞪着望着李好问,手中将他障刀的刀柄攥得紧紧的。 李好问小声补充了两句,就在此刻,倚云楼内的空间又开始翻滚。叶小楼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脑袋撞在几名熟睡之人的腿上,顺势闭上了眼睛。 李好问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他足蹬那双朱红色的云头履,孤身一人立在一片平整的墙壁上这里原本是倚云楼进门处的门额,表面绘着繁复精美的并蒂莲纹。 叶小楼就在不远处装睡,屈突宜和罗景则不知正躲在哪里。 大青面,你总这么躲猫猫有啥意思?来呀,来捉你爷爷呀! 李好问大声呼喝,言语里加上了一点叶小楼那不良帅的官痞气,有点不伦不类。他尽力让手中那只流星锤开始旋转,他的力量与耐力都比穿越之前好了很多,但说到底他也不是个武夫,这时多少感觉有些疲累。 另外,多次危险预感的负担也正慢慢显现,李好问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鼻孔和耳道里都有黏稠的液体正在缓缓爬出,痒痒的,但他根本不敢伸手擦一下。 唯有全神贯注,预判大青面下一次的攻击,并且不让那妖物预判他的预判。 李好问心知自己的计划有可能太过冒险,但此刻他有点压抑不住心底的冲动。 这是流云舞履的作用!李好问心中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流云舞履会放大心底的渴望,他现在正渴望着冒一点小小的风险,换取成功猎杀大青面,救下整座倚云楼。 因此,当他眼角余光瞥见大青面在自己身侧出现的虚影时,他没有任何反应,反而装作继续东张西望,仿佛正为失去对手的踪迹而紧张万分。 一弹指稍纵即逝,当大青面真的出现在他身侧时,李好问没有再刻意表演惊慌失措。他手中的流星锤快如流星,径直飞向大青面面前飞出的那张青色面皮然后被对方完全吞噬了。 那张青色面皮紧紧包裹着流星锤,就像是一张被打了个结的包袱皮。 但下一刻,包袱皮突然拧成一枚绳结,向李好问拦腰横扫,径直将他扫倒。 叶小楼这时已不再装睡,手持障刀,猱身而上,但他距离稍远,差了丈许。 就在这时,那张青面重新舒张,吐掉流星锤,向着李好问全身兜头罩下。 千钧一发之际,李好问双脚一蹬,他脚上的流云舞履帮助他做出了一个高超的舞步,令他顺着门额蹿到倚云楼门廊处的柱子上。大青面那张青色的面皮堪堪在他背后擦过,令李好问背心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李好问右掌掌心那个由锦鲤符箓印下的朱砂色印记正在迅速变淡,近乎消失。 叶帅,你还在等什么?李好问一声大喊。他沿着曲曲折折的路线在倚云楼里奔逃,但他的身体始终在那张面皮轻易可以触及的范围内,若即若离,是一具完美的诱饵,将大青面最厉害的武器那张面皮,带离了它的躯体。 李六,你小子在玩火! 叶小楼一面大喊着,一面已经奔至墙壁上浮现的那张脸孔跟前,挥起障刀,狠狠地向下斫去 轰隆隆! 扭曲重力,颠倒空间。 倚云楼内的空间再一次如同一枚骰子般转动,重力场改变,墙壁变成地面,天花板变成墙 叶小楼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但他整个身体和这个空间里的其它物体一样,迅速向另一边落去,距离墙壁上的脸孔越来越远。 一道黑色绣着金色并蒂莲纹的绸带突然垂落在叶小楼面前 叶帅,拽紧!一个清丽的女声响起。 叶小楼抬起脸,发现是楚听莲。倚云楼的凤魁此刻已经收起戚容,一改柔弱,脸色坚毅,手中黑色的披帛飞舞,就像她当初选中推杯的人选时那样,让披帛的一端紧紧缠绕在叶小楼臂上。 叶小楼双眼一亮,赞道:楚凤魁,好刚烈,好本事! 说话间他的身体立即止住了下落,随即被楚听莲手中的绸带带着飞了起来,快速荡向另一堵墙壁大青面出现的那面墙壁地板、天花板,谁管它是什么地方,总之叶小楼冲那里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障刀,发出一声怒吼 第55章 与此同时,李好问被逼进了绝境。 作为一枚完美诱饵,他将大青面那张青色毫无缝隙的面皮诱离本体,始终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但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脚下的舞履会在这时候跳胡旋。 李好问一转身,一大片青影兜头罩到。 但他的胡旋转得更快,刹那又转了过去,随后立即向斜前方蹿出一步,避免正面被那青影罩住,堵住口鼻。 但那股阴冷混杂着绝望的气息依旧自后罩至,而那张面皮正自后包裹向他,要令他覆灭。 完蛋!李好问心里骂道。 果然还是不够谨慎啊!这小小的冒险,令他陷入了绝境。 但倚云楼内的空间颠倒突然停止了,一切都在缓缓归位。地面还是地面,墙壁还是墙壁。 背后那一股阴寒的气息渐渐消散了。李好问起身抖了抖,发现身后落下一张厚厚的皮革,软趴趴的似乎它已完全失去了活性。 屈突宜去倚云楼门处,向外不知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要李贺解开楼内与楼外的禁制。随后他返回李好问身边,伸手轻拍李好问的肩,用满腔赞誉的仰慕语气道:李郎君这一招险是险了点,但是拿捏得极准。厉害啊厉害! 他说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张靛青色的皮革,笑道:这张青面的皮是炼制法器的绝佳材料。李郎君刚一入诡务司,就为本司立下了大功啊! 李好问看着那张面皮,心里暗暗脑补这件法器的弊端裹住一切,随时随地要裹住一切,吞噬一切。 在他们身后,叶小楼仰天哈哈大笑:是爷爷干掉的大青面!是爷爷为民除的害! 楚听莲则垂着头,一语不发,默默将绸带从叶小楼手臂上解下来。叶小楼看见她这副模样,突然止住笑声,挠着头,完全说不出话。 此前叶小楼因为案子的关系对楚听莲十分不客气,但经历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出,这位不良帅似乎终于认识到楚听莲为人果敢刚毅的一面。 早先他能冲着这位凤魁大声讯问,能冷嘲热讽; 但现在,叶小楼面对危难时候果断出手帮他的楚听莲,竟然一个谢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这般木讷地看着。 这时李好问也过来了。 他看见叶小楼随身佩戴的那柄障刀,此刻深深地扎入墙面上那张大青面的眉心处。大青面那张长满獠牙的利口虚张着,仅剩的一只独眼中流露骇然神色,似乎被定格在了被障刀刺中的那一刻。 随即这张大青面开始向内塌陷、崩解、消散。 这枚妖物从障刀留下的创口开始,分解成为无数细小的碎片,迅速落向墙内,似乎那里还有一个深远的,可以容纳很多事物的空间。 随着大青面的消失,叶小楼的障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李好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面墙,耐心见证大青面消散的全过程。 忽然,他的脸色变了墙壁上出现的大青面消失之后,那里留下了一个直径三四丈的空洞。这个空洞内不再是墙壁,而是一条狭长的通道。 是它吗?李好问喃喃地道,竟然是它? 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潮湿的空气,鼻端是来自土层的发霉气味。 他仿佛再次置身于考古发掘的田野现场,面对那道曾经诱使他穿过千年时光的甬道 那条甬道极深极远,两壁和天顶都绘有繁复的壁画,色彩鲜艳,形象栩栩如生。 眼前这一条,与记忆中的甬道十分肖似,只不过墙壁上绘着的,有龙楼凤阁,也有城垣里坊这是整座长安城在历经沧桑一点点建成的千古画卷。 只眨眼间,李好问眼前的景象就发生了变化:甬道四壁突然开始出现密密的栅格,将这长安城的历史分解成为细细的一格一格,似乎代表了长安城从始建至今的每一年;而每一枚栅格又可以继续分解,分解出每个月,每天,每个时辰那每个栅格里都是历史上长安应有的样子。 对了,它是时间 眼前的这副景象就是时间的样子。 李好问的声音里饱含敬畏: 因为大青面只生存在空间里,那它完全崩解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时间 李好问专注地回想着、思索着,忽然心中涌起狂热的渴望:他想要再次进入这条甬道,前往时间的尽头去看一看。 时间的尽头,一切历史出现之前有什么呢? 虽然他曾经努力压抑一切好奇,一切探索的想法,但此刻,他脚上穿着流云舞履,这双鞋似乎正不断怂恿着李好问,让他抛却理智,屈服于心中的渴求,进入这条甬道,一探究竟。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李好问肩上:居士 这么称呼自己,开口的莫非是个僧人? 请不要进去,你会迷失在那里那尽头是时间的深渊。 这句话的语调颇为别扭,仿佛说话的不是中土人士,而是个歪果仁。 时间的深渊? 李好问猛然清醒,探索的渴望一时间尽数消解。他转过头来,见拍他肩,阻止他上前的人是此刻依旧抱着那架二十三弦箜篌的倚云楼乐师罗景。 第56章 看着对方黝黑的皮肤,头上有犄角的发型,再联想到这位刚才的口音,李好问完全确认:平康坊中,名动长安的乐师罗景,是个货真价实的歪果仁。 李好问认真向罗景抱拳请教:大师为何说那里的尽头是时间的深渊? 这时他才留意到,罗景的双眸是浅灰色的,颜色极淡,专注地看着他。那双眼眸自带吸引力,似乎能将李好问吸入眼眸似的。 要问我怎么知道 罗景嘴角上扬,温和一笑,手中二十三弦箜篌轻轻一拨。他身后,倚云楼开始有人苏醒,人声渐渐嘈杂,无人能听得到他们这里的窃窃私语。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 罗景微笑着诵念这一段经文。而李好问陡然惊觉:这一段文字他读过的。这是这是他在林嫱的笔记读到过的,是《僧祇率》,是当年义净大和尚为林嫱指点迷津用的经文。 大师可是天竺人士? 李好问忽然又惊又喜,心想既然义净和尚能指点林嫱,那么这位貌似来自西域的原装人士或许一样能指点自己。 罗景笑容未变,答道:敝人来自西方。 李好问:西方、天竺这应该是一回事吧? 屈突宜正好过来,告诉李好问:李郎君,已经通知长吉他们去封锁庆云楼了。 封锁庆云楼? 李好问马上想起:楚听莲提过,她的仇敌在庆云楼,这次很可能就是那位仇敌看倚云楼不爽,放出了豢养多时的妖物大青面。 他忙问屈突宜:屈突主簿,需要我做什么? 先不必了。章主事知道怎么处理。李郎君还不算是我诡务司的正式成员,今日让你这般历险,已令敝人心怀有愧 听见这话,罗景突然插嘴:这这位小郎君并不是诡务司的司丞? 这位高鼻深目的异域人士笑容微敛,神情有些诧异,随即向李好问微微点头致意,并向后退去,瞬间消失在倚云楼的一片狼藉之中。 李好问也正愕然,他想: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早先罗景通过楚凤魁邀自己推杯,是以为自己就是诡务司的新司丞。一旦确认不是,立即闪身走人,似乎他从未透露过任何关于时间的秘密? 屈突宜在旁看出了李好问的不自在,笑着道:这位乐师实在是看轻了李郎君!如果李郎君想要走马上任,你我现在就去内城吏部,那里早已备好了郎君的告身,就等着发下来呢! 李好问差点儿就张口答应了。 但是理智到底还是勒住了他心中的烈马,李好问摇着双手,对屈突宜道:屈突主簿,咱们还是先看看怎样能帮我把这双鞋子脱下来。 第 25 章 平康坊。 倚云楼因为大青面的出现而遭受重创。 楼中一名鸨母身亡, 死时被青面覆面,死状凄惨可怖。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伤者大多数是因《长安消息》那篇报道而来到倚云楼瞧热闹的看客。 倚云楼今日开门收取的所有缠头金,眼见着就得一文不少地全都还回去。不止如此, 伤者那里, 倚云楼怕是还得大出血,支付不少赔偿。 李好问冷眼旁观, 想看看倚云楼是否会像之前往郑兴朋身上泼脏水时那般不讲道义。 但楚听莲表现出了身为凤魁应有的魄力。她带领倚云楼中还能动弹得了的男男女女,一起动手,清扫楼宇,收拾物品,延请跌打大夫为伤者诊治,安抚受惊的人, 并做出补偿的承诺。 早先陪着叶小楼一起来的长安县不良人,这时候倒成了善后工作的生力军。在倚云楼舞姬们一声声娇媚酥软的招呼声中, 卖力地帮忙。 但他们无法插手今日倚云楼的这桩案子平康坊是万年县的辖地。事情一出, 就有人把案子报给了万年县。 据说万年县的不良帅原本不太想来, 但听说诡务司的人已经在场主持, 还直接用看不见的力量封住了涉事的两座青楼,这便雄赳赳地带了人赶了来,好等将来业绩考评的时候能分上一点儿功劳。 万年县的人一来就占据了主导, 叶小楼麾下的不良人没有其他用武之地, 于是就像是一群摇着尾巴的小狗,围在楚听莲身边, 鞍前马后地效劳。 至于叶小楼本人,他在与楚听莲合作击杀了大青面之后, 整个人就变了他与楚听莲的人生有了重要的交汇,就再也无法简简单单地当对方是个嫌犯看待。 也就是说,这位叶帅再也没法儿像早先那样,疾言厉色、咄咄逼人地直面这位楚凤魁了。 他一直张口结舌地站在楚听莲身边,楚听莲一旦对他开口说点什么,他便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需要手下不良人代为答话才行。 李好问忍不住暗暗感慨:叶帅啊叶帅,您老人家若是一辈子单身,那肯定也是凭本事单的身。 李好问这边则一直没能帮上什么忙。他顺利脱下了那双流云舞履,找回了自己的乌皮六缝靴,四下里再没能找到罗景,便盘算着去庆云楼看看,看那边还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第57章 但在他离开倚云楼之前,屈突宜已匆匆赶回来,将最新消息告知李好问:隔壁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极有可能是放出大青面这妖物的人。然而我们的人赶到,她已畏罪自尽了。 原来那边李贺原样利用他言出法随的本事,同样封住了倚云楼的竞争对手庆云楼。但是李贺只能令庆云楼的人不能进出,他的本事还未大到,能限制庆云楼内各人的行动自由。 那位庆云楼凤魁库奇娜大约就是借此机会,畏罪自尽。 此案算是告一段落,倚云楼不会再有什么隐患。 屈突宜三言两语向李好问解释完毕,讲得很是概要。 但李好问认为这很自然,他又不是诡务司的正式员工,屈突主簿根本不必将详细案情说与自己这个编外人员知道。 只不过,李好问见屈突宜的脸色并不好看,猜测着问了一句:主簿,您是不是想说,库奇娜只是放出大青面的人,并不是将之豢养的人。库奇娜畏罪自尽,就又断了一条线索,让我们无法查到大青面是哪里来的? 屈突宜当即伸出拇指,夸赞李好问思路敏捷,见微知著,但又沉下一张脸道:豢养大青面不是易事,绝非一名青楼中的凤魁能办得到。将这样的危机留在长安城中,真是令人不安啊。 李好问又想了想,道:如此说来,今天早上《长安消息》报道的屏风杀人案就确定是假线索了,对吗? 屈突宜点点头:是的,郑司丞的案子依旧是无解。只不过若是你我不来,倚云楼恐怕会更加无法收场。 李好问叹了一口气。 但屈突宜的声音却振作了几分,道:但我们已从一筹莫展,转变为现在有好些方向了不是吗? 好些方向?李好问只觉得自己愚钝,什么方向都没有。 哈哈哈,屈突宜眉心舒展,似乎原本的难题已经解开,我是越发觉得李郎君当初的提议很有道理。 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在胡旋大会两年之后,依然处心积虑报复倚云楼的楚凤魁。同样的,因为过往查办案件而想要报复郑司丞的人肯定也不会少。 如此一看,从敝司以前的案卷上收集线索确实意义非凡,一来梳理一遍有什么悬案、疑案还未破的,二来再看有什么案件破获之后,犯人或者犯人的亲属可能回向郑司丞报复的。一定能找到新线索的。 李好问:这工作量听起来不小。 但确实不失为一个思路。 说着这话,屈突宜瞅瞅远处围着楚凤魁乱转的叶小楼,轻笑道:这位叶帅,看起来谁都不服,只服郎君你啊! 李好问也有点想笑:叶小楼这人,嘴上桀骜不驯,而且看似对自己十分嫉妒,但刚才在和大青面的战斗中说出了心里话不过当时叶小楼除了无条件地相信李好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主簿,那位乐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屈突宜。 自从屈突宜一句话透露了李好问的真实身份,罗景的身影就再未在倚云楼里出现过。 罗景啊,我刚才吩咐了万年县的不良人去查问的 屈突宜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忙招手召来一名万年县不良人,刚提了两句,那不良人便答道: 已查过罗景,他是一位来自天竺的乐师,半年前刚到长安的,并不隶属倚云楼或者庆云楼。今日是应楚凤魁之邀在倚云楼表演。 屈突宜点点头,道:我观那名乐师在大青面出现之后的表现,不像是对倚云楼有敌意。在敝人看来,他与那大青面无关,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 李好问本想说:早先楚听莲相邀推杯,明显是受罗景之托。这乐师罗景借机邀请自己,似乎有什么要事商谈。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时面对大青面崩解之后出现的通道,迷迷糊糊想要进入。同样是罗景拦住了他,告诉他那里是时间的深渊。然而一旦得知李好问并非诡务司的司丞,罗景却表现得很惊讶,且立即抽身而去,再也不与他交流 这说明:罗景要找的,是诡务司李司丞;而不是他,临时工李好问。 屈突宜看破了李好问的烦恼,说:郎君不用担忧。如果那乐师的确有要事要与郎君相商,那他迟早会再次找来的。 倒是李郎君你,屈突宜背着手站在倚云楼口,看了看天色,脸上流露出诡笑,快要天黑了。更鼓一敲坊门四落,郎君今日想必是要在这平康坊流连快活一晚吧? 李好问一看天色,几乎跳了起来昨晚他已经彻夜未归,代自己回家的是自己的影子。 如果今夜再不能回家,那妈妈和妹妹 屈突主簿,我这得赶紧走了!李好问一提袍角就要向坊外冲去。屈突宜却一把拽住,向他袖中塞了一张薄薄的纸张。 到了坊外无人处,迎风一挥,郎君就有坐骑回家了。 考虑得真周到啊! 李好问连声谢过屈突宜,揣着袖中的纸马匆匆出坊,依言将纸马变成真马,策马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向敦义坊赶去。 第58章 奔至敦义坊门前时,更鼓早已敲响。李好问在坊外无人处,按照屈突宜所教将纸马收起,然后疾步赶向敦义坊坊门。 这时天色昏暗,坊门前已有坊兵来回巡视,等待更鼓停止便关上坊门。李好问就着最后几声鼓点冲进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六郎 坊门内的阴影中,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语气极其幽怨。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像是个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小媳妇? 他赶紧向面前的人打招呼:张、张家大嫂您在等我? 从暗处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她身着布衣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的帕子,衣袖挽起至手肘处,并用细绳束住。正是前几天被长安县无罪释放的郑家厨娘张嫂。 六郎你,你是嫌弃我惹上了官司,再不来我家吃饭了吗?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瞧我这记性! 自打张嫂从长安县里回来,她家小饭桌的生意就一直没有起色坊里四邻嘴上说得漂亮,身体都很诚实,都不肯再让张嫂上门帮厨。张家现在只剩小饭桌这一个生计,委实是艰难。 李好问当初曾拍胸脯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和卓来每天的晚饭都会在张家吃。 可昨天他就食言了卓来在丰乐坊里就填饱了肚子,而跟着卓来回家的自己,是个不用吃喝的影子替身。 接着坊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李好问忽然觉得张嫂的状态不大对她那张原本圆润、时常带着笑意的脸庞如今十分瘦削,双眼深陷,眼圈发黑,下巴变得尖尖的,嘴角两侧向下的法令纹显得尤其深刻,而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来,当然来!李好问讪笑着,昨儿实在是忙忘了,但今日我努努力,把两顿都补回来。 说着,他的肚子恰如其时咕地叫了一声。 张嫂闻言,舒畅地笑了,表情不再僵硬,皱纹不再那样深刻,神色里也少了刚才那种凄楚与绝望。 快来!家里早就将饭菜张罗齐整了,你武哥和侄儿在家等着你们。 李好问路过自家的时候,把卓来叫了出来。这小子被李好问晾在诡务司晾了一整个下午,这时正在赌气。但听说可以去张家吃饭,这少年还是欢呼一声,用比李好问快得多的速度,冲去张家。 张家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丰盛,古楼子依旧美味,但饭桌上很沉默,只有李好问主仆两人一唱一和,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着张嫂的手艺。 趁着张嫂出去收拾的工夫,李好问给张武塞了些钱,说:最近米面肉菜的价钱涨得很厉害,我俩在你家搭伙,不多交点伙食费真的说不过去。 张武撑着两枚拐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李好问的原身听过张武的故事他的两条腿是在西北战场上没了的,却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下了一场大雪,直接将他两条腿冻坏了。军医截了几百号人的双腿,却只有张武等寥寥数人通过这种方式捡回性命,活着回来。 张武伤了腿之后,向来不出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水平。李好问希望能以此为由,哄骗张武接受一些自己的帮助。 谁知张武二话不说把钱推了回来:六郎,你家没大人,你和卓来两个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你俩搭伙,也不过是添两双筷子,加什么钱呐? 李好问又把钱推过去:武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刚在秘书省下一个衙门里寻了个差事,自家又没什么开销,我和卓来就两张嘴,不把钱花在你们这儿,又该花在哪儿? 事实上,这是李好问身上最后一点钱他还没来得及与屈突宜谈待遇问题。 但确实如他所说:他和卓来两个半大小伙子,在诡务司里有人管饭,再没什么别的开销,此刻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确实是需要钱的,他需要钱将敦义坊的宅子保住。 但是这么点钱对于买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李好问就干脆决定全用来资助张家算了。 张武流露出感动的眼神,低下头沉默了好久,将张家的傻儿子叫来给李好问磕头。 大郎,过来谢谢你李六叔! 张家的傻儿子过来纳头便拜。他是个成天傻呵呵笑嘻嘻的八岁少年,小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会说的话有限,也学不进东西,但也不闹腾,是个温和听话的傻孩子。 李好问连忙抽身让开:武哥,这太不把我当邻居了! 张武却望望外头张家大嫂忙碌的身影,压低声音对李好问说:六郎,你嫂子这两天不大对,我这心里有点毛毛的。 李好问:你也觉得张嫂不大对劲啊! 武哥,大嫂是怎么个不对劲法? 她好像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平日里总是嘀嘀咕咕的,我初时总以为她是自言自语,但仔细听,她好像说的不是人话 李好问:这么吓人啊! 这时张嫂托着一大碗羹汤进来,将汤碗顿在桌面上,嘴角缓缓地上扬,望着李好问道:六郎,你武哥又在编排我什么? 第59章 听她这么说话,又不像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李好问只得说了张武几句好话,又重申自己以后一定会和卓来一起帮衬着张家的生意。张嫂这才抿嘴一笑,又收起桌面上几个空碗,自己去忙去了。 这大概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额,就是在长安县被询问时吓到了,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慢慢平复心情 张嫂离开之后,李好问一边安慰张武,一边又开始生叶小楼的气:一定是这位不良帅为了破案,刑讯逼供,就算不曾动刑,恐吓与威压也一定用了不少,现在把无辜之人吓成这样。 他说的没能安慰到张武。这位瘦削的老兵情绪低落,用手撑着下巴,似乎有什么心事想要向李好问倾吐,但又难以启齿。他到最后只是摇摇头,颓然对李好问道:多谢六郎开解。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 在张家用过饭,李好问刚刚回到自家宅院中,就匆匆进入自己居住的北堂。 卓来已经困得不行,但还是按照早请示晚汇报的习惯,去北堂里打了声招呼。 离开的时候,卓来依稀听见李好问在北堂室内轻声说:对不住,阿娘,今日回来太晚,让您和妹妹担心了。昨日?昨日情形有些特别 卓来伸手打了个哈欠,趿着鞋往东厢去其实少年早就习惯了主人这般自言自语,完全不害怕:就是主母和十五娘嘛,又不是陌生人陌生鬼。 李好问则在北堂中端坐,回应母亲崔真的问题,并且向家中两位女士郑重道歉。 真是对不住,阿娘,十五娘,我昨晚待在诡务司机要室里看案卷,一看就看过头了没能在坊门落锁之前赶回家来。代我回家来的,是我的影子 我也不知是什么法门,大约卓来一唤,我的影子就自己跟了出去。 多谢阿娘理解! 十五娘,就别再取笑兄长了 是的,阿娘,因为上次的事,我答应前去诡务司帮忙 是呀,阿娘,总算是找到工作有个差事了。 第 26 章 迟到了, 迟到了 李好问也没想到,上班第三天,自己就学会了章平的口头禅。他睁眼就知道坏事了, 连忙他急急忙忙起身盥洗,叫上卓来就打算出门。 离开李宅, 李好问带着卓来穿过敦义坊正中十字街的时候, 越过两名商贾打扮的人物,和一名牙人, 从他身边经过。 两位,这待售的院子姓李,主家是宗室,听说是郑大王那一脉。院子格局极好 卓来在李好问身旁差点儿就嚷嚷:咦,那不就是六郎君的 李好问忙比个手势,阻止卓来说下去。卓来机灵, 乖乖闭嘴,李好问便不动声色跟上去, 听那牙人与两名客商说什么。 两位请稍后, 我去叫门。 牙人到了李宅门前, 拍门拍得震天响, 但是没人回应。 奇怪了,这卖主家说得明明白白,这座宅子里有他家子弟在照顾宅院, 一直有人的。 于是牙人转身, 拦住一个身穿布衣襕衫的年轻人,向他询问:这宅子里的人去哪里了? 李好问耸耸肩, 一摊手,说:谁知道呢?出门去了吧。谁还能把自己一直憋家里, 总有个出门的时候吧? 牙人哦了一声,冲那两个商贾模样的人抱歉道:真是对不住啊!我现在这就赶去家主那里问一声。不知两位还能等多久? 两人正在沉吟,冷不防那布衣襕衫的年轻人插嘴问:两位是想买这座宅子吗?这宅子隔壁刚刚出过凶案,听说邪门得很,到现在都没破 那牙人转脸向李好问怒目而视,埋怨他多管闲事,妨碍生意。 然而那两名商贾中的一人却点头道:家主与我们说过了,他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最近才便宜出手,以前这个价钱根本拿不下来 牙人也连连点头称是:是呀,这座宅子发卖之事已见报。最近会有不少人来看房出价。两位若是想买,就早点向我打个招呼。晚了就拿不下了。 敢情隔壁紧邻的诡异案件,竟成了这座宅子发卖时的噱头、赚吆喝的好理由李好问心里暗恨。他实在是太高估了族老的道德底线。竟然登报了也不告诉他,假定他就整天呆在这里看宅子,而且会乖乖配合,帮助族里把这宅子卖出去。 这究竟是有多目中无人啊! 说话间,那牙人已经带着两名客商在李家宅院外看了一圈,向坊门处去了。 卓来在一旁怯生生地问:六郎君,那你我,现在该去哪儿? 李好问冷静地道:先去诡务司,我答应了人家,要每日过去帮忙,总要履行承诺。然后再去族老那里问个明白。想必是哪里搞错了。 卓来见李好问不慌,他也就不慌了。 虽然李好问袖子里揣着纸马,但有卓来在,他没有单独骑乘。而是与卓来一起行走,两人一起去诡务司。 一路上李好问一直都在想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第60章 他现在反省,觉得自己对族老一家实在是太顺从了。 他应该一早就把族老一家的嘴脸揭出来的才是他的堂伯父如何装病,如何骗他的父亲代为从军为国捐躯,如何在大军出征之后立即病愈,族老又如何昧下了承诺转给他们孤儿寡母的财产这些不光彩的事,他一开始就该撂在台面上,让族老一家自己心虚理亏才对! 对了,现在揭发也还不晚,他还能给小报投稿,把事情添油加醋地报道一番虽然这种做法会导致他与族中决裂,虽然这栋宅子还在族中名下,可是谁怕谁,他李好问如今一无所有,他才是那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好问一边走一边想,脸色阴晴变化,有时甚至是龇牙咧嘴。卓来在旁看得有点害怕,想办法要让自家郎君岔开心神,于是这少年拍着肚子道:郎君,卓来肚子饿! 李好问一摸兜:糟糕,身上没钱。仅剩的一点钱他昨晚都交给了张武。 诡务司马上就到了。章主事家铺子的蒸饼你不是很喜欢吗?李好问只得这样哄卓来。 卓来一想也是,不用人催促,迈开大步就往丰乐坊去。 到了诡务司,章平果然给他们两人一个人留了三个蒸饼。 来了就好,章平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狼吞虎咽,眼睛旁笑出褶子,什么迟不迟到的你们不用管。今天正好要忙着结昨天平康坊的两件案子,你能来了打开机要室就不会耽误事儿了。 少时,屈突宜背着手踱步出来,也笑着与李好问打招呼。 李好问把借来的纸马还给他。屈突宜则关切地望着李好问:李郎君身体还好吧?昨晚休息,有没有什么不适? 这般温和而亲切的关怀与问候,突然令李好问想起一件事:在刚认识屈突宜的时候,这位曾经说过,如果遇上什么疑难,解决不了的问题,随时可以来找他。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头一热,但却用最平淡最不经意的语气向屈突宜请教:屈突主簿,如果和家族的族老起了些冲突,我该怎样,才能保住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屈突宜诧异地问:怎么?李郎君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李好问苦笑着点头。 就这么着,在屈突宜的谆谆诱导下,李好问将自家的烦难尽数吐露。 屈突宜肃然听着,一边听一边微微摇头叹息。最后他转过脸望着李好问:李郎君,听起来,你族中那位族老,还有你的那些族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甚至你自己也都还不知道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屈突宜叹息数声,又对李好问道,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单看李郎君保住自家宅院的决心有多大。 李好问攥紧了拳头,沉声道:非常大。为了保住这座宅院,我可以付出一切。 他说这话时半点没有夸张,妈妈和妹妹,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唯一的精神慰藉。为了留住她们这两位虚幻的、假想出来的人物,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当然,这是在不伤天害理、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 真的,一切代价都可以?屈突宜侧过脸端详他。 嗯。李好问反正已经豁出去了。 屈突宜便将章平叫来:章主事,昨日两件案子就要先劳烦你了。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午后陪李郎君去他族里。 李好问支起耳朵:屈突宜要陪自己去跟族里理论? 章平异常欢快地答应了,眼神欣喜莫名。 屈突宜又转脸看向李好问,神色有些凛然。而李好问则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他原本的计划,冲突就冲突吧!撕破脸就撕破脸!谁怕谁? 屈突宜顿时笑了,又恢复了那种春风和煦的气度,柔声道:郎君无须紧张!这会是一件好事! 好事?李好问兀自有些懵。 李郎君,屈突宜笑着提醒,谨慎是你一项非常优秀的品质,是你领先于同龄人的原因之一。但是应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你完全可以放开一点,不用那么拘谨。 这话让李好问听在耳中,就觉得是在劝他:孩子,别再那么老实了,疯一点吧。对待这种人,一身的反骨恐怕更有用武之地。 李好问:这话我听进去了。 * 午后,屈突宜穿上了一件簇新的官服,与李好问一道,跃上高头大马(纸马变的),从丰乐坊出发,前往光德坊族老李贻的住宅。 见到屈突宜穿着七品官的浅绿色官服,李家的门房脸色都不一样了,接了帖子就冲屈突宜点头哈腰,将两人迎进花厅内等待。 族老李贻也很快就出来了,见到屈突宜时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似乎他并不认识屈突宜,与此人从未有过交情。 屈突宜一开口,马上打消了李贻的疑虑。他拱手行礼,笑着道:恭喜恭喜恭喜 李贻的神情马上转为矜持,明知故问般反问道:哪里哪里,区区家宅,喜从何来? 敝人是秘书省下一名从七品的官员,识得李好问李郎君,是他将敝人带来府上的。近日敝人得知,令族中有一位子弟得了四位朝中大人物的举荐,顺利入仕,得了正七品的实缺,特来道贺。 第61章 屈突宜这一番表演非常正经,甚至还有贺礼的礼单,递了给李贻。李贻接过一看,忙道客气:这么贵重的礼物,这如何敢当? 屈突宜却只有平平淡淡四个字:当得起的。 李贻却明显有点疑惑:刚刚屈突宜说,得了朝中四位大人物的举荐入仕,说的好像就是他的长子李好威。 但是李好威,得的是个从七品的宣义郎,是个文散官。 而对方口中,说的是正七品的实缺,品级不同,虚实也不一样。莫不是 李贻自动联想,认为是朝中出了一个正七品的缺,而他宝贝儿子李好威刚好可以补缺了。于是喜上眉梢,马上对家中仆佣道:去请四郎来,就说有人上门为他庆贺得官。 仆从去了,屈突宜却摇摇头,对李贻道:敝人上门,不是为贵府上四郎,而是为身边这位李六郎。 李贻有些不敢相信,啊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看了李好问一番,才道:不,不可能这是弄错了吧? 这怎么会弄错?屈突宜表现得非常惊讶错愕,他赶紧从衣袖内取出一枚文书,递给李贻,这是荐书! 李贻展开,见果真是四位朝中极有人望的文官,联袂推举李好问出仕,其中还有一人是李家族中地位最尊的李汉。 李汉是李贻的族叔,是目前李家这一支最具人望的朝中官员。他另有一个身份是韩愈的女婿。此前武宗在世,当今圣人还未登基之时,李汉因党争被排挤外放,郁郁不得志。但如今圣人临朝,大力启用武宗朝被打压的官员,李汉重受重用,虽然年老不能视事,但天子对他礼敬有加。 因此李汉的举荐,是一份非常有力的举荐。此前李贻为李好威求官,都没能说动这位族叔。 一时间李贻表情管理失败,既错愕又嫉恨地看着小侄子。 李好问则故意摆出一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不过李贻转了转眼珠,又想起另一件事,犬子好威,日前得了一个从七品的宣义郎之职。就算是补缺,也应该是好威在先,而不是好问吧! 屈突宜定睛看了看李贻,仿佛在审视这位有没有资格做族老。李贻被他看得一阵心虚。 但屈突宜开口道: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举荐入仕是一回事,补朝廷实缺又是另一回事。确实应该讲究个先来后到。 李贻陡然振奋,眉眼里都是谄媚的笑。 其实吧,这授官的敕牒,吏部都已经交到了我手里,就等填了名字就能去吏部报到了。屈突宜迟迟疑疑地说,而且令郎与李小郎君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就算填了令郎的名字,上头恐怕也不会有人问。 请上官成全 李贻语气里全是求恳。 正七品的实缺,和之前李好威得的那个从七品散官,在分量上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屈突宜眼带同情,看了看身边默然不语的李好问:那令郎总要给李小郎君一些补偿吧? 李贻尴尬了,小声问:好问,你想要什么? 李好问很坚定:敦义坊那座宅子。 李贻提高声音道:什么? 李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族老应承过亡父,说要划归我名下,让我有机会奉养亡母,扶持妹妹的。 李贻顿时觉得在外人面前被落了面子,忙道:好问,怎么是不给你?这不是你娘和你妹妹都因病过世了吗?与其你在外头一个人住着,不如你回族里来,族里照料你? 李好问:不,我娘和我妹妹都没有过世,她们现在都好端端地住在敦义坊的宅子里。族老要把房子卖掉,她们就会无容身之地。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族老,你不能这样做。 而李贻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出现怔忡,仔细打量李好问,似乎怀疑侄子是不是疯了。 刚好这时候李好威冲了进来,高声欢叫道:阿耶,我听说了好消息,是我要得官了吗? 李贻吞了一口口涎,斟酌片刻,又问李好问:小六,你到底要什么? 李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 李贻无语万分,一时竟顾不上给李好威介绍屈突宜。 李好威颇无所谓地道:阿耶,六郎要那座宅子,您就给他呗!那里地段反正不好 李贻嘴角一抽,险些想要把自家这个败家子拉过来呱唧两下。 而屈突宜在旁敲边鼓:府上决定了没有?那我这敕牒上该写哪个的名字?好威还是好问? 李好威去扯李贻的衣角,李贻突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尽 那好,我也写一份文书,将敦义坊的宅子转给小六,算是补实缺这件事给小六的补偿 宅子本就是我家的,我阿娘和妹妹都在那住着,不是什么补偿。李好问面无表情地说。 屈突宜却已在八面玲珑地恭喜李贻和李好威父子:敝人在朝中为官这么多年,说实话,已经好久没遇到正七品的实缺放给刚刚入仕的年轻人了。一入官场便是七品要员啧啧啧,用一套敦义坊的宅子来换,亏乎哉,不亏也!绝对是划算至极的一桩交易。更何况敝人刚刚似乎还听说,李小郎君本就在那座宅子里住着。 第62章 他又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文书,这回是真正的敕牒了。 只要李好问李小郎君点了头,我现在就可以填上李好威李郎君的名字 李好威忙看向李贻:阿耶 李贻开口想向屈突宜问个清楚:敢问,这是秘书省下,哪个职司,是何职务? 李好威又求一声:阿耶,是秘书省下的文官,又不是去军中!正七品呢,儿子什么职务都行。 李贻只得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敦义坊那座宅子。 好好好!李贻实在是没办法了,命人取了笔墨过来,自己研墨开始写文书:小六,族老写的这个文书,你拿给光德坊十字街北第二间牙人的牙行去,他们会帮你去官府过户 至此,宅院之争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李好问心里还有点紧张。 他不知道李贻父子发现屈突宜那张敕牒上的内容会做何反应。族老李贻会不会翻脸不认字条,拦着牙人不让过户,再次把那座宅子给抢去。 李贻写完,自己捧着字条轻轻吹干,但没递给李好问,而是转向屈突宜。 屈突宜却很大方地走上前,给自己研墨,随后在纸上落笔李好问感觉他刚刚写下两个字,李贻父子就凑到屈突宜身边。 李贻望着敕牒上的文字念出了声:秘书省钦天监下处理诡奇事务司司丞 还未念完,父子俩的脸色都变得刷白。 处理诡奇事务司! 诡务司! 虽然李贻父子不愿相信,但诡务司确实是秘书省下属机构,隶属钦天监。 这一阵子诡务司丞的离奇命案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因为这两父子太贪,他们应当能马上想到:朝中突然空出的正七品的实缺,不可能是别的,就是诡务司的司丞职位。 屈突宜则好整以暇地停住了笔,问:怎么样?还要再改吗?我这反正也才只落笔两个字。 李贻目光如刀,一抬头,便死死盯着李好问。 李好问嘴角上扬,冲族老和堂兄微微一笑,就像是复读机一样开口:我要敦义坊那座宅子! 屈突宜见到李家家事陷入僵局,手中提着笔,冷淡地笑了一声,问李贻:都是你们李家的人,我这笔下,到底是该写李好威还是写李好问。 李贻似乎觉得白白给出去敦义坊的一座大宅子太可惜,于是转脸问儿子:好威,你要不要先在这任上试试,等过几个月,父亲想办法给你在朝中疏通,转去别的职务? 但是李好威明确表示拒绝,他哭丧着脸,扯着李贻的衣袖苦求:不不要!自从有了诡务司,每一任司丞都没有好死过。儿子才这点年纪,儿子还想多活两年啊 屈突宜在旁冷笑,指着李好问道:这位李小郎君已经作为编外,在敝司帮忙,试过了两天。私心里,敝人以为李小郎君比令郎更加适合敝司司丞的职务。 李贻并不知道李好问已经在诡务司当上了临时工,他转头看向,只觉得李好问此刻脸色苍白,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两眼发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李贻心中顿时也倾向于安全为上,保住儿子。于是他问李好问:六郎,你待怎样? 如果李好问同意出任诡务司司丞,那李贻就会把敦义坊那座宅子要回来,反正房子还未在官府那里过户,仅凭刚才他写的那一张纸,是做不得数的。 李好问咧嘴,森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要敦义坊那座宅子! 事实上,李好问现在感觉很好。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屈突宜早先教给他的,放开一点,疯一点,抛开礼节、规矩和人情,对付族老这样贪得无厌、一再压榨的人反而有好处。 李贻被李好问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几乎向后退了半步,才勉强开口道:这这怎么行 屈突宜则朗声哈哈一笑:没想到我诡务司这么惹人厌,堂堂正七品的司丞,可以上殿陛见,可以穿着绿袍行走于长安城各处里坊,这职怎么却像烫手山芋似的没人要? 李族老,这样吧,我在这敕牒上写你侄子的名字,你把敦义坊那座宅子给他,好不好? 李贻: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 就在刚才,屈突宜还要在敕牒上写李好威的名字,然后把敦义坊的宅子给李好问。 但现在,屈突宜要求在敕牒上写李好问的名字,然后也把敦义坊的宅子给李好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李好问冲李贻身后高高兴兴地一扬手中的纸条,打了声招呼:阿娘,妹妹!你们也都来啦!来得正好,族老现在终于答应把敦义坊的宅子还给咱家了。 第 27 章 见到李好问这样子, 李贻差点直接跳起来。他忙回身去看李好问刚才打招呼的方向,身后哪里有崔氏和李十五娘的身影? 可是李好问却在侧耳细听: 阿娘,你说什么?儿子刚才没听清! 第63章 哦哦, 你是说那宅子本来就是咱家的?是阿耶代伯父从军之前,族里应承给咱家的? 原来如此, 阿娘, 我懂了! 族老,我阿娘说的这话, 为什么和您每次说的都不一样? 李好问终于抬起头,理直气壮地问。 李贻做过亏心事,心中本就有鬼,此刻脸涨得通红,紧紧缩在屈突宜身边,似乎屈突宜这位诡务司的主簿, 能为他挡住来自鬼魂的质疑。 屈突宜却笑得异常温和,甚至还理解地拍拍李贻的手背, 似乎想说:这点事儿, 在大家族里很常见。 那么, 我究竟该写哪位郎君的名字?屈突宜再次提笔, 毕竟这补缺的安排是吏部吩咐下来的。受了敕牒的这位,今日就要去吏部报到。 李好威见他老爹都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自然死都不肯接。他跪着, 抱着李贻的腿, 苦求道:阿耶,儿子还想在您膝下多孝顺几年。 而李好问嘴角上扬着道:族老, 我阿娘说,要敦义坊那座宅子!现在就要! 李贻见状, 终于痛下决心,道:若是好问接了这敕牒。我现在就请官牙过来,将敦义坊的房地契拿去官府,过给好问这一支。 说着,李贻转身,去门外吩咐下人去速速请一名官牙过来。 而屈突宜转过脸,眼神狡黠地望着李好问,又冲李好问手中的字条努了努嘴:恭喜郎君,该是你自己的东西,已然保住了。 只不过,诡务司终究是不会乘人之危,强邀你成为敝司司丞的。强扭的瓜不甜嘛! 旁边李好威惊恐的眼神扫过来:难道我就甜了吗? 李好问低头思忖:屈突宜这是明确表示,不会借此事市恩。就任司丞的事,其实依旧有商量的余地。 只听屈突宜在耳边柔声问:李郎君,你愿意成为诡务司司丞吗? 李好问抿着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陷入沉思。 这个职位的特点是高危:过去七任司丞无一例外都遭遇了不幸,生命终结于司丞任上。 但同时,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这两日在诡务司的经历,也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一些重要隐秘。成为诡务司的司丞,会为他日后探究这些隐秘提供最大的合理性。 是保住小命要紧,还是探索隐秘争取早日回家要紧? 要不还是怂一点吧? 于是他开口:我愿意的。 怂就是从心,就是跟随自己内心的意志。 当初李好问穿上那对流云舞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好奇心和探索隐秘的渴望,一直存在于他的内心,并不是恐惧能够压制的。 可是,屈突主簿,你觉得我能胜任吗? 他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自己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能够胜任这个职位。 接下这个职务,意味着他首先要解决前任郑兴朋那件毫无头绪与线索的屏风杀人案; 接下这个职务,意味着他可能随时会遇到时乾兽、大青面这样的妖物,得驾驭半身鬼婴、流云舞履那样的法器,要和屈突宜、李贺这些有经验的诡务司成员一起,扫除妖氛,维护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的安宁。 且不论这些究竟会有多危险,他能做得到吗? 李好问心中存着疑惑,不由自主地看向屈突宜。 却见屈突宜眼光灼热,冲李好问点了点头,表示依照过去两天的了解,诡务司的成员们愿意信任他,支持他,都会尽全力帮助他,让他成为一位合格的领导者。 李好问耳边顿时又回想起屈突宜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你自己都还不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心中一热,李好问果断冲屈突宜点了点头。 屈突宜顿时长笑一声,在敕牒上补全了李好问的名字。 这时,李好威额头上冷汗淋漓,带着饱受惊吓的表情,瘫坐在李好问身边的地面上。 这时李贻从外面回转,刚才出去打了个岔之后,这位族老明显已经缓过来了,转着眼珠又打起了其他主意。 屈突宜却无所谓地笑:李族老要是现在想改回令郎的名字也不是不行。毕竟敕牒上写错文字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到时只要贴黄,再请吏部盖上个钤印就可以了。 说着,屈突宜和蔼的眼光再次转向坐在地面的李好威。而李好威的身体又再次发起抖,用求恳的眼光望向自己老爹。 李贻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敕牒将这个官职授予我儿,然而我儿坚辞不受 这样他就不用付出敦义坊那座宅院的代价了。侄子李好问也当不上七品官,依旧可以任他随意拿捏。 屈突宜欢快地冲李贻扬了扬嘴角,举起了他早先带来光德坊的另一份文书荐书。 朝中四名重臣,还包括族中最受景仰的长辈李汉,当初举荐可举荐的是李好问,却让李好威顶替,顶替完了还坚辞不受若是出了这样的事,李贻这一支的子弟以后就别在朝中混了,而李贻本人也别当族老了。 将一切都想明白之后,李贻便知:自己落入了屈突宜事先安排好的圈套。他别无他法,只能将敦义坊的宅子双手奉上,而且还要强装笑脸,恭喜侄子得了正七品的授官 第64章 想到这里,李贻只得递消息进内宅,让夫人把敦义坊那座宅子的房地契找出来。 卢氏当然不肯,也不顾有屈突宜这样的外客在,直接闹到了堂前。 但她被李好问一句话给吓了回去。 李好问说:族老,族老夫人,我阿娘和妹妹就在此处。那你们就向她们道个歉吧! 说话时的李好问看起来非常动情,他面上挂着孺慕的笑容,眼中却含着点点泪花。 卢氏见了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喃喃念着:不是我那时见死不救,真的是家里人手不便,腾不出人去照顾真娘,也没顾上派人送药 卢氏飞奔回了内堂,片刻后,房地契就送出来了。牙人也请到,双方立即办理手续。 而屈突宜则正儿八经地向李好问行下级对上官时行的叉手礼,贺他成为七品官,正式继任诡务司司丞。李贻为了不至于得罪这个目前官职最高的侄子辈,也忍着失去财产的肉疼,来向李好问道贺。 李好问含笑接受了。 但于他而言,今日更有一桩惊喜: 他早先确实是为了恐吓族老李贻,才表演了一下,说他的妈妈和妹妹今日都在光德坊族老家里。 但事实上,他发现自己的表演真的有用 他能在敦义坊之外的地方想象出妈妈和妹妹的样子了; 别人一概都看不见的妈妈和妹妹,也因此离开了敦义坊的宅子,真的出现在这里。 母亲崔真,特地换上了出门的大衣裳,头上戴着她最好的一枚珠钗,正牵着妹妹十五娘的手,站在李贻身后,微笑地看着儿子。十五娘则百无聊赖地嘟着嘴望天,似乎在说:哥哥恁地没用,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吗? 一时间李好问真的有点分不清,自己精分出来的这两位,究竟是他那位大唐原身的亲娘和妹妹,还是他朝思暮想的,在现代社会的两位血脉亲人。 含泪望着母亲和妹妹,李好问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为了她们,世间没什么是他不敢面对的。 * 接下来就是程序性的事务。屈突宜将李好问的名字写在敕牒上,并让李好问亲笔签上奉行二字,表示愿意接任。随后屈突宜带着李好问径直去吏部报到,帮他领到了鱼符、鱼袋,两身以他的身量可以穿的浅绿色官袍。 屈突宜接着带他拜见秘书省的书令文应贤、钦天监的监正阮霍,这两位是李好问的直属上司和上上司。有屈突宜在旁提点,一切都没出岔子。 但无论是在吏部,还是在秘书省或者钦天监,李好问总觉得旁人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有些人充满怜悯,也有些人很惊异一个弱冠少年,竟然就此接任朝中最凶险的职位,不知能在这职位上待多久,诡务司司丞是不是几个月后还要再换人 出了秘书省公廨所在的皇城,屈突宜与李好问骑着高头纸马,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南下,来到诡务司公廨。 卓来是真的高兴,冲到李好问面前,大声高叫:六郎君,原来你真的当官啦!我还以为你今早迟到,这里的主簿主事他们不要你了呢 李好问一呆。他忽然觉得,有卓来在,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迟到了。 好在这小少年马上转为得意,昂首挺胸地道:我家郎君做官了,那我以后也是官人身边的小亲随了。 屈突宜鼓励他:卓小哥,加把劲儿,将来也在司里整个职务,你就和你家郎君一样,是吃公门饭的啦! 卓来顿时满脸憧憬,已经在想象自己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公服,在长安城中耀武扬威走来走去的情形。 章平和李贺应当是早先得过屈突宜的提示,对此毫不意外。他们也和屈突宜在光德坊时一样,跑来向李好问见礼,恭敬拜见新长官。 倒是李好问非常不自在。司里几位都比自己大,尤其屈突宜,年纪甚至足够做自己的父亲,现在却都是自己的下属。 他当初答应下来做司丞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这样一想,李好问心里就又生出些古怪。他很想找屈突宜问问清楚,诡务司当初究竟是怎样找上自己,又是怎样预先就得知自己能打开机要室的。 屈突宜却像是知道了李好问的心思,直接将李好问带去机要室。在那里他告诉李好问:以后这机要室,就是李好问一个人的,司印也由李好问本人掌握。他们这些诡务司的属吏除非经司丞传召,都不会再进机要室了。 另外,属下还要向司丞展示一件司丞专享的法器。 他将李好问引至机要室内的陶案跟前,将一直摆在陶案上的法螺托在手中,递给李好问,随后又将一叠纸张放置在李好问面前。 郎君可以尝试一下,托着这枚法螺说话。屈突宜说。 说什么?李好问又好奇又疑惑。 随即他感到异常,他觉察出自己的声音宛若无形而优质的波浪,进入那枚法螺,循着螺壳下盘旋的纹路,一路向下行去,直至法螺那枚细小的出口。 在那里,三个泛着淡金色泽的扁平文字从出口处轻轻飘出,悠悠荡着,缓慢落在李好问面前的纸笺上。 虽然李好问看得额角抽痛,但还是看出了那三个字正是他刚才说的:说什么。 第65章 淡金色的文字整齐排列在纸笺上,那种柔和而低调的颜色渐渐褪去,三个字完全与纸张的纹路混为一谈,彻底消失。 李好问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他猛地伸手,用手指触及面前的纸张。在那里,他能触及、能辨别能阅读出那三个常人根本看不清形状的文字,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仿佛明白了很多事。 这也是林大学士留下的物品吗? 是的。屈突宜微笑点头。 李好问想明白了为什么林嫱的笔记读起来特别顺畅,就像是大白话那应该就是讲林嫱的口述,转化为文字落在纸上的结果。 他也想明白为什么林嫱留下的笔记一概经过了特殊的封印:纸上看起来空白一片,只是当有人伸手触摸,用另外的感官来感知文字,这封印才会被破解。 手中的这枚法螺,就是封印的工具。 自从敝司创立之始,林大学士留下的这枚法螺,就为专由敝司司丞使用的法器。敝司的大量文件,都是如此书写并封印的。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 敝司历任司丞都有专门的法器或法门可以用来阅读这些文件,但李司丞似乎并不需要。 李好问脸稍微有些热:他这要算是因祸得福的典型了吧?明明是一个阅读障碍症患者,现在却成了能自动解读封印文字的神人。 但屈突宜提醒了一句:只不过司丞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还要格外小心。 李好问顿时涨红了脸:他可没忘记自己读着司里的文件就直接晕倒的经历,知道他的前任们记下的内容中,有一些是仅仅读到就会带来危险的。 除此之外,屈突宜还交给李好问各种腰牌和钥匙诡务司司丞掌握着一定特权,比如可以不受夜禁限制,任意出入长安城中各坊市和皇城;又比如司中的法器库、符箓库和草药库中的一些特殊物品,必须要靠他这位司丞授权,才能让人开启或取出,等等。 对了,除了这些俗务之外,属下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件事,要向李司丞说明。 李好问听屈突宜说得郑重,忙在陶案跟前正襟危坐,肃然聆听。 屈突宜的视线却停留在那幅写有尊重科学讲逻辑的屏风上停留许久,随后转向李好问。 处理诡奇事务司第八任司丞李好问,敝人受山人李泌遗命,向阁下传递敝司最重要的理念 最重要的理念? 李好问想:难道不是尊重科学讲逻辑,或者万法归宗,为我所用吗? 只见屈突宜表情肃然,像是在交代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敝司虽隶属于秘书省钦天监下,但却从不听命于朝廷,也不听命于皇家。 即便大唐皇权,也不过是万法之一,最终将为我所用。 第 28 章 不听命于皇帝皇权也只是万法之一, 为诡务司所用? 李好问闻言十分惊讶:他没想到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竟然听到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他原以为古人都是执着于君臣父子那一套的。 然而他本人要接受这个理念却是完全没有障碍:作为一个现代人,为封建皇权所束缚,冲着皇帝三跪九叩, 才是他无法接受的。 武皇时代的林嫱林大学士自然也拥有同样的观念。 只是没想到,在她的时代之后, 德宗年间, 山人李泌也同样承袭了这样的观念,并以此为宗旨建立了诡务司。 面对李好问的惊异, 屈突宜脸上浮现出一种既自得又骄傲的小表情。他拈着下颏那一撮山羊胡子,微笑着说:日后李司丞就知道了,诡务司所能得到的资源,是本朝任何其他衙署都无法比拟的。 李好问深以为然:林大学士的旧宅、被称作加油站的神秘古井、各种奇妙的法器、符箓还有屈突宜手中肆意挥洒的金钱。 诡务司这个衙署确实是旁人不能比拟的. 那么,李好问斟酌着问,既然本司并非向大唐皇帝负责, 那么本司最终又该向谁负责呢? 屈突宜见李好问毫无障碍就接受了这等大不敬的观点,满意地微微点头, 轻轻地道出两个字:大唐! 不是对大唐的李姓皇族负责, 而是对大唐负责。 这个答案很有点玄乎啊! 但李好问不由得直起脊背, 狠狠挺胸他很喜欢这个宗旨。 大唐, 华夏历史上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这个时代的中华国力雄厚,在整个亚细亚声名显赫。而日后炎黄子孙漂泊海外,也习惯给自己赋予唐人的称呼。即使李好问有点穿不逢时, 穿到了晚唐, 但他还是从心底仰慕这个强盛、开放而包容的时代。 他更愿意对大唐负责,而不是对某个因血统而坐上龙椅的皇帝负责。 两人正说到这里, 卓来飞奔而来。这个少年似乎很满意于自己的新身份:诡务司编外人员,司丞的亲随, 诡务司内来回报信传递消息的重要传声筒。 第66章 李司丞,屈突主簿,万年县的人来了,说是要讨论昨日在平康坊的案子要如何结案。卓来深得李好问真传,将对屈突宜的称呼拿捏得很准确。 屈突宜起身长笑道:司内确实还有需要交代给李司丞知道的,不过不急在这一时。昨天的案子基本上可以了结了。属下与您一道去见万年县的人吧! 诡务司的偏厅里,万年县县尉邬仕和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得知诡务司司丞已经有人继任,都表现得十分欣慰毕竟他们手上的一些疑难案件,就又都可以找借口涉及诡奇,转交出去了至于继任者是谁,是哪家豪族的子弟,这不在他们过问的范围内。 但昨日平康坊内倚云楼出的大青面案,无须任何借口,它确实是一件事涉诡奇的案件,由诡务司发现,由诡务司解决,理应交由诡务司结案。 李好问身为此间职位最高的人,却不熟悉官场上的流程,干脆将一切都交给屈突宜,自己冷眼旁观,并不插嘴。毕竟规矩都在,他这个继任者只需要萧规曹随就好。 旁观中的李好问暗暗总结诡务司与万年县的发现,大青面案的案情大致如下: 两年前,出身一曲的舞姬楚听莲曾与出自西市酒肆的胡姬库奇娜竞争胡旋魁首的竞赛胜利者。库奇娜在输掉比赛之后,被倚云楼的对手庆云楼邀去,成为庆云楼的凤魁。 在这两年里,库奇娜一直谋划着报复,要令楚听莲在她名声最盛的时候身败名裂,让倚云楼生意一败涂地,让平康坊三曲诸楼魁首的称号归于庆云楼。 当然,在这两年内,库奇娜一直没成功。楚凤魁虽然不再跳胡旋,但她的声望一直如日中天,更在屏风杀人案之后,令世人对她的好奇与兴趣达到顶点。 于是库奇娜选择鱼死网破,她在倚云楼放出大青面,以报复楚听莲当年在胡旋大会上作弊获胜。 大青面放出后,诡务司章平与李贺收到消息,李贺当时以言出法随的能力也封锁了庆云楼。库奇娜见大青面完全失去控制,而官府也随之查到自己头上来,便畏罪自尽。 最奇怪的一点是,屈突宜听见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的陈述,拈着胡子说出他内心的疑点,豢养大青面十分不易,这库奇娜是如何做到的。她又怎可能将大青面掩藏在庆云楼,而不被人发觉? 万年县县尉邬仕脸色十分惶恐,回应屈突宜道:按照庆云楼的说法,库奇娜此前数月,一直与一名道士往来密切,有一段时间甚至极少见客,连楼中鸨母都有微词。另外楼内有两名年轻女孩和一名小厮失踪,上报了万年县,敝县敝县当是寻常人口走失案,没有转给贵司 邬县尉和他手下的不良帅姜有年同时眼望李好问,似乎希望新任司丞出面回应。 李好问想了想,尽量以一种自信的口吻道:以我推测,库奇娜只是放出大青面之人,而不是豢养此等妖物之人。 库奇娜虽然畏罪自尽,但并不意味着此案完全了结。庆云楼三人失踪、倚云楼一人丧生的案件也并不意味着就此大白于天下。 万年县各位,还需顺着道士的那条线索继续查下去。失踪之人的下落也须找到,才能给出令长安城众百姓信服的交代。 万年县两人见他说得在理,纷纷点头称是。不良帅姜有年表示他们会继续审问庆云楼中其余人等,并追查线索,尽快将那名道士揪出来。 一时万年县的人离去,偏厅内只留下诡务司诸人。 屈突宜微笑向李好问颔首示意,表示他刚才说得很好。章平也不由自主流露出钦佩的目光,伸出大拇指。 李贺却完全心不在焉,口中吟哦,手中执笔,不住往纸条上写些什么,投到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锦囊里去。 但是李好问却出了一会儿神,又问众人:如此说来,就更加确定昨天早上《长安消息》报道的屏风杀人案原委,便完全是捏造事实,与郑司丞一案根本无关,对吗? 这话他昨日也对屈突宜说过一遍类似的,但此刻说来,感觉已完全不一样毕竟他现在身上多了一份责任。昨日兴冲冲地去平康坊,原是为了查郑兴朋的那桩案子,事后却发现完全是误入歧途。案子再次被笼罩在一团迷雾中。 还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吗? 屈突宜出言安慰:司丞不妨这样想,反正倚云楼案子最后也要落到我司手中,如今我司早早介入,迅速掌握了案子完整情况,那妖物更是由李司丞手刃的,这不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好问想想觉得也对。平康坊这件案子,案由大体清楚,除了还有背后隐患未能查清之外,算是接近结案的水平。 而郑兴朋那件屏风杀人案,也不算是断绝了所有线索,他们还没顺着过去诡务司所破的案件一件件去查作案动机。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屈突主簿,章主事,郑司丞的身后事是怎样安排的?我虽是他的紧邻,可从没见他与什么人来往。他有家人亲属住在本地吗? 屈突宜便道:已经送了急信去益州通知郑夫人去了。郑司丞在世的亲人,就只有郑夫人和幼子了。他们已接到书信,如今夫人和郑小郎君已在从益州赶来长安的路上。 第67章 额,这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郑兴朋七个月前十分渣男地把妻儿送回益州娘家。但现在郑兴朋的身后事,却还要郑家妇孺千里迢迢,奔赴长安,为他主持。 一时间李好问竟不晓得该同情哪一方比较好。 等到郑夫人抵达,我等至少可以问清楚,七个月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屈突宜压低了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好问点点头,心里暗暗希望到时他们已经有些头绪了,可以用事实真相来安抚妇孺。 司丞、主簿、主事们那位叶帅又来了。 富有主人翁精神的卓来又一次充当诡务司的传话员,跑进诡务司偏厅。只是他提到叶小楼的时候语气不好,对那位曾经的偶像表现出十二分的不待见。 而叶小楼则迈着大步进厅。经过昨日那一番并肩战斗,他与诡务司众人已十分熟悉,一进偏厅,看见屈突宜,便兴冲冲地招呼了一声:屈主簿! 这一声似乎又捅了马蜂窝。坐在屈突宜对面的李好问明显看见这位儒雅男士、温和中年脸上的肌肉跳动一下。 于是屈突宜迅速起身让开,让出被他身形遮住的,身穿簇新浅绿色官袍的李好问。 来,叶帅,快来拜见敝司新任的司丞,李司丞!屈突宜笑着招呼。 而叶小楼则流露出万分吃惊的表情,张开嘴,半晌没能闭上。但很快,这位不良帅脸上的惊愕表情换成了深受打击、委屈、不服气和浓浓的敌意。 新司丞你装得好好啊! 叶小楼的眼神似乎在说。 难为我昨日那样相信你! 李好问也没预料到叶小楼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心里也在叫屈:老兄,我确实是今天上午才得的官归根结底是你叫错了屈突宜的姓氏,人家这是在故意怄你呢! 他早就察觉叶小楼不喜欢年纪轻轻上位的世家子弟,但这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很多人都是内心厌倦但表面接受,不会像也叶小楼这样把好恶全摆在脸上。身为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似乎格外愤世嫉俗,对李好问也格外仇视。 但双方的职务摆在那里,叶小楼不得不上前行了一个叉手礼,硬邦邦地问了一声好。 李好问也站起身,随意一摆手示意对方坐下既然对方对他没好感,李好问也不打算对对方太过客气,免得反而被对方看轻了。 叶小楼是来交代郑兴朋那件案子的。 他专门赶来,是想要告诉李好问等人:长安县派人回那屏风画师杭知古的家乡探问过了,去的差役已经回转杭家族人确有收到杭知古的信件,说他要返乡,但过去半年里,杭知古从未抵达。杭家人都以为杭知古还留在京城呢。 长安县派人沿道路打听,也未问出结果。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手工匠人就像是半途上消失得了似的无影无踪。 又断了一条线索。 这个消息由叶小楼说出之后,偏厅里的气氛很有些沉郁。除了沉迷作诗的李贺,人人都皱紧了眉头。过了好久,众人听见外面大厅前悬挂的壁钟当当当响起来,这才打破了厅内的冷场。 李好问则觉得这个案子似乎掉进了一张由混乱和巧合编织成的大网。他接手的这个职务,还真是面临非常严峻的挑战啊! 话题很快又转回昨天在平康坊发生的一切。屈突宜向叶小楼解释了万年县已经将案子破了大半之后,这位不良帅冷哼了一声,异常尖酸地道:那当然了,他们万年县的案子刚刚发生便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了,长安县的案子由你们过问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没有半点进展。 李好问尴尬地说不出话,屈突宜却毫无愧色,施施然开口问:是呀,我记得叶帅昨日也说过,屏风案线索清晰,叶帅带着长安县一众兄弟们就能独力查出敝司郑司丞不幸殒命的真相。 这回轮到叶小楼尴尬了。 他昨天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而屈突宜几乎是用他的口吻将他的原话复述出来。 看他现在的表情,要说他用脚上那双乌皮六缝靴在诡务司偏厅地面的青砖上抠出了一栋别墅李好问也愿意信。 昨天昨天本帅可是在倚云楼里独力斩杀了那只大青面!已经是赢了贵司与本县约定的这场比试!日后我长安县还要继续这般自行其事。叶小楼强词夺理。 并没有,叶帅昨日就在这里说得清楚,双方较量的是谁能侦破郑司丞身亡的案件! 是屈主簿记差了! 呵呵,在本司偏厅里的对话,本司都有记录,可以随时为叶帅重新播放,叶帅想要听听吗? 叶小楼顿时无语。 李好问闻言也略感骇然:大唐诡务司,竟然连录音设备都有了?! 只是不知道是以技术实现的还是以法器实现的他内心对此十分好奇。 但本帅独力砍杀了那只大青面,这谁也不能否认! 呵呵,那就让敝人来提醒一下叶帅,阁下究竟是如何斩杀那只大青面的:那是敝司新司丞亲自下场,以自身作为诱饵,那只大青面的全部攻击尽数吸引过去,在那之前,李司丞还特地提醒叶帅,要叶帅闭目装晕去,以免被大青面发现误伤 第68章 要论起耍嘴皮子,叶小楼根本就说不过屈突宜。 此刻叶小楼越听越是赧然,因为屈突宜说的都是真话。 而厅内一角听着众人陈述的卓来却越听越兴奋,越听越能想象倚云楼中那一场精彩激斗。这少年手舞足蹈地大声赞叹:原来我家郎君这么厉害呀! 末了,屈突宜又问了一句:上次敝司与贵县确实曾经约定了,双方各自查案,看哪一方能率先查明真相。此案未明,叶帅你说,这个约定依旧有效吗? 叶小楼从来都不是一个经得起激将的人,闻言瞬间就从胡凳上弹了起身:有效,当然有效! 这位长安县的不良人伸手就扶向腰间的障刀刀柄,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诡务司的大门去破案。 李好问连忙出声:话虽如此,敝司与贵县之间,仍需保持有效的信息沟通与分享。敝司要是查出了什么线索,一定会通知贵县,另外贵县收到任何消息,也请一定告知敝司 他这是从破案效率和人员安全角度出发,为双方考虑。毕竟谁都想尽早破案,谁都耗不起。这就像是郑兴朋躺在长安县殓房里的那具遗体,就算是诡务司有手段能好好保存,也绝不是能一直拖下去的事。 另外李好问觉得诡务司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合作机制也有些问题。两县的不良人有时会忽略案子中的诡奇成分,就如那庆云楼里失踪的三个人。沟通不畅,合作不密切,有可能会导致错失先机,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 说完这句话,李好问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偏离了原本萧规曹随的原则。 这个建议是不是提得太冒失了? 李好问连忙看向屈突宜和叶小楼两人。 却见屈突宜眼中含笑,轻轻颔首,似乎在赞赏这个提议提得很好。 而叶小楼低下头,想了想,也抬起头来望着李好问,点点头道:好!爽快! 也只有如此,这场比试才能算是公平。能公正评价这个提议的同时,叶小楼对李好问的敌意看似稍减了些。 谁知情势陡转,就见叶小楼向前大踏上一步,双臂环抱,居高临下,眼神冷淡地望着李好问。 除了这场比试之外,本帅要向李司丞您发起挑战看看司丞是否真的有待在这个职位上的资格! 李好问一时惊得睁大双眼:什么? 这位以区区不良帅之身挑战诡务司,还真的挑战上瘾了? 第 29 章 郑司丞乃是天纵奇才, 本帅当年甫入公门,便曾得他指教,着实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本帅一直坚信, 他是一位有一身真本事,能够带领我等公门中人, 抵挡大唐日渐频出的诡异 追忆起关于郑兴朋的过往, 即便是谁都不服的叶小楼,也面露钦佩之色, 双手向天一拱,仿佛在向亡者遥遥致意。 郑司丞留给本帅印象最深的,便是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任何拳脚、招数,只要他见过一次,都能原样再使出来。就好像他能将别人的本事借来自己用一样 在旁听着的李好问:过目不忘这四个字, 听上去有点儿熟悉啊! 我甚至听说,不少高深的法术法门也是一样, 对郑司丞而言, 毫无难度。本帅在世上活了二十五岁, 还从未见过像郑司丞这般天赋卓绝之人。 一旁听着的屈突宜伸手拈着颏下山羊胡子, 默然颔首。 李好问:那可以说是非常厉害了。 因此这次郑司丞出事,于我本人而言,着实是遗憾不已, 痛心不已但是!私以为, 能够继任郑司丞之位,统领诡务司的, 至少得是一位与郑司丞相差仿佛的能人,而不是什么凭借一份荐书, 就轻轻松松得官的大族子弟。 说句不好听的,我大唐,最不需要那等尸位素餐、坐领干薪的官员! 对叶小楼这番豪情万丈的宣言,李好问内心其实也很钦佩如果叶小楼的矛头不是正指向他的话。 所以,本帅想要向李司丞挑战,并不是要在司丞刚刚上任之初便有意为难。实在是想验证一下,司丞到底有无此潜力,将来能与郑司丞比肩。 叶帅,那你说怎么验证? 屈突宜在旁插嘴。 李好问听出屈突宜并没有出言拦阻的意思,反而好似在推波助澜,忍不住回头,看了屈突宜一眼。 屈突宜对李好问报以温和微笑,似乎在安抚,又似在给李好问打气,要他鼓舞信心。 叶小楼傲然道:很简单,我当着诸位的面,打一套拳。若是李司丞能够原样将这套拳再打上一遍,我就认准了李司丞有这资格,继任郑司丞的位置。 屈突宜眼珠转转,语气平和地道:叶帅,说实在的,李司丞是否有资格继任,自有吏部论断,并不是由叶帅这一趟邀战决定的。 叶小楼当即以右手击打左胸,啪啪拍得山响,大声道:关吏部什么事,官员称不称职,配不配得上那份俸禄,我等下属小吏自有心证。 他的意思很明白:吏部发下的敕牒,不过是一纸文书。那些文恬武嬉、备位充数的官员,即便是占了位置,也会被那些兢兢业业的小吏们内心不齿,甚至阳奉阴违,不予配合。 第69章 屈突宜听叶小楼说到这份上,视线也向李好问那里转过去。 李好问顿时一摊手:叶帅,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武夫,在此之前,没有学过任何拳脚 他话没说完,就被叶小楼开口打断:不必,我并不是在为难阁下,而是真的想看看,阁下是否真的拥有郑司丞那般无二的潜质 既然阁下说是从未学过任何拳脚,那么本帅便演一套近几年才从金吾卫中流传出来的,人人需习练的基础拳术。它虽说基础,可也招式众多,总共有十六式,若是天资平庸之人,绝不可能见过一次便能打出来。 李司丞名义上是继任司丞,但究竟有没有诡务司以前几位司丞的本事,那便拉开架子,咱们见见真章吧! 说毕,叶小楼突然大步来到诡务司正厅前院内,双手攥拳,提于身侧,大喝一声口令,然后挥出气势恢宏的一拳。 这位性情莽撞的不良帅说干就干,根本没给诡务司一干人反应的时间,他已经在院内白玉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虎虎生风地走起一趟拳。 诡务司的人忙跟出来,一面旁观,一面叹服。 这叶小楼确实是一个练武的好材料:他身长体阔,四肢健硕,龙精虎猛,端立在白色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就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是教学演武一般方方正正,一板一眼,不偏不倚,但每一拳击出,都能激荡起呼呼风声,让人感受到凌厉的拳意蕴含于其间。 李贺在旁看得心潮澎湃,拍手叫好,开口便吟诵道:力拔山兮势雄,气贯日兮 章平在一旁听见,连忙伸手捂住李贺的嘴,免得这位又说出什么为叶小楼壮声势的词句。 谁知这时叶小楼的拳法已经走到收势,他人已立正,双手紧紧握拳,提在腰间。他这整趟拳走得极为流畅,走下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套拳式较为基础,每一招每一式难度都不大。但若是从未学过的人,要在看过一遍之后,即能依样画葫芦地再打一遍绝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于是,屈突宜面带忧色,偏头看了李好问一眼。 却见李好问脸色十分古怪,似乎是愕然之下,又带了几分赧然。 事实上,刚才叶小楼站在这前院中,大声喊出口令的那一瞬间,李好问的脸色就变得如此古怪了。 因为叶小楼喊的那一句口令是 军体拳,格斗准备! 李好问:人已穿越,关于军训的记忆却还要继续攻击我! 不过,也必须感谢穿越前辈,事先将这套军体拳教给了金吾卫李好问回想起他在林嫱笔记中看到的内容,觉得这个推测的准确性应该非常高。 他固然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叶小楼行云流水般的一套拳,但心里却没有刻意记忆,纯粹将其与自己记忆中的军体拳比较。 结论是:毫无差别。 就算是叶小楼不演示,他也能够按照自己的记忆,将这一整套演练一遍。纵然不能如叶小楼那般打得威风凛凛,但完整地演示一遍绝无问题。 因此李好问微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虽然从不曾习武,但是大学军训还是参加过的。 当叶小楼演武完毕,放下双拳,转向他的时候,李好问兀自托着下巴思索。 这名不良帅故意向身边迈了一大步,让出位置,伸出手,示意请! 见李好问不动弹,叶小楼顿时沉下脸,冷笑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嘛!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能耐? 就见李好问忽然一低头,提了提自己官袍的前襟,似乎想要让它不那么碍事。 屈突宜原本守在一旁,始终没说话,但此刻见李好问如此,顿时面露惊喜之色,抢上来帮忙,指点李好问将那身浅绿色官袍的前襟束在腰间,便于活动。 于是李好问自阶前缓步而下,来到叶小楼身边,站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上,扭头看了满脸吃惊的叶小楼一眼,收束心神,将双拳提于腰间,随即迈开弓步,猛地提右臂,向前挥出一记直拳 当叶小楼喊出格斗准备的那一刻,李好问便知道:他今日至少不会给诡务司丢脸了。 但是叶小楼说的,却值得深思 郑兴朋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担任诡务司司丞日久,职位在屈突宜、章平等人之上,想必有他出色的本事。 前些日子在长安县时,李好问曾经听叶小楼和屈突宜都提过,郑兴朋处理诡异案件的时候灵感卓著,有时能直接看见真相。 而今日,叶小楼又提起郑兴朋的另一桩本领:过目不忘,不限于文字或是声音,甚至还包括拳脚、招式、法术、法门,见过就能原样使出 这令李好问有了更多联想。 在这个世界里,穿越者或许不止有林嫱学姐一位。 也就是说,郑兴朋能做到的,他或许也能! 当然,李好问得知穿越者有特殊的时间能力,也不过才三天时间而已。在这三天里他不断经历各种变化、挑战、冒险还没有机会好好消化一下他在短时间内解除到的海量信息,更遑论主动尝试一下。 第70章 然而,现在,叶小楼的主动挑战,竟然给了他这个机会。 此刻李好问的心态放得很平:能有所发现、有所突破,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没什么损失:他至少能为自己在叶小楼面前把面子挣回来。 叶帅,对不起了!李好问看叶小楼一眼,然后就像叶小楼刚才所做的那样,将双手提于腰间,格斗准备;然后他迈开弓步,猛提右臂,一记直拳猛力向前挥出 军体拳,弓步冲拳! 随着他每一个招式,上次从林嫱笔记读到的那些文字渐次流淌于李好问的意识之中: 我的身体素质加强了 我变得更加健康,体能更加充沛,耐力更好,爆发力也更强 马步横打!李好问马步横跨,右臂用力挥出,激荡起呼呼风声,其威势似乎不在叶小楼之下。 对于穿越者极为重要的福利精准的记忆! 过去发生的场景,我能像调阅照片一样,把记忆调出来,毫无差错! 内拨下勾,交错侧踹,外格横勾,转身别臂,虚步砍肋 他过去所学,尘封于记忆之中的那些一招一式,于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分外清晰。 负手旁观的叶小楼惊讶地睁圆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的。 章平一叠声地叫好,卓来清亮的少年声音也在章平身边响起来:六郎君好样的!卓来也要和你一起练拳脚! 而李贺似乎受到启发,又想到了什么原创句子,伸手就往蹀躞带上摸索,寻找纸笔。 屈突宜这时终于悠哉悠哉地挺起了胸,面露笑容,还故意以手肘挤挤身边的叶小楼,低声要请叶帅点评点评。 李好问却根本顾不上他人,他始终在回想林嫱笔记上关于记忆的描述。 林嫱曾经用大量的篇幅记叙时间跳跃的内容,反复提及她可以借助特定的指向,在极短的时间内跳跃到某个过去的时间点。 这或许能够解释郑兴朋破案的神奇试问,还有什么案子,对掌握时间跳跃的人来说是疑难案件呢? 叶小楼还说了,郑兴朋能将见过的能力化为己用。 既然疑似穿越者的郑兴朋可以做到,那我呢? 李好问尝试放弃自己对这套军体拳的记忆,转而回想他刚才旁观叶小楼的那一套拳。 于是在这一刻他的肢体猛地停顿,仿佛当事人忘记了之后的招式 咦? 啊! 叶小楼、章平、屈突宜与卓来各自出声,当然他们各自感叹的内容也不同,有人在嘲笑,有人在担忧。 只见李好问在那一瞬间的停滞之后,毫不犹豫地又继续挥出一拳,而这一式,已不再是照猫画虎,原样使出这么简单:李好问的招式、姿态、发力,甚至那等庄严肃穆的神情竟然都像极了叶小楼。 因此,直到李好问收拳并脚,重新立正时,诡务司内一直保持着极度的安静,竟没有人能再发一声。 * 敦义坊。 李好问带着卓来,赶在更鼓停止之前,冲进了敦义坊的坊门。 进了坊门之后,李好问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的腰牌是可以叫开长安城中任何一坊的坊门的,完全不用这么着急上火才对。 但李好问很快看见了等在坊门内脸色焦忧的张嫂,心想:看来,晚归之前,最好还和张家打个招呼才行啊。 于是,他与卓来惯例去了张家的敦义坊小饭桌。 在张家,李好问坐在一张胡椅上,暗暗回想今天白天在白天发生的所有事。卓来则绘声绘色地给张武和张家傻儿子描述他家郎君是如何得了官身,压服了长安县那个不可一世的不良帅诸般光辉事迹。 张家的厨房里,这时飘出了扑鼻香气。张嫂今日按照李好问的指点,改了几味香辛料,又用皮制小风箱加大锅镬下的火力,做了几样小炒出来。 炒制菜肴的方法,李好问向张嫂提了好几次,张嫂舍不得柴薪,从不肯尝试,但今日不知怎么便同意了。 这久违的镬气让李好问单是闻到便食指大动。 这一顿,李好问吃得极其满意。然而用过饭,张武却非常遗憾地向李好问道歉,说他们一家子已经退了租,这两天就要从敦义坊中搬出去了。 李好问忙问为什么,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并不感到意外 张嫂牵扯进郑家的屏风杀人案,敦义坊中原先的主顾都认为她沾了晦气,原本请她上门帮厨的人家现在都不再相请,而张家家里的小饭桌,也就只有李好问和卓来两个每天点卯的常客。 武哥,去哪里落脚已经找好了吗?李好问见张武脸现难色,欲言又止,便主动挑起话头。 没,没 张武老实木讷,迟疑了片刻才涨红了脸说道。 六郎如今都有了官身了,去过的地方也多,见过的市面也大,能不能替我们问问 原本想要摆脱我岳丈帮忙的,可是 第71章 说到这里,张武欲言又止。 李好问顿时明白了,他一早就听说过张嫂娘家不待见断了腿的女婿和傻外孙,总是撺掇着张嫂和张武和离改嫁。张嫂放不下丈夫和儿子,总是不肯。 现在张家一家三口再求岳家,那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刁难吗? 李好问便点点头,没把话说死:武哥莫要担心,我会替你留意。 张武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向捧着饭菜进屋的妻子投去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张嫂那张苍白面孔上便多出几分笑意。张家的傻儿子能够感受到屋内的轻松气氛,便也拍着手嘿嘿地笑起来。 李好问虽然没有直接目的地可以推荐给张家,但是他在心中想到了一个人章平。 章家开着一家蒸饼店,貌似生意兴隆,以至于需要章平每天上衙之前去帮忙。 蒸饼铺子是小本生意,章家或许没法儿再多雇一个人,但李好问觉得这位算是餐饮界资深人士,至少了解丰乐坊那附近的行情,认识些同行什么的,应该能提提建议,或者牵个线什么的。 别过张家,李好问带着卓来回到自家宅子里,此刻他怀里就揣着那份将宅子转到自己名下的文书,上面盖了长安县的大印。也就是说,现在李好问终于住在自己家的宅院里了。 卓来回东厢休息之后,李好问忙看向他的母亲和妹妹。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敦义坊宅子以外的地方看见崔真女士和十五娘,此刻他心里又欣喜又好奇。 阿娘,您今天在族老家里感觉可好? 崔真笑容浅淡:今天真是辛苦我儿了。 她避开了在李贻家的经历不谈,但很显然,这段经历是李家三人全都不会忘的。 但十五娘嘟着嘴地告诉哥哥:族老家那个老虔婆阿娘,我可没骂错,她以前尽帮着四堂兄欺负阿兄!阿兄,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她家花园里遇见她,就从暗处跳出来吓了她一下 李好问:啊这 十五娘太顽皮了! 她吓得跟什么似的 李好问瞬间没能说出话来。 真的假的?我自己精分出来的妹妹能吓到族老夫人? 阿兄,若是你的诡务司明日接到报案,说是光德坊有人被吓坏,就定是那个老虔婆了 十五娘话还未完,就听崔真轻声呵斥:十五娘不得无礼,你伯父伯母怎会把你告到诡务司去? 十五娘听见,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李好问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他估计李贻夫妇应该拉不下脸皮,把案子送到自己统辖的诡务司去。 不过,如果族老夫妇真的投诉到诡务司,那受惊吓的估计还是李好问自己他一直以为妈妈和妹妹是自己从原主那里继承来的精分人物,难道还真的是鬼不成? 第 30 章 阿娘, 十五娘,我想向你们二位请教一些事。 李好问觉得自己急需有人能帮助自己理清思路,而母亲和妹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亲人, 绝不会向外人泄露他的秘密。 这时,母亲崔真正娴静地坐在榻上, 在专心听李好问讲述入主诡务司之后的经历;而妹妹十五娘却双手沾满了墨汁, 在一张庞大的宣纸上拍手印玩儿,对李好问白天里波澜起伏, 精彩纷呈的生活,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李好问便原原本本将他在诡务司机要室内,读到林嫱笔记的事告诉了母亲和妹妹。 崔真听李好问说完,双眼中流露出神往,温柔地感叹一声:原来林大学士是那样的人,不枉小时我那样崇拜她。 阿娘小时候也崇拜林大学士? 那当然, 她是所有女人的楷模,想成为的对象。传说她聪明、睿智, 十分美貌, 但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依靠男人, 不需要终日守在内宅里当然了, 她的倚仗是武皇。武皇也不是普通的女人。 原来她真的是来自不同时代的人,难怪她懂得的那么多 崔真望着天花板,悠然感慨。 李好问斟酌了一下, 开口问:阿娘, 您觉得,像儿子这样的人, 也能像林大学士那样,掌握一些常人没有的本事呢? 听到这里, 十五娘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发出一声略带讥刺的嗤笑声。 李好问对此并不在意,知道精分人物的这种反应其实还是来源于他自身的不自信,本质上是一种自嘲。 为什么不能呢?崔真鼓励儿子。 李好问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温情,虽然明知这说到底只是自我鼓励,但精神振作了不少,于是开口道: 据儿子了解,这种关于时间的能力有好几种表现: 一是时间跳跃,也就是能够前往某个确定的时间点,在极短的时间内见证当时发生的事。这是儿子亲身体验过的。除此之外,根据林大学士的笔记所述,也许还能携带物品,停留得再久些 二是提前预知,儿子认为,这其实也是时间跳跃的一种变体,可以视作跳跃至一个弹指后的未来,预见那时发生了什么。 第72章 第三项,儿子还不太确定,似乎是能够使用过去时间里,他人使用过的能力,或者是将他人的能力、行为复现出来,为我所用。但是儿子不太理解,如果只是与时间有关的能力,又怎会牵扯上他人? 说着说着,李好问皱起眉头。 他对今天白天在诡务司中自己的表现也有些不解: 叶小楼好巧不巧,非要让他演示一遍林嫱传授给金吾卫的军体拳。李好问当仁不让,将昔年的军训成果好好表现了一回。 他的身体素质大有长进,无论是招式还是力量,都不再是昔日那个考古专业研究生可以比拟的。 但李好问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某一刻真的复现出了叶小楼使出的军体拳招式。 确切地说,他不记得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自己收势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意识仿佛才刚刚回归己身。 再抬起眼,他才发觉叶小楼、屈突宜等人正以极度震撼的眼神盯着自己。只不过前者的眼神多为震惊,而后者眼里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六郎的疑问是 崔真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引导李好问将他心里的问题说出来本质上是一种自问自答的提示。 按照林大学士笔记所述,时间跳跃是最初级别的时间能力,这个等级被称作瞬,掌握这种能力的前提,是对于瞬,也就是大概三分之一秒的时长,能准确地掌握。 崔真皱起眉头,似乎对李好问所说的瞬啊秒啊并不理解。 十五娘却听得抬起了头,道:如果不能掌握会怎么样? 李好问道:不掌握也能使用时间跳跃的能力,但是会出现各种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双手颤抖、短暂失去记忆等等。 他自己就曾经经历过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痛楚最严重时,几乎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出窍。 十五娘嗤笑一声低头:这原也正常。要获得这种凡人没有的能力,自然需要付出代价。 可是,李好问的问题却不在这里,前日在长安县,我偶尔尝试了两次时间跳跃都感受到了痛苦万分的副作用。但昨日儿子在倚云楼里,曾经使用提前预知,当时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只是在多次使用之后,才出现了一点点积累的症状。 他越想越觉得提前预知和时间跳跃其实是一个性质的东东。两者唯一的区别只在,前者是向固定时间的未来跳跃,后者多数时候是向过去跳跃。 但为何这两种能力的差别会这么显著呢? 崔真沉吟了片刻,扬起脸望着李好问:或许是前日我儿还没有掌握这种能力,然而昨日却突然掌握了? 李好问摇摇头:不,儿子没有。 林大学士能够规避时间能力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是因为她本人是技术狂魔,手工大触。 她应当不止是将我们今天使用的壁挂钟这类精密计时器引入大唐,她应该还给自己做出了一枚精密计时器,能够以滴答声提示瞬的时间间隔。 可儿子对一瞬究竟有多长,依旧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啊。 崔真默默望着李好问,沉思着,忽然嘴角上扬,露出雍容微笑。 六郎,在阿娘看来,时间是连贯的,没有尽头的。无论是一刹那、一瞬,还是一弹指、一炷香、一盏茶都是我们给它的划分,而不是时间自己的意志。 就像这世上没有绝对准确的钟表,钟表能够计量的,只是我们需要它计量的时间而已。 李好问一边觉得妈妈说得十分深奥,一面快速思考。 崔真女士说的很有道理:时间是客观的,但是对时间的划分,却是人类主观的。而且,人类因为主观感受,对于时间的感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阿娘的意思是,其实我无需深究一瞬的绝对长度到底是多少,但是我心里必须有自己的定义,自己的标尺? 崔真温柔地点头,问李好问:六郎在倚云楼里,是否已经做到了给自己创造了这样的标尺? 李好问闭目回想,他脑海里顿时清晰闪现过很多片段: 舞姬们踩着无比清晰的鼓点,在舞笺上飞速旋转; 罗景的二十三弦箜篌,拨出的每一个和弦都带着鲜明的节奏; 整个倚云楼像骰子一般,不停地扭曲重力,颠倒空间其实也自带固定不变的间隔; 不止如此,还有始终镌刻在他记忆中的 他从考古田野作业穿越时,曾经听到的那种勾魂夺魄鼓声 咚、咚、咚 咚、咚 这一切稳定的、有节律的、间隔恒定不变的时间,都成为他的标尺,成为他自己的一瞬。 李好问闭上双眼,一边让脑海中响起记忆深处的那种鼓点,一边再次尝试返回到郑家发生血案的那个下午,返回郑兴朋倒在花厅内,血染屏风的那一刻。 第73章 在这一瞬李好问看清了每一个细节,包括屏风上的每一点血迹,和被殷红浸透的美人的面容。 而他的脑袋好端端的,再没体验那种类似钢锥入脑的痛苦感觉。 这一瞬转眼即逝,但这幅图景已如相片一般,深深地印记在他脑海中。再说了,就算还有遗漏,他也可以再借助这个固定指向的时间点,再度跳跃回来。 谢谢,谢谢阿娘! 李好问再次睁开眼,口中喃喃地道。 崔真却反而微红了双颊,嗔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好问,这不还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李好问精神一振:也对!阿娘想明白的就是我自己想明白的。 那么剩下的问题,便是那为我所用的能力了。 李好问现在回想,还是觉得心里模模糊糊的。 六郎的疑问是 李好问伸手挠头,这才省起他头上早已不是那简单易打理的短发,而是去了幞头,露出束着的一个发髻。如果再挠,这发髻恐怕很快就要被自己挠散了。 儿子儿子不确定,不,不太记得 旁边十五娘冷不丁插了一句:阿兄是不是丢失了记忆? 李好问一怔。 十五娘伸出黑乎乎染满墨迹的手掌,掰着指头一一数落:头疼、头晕、口鼻耳朵出血、双手颤抖、思维混乱、短暂失去记忆将兄长之前的话复述得一个字不错。 李好问: 破案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次为我所用的尝试。 但是因为不得其法,心中没有稳定的节奏辅助,这种使用出现了严重的负面作用,让他短暂失去了那时的记忆,让他完全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是怎样完成,只是从他人的反馈上大致猜到了他曾经成功。 难怪难怪在那之后他始终有种身心被彻底掏空的感觉,就算是同僚们的钦羡、叶小楼的沮丧再真实,他也始终感觉浑浑噩噩。 但现在再回想如果让叶小楼得知他那番挑衅反而成全了李好问,盲开了一项全新的技能,不知道那货会不会追悔莫及,吐血三升。 李好问至此已全盘想明白,不禁兴奋万分。 他意识到林嫱笔记中所记录的时间能力,确实是一种可以实现的能力,且自成体系,可以一步步掌握更多。 只不过他刚刚开了个头,对这种能力的了解尚且肤浅。 但是只要一想到,可以在不同的历史中来回穿梭跳跃,又可以将平生所见的各种特殊能力都为我所用,他便似乎看见眼前一片广阔天地,一条康庄大道,心中便难以抑制激动。 或许,他也可以向林嫱那般,在这个时代大展拳脚,随后潇洒转身,回归属于自己的时代。 李好问再度看向母亲崔真和妹妹十五娘,认真表达感谢:阿娘,十五娘,若没有你们二位,若是这些事都让我自己一个人想,怕是想傻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虽说是他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指点自己,相当于求助自己的潜意识。但妈妈和妹妹的提示帮助他解开了谜题,令李好问感激万分。 崔真掩口轻笑道:林大学士的笔记,是不是还未读全? 李好问马上想起来了:前日里他在诡务司机要室夜读,只读完了林嫱在垂拱二年的笔记,余下的他还没开始读。 想必林大学士在探索时间能力的道路上还有更多心得,而且按照她的性格,是一定会乐意与后来人分享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身体一动,就想马上起身,赶到诡务司中去,找到林嫱的笔记,继续钻研 崔真却一脸责怪:好问,这么夜了,总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十五娘皱皱鼻子揶揄道:阿娘,这不能怪阿兄,他自己刚才也说了,他这新能力有一大堆副作用,如今正思维混乱着。 李好问哑然失笑:妹妹还真是敏锐啊! 话说,他怎么就分裂出了妹妹这么敏锐的副人格? 还有妈妈这么温柔的副人格。 她们真的来自于自己的潜意识吗? 他不再说什么,向妈妈和妹妹道了晚安,吹熄灯烛,卧于榻上 却哪里能够睡得着? 在暗夜里闪闪发光的,那是希望! 穿越这么久,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见了回家的希望。 这点远在天边的希望,却似一盏明灯,那么遥远但却那般耀眼夺目,灯火穿透无尽的迷雾令他能够真切地看见远方,也让他暂时忘却身体所有不适,让他精神亢奋,双目炯炯,竟是一刻也无法安睡。 待到丑正,他便实在是忍不住了。 李好问蹑手蹑脚地起身,盥洗,为自己更换了诡务司丞的官服,又写了一张字条,只说为防迟到,自己先赶去诡务司处理公务了。卓来尽可以多睡一会儿,起身之后再处理一下家中事务,然后再慢慢过来丰乐坊,不用着急。 * 卓来睡到自然醒,伸个懒腰,穿好衣物,正要去北堂见自家郎君的时候,发现了从东附门缝里塞进来的那张纸条。 第74章 少年读过,不高兴地扁了扁嘴,道:六郎君你自己是勤快了,但岂不是衬得卓来特别懒? 他看看宅子里,四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没什么额外的家务要做,便又去家中储水的水缸里瞅了一眼,见储的水已经近乎见底该打水了。 这少年便抽出扁担,提上日常用来挑水的水桶,出门来到十字街中的水井跟前,打算挑一担水回家。 清晨来井前取水的街坊不少,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在井沿跟前排出一溜长龙。 卓来站在队尾,探头看了看,对前面一位道:宋叔,我能和你换换吗?我就只提这两小捅 宋叔认得卓来:原来是卓小哥呀!没啥不行的,反正也是要等,不在乎等你这片刻。 卓来嘴巴甜甜地道了声谢,和宋叔换过之后,又瞅瞅排在前面的人,开口道:王大婶儿 就这样,他一换再换,不久,距离井沿也就只有两三个人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原本在井边用辘轳提水的一名老者忽然失手,手一松,辘轮飞转,井绳随着水桶飞转,扑通一声掉落于井中。 那老者非但没有去收起水桶的意思,反而哎呀一声惊叫,转身捂脸仆地,喘息着道:水妖,水妖那水里有水妖! 众人一听有水妖,唬得同时后退。 原本人头攒动的井边顿时呼啦啦地空出一大片空地。人人退步埋头,提防着那眼井中真有什么妖物暴起,跃出井栏。 几个呼吸之后,井口那边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赵老汉,你看到了什么水妖? 有人出声问。 赵老汉是个身材很矮的布衣老者,有点儿不修边幅,花白的头发松松地束着,胡子拉碴。大骇之下从井边离开,便将浑身颤抖着伏在地面上,双手抱着头,口中喃喃地祈求着,不知求的是道家的仙君还是佛家的菩萨。 他像是没听见旁人问话,直到他人问了好几遍,才魂不附体地道:俺没,没看清。 众街坊: 卓来一跃而起,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最前面,问:赵老伯,那您怎么知道是水妖? 赵老汉依旧体如筛糠,埋着头道:俺看那水井里水,都变得血红血红的,有有一股子酸溜溜的臭味 卓来小心翼翼地向井栏边靠近两步,抽了抽鼻翼,道:没有任何异味啊? 赵老汉根本听不见卓来的话,兀自颤抖着道:我我看见了,赤红色的一大团 卓来踮起脚,试着朝井中瞄了一眼,发现距离不够近,于是又靠近两步,鼻翼抽动,闻了闻,依旧没有任何异味。 水桶一样粗细,身上长着鱼鳞,在日光下,亮闪闪 只一截,我只看见了一截 但我看得真真的!我真的看见了呀! 这时卓来已经来到井边,探头去看井中,只见井里是一汪清泉,水面上浮着一只倒扣于水面的水桶,哪有什么怪物和血水? 恐怕是赵老汉年纪已长,又或者早起还未吃过朝食就出来打水,气血不济,将掉入井中反射日光的水桶看成了腰身粗大的怪物总之是看错了。 然而卓来颇有心计,打算借此机会提他家郎君的新职司好好宣扬一番。 他当即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肃然道:好教各位得知,长安城中,现有处理诡奇事务司处理与诡务有关的一切案件。诡务司继郑司丞过世之后,已有新司丞继任了。像水井里出现妖物这样的案子,各位不妨报官,让诡务司来处理。 这一番话引起了无数街坊的好奇,人们一时忘记了对井中妖物的恐惧,那姓宋的中年人最先开口问:卓小哥,那郑家的案子破了没? 额,这个破没破,我还没听说 那继任诡务司司丞的,又是谁呀?天性爱好八卦的街坊七嘴八舌地发问。 这题我会!卓来骄傲地挺胸:就是我家六郎君啊! 怎么了?宋叔、王大婶儿你们不信吗?这是真的呀! 你们是没见,他真的穿着官袍,堂堂七品官呐! 卓来伸手挠着脑袋,见众人纷纷送来自求多福的眼神,心里暗暗地道:六郎君啊,卓来觉得你有点那个任重道远啊! 第 31 章 凌晨四点的长安城, 你见过吗? 李好问:我见过,还差点儿被武侯叔叔当做犯夜的犯人给抓起来。 好在他穿着浅绿色的七品官服,随身携带着鱼符和诡务司的腰牌。几个武侯看着他过分年轻的那张面孔, 始终不敢相信 大唐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年轻的七品官? 但最后许是诡务司三个字将他们吓住,武侯们到底还是放了行, 任由李好问前往丰乐坊, 在那里叫开坊门,自己开锁, 进入诡务司机要室。 昨日交接,屈突宜已经指给李好问看了林嫱笔记的存放位置,还很贴心地为李好问做了一个只有颜色的标记。 第75章 此时此刻,机要室内八盏明灯照得黄铜四壁熠熠生辉。李好问顺利找到了他想要找的,当即以手指轻触,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这是林嫱在垂拱三年元日记下的笔记。 这是公元687年的元日。 新年快乐, 林小嫱! 刚刚参加了宫中举行的元日驱傩大典,把我累得跟什么似的。但是偏偏现在要值夜, 再过一会儿, 还要上正朝 大唐的公务员一点儿都不轻松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把我最近体会到的时光术精要总结总结。 李好问看到这里, 仿佛给自己吨吨吨灌了一大壶咖啡,整个人猛地精神了。 时光术,是个挺不错的名字!刚好可以概括那些与时间相关的能力。他以后不用总是时间能力、时间跳跃这般地胡乱称呼了。 一面想着, 他的手指继续在那些泛黄发脆的纸张上不断轻抚, 读出那些需要靠触觉感知的文字。 在这段时间里,我了解到, 时光术至少有七个等级:一瞬、一弹指、一炷香、一盏茶、一刻钟、一个时辰、一天。 或许在一瞬之前,还应该加上一个基础级别一刹那。但是刹那太短了, 难以察觉,也难以控制。也许它是一个人人都拥有但人人都意识不到的基础境界。 另外,也许还有比一天更高级别的时光术等级,但我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托了身为穿越者的洪福,本身就拥有瞬级别时光术的新手大礼包。 但我在刚开始的阶段,走了不小的弯路。详细可参见去年九月我的笔记 李好问:对此我也印象很深刻。 后来我遇到了外交家、翻译家、佛教界人士义净大师,得到他的指点,开始真正对时光术及其弊端有所了解。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我已经完全掌握了瞬级别,并开始尝试掌握一弹指级别。 在我看来,掌握和使用时光术有两个重要条件。 一是有明确的支点;也就是说,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所前往的时间点必须非常明确。 新手期可以借助时间记录、场景回放、精准回忆等多种手段,明确这个支点。 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 而我,林嫱,想说的是,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前往地球上任何一个时间。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点赞:这位穿越前辈真是威武霸气,她的笔记读来也总是豪情万丈。 话说,这一点李好问也朦朦胧胧有所领悟,毕竟当初他也是靠长安县精准复原出的郑兴朋遇难现场才有可能瞬间回到过去的。但他可没能像林前辈那样,总结得这么到位。 第二个重要条件是对于绝对时间的掌握。 毕竟时光术是一种运用时间的艺术,如果不能准确掌握绝对时间,便会在使用过程中产生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就好像是频繁刹车加速更容易使人晕车一样。 这种眩晕感便是时光术种种使用弊端的根源之一。 当初义净大师试图度化我,想要将我拉入佛教界,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佛家依靠冥想和摒除杂念,对意识进行锻炼,就像是人的身体能够形成肌肉记忆一样,让人的意识也锻炼出固有记忆,从而掌握绝对时间。 我婉拒义净大师,是因为我是个现代人,我相信精密冷硬的机械更胜过相信人类薄弱的意志。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已经制作了不少有用的计时器。其中一个,只要拧动,就可以发出哒哒声,时间间隔是三分之一秒。 嘿嘿,我也很想在这里完整复述制作计时器的复杂经过,但是,被驱傩大典这么一折磨,我也没心思说这些细节了。反正我制作的精密仪器一定会在大唐流传,后人也有机会使用,就不细说了。 李好问听到这里,便想起屈突宜曾经用过的那枚回溯之轮,觉得就挺符合林嫱的描述的。 但是那件物品没法儿直接使用,毕竟一旦使用就把人带去建中四年。 完全达到这两个重要条件之后,就能够放心大胆地使用瞬级别的时光术了。 至于这个级别的时光术有哪些不同凡响的能力 我想了一宿,决定将时间跳跃的能力命名为瞬间穿梭,怎么样?是不是非常炫酷? 李好问表示很赞原本有些蹦蹦跳跳萌萌哒的能力,现在听起来相当有科幻感了。 然后我又想了一宿,决定将能够提前预知未来的能力命名为先见之明。 李好问:确实是个好名字,不过林前辈,还是早睡早起身体好呀! 然后我又一宿没睡,决定将咦?天后传召我? 结果,记录在这里戛然中止。 那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林嫱对其他人说的,但也被法螺忠实地记录并封印。 第76章 李好问自己还知道一种时光术能力,即在极短的时间内复现他人曾经使用过的能力。他本能觉得林前辈如果一宿没睡,肯定会将这种能力命名为为我所用。 想象一下,自己在和对手过招的时候,大喝一声为我所用,然后使出对手刚刚才用过的绝招原样使出来,瞬间反杀,这种场面,多么的霸(中)气(二)啊! 李好问的手指在陈旧的纸笺上继续移动。不一会儿,他又重新感知到了文字: 刚才我说到了哪里,嗯,对,瞬级别的时光术应用。马上就是正朝的朝会,我必须长话短说了。 李好问仿佛真的面对正要匆匆离开的林嫱似的,聚精会神地伸手触摸纸张,感知文字。 我的感受是,时光术的应用千变万化,一定要自己去尝试,去探索,勤加练习,一定能够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好问读到这里,忍不住想:林前辈这是明确在说,时光术的应用场景还很多,即使是瞬级别,也远不止自己目前所知的三种这么多。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使用,我觉得自己在瞬级别上已经不存在任何困难,应该考虑向更高级别迈进了。 于是上个月我再一次前往大福先寺,聆听义净大师讲经。 从义净那里,我了解到了一项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时光术中,由瞬晋升至一弹指,是唯一可以依靠自身,完成升级的级别迁跃,再往上,就需要其他辅助了。 李好问暂时停住手:这样啊! 不过也难怪,按照他以前玩游戏的经验,升级这种事,肯定是级别越高升级难度就越大。 对于李好问而言,在时光术方面能入门就已经非常不错了,实在不必现在就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但是能够现在就提前了解,有所准备,也算不错。 于是李好问手指轻触纸面,继续阅读: 掌握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远离与掌握一瞬级别的方法基本相同。只是难点在于对绝对时间的掌握 因为一弹指的标准时间是7.2秒。 但只要攻克这一个难关,就能让自己的能力几何量级地提升这相当令人期待啊! 好了,林小嫱!新的一年,目标:给大唐带来三项崭新的、正向的变化。另外,掌握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并且尝试探索一炷香。 这一段笔记到此正式终止。 李好问正想翻过新的纸张,继续向下阅读,忽听机要室外人声响起:李司丞,您这是一早就到了吗? 正是屈突宜的声音。 李好问连忙起身,推开了机要室的门。他顿时眯起眼,手搭凉棚,以此遮挡耀眼的光线。 实际上室外的天空也不算是大亮:曦光柔和而明媚,婉转鸟鸣从诡务司公廨院内树木枝头传来。 只不过李好问此前赶来诡务司时,空中兀自是漫天星斗;此刻开门,反差太大,李好问本能一惊,这才醒悟:他一边阅读一边思考,已经耗费了不少辰光。 屈突主簿,您也很早啊! 李好问缓了缓,才微笑向屈突宜打招呼。 昨日是李司丞入主本司的第一日,千头万绪的,又有两县之人轮番前来打搅。属下回去之后,才想起,好多需要向司丞交待的事务属下还没来得及说。 说到这里,屈突宜面上露出温煦微笑,伸手拈着山羊胡子,慢慢地道:所以才想着,早些到公廨来,也许司丞也会与咱想到一处呢? 李好问当即被屈突宜逗笑了这还真是想到了一起去。 随即他跟着司内这位资深员工,进一步了解诡务司中的种种事务。 诡务司公廨里,除了机要室之外,还有四大舍区,分别是法器库、符箓库、草药库与药圃、典籍区。每一个区域,都有海量的内容供李好问学习。 法器区存放着各种法器,其中危险系数最高的那些,需要他这个司丞亲自批准,才能动用。 另有一些法器需要定时封印,就好比那位需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鬼婴小宝宝。如今暂时是屈突宜承担了封印这些法器的职责,但李好问少不得需要一件一件都学起来。 符箓区不必说,自是存放着诸如上次屈突宜给他用的那枚锦鲤符咒一类的符箓。 这些符箓的制作过程非常繁琐且昂贵,绝非李好问印象中那些崂山道士般画个符就制成,往往要耗费诸如金、银、铜、丹砂、石膏等贵金属与矿物。因此诡务司虽然比大唐普通衙门更有资源,符箓也是非常珍稀的物资,不能滥用。 那天在倚云楼,面对那么危险的大青面,屈突宜也不过是给李好问用了一枚锦鲤符咒而已。 相较符箓,草药库和药圃里出产的药物要经济实惠得多,毕竟都是诡务司自家出产的。这两个区域都由章平负责。这位主事总是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忙完司里的公务之后,给自己系上一条围裙,就去药圃里忙碌。 而典籍区则存放了诡务司自创立至今,搜集的所有典籍,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法器的种类及功用,符箓、药剂的制作配方和功效,拥有特殊功效的植物、动物、怪物,关于各路神明的传说,妖物的种类与降服方法,以及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各个佛道派别宗门、绿林组织,等等。 第77章 典籍区由李贺负责打理,除了将古老的典籍进行抄录编译之外,还要将各种记录相互核对,甚至需要同僚们配合,亲身验证其真伪,等等。 李好问在公廨中转了一圈,觉得头简直有两个大: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这令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虽然他一进入诡务司就得到了司丞的职位,可是和同僚们比起来,他欠缺的还太多虽然李好问已经上了诡务司这趟车,但看起来还得耗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补票才行。 李司丞无需着急,慢慢来就好。 屈突宜这般安慰李好问,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诡务司日常办公时会接触到的,边使用边了解也不迟。 除此之外,屈突宜还给了李好问几件诡务司中人常用的小型法器和符箓。 其中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叫做消息镜子,屈突宜说是可以供诡务司人员相互联络,出外勤时一定要随身携带。 另外还给了他一枚上次在倚云楼用过的那种锦鲤符箓,并且简单教授了一下符箓的使用法门。 也就是说,日后如果李好问单独行动,遇到紧急情况时,也能马上联络同僚,并且增加自己的幸运值了。 李好问一边记忆,一边在心里暗下决心:屈突宜明显是在照顾自己这个还什么都不会的新司丞,得赶紧成长,才不必总是享受这种照顾呀。 终于,章平一如既往口中念叨着迟到了迟到了,手中提着热气蒸腾的蒸饼进入诡务司正厅。 李好问这才知道:原来章平每天带来的,其实是诡务司的公务早餐。章家蒸饼铺子每月会从诡务司内收到一定数量的钱款,相应地,铺子每天向司内各人提供令人满意的朝食。 章平面对李好问一脸紧张,搓着手道:司丞和卓小哥想吃什么,蒸饼吃腻了也没事,尽管说,我去请内子与小女为您做来。 原来章家蒸饼铺子真正掌事的是章夫人和章小娘子。 李好问问清了章家铺子每月收取的金额,觉得这个金额并不大,平均到每一天,似乎比在外面铺子里吃一顿简单朝食还要来得便宜。 而且司里规定,支给章家的钱不能经过章平的手,必须经过屈突宜或者李贺与章家交接才行。因此李好问判断双方不存在利益冲突,他甚至用开玩笑的语气叮嘱一句:章主事,可千万别因为司里让家里亏钱啊!外头菜价要是涨了就说一声,司里不缺这些钱。 章平却顺着李好问的话往下说:缺缺的。 李好问:啊? 司里购买材料、打造符箓、栽培草药开销都不小,能省一点是一点!司里人不多,朝食吃不了多少,这点钱尽够了。 章平说话的时候一脸认真,令李好问也不禁佩服。另外他昨日看过司里的账目,一笔笔,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可见这位主事在管理财政开支方面非常用心,把司里的钱当自己家的钱在管。 诡务司能有这样一位斤斤计较的账房盯着,能将这庞大的资源用在刀刃上,李好问瞬间浑身轻松,感觉自己少了一桩后顾之忧。 他略一提张家的事,章平立即拍胸脯保证说没问题。 章平提出的解决方案正是建议张家搬到丰乐坊来坊里一家熟食店正在招厨子。而那家熟食店正好是给诡务司供应廊下食的店家。 本司的廊下食?李好问回想了一下他在诡务司这几天吃过的午饭,食物的种类、新鲜程度、烹饪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有口味似乎比张嫂做的略差了一点点。 若让张嫂应聘这家熟食店,不但能养活张家那一家子,还能让司里各位和自己一样,尝到那美味无比的古楼子和炒菜。 另外,丰乐坊内也有好多小型的手工作坊,做点柳编、木器、陶罐之类的日常物件。在原身的印象中,张武双手很巧。张家搬来这里,许是能给张武再多找一项营生。 李好问赶紧托章平帮忙说项,而他则让卓来回一趟敦义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张武夫妇,让他们有空的话到丰乐坊来看看。 这时壁钟即将敲打半点,屈突宜已经吃完了他的蒸饼,喝过茶,走出来站在诡务司正堂前。李好问看着他这副模样,总觉得这位诡务司主簿像是在消食。 谁知当壁钟清脆爽快地敲打过半点之后,屈突宜抖抖肩,说:差不多该来了。 李好问正想问谁该来了,就见司里的门房老王头顶着一只独眼,带着几名身穿公服的人迈着大步进司。 李司丞,你任上本司接下的第一个案子,来看看是什么吧。 李好问同时也精神一振虽然他已经接二连三地遭遇了好几件涉及诡奇事务的案件,但这还是他正式上任后,由长安、万年两县转案子过来。 来人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姓姜,名叫姜有年。李好问昨日曾见过一面。 姜帅,今天又是什么案子,需不需要敝司出面?屈突宜直接问姜有年。 姜有年是个四十余岁、身材粗短的汉子,眉宇间颇为沧桑,缺少叶小楼那等二十多岁青年人才有的锐气。 第78章 姜有年见了屈突宜与李好问,连忙叉手行礼,然后面带难色地道:是丁类案子,但是一定需要贵司出面,才能平息。 李好问了解诡务司的排序规则,知道被定性为丁类的案件,大多只是与诡奇事务有一点点关系,既不危险也不严重。 果然,这次的案件也完全不复杂: 长安城中一家姓韩的富户出行,不巧遇上另一户出殡。富户不肯相让,当即与出殡的队伍较上了劲儿。不巧有一只黑色大鸟从韩家的车旁经过。坐在车中的韩氏老夫人见到那只鸟,非说是煞。自此韩老太太每时每刻都在念叨,说她遇见了煞,命不久长了。 为了此事,韩家人甚至高价悬赏捉拿那只黑鸟,可这是天上飞禽,哪里能轻易找到? 于是韩老夫人终日忧急,茶饭不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真如她自己所预言的那样,一命归西。 李好问听了这桩案件,觉得这位老太太需要的其实是一位心理医生。 谁知屈突宜听见富户两个字,便双眼发亮。他双手一拍,告诉姜有年:没问题,速速将韩家人带来诡务司,这边保管替老太太解决这个问题。 第 32 章 韩家人进入诡务司的时候, 李好问在旁观察了一下,发现对方确实是富户。 韩家老太太头戴金钗,遍身绫罗, 臂上裹着花纱披帛,披帛上以泥金绘绣着连绵不绝的福寿纹样。人是生得十分富态, 肤色白皙, 完全不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 但她此刻脸色晦暗,双眼茫然, 视线没有交点,即便在步入诡务司时也喃喃地道:没命了,我没命了 其子是个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客商,一面扶着母亲,一面指着诡务司内的照壁,道:母亲, 您看这八个字,这可是当年德宗皇帝为此衙门亲笔题写的, 连皇家都如此重视, 母亲遇煞这等小事, 一定难不倒他们 谁知老太太当场啐了儿子一口, 道:你尽会哄我,诡务司那个司丞,自己都被个屏风杀了。他们还能帮旁人除煞不成? 韩姓客商就只能讪笑着说:万一万一有用呢? 韩家人绕过照壁, 就见到容貌清癯矍铄、身材高瘦、气质清雅的屈突宜正负手立在诡务司正厅跟前, 有风吹过,正好将他的衣袂轻轻扬起, 令他看起来一派飘然出尘。 这是诡务司众人事先商量好的,由屈突宜出面。 韩老太太忍不住就收敛了之前对诡务司的轻慢, 先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仙长! 屈突宜却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盯着韩老太太眉宇之间,皱起了眉头。 怎么家母有什么不对吗? 韩姓客商慌忙问道。 屈突宜掐指一算:四日,不,五日之前,你曾见到过一只黑色的,体型巨大,速度极快的 韩老太太一吓,连忙点头:是,正是,仙长这难道不是煞? 屈突宜叹了一口气,沉痛地道:怎么不早些送来本司? 韩老太太顿时倒吸一口气,眼一直,就要晕过去。 韩姓客商则在一旁痛哭出声:老太太,是我耽误了你,没信你的话 然而韩老太太身体保养得甚好,一时没能晕过去,就听见屈突宜道:要解除这等程度的影响,本司能是能的,只不过法器尊贵,动用一次,实属不易。 韩姓客商这时还有什么不肯的,他眼下就差跪下抱着屈突宜的双腿苦求了:只要救得了老太太,贵司一切要求,我韩家都照办,照办 屈突宜丢去一个这是你自己说的眼神,转身便去诡务司正厅恭敬请出了一枚道铃,一边上上下下摇动,一边开始绕着韩家母子转圈。 这枚道铃形制古朴,材料似铜非铜。屈突宜将它摇动时,传出的声音却极为清脆动听:叮铃铃,叮铃铃 说来也怪,在屈突宜摇动道铃之前,韩家母子二人都是极其慌乱,但是铃声响起之后,两人的神情开始渐渐宁定,尤其是韩老太太,她眼中的恐惧与迷惘渐渐消失了,晦暗的脸色开始转晴,嘴角边带上了些笑容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他知道这枚道铃是屈突宜刚才去法器库取出的一柄法器,是评级为黄荒级别的法器,也就是说,这法器的法力并不强大,但也没什么弊端,不会给施法者带来风险。 但在李好问看来,这枚法器还是挺有用的,效果也许比心理医生的能力还好不少,一旦使用,韩老太太忧虑尽去,满脸轻松,似乎她此刻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不必再为人生的任何事担忧 在屈突宜郑重宣布前些日子路遇出殡时沾染的邪气已从韩老太太身上完全祛除的时候,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恢复到最佳 韩姓客商表示,他早该听老太太的帮母亲驱邪,而韩老太太则细细回想起过去那几日,感觉她身上沾染的邪气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不该令阖家如此担忧。 第79章 这对母子一和好,韩姓客商便从袖中掏了五枚金珠出来,恭敬递到屈突宜手中,再三拜谢仙长。 这对母子一离去,李好问忙去问屈突宜。 屈突宜将收到的驱邪酬劳尽数交给章平,让他入账。听见李好问好奇地发问,便悄悄凑到李好问耳边道:这副道铃,有个外号,叫听劝,专供倔脾气老人家使用。 李好问恍然:原来如此! 这个丁类案件说简单实在是太简单,一切都来源于韩老太太那个见煞的执念,谁劝也不听,可以说到了偏执的程度。 这在现代,恐怕需要心理问题专家缓缓开导,但在这大唐,听劝道铃摇一摇,竟然就自然破除了老人家心中的执念,同时也自然而然让她相信了身上的邪气已经被驱除。 李好问心里琢磨:这事儿吧,好像不太科学,但是确实有点讲逻辑。 除了让人听劝的功用之外,它就只是一件普通法器,能够安抚情绪,澄心涤虑,令人感到心怡神悦而已。屈突宜对这道铃评价不算高,毕竟级别就摆在那里。 李好问却不觉得法器有什么贵贱之分:焦虑社会,这种法器很实用啊! 不过李好问想了想又问:韩老太太所见的,真不是煞吗? 原本李好问是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可是自从来到这个与他的认知略有偏差的大唐,李好问就再也不敢凡事都想当然。 林嫱留下的诡务司宗旨是尊重科学讲逻辑,而在李好问的潜意识里,在这个大唐,可能要连不科学也一起尊重一下才行。 关于煞的线索,他觉得最好不要轻易放过。 听李好问问起这个,屈突宜伸手抚着颏下的小胡子,爽朗地笑了起来。 李司丞问得好,不过,如果真的是煞,那韩老太太眉宇间的黑气,就不是听劝道铃能解决的了。到时本司自然还有别的手段。 李好问一拍双手:妙啊! 这是妥妥的反证法,既解决了问题,又证实了没有隐患。 唯一的问题是真要收五个金珠这么多吗? 屈突宜似乎猜到了李好问心里正在嘀咕这个,当即冲诡务司正门一指,冷笑一声道:郎君以为,这长安城里,什么人会整天担心自己见煞,见煞后又能找到诡务司来呢? 恐怕只有那些饱食终日,跋扈霸道,敢于与死人争道的富户,才有这机会杞人忧天吧! 而那些成日以出殡、抬棺、送葬、下葬为生的贫困之人,却根本没机会去惧怕什么煞。 李好问心道:也不一定是不怕,只不过生活所迫,怕也得硬着头皮去讨生活。 今日敝司收到的韩家金珠,每一枚都会用在刀刃上,用来制作必要的符箓与法器。待真正的邪祟出现时,长安城中的一方百姓,都能因此而得救。这不也是在为韩家积功德吗? 李好问听屈突宜这样一解释,觉得没半点毛病 如果生活本身就不正直,那么为了真正的正直,实在没必要表现得那么正直。 谁知他们两人话音还未落,外头韩家母子又转回来了。 这回不是韩老太太又在固执,而是韩姓客商恭敬相请:敝人担心家中其他人可能也沾染了些许邪气,又或是将来再遇到这种事,因此想在贵司求一件法器或是镇宅的宝物,以庇佑家宅,求长官成全。 屈突宜肃然道:这个不难。只要将有大德与法力之人的画像和名字贴在门上,就能驱邪避鬼、卫家宅、保平安。 韩姓客商忙道:家里门上已经贴了门神了,是神荼与郁垒。 他想了想又道:近日京中传说秦琼与尉迟恭曾为太宗皇帝守门驱鬼,是不是该贴上他们两位的画像? 屈突宜这时偏头看了一眼李好问,忍不住眼中带笑,但语气却极为肯定,道:这位是敝司的在任司丞李好问,阁下可将他的名字与画像贴在门神旁边,必然有效。 李好问听见这话,差点一跃而起,但见到韩家人都转过头来打量自己,为了自己的和诡务司的那点脸面,李好问硬生生忍住了,学着屈突宜的模样,将双手背在身后,坦然接受两人的注视。 他穿上那一身浅绿色的官袍之后,个人气质确有提升,再加上近日习练拳脚的原因,气血旺盛,更显得唇红齿白、丰神俊朗,是个令人见了就有好感的小郎君。 可是可是 韩姓客商嗫嚅着,到底没好意思把韩老太太进门时曾提出的问题再次问出口。 可是,诡务司不是连上一任司丞都离奇死去了吗? 能继任敝司司丞的,必然是身份贵重,自带神异之人,能够抵挡诡异邪气。 屈突宜说得理直气壮:这位敝司的新司丞,李好问,是本朝宗室,高祖十世嫡孙,本身就有先皇血统与大唐龙脉庇佑。若不是这样,又哪里来的资格与胆气继承本司? 李好问也没想到,他这个宗室身份竟然超级管用,韩家人一听马上就信了,连连向李好问陪不是,并且表示自己掏钱,邀请了画师到诡务司来,要为李好问画像。 第80章 而李好问当一回模特的价格也是五个金珠。 还不能不要。 李好问一旦流露出拒绝收取钱物的意思,那韩姓客商就急了:仙长不对,是司丞,李司丞,我全家诚心相求,您不会是嫌钱少吧? 李好问只得作罢,但在心里疯狂吐槽,私下也找屈突宜抱怨了一番。 然而屈突宜却微笑着对他说:这对司里重建威信有极大的好处。 李好问想想也是。 将来,待到司丞的画像贴在我大唐家家户户门上司丞也许会为今日这个决定感到欣慰。屈突宜又补了一句。 李好问凭空想象:家家户户门板上贴的都不是门神,全都是他本人的画像 怎么这么尴尬? 李好问突然有种想用脚趾抠地的冲动。奈何他的乌皮六缝靴鞋底又硬又厚,不具备这种功能。 这种丁类案件,咱们真的要接收吗?末了李好问实在是没忍住,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问话。 要接,屈突宜不卑不亢地回答,当年山人李泌设立本司的时候,就制定了规则,但凡涉及诡奇的事务都可移交本司。连这等小案都接,自是为了尽可能掌握民间线索。毕竟有些诡奇事务在初期都只是些看起来不太正常、不太协调的小事接手这样的小案,总比错过早期线索要好。 原来如此李好问自觉又领会了一些对司务来说很重要的精神。 另外,两县的不良人也能从与本司合作中获得好处。屈突宜点到即止。 而李好问自行联想,马上也恍然大悟:将这种案子送来诡务司,两县也能从中分一杯羹。两县不良人办案极其操劳,俸禄却一向十分微薄。这种做法能够令不良人们更有动力为诡务司效命。 其实,不止是这类驱邪驱鬼的,就连堪舆风水,摸骨相面之类,本司也是接的。只要对方能够出得起足够的价码。 李好问:啊这 他那由现代科学社会塑造的人生观价值观哪里接受得了这个,半天才问:没想到,咱们司里,竟然还有这种人才 敝司没有,但是钦天监的人就是干这个的呀! 诡务司的直属上司机构就是钦天监,钦天监是官办机构,最重要的职务便是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毕竟这对一年农事最为重要,因此钦天监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尊崇。 但李好问实在没想到,钦天监的人竟然也会从诡务司接手一些这种类型的任务,从中赚取一些外快。 但仔细一想,这也不奇怪。钦天监隶属秘书省,秘书省吏下,曾出过李淳风这样的神人,若是人人都有李淳风那样的本领,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 屈突宜说到这里,又伸手拈了拈颏下的山羊胡子,微笑道:山人掐指一算,很快李司丞就能见到钦天监中专门擅长此务的人了,马上! 李好问很好奇屈突宜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现在日头已居正南,眼看就要到廊下食的时间了,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屈突宜怎么就肯定钦天监的人一定会这时候来? 就在廊下食的饭菜送到诡务司正厅的时候,门外突然进来了一个穿深青色官服的年轻人,看年纪约摸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戴着青色幞头,大袖飘飘地入内,径直来到李好问面前,拱手行礼。 屈突宜一副说曹操曹操就到的表情:这位就是钦天监吴博士了。 李好问瞪着眼看向来人,鼻端则是一股扑面而至的馥郁脂粉香气。 来人身材不算高,骨架偏小,肤色白皙,再加上眉眼生得异常精致,因此生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而他面上最显著的特点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大得简直不成比例,令人过目难忘。 钦天监的天文博士啊! 李好问突然想起,他第一天来诡务司,好像听过这位的大名。 听闻唐时女子多有做男装打扮的,一时间李好问竟很好奇:眼前这位钦天监的官员,是不是男装打扮的佳丽, 就见来人带着一脸谄媚,朝李好问叉手行礼:下官乃是钦天监下天文博士吴飞白,今日来贵司特地拜见长官,顺带交接司务。见过李司丞! 他的声音清亮而高亢,也同样具备雌雄莫辨的特质。 好教李司丞得知,下官是纯正男儿身。 大概这吴飞白看见李好问脸上的惊讶神色,加之早已见惯了他人的惊讶,因此一开口自我介绍,就先交了底,自己是百分百纯爷儿们。 李好问心想:涂脂抹粉的纯爷儿们。 但李好问一向尊重所有无伤大雅的个人癖好,连忙拱手还礼。 谁知吴飞白脸上的谄媚神色越发浓厚。他迈上一步,凑到李好问身边轻笑道:不过下官现有一妹,年方八岁,司丞若是等得起,当然也可以 李好问差点双手齐摇: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得太多了。 屈突宜对于显然对吴飞白这一套话术非常熟悉,也笑着对李好问道:这位就是吴博士,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易理,能掐会算,小事上百灵百验,大事却从来算不出。 第81章 吴飞白一听这种评价,立刻变了脸色,满眼焦急地望着屈突宜,似乎在说:屈突主簿,说好的商业互吹呢? 屈突宜这张嘴却是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冲吴飞白笑道:还记得两年前有人请你卜算时局,你掏出罗盘之后当场去的事吗? 吴飞白急了,哭丧着脸对屈突宜说:屈突主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他喊对了屈突宜的姓氏,屈突宜顿时心情大好,拈着胡子不再揭短。 而李好问却在想:两年前时局? 两年前唐武宗李炎服丹暴毙,身后无嗣。当今天子李忱乃由太监拥立,以皇太叔的身份即皇帝位,是朝野都未想到的一出奇兵。 他瞥眼瞅瞅吴飞白,心想:这位是真的算不出大事,还是想明哲保身所以算不出,恐怕还两说。 然而就在这时,吴飞白突然鼻翼抽动,赞道:好香!好香的古楼子! 李好问一怔,突然发觉闻到了熟悉的古楼子香气,向门外看去时,正好见到日常来给诡务司送廊下食的厨子背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妇人身影。 这么快? 他早间才拜托章平去办的事,中午就已经能吃到张嫂亲手做的古楼子? 李好问面露惊喜,却发现吴飞白比自己还要激动好多:啊,没真想到,贵司的廊下食竟然请到了手艺如此出众的厨子。哎呀呀,这待遇比起皇城中的各司,真是好了不知多少 连番感慨令吴飞白漏了馅李好问明白屈突宜是怎样未卜先知的了。这位吴博士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吃货,因此总是赶着饭点到诡务司来,就是为了蹭上一顿诡务司的美味午餐。 李好问也不与他见外,赶紧将张嫂和其余厨子一起请进来,问起前因后果,才知道章平的面子是真大,他一开口说项,那边食肆老板立即就答应了。刚好卓来带着张嫂过来认地方,那食肆老板马上就让张嫂试试身手,看她的烹饪究竟是何等样水准。 一试之下,食肆老板口服心服。而张嫂最拿手的古楼子也迅速折服了诡务司中全体成员。 吴飞白尤其享受,不断竖起大拇指,并回头去询问,究竟是哪位厨子,竟做出了这样的美味,饼酥、肉香、汁水鲜美,他已经完全不想回钦天监去了。 满面惶惑的张嫂便被食肆老板请到前面,与诡务司里这些重要客户见面。 章平的举荐帮张嫂一家解了燃眉之急,她的眉宇也舒展了不少,见了李好问便连连道谢:六郎,多亏了你,难为你竟还替你武哥想着 但是李好问看张嫂,却始终都觉得她眉宇中有一股黑气,挥之不去。 吴飞白看了之后,也默然不语,转头去与屈突宜说了句什么。屈突宜点了点头。 用过廊下食,吴飞白就去找章平这位真的是前来交接前些日子钦天监从诡务司这里接受的几件堪舆风水任务的。 不多时,长安县那里竟又送来了一件风水案,竟还是叶小楼亲自送来的。 吴飞白异常激动,眼里写满了外快两个字。他喜孜孜地上前接待报案人,凭着一张滔滔利口,顺利与对方约定了为那一户重新堪舆点穴的时日。 叶小楼却从头至尾没有给诡务司众人好脸色过,但他手下的不良人看起来都很高兴。 此事了结,长安县的人离去之后,吴飞白向诡务司一干人等告辞。 他对待李好问的态度格外亲热,就像是李好问相识多年的密友,此刻根本舍不得分别一样。 李好问着实有点受不了这种腻歪劲儿,将吴飞白单独叫到一边,小声问:吴博士,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吴飞白微笑:就在刚才,下官为李司丞小小地算了一卦,算出来司丞这两天或许有些小小的波折。 小小的波折?李好问眉头微皱。 吴飞白却故意卖关子,伸手拍拍李好问的肩,道:不过司丞是这么受朝廷重视的人,初次得人举荐就得到了这么重要的职位,无出其右。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李好问: 看这位钦天博士的做派,简直就是个满口谀词的神棍啊! 吴飞白说完这话要走,李好问却一把挽住了吴飞白的衣袖,也微笑道:吴博士莫急,我看你的本事,在相面卜卦上只怕是直追李淳风,惭愧袁天罡。因此你一定不止算到了本司丞要遇到的小小波折,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吴飞白被李好问猛然一顿狠夸,瞬间有些晕头转向,顿时脱口而出道:小心,影子 第 33 章 初入诡务司的这几日里, 李好问忙于将司内诸事了解、理顺、掌握,一边还带着卓来习练武艺以强身健体,又要钻研前人笔记, 研究和尝试时光术,忙得脚不沾地。 在这段时间里, 张家顺利在丰乐坊落了户。张武夫妇退掉了在敦义坊租住的房屋, 将家当全部搬到丰乐坊来。 这里没人知道张家人的过往,也没人知道张嫂曾经是轰动京城的屏风杀人案现场目击者和嫌疑人。这里的人只晓得张嫂是个手艺出众、任劳任怨的厨娘。 第82章 张武很快也凭借他的一双巧手在坊内一家木匠作坊里找到了生计。然而不巧, 张武上工第一天,张家那个傻儿子无人照管,自己摸索着找到木匠作坊来,并且在作坊里打破了头。 这下木匠也不敢再随便雇佣拖着个傻儿子的张武了,只答应让张武带一两件活计回家去做,做完了再按件计算工钱。 李好问听说这事, 觉得这未必不好,毕竟这样张武可以一边做活计, 一边照料儿子。 但时候卓来偷偷告诉李好问, 为这事, 张武两口子狠狠吵了一架。根据听壁角的邻人说, 夫妻两口子都提到了累赘两个字,不知是在说张武还是张家的傻儿子。 李好问心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因此不打算掺和。毕竟那是张家自己的问题, 旁人也难再帮到。 不过他有点疑惑:毕竟张武不是第一天断腿, 儿子也不是第一天发烧把人烧傻。怎么在屏风杀人案之前一切都好好的,现在家庭矛盾却就这么爆发了? 捋了一遍前因后果, 李好问还是觉得屏风杀人案是张家矛盾的重要诱因一切责任尽在叶小楼。 对方固然是一位勤勉的不良帅,可到底还是不会破案, 对待嫌疑人太过简单粗暴,结果伤害到了无辜。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好问便对叶小楼没多少好脸色,甚至还学着屈突宜的话术怼了叶小楼几句。 叶小楼恨得牙痒痒,但他那边对郑兴朋的案件同样一筹莫展,没什么可以用来回击李好问的。 李好问这边,则按照他之前的方案,排查郑兴朋生前参与过的诡务司案件,争取从作案动机方面入手,找寻线索。 郑兴朋生前三个月内接手的二十七起案件中,共有丁类案件十四起,丙类九起,乙类三起,甲类一起。 丁类案件李好问已经见识过了这类案件不仅是诡务司广泛收集线索的途径,也可能是诡务司的财源。郑兴朋经手的那些也不例外。 比如万年县转来崇业坊生魂返家案。 级别:丁类。 案由:崇业坊一商户来告,事主离家经商三年,返家后发现妻子生了一个一岁的儿子。 行商质问妻子因何不忠,妻子方面却说,这些年来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小住几日再度出门,有亲族与邻人为证。 然而那行商却也有路引为凭,证明他一路远赴广州,没有中途返回长安的可能。 于是妻子亲族提出可能是行商生魂返家。 万年县以涉及魂魄离体,千里相会为由,将案子转给了诡务司。 郑兴朋断案的手法也十分简单他让那行商假装欣然认下儿子,然后做出马上就要带全家移居广州的安排;并在行商家中安插了万年县的人手,单看有无人前来与行商妻子相见。 果然,行商妻子与情夫见面,互诉衷肠,行商妻子苦求情夫,让她和他们的儿子一起留下毕竟唐时的广州在长安人心目中尚是四处瘴疠的蛮荒之地。纵是能从行商那里继承大笔财产,万一没命花,那可不就亏大了? 于是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位情夫身材与行商相仿,甚至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因此每两个月都会扮做行商的样子,公然与行商之妻相会。 世上本没有什么生魂返家,有的只是胆大包天的戏精而已。 此案破后,那行商心灰意冷,最终下决心与妻子和离,独自离开长安去南方行商。临行前向诡务司捐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产,以感谢郑兴朋替他查明真相。 此案是万年县转来,李好问便着万年县的不良人再去查询,那行商妻子和情夫如今在何处,作何营生,郑兴朋案发之日身在何处,有无人证等等。 李好问很快整理完了三个月内丁类和丙类案件,并且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并着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按照清单前往随访,看是否有人可能因此等案件向郑兴朋寻仇。 三件乙类案件中,有两件可以比照丁类丙类让人后续随访的。另有一件却让李好问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级别:乙类。 案由:敦化坊坊民周贤于东市放生池放生。 看这案由平平无奇,但是案情却十分炸裂:这位长安市民周先生,放生的不是常见的活鱼活鳖,这位放生的是鱼脍。 作为一名资深吃货,李好问对于中华传统料理鱼脍,别有一分特殊情感。 鱼脍,就是后世风靡的鱼生,又或者叫生鱼片。这种美食先秦时就已经出现,唐代更是发展到了高峰,导致鱼脍在唐诗里几乎俯仰皆是,什么脍切天池鳞、冰鲤斫银鲙,什么侍女金盘脍鲤鱼、青鱼雪落鲙橙虀1,各种口味、各种搭配,层出不穷。 然而李好问弄不明白:放生鱼脍这是什么心态?与其将这些鱼脍放入放生池,倒不如来投喂我,同样算是功德一件呀? 但案卷上记载的内容比他能想象的更加炸裂:根据周贤的证词,这些鱼脍入水,立即化成一条又一条的鲜红色小鱼,争先恐后地向放生池底游去。这周贤这才意满离,第二天继续带鲜切的鱼脍过来。 第83章 如此这般,三日之内,周贤就被热心的东市群众举报给了万年县。万年县认为这是诡奇事务,将其移交给了诡务司。 当时郑兴朋详细地询问了周贤,得知他曾经得过一梦,梦见一名仙人前来,指点他去东市放生池放生鱼脍,说是只要他做到了,便能助他成仙。 郑兴朋问明事由,认为周贤是被人施加了某种诱导,某种心理暗示,让周贤潜移默化认为他放生的鱼脍能够变化成鱼。 于是,由郑兴朋主持,诡务司成员使用法器道铃听劝,为周贤去除了这种心理影响,之后再带他去东市放生池,让他亲手将鱼脍放入池内这些鱼脍依旧是鱼脍,或是一片片悠悠沉底,或是迅速成为池中鱼鳖的美味,总之没有一片是能被放生了的。 周贤恍然大悟,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敢这种既浪费美食又成不了仙的傻事了。 原本案子到了这里就应该了结了,但郑兴朋又在案卷上继续批注:找不到为周贤施加这种心理暗示之人的动机这种操作没有为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总不可能有人费尽周折搞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搞一场恶作剧。 找不到任何作案动机的案件,并不能因为其暂时中止就认为结案因此郑兴朋将此案定为乙类,表示日后还要再回顾查看,找出任何可能隐藏起的线索。 李好问看过这份案卷,苦苦思索了良久,也没有半点头绪,只能让万年县的人再去查那周贤的下落,并告知两县,日后再有发现长安城中有人放生鱼脍、鱼羹、鱼豆腐一概先报到诡务司来。 最后余下的,就是当初那份仅仅是让他触摸一下便受到暴击,直接晕去的甲类案件。 李好问是不敢再读那份案卷了。但那桩案子是屈突宜与郑兴朋一起经手的,案卷的内容(除批注外)也是屈突宜所写,因此这位记性很不错的中年主簿现在还记得其中的内容。 级别:甲类 案由:杀人夺法器案。 一位名叫鸿波的道人,过分炫耀导致法器被人觊觎,最后被人夺去法器,而他本人也不幸毙命。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案情本身不复杂,如果被夺的不是法器,那就是一件普通的炫富夺产案。考虑到那件法器可能是上古时期遗留的神物,再考虑到凶手还未落网,失物尚未追回,因此郑兴朋将此案定为甲类。 听屈突宜将此案复述一遍,李好问在口中重复死者的名字:鸿波?鸿波道人?这岂不是和大青面案里 屈突宜这时也想起来了,伸手拍案道:原来是他? 正好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永年也在诡务司,李屈两人连忙将姜帅请来。姜万年给出肯定的答案:是的,庆云楼凤魁库奇娜的相好就是他。两人一直来往到鸿波遇害之前。 屈突宜忙问:那之前让万年县去查库奇娜是如何得到大青面的 姜永年郑重答道:敝县尚未掌握十足的证据,但现在已大致可以确定,库奇娜就是从鸿波处得到那只大青面,并且习得了豢养大青面的方法的。在鸿波遇害之后,为了向倚云楼复仇,她依然独力豢养那等妖物,甚至不惜让楼内两名歌妓和一名小厮成为大青面的食物 李好问心想:这解释了庆云楼内三人的失踪案。 但他闭上眼,伸手用力地揉着额角太阳穴 现在问题又来了:这两件案子会师一处,岂不是意味着两件案子都断了线索? 鸿波究竟从何处得来的那件上古法器,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大青面?他曾向何人炫耀,那件传说威力强大的法器,如今又流落何处,是否将为害人间? 李好问再次睁开眼,见到屈突宜与姜有年都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其实本司自始建以来,甲类与乙类案件中,有三成都是悬案,另有三成案件虽破但尚留有疑点,真正完全能破获的,最多只有四成 屈突宜眼中饱含安慰,而姜有年则是求求您发慈悲别钻牛角尖这一类的祈求眼神。 这是因为,有些真相,只是了解就意味着危险 听见屈突宜这么说,李好问陡然想起当初他在机要室内读那份甲类案卷的情形,那种几乎撕裂灵魂的痛楚和尖锐足以刺穿耳膜的无意义呓语令他记忆犹新,一旦想起,身体就微微颤抖,似乎还保留了那一刻的物理记忆。 我了解了。 李好问摆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心里名为谨慎的那根弦也渐渐拉紧。 姜帅,今天中午和兄弟们留下一起用饭吧。供应廊下食的店家请了新的厨娘。 屈突宜转脸看向姜有年。 这位万年县的不良帅老实巴交地推脱两句。但他身后的不良人们纷纷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诡务司的廊下食早已在长安、万年两县出了名。只不过长安县的叶小楼每每拉长着一张脸,摆出一种不食嗟来之食的表情。而姜有年只是会表面上客气客气,然后带着手下的不良人一起,在诡务司这里填饱肚子,然后感慨一下他们万年县怎么就没这种福利的。 第84章 这时已到了午正,诡务司正厅跟前的壁钟当当当地响起,紧跟着是隔壁荐福寺的钟声。 诡务司的正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脚步声响起。老王头当先挑着担子,一头是炭炉,一头是食盒。接着是空着手的张嫂,后面还跟着两个食铺的伙计,伙计们也都各自挑着担子,担子里盛放的是碗碟筷箸一类必备的物事,以及一两个有盖子的铜钵。 李好问猜测,是老王头看见张嫂挑了那沉重的担子,便主动搭了把手。 与老而苍劲的门房相比,张嫂这位厨娘确实显得苍白而瘦弱。她眼窝依旧深陷,以至于眼球有些突出,眉宇之间那股黑气一直未有散去,看起来有些吓人。 此外,李好问还隐约察觉:进来这一行人的脚步声中,混杂着一些轻微的摩擦挤轧之声,咯吱,咯吱,咯吱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机械,运行起来需要一点点润滑油。 这声响极其细微,若非李好问拥有穿越者大礼包,听觉得到大幅度加强,他是绝对不可能听见的。 李好问留神进入诡务司的一行人,试图发现异常,但他的视觉和听觉几乎完全被另一感官所受到的强烈影响所屏蔽 香! 实在是太香了! 从那些食盒里飘出的香气可真不是盖的李好问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心十分陶醉。须知这年代还没有任何调味增香的化学药剂,这些诱人的香味完全来自食物本身。 李好问尚且如此,就更不用提姜有年和万年县那些不良人了。他们要么激动地望着担子上的食盒,双眼一眨不眨,要么干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让自己陶醉于香味。 老王头依照张嫂的指示,将炭炉放在室外。诡务司中人员众多,因此干脆遵循廊下食的传统,众人在厅外席地而坐,地面上或放置矮几,或铺上毡毯,上置杯箸食器。 李好问的小厮卓来这时也在廊下忙这忙那,很明显,也想跟着蹭一顿廊下食,品尝品尝美味。 食肆的两个伙计手脚麻利,已经将盛放在小碟里的肉脯、冷羹、腌渍小菜等物一一摆出,一眼看去,着实是琳琅满目。 但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张嫂面前的食盒和炭炉上那种令人欲罢不能的浓郁香气,正来自那里。 李好问闻着香气,便忍不住问了一声:张家大嫂,今日这是什么好吃的? 蕈子汤蕈子焖饭,还有炙松菌。 张嫂没吱声,是食肆跟来的伙计代为作答。 原来是菌子,难怪这么香。 李好问顿时想穿越前他的云南同学告诉他吃菌子见小人的经历。云南的那些菌子,别说是误食,哪怕仅仅是烹饪不当,都有可能导致中毒。 按照他那个同学所说,误食了有毒的菌子,也不是百分百一定会见小人,见的也未必都是小人。同学有一回吃了菌子,一直觉得自己没事,直到看见他家狗子跑来问自己:菌子好吃吗?才觉出不对,连忙把自己送医。 李好问一边回想,一边忙问两个伙计:蕈子都是可食的吗? 食肆伙计连连点头:是去龙首原上的松林里采的,店东自家已经吃过,保证没事。 松林里采的?李好问推算一下当地环境,猜那该是松茸菌或者松口蘑一类。炙烤松茸可是菌类美食中的一绝。 如此想来,李好问顿时将心放下,并且满怀期待。 于是,诡务司中,十几号人排排坐坐在厨娘对面,鼻端是萦绕不去的香气,口中是呼之欲出的口涎。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张嫂取出肥美厚实的菌子,剖成薄片,然后将菌子铺在炭炉上炙烤,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 此刻,竟然人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到这一位专心操作的厨娘,影响即将入口的美味。 按说应当在典籍区苦读的李贺,这时忽然从诡务司廨舍深处跑出来,径自越过其他人,向那两名食肆伙计道:饿,给饭 李贺为人行事一向迷迷糊糊,然而又喜欢自行其是,食肆伙计也一向都知道。见他伸手要吃的,伙计们二话不说,就动手为他盛了一碗蕈子汤。李贺像是饿狠了,呼噜呼噜地一口全都喝了下去,连伙计递给佐汤他的胡饼都没要。 随后李贺双眼发亮:好喝! 不信你们也尝尝! 那两名伙计顿时也都迷迷瞪瞪地纷纷给自己舀了几口蕈子汤,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按说食肆伙计是不应品尝主顾们的吃食的。此刻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屈突宜无奈地耸了耸肩。两人都想到了李贺的言出法随,按说平日里李贺不会随便使用这种能力,但是他说出口的话,确实比他人更有有力些。 炭炉跟前,张嫂依旧默不作声地烤着被切成薄片的蕈子。伴随着滋滋声,香味渐渐转为焦味,烟气上升。眼看那一片片洁白的菌菇片都快被烤成黑炭了,张嫂却依旧手下不停,继续不停翻动,不断炙烤。 只不过她的动作已变得十分机械:头部和身体完全不不动,唯有双臂和双手在活动,一下一下地翻动着菌子。 她的表情也十分木然,圆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炭炉。李好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眨过眼了。 第85章 早先李好问偶然听见那种咯吱声此刻也越发响亮咯吱、咯吱每一声都与张嫂手臂的动作相对应,就好像她的手臂关节年久失修,生了锈,此刻突然活动起来便万分吵闹。 有时她手中的筷子根本夹不住那些薄薄的菌菇片,但张嫂的双臂依旧没有停顿,而是像被线提着的木偶肢体一般,上、下、上、下 她似乎失去了生而为人的一切特征,而成为一具完全被他人操控的躯体。 李好问本能觉得不对,倏地站起身。 屈突宜在他身边同时站起。 诡务司内的气氛瞬间显得诡异起来。 秋阳高照,此时已过午正,骄阳在他们身后留下的影子开始一点点拉长。 张家大嫂,你你没事吧? 张嫂没有理会李好问,一对手臂依旧在上、下、上、下。 李好问刚想迈步上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李贺手中那只盛了蕈子汤的瓷碗突然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一声有如惊雷,将诡务司中不少人惊醒。除了李好问与屈突宜,章平、姜万年和那些万年县的不良人,全都站起身。姜万年等人纷纷将手伸向腰间障刀。 却见李贺忽然伸手指向空中,高声道:看,仙人! 在李贺身后,两名食肆伙计同时拍手喝彩,似乎他们也随这诡务博士一道,看见了天上仙人。 不,不只是仙人,还有秦王,还有李夫人李夫人,你也来啦! 李贺口中的秦王,便是那位扫六合、平天下的始皇陛下。然而李夫人应当是令汉武帝念念不忘的那位宠妃。这两位凑在一起,着实有点不太搭调。 李好问伸手去扶额角,心知李贺恐怕真的是吃了蕈子见了小人了。 就在他低头去揉额角的这一刻,李好问眼角的余光刚好看见他的身边,屈突宜背后,那枚本该十分短小的影子迅速拉长、变形,并从中伸出一枚长长的,镰刀形状的黑色刀刃。 那枚刀刃突然猛地向屈突宜挥去。 就在此刻,原本坐在李好问另一边的章平也颤抖着声音道:李、李司丞,您背后 李好问脑海中瞬间想起一桩往事 几日前,神棍博士吴飞白曾经为他算过一卦,提到的谶言是: 小心,影子! 第 34 章 李好问纵身跃起, 将屈突宜从他原本的位置推开,避开地上影子所汇成的黑色刀刃。 与此同时,他感觉有劲风从背后袭到 不用想, 李好问自己的影子想必也与屈突宜的一样,突然汇聚成为能致人死命的武器, 斫向他自己。 助人为乐真是一项美德!李好问在百忙之中想。 毕竟他一把推开屈突宜, 也顺势避开了自己的影子。 只不过他得意的有点早 嗤啦一声,李好问后心一凉。 地上的影子汇成的黑色刀刃, 竟尔将他后心的官袍划开一条破口,露出背上皮肤,风一吹竟凉飕飕的。 这真是差一点点就是皮开肉绽之祸啊。 李好问:怎么,影子汇聚而成的兵刃竟也这么锋利?! 屈突宜的反应也极快,借着李好问这一推,已蹿至诡务司正厅前的兵器架前因近日李好问有在司内拉着卓来一道学习拳脚兵器的缘故, 这里放置了一座兵器架。 屈突宜从架上抽出一对长刀,随手抛掷一柄长刀给李好问, 一枚短刀给卓来, 同时高声喊道:姜帅, 你带你麾下的不良人各自抄家伙, 背对日头,对抗影子 对抗影子? 姜有年等人纷纷跳起,转身便见到他们的影子幻化成各种不同形状的武器, 向影子的主人们砍斫而来。 天那 这怎么会? 这还是我的影子吗 哎呀! 惊叫声此起彼伏, 中间混着惨叫声,像是有人已经中招, 被自己的影子所伤。 听屈主簿的号令!姜有年持刀大喊,同时奋力挥刀, 重重地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斫去。 他是个矮墩墩的中年人,孔武有力,刀锋斫在地面上,激荡起劲风,扬起尘土,顿时将影子砍来的一刀挡住,顺势砍向地面上的影子。 但影子依旧是影子,只要日头还在,人还立于地面,地上就有影子。李好问卓来等人都只觉得影子的攻击连绵不绝,永无止境。 姜有年面前的影子似乎被姜帅手中的长刀一击而散,成为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但下一刻,它又开始变形,重新汇聚成为兵刃。 反倒是姜有年,这一刀下去非但没有建功,反而唉哟了一声,将右手中的障刀交于左手,连连甩动右手,仿佛他中了暗算,伤到了右手。 李好问也是如此,他接过屈突宜掷来的长刀之后,挥刀扛住了自己影子的又一次攻击。 但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到自己手臂上微微一麻,初时没什么感觉,但随即手臂开始感到酸痛,又痛又沉,几乎抬不起来。 他匆匆撸起袖子看了一眼,竟没看见任何伤口,但那伤处好像是在距离表面很远的身体深处,有什么细如牛毛的东西,深深地嵌了进去。 第86章 李好问忍着痛抬起头,发现屈突宜没有像他那样,用手中长刀抵挡影子的攻击屈突宜似是看准了位置,一刀戳下,再提起时,那刀尖上正扎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虫。 这小虫生得极其古怪,不像重,倒像是一只小鳖,但只有三条腿,头极短,尾巴又细又长,被屈突宜戳在刀尖,三条短腿四处乱动,突然扬起脑袋,波的一声,冲屈突宜吐出了什么东西,屈突宜一偏头,果断避开。 这东西叫做蜮,古书里说的能含沙射影的就是它了。 屈突宜将刀尖凑到李好问面前。 含沙射影? 李好问一刀逼退自己的影子,侧耳去听,果然听见波的一声,连忙让开。 他只觉有砂砾般大小的物事从自己脸颊旁擦过,去势飞快,甚至在自己面上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屈突宜身姿潇洒,举刀在地上一戳,刀尖上又出现了一只黑色的蜮。这一只极不安分,波波波地乱吐。李好问顿时也看清了,它吐出的是米白色针尖大小的砂砾。这要打在人身上,伤口想必极其细微。 它吐出的砂子一旦埋入人体,就会自动孕育成为下一代蜮,一旦机缘合适就会生出新的蜮,并且想方设法突破人体,到时会非常痛苦。 李好问低头审视自己的影子,并奋力格挡了两次影子的攻击。在这过程中,他真的在自己的影子里找到了两个形似三足小鳖的小虫,当即学着屈突宜的样子,手起刀落,将小虫戳在刀尖上,并且还要时刻提防着这些家伙喷出的沙粒沾在自己身上。 当然了,世人并不都知道这蜮是可以炼成蛊的。屈突宜已经处理完了他自己面前的蜮,赶过来给李好问帮忙,一边戳戳一边解释,踏影蛊被炼成踏影蛊的蜮虫,可以操控任何生灵的影子,让影子掌握这些生灵用以杀戮的方法,反过来攻击影子的主人 说话间,李好问与屈突宜一起,除去了藏身于李好问影子里的五只蜮虫。说来也奇怪,当屈突宜杀死五只蜮虫中的最后一只时,李好问的影子便好端端地伏于地面,随着李好问身形移动而移动,恢复为一个物理形态正常的影子。 李好问忙依样画葫芦,为身边的卓来清除蜮虫之患。随后他们二人与屈突宜一同直起身抬头,望向诡务司正厅跟前的庭院。 咦?章主事呢? 李好问这时才发现发现章平不见了。 屈突宜面带几分讥诮,了然地扬了扬嘴角,道:不用管他。李司丞、卓小哥,我等一起先帮万年县的人除去了这踏影蛊的危害。 是! 好嘞! 李好问与卓来齐声回应。 李好问感觉自己虽有诡务司司丞之名,但实际上屈突宜见识与经验都比他老道太多了,执行具体事务时,听屈突宜的建议真是比让他自己想要方便太多。 他们三人立刻转向姜万年和那几个万年县的不良人。这几人都面露惊骇或者痛苦,大概都觉得:为了一顿廊下食,遭遇如此诡异的一场袭击,真是太不值得了。 李好问开口提醒姜万年和不良人们,先尽量抵御影子的进攻,然而只有擒住和杀死操纵影子的蜮,才是治标治本的方法。 他刚说了一半,就听见屈突宜突然咦了一声,道:长吉他们竟都好好的。 李好问抬起头,就见李贺此刻依旧仰首望着空中,向天空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环扣,似乎手中正扣着一枚小小的金酒盅。 饮胜,饮胜 岑夫子、丹丘生,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1 李好问:好么,这位是和见到的小人一起喝上了。 不过正如屈突宜所言,李贺和他身边的两个伙计,都没有受到蜮虫的侵扰。他们脚下都有影子,影子形态都很正常,也没有三足小鳖形状的虫子在那里对他们含沙射影。 食肆的两个伙计虽然都跟着李贺喝了一点儿能够看见幻象的蕈子汤,但都喝得很少,大部分意识仍在,两人见到诡务司内发生的变故,顿时清醒过来,都吓傻了。 还不快跑? 老王头不知什么时候从两人身侧冒出来,一只独眼冷飕飕地看着两人。 两个伙计本就吓得两腿筛糠似地打战,被老王头一眼提醒,忙不迭地转过照壁,奔出门去。能听见诡务司的大门在他俩身后合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李好问循声望去,发现原本一直坐在小炭炉跟前烤着松蕈的张嫂,正从她的位置上站起身。 李好问与屈突宜各自戒备,只不过屈突宜将长刀抵在身前,而李好问将利刃背在身后不到万不得已,李好问可不愿对这位邻居横刀相向。 此刻的张嫂,当真与一枚傀儡毫无二致。她浑身僵硬,面无表情,浑身上下似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关节能够活动。 卓来见到熟人竟变成这样,眼泪都要下来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张家嫂子,你怎么了?你这样,武哥得多担心啊! 第87章 李好问忽见张嫂的脸似乎扭曲了一下。 他心中一动,凑在卓来身边低声道:卓来你继续喊话,尽量说一些张嫂在乎的事 卓来机灵,连忙大声道:张家嫂子,你要不要坐下歇会儿,我去请武哥,顺便把大郎也一起带来 张嫂的面孔扭曲得更加严重,脸现痛苦之色,此外还有一丝丝的歉疚。她浑身的关节接连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想要拼命挣脱束缚。 卓来见状,作势要往门外跑,要去寻张武父子。 而李好问则开口安张嫂的心:没事的,这里是诡务司。张嫂,不管你身上出了什么事,我们一定能替你解决 就在这时,张嫂的面孔忽然裂开 确切地说,不是她的面孔裂开,而是那层木然不动,仿佛假面般牢牢罩着的僵硬面皮突然裂开了,消失了。 属于张嫂的那副眉眼突然生动起来。 六郎君! 女人凄然叫喊。 我不成了,求你帮忙看顾你武哥和侄儿 听见她这么说,李好问只觉心头关于张嫂的印象瞬间都涌入脑海 那个厨艺精湛,做得一手绝妙古楼子的厨娘;那个面对傻儿子分外慈和的母亲;那个会和丈夫拌嘴,吵起架来十分泼辣的婆娘一转眼,却又是与张武一道,相濡以沫过着平凡日子的大唐女子。 李好问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人此前的张嫂,想必是被什么所控制住了,成为了傀儡。 李好问大声喊道:我答应你,但我也一样要帮你 张嫂的声音转嘶哑,喉咙里逐渐传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她的喉头重新又受人控制,越来越不能自主。 六郎君,不要管我,小心,小心 说到后来,她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力以目视前方的地面那里摆着一只陶瓮,是早先食肆伙计们送廊下食时一起送过来的。但直到此刻,这只陶瓮还没被动过。 说到这里,张嫂的身躯再度变得机械和僵硬,被完全控制重新,成为刚才那个不具备生命的傀儡。无论是说话还是使眼神,她都已再做不到。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反应过来: 不好! 拦住她! 不要让它打开那只陶瓮 然而这一次,李好问确实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张嫂表情木讷,四肢僵硬,却伸手向前,揭开了陶瓮上遮着的盖子 他的危险预感提前的有限,只能提前一个弹指另外,被他以危险预感看见的景象,其实也意味着必然成真的现实。 在张嫂身边,李贺浑浑噩噩,而老王头距离稍远,来不及阻止。 等到老王头一个箭步赶至,伸手制住张嫂时,那只陶瓮的盖子已被张嫂揭开,黑色的蜮混杂着不少蜈蚣、蜘蛛、蟑螂、蚂蚁如同黑漆漆的一大片墨水,从陶瓮里瞬间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陶瓮中还传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李好问:终于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香的蕈子来遮掩了。 从陶瓮中涌出的蜮迅速向有人影的地方奔去。 屈突宜高声提醒:各位,下一波攻击来了,既要提防蜮虫的含沙射影,也要提防你们自己的影子 屈突宜话音未落,蜮虫已经涌至人们面前。 李好问挥刀横扫,蜮虫随着他的刀刃被扫开,随即又全都朝他脚下的黑影涌来。李好问觉得面颊和手臂疼痛,想必又被这些蜮虫吐出的砂砾击中了。 他刚要利用手中的长刀再次将蜮虫扫开,眼前突然出现预警一枚黑色的箭头从地面上猛然钻出,快捷无比地扑向李好问的面门。 李好问在心里咒骂一声,同时身体自然而然做出避让的姿态。几乎与此同时,地面上真的出现了这枚黑色的箭头,是由他自己的影子汇聚而成,凝固了十足的力道,迅如闪电,向李好问的面门射来。 李好问心里清楚:若是没有那提前一瞬的危险预感,这枚影子所化的箭头,就能准确无误地射入他的脑袋。 被我自己的影子射死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啊? 李好问在自己内心吐槽一句,同时集中精神,以应付那大批涌至的蜮虫。 屈突宜和姜有年那里,顿时也陷入同样的苦斗,痛苦的喊声不断传来。 而这一次,连老王头也不例外。两只黑色的蜮虫飞快地奔至老王头面前,一只扎入影子,一只扬起头,波波地吐出沙粒。 老王头呸地吐出一口浓痰,浓痰有如兵刃,将那只蜮砸了个七荤八素,随即又黏黏稠稠地将其包裹住。另一只蜮刚要扎入老王头脚下,被他一脚踩住,摁在地面上碾了又碾,顿时成为一滩黑泥。 屈突宜与百忙之中看向李贺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2 李贺依旧在与仙人交流品酒的心得体会。 第88章 今天本司的运气太不好了!屈突宜低声咒骂了一声。 屈突主簿,这话怎么说? 李好问不知何时已靠近屈突宜他们两人开始合作。李好问仗着能够比对方攻击还要快上一瞬的预警视觉,负责应对他们两人影子的攻击。而屈突宜则用刀尖一枚枚地戳中地上的蜮虫。只不过这些蜮虫多不胜数,屈突宜一只一只地杀,就像在簸箩里挑黍米壳,杀掉一只,就会有两只涌上来。 唉,这种时候,原本该是长吉的能力最管用的 屈突宜一声长叹。 言出法随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李贺当初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将倚云、庆云两座平康坊名楼封住,无论是人是妖,一概都锁在楼内,不得进出。若是现在他能恰当地运用能力,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将蜮虫都塞回那只瓮里去。 只不过,李好问记得当初李贺是用了一句文绉绉的句子的。现在这种情况,李贺会用什么句子,李好问不知道,也不晓得该从何提醒。 李博士的能力会因为他本人的状态不同而发生改变吗? 李好问随口问身边的屈突宜。他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在李贺不清醒的情况下,同样能够利用他的能力。 是的。但长吉现在这种状态,原本该是他能力最强的时候。 为什么? 李好问拨开屈突宜的影子砍过来的一刀。 长吉的能力与他的状态有关,他越是迷糊不谙世事的时候,想象力便越是丰沛越是天马行空,这种时候,他的力量就是强大。但越是这种时候 屈突宜用手中长刀戳中一枚蜮虫,然后抬头望向李贺。 面孔苍白的青年执着手中假想的酒向天遥敬,向他眼前所见的古人们致意。 虽然我们需要李博士,但却无法预计他会说什么? 李好问明白症结在哪儿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运气好,正好说了什么能够控制蜮虫的,我们就能顺利解决掉这次的危机? 屈突宜回答:不一定非要是控制蜮虫,如果能让影子消失,也可以。 李好问连忙接话:总之是要靠运气,对不对? 屈突宜声音顿了顿,突然也领悟过来:对!李司丞,你是想用你那张锦鲤符箓? 他话音刚落,李好问耳畔忽然听见一声瓷器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但他抬头看去,并没有见到任何瓷器类的物品掉落在地面上摔碎。 倒是李贺低下头,垂下了手,脸部遮在阴影里。 同时李好问等人脚下的阴影迅速变淡,他们脚下众多的蜮虫尽皆凸显,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没有影子可以操纵,蜮虫就只剩下波波地吐吐砂子这一项本事,战斗力打了巨大的折扣。 屈突宜精神一振:这就是长吉的本事! 却见李长吉面色凄凉至极,长声吟诵道: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3 屈突宜却在这伤心幽咽的吟诵声中哈哈大笑:风雨欲来,哪里来的影子? 的确,随着李贺的吟诵,李贺本人的头上生出华发,散落在肩上的几缕发丝变得花白,连眉毛都变成了灰色。而诡务司院中则响起飒飒风声,院中的古槐树叶在这风雨声中哗哗作响。 长吉是何等来历,竟然拥有这样的本事?李好问由衷赞叹,心中只觉匪夷所思。 屈突宜却脸色一变,忙道:李司丞,长吉的来历你且不要探问。他的背景有些不可说。 不问就不问吧,李好问刚转而想赞他们现在运气好,下一刻,他面前的影子竟又突然变得浓烈,并在蜮虫的作用下,开始汇聚成武器的形状。 我说长吉啊,你又念了什么呀? 屈突宜一手捏着眉心,另一手不停歇,又钉死两只蜮虫。 只听李贺念道:灯青兰膏歇,落照飞蛾舞。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3 随着这一声念诵,李好问仿佛看见眼前是灯火青青,古壁生尘,独自远游的游子失却了所有陪伴,独自一人蜷在屋角,对着灯火下自己的影子,发出如在梦中的感慨 但是,有灯,就有了影子。 真的是完全靠运气? 李好问咬牙反击,各自抵抗住一次自己和屈突宜的影子发起的攻击。 此刻,诡务司正厅前的庭院里,唯一的光源是那枚李贺想象出的青灯,以至于李好问他们面前的影子被拖得更长、更幽深 屈突宜也不得不腾出手帮助李好问对敌影子,两人各自都觉得脸上、手上疼痛,像是又被那些暗中含沙射影的蜮虫喷中了砂子。 屈突宜道:如此继续下去,我等体内积攒的蜮虫砂砾过多,要清除就更麻烦了。 李好问听了,倒觉得一喜:原来诡务司有法子清除被蜮虫喷入人体内的砂子。 屈突主簿,用上那枚符箓吧! 第89章 屈突宜手中长刀一挥,笑道:李司丞,这本就是该你决策的事啊! 李好问想想也是,只是他本能会征求屈突宜的意见。听见屈突宜也赞同,李好问从自己袖中摸出了这枚薄薄的符箓。 不是用在长吉身上!屈突宜连忙提醒。 李好问看看:也是,李长吉现在自顾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见各种各样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小人儿。需要运气的并不是长吉,而是他们这些人。 屈突宜见李好问要将那枚符箓递给自己,连忙一让,道:也不是给属下,司丞,你先顾你自己吧! 李好问做不出这等只对自己有利的事,他四下里看看,道:给姜帅!司里人人境遇都一样,一人转运就相当于人人转运。万年县众人今日是受诡务司所累,这枚锦鲤符箓就给姜帅。 他已经掌握了符箓的基础使用方法,手一扬,那枚锦鲤符箓便在空中向姜有年飞去。 姜有年哪里经过这种待遇,李好问是正七品司丞,屈突宜是从七品主簿,两人竟然你商我量地把一枚保命符箓给了他一个流外官? 瞬间,符箓贴在姜有年脊背上。李好问还没来得及念真言,屈突宜已经替他念了。看来他对李好问的决定相当支持。 可这会有效果吗? 片刻后,李贺扬起头,脸上的颓唐与伤感一扫而空。 而诡务司中的阴郁与幽灯也随之消失,正午的艳阳重又出现。众人面前的影子再次变得浓密而短小。 沙沙沙沙沙 蜮虫也随之行动,密密地缩在人的阴影里。 运气这是好了还是坏了? 只见李贺再次扬起头,笑着招呼:秦王、刘郎、湘妃、李夫人你们都来了,饮胜! 李好问:晕,怎么又来了? 第 35 章 虽说李贺见的是同一批小人, 但是气势已完全不同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1 空中光影迅速变幻, 仿佛日月光阴加速运行,其中似有剑光飞舞, 地面上, 蜮虫似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开始成批成批地四散躲避。但依旧有不少被空中的光影扫过, 迅速被碾为灰尘。 李好问看得目眩神驰,几乎放下了手中的陌刀。而他的影子也似被这巨大威能所震慑,呆在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李贺言出法随的本事。与他的想象有相当大的出入。 但李好问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炫丽多姿的想象力, 到这时,李贺的能力已不完全是言出法随:他在幻境中肆意想象,并将这雄奇的想象代入众人眼前的现实。他所吟诵的诗句好奇而无理, 意象诡谲,不可解会。 难怪屈突宜说李贺越迷糊他的能力就越恐怖。 当然, 李贺越迷糊, 也就意味着他的能力难以控制。 或许足够的运气, 才是用好李贺能力的关键。 花楼玉凤声娇狞, 海绡红文香浅清,黄鹅跌舞千年觥 一时间李好问眼前全是绚烂的色彩,祖龙的世界里无论是歌声还是舞姿, 似乎都充满了美与力量, 同时融合了娇柔与狞厉。 李贺在他的思想中见到了秦王的宫阙,亲眼见证了那辉煌而又荒唐的内宫宴景。在这种宏大的叙事中, 那些阴暗、冥晦的蜮虫自然没有分毫容身之地。 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李贺收声, 空中却仿佛出现了无数枚仙人捧烛形状的烛台,将诡务司前的庭院照得明亮透彻。 屈突宜拍手道:妙啊!四处都是灯烛,那么便没有影子! 闻言,姜万年等人都低头去看地面 果然,他们因日光照射,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被四处明晃晃的烛火一照,果然浅淡了不少,以至于地面上那些四处打转的蜮虫,再也无法积聚起足够的阴影能凝聚成为有形的兵器。 果然,影子消失,情势对诡务司这些人便是大大有利了。他们不再需要分心对付自己的影子,只需消灭那些蜮虫就好。 这时,李贺的眼皮动了动,笼罩在诡务司上空的烛影和大片大片色彩突然开始黯淡 李好问急中生智,大声道:李博士,快看,秦王请你饮酒呢! 李贺闻言精神一振,再次向空中伸出手,拇指食指相扣,似乎手中举着铜酒爵,以回应秦王的邀饮。 余人加快速度收拾起地面上的蜮虫。姜万年则格外卖力。 大伙儿都知道李贺现在这股劲儿一旦过去,再要对付那些蜮虫就又困难了。 就在这时,姜万年手下一名不良人突然双臂环抱着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身体扭动抽搐,表情痛苦不已。 屈突宜见状,马上丢下手中长刀,上前去查看那名不良人的情形。 他对李好问道:来不及一一去杀死那些蜮虫了,之前这些玩意儿用含沙射影射入我们身体的砂砾,已经开始纷纷发作,它们会从肌理内部开始吞噬你我的肉身,如果不尽早治疗,我们都会被吞噬成为一具空壳。 第90章 老章! 屈突宜突然提气大喝:去准备针对蜮虫的治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兀自有蜮虫波波地向他头脸手臂吐去砂砾,而姜万年则带着剩下几人,挥刀不断击打,戳、挑、刺、钉所有的法子都用上了,只求能快点消灭这些害人的东西。 远远地,廨舍深处,传来章平一声答应。这位诡务司的主事,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廨舍深处去了。 而李好问则一边听一边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这些蜮虫的方法 他眼角余光内,忽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诡务司正厅旁一闪而过。 十五娘 李好问喃喃地道。 这么危险的时候,他怎么还有闲心思精分出一个如此贪玩的十五娘?李好问的第一反应是自我吐槽。 然而十五娘却没有置身兄长同僚们之间的意思,她小小的身体在廊柱之间一闪,悄悄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将帕子凑到地面上。 十五娘脚边,刚好有两只漏网的蜮虫。这两只三足鳖似的黑色小虫,毫未设防地就爬进了十五娘的帕子里。 十五娘悠哉悠哉地将帕子四脚束起,将它扎成一只小包裹,然后凑到耳边听听,似乎在听里面蜮虫的反应。 这 李好问忽然得到了启发,转头看向屈突宜。 屈突主簿,我们可以用那一件,新得的法器! 他三言两语说完,屈突宜稍有些疑虑:但那件法器,还未最后炼制完成,弊端依旧不小。 李好问则道:事急从权。那件法器的弊端,我们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另想办法!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屈突宜也不再犹豫,点头说好,随即口唇翕动,开始默念法诀,与此同时,他眼中有金色的符号闪过,一个接一个。 这些符号都是李好问从未曾见过的,但与符箓上的一样,因此猜测可能是道家用来画符的特别符号。 屈突宜说他早年出身道门,看来不假。 随着屈突宜口中的法诀越念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亮,他眼中的金色符号闪现也越来越快,以至于他的双眼似乎都变成了完美的、没有瞳仁的金色。 这时,一片青黑色的、沥青一般粘稠的物质在诡务司正厅中出现、延伸,面积越来越大。 这些黑色物质所过之处,一切蜮虫都被卷入,被牢牢粘附在其表面无法动弹。蜮虫们似乎能本能感受到这种危险,纷纷转身四散逃窜,但是黑色物质的速度比它们更快。 很快,这些黑色物质就蔓延到了屈突宜和姜有年身边,蔓延到了倒下的那名不良人身边。 黑色像沥青般的物体一顿,马上就要向几个人的身体席卷。 然而屈突宜眼中金光扇动,他又催动能了几个不同的道家符号。 黑色物质老老实实地绕过各人的身体和双脚,开始向整个庭院蔓延,一面蔓延一面吞噬,一一将蜮虫吞入。 望着眼前的情景,李好问欣慰地想:果然,这贪吃蛇不对,贪吃大青面,被诡务司收容之后,果然成为一枚有用的法器。 待将所有蜮虫吞入之后,这些黑色物质开始慢慢缩小,由一张薄薄的、几乎覆盖了整个庭院的黑色薄幕缩小为褐色的、一小团,胶质般的青色物体,气味并不那么好闻。 但是它已较刚出现时膨胀了不少,缩成一团之后,它似乎在耐心地吞咽、咀嚼、消化那些被它吞入囊中的蜮虫。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团黑色物质又膨胀了一圈,成为鸵鸟蛋大小的一团,同时它的表面出现了一张人面,拥有眼眶与口鼻,并且能张开口做出愤怒呼号的表情,虽然它还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这就是大青面遗留下的物质按照屈突宜的说法,这就是大青面最初的形态,如果不断培养、恣意纵容,这一小团沥青样的物事,就能最终豢养为大青面那样可怖的怪物。 它还有一个可怕的弊端,在它吞噬了其它种类的妖物之后,它会要求吞噬一个活人作为对价。 当然,这个弊端诡务司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李好问心想:如果这家伙一意孤行,那么对不住,诡务司就只好把它永久封印,届时就什么都吃不成了。 但现在李好问顾不上处理这贪吃青面的弊端,他此刻正盯着诡务司正厅的墙壁在那里,光滑的水磨石砖墙面,开始浮出一个人的面孔、身形,先是鼻尖,然后是面庞,接着整个人的身体浮现于墙壁表面,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中抱着一枚瓷瓶和大大小小一叠瓷碗。 跑出来的人是章平。 章平也没想到,穿墙出来之后会这般与李好问面对面,脸对脸。章平顿时涨红了脸,眼中全是羞惭扭捏。 但此刻不容两人多聊,章平撒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喊:对不住,对不住啊,李司丞我错了! 上来就认错? 李好问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所有人遭到袭击的那段时间里,这章平好像从头至尾人影不见,原来是穿墙躲起来了? 章平已经奔至屈突宜身边。 屈突宜半跪在地面上,伸手接过章平手中的瓷瓶,拔去塞子,倒了半碗,先给那倒地抽搐的不良人喂了。 第91章 那名不良人渐渐止住了抽搐,突然开始抱着手臂喊疼。 屈突宜便命将早先张嫂用来隐藏踏影蛊的陶瓮取来,让那名不良人将双手搭在陶瓮旁。 李好问对此十分好奇。 只见那名不良人的指尖渐渐膨大,像是手指尖端顶了个气球似的膨了起来。那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方,隐约可以见到有些小黑点在蠕动。 只听噗噗两声,那名不良人的指尖自行爆开,却不见任何血液。相反,有成群的细小黑点从他指尖喷出,尽数落在那陶瓮里。 随着这些黑点尽数离开不良人的身体,这名不良人顿时不再感到任何不适,除了受到惊吓、脸色苍白、十指指尖有细细的伤口之外,完全是好人一个。 姜有年见状,连忙招呼他和他麾下的不良人一起过来接受处理。卓来好奇,也跟来凑热闹。 李司丞,你也需来一点儿。 屈突宜给李好问也递了一只瓷碗,但是碗里却只有浅浅的一层药汁。李好问心知这是他所中的砂并不多的缘故。 于是他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脸色并不那么好看。 这种不知用什么做的药物,有一种虾酱放久了稍许有点腐坏的味道,又酸又腥,李好问有种想吐掉又不敢吐的感觉。 他随即看向自己的指尖,等了片刻,只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李好问自穿越之后,身体的感觉比以前要灵敏得多。 他渐渐能觉出,早先沉淀在他骨子里的那种酸涩和阴冷,正在被逐渐驱赶。 很快,他终于看见自己左右两手食指指尖都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小黑点。这些黑点在他指尖活动,似乎跃跃欲试。 屈突宜也是一样,自己服用了少许药剂,然后将手伸向那只陶瓮。 李好问随即觉得指尖微痛,他看见两点黑色砂砾模样的物事从自己指尖析出,进入那只黑色的陶瓮。 这些就都是蜮的幼虫。 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只要加以时日培养,就能养出可以操纵影子杀人的踏影蛊。 那边姜有年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问:屈主簿,这么危险的东西贵司还留着它作甚? 屈突宜这时终于找到机会纠正:屈突,敝姓屈突!这些蜮的幼虫需要妥善处置,不是一扔就完事的。再说了,敝司能够利用这些魑魅妖物,使之为我所用。 此刻姜有年手下的不良人们尽数驱除了体内蜮虫,聚在一起。似是准备向诡务司一干人等告辞。 李司丞,今日真是不巧 姜有年哑着嗓子向李好问开口,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带着手下们尽快离开。 李好问心想:确实是不巧为了一顿廊下食,竟遭遇了这些。他觉得是诡务司连累了姜有年等人,但他又不知道该给眼前的人提供何等样的补偿。 兄弟们在诡务司,擦把脸再走吧! 就见屈突宜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巾开始擦脸。 随着他手巾擦过之处,奇特的现象发生了原本和大家一样灰头土脸的屈突宜,皮肤迅速变得白皙,原本他头脸手臂上那些被影子和蜮虫伤到的伤口迅速愈合,半点痕迹都看不出。甚至不止如此,四十多岁的屈突宜,手巾这般一擦,似乎连脸庞线条都显得清秀了。 刚才大战蜮虫的那名摇滚中年,此刻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成为一名风度翩翩的大龄青年。 这时章平则捧着一叠热腾腾的手巾从诡务司廨舍深处缓步而出,微笑着将一叠手巾递到姜有年和他手下不良人们的手里。 万年县的不良人大多是年轻人,好新鲜,见到如此擦拭脸孔和双手之后,不仅能令皮肤表面的小伤口迅速愈合,还能让皮肤的状态变得更好,大多喜出望外,纷纷接下道谢,甚至还有人舍不得用,也不顾自己满身灰尘血渍与他人不同,却把这手巾珍重收在袖子里,看来是想送给家中女眷,或是还未娶过门的意中人。 章平笑劝:只要在这个月之内,这手巾都会有效。现在不好好用一用,岂不是亏了? 那些藏起手巾的不良人闻言,这才笑逐颜开,将头脸手臂都擦拭处理过了,由姜有年带着,向诡务司告辞至于诡务司的廊下食,他们应该是这辈子都不敢再想了。 姜有年带着万年县不良人离去之后不久,诡务司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老王头去应门,随即带着满面愧色、胆战心惊的食肆老板和那两个伙计重新进来。 早先两个伙计夺门而逃,不知道诡务司内后续情形如何。他俩又喝了些蕈子汤,多少有些神志不清,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将那食肆老板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见到万年县的不良人一个个都全须全尾地出来,食肆老板这才鼓起勇气,进来查看他家铺子这一顿廊下食给诡务司带来的后果。 这时张嫂已再度失去神智。 原本施加于她的那股神秘操控力量已经消失了,但她依旧像是一枚被戏园子随意丢弃的傀儡,骨骼僵硬、关节生锈地躺卧在诡务司的地面上,睁开的双眼无神,木愣愣地望着天空中的秋阳,偶尔会突然像是提线傀儡似地被提起脑袋,张开嘴,龇着牙,发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 第92章 听说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张嫂,再看见他家食肆里带出来的盛器里盛着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小黑点,那老板似乎身体已经凉了半边,半晌才道:这这位张家嫂子,是章主事、章主事荐,荐来我家 张嫂正是由李好问介绍给章平,然后再由章平推荐给他家的。 掌柜莫要担心,张家大嫂所遇到的危难,也在诡务司的管辖范围内,此事诡务司会查清,给阁下一个交代。 李好问尝试安慰食铺掌柜,可当他看到掌柜那又惊又惧的眼神,他便知道,张嫂没有可能再在这间食铺做厨娘了原本就磨难重重的家庭眼看又要横遭打击。 但眼下第一要务,不是安排张家以后的生活,而是赶紧将诡务司刚才遭到的踏影蛊袭击查清,将张嫂从这傀儡般的诡异状态中解救出来。 食肆掌柜带着两个伙计离开之后,屈突宜去调配了药物,给李贺喝下,帮助他从与秦王饮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而章平一直在旁痛心无比地碎碎念:这次损失可真不小,药剂、疗愈手巾还用了一枚锦鲤符箓。这一枚符箓要值两个金珠啊! 李好问:两个金珠?竟然要两个金珠? 原来章平以前说的都是真的,制作这样一枚功效显著的符箓真的需要这么多钱! 李好问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屈突宜上次要鼓动那韩姓客商买走他的画像了。 屈突宜对章平的碎碎念似乎很不耐烦,笑着埋汰了一句:老章,你有这工夫倒不如给李司丞演示演示你的穿墙术。 章平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满脸羞惭扭捏与难堪,赶紧叉手向李好问行礼:李司丞,请原宥老章大伙儿都在对付蜮虫的时候,竟然先逃了 说着章平一伸右手,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接着又左手打右手,一边打一边大声呵斥:你这傻手,谁让你去捏的那穿墙术的法诀 李好问油然想象:原来这位是精通穿墙术的高手,双手一捏法诀就能穿墙躲避。 谁知章平又哭丧着脸模拟他那一双手的表情:可是可是属下就是这个坏毛病,遇到危难的时候,心里一怕,就,就 这时李贺渐渐清醒,屈突宜便抛下李贺,转过头来听李好问会做什么反应。 章主事,我倒觉得你刚才的表现很棒啊!李好问十分诚恳地道,你本来就是非战斗人员,遇到危险先选择有利地形进行规避,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随时提供支持你的穿墙术也很厉害,刚才我只觉你能在诡务司内自由穿梭,没有任何阻碍,实在是优秀 李好问脸上,是毋庸置疑的称赞。 章平听着,先是惊异,然后转做感动,渐渐地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多谢司丞信任 章平突然大声说着,就向李好问深深拜下去。 屈突宜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李好问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躺倒在地面上,手足姿态怪异的张嫂,痛心地问了一句: 两位,可知该如何救助张家大嫂吗? 屈突宜顿时冷声接话道:她也是被下了蛊! 李好问:也是中蛊? 走!解救她的法子和破这件案子的线索都在西市! 屈突宜一张脸完全变黑,沉着脸,背着手就往外走,似乎要将心头的那些义愤,尽数宣泄在西市。 第 36 章 午后, 秋阳高照。 西市正是最繁忙的时候,井字街上马骡嘶鸣,车来车往, 不断有运送货物的车辆从货栈中进进出出。井字街两侧的店铺行肆跟前,前来交易的主顾与店内的伙计大声交谈, 或是选购或是讨价还价, 四处一片嘈杂。 在这片热闹的景象之上,一片翼展巨大的飞鸟阴影自西北向东南缓缓划过但西市中人对于长安县这种用于巡视的巨筝早已习惯, 见怪不怪,甚至没有多少人抬头张望。 李好问、屈突宜各自骑着高头纸马,老王头则驾了一座大车跟在两人身后,车上载着僵硬躺卧的张嫂。她时不时传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只不过被淹没在这座繁盛市集嘈杂的声浪里,一时便也无人留意。 西市是长安量大贸易中心之一, 井字形的街道内有各种作坊,作坊外沿街的则是铺子。李好问进入西市坊门, 便见到了不少极有特色的店铺:靴坊、秤坊、金银行、席帽行、药行、笔行、鱼行、绢行、布行当然, 这里还有官府专门设立用来管理市场的市署与平准署。 当今天子在两年前以闲散宗室之身继承大统, 登基之后颇有作为, 出台了一系列平准抑制粮价的新政,长安百姓得利颇多。从事贸易的西市便也显得愈发繁荣。 除了黑发黑目的汉人之外,在此间行走的, 还有不少西域胡人, 以及不远万里从南亚、东南亚诸国到此贸易的商旅,多数奇装异服, 混迹在本地居民之间,却无人觉得奇怪。 李好问刚想向身边的屈突宜请教, 就见头顶洁白的巨筝一晃飞过。他抬头去看,只能看清巨筝下方那人身穿土黄色的流外官公服,却认不出是什么人。 第93章 屈突宜却叹了一口气,道:真麻烦! 李好问向屈突宜请教哪里麻烦,屈突宜却屈指开始计算:我敢保证,一炷香之后,麻烦就会自己找过来。 一炷香差不多是五分钟。 李好问暗暗好奇,不知道屈突宜怎么这么有把握的。 但没过多久,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井字街上略有些骚动。李好问听见道路中的百姓与商贾在纷纷传话:巨筝落下,长安县的不良人要到市坊里来查案了! 片刻后,一名穿着公服,头戴垂脚幞头,足蹬乌皮靴,腰间佩着障刀的不良帅就奔到他们面前。 你们 来人情绪很激动,额角上虬起的青筋似乎在一跳一跳。 诡务司查案亦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几位是不是找到了线索却不愿与我长安县分享? 李好问终于明白了屈突宜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但没办法,叶小楼很明显是误会了。这位一根筋的不良帅,自顾自走到老王头驾着的马车跟前,挑起车帘看了一眼,然后开始暴跳 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车里躺着的人是张嫂。叶小楼明显依旧当她是屏风杀人案的嫌犯。 屈突宜与李好问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谁也不想向叶小楼解释。 屈突宜纵马前行,李好问忙轻踢马肚子让座下纸马跟上。 而老王头也根本不管那叶小楼气得涨红了脸,轻轻提缰,那赶车的骡子就呃儿一声,拖着载有张嫂的大车从叶小楼身边越过。 被诡务司的人如此轻视,叶小楼气得满脸通红,但要他放弃跟踪这条来之不易的珍贵线索,叶小楼死都不肯。 于是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死乞白赖地跟在诡务司的大车之后。他生得人高马大,七尺的男儿四尺的腿,跟在骡拉的车驾后并不费力。 但他越是靠近车厢,就越是感到莫名心惊叶小楼细细辨别,忽然醒悟了自己惧意的来源。他隔着诡务司大车的车篷,竟听到了一种异常可怖的,非人的嘶嘶声。就像是夏日的夜晚,茂盛长草中有蛇虫出没时,那些长虫吐信子时发出的声音。 叶小楼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杀害郑兴朋的嫌疑人可不就是张氏?诡务司纵然不肯承认,但现在张氏出了问题,诡务司还是得带着她到西市来寻找线索。 再看前头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两人,这两人头脸身上都收拾得十分整齐光鲜,但是李好问那身浅绿色的官袍,背后竟有一道长长的裂缝还没被补上。 叶小楼是长安县办惯了案子的不良人,自然知道诡务司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才会令李好问如此狼狈。 但诡务司的这帮人,为何要来西市? 叶小楼十五岁从长安县不良人做起,二十二岁被拔擢为不良帅。他对西市的每一个铺子都极其熟悉,却实在想不出,诡务司究竟要把人带到哪里去。 诡务司的车驾沿着井字南街向东,然后在第一个路口转向南,越过两间铺子之后,在一间小小的卜肆跟前停下。 卜肆?叶小楼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卜肆是替人占卜卖卦解卦的地方。 诡务司难道还用得着这个? 众所周知,诡务司背靠钦天监,把占卜解卦的生意直接做成了官方现在却找来了西市的卜肆。 虽然不明所以,但叶小楼还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就见卜肆大门敞开,门前硬生生让开一条通路,让诡务司的骡车直驶而入。 叶小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紧跟车厢之后,一起进入卜肆后的院落中。 他跟在骡车之后,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觉得脚下以卵石铺成的地面渐渐倾斜向下,周遭光线也越来越幽暗,不久身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火把照明。 难道这竟是在往地下去? 西市是长安县的辖地,多年来叶小楼对这座市坊的一草一木都已极其熟稔。但他却从不知道,从卜肆进入,竟还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一想到是和诡务司一起进入地底,叶小楼心里便打起小鼓。加之进入通道之后周遭空气微凉,这位脾气急躁的不良帅竟然生出一两分恐惧,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双肩摩挲了一会儿。 屈突主簿,这里难道通往传说中长安城的鬼市? 车马前方,传来李好问清亮而柔和的嗓音。 鬼市?叶小楼在支起耳朵的同时,觉得身上更冷了。 就听屈突宜答道:非也。李司丞,鬼市位于务本坊西门处,那里是万年县的辖地 叶小楼的心稍许放了放原来鬼市是由万年县管的。 其实所谓鬼市,不过是平民百姓在秋冬夜里为了贩卖干柴而甘犯夜禁,对外只说是枯柴精作祟。此事诡务司在德宗年间就早已查明,然而官府没有人手过问,便听之任之。鬼市的称呼便也自那时流传下来了。 李好问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原来如此,冬夜贩柴,再辛苦不过。既然是百姓的正当营生,那么本司理应行个方便。 那边屈突宜应着是,骡车后头叶小楼听见,忽然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他原本认定了李好问是个纨绔膏粱、轻薄少年,凭借家族荫庇才得官的。但此刻听起来,这小孩竟然还晓得些民间疾苦? 第94章 还没等叶小楼彻底转变对李好问的印象,前头骡车突然停了。 李司丞,就是这里!屈突宜在前方高声道。 骡车停下的位置刚好较为宽敞。叶小楼一蹿就越过车驾,来到李好问等人身边。 他面前是一座修筑在地下的门户,门楣上写着字号。 叶小楼开口念道:虫肆 屈突宜实在是没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叶帅瞧清楚了,这虫字下面,还有一个皿字这字念蛊!这里是,隐在西市中的一间蛊肆。 叶小楼念白字,将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掩饰着伸手去拽拽头上的幞头,心中却在想:蛊肆?蛊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是虫肆也没有错,将蛇虫置入器皿培育,才能养出最毒的蛊虫。本肆卖的既然是蛊,那本来也是虫。 一个苍老的女声从这间蛊肆门内响起。这女子咬字极清楚,但是稍许有些音调不正,有些南方异族的口音。 听到这里,叶小楼才终于明白这座隐藏于西市地下的蛊肆,售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惊得双目圆睁,伸手举着门上的招牌,磕磕绊绊地说:难道这竟是蛊巫蛊的蛊? 溪洞神婆,诡务司主簿屈突宜,与本司新任李司丞一道,前来蛊肆问案。屈突宜没有理会叶小楼,字正腔圆、不卑不亢地报上名号。 屈突宜?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门内的人听见诡务司两大首脑的头衔,语气并未显得有多恭敬。 与此同时,蛊肆大门的门板吱呀一响,自内向外打开。一名裹着蓝布缠头,头顶梳着三角髻,周身佩戴着繁复银器装饰的老妇人身影出现在门内。 她一迈步,周身的银器便相互撞击,泠泠作响。面对已下马的屈突宜,这位年轻时想必是位美人的老妇人双眉一挑,口气不善地道:诡务司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今日来,是要查我? 屈突宜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比了一个手势。老王头立即将骡车的车帘揭开,露出里面以怪异姿态仰卧着的张嫂。这位妇人现如今依旧口不能言,只是瞪着双眼望着车驾的顶棚,并且时不时张口,发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 这是 戴着繁复银饰的妇人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她声音小小地道:一种蛇蛊。 此前她一直面无表情,行动呆板,四肢僵硬,但却进入诡务司,对我诡务司中人进行袭击 叶小楼闻言这才如梦初醒:敢情诡务司来这里不是为了查郑兴朋的案子,而是刚刚遭袭啊! 那被称作溪洞神婆的老妇人缓缓点头,道:是傀儡蛊。 与你的铺子有关吗?屈突宜沉声问。 溪洞神婆没有说话,而是径直上车,出手如风,按住张嫂的眉心,直接将她钉在那里。原本一直很安分的张嫂突然开始挣扎,身体像是蛇类一般,环绕扭曲着,在车中不动摔动,撞击着车内地板和车壁,发出咚咚声。 车驾中的溪洞神婆脸色凝重,半晌,方才将手收回,望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张嫂,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是我铺子下的蛊。 啊! 一直在旁倾听的叶小楼一声大叫,险些跳起来。 蛊术?长安城竟然有人行蛊术? 哪怕是李好问这样,刚开始涉及诡奇事务的人,也知道蛊术被朝廷禁绝。 虽然溪洞神婆说蛊只是虫,但事实上,蛊是通过复杂的筛选、培育和饲养获得的一种剧毒之物,危害极大,伤害极强。因此唐律一直将其作为十恶不赦的重罪。 据说武则天时代的酷吏们,曾经在大臣家宅之中偷偷埋蛊,再假意搜出,以此构陷大臣,取其全族之性命。这倒成了蛊的另一项危害了。 此刻听说有人竟然躲藏在西市里偷偷做着这等买卖叶小楼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障刀,大喝一声:长安县叶帅在此,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根本没人理会他。 溪洞神婆将右手两指凑至口边,吹出一声口哨,立即有两个同样戴着蓝布缠头,遍身银饰,赤着双脚的少女从蛊肆门内走出。 两人帮助溪洞神婆将张嫂从车中抱出来,抬进院中。 李好问屈突宜等人也随之进入,只见院内别有洞天。在一个类似天井的正方形院落里,天光从头顶高处投下,令蛊肆即使在地下,也不再需要靠火把照明。 天井正中,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树的枝叶形态颇为奇特,不是北方树种,枝叶上垂下一道道长长的气根。李好问在长安城中还从未见过。 从那大树枝头漏下来的天光清冷,令蛊肆内无端端地显出几分阴森。 溪洞神婆和两名少女则将张嫂安置在院中一张竹榻上。 一名少女蹲下照料安抚张嫂,另一名少女则转身匆匆奔进屋去。不一会儿,那边屋子的方向上就传来一股幽甜的药香。但李好问却总觉得这股甜香中掩盖的是一股极难闻的腥臭味。 第95章 能将她治好吗?李好问关切地问。 他在张嫂家吃了好久的小饭桌,与张武一家三口的感情都十分深厚。现在听说找到了放蛊的人,李好问最关心的,不是要擒拿谁要惩罚谁,而纯粹是张嫂能不能得救这位可是张家的顶梁柱啊。 老身尽力!神婆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她也无甚把握。 这时,泠泠的银器撞击声响起,早先奔进屋的那名少女手捧一碗深黑色的药物,快步出来,将药碗递到神婆手里。 溪洞神婆抬手便将那碗药尽数灌进张嫂口中,随后她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银簪。李好问从旁看去,却觉得那是一柄银光闪闪的长柄钳子。 在院落另一边,屈突宜正与叶小楼激烈地争论。 民间养蛊,为律法所不容,我要将这间卜肆里的人全部捕获归案,交由京兆尹处置。这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屈主簿,你不得阻拦。 呵呵,你一谈及蛊,就已涉及诡奇事务,自然在本司的职责。就算是京兆尹到此,也无权干涉此案! 你姓屈的,叶小楼额角青筋直爆,提高声音道,她们这是在用蛊毒害人 本官可不姓屈!屈突宜也提高声音回应,叶帅,蛊虫亦可以救人你可知道过去十年里,这间蛊肆用蛊虫治好的疑难杂病究竟有多少?屈突宜也毫不客气地提高声音,禁绝千年却从未失传,这不恰恰证明了蛊术乃是堵不如疏? 那也违反了国家纲纪!叶小楼不甘示弱:不就是比嗓门儿吗?他叶帅又有哪天输给他人过? 呵呵,屈突宜还是他那一套,国家纲纪约束的只有百姓,你可知道这间蛊肆里,用蛊最大的主顾便是宫中 叶小楼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如果这间铺子本是应圣人之命而存在,那他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里维护着所谓的法纪,那岂不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屈突宜见对方辩友终于闭了嘴,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蛊和天下一切其它药物一样,用对了可以救人,用得不对则会害人,最终还是要看人怎么用它,到底还是要看人啊 叶帅,这件事,请你旁观,且让我诡务司来为这可怜的妇人讨还一个公道吧! 这时,原本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的张嫂突然再次开始扭曲着身体不断翻滚。她双手抱着咽喉,身体辗转翻滚,周身大汗淋漓。 而神婆则手持银钳,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榻上辗转反侧的女人。 李好问在旁,看见张嫂双手紧紧抱着的喉咙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本来以为自己眼花了,上前半步,想要看个仔细。 却听神婆突然一声断喝,用她那不甚正宗的汉话喊了一声:张口! 张嫂口一张,神婆手中银钳一探,立时拑出一条五六寸长的小蛇出来。 早先那名去熬药的少女这时已经将一只炭炉抱了出来,双手捧至神婆跟前。神婆银钳拑住的那条小蛇瞬间被丢入火中,随着一股焦臭味散出,被烧了个干净。 原本一直在竹榻上辗转的张嫂,此刻终于解除痛苦,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张家大嫂她中的蛊毒能被完全清除,她能被治好的对吗?李好问又惊又喜地问。 而叶小楼则向李好问投来恼怒的一瞥在这位叶帅心中,这位张嫂依旧是郑兴朋一案的头号嫌疑人,只是没被抓住把柄而已。 她 神婆望着榻上的妇人欲言又止,但片刻后又道:她中蛊毒已深,现在将蛇蛊吐出为时已晚,她的性命可保无虞,但是神智是否能恢复,还很难说不对,下在她身上的这傀儡蛊绝不该在这时发作啊! 什么?李好问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而屈突宜阴沉着一张脸,也强忍着怒气问:溪洞,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家娘子所中的蛇蛊,因何出自你手? 溪洞神婆生性泼辣,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我溪洞以伢俣大神婆的名义发誓,绝对没有起心害她 傀儡蛊最大的效用,是能让中蛊的人性情转变,变得圆滑柔顺,因此常常用于劝人回心转意。这位妇人的娘家人找到我们,说她太过执拗,放着好日子不肯过,非要守着丈夫儿子过苦日子。 她的娘家人,想要劝她改嫁 什么?李好问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这样的起因。 他气得险些跳了起来,神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家? 他一气之下便开了话匣子,他说到张武前几年从军,在军中丢了双腿,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回到家中,与妻子一同照顾膝下唯一一名病儿;他说到张嫂一人持家,忙里忙外,靠给人帮厨将一个家的嚼用勉强支撑; 他又说到张嫂因为被牵扯进一件诡异案件,被带至长安县受审,不止是精神上受尽折磨,更是丢掉了自家在敦义坊的营生。 他说到这里时,叶小楼忽然显露出一点坐立不安的模样来。很显然,他对张家的情形所知不详,之前只想着破案了,却不知涉案的嫌疑人一家过得如此艰辛。 第96章 李好问却根本不管叶小楼如何想,他继续讲述张家一家的苦难,讲到张武告诉过他的,张嫂娘家一直在迫她改嫁 谁知溪洞神婆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道:妇人改嫁,天经地义。丈夫如衣服,穿着不舒服了,换一身便是。既然吴娘子的日子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不干脆改嫁? 张嫂娘家姓吴,长安县管她叫张吴氏,而溪洞神婆却直接叫她吴娘子。 什么? 李好问万万没想到,他能在穿越之后,还听到如此超前的观念既然婚姻维系得艰难,那么女子便该拥有离婚再嫁的自由。 要我说,妇人姓娘家姓氏,受娘家庇护,听娘家的话才是正理。毕竟只有血肉至亲,才不会坑害自家骨肉。 溪洞神婆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叶小楼完全听呆了。 屈突宜也挂着一张冷脸不开口。 李好问一时也有点张口结舌,不晓得该拥护还是该反驳。 这位溪洞神婆,听起来像是来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依旧保留了以母系血缘维系社会制度的观念。 听信了张嫂娘家人编的胡话之后,神婆或许真的是出于好意,想要帮忙。 但李好问马上反应过来,溪洞神婆的这种行为,看似是将张嫂从夫权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事实上又将她推回了娘家的父权手里从头至尾,张嫂本人的意愿,从来没有真正被尊重过。 他一想明白,马上开口:溪洞神婆,你说的不对 谁知屈突宜抢在李好问之前,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嗤笑。 切,说得这般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溪洞在为全天下的妇人撑腰做主呢你从吴家收了多少钱? 溪洞神婆脸色陡变,仿佛一口老血憋在了喉咙里。若说刚才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就仿佛一枚充满了气的皮球,现在屈突宜的话却是一枚尖锐的钢针在皮球上开了一个小口。于是,噗 溪洞神婆似是承受不住李好问屈突宜等人眼神的压力,低头答了一句: 八千、八千钱 第 37 章 八千钱 李好问冷冷地开口: 为了区区八千钱, 你们就将可以强行扭转心意的傀儡蛊下在张家大嫂身上,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 那你们告诉我,张家大嫂好端端的一个人, 现在怎么竟会变成这副样子了呢? 溪洞神婆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是傀儡蛊啊 傀儡蛊是蛇蛊的一种。它的效力是分阶段的。 在放蛊的七日之内, 傀儡蛊对人体几乎没有影响, 中蛊者只是会比平日里显得更随和一些,对他人的善意也很容易接受。 有些中蛊者会出现精神萎靡、睡眠短少、焦虑易怒的情形, 但只要蛊蛇取出,便不会有大碍 李好问听到这里,细细回想张嫂过去的情形,是能与这溪洞神婆所说一一应证的。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着竟是中蛊的征兆。 傀儡蛊在七日之上便会真正生效,到了第十日,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能回心转意。 按说在第七日之后, 就要着手安排,给中蛊者驱除蛊蛇。 超过十日, 中了傀儡蛊的人会出现短暂的肢体僵硬, 就像是变成了傀儡一样。 同时, 中蛊之人会对他人百依百顺, 听从任何吩咐,甚至去做以往不敢做之事,不可思议之事, 甚至忘却道德人伦, 冒天下之大不韪 叶小楼闻言,在旁用力一捶双拳, 怒道:还说这不是害人的玩意儿? 溪洞木着一张脸继续往下说:第十二日乃是最后期限,到了这一天, 如果还不将蛊蛇取出,中蛊者就会有很大风险,可能会心神尽失,变成一个傻子。 说到这里,溪洞转向屈突宜,又在屈突宜的眼神暗示之下,转向李好问,道:李司丞,这傀儡蛊听着可怕,事实上却是最为安全的一种蛇蛊,以前它曾经多次生效,改善了很多人的生活,本肆使用这种蛊,还从来没出过事 李好问转脸看向卧在竹榻上的张嫂,痛心地问:那,又怎会如此? 溪洞眉头也皱起,道:我也不知,难道是吴家人没有按照我的吩咐,为吴娘子取出蛊蛇?当初他们可是答应得好好的呀 听到这里,屈突宜突然仰天长笑,笑声里全是讥诮。 溪洞啊溪洞,难道你现在都还没明白,你这是被人算计了。哈哈哈区区八千钱,就让名噪长安的溪洞神婆落入圈套,被他人摆布其中而不自知 溪洞神婆不知是不是努力克制心中的怒意,闻言身体轻轻一震,身上挂着的几件繁复银器便一起跟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听屈突宜冷笑一声:你真的认为她的家人对她用傀儡蛊,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离开贫弱的夫家,改嫁过上富家妇的美好生活吗? 说到这里,屈突宜从老王头那里接过一只食肆常用的陶瓮,递给神婆面前让她看,道:就在几天前,这位娘子成了转为诡务司烹饪的厨娘。有人利用她身上所中的傀儡蛊,让她把踏影蛊当做廊下食送到了我诡务司! 第97章 听到踏影蛊三个字,溪洞神婆脸色陡变,似乎血液在这一瞬间完全褪了个干净。 她身边的两名少女闻言,也惊得面无人色,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 但溪洞神婆为人老辣,阅历颇多,只想了片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颓然立于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没错 片刻后,溪洞连同身边的两名少女一道,齐齐向李好问屈突宜等人拜倒。溪洞神婆再次指天发誓道:我溪洞,以伢俣大神婆对我族人的庇佑起誓。踏影蛊是真正害人的恶蛊,溪洞从未尝试拥有,更加未曾利用它加害过任何一个人 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刚才她一力推崇维护的娘家人,其实才是真正包藏祸心的,且根本没把张嫂的幸福与安危放在心上。 想必是吴家人为她下了傀儡蛊之后,令她易受人操控,以此为契机,要加害诡务司诸位! 十分简单的推理,但也十分接近事实真相了。 此刻,一直心心念念着郑兴朋旧案叶小楼忽然大腿一拍,问:是不是,郑氏一案是不是也是这般通过她做下的? 屈突宜别了他一眼,幽幽地叹息道:看来,茅坑里的臭石头始终都是臭石头! 叶小楼: 李好问在心中悄悄为叶小楼点蜡:郑兴朋案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按照溪洞所言,张嫂中傀儡蛊最多只有十二天,郑兴朋案不太可能是张嫂做下的。 什么?什么郑氏的案子? 溪洞神婆一脸茫然。 敦义坊屏风杀人案。屈突宜脸色冷静,沉着声提醒。 溪洞马上明白了,脸上神色却更加惶恐,声音都抖了起来:原来是是贵司上一任司丞的案子 当初她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吴家人的请求呢?怎么就没去打听打听,这张嫂明明与诡务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半晌,溪洞才转过身,垂首向李好问与屈突宜行了一礼:伢俣大神婆在上,李司丞、屈主簿,我等在你们面前决计不敢隐瞒什么,只是大错已经铸成,但我等依旧盼望诡务司能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李好问牢记着听其言,观其行的老话,尽力绷着脸,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老态。殊不知,他刚才那一番怒气冲冲的长篇输出已经给溪洞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溪洞早已不敢再小看他。 再加上诡务司遭袭击的消息突如其来,溪洞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绝配合诡务司查案。 于是溪洞用番话与身边两名少女说了几句,两人立即返身进屋,但各自进了不同的屋子。 少时两人再出来,一人手里托着一只黄铜的匣子,另一人手中执一把黄铜钥匙。 溪洞自己则解下胸前明晃晃的白银饰品,从脖子上扯出一枚细绳拴着的物事那是另一枚黄铜钥匙。两枚钥匙配合,溪洞才在诡务司一众人面前,打开了那只黄铜匣子。 匣子内盛放的是账簿与契约。李好问远远看见那契约上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文字,就觉得头晕脑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溪洞一份份地翻找,翻过几份,便挑了一张出来,递给了屈突宜。 屈突宜一眼扫过签订契约的日子,念了出声:大中二年七月廿五。 郑兴朋遇难的日子是七月廿三。 也就是说,郑兴朋遇难之时,张嫂确实还未中这傀儡蛊。 溪洞,你确定是七月廿五日才将傀儡蛊交给吴家人的吗? 溪洞连连点头,她身上的银饰去了不少,那叮叮泠泠的声音也稀疏不少。 按照贵司的要求,所有用蛊者必须结契、登记,并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形下,才能将蛊物交付。这一点溪洞绝不敢有违。 结契时见证人是谁? 是市署的署正。 你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事后查证,你可千万别想着蒙混过关。屈突宜寒声道。 溪洞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将双臂在胸前交叉,双手紧贴肩头,深深行礼:事已至此,溪洞若再敢欺瞒,那就是真的不管在抚水州那些父老的性命了。 李好问:竟然还有一层这样的羁绊在里面? 唐代所设羁縻抚水州,是黔桂交界环江一带的古地名。现在看来,溪洞神婆在长安城中开设蛊肆,大唐朝廷也用家乡父老为她们额外设置了一道约束。 放蛊之时,你们可在场? 溪洞摇头:并不在。 屈突宜脸色又是一沉:诡务司当日留下你们这些蛊肆,前提是你们遵循国家法纪,杜绝一切不法之事,将蛊物用于正途。规矩中就有一条,所有蛊虫与蛊蛇,收放时你们的人都必须在场。 溪洞叹息道:当时吴家人说,自家的闺女并不在家中,是以他们先来结契,之后再找个由头让她回娘家,等到她回到娘家,再请我们前去,见证放蛊。 然后呢? 六日之前,吴家人过来告知,说是自家女儿之前回了一次娘家,但与家人意见不合,吵了几句嘴,眼看起身要走,吴家人便将那蛊蛇给放了。 第98章 六日之前?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齐声开口:那是说谎! 溪洞也脸色苍白:如今事实很明显,吴家人欺骗了蛊肆,一早就将蛊蛇给放了。 李好问仰头回想:他记起十来日之前,张嫂刚刚被叶小楼从长安县释放。而他自己也在那前后见过张嫂几面。 于是他忙问:神婆,若是刚刚摄入傀儡蛊,还未发作时,人会不会感到疲累,会苍白消瘦,眼圈发黑,看起来就像是长久没得到休息的样子? 溪洞颔首:会那是人体在抗拒蛊蛇影响的正常反应。 李好问马上便对屈突宜道:那就是了,此前我刚到诡务司帮忙的第二天,回去时就已看到张嫂有这般表现。如果她那是就已经中了蛊,那么 屈突宜屈指计算:今天刚好是第十二日。 这下连叶小楼也反应过来:这是张吴氏的娘家人故意的,早早放出傀儡蛊,对这边晚了六日才说。 溪洞咬着牙道:都说虎毒不食女,没想到那吴家人竟这般害自家的亲闺女。亏我还当他们是好心 屈突宜也道:是了,吴家给自家亲女下傀儡蛊,只是为了动摇她的心志,让她容易受人操控。有了张吴氏这样一个角色,就能往诡务司里送踏影蛊。 李好问:全说通了。真正的幕后主使,便是那指使吴家给张嫂下傀儡蛊的人。 叶小楼顿时一跺脚就转身:我去拿住吴家人去。 屈突宜一向与叶小楼不对付,此刻却很认真地冲叶小楼拱手:请叶帅尽快 叶小楼从怀中抽出一副铁锁链,在手中抖得哗哗直响,刚想说除恶务尽之类的话,就听见屈突宜又补了一句:诡务司今日遇袭的事已传出去了。幕后主使算得到我们能查到吴家头上,务请叶帅保护这一家子证人 叶小楼险些没能转过弯子,张大口愣了一弹指的工夫,才道:我晓得了! 说罢,他朝这深藏于西市地下的诡异蛊肆愤愤地瞥了一眼,迈着大步出去了。 叶小楼离开,溪洞神婆似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转向屈突宜,问:长官将长安县的不良人调走,您是有什么话想要专门对我等说明吧。 屈突宜则转脸向李好问:李司丞,请原谅属下自专属下来此,原本是想与溪洞神婆商量一个交易。 李好问点点头,表示自己许可了屈突宜的做法他对诡务司的司务尚且不熟练,而屈突宜以前显然曾专门管理这些涉及诡异的产业。李好问觉得当然应该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 你们不止要我帮你们救助这位妇人,更想让我们帮诡务司查清踏影蛊的来历?溪洞神婆面沉如水,言语中流露着明显的抗拒,这件事非常危险。或许会要了我溪洞和身边这些同族的性命。 确实非常非常危险,但也由不得你们不去。屈突宜唇角略微向上挑,再次流露出他曾经在倚云楼内表现出的那种,既疯狂又冷酷的神情。 对健康的普通人用蛊本就是大忌,而尔等又违背规则,没有亲自见证放蛊,而是任由买家欺瞒尔等,以至于酿成此祸。 若是我诡务司公开此事,要求查办,这间蛊肆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哪怕是宫中贵人想要硬保,眼前也是保不住的。抚水州那里,恐怕也会生出许多波折。 屈突宜口中的威胁实实在在。 溪洞神婆低着头望着鞋面,很明显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李司丞,属下还有一个请求,请借一步说话。屈突宜转身,躬身向李好问请示。 李好问哪里经得住这个,赶紧凑头过去,听屈突宜耳语了几句,李好问面露震惊之色,抬头看了一眼满面忐忑与惊疑的溪洞神婆,又听屈突宜说了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屈突宜立即精神大振,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支持。 如果,你们能找到究竟是谁在豢养踏影蛊,敝司非但允许你们将功折罪,而且会考虑将这里的蜮虫幼虫,分给你们一部分。屈突宜轻轻托起手中的陶瓮。 这一句宛若石破天惊,令溪洞神婆身体轻轻颤了颤,流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蜮虫幼虫是极珍贵的材料它们能够当做药物,治疗好几种蛊毒;能够抑制蛊虫的活性,或是杀死已养成的蛊虫;但同时,它们也是继续培养踏影蛊的材料。 屈突宜这个提议,除了提出溪洞神婆这一方难以拒绝的条件,也是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信任相信尔等,在京城中没有胆子兴风作浪,不是培养踏影蛊的幕后凶手。 当然了,诡务司即使猝然遇到踏影蛊也能全身而退。今日的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个衙门,本就不是区区蛊肆可以撼动的。 想到这里,溪洞神婆心潮起伏,脸红了又转白,不断衡量此间的机遇与风险。 终于,她将头一点,道:既然诡务司各位如此信得过我等,那我就答应下来。 第99章 说着她又双手在胸前交错,微微行了一礼,道:李司丞,万一溪洞这条性命因此交代在这里,这些晚辈,务求诡务司看在老身的面上,照拂一二。 李好问忙应了。 屈突宜至此,终于稍松了一口气,回身将手中的陶瓮递回到老王头手上。 神婆,张家大嫂要劳烦各位,尽力救治了。李好问郑重托付。 溪洞满脸愧色:这是自然只是,她日后会如何,能不能像一个好人般活下去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一时将之后的安排分派停当,李好问等诡务司人士便从蛊肆告辞。 但我还想提醒各位一句,踏影蛊培养不易,而对方竟用此对付诡务司,可见所图不小。相送时,溪洞神婆郑重提醒,老身之所以答应,一是为了赎罪,二来也是担心此后长安陷入大乱。 愿伢俣大神婆助我等一臂之力。溪洞在胸前交叉双臂,向三人行了一礼。 李好问有样学样,也同样行了一礼,说了一遍这样的说辞。这是他穿越前在田野作业时学到的:要尊重当地人的信仰和风俗习惯,在开始合作之前,不妨先尝试使用对方的礼节。 溪洞一见李好问如此便完全呆住了,好似一枚雕塑似的没挪窝。直到诡务司一行人离开,她才叹息了一声,道:没想到,诡务司继任的,竟是这样一位新司丞。 * 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并骑,后面跟着驱赶车驾的老王头。一行人离开了西市。 离开西市时,李好问正好见到叶小楼来时所乘的巨筝被两个不良人缓缓收起,扛上大车,准备运走。 他知道着巨筝是不良人巡查所用,可于长安城各处共八座高塔上弹射放出,由训练有素的不良人在空中操纵。但落地之后不可再飞,只能收起之后送至那八处高塔,等待下一次使用。 正想着,远处蹄声急促,正是叶小楼纵马赶来。 屈突宜便道:糟了 就听叶小楼高声道:刚刚去查了吴氏一家,邻里说是三日之前全家出城,说是去凤翔府走亲戚了。 李好问也觉得:这听起来不大妙啊。 叶小楼还没说完,他又补充:问了邻人,说是三日前,吴家就匆匆决定离家,走得很急。对了,邻人提到,吴家离家之前,家里似乎来过一个道士,吴家老头子将那道士送出来的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李好问与屈突宜互视一眼:怎么又是道士 叶帅,可否烦请你返回长安县后,请裴县尉前往拜见京兆尹,询问最近京城到凤翔的道路上,是否有杀人越货的盗案发生 屈突宜话音未落,叶小楼与李好问脸色齐变,知道屈突宜揭示了何等糟糕的可能性。 叶小楼气得将牙咬得格格直响,口中反复念叨:好家伙,好家伙爷爷这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点线索 而李好问心里却在想:如果真如屈突宜所料,那吴家真是凶多吉少。什么人这么心狠手辣?而且早早算到了踏影蛊的事一出,诡务司就能马上查到吴家,因此早早就将吴家人支出长安。 须知在往长安周边几个府城的道路上都不太平,官府巡查的力度也有限,如果真的有人要害吴家一家子,吴家人是防不了的。 暂别叶小楼,诡务司一行人返回丰乐坊。一入坊门,就见到拄着双拐的张武,带着他那个傻儿子,正等候在门口。 六郎李,李司丞 待张武看清李好问身上穿的官袍,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改口,艰难地扶着双拐,由他那傻儿子扶着,跌跌撞撞上前,颤声问:李司丞我家娘子,她 被当街拦住询问的李好问只觉万般难以启齿。 说来在这件事上他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当初他没有荐张嫂来丰乐坊做帮厨,而是任由他们去别的地方讨营生,是不是张嫂就不会被那些人利用来对付诡务司,她也就不会遭此劫难。 然而屈突宜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 他脸上挂着那一抹招牌时的温煦笑容,柔声道:这位便是张家娘子的夫君吧放心,尊夫人如今正在医馆,有医者在为她尽心尽力地治疗,只不过 李好问只觉得这番对话实在太过扎心,只能转过身,任由屈突宜去应对。 他如石柱般沉默着,任凭暮色将自己的身影拉长,任凭卓来跑过来向自己打招呼,问长问短,他都只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被堵住了似的,异常沉重,无法摆脱。 就在这时,丰乐坊坊门处走来两三人,为首的一个穿着布衣襕衫,戴着黑纱幞头,腰间佩戴着荷包,手中拿着纸笔。如果不是因为衣服颜色不同,李好问会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李贺。 这人见到李好问与卓来,顿时面露喜色,快步冲了上来。 李司丞敢问您就是诡务司的继任司丞李司丞吧? 李好问木然无动于衷,但是身边的卓来却挺胸凸肚地帮他应下了。这少年格外骄傲地道:正是,我家郎君正是新任的诡务司司丞!诡务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司丞,正是我家郎君 第100章 听见这一声,那边三人呼的一声围了上来,大多脸现喜色。 就听为首那人高声道:李司丞,我们是《长安消息》的记者,可否采访一下您上任之后的感想? 第 38 章 李司丞, 前任郑司丞离奇身亡,案子已过去许久。您上任这几日,查到重要线索没有? 有什么进展没有啊? 如果不是李好问此前在闲聊时听过章平和屈突宜提起这些报社记者无孔不入的采访手段, 他可能真的会误认为自己回到了现代,面对的是几个cosplay成唐人的狗仔队。 无可奉告!李好问转脸便走, 他原本只觉得心头压了一股气无法排解 而现在小报记者前来, 令他明白了心底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郑兴朋的案子。 这件案子就如同罩上了一大团迷雾,在长安县时他看到的那两个场景, 是仅有的透过迷雾的两个短暂瞬间,但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他每一次尝试探寻真相,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失败,不断碰壁。每一次看到一点点希望,却会发现不是被误导,就是撞了南墙。 积压在手头的疑团越来越多, 而这座辉煌的都市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辜枉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倚云楼和庆云楼的凤魁之争引起的死伤, 库奇娜身后的那个神秘道士现在灾难又延伸到了张武一家三口身上, 张嫂很可能永远都无法恢复神智, 而她娘家十余口人, 听起来更加凶多吉少。 到如今,他这个继位者对上一任的死因竟然还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以至于他被记者问到的时候, 竟然需要以无可奉告来逃避。 李好问脚步匆匆, 不顾他身后那几名狗仔大声高喊着一路追逐,闷头快步前行。 他原本是从丰乐坊北门进入的, 这么一来,竟让他一路直接逃出了丰乐坊南门。 心情烦闷的李好问信步乱走, 待听见脚下有潺潺的流水声,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兴化坊与崇德坊之间的一座长桥上。 这是一座石制拱月桥,横亘于清明渠上。这条河渠乃是引潏水入城,渠水一路向北,最终汇入太极宫。此刻天色已渐晚,桥下渠水映着天边晚霞,波光粼粼的水面染上了一层紫粉色。 李司丞,李司丞 赶来的,却既不是狗仔,也不是他的小跟班卓来。 屈突宜缓步靠近李好问,笑道:难得李司丞竟有此闲情在这里赏景,水边落日,雅极,雅极了。 看见屈突宜如此淡定清雅的笑容,李好问已能自行想象:这位诡务司主簿已经稳住了心急如焚的张武,打发了无孔不入的狗仔,赶到这里,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安抚自己这个碌碌无能、因为交了莫名好运而侥幸上位的顶头上司。 想到这里,李好问苦笑:屈突主簿,说实在的我的才具远不及你,经验更是拍马也比不上。你真的确定自己不愿继任司丞之职,非要让给我? 屈突宜微笑道:还是那句话,李司丞,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能力。 但让你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入主诡务司,让你承担本来不属于你的责任与压力,让你不断遭遇凶险、担惊受怕确实是我等一干诡务司属吏的不是。但是现在我等别无他法,只能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李好问微张着嘴,他原本一直都认为最近诡务司面临的困境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还根本不足以匹配诡务司司丞这个职位。 谁想得到,竟然听到了这样的歉意与请求。 李好问努力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只在心里说:我其实也没有想过要放弃啊! 谁知屈突宜似乎听见了李好问的心声,流露出笑容,道:我就知道李郎君不是轻易半途而废的人。 说着,这位穿着青袍的中年人转头看向眼前的清明渠。 眼前的案子,看似我们每走一步,线索都会被自动掐灭,我们就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在张开的巨网之间挣扎然而事实却是:我们正牢牢掌握着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李好问闻言,精神一振,忙问:这条线索是 是你! 屈突宜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同时他也侧过脸,仔细观察李好问的反应。 是我? 李好问第一反应是愕然。 但他马上就明白了 他先是在自家门前遇见了时乾兽,然后在倚云楼遇到大青面过去他认为第一次遇险是因为自己住在郑家隔壁,第二次遇险是因为他前去倚云楼查案,正巧赶上了。 可到了今天,如果他还是觉得一切都是偶然,那他就太天真了。 李好问迅速思考:他是诡务司司丞的继任者,而这个职位上的人,还从来没有能顺利活到寿终正寝的。 但是,等等时乾兽和大青面那两次,他都还未成为诡务司司丞,只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保住自家宅院的穷小子。 既然那时就有人处心积虑在对付他,那么便说明,他身上有什么,是令人畏惧,是有人欲除之而后快的。 第101章 这意味着,线索不会断绝,只要他还活着,就还会有线索送上门来,他们就还有机会,能够破解诡务司的迷局。 李好问神色变化,屈突宜尽收眼底。待到李好问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屈突宜唇角微扬,轻声问:你愿意吗? 你愿意继续担任这个职位吗? 即使是成为诱饵,作为被攻击的对象? 李好问想起了郑兴朋那具毫无生命的冰冷躯壳,失去神智前挣扎着提醒示警的张嫂,在倚云楼像稻草一般被四处翻动的身体这妖氛逐渐弥漫,恐怖即将降临的长安。 不能再这样下去。 逃避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 当然! 李好问鼓足勇气,小声答道。 什么李司丞,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屈突宜故意向李好问这边偏偏头。 眼前的景象,还不断在李好问眼前回放,他耳边的声音还没有停歇。 李好问突然只觉胸中热血上涌,他似乎又回到了屈突宜教给他不妨让自己放松一点、疯一点的那个时刻。 他突然提气,冲着面前桥栏杆后的清明渠高声喊道:当然! 他这一声大喊,惊起了清明渠畔垂柳上栖息着的群鸦,全都扑腾扑腾地飞上了天。原本平静的水面,此刻也泛起波纹,反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暮光。 桥上和道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人人脸上莫名其妙,仿佛在看一个小傻子。 片刻后,里坊间更鼓咚咚咚地敲响,本就不多的行人便再也顾不上李好问,纷纷加快脚步,向各自的住处赶去,生怕坊门一落就回不了家。 但李好问却精神振奋心情舒畅,与屈突宜一道,面向东方初升的一轮圆月,慢慢踱回诡务司所在的丰乐坊去。 途径崇德坊北门的时候,坊门处的坊兵竟冲他们两人瞪眼睛,大声呵斥,让他们赶紧各自回坊,免得犯了夜禁挨板子。 屈突宜却笑眯眯地,取了一块腰牌出来,也不给人看,只拿在手里一抛一抛地扔着玩儿。 最后是那坊兵抢上来,夺过那腰牌看了一看,却发现是诡务司的腰牌,忙像是扔烫手山芋似的又递了回来,点头哈腰地向上官们问好,然后一缩脖子,一溜烟奔回自家坊门内,再不敢出来 李好问:这诡务司腰牌就是管用,至少以后不用再担心天黑坊门落下回不了家了。 * 敦义坊,李好问同样凭诡务司的腰牌,叫开了坊门,带着呵欠连天的卓来,回到了自家宅子。 踏进自家院门的时候,李好问心里一动,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卓来却等不得了,还未进北堂,就对李好问说:六郎君,还有别的事吗?若是没事卓来就先去睡啦! 说着,这少年自己回了东厢。不久,东厢的灯火就熄了。须臾便有细细的鼾声传出来。 李好问回想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心想这少年被折腾得也够狠的,让他早些休息也好。 于是他独自一人穿过空旷而黑沉的前院,进入他自己住的北堂。 阿娘 出乎李好问的意料,原身的母亲崔真女士,此刻竟站在北堂门内等候着他。见到李好问进屋,崔真先是笑了笑,然后温柔地开口: 好问,有客来了。 有客? 李好问望着黑沉沉的屋子,心中陡生警惕,迅速将手伸进怀中。那里有章平刚刚补给他的一张锦鲤符箓。 好问,不要失礼!崔真的语气里有小小的嗔怪,来的都是女客。 女客? 李好问侧耳静听。他听觉敏锐,听见屋内确实有细细的呼吸声,立即出声,先声夺人:各位远来是客,请恕敝人没有及时迎接。 沉默 片刻的沉默之后,嗒嗒火石敲打火刀的声音响起,北堂中出现一线光亮。 随即一盏油灯被点亮,幽幽放出光明。 李好问视线一扫,见北堂中出现了三个不,四个身影,一概都是黑衣打扮,蒙着面。如果不是母亲提醒,李好问还真不知她们都是女性。 只见这四人夜行衣的衣角上都绣着一条蜿蜒爬行的蛇。其中有三人衣襟上的小蛇以银线绣成,另有一人是以金线绣成的。无论金银,这些小小的装饰在油灯的光线照耀下闪闪发光,十分醒目。 李好问白日里见过从张嫂口中吐出的蛊蛇,说实在的心里还泛着膈应,一见之下赶紧将视线转开,不敢多看。 好问别怕,来的都是明事理的小娘子。你们有话好好说,没事的。崔真又嘱咐一句,便转至屋角,在那里安静地坐下来。 李好问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拱手施了一礼,道:各位娘子夤夜驾临,不知有什么是好问能帮到各位的? 这时,其中一名衣襟上绣着银蛇的黑衣女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二尺长的障刀,铮的一声戳在李家北堂的地板上,大喝一声:李好问,你还有脸问! 李好问眉心跳了跳:这就是阿娘口中明事理的小娘子? 但他随即看到十五娘悄无声息出现在这四人身后。她手中依旧持着那柄用来粘知了的竹竿,不断挥动。竹竿在空中激起呼呼的风声,竿头在四人头上、身边堪堪擦过,但一下都没有碰到这四女。 第102章 然而来人似乎觉察到几分古怪。 她们纷纷回头向上向后看去,似乎觉得这间屋子里阴风阵阵,到处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这毕竟是现任诡务司司丞的家宅啊! 李好问见到众女的反应有点忍俊不禁,但强忍住了笑容,语气柔和地反问道:这位娘子,我自认一切所作所为,不能说全无遗憾,但都无愧于心。所以我想我是有脸请问的:各位夜入我宅,有什么是能够帮到各位的吗? 他的态度既坦诚又礼数周到,那名衣襟上绣着金蛇的女子连忙拦住了此前说话的同伴,也用同样柔和的语气道:李司丞莫怪,我这个姐妹确实是因为一些事,心中愤愤不平,一时冲动便口不择言。但我等还未弄清事实真相,是以冒昧前来,想要听一听李司丞这边的说法。 李好问心中一动,心知这就是妈妈说的有话好好说了。 我们想问的是关于在丰乐坊食肆里做活的张吴氏。我们早先就知道她以一人之力,奉养身有残疾的丈夫和脑子不大灵光的独子,生活十分艰辛操劳。然而最近我们听闻她娘家强迫她与现在的丈夫和离,为此不惜向她下蛊 后来更是听说,此事与长安县和诡务司都有关,是长安县不良帅和诡务司司丞出面,一起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李好问听对方说完,好奇地开口询问:我能问问几位为何要打听这些吗? 早先那位抽障刀拄地的黑衣女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四女之中领头说话的那人赶紧别了她一眼,示意住口,然后转过头,郑重望着李好问,道:为张吴氏感到不平。 原来是打抱不平的? 李好问这边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当即原原本本,将他与张家的过往全都陈述一遍,包括原本在敦义坊光顾张家的小饭桌,郑兴朋案他目睹张嫂涉案,张嫂解除嫌疑之后生意无法再继续,自己将她荐至丰乐坊,进入食肆当厨娘。 他讲述的重点是今天白天从诡务司到西市的经过,如何遇袭,又是如何到西市寻蛊肆的人对质,以及从溪洞神婆那里探听来的吴家情由,全都合盘托出。 众女都听得有些晕。 障刀拄地的黑衣女子不住伸手去揉眉心,遮面面巾上方露着的一对大眼睛流露出十分的茫然。她只管望着自家首领,似乎等对方一声令下,就可以冲上来喊打喊杀。 而为首的那名黑衣女则紧皱着眉头,道:李司丞是说,吴家人是为人所诱骗,故意给张吴氏下的傀儡蛊,诱骗吴家的人则借此机会利用张吴氏攻击诡务司? 李好问面带愧色,点头道:确是如此。 他心说这次张嫂确实是受诡务司的连累,连忙补充了一句:那些个在背后精心谋局,利用张嫂家事,攻击诡务司的凶徒,敝司必定会追查到底,定会给张嫂一个交代。 紧接着就见那名黑衣女首领秀眉竖起,话语里带着谴责:说来说去,还是她娘家人不好,先是要操纵女儿的婚事,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责令她改嫁,然后又不顾后果,随意为她下蛊,意图操纵改变她的心意! 李好问连忙告诉对方吴家的最新消息:吴家三日之前就出城去了凤翔,官府的人会追查他们的下落。而敝司怀疑他们一家此去可能凶多吉少。 一个自始至终不曾出声的女子闻言却嘿了一声,冷笑道:娘家人嘛,不过是将女子看作货品罢了只是这家更过分些,已经贩卖出去的货品,竟然还要收回来再次利用 另一名女子则略有不同看法:可我觉得吴家人本意是好的,张嫂独自一人照顾残废丈夫和傻儿子,实在是太苦了。让她改嫁,未必不是一个办法只可惜上了当,被人利用。 而持刀拄地的那名少女却没什么主意:各位姐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要我揍谁,我就去揍谁! 女首领沉吟了片刻,一对寒如秋水的眸子突然看向李好问:李司丞觉得呢?张吴氏的娘家人有多少过错? 我? 李好问觉得很莫名,没料到对方会突然问她的意见。 但他略沉吟一会儿,相当坚定地道:这一生应该如何过,当是张嫂本人自己拿主意,她愿改嫁便改嫁,她愿相守便相守,他人没有资格代张嫂做这个决定。 其实在李好问内心,他是更支持张武与张嫂这一对的,毕竟两人相濡以沫多年,生活之中那种默契外人一望即知。 但不可否认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张武夫妇生活之中也不乏磕磕绊绊和相互争吵。 所以,在过日子这种事上,外人根本没有资格置喙,只有当事人本人的意愿应当被人尊重,而不是被忽视,被篡改 咦,你纵是年轻,也是个男的。我以为你会帮男人说话的。之前手持障刀拄地的那名少女收刀回鞘,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丝毫不掩饰好奇,盯着李好问的脸看着。 在这少女背后,十五娘玩腻了竹竿,将手里的竹竿一扔,缩回屋角消停了。 李好问一挑眉:我?我也有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将心比心,我当然希望她们过上优渥的生活,但我也同样希望她们的意见会被尊重,她们的人生能够由她们自己掌握。 第103章 话音刚落,北堂中一片沉默。 李好问听见身边崔真女士轻轻地起身,招呼十五娘:走了,十五娘,夜了,阿娘带你去安置。 这是潜意识觉得他再没有危险,所以精分人物就这么走了? 就见黑衣蒙脸的女首领当先站了起来,像男子一样向李好问拱手行礼。其余三女跟着照做。 李司丞,今日夤夜冒昧打扰,是我们炼石宫的不是。 李好问:炼石宫,炼石宫是个什么帮派组织? 不过他没好意思问出口毕竟诡务司的库房里号称掌握着天下所有派门帮会的信息,他这个司丞却什么都不知道,有点丢人。 炼石宫一个分坛正好就在凤翔,可能能查到一点关于吴家的消息。如果运气好能查到吴家的下落,我等将通知贵司。希望可以补偿今夜的打扰。 李好问连忙道好说,突然想起这些女子对张嫂的关心和抱不平,便补充道:敝司这里,也会敦促对张嫂的医治与照料。我本就是张家的紧邻,也一定会能帮就帮的。 那蛊肆的神婆说了,张婶体内的蛇蛊取出太晚,即便会醒来,也很可能心智全失。张家的情况原本就不妙,如此一来必定雪上加霜。 李好问心存歉疚,自然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他话音刚落,就见黑衣女首领眉心舒展,似乎是笑了笑。她留下一句话:张家这样的情形,妇儿会理应相助。不过,若是李司丞愿意照拂一二,那就更好了。 妇儿会? 李好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妇儿会似乎就是传说中的妇女儿童联合会,当然也是那位林大学士的手笔。当年是林嫱向武则天提出了这么个建议,建立了这么一个旨在保护妇女儿童的官方机构。 当年武皇宠爱林嫱,又觉她的提议入情入理,自然无有不允。 自从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变乱四起,朝廷自顾且不暇,民间亦到处是逃亡与杀戮,这样的机构自然没能延续下去。 但听这位黑衣女士所言,妇儿会依旧存在于世间,而且运转良好,有意愿也有能力帮助张家这样的家庭? 第 39 章 翌日清晨, 李好问精神抖擞,带着卓来赶到丰乐坊。 出乎他的意料是,今日章平已经到了。他面带歉意, 将盛有蒸饼的麻布袋递给李好问,并且告诉他:因为昨日食铺出事, 章家蒸饼铺子的生意也受到一些影响, 客流陡减但好处是他不用给家里帮忙了。 李好问心里颇过意不去,因此决定下次多找点机会给人做门神模特, 多给司里赚点外快,以安慰这位操碎了心的账房。 两人正说话间,李贺也来了。 这位诡务博士依旧穿着青色官袍,戴着黑色幞头,一手执笔,一手抱着纸张, 便走便在纸上涂涂画画,口中吟诵, 不知又想出了什么绝妙句子。 李博士来得正好, 我正要请教 李好问一跃而起, 向李贺询问:博士, 我诡务司的记录中可有关于炼石宫的记载? 炼石宫,当然有!李贺马上回答。 诡务司的典籍库似乎在他脑海里有全部备份,李贺不用去查, 就已直接报了出来。 那是一个相当古老的组织, 先秦就已存在。据说组织里的骨干全部都是女子。她们绣在衣物上的标记往往是蛇。 还真有!李好问忙道:请李博士详细说说。 李贺见有人买账,一下子精神了:炼石宫的炼石二字, 源自娲神补天的传说。上古传说,炼石之女补天漏。这炼石宫以此为名, 自然是崇拜女娲炼化天下顽石,手抟五色云,上补青天之壮举。 相传这炼石宫以巨蛇为记认,暗合娲皇人首蛇身之相。对了,据说炼石宫祭祀女娲时会祭出一副绘有巨蛇的硕大经幡,并另有祭文曰,混沌破,龙蛇出 等等等等,李博士! 章平眼疾手快,一见到李贺发了诗性,赶紧伸手捂住对方的嘴,道:别,千万别 李好问也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看四周,发现原本秋高气爽的晴空此刻云气翻涌,天空中乌云四合,似有噼里啪啦乱窜的电蛇在其中孕育。 这样也行? 李好问对李贺这言出法随的本事越来越感兴趣了。如今他渐渐意识到李贺的言出法随似乎是与诗文、想象力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章平却依旧很紧张,道:我的李博士,李阿耶,李爷爷唉您要是再念起起洪水,稽天骨这样的句子,你的能力虽说时灵时不灵,但万一成真,长安城岂不跟着遭殃? 李好问一怔,也跟着紧张起来。 李贺却笑嘻嘻地摇头:章主事,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话之间,天空中的云气已经散去,朗朗清空下,朝阳映着诡务司公廨中各屋顶上的黑瓦。 李司丞,你随我去盛放典籍的库房便是,章主事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 第104章 李好问点点头,随李贺去了典籍库,在那里,李贺从汗牛充栋的库房内寻出了纸张泛黄的册子,指给李好问看册子上关于炼石宫的记录。 要问李好问怎么看?自然是用手看。 他的指尖触及那些文字,关于炼石宫的信息便一条一条地输入他心里。 这个以巨蛇作为标记的组织先秦时就已出现,只不过不叫炼石宫这个名字; 历史上各朝各代,都曾有因为战乱,令其销声匿迹的时候,尤以东汉末年为甚。合理推测该组织可能遭到了较大规模的镇压; 这个组织的成员原本并不只是女性,但自隋唐以来,组织高层渐渐都由女性成员担任,成员中的女性比例也大幅增加。在武皇执政之后,这个组织正式确立了以女性为主的宗旨,并给自己起名叫做炼石宫。 这个组织的主要目标是惩戒那些欺凌弱小妇孺之辈,有时亦致力于平息家庭纠纷。借张家大嫂的个案举例,张嫂爹娘和张武都有可能成为炼石宫惩戒的对象对女性家庭成员不够好的都是恶人。 这个组织无论是在长安、洛阳这等大都市中的高门大户之内,还是各州县、各州县下的村落,都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信众众多。 以及,这个组织崇拜的对象,是曾经炼石补天的女娲。 李好问正看到这里,屈突宜从典籍库外探了个头,打招呼道:李司丞,今日好早啊! 这位诡务司主簿左右看看,见此刻李贺已经坐在一旁自顾自开始查看典籍,便凑到李好问身边,小声道:司丞,下官刚刚还担心您会询问 说着,屈突宜朝李贺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好问顿时记起昨日他曾试图打听李贺的来历,被屈突宜果断拦住了。理由是李贺的背景不可说。 他自己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屈突宜却一直记着。 于是李好问冲屈突宜点点头:我知道的。 屈突宜这才长舒一口气,小声道:多谢司丞体谅。司丞只需知道,长吉是个普通的落第士子,才具被前任司丞看中,才邀入诡务司中而他生性喜爱诗鬼李长吉,因而日常模仿。 李好问见屈突宜说得如此郑重,赶忙点头应下,然后将昨日炼石宫出现在自家的事告诉屈突宜,只不过隐去了自己有妈妈和妹妹相伴的事不提。 屈突宜一听便笑:竟然是炼石宫?听闻炼石宫一向对世间的男子不假辞色,她们竟然这般与李司丞好言好语相商李司丞,看来你相当有女人缘啊! 李好问顿时涨红了脸这实在太抬举他了。 他都是靠着妈妈和妹妹的。 不过,炼石宫这组织与官府或是绿林极其不同,她们能通过出入各家内宅院落的妇人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手段,完全不比征用官马官道的公门中人逊色。既然她们答应查探吴家人的下落,我们的希望便要大上几分。 李贺却完全不关心李好问他们议论的这些,他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抽离,似乎他在诡务司中只需要参与同僚们要求他参与的事务罢了。 此刻李贺上前看了看李好问手中的文件,嘟哝着将其抢过来道:这纸张太脆了,李司丞,你看,你伸手触摸,有好些地方便破了。 典籍库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李好问红了脸,连忙道自己不是故意的。 李贺却根本不管李好问说什么,自顾自取过新的纸张,研墨,用工整的笔迹将李好问刚才看破了的那一张纸再抄写一遍。 让长吉自去忙吧!屈突宜可不像李好问这般拘束,他似乎早就习惯了李贺的说话和做事方式。 李司丞,今日有什么计划,可有什么需要我等从旁相助的? 说话的时候屈突宜眼中含笑,似乎在提醒李好问:李司丞,可别忘了你昨天傍晚在清明渠跟前说的。 李好问昨晚就已经想过他需要做什么,这时腹案在胸,道:去东市放生池,去查查那件鱼脍放生案去。 郑兴朋过世之前的诸般案件,那件甲类他还暂时没有能力去查,但是这件郑兴朋异常重视,将其评为乙类的案件,正是他眼下可以多了解一些的。 屈突宜颔首:那属下这便与司丞一道,前去东市。 谁知就在屈突宜吩咐老王头去准备坐骑的时候,万年县的人来了。 姜有年显然对昨天的事还心有余悸,今日将他流外官的公服袖口和裤腿都系得紧紧的。一进诡务司的门,他就将手紧紧地扶在腰间障刀的刀柄上。 下官禀禀告李司丞,司丞前日里吩咐去找的那名,放生鱼脍之人周贤,找到其下落了。 李好问心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盼着什么就来什么。 他 姜有年面色有点尴尬,他已离开了长安。 屈突宜的眉头顿时皱得像是小山一样,而李好问伸手用力揉了揉额角。两人看起来心意一致,都在想:最近真是撞邪了,诡务司要找什么人,什么人就不见了。 第105章 据他家人说,他最近总是嚷嚷着要去终南山寻仙。家人苦劝不住,便日日将他看在家里。然而前天一个疏忽,让他寻到机会跑出家门,就再没找到。 县里不良人问过了守城的兵士,说是前天确实见到一个周贤模样的年轻人出城去了。 因其出城的时候曾经询问终南山的方向,所以守城的兵士记得很清楚,确定是周贤无疑 终南山向来被誉为隐逸之士归隐泉林的圣地。也曾有人试图以此为途径,造出名气,得到世外高人的名号,得到帝王的青眼,反过来入仕的。是以民间又有终南捷径之说。 只不过前些年因为藩镇之祸,关中一带连年兵燹,终南山人烟稀少,野兽出没。以前那些隐士的别墅大多已荒废。 去终南山寻仙,只怕还未遇到仙人,就先被山里的猛兽擒去果腹了。屈突宜冷笑一声。 姜有年赶紧道:周家人和守城士兵都说,那周贤出城前后显得疯疯癫癫的,前言不搭后语,但总说他去终南山就能遇见仙人,能够成仙! 李好问听见成仙二字,立即转头看向屈突宜。 屈突宜也道:当初他往放生池里放生鱼脍,也说是为了要成仙。 所以 李好问心想:当初诡务司用那听劝道铃,确实替这个周贤去除了藏在心里的执念。只不过这个执念却只是通过放生鱼脍的方式成仙。 然而周贤心底求仙的渴望其实一直未被消除,因此稍被煽动,就立即行动,竟真的去终南山求仙了。 他还未将心中的感想说出,便听诡务司门口脚步声纷杂。紧接着有万年县不良人高声招呼:姜头儿,姜头儿!东市放生池,又有人放生鱼脍了! 而且好像好像真的成了鱼! 李好问心头一惊,想:怎会有这种事? 他忙道:正好,姜帅,我与屈突主簿现在就与你的人一道,赶到东市去! 姜有年愣了一愣,忽然道:主簿,原来你姓屈突,我这么多年竟然都叫错了 屈突宜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一跺脚道:哪儿还有工夫计较这个?出发去东市要紧。 老王头早已备好了纸马,因此不用在万年县的不良人面前表演迎风变马的绝技。李好问与姜有年等一行人匆匆上马,其余不良人紧跟于其后,赶赴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 长安城中东西二市,各占两坊之地,规模相仿,但是东市临近兴庆宫和不少达官显贵的豪宅,因此东市内的行肆以高端奢侈品居多,到处是发卖各种瓷器、象牙、玉器的店铺,价格也比西市高出许多。 东市内水系发达,除了供作坊所需的多眼水井之外,另有用于排水的明渠暗渠若干。但最为显著的一片水面,乃是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两百步见方的一片水面,其中放生了不少品种名贵的锦鲤、上了年纪的老龟、老蛙、蟾蜍之类。 放生池东北两面紧贴着坊墙,唯有西面与南面,修葺了汉白玉的石阶,逐级延伸入放生池。石阶之外,还有设有铜鼎香案,供长安百姓放生时焚香祷告,乞求上苍赐下福泽。 长安城中,每逢过年过节,初一十五,便有热心市民前来放生。即使并非年节,也有些平民与僧人携带鱼食前来,投喂池中的鱼群与龟鳖。 李好问赶到时,正见到放生池畔,有一名身穿襕衫,士子模样的男子,正在与万年县的不良人理论。 请问我犯了什么过错,哪条王法说是不能往放生池内放生鱼脍了?再说了,我一放生,这些鱼脍就都变成了鱼,这明明是神迹 万年县的不良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上官未到,他们不便放这年轻士子离开。见到自家不良帅陪同着诡务司的人一道赶来,不良人们这才稍松了一口气,冲着姜有年喊:姜头儿,就是这个书生,就是他往放生池里放的鱼脍! 李好问一行人便上前问他姓名,得知对方姓孙,叫做孙器。 说说你为何会向放生池中抛洒鱼脍。 在所有人之中李好问的职位最高,是以由他淡然开口。 孙器自恃是个读书人,因此不满那些贫民出身的不良人拦他,但李好问穿着浅绿色的官袍,年纪又轻,相貌又好,孙器不敢轻视,连忙叉手行了一个礼,方才开口道: 这位长官,晚生前日里得了一梦,梦见琼楼玉宇内有一神仙,要求晚生往这放生池内放生鱼脍,说是这样,不仅可以为晚生积攒功德,加官进爵,而且可以为全长安祈福,保佑平安。 李好问一皱眉。 诡务司的案卷上记载着,周贤放生鱼脍之前,也说是曾经得过一梦,梦见一个位神仙,指点周贤放生鱼脍,说是这样可以助他成仙。 请问,晚生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孙器见李好问不像是个会拿官威压人的,口气顿时也强硬起来。 谁知屈突宜在旁慢悠悠地插话道:当然有问题! 古来放生,放的都是生,即生灵,然而你却放的是鱼脍,即是鱼的尸身,而且还是千刀万剐之后的尸身,你这不是放生,你这是放死,天地之间生死有序,你以死为生,不正是颠倒了天地之间的秩序,有何功德,又为长安城祈的是什么福? 第106章 屈突宜一张滔滔利口,一番言语,顿时令孙器哑口无言,辩驳不得。 另外,你向池中施放的乃是血肉,放入池中,也是为龟鳖之流所吞食。它们尝过新鲜血肉,便不再满足于百姓投喂的鱼食,久而久之,便会相互捕食,自相残害,如此残忍之事,哪里有什么功德了? 屈突宜将孙器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情形他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但孙器马上想起什么,转身一指池中:可是我刚刚放生了鱼脍,这些鱼脍入水不久,就真的化成了鱼红色的小鱼,各位若是不信,不妨自己看! 生鱼片入水能够化成鱼?李好问一时觉得不是对方脑子坏掉了,就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但有一名万年县不良人蹲在池边看了片刻,忽然惊道:真的,池中真的多出了一种小红鱼! 姜有年跺脚:曹三,你怎么也跟着说胡话? 那名叫做曹三的不良人委屈地道:姜头儿,我一向巡视东市这一片,平安无事的时候就会过来看看放生池中的鱼鳖。真的,池中有红色的金鱼和鲤鱼,但这种小鱼,此前从来没有哎呀,快看,有一条上来了!有一条沿着石阶跳上来了 曹三话音还未落,孙器也大声说:正是,正是,这种红鱼我此生都没有见过,它的四鳍格外壮实,就像是生有四肢,四脚兽一般 没等他们几个嚷嚷完,李好问已经和屈突宜、姜有年一起抢上,来到放生池畔的白玉石阶前。 李好问惊讶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像是想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只见那白色的石阶上,一条小鱼刚刚从水中爬出:它周身呈鲜艳的红色,细细密密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鱼尾宛若金鱼的鱼尾,是数页薄如蝉翼的透明尾鳍。最为奇特的是,它的胸鳍与臀鳍生得格外壮实,竟然支撑在地面上,帮助这只小红鱼一跳一跳地沿着石阶攀爬,并且跳上了一级石阶。 李好问蹲在阶前,眼看着这相貌十分奇特的小怪鱼向上攀爬,忽然心中被触动,情不自禁地向那只小怪鱼伸出手 你你从哪里买得的鱼脍,鱼脍剖的究竟是什么鱼?怎么竟生出这等妖物出来? 李好问身后,姜有年满眼骇异,赶紧去问那书生孙器。 就就是寻常大青鱼,我看着店家剖的,剖完用油纸一包,我就捧了来,直接都放到了这水里 孙器脸色发白,看起来是那小怪鱼的形状与习性也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不像是什么祥瑞之物,更像是妖物。 几乎与此同时,那只小红鱼四鳍用力,波地跃起,跃入李好问手中,只听扑的一声,小鱼竟然冲李好问张嘴喷水,喷了这位李司丞一脸的清水。 李司丞 屈突宜惊问,见到李好问摇头擦水示意无事,这才放下心来,转脸面对那红色小鱼,看了片刻便感慨道:这小鱼真丑啊! 扑又是一声。 这回小丑鱼朝屈突宜脸上喷了一口水,喷完之后,鱼鳃兀自鼓起,似有愤愤不平之色。 但片刻后,这小鱼的鱼鳃瘪下去,鱼眼骨碌碌地转了两下,鱼身往李好问掌中一蹭这家伙竟然躺下了,不走了! 第 40 章 这是遮摩遮利, 有个汉名叫做血珊瑚。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李好问等人身后响起,咬字稍稍有些奇怪,听得出不是中土之人。 李好问托着趴在自己手心里的小怪鱼, 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是个高鼻深目的男子,肤色微黑。他的发式与中原人士有异, 没有戴幞头, 也没有用发簪束起发髻,而是一一盘成螺壳状, 束在头顶形成两角,远远看去,宛若总角童子。 此人极其随性地披着一件外袍,袒露着胸腹,腰部以下穿着一条宽松的束脚袴裤,脚上趿着一双高底木屐, 整个人显得异常闲适,仿佛是随意溜达, 无意中路过放生池。 这名男子的五官容貌极其英俊, 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美得人神共愤, 是那种令人一见难忘的类型。 罗景大师?平康坊的罗景大师? 这时, 姜有年手下的不良人已认出来人。 李好问也认出来人,记得这位是曾经和他一起在倚云楼面对大青面的那位胡人乐师。 在他身边,屈突宜轻轻地哼了一声, 似乎对此人很不感冒。 罗景大师!李好问拱手行了一礼, 打了个招呼。他还记得罗景当日似乎对自己有话要说,然而一旦听闻自己并不是诡务司的司丞, 当即转身走人。 今日重见,李好问却穿着浅绿色的官袍, 已经走马上任了。 李好问心下思忖:血珊瑚这名字他从未听闻,看屈突宜的模样,似乎也没见过小红鱼这样的奇特生物。但罗景并非中土人士,或许见多识广,知晓一些非大唐所有的生物。 他抱着对世间万物一概都有的好奇心,向罗景询问:大师说这是血珊瑚? 是,这种鱼被叫做血珊瑚,因为周身赤红,且光泽仿佛海中名贵珊瑚,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它极少于世间现身,它出现时往往预示着地覆天翻的沧桑巨变即将到来。 第107章 沧桑巨变? 听见罗景侃侃而谈,有的人听不懂,有的人愣住了。 是的,世间即将发生巨大的改变,未必是变好或是变坏,由好转坏或由坏转好都有可能。 罗景的声音自带一种魅力,一时间放生池畔百姓越聚越多,甚至开始有人议论纷纷。 这世道,已经乱成了什么样?无论如何都该变好了吧? 话还不能这么说这几年日子虽然艰难,但总比前些年关中刀兵四起的时候好多了。 老天爷,求求您了,但愿这小鱼出现,是因为世道要变好了,可不能再变坏 我倒觉着,这世道已经不能再坏了,所以必然是要变好了! 这不是我放生的鱼脍所变的? 孙器上前,也盯着李好问手中的小怪鱼问。 自然不是。 罗景用他那满含异域风情的奇怪腔调继续回答,适才郎君往池中放生了那许多鱼脍,若是能够变成鱼,放生池中该有不止一条这样的小鱼才对。然而事实上 他没往下说,但旁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般撑着四鳍,从放生池里爬上岸的血珊瑚,到现在也只爬出来李好问手中这一条。 孙器十分泄气,仿佛自己是个胡乱做梦的傻子。 说来,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处。不如李司丞将它在身边? 罗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李好问。 李好问还记得上次他在倚云楼见到此人时,罗景那双眼睛自带吸引力,似乎能将人吸入眼眸似的。但这次再见,李好问便没有此种感觉。 相反他觉得自己与罗景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孔有种隔阂,无论对方的笑容多么和煦,声线多么动听,李好问对罗景,始终都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觉得对方好像是个技术合成的npc。 他甚至觉得罗景没有表露出多少属于人类的情感,这名英俊男子彬彬有礼的态度之下,藏着对人世一切的疏离。 我,将它带在身边? 听了罗景的建议,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自己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鱼缸的样子。 养宠物也不是这样养的吧? 可是我 你看它现在 罗景微笑着伸手指着李好问手中的小怪鱼。 呀! 李好问一直不曾留意,现在看时,才发现这小家伙正在往自己手心里吐一层透明黏液般的胶质。这层物质沾在李好问手心,凉凉的,有些滑腻感,令李好问心里升腾起明显的不适感。 但因为好奇心作祟,他并不想把这小丑鱼扔回放生池里去。 屈突宜在旁看了片刻,忽然明白了:李司丞莫要烦扰,它正在给自己做鱼缸呢! 做鱼缸 李好问万分惊讶地看着小红鱼吐出了厚厚一层透明黏液,将它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接着他听见噗噗噗的声音,似是那小家伙在往那一团透明黏液包裹出的空间内喷水。 渐渐地,李好问掌中便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圆球,圆鼓鼓的,球里似乎充满了液体,可以隐约看见那只小小的,红色的身体蜷缩在其中,渐渐静止。 它一张小小扁扁的鱼嘴,每隔一会,便会张口吐息,鱼嘴一张一翕,动作间隔似乎十分固定。几个呼吸之后,突然翻了个身,浅红色的鱼肚朝上,鲜红色的鱼背朝下。 好了!罗景笑道,这下李司丞没有理由不要它了。 李好问:确实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屈突宜,见到屈突宜在微微摇头,似乎示意这种不明生物或许是非常危险的事物。 但李好问心里对这自顾自在自己手心里做了一只鱼缸的小丑鱼心生亲近他对这小家伙没有感到任何危险预感。 另外,他也没有理由,将连诡务司都忌惮的诡异生物留在放生池内,天晓得会造成何等样的变化总得把它带回去。 李好问手心中的变化既然发生,看热闹的百姓似乎也定了心。不一会儿就有人高喊:诡务司收妖了,诡务司的官人们把鱼妖收走了! 既然李司丞已经收养了它,那某便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罗景说着举手,向李好问慢悠悠地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去。 罗景大师! 李好问想要请罗景停步。 他还记得上次罗景欲言又止,似乎有想要提醒他的言语,却不曾说出口。 他还记得大青面消失之后出现的那道隧洞,罗景说过,那里通往时间的深渊。 罗景却回头向他一笑,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李好问耳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案件的线索就在梦里。先让我看看诡务司现在的能力,我们再谈合作的事。 声音是罗景的。 李好问身体轻轻一震,他明明没有看见罗景开口。 屈突宜却望着罗景掉头离去的背影,突然冷哼一声,道:罗景大师语焉不详,但这也难不倒诡务司。此案,已经告破了。 第108章 李好问心想:告破? 之前周贤的那件案子,诡务司确实是已经算结案了用听劝解除了周贤放生鱼脍的执念,虽然周贤心底那得道修仙的渴望从来没有被真正抹去,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罗景闻言,伸手按住胸膛,轻轻地向李好问与屈突宜轻轻一躬身,面带笑容,一语不发地离开。 屈突宜则一转身,问:孙器,你家在何处? 不待那孙器回答,万年县的不良人已经将孙家地址查得清清楚楚,曹三一口气就报了出来。 姜帅,还记得上次那周贤家住何处吗? 姜有年转头望着曹三,曹三立即又报了出来:似乎但凡万年县经手过的案子,事主家住何坊,坊内哪条街上哪一户,是与人合住还是独个儿居住,这曹三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巧的是,周家与孙家的住址非常接近,都在崇贤坊。 屈突宜点点头,冲那孙器道:你等着吧,明日你便不会再想着放生鱼脍了。 孙器见东市这么多人都聚在自己身周指指点点,也相当不乐意,嘟哝着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我大唐民康物阜,长安百姓安居乐业吗? 屈突宜冷笑道:只怕你的本意只是想求着早入仕途,高官厚禄吧! 孙器似是被屈突宜说中了心思,讷讷地说不出可以用来反驳的话。 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早先孙器说过的话:当时他用的句式是不仅而且,不仅为自己积攒功德,加官进爵,而且可以为全长安祈福,保佑平安。 当时孙器应当是选择了说真话。但他只是强调了而且的内容,将自己的真心用不仅二字轻描淡写地掩盖去。 而屈突宜说话从不客气,直接戳破了孙器的私心。东市百姓们听得清楚,闻言都哄笑出声。孙器更感难堪,埋下头,转身就走。 比起周贤,这个孙器似乎比较容易劝服。李好问如此评价。 他记得案卷上说,帮周贤消除放生鱼脍的念头,诡务司是用了听劝道铃的。 屈突宜却面露笑容,道:倒也不一定。这和他们各自所图有关。周贤盼望着修道成仙,对人世一切都不在意。而孙器想要的是高官厚禄,这种人却最是爱名。若是名声不好听,他便会放弃。但若有下次,这个孙器恐怕会冒着犯夜禁的风险偷偷到此,放生鱼脍。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再没有以后了,我们今天就把这桩案子解决。李司丞,咱们一道先回公廨去吧! 说着,屈突宜转身便走,脚步甚急,似乎他已想到了对策,急于实施。 李好问连忙跟上,他手中还托着那只小小的、包裹着红色小怪鱼的水球,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只得顺手塞进荷包,然后快步赶上屈突宜。 而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在后忙问:李司丞、屈屈那个他一时竟忘了屈突宜到底姓什么。 就见李好问回头挥手:姜帅先请回吧!我和屈突主簿先主持此事,有需要时再请万年县帮忙。 姜有年忙将屈突主簿这几个字记在心头,小声嘀咕道:这位李司丞,人挺好啊! 就是年纪轻了点,曹三等不良人纷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知道降妖伏魔的手段,比之上一任郑司丞怎样。 话说,郑司丞的疑案,好像还未破吧? 姜有年有些分寸,知道郑兴朋的案子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议论的,连忙呵斥几个手下,让那些人赶紧闭嘴。 * 到了诡务司中,屈突宜将李贺和章平都找来,四人一道,先去了典籍库。 长吉,去查一查血珊瑚这种怪鱼,本司有记载吗? 李贺应了一声便去查。 李好问这时才想起荷包里的小怪鱼,连忙把那只半透明、软软的小球从荷包里取出来。他刚才从东市回来,一路奔波,万幸这小怪鱼用自己的口水织成的鱼缸竟然没有破。 软乎乎的小球放在典籍库的桌面上,屈突宜与章平同时弯腰,凑近了查看。 只见那小鱼依旧安稳地卧在小球里,除了吐息之外一动不动 章平便开口问:要不要取点水 章平正说着,突然,这小家伙一动,翻了一个身,从脊背朝上变成了鱼肚朝上。章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向后一仰,差点跌了个屁股墩。他揉着腰直起身,连声嘟哝:怪了真从未见过这种怪鱼 禽兽虫鱼部都没有血珊瑚的记录 李贺那边先有了反馈,我再去非人部那边找找。 李好问:非人部? 屈突宜见他的表情便知他不懂,顿时笑道:人与非人是从天竺那里舶来的概念。非人泛指人类之外,其它有情的众生,帝释天、龙、阿修罗等都是 李好问顿时恍然大悟:就是天龙八部嘛拜金老爷子所赐,这个佛家概念在后世也是知名度极高的。 第109章 其实世人不知,非人除了八部众之外还有很多有情的生灵。若这小鱼在非人部中有所记载,那它就绝对不是什么普通鱼。 李好问凝神注视小怪鱼,心里悄悄地问:你真的是有情的生物吗? 小怪鱼不理会李好问,只管自己小嘴一张一合地安静吐息。 找到了,找到了! 没过多久,李贺就抱着一卷卷宗向这边奔来,边跑边道:是它吧,遮摩遮利,又叫血珊瑚身红而腹白,四鳍有力,可行走如小兽,腮中储水,可自筑其穴 李好问点头:当时罗景确实说了这个名字。 章平在旁皱眉:遮摩遮利这名字好古怪。 李贺解释:是从梵文记载转录而来。遮摩遮利的意思是活着的时间。 活着的时间!李好问听了,觉得心中有什么又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难怪罗景劝他留下这小红鱼。 他私下里修行时光术,这在罗景那里应该并不是秘密。 罗景究竟是什么人,又怎会知道这件事?李好问至今没有半点头绪。但他感觉对方并没有多少恶意,毕竟罗景临走时提到了合作二字。 而章平兀自揉着腰,万分好奇地望着桌上的小丑鱼,眼看着它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又是一个吐息,忍不住问: 真不用给它寻个鱼缸,在里面放些水吗? 李贺挠了挠头,看了卷宗里的文字道:此鱼神异,最多可以在半月内完全不沾水。但若是有水,最好还是将它蓄养在水中。 章平嗖地起身,转身冲出典籍库,片刻后已经捧了一个琉璃碗回来,碗内满满地盛着清水。 李好问便轻轻托起那盛着小丑鱼的圆球,将它轻轻放在琉璃碗中。 在诡务司四人的共同注视之下,当初小丑鱼自己织成的小球鱼缸在水中慢慢溶解。小丑鱼则渐渐沉入琉璃碗内水中。 突然,小家伙一抖,翻了个身,在水中摆动起长长的红色尾鳍。琉璃碗中顿时仿佛盛放了一朵红色的花朵。 长吉,卷宗里还有什么记载?屈突宜问。 现于变化不测之时,动应无方,感事而出1没了。李贺道,这些记录自梵文转录,故极简略。 但从记载看,它似乎不会长大,也不会变成什么妖物。 屈突宜较为谨慎,道:饶是如此,还是将它留在司中,观察观察。 这时,小丑鱼似乎觉得琉璃碗中的水太浅,突然波的一声,胸鳍撑住碗沿,上半身从碗里探出,面向屈突宜。 噗 屈突宜又一次被这小丑鱼喷了一脸的水,忍不住笑骂道:这小东西,竟然还会记仇! 李好问也觉得很好奇,毕竟他一直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只有七秒记忆的小家伙,又怎么会记仇? 可是现在,小丑鱼喷了屈突宜一脸水之后,又转向李好问。李好问向它伸出手,这条遮摩遮利便又纵身一跃,跳至李好问掌心,躺倒,口中喷出黏液,又一次自己给自己织起了鱼缸来。 看来,它确实只能由李司丞收养了。章平也笑着说,每天定期将它放进水缸里补些清水,应该就能活。 李好问点点头,不由得想起罗景的话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处。 究竟会有什么益处呢? 屈突宜用手指轻敲桌面,道:再说回今晚的计划司丞,属下认为,崇贤坊出现了一只蜃。 蜃? 屋内其余三人齐声反问。 而李贺从他坐着的那张胡椅上直接弹起,再次冲入典籍库中,不一会儿,就捧着卷册出来,脸都快贴在典籍上了,却没忘了大声说:主簿说的蜃,不就是那能造梦的大蛤蜊? 李好问这时也想起来了:海市蜃楼的蜃? 屈突宜颔首:正是!传说中,海中之蜃能够吞吐蜃气,变幻成为亭台楼阁。然而这样的蜃藏身于都市里坊之间,则能用蜃气为人造梦。 因此,诡务司一般将海中吞吐蜃气,制造楼台的称为气蜃,在都市中制造梦境的称为梦蜃。 原来如此,李好问恍然大悟,那周贤与孙器做的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梦,梦见仙人指点他们放生鱼脍,承诺帮助他们完成愿望。然而周贤与孙器内心的愿望不同,一个渴望得道成仙,一个只想着加官进爵,二人的表现便也不一样。 屈突宜点头:确实如此然而源头,应该就是藏身在崇贤坊中的那只大蜃。 那我们该如何处理那只蜃?李好问询问。 屈突宜:找到它,捉住它,带回本司 炖一大碗蛤蜊汤?李好问循着他吃货的本能顺着往下想。 章平闻言,喜得直搓手:但愿是只年轻的公蜃,尚未婚配。那本司的蜃小娘子终身便有托了。 第110章 李好问:诡务司竟然还养了另一只母蜃?而且还想着将两只蜃配成一对? 屈突宜得意洋洋:正是!能造梦的蜃极为稀有,同类相遇之后会互相吸引,因此一旦找到崇贤坊那只巨蜃的位置,将蜃小娘子带去那里。本司今夜就能收获一对能造梦的梦蜃了。 李好问将心中的好奇直接问出来:那么,如何才能找到那只巨蜃呢? 这个问题其实是:如何在一个居民众多的里坊里寻找一只大蛤蜊。 看屈突宜的表情,他似乎觉得这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进入崇贤坊每个人的梦里,找到它。 第 41 章 这是李好问加入诡务司之后, 第一次晚间出任务。 考虑到此行可能有一定危险,李好问决定先让卓来回家。 卓来对此有些不满,但是这少年很好说话, 见李好问开口要劝,便嘟着嘴说:我知道啦, 家中主母和小娘子也是要好好看顾的。 李好问一呆, 卓来却一笑,道:六郎君最关心的人, 卓来怎么可能不知道?说罢便走了。 李好问望着少年的背影,挠挠头,猜测是不是自己在和妈妈、妹妹的互动之中,流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让这个一向和他最为亲近的少年,也猜到了一点什么。 于是卓来在坊门落锁之前, 赶回了敦义坊。 这少年气鼓鼓的,进入李宅之后, 索性来到北堂跟前, 大声道:主母, 十五娘子, 六郎君今日晚间有公事,不回来了。卓来就在外间,有事请招呼。 然后这少年便趿着鞋, 吧嗒吧嗒地返回自己住的东厢, 因此没听见北堂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 诡务司这边,李好问、屈突宜与李贺三人一起出发。老王头留守诡务司, 章平正常下班回家。 出发的时候李好问问了一下屈突宜,得知诡务司晚上出任务通常都不会带章平。章平本就是文职人员, 一向比较胆小,而且家庭负担比较重章平膝下有三个闺女,都还未出阁。妻子独自一人带着女儿们料理生意和家务。 李好问深以为然:这样的同僚,平时能照顾还是照顾一些吧。 届时长吉负责看住本司的蜃小娘子。司丞与我一起去寻找那只蜃。我们一人在梦里,一人在梦外。 李好问转头看看李贺。这个青年牵着一头驴(当然是司内的纸驴变的),驴背上驮着一只两尺见方,一尺半高的木箱子。诡务司的蜃小娘子应该就被盛放在那里面。 李贺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边走,口中一边喃喃念叨着什么,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在纸上涂涂写写。 屈突宜有些担心地看看他:今日长吉状态不太妙,不知能不能看住蜃小娘子。 最近几次与李贺合作,李好问也渐渐知晓,这位模仿秀诗人的状态时好时不好:他神智清醒的时候,思维逻辑清晰,行事有条理,但是那言出法随的能力就相对较弱。 但当李贺浑浑噩噩,甚至疯疯癫癫的时候,他的言出法随能力却会大幅加强,甚至能带来令人惊异无比的变化。然而问题是,李贺这时没有理智,也就是说,他并不一定能够完成那些没什么能力的正常人都能被完成的任务。 这样啊 李好问有点懊悔,或许不该让卓来回家的。 司丞不必担心,我等有现成的帮手了。 屈突宜忽然面上一喜,伸手指向远处。 远处街道上有几点灯笼,正向这边慢慢巡视。片刻后就有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敢犯夜禁? 李好问:现成的帮手指叶小楼? 片刻后,叶小楼挠着头,看着眼前诡务司这一行人:深夜出行,竟然还牵着驴马,驼着箱笼诡务司这是案子破不了,准备卷铺盖跑路了吗? 叶帅,你不是说,诡务司侦办案件,务必要叫上你的吗? 李好问已得屈突宜面授机宜,故意说得很冠冕堂皇,现在正好,是你参与要案,报效祖国报效我大唐的好机会!敝司会将所有的线索与你分享。 就算叶小楼再与诡务司不对付,听见这话,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也马上打起了精神,问:是什么要案?要小楼做什么?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叶小楼得意地转身,命他手下那些不良人自去巡街:爷爷我要随诡务司去办案了! 不良人们谁也不羡慕,而是纷纷关切地嘱托:叶帅保重!叶帅,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啊! 待进了崇贤坊坊门,叶小楼方才明白过来,剩下的唯有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问:这次是要进入梦里人的梦里? 这是最容易的办法。屈突宜对叶小楼有此反应并不感到惊讶,当然了,我们诡务司可不及长安县人手众多,能轻而易举就将崇贤坊一坊掘地三尺。 这 叶小楼转转眼珠,心想即使是长安县出动所有不良人,也做不到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整个里坊中搜出一只蛤蜊。更何况,兴师动众扰民不说,兴许还会有人奇货可居,会把那只蛤蜊藏起来。 第111章 那我如何进入人的梦里,又该如何出来? 屈突宜纠正:入梦由我们诡务司的人完成,而不是叶帅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具:告诉你也无妨,用的是这个伯奇的面具。1 伯奇的面具? 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询问。 只不过,李好问是纯粹好奇,而叶小楼则脸上变色,语气中颇有惊惧,迟迟疑疑地问:那个食梦的伯奇? 屈突宜笑得有点得意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小楼,竟然害怕食梦的伯奇。 不错!屈突宜将手中的面具递给李好问,敝司地洪号法器,伯奇的面具。那伯奇是一种远古魄妖,它能够进入人的身体,盗走人的梦境,甚至将梦都吞噬。而这枚法器,是前朝术士在擒住一只伯奇之后,将其炼制而成的法器。 戴着它,可以在人的梦境中畅通无阻,甚至可以在不同的梦境中穿行。 李好问借着屈突宜手中的灯笼和叶小楼手持的火把光线,看清了那只伯奇的面具。只见它与寻常兽头十分相像,有一只类似野猪般向前凸出的鼻子,两只空空的眼眶;面具表面覆盖着短而粗硬的兽毛,一张扁扁的嘴边龇着两枚锐利的牙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好问默念这两句,意识到地洪级别的意思是功效不错,而负面作用也较小这是个相对比较好用的法器。 他下意识地望向手中的面具,盯着面具上那两只空洞的眼眶,忽然心中感觉有点异样,似乎一阵恍惚,但马上又清醒过来。 李司丞小心,使用这伯奇的面具有一项弊端,就是容易在梦境里迷路,无法出来。因此必须两人同时使用,一人进入梦境,一人手持长明灯在旁护持。 李好问:原来如此,原来诡务司就是通过这种方法规避法器的弊端的。 说着,屈突宜从怀中又取出了一柄油灯,将灯笼交给李贺,自己去摸了火刀火石,将这油灯点亮了。 这灯号称长明灯,可是在李好问看来,这灯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灯的形状特别,有一环形的手柄,容易令人握持。 被点燃之后,这灯只有灯芯处有一道豆大的亮光,但火焰稳定,不会随着夜风或是屈突宜手臂的移动而晃动。 这灯也是贵司的法器吗?一点都不亮唉!叶小楼在旁指指点点,表情有点嫌弃。 屈突宜却冷笑一声,道:这灯不亮?实话告诉你吧,就算是历代帝王,也不是每一位都能享用这样的长明灯。它是以鲸鱼膏作为灯油,辅以其它材料,并以符咒护持,风吹不灭,雨淋不熄,无论怎样风雨如晦的夜晚,只要将它点起,就永不会熄。 不过么,法器这长明灯还真算不上,不过和敝司的驴马一样,是随用随补充的基本用品罢了。 叶小楼听得双目圆睁,似乎他也没有料到,看似规模不大,人员编制也很紧凑的诡务司,在物资方面竟然这般豪横。 人心难测,因此很难预料进入梦境之后会遇见什么,更何况,这崇贤坊里还住着一只能够给人造梦的蜃。如果它愿意,随时能够给人造出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般的梦境。 戴着伯奇面具的人,毕竟不是伯奇,不能食梦。因此入梦者也可能会遭遇到一定的危险 但只要这盏灯在,戴着伯奇面具进入梦境的人,就永远能在梦中看到一盏星火,并且能够借着这点光亮找到走出梦境的路。 那贵司之中,何人戴这伯奇的面具,何人持灯护持呢? 叶小楼眼珠骨碌碌地转着,然后一拍手道:我知道了,必定是屈主簿你了。 听见被叫错了姓氏,屈突宜脸上肌肉一跳。 李司丞嘛,宗室后裔,世家子弟,身份贵重,如何能亲身涉险?自然是执灯等在安全之地,做个后方掌握大局的人,就像我们裴县尉那样 我戴这伯奇的面具。李好问突然说。 屈突宜有点着急:李司丞,这叶小楼的挑拨之言这么拙劣李司丞莫要受了他的激。 叶小楼闻言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坦然承认自己是在挑拨和激将纯粹就是看不服李好问这年轻子弟上位而已。 李好问却已经将一切都想清楚。 一来,他很清楚崇贤坊内住着的这只梦蜃制造出的梦境里藏着重要的秘密,他需要自己去探查;二来诡务司出任务经常需要两县不良帅和不良人的支持,他现在极其需要树立属于自己的威信。 屈突主簿难道忘了,我有些常人没有的危险预感,如果在梦境中遇到危险,我能提前片刻知道。 我在梦中,一定能够自保。李好问说得很有自信,而我也信得过主簿,能够以长明灯,将我带出梦中。 屈突宜深深看了李好问一眼,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那那我做什么? 第112章 叶小楼激将成功之后,便失去了目标,伸手挠了挠头。 叶帅就请与敝司李博士一道,看守这只箱子。屈突宜心情似乎恢复得很快,拈着下颏那一小撮山羊胡子,语气轻快地说。 待到我发出信号,就请两位带着那只箱子迅速靠近,来到据我等三十步之内的地方,打开这只箱子。 叶帅,请记住,在箱子打开的这段时间里,千万不要睡去。你如果睡去并做了梦,我等就无法保证那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小楼原本向拍着胸脯说:爷爷这种巡夜巡惯了的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去。但他看着屈突宜与李好问都是一脸肃然,突然打了个寒噤。 然后他再看向要和他一起合作的李贺,就见这位诡务博士正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并借着光线,不断往掌中纸张上写着什么。就听李贺曼声吟道 闭门感秋风,幽姿任契阔。 大野生素空,天地旷肃杀。 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2。 叶小楼瞬间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当真置身于自家所住的破院之内,而眼前则出现了半床月光。而他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眼皮想要合上,似乎马上就要睡着,好在梦中与故友相聚。 叶小楼连忙伸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剧痛之下,终于清醒过来,这才明白这个差事并不是什么简单的。 只不过,他所对抗的,究竟是被誉为妖物的蜃,还是眼前这个李博士啊! * 诡务司两人并肩站在崇贤坊坊门附近的一座民宅跟前,望着门板上贴着的门神。 屈突宜问:李司丞,要不还是我来? 李好问低头看向手中的伯奇面具,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屈突宜凝眸望着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最后又嘱咐一句:务必小心,尽量不要受伤。 李好问点点头,随即伸手,将面具扣在了自己面孔上。那张面具就像是天生为他设计的一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他整张面孔,唯有两枚眼珠从面具上的孔洞内露出,能够望见面具以外的情况。 在他面前,原本那扇门板和门板上的门神都已经不见了。 他眼中,只有原先房屋的方向,有一团银色的,微微泛着荧光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个又一个透明的光球,色泽各不相同。 李好问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光球就是梦境宅院里的人正在沉睡,他眼中看到的,正是伯奇最喜欢的梦境。因此他现在能够感受到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力,一种渴望他盼望吃掉这个梦境,美味的梦境 李好问马上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的心智受到了伯奇面具的少许影响。 他需要的,只是按照计划探索梦境,试图从梦境中发现关于那只梦蜃的线索罢了。 按照之前与屈突宜商量的,李好问只需要依次进入崇贤坊中每个人的梦境,试图辨别梦境有什么特殊 他目前拥有两个线索: 一是那个头上长角的神仙。按照周贤与孙器的供词,他们两人都是梦见了一位头上长角的神仙,告诉他们去放生池内放生鱼脍,如此做了就可以达成他们各自的愿望。 第二个线索是李贺告诉他的。按照记载,在梦蜃所在位置的附近,普通人的梦境都会发生一定扭曲也就是说,梦得比寻常时候更夸张。 不过这个标准很难判断,毕竟人的梦本来就可以远离现实,非常夸张,爱怎么梦就怎么梦。 但梦蜃如果察觉了有伯奇来到附近,就可能会在梦中制造一些幻象,试图打击或驱逐梦境的侵入者,免得它辛辛苦苦影响的梦境被食梦者吃掉。屈突宜此前所指的危险,就是指的这个。 李好问想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身侧他身边有一点小小的光亮,悬浮在空中。 那光亮虽然只有小小的一点,但异常稳定,光线虽然不甚明亮,但一直延伸进入李好问眼前的那个光球之中。 李好问鼓起勇气,向前行去,他很快就触及眼前那团泛着银色光泽的雾气,然后进入。 那团雾气对他没有任何抵御,只是轻轻翻腾着,轻柔地将他包裹于其中。 而李好问一回头,看见那一点小小的光亮,也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知道屈突宜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识别他在梦中穿行时的位置。 在他周身都被雾气包裹住之后,李好问知道自己已在梦中,便立即着手给自己进行装备 自从带上伯奇面具进入梦中,他所随身携带的一切,都成了梦幻的,意即非真实的。但神奇的是,只要他想象某一件物品,而且坚定地认为它是真实的,它就会出现在李好问身上。 例如现在,李好问先给自己想象了一枚锦鲤符箓。他很快想出一枚,伸手触摸,觉得它有质有形,便念起真言,让这枚符箓为自己加持。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这种假想符箓在梦中是有用的,但是效果打两折,也就是说,原本锦鲤符箓能够给李好问带来五次好运的,现在因为是在梦里假想出来的,就只能带来一次好运。 第113章 不过,李好问觉得也很值了,毕竟没有让诡务司耗费两个金珠,而效果聊胜于无已经很可以了,还要啥自行车。 其次,他还需要一件武器。 李好问想了片刻,决定在手中具现妹妹平时用来粘知了的那枚竹竿。他想要一件攻击性没有那么大的武器,毕竟需要探索他人的梦境,总不能表现出太大的敌意。 妹妹的竹竿,虽然看起来只是小姑娘闲时游戏的用具,但它曾经毫不留情地击中半身鬼婴和时乾兽李好问对它很有信心。 另外,他是不是还该带上自己的随身宠物? 李好问看看腰间,原本该挂着盛放小红鱼遮摩遮利的荷包,现在空空的。 李好问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要带上新收的宠物去冒险,纵然是自己假想出的,也不行。 第 42 章 面对面前一枚又一枚, 不断向远处延伸的透明光球,李好问将心一横,伸手按了按脸上的伯奇面具, 抬脚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枚光球迈去。 他像是穿过一面结界似的,从一个黯淡的、混沌的、四面无光的空间迈入了一个清晰的、无比鲜亮的世界。 耳边喧腾着, 到处都是不知哪里口音的人声, 其中混杂着各种牲口的叫声,马嘶高昂, 骆驼低鸣,空气中的气味也有些浑浊,汗味儿里混杂着牲口们随地排泄带来的骚臭味。 原来,人的梦境竟是这样真实的李好问心想。 这位小郎君,上西市来是要买马吗? 他刚刚向前两步,就见一个长脸汉子笑眯眯地上前招呼。 李好问按照屈突宜事先的指点, 含笑摇摇头,没有直接与这长脸汉子交流, 而是退在一旁, 冷眼旁观这个男人一一招呼其他路人。 这马卖多少钱?一个戴着尖毡帽的胡商开口询问。 这是我家新得的千里马, 是能日行千里的宝马, 不卖!长脸汉子摇摇头。 五百金珠!胡商直接开了价。 长脸汉子面露游移,但很明显已经心动了:若是一千枚金珠,我或可考虑。 六百! 八百金珠, 不能再少了! 李好问悄悄转身离开:这个梦看起来十分正常。 西市一匹用作赶车的良马, 售价最多是两个金珠。若是这卖马的汉子能够在梦中把自家的马匹卖出七百金珠的高价,那估计他做梦都会笑醒过来。 所以李好问才会觉得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梦境:要不咋说, 梦里啥都有呢? 李好问确认这边没有问题,便转身, 向这集市尽头另一个透明的光圈走去。他牢记着屈突宜的叮嘱,每走出十几步,都要回头四下里扫视一番,直到在这梦境的角落里,找到一点小小的、不引人察觉的光亮。 * 屈突宜站在李贺和叶小楼面前,手中托着那盏长明灯,仔细观察油灯火焰的情况,丝毫不顾叶小楼在他身后大呼小叫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刚才看见李好问戴上伯奇面具之后,径直走向临街一户人家的院门,并且直接从那座院门里穿了进去,身影消失无踪,叶小楼从没经历过这等诡奇的场面,自然只有大惊小怪的份儿。 叶小楼身边,李贺依旧浑浑噩噩,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眼角渗出两点泪水。 就在这时,屈突宜手中长明灯的灯芯忽然一晃,火焰和向上腾起的烟气向着某一个方向飘去。 李司丞,做得好!屈突宜赞了一句。 也没见屈突宜如何抬脚迈步纵跃,这位身穿青袍的潇洒中年已经一跃而上,立在墙头,并且沿着此地住户的院墙,迅速向十字街以北的住宅深处奔去。 叶小楼:啊啊啊啊啊 怎么貌似诡务司的主簿,身上的功夫竟然比自己这个不良帅还厉害? 听说诡务司中其他人也都有出奇的本事:那个看着一向窝囊的主事章平会穿墙,一只独眼的老王头能把牲口都变成纸,而现在自己身边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李贺李博士,听说能言出法随。 叶小楼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转头,忽然发现李贺身边那只大木箱中,不知何时,开始慢慢向外透出白色的雾气。 周围的夜色,一时间竟也仿佛清冷了不少,四周透出些阴森的感觉。 叶小楼一时大惊失色,忙问:李博士,李博士,这到底是怎么了?该怎么办呀! * 崇贤坊中宅院大多不算大,院中大多又分割为一小户一小户,房租地价都相对便宜,因此聚居的百姓众多。深夜里此地也梦境众多,一个连着一个。 原本诡务司要寻找隐藏在此间的蜃,可以动用半身鬼婴寻找,但如果崇贤坊这边人人梦见鬼婴,恐怕要齐齐折寿。所以这事儿只能靠诡务司的人自己来。 李好问进入一个又一个梦境,有些梦境他甚至似曾相识: 一名读书人模样的梦主人在朱雀大街上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高喊着:等等我,我没有迟到,没有迟到啊! 很不幸,那皇城的朱红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 不要啊,我还要参加科举,我要蟾宫折桂我的命格里就有高中的呀 第114章 书生捶门大哭这是考试迟到梦。 李好问知道这位考生必定是心理压力过大,未必真会像章平那样总爱迟到。 他回望一眼长明灯的灯火,再次进入下一个梦境,这回又见一名小童,捂着小腹,面露羞赧,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这里没人,应该可以的吧! 说着,李好问就见那小童转过身去,随即哗哗水声传来。 感情这位小朋友在梦境中实在找不到厕所,只得按捺住耻辱心,干脆就地解决了。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感觉身周那种鲜亮的色彩、栩栩的声音,瞬间全都消失了。他眼前重新出现那种黯淡而混沌的景象,仿佛他刚刚进入的那个透明光球瞬间迸碎,破了。 随即他听见了惊呼声,然后是打骂声:臭狗蛋,你又尿床! 李好问在心里为那小童暗暗点了蜡,悄无声息地向远处另一个透明光球走去,眼角余光留意着若即若离地跟在身后的长明灯。 他想起屈突宜的话蜃气制造出的梦境,往往宏大而夸张。遇上那样的梦,就值得好好检视一番。 下一个梦,确实是宏大而夸张的。 李好问置身于一座高塔里,塔内有木制阶梯不断向上,他探出身体向上方看去,只见那沿着塔身四壁而建的木制阶梯不断盘旋向上,而塔顶似乎在无穷远处。 下一刻,梦的主人从李好问身边擦身而过,迈着大步不断向上。李好问只能听见他口中在喃喃地道:向上,向上,我可以的 这看似依旧是一个正常的梦,从心理学角度解读,不断盘旋向上的阶梯可能预示着人承受着较大的压力,在梦境中也不断挣扎。 这般想着,李好问看了一眼从高塔墙壁中透出的长明灯灯火,他向墙壁中一探,径直穿过墙壁跃了出去,从空中向另一个光球迈去。 然而就在李好问离开这座高塔的时候,梦主人忽然停步,仰头看向那座高塔几乎难以看清的塔顶,他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我建成的这是我建成的高塔啊!昔年洛阳有塔通天,这通天塔比之我这座又如何? 这梦主人竟是一名专事设计和修造佛塔的匠人。 李好问没太在意身后传来的语声,他进入了下一个梦境 这个梦境不似刚才那般单调,这个梦极其鲜亮绚丽,而且很香很美味。 这是一道筵席,长达数丈的条桌上,摆满了杯盘碟盏,其中盛放着琳琅满目的彩色与食材。 李好问随意扫了一眼,就瞥见了各种各样的食材,除了长安城中常见的鸡鱼肉蛋,还有出自北方的熊鹿,和来自南方的虾蟹蛙鳖之类,被用不同的烹饪手法做成各种造型美观大方的菜色,一道道摆放在席上。 梦主人是个身材偏胖的中年人,他穿着商贾常见的短袍,盘腿坐在席前,又惊又喜地高喊:烧尾宴,烧尾宴,想不到我岳东来今日也能够亲眼见证这道升平盛宴 这个中年人看似是个老饕,对这烧尾宴上的道道菜肴津津乐道如数家珍:这是红羊枝杖、这是水炼犊、这是光明虾炙,这是葱醋鸡,这是雪婴儿 听见老饕说雪婴儿,李好问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沿着梦主人所指去看,才发现那不是真的婴儿,而是去皮的田鸡,裹上了豆粉之后蒸或是煎熟,肉质柔白如雪,故此叫雪婴儿。 李好问:饶是我在梦里,也吓出一身冷汗啊! 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恶趣味,竟给好好一道蒸田鸡起了这个名字。 这道雪婴儿最见厨师的功力,稍凉便不好吃了,我得赶紧动筷!老饕说着,拈起一对筷头包金的乌木筷子,向面前盘内挟去。 但在他的筷头触及那洁白如雪的雪婴儿时,盘中菜肴顿时化为灰烬。 梦主人明显吃了一惊,随即不断用筷头去触碰摆在他面前的这一副烧尾宴上的其它菜肴。事与愿违,但凡被他触碰的每一道菜肴,都瞬间化为一堆黑灰。 那老饕顿时呜呜地哭起来:我的雪婴儿,我的烧尾宴 李好问心中正在想:这梦貌似也很正常。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位老饕一向心心念念想要见证传说中的烧尾宴,甚至连每一道菜是什么样的也都查问到了,于是便在梦中尽情想象出来。但是他没有吃过,想象不出口感和味道,在梦里也同样尝不出,于是梦见美食只能看不能吃,似乎很合理。 但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察觉那老饕瞪大眼睛,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是你,一定是你,毁掉了我的烧尾宴! 胖胖的中年人按着桌面撑起身体,向李好问这边探身,目露凶光,道:是你,就是你,你还我的烧尾宴来 李好问莫名心惊:他记得屈突宜说过,戴上伯奇的面具,可以不受阻碍地潜入人的梦境而不为梦主人察觉。但在这里,他不仅被梦主人察觉,而且被认为是侵入者,正是他这个入侵者毁掉了好好一桌筵席。 莫非,这就是屈突宜说的不对劲? 第115章 李好问这么想着,心里并不紧张,而是笑着对那老饕道:这么一席烧尾宴,岂不是价值千金,却全都吃不了,你还不快找人去退钱? 他见那老饕做商人打扮,料想对方对银钱一定很看重。提醒一句退钱,应该足够将对方从梦中惊醒了。 老饕一怔,果然显露出急切之色。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个透明光球,立即崩解烧尾宴的梦境破了。只不知道那位老饕惊醒之后,会更心疼钱,还是更留恋看到但无缘尝到的美味。 李好问离开了梦境,又回到了那个黯淡且混沌的环境里。 按照屈突宜所说,蜃影响梦境是通过它喷出白色的雾气,这些雾气能根据各人的喜好与渴望,在人们梦中构筑相应的景象。 李好问跳出这个烧尾宴梦境之后,在这个个黯淡而混沌的真实空间里仔细检查,的确发现了零星雾气。 他伸手摘下了伯奇面具,冲蹲在屋瓦上手托长明灯的屈突宜挥挥手:屈突主簿,我已找到了一些痕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屈突宜冲他比了一个万事小心的手势。 李好问重新戴上伯奇面具,再度向那一个个互有重叠的透明光球内走去。这一次,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好问觉得眼前的光球比刚才他见到的那些更大,似乎个个都内蕴光华与力量。 而他进入的梦境也更有冲击力 一个身穿五十多岁的男子梦见自己在一间盛满了金珠的屋子里,那金珠堆了满满半屋子,他便脱去了衣衫,赤条条地在金珠里游泳; 与这金珠泳池梦毗邻的,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半老徐娘,正在梦中与十多位相貌英俊、言语温柔的美男子情意绵绵地卖弄着风情 李好问在这些梦外接二连三地发现有蜃留下的痕迹,大概猜到正是那只蜃,让人们敢于在梦中毫不掩饰地事先自己心中真正的渴望。 但是他还没有找到那只蜃。 终于,李好问进入了一个宏大而光伟的透明光球,进入之后才发现自己立在一座庞大的古代宫殿跟前,殿前立着甲胄兵士,殿上清一色非朱即紫。龙舆上则坐着一抹极其亮眼的明黄色。 梦主人是个雄赳赳的武夫,正喜孜孜地领受金吾卫大将军之职。李好问站在距离他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处大殿。 他目力所及,这个梦中的一切,都像是古装片所演的那样,授官的人正经八百,得官的人喜出望外,所有人的仪态礼节都正儿八经,端正得体,没有异常。 于是李好问将注意力转向此间的环境他猜测这就是唐代的政治中枢大明宫,甚至就是大明宫中的含元殿。这里的宫殿建筑气势磅礴,规制严整,而殿宇前的空地极其开阔,目测至少有八百步。殿宇的斗拱极其硕大,屋脊两角上坐镇着鸱吻,屋顶瓦片在灿烂的日头下熠熠生辉。 李好问正在观察这副梦中的奇景,心中忽然触动预感 他看到了白色的雾气迅速涌出,就在含元殿中的某个位置,从那里汩汩涌出的雾气,迅速包裹了立在阶前的大唐天子、宰相等官员,然而梦主人那位正在叩首谢恩的金吾卫将军,却对此一无所察。 这是李好问的预感,只比实际情况早一瞬间令他察觉。下一刻,雾气当真自含元殿内喷薄而出,梦主人就似李好问所预见的那般,满怀欣喜地叩首,却不知眼前正迅速发生着变化。 李好问尽量让自己避开梦主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靠近含元殿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含元殿里,那大团大团雾气的源头,是不是就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蛤蜊。 一旦能确认这一点,他只要揭下伯奇的面具,并且告诉屈突宜,他们二人只要在梦主人这一户家宅之中有水的地方寻找,水缸、水池、水井都有极大概率找到那只隐藏起来的蜃。 正当李好问丝毫不引人瞩目地移动,他忽然感到有一支支利箭离弦向自己这边急射而来。 李好问心内一惊,但随即察觉:这是他的危险预感,而不是真的利箭。 一个弹指之后,立在在这含元殿前的人,上至天子、文武百官,下至在旁侍立的卫士与宦官,此间所有的人齐齐转头,一起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人人目光如刀,且动作整齐划一,便真的仿佛目有利矢,向李好问齐射一般。 又来了,李好问知道这是梦主人意识到了有闯入者,开始使用整个梦境的力量抵抗他的入侵,就像之前在烧尾宴上那样。 他尽量放轻脚步,避开梦中人物的视线,但同时却又脚步坚定地向含元殿中那白汽涌出的地方迅速靠近。 可是在大明宫这样敞阔的地点,一旦行藏暴露,就再难摆脱视线的追逐。 梦主人,也就是那位刚刚得了金吾卫大将军之位的武夫,手中提刀,迈着大步向李好问追来他在梦中似乎拥有缩地成寸的能力,明明距离百步之遥,却在片刻之间赶到李好问面前,猛地挥刀。 李好问有危险预判的能力,判别利刃的来路并不难,他退后一步让开梦主人的攻击,急中生智,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绿袍大声喊道:大将军,你我同为大唐朝臣,在这危急时刻,快随我一起找寻妖氛的源头! 第116章 谁知那梦主人提刀指着李好问:谁跟你同为大唐朝臣?你是伯奇! 你是伯奇? 你是食梦者伯奇? 李好问心头遽然而惊,梦主人竟然认出了戴着伯奇面具的自己。 按照屈突宜所说,伯奇是一种上古妖兽,这不可能为一位住在崇贤坊内的普通武夫所知,更加不可能让他在梦中随口便说出来。恐怕这梦主人受蜃的影响已深。 他再度循着危险预感避开梦主人挥刀一击,拔腿就往含元殿内冲去。疾奔之际,他也没忘了回头观察,余光始终注视着徐徐跟在身边的长明灯火。 果然! 绕过被白雾围绕着的大唐天子和文武百官,李好问在含元殿的最深处,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蛤蜊。这只蛤蜊一对贝壳张开,却看不清贝壳内是何物白雾正从中源源不断的倾泻而出,如同奔涌不息的河流,无穷无尽。 就是你了! 李好问一伸手,就要去揭脸上的伯奇面具。 只要揭下面具,他就能挣脱这个梦境,回到现实世界。 与此同时梦主人的刀也追到了。那是一柄属于金吾卫大将军的宝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寒意袭人。 就在这一刻,李好问突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不要抬头,不要抬头,不要看! 心中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呐喊。 李好问赶紧闭上眼,可是已经晚了。他所拥有的瞬级别时间能力直接给他带来了一个弹指后的视觉。 在那枚巨大的蜃壳之外,一枚巨物向李好问探出头。 那怪物拥有两个脑袋那是与人类一样的脑袋,脸上五官宛然,能做出愤怒憎恨一类的表情。 这两个脑袋各自长在一条长长的脖颈上,两条脖颈归于同一条长长的身躯,这身躯水桶般粗细,表面有鳞,高出地面的部分起码有一两丈长。 这庞然大物的其余部分被浓郁的白色雾气所笼盖,李好问根本看不出它的体型到底有多大。 危险 心头的危险预感令他在那只巨大的蜃跟前埋下脑袋,不敢抬头再看。 然而,不需要亲眼所见,他凭借先见之明在脑海中预先获取的画面就足够带给他伤害了。 只听耳边轰的一声,李好问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沸腾了一般,成千上万个念头仿佛同时涌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要爆开。 在这样恐怖的威压下,李好问没有抬头去看,但依旧直接昏了过去,面朝下,倒在含元殿的水磨地面上。 长明灯的灯火似乎在他眼角一晃,随着他失去意识,这一点联系便彻底断了。 第 43 章 奇怪, 穿着金吾卫大将军,手持那镶嵌甲胄的梦主人上前,伸脚轻踢眼前的躯体。 面前的人脸朝下趴着, 看身形,明显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而且身穿绿色官袍, 能看得出他只是戴了个面具而已。 我刚才说他是伯奇,梦主人迷糊不已, 喃喃地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伯奇?伯奇是什么人? 但下一刻,他再顾不上李好问了,他突然看见面前出现一头巨兽说它是兽吧,它那长长的脖颈上方,却拥有一个人类的脑袋。这个脑袋面目着实英俊, 头顶生着两只圆圆的短角。 这是这莫不是,传说中的 梦主人到底也没能想起, 眼前这究竟是传说中的什么, 总归拜一拜就是了。说着, 他怀中抱着宝刀, 单膝向面前这人首兽身的庞然大物拜倒。 曾三郎但请上仙指点 那庞然大物竟真的开口了,声如洪钟,但咬字不正。 汝欲求高官厚禄、金殿封爵, 必先于 然而对方刚开了个头, 还没说到底该怎么样呢,梦主人曾三郎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剧痛, 大叫一声,眼前的景象立即一分一分地崩解碎裂, 他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摔倒在自家榻前的地面上。 室内有灯火,一个身穿绿袍,相貌清癯,颏下留着一把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正蹲在他原本该睡着的榻上,一手稳稳地托着一只奇形怪状的灯烛,那灯烛燃着幽暗的一点光,但那灯光却极其稳定,火焰经久不息。 按照眼前的情形判断,应当是眼前此人,飞起一脚,将自己从榻上踹了下来,让自己从梦中醒来了。 这曾三郎可不是个好脾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张口便道:哪里来的宵小,也不问问你阿耶是谁 来人却冷冷地道:诡务司查案! 一脚就将曾三郎这彪形大汉从榻上踢下来的,正是诡务司的主簿屈突宜。他失却李好问的踪迹之后,直接进入最近的一户宅院,找到了梦主人。 诡务司?曾三郎一惊。 这个衙门可向来没有什么好名声。 他忙问:什么案子?末末将如如何就涉案了? 屈突宜目光如电,在曾三郎身周一扫,冷冷地道:宝刀失窃案! 曾三郎这时才察觉到,自己跌坐在自家的地面上,身边有一物,将自己撑着地面的胳膊肘硌得生疼。 第117章 他回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他身边那件物品,竟然是早先他在梦中从刀鞘中拔出的利刃。按照军中规制,确实只有金吾卫大将军这样级别的人物才有资格佩戴。刀鞘上装饰着宝石和美玉,极其华丽也极其尊贵。 但这东西刚才是在自己的梦里出现的呀,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了呢? 曾三郎一惊,再看自己身上,竟然还穿着一套硬邦邦的甲胄正是他梦中被授予金吾卫大将军一职时穿着的。 人赃俱获!屈突宜不带表情,声音冰冷地道。 曾三郎惊叫一声,连忙道:长官,长官,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他原也没想着对方竟能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谁知榻上那名气质出尘的中年官员竟真的点点头,问:你究竟做了什么梦,赶紧从实一一道来。 * 夜色深沉,崇贤坊中寂静无声,偶尔能听见老鸹在枝头呱的叫一声,叫得叶小楼背后寒毛直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向身边的李贺。 李博士,贵司的司丞和主簿已经去了那么久,我们就这么一直等着吗? 李博士,这箱子一直向外溢出白雾,该怎么办呀? 然而那位李贺李博士,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叶小楼借着坊门处的灯火看着李贺,看着他瘦削的身材,一字连心的浓黑眉毛,还有那瘦长的手,尖尖的指爪叶小楼心头越来越古怪,仿佛他正面对的,是一位非人。 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1 李贺忽而曼声吟道。 叶小楼浑身一紧,瞬间只觉得寒气如水,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令他内心无由感到一阵惆怅。然而远处似乎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闷雷般在崇贤坊内响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这位李博士的言出法随? 叶小楼不明觉厉,随即他又听见了李贺的声音,这次却不是七言,而是换了五言。 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 独睡南床月,今秋似去秋。2 叶小楼瞬间只觉得一股寂寞悲凉之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而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昔日自家那间破院之内,卧在南床之上。 不知不觉,叶小楼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眼皮似要合上,似乎马上就要睡着。 不 叶小楼告诉自己: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不能入梦 绝不能。 * 身穿单衣的男子跪在榻前,瑟瑟发抖。他已将身上的甲胄迅速脱下,连同那枚宝刀一起,放在榻上。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连那个梦境都已开始渐渐模糊,为什么梦中他身上所穿的甲胄,和腰间佩戴的宝刀,竟都变成了实实在在有形的东西,还让自己背上了偷盗的罪名。 但好像他的解释到底还是被那绿袍官员听进去了。绿袍官员没有多问,只是在他家中转了转,看了又看,连院落也翻找了一遍,随即走出去,只让这男子在榻前自行跪着。 院外还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年节时孩童施放爆竹的声音。不多时,又传来一声。 不一会儿,那绿袍官员又迈着大步进屋,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寒声问:曾三郎,你愿将功折罪吗? 跪在榻前的曾三郎哪儿还敢不答应,连忙点头。 绿袍官员便将他带至曾家后院,指着院中一口水井道:你在这里看着! 曾三郎看着水井,满心古怪,不知那官员要他看住什么。 但是片刻后,曾三郎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见到这口井中,有汩汩的白色雾气冒出,如同泉涌般四下溢出,向夜中的崇贤坊散去。 这口井中藏了一只体型巨大的蛤蜊,是诡务司一直在寻找的妖物。你在此看着,不得令它从井中逃出。 一听见妖物二字,曾三郎立即又生出惧意,脸上流露出瑟缩之色。 那绿袍官员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只蛤蜊,就是连接梦境与现实的罪魁祸首,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令你在梦中所穿所佩的物品成为现实。只有它在,才能助你洗脱冤屈。 曾三郎闻言,心思又渐渐转了过来。 只要你能立下这等功绩,你家中发现失窃的金吾卫甲胄与宝刀之事,就可以不再被追究,否则,哼哼 曾三郎鸡啄米似地点头,那绿袍官员则抬头望向别处,口中喃喃地道:这可真要命啊 蜃是能够沟通现实与梦境的物品,也就意味着,蜃所操控的梦境里,发生的伤害,有可能是真正的伤害。 李司丞,千万要小心! 如果在这梦里死去,你可就真的死了。 * 李好问从剧痛中醒来,伸手一摸,脸上的伯奇面具还在。 他勉强睁眼,见到自己依旧置身于那处幽暗而晦涩的空间内,但是他身边已经不见了那枚始终陪伴在身边的长明灯火。 李好问心头一凛,忙摘下面上戴着的伯奇面具,眼前的景象令他大为吃惊 第118章 四周是一片幽暗,但依稀可以察觉他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穹窿之下。这穹窿与大地相接的边缘地道有些幽光渐渐透进来,但不足以照亮道路。 脚下地面粗糙,似乎还是长安城中里坊间民居常用的石板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但不曾提供任何线索。 李好问起身四顾,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在崇贤坊里,或者说,他即使在崇贤坊里,也被剥夺了对坊内地形的认知。 他迷路了。 李好问低下头,努力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混沌的脑海终于一点一点恢复清醒。 他此前进入了一名梦想成为金吾卫大将军的男子的梦境里,并且在这男子受封的含元殿里找到了吞吐白汽的蜃。 他正想摘掉伯奇面具,将这消息通知屈突宜的时候,忽然从那只巨大的蜃背后看到了一个脖子上长着两个头的怪物,确切地说,他还只是依靠先见之明的能力提前看到了那怪物的影像,当即昏了过去。 直到现在,李好问都还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他此刻回想起来,兀自浑身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但不管那到底是何妖物,李好问目前的困境是:他失去了与屈突宜的联系,在梦境的空间内迷了路。 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李好问,保持冷静! 屈突主簿和李博士一定有办法将自己救出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底先松了松。 不过,他应该在此等待救援吗? 他找到了那只蜃之后,就立即失去了与屈突宜的联系。 或许屈突宜已经顺藤摸瓜,同样找到了那只蜃,正在联合诡务司众人之力,一起处理,应当还顾不上找寻自己。 另外屈突宜也说过,迷失的人终归有办法能找到,但可能这番找寻的代价会过大。 李好问定了定神,仔细思考。 他认为自己还不一定就真的落入不可挽救的绝境,许是还能想办法再挣扎挣扎。 妈妈,妹妹 每次需要理顺思路的时候,李好问都习惯性地向自己最亲近的人寻求帮助。 然而,这一次妈妈和妹妹都没有出现。 真是要命啊!李好问嘴里咕哝着,在这没有梦的世界里,我连精分都精分不了吗?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他现在落入的这个空间,据屈突宜之前的介绍,介于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之间,可以被称为无梦之境。 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关于方向的指引他失去了对一切位置的感觉,即使试图挣扎,四下里寻找出路,也会徒劳无功。最好的办法是原地等待救援。 但是逆向思维,如果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无梦的空间内等待,而是重新戴上伯奇面具,返回那个梦境世界呢? 或许,他能从人们的梦里找到一点线索,慢慢返回他刚才出发时的地方对,找到那个最初向他贩卖马匹的商人! 李好问记忆力较常人更好,自是将那名向他兜售千里马的马商面貌口音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这样一路寻去,或许能回到他最开始入梦的地方。 当然,这条出路需要有一个前提这名贩马的商人现在还在做梦,做同样的梦。 但无论如何,都比自己将自己困在此处,束手无策来得好。 想到这里,李好问伸手摸到自己身边那枚伯奇面具,将它再度戴到自己面上。 他眼前的观感又一次发生变化,眼前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光球漏夜之间,崇贤坊内,依旧有很多人正做着美梦。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光球走去。 * 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李好问渐渐总结出了一个趋势 此前他所进入的梦境,是越来越趋向于满足:爱财的人得到财帛,爱功名的人得到功名与职位,好吃的人则得到一席烧尾宴。 但是迷失方向、重新进入梦境之后,李好问见证的梦境,画风却开始改变,越来越趋向于恐惧。 就如现在这个梦,他进入一座圆塔,塔中环绕四壁是盘旋向下的阶梯李好问还以为自己进入了与之前一样的梦境,一阵欣喜。 谁知他却见到梦主人不断沿阶梯向下方狂奔,一面狂奔,一面回头看,面带惧色,似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正在自后追赶。 而那不断盘旋向下的阶梯却无穷无尽,永无尽头,让人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个安全的终点。 李好问很想安慰对方一句,但又想焉知这不是梦主人排解焦虑的一种方法。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从这圆塔的塔壁跳出去,进入另外一个梦境。 他见证了各种各样被追赶、被围攻的梦,坠落的梦,出丑的梦,失去至亲的梦李好问发觉自己越是向前行进,这些梦就越是反映人内心的恐惧、担忧与无助。 难道这里还有一只蜃,这只蜃与先前那只不同,能够从另一个方向影响人类的梦境? 想到这里,李好问记起了从自家诡务司中出来的蜃小姐,心里忽然有了点底,知道自己的方向找对了。 第119章 但他又该如何从梦境世界中跳出去,而避免落入那无梦的诡异空间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李好问跃向下一个光球。这个光球宏大而光线明亮,因此李好问猜想这可能又是一个如大明宫前一般大场面的梦境。 谁知他跃入的时候,惊讶地差点儿叫出了声。 这个梦境他见过的! 但这不是他此前一一跳跃经过的梦境,而是他曾经亲身经历的现实 雕梁画栋的房屋,敞阔的中庭舞台地面不是地面,墙壁不是墙壁,地面一会儿是墙壁,墙壁一会儿是地面整个空间就如同是一枚骰子一般,在不停转动。 这不就是倚云楼吗? 李好问大概知道这梦的主人是谁了。 他迅速在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里寻找他认得的人。 李好问! 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倚云楼中人命有如草芥一般任由大青面吞噬,你们诡务司的人就是这样降妖伏魔的吗? 果然是你! 李好问虽然不知道为何他竟然会进入叶小楼的梦境,但是他确实已在这个熟人的梦中。 只要这时叶小楼从梦中苏醒,告诉屈突宜他在梦中的见闻,屈突宜就能判定李好问的位置,从而点起长明灯,接应李好问离开梦境世界。 但还没等李好问回答,他的危险预感就给出了提示。 那只大青面正从叶小楼身后浮出墙面。 小心身后! 李好问大喝一声。 与此同时,他脚下晃动,身体跟随这个空间里的其余人一道,向另一面刚刚变作地面的墙壁倒去 他没有事先料到自己会重入大青面作祟的倚云楼,因此没有事先准备,具现那双流云舞履,因此他现在根本不具备当时所拥有的飞檐走壁之能。他甚至手无寸铁,就是个普通人。 哈哈哈!李好问,看来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一介普通人! 叶小楼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大青面的袭击,却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你省省吧,别光嫉妒我,你自己的安危也很要紧。 李好问没好气地说。他想起屈突宜叮嘱过最好不要受伤,见叶小楼勉勉强强地让开大青面的攻击,连忙提醒,但马上想起这是在梦中,叶小楼清醒的时候都那么倔,梦中估计更是听不进他的忠告。 李好问只能安慰自己:好在之前事先给自己假想了一枚锦鲤符箓,再加之他能提前察觉大青面出现的位置,他们两人能够自保应该问题不大。 待到叶小楼从梦中清醒,应该就能找到屈突宜,执行解救他的计划了。 主意已定,李好问抬头寻找屈突宜如果叶小楼梦见的就是当初在倚云楼的惊魂一刻,那么他或许能从屈突宜那里找到一两件趁手的武器。 很快,李好问就在倚云楼内那两道木制栏杆一侧找到了屈突宜的身影。在叶小楼的梦境里,屈突宜并不是一个清晰的身影,甚至连面目也和楼中其他人一样,是模糊不可辨认的一团。 李好问最后还是凭借屈突宜手中提着的一枚流星锤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考虑到这个屈突宜只是梦中的一个虚影,无须太多顾虑安危,李好问从他手中将那柄流星锤取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作为防身武器。 与此同时,他借助能够提前一瞬间预见未来的能力,观察楼中的动静,判定大青面出现的方位,以此提醒叶小楼避开危险。 你闪开,我才是那个为民除害的英雄 随着一声大喝,叶小楼在他自己的梦中,却似乎突然拥有了飞檐走壁的能力,仿佛他在梦中给自己穿上了流云舞履。 叶小楼如他自己所说,成为一名矢志为民除害的英雄,手中紧握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障刀,开始在李好问的指点下,追杀从墙壁上不断浮现的妖物。 李好问这时完全沦为一名辅助,只能不断从旁出声提醒,告诉叶小楼下一刻该在哪里攻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叶小楼的梦境,这种配合方式竟然天衣无缝,无往不利。有好几次,叶小楼障刀的刀锋都已经递到了大青面脸上,只是相差毫厘。 叶帅,就在你脚下!李好问陡然一声高喊。 而这一次,叶小楼的机会绝佳大青面就在他脚边出现。叶小楼当即运起全部力气,奋力将障刀挥下,眼看那障刀就要斫中大青面的眉心,就像那次在倚云楼中时那样。 岂料,就在这一刻,叶小楼脚下的大青面突然变幻了模样 它不再是那张靛青色脸庞、眍偻眼、塌鼻头的妖物模样,它变成了一张成年男子的面孔,豹头环眼,双目圆瞪,竟与叶小楼有几分相像。 叶小楼看到这副模样的大青面,眼中同时流露出畏惧与愤恨,他手中的障刀依旧贯足了全身劲道,向地面奋力斫去,当的一声,斫在倚云楼的青石地面上,激荡出几点火花 叶小楼的刀头堪堪错过了地面上那张怒目圆睁的面孔,而他整个人也像是脱了力一般,软软地支起身,脸上神情不知是悲愤还是哀怨。 第120章 阿耶 叶小楼发出一声心碎似的叹息。 第 44 章 李好问才不会管地上那张大青面究竟是叶小楼的什么人他现在的第一目标是不要让叶小楼为那大青面所伤, 第二目标是不要让两人一起都被困在这个梦境里。 就在那张改换成为中年男人相貌的大青面向叶小楼张开那张血盆大口的时候,李好问一推身边的木制扶梯,从楼上一跃而下。 从屈突宜手中借来的那枚流星锤, 如流星赶月般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大青面的眉心。 那张大青面吃痛, 嗷的一声, 恢复了原本那青面獠牙的模样,似是想要再向李好问发起攻击, 却终于渐渐地退回至地面之内。 李好问于百忙之中转头看向叶小楼,却见对方面上的神情百感交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与此同时,整座倚云楼开始跟着晃动,那些柱子、阶梯、舞台连同在这个空间中那些仅有衣物而接近没有人脸的人们一起,渐渐碎裂, 并且从裂缝中迸发出明亮的光线。 你这是要醒了! 李好问惊讶地上前,一只手搭在叶小楼肩上。 叶小楼下意识地沉肩, 但是没有将李好问甩开。 等你醒了, 拜托你告诉屈突主簿, 我在梦境里迷了路, 但是曾进过你的梦境,应该就在你这附近 他话音还未落,倚云楼已经崩解得差不多了, 周遭的光线渐渐暗淡。 叶帅 李好问依稀听见了屈突宜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狂喜。 随即他听见屈突宜问叶小楼,大致是质问他为何睡着。 但李好问这时不再心急, 他察觉自己已再次身处那幽沉而混沌的环境中,远处有一个个半透明的光圈, 大大小小,层层叠叠。 然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一枚极其稳定,几乎毫不晃动的灯火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 李好问猛地摘下面上的伯奇面具,屈突宜、叶小楼和李贺的身影都出现在他眼中。 除了如在梦游的李贺之外,屈突宜与叶小楼面上同时出现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只不过屈突宜是真的惊喜非常,而叶小楼的喜色一闪而过,转为阴郁。随即李好问听见叶小楼嘀咕:刚才梦里的糗事都被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他吗? 屈突宜才不管不了那么多,踏着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李好问的衣袖,笑道:多亏李司丞神勇,如今那只雄蜃的位置已经找到。几位快随我来! 说着,屈突宜去牵动那只驮着木箱的驴,沿着十字街,向崇贤坊深处行去。李好问与叶小楼这两个又一次并肩作战一回的冤家互视一眼,一起跟上。驴一动,李贺也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四人一驴已随屈突宜来到一户人家跟前。夜半三更,这户人家竟然没有闭门。 屈突宜也不觉奇怪,长驱直入,带着众人一直走到后院,来到一口井旁。 穿着单衣、光着双脚的曾三郎这时已经冷得不行,正紧紧抱着双臂,左右跳着,努力取暖,双眼视线却不离院中角落里的那口水井。 他转身看见屈突宜,面露喜色,刚要招呼,视线便落在李好问身上,顿觉有些熟悉。 咦! 曾三郎直接从石板地面上跳了起来:你,你好像是 屈突宜看看李好问,忍着笑道:先不说别的,让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恪尽职守。 他说着靠近那眼水井,但还没等他探身俯视,就已见到一扇硕大的贝壳从井中缓缓升起。与此同时,汩汩的白汽不断涌出。 驮着巨大木箱的那只纸驴,似乎察觉到背上的箱子有些异动,忍不住呃儿叫了一声。 李好问见李贺指望不上,便招呼叶小楼,两人一起,将那只木箱从驴背上抬下,打开。 这边木箱打开之后,从中涌出白色雾气也是同样如江如海。 两股白汽汇在一起,不知怎地,李好问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似乎他心中不再因那些难以企及的愿望而感到焦虑,也不会因藏身于阴暗之中的可怕妖物而感到害怕。 在这个夜晚,只有这一刻,世界充满了平和与安宁的气氛。 远离贪妄,无有恐惧。 而一轮明月也恰如此时从云层中探出,为大地洒落皎皎月华。 诡务司带来的木箱本是两个,嵌套在一起,中间盛放着蜃小姐。 屈突宜不愿麻烦李好问,而是乐意使唤叶小楼。他叫上叶小楼一起,两人将层叠的两只木箱分开,一只盛着蜃小姐,另一只空箱子则被推至曾三郎家那眼水井跟前。 曾三郎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家中的这口水井,却被屈突宜招呼,转过身去。 各人的视线俱个离开水井,几人随意聊天,仿佛都不曾留意到身后发生的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众人再转身过来,就见两只木箱里,各自盛放了一只体型硕大的蛤蜊,各自都张开贝壳,向外喷吐出白汽。 只是这一回,它们彼此吐出的白汽不再流入崇贤坊中的其它地方,而是为对方所吸收。 第121章 蜃是拥有沟通梦境与现实能力的生灵。它们释放出的白汽,能够为人类构筑梦境。通常来说,雄蜃构筑的梦境趋向于满足人的欲望,而雌蜃的梦境则趋向于唤起人内心的惧怕之情。 屈突宜声音清朗,就着夜色,给院中众人解释,就连冻得瑟瑟发抖的曾三郎,都忍不住听得出了神。 但是当雌蜃遇上雄蜃,它们便会吸收对方吐纳出的白汽,从而自我抑制,互为封印,不再大肆影响周遭人们的梦境。我诡务司也不必再担心它们让长安城的百姓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了。 曾三郎终于明白了:这样啊!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做官拜金吾卫大将军的梦了? 叶小楼一听,眼刀嗖地飙过来:官拜金吾卫大将军?就凭你? 曾三郎很委屈:怎么了,连做个梦都不可以吗? 他突然想起早先自己被冤枉偷盗之事,连忙问屈突宜:这位上官,那么末将此前从梦里带出来的那件金吾卫甲胄和宝刀 此间众人都不知道曾三郎竟然从梦中还带出来了东西,一时间视线纷纷转向他。 一时连李好问也大为好奇:他戴着伯奇的面具入梦,能察觉这些梦中的世界在重要细节处都非常真实。但他实在没有想到,梦主人竟然还能从梦中带出东西。 这应该就是蜃的影响,难怪屈突宜说它们能沟通现实和梦境李好问心里想着。 屈突宜则冲曾三郎笑笑,道:你去看看吧! 曾三郎闻言,赶紧起身回屋,不一会儿他从屋内出来,身上披了一件长袍,脚上也趿了鞋子,但手中捧着两件物事,一边跑一边面带疑惑地道:这真是奇哉怪也! 众人忙向他手中看去。 只见那是一件甲胄和一柄刀剑形状的东西。但两件东西都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枯朽。 不多时,这甲胄和刀剑就在曾三郎手中化为一团黑灰。夜风一扬,便彻底消失了。 这真是 看曾三郎的神情,他像是既想要赞叹,又有些惘然若失。好像这一刻之后,他做的那个美梦,官拜大将军的美梦,就确证为一个虚幻的、彻彻底底的梦,再没留下半点痕迹。 而李好问则猜是这是蜃小姐和蜃先生完成了自我封印,支持梦中物品来到现实世界的力量就从此消失了。 恭喜曾郎君洗脱嫌疑。 屈突宜竟然一本正经地向曾三郎行礼。后者脸上的表情则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曾郎君,你梦中为何会出现妖兽,那只双头妖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以前见过吗?李好问斟酌着问出口。 曾三郎闻言睁大眼睛,反问道:怎么是双头妖兽?那明明是头上生着两只角的神仙呀? 一时屈突宜来了兴趣,要听李好问和曾三郎各自说说彼此在同一个梦中的经历。曾三郎见反正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迎诡务司一干人进屋,自己烹了茶,与众人慢慢说道。 叶小楼也很想要听,却被屈突宜指派去将两只大木箱收好,稳稳地绑回那只驴的驴背上去。 曾三郎屋内,屈突宜听了李好问与曾三郎的分别叙述,拈着颏下的山羊胡子道:如此说来,两位都在梦中见到了那只雄蜃和一个体型庞大的生灵。 李司丞你只是见到了一个影子,就遭受了莫大的影响,当时便离开了曾三郎的梦境。 李好问知道屈突宜这么说是为自己这个司丞保留一些颜面:当时他哪里只是受到影响离开,他分明是遭受重创,直接晕倒,随着曾三郎梦境的碎裂而坠入无梦之境。 而曾三郎你却没有任何异状地见到了那个生灵,并且听见它开口要对你说话。 曾三郎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是的,那个仙人生灵刚刚开口,要教我加官进爵的秘法,我就觉得腰上剧痛,醒来之后发现是被您踢下了床。 李好问:原来如此。 原来他刚刚被那个不知名的妖物震晕,屈突宜就发现了异常,当即唤醒了曾三郎,问到了自己的踪迹。 回想到这里,李好问不由得对屈突宜又多生出一番感激:这位还是相当关心自己的嘛! 只不过,他现在再回想曾三郎梦中所见,犹有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看见的那个怪物:有两个头、人面、蛇颈、身体有鳞余下他就没看到了。 而曾三郎的描述和李好问的有共同点,但也有一定差别:他见到的巨兽只有一个头、头上有角、人面、蛇颈、龙身曾三郎认为那就算不是神仙,也至少是神仙的坐骑神马的。 听两位这样一陈述,敝人以为,两位所见,很可能是同一个生灵,但是曾郎君所见的,是自己梦中的幻象,而李司丞见的,则是那妖物的真身。 屈突宜开始总结陈词。 世上有不少法力强大的妖物,我等凡人一旦见到真身,甚至只是见到一个影子,都有可能遭受重大打击。 而它在梦中,若要达到目的,势必制造一个幻象与梦主人沟通。这个幻象必须是容易被接受的形象,因此它变幻了部分外形,但仅限于脖子以上。 第122章 李好问:是啊,听起来确实是脖子以上不同,脖子以下相同。 但为什么曾三郎描述的那个幻象,在他听来有点熟悉呢? 确定是妖物? 曾三郎则变了脸色。他早就听过诡务司处理各种诡奇事务的传言,只是从没亲身遇上过。 是的!屈突宜板了脸孔,肃然道,从你险些被卷入甲胄和宝刀失窃案就可见一斑。 此案之前也发生过,有两人受害,一人受蛊惑较深,如今已在终南山失踪;另一人被敝司及时发现,只不过是些许银钱损失而已。 见屈突宜说得一本正经,而曾三郎一脸后怕,李好问心里偷偷好笑。 所以啊,曾郎君,你若是以后再梦见什么仙人、神人、妖精且都别再相信了。千万别只想着高官厚禄,保重自己这条小命,就是给本司减少麻烦了。 曾三郎一边听屈突宜说着一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以后若是再做什么怪梦,一定第一时间通知诡务司。 说毕,诡务司在此间的公务已了。李好问与屈突宜起身,向被他们打扰了多时的曾三郎告辞。 曾家的小院内,叶小楼与李贺正在月色下等着。 见到李好问与曾三郎一起出来,不知为何,叶小楼那个挑衅的脾气又犯了。他突然高声问:姓曾的,你究竟是何背景,竟然肖想着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爷爷这么年轻有为,都还从未肖想过呢! 曾三郎气结:旁人做梦也要你这区区一个不良帅来管?好了好了,我承认自己是在梦里想屁吃,行了吧? 叶小楼似乎是从来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高声道:这还差不多,刚刚看你在那口井跟前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要是你这等人都能当上金吾卫大将军,我大唐天子恐怕在宫中要寝食难安。 曾三郎闻言也是恼怒,毕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早先守在自家水井跟前那副模样确实是怂了一点儿,但诡务司两位正牌官员都没说什么,现在却是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边多嘴。 那么这位叶帅,想必是胆大包天的了?曾三郎话中带刺。 叶小楼却恬不知耻地拍拍自己胸膛,道:那当然!爷爷那可是身经百战曾百胜,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识过? 那好! 忽然听见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响起,正是屈突宜开口。 那两位现下便不妨比试一下胆量吧。 李好问这时已和李贺一道,牵着那头负重的纸驴走到了曾家的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叹气,心想这位屈突主簿虽然已有那么一点儿年纪,玩心却并不亚于孩童。 曾三郎和叶小楼却各自挺胸答道: 好啊! 放马过来! 谁也不肯想让。 就在这时,忽听院中响起一阵清亮的童音:耶 阿耶 此刻月至中天,正是子时前后。而诡务司有一件需要封印的法器:半身鬼婴。 小小婴童此刻正攀在屈突宜肩头,胖嘟嘟的小手伸向面前二人,口中亲亲热热地叫着爹。 下一刻,小婴儿的身体便向空中腾起,露出它由虚幻雾气凝结而成的下半身。 叶小楼与曾三郎双双呆立在原地,谁都没能出声。 片刻后,曾三郎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一个箭步蹿进了他的屋子里,并且死死地抵住门。 而叶小楼实在是没能发出声音,他朝另一个方向蹿出,眨眼间已经奔至李好问身后,全身蜷缩着瑟瑟发抖。 李好问听见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李李司丞,那那是什么怪物 李好问自己也体会过初见鬼婴时的骇异与畏惧,并不觉得叶小楼这番反应太过丢人,很好脾气地解释:这是敝司的一件法器,现在出现,想必是到了需要封印的时候了 那边,屈突宜已经将在夜空中飘飘忽忽的小婴儿召唤回来,低声安抚,做起了例行的封印工作。 叶小楼和曾三郎却都依旧无比恐惧,一个缩在门内,一个躲在门外,两人都将刚才各自的夸夸其谈抛到了九霄云外。 屈突宜完成封印,将鬼婴收起之后,缓步而出,还很贴心地关上了曾家的院门,对其余听见响动探头探脑的街坊笑着道:不妨事,曾家郎君梦魇了。 待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屈突宜才叹道:李司丞,刚才观这二位见到阿宝之后的反应,属下这才觉出,你果真是最适合敝司司丞之位的人员。当初你见到阿宝,可远远没有这两位怕得这般厉害,相反,你可是勇得很,连阿宝都怕你。 叶小楼这时已渐渐恢复镇定,脸上表情是一派心有余悸。 闻言他看了看李好问,终于流露出几分敬羡钦佩的神色,然后讪讪地转过头去,似乎想要请求李好问替他保守秘密,却又开不了口。 须知他可是长安县的不良帅,手下带着二十几个不良人。若是让他手下知道了上司这样惊慌躲避,那些嘴上无遮无拦的家伙不知会把他笑话成什么样儿。 李好问回想起初见这半身鬼婴的情形,心里忍不住惭愧当初哪里是他吓退了阿宝,分明是妹妹出手才 第123章 但是这般说出去,恐怕这些同僚们又都不会信。 于是李好问只是微笑摇头谦逊了两句,又惹来屈突宜一阵夸,而叶小楼也终于流露出带有几分崇敬的眼神,似乎不再因为李好问年少位高而感到嫉妒,而是开始认可他确有几分本事。 唯有李贺此刻一边跟着众人向崇贤坊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诵念道: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1 说来也怪,原本此刻风气,天上有少许云霓再度遮掩住了空中那一轮圆月。 但在李贺话音落下之后,那些阴云迅速散开,月华皎皎,再度重临大地。而那一轮皎皎明月中,阴影清晰可辨,亭台楼阁宛然。 仿佛真的有人腾飞入空,以手叩开了月宫的大门 屈突宜见状,连忙上前,亲热地挽着李贺的胳膊,打岔道:长吉,今日我等的任务已经全完成了,正好有这一对蜃需要带回司内安放,到了司里,还要请你帮助将两只蜃的情况记入档案典籍。 李贺被屈突宜紧紧抱着胳膊,兀自伸长脖子奋力诵念: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休令恨骨1 屈突宜大声拦他,唤道:长吉,李长吉 与此同时,李好问等人同时觉得背后寒风卷动,他们所在的崇贤坊十字街中,无论是街道两侧墙头生出的蒿草,还是街道两侧门户间的阴影中,都似乎传出啾啾鬼鸣。 但片刻后,不知是不是屈突宜唤起了李贺的工作责任感和主人翁精神,李贺终于没能继续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句子,而是向屈突宜拱了拱手,道:唯司丞与主簿之命是从。 在李贺恢复清醒的这一刻,异象忽然都消失了。 李好问背后那股因为恐惧而生出的丝丝寒意和针扎似的触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内暗暗长舒一口气,暗自感慨:李贺的能力,诡异是诡异,强大也是强大的。 只不过,这家伙本事虽大,难用也真的是很难用啊。 李好问身后,叶小楼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缩着脖子,紧紧跟在李好问身后,似乎终于被诡务司众人所折服,再也不敢对诡务司诸人有任何看轻或是不认可。 就这样,一行人回到诡务司。 众人合力将那一对蜃放入药圃附近一座引入清明渠水的小池塘里,屈突宜又将用过的几件法器收起。李好问这才向众人辞谢。 今日总算没有白跑,不仅取回了一只雄蜃,可以让敝司的蜃凑成一对,相互封印,也解决了崇贤坊中人在梦中被驱使被蛊惑,纷纷前往东市放生鱼脍的问题。 在李好问看来,这鱼脍案虽未全破,可是也已有了线索。而且最重要的是,入梦隐患已除,此后不会有人再因为梦中仙人指引,再跑去放生鱼脍了。 众人虽然都颇为疲累,但听见李好问这样说,大多感到欣慰。 此时已经到了丑正,叶小楼起身告辞,打算回长安县继续值夜。他离开时,用带着恳求的眼光看了一眼李好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埋着头走了。 随后李好问等诡务司一干人在司内稍事休息。李好问自去机要室,用法螺将今次在崇贤坊的经历记下来。他刚刚记录完,天便亮了。 到了辰时,卓来从敦义坊赶来诡务司公廨,向李好问报告了家中一切都好,这小子依旧有些气鼓鼓的模样。 紧接着是章平,他依旧头上冒汗,手中提着大家的朝食,踩着司内壁挂钟的钟声踏入公廨的大门。章平见到司内各人全须全尾地都在,十分欣喜安慰,随后又讪讪地表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李好问等人忙了一夜,这时都正饿着,见到冒着热气的朝食袋子无不大喜。李好问心里直感慨章平真是一个称职的后勤部长。 这时公廨大门处又有响动,不一会儿,叶小楼又匆匆进来了。 正当诡务司众人想要问这位去而复返的不良帅是否是来蹭朝食的时候,叶小楼通知了一个消息:张嫂的娘家人找到了。 第 45 章 找到了?是在凤翔找到的? 李好问突然想起了前日夜里在自家见到的炼石宫那几位蒙着面的黑衣女子。当时她们提过, 有一个分坛在凤翔,消息比较灵通,许是能帮忙找到张嫂娘家人的消息。 两日之后, 消息就来了。 是的,叶小楼基本一夜未睡, 此刻照样精神奕奕。他挺着胸道:西市那桩案子一出, 我就催着裴县尉向凤翔府行文按说要几日才能送到凤翔的,可不知怎么, 今日凤翔府便送了消息过来,说是京中衙署要的人,他们已经找到了。 李好问听了便心里有数:看来,那以女子为主导的炼石宫,在办案效率上,要比这些官府高太多了。 吴家人怎样了? 李好问连忙打听。 当初张嫂那桩傀儡蛊案案发之前, 吴家人就借走亲戚的名义先躲去了凤翔。 当时无论是诡务司还是长安县,甚至藏在西市里的那位溪洞神婆, 都猜测吴家人被从京中调开, 恐怕会被灭口。 叶小楼说到这里面色也有些古怪:确实是在路上遭了盗贼, 家财都被抢光了。但那盗贼比较贪, 听说吴家从京里出来,京里还有一个出嫁女,便想要借着吴家这些人口再敲一笔赎金。吴家人被关着, 虽然惊吓不小, 但保住了性命。 第124章 后来吴家人被找到,盗贼们卷了财物全逃了。凤翔府接手了案子, 听说京里各司也在找这些人,就干脆一起押回来了。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 两人都流露出振奋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山穷水复疑无路,原本以为吴家这条线索也断了的,现在竟然又续了回来。 李好问又向叶小楼打听:叶帅后来又去过西市,去过溪洞神婆那里吗?张嫂如今人怎么样了? 一个苍老的女声刚好在门外响起:伢俣大神婆在上,我等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为吴家娘子治疗 可是,天不遂人愿,吴家娘子的神智受损。我等我等就只能治到这份儿上了。 说着,只听银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溪洞神婆和另一名穿着西南地方独特服饰的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嫂进门。后面笃笃声响,进来的是拄着双拐的张武。张家那个傻儿子牵着父亲的衣角,也嘻嘻笑着,迈过诡务司高高的门槛,一并入内。 张嫂! 卓来还不知道张家那些变故的详情,见到人,欢喜得一蹦三尺高,高声道:好久没吃到你做的古楼子,可想死我了。 张嫂扶着溪洞神婆的手,见到卓来却往后躲了躲,埋下脸去,细声细气地道:这少年郎恁地无礼,奴没见过他 卓来顿时像是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 李好问也大吃一惊:这还是原来的张嫂吗? 她眼下只有七八岁女童的心智,而且记忆全失,既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也不识得自己的儿子。溪洞神婆在一旁叹息道,说实话,人能救过来,能够清醒说话,生活能够自理,我等已是要叩拜伢俣大神婆了。 可一想到,吴家娘子变得如此,是我等蛊术所致,我这心里就 说着,溪洞神婆满脸愧色,低下头去。 拄拐站在妻子身后的张武,此刻虎目含泪,恨声道:还我娘子,还我一个好端端的娘子 这名汉子困窘到了极点,原本搬来丰乐坊让他看到了希望,可谁想到竟落得眼前的结果。 偏偏那溪洞神婆口口声声只用张嫂的娘家姓氏,叫她吴娘子,仿佛发妻已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一般。 张武心再大也受不了这个,一时间放声大哭。听闻自己阿耶哭得响亮,张家那个傻儿子也跟着一起哭了。 卓来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连忙去劝,然而他又怎劝得住这样的伤心人? 而张嫂却只感到惊疑不定,她缩在溪洞带来的那名少女身边,颤声问:阿姐,这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哭啊 和溪洞同来的那名少女则不断安抚张嫂:娘子不记得了吗?他们是你的家人啊! 张嫂睁着她那双微微凹陷的大眼睛,盯着张武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不记得了,他他是我阿耶? 张武听到这句顿时哑了,连哭都哭不出,只得在章平的搀扶下直接坐倒在诡务司的地面上,深深埋下头,双肩不停抽动。 张家傻儿子却没有这种烦恼,他受了泪,微笑着凑近母亲,依恋地牵着她的衣角,身体轻轻地靠向她。 张嫂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忽然道:跟我这样亲,难道是我阿兄? 诡务司里陡然静了静,没有任何人敢出声,就连张武低低的啜泣声,都暂时中止了片刻。 世间最怪异的家庭莫过于此。在这个家里,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 张家的日子本就过得艰辛,张嫂这根顶梁柱倒下,令本就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但最糟糕的,恐怕还不是张家的困窘,而是张嫂遭受打击之后心智全失。 旁人身在局外,恐怕难以体会。然而张武却直接被悲伤和恐惧压倒,一时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却又无话可说。他很清楚是诡务司连累了张家,但他现在又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一家子做出补偿。 在诡务司的紧急要求下,罪魁祸首吴老爹当天下午就从凤翔押解往长安,由京兆府先接收,第二天下午才送至诡务司供司内询问。 吴家人完全没有加害者的自觉,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受害人。因此吴老爹与吴老娘一见到李好问屈突宜这等身穿绿袍的官员,当即跪下哭诉,不外乎出京遇盗,家财尽失,求官府缉捕盗匪,追回失财云云。 当李好问开口问他们傀儡蛊之事,吴父与吴母才一怔,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身在诡务司这个衙门。这个衙门不问水火盗贼,只管世间一切诡奇之事。两人面上当即流露出畏惧之色。 我们也是为了云娘好 吴老爹如是说。 不待诡务司众人询问,吴老爹便从头至尾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夫妻一直觉得女儿被女婿和外孙拖累,吊死在张家这棵树上着实没意思。刚巧有认识的人家想要续弦,知道张嫂为人勤劳贤惠,就先问了吴父和吴母的意思,说是如能成,他愿以两万钱下定。 吴氏夫妻闻言自然心动,但无论好劝歹劝,张嫂却都不愿离开张武与小儿。 第125章 而吴老爹是个棋迷,没事喜欢与人手谈两局。他与一个棋友闲谈时刚好听说了蛊这种东西,说是能够不留痕迹地让人转变心意,就如西市那家隐于地下的铺子里所售卖的傀儡蛊。 吴老爹心动,便真的去了西市,找到蛊肆,问到了世上真的有这种奇物,但是要价颇高,用一次至少要两万钱。 吴老爹一听要价这么高,顿时觉得没戏,转身要走。谁知那天溪洞神婆刚好在,听说吴老爹是为女求蛊,便叫住了吴老爹细问。吴老爹便添油加醋,将张家如何窘迫,张武父子如何赖上了他家女儿,不愿放归等等,描述了一遍,极尽夸张之能事。 溪洞神婆听了,便表示愿以八千钱作价,将傀儡蛊卖给吴老爹,前提是吴老爹能及时协助她们,将蛇蛊收回。 吴老爹心满意足,在张嫂从长安县被放归之后,借着娘家人为她接风除晦气的机会,悄悄给女儿下了蛊。 因溪洞神婆早有吩咐,傀儡蛊要及时取出。吴氏夫妻一开始时也喜孜孜地数着日子,打算到时候给女儿取出蛇蛊,同时说动她与张武和离,另外择夫改嫁。 谁知在那之前忽有一日,那位棋友见到吴老爹,大惊失色地指出他马上便要有牢狱之灾,细问之下,才晓得吴老爹真的去西市找到了傀儡蛊。那棋友立时推算出这牢狱之灾与他下给女儿的蛇蛊有关。 蛊术是那些背景深厚的达官显贵才能用的东西,平民百姓沾不得。若是在本朝太宗时、高宗时、武后当政时,那可都是要掉脑袋的。那棋友如此教训老爹,这要在平常,民不举官不究的也就罢了。可是诡务司眼看就要有新司丞继任,难保不借这事立威。你们一家不如趁着还未事发,出城去避一避吧。 吴老爹被这样一吓,惊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带上所有家财,举家出逃。 没曾想在凤翔境内吴家就遇上了盗匪,积累多年的财帛,包括那邻人下定给的两万钱,全部被席卷一空。也就是盗匪听说吴家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住在长安城内,想着要再敲上一笔,暂时没有加害这一家人的性命。 长官们,小老儿这真的是为了自家女儿着想,为了她好啊!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之后,吴老爹满面真诚,拼命向李好问等人剖白道。 你真为了自家女儿着想,会在离开长安之际,将曾给她下过蛇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李好问冷不丁问。 吴老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诡务司正厅内,张武的呼吸声十分粗重,这个汉子若是双腿还在,估计会当场上前,将自己的岳丈老头儿暴打一顿。但此前吴家人口口声声说他不中用,是个累赘,张武竟然也无力反驳。 所以,你到现在都还认为,自己有权替张嫂做决定,有权按照你的心意,强行改变她的想法?李好问声音越发地转冷,诡务司内的其他人都转脸向李好问看去。 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张嫂的问题在于,她的丈夫张武伤残,儿子痴傻,未来没有任何依靠。因此娘家决定为她做主,重新为她安排一桩婚事。 在这个时代,未必便说不通。 但是李好问现在摆出这样的态度,诡务司里一干人都明白上司的意思了。 吴老爹却并不知道李好问就是此间官职最高的主官在他看来,李好问这个青年虽然身穿绿袍也坐在上首,但是看起来年纪太轻了。因此他多数时候都是向着坐在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答话。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吴老爹当即大声回答道:我生出来的女儿,她的丈夫和儿子无法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老来有所依,自然该是我这做父亲的做主,她自己有什么资格做决定? 你 李好问闻言只觉得怒气填膺,险些起身呵斥这年纪比他要大上两倍多的男人。 咳咳两声轻咳,却是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拈着颏下的山羊胡子在轻声咳嗽。 李好问一听,便闭嘴自行约束怒气。 他知道屈突宜一向比他更擅长怼人。 这种时候,还是让屈突宜发挥一下吧。 只听屈突宜慢条斯理地开口:吴老爹,你可知你此举表露了什么吗? 吴老爹浑然不懂:表露了什么? 你亲手为亲生女儿下蛊,却又不想着为她将体内的蛊取出,任她自生自灭你对膝下其余儿孙,又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这次一起从凤翔府被押回来的,除了张嫂的父母之外,还有张嫂的一对兄嫂,和他们膝下的两个孩子。听见屈突宜这么说,这些人望向吴氏老夫妻的眼神,便也怪异起来。 吴老爹头上顿时汗津津的。 李好问这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和大唐市井中的一个寻常老人到底是有些差别的。他以属于后世现代人的价值观,去抗衡当世普遍认可的父系权威,不但收不到效果,可能还会有反作用。 相反,将这归因到吴老爹不慈,让他的儿孙们自行去联想事情到了他们头上会怎样,效果或许会更显著,能让吴老爹好好地喝一壶去。 第126章 于是他索性闭口不言,让屈突宜去膈应这位冥顽不灵的老人家去。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给自己亲女放蛊,却又放任不顾,结果导致她受他人操纵,带踏影蛊入诡务司。使得当日在诡务司中的十七名万年县公人受伤,诡务司因此耗费价值十六枚金珠的符箓、天灵地宝和药材救助,这些,都要着落在你身上偿还。 屈突宜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然而吴老爹这等贪财之人听见十六枚金珠的字样,伸手捧着胸口,似乎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了。 屈突宜温言道:知道你家遭盗,一时还不起。没关系,尽可以慢慢还,你还不完,你子子孙孙接着还便是。 张嫂的兄嫂侄子望向老父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 吴老爹的神情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懊悔:他一念之差,便害苦了女儿一家,也带累了自己一家。如今非但没能得到嫁女的收入,反而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冤的事了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敝司只是诡务司,只负责调查与诡奇事务相关的案件,案子处理完毕之后,涉案之人该受何刑罚,不由本司决定。 屈突宜脸上那温煦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了:之后,本司会将你等移交刑部大理寺,至于你滥用朝廷违禁之蛊术,戕害亲女,又畏罪潜逃,该作何处罚,则自由我大唐三法司处理。 说着,外头长安县的不良人们便是一声整齐的大喝,将张嫂娘家一家子全都惊得瘫坐在地面上。 吴父此刻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竟会落到如此? 屈突宜这时见火候差不多了,偏转脸庞,看向李好问,使个眼色。 李好问会意,清清嗓子,再度开口:吴老爹,你那棋友,是什么人? 这才是对诡务司来说最为重要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人,让吴父这样一个对于诡奇事务没有任何常识的寻常百姓,独自摸到位于西市地下的蛊肆,出钱购买蛇蛊。 吴老爹经过连番恐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时有什么说什么,听见问话便忙答道:是一个道士! 听见道士两个字,李好问与其余诡务司中人相互看看,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点预感。 他道号为何,多大年岁,驻所在何处?李好问提高声音,喝道,快说! 叫叫鸿波!吴老爹语无伦次地回答,是是小民多年的棋友。那日刚好是他来我家,手谈了两局,见我有得色,问起得知蛇蛊之事,才提醒我的。 听见鸿波的名字,诡务司众人都是脸色遽变。 在场的叶小楼也是如此。 谁能忘得了当初在倚云楼中与大青面的那场较量呢?李好问瞅瞅叶小楼:这位昨晚还在梦中温习了一下。 吴老爹不知所以,眼中都是茫然。 李好问忙问:你与鸿波最近相见,是哪一天? 那就是吴家人卷了财货逃去凤翔府的前一天,吴老爹当然记得。他将日子说出来,便见到诡务司人面面相觑。 李好问心中也有些迷乱:鸿波可是诡务司最近三个月中,经手的甲类案件的遇害人。 可是六七天前,这个鸿波却还能跑去找吴家人下棋,提醒吴家人离开长安,从而让张嫂体内的蛇蛊被人遗忘,让她能轻易被他人控制。 要么是重名,要么就是鸿波之死还另有隐情。 想了想,李好问对章平道:带这人去见李博士,让他口述鸿波的样貌,请李博士为其画像。 李贺除了那难以控制的言出法随本身之外,同时还雅擅丹青,能将经人之口描述出来的人物或景象描绘在纸上,讲述之人见了都说像。 所以,如果诡务司也遇到需要为人造像之事,都会去找李贺。 屈突宜听了在旁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再将画像交给万年县,请他们拿去庆云楼,给那些与库奇娜相熟的娘子与小厮辨认,是不是就是教库奇娜豢养大青面的那人。 吴老爹也听呆了,似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棋友竟是这么要紧的人物,朝中各司经对他如此关注。 李好问又看了一眼吴老爹,终于又冷淡地补了一句:然后就将此人移交给大理寺。 吴老爹差点儿没再次瘫倒在地上。但章平见多了撒泼耍赖之人,直接叫来老王头,将人攥着衣领一提,就轻轻巧巧地提了起来,送到典籍库那边李贺那里去了。 * 午后,章平将手续文件办全,吴家人便交由叶小楼带走,作为踏影蛊一案的主要嫌疑人送去了大理寺。 由李贺绘制的鸿波画像也转给了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由万年县自去平康坊向庆云楼的人闻讯。 其间,曾三郎带着七分惶恐三分惊惧,到诡务司来打听昨夜的案子。见诡务司确实没有查办他那件宝刀失窃案的意思,正千恩万谢地要去,却被屈突宜拦住,要他去李贺那里,将昨夜梦中所见交代出来,由李贺整理成案卷。 于是曾三郎往典籍区赶去。而诡务司正厅前,终于暂得安静。 第127章 李好问的小厮卓来独自一人,坐在阶前,手中攥着一枚枯黄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尖在卓来的鼻尖拂来拂去,卓来却愀然不乐。 李好问见他如此,过来温言问道:怎么了? 卓来抬起头望着李好问,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六郎君,张哥张嫂都是好人啊!张嫂的爷娘,为什么要害他们呀? 李好问低头想了想,道:这件事的起因非为害人,而是要想控制张嫂的爷娘,只想着让张嫂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行事,嘴上说是为了张嫂好,但事实上只是想要控制她罢了。张嫂有自己的决心,他们便另外设法,逼迫她改变心意 中国式的家长啊 越是如此,便越是容易受人愚弄,最终酿成大祸。 卓来难过地低头:我懂张嫂的爷娘未必真是为张嫂好,他们只想让她听他们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张嫂的爷娘也管不了她了,武哥一家子该怎么办? 李好问此前一直在为此犯愁,但此刻忽然想起了上次夜见炼石宫的人,似乎听到过一个组织 这时,章平悄悄从诡务司大门外闪身进来,轻手轻脚地转过照壁,自以为没被人发觉,忽然一眼瞥见李好问背着手站在正厅跟前,险些吓得叫出声来。 不不不不不好意思李司丞 章平平日里口舌便给,此刻却连话都说不顺溜了。 属属属下刚刚接信去家里看了一眼 上班摸鱼被上司抓到,章平面带惭色。 李好问却很关切地问:如何,家中一切都还好吗? 诡务司众人之中,就章平的情况最特殊,他家累很重,家里又开着铺子,时常需要人帮忙。因此章平有时会偷溜出去。 而李好问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为,只要章平能把交到手头的公务都办完,且不耽误司内其他人的事务,偶尔出门处理一下私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章平却十分紧张,赶紧解释:李司丞,属下刚才回去,是因为接到消息,拙荆与小女,将张家夫妇和小子接到我家里去住了。 啊?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过这个。 上次张嫂供职的丰乐食肆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食肆当然再也不敢雇佣张嫂;张嫂心智受损,食肆的活计也做不来。张家便断了一切生计来源。 只是,章平自家也不宽裕,竟然有此善举,肯照顾张家,这令李好问感到由衷钦佩。 然而章平却看看左右,似乎并不想宣扬此事,只悄悄地对李好问说:司丞听说过妇儿会吗? 李好问:? 第 46 章 妇儿会? 李好问当然听说过。 当初那位炼石宫的首领就曾经提示过, 无法安置张家时,可以考虑求助妇儿会。 只是李好问着实没想到,这个组织竟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诡务司中一名八品主事的妻子儿女,便是妇儿会中的重要成员。 妇儿会一直说是互助, 见到她人妇孺遭难, 都会搭把手。章平见李好问没有见怪,忙伸手擦拭一回额头上的汗水, 苦笑着说,虽说是互帮互助,这些年来,就见拙荆与小女襄助她人,没见过她人来帮助我家的 却见李好问肃然向章平拱手,长长一揖。 这一拜是拜谢章夫人与令嫒的。多谢各位施以援手, 不致令张家那几位从未做错过什么的人潦倒无助。若是府上还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 李好问最近不需要再为敦义坊的房子担忧, 日常嚼用又有他担任诡务司司丞的俸禄入账, 暂时没有经济压力, 因此想着可以资助章平。 见到李好问如此, 卓来也一骨碌起身,学着李好问的样子向章平行礼。 章平见状吓得向旁边一跳,双手拼命挥动, 道:李司丞客气, 太客气我家早已惯于如此,着实没有什么额外需要的, 再说司里格外照顾铺子生意 李好问倒有心再问问妇儿会的事,当即请教:请问章主事, 这妇儿会也是创始于武周时期吗? 章平点头,道:确实如此,是由那位与本司渊源极深的林大学士一手创建,旨在由女子互帮互助,彼此扶持,以此保护世间的女子与幼儿 眼看着这位主事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见屈突宜匆匆赶来,道:李司丞,李博士询问曾三郎的梦境,有了些进展,请您过去看一看。 章平闻言连忙摇手:李司丞,属下这边没事,绝不敢耽误您的公事! 既然张家一家子的生活暂时有了着落,李好问也就放心了。他低声嘱咐卓来有机会去探视一二,看看张武夫妇还有什么需要的,自己便随屈突宜往李贺所在的典籍库赶过去。 典籍库中,曾三郎抢着上前问好,随后满脸谄媚地望着身穿官袍的李好问等人,做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态。 然而李好问等几人都顾不上这家伙,都只管向李贺笔下刚刚出炉的画像看去 第128章 那是一个头上生着两只锥形角角、人面、蛇颈、蛇身的怪物。 看见这份尊容,即便曾三郎从梦中刚醒来时无比坚持那是神仙,现在也口风转换,不再那么肯定了。 这就是我在梦中看见的神仙神妖那个,妖、妖兽曾三郎磕磕巴巴地道。 李好问却摇摇头:不一样,与我所见完全不一样。 李贺闻言,兴致盎然地提笔,又按照李好问的描述,三下两下画出了一个人面、双头、蛇颈、蛇身的怪兽。 众人一起围在李贺身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有些惊异两个人在梦中所见,竟然如此迥异。难道真的如屈突宜所说,一个是本体,另一个是具现出来专门诱惑他人的幻象吗? 李好问仔细端详曾三郎在梦中所见的那个形象,心中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转头问屈突宜:屈突主簿,曾郎君梦中所见的生灵,你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屈突宜凝视半晌,点点头道:我也觉得。 这就奇怪了李好问忍不住托起下巴细想: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觉啊。 说来他只是个考古专业的研究生,不是专门研究民俗或者古代信仰崇拜的。因此他对妖兽的见识极其有限,不该对这些长相奇怪的古代生灵产生熟悉感才对。 那么,这种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他究竟在哪里见过这类似的怪物呢? 这时,李贺凑过头来端详一眼自己手绘的图卷,笑道:头上长角的怪物,其实很常见啊! 说着,他便去典籍库内翻翻找找,不一会儿便取出一卷图卷出来,递到李好问等人面前。 头上生角的怪兽,在大荒西经、东经中都有记载,我大唐百姓最为熟悉的自然是龙、麒麟、神鹿 随着图卷展开,李好问先是见到一行竖写的文字,他本能伸手想要去摸,但想到此处同僚都在,还有曾三郎这么个外人,自己不能影响他人看图,于是改为伸手去揉太阳穴,终于费劲地读出有角类的字样,这才知道李贺取出的图卷是诡务司中对于头上带角的兽类图像汇总。 他还在与文字较劲的时候,其余人都已顺着李贺打开的长长图卷看了下去。 图卷上绘制的,正如李贺所说,从人们熟悉的龙开始,一整溜都是各种各样的有角兽。 这些所谓神兽,在李好问看来,虽是古人通过对天上神物的想象构筑的,但从它们的外形上便可知,还是没能逃出对自然界各生灵的模拟与拼接。 例如,人们所最熟悉的龙,便是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而麒麟,则是集龙头、鹿角、狮眼、麋身、龙鳞与牛尾集一身,尾巴毛状像龙尾妥妥的都是拼接怪。 不可否认的是,这图卷上绘制的两角兽种类非常齐全,除了人们熟悉的那些,还有不少是《山海经》一类的古籍上记载的,但普通人不熟悉也见不到的那些,例如,白泽、甪端、夫诸、啮铁等等。 李好问正一一查看时,曾三郎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图卷上一副神兽的图像大声道:是它是它就是它,它不就是我在梦中见到的? 众人都凑过来看时,那曾三郎见到图像上方写着两个小字:烛龙,忙恭恭敬敬地拜倒下去,道:原来是钟山之神。接着便喃喃地祷祝,不知在祈求什么。 李好问顺着曾三郎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图卷上画着的是一只通身赤红的异兽,人面蛇身无足,头顶上有两只凸起,是两只小角角。 确实有些像,都是人面蛇身 李好问一边对照按照曾三郎描述所绘制的画像,一边对比烛龙的图像。奇怪的是,这幅描绘烛龙的绘像,却并没有唤起丝毫熟悉感。 但是,角似乎不是这个形状的 李好问伸手指出不同。 烛龙头上的角,细小宛若春天小鹿头上新生的幼角。 但曾三郎梦中所见的怪物,头上长着两个圆锥形的角,扁扁的,钝钝的。 李贺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凑过来看看,再回头瞅瞅他按照曾三郎所述绘制的图像,忽然笑道:我懂了。角的形状不同,你们在梦中所见的,不太像是角,倒像是发髻。 发髻? 李好问只觉脑海中像是忽然有一道光线划过。他就此有了灵感。 而李贺却转身奔回典籍库中,一边跑一边说:李司丞稍候,我想这卷图卷应当能为你解惑。 屈突宜叹道:李博士今日难得的思路清晰,和往常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啊。 当然,李贺为人清醒的时候,言出法随的威力也要小些。 不一会儿,脚步声咚咚响起,李贺抱着图卷奔出,在李好问等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展开。 看,这不就是? 李贺李贺摊开铺在几案上的图卷分为左右两幅:左面一幅是非类人的兽类,右面一幅则呈人形。 众人便都先看左边,纷纷指出:不对啊,李博士,这是三个头的怪物,李司丞见到的,只有两个头。 第129章 只见左边一幅画着一直长身、有鳞、无足、人面的蛇形怪物,那道长长的颈项分叉,分别长出三个脑袋。 李贺却不管其他人打岔,呵呵笑着,伸手指向图卷上位于三头蛇怪右边的那个形象 李好问一见,便道:就是他! 而李好问这次认准的,却不是一只妖兽,而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生得异常俊美,衣襟半敞,袒露着前胸。他姿态异常闲适,正舒适地散坐于一枚莲台之上。他的面貌亦被绘制得宝相庄严,目光中似乎隐隐约约有宝光流动。 最为特别的是,他头上绘有两只锥形角,不似烛龙头上双角那般短小而尖锐,而要钝得多,就像是女子将长发盘起后编成的螺髻。 这时,屈突宜也刚好凑过来,一眼瞥见,马上也想起:是他! 李好问极有把握,点着头道:就是他! 曾三郎与李贺一起疑惑看向两人,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正好李好问见到图卷上有文字,也全顾不上旁人会怎么看怎么想了,直接上手触摸,随后大吃一惊: 这是天龙八部? 李贺点头:没错! 这位诡务博士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挠头,没有明白李好问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应。 李好问自是知晓:天龙八部,这个在后世因为金老爷子某部作品而变得家喻户晓的词,原本是天竺佛教之中拥有神道的八种怪物,全都是拥有智慧的非人种族。 若是放在后世,这八部众或许会拥有一个统一称谓:神话生物。 而此刻李好问紧紧盯着的那个形象,图卷上以文字标注了紧那罗。 紧那罗,罗景 李好问轻声重复。 他完全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正是来自于罗景头上梳着的那一对发髻,与眼前画像上紧那罗头上的一对锥形角十分相像。 除此之外,还有这番舒淡而慵懒的气质 对了,罗景的肤色晒得很黑,确实很符合从天竺来到大唐的胡人形象。 李贺凑头过来,见李好问在细看紧那罗,便也凑趣似地补充道:听闻紧那罗在梵语中的意思是歌神或者乐神,李司丞所说的相像之人,应该于音乐一道十分擅长吧? 果然李好问马上想起昨晚那起案件的源头:发生在东市放生池畔的放生鱼脍案。罗景刚好也出现在孙器放生鱼脍的现场,并且在那里提示李好问线索在梦中 但他又怎么会以一个蛇身怪物的形象,出现在曾三郎的梦里,并且试图继续蛊惑曾三郎呢? 原来是他?屈突宜这是也恍然,紧那罗 李好问这时猛醒似地问:屈突主簿,我大唐曾经出现过天龙八部出现在人间的案例吗? 还没等屈突宜接上话茬,李贺就已经在一旁点头道:出现过!天龙八部就是佛家所说的非人,按照我诡务司的分类,它们被称为半神妖物,拥有一半神性一半妖性。 通常它们拥有一个真身,一个以上的法身。 若是它们以法身出现,就能与人类共处,甚至能够与人结为夫妻,繁育后代。但如果是以真身出现 说到这里,李贺顿了顿,转向刚才册页左面的三头蛇形怪物,道:就如这那伽,译成汉文也就是我等常说的龙,它们的真身非常可怕,它们经常发怒,被激怒后的成年那伽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即便是安静的那伽也很危险,传说它们的呼吸有毒,龙毒散入空中可能会引起疾病。另外,相传它们的目光能够致人死命,只要它们看你一眼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 他回忆起当时在梦里,仅仅是从自己预见未来的先见之明中被那妖兽看了一眼,立即遭到重创,晕了过去。 看来,虽然脑袋的数量不同,但他感觉自己在梦里见到的,还真有可能是那伽。 等等,让他先捋捋:他在雄蜃创造的梦境里见到了那伽的真身?而曾三郎见到了它的法身可如果那是那伽的法身,为啥它头上又偏偏顶着罗景紧那罗的的那一对角角? 这说不通呀! 那么,紧那罗呢? 这是屈突宜在追问李贺。 紧那罗是音乐之神,因此具有以音乐操控人心的威能,但它并不具备那伽那样大的危害,多以从神的形象,出现在诸天法会之中,演奏音乐,为众神助兴。 李好问只想了片刻,便道:屈突主簿,将这件案子的级别提至甲类。另外提醒司内诸位,莫要将这些消息外传。 这件放生鱼脍案的等级提升到甲级,另有一件鸿波道士假死的案件本来就是甲级,再加上上一任司丞郑兴朋身亡,不用想,肯定也是甲等案件。 李好问刚一上任,司里就有三件甲等的案子等着。他这还真是任重而道远那。 屈突宜点头应下,小声道:司丞,机要室里的记录也一样要改动,不过您可以用法螺 第130章 李好问:提醒我了! 一些重要推测他都可以用法螺记下,记下的内容可以自动封印,不用担心泄密。 不过现在还不是忙这些的时候。 屈突主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平康坊! 无须解释,屈突宜已知李好问想要做什么,马上应声,并且建议:保险起见,我等最好带上李博士。 李好问心里明白,屈突宜一是担心罗景会给诡务司众人带来危险,二是担心罗景逃脱,所以带上李贺,好借用他的能力。 须知李贺虽然现在很清醒,但是封锁一座倚云楼那样规模的青楼,还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 而曾三郎却茫然不知为何诡务司众人急急忙忙地要去平康坊这种地方。 最后是屈突宜不阴不阳地劝了一句:曾郎君先请回吧!以你的本事,慢慢升没准也能上金吾卫大将军的,不必削尖了脑袋去走捷径。 曾三郎顿时臊得面红耳赤,知道自己梦境里的一切都被诡务司众人看破了,然而诡务司并没有替他大肆宣扬的意思,只是好言规劝。于是他向诡务司众人拜谢了,转身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个令人心里发毛的衙门。 * 李好问等人赶到平康坊时,天色已渐晚。坊内各处的气氛渐入佳境,不但各家青楼门前人来人往,往来车驾之上,男宾们的身侧,往往也都带着容貌娇艳,打扮入时的女伴。 然而倚云楼跟前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上门的访客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即使他们到得门口,却也会被里面的人以今日不待客为由挡出来。 有些老客在门前惊问:几日不见,倚云楼怎地成了这般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的人都说没什么事,只是重新修饰楼宇而已。 可是诡务司众人当然明白背后的缘由因早年间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与庆云楼的胡姬凤魁库奇娜比赛时用法器作弊,库奇娜深恨楚听莲,因此豢养了大青面,偷偷放在倚云楼中以报复对方。 那次的危机虽然后来由李好问和叶小楼等人一起合力化解,但是倚云楼遭遇重创,里面的厅堂装饰和器皿摆件几乎没有一件是完好保存下来的。因此这间青楼必须重新装修,否则没法儿营业。 对倚云楼的另一件致命打击是声誉。 事情一出,倚云楼不得不退还当日众宾所奉上的缠头金,还得聘请跌打损伤的大夫,为那些在楼内受伤的酒客延医诊治。 这还不算,隔日,长安城中的另一家官方报纸《大唐新闻》刊载报道,不仅将倚云楼内遭大青面袭击之事详细描绘了一番,还指称此前小报《长安消息》上刊载关于诡务司郑司丞因情所困,为屏风上的楚听莲画像所杀这件事,纯粹是倚云楼自炒,乃是为了扩大影响力,故意买通了《长安消息》的记者,刊载的不实报道。 《大唐新闻》是官方报刊,但这些年来销量却始终不如《长安消息》。如今倚云楼遇事,正好借题发挥,给竞争对手踩上一脚,此等行径一点儿也不奇怪。 而倚云楼的选择也算是聪明,它家以闭店装修为名,关门谢客,低调隐忍,等到风头过去,再凭借楚听莲等人与京中达官显贵之间的过往交情,重振声势,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反正如今平康坊三曲中最大的两家青楼,倚云楼庆云楼全都元气大伤,二曲那些幽静的小院反倒都成了香饽饽。 李好问等人来到倚云楼门口,倚云楼的小厮也待用装修的理由挡客,却被屈突宜一亮手中的鱼符,一句诡务司到此查案给吓了回去。 一名满脸稚气的小厮见状,撒腿就向楼内跑去,一面跑一面大喊,莲娘,莲娘!诡务司的人来啦! 屈突宜则向楼内其余人解释:我等此来,是想见贵楼那位演奏箜篌的罗景大师。 罗景大师? 一名舞姬模样的女子穿着粗布衣服,头上戴着预防灰尘落下的头巾,手里拿着笤帚正在清扫。她听见诡务司一干人的问话,揉着微肿的眼睛,疑惑地问:罗景大师,他,他不是我们倚云楼的人那! 李好问顿时想起早先万年县的调查结果:罗景并非隶属于平康坊哪家青楼之人,而是类似于和驻场歌手一个类型的驻楼乐师。他技艺精湛,一手箜篌演奏得出神入化,除了倚云楼之外,别的青楼,甚至二曲那些小院,也对罗景趋之如骛,以能邀请到罗景演奏箜篌为荣。 而罗景,也确实不拘于倚云楼一地,而是喜欢在平康坊各处演奏,甚至受邀,到长安城中显贵家中献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那天倚云楼出事,我们都怕得要命,以为罗景大师必然会弃我等远走了。那名舞姬说起罗景一脸激动,但那几天里大师还是留下来了,替我们张罗诊治伤者,还奏琴给那些惊惶不已的姐妹听,我们这才渐渐都有了主心骨 李好问一听,心想,看来这罗景的确像是有佛家的慈悲心肠,待这些倚云楼中的歌女与小厮们不坏。 但是他前两日忽然提出来要走,我们都很伤心,也很惊慌,怕他从此要去哪家对手那里。谁知大师却说是暂时不会回平康坊了,不会再在任何一家青楼或者伎馆演奏 第131章 李好问问她准确时间,发觉罗景离开倚云楼,正好是诡务司开始查孙器放生鱼脍案件的前一天。 因此李好问在东市放生池畔见到罗景,貌似是此人最后一次在人前露面。 既是如此,那我等先行告辞,如果罗景大师再次在平康坊出现,烦请哪位通知一下万年县不良人不,不是要抓他,只是有些事想要问他,很重要的事 李好问极有耐心地向那位眼眶迅速泛红的舞姬解释,试图表明罗景只是一名重要证人,而不是犯了什么要案的罪犯。 李司丞 这时,倚云楼唯一完好的木制阶梯上传来脚步声,凤魁楚听莲匆匆现身,一路小跑下楼,来到李好问等人面前,道:诡务司众位请留步! 罗景大师离去之时,已经预料到各位会到此寻他,因此事先留下吩咐,命奴转告各位。 几日不见,楚听莲容貌清减,比此前又瘦了一些,不施脂粉,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她神态之中自有一种镇定,似乎并不太担心倚云楼的将来,又似乎自信只要有她在,倚云楼就一定能重振声势。 屈突宜闻言,双眉一挑,目露疑惑:罗景留下了话,吩咐你转达给我们? 楚听莲语气微顿,斟酌了一下方道:这位长官莫怪,罗景大师的原话是转告给李司丞一人知道。但我想,李司丞也一定会将这个消息与各位分享,不如就让我在此一起说了 他托我转告李司丞这几日他只是暂时离开,请各位不用费神寻他,找不到的。 待到李司丞窥破郑司丞一案的真相,他就会再次现身的。 第 47 章 待我窥破郑司丞一案的真相?罗景大师真的这么说? 李好问寻思:自己怎么总是被这位带着跑? 他好不容易在放生鱼脍案中找到了关于罗景的踪迹, 现在却发现又被对方带回到了郑兴朋那件屏风杀人案上。 提起郑兴朋时,楚听莲脸色黯淡,但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好问皱紧了眉头, 思索一阵,又问:他只是说这些?你们中可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背景来历, 可有人知道他在长安城中有什么别的住处? 如今楚听莲在倚云楼中最有权威, 闻言举起双手,击掌三次, 立时将在楼内各处忙碌着打扫修葺的各人都召唤而来,聚在大厅中。楚听莲又将李好问的问题问了一遍。 当被问及罗景的背景来历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大师来自西边,我听他提到过,万里迢迢来到长安,是走了当年玄奘法师走过的路。 罗景大师精通好几种乐器, 不止有箜篌。 大师精通梵文和佛经,我听过他与来宾说佛偈, 别人都说不过他 倚云楼众人七嘴八舌, 李好问心中, 罗景的形象也渐渐丰满, 也与他的想象渐渐重合。 你们谁见过罗景修饰自己,屈突宜从旁开口,有人替他梳过头发, 他头上那两个角角似的螺髻是那位巧手娘子帮忙梳的吗? 听见这话, 包括楚听莲在内,倚云楼内的舞姬们相互看看, 都是忍俊不禁,吃吃地笑起来。 最后还是楚听莲作答:大伙儿都提出过为罗景大师修整一下形象, 为他束一个长安城里时兴的发式,以衬托他那张好看的面孔。可是大家好话说尽,大师只是不许,说他的发式天生就长成那样,不能动的。 这番话听在李好问耳中,更加确认了一些事。 他点点头,谢过了倚云楼中一众娘子与小厮们。倚云楼众人则大多感激李好问,毕竟上次有他出手相助,才最终打败了那大青面。而且李好问那飞檐走壁的英姿,众人虽大多曾经昏昏睡去,但多少也都有些印象。 如今见到李好问如此谦和有礼,倚云楼的人对李好问的好感度顿时又向上飙了几分。长此以往,只怕李好问的人气很快就会超过罗景的。 诡务司一行人见再问不出什么来,便要告辞。 楚听莲见一行人要离开,忙凑近至李好问身边,低声询问,想知道郑兴朋的案子是否有进展。 李好问没有就此多说什么,但他很好奇:这楚听莲究竟是因为此前在报上捏造了一篇报道自炒而心存愧疚呢,还是真的很期盼郑兴朋的案子能够水落石出,大仇得报。 据他观察,楚听莲伤感多过愧疚,很有可能是因为后者。 正当诡务司三人想要离开的时候,忽有一人叫门:诡务司过来查案,倚云楼一干人等,速速开门配合。 倚云楼内的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诡务司的人来了一拨之后,外面又来了第二拨。 而作为正主,李好问听出了叶小楼的声音,有点儿想笑。 但屈突宜却叫了一名小厮过来,嘱咐他不要说穿,而是将叶小楼等一行人先放进来。 只见叶小楼依旧穿着他那身流外官的土黄色公服,手里抱着障刀,带着几名不良人,大摇大摆地入内,开口便道:我等虽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但是受诡务司之托,前来查问前任诡务司司丞郑兴朋一案的其余线索的。楚凤魁速速上前! 第132章 就听李好问清嗓子似的,在倚云楼内咳嗽了几声。 叶小楼是万万没想到,他狐假虎威前来查案,那用来借威的虎,却已经在倚云楼中了。这名长安县的不良帅顿时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可他那些手下们就跟在身后,此刻叶小楼别无他法,只能硬撑,于是厚着脸皮打了一声招呼:李司丞,你也在啊! 李好问并没有直接揭穿叶小楼的话,只是道:我们刚刚就昨晚的案子问了楚娘子,关于郑司丞的案子,你有什么就问吧! 昨晚的案子? 叶小楼着实没想通,昨晚发生在崇贤坊的案子和倚云楼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同样感激李好问没有戳穿他。 于是叶小楼转向楚听莲,正欲开口,突然就哑了。 李好问等人都觉得好奇,向叶小楼看去,却见到他一张脸被瘪得通红,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好问听见身后那个名叫范南的长安县不良人小声道:我们叶帅,上次见楚凤魁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原来如此啊!李好问回想起上次叶小楼与楚听莲见面时的情形,心里大致有数。 谁知范南这句话叫叶小楼听去,这位长安县不良帅便黑着脸转过头来,伸指朝范南点点:你来问! 范南无奈只得上前,冲楚听莲拱了拱手,道:楚娘子,奉我们叶帅之命我来问点往事。 叶小楼在范南身后低哼一声。 楚听莲也不抬头看叶小楼,但对范南很客气。 她的记忆力绝好,范南问的是郑兴朋以前到倚云楼来的经历。她都对答如流,能将在什么日子、什么时辰见到郑兴朋,甚至连郑兴朋与什么人同来,穿着什么都记起来。据她所说,郑兴朋过来倚云楼,多半是观舞,也曾有一两次推杯手谈,倒是从没有留下宿夜过。 据她所记,郑兴朋有时会在倚云楼请客,也有时候会与友人同来。郑兴朋的友人,除了秘书省和诡务司中的同僚之外,还有一位小个子,面白、皮肤细嫩的年轻郎君,曾经与郑兴朋一道,来过倚云楼两次。 叶小楼在背后捅捅范南:问问她,怎么就对郑司丞这么关照的? 楚听莲听见了这话,冷声道:郑司丞是听莲的客人,听莲对到楼里来的客人一视同仁,这是行规 叶小楼却继续捅范南:她难道还能将与每位恩客会面的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肯定有隐情。 范南苦着脸,似乎想说:叶帅,您怎么想问,干嘛不自己问啊? 而李好问在旁叹了一口气,也很想对叶小楼说一句:你够了。 在他看来,楚听莲对郑兴朋有情,一望而知。 偏偏叶小楼对此穷追不舍,非催着范南逼问楚听莲为何对这位恩客如此关注,竟能记得这许多细节。以至于楚听莲最后失去了耐心,白眼一翻,呛声道:小女子我天赋异禀,就是能记得住,叶帅可以了吗? 李好问只得劝这个情商不行的家伙见好就收。 岂料,叶小楼竟然反过来对他道:李司丞现在是不知道外头舆论如何吗?眼看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遇害身亡的案子也要变为悬案。诡务司不嫌害臊,我叶小楼都还嫌害臊呢! 还没等李好问回应,屈突宜已经负着双手,慢慢过来,反问:谁说郑司丞一案会变成悬案的? 叶小楼扁扁嘴,做了个鄙夷的表情,反问:司里各位,难道都没有看今日的《长安消息》? 李好问心道:这哪里有时间? 刚刚处理了崇贤坊那只能够造梦的大蛤蜊,然后就是吴家的事和安置张嫂,随后还要追索那罗景身上的谜团,李好问忙得脚不曾沾地,连家中的妈妈和妹妹都没有工夫打个照面,哪有心思悠悠闲闲地坐在司内,喝着茶看今天出的报纸? 屈突宜闻言,便道:不说这个了。叶帅,若是没有其他要问的,那便与我等一起回公廨,将关于郑司丞案的所有线索一起整理一回吧。 李好问听出屈突宜是故意打岔,便转头问楚听莲:倚云楼中可有今日的《长安消息》? 像倚云楼这样规模的青楼,长安城内发行的各类报刊乃是必须品,一来需要了解自家和竞争对手的行情,二来客人们到店,有时也会看报作为消遣。 说话间,楚听莲便去取了一份今日的《长安消息》来。李好问接到手中,也不低头细看,只是伸手触摸,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他上次拒绝了《长安消息》记者的采访;更有甚者,官方喉舌《大唐新闻》还专门撰文指责《长安消息》发布假新闻。 为此,这份小报反戈一击,添油加醋地报道说,诡务司新任司丞对旧人的案子放任自流,而长安县不良帅的能力有限,郑家那桩屏风杀人案,很可能就此成为悬案。 叶小楼如此发愤,恐怕就是因为被这篇报道贬损,长安县不良帅觉得气不过,所以明明不当值,也要带几个人出来继续搜集线索。 而屈突宜刚才故意拿话岔开,也是担心李好问读到这篇报道,心里不爽。 但事实上,李好问对此已经有了心理抵御能力上次他与屈突宜在清明渠上一番长谈,心结已解。他已经不太在乎旁人会怎样看待他这么一个诡务司司丞,更加不会在乎一家八卦小报怎样评价自己。 第133章 更何况,《长安消息》这篇报道很值可能是为了消弭上次关于倚云楼的那篇花边消息的影响,为了强撑脸面写出来的软文,没有半点切实的证据。李好问根本无惧这种漫无边际的指责。 当然,话说回来,郑兴朋的案子必定要查下去,尤其是今日听了罗景托人转告的消息之后。 于是他将《长安消息》叠好,递还到楚听莲手里,冲对方微笑致谢。 楚听莲见他连看都不看,只是伸手触碰了一下,脸上便出现了然之色,也大感骇异,连忙将报纸收了回去看来她自己也打算将这篇报道好好研读研读。 屈突宜见状,伸手拈着胡子,心情似乎很舒畅,笑着对楚听莲说:凤魁莫要烦忧,若是你提供的线索能够帮助我等尽快破案,到时司里找机会请李博士为倚云楼赋诗一首,届时贵楼盛况重兴,门前翠盖满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好问遥想了一下,以李贺的能力没准还真有可能。 那边李贺已经在行动,一边斟酌词句,一边道:佳人一壶酒 屈突宜忙抱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连声道:今日不行,今日还不是时候 李贺被他连拖带拽,总算从倚云楼中带了出去。李好问则向楚听莲告辞离开。 叶小楼紧跟着李好问出门,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李司丞,郑氏一案,需要我叶某人做些什么? 李好问却知郑氏的案子现在在死胡同里,只能道:烦请叶帅继续搜集与案情有关的信息,待到郑夫人返京时,如她能允许进一步验尸,或许我们能得到更多线索。 叶小楼原本对李好问有些期待,闻言失望不已,心里一急,顿时又出言不逊道:呵呵,看来李司丞确如那报道所言,对前一任上官暴毙的案子并不热心。也对,若是郑司丞没有被害,你就还是一介白身,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皇家宗亲 叶小楼! 出声的不是李好问,而是屈突宜。 你闭嘴! 屈突宜为人一向温文尔雅,气质出尘,很少有怒到如此须发皆张的时候。 李贺跟着屈突宜身边,眼见着屈突宜这般愤怒,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说了一声:你闭嘴! 叶小楼: 他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上下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缝合在一起时的,再也难分开。张不了嘴,叶小楼就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看着诡务司一行三人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离开。 叶小楼的下属连忙过来询问:叶帅,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叶小楼: 叶帅,你说什么? 几名不良人纷纷上前,看着只能发出呜呜声的叶小楼。有些人莫名骇异,也有些人难免幸灾乐祸,故意大声凑上来,问:叶帅,你说什么? 叶小楼怒火从心头起,当即抬腿踹出,正处踹在那名不良人的屁股上,然后手指西方,那意思是:回长安县,都给我滚回长安县去。 * 叶小楼对李好问的挑衅,最终只成为诡务司一干人办差过程中的一件小插曲。这天之后,诡务司众人该干嘛干嘛,似乎没有人将叶小楼和《长安消息》上的报道放在心上。 翌日,李好问在机要室内处理完司内一应杂务之后,停下笔,独坐静静思考。 他没有对叶小楼的挑衅表示出愤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毫无波动。 郑兴朋一案有多重要毋庸置疑,它是他进入诡务司之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如今更是牵连广泛,与其余要案都有所关联,甚至成为他再次见到罗景的前提条件。 但李好问反反复复将郑兴朋案的前后细节都梳理过数遍,确认他们的侦察没有遗漏细节,但也同样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或许真的只能等到郑夫人抵京。 但只要想象一下,面对上一任司属长官的未亡人,诡务司阖司只能表示,前任司丞的案子我们处理不了,目前还只能任由他沉冤难雪嘶,只要想一想这种场景,李好问就有种想低头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冲动。 他和他的诡务司,办起案来也未免太弱了吧! 这时卓来跑进来报告,说是钦天监的吴博士来了。 吴飞白来,通常是从诡务司接走一些丁等的案件,为长安城内的富户做些风水堪舆,占卜算卦之类的工作,与李好问关系不大,通常诡务司由章平与他对接。 然而章平刚好不在司中,李贺在典籍区埋首于案牍之间。屈突宜早先出门说是办另一件案子去了。 于是由李好问出面接待,在诡务司正厅见到了吴飞白。 未见其人,一股浓郁的香氛已经扑面而来。穿着青色官袍的吴飞白戴着青纱幞头,耳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秋海棠。红色的花朵衬得他一张白皙面孔格外鲜艳明媚,再加上他男生女相,此刻看来,竟然有点雌雄莫辨的妖异美感。 然而李好问一见吴飞白,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使劲儿吸溜起鼻子,低头在荷包里找手巾。 吴飞白的怨念几乎全写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这位钦天监博士才恢复了表情管理,笑着凑近李好问:听说,昨日司丞因为《长安消息》上的报道,和长安县的人闹得有些不愉快? 第134章 李好问:哪里来的耳报神,竟然将这样的八卦传到了钦天监耳朵里? 吴飞白微笑着道:当然了,下官知道李司丞大人有大量,想必不欲与长安县那些愚人计较,但先任司丞的案子,拖着总不是太好。因此下官今日来,是想向司丞毛遂自荐,下官可以为司丞起一课,算一算贵司郑司丞的死因为何 这个吴飞白,凑近了谄笑的时候,贼忒兮兮的就像是一只狐狸。 但李好问听见这话,心里只有四个字:这样也行? 吴飞白继续笑道:难道李司丞不信下官能算出先郑司丞的死因? 不是不信 这也未必不是一种寻找线索的方法。毕竟这个历史上的大唐与李好问所知的不同,不仅有神灵鬼怪的存在,也有拥有特异能力的人存在就比如他自己。 但问题是,李好问不知道吴飞白的底细,也不知道贸然请吴飞白给自己算一次卦之后,会对案子和诡务司带来什么后果。 现在诡务司有经验的人都不在司中,李好问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个吴飞白是不是专挑这个时间来的。 哐当一声,只见一只罗盘被放置在李好问面前的矮几上,琳琅满目的占卜用品也紧跟着被迅速摆了出来。吴飞白那双原本微微外凸的金鱼眼几乎要笑成两道细缝:李司丞既然相信,那么下官就起课了。 还没等李好问开腔,吴飞白已经点燃了一枚线香。这位钦天博士的双手肌肤白皙,手指细长,动作又奇快,各种算筹蓍草在他两双素手指尖飞快地翻转,简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正在这时,卓来又飞奔而来:郎君司丞,长安县叶帅,他又来了。 看卓来跑这么快,李好问自然能想见,叶小楼的脸色想必不怎么好。 不会他昨日被李贺言出法随了闭嘴之后,就真的再没张过嘴吧! 说着,只听厅外靴声霍霍,叶小楼大踏步迈进厅中,满脸怒火,满眼怨怼。他脸色疲累,嘴唇干裂,确实像是昨晚完全没有进过食水的样子。 呜呜啊啊唔唔! 长安县的不良帅向诡务司内的人打招呼。 而厅内,吴飞白已经算出结果,正满脸谄笑地向李好问解释:这卦象说:自成自立,自暴自弃,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李好问:请说人话。 吴飞白得意地摇头晃脑,仿佛他已经帮助李好问破获了这天下第一难解的奇案。 李司丞啊,这卦象的意思是,郑司丞是自尽呀! 自尽? 李好问脑子一乱。 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他脑海中顿时闪现当日在长安县瞬时穿梭回去看到的案发现场当时他确实没有见到任何其他凶嫌。 等等,就算是自杀也要有凶器。郑兴朋死后整个现场都没有找到凶器,越发证明自杀之说绝不可能。 可是郑兴朋并不是普通人,他是诡务司的一把手。诡务司中法器众多,或许真的能做到不用凶器而自我了断呢? 还没等他提出心里的疑问,吴飞白已经起身,飞快地收拾了自己面前的那些占卜用品,然后起身,施施然向李好问告辞。 好了,李司丞,下官学艺不精,但这占卜之事,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您若是愿信,便总能想到办法为郑司丞结案。 说着,吴飞白转身向诡务司正厅外走去。他路过叶小楼身边时,忽然停下来,对叶小楼大声笑道:咦,这不是长安县的叶帅吗? 叶小楼: 看你这模样,莫不是受到了此间李博士的影响?被他言出法随了? 叶小楼又是呜呜几声,眼中俱是怒火,似乎在严厉谴责李好问与吴飞白刚才的对话毕竟,为了结案而将这案子说成是自杀,也太儿戏,太胡闹了。 岂料吴飞白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其实要解开李博士的法术很简单,叶帅只要在心里反复想着,你能开口,你能开口只要你自己相信了,问题就解决了。 说着,吴飞白举手:叶帅,告辞;李司丞,告辞! 李好问听了在心中想,李贺的能力来自他的主观想象,他说是哪样,事实就会变成哪样。这样说来,吴飞白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未必不可行 他念头还没转完,叶小楼已经气冲冲地开口:胡闹!你们诡务司怎么这般胡闹! 话一出口,叶小楼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能重新开口了,自己也惊得呆了片刻。然而昨日一夜没能进食饮水的饥渴马上影响了叶小楼,他看见几案上摆放着茶水,也不管有没有人喝过,马上抢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将茶壶拿过来,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下,这才略觉得好些,放下茶盏,瞪着双眼,望着李好问。 李司丞,做人要讲诚信! 叶小楼一拳砸在面前的矮几上。 李好问:我怎么就不讲诚信了? 若是没能侦破案件,老老实实说它是一桩悬案也就罢了。可若是违着心意说它是一桩自杀案,李司丞,你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亡者,你又怎么向那些被他留在身后的家人妇孺交代? 第135章 李好问心知叶小楼是误会了。不过刚才吴飞白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占卜起课的骚操作,也难怪叶小楼误会。 但问题是,叶小楼根本不给他机会辩解。 这个汉子,一夜没能开口,又渴又饥又疲,但照样力大无比,一拳砸在正厅内的矮几上,砸得那硬木几案摇摇欲坠,上面的器物乒乓乱响。 而叶小楼虎目含泪:姓李的,你你怎么能这样? 枉我还曾真的对你抱有一点点希望! 我只盼着诡务司司丞是个正直的人,是个真的能为长安百姓排忧解难,解除困苦的人。有一阵子我曾经真的觉得,你是这样的 李好问耐着性子对他说:叶帅你误会了。我从未想过要将郑司丞的案子草草了结。 然而叶小楼一介莽夫,根本就不是个能听得进解释的。 你要说郑兴朋是自杀的,我第一个不相信,除非,除非你能将他死时那一刻的景象拖出来给我看! 把郑司丞死前那一刻的景象拖出来给你看? 把过去的景象拖出来给你看? 就见李好问突然一伸手,从叶小楼面前拖拽出了一幅光幕。 他这么做成功之后也直接吓到了自己,于是与叶小楼一道,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啊 第 48 章 在那惊人的一幕发生之前 听叶小楼言语里步步紧逼, 李好问不由得心中腾起一阵烦闷。 这真不是无理取闹吗? 你要说郑兴朋是自杀的,我第一个不相信! 叶小楼偏偏还犟牛般地叫嚣着。 除非你让我亲眼见到郑司丞死时那一刻的景象! 李好问顿时心潮起伏,气血翻涌。他眼前, 再次出现了以前曾经出现过的栅格空间,呈现一条通道的形状, 向远处延伸这片深远的空间被一排排清晰的栅栏精准地分割, 粗大的栅格之下又有无数整齐而细小的栅格,每一条栅格之下似有又有更细小的, 可以无限分割。而每一个栅格里又似乎是一个一个立体的三维空间,依稀能够看见那里存放着栩栩如生的景象。 在每一个栅格里,他都能够窥见长安城中整齐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巡视的武侯仿佛每一方栅格内,都是一个精巧细密的小世界。 这是时间, 连同空间。 这些栅格形成的通道不断向远处延伸,似乎能抵达无穷远, 但目前李好问能够看见的, 还仅仅是靠近自己的那一小段, 目测只有三十枚左右大格。 李好问凝神回想郑家出事的那个日子, 他眼前的栅格便迅速一动,他脚下的时间轴便飞快地向上回溯,倒数回二十多枚大格, 定格在那里, 也就是他莫名停留在郑家门前的那一天。 时间轴迅速细细地分解,李好问几乎是循着本能, 将手指伸向其中的某一枚栅格。 他向栅格内看去,看见了敦义坊的街道, 看见了郑家的院落,郑家前院内种得稀稀疏疏的忍冬,院内正中竖立的日晷 他意念一动,视线立即带着他登堂入室,来到郑家的花厅中,并为眼前的景象所彻底震撼。 他被震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而那娘娘腔算出来的卦又哪里与事实有半点关联?你这糊涂官,糊涂司丞 耳边,叶小楼还在叫嚣。 你要眼见为实是吧?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向他面前的栅格伸出手,用力一拖。 这一动作是他循着自己的本能而做的,待到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李好问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真的拖出了一整幅光幕! 这幅光幕大概就像是李好问在后世见过的全息三维投影,大约两丈见方,丈五高,内中景象正是郑兴朋家的那座花厅。每一个细节都十分逼真,连花厅前悬挂着的帷幕上蜀绣的花鸟纹样都清晰可辨。 花厅正中投影出一个真人大小的人物,正是坐在自家坐榻郑兴朋。他原本是姿态闲适地散坐在榻前,双脚垂于榻下,右臂轻轻靠着身旁的凭几,似乎正饶有兴味地欣赏放置在榻前另一边的屏风。 但是,无论是叶小楼还是李好问,从他们的位置上,都能看见郑兴朋左手掌中似有薄薄的寒芒一闪,他颈间便有血花迸现。 这副影像就这样定格在那里,几乎是完全透明的,却又真实而立体。似乎郑家的花厅被整个儿搬到了诡务司的花厅里。但同时,旁观者能够走近这副定格不动的景象,甚至能在其中穿梭往来。 啊 叶小楼见到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大声惊呼。 啊 李好问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做到他这是做了什么?他是真的定位到了郑兴朋遇难那一刻的历史影像,然后将它从已成为过去的历史中拽了出来吗? 他的惊骇只维持了片刻,随即李好问就觉得胸口像是被大锤锤了一记,心头剧震,脑海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嗡嗡作响,随后他的鼻腔与耳道都有些温暖的液体慢慢爬出。 很明显,他的身体还没法儿完全支持这种能力的应用。 第136章 但是他却顾不上关注自己身体的反应他双目圆睁,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自己拖出的这一幅历史景象,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郑兴朋是自尽的? 难道真的给吴飞白那个神棍算准了,郑兴朋果然是自杀的? 可是若是如此,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又怎会倒在屏风跟前的地面上,而且地面上还有血迹? 还有凶器就算郑兴朋自尽,他也有凶器需要处理啊! 这怎么可能? 啊!叶小楼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一个着急,连幞头都拽掉了。他也不管,径自将幞头掷在脚边的地面上,挠着头,眼含深深的焦灼,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高声质问般道:这难道是真的?真的是自尽? 李好问却在心里纳闷:叶小楼好像对他弄出来的这个历史影像并不那么吃惊,而且马上就认定了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实。这位不是一向对自己从不信任的吗? 出了什么事了? 诡务司正厅外,屈突宜清朗的声音响起。 身穿浅绿色官袍的屈突宜背着手,匆匆进来,刚迈过门槛,抬眼便见到了厅中那幅类似全息投影式的景象,脸上也出现惊讶,随即出现喜色。但这喜色稍纵即逝,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扶住李好问的肩膀,对叶小楼道:快,叶帅,将郑司丞所在的位置记下来!周遭各件器物的摆设位置都记下来,快! 这副景象能够持续的时间有限,而且极耗真元,敝司李司丞不知能支持多久! 他将手搭在李好问肩上时,李好问已觉得身体发软,似乎全身的劲力都正一点点地被抽去。 但李好问没想那么多,他脑海中兀自是惊愕万分,而且此刻又多一桩:屈突宜知道的,屈突宜以前也是见过这种能力的! 怎么感觉大家都知道点什么,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叶小楼动作极快,闻言将自己掷在地上的黑纱幞头捡起,放在这副历史景象中郑兴朋所坐的位置上,然后回身,寻找诡务司中合用的物事。 他行事不拘一格,抬手间,就将诡务司正厅里放置的那些矮几坐墩和一些装饰用品,全都放置在郑家家具所在的位置,用来标记这副历史景象中的各件物品: 几案坐榻,坐墩凭几,胡椅美人屏风,插屏坐榻上的滴水钟 而那副被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模糊。 待到它完全消失的时刻,李好问就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气,径直向后倒去。好在有屈突宜,扶住了李好问的胳膊,将他扶到一旁,在一张胡椅上坐下,然后转头冲正厅外头探头探脑的卓来道:去章家蒸饼铺打一碗热乎乎的油茶来,告诉章家小娘子,别只放盐,多搁点儿糖。 卓来应了一声,撒腿便跑。 李好问坐在胡椅上,片刻后,他开始察觉力气正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抬头问屈突宜:主簿,你怎么知道 屈突宜闻言温和笑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还知道你刚才牵出那副景象被称作昔日重现,是过去真实发生的历史事实,你只不过是将它从过去找到、带出,铺陈在我等面前罢了。 可这没直接解答李好问的问题。李好问本想追问屈突宜怎么知道的,但他脑海中忽然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一点: 这昔日重现的本事,郑兴朋也会。 因此叶小楼对他突然具现出的景象毫不怀疑,虽然这副图景呈现的事实是那么的匪夷所思。叶小楼完全没有质疑其真实性,而是马上借着这副景象查证各种细节或许叶小楼以前与郑兴朋合作办案,就是这样办的。 这个案子,如果到了诡务司郑司丞手里,破来自是易如反掌 李好问回想起叶小楼以前说过的话。 郑司丞在破案这件事上天赋异禀,旁人没有他的本事。 屈突宜也这样评价过郑兴朋的能力,他拥有常人没有的直觉灵感,多数时候能够直接给出答案! 原来是这样 原来郑兴朋也是一个拥有时间的相关能力,能够从时光的长河里拖出历史影像的人。 李好问脸色苍白,浑身上下虚汗迅速涌出,瞬息间就湿透了里衣。他呼吸急促,但心里却渐渐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时,外头脚步声响起,卓来捧着一只大大的瓷碗,飞快地跑进厅中。一股酥油香气便直扑入李好问鼻端这是长安城里的胡商和吐蕃人尤为喜爱的饮料,以酥油和茶叶混合后加水煮沸而成,平时里面多放盐巴,喝来暖身暖心有力气。出售朝食的铺子里一般都会煮上一大壶,供食客饮用。 今日屈突宜让卓来从章家打来的油茶里却是又加盐巴又放红糖,又甜又咸又是奶味和油香,那滋味自然是一言难尽。但当李好问就着卓来的手一口气饮尽,他瞬时感到一股暖流浸润全身,渐渐地,力气渐渐回到他的肢体中,额上不再冒出冷汗,而鼻腔与耳道内的出血,也渐渐都止了。 第137章 至此,刚才李好问从历史中拖出的历史影像已经完全消失。从前至后,这段全息影像大概维持了一炷香的工夫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李好问感觉自己被完全掏空了。 但是叶小楼已经将那段全息影像里所呈现的各种物品和郑兴朋的位置全都记了下来。此刻他自去坐在用来表示郑家花厅中坐榻的矮几上坐下,右臂胳膊肘撑着用以代表凭几的一个圆形坐墩,左臂在自己右侧颈间比划,口中喃喃地道: 难道真的是这样?真是这样? 李好问有些着急:你们难道真的信这个? 连他自己都不大信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脑海中的臆想,然后被李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言出法随了一番:李司丞今儿个的胡思乱想都能现于人前 那些从不知哪里拖出的虚幻景象真的能帮助破案吗?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而且,自尽之说依旧无法解释郑兴朋案中的那些疑点啊! 叶小楼却像是一个素养极佳的演员,他左手自己在颈项右边轻轻一划,然后啊的一声大喊,倒撞下矮榻,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手足并用,向另一边放着的代表屏风的胡椅爬去,一边爬一边大声道:美人!我的美人! 李好问: 这表演实在是尬到家了。 叶小楼继续模拟:这解释了为什么榻上血迹最多最明显,而地面上的血迹则混着衣襟拖动的痕迹 那屏风上绘着的舞剑女子,她那柄剑上的血迹又该怎么解释? 李好问体力恢复的过程中,脑子里片刻未曾停转。 叶小楼兀自完全沉浸在对郑兴朋的角色扮演中,道:我意识到自己已是弥留,想要最后一次触碰我平生最喜欢的屏风,所以我伸手捂住了颈间的创口,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让我靠近那扇屏风 我拼尽全力,靠得越来越近! 我以为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那副我朝思暮想的容颜! 我一伸手,伤口上的压力陡失,于是血液从我颈项中迸出,尽数溅在那幅屏风上,溅在美人图上,溅在她手中的宝剑上,血珠向下滴,看起来像是一道血线 但是,那些血滴,确实像是溅上去的,而非是杀人后沾上的! 叶小楼双眼一亮,仿佛他终于得出了某个靠谱的结论。 当我向屏风伸出手,我满心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够触碰到心爱的美人图,然而在这一刻我迅速失血,再也支持不住,就这么绝望地倒在了屏风前 说着,叶小楼伸手,指尖几乎能触碰到那张代表屏风的胡椅。 但是戏精俯身的叶小楼表现得十分僵硬,脸上表情哀婉,然后身体往地面上一伏,不作声了。 这叶小楼倒下时的姿态,与早先长安县公廨中复原的,郑家案发现场中尸身的状态一模一样。 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照顾主人的卓来都看呆了,好半天才悄悄问李好问:六郎君,叶帅这是怎么了?额,对了,您刚才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开口解释,叶小楼已经腾地从地面上坐起身,大声道:不对! 他大步又走到矮几跟前,坐下,靠着坐墩代表的凭几,从头到尾又自己表演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所有的血迹形状都能得到解释,榻上的血迹大多是顺着衣物流淌下的,地面上是浸润血迹的衣物摩擦拖拽的痕迹,而屏风上绝大多数都是飞溅而至的血点,溅上屏风后方才流淌而下,因此都呈现出垂直向下的血线 李好问沉默地听着,心道:这叶小楼粗中有细,推理得很是缜密啊! 可是? 叶小楼一对蚕眉蹙起,眉头皱得像是一座小山。 可若真是如此,凶器必然落在榻上,又或者是落在屏风跟前 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在诡务司的正厅中,又是跌,又是爬,又是演,最终归结为一个疑问:为什么没有凶器,为什么找不到凶器? 世上有些人,飞花摘叶也能伤人。就听屈突宜在旁插话,敝司郑司丞随还未到那个境界,但是我曾见他将手中的清水化作薄薄的一片冰刃。 李好问在旁听得倒抽冷气:真没想到,这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竟然还是个异人。 屈突宜上前指点:还记得贵县仵作曾经提过的吗?郑司丞颈上的创口,细而薄,绝非菜刀匕首之类的凶器所为。但若是他以身边滴漏中所用的清水,化为一片极薄而极锋利的冰刃之后,那冰刃为热血一冲,随即融化,又或者它掉落在榻上某处,但因为它太小、太过透明,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谁也没留意到它 叶小楼紧皱着眉头,手撑着下巴微微颔首:是啊,当时张吴氏第一个发现,但很快就跑出来报官,随后我就到了在这过程中,那冰刃化为几滴清水,的确是谁都未必会留意可是 第138章 说着,叶小楼抬头望向李好问:您能再来一次吗? 李好问:啊? 听见这个请求,李好问试图再于脑中具现时间汇成的河流,和将那绵长河流分割成为无数细小栅格的栅栏,但是他的脑海中竟似只有一片空白,而他的四肢百骸都毫无劲力,似乎举手抬脚都很困难。 而一旦他试图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李好问的脑袋就嗡嗡作响,一阵一阵地疼痛。 要他依样画葫芦,再来一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屈突宜在旁不高兴地说:叶帅,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敝司李司丞应您所请,当真还原出了郑司丞遇害那一刻的情形。而敝人刚刚也提醒你了,要你仔细观看,留意那时各物品所在的位置,和所有细节。你自己未能面面俱到,反倒这时候要求我们李司丞再来配合你一次,你可知这消耗有多么大吗 屈突宜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叶小楼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去,自管自坐在诡务司用来待客的矮几上,一边角色扮演,一边仔细回想。 唔,确实,我确实见郑司丞右手中有什么物事一闪,似乎是反映着照入偏厅的日头。若说那是一幅短小的冰刃,那也说得过去 然而李好问所想的却和叶小楼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纵然是自尽,自尽者也应该有个原因。李好问纵然对郑兴朋的各种死因都抱有开放的态度,但此刻他也很想询问屈突宜:郑兴朋是不是在担任诡务司司丞职务期间,压力过大,否则又怎么会突然生出轻生的念头? 如果这一点无法查明,那么整件案件便不能算破了。 但叶小楼根本没管李好问那里提出的疑问,他只自管自喃喃地道:不对,没那么简单我觉得不对! 屈突宜连连追问哪里不对,叶小楼却似充耳不闻,反而更加用力地摇着头,口中反反复复地:不,不对! 他的语气与神情都显得越来越焦躁,以至于抱着头,揪着快被他揪散了的发髻,拼命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叶小楼啊叶小楼,你不是自诩要做个最出色的不良帅,要像狄公那样,破尽天下一切悬案的吗? 突然,叶小楼一跃而起,拂袖便往外走。 我要去郑家,去真正的现场看一下才行! 在他身后,那些用来代表郑家案发现场中各种家什的器物乒乒乓乓地散了一地。 卓来手中持有一物,跟在叶小楼身后大声道:叶帅,叶帅,你的幞头! 叶小楼充耳不闻。 屈突宜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赶紧将手边那只白瓷大碗里最后一点油茶往口中一倒,也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味道了,一口气喝完,道:屈突主簿,我好多了,我们赶紧跟上! 但他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由卓来扶起来走了两步,才渐渐觉得好些。 屈突宜这时已经将两匹纸马边化成的高头大马牵来。卓来与老王头一道,使劲儿扶李好问上马。 李好问几乎只能趴在马颈项上,唯一的力气只能用来抓紧缰绳。 好在那马匹行得甚稳。当下屈突宜与李好问出门,循着叶小楼的去路一路追去,却没有南下前往敦义坊,而是向西去了长安县的所在。 待到了长安县,县署内的不良人们也在交头接耳,议论叶小楼刚才魂不守舍,直冲进来的模样。 屈突宜问清叶小楼是去了模拟郑家悬案的那间公廨,便带着李好问一路找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油茶的作用,李好问这时觉得已经好多了,体力虽未全部恢复,但已如常人般能够行走。 虽然他一旦试图假想时间的河流,脑壳便会如万针齐扎那般疼痛,但只要不主动去想,便还可以接受。 他们二人来到模拟郑家现场的那座廨舍中,便见到叶小楼呆呆地坐在从郑家搬出来的坐榻跟前,魂不守舍地望着以贴在墙壁上的蓝布所标记两扇轩窗。 屈突宜见状,轻轻唤了一声:叶帅? 叶小楼双眼无神,双耳却听见了这声召唤,自动扭过脸来。 他伸出手,声音相当干涩地对李好问与屈突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好问真想冲上前去,将这个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长安县不良帅用力摇一摇,大声问他:你明白什么了,别卖关子,赶紧说啊! 李司丞我是佩服你的!你和郑司丞一样拥有常人没有的本事,竟能将过去的场景原封不动地再现 叶小楼伸手指指廨舍内悬挂着的两幅蓝布:那两道轩窗 轩窗又怎么了? 郑宅花厅内的两道轩窗,俱是开向正南面的。 李好问听得皱起眉头,他还未厘清这到底有什么不妥,但是已经本能意识到了 这是某种源自根本的错处。 有些东西他们弄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李司丞,你搞出来的昔日重现,也同样保留了从轩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但是着阳光却是从东面照进来的。 第139章 东面照进来的? 李好问顿时听得呆了。 这意味着,郑兴朋凶案发生的时间,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认定的,未时三刻前后。 而是好几个时辰之前。 我真是傻啊 叶小楼将脸转过来,双眼无神地望着李好问与屈突宜。 其实李司丞的昔日重现里就有这只铜漏,他伸手指着就拜在榻旁的那只滴漏计时钟,我只要看一眼,就能察觉时间对不上可是我却只管着震惊于死者是自尽的事实 李好问默然无语,他认为这并不是叶小楼一个人的问题 因为他也忽略了这一点。 在他能够将这一段历史影像从过去里拖出来的时候,李好问并没有见到郑宅门外站着发呆的自己,也没有见到进院不久,往后厨赶去的张嫂。 他曾经见过放置在院中的日晷,也根本没有停留去关注那上面的刻度。 可是,所有人以为的案发时间,根本就不是案发时间。 在这个时间都能被轻易改动的世界里,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第 49 章 敦义坊, 李宅中。 已近中秋,天气越发透着秋高气爽。到了晚间,云翳散开, 月华明净,李家与郑家一墙之隔的小院内似乎铺上了一层淡雅的银纱。 北堂内, 李好问端正坐在坐榻上, 面对侧前方徐徐低头饮茶的母亲崔真。 崔真温婉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 眼神慈和,声音温柔地开口道:好问,是真的吗?你真的将郑司丞遇难那一刻的历史影像从过往的时光中给拖了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崔真虽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满面都是光彩,似乎整个人都在说:这竟是我儿能做到的, 我儿真是太厉害了。 李好问却面带惭愧,低下头, 道:儿子并不知道这, 是不是真的。 毕竟案子太过匪夷所思。 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屏风杀人案, 最后发现竟然是自杀案。说起来, 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相信? 崔真想了想却道:若是真相本就如此,世人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是如此说, 李好问的音量转低, 没什么自信地说,但儿子儿子自己也不大相信。 为什么? 今日在诡务司内, 叶帅反复模拟演示,都证实了一点, 郑司丞是先颈中中刀,而后再跌下坐榻,向那屏风爬去的。 从郑司丞弥留的情况来看,他对那幅屏风极其留恋,似乎对屏风上的人爱到了骨子里 他那样执着于自己喜爱之物,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崔真听了李好问的分析,也低下头去,沉思不语。 而长安县经办此案的叶帅也说,他觉得此事不对,有一个大大的疑点。 什么疑点? 时辰。郑司丞遇害的时辰。 我儿说来听听? 按照叶帅所说,他在我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看到了一点细节:郑司丞遇害时,日光是从东面照进屋内的,因此极清晰地照在了郑司丞脸上。 可是儿子自己也曾经看到过郑司丞遇害时的情形,日光却是自西向东照耀,照在屋内放置在东北面的屏风上的 那是李好问还未担任诡务司司丞时,跟着屈突宜去长安县公廨考察郑兴朋一案。他当时在那座复原郑兴朋遇难现场的廨舍里,借助逼真的现场环境,定位到了郑兴朋遗体被发现的那一刻,也看到了那幅被殷红鲜血溅染的屏风,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崔真仔细地又问几句,最后缓缓地开口问:好问,你相信自己吗? 你相信自己当时奋力一拖,拖拽出的,真是历史吗? 李好问张着口,愣坐在原地。 按照林大学士留下的笔记,和他自身对于能力的预感,李好问当然可以确定:那就是真实发生的历史,毕竟他的能力就是与时间相关的。 可问题是,目前他还缺乏自信,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掌握了那样诡奇不科学的能力。而这一次探案过程中发现的前后矛盾,更加剧了他的这种不自信。 阿娘听你说起,你今日在诡务司公廨中,拖出的是郑司丞挥刀自尽时的景象,那时是在上午。 李好问听母亲这般总结,忙补充一句:是的,只不过郑司丞挥的应是冰刃,以水化冰,令其形成锋锐的利刃。 崔真的要点却不在此处:而你刚才说,前日里在长安县廨舍内看到的,是不良帅叶小楼发现郑司丞遗体的时候,那时却是在下午。 李好问颔首:对 他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这么说来,这两个时间点并不相同,因此,不能说是完全直接对立的。 但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郑兴朋人在上午自尽,尸骸下午才被发现,那他伤口处的血液早就该凝固,飞溅在屏风上的血珠不可能还顺着屏风缓缓流落。 第140章 可这确实如母亲所言,这是两个不同的时间点,如果有人能在时间上做起手脚,将原本应该很短的时间间隔拉长 好问,能够发现旁人未能察觉的线索,是一件好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崔真那对形状美丽的杏眼认真地看着李好问,眼神越发地温柔:就算这线索到最后被证实是假的,是误导,你也不应该放弃,更不应该因此而怀疑自己。 须知多一分线索,便多一分破案的指望! 李好问猛地惊醒,点着头道:阿娘说得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在没有找到任何实证之前,我们不能将假设就当做是结论,但也不能就此全盘否定假设否定我自己! 他手捧那枚由诡务司司丞掌管的法螺,冲着螺口,一边思索,一边总结: 目前我们发现了此案有两个时间点一是郑司丞自戕的时间点,看情形是上午;二是他的遗体被发现的时间点,是未时三刻前后。 如果这两个时间点都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寻找是否有可能,将这本该很短的时间间隔拉长。拥有这等能力的人或者法器,便必定是破案的关键 李好问对着法螺说话,他的声音落入螺口内,便随着螺纹旋转,慢慢落至那枚法螺尖而细的另一端,成为淡金色的文字,飘落在李好问预先准备的纸张上。 能将极短的时间间隔拉长至几个时辰的人 说到这里,李好问又怔了怔,不知能不能冲着法螺来一句这句先别记。但最终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与我拥有同样类型的能力。可能是有机会读到林大学士笔记的人,也可能是与天竺传来的佛教有关的人。 罗景。 李好问心想:就算是他不来主动找自己,自己也是要去找他的。 正说到这里,崔真忽然从榻上起身,冲窗外看了看,道:十五娘恁地贪玩,到这时候都不肯回屋安寝。好问,你先在这里歇息,阿娘出去寻一寻十五娘。 好!李好问对这两位的安危并不太过挂心,毕竟是自己精分,想象出来的人物。 但习惯如此,他还是多补了一句:阿娘小心,找到妹妹之后也早些安置。 崔真眼含慈爱,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便出去了。 李好问一边手捧法螺,记下他对此案的分析,一边以手触碰纸张阅读,检查自己记下的内容有没有什么错漏。 渐渐地,困倦袭上心头,李好问上下眼皮打架打着打着,终于渐渐合拢。他一手托着脸颊,侧卧在榻上,打算稍歇一下。 就在这时,门上笃笃两声,卓来的声音在外响起:六郎君,有访客。 快请! 虽然李好问心里嘀咕着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访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很周到地像是个主人一般,从榻上坐起,穿上鞋子,起身迎客。 来人是个面相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拱手对李好问道:李司丞,敝主人是贵府的紧邻,姓易。久闻郎君在此居住,但一直没有前来拜会。最近听闻李司丞新任诡务司司丞,并且成为此宅真正的主人。敝主人特命我前来,请司丞恕我等一向怠慢之罪。 说着,就冲李好问拜了下去。 李好问连忙拱手回礼:好说,客气了。 那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又道:敝主人本欲亲自前来,然而年纪老迈,腿脚不便,然而又实在是想见李司丞一面。因此命敝人前来相请,司丞可否移步,前往我等宅中,见见敝主人呢? 李好问心中隐隐约约有些疑惑:他何时有一个姓易的邻居? 但自己毕竟是穿越者,穿来的时间也不算长,对敦义坊中的邻里们并不熟识。眼下见到这位管家言辞恳切,殷殷相请,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随那管家一道出门。 出的却也不是李家正对十字街的大门,而是北堂旁侧后院的一道侧门。 李好问几乎急不得自家曾经有这样一扇门了,疑惑地问那管家:你家真是我家紧邻? 管家回身道:是的。司丞难道不记得了,李宅面对十字街,紧靠着郑家,而郑李两家背后,就是我们易家。 李好问迷迷糊糊地依稀觉得有这么个印象,便点头答应了一声,继续跟着那管家向前行去。 穿过侧门,竟是一道极其敞阔的院子。院内传来丝竹之声,那管家喜孜孜地回头道:敝主人今日请了梨园子弟到此演习歌舞,还特为李司丞编排了一支歌舞,请司丞欣赏。 李好问再度颔首,连声道:府上真是太客气了。 他也没想到,到邻人家里作客,竟然能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 唐人口中所称的梨园子弟,源自玄宗时在长安大明宫中所设之梨园。这位文艺皇帝当年甄选了多名乐部伎子弟,教于梨园。虽然后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梨园人才因为战乱而星散。但梨园子弟这个称号从此传下,用来称呼那些技艺精湛的乐工与伶人。 第141章 李好问还知道,如今的梨园子弟如今不仅能歌舞,更在歌舞中融入了叙事,颇有些后世戏曲的意蕴。然而这些梨园子弟人数不多,身价不菲,要请至家宅之中表演一整出歌舞,至少是两三个金珠的价值。 他随管家模样的男子迈入宅院,见这宅邸占地广阔,进深极深,屋舍连绵,一时竟看不出有多大。 十多名侍女整整齐齐地立在阶前,她们一概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衣裙,披着褐色的披帛或是半臂,恭恭敬敬地向李好问行礼:见过李司丞。 这一声响起,远处屋舍深处的丝竹声便也停了。其中一名侍女盈盈上前,向李好问行礼,道:李司丞,老夫人有请!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易家直接把人请进内院里去,狐疑地看了一眼带他过来的管家。 管家连忙对李好问解释:敝府小郎君小娘子俱已移居在外,府中唯有老夫人,带同一众侍婢,另有家丁护院若干。今日正是老夫人相请。她老人家年纪与司丞差了不少岁,倒是不怕那些繁文缛节的。 原来如此!李好问看看四周,果然看见院墙下有不少身体健壮的家丁,一个个都正挺胸凸肚地站着,他心里忍不住感叹:这易家排场颇大,而自己在敦义坊里竟然从未听过,真是奇哉怪也。 当下他随着引路的侍女入内,穿过数进院落,终于来到一座露天搭建的舞台跟前。 这舞台虽是露天搭建,但声势较之当日倚云楼的舞台也不遑多让。舞台前坐了好几名乐师,个个似模似样地抱着乐器。舞台上则陈设着坐榻、屏风等物,另有几名舞者僵立在舞台正中一动不动,似乎表演到一半被喊了停,然后就一直保持着当时的姿态直到现在。 李好问由那名侍女引领着上前与主人打招呼:易老太太真是太客气了,原本该是晚辈前来拜见才对。 恰如管家所言,易家的这位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鹤发鸡皮,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床上,背后靠着好几个锦墩,另有几名侍女扶持着,似乎只有这么着,她才能勉强坐稳。 她的坐姿与唐人见客时不同,既不是跪坐,也非坐在胡椅或者墩凳上将双腿垂下。她坐着时双腿向前伸,腿上盖着一床厚厚的锦被,被角一直拉至她腰部以上。这样一来,便显得她的肚子格外大,腿尤其胖,盖上被子之后还高高隆起,有时被子表面还会颤动一二,就像是里面掩藏了一座肉山。 李司丞见谅了,老身一上了年纪便身体发福,身子笨重,几乎无法起身,难以向司丞行礼,万望司丞见谅。 李好问虽说有官职在身,但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本着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他赶忙上前一步施礼道:老夫人太客气了! 李司丞!老太太面露悲怆,今日请司丞前来,便是恳请司丞,解救我阖府中人。 李好问立时皱起眉头:老太太,如是府上遭遇危难,报长安县、京兆府,甚至说动敦义坊邻里们一起帮忙,都是解决之道。而在下只有一人,又如何能帮到府上 我们一家子都想请李司丞出手,帮我等解除水患。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她那肉山似的下半身虽有锦被遮盖,依旧微微颤动。 水患? 这回轮到李好问发愣了。 敦义坊哪里来的水患? 敦义坊西面是永安渠,东面是清明渠。但两渠在坊内都没有水道。坊内居民吃水,往往还要借助十字街中央的那口水井。 再者,李宅周边邻里,其中有不少是世世代代居于敦义坊的土著,还从来没听他们提到过敦义坊会有水患啊! 李司丞,求你施以援手,这世上,就只有你能做到了 易老太太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而李好问却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易老太太,还请您把话说清 李司丞,你放心,我们易家一定会答谢你的,会答谢你最喜欢的最想要看的歌舞! 李好问心里大摇其头,忍不住心想:开玩笑,我哪里想看什么歌舞? 今日已经太晚了,老太太的好意,晚辈改天过来领教便是。 晚晚吗? 易老太太和管家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一片迷茫,似乎都没理解李好问的意思。 我们易家人都不懂什么晚不晚的? 李好问越发皱起眉:难道对方真的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吗? 这歌舞一定是你最想看的 易老太太兀自喋喋不休,她身边站着的一位侍女已经双手一拍,那舞台上原本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的歌舞伶人顿时舒展腰身,挥动衣袖披帛,坐在跟前的乐师也开始操弄乐器,弄出嘎嘣嘎嘣的乐声来。 就这 李好问心中失笑。 他原本见对方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一定是要给他上演最为精妙的歌舞演出。然而现在看来,那乐师班子完全是个草台班子,而站在台上表演的,也绝非什么科班出身的梨园子弟更像是表演哑剧的。 第142章 然而 待李好问看清了舞台上的哑剧,他的心一下子被提起。 舞台正中,是一个穿着居家装束的伶人,原本盘腿坐在一张坐榻上,忽然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便摇摇晃晃地下榻,在舞台上转了两圈,摆出些扭扭捏捏的姿态,摇摇晃晃地倒在一幅屏风跟前。 一枚颜色极鲜艳的红色丝带从他颈项中飞出,随着晚风在夜空中飘动。 李好问马上站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大声问,心中隐隐约约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伶人,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透露些什么。 那易老太太口中嘟嘟哝哝地道:难道李司丞没能看真切? 她一挥手道:再来一遍! 舞台下,那些丝竹之声顿时又停了。已经倒下的伶人忽然又爬了起来,把颈项中飞出的那道红色丝带又掖回脖颈中,然后坐到了榻上。 当那嘎嘣嘎嘣的丝竹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那伶人再度表演抹脖子,放丝带,转两圈,摔倒在屏风跟前 与此同时,更有两三个伶人在周遭探头探脑,仿佛在后台等候登上台前的信号。 其中一名伶人,男装打扮,穿着土黄色的圆领袍服;另一人则穿着女装衣裙,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是个厨娘。另外还有一人,衣着普通,像是一个纯路人,自始至终一直背着手站在舞台旁侧,看着那位表演郑氏之死的同伴。 这名路人的表情管理太过奇特他自始至终神情淡漠,不曾因同伴表演的死亡表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然而李好问却读出了一条重要至极的信息:在郑兴朋的死亡现场,除了死者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存在一个第四人。 他觉得不能再等,必须开口询问了。 易老太太 李好问刚刚开口,忽然觉得大地一阵震颤,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乒乒乓乓!在他身边,身穿褐色披帛的侍女们纷纷东倒西歪,手中的巾、帕、盘、盂、麈等物品掉了一地。 坐在榻上的易老太太深深地缩进她的锦被之中,吓得瑟瑟发抖,但没忘了大声道:李司丞救我,李司丞救救我等 在隆隆地动之间,李好问提高声音喊道:这明明是地动,可您刚才说是洪水! 大水大水马上就要来了。 惊恐万分的易老太太钻进锦被,努力想用这一方锦被遮盖其全身,却应了顾头不顾腚这一句俗语,露出白生生的腿脚。 李好问本着非礼勿视的精神赶紧转过头去,然而那只露在锦被外的白生生的粗腿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真的不太像是属于人的腿脚,圆圆的,肥肥的,只有一条 大水要来了? 疑惑中的李好问抬头望向天空。 夜空明净,月华遍地,哪里有半点要发水的样子? 然而就在他心生疑问的这一刻,大地再次猛烈地震颤起来。 一大片阴影遮蔽了月华,一阵疾风刮至,将易家院中本就没几盏的灯火尽数吹熄。易家家中无论是家主,还是仆婢与家丁,都乱成一团,没头苍蝇般奔逃着,不知该去何处躲避。 李好问亲眼看着刚才还挺胸凸肚、谨守职责的护院家丁,现下也慌不择路,满地乱窜,心里正觉得怪异。 忽然,他发觉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个怪物有个圆球形的头部,头上有两个隆起,面目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怪物肢体末端,则是一只黄澄澄亮晶晶的巨型器官,向前探出一只极细极长的触肢,也是黄铜色,亮晶晶的。 这枚长长的触肢在空中轻轻一晃,便有一阵水点自空中而落,令地面上的易家人越发慌乱,四处寻找可供躲避之处。 李好问恰与此时听见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他下意识仔细去听,竟发现那雷声可以辨认。 尔等蝼蚁,竟敢欺骗戏耍我阿兄 这是十五娘的声音啊! 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那只极细极长的触肢便向众人头顶伸来。 李好问猛地惊醒,发觉自己还躺在北堂中自己的卧榻上。他连忙起身,连鞋都顾不上,光着脚奔出门,来到院中,冲那个头上梳着一双丫髻,背对着自己,手提铜壶,正要往阶前一处土堆上浇水的小姑娘大声道:十五娘且慢! 十五娘扁了扁嘴,慢慢地转回头,忽然咧嘴向兄长一笑,道:阿兄,只不过是一处蚁宅嘛 李好问:蚁宅易宅。 感情今夜将他邀去的,竟然是蚂蚁呀! 第 50 章 阿兄! 十五娘的小嘴噘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但还是万般无奈地放下了铜壶。 我就是恼恨这些蚁类无故诓骗阿兄嘛! 十五娘,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这一壶下去,便是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于大水之中, 又何苦来哉?崔真的声音从北堂一侧响起。这位温柔美妇人此刻也推开了轩窗,柔声劝慰。 第143章 是啊, 十五娘, 这些又不是啃食木材的白蚁,于我家秋毫无犯, 你着实不必这般赶尽杀绝的。李好问也跟着劝说。 哼! 十五娘脾气上来,一甩衣袖,提着铜壶便回屋去了,将李好问撂在原地。 李好问顾不上哄小姑娘,忙俯身仔细查看十五娘刚刚准备水淹七军的土堆 那是一个庞大的蚁穴,只不过表面有杂草生长, 不太惹人注意。而李家又极少修整小园,因此这个蚁穴得以长久存在, 就堆在阶边, 像是个嵌在石阶旁的土包。 李好问半跪在阶前, 俯身看向蚁穴中。 刚才十五娘已经一脚将蚁穴上的封土拨开, 此刻可以见到蚁穴中的蚂蚁正在满地乱爬。 这些蚂蚁之中,有体格小巧的褐色工蚁,有体格强壮, 肢体有力的兵蚁, 更有一只体型硕大,腹部比其它蚂蚁要大上好几倍的母蚁。 易老太太? 李好问福至心灵, 突然想起了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他记起以前学过的常识:一只蚁穴中,通常只有一只拥有繁殖能力的母蚁, 也称为蚁后。它会不断繁育,诞下工蚁和兵蚁,蚁穴之中,全都是她的子孙后代。 除此之外,蚁后还会诞育有生殖能力的雄蚁和雌蚁,这些子女将飞出旧巢,成为新蚁穴的主人,开始新生活。就像是易宅管家所说的,易老太太的子女都各自离家,再不回来了。 在李好问出声的同时,蚁穴中那只蚁后,忽尔停止了慌乱的移动,停下,转身 土堆中所有的各色蚂蚁,全都跟着蚁后的动作而停止了疯狂的逃遁,转而向李好问这边聚拢。 这一群蚂蚁,不知是怎样预知了危险,预见到十五娘会向蚁穴中灌入清水,于是竟想出了为李好问营造梦境的方法,请求李好问相助,试图通过舞台上的演出,透露郑兴朋身亡的隐情。 他这也算是到过槐安国的人了? 李好问忍不住觉得好笑:连这些蚂蚁都知道,解开郑兴朋身亡的谜团,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 你们知道隔壁郑司丞遇害的经过? 蚂蚁们开始乱转起来。 如果答案是是,你们就停止不动。如果答案是否,就请各位在原地转圈即可。 蚂蚁们瞬时停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那好,我问几个问题。只要你们能清楚地回答我,我保证你们日后可以在此生活,不用再担心十五娘会向你们的巢穴中灌水。 蚂蚁们一动不动,静静聆听李好问说话,仿佛一只只真的有灵性。 就见那只身躯庞大的蚁后勉强支撑起身体,圆形的黑色头颅向李好问点了点。 你们之中,有人有虫看到隔壁郑司丞遇难的经过? 蚂蚁们像此前约定的那样,静止着,一动不动。 郑司丞是自尽的? 一动不动。 李好问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验证了自己从历史中拖出的片段,有可能是真实的,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郑兴朋对自家的一幅屏风都那么留恋,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自己抹脖子呢? 郑司丞自尽,是什么时候? 李好问心情激荡之下,便问了一个无法用是或者否来回答的问题。 蚂蚁们很明显地愣怔了片刻,然后开始在原地乱转。 李好问满含歉意,道:是我问得不妥,敢问各位,郑司丞自尽,是在上午吗? 蚂蚁们再次愣住,顿了片刻,一部分静默着不动,另一部分则在原地打转。 李好问也怔住了:这什么情况? 他回想起早先与那位蚂蚁管家的对话,忽然意识到:对于蚁类而言,是否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甚至不知早晚夜深;又或者,这些生灵终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其实并不能区分上午或者下午。 他蹲在蚁穴跟前,思绪纷纷。 就在群蚁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好问突然口唇轻动,吐出几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刚刚表演的那出戏剧,总共有几个演员? 这虽然也同样不是是否问题,但群蚁们很快就反应过来。 一大群黑褐色的蚂蚁迅速向四周散开,将蚁后身边的位置腾空。体型硕大的蚁后身边,多了四只明显较为瘦弱的工蚁。其中一只工蚁脖子里还缠着一缕极细的红色丝线。 四位? 李好问颤声询问。 群蚁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 原来从郑氏身亡到发现遗体的整个过程中,除了郑兴朋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另外有一人。 李好问缓缓起身,脑海中不断回想他在梦中看见的第四人,此人衣着平平,面目模糊,似乎从未踏足郑兴朋殒命的花厅,而是一直冷眼旁观。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第四人自始至终都在,却又好像始终没有参与。 李好问双手抱拳,缓缓向蚁穴行了一个礼,道:各位多谢! 蚁后与她身边的群蚁一道,也默默向李好问躬身,似乎在回礼,同时也感激李好问的救命之恩。 第144章 李好问直起身,转向自家北堂。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十五娘的不悦的语声:以后再也不帮阿兄了! 崔真在柔声细语地相劝:十五娘,知道你那是为了六郎好,是怕旁人蒙蔽你阿兄 李好问回到北堂中,无情无绪地在自己榻上重新躺下,开始集中精神,试图于过去的茫茫岁月中再找到那一天的历史影像,再次将它拖出,以便找到那第四人的信息。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止是白天那一次尝试掏空了他的经历,更因为叶小楼叶小楼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以及无能狂怒,都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是催化剂,推着他一下子跃入历史,顺着时间线向上回溯,才完成了那一次举动。 而现在他失去了大部分精力和那种被满满压抑的情绪,因此被困在当下而无法回溯。 需要休息 李好问告诉自己。 他阖上双眼,思维已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走,仿佛幻梦,又仿佛在思考。 阿娘,你说,阿兄真的能回到过去,看到当时发生的真相吗? 北堂一角,十五娘既好奇又有点担忧地问母亲。 崔真伸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微笑着道:当然可以,但是,首先他需要相信自己可以。 * 翌日清晨,李好问带着卓来一道,前往丰乐坊诡务司。他心事重重,而卓来期待着朝食。 两人今日是从丰乐坊的西门进坊,刚好经过章家的蒸饼铺子。 李李司丞,在官袍外面又罩了一层围裙的章平一见到李好问便慌了,连忙跑出来,惶恐地道,难难道我又迟到了? 李好问顿时笑了起来:章主事莫要紧张,是我今日早到了。 章平闻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李司丞真是勤勉。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李好问往铺子里迎,道:今儿除了蒸饼,还有现煮的馎饦,汤汤水水的,以往都不好带到司里去,今日正好,司丞来了。卓小哥也来! 馎饦类似猫耳朵片儿汤,章家的馎饦是现场煮好之后捞出,浇上羊汤、撒上葱花和胡椒,香气扑鼻。 李好问觉得难以拒绝,便带卓来一起在章家蒸饼铺外捡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卓来坐在他对面。 馎饦还没送上来,卓来已经直了眼,望着李好问身后。 是张嫂少年小声说。 李好问闻言忙回头,果然见到了张嫂,只是她的装束打扮颇为怪异,穿了一身颜色颇为鲜艳的干净衣裙,头上梳着两个鬏鬏和十五娘的发式非常类似,也就是说,是少女的装饰。 章家的几位小娘子也在铺子里帮父母做活。她们见到张嫂出来,纷纷向这位寄住在章家的苦命女性打招呼。 云娘早! 云娘也起了呀! 李好问忽然想起,好像听张武提过的,张嫂的闺字是一个云字。这两个字在长安县和诡务司那些冷冰冰的公文里从未出现过。 咦,云娘,你是不是想吃馎饦? 章家一位小娘子见到张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只管盯着用来下馎饦的汤锅,便笑道:你稍等啊,等忙完了这两位客人,我也给你下一碗。 李好问:看起来,章家的女眷们待张嫂真好,当初诡务司出了那么严重的事,章家也没把她当外人。 谁知张嫂却撸袖子,道:阿姐,我我也会做馎饦,我我来 章家几个小娘子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果断笑道:好啊! 李好问转过脸,瞥了一眼卓来。 卓来非常知趣地转过脸,什么话都不说,仿佛根本没看见过张嫂。 若是旁人知道张嫂在蒸饼铺帮工,恐怕会心生惧意不敢来用餐。但现在,张嫂穿戴打扮得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要他俩不声张,旁人未必会知道。 张嫂挽起衣袖,章家小娘子帮她用细绳束好,又让她用清水濯手,然后再引到案前。 张嫂一见案前的面团,就驾轻就熟地上手开始擀面揉面,不一会儿,面团便揉成了长长的一条,而后由张嫂揪成二寸长的一段一段,随后用手指将其挼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扔进沸腾的开水锅中。 李好问舒心地转过身:新鲜出锅的馎饦马上就要上桌啦! 就听身后张嫂怯生生地说:章家阿姐,我给你帮忙,你可愿给我阿父与阿兄一人一碗馎饦? 李好问一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嫂口中的阿父,其实是她的丈夫张武,而她的阿兄,则是她那个痴傻的儿子。 如今张嫂只有大约八九岁女童的心智,和完全错乱的记忆。 章家小娘子们也呆了一阵,其中一人感慨道:云娘真是贤惠啊不是,是孝顺,事事先想着家里的父兄。 张嫂笑着摇头:阿姐莫要再夸云娘了,云娘打小就是这样,侍奉阿父阿母,照料幼弟 第145章 说到这里,她脸现迷茫与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和现有她认知相冲突的事情,连手上搓揉面皮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刚才说话的章家小娘子赶紧打岔:云娘莫要想那许多,做完这几碗馎饦,便给你阿父阿兄端去便是。 张嫂闻言便不再想了,而是专心于手上的活计,将面皮揪成薄得几乎透明的面片。 这时章平端着两碗馎饦和一碟蒸饼,向李好问这边过来。他将吃食放在李、卓两人面前桌上,自己打横坐下,感慨道:李司丞,你这位旧日高邻,可算是帮了我家不少忙。 说到这里,章平伸出自己那一双胖胖的小短手,看了看,道:云娘的厨艺比我好得太多,几个闺女都已经开始嫌弃我,早上不想要我帮忙了。 李好问闻言笑出了声,道:那正好。反正章主事这双手更擅长为诡务司撰写报告,如此一来,每天便都可以早点上衙了。 章平听见上司这么说,也忍不住老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道:张家一家三口如今在我家住得很好,司丞不必担心。 这时李好问刚好看见张武和那张家傻儿子从章家铺子旁一扇门板后齐齐探出头来。爷俩看见张嫂,都露出笑脸,随即听张嫂管他们叫做阿父阿兄。 张家小儿混沌不知,但张武却是心里明白的。他冲妻子强装笑颜,却悄悄低头,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这一幕,李好问等人都看在眼里,无不暗自唏嘘。 章平道:眼下是暂时安定了。可将来,又会如何呢? 卓来闻言便抓耳挠腮地道:若我是张武哥,我可不希望嫂子记起那么多伤人的往事;可是,如果一直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啊! 李好问也只能叹息一声,说:卓来,我们平时能多帮帮张家就多帮一点吧! 他还记得张嫂也是遭受了自己的池鱼之殃。那次利用踏影蛊对诡务司的攻击,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或许,有些人不希望他能够顺利继任诡务司丞,这些人应该也不希望他顺顺利利地查出郑兴朋遇难的真相。 用过朝食,李好问与章平、卓来两人一道,踩着壁挂钟和荐福寺报时的钟点,迈入诡务司公廨。屈突宜已经到了,正在与李贺一道,讨论典籍里关于某个古老妖怪的记载。 章平惯例给他们带去了朝食,不过只有蒸饼,没有馎饦。 屈突宜到了声谢,见到李好问的表情,刚想开口询问,视线忽而越过李好问的肩膀,热情地招呼道: 裴县尉,您怎么来了? 叶帅,你也来了呀! 李好问藉此有了心理准备,转过身,果然见到了长安县县尉裴兴怀,还有不良帅叶小楼。 裴兴怀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而叶小楼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一副根本没怎么睡过的样子他甚至没有戴幞头,而只是在头顶草草束了一个散乱的发髻。 哪怕是置身诡务司中,这位不良帅依旧是眉头深锁,始终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 裴兴怀的官职并不高,因此不需要李好问亲自来招呼,但是对方既然到了诡务司中,肯定是要先来拜见李好问的。 就见裴兴怀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向李好问拱手道:恭喜李司丞,想不到司丞小小年纪,便如此足智多谋、实力出众,再加上心思缜密,竟能破得了前任司丞身亡的奇案小楼都与我说知啦! 李好问狐疑:这真的是在夸我吗? 他将视线转向叶小楼,叶小楼蚕眉紧蹙,伸手挠了挠头,向李好问投来一个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的眼神。 李好问不动声色。他与屈突宜有过默契,这种场合,可以完全交给屈突宜去应付。 于是屈突宜将人尽数迎进诡务司的偏厅,一一请坐,再问起裴兴怀为何今日前来诡务司道贺。 裴兴怀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小楼说贵司可以结案了呀?贵司昔日司丞,难道不是自尽身亡的吗? 众人都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抓了抓头皮,小声小声地问:李司丞拖出的那历史影像会不会出错? 裴兴怀当即斥道:小楼这真是当面胡说八道。 他转脸赔笑:李司丞,小楼这人不懂事,您千万莫要见怪。 小楼,裴兴怀转而板脸教训自己的下属,当年郑司丞也是凭借这种方法,破了不少奇案,你都是亲眼见过的。 李好问闻言心想:果然 如今郑司丞后继有人,你应该觉得高兴才对!怎么能动辄质疑,说李司丞弄错了呢? 裴县尉教训得大义凛然,但李好问似乎从其语气中,听出了一点嘲弄。 屈突宜闻言却温和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林大学士当年不就说过:真理越辩越明吗?叶帅有任何疑点,都可以拿出来,我等共同参详,共同参详。 叶小楼被屈突宜鼓励了,抬头看了一眼李好问,见他没有抗拒的神色,道:下官昨晚想了一夜,疑点之一是郑司丞自戕的方法,我们从李司丞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看,似乎是化水为冰,以冰刃割破了自己的要害 第146章 那么下官就像要问问各位了解郑司丞的,郑司丞有这么一手化水为冰的本事吗? 会的。 屈突宜正襟危坐,端正答道。 敝司郑司丞,只要当面见过他人使用这种特异,之后都能自己同样使出,所区别只在维持时间的长短罢了 李好问在旁边听着,心中倏忽一动:这不就是时光术中的为我所用? 而郑司丞确实曾经料理过一件案子,这在敝司卷宗中就有记载。在这件案子里,两名术士比拼,一人能制九天炽焰,一人能制九幽玄冰,并为谁的能力更强而争执不下。最后发现这两位只是以其浅薄的法术,冠上各种花哨的名头,博人眼球罢了。 但经此一事,郑司丞能够化水为冰,使之成为利器,并非不可能。 另一件则是关于案发时间。叶小楼忙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根据李司丞拖出的历史影像推论,该案案发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时间,一是白天,上午,日光从东南方向照入室内,正好照在当时坐在花厅内坐榻上的郑司丞脸上身上;二是张吴氏发现遗体,而下官乘坐巨筝赶到的时间,那是午后未时三刻。 屈突宜还是那副有理有节的样子,温言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世间也并不是绝对没人能够操纵时间。就例如佛家,不少僧侣对时间的研究非常透彻,能够将案发时间提前或者延迟,这些都并非不可能 李好问的思绪顿时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奔驰佛家?他想到了林嫱笔记中的义净大师,也想到了疑似天龙八部中紧那罗部的罗景 正想着,裴兴怀双手一拍,对叶小楼道:小楼,你看,这不都了了,没什么不可能的。郑司丞案的根由就是自杀 李好问闻言大惊:裴县尉,我等可还没有做出这等结论! 裴兴怀面露理解,摇摇手道:我懂下官明白,这个消息不便现在就放出去,毕竟以前那些小报多次在民间渲染了,说是奇案的。 李好问:在所有的疑点都被澄清之前,诡务司是不可能下这种结论的。 就算郑兴朋真的是自尽,也必须找到他自尽的原因不是仅凭一副历史影像就能下结论的。 裴兴怀却还自以为是地在点头,不断地道:明白,明白表面文章一定要做足嘛! 李好问: 这时卓来从正厅外快步进来,在李好问耳边道:王叔让我来告诉六郎李司丞 李好问顿感惊讶:司内又来客人了? 众人一起顺着他的眼光向外看去。 这一次来的是钦天监的人打头的是钦天监的监正阮霍,旁边一个男生女相,妖娆美艳,鬓边簪着一朵红花的青年,正是昨日帮他占卜案情,告诉他郑兴朋可能是自杀的钦天博士吴飞白。 阮霍算来是李好问的直接上司,李好问不得不赶紧起身出迎。 他来到诡务司正厅门外,壁挂钟刚好敲了十下。阮霍伴着钟声,迈着方步进来,笑容可掬地对李好问道:恭喜李司丞,听闻破了奇案了? 香气自阮霍身边不断传来,吴飞白得意地冲李好问抛来一个眼神,那意思大概是说:看,我给你算的卦可准? 第 51 章 李司丞, 看来下官为您算的那一卦,确实作用不小啊! 吴飞白一见李好问,立即开口邀功。 李好问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于是点着头语气平和地回答:确实,给了本司不少启发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 这钦天博士吴飞白立即凑至李好问身边, 压低声音笑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李司丞就要埋怨下官, 不该为您算这一卦了。 不该算这一卦? 李好问不明白吴飞白的意思,不由得眉头皱起,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吴飞白就此敛了笑容,肃穆地站道了钦天监监正阮霍身后去。 阮霍身为钦天监的监正,主要职务是观察天象,颁布历法。因历法关系到农时, 必须严谨,因此这位阮霍阮监正外表极为端正肃穆。 他大约五六十岁, 颏下蓄着三绺精心保养的花白长须, 说话时胡子不断抖动, 需要时时伸手去捋。 李司丞, 恭喜!见到年纪可以做自己孙子的李好问,阮霍拱手行礼,态度既客气又疏离。 他带着吴飞白到诡务司来, 也并非全是为了恭贺郑兴朋一案得破。 他们是来传话, 让李好问到皇城中秘书省去跑一趟,拜见上官的。 故郑司丞一案是李司丞上任之后破获的第一桩疑案, 着实可喜可贺啊! 李好问听见阮霍这么说,连忙摆手道:阮监正怕是误会了。郑司丞一案我等只是初步找到了一些线索, 还远谈不上破获 阮霍却是一副无所谓他不管这些的态度,摇摇头道:无论案子是不是已破,文太史如此郑重其事地召见李司丞,都是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啊! 李好问:我可不这么想。 第147章 阮监正口中的文太史名叫文应贤,担任秘书省监正的职务,官名便是太史。 秘书省掌管国之典籍图书,下设秘书郎、校书郎等职务,看似与诡务司所辖的诡奇事务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事实上,诡务司内所藏的典籍,亦是隶属秘书省之下的典籍,连典籍库最早创立,都是在山人李泌授意之下,将秘书省关于诡奇事务的所有重要典籍与林嫱留下的藏书合并,才有了今日的典籍库。 因此,当初诡务司归于秘书省门下,是有些道理的。 文太史文应贤在李好问接下敕牒的那一天曾经与李好问打过一个照面。其他时候再未打过交道,也从未曾对诡务司的日常司务有过任何干涉。 李好问还记着屈突宜对他说过的,诡务司的地位甚至高于大唐朝廷的说法。他转头向屈突宜看去,就见对方眼光狡黠,将头低了低。 李好问心里如明镜似的:虽然诡务司别有奥妙,但明面上还是秘书省的隶属,需要保持下级对上级的恭敬,对于阮霍亲自前来传唤,他势必需要亲自跑一趟。 没过多久,李好问便跟随阮霍和吴飞白一道,前往位于皇城中的秘书省。诡务司其余人等则都留在司中,处理各项司务。 一路上,阮霍与吴飞白都是利用官员身份乘坐城中的公共马车,而李好问则乘坐司里提供的纸马作为坐骑,不徐不疾地跟在公共马车后面。 阮霍摆着官架子,即使坐在公共马车上,亦摆出他那副宿儒学究的模样,脖子梗直,目不斜视,身体笔挺,后背远离公共马车座椅的背靠。 而吴飞白却将身体斜倚在马车车厢上,手肘撑在车缘,手抵着下巴,满眼好奇,上下打量李好问所骑乘的那匹高头大马,口中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李好问心知这位是在看他座下的纸马。 于是他在距离皇城很近的地方故意放慢速度,与公共马车分道扬镳,自己到了僻静处下马,将马恢复成为纸马,藏在袖中,然后再赶去与钦天监两人会合,由含光门进入皇城。 吴飞白见他步行而来,大感惊讶,在李好问身后望了又望,都没见到那匹高头大马的踪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李司丞,听闻贵司中人都身有秘法,能够将物品任意放大缩小。刚才您那匹坐骑,是不是被您缩小之后,藏在身上哪里了? 李好问心里暗叹,这吴飞白看似是个不靠谱的神棍,实则颇为聪明,将真实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张开双臂,让吴飞白能看见他的衣袖、腰身、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与鱼袋。 若是马匹被缩小,岂有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的道理。万一我在拜见上官的时候,突然嘶叫一声,打个响鼻,惊扰到上官,岂不是为我找麻烦? 吴飞白歪头一想:也对!刚才那匹健马,想必是被李司丞寄存在皇城外了。 李好问见他自己猜错了,便也不再解释,紧跟在阮霍身后,向秘书省官廨赶去。 秘书省并非后世常说的三省六部之一,而是相当于后世档案部门或者文史局一类的机构,并非实权部门,但因为掌管和校订天下典籍,也占据了相当大的规模,因此得以在鸿胪寺北占据了相当敞阔的两片官廨,一片用作秘书省,一片则给了钦天监。 一行人越过钦天监,直奔北面的秘书省。有阮霍和吴飞白两位熟人当先领路,李好问不费力地便长驱直入,一直抵达位于秘书省最北面的文太史官廨。 阮霍看起来是一位方正端言的老学究,但在此刻,却露出了一抹谦卑恭顺的神色,向里面道:下官幸不辱命,将诡务司李司丞请到了。 李好问跟在阮霍后面行礼他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司丞,而这官廨中所坐的太史,却是从三品的大员。 官廨中却传来一阵和蔼的笑声。 既是南纪家中晚辈子弟,在我这儿又有什么好拘礼的? 李好问心里惊讶,忍不住一抬头,见到官廨正厅中座上两人,一个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文应贤文太史,另一个须发皆白,面相却异常熟悉五官面容竟有点像是族老李贻。 李好问脑海里思绪飞快地转着,可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座上那名面相熟悉之人已经拈着寥寥无几的胡须,凄然笑道:前些年老朽离京日久,回京后又总杜门不出,连族中子弟,见到老朽却都已不敢相认了 李好问这时猛然想起了一个人,连顿时面露惊喜,忙拜倒,直接向座上的人行了大礼,道:好问见过叔祖。 他见这位老者是文应贤的座上宾,又听这位说前些年离京,立时便想起:他有这样一位叔祖父,名叫李汉,字南纪,才华出众,早年曾师从韩愈,并且做了韩愈的女婿,进士及第,官至左拾遗,是一位相当正直的官员,即便面对天子,也能犯言直谏。 然而这位才高而正直的官员,却因为卷入牛李党争,受到排挤,在武宗时出为汾州刺史,又随即被贬为汾州司马,后来又降至绛州长史。武宗曾经下诏有司,命二十年内不得再用此人。 然而待到武宗暴卒,当今天子即位,重新启用牛僧孺李宗闵一派的旧人,李汉便被召回,官拜宗正少卿。 第148章 李好问冲这位叔祖行礼时满心感激当初写荐书保举他继任诡务司司丞的四位德高望重的官员之中,就有这位李汉。 虽然李好问不清楚当时屈突宜是怎么运作的,但是这位李汉在荐书末尾的署名,确确实实帮到了李好问,帮助他保住了敦义坊的房子。 六郎啊!李汉颤巍巍地开口。这位老人算来年纪不过五十五岁,但已显出龙钟老态。看来当年因党争而起的贬谪生涯,严重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即便被如今天子召回续用,也再无法唤回当初他那股心气了。 当日叔祖听说你父代兄出征的义举,便觉你有这般秉正无私的亲长教养,必定行事端方正直,义不屈节。加之又是诡务司亲荐,叔祖只觉你这样的子侄辈,或许真能为我大唐驱魔荡妖 李汉说了不少李好问的好话。 李好问当然装乖,喏喏地听着。 但他心中生疑:一是觉得文太史着实没这个必要,将自家长辈请来,这般当着面一顿好夸这种级别的夸奖,多半意味着后头还会跟着一个但是。 二是秘书省得到消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长安县裴县尉得知这个消息不奇怪,他本就是和叶小楼一起的。叶小楼昨天魔怔了似地在长安县内角色扮演,裴兴怀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秘书省这些从不过问诡务司事务的长官们却也这么快得到消息,甚至马上请来了当初举荐自己的李汉叔祖 这只能说明,秘书省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郑兴朋一案的任何进展,而且叶小楼昨日初步得出的自尽结论,正是秘书省希望见到的。 李好问心生警惕,便听李汉开口道:但是 果然! 六郎到底是年轻,初入官场,便是担任诡务司丞这样的要职。叔祖从不怀疑你的秉正天性,那是传承自你父的贤良品格然而官场之上诸多不能诉诸文字的规矩,你却需虚心向各位上官及同僚好生讨教,切不可刚愎自用,独行独断你还未到可以这么做的时候。 李好问听着李汉说话,觉得一张图卷正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而图卷上所绘的内容却一直藏在图卷的末端,直到此刻,都还未真正现于眼前。 他轻轻咬住下唇,点头应道:叔祖所说的,好问谨记。同时在心里犯嘀咕,只要座上这两位不干预诡务司查郑兴朋一案,怎么都行。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听文应贤温和地开口道: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离奇身亡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吧? 文应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肤色白净,脸庞圆圆,看起来颇为富态,神态也极为和蔼,唯有眼珠转动之际,才会显露几分与面目不符的精明与狡狯。 他不曾穿着官袍,而是穿了一身道袍,也没戴幞头,头顶束着一个道髻装束是一派仙风道骨,只可惜身材矮胖,与世人印象中那些餐风饮露的仙人毫不沾边。 这位以这般年纪,便已成为三品大员,进的又是秘书省这样的养老衙门李好问从前就暗暗揣测,这文应贤没准就是叶小楼最讨厌的那一类人世家大族出身,人脉发达,在官场如鱼得水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是个受家族荫庇,由多名朝中重臣举荐,才得以担任诡务司司丞的世家子弟,大哥不好说二哥。 这文应贤发话,还未等李好问开口回答,与他同来的钦天监监正阮霍已经插嘴道:确实如此! 听闻昨日长安县那名桀骜不驯的不良帅叶小楼便拜服于李司丞的神乎其技之下。李司丞推断出先郑司丞乃是自尽,而叶小楼一一验证,竟严丝合缝,没有一处对不上的地方 李好问心里顿时只想骂娘。 这是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郑兴朋一案,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了多大的突破,发现郑兴朋有可能是自戕这一点,只是为他带来了更多不可解的疑问而已。 而阮霍口口声声地用李好问自己的发现来堵他的嘴,是算准了他虚荣心强,不愿自己否定自己,不肯自打耳光吗? 文太史 李好问一挺双眉,拱手便要说话。 却见叔祖李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神忧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好问怔了片刻,想起刚才李汉劝自己的话,一口气忍住了,到嘴边的话也暂时收在那里。 文应贤听见李好问开口,便也反问李好问:既是如此,那么郑氏一案,诡务司很快就可以结案了吧! 李好问心里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是想要他以自杀这个结论,结掉郑兴朋这桩案件。 这怎么行? 李好问双眉一扬,但见到李汉的脸色,又勉强忍住了激动,尽量平静地道:如今还有些疑点尚存,比如,先郑司丞为何会起意自戕若是不能解答这些疑点,案件便不能算结了。 文应贤表面上并没有要逼迫李好问的意思,闻言只是沉思,旁边阮霍点着头道:确实不过,诡务司司丞的职位并不好当,历任司丞都倍感压力,先郑司丞承受不住这等压力,恐怕也是有的。 第149章 不过这样,总比抛弃原配,恋上了屏风上的美人,最后死于屏风美人之手,听起来要好得多。文应贤伸手轻抚唇上的髭须,悠然地道。 这意思是如果郑兴朋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不幸自尽的,说起来比什么婚外恋啊屏风美人之类要好听得多了,不仅成全郑兴朋身后令名,也能令诡务司在百姓口中更加体面。 李好问坚持:待敝司将余下几个疑点一一查证完毕,便自然是结案的时候。 文应贤放下手中托着的一枚小瓷杯,用不悦的眼光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李汉,似乎在说:看看你家教出好子弟。 李汉伸衣袖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但文应贤却一转脸便恢复了原先的和蔼笑容,转头对李好问道:那自然是应该的,诡务司结案,单是整理案牍文字,也是需要些时日的。李司丞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对李好问身边的阮霍道:阮监正,你昨日说吴飞白为本官起了一卦,卦象极为精妙,是吗? 阮霍听得一愣,马上点头:正是,吴博士此刻正在钦天监内恭候太史。太史请随下官来。 文应贤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道:南纪,你与你家侄孙多日未见,不如你们就在我这儿说说话。李六郎,你替我照顾你家叔祖。 说着,文应贤与阮霍离开秘书省太史的官廨,反倒将李好问和李汉留在了屋里。 一室寂静。 李汉垂眸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向李好问招手:六郎,过来扶一下叔祖。 李好问哪里会不明白文应贤此刻离开是什么用意,要是以他穿越前的性情脾气,绝对不会将文应贤和李汉的话放在心上,而是会掉头就走。 但是李汉是族中唯一曾经帮助他一家的长辈,又是这般年纪了,李好问总不能将自家叔祖抛诸身后,就这么离开。 于是,李好问恭顺地来到李汉面前,伸手去扶。 出乎他的意料,李汉的身体似乎很轻,即使是扶住李好问的手,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六郎,当初为你写这份荐书的时候,叔祖就已在为你担心。当时空出的正七品职位只有诡务司的司丞。叔祖着实怕你赴了前面几位司丞的后尘 但若不让你去,叔祖也没法儿在族里为你保全。 李汉是真的在担忧,他勉力睁大混浊的老眼,似乎想要将这个不常见到的侄孙模样看清。 放心吧,叔祖。继任诡务司的职务是好问自己的决定,而且既然已经继任了,好问就不再想那么多,只管把手上的事一一做好。李好问也是话中有话。 六郎, 就听李汉一声恳求:先郑司丞的案子,不要再刨根究底了,你按照现有的发现,能以自尽结案,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听到这里,李好问感觉那幅漫长的画卷终于完全展开,画卷末尾的内容异常丑陋。 李好问用最为温和恭顺的口吻对李汉说:叔祖真的这么认为吗? 李汉盯着李好问不说话,额头上的汗珠又下来了。 好问想,当年阿父肯替兄从军,宁可将性命抛在战场上,也不愿辜负了对伯父的承诺,无非就是为了无愧于心。 叔祖,如果不能找到郑司丞死亡的真相,好问是无法做到无愧于心的。 李汉将李好问看了片刻,眼中突然沁出泪水。他颤巍巍地伸出衣袖去擦拭。 六郎你的确是我们李家的孩子,是太祖李虎的后人 叔祖当年也像你这样,可后来,竟是四处碰壁,碰得灰头土脸,蹉跎余生。 李好问听李汉语气里满含痛楚,忍不住心生怜悯,知道这位老人在过去的政治生涯里耗费了太多心力,消磨了所有志气,才有了如今这般垂垂暮年,毫无生机的模样。 六郎,听叔祖的话 李好问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委婉回答:好问还是觉得应该找到真相,才能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李汉抬起昏花老眼,颤声问:真相是什么,又那般重要吗? 李好问忍不住就想开口反问:难道不重要吗? 难道要让枉死的人难以瞑目,让潜藏的危险继续存在,让凶徒逍遥法外? 这个回答本来已道了李好问嘴边,可是一见到李汉那万般求恳的凄凉眼神,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把没说出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低头想了想,道:叔祖,好问先送您回家再说。 李汉却一把攥紧了李好问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在你过来之前,文太史曾经有言道,若是你始终觉得自尽之说无法服众,不妨劝说你,将查案的重点慢慢转至有关时间的疑点上 可是,叔祖担心你,叔祖是真的担心你啊! 李好问心头遽然一惊。 从李汉这番话,他已知晓文应贤对此案的进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他也有点庆幸,昨夜从易家那里得到的情报案发现场还有第四个人,这个消息他还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出去。 第150章 他也有点明白叔祖的意思了如果此案的最终结果是郑兴朋自杀,可能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但如果李好问死活不愿意,那么文应贤的意思便是,让李汉引导李好问向时间那一条线索查去。 那正是文应贤们想看到的结果。 但这是李汉想要极力劝阻的,要么可能会对李好问本人造成莫大的危险,要么可能会在朝野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再一次引动各派之间的倾轧、诋毁、争斗 但如果不查时间,李好问又还能查什么呢? 不查,有违本心 查,却可能正中下怀。 六郎,不要再查下去了。李汉言辞恳切,叔祖这么请求,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曾经有负于你的李家。 看来李汉很清楚:家族或亲情,是无法打动李好问的。 唯一可能打动李好问的只有 而是为了你,为了你自己能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带着如今这般依旧高尚的心气儿,继续好好地活着 * 李好问回到诡务司公廨之中时,已经过了饭点。 不知为何,李好问察觉诡务司中众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章平大声招呼:李司丞,给您留了一份廊下食,您等等,我去拿去。 屈突宜则喜孜孜地拿了一个簿子,笑着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今日又被人请走司丞的画像三幅,另外还应承下了一场镇魂法事,一次风水堪舆,售出了四包八十枚安神丸 提起诡务司对外售卖安神丸这件事,李好问听了也忍不住想笑。 丸药倒是不假,确有极佳的安神助眠效果,但是屈突宜却大搞捆绑销售,将这安神丸与李好问那镇宅画像一起向客户们推销。 如此一来,购买李好问画像的主顾一边服用药理作用极佳的安神丸睡个好觉,一面观看心理效果极佳的诡务司丞镇宅图,两者相得益彰,效果自然出奇得好。 然而此刻屈突宜抱着簿子凑近李好问,却见他略有些魂不守舍。 屈突主簿,真相有多重要? 李好问忽然开口询问。 他想知道,真相对于每一个人,对于死者和生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屈突宜眨了眨眼睛,伸手拈了拈颏下的山羊胡子,忽然道:真相大概就跟叫对敝人姓氏那么重要? 第 52 章 李好问在诡务司匆匆吃过章平递来的廊下食, 经这位主事提醒,才记起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 此时的中秋, 还算不得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气。吃月饼的风俗还未形成,但长安百姓已然开发出家中老少聚在一起吃团圆宴的习惯。如果晚间天气良好, 自然还会有赏月、拜月等户外活动。 李好问见章平一脸恳求, 便点头应允:章主事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便早些回去吧!他想着章家人口多,到了晚间办团圆宴, 肯定事务繁杂,不如放他早点回去。 屈突宜却笑道:这么早放老章回去作甚? 这位诡务司主簿伸手指指天空:眼下已是阴云四合,到了晚间,下起雨来也说不定,估计没有月色可赏。章主事,我看不如这样, 我去给府上带个话,就说今日轮到你守夜, 要在司中值守, 不回去, 如何? 章平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屈突宜是在开玩笑。 李好问原本郁闷至极的心境也因为屈突宜打岔而稍稍恢复了一点,看着章平哭笑不得的模样忍不住也莞尔。 他转头问屈突宜:屈突主簿,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屈突宜将双手一摊:司丞是在问下官吗?下官在京中是孤家寡人一个, 因此晚间别无他事。司丞若是要下官值夜, 下官可不会像老章那样左推右推。 章平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此刻又红了一点。 但屈突宜在诡务司内向来就是这样一张滔滔利口, 怼死人不偿命的,众人都不以为意。 李好问听闻, 顺嘴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屈突主簿到我家来。我家只有我和卓来 他说到这里方才觉得不妥:不能这么说。 他家里还有妈妈和妹妹。 只不过这两位反正也不会出来见外客,而且应该也不会介意他将同僚请到自家作客。 在一旁听着的卓来顿时一蹦三尺高,笑着道:好也,人多些热闹些。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李博士也愿一起来吗?还有王叔。 卓来便自告奋勇,跑去相邀。然而李贺说他在平康坊有约,要参加宴请并且要当场表演作诗,现在正在紧张着。众人都不大信,但也无法反驳。 而老王头则说总要留一个在司里看门。 如此一来,晚间便是李好问邀请屈突宜作客,卓来作陪;至于妈妈和妹妹那里,李好问还想着要等送归屈突宜之后,再去北堂坐一会儿,陪陪自家亲人。 于是,午后这段时光便过得十分愉快,众人为了能早些下衙,都尽力将手上的司务处理掉。 第151章 唯独卓来有空闲,便出门去买了几张胡饼,现切了些羊肉、风鸡、腌鱼之类,买了一坛新出的绿蚁酒,还准备了一些专门用来下酒的酱黄豆。 然而,到了下衙的时候,天空中浓云密布,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众人对晚间赏月拜月的期待就彻底都落了空。 唯独屈突宜兴高采烈,道:今晚李司丞请我吃酒,有这天大的脸面,赏不赏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好问、屈突宜与卓来三人在诡务司中等了片刻,见雨势稍歇,便联袂来回敦义坊。 从诡务司出门的时候,屈突宜手中提了一个袋子,袋子上用金色和黑色混杂的绳索束紧。 第一次上门作客,总不能完全空手。屈突宜笑道。 对卓来而言,屈突宜上门作客这事令这少年格外高兴因为自从李好问一人当家做主以来,这个家就还没有招待过外人。卓来大管家还从未有机会操办过请客吃饭的事。 待到敦义坊李宅之中,卓来便忙里忙外,在正堂中张罗起桌椅,有将采买来的酒食一一安放。 而李好问则找了个机会溜到北堂去,向妈妈和妹妹打了个招呼,说他冒昧邀请了一位同僚上门过中秋,暂时没工夫陪伴妈妈和妹妹,稍后便来向她们赔罪。 十五娘便嘟着小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而崔真则善解人意地回应:好问好好招待你的同僚,不必理会十五娘。她若是好奇,自会偷偷溜到前面去瞧人家的。 李好问:这样啊 他向母亲和妹妹致歉之后,便退出北堂,来到自家中庭。 这时天已全黑,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是止歇了,但是天空中浓云密布,完全没有晚凉天净月华开的意思。 李好问心想:是不是整个长安城现在都已失了今晚赏月的好兴致? 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也确实不是想有就有的。若是强求事事如愿,恐怕对自己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内耗。 不如工作是工作,休闲是休闲,在工作之外,彻底放松心情饮饮酒。 卓来竟像模像样地取出一枚红泥小火炉,将打来的绿蚁酒注入专门用来温酒的容器。火炉下两片红通通的木炭无声地燃烧着,炉中用来温酒的水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隔水温着的绿蚁酒酒香便无遮无拦地溢出,弥漫于李家正厅之中。 卓来对这种颜色有些发绿,气味又十分香甜的成人饮料十分好奇,然而他在李家一向没有机会尝试,是以今天借机会对李好问求了又求,终于征得李好问的同意,能够尝尝味道。 这高鼻深目的少年将盛着酒的瓷碗托到口边,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甜甜的,好喝! 李好问知道唐人的酒水都不能算是高度酒,只要加以节制,小酌一些对身体是没什么影响的,便微微点头,允许卓来喝上这么一小碗。 而屈突宜则面色狡黠,只看着卓来饮酒,但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见卓来的小脸一点一点地涨红,连耳朵和脖子都涨红了。 李好问省起这少年乃是空腹饮酒,不是个事儿,连忙招呼卓来赶紧吃两块胡饼,挟一小碟羊肉垫一垫。谁知卓来坐在桌前,突然冲着李好问噗嗤一笑,道:六郎君,这酒好好喝。 说毕,少年便向后一躺,直接躺在李家宽敞的坐榻上,不说不动,就这么昏睡过去。 李好问一惊,赶紧上前检查,确认这少年呼吸心跳都很正常,才放下心,晓得这孩子只是一时喝得太多太快,醉过去了。 好小子,还真会挑好酒! 屈突宜坐在李好问对面,悠然自得地托起面前的陶碗,轻轻摇头叹息着,随即小口小口地啜饮陶碗中的酒浆。 李好问看着好奇,便也自己尝了一口 什么嘛,唐代的美酒,难道就只是味道甜甜的水? 然而这带着醪糟香气的甜浆落入口中之后,回味的时候便带上了些很有冲劲儿的微苦。待到李好问省起,他已经觉得面上微微发热,一股暖意从胃袋中涌向四肢百骸,令他也不禁感叹道:好酒! 屈突宜顿时抬眼,笑道:原来李司丞也是个识酒的人。 两人这般你一杯,我一盏地饮着,不知不觉,红泥小火炉中温着的水酒被饮去了大半。 李好问有了几分酒意,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好奇,但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的问题 屈突主簿,您多大年纪了? 屈突宜顿时伸手捂脸,哀声道:李司丞啊,下官的年纪比你的两倍还大,您实在不必如此埋汰我的 这和李好问的猜测一致:他猜屈突宜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算来原身父亲李如果还在世,现下和屈突宜的年纪差不多。 他连忙摆手,道:我哪敢埋汰主簿,而是觉得主簿风采不凡,实在是好奇,屈突主簿看起来究竟比真实年纪小多少呀?十岁还是二十岁 屈突宜当即爽朗大笑,扬脖豪饮了一杯,然后将手中酒盏轻轻掷在面前几案上,道:我却不敢这般夸赞司丞。我只能说,司丞自任职以来,种种老成练达的表现,谁能想到你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年轻小伙?行起事来比真实年纪年长了多少,十岁还是二十岁?就算是郑司丞当年刚刚接手诡务司时,也不过如此 第152章 李好问听见屈突宜的称赞,原本十分开心,但听见对方提起郑兴朋,心情忽然低落,低声道:和郑司丞比起来,我的实力与见识都还远远不如。如果现在郑司丞还在,他面对如今这般情形,又会如何行事呢? 哦? 屈突宜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看了看李好问,回想起白天的事,开口便问:今日李司丞从皇城回来,曾经问起真相二字是不是文太史阮监正他们,对李司丞说了什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作答,屈突宜就已笑道:其实,那两位在朝中都是鼎鼎有名的,一个是文应贤,另一个是阮霍! 他故意拖长声音,文应贤便成了文应贤(其实不贤),而阮霍则成了软货,听得李好问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毕,李好问又叹了一口气,将他在秘书省遇见叔祖李汉的事原原本本都说了,也转述了李汉的话和文应贤的态度,末了叹道:当时我唯一想问的是,真相究竟是什么,真相对世人难道真的不重要吗? 屈突宜闻言,将双手置于脑后,身体向后靠,仰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笑道:不用管他们,他们生来就是官场动物,本就只关心升迁贬谪,朝堂内格局变动。每一件案件的结果都只是他们推动权力格局的撬棍而已。 李好问低头思忖:确实是如此。 然而,屈突宜继续仰头,望着李家的天花板,这正是我诡务司既不听命于皇家,也不受制于朝廷的缘由。 我自追寻我的真相,如你愿,那是你的事情,不如你愿,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屈突宜话音刚落,李好问顿时击掌叫好,甚至还吵醒了吃醉了睡在他们身边的卓来。 这少年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到自家郎君如此振奋,稚气十足的小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随即又闭上眼,沉沉睡去,发出细细的鼾声。 说到这里,李好问已经想将他得知有第四人的事告诉屈突宜。谁知这时屈突宜却难掩兴奋,起身便道:走,李司丞,随我赏月去! 李好问回头一看轩窗外,就见一片昏沉,夜色黯淡,哪里来的月色可以赏? 屈突宜一提他从诡务司中带出来的那只口袋,对李好问道:山人自备明月! 李好问一直觉得屈突宜所学法门偏向道家术士一脉,而此刻听他自称山人,更加确定,当下也不多问,便直接起身,紧跟屈突宜离开李家正厅。 秋夜生凉,空气中隐隐飘来桂花的香气。 李好问来到室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就见屈突宜抬脚轻轻向上一跃,人已经站在了李家正堂的屋脊上。这番身手,就像是脚上穿了那流云舞履那般轻松,如履平地。 这 李好问一下子傻眼。 他尴尬地摇摇手:屈突主簿,我不是你,没办法这么轻松地爬墙上房呀! 说着,李好问四下转头他依稀记得自家有一架用于修缮屋顶的木梯,没准可以用一下。 屈突宜却转头笑道:其实不必如此。这上墙的动作很好学,你不妨试试看。 郑司丞在世的时候,只要是他亲眼看过的法术招式,便都能拿来用,而且用得很好。他既然能够,那么想必李司丞你也可以。来,试试,回想我刚刚那一瞬间的动作 李好问顿时想起:郑兴朋应当掌握了时光术中名为为我所用的能力。 当然这种本事未必每次都对郑兴朋有利,他人生最后一次使用这种能力,可能就是使用他曾经见过的化水为冰能力,化出一片薄薄的冰刃,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现在,屈突宜让李好问也使用这种能力上墙,却令李好问感觉压力山大。他一向都只觉得觉得自己的能力不靠谱,它来自于虚无,既无规律可循,又不稳定。 在他看来,自己的能力几乎就是混乱与巧合的产物,是不可控的。 不不行! 李好问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说:屈突主簿,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屈突宜却一副酒意浓重醺醺然的模样,一扬手中的口袋,笑道:你快上来,我给你备下的明月,就盛在这里! 李好问刚才喝得也不少,此刻听得心头一热,顿时开始回想刚才屈突宜跃上屋顶的情形。 过去的时间在他脑海里顷刻化为轴,轴上出现栅格,每一枚栅格又可以无限分解,从过去那一天,分解为一个时辰,一刻钟,一炷香,一盏茶一个瞬间。 他迅速在这些栅格里找到了屈突宜纵身上跃的那个瞬间。 或许是有了上次成功将那历史影像从历史里拖出,让它出现于人前的经验,李好问这次并不费力,就找到了那个栅格。 栅格中自有一片独立的空间,大可至整个长安城,小可至敦义坊李宅,李宅中的正厅,正厅旁的墙头 李好问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屈突宜那驾轻就熟的动作,潇洒的身姿。 第153章 可是他该怎么做?直接有样学样吗? 李好问对此并没有多少经验,上一次他使用叶小楼的能力打那趟军体拳,连自己都没察觉是怎么办到的。 关于这项能力,林嫱留下的笔记里,也只有含糊一带而过的描述。似乎那位天纵奇才的林大学士,认为是个人身临其境,就都能掌握这种能力,无须多说。 李好问差一点又把这个名为屈突宜上墙的历史影像给直接拖拽出来,想想不对,于是面带焦灼,看了看墙头上的屈突宜。 屈突主簿,我该怎么做? 屈突宜一脚前一脚后,蹲在李家正厅的屋瓦上,笑眯眯地说:不急,你肯定能做到的,我非常确定。 李好问:你真的相信,我能像郑司丞一样? 他脑海中浮现自认得屈突宜以来的种种过往,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何你一见到我,就像是已经认得我一样,知道我能像郑司丞一样,知道我是能够接任诡务司的人 最后半句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内:连我自己都没有相信过自己! 屈突宜手中提着那个大大的布袋子,此刻眼神明亮,望着李好问,沉声笑道: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这话让李好问听得没头没脑的,又听屈突宜道:你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只要得其法,就能将其使出。但它有个前提你要相信自己拥有这种能力 就像长吉那样,他之所以能够言出法随,就是因为他时不时会认为自己就生活在那样的迷梦中,他愿意相信那都是真的。 李好问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低头思考,再次看向早先被他定位的那一道栅格,和那栅格里的情景。 我可以 李好问对自己说。 我见过的能力,我能从过去中提取的能力,只要我愿意,就能为我所用。 他这样想着,凝神集中全部意志力,深深地看向那一道历史影像。 那一道栅格足够短,足够为他所控制,被他吸收 这么想着,那道历史影像就像是自动有了灵性一样,迅速向李好问奔涌而来,像是浪头一样在他身前拍打,而李好问自身,却又像是一片海绵,无声无息地吸附着这道扑面而来的浪潮。 与之相随的,是那种几乎刻画在他骨子里的节奏、韵律,它们在帮助他稳定着心智,它们就是他的绝对时间。 屈突宜蹲在李家的屋顶,含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在他眼里,李好问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然而没过多久,屈突宜忽然见到李好问扬起脸,向他这个方位看过来,目光锐利,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也颇为不同。 就见李好问忽然向后退了两步,似乎要助跑。 屈突宜却知他这是力图与刚才自己抬脚时的位置保持一致。 只见李好问抬脚,向前迈步,上墙,跳上房顶一切宛若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中,李好问甚至保持了屈突宜刚才的翩翩风度,轻巧、自如,潇洒万分。 然而直到李好问本人已经站在李家正厅的屋顶上,他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到了什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望着周遭,有点儿不敢相信: 生平头一回上房揭瓦! 而他,也真的是毫无瑕疵地复制出了屈突宜刚才的行动,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极普通的一招。 屈突主簿,李好问转向屈突宜,声音中带着兴奋,你真的带来了明月? 屈突宜点点头,伸手解开手中那只口袋上系着的绳索,同时道:下官前些日子见到月光甚美,便随手积攒了一些,毕竟天有不测之风云,谁知道想要赏月的时候有没有月呢? 李好问眼角见到自家正厅旁,拉出了一条短短的影子正是十五娘。这个小姑娘大约是好奇哥哥和客人蹲在房顶上看什么,悄悄探身出来窥视。 李好问留意屈突宜,只见屈突宜丝毫不察,便悄悄对妹妹做了个鬼脸。 十五娘表情严肃,冲李好问点了点头,似乎肯定了李好问刚才那一跃上墙确实潇洒,有资格做十五娘的哥哥。 而这时屈突宜也已经解开了挤在口袋上的细绳,一道清光顿时从口袋里透了出来。 这这真是 还未等李好问问出口,屈突宜又从衣袖中摸出一柄勺子似的物事,将勺子探入口袋,伸臂一舀,然后往空中一洒。 似乎有一大瓢水被屈突宜泼洒在李家的庭院之中,随即便有清光如月色一般,洒满李家的小院。 院内的一草一木,尽数被照亮,而这光线清冷,恰与秋日晴夜中月色潋滟,一般无异。 一时间李好问惊叹,而屈突宜大笑,手中不停,转眼间又舀了几勺出去。 李家的北堂、后院、后院中的小园,随着屈突宜的动作,次第变得明亮。 李好问见到母亲崔真的温柔倩影,正站在北堂前,遥遥向屋顶上的屈突宜欠身致意。 而脚下的正厅中,传出卓来咦的一声,接着是翻身爬起的声音,随后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六郎君,六郎君月色,好美的月色啊! 第154章 李好问也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脚下那一圈一圈的幽光向四周荡漾开去 与李好问一道并肩立在屋顶上的屈突宜,却爽朗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美的月色,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积攒。若是司丞点头,下官便将这袋月光全都倒出去,让它流淌于长安城中的千家万户之中,让王叔、老章和李博士他们,也都能见到你我二人眼前这般绝美的景色。 这样的壮举,李好问哪里会阻止? 于是屈突宜将那柄木勺收进自己的衣袖,伸手将那只袋子举起,袋口朝下,将里面的月光一口气倾倒而出。 李好问就在他身旁,眼见着那些带着少许清冷寒意的月光倾泻而出,尽数落在自家院落里,随后便像是流水一般,向周遭蔓延。 敦义坊中的十字街最先被点亮,随即是整个敦义坊李好问能看见坊门处把守的坊兵,表情惊愕地望着蔓延至眼前的潋滟月光。 那月光随即溢出敦义坊,沿着长安城那百千家似围棋局的齐整街道向远处流淌。 整座长安城此刻正一点一点地慢慢被点亮,百千家庭推门出户,尽情欣赏这一夜中秋不见月的月色。 李好问似乎能听见平康坊那无休无止的乐声与歌声止歇,李贺吟诵的对象从舒华绮丽的酒宴迅速改成了朴素清澈的秋月 秋夜的凉风拂过,李好问忽然觉察头顶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他不需抬头,便知是巨筝叶小楼曾经提过,只要风向合适,巨筝夜间也会在长安上空巡视。今夜是中秋,长安县便更有职责提防走水。 李好问很想知道刚才越过头顶的巨筝上,负责巡视的人是不是叶小楼。如果是,那他希望这位尽职尽责的不良帅,也能在这个本该合家团聚的良夜里,欣赏片刻这静谧、唯美的月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流淌在整个城市之间的清冽月光,像是被夜风扬起,渐渐变得稀薄,一点点地消散于天穹。 夜空依旧阴云四布,漆黑如墨。 原本已现轮廓的长安城,渐渐恢复了它在夜色中晦暗的模样。 此刻李好问依旧站在自家正厅的房梁上,与身边的屈突宜一道,眺望这座时现灯火的雄伟都城。 虽然漫长的黑夜重新降临,他却因为刚才短暂涌现的光明重新获得了希望。 在他身边,屈突宜轻声开口道:没有够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是这样的吗,李司丞? 李好问心中顿时扬起轩然大波,似乎他从未听过这样精辟的言语一般。 隔了良久,他才转过头,冲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屈突宜点点头。 对! 他渐渐开始相信自己了。 第 53 章 八月十六一大早, 敦义坊。 卓来惯例用扁担担了两个水桶,去十字街中心处的水井去提水。 这少年正要故技重施,跟邻里们讨个情, 换他排到前面去,忽听背后有人议论。 昨夜你看见了么?那般好的月色! 卓来一听便心花怒放, 没再与人商议往队伍前面挪去, 而是留在队伍里,美滋滋地听周围人谈论昨晚的奇景。 敦义坊的邻里对昨晚的异象也是反响热烈。 谁能想到啊!昨晚我睡下之前明明见着是天阴, 不像是能赏月的样子,我才睡下的。谁知睡了一觉睁开眼,就见床前全是那透亮透亮的月光 是呀!我也是,原本没指望着能赏月的,昨晚的月色却那般美,就像, 就像 就像是地上铺了一层清霜! 没错,没错!李太白有诗云,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有人掉起了书袋。 卓来听得手舞足蹈, 正想向他人炫耀那月光的来历, 却听有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昨晚的月色好看是好看,可是却有点儿邪门哩! 那时我见月色那般好,便翻身下床, 想要赏月。谁知来到院中一看,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那月光却明明白白地映在地面上。 你们说,这难道不邪门吗? 四周传来纷纷附和的声音, 看来昨晚被那唯美月色骗起床赏月的人还不少。 卓来知道该自己显摆了,当即向前一站,大声道:你们不知道吧!昨晚全城的月色,都是我家郎君事先收在袋子里的月光。 周围顿时静了。 好些人退后半步,歪着头打量卓来。 卓小哥,你没事吧? 有认识的邻人关切地询问。 我说的是真的!是我家郎君嗯,是我家郎君的同僚,事先收集了好大一袋子的月光,见昨晚该赏月的时候却没有月,才把那袋月光倾倒在整个长安城中,请大家赏月! 这孩子睡醒了没有?有人疑惑地发问,不会还在发梦吧! 哈哈哈哈!周围的街坊闻言都一起笑了出声。 卓来顿时面红耳赤,跺着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各位怎么不想想,我家郎君是什么身份 还没等邻里们回想起李好问如今的新官职,忽听井栏那边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惨叫,原本在井前提水的老者突然向后倒退了几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第155章 众人迅速围上前,就见那老者满脸骇然,手指着水井,一个字都说不出。 卓来一瞧,认得是街坊赵老汉。他连忙问:怎么了?赵老伯,又在水井里看见怪物了? 赵老汉惨白着一张脸还未开口,刚才那些呼啦啦围至井边的敦义坊街坊已齐声大喊: 啊 要命了! 这水,这水怎么变成这样了? 天那,这到底是水还是血啊? 卓来一听,头一低,仗着自己身形矮小瘦弱,从人缝里钻过,直至井栏边,探头一看,顿时也吓了一跳。 只见井中水面不再像过往那般平静无波,井中那一泓水眼也不再是无色的 此刻井中翻翻滚滚冒着泡的,都是赤红色的浆液。 卓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钻进他的口鼻。少年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差点儿就要把隔夜的酒饭都吐出来。 他还记得数日之前赵老汉曾经在这里见到过类似的异状,这少年强忍着恶心,探身去仔细观察井中翻滚着的液体里是否有怪物的形象。 他身后的街坊们继续议论:这这可怎么得了? 以后咱们是不是不能在坊内吃水了? 好在坊外还有清明渠,还有永安渠。 敦义坊位于永安、清明两渠之间,就算是坊内的水井不能用,还可以去坊外的水渠打水。 没有任何发现的卓来收回目光,扶着井栏,晕乎乎地转过身。他盯着井中那一汪血浆似的井水良久,现在转头看啥都是绿油油的。 此刻有脚步声急促,沿着十字街自西面而来。 来的是个坊兵,脸色惶惶,见到聚在这里的街坊,用颤抖的声音嚷了一句: 不得了了永安渠,永安渠出事了! 围在十字街中央井栏旁侧的人们都惊呆了。 大事不好,清明渠,那清明渠 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坏消息! 三管齐下,敦义坊里这些从来不为吃水发愁的人尽数呆住了。 呆了片刻,卓来与街坊们同时如梦初醒般转身,你向东我向西,各自选了个方向沿十字街狂奔出坊。 卓来选的是他日常随李好问上衙时会路过的清明渠。赶到此处时,水渠畔已经聚了不少百姓。 卓来不得不四下里道歉,然后用他那小身板挤开人群,来到渠畔。 看了一眼渠水,卓来惊呆了。 * 长安城西,金光门附近。 敦厚坚实的城墙之上,建有一座全由巨木搭起的望楼。那望楼高耸入云,楼顶不设望所,却架着一座奇形机括。 一幅巨大的白色羽翼,此刻正泊在那机括的顶端。 西北风强劲,正是从此处放飞巨筝的好时机。 长安县不良人范南望着站在身边的叶小楼,满怀感激地道:叶帅,多谢你赶来指点我! 叶小楼无所谓地拍拍范南的肩,道:我在说过,县里所有的兄弟第一次飞巨筝,我都该在场的。 话虽如此,可昨晚也是叶帅乘巨筝巡夜,今天又一大早就赶来,实在是太辛苦了。范南是真心感激。 有啥辛苦的?叶小楼一瞪眼,拍拍胸膛,也不看看你叶头儿有多大的本事?那能者多劳说的就是俺叶小楼! 范南忍不住偷笑两声。 对了,叶头儿,听说昨夜长安城曾有异象。年轻的不良人又想起一事,您见着了没? 嗐,谁那么大惊小怪说是异象?叶小楼抓抓头上的幞头,颇为神往地道:我觉得还怪好看的。 昨夜他在巨筝上看到的长安城,那是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潋滟的月光仿佛水流,在城市的街道里安静流淌,勾勒出这座城市完整的样貌: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如同农家菜畦般整齐的一百零八坊,推窗出门望月的长安百姓这是他热爱的土地,他日日夜夜守护着的城池。 真美啊! 叶小楼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啊,这 范南伸手挠挠头,心知昨日叶小楼乘巨筝在长安城内飞行巡逻,许是只能看见眼前和脚下的唯美月光,却看不到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昨夜不该有那么美的月色的。街坊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在议论此事古怪。 叶小楼将范南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不屑地切了一声,心想这些家伙真是不懂得欣赏。 昨晚那么美的月色,应该就是诡务司那些家伙们搞出来的吧。 当时他从空中掠过敦义坊上空,依稀看见李好问和屈突宜那两人在屋顶上。那唯美月色也正是从敦义坊慢慢流淌、蔓延,进而遍布整个长安城的。 在那一个瞬间,叶小楼心中确实对这两个家伙生出了几分佩服 长安城里很多当官的都会搞事情,但像李屈两人这样,搞得这么漂亮的,叶小楼还从来没见过。 不说这些了,叶小楼一拳,轻轻捶在范南头上,你小子是不是在推三阻四拖时间,不敢乘这巨筝上天? 第156章 金光门附近这座主要为木结构的望楼,正是巨筝的发射架。每当风向风力合适时,长安县的不良人们便将巨筝架起,然后将机括上用牛筋制成的启动轴绞紧、弹射,这巨筝便能获得一股巨大的升力,从这里飞上数丈高空,并且顺着风向翱翔,乘坐巨筝的不良人便以此完成从空中对长安城的巡察。 这种巡察方式,不但比寻常巡街要快,视野更是一览无遗。只可惜受天气和风向所限,不是每日每时都能进行的。 范南原本确实心存畏惧,但听叶小楼这么说,他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敢在叶帅面前露怯。于是他猛吸一口气,就要向一切准备就绪的巨筝攀去。 叶叶帅 另一名长安县不良人匆匆奔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 不良人冲叶小楼耳语几句。这名不良帅顿时也圆睁了双眼。 范南!快,快帮我! 叶小楼也不管到底是该谁执勤,一个箭步,就攀上了巨筝,熟极而流地将自己固定在巨筝上,然后冲身边两名不良人大喊:快!本帅要亲自看看 也只有靠着巨筝,居高临下,能够看清整个长安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范南和另一名不良人不敢怠慢,快手快脚按照规程将机括绞至最紧。范南大喊一声,然后两人一起松开了机括。 叶小楼只觉耳边风声轰然大作,气流生猛地擦在脸颊上,令他不由得不闭上双眼。 但也就瞬间工夫,巨筝已将他带至十几丈的高空,巨筝宽阔的翼展被空中的气流轻轻托住,而那巨筝也随之毫无障碍地开始滑翔。 叶小楼伸手操纵机括,对巨筝翼展的方向进行微调。如此一来,他便可操控自己滑翔的方向。 于是空中的巨筝在叶小楼的操控之下,如同一只翼展奇大的巨鸟,迅速掠过长安县一座座里坊上空。 叶小楼的方向很明确,他要查看的是永安、清明两渠。这两条水渠,是长安县众多里坊中百姓的生命渠,饮水、做饭、洗衣、洗菜全都靠这两条渠。 即便有些里坊中自有水井,这些水井也多半与这两渠相连。两渠若是水枯,坊内的水井便也多半没有水。 但现在不是水丰水枯的问题。 叶小楼乘着巨筝翱翔,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永安、清明两渠,不知因何原因,同时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渠水在渠道内奔腾,从空中看去,像是两条血线,沿着笔直的长安街道不断延伸。 渠水也不似寻常那般平静,时常有波澜。波澜起处,两条水渠看起来更像是两条身躯蠕动着的红色血蛇。 空气中弥漫着带有酸味的腐臭味。整个长安城就像是多日未曾清扫过的鱼肆、屠宰场,甚至在某一刻那气味让叶小楼联想到了长安县地下的殓房。 百姓们显然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所震惊。多数附近里坊的居民纷纷拥至水渠边观看,秩序纷乱,甚至有人不小心被挤入水中,成为血人,大呼小叫着向堤岸上攀爬。 叶小楼见状,便大声吹动巨筝上携带的哨子,哨音嘹亮,是唤各坊的坊兵出来维持秩序的信号。 虽然坊兵们这种时候更愿意躲在人后,但是听见叶小楼的哨声号令,都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将掉进渠里的人拉上来,再将水渠附近的人群驱离。 但是水渠旁的百姓谁也不敢散去,纷纷冲着渠道的方向拜倒。 从叶小楼的视角看去,仿佛水边大片大片的苇草同时朝水渠方向弯折了腰。 求求 百姓们发出各自祈求的声音,然而祈求的对象异常多样,从河神到土地,从道家到佛祖。 叶小楼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只不知全京城是否就是永安、清明两渠受此灾害。 于是他操控巨筝,翼展微侧,巨筝便转向东南面飞去。 还没等叶小楼飞过朱雀大街,对面也正好过来一枚同样的巨筝,看记认是万年县的。巨筝下的人五短身材,面相老实憨厚,也正往叶小楼这边看过来不是别人,正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 姜有年在空中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两名不良帅心有灵犀,都彼此控制,两座巨筝便缓缓下落,最终轰隆一声,降落在朱雀大街中央。 在此值守的武侯迅速围过来,但叶姜两人根本不理会,任由他们去寻两县不良人来此地收起巨筝。 姜帅,你那边怎样了? 南面曲江池,东市放生池还有通化门外龙首渠,全都,全都 不止是池水变色,东市放生池内不少有年岁的鲤鱼已经翻了肚,那些龟鳖如今全攀在池畔的假山石上不敢下水。 姜有年将这些一一说来,满面都是忧心忡忡。 叶小楼一听:没想到万年县各处水系竟然也全军覆没,连忙道:长安县也是,永安渠、清明渠,还有通往西市的那道漕渠 早先他在空中看见的那副景象,地面上仿佛有两条血蛇在齐头并进着实带给他强烈的震撼。 而姜有年此刻则脸色晦暗,摇着头道:不祥,大不祥 第157章 叶小楼心头一凛,突然大声道:管它祥也不祥,这些看着就诡异万分的事就该诡务司管。走,丰乐坊就在附近,你我一起去报知诡务司,让他们想法子去解决去。 姜有年一听觉得有道理。 而叶小楼已经走远了。姜有年忙跟上几步,好奇地问道:看来最近叶帅对诡务司信任多了。 叶小楼闻言一怔,拉拉幞头,觉得自己最近好像确实是对诡务司的态度转客气了。 没有的事!这位不良帅在口头上给自己找补,本就是诡务司的分内之事,难道他们还能推我们头上不成? 确实! 姜有年便不再计较叶小楼的态度转变,两人一起匆匆往丰乐坊奔去。 丰乐坊诡务司内,出面接待两人的是屈突宜 原来李好问收到宫中的紧急传召,已经往太极宫去了。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承天门前,秘书省太史文应贤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不断踱步转着圈。 李好问也板着脸站在一旁早先他从卓来那里得知了永安渠和清明渠的消息,屈突宜带来了关于曲江池和东市放生池的消息。 在那之后,文应贤给他带来了大明宫和兴庆宫两处的消息大明宫中有两处湖池,太液池与龙首池,兴庆宫中有一眼龙池。九重宫禁中的湖水与井水,竟也都未能幸免。 整个长安城的水系都出现了变色、变味的情况,并开始出现水中游鱼龟鳖的大批死亡。 身为处理诡奇事务司首脑的李好问被传召入宫面圣。 穿越后他第一次面见天子的机会,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一同被传召的,还有秘书省太史文应贤,钦天监监正阮霍。 然而文应贤等人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定要拉诡务司的人出来顶锅。 文应贤不停原地转圈的时候,阮霍脸色阴沉,始终不曾理会李好问,而是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是话剧演员上台之前最后顺一遍台词。 李好问顿时会意:长安水系异变算是一种天象,天子很可能为此而询问钦天监。而阮霍显然不是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 没准是吴飞白事先教了一些应对的说辞给阮霍,而这位堂堂钦天监监正正在这儿临时抱佛脚,背台词呢。 李好问思绪正在发散,忽见文应贤凑过头来,看了看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诧异。 李司丞,你看着不像是第一次面圣呀? 李好问向文应贤行了个叉手礼:下官确实是第一次面圣。 原来如此!文应贤拍拍胸口,眼神里又多添几分势利,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怪事,李司丞可要多担待些。毕竟诡务司直接对此等诡奇事务负责,万一圣上有所怪罪,秘书省可是担不住的。 李好问:那是自然。 他答得平静,语气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惹得文应贤和阮霍一起回头,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这般有恃无恐,究竟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万法归宗,为我所用的缘故李好问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不像文阮等大唐土著那般忌惮天子,一来因为他是个穿越者,并不认为封建阶级的统治者有什么三头六臂比自己厉害多少;二来也因为屈突宜早早就告诉过他:诡务司是事实上凌驾于大唐朝廷之上的机构,大唐天子并没有能力过问诡务司的司务,诡务司财务完全自理,内部的人事也全由司内自决。 既无人事任免权也无法干涉其司务与财政,那李好问还怕大唐天子作甚? 此行入宫应答,不过是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君臣和睦罢了。 另外,李好问这次初入大唐皇宫,的确是有恃无恐此刻,李好问的右手掩在官袍的袍袖中,轻轻触摸袖中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 若是这面铜镜此刻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便可以看见它表面浮现出四个字:当他放屁! 当谁放屁?自然是当那毫无担当,只晓得推卸责任的文应贤是在大放狗屁了。 这面铜镜叫做消息镜子,是诡务司内同僚之间用来保持联系的法器。镜子的使用有多种方式,可以用于彼此传输文字,也可以相互交换声音和影像。当初李好问一行人在倚云楼遇到大青面,屈突宜就是用这面铜镜通知司内同僚的。 现在李好问开启了镜子的单向声音传输功能,诡务司那边可以随时听见这边的动静。 诡务司内同僚们的反馈,则完全通过文字传递。 而李好问使用这枚法器别有一样优势他不需要将铜镜从袖中取出,只要用手轻触,就能读出浮现在镜面上的文字。 如此一来,他与诡务司内的同僚们之间便有一种隐秘的实时信息传递渠道存在,就好像是碟中谍的特工,执行任务时能从耳机中听见同伴的指点。 少时,承天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名小黄门冲文应贤努努嘴。 快!文应贤连忙招呼上阮霍与李好问,三人一溜小跑,进入承天门。 第158章 袖中,镜面上出现四个字:无须着急。 李好问顿时放稳了脚步,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他不着急,前面几人再着急也没有用。 文应贤想了想,便也一起放慢了脚步,甚至比李好问还要慢些。阮霍也会了意。这两人不知不觉便落在了李好问身后。 小黄门看看李好问如此年轻,便知文应贤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当下也不多言,只管引着李好问一行人向太极宫正殿西侧的一间偏殿内赶去。 很快到了地方,便听几个太监拉长声音高声了文、阮、李三人的姓名与官职,随即里面宣三人入内陛见。 李好问是第一个进殿的,进殿时略微向带路的小黄门点头示意。那小黄门便回以谄媚一笑。 另两位官职比他高,但都执意跟在他身后。 进殿后,李好问伸出双手,叉手为礼,道了一句:诡务司李好问拜见圣人。 文应贤与阮霍随后进殿,相互看看,脸上都有悻悻之色。 这二位原本都想看李好问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的好戏的,可他们哪里知道,李好问袖中的铜镜表面,一直浮现着各种各样的文字指点 天子突然召见,非比大朝会,无须稽首礼拜。 宫中宦官权势熏天,不可轻视,但也不可过分迎合,略点头示谢即可。 天子耳力不算好,进殿时音量要适中,既不能令天子听不清,又不能太刻意。 口齿清晰,态度坚定,有礼有节 而李好问,一路上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第 54 章 偏殿正中, 天子李忱坐在一张条案跟前。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书籍和各色奏本。 听见殿内的动静,李忱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打量李好问等三人。 行过非正式陛见的简化版礼节之后, 李好问则坦然抬眼望着座上天子,心里暗暗将这位的形象与历史上的唐宣宗李忱做对比: 按照史料记载, 这位大唐的第十七位天子原名李怡, 是唐宪宗李纯之子,其生母出身十分低微。自李怡出生后, 这一对母子在宫中一直低调隐忍,在夹缝中求生存。 宪宗驾崩后,李怡被封为光王。他的兄长和三个侄子先后都当上了唐朝版的短命皇帝。而李怡却不得不装疯卖傻,以保全自身,并因此得了一个不慧(不聪明)的名声,世人都认为这位光王是个傻子。 甚至有传言说, 光王曾为了逃避侄子武宗的迫害,逃出宫到了江南, 出家做了和尚。 待到唐武宗无嗣而驾崩, 宫中宦官们弄权。他们认为傻乎乎的光王比较容易控制, 便扶植其以皇太叔的身份登基称帝。 于是这李怡熬到三十七岁方才咸鱼翻身, 改名李忱,从侄子手中接过皇位。 他也是忍到登基之后,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开始励精图治, 抑制宦官势力,平息党争, 打击权贵。最终大权独揽,开创了历时十三年的大中之治。 眼前这位天子, 看起来正是四十岁左右,国字脸,八字眉,面相十分和善。他望着坐下臣子的时候,表情里依然保留着一丝木然,往往要愣怔好一会儿眉眼间才会有一丁点儿情绪流露,不知是不是当年扮猪吃老虎时留下的后遗症。 天子李忱见李好问这少年人眼神清澈,极坦诚地望着自己,倒也没有怪罪,而是微微一笑,道:你便是那位未及弱冠便继任的诡务司司丞? 李好问用比寻常时候略微响亮几分的音量朗声答道:正是臣。 李忱听这一声听得清楚舒服,便也回报以和蔼可亲的问话:那么,李卿,如今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中各处水井、湖池里的水全然变色。你可知宫外的情形如何? 听李忱问及宫外百姓,李好问对这位天子的好感度顿时增加了两分,颔首应道:宫外各处,也是如此。 今晨全长安城自寅时三刻起水色有异,其范围包括城内一百零八坊中各水井、东市放生池、西市漕渠、东南曲江池,龙首、永安、清明三渠。 其异状包括:水色转为鲜红,水中泛出异味,可能还伴随有水中鱼虾死亡之事。 不过据臣所知,就在刚才,长安城中各处水井、水渠中水色变化已开始减退。宫中想必也是如是。圣人不妨遣人查看,一看便知。 李好问话音刚落,文应贤已经在眉毛眼睛乱动,故作好奇地问:李司丞适才一直在承天门外等候,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李忱闻言也颇为好奇:李卿人在宫中,对外界之事也如此清楚? 李好问点点头。 刚才他袖中的铜镜便是这么告知的。 而李好问对司内的同僚是百分百的信任。 然而李忱眼神微冷这位天子可没李好问那般信任第一次见面的臣下,一时便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一名小黄门,后者立即转身离开偏殿,显然是去查问去了。 天子的这点不信任被文应贤看在眼里,这位太史大约觉得此刻不给李好问上眼药就太实在亏了,便抢着道:启禀圣人,李司丞适才一直待在太极宫前候召。至于城中各处血色井水渠水正在变清,想必是他信口开河。即使被他偶然说中,圣人也切切不可被这等媚上讨好的言语所蒙骗。 第159章 还没等李好问为自己辩白,李忱的视线便转至文应贤脸上。只听这位天子雍容笑道:文太史是不是觉得秘书省的事务太过清闲,觉得自己可以再多兼任一个诡务司司丞的职务? 文应贤像是被火苗燎了尾巴的猫,险些在天子面前表演一个惊跳。 兼任诡务司司丞,这文应贤哪儿敢? 他明白自己越俎代庖,捋了天子的逆鳞,马上退下道:是臣失言了,一切自有圣人决断。 这时,已有一名小黄门脚步匆匆,从殿后进入,来到李忱身边,低声禀报。 李忱脸色未变,只是连连点头。他表情木然,唯有眉头略锁。殿中其他人纵是仔细观察,也看不出这位天子是喜还是忧。 待那名小黄门退下之后,李忱声音淡然,开口道:确如李卿所言,宫中几处,水中血色正在慢慢退去,不好的气味也消散了。 文应贤马上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欣喜,以及半点不肯居功的谦虚,连声道:此乃天子龙气庇佑长安,乃是圣人恩德。 李忱完全没有理会文应贤的马屁,怔了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可是,这又是何原因呢? 文应贤与阮霍两人马上看向李好问。 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壮年,另一个已是白发苍苍。两人同时看着李好问,着实有些滑稽。 于是李忱毫不客气地开口:文卿,我知道你日常不会过问这些诡务。但你既然执掌秘书省,你可知此事在本朝和前朝可有过先例? 这下轮到文应贤支吾了,半日,这位秘书省长史方才犹豫答道:或许 平心而论,作为秘书省的长官,太史掌管天下典籍,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档案局局长。要档案局局长掌握各种档案的所有内容,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但李忱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眼神冰冷,在文应贤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向阮霍。 阮霍无奈,硬着头皮,按照事先的准备给天子讲解天象:臣夜观天象,但见九野之中,金星移近虚宿,火星从角亢二星下方穿过,横贯天垣 他说了长长的一大串,说得口沫横飞,但李忱问他天上星象与长安水系异象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不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阮霍东拉西扯,一边发散地想:如果换了吴飞白在这里,那个神棍,没准能把这个谎给忽悠圆了。 他正这么想着,座上李忱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视线越过了阮霍,转向李好问。天子长眉一挑,轻描淡写地问道:李卿? 李好问忙又朝上拱了拱手,朗声道:对此,诡务司推测的一种可能是:赤潮。 赤潮是一种自然界存在的生态现象,经常发生在海边、江河边。赤潮起时水面一片鲜红,水体还会散发出一种腐臭味。据说这种时候,水里养殖的鱼虾都要遭殃。 李好问老家在海边,他小时候跟着妈妈一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就亲眼见识过这种现象。 不过,虽然李好问答得斩钉截铁,但这并不是诡务司给的答案。 他袖中那面铜镜并没有为他提供任何解释,镜面上只有四个字:原因不明。 赤潮这个答案完全是李好问灵机一动,联想后世自己亲眼见证过的自然生态现象来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林大学士留给诡务司的宗旨是尊重科学讲逻辑,那么,他就按照这个宗旨,尝试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和验证这些看似诡异的现象。 赤潮? 座上李忱,座下立着的文应贤、阮霍,都没指望李好问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却冷不丁听他报了这样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 赤潮的成因是水体富营养化,导致水体中微小的藻类生物在短时间内大量繁殖,这些细小的藻类反射日光中某个独特的波段,因此让水体看起来像是红色的 李好问这一番话中术语浓度超标,偏殿中其余四人只有李忱大致接住了。这位盛年登基的天子皱着眉头使劲咀嚼李好问所说的这一番话,时不时就其中一两个字眼向李好问提出疑问。 李卿,你说的,可有实证? 若要证实这一点也很容易,只要在长安城各处取水样,送至诡务司,以诡务司中的仪器显微镜观察,便能看清水中那些微小藻类的样貌,从而确认是不是因为它们引起的赤潮 显微镜,难道就是武周时那位林大学士亲手所制的见微镜? 正是此物 李好问说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时候,他袖中那面铜镜微微轻颤这是同僚们又将讯息发过来了。 他指尖轻触镜面,感知到的文字是:有道理!这就去查。 原来他在天子面前的这一番对答,让诡务司那边尽数听了去,并且表示赞同。 李好问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小得意天子和名义上的上司点头赞同都不算什么,诡务司里的同僚们能认可他的观点,才是真正令李好问感到满足的原因。 这么说来,长安水色有异,与天象并无关联? 第160章 李忱郑重询问。 李好问摇摇头。 也不是因为天子天子失德? 这一回,天子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李好问更加肯定地摇了摇头。 座上的李忱神色不变,但李好问觉得这位天子在这个刹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连嘴角的法令纹都变浅了几分。 李好问:感觉封建帝王有时候也是欢迎唯物主义的! 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子的好感与善意。 如今长安各处水色已退去,异状已消,以李卿之见,该如何善后? 李忱征询李好问的意见,将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位当空气。 臣以为,应着长安、万年两县组织百姓疏通水渠,清除渠道内的垃圾杂物,去除死鱼死虾,引清泉入渠改善水体。 在水质完全恢复之前,需要昭告长安城百姓,生活用水必须事先煮开后放凉,否则不得饮用,也不能用于日常清洁。 李好问一口气提出了多条听起来很靠谱的善后措施。 李忱见李好问说得有条有理,底气十足,点了点头,突然转向文应贤。 文卿! 文应贤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忙应道:臣在 李忱忽然起身,在自己座前踱了几步,陷入回忆般开口:朕犹记得先帝在时,曾经对朕提起过诡务司! 李好问忙支起耳朵,想听听昔日大唐天子对自己这个衙门是如何点评的。 那时,朕年纪尚幼,但如今回想,先帝这番话言犹在耳。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李忱这番话中的先帝,不是指他兄长唐穆宗,也不是他那群侄子,唐敬宗、文宗、武宗,而是他的生父唐宪宗。 李忱作为皇太叔即位,自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抹去穆敬文武四个皇帝的执政合法性,标榜自己才是宪宗的合法继承人。 先帝当年正是对着秘书省钦天监的人道: 尔等记住,诡务司,并不是你等的臣属! 能在诡务司立足的,多半都是特立独行之辈! 说着大唐天子转向文应贤与阮霍。 既不似某些人尸位素餐,也不像某些人食古不化。 李忱模仿着宪宗的口吻这么一发话,偏殿内人人震动。文应贤与阮霍都苍白着了脸,知道有天子这番发话,他们便再也不能对诡务司的司务横加干涉了。 而李好问也没料到天子会突然使出这么一招,忍不住也睁圆了眼。 然而李忱的话还未说完,他继续模仿着生父的口吻重复宪宗当年说过的话:诡务司,是朕的臣属! 这表示着李忱看李好问看对了眼,从此要将诡务司直接收归己用。 若是换了旁人,受此礼遇,恐怕早已心花怒放。 然而李好问却将头深深埋下,假装谦虚。 他很清楚诡务司的定位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诡务司不是任何人的臣属。 大唐皇权,也不过是为我所用的各宗之一。 但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即再次抬头,他脸上的表情完美地铨试了什么叫做知遇之恩,令李忱看得十分满意,依李好问所言,传下口谕,命长安、万年两县听从李好问的调遣,为此次赤潮事件善后。 李好问:不得不说,我多少还是有几分演技在身上的。 这还没完,李忱又唤来了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命他向李好问请教,宫中该如何为水体异变之事处理善后。 然而李好问这时已经很想走了 刚才他口头上说的言之凿凿,长安城中各处水体的异变是赤潮。 但李好问心里清楚:出现在长安城里的,不可能只是赤潮。 再厉害的赤潮也没办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一整座城市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全部变成红色。 他认为这现象的原理应当与赤潮相似,但是变化的源头还需要仔细察访,而且,很可能涉及诡异事务。 早先卓来就曾在闲谈之间告诉过他,敦义坊的水井中有人曾经眼花,曾瞥见过水桶粗细的蛇身怪物。 但那次的事件被卓来说成是老人家老眼昏花,李好问便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时已有征兆。 长安城,水渠,水井,血浆似的水体,异味,可能存在的水妖李好问脑海中似有一幅巨大的拼图,这些元素都在拼图之中,但到底还是缺了几块,看不清全貌。 但刚才在天子面前言之凿凿地说的那一番话却又是必须:毕竟此事涉及全城百姓,必须想一个法子以安定民心。 李好问一边随口应付王宗实的询问,一边在想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他袖中铜镜忽然轻轻振动两下,发来一个消息:速归! 李好问猛地抬头,冲王宗实抱拳道:王总管,下官司内有急务,必须要走了。 王宗实一脸不解:怎么没来由地,突然就有急务了呢? 但李好问已经顾不得了袖中铜镜再次振动,这一次又是两个字:罗景! 第161章 罗景?! 李好问瞳孔微震。 对不起了王总管,下官必须走了! 李好问转身就跑。 王宗实在身后喊:李司丞,宫中路径复杂,待咱寻个小黄门指引你去承天门 这说话的工夫,李好问已疾奔出几十步,并且朝身后扬了扬手:多谢了,不必,我记得路径 他记忆力比常人好出不少,记路径根本不在话下。只是眼下李好问疾奔出宫基本全凭本能,他脑海里正飞速转动,铜镜上出现的那两个字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迷雾深处的门户,又似一块奇形的拼图,填补了最关键的一个位置。 东市放生池,诱使人们将鱼脍投放于水中的梦 罗景,紧那罗 梦中头上长角的怪物巨兽 八部众 李好问低头一瞥眼,见自己腰间系着的荷包依旧鼓鼓囊囊的。即使是入宫陛见,那只小红鱼遮摩遮利依旧被他带在身边。 他伸手解下荷包,打开系口,便看见那质感宛若凝胶的透明水球内,小红鱼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呼吸异常匀净,一张小口稳稳当当地一张一合。 你知道些什么吗? 李好问病急乱投医,开口问小红鱼。 小红鱼对李好问的问题毫不在意,几个吐息之后,它又漂亮地翻了个身,换了个肚皮朝上的姿势,仰天呼呼大睡。 然而李好问心里的拼图渐渐拼起,并形成了清晰的预感 这次出事的是罗景。 * 李好问快步奔出承天门,跃上在此处等候的高头纸马,策马狂奔,沿朱雀大街返回丰乐坊。 丰乐坊内,街面上因水色有异而产生的群情浮动已略略平息,人们惊魂甫定,不再如早先那般惊惧。 而诡务司大门紧闭,李好问看了一眼矗立于门上的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只觉这两位四只赤红色的眼珠圆睁,瞪得格外卖力。 李好问匆忙推门入内,恰逢老王头出来,接下了李好问手中的马缰。 李好问:王叔,司内各人都好吗? 老王头沉默寡言,不解释,只点了点头,同时冲诡务司内重重廨舍深处努嘴,示意李好问向那里过去。 李好问一路向内,一路不见其余同伴的人影,一直找到了位于司内最深处机要室,四下里都是人影全无。 人都去哪里了? 李好问立即转身向外,打算再找一遍,忽听身边清亮的哨声传来,正是卓来从药圃中探出身体,向李好问打招呼 六郎君,这里。 李好问闻声赶过去,发现卓来站在药圃中一座地窖的入口。他加入诡务司已经有些时日,药圃也来过不止一回,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里竟有一座地窖。 卓来却像是主人似的将李好问迎进地窖,指引他穿过狭长的地道,一边走一边道:若不是章主事他们告诉,卓来怎么也想不到这药圃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条地道。 对了,六郎君,待会儿你看到他可别害怕! 李好问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这一路行来他遭遇的挫折太多,每每稍有点头绪,就发现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被前端。 现在听卓来这么说,李好问更加确定,是罗景出事了。 卓来却自顾自往下说:卓来也没见过,那么吓人的场面,本来好端端一个人,浑身都是血糊糊的 与此同时,浓烈的血腥味冲入李好问的鼻腔。 李好问主仆齐齐沿着地道转过一道弯,眼前陡然出现一片昏黄的光线地窖内四壁都点着类似上次屈突宜用的长明灯那般形制的鲸脂油灯,照亮了地窖内聚着的人。 李好问数了数:屈突宜、章平、李贺还有一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周身上下似乎被鲜血浸透,根本看不清他本来的衣饰与肤色。 但这不影响李好问认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谁。 即便浑身浴血,这人头上那两只圆锥形的螺髻,或者说角,依旧鲜明,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罗景 李好问紧紧握拳,指甲掐入手心,用以抑制他心内那狂奔的怒火与自责。 如果早一点想到就好了! 今晨长安各处水体发生异变的时候,他就应该出发去寻找罗景的。 如今眼睁睁地看着有一条线索断在眼前。 正当李好问无比自责的时候,眼前那个被血色浸透了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露出黑白分明的眼仁。 罗景似乎看见了李好问的愧疚,一个没忍住,嘴角略微向上扬起,头上那一对螺髻似的角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不用如此担心,李司丞。我的本体在远方,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一具法身而已。 第 55 章 法身? 李好问马上记起那次崇贤坊入梦寻蜃之后, 曾经由李贺科普过:那伽、紧那罗那些层次的神话生物,大多拥有一个真身和多个法身。法身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真身出现时却容易造成极大恐怖。 只不过, 这些八部众们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放任法身在外随便损毁的吗? 第162章 这好像不太环保啊! 却见罗景扶着墙壁慢慢起身。 屈突宜等诡务司其余人见状纷纷向后退开几步。章平连忙让卓来从这间地窖中退出, 回到地面与老王头作伴去。 只见罗景起身, 挺直腰板,双手握拳, 双肘向后,口中嘿的一声 从罗景身上,竟尔褪下两张硬梆梆的红色泥壳,兀自保留着罗景的身材外形、他的脸部轮廓、五官形状,以及头上那对螺髻似的角左右一分,摔在地面上。 啊?这下轮到李好问尴尬了。 他原以为罗景受了致命的重伤, 原本已经在自责没有提前行动,导致又失去了这样一条重要线索。 后来人家说自己这不是本体, 只是一具法身。 然后李好问就猜这具法身恐怕是完蛋了吧谁曾想, 人家是可以蜕壳的。 李好问一想到蜕壳两个字, 下意识地向罗景身上看去。 随即他反应过来, 赶紧别过头:非礼勿视! 罗景现在不着寸缕,仿佛一名初生的婴孩。偏偏他的身材还好得很,黝黑的皮肤光洁柔滑, 毫无瑕疵, 肢体线条刚健有力,丝毫不比他那张五官英俊的脸来得逊色。 而他头顶那一对, 确实不是发髻,而是形似螺髻的角, 表面遍布着一粒一粒螺壳似的小凸起,似是密密盘起的小发卷,令人联想起佛教造像的独特发饰。 诡务司几人见状都分别移开视线。 但罗景却不曾因没有衣物而感到丝毫的尴尬与羞涩,似乎袒露天生的绝美躯体才是最自然的举动。 怎么?连紧那罗的法身你们都不屑欣赏吗? 见到李好问等人的反应,罗景用戏谑的口吻问道,但即便如此,他依旧给人以一种莫得感情的印象,拒人于千里之外,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意。 李好问心想:好么,这位终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紧那罗了。 屈突宜似是早有准备,丢了一件中衣,一件袴裤过去。 罗景慢吞吞地穿上,向众人打了个招呼。 李好问再扭头回来看时,便见那个不修边幅、态度散漫至极,永远赤着双脚的罗景再次出现在眼前。 李司丞,我曾经给倚云楼的女孩子们留过话,无须找我,当你看破郑氏身亡的真相,我自己会来寻你。 现在,我来了。 而这 罗景伸手指着地面上那两半他刚刚蜕下来的血红色硬壳,道:这是我带给你的见面礼。 李好问:敢情这见面礼就是你身上蜕下来的血壳? 天竺人民送礼的风俗还真是独特啊! 岂料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在旁待着的李贺忽然从腰间荷包里取出纸笔,就着地窖里昏暗的光线小声吟诵道: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1 紧接着,地窖里突然发生奇怪的变化 刚刚从罗景身上蜕下的那一层硬壳忽然开始变软,沿着地面流淌,继而自行团成一团色泽鲜艳的血球,停在罗景脚下,似乎随时能滚来滚去。 罗景震惊地抬眼望着李贺,脱口而出评价道:好生厉害! 一句话就将已经凝固的血壳变回了未凝固的血球,能不厉害吗? 而诡务司众人见状微一凝神,突然醒悟过来,齐齐惊讶:这是神血? 而李好问的脑子比旁人多动了一步,他忽然有了灵感,震惊地问:今天长安城各处水体发生异变,就是因为这些神血? 他已经迅速在脑海中构筑了一副画面: 罗景出现在诡务司门前,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鲜红色血浆,散发着渠水井水变质后的酸腐臭味,慢慢走进诡务司。 而后,长安城中各水体中泛起的红潮开始褪去,水质渐渐恢复正常。 所以,是罗景将这些神血回收,带离了长安城各大水系,带来了诡务司的地窖里? 罗景慢慢地颔首:没错。 李好问轻叹了一口气:他曾经在天子李忱面前将其解释为赤潮,看来是判断失误,猜错了。 然而李司丞说今日水体所出的状况是赤潮,其实也没有说错。 罗景似乎对李好问今日陛见的全过程了如指掌。 令水体变色的,并不是方才附在我身上的那层神血。 早先这神血散入水中,化成千千万万极其细微的小血珠。 这些小血珠确实能令水中的浮游生物直接受益,各种萍、藻、水草,甚至是苔藓。能令其迅猛生长。 我原本也并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点神血散入水中,一整片水都会渐渐变红。 今日听了李司丞一番高论,倒是明白了。 李好问也明白了:原来如此,是神血促成了赤潮。 那么,罗景是回收了散入水中的神血? 等等,如果罗景说的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一大团神血,又是谁的血? 将血液散入长安水系,以此污染长安的水源哪位神仙这么无聊啊! 他脑海中各种疑惑纷至沓来,罗景尽数看在眼里,微笑道:李司丞不必烦恼,罗景今日来,就是来为司丞解惑的。 第163章 只不过 罗景转头看看身边诡务司众人。 章平瞥了一眼李贺,见这位依旧浑浑噩噩,只管捧着纸笔在咬文嚼字,便一拉李贺的衣袖,道:李博士,这里地方狭窄,光线又不好,我先带你从这里出去 李贺却又憋出一句: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1 罗景听见这一句,不免也遍体生寒,悚然而惊,待到章平拉着李贺出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以手抚胸道:你们那位可真是个怪人。 说毕又以目视屈突宜。 屈突宜却摇了摇头:要么我留下,要么你什么都别说直接走人。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屈突宜,见他维护的态度格外坚定,心中由衷感激,但他也意识到一点:屈突宜似乎一直和罗景不对付,对罗景抱有不小的敌意。 罗景似乎略感无奈,但料想他所说的一切李好问都会转告同僚,便作罢了。 将这些神血带到诡务司是为了证明两件事: 第一,我无意与大唐为敌。 第二,我也不是杀害郑兴朋的凶手。 听到罗景说的最后一句,李好问险些一跃而起,但到底是忍住了,肃容问道:你与先郑司丞一案究竟有何关系?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罗景反问。 我看到了 李好问本待说他所见郑兴朋之死与罗景无关,突然发觉不能这么问。 于是他改口反问:郑司丞遇害之时,你在哪里? 罗景坦然道:郑氏宅中,花厅门口。 李好问一怔,心想我可没有从那时的历史影像中看见你的身影。 他曾当着叶小楼的面,从历史里拉出了郑兴朋死亡时刻的历史影像,但整个花厅里并没有罗景的身影。 这时罗景改口:确切地说,我是在郑兴朋遇害前片刻,出现在他花厅门外的。 换一种说法,他一见到我,便即遇害。 李好问心里反复推敲罗景的这两种说法,察觉这两者区别也很大: 按照诡务司的推测,郑兴朋是以特殊能力将掌中的少许清水化为一幅薄薄的冰刃,自己抹了脖子。 但刚才罗景的两种说法 前者是说郑兴朋抹脖子的时候罗景刚好赶到郑宅门口,是巧合; 后者是说罗景的出现是郑兴朋死亡的诱因。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郑兴朋以水化冰,并且抹了自己的脖子这件事,都足够惊悚,足够费解。 若是他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估计还很难接受如此匪夷所思的剧情。 但现在,李好问对此已基本接受良好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真实与否,还需要仔细甄别。 那你因何去郑宅? 稍许思考,李好问又换了一种问法。 去报案。 报案? 李好问有点不相信。 诡务司一向只接手从长安、万年两县转过来的案件,因此几乎没有直接向诡务司报案一说。 但凡事没有绝对,如果罗景脑子转不过弯,非要去找诡务司的首脑好好说道说道,那也不算是什么过错啊! 是的,是报案。罗景平静应答,但是我并未想到有人盯上了诡务司,也试图嫁祸给我。因此早早设下了陷阱,在我刚到郑宅时,便目睹郑司丞在我面前引颈了断。 李司丞,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第四人。 李好问心头一跳。 他自从见过易家人之后,就一直在寻找这关于第四人的线索,但始终没有头绪。 屈突宜则是头一次听说李好问在找第四人,忍不住偏过头,眼神狐疑地看看上司。 李好问不动声色,继续问:你抵达郑宅,是什么时辰? 大家都是聪明人,罗景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大致确认他身上的嫌疑能够洗雪了。 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接近上午十点,符合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中日光的方向。 然后呢? 我一见郑兴朋的模样,就知自己已落入陷阱。于是,我动用时光术,在郑兴朋动手到他死亡的那个瞬息间里,硬生生加入了两个时辰。 听见罗景提及时光术三个字,李好问难免动容。 不过他想想,这也并不奇怪。 林嫱前辈能够掌握时光术是得到了佛门中人义净的指点。罗景紧那罗本就与天竺佛教传承有着紧密的联系,从他口中说出时光术三个字并不出奇。 巳时三刻,往后推两个时辰,应当是未时三刻,也就是张嫂发现郑兴朋遗体的那一刻。 只是,罗景的手法太过匪夷所思,竟然能将那短短的一瞬间拉长至四个小时。 这一手李好问不会,而林嫱的笔记里也从没提到。 但是林大学士确实在笔记里交代过,时光术的应用千变万化,没有办不到,只有不敢想的。 第164章 李好问紧紧锁着眉头,反问罗景:你遇到此事,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人,也不是报官,而是洗去自身的嫌疑? 罗景坦然:是的,那是对我自身最好的决定。 第一,郑司丞对自己下手,又狠又快,我确实来不及也无法干涉。 第二,既然已知此事针对我,我为何还要束手待毙,任人操纵呢? 李好问:难评! 第三,我本是非人,李司丞本就不该对我报以任何对凡人的期待。 罗景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静,不见半点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他脸上那种漠然与疏离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句话提醒了李好问:罗景紧那罗不是人,他是半神半人的存在,虽然现在这个法身是一副人类面孔,说着人类的语言,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同情心。 李好问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久,方才反问:你刚才说的如何能够证实? 罗景轻轻一笑:你已经能跳跃回过去,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我确实已能看见过去发生的景象,但我不曾看见你。李好问坦诚。 罗景笑容未去,伸手从脚边的虚空中拖出一枚物品那是一枚铜制滴漏,与当初郑兴朋宅中花厅内放置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铜制滴漏中,原本应当连贯滴落的水滴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滴漏上的刻度指向巳时三刻。 那是罗景从历史中拖出来的滴漏,指向真正的案发时间,可以作为支点。 李好问心中微动:既然已经具备了条件,那自己不妨试试。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屈突宜,屈突宜轻轻颔首,示意会为他护法。 李好问则屏息凝神,开始回想能够帮助他的绝对时间,穿越时听到的鼓声,倚云楼里舞姬踏着的鼓点,还有罗景的箜篌 咦? 罗景突然奇道:李司丞难道没有将遮摩遮利带在身边? 小红鱼? 李好问一怔。 的确,就是罗景告诉他,可以将遮摩遮利带在身边,还说这小红鱼会对他有莫大的助益。 难怪啊,罗景双眼紧紧盯着李好问,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李司丞的瞬时穿梭只能维持一瞬,那自是难以了解案件的全貌。 言下之意,这位是在嘲笑李好问只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距离弹指级别还有差别,难怪办案能力还不行。 李好问忍住羞耻心,赶忙伸手去蹀躞带上,解下盛着遮摩遮利的荷包,将系绳解开,露出小红鱼给自己编织的鱼缸。 地窖内灯火幽暗,小红鱼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睡得正沉。 它的小嘴始终稳定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而李好问脑海中兀自响彻那些鼓点:咚咚咚、咚咚咚 二十下! 李好问忽然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刚才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小红鱼的吐息,发现每次这小家伙一张一翕,完成一个吐息,他心中刚好响过二十声鼓点。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 《僧祇律》像是早已烙印在他脑海中似的,此刻不用刻意回想就已浮上心头。 这小红鱼,遮摩遮利,梵文名字的意思是,活着的时间,所以它吐息的间隔,难道竟是一个弹指? 在这个时代,李好问不像手工帝前辈那样,能够制造准确可靠的计时器。但是他已经基本上掌握了瞬的标尺,以此类推,二十瞬,是为一个弹指。 他亲爱的母亲崔真女士就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准确的计时装置,所以李好问无须追求绝对准确的一弹指7.2秒,而是应掌握属于自己的一弹指。 然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养在身边的遮摩遮利,竟然能够凭借稳定的吐息,作为他的辅助,帮他掌握绝对时间。 对面,罗景一直看着这一切,眼神里没有过多的情绪,似乎李好问是否能够掌握弹指级别的时间术,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影响。而他也没有期待,并不关心。 李好问则深吸一口气,一手托着小鱼,一手望着罗景手中那座铜滴漏,脑海中念头浮现。 我要去向何处? 敦义坊,十字街东北,郑宅! 对了,还要再添一个坐标,大中二年,七月廿五日,巳时三刻! 他眼前再次出现可供回溯的时间河流,在那些可以缩放的栅格内,一帧一帧的途径,都是他指定的空间郑宅。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一弹指的时间。 这一次,李好问无须向他人证明什么,因此只需自行见证郑宅附近巳时三刻的真相即可。 他的视野里,巳时三刻的坐标自动出现,李好问冲着那一帧纵身一跃 郑兴朋家的前庭小院。 院里收拾得很整齐,青砖缝隙里也不见杂草与落叶。空气中混杂着一丝清淡的花草香气。 前庭正中,那枚铜雀日晷被艳阳映得闪闪发光,晷针的影子指向巳时三刻。 第165章 这一次时间跳跃带来的感觉异常真实,眼前出现的一切再不是稍纵即逝的某一帧画面,而是成了三维立体的vr实景。 李好问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一个箭步蹿上郑家中堂前的石阶。 中堂的正门大开着,进门后右转即是郑家的花厅。这里隔扇敞开,帷幕低垂。花厅前有一个背对自己的人影。 李好问不用对方回过头,也知道那人是罗景头上那对锥形的角角是最鲜明的印记。 他疾步向前,视线越过罗景身侧,向郑宅中的花厅望去: 铜滴漏、屏风、坐榻、坐榻上的人郑宅室内的情形与他上一次拖出的历史影像完全一样。 阳光自轩窗外照入,恰好映亮了坐在榻上的人手心反光强烈,几乎晃了李好问的眼。 那是冰,那是凭空由水凝结而成的冰,是薄薄的一片冰刃。 说时迟那时快,郑兴朋举起右手,薄而锋锐的刃口向颈间划去。 李好问看得清楚,郑兴朋面无表情,但是双眼视线刚好停留在罗景面上 这位诡务司的司丞明显是因为看见罗景才起意自戕的。 然而罗景与郑兴朋确实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罗景显然也吃了一惊,但他突然扬起手,凭空向郑兴朋的方向一挥。 围绕在郑兴朋身周的时间静止了。 郑兴朋动作停顿,宛若一座塑像。 薄刃割开肌肤,血花刚刚绽放,几瓣猩红的花瓣兀自飞扬在空中,但它们就此悬浮在那里,似乎永远也不会坠落。 一个弹指! 李好问只能在此逗留一个弹指的时间。 但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奔涌 果然如此。 当初他在叶小楼面前拖出的历史影像,正是眼前的景象,只不过范围有限,所以里面见不到罗景的踪迹。 而罗景自行离去,放任郑兴朋以这样的濒死状态留在自家花厅中,一直到两个时辰以后。 李好问忽然觉得心痛如绞。 罗景法力神通,能够令时间静止,却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就此在眼前消逝;他明明有能力去拯救这样郑兴朋的生命,却只因为他是非人,对人类没有任何同情心而选择了袖手旁观。 一个弹指只有区区七秒。 李好问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有一条遮摩遮利,小红鱼鱼唇已经完成了张开的动作,正在缓缓合上。 但李好问身形忽动,他猛地向郑兴朋那里冲过去 罗景是非人所以不愿意拯救生命,但是他愿意他能! 既然他确实已经沿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回到了奇案发生的起始点。 郑家花厅内,李好问全力向郑兴朋冲去。 诡务司药圃下方的地窖里,遮摩遮利鱼嘴终于合上,完成了一个吐息。 李好问就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似的他撞在了时间的栅格上,那些栅格此刻对他来说依旧是有形的障碍。 在这一刻,李好问气血翻涌,身体难过得感觉像是要炸开。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 他回头想再看一眼这段历史,这段无可更改的既成事实。 他发觉自己对上了罗景的那双眼,感受着对方锐利但略带诧异的目光 在退出这段历史的一刹那,罗景,罗景也看见他了。 第 56 章 啪、啪、啪 诡务司地窖里回荡着清脆的掌声。 李司丞真是厉害了! 罗景眼神冰冷地望着李好问, 嘴唇上扬,却不带半分笑意,一边鼓掌一边开口: 你这是第一次使用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吧!第一次尝试就敢有所行动, 啧啧啧,有冲劲, 有胆略, 不愧是郑司丞千挑万选选中的继承人。 你说什么? 李好问喘着粗气,此刻他脑子里似乎被扎入了一枚钢钎, 另有一枚巨锤,随着他每一次心跳脉搏,那巨锤就正正砸在那钢钎上,为给他的脑袋带来凿穿般的剧痛。 而他的四肢百骸,也像是被压路机碾过似的,无一处不痛苦, 他却连抬手自戕的力气都没有,连说话都费劲。 屈突宜提着他的后领, 帮助他在地窖墙壁旁的一张胡椅上坐下, 还推了推他的肩膀, 让他的脊背笔直贴在地窖的墙壁上。 李好问突然察觉有种温暖正从脊背处慢慢传来, 刚开始只是涓涓细流,但后来这能量的势头越来越猛,似乎一股暖流正灌入他的四肢百骸, 在他的身体里来回激荡。 原本李好问已耗尽能量, 就像是一枚通体变作深褐色的纸马。可一旦被贴在充电区的井壁上,新的能量便远远不断地涌入, 给予补充。 周身的痛苦在一点点减轻,李好问感觉四肢正重新生出力气。 可是他长了一个心眼儿当着罗景的面, 他依旧喘着粗气,表现出一副虚弱无比的样子。 事实上,刚才罗景的话令他十分震惊:什么意思?难道他这个继任者还是郑兴朋亲自选定的不成? 郑兴朋自己是时光术的高手,想必也会挑选与自己相似的人继任诡务司。 第166章 罗景用一副想当然耳的口吻解释他的推测。 原来是猜的李好问稍稍释怀。要知道,李好问自从穿越之后,就几乎没与郑兴朋打过照面!他一直想不通诡务司的人是怎么发掘他的,更加难以想象郑兴朋会事先指定继任者。 如果郑兴朋能预见自己的死亡,那为啥不救自己一救? 你对弹指级别的时光术一无所知,却依然在头一次使用时就尝试去拯救上一任司丞的性命。真是和佛陀一样大慈大悲。 须知如果你救活了他,现在的你依旧是个被族老任意欺压的小可怜,根本得不到如今的地位 罗景越说越是讥刺。 我 李好问想说:我可不像你们非人那样自私冷血。 话到嘴边,李好问马上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于是喘着气继续道:那时你就见到了我 李好问还记得那个回眸。 他出现在历史中仅有短短的一个弹指,但罗景在那时见到了他。 所以罗景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曾经出现在七月廿五日巳时三刻短暂地出现在郑宅。 当初李好问去倚云楼,罗景千方百计通过楚听莲与自己联络,正是因为早已晓得了自己将会掌握这门能在过去的时光里任意穿梭的时光术,知道自己有能力为他洗雪冤屈。 是的,我应当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穿着这身浅绿官袍的人嗯,是非人。 第一次在倚云楼见你,听说你还不是诡务司的司丞,我便知当时的时机还不成熟。你那时还不知晓时光术,提前与你说太多,打草惊蛇,反倒不美。 打草惊蛇? 李好问险些被罗景这天竺佬滥用的成语气笑了。 但回想数次与罗景的往来,对方确实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实力提升,等到确认自己有机会掌握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能够为之洗雪冤屈之后,才主动前来诡务司的。 你如果当时 李好问想说:如果你当时肯出手相救,后来也不至于那般曲折。 唉! 出乎意料,罗景竟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当时只是有要事与郑司丞商谈,万万没想到他一见到我便即对自己动手,当时我根本无暇反应,只凭我们非人的本性行事趋利避害,洗脱嫌疑。 罗景言下之意,竟是有些后悔。 李好问靠着地窖的墙壁挺直身体,肃然道:但我可以 既然能够沿着时间的长河逆行,那么,他应该就有能力改变历史。 凭借着背后传来的能量,李好问感受到自己的血条正在快速加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再次使用时光术,返回郑兴朋遇难的真实时间点。 而且,这一次他不再需要罗景帮助提供支点了。支点已经出现过一次,他只需要从历史里拖出来就能再次使用了。 一想到这里,李好问便内心振奋,视线转向遮摩遮利:小红鱼,来,你再助我一次。 不行,你不可以! 歪果仁咬字奇特的声音在地窖里响起。 就见罗景像是看着一个从没有师长教导的孩子一般,眼含怜悯,开口问李好问:你难道从没有听过时光术最重要的原则? 什么? 李好问面上与心头都是一片茫然。 失去的永不复返。罗景道,无论是金银财富,还是对你们人类来说那般宝贵的生命、友谊、亲情。只要是已失去的,无论你所掌握的时光术多么厉害,都无法将这些重新带回到世上。 就好比郑司丞的案子,你固然可以利用时光术返回过去,挽救郑兴朋的生命。 但如果你真那么做了,事后你会发现,你救下的郑兴朋可能是个疯子。他可能根本不把你辛辛苦苦救下的性命放在眼里,随时可能自我了断。 而你,会发现你原本出于善意,强行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将已经失去的生命带回来这种行为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会给世界带来混乱。 李好问背靠在地窖内粉过不久的泥墙上,默然无语。 他认为罗景说的有道理。 后世有不少描写改变历史的影视作品,其中大多会阐释一个悖论:蝴蝶效应。 改变历史上的一件小事,可能会引发一连串的变化,甚至引发一系列的混乱,并影响到将来。 这些变化带来的结果,却往往是与人们的初衷相违背的,而且往往会出现与事实相悖的死循环。 就拿郑兴朋一案来说,如果郑兴朋被救下,那么李好问就不会有机会进入诡务司,不可能接触到时光术,也就没有可能完成弹指级别的时间跳跃,也就不可能救下郑兴朋。 这是相互冲突、自相矛盾的结果。 时光术有点像是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漏洞,稍不留神便有可能导出不正常的结果。但为了让这个世界存在的逻辑永远正确,时光术的使用受到限制,失去的永不复返便成了亘古不变的真理,最大的限制,唯一的原则。 第167章 此刻李好问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机要室内那七个狂放的大字。 尊重科学讲逻辑。 既然如此,他就不得不接受现实:为了让这个世界能讲逻辑,原本威力可以大到恐怖的时光术,被生生缚上一道枷锁,不再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地编织、改造这个世界。 罗景见他沉默不语,便知他内心已顺利接受了这个原则。 不说这些了,李好问没再看向罗景,他双眼视线的焦点很遥远。 你为什么会前往郑家? 罗景见李好问终于又回到了正题上,便随手拖过一张胡椅,在椅上盘腿坐下,缓缓开口道:这就要从我前来东土大唐的原因说起。 李司丞可曾听说过会昌法难? 会昌法难? 原本李好问听到失去的永不复返之后一直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生锈了的机械,思维颇有些迟缓。 但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大脑像是突然活络过来,飞速地搜到了答案 武宗灭佛? 是,罗景肃然道,还是李司丞说得直白。 这灭佛的武宗指的是当今天子李忱的侄子李炎。他在位时崇道抑佛,并在会昌五年时颁布政令,下令关闭寺院,僧人还俗,金银佛像上交国库,铁像则熔炼铸造农具。这对于在大唐已传播广泛的佛教来说,不啻为一场大灾难。 李好问上学时读史,对这一段的印象颇深:政治人物的任何重大行为,背后往往都有其政治与经济的深层次原因。 当时佛教寺院拥有的土地数量庞大,僧侣人数众多,且不缴赋税,自然损害了大唐国库的进项。会昌年间,唐武宗忙于讨伐藩镇,财政告急,皇帝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对佛教名下的庞大财产下了手。 佛家占据了大量的社会财富,皇帝缺钱的时候自然会盯上这个香饽饽。 此外,唐武宗本人的宗教偏好在会昌发难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自李世民起,大唐天子多半自称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后裔,因此崇信道教,但其中也不乏崇信佛教的君王,比如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偏偏到了唐武宗时期,这位皇帝厌恶佛教到了极点。 武宗李炎在位时曾宠信一位名叫赵归真的道士,据说这位道士告诉武宗一句谶言: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因唐时僧侣所着的衣物多为黑色,赵归真便向武宗李炎解释,说这句谶语意为李唐气数将近,僧人将取代李唐国统。由此便引起了这一场会昌法难。 而且武宗灭佛的打击面很广,遭殃的不仅仅是佛教,还有一些从西域传来的教派,比如袄教、摩尼教和景教等,都受到打压,元气大伤。 天子仅仅因为一己的喜好,便对信众广泛的佛教随意打压,确实有些难评。 李好问想到这里,抬头问罗景:那么大师光临唐都长安,是要帮助佛家在大唐重建根基吗? 经过会昌法难,东土大唐佛教密宗几乎被打击殆尽,经典不传,僧人对佛理不再精通,对佛家的神通也无法掌握。 因此,我奉佛谕,赶来长安,一是为了向百姓重申我佛慈悲。 李好问心想:然而你的第一站却是平康坊各曲。 罗景似乎看透了李好问的心思,嗤地笑了一声,道:善男信女,往往朝堂上见不着,市井坊间却是最多。 李好问:我不跟你争。 二是为了收拾那道士赵归真。说到这里,罗景咬牙切齿,似乎跟那赵归真有深仇大恨。 赵归真不是已经死了? 李好问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世界里道士赵归真的生死,但根据他在穿越前所学的历史,李好问知道当今天子李忱在即位后就推翻了侄子武宗的多项政令,也迅速收拾了侄子武宗曾经宠幸的人,既包括权倾一时的宰相李德裕,也包括建议灭佛的道士赵归真。 罗景似对这赵归真极端厌恶,脸现嫌弃,道:死虽死了,但是他那些徒子徒孙都还在兴风作浪。 李好问顿时想到:对啊,那在庆云楼豢养大青面的鸿波,也是道士。 罗景仿佛终于找到了共鸣:但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们豢养妖物,戕害世人,而是这些道士往长安水系之中,引入了一只那伽! 一只那伽?! 李好问顿时从他所坐的那张胡椅上跳了起来。 罗景则满眼诧异:你竟这么快就恢复了? 李好问马上又坐了回去,瘫倒在胡椅上,仿佛他刚才只是惊讶过甚,短时间内突破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重新背靠墙壁的李好问想了想,问罗景:你们非人称呼同类,量词用只的吗? 这个问题有点无厘头,罗景不免一呆。 而屈突宜双肩抽动,似乎是想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 那伽是龙众之一,你们汉人称呼龙用什么量词? 李好问想了想:一条。 第168章 罗景继续:那些天杀的道士竟往长安水系中引了一条那伽 李好问兀自不解:那伽是龙众,是半人半神的存在。长安的道士是如何做到将那伽引到长安的水系中的? 罗景肃然道:那条那伽是卵生,初时只是一个圆圆的龙蛋。那赵归真不知用何方法将其带离天竺,藏匿在长安,并将其孵化。 幼年的那伽并非成年那伽可比,它较为弱小,不会给长安城带来直接的伤害。但是这个时期的那伽格外擅长隐藏自己。因此当我的法身赶到长安时,竟无法直接找到它。 李好问觉得其中还有隐情,罗景一方未必如他所言那般全无过错,但此刻不便追究这些细节,忙追问道:若是找不到那条那伽,会有何后果? 罗景说到这里,脸上也显出几分焦躁:那伽是半神半妖的怪物。它被引入长安城之时,还只是幼龙,危害不大。但是随着它日渐长大,将会给长安城带来一场祸及众多的巨大灾难。 至此,李好问已经捋出一些头绪,便问:所以你才会去见郑司丞。他是诡务司司丞,过问一切诡奇事务。你认为他理所当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找到那伽,消弭长安城中这场灾难? 罗景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我实在没有料到,郑司丞一见到我便会自戕。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有人想要嫁祸于你?李好问道。 他心里已有些大致猜测:罗景此来,是想助力东土佛宗重振声势,自然是那些道士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郑兴朋死于奇案,一方面少了诡务司的牵制,另一方面又可嫁祸给罗景这个计策若能成功,便是一箭双雕。 只是这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令郑兴朋一见罗景便起意自戕,李好问兀自没想明白。 我也认为是如此。 罗景显然松了一口气:李好问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说辞。 在郑司丞遇难的那一刻,我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先让自己置身事外。所以才动用了自己的时光术,在其中加入两个时辰,故布疑阵,将官府的视线先移到别处去。 但我在某一个弹指间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因此我能预知你将要接任诡务司,并且以时光术回溯查案。 后来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那条龙那伽依然藏身于长安各水系中? 李好问咀嚼起这个信息,视线转向早先从罗景身上褪下的那个血色的小球。 没错,这就是龙血。那伽是半神,你若说这是神血也不为过。 至此,李好问终于明白:适才李贺曾经言出法随提到过神血,这层附在罗景身躯上的神血才会不再凝固,自动成球。 所以,今晨长安水源出现的异状,便是那条那伽惹出的? 确切地说,是我与那条那伽一场大战,它还没有完全成年,我这个法身勉强能够匹敌,让它在这场大战中受了些伤。 但是它已蜕变两次,已经拥有两个脑袋,我区区一个法身,没办法将它杀死,到底还是让它逃脱。我只得收集了那伽留在水中的神血,将它带来此处,送给你。 李好问颔首:也得亏罗景将这些血尽数收集来,没有留在长安水系中污染环境。 看来当初我在崇贤坊梦境中见到的,确实是那伽。 李好问回想自己那次戴伯奇面具入梦的经历。 当时自己只是看了那伽一眼,便如遭重击,昏迷到底。罗景却能与之一番大战,不愧是紧那罗的法身。 不过,那条那伽在入梦的时候似乎在努力扮做你的模样? 李好问又想起曾三郎的供词。 哈哈哈哈 罗景明显是被气笑了。 那伽知道我在找它,自然起心要嫁祸给我。只是以它那时的能耐,应该无法幻化成我的样貌,能模仿我的,只是脖子以上吧! 李好问想想:那可不是脖子以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 罗景大师,您刚才说,那伽蜕变两次,已经拥有两个脑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它脑袋越多,就越强大吗? 可以这么说! 罗景表情平静地回应。 那伽是一种神奇的妖物,它的蜕变需要来自同族的献祭。 说到这里,罗景见到李好问上下打量的眼光,无奈地道:我说的同族,不是指我们八部众,而是指水族。 听见水族二字,李好问突然想起什么,别过脸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口道:鱼脍? 是,鱼脍! 罗景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在很久很久以前,极少有那伽能够长至成年,便是因为它们很难得到水族自发的献祭。水族大多是无知无识的生物,它们不明白献祭为何物,更加不可能以自身献祭那伽。 岂料后来那伽发现了另一种方法借用其他智慧生物之手。 天下千万生灵之中,在这方面最富智慧的,莫过于人类。用人类最上乘的刀工新鲜剖成的鱼脍,是一种最能够刺激那伽迅速成长的祭品。 第169章 分批多次向水中投入鱼脍,能够最大限度地刺激那伽迅速长大,而它的嗜血天性也会因此被放大到难以控制。面对这样的那伽,即使是佛祖亲至,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它驯服。 李好问越听越是震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些往水里放生鱼脍的明显根本不是在做什么善事,那些人和在野外放生剧毒蛇类的傻瓜们一样,都是在养虎遗患那! 您刚才说,长安城里的那头那伽,已蜕变两次,长出两个头。它,还会再次蜕变吗? 会! 罗景断然回答。 只要它再接受一次水族的献祭,就会蜕变并长出第三个脑袋。 到了那时,它便距离成年只有一步之遥。 那伽的成年需要一次盛大的献祭,到时便会给整座长安城带来不可想象的灾难。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罗罗景大师,你真的确定是道门中人将这条那伽引入长安? 李好问还不大敢信:长安城中有这么多百姓,李唐天子也在长安,这若真是道家做的,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一听见道门二字,罗景脸上便似罩上一层寒霜。 那是当然,道门中人哪里会关心寻常百姓的死活呢?他们满心只想着动摇佛门在东土仅剩的一点点根基。 李好问心想:这也只是来自罗景的一面之词,自己不能见风是雨,不辨真伪。 罗景身为非人中的一类,思维方式与人类有不小的差别,缺乏人类应有的情感,若要与这位合作,需要格外谨慎。 他抬头向罗景望去,只见罗景周身突然弥漫起青色的烟雾 第 57 章 诡务司的地窖内, 罗景周身弥漫起青色的雾气,他头顶一对锥形角角正中忽然释放出耀眼的光亮。 李好问眼前一明随即一暗,待他回过神, 便见罗景手中忽然多出一柄箜篌,迎风一晃, 便成为当初李好问在倚云楼里见过的那一柄。 罗景修长的手指轻轻挥动, 箜篌顿时奏出泠泠的乐声。 李好问的心神一阵恍惚。 此前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甚至有些亢奋。但在此刻, 听着耳边动听的箜篌声,李好问竟然感到无比疲累,上下眼皮几乎要粘起来,下一秒就能沉入梦乡。 原本他对罗景的说辞一直抱有怀疑,抱着姑妄听之,事后查证的心态, 但此刻他迷迷糊糊地,只觉罗景的说辞十分可信, 与对方合作是大势所趋。 不对! 李好问突然睁大双眼, 同时奋力睁圆眼眶。 这是催眠! 但是睡意几乎无可抑制, 令他想起了昔日倚云楼一案中的人们。 即使是在那样惊恐的环境中, 人们也能被这箜篌的曲声催眠。 现在,他则成了被催眠的对象。 对不起了李司丞! 我,罗景, 是一个从来不会遵守人间道义与规矩的非人。 虽然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抛开那些不必要的怀疑,无条件地全盘接受我说的话。 这就是我罗景的手段! 等到你和你的同僚醒来, 你会发现,我今日告诉你的, 就是你们笃信不疑的事实 按照你朝那位林大学士的说法,这叫潜意识。我在你的潜意识里种下了因,将来必会结下果实。 放心,初次尝试弹指级别的你是根本无法抵御的。 李好问的眼皮已经快要完全合上了。 看起来他表情木然,思维已像是陷入迟滞。 哈哈 突然一声爽朗长笑传来,是屈突宜的声音。 李好问很配合地睁开双眼,眼神平静,望着罗景。 罗景右手五指再度轻挥,箜篌弦动,乐声泠泠极其悦耳。 但是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都没有半点睡意。 屈突宜伸手,在诡务司地窖中粉过的墙壁上轻轻一按。幽暗灯火之中,这面土墙表面开始出现辉芒点点。起初极其黯淡,渐渐变得璀璨无比,进而完全掩盖了原本的灯火。罗景背后,仿佛出现了一道天上星河。 渐渐地,罗景拨弦的右手开始酸软无力,而那箜篌奏出的乐声也渐渐扭曲,调不成调。 罗景却已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箜篌,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面土墙,几乎想要上前一步,伸手触摸墙壁。 同时他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念道:这这可能吗?诡务司竟然拥有这等这等程度的伟力。 难怪我一到诡务司,这狡狯主簿便一力要将我引到这里,说什么足够隐秘、隔绝外界原来早有预谋,是我失算了。 李好问在他身后,也觉双眼极难从面前的土墙上挪开。 他很清楚上一次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到这景象的充电区,诡务司内被称为充电区的那口井。 而这座地窖,就挖在药圃内。算算方位,这面土墙的位置,距离充电区非常接近。 那种神秘的力量,早已渗透浸润了这面墙壁。 第170章 而罗景的箜篌,此刻被这力量全方位地压制,无法生效。 这时屈突宜突然伸手扶住李好问的手臂,轻轻一托。 李好问毫无障碍地站起身,背着手,来到罗景面前。 他已完全复原,而且丝毫不受此前罗景催眠的影响。 相反,罗景此刻却已反过来被诡务司这座地窖里的神秘力量所控制一束璀璨的星光从土墙表面破壁而出,环绕于罗景身周,就像是一道枷锁,将罗景牢牢锁住。 李好问来到罗景面前,面对他的双眼,朗声开口: 罗景大师,您今日来敝司,虽然交代了不少事实,但你依旧没有完全洗脱杀害敝司郑司丞的嫌疑。 因此敝司决定,要留下您留下您的法身在诡务司,配合调查。 罗景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看看李好问,又看看屈突宜,突然他纵声长笑,那笑声震得诡务司的地窖簌簌发抖,墙皮上刷的一层泥灰也在簌簌地往下掉。 李司丞,这还没洗脱的最后一点嫌疑,是指郑司丞一见我就起意自戕这件事吧! 罗景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似乎不是从眼前这个躯体口中传出的。 随即他那具俊逸伟岸的躯体轻轻颤动,自内而外迸发出强烈的光线。 这光线过于刺目,李好问双眼泪水直流,不得不举起手臂,以衣袖遮挡。 在这万道强光迸发的中心,罗景的躯体一寸一寸地崩解。这位身躯高大英伟的男子,忽然变得极小,软趴趴地朝地面摔下,倒在地面上,成为小小的一团衣物。 这时强光消失,耳边传来罗景的声音:这点小小的嫌疑,我这个行将就木的法身,已在它彻底崩解之前,为李司丞演示过了! 李司丞,诡务司诸位,请见谅从今往后,我罗景在长安仅剩一个法身,因此务必确定你我双方在那伽一事上可以合作! 李好问皱起眉头:听这意思,此前罗景拨动箜篌,确实是在尝试给自己催眠,但自己既然破解了,对方便说只是一个演示,以解释郑氏的死因。 难道,郑兴朋之死,也是因为他被催眠了吗? 各位,后会有期! 待这个遥远的声音渐渐消失,地窖内土墙上的点点星光似乎也意识到了对手远去,整面墙壁一点一点地黯淡。 此刻屈突宜从地窖深处找出一枚竹竿,轻轻地将地面上的衣物挑开那正是此前屈突宜借给罗景穿着的中衣和袴裤。这两件衣物之下,是一枚缩小了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二十三弦箜篌。 原来如此,罗景的法身是依附乐器存在的。 屈突宜将这枚箜篌捡起,递给李好问,笑道:拨动这具箜篌或许可以直接感应到紧那罗的真身,李司丞收着,或许以后有用。 李好问上前捡起那枚箜篌,有心想要试试,但想想在刚才那段交锋中,罗景表现出的反复、狡诈,与非人,觉得还是先算了。 这时地窖外章平焦虑的声音传进来:李司丞,屈主簿,你们没事吧? 李好问答应一声之后,随即脚步声咚咚地响起,竟是卓来先冲进来了,随后是章平与李贺。 这少年一脸的惶急,冲到李好问身边,左右上下看看,确认李好问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长舒一口气道:郎君没事就好您知道吗?刚才我们在上面,觉得大地直颤。我说是地动,章主事他们说是郎君在降妖伏魔。郎君,你降服了那个怪人了吗? 李好问不知该说什么:那个怪人已经变成了一枚乐器,现在被他挂在了蹀躞带上。 小卓来,你怎地也不关心关心我? 屈突宜看卓来一脸担心的样子,凑过去,故意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卓来的嘴比谁都甜:屈突主簿你吉人自有天相,用不着卓来替你担心! 屈突宜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卓来的头,却转过脸对章平等人使了个眼色:李博士留下,我们就刚才发生的事商议商议。 章平见罗景消失,已知刚才发生的事非同小可,忙将李贺唤了进来,自己带着卓来出去,守住诡务司大门,闲杂人等一概挡驾。 一时诡务司的地窖内只剩李好问、屈突宜、李贺三人。 李司丞,这里自有玄机,想那罗景紧那罗无法探听到我等在这里商议了什么。 李好问听屈突宜这么说,也点点头:罗景对我在太极宫中的言行一清二楚,确实该谨慎些。 于是李好问开始自我总结所有已知信息,一并说给刚才不在场的李贺知道。 第一件,是郑司丞之死。 李好问沉思半晌,终于万般无奈地开口:我亲眼所见,郑司丞是自尽的 屈突宜与李贺闻言,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 当时李好问在地窖内使用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前往事发当场察看实情。屈突宜纵使在旁,却也无法跟随前往,亲眼目睹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景就是案发现场的第四人。 第171章 李好问将他亲眼所目睹的案发现场向屈突宜李贺两人详细描述一番。最后总结道。 他为了躲避嫌疑,而故意扭曲案发时间,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从容离开。 然而,我所见的这些依旧是表象,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看破了这起案件的真相。 是呀!屈突宜闻言伸手去拈下巴颏上那一撇漂亮的小胡子,似乎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李好问道:这个案子的疑点,转到了为什么郑司丞一见到罗景出现在他面前,就立即化水为冰,举冰刃自戕。 机要室内,三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承认,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这桩奇案经过了那么多的曲折与干扰,竟然依旧是自杀这么个结果。 李好问是唯一到过案发现场的亲历者,他一边回想一边总结:当时郑司丞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罗景的出现是一个触发条件,郑司丞一见到触发条件,便立即动手。 我私心里猜测,他这么做更像是被本能驱动,没有多想 屈突宜一脸的不可思议:没有多想,就,就 李好问点头:我知道这有多不可思议。但这一定程度上能解释郑司丞死前从他的坐榻上倒撞下榻,在地面爬行了长长的一段,尝试去触碰那幅屏风。 那屏风是他的心爱之物。他在死前想必极其留恋人世,但已无可挽回。 屈突宜:您是说,是说 仿佛有巨大的悲痛堵住了屈突宜的口,让他无法开口继续。 李好问听他的声音里鼻音浓重,忍不住也一阵心酸。 只有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李贺则开口帮忙把话说完:郑司丞在临死之间恢复了神智,可是他已经来不及自救了。 机要室内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见李贺为了打破尴尬似的勉强问:刚才李司丞说的,触发条件是什么意思? 触发条件就是 李好问忽然觉得罗景法身消散之前说过一句话能很好地解释这个概念。 在人的潜意识里种下了因,将来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结出果实。 屈突宜一时激动起来,大声问屈突宜:那么说到底是还是罗景,还是罗景! 罗景绝对能干出这种事,他只要弹弹箜篌,就能在郑司丞的脑中种一下一个因 但李好问比较冷静:也没见罗景那时弹箜篌啊! 他认为罗景不是真凶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动机。罗景既然肯为了一条那伽而找到郑兴朋报案,实在没有一见面就把人给害了的道理。 李贺的思路与李好问一样:如果真是罗景,就不会选在案发时间出现在那里,更加不会以自己为触发条件,引起郑司丞自杀。 李好问:也对!那不是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吗? 屈突宜渐渐也冷静下来,苦笑道:这么一想,竟把罗景的嫌疑给排除了。 最有可能的是,真正害郑司丞如此的人还是想要嫁祸罗景。只是他不知道罗景能够延缓案发的时间,令罗景用这种法子,硬生生将我们的视线移向别处。 又或者,他知晓罗景掌握着关于时间的神通,故意留下了破绽,好让我们朝罗景的方向查过去。 屈突宜一说到这里李好问也想起来了:是了,当初我叔祖告诉我,文太史与阮监正,正是想要暗中劝说我们往篡改案发时间的方向查去。 听见文应贤和阮霍这两人的名号,屈突宜顿时一脸鄙夷:他们两位,不过是被人驱使,想要误导本司查案,顺便给李司丞你上上眼药罢了。 李司丞,你的发现,给郑司丞一案提供了新的思路。但若说是嫌疑,天下人都还有嫌疑。三人又议论了一番,最后屈突宜这般总结。 李好问听到这里,不得不点头同意。 今天的第二个重大发现,是关于长安城水系中隐藏的那只那头那条那伽。屈突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李好问亲自挑选的量词。 李博士,关于那伽的情况,想必上次梦蜃一案之后,你又收集了不少? 李贺负责诡务司中的典籍库,在查阅古籍资料方面最有发言权。 屈突宜连忙将罗景所说关于那伽的情况复述一遍,供李贺对照比较。 李贺听完之后,连连点头,示意对方说得都对: 那伽是半神半妖之体,因此它的血确实是神血,散入水中会令水中的藻类萍类生长繁盛,但同时原本生活在水中的鱼虾之类,却有可能窒息而死。这这大概就是李司丞在宫中曾提过的富富营养化? 李贺听不懂李好问口中的那些术语,但仗着记性特别好,能够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并且与古籍的记载进行比对。 幼年那伽长成需要经过三次化形,第一次由蛇形转为龙形,第二次变为双头,第三次变为三头。三次化形之后,有资格成为成年天龙。龙众性情不一,有的很温驯,有的极为暴虐。 第172章 我上次在梦蜃的梦境中看见的那伽是双头,李好问一边回想一边总结,看来它已经经过两次化形,第一次的诱因可能是周贤那次放生鱼脍,第二次的诱因是孙器那次。 屈突宜表示不一定就是因为周贤与孙器那两人区区几次放生鱼脍: 那罗景曾道,那伽的蜕变,需要分批多次向水中投入鱼脍。周贤与孙器,不过是被万年县抓到的两人,或许还有往渠水、井水等处投掷鱼脍的,我等并未发现而已。 李贺闻言,想了想又道:典籍中并没有任何给幼年那伽喂食鱼脍的记录,但属下刚才在想,罗景曾说以鱼脍为献祭可以激发那伽的弑杀血性,那是不是因为鱼脍的原因,导致不同的成年龙脾气也不同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四个字:很有可能。 那么,当那伽完成三次化形,成为真正的成年龙时,它会有什么危害? 李好问牢记着罗景说过的,藏身于长安的那条龙,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恐怖的大灾难。 据《海龙王经》记载,成年的那伽,有出声害人、见者害人、气嘘害人、触身害人四毒。也就是说,听见那伽发出的声音,人会发疯,遇上那伽的目光,人会当场死亡,呼吸到那伽喷出的气体,人就会中毒,触碰到那伽的身体,就会患上麻风、疥疮等疾病。 李好问听着不免皱起了眉:这些虽然可怕,但都没有像罗景说的,是牵涉人口众多,且难以挽回的可怕灾难。 他细细回想罗景的话,又补充了一句:罗景曾提到,那伽成年之时,需要一场庞大的献祭。李博士在典籍里见到过类似的记录吗? 没有,李贺果断地摇摇头,但据属下想,我等对龙众的认识,肯定没有同为八部众的紧那罗周详。因此属下倾向于相信,罗景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藏在长安水域内的那只那头那条那伽,确实拥有那样可怕的破坏性。 李好问坐在胡椅上,抱着双臂,右手支着下巴。 但罗景竟然选择向诡务司揭发同为八部众的那伽,我还挺意外的。 这时屈突宜开口了:李司丞,八部众并非我们所认知的同类,听闻八部之中曾经相互杀伐,甚至同一部中亦有自相残杀的情况发生 确实 李好问顿时想起那伽在梦中也曾假扮紧那罗的样子,试图把锅甩出去。 感情八部众早就习惯了互坑。 李贺却打断了屈突宜与李好问的对话:如此说来,我们人族,不也是这样的? 凉凉一席话,说得屈突宜与李好问忍不住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起来:这说的什么大实话呀! 关于这只这头这条隐藏在长安的那伽,李好问自认也被另两位传染,搞混淆了量词,我们须留意它在长安的动向,下次再遇见罗景,也要将这一点好好问清楚。另外就是加大宣传,再也不要让人向水中放生鱼脍了。 李好问说的几项措施,另外两位一概同意。 好在今日除了这许多闹心的事,另有一件可喜可贺的。李司丞, 屈突宜从胡椅上起身,向李好问躬身行礼,道:恭喜李司丞,你如今已掌握了更高级别的时光术。想想此时距你加入诡务司,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可见是,有志者,事竟成。 李贺闻言,也一道起身向李好问恭贺。 李好问赶紧手忙脚乱地向两人还礼,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听见这样的鼓励,令他心情相当舒畅。 不过长安城面临这样的危机,我还要抓紧练习,迅速提升,绝对不可懈怠。 李好问心中自我勉励一句。 李司丞,屈突主簿,李博士 卓来的声音在地窖出口处响起。 都在等我们一起廊下食? 屈突宜闻言笑道:按说老章应该挺灵活的,你们几位先用也不是不可以啊? 却听卓来道:钦天监来了一位吴博士。 吴飞白? 果然又是踩着饭点来的。 怎么?老章没有招呼他先用廊下食? 就听卓来答道:他今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说是不见到李司丞,就决计不敢吃本司的廊下食。 屈突宜顿时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道:那就把他晾在那里,别吃了吧! 李好问想了想却觉得不妥,起身道:吴博士想必是受文太史和阮监正之托,到诡务司来打探消息的。 文阮那两位无论做了什么,咱们都没有理由为难吴博士。 李好问觉得一码归一码,既然对方把吴飞白派来此处,那倒不如以美食笼络,没准能利用吴飞白把秘书省那里的情报套出来。 他想了想又回头望向屈突宜:吴飞白似乎擅长占卜,他的本事是真才实学吗?他预测未来,靠谱吗? 这点疑惑李好问一直都有,毕竟他自己原本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根本就不信算命占卜那一套。 第173章 但如今穿到了这个与正史略有不同的大唐,怪力乱神不再是人们的凭空想象,甚至他自己也开始掌握异乎寻常的神奇能力。占卜,便似乎不能再简单粗暴地被归入封建迷信活动,而是更详细地考察其原理,看它是否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才能判断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单纯骗人的神棍。 在李好问看来,吴飞白至少有过一次成功案例,就是他准确占卜出了踏影蛊对诡务司的袭击。 另外,吴飞白曾经占卜出郑兴朋是自己抹的脖子。只不知道这是文阮等人授意指使的,还是他真的从卦象中看出了这个结果。 听李好问这么说,屈突宜也跟着起身,伸手捋着颏下的小胡子,微笑望着李好问。 按说人是不能预见未来的。但构成未来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存在于这世上。 吴飞白的占卜是基于这些的计算,至于他算的靠不靠谱李司丞心里应该已有自己的判断。 第 58 章 一股浓郁的檀香香气扑面而至, 李好问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守在诡务司正堂前。 李司丞啊,你可一定要帮帮钦天监, 要帮帮秘书省啊李司丞 声音饱满、热忱,充满了求恳之意, 不只是喊口号。 李好问一抬眼, 见到章平正在张罗摆饭。食肆伙计低着头,看都不敢看诡务司中人。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继续, 今天的廊下食就没你的份了。 李好问瞥了一眼吴飞白,他与这位保持着合理的距离,免得自己又开始打喷嚏。 好了,上头要的我都说完了。 吴飞白十分光棍地拍拍衣衫,伸手就将两边的袖子束起来。 他喜气洋洋地说道:各位,叨扰了!我吴飞白又来蹭饭了。 李好问:无语! 章平:难评! 卓来:这样也行? 不过在李好问看来, 吴飞白的表现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合格的打工人:上级交待的任务,甭管有没有效果, 能不能成功, 照做就是;做完之后, 该干嘛干嘛, 该蹭饭蹭饭。 吴飞白这举动令原本对他颇有敌意的诡务司众人纷纷放下了戒心,像是招呼老朋友一般笑着欢迎他入座,一起享用诡务司超高标准的廊下食。 待到吃饱喝足, 吴飞白从袖中掏出一枚帕子, 慢条斯理地将嘴擦干净,才笑着问:李司丞, 主簿,最近司里有活儿能派给下官吗? 看来虽然秘书省与钦天监上层与诡务司起了龃龉, 但是工作层面的关系保持得还是蛮好的嘛! 屈突宜点点头,道:有一桩堪舆点穴的活计,不过要等两天后的吉日。 吴飞白哦了一声,脸上稍许流露出失望之色,随即抱起卓来递给他的茶杯,低头啜着里面的茶水,不说话。 李好问突然心念一动,转过脸问坐在对面的人:吴博士,我今日在宫中听见有人这么阐释星象:九野之中,金星移近虚宿 他这是在复述早先在宫中阮霍所说的天象。自从他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之后,附带的技能包便是超强的记忆力。钦天监监正阮霍在太极宫中说的,他一字不落全记得。 吴飞白怔了怔,开口接着道:火星从角亢而行下方穿过,横贯天垣,主水厄 竟然一字不差,把阮霍面圣时的说辞全复述了一遍。 李好问:果然是你! 吴飞白这才明白了李好问的用意,讪笑道:下官区区一名九品的钦天博士,自然是听命于监内长官,上司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司让看什么星象,就看什么星象罢了。 原来阮霍在天子面前的那一番奏对,竟真的全是吴飞白教的,乍一听还挺头头是道,是那么一回事,只是经不起李忱追问。 这让李好问竟然动了把吴飞白挖角挖到诡务司来的心思。 前提是吴飞白真的懂星象和占卜。 李好问打小接受无神论唯物主义教育,来到这个画风诡奇的大唐之后也坚持贯彻前辈林嫱留下的尊重科学讲逻辑的原则。 但他很清楚,这个世界的科学与逻辑,与他原本的世界存在显著不同。 就拿占卜来说吧,昔日李好问认知中的占卜预言,是给出一堆模棱两可的预言,由占卜者凭借话术自由发挥诠释,满足求卜者的心理预期,以换取钱财和名位。 换句话说,求卜者听什么,占卜者便会说什么。 但吴飞白却能说出小心,影子那样的提示,且能从星象中解读出全长安城水系真的出了问题。 适才屈突宜也说:虽然人不能直接预见未来,但是构成未来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存在于世。 也就是说,吴飞白的占卜,从一定程度上是讲逻辑的。在这个大唐,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确实可以通过某些微观的表象进行分析和预测。 于是李好问看似漫不经意地问:吴博士,你的占卜灵吗? 吴飞白就像是听懂了李好问的弦外之音一般,慢慢向李好问这边转过头,嘴角上扬。 第174章 这时吴飞白已将手中茶盅里的茶水喝完,卓来又送了一杯过来。 小兄弟,你这杯子盛过油茶。吴飞白微笑着提醒,再盛清茶,味儿就不对了。 卓来愣住了,低头朝手中陶杯中看去,果然,杯中清茶的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之下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 少年回头看看存放陶杯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刚才确实是他拿错了,从用过的陶杯中取了一枚给吴飞白倒茶。 可问题是,诡务司中所用的这些浅釉陶杯,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的,唯有所放置的位置不一样,而且角度原因,吴飞白那里看不到这些陶杯是如何摆放的。 那么这位钦天博士究竟是如何猜到他拿错了陶杯呢? 想到这里,卓来张大了口,带着惊异望向吴飞白。 李好问等人则饶有兴致地旁观,等待吴飞白自行揭晓谜底。 我是靠了这些。 吴飞白将他的手从那宽袍大袖中伸出来,扬起给李好问等人看竟是一把干枯的蓍草。吴飞白特地待众人都看清之后,才将让一把蓍草在自己指缝中飞快转动。 和上次占卜郑兴朋死因那次一样,吴飞白的动作奇快,一把蓍草在他五指之间上下翻飞,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卓来看着这耍把戏似的表现几乎惊呆,却听吴飞白道:小兄弟,你那边用过的陶杯里,有三只是盛过油茶的。你去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 卓来依言跑过去,片刻后咚咚咚跑回来报告李好问:郎君,吴博士说得一丝儿都没错,那边总共八枚陶杯,其中三枚是早上用的,盛的是油茶 竟然真被吴飞白说中了。 诡务司众人中,卓来的惊讶最为真实,其次是章平与李贺,李好问与屈突宜表现得最为平静。 李好问是因为早年接受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思想教育,对一切神棍都保有距离。 而屈突宜自是老谋深算,喜怒不幸于色,不会让吴飞白这等外人看破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越是如此,吴飞白就越对他们两人肃然起敬,拱手道:看来我这点雕虫小技,在李司丞与屈突主簿眼中实在算不了什么。 确实,占卜陶杯中有没有沾过酥油是极其简单的事。毕竟我人就在这里,占卜的又是眼下刚刚发生过的事。寻常巫师神汉也能办到。 李好问听了心想:吴飞白的意思似乎是,他的占卜准确性受到时间和空间的约束。对近期发生的,地点较近的事件都能做出较为准确的推测。 这其实已经挺神的了。 不过,我吴飞白忝为钦天监博士,并非寻常神汉可比。 吴飞白说着扬起头,流露出占卜高手应有的骄傲。 谁知屈突宜在旁笑场了:吴博士,谁不知道你占卜这些小事最灵,灵得很。可是大事呢?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便令吴飞白红了脸是啊,谁成天需要占卜陶杯是不是干净,大不了都洗一遍就得了啊! 李好问更是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吴飞白时,屈突宜好像提过,此前武宗病危时,有人曾要吴飞白占卜继任的天子人选。吴飞白当时就直接占卜失败了。 然而李好问想起此事,吴飞白似乎也想起此事。 他快速起身,转过桌子,来到李好问身边,跪坐于地面,凑在李好问耳边,小声道:在大事上,您需要我灵的时候,我就会灵,不需要我灵,我就绝对不会灵! 李好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李司丞,这 吴飞白显得十分尴尬,眼看着李好问用帕子撸了鼻涕之后迅速远离自己,至少三尺有余。 但李好问丝毫没有要怪罪吴飞白的意思,反而在撸完鼻涕之后转脸认真看过来。 吴博士,你能算出,今晨长安水源异变的真实原因吗? 吴飞白心头一抖,再看诡务司众人都神情肃穆,心知这就是对自己的终极考验了。 当下他席地而坐,将青色官袍的前襟平铺在面前的地面上,然后伸手去自己袖中,将随身携带的各种占卜用品向外掏。 他那两幅衣袖,几乎和屈突宜的袖子一个样儿,里面藏着数不胜数的神奇物事: 从骰子、钱币,到蓍草、竹筹、叶子牌,再到小香炉、符纸、紫金水盂甚至还有一只内里空空的龟壳,表面洁白,应当还从未被烧过。 吴飞白望着眼前这些用具,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李司丞,咱为诡务司占卜,有报酬吗? 李好问坦白地摇摇头:没有。 一听这话,吴飞白那张脸顿时像是一块抹布似的皱了起来,旁人看着都有点儿替他肉疼。 李司丞,要占卜这等大事,要用五百年以上的龟壳,或者西域神牛的牛腿骨所费不菲。要真是没的报酬,那下官可不可以 屈突宜在旁笑道:折抵你以前在诡务司吃的廊下食。 吴飞白顿时呆住:那这廊下食可真吃得不便宜。 第175章 诡务司里其他人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吴飞白这才大致明白屈突宜是在玩笑。 一切费用实报实销。李好问严格保持着与吴飞白的距离,抓着帕子,认真地道。 那好!吴飞白似乎下定决心,将手伸向面前桌面上的那只龟壳。 这位钦天博士在卓来的帮助下,在诡务司正堂前阶下支起一只小小的泥炉,在泥炉中焚烧龟壳,焚烧龟壳所用的燃料却是他带来的那些蓍草与竹筹,按照吴飞白的说法,这些都是带有灵性的材料。 结果也很快呈现随着炉中燃料焚烧殆尽,那龟壳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被烟熏火燎的表面出现裂纹。 吴飞白像是不怕火焰灼烧似的,直接伸手将那龟壳从炉中捡出,忙不迭将它丢在地上,同时不住口地狂吹自己被烫出水泡的手指。 李好问微微摇头:看来这位并不经常使用龟壳占卜,业务并不熟练啊。 然而屈突宜却凑近了对李好问道:吴博士这是特意夸大难度和自己的牺牲,专门向您示好呢! 李好问一怔:原来这还是职场高情商的表现?失敬了吴博士。 这时,落在诡务司阶前地面上的龟壳终于渐渐冷却。吴飞白下阶将其捡起,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开始细细地观察龟壳上裂开的纹路。 今晨长安各处水源发生异变的原因 李好问听见吴飞白这般念叨着。 忽然,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吴飞白手中的龟壳被远远地扔在地上。 这位钦天博士的脸色比他的名字还要苍白,整个人倒退好几步,蜷缩着倒在诡务司石阶跟前,眼神惊恐,道:李司丞我,吴飞白与贵司一直无冤无仇,贵司为何要设下这等陷阱害我? 设陷阱害你? 这下轮到诡务司众人吃惊了。 李好问与余人对视几眼,转回头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见了 突然,吴飞白身体挺直,整个人显得理直气壮起来:水源异变之事与天子有关,李司丞今日曾经入宫面圣,这件事想必早就知道了。又何必变着法儿套我的话? 在场众人之中,章平、李贺等人都是知晓一两分事实真相的。见吴飞白如此说,他们纷纷笑着摇起头,只说吴飞白说得不对。 吴飞白见状,瞬间显出几分心虚,膝行上前,用颤抖的双手举起那枚龟壳,再度认真审视龟壳上出现那些纹路。 到时李好问与屈突宜都没说什么,只是相视一眼,微微点头。 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吴飞白说水源异变之事与天子有关,可能是因为他在卦象中看见了龙的形象。多年来,儒家渲染的天人合一理论,让天子成为真龙天子,拥有统治天下的合法性,但同时又被各种天象所约束,使其不能由着性子胡作非为。 然而在这件水源异变的事件里,涉事的却是一条真龙,一条真正的那伽。 如果确实如此,那吴飞白就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神棍,而是一个真有几分本事的神棍。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 屈突宜突然抢上前,伸脚踩住吴飞白的一只手,寒声道:吴飞白,你竟然敢在我司中大放厥词,妖言惑众,诋毁天子! 章平等人见状都惊呆了,不知屈突宜为什么会突然发难。 李好问也自后跟上,大声道:你再好好看看,那卦象上到底是什么? 被两人齐声恫吓,吴飞白惊得声音都变了:两位这是你们,这是你们命我占卜的呀我看,我看!求各位让我再好好看看! 屈突宜将脚略挪开,吴飞白顿时捧着那只龟壳,几乎要将整张脸都怼了上去,一边仔细观察龟壳因火烧而龟裂的纹路,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不是不是人间天子,而是真的龙 一时间诡务司中没有人再出声打扰他。 就连懵懵懂懂不知详情的卓来,也知道大人们正在商讨机密要事,自己干脆脚底抹油,托着那些用过的陶杯去后院清洗去了。 是它它向水中,释放了神血 这基本与罗景的解释完全一致。李好问至此可以确定,吴飞白的占卜确实揭示了一二真相。 毕竟此前他在诡务司中与罗景一番深谈,除了诡务司中自己的僚属之外再没有别人听见。吴飞白没有渠道得知。 当然,如果吴飞白本就是罗景一伙,自然也有可能知道实情。 但吴飞白的底细诡务司众人知之甚详,他与半年前刚刚前来长安的一位非人是紧密合作的同伙,可能性虽不能排除,但是也不大。 这时,李好问忽然向前踏上一步,来到吴飞白面前,略屏呼吸,压低声音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龙! 吴飞白正对着李好问那张严肃的面孔,眼神中有一丝了然。 但你这根本不叫占卜。 李好问步步紧逼:占卜乃是预测未来的吉凶祸福,上古帝王用龟甲占卜,也都是为了祈问将来。 第176章 在说这话的时候,李好问的语气竟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点天子李忱的气场毕竟他都已经能够在短时间内借用他人的特殊能力了,此刻混搭一点别人的风格更加不在话下。 吴飞白顿时双眼发直:他原本还想争辩几句的,但面对此刻的李好问,吴飞白就像是被凭空洗脑了似的,连连点头:有有道理我该去看看未来 说着,吴飞白连忙低头,继续端详面前那枚龟板。 而李好问在旁沉声又补了一句:这条龙,将来会不会给长安百姓带来什么危害? 吴飞白闻言悚然,而他又好似确实从龟板上看出了什么,用一种惊恐的口吻,捏着嗓子道:水,好多水,周围都是水 这是要水漫长安城? 我周围全是水! 吴飞白本就男生女相,声音也细细的,此时捏着嗓子高声惊叫,确实有点花腔女高音的意思,尖锐的嗓音震得李好问耳鼓生疼。 还有好多人,我身边有好多人 至此,李好问不得不考虑长安面临一场巨大水患的可能性。 长安城位置优越,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因而一向物产丰饶,山林巨丽。 但李好问不记得唐时这座城市曾经遭遇严重的水患,更遑论眼下已入秋,周边流域已渐渐到了枯水季。 不能小觑李好问心想,毕竟对手不是什么自然天象,而是天龙八部众之一的那伽。与它或有远亲关系的白娘子都能水漫金山,那伽水淹长安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想要继续追问:一问时间,二问有没有阻止的方法。 岂料吴飞白这时双眼就像是开了闸的泉眼,大颗大颗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掉落。 人好多人,和我一样脆弱的人啊 脆弱的人? 李好问一惊,不明白吴飞白怎么突然就用上了脆弱这个形容词。 在他印象中,长安百姓一向是心理素质最为强悍的,拥有百折不回的顽强精神。上至屈突宜叶小楼这般的官府衙吏,下至张武、张嫂这样的升斗小民,甚至是孙器、曾三郎这样肖想着功名利禄险些走偏的,说到底也是在奋力上进,社会里充满了正能量。 李好问能用很多形容词来描述这座城里的百姓,但唯独没想过这两个字眼:脆弱。 李好问不解,而吴飞白却不知为何尽力痛哭出声。 屈突宜道:恐怕他是占卜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时陷进去了,走不出来。 李好问觉得有道理,忙道:大家一起,将他面前的龟壳拿走。 之所以要大家齐上,是因为吴飞白将那枚龟壳抱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松手。李好问一人竟然掰不动他的十指。 屈突宜见一时难以奏效,便道:捂住他的双眼,先别让他看龟壳上的纹路 百忙中,李好问伸手便要去遮住吴飞白的双眼,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看见吴飞白双眼上翻,眼中已完全看不见眼仁。 吴飞白就用这样一对无神的双眼望着上天,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喊,他的身体随之剧烈颤动 啊 这声叫喊惊动了诡务司中几株大树上栖着的几只大鸟。鸟儿们扇动翅膀,扑簌扑簌地迅速飞走。 诡务司外却并无其他动静丰乐坊中的居民们似乎默认,诡务司中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 大唐,大唐的终点! 突然,吴飞白一改刚才那阴柔、尖细的嗓音,换了他一个二十多岁大好青年的正常男声,用一种掷地有声的语气,极端平静地道。 终于,大唐走向了它的终点。 诡务司中瞬间一片死寂,除了吴飞白之外,所有人噤口不言。 第 59 章 我不想死! 吴飞白那张俊秀的面孔上, 表情忽而变得狰狞。 但我更不想亲眼看见大唐的终结! 吴飞白的表情随之变化,那狰狞凶恶的神情尽数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然与落寞。 我的大唐啊! 这声叹息里拥有令人共情的力量。李好问扭脸看看身周, 除去李贺,包括屈突宜在内, 就连刚刚听见动静从后院跑出来的卓来, 都眼中含泪,被吴飞白这声叹息所打动。 大中四年我看见了你的终点! 屈突宜眼神一抖, 立即上前,试图捂住吴飞白的嘴,免得他继续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语言。 不对! 鬼使神差地,李好问就冒出了这一句。 唐王朝还能再持续一个甲子。 李好问心里算得很快,唐代末代皇帝哀帝于天祐四年禅位朱温,相距如今的大中二年还有六十年的光景。 不是说苟延残喘的晚唐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只是李好问在驳斥吴飞白的假预言。 听见李好问的话, 吴飞白眼珠翻动,但眼仁到底没能再度出现。 第177章 星河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赤红色的月宫 李好问:? 这根本并不是他所知的历史, 难道, 这个大唐, 这个世界, 都从它应有的历史偏离了方向。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再次靠近吴飞白,大声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但李好问此刻再次靠近吴飞白,他的鼻子又遭罪了, 忍了又忍, 还是没能忍住打喷嚏的冲动。 还有,还有枯萎的, 枯萎的时间 阿嚏!李好问用帕子捂住口鼻,忍不可忍, 终于打出了这个喷嚏 咦,诸位,这是怎么了? 尖细的嗓音响起。李好问再抬头时,就见到吴飞白那双微微向外凸出的金鱼眼正紧紧盯着自己,眼仁黑白分明。 好么自己一个喷嚏,竟然将沉浸预言不可自拔的神棍吴飞白给打醒了。 回想刚才吴飞白的预言他先是准确判断了长安城水源异变的真实原因,然后预测出长安城可能会有水患嗯,奇奇怪怪的水患; 最后,吴飞白的预言诡异地跳去了大中四年,也就是两年后。他预言那里就是大唐的终点,并用言语构筑了令人害怕的意象。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吴飞白像个好人似的站起身,眼神怪异地望着围着他的诡务司中人。 突然他惊叫一声,低头向身周看去:我的官袍!今天新上身的官袍。 吴飞白一向重视仪表,虽然一向穿着朝中统一形制的深青色官袍,但诡务司众人都看得出,他那身比旁人用的料子都好。 而且吴飞白日常穿得光鲜亮丽,身上不是新衣就是刚刚浆洗过的。 可是此刻,吴飞白浑身褶皱,沾上了不少灰烬和未能烧尽的蓍草,幞头上也是如此。他衣上甚至有诡务司人上前帮忙时留下的掌印脚印,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群殴。 吴飞白眼神惊恐地抬眼望着面前众人,动了动身体自行体会有无痛楚:我我到底有没有被打? 屈突宜反问:你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吴飞白眼神呆滞,望向前方。 很快他看见了散落一地的占卜用品,小香炉,以及那只被远远扔在一旁,带有明显裂纹的龟壳。 我我刚才是在占卜? 吴飞白一脸惊恐:我好端端地占卜你们干嘛打我? 诡务司众人都不想说话。 吴博士,你真的不记得刚才自己占卜出了什么结果? 吴飞白一挑眉,道:我刚才应李司丞的要求,占卜今日早间长安城水源异变的原因因为是司丞所请,我便用上了最为精确的龟甲卜。然后,然后就 说着说着他又双眼发直,眼中忽现恐怖之色。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又要像刚才一样发疯的时候,吴飞白接连倒退好几步,抱着脑袋坐在诡务司正堂前的石阶上,用他那阴柔尖细的嗓音呼喊:头疼死啦 李好问心生同情:这种感觉我一定程度上能体会。 有些事情不能想,一旦试图去想,就会唤起被封印在内心深处的恐怖。 诡务司众人见吴飞白确实不像是能记起刚才那些占卜预言的样子,便聚在一起自行商议。 屈突宜一脸的难以置信,望着李好问道:难道我大唐真的只剩一个甲子的国祚? 李好问:额这个 他刚才面对吴飞白的两年之说,一急之下便说漏了嘴。 李好问可没法儿向同僚们解释:他是怎么未卜先知,算到哀帝李柷将会在六十年后禅位朱温,终结延续了三百多年李唐王朝的。 当然了,大唐能再延续一个甲子,总比两年之后便一切灰飞烟灭要好多了。 正当李好问思索着该如何向同僚们解释时,吴飞白在旁插嘴道:什么,我刚才预言了大唐六十年的国祚? 诡务司众人一起转向他,气没打一处来地道:你说的可是两年! 吴飞白自己也惊了,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神无辜,望着众人,似乎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说啊! 吴博士,想必文太史与阮监正还在等着你的回话。今日就如此吧。 早在请吴飞白占卜之前,李好问就已经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想好。 秘书省,钦天监与诡务司,都是我大唐的官署,平日里各司其职,一旦有需要了自当精诚合作。 吴博士,你将这话带给文阮两位,应该便能交代过去了。 屈突宜明白李好问的意思,也在一旁帮腔道。 吴飞白眼珠一转,脸上已经微微透露出喜色。 他向李好问叉手行礼告辞,随即看看周身,便又向屈突宜一拱手,似乎想要开口讨要那能神奇地将周身一切复原的诡务司专用手巾。 但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索性向诡务司中所有人团团一揖,面上浮起笑容,满面春风地走了。 屈突宜在吴飞白身后又补了一句:今日这里发生的事吴博士,你知道对外该怎么说。 第178章 就见吴飞白双肩一颤,脖子一缩,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但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而是向身后招了招手,然后便脚底抹油,从诡务司正门溜出去了。 李好问听见自己身后卓来在问章平:这个吴博士,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而且平日里看他那么讲究,怎么今天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就出去了,也不收拾收拾? 章平老老实实地教导后辈:那是专门要给他上司看的。他上司见他吃了这样大的苦头,换回来一个还过得去的结果,那自然会放他一马。 卓来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李好问则心道:看不出来,咱们章主事也是一位深谙官场之道的老油条。 至于他那些惑乱人心的谶语,谅他也不敢轻易说出去。屈突宜对此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诡务司内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众人不再顾忌,当即就着刚才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我明白了,刚才李司丞说一个甲子,是为了唤醒那吴飞白而用的假说吧! 两年这太匪夷所思了。我可不信吴飞白能预言得出这等大事。 是呀,他一向拿人钱财,为人消灾,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物。听说,在傍上咱们诡务司之前,吴飞白就一直偷偷给人算命测字,还曾经因为算得不合主顾心意而差点儿惹上官司 不过,李好问想了想发话,我们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长安城近在眼前的劫难。 一听长官发话,诡务司内立即静了下来。 诸位可还记得吗,吴飞白做出那个两年预言之前还说过什么? 屈突宜与章平等人相互看看。屈突宜回忆道:他说长安城会发大水。 章平也点头,却是复述吴飞白的原话:他说周围全是水,还说身边有好多人。他是说了这些之后,才突然转到什么两年之后就是大唐终点的。 李好问点头道:确实如此。在那之前,吴飞白已经占卜出了这次事件与那伽有关。是我继续逼问那伽作乱长安的后果时,他这么答的。 说到这里时,李好问不由记起罗景也曾提到过,那伽如果再发育一次,就会给长安城带来巨大的灾难。 屈突宜闻言也皱紧了眉头,道:吴飞白家住哪里? 李贺是司里的百事通,闻言马上答道:务本坊。 务本坊呀,屈突宜伸手去拈颏下的小胡子,务本坊地势不算最低,如果务本坊都横遭水厄,那确实,整个长安城都会 我记得他还提到一个字眼:脆弱的人 这也是令李好问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会是脆弱的人? 难道这长安城也和后世一样,有好多脆皮人? 只是一次占卜结果而已。 这时屈突宜发话:占卜之术,本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们必须找到那条那伽,并且除掉它。 诡务司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目标很明确,但是该怎么做,众人却茫无头绪。 司中众人,唯一曾经直面那伽的,就是李好问确切地说,他并不是直面,只是借助时光术的危险预感,提前一个弹指,见到了那伽的未来影像而已。 但就是那样一个照面,直接将李好问轰出梦境,意识全失,令他心有余悸。 因此,虽然众人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议论要除去那伽,但在此刻,听起来更是一句空话。 罗景那里是一条线索,他说他在长安还有一个法身,估计会再找时间与李司丞联系。屈突宜想了想道,我去西市中三教九流那里问一问;长吉那里再去上古典籍中查一查,有没有能够克制那伽的方法,以及任何与斩龙有关的过往事例。 他话音刚落,原本午后明媚的天色便开始暗沉,浓云卷入秋日长空,似乎上苍也感应到了那来自人间的意图:斩龙。 人,这般弱小无力的生灵,竟然想要挑战那血脉来自远古,拥有神秘力量的真龙? 但屈突宜平静如桓,仿佛他从没说出过这般狂妄的言语。 他只是转过脸,望着李好问,眼中满含鼓励,道:李司丞,你也要为之早做准备。罗景显然早已掌握了一部分时光术,但你却极有潜力,未必会逊色。 是,李好问肃然颔首,还有先郑司丞的案子。我有种预感,它也与那伽的事密不可分,而且我们还没能破案 他确实还需要再锻炼一下时光术。也许再往郑兴朋出事的前几天跳跃几次,就能解开谜底了。 说着,李好问伸手去腰间,将系在蹀躞带上的荷包取下,从里面取出小红鱼遮摩遮利。 这只小红鱼眼下正醒着,睁着一对乌黑的鱼眼,隔着它自己织出来的鱼缸,于李好问对视。 但这对视并不妨碍小鱼张口吐息李好问再次确认,遮摩遮利小嘴一次开合,间隔的时间为七秒左右。 第179章 虽然不能保证这间隔能精确到7.2秒,但难得这间隔极为稳定,足可以作为李好问自己定义的绝对时间。 现在的李好问,拥有活着的时间作为自己的辅助。 这时,天空中浓郁的阴云缓缓散开,天光不似刚刚那般暗沉。 李好问开口道:各位辛苦了一上午,此刻稍事休息,然后再各忙各的去吧,有什么发现及时告知。 众人应下,便各自去忙。 离去之前屈突宜朝章平使了个眼色,看样子是说:李司丞越来越有司丞的样子了。 李好问则匆匆转去机要室,他再次翻开林嫱留下的笔记,继上一次读到的位置继续向下读。 上一次他差不多读完了垂拱三年年初的笔记,这次急匆匆地想要阅读后续,却发现诡务司中保存的林嫱笔记已然不多了。 他不由想起屈突宜曾经说过的:林大学士当年留下的笔记,就连山人李泌创建的诡务司,也只收集到一小部分,集中于林嫱成为武皇女官的最初几年。之后很多年内,林嫱一直陪伴在武皇身边,却没有笔记流传于世间。 但此刻也来不及去搜寻其它笔记了。李好问只能抱着临时抱佛脚,紧急提升时光术的心理,赶紧去翻阅现有的林嫱笔记。 但出乎他的意料,在那厚厚一札,标注有垂拱三年和四年文字的笔记中,竟然混杂了很多张白纸。 李好问心头大惊,连忙将手伸向笔记中的每一页,一页页细细地读下去,连翻几十页,竟然全都是空白的。 这时他记起,上次读完垂拱三年的笔记之后,他曾经数次想要继续往下读,但都因为往下翻了一两页发现是空白,而后又有别的事情打岔,最终将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难道连诡务司收集林嫱笔记,也有滥竽充数的情况? 李好问想着,便借着机要室内八枚明灯仔细打量这些笔记的纸张 林嫱用来记笔记的这些纸张都很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褐,颜色晦暗,质地酥脆。将它们举起来对着光,可以清楚看见纸张中那些纤维的粗细与走向。 李好问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对比,发现这些纸张的苍老程度,乃至纸张所用的造纸材料纤维,都完全一模一样。 这说明,并不存在滥竽充数的情况? 李好问无法可想,只能耐着性子一张张向后翻,确保自己的指尖触碰这些笔记上每一方寸,免得遗漏。 读着读着,李好问忽然心生怪异,他指尖处传来一种感觉,似乎手下的那些纸张对他隐隐有一种吸引力,似乎他随时能被吸入笔记之中。 也不知他这般读了多少页,忽然,李好问指尖一震,整个人流露出欣喜和如释重负。 对不起,如果你是我未来的读者 林嫱的笔记再次出现了。 李好问精神大振,指尖迅速地向纸张下方运动,读出纸上的内容。 如果你是我未来的读者,那么,恭喜你,你读到了一大段少儿不宜的内容,而且事涉女皇的隐私,所以我将这段笔记彻底封印了。 什么? 李好问心头有个声音在大喊:别啊!林前辈,我早已满十八岁了呀! 但是,既然你对着大篇大篇的空白也读到了这里,说明你还是一位有恒心有毅力的读者宝宝,我不会让你白白跳过了多章节,总要发点福利。 那么,就还是让我总结一下最近修炼时光术的心得。 不愧是林前辈! 李好问有点要喜极而泣的感觉。 借助自制的几件计时装置,我顺利地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然后开始尝试掌握弹指级别。 在尝试弹指之前,我总结了一下自身的变化: 我变秃了,也变强了不,并没有!我的头发好端端的,比以前做论文写报告的时候掉得少多了。 李好问被笔记上的内容吓了一个激灵,伸手去触摸,却触及一顶罗纱幞头,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成为一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代人士,成天戴着幞头,万一真秃,也有办法遮掩。 林前辈,其实您不需要这么幽默的。 李好问默默对着笔记吐槽。 我可以确认,在掌握瞬级别时光术的阶段,我的身体素质有了长足的进步,原本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小问题,比如近视,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外,我的力量、速度和敏捷程度都有大幅提升。 但这种提升,在我完全掌握了瞬级别之后,便渐渐中止。 由此可以确认,我不会因为穿越或者时光术的原因,直接变成超人。凡事不能只靠体力,还要靠头脑。 这句话李好问很认同。 自从开始尝试瞬级别的时光术,我零零总总收获了七八种能力。 七八种! 李好问瞳孔剧震。 第180章 他现在才多少种能力?和林嫱的七八种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呢? 最基本的当然是瞬时穿梭,其它能力大都由这个能力衍生而来。 哦哦!看到这里,李好问一颗心才渐渐放下来,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差劲。 看起来大家都是应用瞬时穿梭,只是应用的方式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而我也测试了瞬时穿梭的范围。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跳跃至一个月以前。但到我尝试掌握弹指级别时,我已经能跳跃至一年以前了。 这个范围估计在掌握弹指级别时会进一步突破。 李好问读到这里又赧然了:林前辈曾尝试探索瞬时穿梭的范围边界,而他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 目前他最早曾尝试回溯至郑兴朋案发的时间点,那是在大约一个月之前。 由瞬时穿梭衍生,我可以完成瞬间取物,可以表演无中生有,而且可以进行瞬间位移 原来仅仅是时间跳跃就能衍生出这么多的变化,李好问油然想象。从这些名字里他大致可以想象这些能力是如何使用的。 在遇见危险的时候,我可以提前一个弹指遇见危险我管它叫先见之明。 另外,瞬级别能力最最重要的一种,就是我可以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使用他人的能力。我管它叫为我所用。 英雄所见略同李好问终于感觉信心倍增,同侪压力减小不少。 在逐一适应并且掌握了这些能力之后,我的计时工具也已经到位。我,林嫱,在穿越两年零四个月之后,开始向弹指级别发起挑战。 额看到这里,李好问有些震惊。 今天早些时候他在罗景的引导下,以小红鱼遮摩遮利为参照物完成了一次弹指级别的时间跳跃。可这距离他穿越来到大唐才两个多月。 此刻李好问心中全然没有速度上赶超林嫱的喜悦,他此刻满心都是欲速则不达之类的惶恐。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完全掌握时光术,还有没有希望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还能不能玩手机、刷短视频、打网游,和姐妹淘一起下馆子、吃火锅 纸张上空出了一大片空白,不知是不是林嫱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我知道我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新的字句终于出现了,而且掷地有声。 努力意味着希望,而不努力意味着不可能成功。 对!李好问忍不住以手敲击陶案的桌面,为前辈的决心击节叫好。 哦,对了,我已开始了弹指级别的尝试。此时此刻,我竟再一次发现了身体素质的提升。看来我真的获得突破,进入了新境界 李好问顿时也精神了,他很想知道,这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提升,欢迎你来亲身体验。 一篇笔记就到此结束了。 李好问只觉猝不及防。 这时,卓来的声音已经在机要室外响起:郎君,六郎君。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恐怕就赶不上关坊门的时辰了。 嗯,来了! 李好问自己是有腰牌不惧夜禁的,但卓来没有。 另外他也怕妈妈和妹妹担心。 关好机要室之后,李好问发现诡务司廨舍内已经没其他人了。加之天色确实已晚,更鼓声很快就要响起。 他加快脚步,带领卓来赶回敦义坊。 赶到坊门外时,天色已全黑,坊兵就着火把的光芒照着一身浅淡绿袍的李好问,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上官,您回坊了呀! 李好问没搭理那坊兵,径直返回自家宅院,开了院门就往里走。 卓来在他身后招呼道:慢点!六郎君,您慢点。这黑灯瞎火的 李好问倏地回头,带着三分惊愕七分惊喜,望着身后正在找火石打火的卓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又获得什么能力了。 第 60 章 李好问得到的新能力是夜视。 夜幕早已降临, 卓来进入自家小院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身上的火石打火,点亮油灯照明。李好问却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额外的光源。 这崭新的能力令他十分惊喜。 但回想林前辈的经历,李好问又觉出几分惭愧 林大学士是怎么修炼时光术的?一步一个脚印, 有计划、按步骤地夯实基础,顺利升级之后再继续迈出下一步。 而他李好问, 却是一步一回头, 每次都是抢先摸到了下一阶段,才发现自己的基础还未夯实, 获得的能力不知该如何应用,只能回头补习,尝试掌握早该掌握了的能力。 第181章 不过呢李好问安慰自己:生活所迫,情有可原。 他第一次使用先见之明,是在倚云楼,被大青面吓的; 第一次使用昔日重现, 是在诡务司,被叶小楼气的; 第一次尝试弹指级别的能力, 是在地窖里, 被罗景给激的 这样的坏处是根基不扎实, 对能力的认识不全面;但好处是速成他接触时光术还不到一个月, 已经接连越过了两个重要关卡。 李好问默默地想:这多亏了林嫱笔记的辅助,自己相当于在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突然得到了上一届师姐留下的小抄,才让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入夜, 卓来问过李好问, 便早早去睡了。 李好问照例将今天自己遇到的事,以及从林嫱笔记中领悟到的内容分享给妈妈和妹妹知道。 对崔真女士和李十五娘小姐这两位, 李好问从来不隐瞒,毕竟都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 但即使是自己精分出来的, 妈妈和妹妹也各有特色。 听见李好问最近的成果和疑虑,照旧是妈妈鼓励,妹妹讽刺。 这也反映了他自己内心依旧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自信。 但是人生在世,谁还没见识过几回蕉绿呢? 李好问这时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心里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要蕉绿,要爬山虎,不要蕉绿,要爬山虎 他再度睁眼时,窗纸已经泛着天光。 外面传出的动静说明,卓来已经起身,已经去打了水,将家里的水缸都装满了。 李好问急急忙忙起身盥洗,同时听见妈妈和妹妹在议论 阿娘,这地锦就种在这墙根下吗? 嗯,就这里吧!既然好问喜欢,就种上吧。 李好问一怔:地锦? 他突然反应过来,地锦不就是爬山虎吗? 十五娘你想种的那些绿芭蕉好问不喜欢,就先别种了,反正季节也不对。 好吧,这次算我让阿兄一回。 李好问一时竟有些泪流满面的冲动:人生在世,不要蕉绿,而要虎虎生风地向上攀登。 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都这么懂得激励自己。 他可不能让自己失望啊! 于是,李好问叫上卓来,马不停蹄地赶赴丰乐坊,处理过要紧的司务之后便又将林嫱的笔记寻出,仔细阅读,果然又读到了不少关于时光术实际应用的内容。 正当他感慨这项与时间有关的能力妙用无穷的时候,指尖忽然触及这样一行文字: 尽管我与义净大师曾就时光术的副作用进行过深入讨论,也各自认为有方法可以规避,但越是使用,我越是认为,时光术有很显著的副作用,不适合对外广泛传播 李好问心头一凛。 原来如此。 前些日子他一直疑惑于这一点:在这个大唐懂得时光术的人寥寥无几,除了罗景、林嫱、郑兴朋和他自己之外,就再没听说过有人对此有所了解。 原本他认为是穿越者享有优势,能够比较快地掌握这种能力,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体验,他又觉得穿越者在掌握时光术这方面,就算有优势也不明显。 因此他心中隐隐约约好奇:为什么威力如此强大的法术,竟然没有传播出去。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一想到可能会有无法规避的副作用,李好问不禁皱起眉头。 但他相信林嫱的想法和自己一样:既然知道这种能力能够带自己回家,就算明知有严重的副作用,也绝不可能止步不前。 于是他继续伸手触摸,读出林嫱在笔记上继续写道:如果将来有读者能够读到我的这些笔记,也希望通过笔记里的线索掌握时光术的话,那么我希望她是能和我一起进步,一起克服这些副作用的。 所以,以后我会考虑将我后续的笔记存放在只有运用时光术才能前往获取的地方。 李好问手指触碰这一句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只有运用时光术才能获取笔记? 难怪后人们能搜集到的林嫱笔记,就只有她穿越最初的这几年的。 这也意味着,只有掌握了足够程度的时光术,才能根据林嫱提供的线索,前往某个特定的地点,获取新的笔记。 压力来了! 原本李好问感觉不需要妹妹帮忙在敦义坊自家宅院里种芭蕉了,现在他自己就给自己种上了一排,绿油油的。 不过,他也佩服林嫱能够想出这样的方法,时光术水平不到家,或者不能克服副作用,那么就没有资格获取线索,修习下一个级别。 不愧是你啊,林前辈! 李好问匆匆伸手,将林嫱在这一年写的笔记尽数读完其中记录了很多垂拱年间的见闻,以及她为建设大唐所作出的新贡献。 但是对于时间术还有哪些副作用,以及如何掌握一炷香级别的时间术,林嫱在这一份笔记中都没有再提。 李好问顿时呆住诡务司所藏的林嫱笔记就这么些,他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林前辈,您好歹留下一点线索,再把笔记藏起啊! 第182章 这下真的,不蕉绿也不行了。 李好问想了好一会儿,丝毫没有头绪,只得先将笔记都放归机要室内的抽屉墙,返回诡务司前院,转过一圈,发现司内竟然没人闲着: 屈突宜又去西市寻找关于踏影蛊的线索去了; 章平今日没有迟到,而是正将昨天提到的那件堪舆点穴的活计转交给吴飞白; 李贺在典籍库中埋首于案牍; 老王头带着卓来,正在药圃中为各种珍稀药品除草施肥。 也就是说,整个诡务司内,暂时就他一个闲人。 当当当当当 诡务司正堂前悬挂着的壁挂钟忽然敲响,随之而来的是坊外荐福寺的人工钟声。两处钟声交织,雄浑激荡。 李好问突然想起,诡务司墙外一街之隔,就是大名鼎鼎的荐福寺。 罗景与那条隐藏在长安水系中的那伽,都与佛家有极深的渊源。 而他所修习的时光术,也一样与佛门有关。 当初林前辈不也曾向大德高僧义净师父请教的吗? 一想到这里,李好问便决意前往荐福寺,看看能不能同样邂逅某位高僧,请教请教与那伽或者时光术有关的问题。 想到就做,李好问当即从诡务司出发,出了丰乐坊坊门,穿过朱雀大街,来到对面的安仁坊。方位极好辨认,地标建筑小雁塔就建在这里。 然而李好问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荐福寺本院在安仁坊北面的开化坊里。安仁坊这里,只是荐福寺附属的一座塔院。 原来世事变迁,荐福寺原本建在开化坊,后来因唐末战乱所毁,重修时便干脆与小雁塔修于一处,寺塔合一。 开化坊里的那座庙宇,才是荐福寺始建时的原址。 心中感慨着,李好问迈入荐福寺。 寺内寂寂无声,连一个香客的影子都见不到。斑驳的山墙之下,落叶铺满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也无人清扫。 这就怪了!李好问回想起在现代时他也曾经到访过荐福寺。虽然在古都里不算是最热门的景点,但好歹也是著名古迹,4a级风景区,节假日一向是游人如织,很难拍到单人照的那种。 若说前几年的会昌法难对荐福寺有影响吧,荐福寺说到底也是武则天建来为丈夫李治祈福的寺院。 武宗当年以那样大的决心下令灭佛,也不敢彻底毁损这座荐福寺,而是明令长安城将荐福寺与慈恩、西明、庄严三寺一起保留,同时允许寺中保留三十名僧人,算是网开一面。 只是没想到,会昌法难已经过去,灭佛令已被当今天子中止,这荐福寺内依旧是这般萧条。 李好问穿过山门,一路向北面正殿走去,走出数十步,才听见远处传来刷刷刷,笤帚清扫地面落叶的声音。 李好问再靠近些,发现那是一名穿着黑色僧袍,头顶戒疤的僧人,正目不旁视地将道路上的落叶扫至一旁。 这位大师,敝人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闻声,那黑衣僧人转过脸来望向李好问,随即放下笤帚,双手合什行礼道:施主,小僧这里有礼了。有什么是小僧能为施主解答的? 他脸庞稚嫩,声音清亮,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卓来大不了多少。 这 李好问原想找一名在荐福寺中多年的大德高僧请教一二。谁曾想对方竟比自己还要年轻。 于是他有点尴尬地开口:小小师父,寺中就你一人,没有其他师长了吗? 年轻僧人略微一怔,随后苦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寺中连我在内不过十余僧人,白天里要分出一半照料塔院。师长们各有课业,眼下只有小僧在此洒扫。若是能帮得上施主,小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剩十余人了呀? 李好问十分惊异:先皇在世时不是允许荐福寺保留三十名僧人在寺中? 回施主的话,当时是留了三十人在司中,但后来圆寂的圆寂,离开的离开。如今就只剩十余人了。 李好问在心里默算这黑衣小僧的年纪,会昌法难那时,这小师父应当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只有卓来那么大。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荐福寺还是坚持收留了眼前这少年僧人,可见出家人确实是有几分慈悲为怀。 但据这黑衣小僧说,过去几年中,亦有僧人自行离开。 生存与信仰,孰重孰轻看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既然如此,就随便问问吧。 李好问便也向那黑衣僧合什躬身:请教小师父法号。 黑衣僧忙道:岂敢,岂敢,施主太客气了,小僧法号智泉。施主今日到荐福寺来,是要礼佛吗? 李好问看看荐福寺的佛堂,见香案前只有寥寥几朵香花供奉,香火寂寥。但自己这个香客也来得突然,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只得说:我久闻荐福寺大名,今日过来,是想要观摩一二。 听说李好问并没有礼佛的打算,只想随便看看,智泉也并不着恼,而是将李好问往寺院中引。 施主请看,这是本寺正殿,供奉佛像为大日如来。 第183章 李好问望着殿中的佛像略有些发愣,只觉眼前的佛像,与自己印象中在后世所见的有些不同。 这尊大日如来为法相庄严的坐像,大日如来头戴花蔓宝冠,宝缯垂肩,上半身袒露,臂、腕戴钏饰,胸前佩戴璎珞,双手施印,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身后有背光1。 整座佛像装饰繁复而精美,佛像体态婀娜雄健,与后世佛教造像大气简约的形象颇有些不同。 奇怪,正殿中供奉的不该是西方三圣吗? 李好问小声嘀咕。 一旁智泉显然听见这话,面带疑惑扬了扬眉,但不敢开口,怕得罪了这位难得对荐福寺没什么敌意的访客。 哦!转眼李好问却又自行领悟了,不好意思,我记混了啊! 这一声惊叹是因为李好问突然想起:他现在观摩的,应当是唐密造像。在唐代,密宗是唐代佛教较为主流的流派,但在会昌法难中,唐密遭到沉重打击,在中原近乎绝迹。 而宋明等朝代里佛教重兴,兴起的主要流派成了净土宗。佛寺正殿多供奉阿弥陀、观世音、大势至这西方三圣,其形象也与唐密造像风格相去甚远。 李好问自行弄明白了这一点,向智泉点头表示歉意,继续仔细观赏,并且向智泉提问:贵寺中,如此风格的佛像还有吗? 智泉不明白李好问是何用意,但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有,正殿之后,还有一座观音菩萨像。 阖寺只剩两尊佛像?李好问又是一惊。 智泉更感尴尬,答道:是的,会昌五年时,本寺中铜铸的佛像与钟磬尽数送去消融铸钱,寺中长老尽力游说,方才留下了这两座 李好问点头:原来如此。 他意识到虽然灭佛政策已经中止,但是荐福寺香火不盛,寺中人员稀少,举步维艰,自然难以再筹划竖立新的佛像。 这时,身后传来几声脚步声与人声,还在山门之外。 智泉一脸迷茫,显然是不明白这门庭冷落的荐福寺里,今日为何前有李好问,后又有多人大驾光临。 李好问好心地冲他点点头,道:小师父自去招呼香客便是。我只在这里自行看看。 智泉极有礼貌地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李好问则自行转至正殿之后,果然看见了那座十一面观音造像。 尽管他已有心理准备,但看见这座观音像时,也忍不住有些吃惊 十一面观音像,顾名思义,共有十一张面孔。这些面孔共分五层,下方三层每层各是左中右三张面孔,最上方两张面孔叠放,十一张面孔,各有各的表情。 这位观音共有八条手臂,立于莲台之上。四对八只手,除了胸前一对双掌合什之外,各持法器,举向空中。 整个造像给人的感觉并非慈悲与和善,而是神秘、强大凶猛可怕。 因为这是密宗的观音像。 密宗的观音像与流传到后世的观音大士形象相比,姿态更为怪异,并且总以多头、多臂、多手、多眼的外相出现。 殿外传来智泉的声音,李好问没有在意,只顾自己专心观赏佛像。 忽然,他心中生出毛毛的感觉。 视野内,那十一面二十二只眼睛,都在向自己看来。 殿外的声音更响亮了,除了智泉清亮的嗓音之外,还混杂了其他人的声音都是男人,年轻男人。 他们似乎起了什么争执,弄得这一片清净佛地吵闹不已。 而李好问的视线却不敢离开,他内心生出恐惧:眼前这座十一面观音像,无论是面相狰狞的化恶面,还是慈和端丽的化善面,甚至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寂静面,这些面孔上的眼珠似乎都在微微转动,无一不专注地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的心神似乎被禁锢。 他什么都不敢动不敢想,唯有背心猛地生出了一身冷汗。 但下一瞬,李好问的意识突然活了过来,他察觉身周出现一股推力,正径直将他向殿外推去。 到这时,也容不得他不醒悟 殿中这位的意志很明确,外面智泉出事,需要李好问出面主持正义。 李好问拔腿就往殿外跑,冲出荐福寺正殿,冲殿外几个抓着智泉,作势欲打的年轻人大喊一声:住手!何人在此行凶? 围住智泉的几人看起来与智泉同龄,但无不衣饰华贵,肤色白皙,看起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做派。但这几人看着不怀好意,围着智泉滋扰不说,还一个个撸起了袖子,要对这落单的小僧饱以老拳。 这不是传说中的长安恶少年吗? 李好问在原身的回忆里搜刮一番,顿时想起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恶形恶状。 听见李好问这一声,这些恶少年转头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是个官儿!这么年轻竟然就当官了。 有人小声道,声音里带了些许怯意。 七品官而已,一身绿袍就好意思在人前炫耀了? 另一名少年挺了挺腰板,连问问李好问官职姓名的兴趣都寥寥。 你我随便搬一位家中大人出来,都能将他压扁了,管他作甚? 第184章 是呀,我阿耶与京兆尹与万年县尉关系最好。他要是敢动你们,我阿耶一样敢动他。 再说了,我们教训一名小僧,又关他何事? 还等什么,动手! 智泉手中原本还抱着那柄笤帚,此刻那柄笤帚飞出来,正落在荐福寺正殿前的石阶上。 哎呀,施施主们,小僧求饶好了,别别打了 这群长安恶少年得理不饶人。拳头像是雨点似的落向智泉头上,身上。 早先搬出家中大人压过李好问一头的年轻人还直起身,回头得意地瞥了李好问一眼,那意思是:你还能管着我咋地? 如果换了现代社会,李好问一定会选择报警; 但现在,李好问清楚他自己就是警; 他当初出于各种原因接下这诡务司司丞的时候,就已顺势让自己背负了一层责任。 眼前这个不曾做错任何事情的黑衣小僧,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与尊严,是李好问不容推卸的义务。 再说李好问忽然双眼一亮:他原本就想锻炼锻炼自己的时光术,多尝试几种不同应用。 于是他双拳一握,大声喊道:若是再不住手,休怪本官不客气! 双方动嘴皮子的时候,李好问心里已经飞快地研究了一下现场此刻他站在荐福寺正殿跟前,恶少年们与智泉位于山门附近。两处相距大约三十步。 听见智泉惨叫连连,李好问左右看看,心想总得给他找点能够防身的东西。 左右看看,李好问发现正殿门口,斜放着一把破伞,不知是不是寺中僧侣平时所用的。 他随手抄过那柄破伞,抬脚就向山门处奔去。 一名长安恶少年原本一直提防着李好问,担心他取了棍棒之类的武器来对付自己等人。 谁曾想对方竟抄了一把破伞,并且将那破伞撑起,迈开脚步,蹬蹬蹬地向这边跑来。 这名恶少正要放声大笑,却觉眼一花,李好问的位置已不再是在三十步之外,而是到了眼前。 这恶少的笑声都还未出口,就觉砰的一声,自己胸口已经挨了一拳。 李好问的身形有如鬼魅,眨眼间又出现在智泉身边,往这小僧手中塞了一把撑开的破伞。 几名长安恶少正围着智泉揍得兴起,见状齐声哈哈大笑。 这什么破玩意? 然而在这个瞬间,那柄破伞表面似乎泛起一层晶莹的蓝色光芒。 紧接着,那些少年递出去的拳头就全都砸在伞面,发出砰砰的声响。 已被揍得晕头转向,浑身痛楚却又不敢叫的智泉忽然觉得拳头递不到自己身上了。 再探头望去,就见自己手中持着平日里常用的那柄破伞。伞面上泛着一层奇异的蓝光。 隔着伞上的破洞,智泉能够看见恶少年那些狰狞的面孔上带了错愕,错愕又渐渐成了惊惧。 智泉再转过头,他看见绿袍官员那张清秀的面孔在向自己微笑点头。 此时此刻,李好问心中在想:以前他还只是一介平头百姓的时候,旁人用这样一柄破伞在群鸦面前保护着他。 现在,也轮到他用这能力保护别人了。 第 61 章 对于李好问来说, 这些能力的新鲜程度要远大于困难程度。 就拿那瞬间位移来说吧,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很新鲜,但李好问尝试的时候却并不费事。 他意识内出现的时间栅格里, 每一栏都涵盖了方圆数十步的物理区域。 只要李好问将自己的意识挪动到这方圆数十步内的某一个地点,在这一栏栅格结束之前, 他的身形就会出现在那里。 于是在外人看来, 李好问就瞬间位移了。 在那些长安恶少年眼中,李好问就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鬼魅,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上一瞬看着还远远地在正殿跟前,眼都还未眨,就已在眼前了。 至于递给智泉的那一柄破伞,李好问则为我所用了当初在对付时乾兽时,屈突宜递给他那柄以符箓加持的破伞时的情形。 那柄破伞当时可以抵御万鸦齐临, 现在对付几个长安恶少年自然也没有半点问题。 这项能力的复现还帮助李好问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这项时光术能力的范围是相对时间而不是绝对时间。 毕竟屈突宜用符箓为他加持破伞,这事发生在建中四年, 距离现在的绝对时间有六十多年。而相对时间却只有大半个月。 这令李好问心中蠢蠢欲动:没准他也可以跳跃到自己穿越之前的时间里, 从那里带点儿什么到这大唐里来。 他递给智泉那柄加持了防御能力的破伞, 自己也面对那几名长安恶少年。 对方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见到李好问那张俊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原先那名叫嚣着要自己阿耶来给李好问这七品官一点好看的少年惊骇得几乎要叫出声音。 他没能叫出来。因为李好问见状顺势给了一拳,直接堵住了他的口鼻。 噗 第185章 鼻血飞溅, 那少年越过几个同伴的头顶, 从空中横摔出去。 李好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提高并不是一句空话,此刻他一拳击出, 估计已有叶小楼的七八分力道。 揍!给我往死里揍! 那少年不知是不是掉了门牙,说话漏风, 却因为吃到了大亏而发了狠,并且补充:揍穿绿衣服的那个! 呼呼的拳风立即转向,从打着生疼的伞面,转向了李好问这边。 一时间李好问不知该如何招架,索性再次使用瞬间位移,又退回了他刚才所在的大殿跟前。 唉哟!疼死我了。 恶少年中有人出拳出得太狠,甚至将自己的胳膊晃脱了臼。 待这一波拳风过后,李好问又重新欺上前来。这次他手中多了一件武器智泉刚才用来扫去地面落叶的那枚笤帚。 这一次,他既使出了林嫱笔记上记录的瞬间位移,又使出了另一招瞬间取物。 根本没人能看清李好问究竟是怎样把原本倒放在地面上的笤帚取来,握在手中的。 笤帚的长柄一晃,击打在恶少年们腿上身上李好问严格遵循着打人不打脸的原则,给这些少年一些教训,让他们见好就收,那就够了。 谁知他虽然反应敏捷、力量强悍,但是对于笤帚术棍术,委实是没有什么心得。刚刚将笤帚递出去,立即被对手抓了在手。 李好问抽了两下,竟然抽不动对手好几个人一起牢牢抱住了那柄笤帚的竹柄。 既然抽不动,就放手让你们去吧! 李好问这么想着,轻轻地松开将笤帚向回夺的右手,眼看着对面几个人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了一片。 举着破伞在一旁观看的智泉看得几乎要拍手叫好:施主好高强的武艺! 李好问:我哪里来的高强武艺?不过是战略放弃而已。 他一瞥身周,看了一眼智泉,心中便叫不好。 适才他复现了屈突宜给纸伞加持防御的过程,为智泉手中的破伞加了一层防护。这层防护也确实短暂地护住了智泉。 但是他的时光术维持的时间有限,据李好问自己估计,有效时间大概介于一瞬到一弹指之间。 因此这时虽然智泉还撑着那柄破伞,但伞上附着的那柄蓝色光华已经全然不见了。 早先加持的防御想必已全然失效,如果现在长安恶少年再对智泉拳脚相加,便完全无需再顾虑这一柄破伞。 李好问赶紧移开眼光,尽量将几个长安少年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免得他们再去骚扰智泉。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丢掉那柄笤帚也是好事以前他看过叶小楼打拳,看过屈突宜持剑,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耍枪舞棍。 没见过,就不会你说尴尬不尴尬。 于是,李好问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当初叶小楼在诡务司内向他挑战打军体拳的那段历史情景上。 弓步冲拳 李好问一声大喊,右拳挥出,砰地一声,打中一名少年的胸腹,令对方瞬间后退十几步,抱着肚子蹲下,再也不敢上前。 李好问本就对这套拳路拥有极深的印象,从过去的时间里拖出的影像与他自己的能力不断融为一体,令原本只能持续片刻的为我所用有机会变得连贯而绵长。 内拨下勾,交错侧踹,外格横勾,转身别臂,虚步砍肋 渐渐地,李好问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动用弹指级别的时间术,将叶小楼的拳术为我所用时,他只需要在心中反复回想那些令他印象极深的鼓点与节律,就能让自己的出拳拥有叶小楼那般饱满的力量,而且绵绵不绝。 咚、咚、咚 神秘的鼓点不断在他心头敲击。 有了这些鼓点,他就不必像自己第一次使用时光术时那样,被头疼、头晕、耳鼻出血等生理反应所困扰。 然而,李好问在将眼前的恶少年们揍得落花流水的同时,他自身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开始享受起这种感觉。 拳拳到肉,每一拳击出,都能听见对方的惨呼与求饶。 空中有液体飞溅,对面似乎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 李好问渐渐忘了自己出手揍这些混蛋的初衷,他在这场碾压式的打斗之中感受到了快意与愉悦,因此他并不介意再多揍一会儿。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忽然在李好问耳边响起,仿佛一声炸雷。 李好问仿佛猛地被人唤醒,瞬间位移,向后退却了十几步,眼神中带着震惊,站在荐福寺中用条石铺前的道路上,拦在正殿之前。 他依旧摆着一个军体拳的架子,横迈着马步,右臂张开,随时可以出拳,左手握拳,左臂护在前胸。 从长安恶少年的角度看去,李好问仿佛金刚怒目,威武雄壮到了极点。而就在他背后不远处,大日如来宝象庄严,无悲无喜,眼神冷漠。 然而李好问自己却明白:他的心脏正在狂跳,手心有汗,后怕不已。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了奇怪的状态,似乎自己已不是自己,又似乎自己还是自己,而且正顺着自己内心真正的意志行事,从而抛开了属于人间的法度、律条、正义、道德 第186章 直到那一声佛号,将自己唤醒。 念出那声佛号的,是满脸懵懂的智泉,他满脸关切地望着李好问,丝毫不在意自己距离恶少年们那么近,随时可能再落入魔掌。 但恶少年们被李好问刚才那一顿暴揍,纵有贼心也没贼胆了。 他们相互搀扶着,缓缓向后退去。 最先被李好问一拳揍去门牙的那人用嘴巴漏风的声音怒问道:你究竟是哪个衙门的官员,我让我阿耶去奏你一本。 还没等李好问答话,远处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已经答道:这位是诡务司新任的司丞。 李好问闻声一喜,立即收了架势,背着双手立在荐福寺正殿之前。 再没什么好担心的,屈突宜来了。 他这一趟尝试时光术的各种能力,顺便解救小沙弥的荐福寺之旅将再无任何隐患,马上就能圆满结束了。 果然,屈突宜一到,眼神凛然,冷冷地扫过那群互相搀扶着的恶少年,寒声道:诡务司办差,哪位想要公然挑战一下吗? 单是诡务司这个名号,抬出来就够吓人的了。恶少年们再联想一回刚才李好问那神出鬼没的身手,更加心头骇然诡务司这到底是在对付人还是对付鬼啊! 哼,不过是一群短命鬼而已! 说话漏风的声音继续传来:诡务司的司丞,从来没有一个是善 他的话说到这里,突然从中断绝,随之而来的,是呜呜呜无法张嘴的声音。 李好问脸色沉静,刚才他为我所用的是李贺的言出法随只不过不是李贺的全部能力,而是李贺用自己的能力封住叶小楼的嘴,不让他说话的那一幕。 不过李好问的能力目前只能维持一弹指。 不久那少年就已经带着哭腔喊出了声:吓死俺了! 滚吧!屈突宜带着好笑骂道,敝司司丞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们若是有胆,不妨让家中大人上奏弹劾敝司,试试看。 说实话,李好问对这种威胁一点都不怕。 且不说今天早上天子才刚刚想要将诡务司收归己用,就算没有李忱支持,李好问只要让贤,说一句你行你上啊你弹劾那你来做司丞啊,对方估计立马就跑没影。 但显然这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少年受不了这点小挫折,相互搀扶着逃走,几乎无人敢再回头看一眼。 李司丞,一切都还好吗? 屈突宜走近前,关切地询问。 李好问点点头。 原本他深怕自己一动脑袋,两行鼻血就顺着鼻腔向下流。 但现在看来,还好 他并没有过多的不适,唯独令他觉得不正常的,是刚才那种失控的感觉。 对,失控 让自己一切顺着本能行事,导致欲望被无限放大。 说实在的,就算是穿着流云舞履那时,他也没感受得那么真切原来人是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任凭自己的欲望作祟的。 他刚才连续使用了若干项时光术的能力,不知是因为同时使用的项目过多,还是因为他还未完全掌握自己刚才使出的那些能力,导致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又或者是 李好问忽然转身,望向身后荐福寺正殿中供奉的大日如来。 佛像依旧宝相庄严,眼神慈悲,望向世间众生。与他刚刚进殿时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屈突宜忙问:李司丞,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不答,突然快步进殿,绕到殿后。 屈突宜不敢怠慢,也迅速赶了过去,就见李好问立在那尊十一面观音跟前,面色凝重,却什么也没说没做,只是仰脸望着佛像本身。 那尊十一面观音,无论是哪一面,看起来都十分正常,再没有李好问先前所见的那种异状。 施施主,不知是李司丞小僧,小僧失礼了。 不知何时,那个名叫智泉的黑衣小僧也走了进来,语气怯生生地对李好问道:这个给你给李司丞。 李好问从沉思中抬起头,心想若不是刚才这智泉一声佛号,自己恐怕还被困在早先那种失控状态中出不来。 于是他道了一声谢,然后低头看向智泉递给自己的东西。 这这怎么使得?李好问惊讶推辞。 智泉递过来的,竟是此前一直供奉在正殿内大日如来前的香花,李好问也不知是什么花,就只觉得花瓣红彤彤的一串,香味清雅宜人。 见他推辞,智泉笑道:施主,刚才施主救了小僧的命。敝寺已经一无所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感谢的。倒是这香花,刚才小僧心里有所感应:就算是佛,也是乐见小僧将这束香花送到施主手中的。 李好问见智泉的感激十分真诚,便道了一声谢,将那束香花接过来,就着那花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花香十分好闻,李好问觉得内心的烦躁一时间竟全消了,周身一片宁静安详。 他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那些长安恶少年为什么要来打你? 第187章 智泉摇了摇头,道:大约是看我们这里好欺 那以前他们也来过吗?报过案报过官吗? 智泉点点头,又摇摇头。 当然来过,但小僧哪里敢报官。就算是万年县、京兆府,见了他们恐怕都要绕道走,报官,岂不是给各衙门凭空找麻烦吗? 李好问想想也是,不过他出言安慰:以后不会了。以后这些人再来,你就避到街对面诡务司来。 看这些恶少年的邪乎劲儿,估计整座长安城里,也就只有更邪乎的诡务司能够镇得住他们。 智泉顿时面露笑容,欢声道了句谢,然后敛了眉,又念了一声佛号,低声祷祝,却是愿佛祖保佑那些恶少年,祝愿他们不会再为心中那些邪念所困扰了。 李司丞,这时屈突宜开口询问,你刚才匆匆赶到这后殿,是此间有什么异常吗? 李好问一怔,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早先他见到的十一面观音的异状说出去。 他再度望向这座佛像,认认真真地打量十一面观音的每一张面孔,只见化恶面依旧狰狞可怖,化善面依旧温柔慈和每一张面孔都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征兆显示它们的眼神曾经活动过。 没有什么,屈突主簿,我们先回司内。 说着李好问转身,离开这座大殿。 屈突宜在李好问身后,视线也投向那座十一面观音。 看着看着,屈突宜面上突然出现一丝极度厌恶的神情,只是这神色一闪而过,连近在咫尺的智泉都没能察觉。 李司丞,李司丞 在山门处,屈突宜追上李好问。 真的没有异状吗? 李好问此刻正把玩着手中那束香花,闻言摇了摇头,道:真的没事。 不过,屈突主簿,我倒是不知道,荐福寺也是先皇修来祈福的皇家寺院,怎么会如此任人上门欺侮? 屈突宜英挺的长眉一抖,答道:那是因为佛家如今在中土缺乏力量。 缺乏力量?这话怎么说? 李好问想起那神秘莫测的罗景,还有那条不知道藏在哪里准备兴风作浪的那伽,心想这叫缺乏力量? 不过他再想想,中土佛家与佛家神话中的八部众,可能还真不能算是一家。 先帝在时下敕令毁佛,关闭寺院,勒令僧尼还俗。这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却有效。 会昌毁佛令一出,令中土佛家失去了大部分信众,相应的便也再无信仰之力,以至于如今连仅存的寺院都无法庇佑。 信仰之力? 李好问十分吃惊。 百姓的信仰,竟可以为佛家加持力量? 这种力量,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佛门的力量被削弱之后,寺院连自己院内的僧尼都不能护佑,又如何有信众还会投于佛门之内呢?屈突宜双手一摊,继续向李好问解释,如此一来,便是雪上加霜。从此以往,佛门衰微之势便难以逆转了。 嗯!李好问没有接话,只是习惯性地将手中那束香花递到鼻端轻嗅,越发觉得神清气爽,思维敏捷。 这束香花或许真是佛院赠与李司丞的。 屈突宜见状便笑道:毕竟它们自己无力做到的,由李司丞做到了,感谢一下也无妨。 李好问:真有这么神? 然而他试图回想那尊十一面观音瞬间的异状,一时间还是觉得后心发毛,本能地试图避免回想。 下官也着实佩服李司丞,刚刚上任没多久,就已经将敝司的宗旨贯彻得如此透彻。 李好问支起耳朵:我哪有?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佛家如今虽然势弱,但未必便全然无用。李司丞示好一二,将来或能派上用场。 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么多。 李好问早先出手保护智泉,说白了只是看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和尚,动了恻隐之心;再说他自认为加入了长安公务员体系,总觉得身上担了些责任,才会出手维持荐福寺里的治安。 当然,他也并不是全无私心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时光术的应用场景,拿这些无法无天的恶少年练练手,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唐皇室,利用天家实权,打压中土佛家,在敝司看来,是各宗派之间的一桩争斗,此消彼长而已。 屈突宜这番话听得李好问眉毛直跳:主簿先生,需不需要这么直白? 当然他很清楚,封建王权本质是为治下子民提供庇佑,以换取这些百姓让渡一(大)部分人身和财产权。 当百姓们的信仰影响到了本应归属于王朝的人身与财产权时,被侵犯了利益的王权自然要把场子找回来。 所以武宗才会下旨命僧尼还俗,庙产用来充实国库。 百姓的信仰抵不过一纸敕令,这其中如果蕴藏力量,那也只有被迅速削弱的份儿了。 有屈突宜这番话,李好问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认识了山人李泌留下的宗旨将封建皇权与其他势力一视同仁,平等地游走于各种力量之间,巧妙地使用,以求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188章 只是,这话当着朱雀大街上这么多武侯的面说起来真的好吗? 在安仁坊与丰乐坊之间巡视的武侯,不知是不是已经认得了李好问与屈突宜这两位,都很识相地退后数步,回避眼神,似乎不想沾到属于诡务司的诡异之气。 对了,屈突主簿,你为何专程到荐福寺来找我? 李好问突然想起这茬。 下官适才得到了一个消息,想要第一时间告知李司丞。但见司丞不在司中,就问了卓小哥。他说司丞出门往东面过来了。属下便跟着过来,问了安仁坊的两个街坊,听说司丞曾经打听荐福寺的位置,这才终于找到司丞 李好问不禁好奇:是什么消息让屈突宜大费周章,亲自找到荐福寺来。 听到这个消息,连他也不免惊得险些跳起。 先郑司丞的夫人与幼子已经赶到京城附近,明日就能赶到司内来。 李好问感觉被这消息震得脑海里嗡嗡声一片。 这么快?怎么这么快? 郑兴朋一案还有不少疑点没有解开,他不能真的就这么告诉人家遗孀:郑兴朋是莫名其妙地就自尽了的。 不过,屈突宜背着手,温和地望着李好问,敝人有种预感 先郑司丞一案,李司丞你很快就会获得灵感破案的。 第 62 章 获得灵感就能破案云云, 李好问是不信的。 就像他不相信单靠吴飞白的占卜也能破案一样。 但当他亲眼见到千里迢迢从蜀中赶回长安的郑夫人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破案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整个案子都破了。 而是这个案子里有些疑点, 因为郑夫人的出现直接迎刃而解,破案的进度条瞬间倍速向前拉动 眼前的这位夫人, 就是郑家屏风上的女子。 李好问非常确定:那五官, 那眉眼,那身形简直惟妙惟肖, 一定是长安城中的绘屏第一高手杭知古将她绘在了屏风上。 虽然衣饰不同,而且也很难想象面前沉静温柔的大家主母能执剑起舞。 但李好问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毫无疑义。 可是,只有他一人曾经使用时间跳跃的能力见过被血污沾染之前的屏风。此刻,哪怕是当初经办此案的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面对郑夫人也无动于衷。 坐在诡务司正厅中的郑夫人是位年近三十的女子, 肤色白皙,面容姣好, 眼角极少见到皱纹, 可见日常保养得甚好。 她看来像是一位被家人保护得很好, 从来都不需要为世事烦恼的妇人。 此刻她全身缟素, 鸦色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色绢花,低垂着头,但整个人异常平静, 即便坐在她对面也很难察觉亲人过世之后的哀伤情绪, 与那些哭天抢地的死者家属有天渊之别。 一名四五岁的幼童正坐在她身侧。小童似乎没见过诡务司中的这种阵仗,很有些紧张, 右手紧紧地牵着母亲的衣角,但并不怎么怕人, 一双圆溜溜的清澈眼睛睁大了望着众人。 这对母子对面,屈突宜轻轻扯了一记李好问的衣袖,低声提醒:李司丞! 李好问这才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盯着司里上一任长官的未亡人呆看了半天,实在是失礼,连忙掩饰着轻咳了两声,道:郑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郑夫人闻言抬起头,双眸明亮,打量李好问片刻便道:原来是李家的六郎。好些日子不见,你已长大成人已经做官了。 李好问连忙拱手道是,并且谢过郑夫人昔日对自家的照顾。 李家最难熬的那一段时日,也就是李好问的妈妈和妹妹因病过世的那一阵子,族中对他们一家不闻不问,后事都是邻里帮忙办的。李好问原主虽然死活都不愿意相信亲人已经过世,但这一段记忆他依旧保留着。 郑夫人面对官府中人与丈夫昔日的同僚,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冷静,开口问起郑兴朋案发的经过。 屈突宜口齿便给,将郑兴朋一案从案发,到长安县查证无由,将案子又转交回诡务司的全部过程讲了一遍。 末了屈突宜看了一眼李好问,斟酌着道: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未有最后定论。夫人这么快便赶到长安,想必能够帮助本司,解开一些疑问。 郑夫人点点头,道:各位,未亡人想先去看看亡夫 唐代丧仪,通常分为小殓、大殓、殡、葬等几个过程,各自有时限。平民百姓家里通常会赶在一个月内将亡者入土为安。然而郑兴朋因死因出奇,且无亲人在身边主持,因此一直停灵在长安县的殓房中,还未移动过。 于是众人起身,一起送郑夫人往长安县去。 老王头早已专为郑夫人和郑小郎君准备了车驾。老王头亲自赶车,李好问等人或骑马,或步行,一起跟在车后,缓缓往长安县去。 然而还未到长安县,就已见到长安县衙跟前围了大批好事的百姓。 看了今早的《长安消息》没? 就是看了才来的这位夫人竟然亲自来认领被屏风杀害的丈夫尸首了。 第189章 你们说,她见了那幅屏风,见了屏风上的情敌,会在怎么做? 要是我的话,一准将那屏风毁去,烧了!免得那美人再跑出来诱惑他人 李好问耳力好于常人,从人群的议论纷纷中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心里的怒火顿时蹭蹭地向上蹿。 这《长安消息》,又在靠噱头骗流量吸引眼球炒作之风古今皆有,并不稀奇,只是像这般非要将流量建筑在他人的苦难与伤痛之上,实在是不厚道。 长安县衙跟前,有衙役和不良人出来维持秩序,勒令围观的百姓与其他无关的车马向后退去。 郑夫人下车时,李好问也正下马。 他一回头,刚好看见一座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内的人揭开车帘,正悄悄地望向这边。 虽然车内的人只露出一只纤纤素手,一对秀目,但李好问还是认出了倚云楼的凤魁。 没想到楚听莲竟也会出现在这里,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心态。 但在这场合,李好问也无意戳穿,给八卦小报增添流量。于是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正常下马,跟随郑家母子等人一起进入长安县衙。 此刻长安县衙外,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油壁小车的车帘。 她怔怔地坐在车内,过了好久都没能回过神。连外面赶车的小厮唤她都没有听见。 刚才从诡务司的车驾上下来,牵着冲龄幼子迈入衙门的郑夫人 楚听莲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可是那大致身形容貌还是能对得上号。 以前郑兴朋总是带一名男装丽人到倚云楼来听曲观舞,那位男装丽人,不正是此刻迈入衙门的那位吗? * 长安县地下的殓房里,郑夫人独自一人立在亡夫的遗体跟前,如同一尊凄婉绝美的雕塑。 有诡务司的药剂与保存尸身的特殊法器辅助,案件过去一个月了,郑兴朋遗体的状态还与刚刚遇害时一样,眉目如生。若是没有颈项上那道细小的创口,昔日诡务司的首脑,躺在殓房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好问等人都站得远远的,以免打扰这对夫妻大半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都很难猜测郑夫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叶小楼甚至显出些不安:显然,这位妇人不哭不闹,既不质问不良帅破案不力,又不苦求早日拿下凶手,与他过往的经历完全不同。 这位夫人不会是因为这桩屏风杀人案就此恨上了自己的丈夫吧? 正当众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夫人回头,视线正好与李好问的相接触。 李家六郎,外子遇难之后,官府是不是没能找到能对上伤口的凶器? 郑夫人声音清脆且娇柔,听起来如夏天里溪水淙淙流过石壁那般好听。但谁也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在问凶器。 李好问愣了愣神,忙抢上答道:是的。郑司丞颈项上的致命伤太过细小,当时长安县的同仁们实在是没能在附近找到任何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凶器 他一边回答,心中一边纠结:不知该不该将屏风上剑器的大小刚好适合的结论也一起说出去。 却听郑夫人道:外子有一手化水为冰的法术,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水滴化作薄薄的一片冰刃。只有掌心大小,这么薄 说着,郑夫人竟伸手比划,而且还拉开了一直罩在郑兴朋遗体上的油布,露出死者的左臂,道:昔日外子曾向我显摆,特地变化了那冰刃出来。谁知后来我们夫妻玩闹,他用那冰刃划伤了手臂,在左臂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至今未能消去 众人随着她的指点,真的在郑兴朋左臂上看见一处三寸来长,极细极细的红色疤痕。 其实叶小楼等人当初在检视郑兴朋遗体的时候也见过这条疤,但谁都当只是一条普通的划痕。 没想到,竟是郑夫人来向他们证明:他们预想的那个假设,那个被他们自己反复否定,认为绝不可能的死因,竟然有很大可能是真实的。 从殓房里出来,李好问听见叶小楼在自己身后将章平一拽,小声问道:章主事,郑司丞他们夫妻的感情是不是不大好? 章平被问得着实无语,好半天才道:人家夫妻感情好不好,你问我这不合适吧? 叶小楼却兀自在思考推理:会不会是因为你们郑司丞早先将夫人送回原籍,有意疏远,以至于夫人怨上了他,连帮他缉拿真凶,报仇雪恨这样的事都不愿意做了? 章平无奈,只能压低声音:别瞎猜了。我们司丞不还说要带夫人去你布置的那个案发现场看一看吗? 所谓案发现场,自然是指长安县当初为了破这一桩疑案,在长安县公廨内原样复制的郑家花厅。 按说那里面的陈设摆件,都是郑家的东西,理应归郑夫人所有。此刻带郑夫人过去看一看,也是应该。 那叶小楼,不知为何竟又怀疑上了郑夫人,在李好问身后,低声与章平咬耳朵。 依我看,郑夫人的嫌疑也不小。郑夫人对郑司丞极其了解,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一概全知道 第190章 章平已经十分无语,也小声回道:可是案发之时,郑夫人人在蜀中,距离这里路途遥远,总不可能插翅飞过来行凶。 叶小楼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我知道,但也不能排除买凶的嫌疑啊 李好问听叶小楼在身后胡说八道,心里一阵烦躁,真的很想再次复现李贺的本事,封上叶小楼的嘴。 但郑夫人来到布置成郑家花厅的那间公廨之后,竟定定地站在门外,良久都没有移动。 外子这是外子最后的样子吗? 只听郑夫人颤声问。 花厅中,那捆被扎成人形的稻草依旧被放置在地面上,摆出郑兴朋在人生最后一刻时的姿态。尽管只是一具草人,也能看出它正奋力将右臂向前伸去,伸向那幅绘有持剑美人的屏风 李好问站在郑夫人身边,只觉像是有人给了她当头一棒,将原本罩在她身上的那具金刚不坏的外壳硬生生敲裂开来一条缝。 于是,便有无休无止的哀伤从那条缝中慢慢渗了出来,先开始是涓涓细流,再后来是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郑夫人泪流满面,径自迈步入内,来到那座屏风跟前。 叶小楼看不下去,开口道:郑夫人,这里是我们长安县辛辛苦苦布置的 李好问回头使了一个眼色,章平与屈突宜一左一右,两人架住叶小楼,屈突宜伸手便捂住了这位不良帅的嘴。 郑夫人却充耳不闻。 她屈膝跪下,将地上那枚用作标记郑兴朋遗体位置的稻草人抱了起来,将它的右臂贴近自己的面颊。 郑郎,我知道,在那一刻你是想见到我的 不用解释,我都知道的 廨舍中,回荡着郑夫人低低的哀泣声。 她的悲伤最终将叶小楼也给感染了。这位不良帅不敢再多说什么,即便屈突宜松开了手,他也挠着头不敢说话。 最终,郑夫人还是收泪起身,离开了这间令人伤心的廨舍。 长安县早先特地准备了一间空着的廨舍,供郑小郎君休息。此刻李好问等人赶紧将郑夫人也送去那里休息。众人守在外面,偶尔能听见屋里这对母子在喁喁细语。童音清亮,女声柔美却哀恸。 李好问等人在廨舍外站成一排,都背着手,不发一言。各人俱是神情肃穆,即便话多如叶小楼,此刻也板着脸陷入沉思,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少时,郑夫人从那间廨舍里出来,向李好问等人致歉。她已收敛了情绪,又恢复为原先的端庄模样,盈盈施礼道:各位长官请见谅。小妇人一见外子临终时的情形,实在情难自已,方才有此一哭。 李好问叹了一口气,问道:郑夫人,里面那座屏风上执剑而舞的美人,是按照夫人您的样子画的吧? 郑夫人颔首:是的。 叶小楼在旁听见,脸色古怪,上前就扯李好问的衣袖,小声问:你李司丞,你是怎么猜到的?明明那美人的容貌被血迹完全掩盖了啊! 李好问:我看到的。 郑夫人温婉低头,柔声解释:其实我一直是个好动好玩的脾性,即便嫁与郑郎,这脾气也从没变过。 以前还没有昭儿的时候,郑郎常常带着我,两人一起在长安城内游乐。他会带我去曲江池泛舟,去乐游原跑马,去平康坊听曲,去东西两市逛街 后来我们有了昭儿,他还是会偶尔会带我出门玩乐。那时我非要女扮男装,装成男儿的模样和他一起去逛平康坊的三曲,他也不介意,只管对我百依百顺 李好问这时终于想明白了,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为楚听莲点蜡。 楚凤魁以为的情敌就是人家的原配正妻。 这幅屏风,是郑郎请了杭大家专门为我画的,将我画成这执剑器起舞的样子。也是因为我最喜欢这剑器浑脱舞,喜欢舞者英姿飒爽的样子。 于是郑郎请人画了这幅屏风,但从来没有将它放在前堂的花厅里。毕竟若是有外客到来,看到绘着家中主母的屏风总是一件失礼的事。 说到这里,郑夫人面颊上染上了些许微红,十分羞涩地说道。 所以郑郎的同僚即便曾到家中作客,也从未见过这幅屏风。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前为止,郑夫人所说的,都合情合理,而且也与他所见的事实相符。 但是他身边站着的叶小楼却认死理儿。 郑夫人,你说这座屏风是以你的容貌为蓝本画的,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郑夫人闻言一怔,道:我被画在这屏风上,还需要什么证据? 那我们长安县打算将这件证物上的血迹清洗,以验证屏风上画的是不是你,可以不? 听到这个要求,郑夫人顿时显得心乱如麻。 能助各位破案,固然我所愿也。但这件屏风,对我来说也是极其宝贵的遗物,如果将屏风洗坏,岂不是,岂不是 叶小楼顿时迈上一步,想要指责郑夫人心虚。 第191章 李好问连忙将其拉住。 正在这时,一名长安县的不良人匆匆跑进来,向叶小楼禀报:叶帅,刚刚外头送来了消息,说是您要找的杭知古回来了。 好几人闻言都差点跳起来:杭知古回来了? 当初杭知古攒够了养老钱说要回乡,却又在回乡的路上莫名失踪。当时无论是长安县还是诡务司,都认为这条线完全断了。 谁能想到他竟然又回长安来了。 是回来了。说是攒够了养老钱,想要回乡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一位故交,被那位故交邀去乡里小住了一段时日,结果把养老钱给花光了。不得已,只能再回长安城来谋生 李好问在旁听那不良人说起各种细节,大致能判断出杭知古是遇上了诈骗,被人骗光了钱财,只好回长安继续打工。 听说前些日子长安县找他,现在杭知古人就在县衙外。 叶小楼忙命将人带进来。 有杭知古这位屏风画师来亲自验证,一切便再无疑义。 摆在郑家花厅中的这座屏风,确实是郑兴朋将郑夫人带去了杭知古的作坊,由杭知古一笔一笔,将郑夫人的容貌身形绘在屏风上,又按照郑家夫妇的要求,绘出了郑夫人持剑器翩翩起舞的样子。 哪怕是最会吹毛求疵的叶小楼,面对这样的铁证,也再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眼。 见到杭知古后,郑夫人还确认了一件事:有这位擅长绘屏的杭大家在,只要郑兴朋的案子能够结案,屏风作为证物能被郑家领回,那杭知古就有本事将这屏风修复。 一时间,郑夫人破涕为笑。长安县中的气氛缓和且融洽,似乎疑案的阴云正慢慢散去。 只不过李好问想不通:郑兴朋又为何将郑夫人送回原籍,这幅屏风,又为何被放置在了郑家的花厅中了呢? 待杭知古离开,诡务司一行人又邀郑夫人在长安县内坐下来。李好问当众问出了他的疑问。 郑夫人闻言轻轻点头,表示她有心理准备,知道李好问迟早会问这些问题,随后开口向众人陈述: 大约在八个月前,郑郎很明显开始心绪不宁,夜不能寐。 我试图安慰或是开解他,但他却说,要将我和昭儿送回益州老家。我们在那里,他可以不用担心我们娘儿俩的安全 一席话听得众人悚然变色。 原来郑兴朋将妻儿送回老家,并非外间八卦小报报道的那般,郑兴朋有了外遇,夫妻间感情出了问题。 而是他预见到了连他堂堂诡务司司丞都无法抵御的风险。 在我与昭儿离开长安之前,郑郎将那幅屏风从后堂我的闺房中取了出来,放在花厅中。 我当时还曾嗔怪不依,他却说,他以后每日每夜都会看着屏风上画着的我,这样就好像我始终陪在他身边一样 我当时满心惶恐,但听他说得严重,为了昭儿的安危考虑,最终还是答应了,带昭儿回益州。 但我们到了益州之后,情况似乎又有好转。 他在信中告诉我,一切正在慢慢好起来。待到他确定长安城中再没有危险的时候,就会再将我们娘儿俩从益州接回来,从此我们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 但大约两个月前,也就是郑郎出事一个月前,他的信又渐渐开始不对劲。 他要求我将近来所有的书信都收集起来,将来交给继任的新司丞。 郑夫人说到这里,长安县廨舍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李好问脸上。 李好问也忍不住一怔:万万没想到啊!他继任诡务司司丞之后,竟然还要去翻阅人家夫妻往来书信里的私房话。 这时屈突宜刚好出声提醒:李司丞莫要忘了 而李好问也恰与此时想到了每一任诡务司司丞都拥有的那件法器。 或许,郑兴朋在信件上所写情况好转之类的话,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话,而他试图传递出的真实信息,却用法器封印,送出长安,递往遥远的益州。 可这问题又来了,郑兴朋若有重要的信息,为何不直接告诉他身边的诡务司同僚,而非要以这种隐秘的方式传递给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身后才辗转传回长安? 难道李好问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测:难道这些消息,是郑兴朋早有预料,专门专递给诡务司的继任者,也就是自己的? 他连忙对郑夫人道:那些信件,您有随身带在身边吗?您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去偷看您与郑司丞的往来信函的 叶小楼闻言在旁咦了一声,反问:那你看什么? 谁知郑夫人就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匣子,郑重递给李好问。 亡夫临终所托,绝不敢有误。 李好问心绪复杂,将那一捧匣子郑重托于身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郑重将匣子打开。 那些信件也不知是按照什么顺序排列的,李好问一眼瞥去,就觉得眼前墨迹淋漓,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直跳。 但他立即将眼前的纸张翻过,让背面的空白面对自己,同时伸手向纸张上触摸。 第192章 见到这一幕的屈突宜立即站起身,招呼身边的叶小楼,连哄带骗,将这名长安县的不良帅拖出这间廨舍。 李好问对此似乎充耳不闻,文字正随着他的触摸缓缓流进心中。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 第 63 章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 郑兴朋竟会用这种方式,将他自己的笔记,悄悄送出长安城。 就算是有心人拦截下这些信件, 也只会发现这是郑兴朋与夫人之间,你侬我侬的日常想念。 一旦郑兴朋出事, 这些笔记却会再次辗转进入长安城, 交到继任司丞的手里。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记忆着实已经模糊。 我确定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时常拥有仿佛来自异时代的奇思妙想, 但仔细思索,却无法定位其来源。这些记忆与思想都是碎片的,像是一股脑儿塞到我脑子里似的 但我深爱这大唐我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名唐人。 李好问指尖触及这些文字,心中不免生出感慨:确定了,这位也是穿越者前辈,但对这个时代拥有强烈的归属感。 他马上给郑兴朋冠上最尊敬的称呼:郑前辈。 大中二年元日, 我预感巨大的灾祸即将降临。 我的时光术修习得并不算到家,但它赋予了我小小的预知能力。 我必须早做准备。 我打算将婧娘和昭儿送回蜀中娘家, 并且将我的笔记通过寄给婧娘的书信保存。将来若有那一日, 婧娘自会将这些笔记带回, 送给后来人。 这是时代赋予我和她的使命。 李好问看到这一句心中莫名生出肃然起敬,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郑夫人,然后满怀敬意地低头行礼致意。 郑夫人冲他点头微笑,泪水却没能忍住, 顺着面颊滚落。 四月十三日, 诡务司接到万年县转过来的案子,城中死了一名道人, 此人名叫鸿波道长。 他死于争抢一件法器。 这件案子的案由并不复杂:鸿波炫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法器,引起各派势力的眼红, 纷纷争抢。鸿波寡不敌众,不仅自己丢了命,法器也最终被人夺去了。 四月十五日, 拿住了两名参与争抢法器的外道,他们承认了对鸿波抢劫行凶,却对那法器一无所知,只知道是重宝。最终这些外道们抢到的,也只是鸿波名下的财物。 然而现在我知道了,那件法器来自 李好问手指触及这里,指尖立即有被灼烧的感觉。 他有了一次经验,赶紧将手指移开,免得自己人在长安县廨舍中,当场表演一个被纸张击晕的好戏。 跳开一段距离,李好问再小心翼翼地触碰纸张,并且随时准备在指尖出现发烫、刺痛、酥麻等异样感受时迅速撤离。 但这次没有了。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文字重新缓缓流入李好问心中。 郑夫人此刻就坐在李好问对面,她看见李好问格外小心翼翼,以指尖触碰纸张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以衣袖掩口,嗤地轻笑了一声,总算是凄苦稍去,流露几分她原本的个性。 鸿波道人似乎豢养了一只青面,甚至有可能是大青面。 但我们诡务司只发现了些许痕迹,没有找到直接证据,且不知他豢养的青面去了哪里。 青面如无人主动投喂,很快会陷入沉眠。 但愿实情如我所料,它不会对长安城构成威胁。 这件案子结案之后不久,鸿波被他的相好葬在城外的升平观后山。 然而我心血来潮,悄悄刨了鸿波的坟 李好问看到这里,忽然想:看着郑前辈这一番操作,不会是穿越前和自己一个专业,也需要经常刨坟的吧。 我发现鸿波的遗体不见了,坟是空的。 我将这些隐秘记录在诡务司案卷内,并且将此案调整为甲类。 我提醒司内同僚,以后若有关于此案的线索再现于世,一定不能放弃追索。因为那件法器 灼烧感再次传递至李好问指尖。这次他赶紧又缩回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机要室内通宵阅读案卷时,就曾经冒冒失失地去阅读这件案子的记录,当场被震晕。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这案子如此重要,为何郑前辈又要在案卷上设下禁制,将其再次封印呢?看此处郑兴朋的意思,明显是希望将如此重要的信息与司内同僚分享的呀。 这点疑惑在李好问脑海里一晃,旋即翻页。他觉得一定是因为那件法器威力太大的缘故仅仅是写在纸上,就能烫人手指。记录在案卷上大概也自带禁制吧。 他在心中默默地道:放心吧,郑前辈,那只大青面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如今已经被收编在诡务司内,被屈突主簿恐吓过一次之后被教得服服帖帖,如今乖乖地在学做贪吃青面呢。 郑前辈若是冥冥中有知,应该也会感到安慰的吧。 第193章 五月十五日, 我在长安城中感知到了一只神话生物,但还不确定它是什么。 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刚开始时只是极不起眼的细小改变,待到惊觉时,竟已如痼疾顽症般难以根除。 找不到它令我寝食难安。 五月二十日, 今日有人在水中投入了切好的鱼脍。 于是,界限被打破了,我意识到它已无法再被控制或是被收容。 五月二十八日, 我再次感觉到了那只妖兽。 它在成长,异常迅猛地 我预感到它出现在世人眼前,那是一只长安城不可容纳的巨物。 我看见它仰首向天,发出惊天动地的嗥叫,引来重重天雷。 我看见的这些只是未来。但我有比较大的把握,它会发生。 虽然不一定会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会发生。 但我不能做那等人对了,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我不止是一个人,我还有婧娘,我还有昭儿。 李好问抬起头,刚好与郑夫人对视。只见她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似乎很想知道,郑兴朋究竟在信上写了什么。 李好问在看见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这句话的时候,更加认定了郑兴朋是一位穿越前辈。毕竟这话的原文,是西方某位王和他的情妇在数百年后说的。 想到此处,李好问便用满怀钦佩的语气对郑夫人道:郑司丞在这信上引用了一句话: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他说他绝不能做这样的人。 郑夫人听了,歪头想了想,道:这句话好像是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说的? 李好问有些震惊。 不过想想好似也不是不可能,张易之张宗昌是武则天的男宠,武则天时代不是还有林前辈在吗? 想到这里,李好问暂且放下这些疑惑,低头继续伸指触碰信纸背面。 六月三日,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恐怖的意志住进了我的家里。 以往我能控制的,现在都渐渐无法控制了。 但我很庆幸,已将妻儿送走。我至少不用为了她们而担惊受怕。 六月五日, 吴博士的预言很隐晦,他说他无法解读,但我可以。 这个预言的意思,不是说我失去了所有,而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我。 仅仅通过触碰,李好问似也体会到了这些文字中蕴含的情绪。似乎有一种声音正在他耳边放声悲泣。 六月六日, 失去的永不复返。 即便是我,掌握了时间的能力,能够见证过去,预知未来但我也很清楚地知晓,我已经被失去了,婧娘失去了我,昭儿失去了我,诡务司失去了我 请原谅我写下如此悲观而沉重的文字,然而我现在也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我的耳边始终能听见不寻常的声音,说话声,狂笑声,打呼噜的声音,吞咽咀嚼的声音 我推开凭几,我从坐榻上起身,我走出房舍,向四下里放眼望去,可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好问几乎倒吸一口冷气,心说郑兴朋的精神状态那时就已经不太正常了。 他遇难的日子是七月二十三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不知还发生了什么。 六月七日, 我遇见了一群蚂蚁,它们对我很友善。 李好问:这是易家人? 在它们的安慰下,我的精神状态好得多了。 李好问读到这里有些欲哭无泪,这叫精神状态好得多了? 我托付给它们一些事。告诉它们,这在将来或许能够帮到它们的忙。 李好问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易家借此规避了已经近在咫尺的灭顶之灾,没有让全家被十五娘一壶水给浇个团灭。 六月十二日, 我想明白了,我必须找一位继承人。 昨天我发现能够解读诡务司所有信函和加密文字的法器被污染了。 我不敢再将它放回充电区充电,担心它影响整个诡务司。 所以我必须挑选一位特殊的的继承人。 六月十五日, 今晚的月色真美,我又梦见了婧娘和昭儿 李好问随即读到了一大篇乱入的抒情文字,最后是一句相对正常的总结: 这些甜美的回忆,有助于稳定我的精神状态,让我记得,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六月十八日, 我家紧邻的李家,似乎也有些不寻常。 李好问读到自己家,眉心不禁一跳。 李好问,十八岁,宗室子弟,曾重病濒死,却离奇康复、不药自愈 他见到半身鬼婴时固然惊恐,却并未因恐惧失去理智。 第194章 而我竟没看出,他是用什么方法驱逐阿宝的,让阿宝哭成那样 李好问顿时倒抽一口气,想起了他与半身鬼婴的头一次邂逅。 但那是在七月里,是郑兴朋遇害的那一晚。 这 郑兴朋那时明明已经死了呀?! 而他在一个月之前的六月十八日,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晚间遇到阿宝的事,而且还能点出十五娘驱赶阿宝的细节。 郑兴朋早已预知了一切。 也预知了他自己的死亡。 但因为这个世界存在失去的永不复返的原则,他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还有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实吗? 李好问突然将双手移开纸面,遮住自己的脸颊。 对面郑夫人睁圆了一双秀目,不知道李好问究竟怎么了,却又不敢询问。 半晌,李好问才将双手放下。 他的鼻翼微红,呼吸有些沉重,显然是被书信上的文字触动,动了感情。 郑夫人的目光便也转温柔,似乎在轻声安慰:别难过呀!郑郎也不希望我们如此的 李好问感受到了目光里的温度,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伸手,轻触纸面上的文字。 是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而且能自我控制,很能忍耐 再考虑他那项特质恐怕他是最适合接手诡务司的人选。 紧邻,宗室,未及冠,只要将这三项透露给老屈,将来老屈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这令李好问恍然大悟,记起了当初屈突宜找上他时那几项充分必要条件。 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读到这里,李好问心下惭愧。 虽说他按照郑兴朋生前的遗愿,继承了诡务司司丞一职,但直到今天,还是未能完全破解郑兴朋的死亡之谜,更遑论为他报仇,以至于面对郑氏孤儿寡母,心有戚戚,无法坦荡。 六月廿五日, 我知道了,近来一直困扰我的,都不是人,而是非人。 李好问心想:这范围有点大。 非人的领域太广了,除了佛教典籍中记载的那伽、紧那罗是非人,大唐中土本地产的神灵鬼狐,花妖木魅,也全都能算做是非人。 但总之不是在和人打交道就对了。 然而这日的笔记非常简短,李好问的手指触遍整张信笺的背面,都没有能找到其余字迹,只得悻悻地将它翻过,放到一边去。 翻过纸张的时候他刚好瞥见纸张正面墨迹淋漓的字迹,顿时一阵头疼,疼得他龇牙咧嘴,令坐在对面的郑夫人忍不住面露关切之色。 但那一瞥,也让李好问扫见了郑兴朋写给郑夫人的书信文字:听闻昭儿微恙,婧娘操劳,日夜悬心,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往蜀中去也 原来郑兴朋人在长安城中,心思依旧萦绕在家人身上。 也难得郑夫人能够体谅郑兴朋的苦衷,完全不计辛苦,独自一人在蜀中坚持。 想到这里,李好问又向郑夫人递去一个充满钦佩的眼神,再取来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笺,翻至反面,伸手触碰 七月三日, 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关系到一个秘密。 然而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却在说:不要去揭开那个秘密。 李好问心头猛然一惊:这是郑兴朋第一次在笔记中提及脑子里的声音。 而诡务司的人之前曾经讨论过,郑兴朋是否死于被植入于脑海中的念头,以至于他一见到罗景,便化冰为刃,抹了自己的脖子。 在案发之前二十天,郑兴朋提到了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 这令李好问忽然觉得这座长安县廨舍变得阴森森的,一阵阴寒笼罩在身侧。 那个秘密与大唐无关,知晓真相只会消耗自己的心智与灵魂。 但我所想的是我能活到获知秘密的那一刻吗? 七月五日 七月五日的笔记也只有短短的一条。 不可言喻的恐惧。 李好问看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发毛,觉得郑兴朋这时的精神状态更加不正常了。 但这张信笺的背面却依旧墨迹淋漓,郑兴朋写了满满当当的一页家信。 李好问征得郑夫人的允许,将正面的家信也触碰了一遍,确认里面说的都是些琐事,信上的口吻让人觉得书信者情绪稳定,精神状态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面对郑夫人充满疑问的眼神,李好问却又无法将实情说出来。 七月廿日。 这是郑兴朋遇害的三天前留下的笔记。 我知道我会死,然后是长安,然后是大唐,再然后是整个世界! 李好问震惊了 郑兴朋也留下了诸如末日预言的文字。 但如果他也是穿越者,他应该知道唐王朝的灭亡根本不是中华文明的结束,中华历史还将翻过新的篇章才对啊! 难道这个世界还是一个平行时空不成? 第195章 我还在抗争,以我自己的方式 我觉得我会努力到最后一天。 李好问读到这里:他还能作何感想呢?唯有肃然起敬罢了。 给了我莫大启迪的一位前人曾经说过,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若将个人的生命与漫长的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我希望,婧娘和昭儿,将来有一天,会为我而感到骄傲。 李好问被这一番笔记深深地打动了,在长达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沉浸于这些文字带给自己的感触与力量里。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再将这信笺翻过,却发现他已经翻到了头,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虽是差不多的质地与纹路,但看起来像是夹带在包袱里,用来保护纸张不被损坏的垫纸。 李好问抬头看向郑夫人,对方见他如此,也微微颔首示意,道:外子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就写于七月廿日。 之后我就再没能等来他的消息,直到诡务司传讯到益州府 诡务司当是在郑兴朋出事之后,第一时间便飞鸽传书,将消息递到蜀中,通知了郑夫人。否则这对母子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长安。 而这时,郑夫人微微扬起头,双眼望着假想中的天空,面颊上染着红晕,用一种既骄傲又痛楚的表情开口道: 外子在他最后那一封信中是这么告诉我的。 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李好问忽然觉得心底有一根弦被猛地拨动了。 在他眼前的开口说话的,似乎不再只是郑夫人。 郑兴朋,三十余岁,面相老成持重,两鬓微微染霜,似乎正坐在妻子身边,侧过脸,眼中饱含爱意,向他的妻子望去。 李好问似乎听见他们夫妻二人同时开口道: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目睹眼前这一切的李好问不禁感到眼眶微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当郑夫人唇角带着微笑,说出将来有一天,会为他感到骄傲时,李好问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低下头,掩饰着迅速动手,要将那些记载着夫妻间相互理解与深情厚谊的信笺收起。 忽然,他手下一顿。 郑夫人唇角挂着笑容,却伸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眼神中混杂着骄傲与伤感,缓缓开口:如果夫君地下有灵,便可知我不负所托,把这些书信都交到了六郎你的手上。 怎么了,六郎? 见到李好问神色有异,郑夫人也难免吃惊,关切地问道。 外面,屈突宜与叶小楼已经结束了谈心活动,听见这边的动静,两人忙都冲了进来。 李好问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很好。 他将所有的信笺叠放整齐,用郑夫人带来的包袱皮将其全部叠好,又交回到郑夫人手里,低头躬身道:郑司丞的心志令人钦佩,还请夫人节哀。须知此后郑家的事就是诡务司的事,有任何需要的,请不吝向我们这些人开口。 郑夫人郑重接下了包袱,柔声应好。 然而她和这间廨舍中的其他人却都不知道,此前叠放在那信笺的最后一页,正反两面完全空白的那张纸笺,此刻正叠起,端端正正地藏在李好问的衣袖中。 在那张完全空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 七月廿二日, 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秘密也发现了我。 第 64 章 郑家那件屏风杀人案究竟怎么样了? 刚刚将郑夫人母子送走, 叶小楼就急不可耐地抢到李好问面前,匆匆发问。 现在已经明确的几件事 李好问沉声开口,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自信多了。 第一,郑司丞之死, 与屏风无关。 屏风上的那名女子, 是郑氏夫妇请杭知古按照郑夫人的面貌所绘制的。郑司丞将妻儿送出长安之后,便把它从内院取出, 放置在花厅内,日夜观赏,以慰相思之情。 屈突宜见叶小楼还有疑问争辩的架势,连忙抢先开口道:原来如此! 第二,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有人在郑司丞脑中种下了某种暗示, 令郑司丞一见到罗景,便以冰为刃, 自戕而死。 郑司丞曾在这些笔记中写到过,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有声音 叶小楼直接被这匪夷所思的消息给震住了, 张了张嘴, 实在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当郑司丞对自己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后,才猛地清醒过来。于是他才从坐榻上下来,拼命向那座屏风移动, 那都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好好看一眼爱妻。 而他的这般行动, 导致大量血迹沾染在屏风上。 而他用来自戕的冰刃也渐渐融化于温度较高的热血之中。 第196章 因此,第一批发现案件现场的人员没能找到凶器。但他们在现场见到了溅满血迹的屏风, 和郑司丞倒在屏风前的样子,才附会出了这一场屏风杀人案。 确实如此, 屈突宜这时也全盘想通,还要考虑到罗景为了逃避自身的嫌疑,凭空在其中加入了两个时辰。 叶小楼哦了一声,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反问:那说来说去,你们的郑司丞还是自尽? 李好问脸色平静,声音却坚定,道:不对!从郑司丞在生命最后的行动看,他完全没有死亡的意愿。他对家庭、对生命都充满了留恋。因此他是为人所害真正的凶手,就是在他脑海中种入暗示,让他一见到罗景便起意自戕的那人。 叶小楼小声嘀咕: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己伤了自己 见到李好问与屈突宜两道锐利的目光一起朝自己这边转过来,叶小楼连忙闭嘴收声。 李司丞,那么我们如何寻找这在郑司丞脑海中种下了暗示的人? 屈突宜对于李好问的成长很满意,他能察觉到这个年轻人如今的态度与立场已与当初被动加入诡务司时有明显的不同,而且也自信得多了。 只不过屈突宜并不知道,李好问这着实是被刚才郑兴朋留给自己和妻子的话所感动相对于漫长的历史,人生实在太过短暂。他总该做点有意义的事,才不致辜负了这段光阴。 发下文书,搜集一切关于鸿波的线索。 鸿波? 那个已死的道人? 屈突宜与叶小楼同时惊问。 是的,我认为,郑司丞状态的变化,一定与鸿波有关,也与鸿波的死因一件上古法器有关。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内幕消息。听李好问说得如此肯定,就连叶小楼也眼神变化,意识到李好问真的从郑夫人带来的信件中,得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消息。 当然了,查鸿波一定要慎之又慎。目前一切都只以搜集消息为主,避免任何行动。即使查到了什么,也尽量先告知我司中人,待有万全准备之后,再开展行动。 知道了。叶小楼满不在乎地应下,这种案子我们长安县办得多了,且看我叶帅的手段便是。 嗯,李好问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小心,鸿波此人很可能还没有死。 在鱼脍放生案和踏影蛊案中,都能瞥见鸿波的影子。如果不是有人冒名顶替,而是同一个人死而复生那么这件案子就棘手了。 正当叶小楼与屈突宜应下了差事要往下交待 第二件任务,是通知全长安城的百姓,绝对不能往长安城水中投掷任何鱼脍、鱼肉有伤口的鱼。 谁那么闲?叶小楼听了李好问这么说,哈地笑了一声,自己的口腹之慾都还来不及享受,还要往那水力扔。 屈突宜却知,这是要避免隐藏在长安城中的那条那伽,再次接受来自水族的血腥献祭,从而再度蜕变,成长为成年妖兽。 但长安城这么大,百姓这么多,如何能确保不会有人顺手就将不要的鱼头鱼骨鱼肉掷入水中?屈突宜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并不好办。 叶小楼也觉得如此:总不能让我们两县的不良人什么案子都不差了,整天守在水边吧? 再说了,长安城中水面如此众多,就凭我们这点人手,也顾不过来呀? 对这一点,李好问已经有了腹案。 登广告。 或许只有在后世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广而告之的重要性。 登广告? 那两人齐声疑惑。 李好问则点点头:在报纸上刊出广而告之的文章,一来说明,前一日水中出现的怪异颜色和异味,正是因为有人往水中投掷鱼脍而引起的赤潮现象 虽然赤潮的真正原因是罗景与那伽的一场大战龙血融入水体才引发了诸多变化,但是放生鱼脍的行为刺激了那伽的成长,说它是造成赤潮的根本原因也不无道理。 屈突宜听着直点头:有道理!原本城中百姓就在因为此事而人心惶惶,他们既然有这工夫担忧,不如让更多百姓们能够组织起来,保卫长安的水源不受侵染。 没错!李好问觉得屈突宜正是太擅长学以致用了,这就是发动群众的力量。 他印象很深,后世的朝阳群众们可是让很多作奸犯科的行为都无所遁形的。 让长安的百姓为了自己能够喝上、用上正常的水,从而自发地站出来,共同守护水源,这是事半功倍的举措。 这简单。屈突宜答道,《大唐新闻》本就是官方报刊,本司一向与他们有联系。《长安消息》这等小报向来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请《大唐》的主编将刊好的稿子直接发给那几家报社照样刊载就行。 这时叶小楼也开了窍,道:回头跟不良人们说一声,让他们去找几个专门读报的先生,当街念一念,再提醒提醒住在水井、水渠旁的百姓,要他们都警醒着点儿。 第197章 是个好办法!李司丞,还有什么吩咐? 屈突宜显然因为眼前这般的李好问而感到格外振奋,开口急问。 蛊肆溪洞神婆那里,也请她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打听一下鸿波的事,另外催促一下查证踏影蛊的进度。 当初那件下蛊暗算诡务司的案件,也与鸿波有关。李好问认为从这里下手或许也能得到一些线索。 没问题! 屈突宜当即应下,转身就要出门。 李好问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句:要尽快。我们感觉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毕竟郑兴朋在自己的笔记中写到,他已经预见到了那伽会成长为长安城不可容纳的怪物。 从这个预言来看,将来的某一时刻,那伽将完成第三次蜕变,从而给长安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 至于郑兴朋做出的那些末日预言,是不是就是这条那伽引起的李好问现在还不知道。 要说还有其它线索,就只剩罗景了。 按说罗景和诡务司在对付那伽这件事上立场是一致的,这位隶属八部众的从神在长安还有一个法身,或许能够帮着诡务司一起抵御。 但是,罗景自始至终都表现得似敌非友,他以非人的态度对待世间的一切,令李好问觉得:将来若是长安的百姓当真有难,这位愿不愿出手相帮还很难说。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渐晚,大概还有一个时辰,长安城里就会敲起更鼓,各处坊门就要落锁了。 李好问带着卓来走出长安县的廨舍,发现有一大群人聚在长安县县衙跟前。 卓来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在李好问耳边道:那些人都是来送郑司丞的。 原来,郑夫人与幼子见过郑兴朋最后一面,决定让他入土为安。人已入殓,并且要在今天城门落锁之前,将棺椁送至城外郑氏的家庙中去。 前来相送的,都是以前受过郑兴朋恩惠的人,由他帮助洗刷了冤屈的人,从魑魅魍魉的困扰中解救出来的人。 此时此刻,他们全都聚集在郑兴朋的灵柩周围,有些人在哭泣,也有人正向郑夫人与幼子说着安慰的话。 这群人簇拥着郑家母子和载着灵柩的车驾,缓缓向西面金光门的方向过去。 郑司丞一路走好! 有人高喊了一句。 紧接着大把大把的白色纸钱被抛向空中,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从天空中飘落。 李好问望着这群人的背影,心里回想着郑兴朋留下的那些话。忽然他觉得郑兴朋此生并没有白活。 失去的永不复还。 李好问小声重复了一句。 据说这就是时光术的原则,代表着时间的永恒流向,是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石。 就是因为这个原则,即便郑兴朋有机会预见未来,却也无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卓来在旁听见了却没听清,忙问一声:六郎君,你说什么? 李好问轻轻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在这一瞬,他忽然心有感触或许郑兴朋并没有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但确实如那些信笺上所言:这个世界,从此失去了郑兴朋。 * 屈突宜的效率一流,翌日,无论是官方大报《大唐新闻》还是《长安消息》这等八卦小报,都已经刊载了科学预防赤潮、保护长安珍贵的水资源以及往水里扔鱼脍的杀千刀之类风格不同、口吻不同的文字。 又过了一日,李好问早间与卓来一道出门的时候,能看见敦义坊里的街坊邻里们凑在水井井口。 赵老汉最是热心,一个个地提醒:千万别往水井里扔什么物事。报上说了,前几天的赤潮就是什么人乱扔东西引起的。 来井栏边的都是规规矩矩提水的街坊,闻言纷纷应了。 但也有好事的故意提醒赵老汉:老赵,那你上次在井里看见的,那水桶粗的怪物,那也是赤潮吗? 呸!赵老汉啐了一口,不就是俺眼花看错了吗?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也值得一再拿出来说? 闻言众人都哄笑起来。 在水井处不远的卓来,却有点心有余悸,扭脸看看李好问,想要从自家郎君脸上看出些端倪。 但李好问脸上却真的一点儿异状都不显,只淡淡地道了一句:走吧! 卓来稍许放心,嘴里嘀嘀咕咕地道:我家六郎君都说没事了他,他可是诡务司的司丞呢! 表面上没有任何异状的李好问实际上心事重重。 他知道目前的这些努力都只是暂时避免激发那伽的进化,但治标不治本。要避免那伽给整座长安城带来灾难,就必须尽快找到它,克制住它杀掉它。 当然,目标定起来很容易,具体怎么做,李好问还没有半点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 步。 当然了,他还需继续修炼,加强自己的时光术。 多强一分,将来面对强敌时就能多一分胜算。 这么想着,李好问忍不住将眼光投向自己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 第198章 不需将小家伙从荷包里取出,李好问也能感受到它每隔一段时间会翻一次身。小红鱼翻身的时候,荷包会轻轻振动。 遮摩遮利大概也算是非人之一吧!李好问回想自己将小红鱼捡回来时的情形。 你与那个大家伙,有联系吗?能帮我找到它吗? 李好问见卓来早已赶在了自己头里,便伸手至荷包,将那一团软绵绵湿乎乎,却又一点儿都不会往外漏水的鱼缸给取了出来。 这鱼缸竟然还挺好rua 鱼缸里,小红鱼似乎睡得正香,鱼眼紧闭着,每弹指一次的吐息始终在进行,小鱼却完全没有要醒来理睬李好问的意思。 李好问将遮摩遮利装回荷包里,继续向前赶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鱼没有眼睑,是不会闭眼的。 * 赶到诡务司,李好问便从章平那里得知:搜集鸿波情报的公文和悬赏都已经发了出去,连同十几张李贺根据张嫂之父、庆云楼众人等处的口供绘制的画像也一并贴了出去。 这些都是叶小楼建议的,但除了长安县之外,万年县的不良人也一样接到任务,将带着鸿波的画像走街串巷,逢人便问,收集线索。 李好问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太大张旗鼓了,但是两县不良人侦办案件一向用的是这种手段。如此效率,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见众人都有事在忙,就连卓来都接下了照顾药圃的活计,便想着前往机要室,试着再翻一翻抽屉墙,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林嫱留下的其他笔记;或者将郑兴朋笔记中提到的几个重要日期与司内的档案记录比对一下,看看能有什么线索。 他正要往机要室去,忽见眇了一目的老王头在诡务司门前冲他招了招手,又伸手朝门外指指。 李好问不知是何事,也就冲老王头点点头。 就见老王头也冲门外点点头,然后勾了勾手。 一名身穿黑色僧袍的小和尚便低着头走了进来。 智泉? 李好问认出这是是在朱雀大街对过荐福寺出家的年轻僧人智泉。 李施主李司丞,别来可好? 该是我这么问你才是。上次我走后,那些长安恶少年没有再来找你麻烦吧? 李好问上次从荐福寺走得匆忙,没有顾上查看智泉的伤势,事后想想,还挺过意不去的。此刻见智泉无恙,他心里也颇感安慰毕竟是自己靠着最新掌握的能力独力救下来的人。 没没有!智泉赶紧摇头,只是 说着,智泉从背后取出一束花,递到李好问面前,小声道:李司丞,这个给你。谢谢你上次搭救智泉。 花束被整理得很好看,有茉莉、木樨和山茶,都是秋天里常见的花朵,气味也极为芬芳。 但李好问生平头一次被人送花,而且对方还是一位男性,一个已出家的小和尚。这种文化冲击让他瞬间懵了。 就见智泉很是羞赧地开口:上次多蒙李司丞出手相救,但智泉太笨了,当时竟没想到要当面谢过李司丞。后来寺里的长老回来,也将智泉说了一顿,说智泉没有感恩之心。 所以智泉特为在荐福寺塔上为李司丞点了一盏佛前海灯,智泉每天都会精心供奉,以感激李司丞的救命之恩。 另有佛前香花一束,是寺中长老想要赠与司丞的,聊表心意,万望司丞能够收下。 原来如此啊!李好问听智泉把话说明白,那文化冲击带来的震惊和紧张瞬间全消失了。 你跟我来!李好问带智泉进入诡务司的正厅。 就见厅中一张条案上,正放着一只土白色的浅釉花瓶。瓶内插着一枝香花,红色的花瓣一串串,沿着花枝错落开放。 只不过这枝香花放在这里的时间有些久,现在已成了一枝干花。 李好问取出干花,又取来清水,给这花瓶注满,将智泉新带来的那一束花插在瓶里。 然而他手中拿着那支干花,见到花瓣依旧红艳艳的,有点舍不得丢。 智泉便愣愣地道:李司丞,这本是供在大日如来跟前的香花,等闲不会朽坏。您就算是不插瓶,把它别在身上,或是掖在袖子里,也是好的,那香味是不会散的。 李好问将干花凑近鼻端,那股令心神无比宁静的香味顿时再次萦绕。 李好问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衣上别着花总是古怪,不如把这香花带回家,送给妈妈和妹妹。或许她们喜欢也说不定,便依言将那束花拢在衣袖内。 章主事,章主事 正厅外脚步匆匆,是李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找章平。 李司丞,李贺见章平不在,一扬手中的纸张,问道,章主事出去了没有?他托我描的画像,眼下又赶出来两张 李好问一瞥眼,就见纸上画着一个长脸盘,高颧骨,脸颊向内凹陷的男人,头上戴着道冠。 这是鸿波的画像。 咦,小师父,你怎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向李贺指点章平的去向,李贺已经望向李好问身后,好奇地问道。 第199章 李好问闻言转身,发现智泉的状态不对。 此刻智泉紧紧盯着李贺手中的画像,双目圆睁,双眼泛红,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这名黑衣小僧双手紧紧地扣住胸口的僧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额头上爆着青筋,并且迅速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李好问吓了一大跳,以为智泉是犯了什么急病,忙对李贺道:李博士,快! 李贺不解其意,伸手挠了挠头。 有没有什么能让他冷静下来的诗? 李好问惦记的是李贺言出法随的能力。 他看见李贺真的开是搜肠刮肚地准备作诗,心中大是后悔早知道就该像上次屈突宜那样大喊一声病好了,然后让李贺条件反射地学一句就好了。 谁知真的被李贺拽出来一句古文: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1。 李好问一听:对症! 果然,就见智泉呼吸渐渐平缓,整个人趋于平心静气。这时小和尚才重新睁开眼,面带惭愧,道:李司丞,小僧是不是又给你找麻烦了? 你是不是认识,这画上的人? 李好问回想适才智泉的异状,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 是的,小僧认得。 智泉点头答道,虽然他的情绪已然宁定,但这小和尚再次双眼泛红,眼中浮起无尽的怨恨,连忙念了一声佛号,调节心情,才缓缓答道:不仅认得,哪怕是烧成灰,也能认出他。 李好问:这大概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年会昌法难之时,小僧曾见过此人一面。 他他是个恶鬼!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该口出妄语,但他真的是个恶鬼,从修罗道爬出来的恶鬼 李好问顿时给李贺使了个眼色,李贺便带着那两幅画像出门去找章平。 诡务司正厅内,只剩李好问与智泉两人。李好问始终皱着眉,而智泉虽然心情激荡,但好歹将他所知晓的过往,一一说了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陷入遐思: 他真是没想到,会昌法难中对于佛寺的破坏竟严重至斯。即便时过境迁,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僧智泉一见鸿波的画像,依旧惧怕成那副模样。 当年那一场佛道之争有多惨烈,今日李好问总算有了些初步的了解。 第 65 章 智泉走后, 李好问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内心暗暗盘点这名道人鸿波所涉的各项事件: 第一件,法器抢劫案; 第二件, 平康坊倚云楼的大青面案; 第三件,诡务司遇袭的踏影蛊案; 第四件, 会昌法难在那场浩大的灭佛运动中, 鸿波应是充当了先锋或是打手的角色,对佛寺众人出手并不留情, 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最后一起事件看似发生在数年前,与近期的案子无关。 可是罗景已亲口告诉李好问那伽的事与佛道之争有关,那么就意味着,这位鸿波道人凭借一己之力,将诡务司目前所涉及的几大疑案全部联系在一起。 另外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鸿波到底死没死。 按说诡务司在今年四月就处理了关于鸿波的那件法器抢劫案,郑兴朋已经在他的个人笔记里盖章确认, 鸿波已死于此案,尸首在下葬后失踪。 后来又发生了第二件大青面案和第三件踏影蛊案。 大青面案还可以解释为, 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继承了鸿波的大青面, 自行豢养, 而后将其施放在倚云楼用以复仇。 但踏影蛊案中, 张嫂的父亲吴老爹,明确供出了棋友鸿波,说明这鸿波至少活到了八月七日。 李贺按照吴父的口供绘出的画像, 被送到庆云楼等处, 由库奇娜的同伴和小厮们确认那就是鸿波,至少画像上的人与鸿波长得一模一样。 这就与诡务司自己的档案记录相悖, 既诡异又棘手。 李好问思忖良久,决定用一个剑走偏锋的方法去试一试 他假定鸿波还活着, 然后让诡务司内那件专门用来找人的天字号法器去找一找。 等到屈突宜从司外回来,李好问将这主意一说,屈突宜转转眼珠,也拍手叫好。 真是个好主意。 让阿宝去找人最好在晚间,这段时间里正好让属下去准备准备。 说着,屈突宜便自去安排,很快一切准备就绪,李好问与他一道静待晚间的尝试。 到了晚间,诡务司中一片灯火通明。不止是李好问与屈突宜留在司内加班没有离开,李贺也留在典籍库中,打算通宵查阅古籍。 而章平依旧在协调京兆府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工作,汇总各处送来的情报。尽管丰乐坊坊门已经下锁,诡务司大门却一直敞开着,不时有人手持腰牌或者文书进进出出。连带坊门那里的动静也不小。 待到接近子时,一切终于渐渐归于安静。 李好问与屈突宜则在诡务司的重重廨舍之间,药圃附近,找了一片空地,放置了一张条案。 第200章 案上放着三件物事:一幅李贺画的鸿波画像,一顶脏兮兮但是质地不错的道冠,和一个陶制的大坛子。 那道冠据说是五月那桩法器抢劫案里鸿波遇害的现场发现的物品,经过询问证实是鸿波生前戴过的饰物。 而那个坛子里盛放的,是诡务司那件被命名为贪吃青面的法器。 要让阿宝找人,就得给它提供一些线索,这个我懂。 李好问不待屈突宜解说,便已想清楚了条案上摆放这些物品的目的。 屈突宜看了看条案上的三件线索,也颇感满意:待会儿告诉阿宝这就是它阿耶的物品,只要鸿波还在世,阿宝肯定能将人找出来。 李好问的视线停留在那只道冠上,忽然记起什么,问:屈突主簿,我记得你也是道门出身? 屈突宜坦然地点点头:是,我与我兄长都是,但所学法门略有差别。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与兄长都在道门中修习法术,后来受诡务司招募,这才吃上了公门饭。 李好问一时心里好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屈突宜有一位兄长。不知道那位屈突大哥现在在哪里高就。 他们正在闲话,忽见那条案上,盛着那团贪吃青面的坛子动了动。 李好问立即感受到一种蠢蠢欲动。 贪吃青面这家伙似乎感受到了身周重重禁制的渐渐解除,此刻想要破坛而出,奔赴自由,又或者是向诡务司讨要上次动用它之后应该支付的报酬一个活人的生命。 李司丞无须担忧,屈突宜对那坛子的异动视而不见。他手中捧着一只用金丝银线绣成的锦囊,见时辰渐至,便将塞住锦囊口的一只玉塞轻轻起出,大青面这是老鳖拱碾盘,翻不了天的。 屈突宜手中的玉塞离开锦囊的那个瞬间,条案上的坛子立即不再动弹,整个坛子陷入死寂。 似乎那贪吃青面感受到了比它还要恐怖的存在,秒怂,顿时再也不敢造次。 屈突宜只管轻轻拈着颏下那撇漂亮的山羊胡子,笑道: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确实是正理,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总能找到用来克制的法子。 李好问心道确实是这个理儿。 而他也不再关注贪吃青面,将视线转向屈突宜手中的锦囊。 李好问第一次见半身鬼婴阿宝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家伙长得像是神灯里擦出的灯神刚刚从灯里飞出来的状态。现在看看,也还是觉得很像。 一阵虚幻的白汽从那锦囊中缓缓冒出,渐渐凝聚成形,随即拥有了实体,成为一个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婴儿。 只是它的下半身不知道去了哪里,依旧是一团飘忽的白汽。 阿耶! 小婴儿一见到面前的人,就张开双臂要向前扑。 但它迟疑了一下,因为面前出现了两个男人。 到底谁是我阿耶呢? 究竟该扑哪个才好? 李好问忍不住脑补这鬼婴的心理活动。 阿宝,我们都不是你的阿耶。 就在这时,屈突宜开口了。 但我们给你带来了你阿耶的画像,他用过的东西,还有他豢养过的妖物。 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这恐惧来自条案上的那只坛子。 若是陶制的坛子也能瑟瑟发抖,李好问眼前见到的就肯定是这样一副景象。 阿宝一听说有了它阿耶的线索,迅速抛弃了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个,转向条案。 它先探出小脑袋,非常认真地端详起画像上那男人的模样,然后凑到旁边那顶道冠上,伸出软软白白的小手摸摸,然后又凑上去闻闻,最后朝盛放着大青面的坛子转去。 坛子里散发出的恐惧感越发强烈了。 连李好问都不由在心头为贪吃青面点蜡。 他模拟阿宝的心理活动:阿耶宁可养你也不肯养我,你这个坏东西! 果然如屈突宜所说,世间一物降一物,那曾经在倚云楼里翻天覆地,作威作福的大青面,在白白胖胖小小的鬼婴面前竟吓成这样。 阿宝对那贪吃青面也确实是嫌弃,小脑袋凑上去略闻了闻,便皱着鼻子别过脑袋,转向屈突宜,眼里充满疑惑。 李好问继续脑补阿宝的心理活动:为什么阿耶会养这玩意? 屈突宜却温和地向阿宝点了点头。 阿宝扁了扁嘴,脸上流露出万分委屈的神情。 也没见它怎么动作,整个人整个鬼婴蓦地迅速上升,升入夜空,停留在两三丈的高处,向四周观望。 如果鸿波还在世,阿宝就能感应到他的方位,然后带着我们找过去。 屈突宜也跟着站起身,束住了碍事的衣衫前襟,似乎做好了追踪的准备。 只是如果离得远,恐怕会多费些辰光。但在天亮之前,阿宝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些线索 屈突宜话音还未落,李好问已经指着天穹惊问道:那是什么? 屈突宜也很疑惑,他睁大眼望着如一口深潭般的夜空,努力分辨眼前所见,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李好问:司丞,你你看见了什么? 第201章 我我看见了 李好问上下牙齿发出轻轻叩击的的的声,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令他几乎无法与屈突宜交流。 他看见了一座门 一座异常陈旧的大门,虚幻地悬浮在夜空中,门楣和门框都隐在黑暗里,门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锈迹斑斑的门钉。 单是这门的形制,就唤起了李好问极其不美好的回忆。 还没等李好问仔细甄别回忆与眼前景象的区别,突然,刷的一声,这扇巨门的门钉全部变成了一只只没有眼睑的眼睛,瞳仁紧紧盯着下方的鬼婴,以及李好问。 与此同时,那扇门的边缘,似乎有一道道藤蔓似的触手正迅速伸出,片刻间就布满了头顶的夜空。随即那些触手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膨起,这些膨起表面似乎都长着一张张人类的脸孔,或疯狂大笑,或愤怒悲号没有一张脸是正常的。 在这个瞬间,李好问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恐惧,他的眼角、鼻腔和耳道都湿漉漉的,有粘稠的液体正在肆意流淌。 此刻屈突宜也满怀惊惧,双眼紧盯着李好问李好问的面颊上,手背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似乎都有浅浅的肉芽在快速生长、突破,看起来他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怪物。 但听哇的一声,早先停留于半空中的阿宝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哭,突然从空中坠落。 李好问耳中同时嗡的一声,他眼前的幻象,门、眼睛形状的门钉,门后伸出长着人类面孔的藤蔓,转瞬间全消失了。 他伸手捂脸时触碰到了脸上和手上的肉芽,但这些肉芽也迅速消失,仿佛从来不曾长出来过。 从空中坠落的阿宝这时候落在了屈突宜肩上,痛哭着抱着屈突宜的脖子不肯撒手。 阿宝乖,没事的 许是弄错了,那个短命鬼不是我们阿宝的阿耶! 下次有了线索我们再带阿宝继续找。 屈突宜很有经验地哄着阿宝,任由鬼婴用一双藕节般的胳膊紧搂着自己的脖子,哇哇哇地哭个不停。 原来竟是这样 李好问伸手揉着两边太阳穴以缓解头痛,同时也明白了: 阿宝这样的反应大概率意味着鸿波已经不在人世。 那他刚才在空中见到的那扇门究竟是什么门?通往冥界阴间的门吗? 为什么和当初他穿越时所见到的那扇门如此相像? 屈突宜一阵安慰,终于将他肩上的小婴儿哄得不再放声痛哭,而是伏在肩头抽抽搭搭地小声啜泣。 李司丞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不知为何,屈突宜对李好问刚才出现的异状不仅不同情,反而还很羡慕。 屈突主簿你太夸奖我了。 李好问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情绪中没有完全出来,闻言一点儿都不觉欣慰。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确定鸿波已死。此前哄骗吴老爹为张吴氏下蛊的那个道长鸿波应该是有人假扮。屈突宜说出结论。 看起来确然如此,李好问点头同意,只不过为什么要有人冒充鸿波行事,对我们诡务司不利呢? 屈突宜看看肩头的小婴儿已渐渐收了啜泣,看样子快要睡着了,便问:李司丞,除了鸿波以外,还有什么人需要阿宝帮忙寻找的吗? 李好问想了想:还真有。 阿宝能帮忙找一找消失在长安城中的那只那伽吗? 屈突宜表情瞬间一变,心里的台词大概是万万没想到之类。 但到开口时,屈突宜对李好问的建议表达了支持:此前司里一直借用阿宝的能力找人,还从来没有找过那伽那般的妖兽。非是不肯,而是因为我等还真的从未尝试过。 李好问看着屈突宜:试试? 屈突宜颔首:试试! 李好问立即四下里张望,看有什么物品可以用作给阿宝的线索的。 有了!他伸手一拍脑袋,想起了上次罗景到访诡务司时,留给诡务司的那团龙血。 于是他飞快地往机要室跑了一趟:那龙血因为是不同于其它法器的物品,诡务司的人还未研究出该怎么将它封印,因此不敢擅自将它存放在法器区内,只得暂时放在了机要室内,塞在一个空抽屉里。 李好问抱着这团皮球似的深红色圆球来到夜色中的条案跟前。 这枚龙血相比起罗景将它送来时那日,体型已略缩小一圈,颜色也更为深沉,就仿佛是血液渐渐凝固一般。但它的表面依旧富有弹性,托在手中的时候,表面duang duang地不断弹动,看起来像是一枚色泽深沉的可口果冻。 屈突宜连忙出声提醒:李司丞 但已经晚了。 阿宝当场表演一个爆哭。 哇 哭声惊天动地,回荡在整个诡务司廨舍之中。 李好问愣在原地:自己到底是出了一个多馊的主意呀!把司内级别最高的法器之一吓成这样。 第202章 屈突宜双手抱着阿宝那略微有些虚幻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一边拍着后背一边哄。 但不知为何,阿宝无论如何都哄不好,那哭声始终都回荡在耳边。 不知道诡务司的左邻右舍明日会不会投诉扰民。 李好问站在条案跟前,低头看看手中那一团龙血,又看了一眼案上那枚陈放着贪吃青面的陶制坛子。此刻那坛子安静如鸡,一动都不敢动。 李好问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阿宝,你不怕这血的主人来找你吗?还不快躲起来? 说着,李好问向屈突宜肩上的小朋友举起了手中的红色小球,作势要扔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抱着屈突宜的脖子死死不肯放手的小婴孩嗖的一声蹿回那只用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荷包里。 根本不需要屈突宜为这荷包塞上玉塞,原本半身鬼婴出现带来的那一股虚幻白汽,现在完全收束在荷包中,没有一丝外泄。 李好问万分诧异地低头看看手中的红色圆球,心想:效果这么好的吗? 屈突宜哈哈一声长笑,随手给荷包扣上玉塞,道:没想到司丞想出来的法子竟然是一个封印的好法子。这次试试封印能不能管上十天,若是能一次多管上几天,司里的例行公务也能轻省些。 李好问却想:原本封印阿宝的方法都是亲亲抱抱举高高,结果他现在给改成用龙血恐吓了求阿宝心理阴影面积。 不晓得这小家伙将来会不会怨恨自己。 好了,今夜我们至少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那鸿波确实死了; 二是那伽确实是绝顶恐怖的妖兽,一小团血液就能让我们天字号的法器吓成这样。 屈突宜精辟总结。 确实如此。李好问心道这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收获。 这时他突感异样,连忙低头,片刻后伸手,将荷包中的小红鱼遮摩遮利取了出来。 与半身鬼婴的反应不同,小红鱼此刻显得异常亢奋。 它将双眼瞪得大大的,隔着自己织就的透明鱼缸与李好问对视。只那一对小嘴依旧保持着弹指的节奏,稳定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李好问顿时想起:遮摩遮利与那伽和紧那罗一样,都是非人。它丝毫没有惧怕龙血的迹象。 对于那伽,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这些时日里,遮摩遮利每弹指一次的律动已被他渐渐熟悉,并且铭记在心中,形成了他自己的绝对时间。 然而他依旧对这小红鱼一无所知。 李司丞,屈突宜已经开始动手收拾眼前的条案,若是你懂得鱼的语言,没准就能从它口中问出那伽的下落了。 李好问依旧望着手中,随口回答:那得是懂得鱼的唇语才行啊! 他从没听到过小红鱼出声,觉得与鱼沟通可能只能用唇语。 屈突宜听着一怔,随即摇着头笑了起来,仿佛在笑这位上司没能听懂他刚才那一句玩笑,反而特别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下次让长吉来试试。长吉不是能言出法随吗?让他帮帮司丞,就说甭管是什么语,李司丞马上学有所成 这倒是个好主意! 李好问忍不住大笑赞道。 这还有谁要费那劲儿去学外语呀! 但他随即又想:李贺的本事虽然厉害,可就是有点儿不可控。主打一个随机。 万一一个没搞好,自己以后都只能说鱼的唇语,那就糟糕了。 他刚刚按捺住这不靠谱的念头,就听典籍区那一边的廨舍传来动静。 李贺的声音传来:李司丞,主簿,你们还在吗? 我查到了一点儿线索,想请你们看看。 屈突宜笑呵呵地道:就来了就来了。说着他丢给李好问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刚才的建议司丞自己考虑吧。 李好问嗯了一声,自去将龙血重新收回机要室去,然后出来,与屈突宜和李贺在诡务司正厅中会合。 李贺身体瘦削,看上去极是羸弱,但却独自一人从典籍区扛了几大捆竹简过来。 李好问望着这些脆弱发黄、编绳呈现棕色的竹简,心中并没有诧异作为一名曾经的考古工作从业人员,李贺现在哪怕是举着龟壳过来他也不会觉得诧异只是在心里暗暗推测这些信息来源的年代。 这是两汉时留下的文书。李贺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几卷捆着的竹简。 李好问心里暗暗点头:两汉时佛教刚刚自天竺传入中土,关于那伽的情报,若是年代较近的档案里都没有留存,往那时找一找,或许真的有收获。 可问题又来了李好问眼见着李贺打开竹简,眼前一花,头立即开始疼起来。 待要伸手去触摸这些文字吧!眼看着那些竹简上浮着的墨迹那般脆弱,他一伸手,没准不小心就会把那些墨迹全擦完了。 还好李贺是个负责到底的诡务博士,他捧起一卷竹简,张口就念道:江假囡兮桂宝出浅 第203章 李好问: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眼中写满了对李贺的崇敬:真牛啊!没想到李贺捧着竹简阅读,竟然都是用古音的。 屈突宜对此见怪不怪,直到李贺一口气读完,才开口道:长吉,为我和李司丞解说解说吧!能听懂这些古音,读懂这些古文的只有你,但我与司丞必须要从你这儿了解你说的那些重要消息啊! 李贺点点头,方才开口,用大家都能听得懂的白话,将那竹简上的内容讲述一遍。 大意是:那伽的蜕变是有时限的。 也就是说,一只幼年的那伽,自从第一次接触到来自水族的献祭(鱼脍)之后,必须在一定时限内,自动完成第二次、第三次蜕变。在这期间如果没有水族的再次献祭,并不会影响那伽的成长,但会导致成年那伽的性情偏软弱。 反之,如果在这过程中那伽接受了足够的献祭,成年那伽便注定会嗜血而狂暴。 李好问与屈突宜闻言都直接跳了起来,齐声问李贺:多少天? 九九八十一天! 第 66 章 九九八十一天? 李好问与屈突宜听见李贺的话尽皆愕然。 屈突宜立时要去翻案卷, 而李好问则将他看过的案卷都记得周全,马上报出第一次鱼脍放生案的日期 五月二十日。周贤第一次放生鱼脍是在五月二十日。 五月二十日之后再推算八十一日,那就是 这次屈突宜也不比李好问慢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八月九日。 众人尽皆面面相觑。 由孙器完成的第二次鱼脍放生案发生在八月八日。 甚至在八月八日夜里,他们前往崇贤坊时, 那只梦蜃兀自还在吞吐着能够编织梦境的雾气, 继续诱骗人们帮助水族们完成向那伽的献祭。 原来这都是因为,八月九日, 就是最后期限啊! 李好问伸手揉着太阳穴沉思片刻,继续问李贺:博士,那第二次蜕变到第三次蜕变之间,有没有类似的期限? 李贺低头,眼光扫过数支竹简之后又抑扬顿挫地开始朗读:江假南兮固务背由 李好问与屈突宜都伸手挠头:好么竟然又来了。 但好在李贺自己念完之后会自动提供翻译:这典籍上说,只要那伽完成第二次化形, 便会在十八日之内再次化形。也就是说,十八日之后, 无论如何, 这条那伽都会化形成年。只是如果这期间能得到来自第三次献祭, 那伽便能成为龙众中最为恐怖的存在天龙。 相传这天龙的诞生, 会给世间造成巨大的灾祸。具体是什么灾祸,这典籍上并没有说。 诡务司正堂中,一时间静得能听清几个人的呼吸声。 十八天。 八月八日孙器往东市放生池内放生了鱼脍, 如果按照这个日子往后推算十八天, 那么最后期限就是八月二十六日。 那伽的第二次蜕变已经完成,那么便意味着, 无论诡务司做什么,那条那伽都将成长为成年妖兽, 区别只是恐怖和更恐怖而已。 李好问偏过头,看看正厅外如潭水般幽深的夜空。 等天一亮,就是八月二十三日。 距离二十六日还有三天。 都怪我!李贺突然将手中沉重的竹简向面前的几案上一撂,开始用力捶头,一边捶一边埋怨自己,都怪我,都怪我这时运不济的我怎么现在才找到这些了不得的记载 与此同时,整个诡务司的正厅建筑都在跟着李贺的脑袋一起颤动,落下窸窸窣窣的灰尘,楼宇的框架不断发出哐哐声。 李好问见势不对赶紧去拦若是李贺这么再自责一会儿,诡务司说不定就不复存在了。 李博士,千万别再责怪自己。你想想,两汉时期留下的典籍,能够保存到唐时,又由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最终给多了我们预备了三天的时间我认为,这次诡务司的运气并不算太坏。 李贺想想也有道理,终于停止了拆家式的自虐行动,放开双手,不再捶头。 诡务司正厅的屋舍也就不再跟着一块儿震动。 但愿不是因为我时运不济他用极小极小的声音继续念叨。 没错,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苍天依旧是眷顾我等的。 屈突宜忽然猛地转身,面向诡务司正厅的门户,望着外面的沉沉夜色。厅内摇动着的烛火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那伽是源自水族的半神半妖之物,依照它的特性,还有吴飞白上次的占卜,我以为,三天之后,长安城必定会发生一场与水有关的大规模灾难,或许会是水漫长安城。 李好问说出了他的判断。 虽然按照如今的季节,长安城的地形和周边水系,现在的长安根本不具备发生内涝的条件; 但在这个不靠谱的世界里,李好问觉得,什么灾难都有可能发生。 屈突宜点点头,道:这场水厄或许已无可避免,但我们依旧有时间将损失减至最小。 第204章 明日便让章主事将此事通知京兆府、长安县与万年县,告诉他们,为稳妥起见,最好先将几处地势低洼里坊内的百姓先行迁出长安城。 李好问闻言心想:让一部分百姓先行撤离吗?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场水厄恐怕没那么简单,而吴飞白的占卜,所展现的也未必是未来的全貌。 不过吴飞白的预言曾经提到过它与人有关,那么将百姓撤离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于是他点头同意。 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叫我? 还没等屈突宜再说什么,章平就揉着眼睛从厅外进来。 这个时辰在司里见到章平可并不容易,通常他都是准点下衙,赶回家去陪伴妻女谁让他家累最重呢? 然而今天这时,章平顶着一对熊猫眼迈入诡务司廨舍。看来他是通宵与长安城中各衙司交接工作,到这时方才有机会回来稍歇。 诡务司众人一起望着章平:巧了,正好有一个坏消息可以告诉你。 章平听闻三日之内长安城内恐有水患,就连看住了所有水源都无法再避免,顿时吓了一大跳,脸现焦急之色。 但听屈突宜等人说,应当通知城中各衙司,将长安城的百姓转移出城,章平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古怪起来。 属属下尽力去试一试不知,各衙门会否愿意配合。 看章平的反应,众人便都知道今日这位诡务司主事与各衙司沟通得并不顺利。 李好问:可想而知。 此前只说是要保护长安城中各处水源,以避免再有鱼脍投入水中,各衙司已经是你推我让,又或者出工不出力,全靠长安城内百姓自发看守着。 到了现在,诡务司再一次危言耸听,甚至要将长安城中多个里坊的百姓暂时撤出长安。 长安在贞观、开元鼎盛时人口有两百万之众,到如今虽然经历几次战乱,人口大幅减损,但作为帝国的心脏,当朝第一大都市,城中如今少说也有八十万人。 要将地势低洼那几个里坊的百姓都撤出长安城,至少是十万人众的大工程,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京兆府等几个衙司未必愿意担起责任。 所以章平才脸现难色,应当是想起了那些官老爷们的嘴脸,预见到这么做未必能成功。 然而屈突宜声音清冷地开口: 迁移人口出城暂避一事,已大大超出了诡务司的职责与能力范围。诸位,请不要将我们无法控制的,也都视作我们天然肩负的责任。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难以辨识的超脱与漠然,这是以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主簿身上从不常见的。 尽人事,听天命长安城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一劫,就要看命了。 李好问听了屈突宜这句话,忽然觉得心跟着揪了起来。 他穿来大唐之后,最干不适应的,就是那种不确定性未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一切看命。 可是,长安城里这么多的生命难道全都只能看命? 李好问感到一团郁闷像是砖块一般堵在自己胸口,沉重,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就连这一点也无法确定 这种感觉太令人难受了。 想了想,他开口道:虽然安排长安百姓出城避祸这事不由我们掌控,但是我们还有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们完全有机会做到另一件事,从源头上解决,让三天后的灾难根本不会发生。 三名同僚全都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听李好问发话。 屈突宜甚至眨了眨眼,顿了片刻才道:愿闻其详。李司丞打算如何做? 李好问心中默想把大象关进冰箱的三个步骤,开口便答道:第一步,找到那伽;第二步,杀死那伽;第三步,阻止这场灾难。 这不再是听天由命,而是我辈自己能够掌控的抉择。 那么,我们便该去做! 正厅里其余几位都有点儿发呆。尤其是刚才没在司里的章平,此刻惊讶得嘴张老大,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伽是龙众,是源自天竺的神话生物,这也就意味着,李好问口中,唯一可以拯救长安的途径便是斩龙啊! 但很快,李好问言语里的决心迅速感染了正厅内的所有人。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但此刻好歹还有一件,他们可以主动去做。 章平脸上的惊讶渐渐去了,尽数转为敬佩与肃穆;李贺兴奋不已,甚至手舞足蹈,似乎随时准备参与李好问的斩龙大计; 而屈突宜望着李好问,一面轻轻地摇着头微笑,一面低声唏嘘感慨,似乎今日第一次认识了李好问这个人。 李好问刚才那番话对于整个诡务司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他做了一名决策者应该做的事:拍板做决定,令诡务司中的每个人都明了他们需要努力的方向。 至于为什么要去做,做了之后究竟会不会成功那是众人完全不需要去考虑的,只管头铁去做便是。 啊,这个至于具体该如何做嘛,还需要司内各位集思广益。 第205章 李好问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其实是放了狠话,到底该怎么动手却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于是整个人秒怂。 嗤屈突宜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 原本正厅中那种肃穆,甚至有些悲壮的气氛,瞬间消失了。 但同时,一丝轻松从众人眼神中透出既然做了决定,那便总能想到办法的。 好,属下们就这么去办! 屈突宜笑着点头。 唔,要斩龙啊! 李贺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相扣,摆出一个举杯邀饮的动作,仿佛正在考虑邀请哪位古人来为此壮举助兴。 李司丞,下官也有一个提议。刚才屈主簿的建议其实也没错,届时敝司要擒杀那只那头那条那伽时,难免误伤长安百姓。若是能以诡务司预见到水患的由头,将一部分百姓撤出城去,倒是敝司大展拳脚时也可以不必掣肘,不至于伤及无辜。 说话的是章平显然,虽然与各衙司打交道磨嘴皮很不容易,但这位诡务司主事也豁出去了。 屈突宜听见自己的姓氏被叫错,顿时露出几分牙疼的表情。 李好问点点头:章主事说得极是有理,只是不知怎样才能让各衙司配合,又怎样能说动长安城里的百姓。 他想了想,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对了,章主事,可否请你暂停你家蒸饼铺子的生意,将你自己的家眷先送出城去? 章平一愣神,脸上随即露出肉疼。 他家蒸饼铺子的生意极好,停业三天,就是损失三天的钱啊。 但一想到这种安排能带来的效果:连无所不能的诡务司,司中吏员也在急急忙忙地安排自己的家眷出京章平马上就懂了,拱手对李好问道:多谢李司丞指点。 李好问想了想,也道:我也会通知我家亲长,请他们也一起出城暂避。 这时,诡务司正厅外面的壁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四下。 一时不察,竟已到了凌晨四点。原本如锅底般罩在长安上空的深邃夜空,这时开始隐隐泛蓝。 屈突宜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面铜制的小镜子,放在掌中端详片刻,笑道:这次总算是个好消息。 各位,本司的秋宇秋主簿,已经处理完东都洛阳的事务,正在日夜兼程往长安赶。 李好问听见这个名字和官职,略略一呆,才想起秋宇是诡务司中两名主簿之中,自己还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位。 预计他能在两日后,也就是廿五那日赶到长安,正好助我们一臂之力。屈突宜喜气洋洋地道。 然而看章平和李贺的脸色,远没有那么欢欣鼓舞。 章平也就罢了,连李贺平时那样一个万事不萦于怀的人物,听见秋宇的名字,脸上也不免肌肉抽动,随即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李好问大致能想象秋宇在司中是怎样的令名美誉了。 但无论如何,诡务司有一名高级别官员能赶来助阵,总是一件增强自身实力的好事李好问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胜算又稍稍提高了几个百分点。 好了,已经是寅时了,如今时辰虽早,但料想今日各位都会很忙。还请大家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嗯,今日晚些时候,诡务司便分头行事。 司内其余三人听见李好问如此发话,一起点头,齐声道:属下将尽一切所能。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那紧张、恐惧、好奇,却又交织了兴奋的诸般情绪,也点头道:是,诡务司尽一切所能。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李好问借此机会回了一趟敦义坊,把卓来接去了丰乐坊诡务司廨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无暇照顾这个小跟班,与其将这孩子留在敦义坊,倒不如将他留在诡务司里更安全些。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是向妈妈和妹妹说明情况。 阿娘,十五娘,这就是我们现在掌握的所有情况。未来几日,儿子可能会忙着司内的公务,着实没法儿顾及家里。 李好问对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也不想隐瞒什么。 好问,阿娘明白你想要做什么。 崔真温柔地颔首:急公好义,正是我李家的宗旨,也是你阿耶在时一向教你的 你放心!阿娘和十五娘能自己照顾自己,你无须担心什么。 三日之后,待一切平息,你我自然一家团聚。 李好问听见母亲郑重承诺,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下一刻他却又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明明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呀! 李好问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知会族里一声,于是匆匆写了给族老李贻和叔祖李汉的短笺交给卓来,命他白天里分别送到那两家去。至于族里会不会听进这等忠告,那便不在李好问的掌控之中,李好问也不打算过问了。 再回到丰乐坊时,天已经亮了。 章家蒸饼店跟前依旧雾气腾腾,章家几位小娘子们头上包着青布,在高高摞起的蒸屉后头忙碌。她们遇到熟悉的主顾,便会提醒一声,说是明日这生意便不再做了,章家全家要出城小住几天。 第206章 李好问在蒸饼店跟前瞥了一眼,见张嫂依旧梳着待字闺中少女的打扮,混在章家娘子们中间帮忙。 而张武则坐在自家门槛上,耐心地用一把竹篾编着做蒸饼用的竹蒸屉。 有章家照拂,张家一家三口应当会无事吧! 李好问想到这里,转向诡务司从此他有太过重要的事要忙碌,应当暂时是顾不上张家了。 * 长安县。 一名不良人将耳朵贴在窗下,一边偷听一边皱紧眉头,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一群不良人则围在他身后,有几个急性子的赶着问:诡务司章主事赶来又有什么事?还是要查那鸿波道长吗? 另一人闻言抱怨道:也真是的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查的? 谁知那一直趴在窗下偷听的不良人回过头来,脸上神秘兮兮,摇着头对众人说:不是不是那牛鼻子道士的事。这回是大事出大事了 还没等这不良人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群人就听身后靴声霍霍,叶小楼龙行虎步,昂首挺胸地走进长安县公廨。 出了什么大事? 叶帅一声断喝,倒唬得那群不良人尽数从窗下退开,自然而然地列队站成一排,一个个都低着头,瑟缩着谁也不敢开口。 章主事,这就应了那句老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我裴兴怀这也是爱莫能助。唉,唉,章主事好走,恕不远送啊! 却听廨舍内裴兴怀在端茶送客。 脸如锅底黑的章平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与叶小楼打照面的时候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快步离开了。 这倒将叶小楼的好奇心全部勾起,他给手下那些不良人丢了个眼神让他们自己领会,自己转入公廨深处。 没过多久,他那些手下全都屁颠屁颠地赶来,你一言我一语将裴兴怀与章平商议的事尽数告之叶帅。 三日之内城中恐有大灾,要将长安城的百姓暂时迁出城? 叶小楼皱着眉头,反问:老裴怎么说? 嗐!叶帅,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老裴,一见到事儿来找上门,那就是磨盘没握把推脱了。 这几天之后还没影儿的事,现在找上老裴,老裴能应承? 叶小楼回想了一下裴兴怀的尿性,点头道:不愧是老裴! 他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人拦住:叶帅,你说,那诡务司章主事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一群不良人想起过往诡务司的种种神通,一时又都纠结起来。 待要不信吧,那章平适才说得言之凿凿。 待要信吧,这个季节里,天干物燥的,不少人家还在为吃水发愁呢,哪里会来什么水患。 叶小楼想了想,道:这简单,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叶小楼转身就走。一群不良人相互看看,连忙呼啦啦地一起跟上。 这群如狼似虎的长安县不良人,沿着昔日巡街的路径,一直寻到城南敦义坊,叶小楼一拐,便拐入坊门,沿着十字街往东去。 一群不良人都不解其意,但叶小楼积威之下,谁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上。 就见叶小楼在郑宅旁一户小院的院门跟前停下,盯着紧闭的门户凝视了半天,随后冷哼一声,抬脚便走。 不良人们不明所以,只能跟上。 在离开敦义坊时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那宅院,不会就是诡务司李司丞的家吧? 他们当初曾经在李司丞家里捉拿过自己的上司叶小楼的。 叶小楼全不理会身后的议论,径直向前,出了敦义坊东坊门,然后折向北。 一大群不良人们继续跟上。 向北行了一阵,叶小楼忽地拐弯,又进了一座坊门,入内,在一座门户跟前觑眼看了看。 这是宗正少卿李汉的府邸,听说就是这位举荐着那个姓李的小子当上的诡务司司丞。 叶小楼看了看李汉家门前忙忙碌碌的景象,确定这家人十九是要出城暂避的。 于是一伙人又跟着叶小楼往丰乐坊去,不一会儿,便摸来了诡务司附近。 就见叶小楼在章家蒸饼铺跟前停下,状似无意,实则倾听那些主顾与章家卖蒸饼的小娘子们攀谈。听着听着,叶小楼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像这回是真的。 叶小楼转身,冲身后挥了挥。 连诡务司的人自己都 是真的? 那可不得了,我得赶紧安排我老子娘尽快出城。 听闻诡务司的人都已安排了亲属离开长安城避难,这桩被裴兴怀说成是没影儿的灾祸好似马上就要成为现实。 没有人还有心思跟着叶小楼如此闲逛,纷纷迅速转身,要为自家谋算。 叶小楼见状冷哼了一声,带着惯常的愤世嫉俗开口道:到头来,不还是只有那些有门路有手段有消息的人能够独善其身? 然而他一转身,刚好面对诡务司大开的正门。门内的一幕令叶小楼收起了笑容,神色恢复肃然。 他看见了李好问匆匆出来,在写有万法归宗的照壁跟前与几名身穿官服和武将袍服的官员见礼,又迅速将其引入诡务司内。 第207章 这小家伙自己竟然还没有避祸出城? 叶小楼一惊,随即又抱起双臂,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哼,想必是时辰还没到,日子还早,要是到了日子,他指定跑得比谁都急。 第 67 章 就在叶小楼待在诡务司门外发呆的时候, 李好问正在诡务司内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三日之内会有水厄的消息散出去之后,京城中各衙司的反应都很及时, 但绝大多数的态度都是不信。 但是宫中很快听到了消息,圣人专门派一名内侍过来传了口谕, 竟然是支持诡务司的, 大意是圣人已知晓这消息,届时自会往高处暂避。 圣人竟然认可了诡务司的胡说八道, 这令说诡务司不好的各处官员大感颜面尽失。 但很快,这拨人就又找到了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圣人李忱在他的口谕中说:届时会往宫中高处暂避。 水患嘛,爬高就行了。 长安城中排水设施较为完备,漕渠众多,较少发生极严重的内涝。再说了,就算是内涝, 也不用把所有百姓都迁出城吧。 就这么着,来自各部各司的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 话里话外都在批评诡务司孟浪。 李好问只得解释说这水厄并不只是内涝, 可能会比普通内涝凶险得多诡务司口中的水厄, 可绝不止是寻常水厄。 这些官员顿时都变了嘴脸:一大拨人严正告诫李好问说话要负责, 做如此耸人听闻的预言,得拿出证据来。要是没凭没据便搅扰民心,耽误了大唐的天下, 那责任是谁也担不起的。 事实上, 李好问刚刚入职未久,从未经历过这个, 没有任何经验。 但好处是,他实在太没经验, 那些皮里阳秋的弦外之音他也听不出来,根本不往心里去。来人酝酿的那些复杂心思,言语里给下的套便统统是在给瞎子抛媚眼白费了那劲。 最令人膈应的是,秘书省文应贤和钦天监阮霍也早早就赶来,守在诡务司内。他俩在皇帝以外的官员面前依旧以李好问的上司自居,因此全程都在扮演熊孩子家长的角色。 是是我等的下属考虑不周! 李司丞,你听听,连王少卿都这么说。 哎呀,诡务司真让您见笑了 李好问正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种官场老油子的时候,正好屈突宜从外面回来,闻言在旁不阴不阳地讥刺了一句:这一卦,正是由钦天监的人卜出来的,不可能不准。 其余官员一听:对呀!占卜天灾,这不正是钦天监该干的吗?怎么最后反倒是诡务司出头了呢?难道是因为诡务司这新任司丞年轻好欺负?是了,好像宫中圣人也看秘书省和钦天监不过眼,下谕旨也是直接下给诡务司的。 官员们瞅瞅彼此:天子更青睐谁懂了懂了。 阮霍缺乏应对之才,只能涨红了脸,站在一边不发话。 文应贤是能够怼回去的,但他隔着几层怼一个小小的主簿有失身份,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而吴飞白则魂不守舍地站在上司们的身后,眼神飘忽,有时与李好问的视线相触。李好问只觉得吴飞白眼里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好问便会想起屈突宜说过的话屈突宜认为,吴飞白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占卜出了什么,已经完全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 而李好问认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吴飞白就算是拥有记忆也绝对不敢回想。 这种官员上门拜山头的纷乱局面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待到午时,章平终于带来了一点好消息 长安城中已有不少百姓听说了诡务司散出去的消息,有条件的正自发出城; 没有条件的,则在考虑往地势较高的亲戚那里暂住。 众人虽然都在嘀咕这时节不像是会有水患的样子,但诡务司这个衙门一向邪乎,这次连他们都提前将家人送出城去,那就最好还是多长点心,提前预备着点儿好。 李好问听到章平带来的消息,心中稍安:这官场上多的是踢来踢去的皮球和甩来甩去的锅,可一旦事到临头,但凡有些常识的人,还都是会为自身利益考虑而做出较优选择的。 这边能做的都做了,诡务司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 接下来就该攻克终极目标,是时候去寻找那条藏身于长安城的那伽了。 但在这之前,西市蛊肆的溪洞神婆先找上了门。 她是专程来了结此前与诡务司的约定的。 这位神婆上门时的情形凄惨,几乎令人不忍直视 神婆平躺在一驾平板车上,由西市两名专门为人跑腿的壮汉推着送到了诡务司门前; 上次李好问等人在蛊肆内见到的那两名蓝衣少女,则哭得双眼通红,跟着板车,一路行至丰乐坊中。 沿路上这两名少女满头满身佩戴着的银饰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立时赚尽了街市上的眼球,甚至有小报记者上来搭讪,想给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少女写份报道。 然而记者很快就被这一行人的目的地吓退了诡务司?什么地方不好去非要去诡务司? 第208章 终于这一行人来到诡务司门前时,老王头独力接过平板车,轻轻巧巧地一抬,便让车驾越过了半尺来高的门槛,直接进司。 李好问等人闻声迎出来的时候,两名壮汉已经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赶紧逃出门外。 那两名异域服饰的少女面带悲戚,一起向李好问温婉行礼。 随后,其中一人伸手将盖在溪洞神婆胸前的一块毡毯轻轻揭开。 李好问一瞥,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溪洞神婆心口的位置赫然是一个深可见底的血洞,直接穿过了她的整个身体,甚至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体内的脏器。 这种程度的可怕创口,很难令人相信这伤者竟然还活着。 但是溪洞神婆确实还活着。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直勾勾地望着李好问和他身后的屈突宜,似乎在说:看,为了完成此前的承诺,我还是来了。 李好问心中满含疑惑,鼓起勇气凑近了方才看清: 在溪洞神婆心口那个可怕的伤口正中,竟然攀着一只通体血红的巨大蜘蛛。这只蜘蛛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同样是血红色的蛛丝,牢牢粘附于伤口周围的血肉之上,竟以蛛丝之力,将这个创口勉强维持住了。 除去那些蛛丝,李好问还见那巨蛛口中不断吐出一些红色的汁液这些汁液正源源不断地通过创口注入溪洞的身体。 看来,正是这只形貌可怕的巨大蜘蛛,才让溪洞神婆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李司丞屈,屈 跟着李好问身后的屈突宜没有说话,也没有计较,只是紧锁着眉头,紧紧盯着溪洞。 老身无能,不曾完成与诡务司的约定 原来这位是亲自上门,承认没能查到踏影蛊的来历。上次踏影蛊袭击诡务司,被证实与鸿波有关。 现在李好问听溪洞亲口承认没能有所收获,心头一阵失望。 但屈突宜却轻哼了一声,向前踏上一步,依旧没有开口。 就听溪洞神婆颤巍巍地继续:唯一查到的是那种蛊曾经在宫中出现过。 宫中? 李好问先是吃惊,随后又觉得并不出奇。 上一次屈突宜就说过,宫中才是用蛊的大户。大概也只有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宫廷斗争,需要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估计溪洞神婆的人查到了宫中,便再也不敢往下查了。 是什么时候? 屈突宜声音冷淡地开口。 五月五月二十日。 要命了!李好问心想:五月二十日不就是第一次鱼脍放生案发生的日子吗? 在他身旁,屈突宜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双眼瞳孔不明显地一缩。 你你待如何? 李好问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卧在平板车上奄奄一息,心中也十分不忍。 溪洞神婆凄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蛊肆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京中? 更加不敢奢望,贵司当初应承的那一半踏影蛊。 不过是乞求诡务司能够网开一面,放老身的族人回归故里罢了。 她说着说着,双眼含泪,勉强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口处那只色泽血红的巨蛛。 老身已是不成了,硬是靠着这个小家伙才硬撑到现在 她口气亲昵地称这只巨蛛为小家伙。 过往的罪责,老身愿一力承担。乞求李司丞看在我已为这个秘密付出生命的情分上,放我族人一马。她们必定老实返乡,从此安分度日,再也不,再也不牵扯进 溪洞神婆说到这里,诡务司院中银器相互撞击的泠泠声大作。那两名少女闻言跪下,一起拜伏在李好问与屈突宜面前,五体投地,拜伏恳求。 而溪洞神婆也是一样,满脸都是悔意,眼角情不自禁地沁出一滴泪珠。 李好问猜测她想说,再也不牵扯进这等宫廷权贵角力,又或者再也不牵扯进这般危险的秘密。看情形,昔日蛊肆里蛮横无比的溪洞神婆,在略微触及这个可怕的秘密之后,就已完全后悔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如此严重的外伤,也是第一次见溪洞这样的老人家弥留时的惨状。 于是他轻轻地点点头,道:你今日在这里所说的一切,诡务司会为你保守秘密,司外不会有人知晓这等机密。你你放心地去吧! 溪洞轻轻点头,阖上双眼,两行泪水从她眼角坠落,与那一驾平板车上的血污混做一处。 车后,那两名少女哭声大作。 待到老王头将溪洞的车驾送出门,屈突宜才阴沉着一张脸对李好问道:司丞的确是心地仁慈,总是将人往好处去想。 李好问咦了一声,心道:难道还要把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看作十恶不赦的坏蛋?那我岂不是跟叶小楼一样了? 阿嚏! 正在长安城里奔走忙碌的叶小楼突然打了个喷嚏,这才停下脚步撸撸鼻子,小声嘀咕:谁在骂我? 第209章 * 早先将溪洞神婆的平板车从西市送过来的那两个壮汉,其实并未走远。待到老王头以一己之力将车驾抬出诡务司正门,那两个汉子竟又抢了上来,一人推一人拉,往西市方向而去。两名少女依旧跟在后头。 来时盖在溪洞身上的那条毡毯再也没盖回去。一行人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招摇过市,很快又引来了围观的人群。 看不清情形的以为是穷人家里办白事出殡。 看得清的那才真是唉哟妈呀一声连忙去捂住眼睛,又或者是望着那可怕的伤口直咋舌。 天啦这么重的伤呀! 老天爷这老妇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哟! 可怜,真的好可怜 载着溪洞神婆的车驾缓缓驶入西市,最终在卜肆面前停下。卜肆里出来人,将整个车驾迎入肆中那条渐渐通往地下的通道。 天光隐去,点燃的火把照亮了写有蛊肆两个字的招牌。 这时溪洞神婆从她一直躺卧的平板车上骨碌翻身坐起,伸手从胸前撕下了一张皮膜。 原本她胸前那个极其可怖的伤口立刻不见了,除了衣物依旧有破损之外,一切如常。 谁能想到,此前那个瞒过所有人双眼的巨大创口,竟然是画在一张皮膜上的。不仅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更有奇效,能令人觉得那只绘在皮膜上的巨蛛是活生生会动的生物,能吐出汁液。 溪洞神婆从同行少女手中接过一件上等蚕丝织成的纱衣,随意披上,掩住前襟。 阿豆,按我说的,你们现在就收拾回乡,今晚之前要出金光门。 那名叫做阿豆的少女明显不大情愿,小声问:神婆,诡务司如今已经既往不咎了,为何我们还要回乡呢? 另一名少女却想到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前景:您您难道不跟我们一起 诡务司?既往不咎? 溪洞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讽刺。 他们很清楚此事牵扯到一件神级法器。 神婆一面说,一面将那张皮膜小心翼翼地叠起。 那件法器有沟通天地之能,如果是我对上,受的伤只会比刚才演出来的更重。 我溪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消失在这世上。 而且,做戏一定要做足全套。 如果我不死,长安城里那些富贵人儿就还会惦记着我们培养的蛊虫。只有我死,他们才会放过你们,也放抚水州一条生路。 阿豆与另一名少女满脸惶惑,似乎失去了溪洞神婆,她们也不知怎样在这个世界坚持下去了。 别傻,溪洞出言安慰两个女孩,我只是暂时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我会留在京中,看看还能为本族争取什么利益。 哼,火中取栗的傻事我才不会做,但要说到浑水摸鱼不妨教人见识见识我溪洞的手段。 一行人推开蛊肆的门。蛊肆里异常安静,唯有天井中那株长在正中的大树迎风轻轻摇动,发出细微的枝叶摩擦声。 咦,阿蓝她们都去哪里了? 阿豆最先发现不对,随即溪洞也警觉起来,眉心蹙起,目光凌厉,望向正对蛊肆大门的方向。 啪、啪、啪 只听三声清脆的击掌声。 溪洞与两名少女瞬间已经会合于一处,三人立成品字形方位,背心抵着背心。 与此同时,几名身着黑衣的蒙面女子出现在蛊肆那方小小的天井中。这些黑衣女子的衣襟上,都有一枚用金线绣成的小蛇,蛇身蜿蜒,令人见了便心里发毛。 在她们身后,蛊肆深处亮起一盏幽灯。 灯火与溪洞神婆等人之间,隔着一层帷幕。此刻有一个人影映在帷幕上,是侧影。 那人身材纤细,曲项垂首,竟也是个女子,而且看起来是个姿态极为娴雅温婉的好女子。 她伸出双手做击掌状,想来刚才那掌声就是源自她这里。 溪洞神婆一见这情形,手中飞出两枚体型巨大张牙舞爪的黑蝎,一枚直扑那幅帷幕,另一枚则在空中突转一个弯,转向院中一名蒙面女郎。 那女郎见状,忙抽出腰刀格挡。 还未等她的腰刀挡住黑蝎,这两枚黑蝎突然从空中自行笔直坠落,摔在地面上,随即一动不动。 啪、啪、啪 帷幕后再次传出三声掌声。 神婆真是打得好算盘。 帷幕后的女子开口了。 她的声音与她的侧影一样,清丽、婉转,宛若莺啼,仅仅是听闻便能令人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听见这女子出声,阿豆与另一名少女顿时再也无法维持斗志,纷纷转过脸,面向那幅帷幕,眼神痴痴地看去。 溪洞神婆脸一黑,知道今日没法儿与对方硬碰硬了,只得冲那几名蒙面的黑衣女子摊开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反抗。 刷刷几声,黑衣女子们也顺势将手中的兵刃收起。 黑着脸的溪洞神婆寒声问道:阁下到我们蛊肆来,有何贵干? 帷幕后的女子却似没听见一般,继续感慨:放弃京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渠道,很有点可惜吧? 第210章 溪洞神婆自己也当然觉得可惜,可是在外人面前她不肯露怯,当下梗着脖子道:我自有成算。 踏影蛊这样恶劣的蛊虫,如今又牵扯上宫闱辛秘,便是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溪洞神婆已经深陷其中。 诡务司那边,李好问看起来很年轻很好脾气,但溪洞知道,屈突宜未必便会善罢甘休。 所以这是壮士断腕,去尾求生溪洞自己想想,也对这死遁的主意十分得意。 只听帷幕后的人继续开口:反正你也打算关闭这蛊肆了,不如把它交给我,如何? 溪洞神婆闻言心头大震,双手一错,口中默念,她浑身上下,包括头发里,再次爬出些小蛇小蝎之类的毒虫,瞬间遍布她的身体,将她浑身上下完全护住。 天井里,其她蒙面的黑衣女子却都没有动作,只在一旁静静聆听。 溪洞,你听说过炼石宫没有? 帷幕那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映在帷幕上的身影已成了正坐面对众人的样子。 炼石宫? 溪洞神婆有些狐疑。 她的眼神在那帷幕上的影子和蒙面女子们身上不断扫来扫去,最终停在女子们衣襟上绣着的金色小蛇上。 炼石宫不会就是我想的 这时,其中一名蒙面黑衣女子扯下了蒙面的黑巾,来到了阿豆面前。 她拥有一张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孔,眉目五官不算是特别漂亮,但是长眉入鬓,鼻梁高挑,令她的面貌自带一股勃勃英气。 这名年轻女子来到浑浑噩噩的阿豆面前,突然伸出双臂,在胸前交叉,身体微微一躬。 这是阿豆族人相互见面时候的基本礼节。阿豆虽然神智不甚清醒,但也双手交叉,回以一礼。 紧接着,阿豆便见面前的黑衣女子将右手放在头顶,手掌波动,做出一个类似游鱼或者蛇类爬行的动作,随即收手,将右手拇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类似噤声的动作。 泠泠泠 银器相互撞击的特有声响顿时大作。 阿豆与另一名少女似乎猛醒,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向溪洞神婆看去。 溪洞神婆此刻也震惊莫名。 她很清楚那一连串的动作:那是她们族人祭祀俣伢大神婆时的专门手势啊。 你你们炼石宫究竟是 溪洞神婆转向帷幕,异常艰难地发问。 帷幕后的人向揭下面幕的黑衣女子轻轻点头。 那女子便对溪洞道:我给你看。 说着,黑衣女子伸手从衣内取出一枚贴身收藏的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了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大约只有荔枝果大小,呈卵状,表面并不光滑。 但是它的质地非常奇特,乍看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深蓝色宝石,但看得久了,能看见它正由内而外绽放七彩光芒。 这些光芒汇聚在石头表面,描绘出五颜六色的山川河流这些图景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流动着,幻化着。大千世界的缩影,仿佛尽在这枚流光溢彩的宝石表面。 这是 不知不觉间,溪洞神婆已经泪流满面。 俣伢大神婆的信物啊!你的子民寻找了上千年,今日终于见到了。 溪洞神婆顿时双膝跪下,膝行数步,来到那名黑衣女子跟前,高举起双手。 女子将宝石轻轻地放在溪洞神婆掌心。 溪洞神婆望着宝石,激动得连呼吸都似乎已经停止。 她眼中只有那枚宝石,数次想要亲吻那枚宝石,最后还是强忍住了冲动,没敢冒犯,而是用手掌托着宝石,她自己则带着身边两名少女,一起向着帷幕的方向,五体投地式地拜倒。 你我的信仰本就是同源的。溪洞,你加入我炼石宫,本就没有任何障碍。 帷幕后,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开口。 这动听的声音流入溪洞等人的心中,瞬间帮助她们坚定了决心。 老身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敢请问尊者,炼石宫信奉的是哪位神明。 听到这里,天井中那些黑衣女子也一起转向帷幕,纷纷单膝跪地,低头以示敬意。 而帷幕后的人轻轻点头,似乎认可溪洞神婆确有权利提出这个问题。 女娲。 从她口中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 半个时辰之后,蛊肆中来来往往的,便都是那些身着黑衣,衣襟上绣着金色小蛇的女子们。 其中一女便向帷幕悬挂处开口问道:崔娘子,蛊肆已经接收完毕。您对溪洞她们还有什么其他安排吗? 温柔如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语气里带了几分娇嗔与顽皮。 溪洞曾经给我家好问添过一点小麻烦。我身为人母,总不能完全不闻不问。 所以总归要小惩大诫一下的。 帷幕后,那位说话的崔娘子似乎偷偷吐了吐舌头。 第 68 章 丰乐坊, 诡务司。 这回轮到李好问将眉头皱得像小山一样,背着手,在正厅中来回踱步, 脚步铿铿锵锵。 第211章 屈突宜则姿态闲适地坐在墙边的胡椅上,身体向后倾靠, 双手枕着后脑, 施施然问道:李司丞真的不记得五月二十日前后,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早先溪洞神婆前来诡务司, 提供的重要线索便是踏影蛊曾在五月二十日在宫中出现过。 然而李好问却一脸懵:什么大事? 屈突宜直起身体,叹了口气笑道:有时我真是看不懂司丞你的记性,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过目不忘,通晓古今;糟糕起来却连太后突然薨逝的日子都不记得。 啊呀! 李好问连忙拍着脑袋,抱歉道:刚才没往这样的事上去想 真实答案是:他那时还没穿来, 而原主的记忆不怎么支持按日期搜索。 以至于他又并不那么肯定地问了一声:薨逝的是郭太后? 见到屈突宜奇怪的眼神又转过来,李好问连忙一拍双手, 表示他记起来了:五月廿一日, 是郭太后薨逝的日子。 说实话, 李好问穿越之前就对这位在重要日期上薨逝的太后颇有些了解。 因为这位郭太后的经历实在是太传奇了。 古典戏曲中有《醉打金枝》, 说的乃是老令公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娶了唐肃宗的女儿升平公主,却醉后狂言, 打了公主。事后官方对这起家暴事件以不聋不痴, 不做家翁的态度了结。 而这位郭太后,则正是这对打金枝主角夫妇的亲闺女, 她甚至还是丈夫唐宪宗李纯的表姑姑。因为郭家地位尊崇,实力雄厚, 她自成为太子妃的那日起,便风头无二。 李纯却因此生出逆反心理,明明是自己的嫡妻,却死活不喜欢,就算是自己登基,也非压着她的分位不肯封后,也不肯封郭妃的儿子做太子。这么一冷落,便是十多年。 然而到了宪宗晚年,也由不得皇帝不愿了。郭贵妃是郭子仪的亲孙女,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支持郭妃母子的都是一大把。 待到元和十五年,宪宗暴卒,太子登基,郭妃成为郭太后,这太后一当就当了五朝,经历了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以及现在的天子李忱。 然而,前面四位皇帝,都是郭太后的亲儿孙,只有当今天子是以皇太叔的身份登基。他名义上是郭太后的儿子,但事实上,李忱之母郑氏,当年只是侍奉郭妃的一位宫女而已。 大中二年五月廿一日,郭太后登勤政楼,据说曾想要跳楼自尽,以当众坐实天子不孝嫡母之罪,被左右拦下。当晚太后便暴毙。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世人都猜,太后是被天子处理了去。 然而今日李好问却听到了这惊天的大八卦:郭太后暴毙的前一日,宫中竟出现了踏影蛊。这怎能不叫人生出疑心? 想到这些,李好问再难按捺住心头的熊熊八卦之火,小声问道:难道,难道郭太后之死是因为 然而屈突宜却格外平静,没有参与讨论八卦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道:太后贵为金枝玉叶,却险些于勤政楼上跳楼李司丞觉得,这最像是哪种蛊的结果? 李好问一想也对:郭太后想要证实天子不孝嫡母,有各种场合可以表达,根本不需要亲自跳楼,一死以谢的。 傀儡蛊! 这个念头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脑海里,随即又被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这 李好问也完全被自己的猜测震惊了。 难道是太后先中了傀儡蛊,随即太后一方便用踏影蛊向天子报复? 但最终暴毙的又是太后? 李好问越是想,就越是觉得到处都是疑点,无论哪种阴谋都不能完全说通,整起事件显得扑朔迷离。 屈突宜却无所谓地一摊手,道:既可能是东风压了西风,也可能是西风压了东风。宫中那等阴谋诡谲之地,什么都有可能。 现在,我等只能确定,踏影蛊的存在同时牵扯到了宫中与诡务司。 李好问点头,觉得这话有理。 屈突宜便问:李司丞,这件案子,我们要不要继续查? 李好问继续点头:要查! 这个回答与屈突宜预期的有点不一致,这位诡务司主簿当即微眯了双眼,望向李好问。 李好问却继续道:但不会现在查。 他并不认为踏影蛊出现在宫中会是孤立的个案,一定与他们现在查的案子有关联。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查相关案件时想必会牵涉此事。 而溪洞神婆此刻提醒他们事涉宫中,也能让他们多长个心眼,不是坏事。 如果这件事还有线索就顺带搜集,没有线索就将案件暂时放一放。眼前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掉长安城里的那条那伽。 李好问在穿越之前对日常管理的四象限法则非常熟悉郭太后的死亡以及踏影蛊的出现,这件事情的性质是重要但非紧急。 眼下他们有一件重要且紧急的任务,就是在三日之内找到那伽,阻止它为祸长安城。 第212章 李好问伸手挠挠头上的黑纱幞头:虽然我们对如何斩龙还没有多少头绪,但这件任务才是是我们现在的重中之重。 就像是要呼应李好问口中的斩龙二字似的,李贺从典籍库那边匆匆出来,手中捧着好几卷卷轴,开开心心地道:司丞,主簿,我在古籍里找到了不少能够斩龙的剑! 李好问与屈突宜闻声都是大为振奋,再看李贺手中捧着的卷轴原来都是画在纸上的! 屈突宜本想说:李贺想到的,未必靠谱。 但他视线向李好问这边转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屈突宜双眼忽然一亮他猜到了李好问现在在想什么: 毕竟李贺的能力摆在那里,即便是绘在卷轴上的斩龙利剑,也未必不能用。 于是,屈突宜将此前心头的疑虑尽数抛去,认认真真,与李好问李贺两人一道,参详起那些古籍中记载着的,据说能够斩龙的宝刀宝剑。 * 傍晚时分,章家蒸饼铺跟前乱哄哄的。 几名小娘子正着急上火地将各种家什和箱笼都装上车驾。两驾大车上,连人带东西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相熟的邻里都晓得她们只是打算暂时出城,小住几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要把整间蒸饼铺都搬走。 章家夫人不住口地催促,要赶在坊门落锁之前出坊,出金光门。几个小娘子也在叽叽喳喳地商议,却是生怕漏带了什么城外没处可买。 这一刻,这间一向只在早晨忙碌的小铺子也与平常开业时一样,热闹非凡。 章家旁侧,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张嫂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头向外张了张,然后又关上了门,转身回到院内。 张武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左手边放着他那一对拐,右手边是事先劈出来的竹篾,和一大堆已经编好了的蒸屉。 他十指飞快,有一只竹蒸屉在他手中渐渐成型。 但看见妻子闷闷不乐地走过来,张武还是停下了手,柔声问道:云娘,这是怎么了? 张嫂望着丈夫,开口唤道:阿耶 张武最听不得这个称呼,脸色一变,低下头,伸手捂住胸口,可还是无法自控般地咳嗽出声。 咳咳咳咳 张嫂连忙上前,坐至张武身边,伸手上下抚摸丈夫的脊背,帮他顺气。 阿耶,你没事吧? 张武咳得满脸通红,但此刻也只能认清现实:他的妻子在那次傀儡蛊引起的事故里失去了心智,现在的认知能力就好比一个几岁大的女童。 算了好歹还是一家人。 张武心想:我也认了。 云娘早先听章家姐姐们说,她们要出城去避祸。张嫂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刚刚被她带上的门板,但我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早先章家人说的事,对于张嫂的认知能力而言,太艰深了一点。 张武听妻子说避祸两个字,心里一怔:不知这避的是什么祸。 在他看来,自从年幼的儿子生病烧坏脑子的那一刻起,他们一家三口,陆续已经把这世间能够经历的祸事全经历过了。 姐姐们叫云娘一起去,云娘却想着,不能给姐姐们添麻烦。张嫂靠在丈夫身边,柔声道,再说了,云娘也舍不得阿耶和大郎啊。 耶,阿耶 这时,张家的傻儿子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也坐在张武身边,像母亲一样,伸出手用力抚摸张武的脊背。 张武忍不住垂泪 云娘,大郎 是我,是我不够好,是我没本事,我没法儿带着你们一起过好日子。甚至连像章家那位主事那般照顾家里,我也做不到 不,你已经很好了。 张嫂忽然伸出手,捧住张武的脸颊,将他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你对我和大郎都好,而且是一样的好,一点儿都不重男轻女,不像我阿耶 不像我阿耶 说到这里,张嫂的脑子里似乎自行起了冲突。 她突然抱着头,转过身去,苦苦思索。 而张武双眼一亮,仿佛他陡然间看到了几分希望。 然而张嫂表情痛苦地思索良久,也没有想清楚眼前的阿耶和她记忆中那个给她带来无数阴影的阿耶,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最后她就这样靠在张武身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另一边,张武家的傻儿子,也睡得正香。 坐在阶上的张武,抬眼望着青天,独自感受着夜露深重。 * 不对不对,李博士,我们跑题了,又一次跑题了! 李好问发现:李贺简直就是一个跑题大王,每次与他讨论斩龙的方式方法,他都会提起历史上著名的斩龙英雄,比如舜屠长龙于羽山,李冰斩黑龙而后修都江堰,周处少年时为非作歹,改过自新后下河斩蛟除三害 当李好问再试图将话题转到那伽身上,试图再讨论任何杀掉这只神话生物的可能时,李贺就会把话题带偏,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那些上古异兽:有鳞的蛟龙、有翼的应龙、有角的虬龙,无角的螭龙还有那些个混沌、穷奇、饕餮、梼杌、白泽、风狸、狻猊、睚眦、开明兽 第213章 偏偏李贺所知无比广博,每一个话题都能够让他引经据典地说下去,滔滔不绝、无休无止。 当李好问再一次将跑题大王拉回原来的话题时,他向诡务司正厅外看了一眼 夜空清朗,倒是没有会下雨的迹象。 只是,眼见快要四更天了,李好问不禁感到牙疼:陪李贺聊天真耗时间呀! 呜呼 李好问身边,屈突宜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位竟然已经睡过一觉了。 醒来的屈突宜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地望着委顿在一旁的李好问。 李好问:怎样才能让李贺这家伙不跑题,怎样才能引导他谈点靠谱的东西啊? 屈突宜摇摇头,扬起唇角一笑,似乎在说:没办法引导的,长吉就是这么一个发散的人。 紧接着屈突宜将手掌互贴,放在面颊旁,闭目比了一个睡觉休息的手势,小声告诉李好问:司丞不妨稍歇一下,咱俩轮换? 李好问抬眼看看李贺,见这位依旧兴致盎然。 而他自觉已经到了极限,困意一点点上涌,精神无法集中。李贺那细细的,有点飘忽的语声渐渐成为催眠性极强的背景音。 李好问头一点一点,最终没能抗拒睡意的诱惑。 在梦中,他问自己:李好问,在这个世界你想要做什么,现在还清楚吗? 梦中的自己果断回答:清楚的! 回家 李好问点点头,这是他的终极目标,一路行来如此辛苦,初心却绝不敢忘。 还有呢? 斩龙阻止那条那伽! 李好问心头忽地一惊:这么凶险的事,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摊上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趁这最后三天的窗口期悄然远遁,但这根本不现实他与这座长久以来一心向往的伟大城市早已拥有重重羁绊,临阵脱逃他还真狠不下这个心。 怎么才能做到这件事,你清楚吗? 嗯我很清楚!梦中的李好问迷迷糊糊地回答。 把大象放进冰箱不,除掉那伽共分三步: 找到那伽!杀掉那伽!阻止这场灾难 所以第一步就是:找到那伽!至于该怎么找 李好问恍恍惚惚间,似乎又来到了在崇贤坊寻找梦蜃的那个夜晚。他失去了长明灯的指引,独自一人迷失在弥漫的雾气中。 忽然,李好问冷汗直冒,预感到危险的到来。 但他这一次没有回避,而是梗着脖子注视前方,果然他见到了那伽。 这一次,他奋起全身的勇力,与那只庞大的怪物对视。 然而那只那伽,口中突然吐出一只透明的光球,正冲着李好问直扔了过来 * 李好问猛地睁眼,正好见到屈突宜好奇地从他身边望过来。 李贺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从正厅里离开了。 李好问一眼瞥见厅外蒙蒙亮,赶紧一骨碌坐起身,问:屈突主簿,什么时辰了? 壁挂钟刚敲过五下。李司丞这是做噩梦了? 李好问摇摇头,道:我觉得我们有线索能找到那伽了。 真的?屈突宜赶忙起身,那伽在哪里? 罗景会给诡务司送来消息。李好问道。 罗景?屈突宜一皱眉头,他显然对这一位神鬼莫测的天竺乐神心存反感,很不喜欢。 是的,李好问向屈突宜解释,罗景有要利用我们诡务司的地方,只要他不能独自一人解决那伽,就一定会把情报分享给我们。 屈突宜语带嘲讽:说白了还是要利用我们诡务司。 李好问伸手一探,见腰间荷包里腰牌等物都在,便道:相互利用罢了。 既然双方目标一致,己方又能从对方那里得到情报,李好问便觉得自己这边没吃什么大亏。 他抬脚便走出诡务司,转向东,向关闭着的坊门走去。 屈突宜自后赶上:李司丞,等等我,等等我这把老胳膊老腿,一夜没在榻上休息过现在都是木的这都还未敲更鼓,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确实还没到开坊门的时间,但这拦不住李好问和他的腰牌。 于是这两人一道顺利步出丰乐坊,穿过朱雀大街,来到位于开化坊的荐福寺中。 寺中的僧人,虽然都早起开始准备早课,但也都万万没想到这么早就有访客到来,又都有官身,穿着官袍。 李好问一进山门,便有几名黑衣僧人忙不迭地迎上来,却又都迟疑着不敢开口他们还都不认识这位负责世间一切诡异事件的官员。 寺中唯一认得李好问的智泉,此刻却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李好问听见一声惊呼,是从荐福寺正殿背后传来的,似乎是智泉的声音。 他顾不上眼前的黑衣僧,撒腿便向正殿跑去,屈突宜紧紧跟上。 正殿中,智泉手中还捧着一枝应当供在佛前的香花,背对李好问等人,仰面摔倒在地面。他双臂撑着地面,双脚不住乱蹬,像是正在干燥的地面上仰泳。这小和尚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因此拼命想让自己往后退去。 第214章 是那尊佛像背后! 屈突宜已看出端倪,在李好问背后一声大喊。 李好问本就是冲这里来的,大日如来像的背面,就是那尊十一面观音像。 此刻他一个箭步冲到了智泉身前,张开双臂,护住了那个小和尚,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边:罗景? 沉重的呼吸声传来。 就像是铁匠铺里正奋力地拉着风箱,也像是有一头巨龙,正在殿后慢慢吐息。 但随即这呼吸声转为正常,仿佛巨龙重新幻化为人形。 紧接着一个人从殿后缓缓走出来。 小和尚智泉见到,更加骇异,魂飞魄散地贴着地面拼命划水,却不晓得爬起来跑几步。 那人浑身往外呼呼地冒血,正是罗景。 上次罗景来诡务司时,也是类似的一番模样。但上次那是那伽的血附着在罗景身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血人。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的罗景,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裂口,每个裂口都在向外涌动着猩红的液体。 罗景向前迈出每一步,都在荐福寺正殿的地面上拖出一滩鲜红的印记。 李好问想:若是常人也像罗景这样出血,那血恐怕早就流干了。 偏偏那罗景就像是没事人一样,冲李好问一耸肩,摇头道:不行,我一人还做不到杀了它。 说着,罗景低头看看自己身周,叹了一口气道:结果又坏了一个法身。 又坏一个?李好问记得上次罗景到诡务司来传讯之后,便就地崩坏。当时罗景说他在中土只剩下一个法身。 这是我在中土的最后一枚法身。李司丞,接下来就都要靠你了。 你 李好问眼看着眼前这一个罗景同样朝崩坏的方向发展身躯像是一截融化了的蜡烛般慢慢瘫软,与地面上那些猩红的液体融为一体,成为一大滩咕嘟咕嘟泛着泡泡的浆液。 等等! 李好问急忙出声。 他还有事要问罗景。 你们这些八部众惹出来的事,不能说丢就丢给我们! 屈突宜也在李好问背后冷然出声。 罗景却哈哈笑道:这就是你们人族和我们八部众的最大不同。 你们明明很弱小,但是不到最后一刻,都死活不肯放弃希望。 而我们,虽然和你们一样为现世的欲念所困顿,却只知道指望着来生与彼岸 说着,罗景的声音转微弱。 但是在他化成的那一大滩浆液跟前,突然浮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光球。 李司丞小心! 屈突宜一声大喝,凭空扯过荐福寺大殿中的一幅帐幔。与此同时,他手中一幅蓝色的防御符箓被点亮,防御之力蔓延于那幅帐幔之上,同时罩在李好问、智泉和他三人之前。 李好问却冲屈突宜摇摇手:无妨! 他轻轻揭开被蓝色光泽完全浸润的帐幔,望着那团光球。 此刻光球已经完全散开,成为一幅立体全息景象。 这就是罗景传给我们的线索。 李好问绕着那幅硬生生从时光中脱出的景象转了一圈,道:看起来,罗景这个法身与那伽的对决,就在不久之前。 第 69 章 罗景传来的线索是一幅从过去拖出的历史影像, 李好问称之为昔日重现的那种。 那幅景象中,头上顶着一对角的罗景正在与双头的那伽缠斗。那伽那水桶般粗壮的身体腾于半空,两个头各自张开血盆大口, 露出仿佛鲸须般密密排列的长牙,不顾一切地向罗景身上戳去。 饶是如此, 罗景依然神情自若, 风度翩翩,仿佛根本不是在与那伽这等庞然巨物争斗, 而是在出席诸天法会,在法会上演奏乐器呢。 他双手持握一柄剑身极其阔大的长剑,正向着双头那伽的其中一个脑袋奋力斩去,那剑锋已贴在那伽颈上,似乎下一刻就要血光乍现。 李好问见到罗景的姿态,便断言道:罗景斩去了那伽的一个脑袋! 这是根据历史影像所做的推断, 李好问完全有能力验证这一点前提是知道罗景斩杀那伽的具体时间地点。 屈突宜点头认同,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成就:只是砍去了一个脑袋而已, 按照适才罗景所说, 那伽显然还活着, 一样可能会为祸长安。 同时罗景也折损了他在大唐的最后一枚法身, 只能在法身消散之前的最后一刻,将这幅景象带到这里,传给司丞, 让我们诡务司来帮他善后。 不过, 罗景又怎知司丞会到荐福寺来找他? 李好问没有提他的梦境,只说, 即便自己不找过来,荐福寺的僧人也肯定会将这当成是一桩诡务报到诡务司来。 可是李司丞, 这一段历史影像,又能给我司带来什么线索呢? 李好问抱着胳膊,用手托着下巴思考: 或许,罗景这是想以此告诉我等那伽现在的状态,以及藏身在哪儿。 那伽被砍去了一个脑袋,应当正隐身于长安城中的某个地方,躲起来养伤。养伤的地方,或许就是他们曾经激战过的地方。 第215章 但是眼前这一幅昔日重现主体突出,几乎没展现多少周围环境,自然也没有信息能够揭示这场战斗发生在哪儿。 敢情这架打得昏天黑地,却不知是在哪儿打的呀! * 丰乐坊,诡务司。 李好问、屈突宜、章平、李贺,四人站成一排,人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那副既真实又立体,然则却又十分虚幻的景象。 事实上,罗景传递给李好问的那段历史影像原版,早已在荐福寺消失了。 但现在李好问想要展现历史影像的历史影像,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它再次消散,只要李好问还能集中精神运用时光术,就能再次从历史中提取。 这段历史影像持续的时间不长,对于李好问的负担也不算大。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轻松复现这副景象,而不再出现手抖、口鼻流血之类的副作用。 在诡务司众人面前,罗景那双一向用来优雅演奏箜篌的双手改为持剑,奋力斩向那伽的颈项。 而那伽有两个头,每一个头都张开血盆大口,长而锋锐的龙牙向罗景身上咬合。 最大的问题是根本没法辨识地点。 屈突宜蹲在这副影像一旁看了好久,终于郁闷地说。 李司丞,属下认为罗景传来这副图景,本意根本不是传递消息,而是显摆是炫耀! 李好问有点同意:或许吧!但好消息是,我们现在知道得知那伽受了重伤,很可能仅剩一个头 他话音都还未落,就听李贺在旁摇头晃脑地开口:按照古籍上的记载,即便是未成年的那伽也拥有强大的自愈之力,只要它完成化形,获得双头,即便是被砍去一个,假以时日,也能再长出来 众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那伽这样的神话生物,简直没法儿以常理去推测。 如今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那伽恢复之前扎到它,李好问喃喃地道,忽然想起什么,提高声音,又问李贺,李博士,如果被砍去一个头的那伽再次得到来自水族的献祭呢? 李贺胸有成竹:按照古籍的记载,这时得到献祭,那伽不仅能够再次完成化形,失去的那个脑袋也能快速再长回来。 李好问与屈突宜都无语了:这样也行?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在想:但愿之前的宣传有用,百姓们能保护好长安的水源,不再放任往水中投掷鱼脍的行为。 李司丞,这边一角,能放大一些吗? 一直没开口的章平突然出声。 李好问顺着章平所指看去,确实见到一片景象,细节有些模糊可能是他翻拍罗景的缘故。 他循着后世使用电子设备的习惯,伸出双手拖拽这幅光影,想要将影像放大 竟然不行? 历史影像没法儿自由放大缩小。 李好问对自己一阵失望:怎么自己的能力在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 但他一转念:与其尝试拖拽放大现有的历史影像,倒不如集中精神,从历史中拖拽一幅细节影像出来。 于是李好问挥手令这副影像散去,而后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脑海中唤起穿越时铭记于心的鼓声,心里回忆小红鱼不断吐息的节律。 嘿! 随着李好问一声清喝,他竟从虚空中拖了整整一大幅历史影像出来,正是刚才那一幅的放大加强版罗景与那伽都是顶天立地的样子,而刚才章平所指的那个方位,此刻也被放大,清晰了不少。 是一面虎皮石砌成的短墙。 章平双眼一眨不眨,直接作出判断。 上面还爬了不少地锦。 地锦就是爬山虎。在长安城里,虎皮石砌墙,墙前种爬山虎,都算是标配,并不少见。 咦,你们这是又找到了什么线索? 院墙外传来叶小楼的声音。 这位不良帅腰间佩着障刀,脚上踏着乌皮六缝靴,迈着大步进来,把想问的先问了,才十分敷衍地向众人行礼:见过诡务司诸位。 叶帅,如果要你的人,在长安城中找到这样一面由虎皮石砌成的院墙,墙上爬满了地锦你们需要多少辰光? 李好问手一伸,在叶小楼面前拖出的正好是放大版历史影像一角的截图。 叶小楼闻言,就像是被燎了毛的猫一般,噌地一跃而起,高声叫道:不带这么支使人的! 李司丞,你可知长安城里,有多少家用砌院墙用的是这种虎皮石,又有多少面院墙上爬满了地锦? 李好问一怔:叶小楼冲他这么一吼,他才觉出,自己好像确实太强人所难了。 现代社会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在一座城市中找到完全匹配的地点简直是分分钟的事,但这里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 听屈突宜不满地道:叶帅,我们李司丞并未支使你们,只是在询问这件事究竟可不可行,需要耗时多久。你照实报一个数字便是,又何必如此动怒? 第216章 叶小楼也气鼓鼓地道:我们长安县总共这么些不良人,就算再加上所有差役,不过四五十号人。李司丞要找这样一面墙,那少不得要一家一户地这么搜过去。长安县下辖五十个里坊,每个里坊搜一整天,我们努努力,也就一个半月吧 记住哦,这还只是长安一县,还没算上万年县那边!万年县尉最不喜欢上头摊派事情下来,你们说服他估计就要好几天 屈突宜脸色顿转沉痛,道:如此一来,长安危矣! 叶小楼:啊?这么严重! 他哪里知道屈突宜这是对他不满,所以故意吓唬他? 却见李好问忽然抬脚就往外走,便走便说:我知道了。 叶小楼一脸懵,竟情不自禁地跟在李好问身后,追着问:又又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该找什么人帮忙去查这堵爬满了地锦的墙了。 李好问向身后同僚们挥挥手,留下不无惊讶的屈突宜等人,和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叶小楼。 半晌,叶小楼转身,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各位,你们司丞这里,是不是也出了点儿问题? 屈突宜与章平李贺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让开身体,让叶小楼能够看见那幅经李好问放大之后的罗景斗那伽历史影像。 叶小楼第一次见到这种半神半妖相斗的场面,整个人像是被一榔头钉在入地面的木桩,愣是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看着那几乎有一间房屋那么高的历史影像在空中慢慢消散,感受着它带来的震撼和压迫性,叶小楼彻底说不出话了。 * 李好问脚下飞快,来到诡务司门前时,老王头已经递来了纸马的缰绳。卓来也凑上前,一听李好问没有带他一起的意思,便嘟了嘴,悻悻地转回去。 李好问翻身上马,没有耽搁,一路疾驰,来到敦义坊。 他在自家门前的十字街上下马,将马缰一扔,自己开锁进屋纸马就这点好。任何诡务司之外的人此刻想要打这马的主意,都是不会得逞的。 将院门虚掩,李好问快步穿过正厅,走向北堂,一边走一边唤道:妈妈,妹妹 没有人应答。 李好问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早先向她们二位交代过,所以这两位已经预先出城去了? 但随即他又晃了晃脑袋,纠正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象:妈妈和妹妹都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现在不见,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自己精神高度紧张,所以精分不出来了。 这节骨眼儿上,李好问实在没心情深究妈妈与妹妹消失的原因。 他穿过北堂,径直进入自家小园,来到石阶旁,轻轻拨开蚁穴表面的浮土,小声道:易先生,易老太太,你们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 甚至李好问都能看见封土下曲折蜿蜒的蚁穴了,却没有任何一只蚂蚁出来应声。 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想:难道蚂蚁们都预感到长安城可能会有灾祸,全都躲起来了? 是的,他想到的帮手就是生活在长安城的蚂蚁们。 若说能够轻易进入各家各院,看见院墙上的虎皮石与地锦,李好问觉得:没有比这种生物更加擅长的了。 可现在事与愿违,他想要当面请求这些帮手,竟然都找不到? 阿兄你让开,让十五娘来! 李好问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李好问闻言大喜,连忙问:十五娘,阿娘呢? 有事出门去了!十五娘随口回答,然后再度重申,阿兄你先让开! 李好问一回头,就见十五娘手中提着家中用来烧水的铜壶,快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那铜壶明显是盛满了水,此刻看起来格外沉重。随着十五娘的步子,不断有水滴从那铜壶的壶嘴中漏出。 这么满一壶水,若是全往地底的蚁穴灌下去单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心惊胆颤。 十五娘却一脚踏在蚁穴旁的石阶上,一手提壶一手叉腰,大声道:阿兄,说实在的你就是太滥好人了。就让十五娘这一壶水全都灌下去,反正长安城若是出了水厄,易家全家也一样活不了 等一等! 李好问眼尖,就在这时,他看见蚁穴中涌出大大小小的蚂蚁,虽然都是黑褐色的,但身形大小略有差别,想必是那易老太太的徒子徒孙,听见十五娘的威胁,惊骇之下再也躲不住,一时全出来了。 你们 李好问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转念一想:人家也从没欠过自己什么,面对自己这样的庞然大物,心存恐惧,躲着不敢出来,也是人之常情虫之常情。 这样一来,他就心平气和了。 请问,易老太太在吗?李好问换了一种和蔼的声气问。 很快,蚁穴中爬出一只体型异常庞大的蚁后。蚁后面对李好问,似乎先动了动触须,随后便垂下了脑袋。 第217章 一时间,所有爬出地面的黑色蚂蚁都冲李好问垂下脑袋,似乎是在行礼。 十五娘哼了一声,将手中的铜壶往石阶上用力一顿,冷冷地道:看着你们敬重我阿兄的份上,先不急着和你们算账。 李好问悄悄伸出手,向妹妹点了个赞:这小姑娘一手恩威并施用得的确是好。 接下来就要看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呀! 各位,还记得我们上次交流的方式了吗? 这些蚂蚁能够入梦,但是李好问在清醒的时候能和蚂蚁们进行简单的交流。交流的方法是:蚂蚁们想答是的时候,就停止不动;想答否的时候就在原地转圈。 他这一声问出口,面前包括蚁后在内,群蚁全都一动不动。 你们是否知道,最迟在三日之内,长安城将经历一场水厄?这场灾难也很有可能会波及你们。 大约是这消息太突然又太惊悚,群蚁们足足愣了一个弹指的工夫,才各自在原地疯狂地转起圈来。 李好问:好了好了,能够体会到你们的震惊了。 区区不才,目前暂时出任大唐诡务司司丞一职。我或许能找到线索,解除长安城的这场劫难。但是需要你们的帮忙。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刚开始时,蚁群一动不动。 但是其中有个别蚁偶尔扬扬脑袋,左顾右盼,似乎想要开始转圈。 就在这时,一旁十五娘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群蚁一时全被震住,一起抖了抖,伏低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那太好了。李好问假装没有听见妹妹的那声冷哼。 各位,我需要你们帮忙的是找到这一处所在。 李好问拉出历史影像的局部历史影像。 各位,能记住吗? 一部分体型较小的工蚁开始原地打转。 蚁后与长着翅翼的雄蚁都保持了镇定,偶尔还扭头去看看身边那些沉不住气的家伙们。 这下李好问放心了。 这面爬满了地锦的墙壁,就在长安城中。而我急需找到这个地方。各位,可以帮我吗? 这下,连蚁后在内,所有的蚂蚁都开始原地转圈。就连十五娘在一旁冷哼,顿水壶,竟然都没能让它们停下来。 各位,我不是需要你们各位挨家挨户地去找。但是,想必各位都拥有自己的交际网,我是想请各位向别的蚂别的易家人打听打听,大家如此交友广阔,朋友遍天下,想必能问到一点什么。 大概是朋友遍天下之类的话术不太适合李好问,十五娘在兄长身后以手掩口,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但是蚂蚁们没有笑,而是相互看看,各自用触肢你碰碰我,我碰碰你。 最后,包括蚁后在内的群蚁,都扬起脑袋望着李好问,大伙儿都一动不动。 李好问有点儿吃不准,再次问了一句:各位,我需要听你们的真心话。如果真的可以,你们就都别动,如果做不到,你们尽可以现在就原地转圈。 蚂蚁们此刻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也不动弹。 感谢各位!李好问舒出一口气,向着蚁群一揖到底。直到现在,他才稍有把握:这个线索他算是把握住了。 那么,你们需要我将这副场景里墙壁和地锦的样子都描绘下来,好交给你们姓易的朋友吗? 李好问问出这一句,黑褐色的蚂蚁们纷纷转圈。 李好问看见它们彼此通过轻碰触肢来交流,料想蚁类自有相互交流的办法,不必他一再重现那幅场景。 等你们有了结果,知道到何处告知我吗? 望着满地转圈的蚂蚁,李好问认真告知:丰乐坊,诡务司丰乐坊知道吗? 所有蚂蚁都原地静止,不再转圈。 李好问:这些生灵看似渺小,对长安城还是很熟悉的嘛! 既然李好问与易家人达成协议,那么十五娘手边铜壶里的水也就用不上了。小姑娘十分乖巧,提起铜壶去前院,将壶里的水都暂存在水缸里。 李好问赶紧跟上,小声问十五娘:这两天还好吗?对了,阿娘在忙什么呢? 不知为何,李十五娘突然就毛了,突地转过身,大声道:阿娘阿娘阿兄,你就知道问阿娘,怎么也不问问你妹妹我呢? 李好问一点儿也不生气,顺着毛捋,微笑着道:因为你现在就好端端地在我眼前啊! 十五娘闻言撅起了小嘴别过了脸,但眼看着那气就消了。 阿娘说要你放心,她好得很。 李好问凭空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应该不会轻易遇上什么危险。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与崔真女士和十五娘相处的模式。在这种时候,他是真的将这两位当成了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妈妈和妹妹,在与她们一起讨生活的日常点滴中,感受那种亲人之间的温情与关怀。 十五娘,刚才真是谢谢你!李好问尤为真诚地说,若是没有你,我现在还在徒呼荷荷,联系不上易家人呢! 第218章 这种温软的感谢显然令十五娘很受用,小姑娘傲娇地哼了一声,但嘴角微微扬起,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这两天阿兄会一直待在诡务司,因为有很重要的事需要阿兄去处理。 十五娘,要是你觉得敦义坊这里太闷了,就到丰乐坊诡务司来找阿兄,好不好?还记得地址吗?你上次来过的 十五娘白了李好问一眼,点点头,不知是表示自己记得地址,还是说自己会来诡务司。 李好问与她挥手作别,这才离开了自家的宅院。 关上大门的时候他在想:上次他加入诡务司时就是为自己一家子保住这座小小的宅院;但若是这次无法阻止那伽,那就连长安城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扣上院门,跨上纸马,头也不回地沿敦义坊十字街疾驰而去。 * 这天一直到傍晚,天气都一直晴好,没有任何要下大雨的迹象。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涌动着赤红的火烧云,给整座长安城都镶上了一道瑰丽的金边。 原本有些长安百姓想要随大流出城暂避的,见状觉得或许没那必要着急出城,再多留一晚观望观望也不迟。 当然,也有人完全不将诡务司的警告放在心上。平康坊三曲内依旧是香车宝马,处处青楼宾客盈门,人们肆意挥洒金钱,尽情享乐,有谁会去理会那些危言耸听? 什么诡务司? 不过就是钦天监下的一个小衙门罢了,他们说的话,能管用吗? 再说了,诡务司也从来没给过准话,说这次会是一定会是水患,只说是与水有关的灾祸。天下与水有关的灾祸多了去,喝水喝多了呛死,不也是一种吗? 这时在诡务司里,卓来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石阶旁数蚂蚁玩,忽然他嗖的一声站起来,大声对正厅那边喊了一嗓子:郎君,六郎君,你看这诡务司的蚂蚁都成精了! 一嗓子喊过,卓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突然意识到,六郎君现在可是个大人物,统辖一司的长官,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可以偶尔埋汰两句的小郎君了。 可片刻后,就听正厅那边传来靴声,李好问急急忙忙地问:在哪里? 卓来顿时又兴奋起来,指着阶前一片黑压压的,道:你看,诡务司的蚂蚁现在都能在地上写字了。 李好问蹲下,探头在阶前看了一眼,眉心忽然就锁了起来。 他突然随手伸向空中,空中立即出现一幅场景,是一面用虎皮石砌成的墙壁,墙壁上爬满了地锦。这副场景悬浮在空中,既逼真又虚幻,卓来还没怎么见过这个,吓得向后一跳。 就听李好问问道:各位,你们确定吗? 地面上一片沉寂,似乎每只蚂蚁都死死抠住地面,谁也不肯挪窝。 李好问起身,冲地面一抱拳,郑重地道:易兄,各位,辛苦了!就在这一两日内,城中恐多有凶险,还请各位保重。好人一生平安。 卓来在旁边听得有趣,也补上了一句:好虫也一生平安! 李好问:卓来,谢谢你的补充! 那阶前爬满的黑褐色蚂蚁瞬间便散去,消失在阶前的暮色中。 这时屈突宜也走了出来,见李好问面色难看,关切地问:司丞,怎么了? 按照长安城中群蚁传来的情报,罗景与那伽那一场大战的地点是在这里。 李好问说了一个地点给屈突宜。 屈突宜大吃一惊,再看李好问并没有说笑的意思,而且看得出来,李好问很信任这些易家人。 屈突宜转转眼睛,转身看向诡务司正厅前挂着的壁挂钟,很肯定地道:事不宜迟,李司丞,我等现在就赶去还来得及。 李好问冲屈突宜点点头,仿佛在说:我就知道,凭诡务司的能力,就算是那里,想去也一定是可以去的。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李好问与屈突宜已将所有的繁文缛节抛在身后。两人置身于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北面的龙池跟前。 就着最后一点点暮色,和手中灯笼的光亮,李好问脸色沉肃,望着龙池前一面用虎皮石装饰的墙壁。墙壁上爬着大片大片的地锦。随着秋凉,这些地锦正一点点转为淡淡的红色。 屈突宜则自行举着一柄火把,望着暮色中那片深沉的龙池,似乎想要寻觅那场那伽大战罗景的蛛丝马迹。 突然,他转身招呼李好问,声音有些沉重。 李好问连忙赶过来,看见屈突宜所指的那团物事,也觉一颗心拼命往下沉。 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宫中专用的大漆锦盒,盒上贴着银白色闪闪发亮的螺钿,纹样既精美又雍容。 但是那锦盒就这么随意地搁置在水边的地面上。从盒中一直到水边,散落着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都是新鲜剖成的鱼脍。 第 70 章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正东, 紧挨着春明门,与天子李忱所驻的太极宫隔着崇仁、胜业两坊。 这座大内名宫所在地原本叫做隆庆坊,坊内本有一湖, 名叫隆庆池。周围所住多为李氏皇族的藩王们,其中就包括了后来掌权称帝的李家三郎李隆基。 李隆基登基之后, 隆庆坊也摇身一变, 成为潜龙之邸,并因避讳而改名为兴庆坊。坊内的隆庆池也因其曾是龙兴之地而一跃升格为龙池。 第219章 后来李隆基将兴庆坊这片风水宝地大规模升级扩建成为兴庆宫, 成为长安城三大内之一,并在此兴建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等高大殿宇,龙池之畔也建成了典雅华美的皇家园林。 就是这样一座兴庆宫,曾见证唐代开元天宝时代的盛世繁华,但也在安史之乱后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成为太上皇或者太后的闲居之所。 五月廿一日夜, 郭太后就是在这里突然暴毙的。 她死前试图跳的,也正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 秋日傍晚的龙池畔, 余晖映照, 残荷与采摘未久的水菱角依稀可见。以天空中淡粉色的霞光为背景, 矗立着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 最后一点落日为这两座大气磅礴的殿宇镶上了一道赤红色的边框。 然而这副如诗如画的美景丝毫没有打动李好问。 望着眼前龙池旁被丢弃的食盒,散落在食盒周围的鱼脍,李好问似乎全身浸没于冰冷刺骨的海底, 放眼望去进士幽寂无光, 再看不到半点希望。 千防万防,甚至发动了长安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 自发保护各处水源,竟然还是防不住。 有人悄悄躲在这兴庆宫中, 完成了对那伽的第三次献祭。 按照罗景的说法,那伽这时已完全具备成年的条件,等同于实力强大的神话生物,并非凡人可以对抗的。 更为可怕的是,它的成年意味着将搅动天地,给这长安城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李司丞,身边,屈突宜的声音响起,我们已经尽己所能,警醒世人了。 这位诡务司主簿的声音有点奇怪,音调略高,听起来尖细刺耳,但是音色还是李好问听惯了的清澈音色。 但事已至此,您还打算斩龙吗? 心情激荡时,人说话的声音也会略有改变李好问只道是屈突宜内心和自己一样剧烈波动,便没有多想。 那伽那种级别的神话生物,根本就是人类不可仰视的。 但此刻李好问脑海中始终盘旋着的,就只有当初郑兴朋留在笔记里的那些话: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此时此刻,他又会做什么选择呢? 这时,夕阳刚好沉入地平线以后,玫瑰色的晚霞迅速转为黯淡,天空开始暗沉。 突然,李好问抬起头,双眼如同放置在暗夜中的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 屈突主簿,我们依旧按照原计划行事。 好 这声音依旧有些变调,听不出什么情感。 李好问忍不住抬头看屈突宜一眼,见他正好伸出手,去自己左肩颈窝那里按了按。 可能是太过紧张,亦或是太过激动? 李好问正猜测着屈突宜的心思,就见对方冲自己一拱手道:李司丞,事不宜迟,我去将这件事禀报太极宫,让他们也有机会早做准备。之后便回诡务司与您会合。 李好问点点头:我现在就回诡务司,希望李博士现在有些成果了。 李贺的方案听起来极不靠谱,甚至不是一个方案。可是面对一个传说中的神话生物,这大概是最有希望的了。 * 丰乐坊内。 张武坐在自家租住小院的门槛上,身边放着他日常用的的双拐,手中则捧着一个编了一半的竹蒸屉,五指灵巧,飞快地编织着。 天边仅剩最后一点点余晖,张武却不需要这些光线。他对这些篾匠的活计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眼看天全黑之前又能编成一枚竹蒸屉,等到章家回来,就能卖给章家。 只是章家得多久才能回来呀? 张武停下手,出神地望着颇为冷清的丰乐坊十字街。 这一两天里街坊邻里有不少都暂时出城去了,毕竟是诡务司发话大家对这衙门怵归怵,可真有什么消息传出来,诡务司的话大家也不敢不听。 张武选择留在城内,并不是他听不进章家小娘子们的劝告,而是折腾不起。 要将他这个残废挪出城去,少不了便是一笔费用。 再说出城了住哪里去? 他们一家三口如今无依无靠,少不得又要投靠章家。然而最近这段时日,张武觉得欠章家的人情已经欠得非常多了。 这个汉子根骨里的秉性就是不愿低头求人,因此这一次他既没向章家开口,也没告诉李好问,就这么带着妻儿,留在了长安城内。 此刻坐在门槛上,张武掰着指头算按说还有一天,就是诡务司预言长安水患的日子了。 可是看看天边残留的那一抹红霞张武记起老话: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看来明日又妥妥的是一天好天。 想到这里,张武不禁坐在阶前,开始为李好问担心:李六郎虽然已经做了诡务司的司丞,但毕竟是个年轻后生,难以服众。若是今次预测错了,恐怕对他的声望有影响 正想到这里,忽然就见空中飘来一阵紫色的雾气。 张武是曾经在西域打过仗的老兵,听行伍中的老人们曾经说过荒野间的种种异象,颜色有异的雾气便是其中之一。这种雾气伴随的,往往是山野间的猛兽;甚至有可能它本身就是妖物吐出的毒氛。 第220章 见状,张武忙起身准备躲避。 但他竟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能拼能杀的伍长张武。 张武双腿已断,此刻刚要起身,马上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面上,腰磕在门槛上,疼得他难以呼吸。 瞬间,张武整个人都被那淡紫色的雾气笼罩住。 但张武尝试呼吸,发现全身上下除了腰疼之外,一切如常? 张武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叹息一声:竟然没事。 可是他为什么会想,竟然没事? 他其实是一直在期盼着自己有事吗? 突然,张武抬起脸,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水 我竟是这样一个废物吗? 他仰头望着天空。 苍穹一如往常,深蓝色的天幕像是一口倒扣的大锅,将小小的长安城笼罩在锅里。 丰乐坊十字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的疑问。 张武啊张武,你这废物,活在世上有何用处,不过空耗粮食,拖累妻儿 一想到这里,张武忽然伸手去摸索早先散落在身边的拐杖,很快他就找到了,而且不知道用哪里来的力气,张武手持双拐,将身躯撑起。 的、的 拐杖敲击丰乐坊十字街上的石板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 张武向西走出十几步,这才稍许清醒,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抛下了云娘,就这么自顾自地往外走? 一想到妻子,张武心中便充满了温柔两人刚刚结缔时的那些甜蜜的回忆瞬时全部涌上心头。 可是再不能连累云娘了。 有我在,云娘和大郎的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艰难 张武面上的泪水一时间越涌越多。 身后,小院里似乎传来响动,似乎是张嫂在问家里的傻儿子是否知道张武的去向。 张武顿时加快了挥动双拐的速度,沿着十字街向西去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去。只是心中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不断驱使着他往西去,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缓解心中无边无际的愧疚。 不知为何,今日丰乐坊的坊门没有下锁,一向守在坊门处的坊兵都不知去了哪里。 张武撑着双拐,来到丰乐坊外。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夜色中的清明渠波光粼粼,正横卧在眼前。 这就是归、宿! 一个声音在张武心内说道。 张武略有些奇怪,因为他是个老粗,归宿两个字,他能听懂,但是让他自己说,却说不出这样文绉绉的字眼。 这就好像是一个声音被直接放置在他脑海里,一个念头被放在他脑海里一样。 稍一愣神,张武已经忘记了这瞬间的疑惑他在丰乐坊外看到了许多和他一样,迷茫而颓废的人。 他们纷纷向清明渠走去,口中喃喃念着那两个字归宿。 去,去那里,蹈向那一汪碧波。 在那里,再也不必忍受活在这世上时时刻刻的折磨,不必对妻儿心存抱歉,日夜愧疚只要向前迈出这一步,就能永远获得宁静。 在这一刻,张嫂与大郎的样貌曾经短暂在张武心中闪了闪。 但是很快,这娘儿俩的影子都被黑暗的阴影吞噬了。 张武突然笑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舒心地笑过了。 他挥动双拐,从人群中迅速穿过,头也不回地迈向清明渠。 * 光德坊。 族老李贻家中,忽然传出一片响亮的哭声 救救 四郎君,四郎君投井了呀! 李好威的母亲卢氏夫人急急忙忙从内宅冲出来,来到井栏边,冲着地上那个湿漉漉的躯体就扑了上去,哇的一声痛哭出声:我的儿啊,你究竟是哪里想不开,要自行短见 李好威刚刚被家仆从井中捞上来,控去了喝入腹中的水,此刻刚刚恢复呼吸。 阿娘 儿子,儿子活在这世上,哪里担得起您对儿子的期望? 才学不济,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阿娘,儿子活得好累不如去了那里,免得再让您为儿子而痛心。 卢氏出身范阳大族,一向对宝贝儿子期许有加,是以不断催促,要儿子仕途上进,光宗耀祖。谁曾想催出这么一个结果。 卢氏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当即抱着儿子哀哀痛哭。她一眼瞥见丈夫从屋内走出,向自己这边过来,她连忙大喊:当家的,快来劝劝你这不成器的儿子 却见到李贻冲自己凄然一笑,道:夫人自成婚始,为夫就从未达到过你对为夫的期望 卢氏直接傻在原地: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忝为族长,也从未有一日真正为族中子弟着想,也从未能维持族中的公义与公平。 自愧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第221章 那里、归宿 李贻越说越快,口齿也越来越含混不清。他迅速向自家井栏边走去,俯身便要投井。 啊 卢氏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 崇贤坊。 孙器摇摇晃晃地走在坊内十字街上,见到街中心水井处已有人扶着井栏抱头痛哭,顿时痛骂道:废物! 井栏边的人抱着井栏不肯撒手,并且朝背后挥了挥,大概在示意老子正在酝酿情绪你边儿去。 孙器则嘿嘿一声:废物,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混账! 一个忘掉良心,一门心思四下里钻营的混账,一个舍弃尊严,去为那些达官显宦拍马捧靴的混账什么?你老兄还不如我? 不不不,实话跟你说吧我都这样了还一事无成,老兄你能不能行行好让让我? 说到这里,孙器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随即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器扭脸一看,是坊里认得的邻里,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既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也不火上浇油,只是伸手向西面指指:那边地方有的是。不必在这儿空耗着 归宿! 王二麻子抛下这两个字,自己脚步沉重,趿着鞋子噼里啪啦向西面去了。 孙器心中迷迷瞪瞪,一时也将崇贤坊中的水井给忘了,紧跟着王二麻子,出了坊门,看见西面的永安渠 哇,跟下饺子一样 孙器一眼望去:渠畔尽是口中喃喃自语的人,黑压压地围在永安渠两侧。 他转头向王二麻子看去,想要骂一句骗人,却见那王二麻子毫不犹豫地挤进了水边的人群中,赶得很急,似乎生怕去得晚了水渠里就没位置。 心头一阵迷茫,在这一刻,孙器实在是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和资格该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所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似乎都被他给,遗忘了。 于是孙器学着他人的模样,靠近永安渠渠畔,向空中迈出一只脚,任凭自己向下坠落,坠落,落入那永恒的虚无中去 他沿着渠岸旁不高的堤岸,就这样缓缓地滑入永安渠中 扑 孙器本就是个会水的,此刻被周围的冷水一激,猛地清醒了。身体自然生出反应,双臂双腿轻轻扑腾,整个人就从永安渠中浮了起来。 他拼命吐掉了口中的水,双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才有机会看清身边的情形。 在他整个人浸没在永安渠里,周围全是水。 在他身边还有好多人好多,和他一样脆弱的人。 * 丰乐坊。 卓来站在十字街正中央,很有些心惊胆战地四下里张望。 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见丰乐坊四处坊门全都打开。坊门处的火把点燃着,但是原本该在坊门处值守的坊兵全都不见了。 人呢? 人呢人呢人呢 他细弱的声音沿着坊内的墙壁来回撞击回荡。 人! 人人人 卓来心里有点毛毛的,但说实话他并不怕。于是这少年沿着十字街挨家挨户地找过去。 各位街坊邻里,你们都去哪儿了?难道真的和章家小娘子她们一样,都出城去了? 这时某一户的门板忽然向外一掀,一名妇人冲卓来喊:卓小哥! 这位正是张嫂,在她背后躲躲藏藏的,是张家那个傻儿子,张大郎。 卓来好不容易见了个人,连忙迎上去问:张家大嫂?出来什么事儿了?怎么咱们坊里的人一下子好像都不见了?你们一家子怎么样了?张武哥还好吗? 卓来这是习惯使然,连珠炮似的都问完了才能住口。 张嫂明显被他问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阿耶不见了! 您阿耶 卓来突然反应过来,张嫂上次受害之后神智错乱,她口中的阿耶其实是指张武。 卓来本就是个热心肠的孩子,而张武一家子又是从敦义坊一起过来的老邻居。少年顿时将胸脯拍得山响:大嫂您放心,我这就去找!您知道张武哥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张嫂伸手,向西指指。 好!我这就去找,找到武哥就送他回来。张嫂,你和大郎在家里好好等着啊! 少年蹬蹬蹬向西急行。 忽然他脚下一顿,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低下头。 咦,我是谁?我跟在这儿干什么呢?少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我 卓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少年时的回忆瞬间全都冲上心头。 是了,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卓来的父母不是汉人,他在襁褓中就跟着西域的商队来到长安。 后来商队离开,却没带上卓来。西市客栈的老板在商队离开之后,才发现有这么个小东西被扔在了客栈房间里,襁褓里塞着几十文铜钱,外加一张纸条,写着卓来的生卒年月,和卓来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第222章 几经辗转,卓来被李家收养,名义上是奴仆,但李家一家四口,都将卓来视如己出,没把他当过外人。 可是关于自己身世的那点记忆,却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烙在了心口,一旦想起,就再也不能忽视。 李家人待他虽好,郎君虽然事事都为他考虑,可是他们并不真的都是自己的血亲啊。 一时间,自怨,自艾,自怜,自苦那些幽微的、说不出口的,但是痛苦的有毒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 卓来扬起脸孔望向天空,泪水迅速爬上面颊。 他不过一小小的少年,平日里哪有什么真正糟心的事?唯一有力量能严重伤到他的,莫过于他自己的身世。 爷娘,爷娘啊,卓来真的那么值得你们厌弃吗? 少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哝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卓来就走了!不再待在这个世上,也不会再做任何人的负累 少年一伸手,将脸上的眼泪全都抹去,只剩下一脸的倔强。 他迈开步子,径直向丰乐坊西面清明渠赶去,看似是去找张武,实则是重走张武刚才走过的路。 只是这少年心里还回响另一个声音: 不对啊! 六郎君,六郎君,卓来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六郎君,你在哪里呀? 啪 一只手掌突然从卓来身后伸出,重重拍在卓来右肩。 少年吓得一个激灵,可是整个人也从刚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他见到来人,欢然大喊道:六郎君,您回来了! 来人正是身穿浅绿色官袍的李好问。他身边一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身穿土黄色流外官的官服,不是别个,而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叶小楼。 卓来,你刚才是什么感觉?心里在想什么?李好问沉声问。 卓来:我 他现在一回想,才恍然觉得刚才一阵子自己浑浑噩噩的,想什么、做什么,似乎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但是那些想法却又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念头,而自己也确实在迈开步子往清明渠赶去。 一想到这里,卓来一阵后怕,手臂上都出了一圈鸡皮疙瘩。 是不是想要赶去有水的地方,在那里能得到解脱,得到安宁? 李好问见卓来久久不答,索性反问了一句。 你咋知道咧,六郎君? 卓来心里对李好问十分感激,可一想到又在叶小楼面前出洋相了,他又觉得很别扭。 只见这回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之间并没有置气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叶小楼的脸色非常难看:这就是你们诡务司说的水患。 李好问点点头。 钦天监吴博士在预言的时候就曾说过,他自己置身于水中,而身边都是人。 只是我们都往长安城内涝上去想,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依旧是一场献祭! 叶小楼惊了:献祭? 是的,一场庞大的献祭,那伽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它最喜欢的一场盛宴。 你说是不是,吴博士? 李好问转头向身后看去。 就见头发湿漉漉,活像是落汤鸡刚被从水中捞起的吴飞白,裹紧了身上的一条毡毯,冲李好问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紧接着这位钦天博士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孔上换了一副极度谄媚的表情,他对李好问说:怎么样,李司丞?属下之前为您做的那次占卜,算是极有用的吧? 第 71 章 你还有脸说! 听见吴飞白的话, 叶小楼半点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你到底占卜出什么了呢? 李好问在一旁不语:吴飞白的占卜结果其实是没问题的,只是所有人都没能准确地解读出。 然而叶小楼还有更致命的话术在后头 你占卜出来的,连自己都不记得。能指望谁相信你? 确实, 吴飞白在那次占卜之后,就失去了关于那一段的记忆, 如果没有诡务司的人事后告知,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曾预言了什么。 但李好问心里有数:吴飞白那次很可能内心预言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他自己占卜之后还能清醒地记得会把自己直接吓死。 多谢李司丞, 给下官留了好多颜面! 吴飞白这个人就是这样,打蛇随棍上,一见到李好问留有余地,连忙奉上马屁。 但下官虽然未必准确占卜到此事,却很清楚长安城里这般万人投水的盛况是如何造成的。 很多人都和下官一样,是内心中原本隐藏着的, 最为脆弱的一面被无情地揭了出来。吴飞白的语气非常肯定。 这种分析能力是叶小楼不具备的,这名不良帅当即闭了嘴。 最为脆弱的一面?李好问反问一句。 是的, 是愧疚, 也可能是自卑, 是那些被深深埋藏在心底, 连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负面情绪。 第223章 就拿下官来打比方,刚才下官步入放生池之前,心里想的就是在这钦天博士的位子上混了这么多年, 做的不过都是堪舆风水这样的小事, 眼中所见也一向只有蝇头小利,实在是辜负了一身所学 这回是叶小楼与李好问对视一眼, 他们都没有想到能从吴飞白口中听到这种话。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但是吴飞白口气之真诚,令人无法怀疑他。 而且, 我竟没能预言出长安城真正的危难。我这真是 越是说到后来,吴飞白越发捶胸顿足,李好问赶紧喊停,免得这厮又抽个空去找个有水的地方下水玩玩。 李好问又转脸问卓来。这孩子忙将自己刚才的心路历程一起都说了。 李好问心里有数:这是自卑和对父母的怨恨交织在一起的负面情绪,一瞬间笼罩上心头的时候,卓来一介十二岁少年,自然无法抵御。 郎君,但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能得郎君一家收留,卓来已经比旁人幸运得多了。 再说了,往后的路是要靠自己走的,卓来本来就不必靠着亲生父母一辈子,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卓来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 李好问不语:通常来说,嘴上说不遗憾的时候,心里就是最遗憾的。 先回诡务司。章主事和李博士应该在那里等我们。 李好问做出决定。其余三人都没有异议,一行人一起往诡务司赶去。 就在他们快要抵达诡务司门口的时候,路边一扇木板门吱呀一声打开,张嫂和她家的傻儿子,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起出现在门内。 六郎,可曾见到我家阿耶? 张嫂语气矜持地问。 众人都愣了一会儿,李好问方才大惊问道:怎么,张武哥出去了? 张嫂愣怔了片刻,点了点头。 李好问不语沉思:要说负面情绪,那他相信张武心底肯定埋藏了很多。在这全城都在经历异变的时刻,张武必然受到影响。 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张嫂与张家大郎竟然都好端端的。 难道说,影响全城的,是某种精神力量施加于普通人的心智,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反而都不受影响? 那他自己怎么感受不到丝毫异样? 是因为他自己精神也不正常? 可说实在的,从天黑的那一刻至今,他也同样经历过自责、愧疚、愤恨等多种负面情绪。 李好问一时竟没什么头绪,不知该怎样分心帮助张家一家子。 这时卓来忽然抬起头,对李好问道:郎君,你放心去处理司里的公务吧!让卓来带着张家大嫂和张家大郎去找张武哥! 旁边叶小楼与吴飞白齐声惊问: 卓来,你好了? 卓小哥,你这才刚被李司丞唤醒啊! 嗯,是的。我现在好得很! 卓来用力点头,我就想帮着老邻居们张嫂他们真可怜,实在没人可帮了。 叶小楼与吴飞白还要发话,李好问却开口了:卓来,你去吧!是时候让你担起责任了。 卓来一言点醒了李好问:或许责任感本身拥有对抗负面情绪的力量。 人类确实是很弱的,但自我怀疑有用吗? 最后还不是得把该做的都做起来,将人生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或许刚才从兴庆宫返回诡务司这一路,李好问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自行实践这种自救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又冲卓来补了一句:看见其他人投水就提醒他们生而为人的责任。 这种浅薄的心理暗示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 回到诡务司中,章平刚刚满头大汗地赶回来。 李贺人还在典籍区,不知在捣鼓什么。 屈突主簿赶去皇城传讯了,李好问向众人通报一声,然后望着章平、叶小楼、吴飞白。再算上埋首于公廨深处的李贺,和门房里守着的老王头这些就是他能用的所有力量了。 好在这点力量还能再撬动一些力量 章平向李好问通报:京兆府与两县那里都被长安城中出现的异状给吓到了,无比懊悔没有事先听从诡务司的劝告,转移百姓出城。 目前两县正在动用极为有限的人手,尝试封住所有通往长安城内数条水渠、水池的道路。 这样做几乎是杯水车薪。 因为长安城中的清明渠、永安渠、漕渠,都是地上明渠,流经数十里坊。凭长安县那点儿人手根本没法阻止长安市民们向水渠边靠近。 另外就是人手也极易出问题,那些不良人与衙役们,本来好好地在设置路障,劝说路人回头呢,忽然就自己也加入下水大军,一起朝河渠内走去。 李好问想了想告诉章平:暂时只能继续这么干。但是章主事试试转告他们一句话:让他们只管想着身上肩负的责任,或许能对抗那些迷惑人让人投水的力量。 章平闻言略想了想,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点头应是,伸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转头就又要出门。 第224章 李好问却赶紧叫住他:章主事,你自己还好吗? 要送消息出去,首先得确保传讯的人没事。 章平虽然刚才顺利从外面回来,但现在再次出去进入高危地段,李好问少不了要给他做一做心理按摩。 章平立即冲李好问一拱手,真诚地道:李司丞放心,我还好。 说实话我这个人挺自私的,做什么都顾着我自己的小家 他说着说着,脸上又流露出几分羞惭。 但如今我妻女都在城外,无须担忧。我就只想着一件事我要保重自己,我对我自己担着责任。只有这样我才能活着再将她们都接回来。 李司丞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李好问一想也是。于是他不再多说,只冲章平点点头示意路上小心。 章平转身便走,自有老王头在门口接应,送上坐骑。 李好问望着章平的背影,知道这位主事去做的还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措施。 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还是那件事:找到那伽、杀死那伽,阻止这场灾难。 章平刚刚出门,李好问等人就见廨舍深处突现一大团璀璨的光芒,不断闪烁。 不好! 李好问拔脚就往廨舍深处冲去,心想:总不能长安城还没保住,整个诡务司先被点了。 谁曾想那团璀璨光华竟然会移动,沿着廨舍中的小径向诡务司正厅移了过来。 吴飞白在李好问身边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原来是李博士。 就见李贺出现在道路尽头,手中捧着一个木头匣子。这匣子的缝隙中,一片片明净的光华向外迸射,将李贺那张极度兴奋的面孔照亮。 这光华在三五尺开外才渐渐转为黯淡,但是浅淡的光线里似乎蕴藏着明净的星辉,星星点点,既璀璨又梦幻,几乎令人目眩神驰。 李司丞,李司丞! 李贺见了李好问,大喜着奔过来,打开木匣子给他看。 我在敝司法器区找到了一柄古剑!这是可以斩龙的上古神器! 真的给你找到了呀! 李好问几乎要一跃而起。 叶小楼与吴飞白也听得振奋不已,令人一起抢上来,头凑着头,抢至李贺手中的匣子跟前,想要先睹为快。 这 等到看清匣子里的物事,吴飞白先傻了眼。 叶小楼脾气急,马上一敛两道短短的蚕眉,怒道:李博士,你这是开玩笑吧! 匣子里,盛放着一张纸色泛黄,极度脆弱的纸张那张纸上画着一柄长剑。长剑形制古朴,上面雕琢的花纹更是唐人少见。 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这酸儒还要戏耍我们,好玩吗? 眼看叶小楼一伸手,就要将李贺手中的匣子打翻。 李好问却突然伸手阻拦:先等等! 就见李贺开口,曼声吟诵道: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1 随着李贺曼声吟诵,他手中的匣子更加光芒大盛,一时间太过耀眼,李好问等人竟然都不能直视,纷纷转开头。 等到他们适应了眼前的强光,再回头看时,这匣中这枚画在纸上的古剑,竟然一点点地充盈起来,变得立体。 那剑通体光滑而冷硬,三尺剑身仿佛反映着幽幽水光。 这这真的是,可以用来斩龙的剑? 叶小楼惊疑不定地问,向匣中伸出手去,却又被那寒光所慑,最终没敢伸手。 反倒是李好问,径直伸手去那匣中,握住剑柄,直接将那柄古剑给提了出来。 当剑身被提出木匣的那一刻,就听西方忽然响起一声霹雷,在天际炸开。叶小楼吴飞白等人都是吓得一个趔趄。 再看夜空清朗,星辰漫天,空中没有一丝薄云。令人根本想象不到这长安城里刚刚竟打了一记焦雷。 紧接着四周响起稀稀落落的哭泣声,啾啾如细细喁语,但静听却又是哀哀的哭声。 就听李好问叹道:果然西方白帝且为之惊,而鬼母且为之哭。 叶小楼与吴飞白这时才醒悟:原来长剑出匣之后人们听到的那些异响,竟全都是因为李长吉吟诵的这两句诗啊! 李好问试了试那柄宝剑,觉得轻重合适,三尺剑锋,也确实合适作为与兽类搏斗时所用的兵器。 于是他将宝剑放回匣中,点着头道:斩龙的兵刃有了。 叶小楼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真的假的呀! 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在心里嘀咕:你们诡务司的人还真的邪门儿。这个书生不过是吟了两句酸诗,就说这剑能够斩龙? 叶小楼似乎不信邪,也向匣中伸出手。 这 长安县的不良帅瞬间就变了脸色,不敢相信自己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在匣中连抓两下,都没能将那柄剑从匣子中提出来。指尖触及,明明是平平的一片。 第225章 他再伸手揉揉眼,向匣中看去,只见匣中依旧是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幅变黄发脆的纸片,纸片上画着一枚形制古朴的长剑。 叶帅!吴飞白上前拍拍叶小楼的肩,语带安慰,道:看来这幻化出的剑也是认主的。李司丞肯相信它是存在的,所以它在李司丞手里,就是剑。 而您慢了一步,就是纸了。 叶小楼心中顿时懊悔,侧脸望着李好问,心想:要是自己刚才不犹豫那一下,就有希望过一把斩龙的瘾了。 李好问却心里明白:他和叶小楼之间的差别只是在于,他与李贺相处的机会较多,对李贺的能力比较了解,知道与李贺越是神志不清,能力就越是强大;而与李贺相关的事,越是匪夷所思,就越有可能是真的。 他将木匣从李贺手中接过来,点点头道:李博士已找到了这等神兵利器,下一步就是找到那伽,才能斩了那伽。 这个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从郑兴朋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拖到现在,始终没法儿解决。 一提找到那伽,众人就都向吴飞白看去。 吴飞白一脸惶恐,拼了命地摇动双手,道:别看我!我就算是有千般的胆子,也不敢占卜一条龙的位置啊! 然而就在李好问口中说出斩了那伽四字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动了动那里装着小红鱼遮摩遮利。 难道是自己这几天太过操劳奔忙,忘了照顾这小家伙了?鱼缸里缺水了,还是缺鱼食了? 李好问想:也好,去找那伽之前,将小红鱼先留在诡务司里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免得无辜的小鱼一起跟着遭殃。 岂料他伸手进荷包的时候,突然觉得右手指尖猛地一阵刺痛,连忙将手指从荷包里抽出来。 唉哟! 李好问将右手举至眼前,发现食指上有一大团鲜红小红鱼遮摩遮利活蹦乱跳地,正咬着李好问的指尖毫不放松。 痛,痛极了! 那小红鱼的鱼吻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上下一合,就像是无数尖锐的钢针一起扎入李好问的指尖。十指连心,李好问觉得此刻自己心口都是一阵大痛。 别啊! 李好问虽然吃痛,但他另一只手正捧着李贺给的剑匣,那是眼下至关重要的物品,他怎么也不肯轻易放下,于是只好硬忍。 但忍着忍着,他竟发现根本忍不住,而且不止是指尖,他全身都痛了起来,周身如同坠入火中,浑身灼热,连呼吸中似乎都带着烘烘的燥气。 偏偏还有叶小楼在旁说起风凉话 哟,李司丞受伤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是就不能去斩龙了呀! 要不,您把这剑匣再交还给那酸儒咳,李博士。让下官再试试能不能将这剑从匣子里提出来? 吴飞白倒是很上道,上前伸手拍拍打打,似乎要将遮摩遮利从李好问手指上赶下来。 但他再怎么拍打驱赶也都只是虚张声势像吴飞白这样的人,才不会让自己的手触及遮摩遮利这样来历不明的小怪兽呢。 李博士 李好问选择将左手的匣子交还给李贺,再委婉避开吴飞白的动作,最后仔细观看趴在自己右手上咬定指尖不放松的小红鱼。 这时,小鱼咬啮指尖造成的剧烈痛感已渐渐减退,可以忍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感受:似乎有某种奇特的物质,顺着小红鱼咬出的那个创口,沿着周身的血管向四肢百骸迅速扩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全身。 他的右手食指,似乎渐渐变得透明,里面的骨骼、细细的血管,竟变得清晰可见。 而他的整个右掌,甚至是整条右臂,都变得红彤彤的。 相反,咬着他指尖的小红鱼,原本那通体的鲜红色却在渐渐变浅。仿佛这小鱼把一身的好看肤色都暂时让渡给了李好问。 波的一声,小鱼软绵绵地松开口,看上去鱼力已竭,连再给自己织个鱼缸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好问连忙将它放入诡务司日常供养它的陶碗中,看着它在水中无力载沉载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李好问觉得自己周身充满了力量。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李好问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与此同时,他也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对龙血的渴望。 他在自己脑海中唤起当初罗景在诡务司地窖里褪下一身龙血的模样,鼻端则萦绕着龙血的气味那味道格外好闻,像可乐,像巧克力,像牛排,像血旺像世上一切能唤起味蕾分泌唾液的气味。 此时此刻,李贺在一旁幽幽地开口:按照典籍上的记载,遮摩遮利若是咬啮他人,就能将自己身上蕴藏的时之力在一段时间内转至他人身上。前提是它愿意主动咬人。 李好问:! 遮摩遮利也是和那伽一样的神话生物,而它竟然转移了时之力给自己? 这话他以前真没听说过,更加没想到还有时之力短暂转移这回事。难道是小红鱼感受到了李好问那种斩龙的冲动,所以愿将自身的力量借给他的吗? 第226章 早知有这种办法,那他还辛辛苦苦修炼时光术干嘛?直接求小红鱼帮帮忙就好啦。 不过他也很难想象自己面对小红鱼,说:来啊,来咬我呀! 李好问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心头略略动念,眼前立即出现了整整齐齐的栅格,一直通向无限远方。每一枚栅格中,都是一方天地,一方小世界。无论持续多长久,只要他能定位,就能从这些栅格里拖出。所有曾在这些栅格里出现过的他人能力,他都可以为我所用。 现在的他,好像的确拥有了更高阶的时光术。 但是李贺开口提醒:李司丞,您也要小心,毕竟遮摩遮利是非人,被它咬了,您可能也会感到自己越来越像非人 叶小楼听了李贺的话却哈哈大笑:是非人又怎么样,实力强大,能打得过旁人便好。 说着,这位年轻的不良帅竟也顺势将手伸进盛有小红鱼的鱼缸里,道:那敢情好啊!爷爷也来尝试一下,小鱼,来,咬爷爷一口! 陶碗里,小红鱼蔫蔫地浮着,但是见到叶小楼伸过来的脏手,即便再蔫吧,小红鱼也在水中当场表演一个转身走鱼,胸鳍扒着碗壁,回头离叶小楼远远的。 而此刻李好问已经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他腾地站起身,道:我去一下机要室。 上一次罗景带给诡务司的龙血,一直存储在机要室内。 此刻李好问只想取来那枚龙血,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就是自己此刻内心百般渴求的东西,另外,他也想考验自己:人肯定是不会喜爱龙血这种食物的,现在的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还能抵御这种对龙血的渴望吗? 于是他奔向机要室,要将他上次存放在铜墙铁壁内的龙血取出来。 但很快,李好问又从机要室里疾奔回来,一脸的惊异,问李贺:李博士,你见过机要室内的那一团龙血吗? 李贺也觑着李好问,似乎费力地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约过了一个弹指,李贺才搁楞搁楞地摇了摇头:不对啊机要室只有您自己能开启呀李司丞!您怎么来问我? 李好问心头顿时一凛。 机要室失物这还是他入住诡务司之后第一次发生。 第 72 章 原本李好问存放在机要室内的那团龙血竟然不见了此事十分古怪。 按说, 这诡务司的机要室只有李好问一人能打开。但机要室开启之后,并非马上就会锁闭。因此并非是只有李好问一人能进入机要室。 但他能确定不是自己,又会是谁呢? 身边, 李贺声调平平地开口问道:李司丞,您找那团龙血, 就是为了寻找那伽吗? 李好问怔了怔并不全是。他其实是循着遮摩遮利带给自己的本能, 冲动地想要寻找龙血。但既然龙血已经消失了,他又何尝不能利用这种本能, 去寻找那伽呢? 于是他转过身,对李贺道:没有龙血也可,但我需要一个能够快速在长安城中行动的法子,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伽。 骑纸马巡视长安城也不是不可以,但李好问担心此刻永安渠、清明渠一带人满为患,交通阻塞, 反而无法第一时间找到目标。 不知何时,叶小楼跟了过来, 阴阳怪气地开腔:瞧瞧, 你们诡务司最后还不是要来求我们长安县? 什么?老实人李贺根本不解其意。 李好问一抬头, 见叶小楼正抱着双臂, 仰头望着夜空,嘿嘿冷笑。 他突然明白了的确,叶小楼有更直接的方法啊! 就见叶小楼将手臂高高扬起, 手指在空中体会空气流动的方向。他冷笑一声道:风向正好! 风向合适的夜晚, 操控长安县的巨筝翱翔于天际,居高临下, 的确是最容易在长安城内发现任何妖物的行踪。 李好问: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他一转身就从李贺手中接过了那枚匣子,扭头对叶小楼道:叶帅, 我跟你走! 叶小楼冲他瞪眼睛,似乎是说:那我敬你是条汉子! 时不我待。两人不用彼此提醒,已经并肩冲至诡务司的院门。 候在那里的老王头伸手迎风一抖,两片纸马顿时变作了笼辔齐全的真马,立在两人面前。 叶小楼顿时傻眼:这是 李好问却不容他犹豫:发射巨筝的望楼不是在金光门那里吗?走,叶帅,先让敝司的坐骑载咱们一程。 叶小楼却兀自怨念:你们诡务司都是什么人?出门都没有真牲口用,只有这玩意吗? 李好问却哪儿还容他多想,翻身上马,还顺带手将叶小楼也提上了身边的坐骑。 叶小楼只觉李好问此刻力大无穷,自己根本没法儿抗拒,被拎着领口就提上了马。而他们座下的纸马此刻与一般的高头健马无异。 身为长安县不良人,叶小楼外出公务时也从没有可以骑马的待遇。骑上行了两步,他的怨念也就渐渐地消散了。 两人并辔疾驰在金光门至春明门的东西向大街上,穿过永安、清明两渠的时候,正好见到渠畔聚满了人。 第227章 偶尔见到几名长安县的衙役正试图维持秩序,阻拦人群,但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李好问握缰的手一紧,几乎想要停下来。 但叶小楼冷哼了一声,道:别去操心那些治标不治本的事了,已经有人去做了。 李好问心神一凛,知道叶小楼说得对。各人自有职责,而他现在必须去做那些能够从根本上肃清危难的事。余下的,只能选择信任其他人。 但他座下的纸马越过永安渠的一瞬间,李好问忽然留意人群中有几名身着黑衣、身材瘦小的人,似乎是女子。 李好问有夜视之能,而且视觉超乎常人,因此能看清她们的衣襟上都绣着一条金色的小蛇。 是炼石宫? 叶小楼在旁听岔了:殓尸官?你是说仵作吗? 现在长安城里最需要的是头脑清醒的,可以救人的人,而不是什么仵作! 李好问听他误会了,也不解释,任由座下马匹驰过永安渠一带。他刚才见那些黑衣女子貌似也在与长安县的衙役一起,劝退那些被心魔所困,来到水渠边的人。 看来这次炼石宫是出手相助了。 不知为何,李好问想起刚才张嫂的模样,他总觉得女性遇到危难总是表现得比男人更坚强些,毕竟为母则刚。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下稍安。 两人沿着大道,一路疾驰,来到金光门下。 叶小楼翻身下马,扭头看看李好问,眼里都是质疑与挑衅,似乎在问:这么年轻的官儿,又是这么危险的做法,你敢吗? 李好问也纵身跃下马,将缰绳一扔。纸马也不要了,反正时候都能回收的,别人也抢不走。 两人沿着几乎不剩多少防务的金光门一路向上攀登。而那座巨木搭建、架着机括的望楼也落入李好问的视野。 一幅巨大的白色羽翼,此刻正泊在楼顶的机括上。 叶小楼伸手去感受在高空中流动的气流,声音嘶哑地笑了一声:哈哈,风向和风力都正合适。李司丞,你运气真不错。 李好问望着那扇巨筝,问:这个怎么操作? 他在想,需不需要叶小楼先演示一番,然后他再复现叶小楼的能力。 刚才遮摩遮利那一咬,让李好问在短时间内掌握了强大数倍的时光术,要复现他人能力并且勉力维持半个时辰什么的,李好问猜想自己应该没问题。 谁知叶小楼道:不必! 他伸手一指:那巨筝完全可以载两个人。我来操纵,你来找人找那个东西。以往我们不良人就是这么合作的。 原来如此,李好问心想他以前只见过叶小楼一人单枪匹马地乘着巨筝在长安上空翱翔,还从未想过,这巨筝在设计之初,就已经考虑了这种问题:初次乘坐巨筝的人,可能会需要一个教练。 这么贴心的安排与设计,听起来也有点像是林前辈的手笔啊! 李好问有点想问个究竟,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叶小楼见他没答话,两道短短的蚕眉顿时斜斜竖起,道:怎么,你爷爷拉扯你一把你还看不上? 李好问懒得与他争论这种愚蠢的辈分问题,抱着盛放古剑的木匣就向巨筝攀去。 叶小楼皱着鼻子咕哝了两句这还差不多,也跟在后面爬上巨筝。 停放在金光门的巨筝,一向是事先就将弹射牛筋上紧,一旦需要用,马上就能发射升空的。 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攀上巨筝之后,叶小楼只是随口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告诉李好问该怎么将自己固定在巨筝下方悬挂着的架子上,然后就不肯再多说,颇有点儿敝帚自珍的味道,似乎这是他们长安县的不传之秘,李好问一个外人,就别惦记太多了。 可是李好问只要见过一遍,一来能完全记住,二来能复现出来,所以也完全不问。 两人极有默契地并肩攀在巨筝下方的架子上。 李好问忽然发现,自己距离叶小楼有点儿近。两人现在完全是摩肩接踵,肩碰着肩,腿贴着腿。 如果他们两人之间从来不存在那种剑拔弩张的竞争关系,以及你来我往的互怼关系,那么这种并肩作战确实还挺令人神往的。 然后 李好问眼看着叶小楼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别过头去,心里只有两个字:呵呵! 李司丞,叶小楼的声音里一如既往地满是嘲讽,现在还有机会反悔,待会儿下官一松机括,巨筝飞入夜空,就算吓尿了也没法儿很快落在地面上了。 李好问忍住了复现李贺那一手你闭嘴的冲动,冷声回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叶帅你就说你会不会驾这巨筝吧! 咯吱,咯吱 清晰的磨牙声传来。 李好问第一次离叶小楼这么近,因此也第一次得这么清楚。 抓紧!我们走 随着叶小楼猛地一声吼,李好问只觉巨筝受到一股巨力推动,带着他一起,猛地弹向夜空中。 耳边风声呼呼,气流迅速袭来,打在他脸上,紧贴着他面颊涌向后方。李好问本能地闭上眼睛,脸颊被擦得生疼。 第228章 但当急速上升带来的压力达到顶点之后,李好问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他所在的巨筝,忽然变得轻盈、平稳,不再猛地向斜上方疾冲,而是放缓了角度,顺着气流平飞。 这就是滑翔的感觉。 李好问尝试着睁开了眼 第一眼的景象对他而言确实是相当震撼的。 整座长安城,如同整整齐齐的棋盘一般,在眼前延伸开去。一个个方方正正的里坊宛若一座座灯火辉煌的小城。 在穿越之前李好问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景象,可现在他依旧感到震撼至极这是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大唐啊! 但说实话,这还是与他穿越前乘坐飞机,鸟瞰现代城市夜景时的壮丽景象有点差距。 叶小楼就在李好问身边,鼻子里发出得意的哼声。 但随即他也发现,李好问对于这一幕景象虽然也很惊叹,但是却好像没有常人该有的那份震撼。 这就好像是,见惯了大明宫或者太极宫中美景的人,突然进了他的长安县,虽然长安县里布置得也十分堂皇,令观者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就着礼貌称赞两句就算了。 这与叶小楼自己当年第一次乘巨筝上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没法儿同日而语。 因此叶小楼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李好问为人冷静镇定,不会一惊一乍的。 按照今夜的风向,我们可以先绕到京城西南,然后自京城西南一直向东北,飞过大半个长安城。最终落在大明宫附近。 叶小楼判断风向,向李好问解说今夜可能的飞行路线。 李好问点点头。 如果到那时我们还一无所获,就从大明宫赶到春明门那里。那里还有一座万年县的巨筝,也可以飞。但就是不知道到时风向会怎样,能不能由东向西起飞。 李好问又点点头,道:好,叶帅你操控巨筝,我来寻找那伽的踪迹。 叶小楼: 我还没有强调飞巨筝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呢,哪里是这么轻轻易易就能操纵的? 一时间叶小楼还很想大倒一通苦水,讲述他当初是练了多久,摔了多少次,才练成了这样一手精妙绝伦的御筝术。 但谁想到李好问竟然嗯了一声,就再也不问,全凭叶小楼操纵巨筝。 忽然间,叶小楼觉得李好问还挺信任自己的。 不过这点信任顶个屁用? 叶小楼想了想,忽然转头问李好问:李司丞,你怎么寻找那妖物的踪迹? 他一转头,就也发现李好问的侧脸距离他有点儿近,叶小楼借着地面上万户千家的灯光,能看清李好问专注的侧脸。 李好问正低着头往地面上看,顺口回答:我可以夜视。 叶小楼: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天生夜眼? 一时间,叶小楼心中又有点酸溜溜的。 毕竟这世上可以夜视的人少,而夜盲的人多。叶小楼曾经经历贫穷困窘,所以知道夜盲和夜视的区别通常来说,富户的子女,日常吃得好些的,有荤腥入肚,或者是常常能吃鱼脍水鲜的,夜间的视力便好些。 夜盲的,往往都是那些食不果腹的贫儿。 一想到这里,叶小楼立即又勾起对李好问家世的怨念,心里泛起酸泡泡。 另外还有一种奇特的直觉,为我指引那伽所在的方向。李好问不方便说这是被遮摩遮利咬了一口有后遗症,但是他自信到了那伽附近,自己一定能感应出来。 但叶小楼这时咦了一声,道:长安上空怎么就起雾了? 李好问一抬头:果然,前方长安城上空出现了大团大团的迷雾,雾气中似乎还带着隐隐约约的紫色。 这种雾气颇为奇特,风吹不散,似乎隐藏着什么、遮蔽着什么。雾气中那层若有若无的紫色,并无多少美感,相反,它的色泽诡异,让人见了心里始终毛毛的。 叶帅,能想办法飞到那些雾气的上方吗?不行的话也可以尝试从旁绕过。咱们可最好不要一头扎入这些雾气里。 李好问像是征求意见一般开口。这令叶小楼觉得很舒服。 他从长安县一个品级最低的不良人升到现在的不良帅,这辈子从上司那里听到过最多的就是颐指气使的命令,和毫无商量余地的断言,其中还有不少是荒谬的。 说实话,能像李好问这般说话的上司,放眼整个大唐朝廷,还真的很少见。 叶小楼感受了一下风向,道:我试试。 他操纵巨筝下方的装置,调整那两扇巨大羽翼的角度,李好问便觉身体随着巨筝向左侧倾斜。 带着这个倾角,巨筝神奇地绕过一个弯,向长安城的东南面飞去。 不知是这个角度不够大,还是空中雾气蔓延的速度过快,两人乘驾的巨筝没能完全绕过雾气笼罩的区域,从那团紫色雾气的侧面擦过,巨筝的翅翼沾染了一些雾气。 叶小楼忽然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不良帅吗? 看来是与卓来等人一样,开始遭受负面情绪的影响。 第229章 他手腕一抖,眼看就要操纵着巨筝向地面俯冲而去。 我为长安城做了这么多,可是长安城里的人,依旧没法儿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岂不是说明我很没用? 李好问连忙伸出左臂,按住叶小楼的肩膀:叶帅,想想你身上肩负的责任。虽然你也算不上是多么称职,可是长安县的百姓没你不成啊? 叶小楼:??? 眼见叶小楼脸上出现迷茫的表情,嘴唇翕动着似乎随时想要反唇相讥,李好问心知他的激将法奏效了。 当然了,要说不称职,我这个诡务司司丞也和你半斤八两,一样的不称职,咱俩大哥别说二哥。但是,叶帅啊,你难道就不想胜过我一筹? 李好问:知道叶小楼的好胜心,这玩意应该也和责任感一样,能够激发起正面的能量,帮助叶小楼抵御那种精神之力的侵袭。 没错! 叶小楼突然恨声说道:你不过一介贵介子弟,不事稼穑,无拳无勇,年纪轻轻,凭借家族荫庇上位,就做了诡务司的司丞我,我当然要胜过你! 李好问一怔:万万没想到啊!这番激将竟然把叶小楼的心里话都给激出来了啊! 好么,这人到今天竟然还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李好问顿时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叶小楼恨声说完,立即奋起全身之力,操纵巨筝,那巨筝雪白的双翼在空中继续调整角度,最终擦着空中那层紫色雾气的边缘,从长安城上方绕了过去。 李好问连忙抛去所有杂念,收束心神,脑中飞快思考 从叶小楼的反应看,在长安上空泛滥的这一片紫色雾气,便是勾起人们心中负面情绪的来源。 那伽为了促成自己顺利成年,在长安城中造成一场盛大的献祭,正是以这种手段,勾起人们心中的负面情绪,让他们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但并不是说,不完美的人就不配活着。 可偏偏那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意图达到它献祭的目的。 所以这雾气,正是追索那伽的线索。 风向合适,而叶小楼操纵巨筝的手段也确实了得。两人所在的巨筝绕着笼罩长安城上空的那团紫色雾气绕了大半圈,才开始偏离航线,向正北方向清朗的天空飞去。 李好问在眼前复现了一副诡务司内议事时用过的长安坊图,伸指在坊图上划了一个圈。 叶小楼在旁亲眼看见,就像是被噎到了一样:毕竟刚才才贬低过李好问的能力,现在脸就被打得啪啪响他哪来的资格和李好问比? 我大概知道它在哪里了。 李好问伸手度量一下整团雾气笼盖的距离,确定了方位那是在皇城以南,光德坊以东,与丰乐坊斜斜相对的通义坊。 好了,叶帅,你想个法子,将我放到地面上去。你自己乘坐巨筝离开,尽量远离空气中这层泛着紫色的雾气。待会儿落到地面上之后,尽量劝人,同时自己也要保持积极心态 叶小楼才不管那积极心态是什么自己听不懂的歪词,他一伸手,就拽住了李好问的衣领,逼着他扭头看向自己。 不行!李好问,你小子去斩龙,哪能不带老子一起? 李好问摇摇头,温和地一笑:不,我必须一个人去。 他很清楚,像叶小楼这样不具备特殊能力的凡人,前去面对那伽,就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是只打了一个照面,就当场意识崩溃,死在当场。 而他刚才被遮摩遮利咬了一口,这只神话生物一部分的属性让渡到了自己体内,短时间也能算是半个非人了。所以他或许还有点希望,能正面与那伽相抗衡。 这事件看起来像是巧合,但李好问内心很坚定:这是上天赋予他的责任。 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叶小楼的肩,道:叶帅,其实我刚才说得不对。 叶小楼紧皱着眉头,怒冲冲地瞪着李好问的双眼。 你是一位很称职的不良帅。 如果这件事之后,你我都还活着的话,你就到我诡务司来吧!你会是诡务司最需要的那种人,正直,有责任心,有干劲儿,在长安县未免埋没了你 叶小楼:是眼睛瞪得太凶了吗,为什么眼眶竟然莫名有点酸? 李好问已经伸手开始解将他的身体固定在巨筝上的绳索解开。 此前叶小楼向他解说过离开巨筝的方法,此刻李好问一一照做。 而叶小楼挂在巨筝的框架上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摄心神,稳稳地驾着巨筝,同时开始调整角度,让巨筝滑翔的高度慢慢降低。 差不多就是这里!李好问已经背着那枚盛放着宝剑的匣子,离开巨筝底部的框架,抱着一枚粗大的缆绳向地面滑去。 而叶小楼此刻心中百味杂陈,他只能勉力操纵着巨筝,同时目送李好问沿着缆绳一点点溜向地面。 很快那缆绳便到头了,叶小楼心里忍不住为李好问捏了一把汗。 却见李好问松开双手,向地面轻轻一跃,整个人着地一滚,便毫发无损地落于地面上。 第230章 与此同时,巨筝陡然一轻,筝首向上一扬,顺着迎面而来的气流立即向上蹿了一两丈。 叶小楼谨记着李好问的吩咐,驾着巨筝继续向北。 他心里莫名震惊李好问刚才离开巨筝的那一跃,根本不像是初次为之,反倒像是个极其老练的高手。 这家伙简直是个天才!几乎跟老子一样! 叶小楼心里这么想着。 可他哪里知道,他与李好问初见的那一日,就曾经当着人家的面,表现过一次这样平稳落地的绝技李好问只是将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幕为我所用了一次而已。 第 73 章 离开李好问, 叶小楼驾着巨筝继续向北。 他满心茫然。虽然按照李好问的吩咐,避开了空中依稀可见的紫色雾气,但这位不良帅心头一阵阵地迷糊, 不知该往何处去。 于是他将选择交给了风向。 在此过程中,他依旧时不时能感受到心中那些阴郁的念头。自己的前半生就像是一幕剧情悲惨的皮影戏, 在他眼前来回放映。 叶小楼啊叶小楼, 你这个可悲的家伙,你知道你的人生有多么可笑吗? 对于母亲来说, 你是伤痛的产物,是一生的累赘 对于父亲,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对于那些长在深宅大院的兄弟姐妹们,你就只是个笑话,一个笑话而已叶小楼! 叶小楼猛地晃晃脑袋:想这些作甚!老子是长安县最称职的不良帅! 他发现在他出神的这工夫,巨筝已经滑翔至皇城跟前, 正面对着朱雀门。 虽然叶小楼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但这片皇城, 以及皇城后的宫城, 都是他们这些流外官不可逾越的禁地。擅入者死。 但此时此刻, 叶小楼居高临下, 突然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 他看见好几个官员,正携家带口,驾着车马, 往皇城里跑。 哼, 前几日诡务司叫你们出城,偏不听。现在知道坏事了, 晓得找地方躲了? 叶小楼颇有些幸灾乐祸。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 这些临阵脱逃的官员, 都不像是对长安城对百姓有什么责任感的样子。可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碍,也没像是吴飞白那样,湿漉漉地被人捞起来? 叶小楼正心中暗暗琢磨的时候,忽听朱雀门上的禁军朝自己这边喊话:兀那不良人,这里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格杀勿论! 这格杀勿论几个字刚刚喊出口,叶小楼就听见嗖嗖声,箭矢从他的巨筝两侧急速掠过。 叶小楼这一气真是七窍生烟。 长安城都乱成这样了,大唐官员们却鬼鬼祟祟地跑来皇城避难。而皇城禁军却也一副天下事事不关己的模样,依旧一板一眼地护卫着皇城的安全? 等等 叶小楼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好像,皇城这边都不受那雾气的影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夜空中的那团紫色雾气,突然心一横,抬手调整巨筝的角度,还伸手拍了拍巨筝的框架,小声道:筝儿啊筝儿,你争气一点。我们一起去探究那些大官们不能诉诸于口的秘密! 朱雀门门楼上的禁军,在射击警告之后,原以为那巨筝会就此掉头离开。 那巨筝却不知是不是突然故障了,筝首猛地一抬,突然向上蹿高了不少,竟然猛地越过了朱雀门,穿过皇城禁地,向沉浸在夜色中的大唐宫城飞去。 * 李好问松开巨筝上垂落的那枚缆绳,跃向地面。 他复现了当日所见叶小楼从巨筝上跳落的独门绝技,毫发无伤地落在长安城整齐宽敞的街道上。 前面不远处就是通义坊的坊门。 坊门处的灯火还在,但原该在此值守的坊兵已经都不见了。 李好问出声呼叫两声,坊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考虑到这座通义坊可能会作为斩龙战场,此坊无人,可能是一件好事。 李好问再不迟疑,抬脚进坊,没走多远,他便发觉,四周都已被迷雾所包围。 浓雾铺天盖地,浓到即使是李好问也完全看不清眼前的道路。明明拥有超强的视力,甚至还有夜视能力,但此时此刻,李好问依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瞎子。 他只能一步步地向某个固定方向靠近,同时伸出手臂尝试摸索。 很快,李好问的指尖触及了一面院墙那是青砖墙,墙砖一块块垒得齐整,墙缝里填满了米浆混合墙灰制成的黏合剂,干燥以后便光滑而坚硬 这是各里坊十字街墙壁的统一配置。 确认自己就在十字街上,李好问心里便有了底。 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指尖触及的建筑物也更多:门户、门轴、贴着门神的门板、竖立在门廊旁边的雕花石柱 这是与敦义坊几乎完全一致的里坊布局,因此李好问在这样浓密的雾气中依旧迅速找到了十字街中心,找到了那里的一口水井。 就是这里! 李好问告诉自己。 他心底腾起对那伽的无限渴求说不清这是来自遮摩遮利赐予的非人属性,还是对这条兴风作浪的妖龙实在是心存恨意。 第231章 此刻他能够在这口水井跟前感应到那伽。 他随手拉出带有整齐栅格的时间,扫上几眼便能看见那条那伽曾出现在一两个时辰之外的栅格里,并以此井为据点,向着天空吞云吐雾。它吐出的,正是那种能够唤起人们心中痛苦的滚滚紫色雾气。 这些雾气自带蛊惑人心的力量,令其沾染的人类生出负面情绪,并将这些糟糕的情绪放至最大。同时这种蛊惑之力也将长安城各处水系纷纷扭曲为类似西方极乐世界的解脱之地,诱骗长安百姓投向那里,以这样一场盛大的献祭,庆贺那伽的成年。 那伽是水族,它的成长原本只与水族有关。但是它在一次次地诱骗人类这种智慧生物帮它完成对同族的杀戮之后,尝到了甜头。 于是,它的成年,便干脆以这些智慧生物自投罗网式的献祭为最后标志。 就在此刻,李好问耳边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似乎有无数冰冷的水点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拍。伸手一探,却是干干的,根本没有什么水点。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巨大形体从井中探出,迅速升上距离地面数丈高的空中。 一个身躯如井口般粗细,同时生着三个头的蛇形怪兽自空中向李好问探出头。巨大的头颅上,六枚眼珠宛如明灯,驱散了浓雾,也让眼中那道竖线似的瞳仁,同时都对准了李好问。 这头蛇形怪兽的三个脑袋,正中一个极其壮硕,脖颈粗大。左右两个却较为纤小,宛若新生大概是被罗景砍掉的那个脑袋被快速修复,而第三次化形之后的那伽又长出了一个新的脑袋。 紧接着,蛇形怪兽的三头其动,最中间那只张开巨口,俯身向李好问咬下。一左一右的两个脑袋则迅速甩至两侧,然后急速向李好问挥动。 就像是要让左右双头缠住李好问,再让中间那个头一口将李好问的脑袋咬掉! 李好问立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到的,是即将出现在这里的景象,是危险预感。 这种能力对李好问来说早已不新鲜了,这是时光术最基础的能力之一,瞬级别就能掌握。 但如今李好问得到了来自遮摩遮利的时之力,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了自己的时光术水平。所以他不止是提前一弹指,而是提前许久就预见到那伽这神话生物会从面前的这眼水井中探出身体,向自己发起攻击。 最重要的是,李好问并没有像崇贤坊梦境之中那样,仅仅在危险预感中打个照面就被震得当场昏厥。有了遮摩遮利赞助他的能力,李好问终于升格为一个能够与那伽面对面、正视彼此的非人。 现在问题就来了:李好问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时光术提升到了什么水平,因此也不知道他提前了多久预见到危险。 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思忖片刻之后,李好问从衣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小铜镜,用手指迅速在铜镜表面划动。 通义坊,李博士,助我! 那铜镜古旧,表面仿佛蒙了一层明显的灰尘。 但李好问只要在这面消息镜子上写完一个字,镜面上灰尘被擦去的部分就很快会消失,古镜重新蒙尘。 等到这几个字写完,李好问略等了一会儿。 就觉那手心中的铜镜轻轻晃动,紧接着表面波动,开始出现新的字迹。 李好问一阵头疼,连忙别开眼,伸指触碰,方才读出镜面上是就来两个字。 李贺说他就来。 李好问对这种古代短信通讯设备十分满意,但他还是不大放心,赶紧又在镜面上飞快写下无须进坊,在外相助即可。 很快,李贺那边也确认收到了,李好问这才感到安心。 他将手机不,消息镜子,放回自己袖中,再一抬头,发现刚才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已经移动了位置。 此前他一直正面面对着的水井,井口开在了李好问身后。 向四个方向延伸的十字街,突然多出了七八条岔路,竟然向十二个方向同时延展。 李好问忍不住心里吐槽:别离谱了行吗?咱们这是长安城,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的里坊就是咱的风格。别没事去学人家巴黎香街好吗? 他心念刚刚这样一动,忽见头顶又出现了一片街道,从十字街正中延伸而出的十二条岔路最终在他头顶汇聚,而一道白石井栏的水井正在那里,井口向下,却没有井水从中倾泻而出 整个通义坊成为一个可以随意揉捏、扭转的空间,永远告别了它原本该有的正常物理形态。 李好问顿时又记起了被大青面支配的恐怖回忆。 但是这一次与上次在倚云楼时不同。他的双脚依旧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只是周围的建筑全换了,成为不符合物理规律的形态。 因此李好问没有动。 他怀疑这可能是他的视觉看到的内容都被篡改了。 尽管此刻那口十字街正中的水井井口在他身后,李好问也完全不敢回头去看一眼 那是他预见那伽会出现的位置,万一自己被虚假的视觉蒙骗过关,那伽真出现时给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击,那整个计划就完全崩盘了。 第232章 李好问果断选择了闭上双眼,凭借其他感官 岂料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有节奏的鼓声: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不止一种节奏,而是很多不同的节奏鼓点全部混杂在一起。 在刚刚尝试掌握时间能力的阶段,这种节奏是与时间能力联系在一起的李好问正因为有与瞬间隔一致的节奏辅助,才帮他规避掉了时光术的副作用。 此刻对手竟然用这种方法来干扰李好问的感官,顺便破坏李好问使用时间术的基础环境。 李好问不得不赞一声对手:懂行! 而通义坊内的雾气也越来越重,到后来竟宛若有实质,就像波涛巨浪一般滚滚向他这边涌来。 李好问伸手就去按背上那个盛放着古剑的匣子。 说实话,他心里并不特别担心。 斩龙,他是有希望的。 毕竟大家都是玩时光术的,或许那伽早已经看到了某个属于它的、不可更改的未来,因此将李好问作为它的对手。 也就是说,它害怕了。 它害怕为李好问所斩。 然而,看不清真相终究不行。李好问有点担心,自己在出手之前,就被那伽在背后偷袭,那斩龙的三个步骤就要永远停止在第二步之前了。 就在李好问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然留意到眼角出现了一道光。 那是一道位于高处的光束,于数十丈外遥遥照下。 那光线并不算强烈,只是文文弱弱的一道,勉强能让人看清而已。 但它成功地穿过了浓重宛若有实质的浓雾,落入李好问眼中。 甚至连李好问都没想明白:这究竟哪里来的光线? 他朝着那个方向驻足凝望,迅速将通义坊周围的地形全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突然,李好问明白了:那里是荐福寺塔。 也就是后世人们所熟知的小雁塔。 那个感谢李好问出手救助之恩的小和尚智泉曾经说过,他在荐福寺塔上虔心为李好问供上了一盏海灯。 荐福寺在他面临巨大危机的时候,以塔顶的佛灯,提供了这样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帮助。 但根据荐福寺塔顶映出的灯光,李好问马上定位出了通义坊十字街,随后是十字街中心的水井。 那是里坊生活里最为重要的一口井。 未必全是为了取水虽然像通义坊这样没有河渠在附近的里坊,十字街中心水井是全体百姓最重要的水源。 百姓们固然天天在此取水饮用、洗菜、洗衣,人们也在这口井附近摆摊、买卖货品、等人、聊天、讲八卦 报童们在这里叫卖报纸,不用走远,就能卖出很多份。 李好问拖出带有栅格的过去,将眼前的景象稍稍回溯,就见到了如此一口烟火气十足的水井。 只是在此一刻,通义坊中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已离开了,消失了。 李好问稍稍吸一口气,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剑匣里提出那柄由陈旧的纸张幻化而成的三尺长剑。 他心中给这口剑起了个名字叫做三尺水。 长剑出匣的那个瞬间,气流在李好问身边卷起,伴随着神秘而狂放的气息。 他手中的三尺水正宛若一泓秋水,磅礴剑气正驱散着周遭浓郁的雾气。又或者,那宛若实质的雾气也对李好问手中的长剑心存忌惮,退避三舍。 李好问听见了李贺的声音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1 李贺的吟诵给他带来了磅礴的气场。随着每一个字吐出,李好问手中的三尺水剑身似乎便罩上了一层蓝幽幽的莹光。剑身轻轻颤动着,仿佛拥有欲望,随时想要渴饮妖龙之血。 来得正好! 李好问咬牙,侧身,双手笨拙地握住了剑柄。 他不会斩龙,甚至都不会使剑。 但这没有关系,世人总有第一次。 再说,他还有罗景斩去那伽一首的那一幕惊天场景可以复现。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1 随着一声霹雳响彻,整个通义坊十字街都被照亮了。 与此同时,李好问看清了从井中探出身体的那只巨兽。 当那伽三个头六只眼睛全都紧紧盯着李好问的时候,李好问感觉自己与对方竟建立了某种联系,令双方可以短暂地沟通。 在这一刻,李好问心里自然而然地明白了那伽是生活在水里的神话生物,因此能够以水为介质,在整个长安出没。甚至可以说,它就是水,水就是它。 它所渴望的圆满,就在眼前。 如果李好问能够成全它,那么它也愿意成全李好问的圆满。 谁难道还和你谈判不成? 李好问一声大喝,高高举起他手中的长剑。 但就在这一刻,李好问袖中轻振,消息镜子里传来李贺略有些迷乱的悲鸣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2 第233章 两句一出,李好问手中的长剑星芒尽失,成为一柄普普通通的古剑。 李好问甚至很怀疑,若是没有他时光术的加持,手中这柄剑是不是会直接变成一张纸。 不会吧!李博士,你在这节骨眼儿上掉链子? 李好问心里一声哀嚎。 很明显,李贺也受到紫色雾气的影响,被搞了心态。 原本李好问认为李贺非常特别,精神状态非比常人。所以他下意识就认为李贺不会受这种影响,因此早先在诡务司时他也没有特别提醒过李贺。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虽然李好问古文水平一般,刚才那两句诗里的典故他还是懂的。 主父一句说的是主父偃,汉武帝时人,早年家贫不得志,到长安谋求进取,随身携带的资用都花光依旧滞留长安,家人将门前的杨柳枝都折尽了,都没等到他的回归。 马周一句说的是唐太宗时的名臣马周。此人年轻时总是受地方官轻侮,到了新丰投诉旅舍,店主宁愿给其他商贩贡酒都不愿招呼他,以至于马周愤而要酒一斗八升,喝了个天荒地老。 这两人都是怀才不遇的典型事例,后来才各凭运气得到了君主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的。 李贺吟诵这两句时,声音里透着无限伤痛。 李好问忍不住想:这种伤痛,他不确定在诡务司做官的当代李贺能不能亲身体会。 但若是历史上那个真正的诗鬼李贺,肯定是会的。 李好问百分之一百二能够确定甚至诗鬼李贺的怀才不遇,比以上那两位有过之无不及。 这位是因为犯讳而无法参加科举。 只因为父亲的名讳叫做晋肃,所以李贺就不能考进士,这种地狱谐音梗换成了当世任何一名士大夫,都只会有无限悲愤滚滚而来啊。 李好问此前并不清楚李贺与历史上真正的李贺究竟是什么关系。屈突宜等人一直对李贺的来历背景讳莫如深,而李好问自己则只是将这个家伙理解为一个模仿秀爱好者而已,最多有点多愁善感。 所以李贺此刻的崩溃,才会令李好问万万没想到。 李好问对面,那伽见对手失去了厉害的武器,三个脑袋齐齐向后一缩,正中间的那个脑袋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如鲸须般紧密排列的细牙,然后猛地向李好问的方向呼出一口气。 瞬间位移,李好问直接向后退了两丈有余,试图避开对方喷出的妖氛。 他很确信自己不怕那种紫色雾气的影响,毕竟之前叶小楼情绪出现明显波动的时候,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这一次,他失算了。 那伽喷出的,不是那种带有精神之力的紫色雾气,而是一股恶臭。 这大概就像是,有人在密闭的空间内开了一个咸鲱鱼罐头。 李好问:呕! 他几乎要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这种攻击手段不像是紫色雾气那般能够搞人心态,但是气味太过窒息,险些将他臭死。 你是故意的吧! 脸色惨白的李好问抬起头,他觉得以自己与眼前这神话生物存在的联系,没准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这种怨念。 三个脑袋正中的那一个不为所动,另外两个稍小些的则急速冲李好问扬起脑袋,然后张口。 噗噗噗 扑扑扑 带着腥臭气息的粘稠液体聚成一个个球体,飞快向李好问砸来。有些个头大的,落在地面上,竟能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弹坑。 李好问顿时回想起小红鱼遮摩遮利。小家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冲着自己波波波地吐着口水。 你们水族的神话生物是不是都这样? 他忍不住纵声大喊,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但反正这样能稍许缓解压力。 接下来的就不是口水了。 来自水底的各种物品,淤泥、水藻混着瓦片、渔网、钓鱼钩,甚至挟裹着生锈的刀具、箭支但凡可能出现在水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朝李好问激射而出。 李好问拼接着危险预感和瞬间位移迅速躲避,口中还不住喊话:那伽,你是不是就这点本事? 对方听得懂最好,听不懂就当做是自己消解压力与恐惧的独特方式。 然而李好问很清楚那伽绝不止这点道行。 这个神话生物在它只有两个头的时候就曾经干掉了紧那罗的一个法身。 因此李好问看似悠闲,其实精神高度紧绷,随时提防着对方使出杀招巨大的蛇样身躯绞住自己的身体,长满长牙的巨口张开,高高落下。 那伽几次靠近,三头同时堵截,几次试图用庞大身躯绞住李好问的时候,都被李好问用瞬间位移的方法躲开。 如此一来,那伽暂时伤不到李好问,但李好问也只是被动闪避,他也伤不了这那伽。 李好问回想起罗景斩龙的情景,知道这样下去铁定不行。 他需要欺身而上,他需要近距离亲密接触,他需要亲手给那伽的脖颈留下一道对方无法忘怀、无法挽留的痕迹。 第234章 但前提是,他首手中有一把能够斩龙的,趁手的剑。 噗 那伽一口口水喷来的当时,李好问的身形已不在他原先的位置上。 他已借助瞬间位移的能力,转移到了通义坊水井井栏背后,并且伸手在衣袖中握住了消息镜子。 那伽三个头一起转回,齐刷刷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复现了诡务司中法螺的能力,冲着铜镜一声大喊: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2 空中似乎出现一枚虚拟的法螺,随着李好问口中七个字吐出,立即有七枚金色小字从法螺的螺口飘出,一枚一枚地按顺序掉落在铜镜上。 按说,李贺那边,是可以听见李好问这边的动静的。 但是李好问宁愿用这种方式给此举再上一层保险:他唯恐李贺心绪沉重之下听不见其他动静。而诗人天性敏感,对文字比常人更关注。铜镜镜面骤然出现的文字,恐怕会比传过去的声音更加能唤回李贺的心智。 李长吉啊李长吉,这些都难不倒你! 纵使仕途失意,可是你依旧凭借着磅礴的意象、华丽而独特的诗歌风格,在华夏千年的诗人群体中独树一帜,赢得了世人的永久记忆。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好问陡然发现自己将诡务博士李贺与历史上真正的诗鬼李贺给混淆起来。 但这事出有因:此前诡务司李贺表现出的负面情绪,正是诗鬼李贺生平所经历的。 于是李好问下意识地给出了这样一句鼓励。 他话音刚落,又提剑纵身一跃,避开一大团那伽泛着臭气的口水,心中打起小鼓。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机会近距离攻击那伽吗? 然而就在此刻,李好问忽然觉得手中古剑轻轻颤动。 他又惊又喜,低头向剑身看去,见到那柄古剑不仅重新拥有实质的剑身,铜制剑身上开始出现点点星芒。 李好问提剑只是轻轻一挥,已觉剑身挥出一道锐利的剑气。 那伽的三个头原本已经向李好问探来,感受到这股剑气之后,竟然猛地探了回去。 就在这时,李好问听见一个雄浑无比的声音在整个通义坊内响起: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3 这声音天然拥有一种宏大的气象,将整座无人的通义坊囊括其中。 这声音又似乎无处不在,从坊中每一扇窗扉中传出,从每一块青砖中传出,从每一道青藤中传出,从四面八方传出,又与四面八方一起震动共鸣。 那伽闻声忽而高高腾起身体,它似乎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但它的三个头又同时张开了巨口,口中忽明忽暗,似有烛火,又似日光。 这三点光源竟似与荐福寺塔上的灯光一道,共同驱散了里坊街道中的雾气。 衔烛龙! 李贺的言出法随在这短短片刻中,令那伽成为了传说中盘踞在天东神木之上的衔烛龙,它不会再给这座城市带来迷雾与黑暗。 但是,它同样能催动时间变化,光阴流转。 那伽三个头六只铜铃般的巨眼似乎马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马上张口 只要它愿意,它能让李好问迅速老去,转眼间变为一堆枯骨,化烟化灰。 同样的,只要它愿意,也能让李好问陷在时间的陷阱里,永远无法在时间中前进。 但是,一切都晚了 宏大的声音伴随着无数共鸣在耳畔响起: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3 伴随着这一声念诵,李好问手持三尺水,合身向着那伽扑去。 第 74 章 轰 随着一声巨响, 叶小楼所驾驶的巨筝正面撞在承天门前的城墙上。 这枚飞行器立即失去了一切动能,就像是一枚被拗去箭头的箭矢般笔直下落,重重地摔在城墙下的地面上。 被固定在巨筝下方的叶小楼连同巨筝一起坠落。好在这巨筝被赶来救驾的金吾卫掷出的长矛刺破羽翼, 坠下时向一边侧翻,叶小楼才没有遭遇直接撞击地面的厄运。 他被巨筝折断的羽翼缓冲了一下, 总算没有被直接摔死, 但也撞得七荤八素的。 当这名长安县的不良帅解开身上的绳索,踉踉跄跄地从巨筝的残骸中爬出来的时候, 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他坠筝前一刻见到的情景 一名道士,身穿道袍,戴着高高的道冠,手持一柄桃木剑,正站在承天门门楼上做法。 在那名道士身边,另外还站着一人, 头戴翼善冠,宽袍大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虽然戴翼善冠的那人面目模糊, 但流外官也是官, 叶小楼说到底也曾经在长安县当差当了好几年, 见过不少大场面。因此知道站在那道士身边之人, 就是当今天子。 就在巨筝撞向城墙,歪向一侧,撞向地面的那一刹那, 叶小楼隐约见到一道弧光笼罩在眼前的皇城上空。 那道弧光不甚清晰, 似乎并没有实质。 但正是这道弧光,令整座皇城与长安城其余里坊上空泾渭分明般不同, 似乎由它隔绝了那些紫色的雾气。 第235章 叶小楼心想:难怪。 难怪那些大官儿要拖家带口地跑到这皇城里来。 叶小楼挣扎着从巨筝的残骸中爬出,浑身筋骨到处都疼, 头也昏昏沉沉的。但迎面奔来一队金吾卫,明晃晃的刀剑和枪尖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叶小楼的要害。 叶小楼晓得厉害,不顾自己周身疼痛,赶紧将佩着的障刀丢出去,举起双手。他灵机一动,高声道:眼下长安城内有一种紫色妖雾正在扩散,据说会诱人投水。吾吾乃奉长安县尉之命,特地来宫中报讯的。 金吾卫队伍中有人看了他一眼之后道:咦,还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头儿,此人确实在长安县供职,名叫叶小楼。 叶小楼向声音的来处看去,他也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很熟,看了两眼便想起了:这是家住崇贤坊的金吾卫曾三郎,这家伙还曾经梦想当金吾卫大将军来着。 金吾卫中,领头一人抬头看了看承天门上的门楼,正色道:圣人由道祖庇佑,任何妖雾妖氛都不可能侵袭大内禁中。没看见道长正在承天门上做法么? 叶小楼一听就急了:那长安城呢?那么大个长安城呢?城里百姓就没人管了吗? 金吾卫头领神情冷漠:长安城并非我等的职责,这事你本该去找京兆府,现在却擅闯宫中。拿下 头领一声令下,片刻后叶小楼就被死死地按在地上,随即双臂被反剪身后,死死捆住,像是一条死鱼般被人提了起来。 带走。 金吾卫头领下令。 李好问啊李好问! 叶小楼心里想,爷爷相信了你,你可别辜负爷爷。 可千万别为了皇城中的这些个权贵就辜负了长安城那么多里坊的乡里乡亲。 你一定要撑住啊! * 清明渠畔,卓来左手牵着张嫂,右手牵着张大郎。三个人靠得紧紧地一起行走,一来避免走失,二来也避免卓来突发奇想,要去水里玩玩。 此刻的卓来,眼眶通红,偶尔想起伤心事还是会忍不住抽搭一声。张嫂便会像一位长姐似的,从袖中抽出一幅帕子,给他擦擦眼泪。 他们身畔,到处都是情绪失控的人们,到处都在大放悲声。 而平时长安百姓用来打水洗衣洗菜的清明渠,渠中就像是下饺子一样。放眼望去,水中都是人影。 此刻若是再从水边下去,也难被渠水淹没了,多半只能站在齐腰深的渠水中发呆。 有些人一下水,被冷水一激马上清醒过来,呼号着就要往堤岸上攀爬。但又有人刚刚赶到,想要下渠。两下里一冲撞,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张武哥!卓来突然发现了摔倒在水渠一旁的张武,连忙大喊。 原来这张武拄着双拐来到清明渠畔,这里的人一多,将他一挤一摔,那对拐便摔了出去。夜色之中,张武一直在摸索着寻找,但至今都还未找见。 就因为这个,张武一直都还在清明渠畔蹉跎,距离渠水还有点儿距离。 阿耶 张家的傻儿子立即哭着抱了上去。 这个孩子未必意识到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他一向与父亲寸步不离,许久不见便心里慌。 张嫂也是心情激动无比,上去便抱住了张武的胳膊,眼中情不自禁地落泪。 乍见妻儿,张武的心情也异常激动,哪儿还顾得上去找他那一对拐? 他声音嘶哑,一遍遍地重复:云娘,我怎么就忘了你,我怎么就忘了你们? 他明明是个丈夫,也是个父亲,怎么能因为心里一阵小小的不痛快,把妻儿都抛在脑后了呢? 张嫂抱着张武的胳膊,张了张嘴,不知是想劝什么,但最终也没能说出口,最后叫了一声阿耶。 张武脸皮一僵,心头涌上一阵尴尬与羞愤。 但是他心里稍微清醒了些,虽然他还是感觉痛苦,还是自责,但却依旧想要活着也知道眼前的清明渠远不是什么归宿。 云娘,大郎,你们放心。我张武就算再没本事,也绝不会将你们娘儿俩抛下! 张武在心里暗暗发誓:像刚才那样抛妻弃子、自寻短见的错儿,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犯了。 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开始有人渐渐清醒,渐渐不再受心中那些忧愁悲切所困扰。 岸边的人群开始渐渐后退,向城中里坊散开,不再围拢在清明渠旁。 卓来这时突然灵机一动,叫道:快看,竟有这么多人落水。大家快去救人! 少年清亮的嗓音回荡在夜空中。 无论是在岸上还是在水里的人都醒悟了:这么多人在水里,这不大对。 是啊,怎么这么多人在水里。大伙儿还站着干什么,把人救上来再说啊! 于是,岸上的人开始帮助水中的人上岸,在水中,但还能动弹的人开始努力自救。 卓来见自己的努力开始奏效,顿时长出一口气,拍拍心口。 随后他仰头望着重新恢复清朗的夜空,喃喃地道:六郎君,卓来这边已经好了!你那里应该成功了吧? 第236章 * 呼、呼、呼 通义坊内回荡着沉重的呼吸声,那是来自那伽的吐息。这神话生物呼出的气体有毒,但现在却奈何不了同样拥有非人属性的李好问。 扑通、扑通、扑通 李好问脑海里回荡着剧烈的心跳声。此刻他紧张到连手心要冒出汗。 但他胸臆中充斥着对斩龙的强烈渴望,心底的跃跃欲试盖过了恐惧与紧张。 三头怪龙六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李好问,警惕着他手中的三尺水。 李好问举起手中长剑,慢慢向那伽靠近。 走近一两步之后,那伽的一个头猛地张开巨口,长颈一甩便向李好问袭来。 但李好问刚才那两步只是试探。他果断使用了瞬间位移迅速远离,避开了这雷霆般的一击。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问题是,能够很容易地躲开那伽的攻击,但是无法贴身近战。无法靠近,也就无法凭借三尺水除掉那伽。 现在该怎么办? 而来自李贺的雄浑嗓音还在整座通义坊内回荡。 吾将斩龙首,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1 他的声音似乎能够沟通天地,带动藏于寰宇之间的神秘力量。以此给李好问加成。 但其实这并不是一首斩龙诗。 这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啊! 李好问还很清楚地记得,昔日课堂上讲解古诗文的老师详细解释过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人生苦短,飞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何以阻止这时光的飞逝?那么就让诗人去找到那条盘踞在东方神木上的衔烛龙吧!斩了它,使它再也无法昼出夜伏。世间便永无日夜更替,时间终将停止,那么老者再不必担心老去,少年人也无须再为青春流逝而哭泣。 但显然,那伽所畏惧的,唯有那一句吾将斩龙首,嚼龙肉。 李好问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主意。 他一伸手,从虚空中拉出了那段罗景展示给他看的历史影像。罗景与当时还只有两个头的那伽正在激斗。 他又伸手从虚空中一抓,这回他直接跳跃去了两天前兴庆宫龙池畔,于栅格内找到了罗景斩去那伽一首的情景。 亲眼见到昔日败绩,三首巨兽灯笼大小的眼珠几乎发绿。 它狂怒着发出三声咆哮,再度张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而李好问抬手向空中一抓,随后腾身而起,遵循与当初罗景一样的轨迹,飞快向那伽靠近。 他手中的三尺水,目标正是那伽三个头正中间的那一个脑袋。 此举与罗景当初斩龙的壮举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罗景剑下,那伽还只有两个头。现在李好问面对三个。 曾经在危险预感中出现的那一幕出现了 那伽正中的那个脑袋,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整整齐齐排列的尖锐长牙,居高临下,冲李好问一口啃下。 而其余两个脑袋,则从李好问身体的左右两侧出发,一起横扫,意图将李好问的左右退路封死。 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受到了巨大的克制之力。 那伽正在试图禁锢他从小红鱼那里借来的时光术之力。 一时间他身周那些带着栅格的历史影像开始剧烈晃动,不再稳定。 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轻松使用瞬间位移的能力。 事实上,如果这时李好问想逃,还是勉强能做到的。 只是这样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欺近那伽颈项的三丈之内,如此这般斩龙的机会再也不会出现。 此时此刻,李好问也不管坊外的人能不能听见,他猛吸一口气,舌战春雷,大喝一声:长吉! 李贺的声音陡然又高了一截:神君何在,太一安有?1 至高无上的神明啊,如果你们真的存在如何能坐视妖兽为祸人间而无动于衷? 只见电光骤现,啪的一声,通义坊内落下一个焦雷。将十字街中心劈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李好问手中三尺水一抖,迅捷无比地朝那伽的颈项挥去。 而那伽左右袭来的双头,与它正中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脑袋,却奇迹般地慢了下来,像是一座生了锈的巨型机械,突然再也无法运行,又像是正常速度播放的录像,被人硬生生地改成了慢速播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永远在不断飞逝的时光啊!为了世间的和靖安宁,请你慢下来、停下来吧! 嚓的一声,李好问奋力一斩,挥剑直接斩去了那伽正中的那个脑袋。 那井口粗细的躯体立即成为一眼血泉。 然而另外两个脑袋都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依旧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一左一右,向李好问包围。 除恶务尽!李好问提气大喝一声,不顾此刻他头脸身体已经全部被龙血糊满,手中三尺水瞬间先左后右,向两边分去。 第237章 那伽的位置就像是最好的石匠用刻刀刻在了他的心里,此刻根本不用去看,甚至不用去感知,李好问自然知道它们都在哪里。 嚓! 嚓 李好问从声音判断,知道他已经得手了。 可是下一刻,轰的一下,一股巨力撞来,直接将他撞飞了出去,手中三尺水脱手,当啷一声,落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这时,通义坊内,时间的流速已经恢复了正常。 因此,被砍掉脑袋的那伽,那截仅剩半截的脖子依旧横飞,直接将李好问撞翻在地。 神话生物的躯干持续翻腾着,挣扎着。 然而那伽三头尽失,一切都无法挽回。随着三处龙血泉眼似地奔涌,一切渐渐重归寂静。 这头刚刚成年的那伽,引发长安城中万人为它献祭的那伽终于陨落了。 那伽庞大的龙身开始崩解。 三尺水落在地上,渐渐重新变为一张陈旧的黄纸。 李好问渴望已久的事终于成了真所有的龙血都向他涌来,而他就像是当初罗景那样,整个人都被一大团龙血所包裹。这层龙血越来越厚,几乎形成了一个球状的圆壳儿。 当所有龙血都被他吸附在身体表面的时候,在这层龙血之外,那些曾经弥漫在整个长安城的紫色雾气,也正迅速向这边靠近。 喘息未定的李好问能够清晰感受到来自遮摩遮利的特性与能量正从他身体里迅速消失。他若是能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就会发现早先那枚已变得近乎透明的右手食指,此刻正慢慢恢复正常。 累,真累啊! 真想原地倒下,一睡不起! 刚才那一系列操作属实是耗尽了李好问的体力。此刻他就连将手指抬起来都做不到。 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锐痛向他的脑海袭来。在自己的脑壳内,李好问听见了无数来自怨魂的尖叫声,听见了无数悲痛的哭声。 阿耶,我是真的做不到啊 这一生里我什么事都没做好! 我从来都不是个称职的 我对不起你。 我打小就没人疼没人爱 我是个祸害! 似乎属于整个长安城的痛苦与哀怨都于此时朝李好问扑过来。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隔着那厚厚一层粘稠的龙血试图抱住自己的脑袋,因为那里最痛。而浑身上下,四肢百骸,到处都仿佛正经历着凌迟般的痛楚。 李好问不是那伽 他不需要痛苦与鲜血来滋养自身。 但是那伽的消亡竟反过来让他代为承受这一切。 这就是斩龙的代价吗? 李好问痛苦万分地问自己。 他所在的通义坊再无旁人,但即使有人在这里,也只能从李好问口中听见人类不能理解的嘶吼。 在这一刻,李好问觉得自己似乎距离人越来越远。 但不知何时,他左手袖中,开始有一道淡淡的白光正悄悄绽放。 李好问低头,察觉鼻端正弥漫一阵清甜的香气。 他忽然留意到自己袖中别着一枝香花。花已接近干枯了,但是不知为何,香味悠然,经久不散。 这种花香迅速安抚了李好问。 他似乎突然从台前退到了幕后,不再是那些人间悲剧的亲身参与者、体验者,而是成为冷眼旁观者。 他能够观照自己,抽离自己的内心。 他对世间的一切人和事,依旧抱有同情,能感同身受,因此愿意承担责任。 李好问耐心地等待着 身上的龙血一点点剥离,剥离的那些鲜红色液体又一点点汇聚,成为一只巨大的鲜红色圆球。 这次他的收获,体积是罗景上次的数倍毕竟李好问这次斩去的,是一只成年那伽的三个首级。 终于,全部龙血从那伽身上剥离。李好问重见天日。 他忍着满身的疲惫,先将袖口中那束香花别在领口,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后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镜。 伙计们 我想我们这次做到了! 李好问颤声说道,同时他复现法螺的能力,想要将自己说的这些转化为文字,由消息镜子送到司内其他同僚手中。 啊呀!疼疼疼疼疼 谁知这时,这一项对他来说已经稀松平常的时光术突然发生了强烈的副作用。 哐当 消息镜子直接砸在通义坊中的石板地面上。 而李好问的脑袋也似被一枚重物这般砸中,一时间脑海里尽回荡着嗡嗡嗡的响声,口鼻眼角处全都是细细的血线。 好久没有这么酸爽了! 李好问半天才从这样严重的时光术副作用中勉强恢复过来,勉强伸手到怀中,摸出一瓶用小瓷瓶装着的药剂,学着屈突宜当初的样子,一扬脖,咕嘟一声全喝了下去。 第238章 这是疗愈药剂,是昨日屈突宜找了个机会塞给李好问让他随身备着的。 药剂下肚,伤痛与疲惫终于渐渐平息。李好问终于感受到精力一点点重新回到身体里。 再睁眼时,李贺已经举着一枚火把奔到他面前。 就着李贺手中的火把光线,李好问仔细看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再呈现那种半透明,能够看见骨骼与血管的状态。 李司丞 李贺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刚才那首诗吟得淋漓畅快,让他得意宣泄隐匿在心中多时的忧愁。 恭喜您!那只那伽已经被斩,我赶来时就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 李好问忙向身周看去:那伽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这只传说中的神话生物早已崩解得什么都不剩,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证据,是那团龙血。 这团龙血如今已经吸附了早先弥漫于长安上空的紫色雾气,已从鲜艳的红色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色。 此刻血团表面柔软而有弹性,时不时变幻出一张可怕的脸孔,张口疾呼。 而李好问凑上前去,靠近这个血团的时候,还依稀能听见血团里传来令人心悸的诸般痛哭哀嚎。 这是那伽留下的血,可以作为司内的特殊材料。 李贺一脸的喜孜孜,对眼前动静不断的血团一副见猎心喜的模样。 李好问嘴唇一动,很想张口问李贺刚才被引起了何等样的负面情绪,但是话到口边,他想起屈突宜的告诫,最终还是忍住了。 对了,李司丞,这是你的消息镜子。李贺将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向李好问递过来。刚才他进来时见到这东西掉落在地面上,而李好问跌坐在它旁边。 多谢!李好问将镜子接来。 恰好这时,消息镜子轻轻抖动。 速入宫。宜。 李好问伸指,读出了镜面上这几个字,连忙道:李博士,烦请你在这里善后,我现在需要赶去宫中。 他猜测是屈突宜在宫中找到了新的线索。 虽说那伽已斩,但他们早先曾经发现兴庆宫中有人曾向水中投掷鱼脍,令那伽变得如此强大。 那伽虽死,隐患犹在。 包括与之相关的郑兴朋案、鸿波案等,都一直还未真相大白。 此刻李好问自然而然地认为屈突宜掌握了至关重要的消息。他当即决定,将通义坊案发现场交给李贺,自己迅速赶去宫中。 通义坊就在皇城以南不远。 李好问身体底子好,体力稍稍恢复很快便赶到朱雀门。 已有金吾卫得到消息,见李好问赶到,出示腰牌,便立即放他进宫,并且指点了承天门的方向。 李好问靠近承天门时,忽然看见一队金吾卫正拖着一个巨大的竹制框架,上面覆着撕破的白色丝绸向外走。 这不是叶小楼的巨筝吗? 李好问连忙刚上询问:随这巨筝入宫的不良帅现在哪里,他还好吗? 那队金吾卫闻声扭脸,上下打量一下李好问。其中,曾三郎面露欢欣,似乎想要向李好问打招呼,但劈头见到李好问这副模样,愣了愣,话到口边又都吞了回去。 李好问依旧穿着他那身浅绿色的官袍,领口处别着一枝干瘪的香花,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官儿。 但是他在与那伽的战斗中让自己这身官袍上又是灰又是土,手肘膝头处多有破损,甚至还弄掉了自己的幞头。 天下竟有这么狼狈的官儿? 所有金吾卫都满怀不屑地看着李好问。那名头领喝道:早就羁押了!竟敢在道长做法护佑圣人的时候冲撞承天门,这不是反了天了? 道长做法护佑圣人?冲撞承天门? 李好问似乎从这只言片语里听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还未等他继续过问叶小楼的下落,就听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地招呼:李司丞! 屈突宜带着一名道士打扮的人快步行来,望着李好问笑道:李司丞,为您引见,这位就是鸿波! 第 75 章 鸿波? 李好问惊得向后退了半步。 鸿波, 不就是那个曾经在长安城中豢养大青面,并且早已在诡务司所经办的那件 甲类案子中就已遇害的道人吗? 不就是那个伪装成棋友,刻意结交张嫂之父吴老爹, 指点其给张嫂下傀儡蛊,间接将含沙射影的蜮虫带进诡务司的坏家伙吗? 怎么屈突宜用消息镜子传讯, 竟是为了让自己来见此人? 此刻李好问看屈突宜, 总觉得好像是模模糊糊地隔着一层纸这位同僚如同往昔一般风采翩翩,可是李好问总觉得屈突主簿有哪里与以往不一样。 这种不祥的预感令李好问心里一阵阵地发紧。 但再看那鸿波的状态, 李好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鸿波看起来真的不大对劲。 他面色苍白泛青,没有半点血色。他脸上、手上的肌肤呈现一种凝冻的半透明状态,眼圆睁着,但是一眨不眨。这种状态,令人联想到长安县殓房里郑兴朋的那具遗体。 第239章 但是在鸿波身上,有一处肉眼可见的光辉, 就藏在他左边颈项的颈窝处。 李好问转头看向屈突宜:屈突主簿 他想要问个究竟。 可是,李好问的话音还未落, 就见到屈突宜的瞳仁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这副场景, 只在李好问刚认识屈突宜时, 在他使用符箓时见到过。 还没等他深究屈突宜的变化, 李好问就已用余光见到鸿波左边颈窝处,那一点光辉突然开始膨大。 紧接着一个人头形状的物事迅速从那个位置长出。 刚开始时,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脑袋, 拥有小巧的五官, 长着头发,梳着道髻。 这小脑袋仿佛迎风长, 一个弹指的工夫就长到了正常脑袋那么大,然后它努力地抬起头, 朝李好问笑了笑。 一颗突然从脖子底端颈窝处长出的脑袋,不仅有五官,有表情,而且还能冲他人瘆笑 李好问被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但这还没结束。这个新生出的脑袋长到正常大小之后,稍许活动活动脖颈,朝一旁鸿波那张苍白的人面看了一眼,似乎非常不满意,当即哼了一声,口中开始哼唧哼唧地念动咒语。 紧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出现了。 原先鸿波的脑袋,被硬生生挤到了颈窝的位置。在整个过程中那张苍白木然的面孔上没起半点波澜,随后整个脑袋开始缩小,最终成为一个瘤子大小,瘪瘪的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勉强垂挂在来人的脖颈上。 而鸠占鹊巢,后来居上的那个脑袋,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便显露出无比灵动的眼神与表情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苍白、瘦削,眼角与嘴角都已生出密密的皱纹。他的双眼狭长,似乎习惯了眯着眼看人。他的颧骨奇高,令他的脸颊显得极为狭长,两颊深深地陷落,令这张脸几乎成了个倒三角形。 此人还蓄了三绺长须,但在李好问眼里,这三绺胡子可没有屈突宜的山羊胡好看,稀稀疏疏的,像是道观里用秃了的拂尘。 此人紧紧地盯着李好问,看了半晌,忽然唇角上扬,流露出温煦无比的笑容。但此刻他颈窝里还挂着鸿波的那个脑袋,令李好问看着看着就生出当场呕吐的冲动。 你是谁? 李好问开口询问。 他很确定,此人一定不是鸿波。 鸿波已死,而眼前这个,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附在鸿波尸身上的残魂。 只见这个鸿波的身体,缓缓举起双手,在身前合掌,做了一个道家见面的礼节,笑着对李好问开口道:李司丞少年英雄,贫道赵归真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 赵归真? 这三个字在李好问听来,如同惊雷一般,轰隆隆地在心头滚来滚去。 赵归真是上一任皇帝唐武宗时灭佛运动的大力推动者。相传当初就是这个道士在武宗李炎耳边吹风,说什么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是以才有了后来的武宗灭佛,佛家在大唐遭受重创,而唐密几乎在中原本土绝迹。 对佛门与道家的争斗李好问并没有兴趣,但是鸿波涉案极深,又与那伽之事牵连甚广。此刻李好问突然得知是赵归真附在鸿波身上,他岂有不惊讶的,但心底却又隐隐约约有一种谜底正被渐渐揭开的感觉。 但是李好问马上想起了历史上这个赵归真的命运:道长,实不相瞒。我记得您已经 他记得历史上赵归真在当今天子李忱即位后未久就被天子下令处死了。伴君如伴虎,一朝天子一朝臣赵归真的命运,似乎早已被暗中写就。 但他不能确定自己记忆中的这个史实,在眼前这个大唐是否依旧成立。 是的,我已死了!眼前的赵归真坦坦荡荡地承认。 所以,您这是借了鸿波的身体,借尸还魂? 李好问问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猜测。 呵呵,赵归真毫不掩饰对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鄙夷,鸿波这个蠢货。我赐予他那件上古法器之后,竟然四处炫耀,丝毫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引来杀身之祸,根本不足为奇。 赵归真的这个说法听起来与此前诡务司对案件的调查结果一致。 只不过当时诡务司没能找到鸿波遗落的上古法器,因此不敢掉以轻心,将此案归入了甲类案件而它也确实带来了可怕的后续,鸿波死后的身体,竟然被赵归真回收利用,借尸还魂。 听到这里,李好问心头一凉:不会是赵归真看上了鸿波这具身体,故意赐了法器给鸿波,制造了那起甲类疑案吧。 这样的蠢货,我便借他的身体来用用。赵归真的音调得意洋洋。 李司丞,外头的情形怎样? 赵归真见李好问没有再说话,一对细长的双眼便眯缝起来望着李好问,脸上自然而然显露出倨傲的神态,居高临下地开口询问。 李好问抿着嘴不想回答,但这时屈突宜在旁插嘴问道:李司丞,您真的成功斩杀了那伽? 第240章 斩龙的结果,屈突宜身为诡务司人,能通过消息镜子得知。 是的。李好问想了想道,那是在我司多人的协助之下。荐福寺在其中也帮了不小的忙 屈突宜与赵归真听见荐福寺这三字都是脸色齐变,两人对视一眼。 你竟然真的斩杀了那伽 赵归真脸色阴沉,口中不住地喃喃低语。 他看起来既震惊,又好像有点失望。 这在我大唐绝对能算是殊勋伟绩了。屈突宜却面露欢容,似乎真心为李好问感到高兴。 走!赵归真阴沉着脸,我这就引你速速去面见天子。李司丞,你这等天大的功劳,可不要轻易让他人分了去。 赵归真似乎在以邀功求赏的机会诱惑李好问,要李好问在天子面前绝口不提荐福寺三个字。 但李好问又岂是会将心思花在论功行赏上的人? 他不接赵归真的话茬,而是开口冷然道:等一下,眼下就有更重要的事。 已经转身的赵归真与屈突宜两人脚下一顿:会有什么事,比此刻去天子面前邀请赏还要更重要的? 却听李好问说:刚才我见金吾卫带走了一名长安县的不良帅。虽说他曾驾驶巨筝冲击承天门,可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入宫送信,告知宫中那规避迷雾影响的方法 李好问倒也没有说谎,早先他和叶小楼摸索出了规避迷雾精神影响的办法,如果这皇城中也受到影响,叶小楼是一定会说的。 但现在看,宫中金吾卫似是对他有些误会。 事实上,李好问也有些担心,莫名在此见到赵归真,他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伽之事,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了局。而且屈突宜莫名出现在这里,李好问不清楚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不如先把叶小楼捞出来能捞一个是一个。 再说李好问心想:或许能从叶小楼口中,多知道些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归真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似乎没有想到李好问竟然将这种事当成了比面圣更重要的事。 但赵归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屈突宜见状,便去寻了金吾卫头领,三言两语,那头领竟然同意了。 于是,没过多久,叶小楼那粗豪的声音便在夜空尽头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们拿住了爷爷,这会儿却要让爷爷走!对不住,爷爷可就不走了! 李好问一听便满头黑线:很好,这很叶小楼! 但金吾卫也不管叶小楼口中喊的是什么,只管将这五花大绑的不良帅推搡过来,一指李好问与屈突宜等人:有人来保你。别废话了,去吧! 又有一名金吾卫道: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根本不值得我们金吾卫为你操心的。赶紧趁这机会乖乖出宫,下次再见到,你可没这好运气了立斩不赦,听见了没有。 叶小楼嘴上说得漂亮,身体却很诚实。一旦挣脱身上的绳索,便迅速朝李好问这个方向靠过来。 但他嘴上从没歇着,叫喊着:爷爷就是瞧不惯你们这些高官厚禄却不干人事的家伙。皇宫大内有道长做法,外头百姓呢?你是没见那外头的惨相,永安渠、清明渠好家伙那跟下馎饦似的,水里头全是人 骂到这里,叶小楼在茫茫夜色中看清了将自己保下来的是李好问,连忙跑过来,然而他嘴上却没留情,一开口就是揶揄:李司丞你自己也没辙了吧?跟着那些当官的一起避到皇城里来了? 李好问皱紧了眉头:你是说,城里的达官贵人都避来了皇城,而皇城这里没事? 他来此之前还很担心皇城之中水系众多,太液池、龙池,都是宫中有名的开阔水面。另外各宫为了日常用度和预防走水,另凿了无数的水井。 如果宫中与长安城里情形一样,那伤亡恐怕比长安百姓更严重。 但现在听起来,宫中不仅无事,听起来更像是成了那些高官显宦的避难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叶小楼看着李好问浑身又是灰、又是土,双眼亮晶晶,浑身却又脏兮兮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问:你可是已经干掉了那个怪物? 李好问点点头。 直到这时,叶小楼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打心眼儿里流露出欢欣。 他伸手重重地在李好问肩上拍了拍,然后旁若无人地发出一阵粗豪的大笑,根本不在乎身旁的金吾卫们大眼瞪着小眼。 李好问却借着叶小楼大笑的机会,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叶帅,烦请你往敝司跑一趟,告诉敝司同僚。我与屈突主簿现在正在承天门前,处理与鸿波有关的甲类案。 他相信诡务司留在司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叶小楼为人粗中有细,听见这话时依旧在哈哈大笑,待到李好问说完,他才转身跟着两个金吾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哝:什么时候我堂堂长安县叶帅成了给你们诡务司跑腿的了? 第241章 李好问站在原地,扭头看叶小楼平安离去的身影,心内忍不住怨念:这货怎么下手怎么这么没轻重的? 他刚刚与那伽一场激战,虽然用的大多是小红鱼赐予的时之力,但是对他本身的消耗极大。 此刻李好问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掏干净了的壳子,躯体之内一片空空荡荡。若非面对鸿波/赵归真时极度紧张,他几乎无法让自己在这里继续强撑着。 刚才叶小楼那两掌,几乎将他全身骨骼都拍碎了 此刻承天门前,只剩下李好问与赵归真对面而立,屈突宜在两人之间打横站着。 赵归真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好问与他一起去承天门内面圣。 但李好问没有动,他已经大多数事情想明白,直接开口冷冷地道:刚刚就是赵归真赵道长在承天门上为整座皇城做法的吧! 这就是赵归真的如意算盘:任那伽在皇城外肆虐,他自己出面,护住天子,护住皇城,护住全长安的权贵。 为了在皇帝面前彰显实力,宁可置全城百姓于不顾。 最终一切罪责,都可以推到佛门和那些八部众头上。 长安城中的情形越可怕,天子便会越惶恐,进而认为赵归真对皇城的保护越可贵。进而可能满足赵归真的要求。 赵归真也皮笑肉不笑地道:正是 只不过,我可没有料到,李司丞你竟能凭借一己之力,斩杀那伽。 你入诡务司,不过才一月有余,的确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啊! 说着赵归真仰天哈哈大笑,笑得颈窝里那个干瘪的脑袋跟着一起簌簌发抖。 然而站在赵归真身边的屈突宜却是满脸喜色,眼中闪着快乐的光,或许是真心在为李好问感到高兴。 不,我不是 李好问刚想解释,他不是靠自己一个人,如果没有小红鱼和李贺的帮助,自己这点道行,怕不是只能给那伽塞牙缝的。 然而这时赵归真背后有一大队金吾卫快速赶来,在赵归真身边迅速停住,然后迅速分作两队,左右侍立于道路两旁。 天子到了。 有金吾卫头领小声提醒。 然而,赵归真没有动,屈突宜也没有动。 李好问也就乐得不动。 紧接着金吾卫将此处用火把点得亮如白昼,照着天子李忱快步行来。 只见天子李忱身穿一件黑色的衮服,头戴翼善冠,大袖飘飘,脚步沉稳,不见惶急。 他一见李好问,立即快步赶过来,也不等李好问行礼,径直拉住李好问的手,亲切地道:李卿,刚才朕已经听见了,你灭掉了为祸长安的妖物,此是大功一件。 李忱快步前来之时,赵归真就站在一旁,眼神平静地看着,似乎没有将天子对李好问的夸奖当回事。 李好问低头回答:适才臣已将妖兽那伽斩首。适才蛊惑人心、为祸长安城的那种紫色雾气,已经被那伽之血所吸附,被诡务司封禁。此后绝不会再戕害长安城的百姓了。 李忱闻言大喜:做得好! 他又说:朕第一眼见你,就觉你这少年人器宇轩昂,气质卓然,绝非是池中之物。果然今日连斩首那伽这样的壮举都做到了。 这时赵归真声音阴恻恻地在旁提醒:陛下,这妖物虽除,可是将这妖物引入长安之人,却是居心叵测。为了天下苍生计,陛下绝不可不防啊! 这时,李好问顿时想起罗景说过的话:他曾说赵归真千方百计阻拦他事先除去那伽,甚至想方设法诱使这妖兽不断长大。 最终这条那伽给长安城带来了无可挽回的灾难。李好问现在还不知道整座城市死伤有多少。但他心中沉重,知道诡务司到底是没能提前处理掉那伽,导致损失了这些无辜的生命,诡务司难辞其咎。 可如果诡务司真的难辞其咎,那么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赵归真,又算是什么呢? 此刻李忱见李好问在此,似乎胆气颇壮,没有理会赵归真,而是上前亲切地拉着李好问的手,问这问那。 比之赵归真,这位天子似乎更要信任李好问一些。 赵归真却自顾自笑着续道:适才贫道于承天门上做法,为天子守卫宫城。就算是那伽突破诡务司那一道防线,侵入皇城,贫道这里也有一件上古法器,可以为天子排忧解难。 这件法器能够沟通天地之力,那妖物但凡不来,若来,贫道便将那妖物力毙于天雷之下。 李好问心里越发不平:你既然有这等法器,为何不去通义坊除去那伽。 但他马上察觉天子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李忱原本站在李好问身边,与李好问一同面对赵归真的。这时大唐天子竟然向后退了半步。 周围金吾卫见状,一拥而上,挡在天子身前,顺带将李好问也一起挡在背后。 然而这时赵归真却好整以暇地伸手入衣袖,然后,缓缓地取出一枚石磬,用左手提着,令其悬在空中。 这是一枚形制非常古老的石磬,形状扁平,类似一块石板。它的表面雕刻着异常精美的花纹,可是李好问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转开了眼神。 第242章 他身边的李忱与金吾卫们与他反应一致,似乎所有人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都转开了眼神就像是人们看见可怕的物事之前都会伸手捂住眼睛一样。 此刻,李好问感受到身边已有气流缭绕,且越来越激烈。 刚好有飞鸟经过此处上空,忽然便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却一时还没死,在地面奋力扑腾着,翅爪并用,拼命向远处逃离。 这副景象足够骇然。要知道,赵归真这仅仅是取出这枚石磬而已啊! 紧接着赵归真取出一枚用于敲击石磬的磬槌,一扬手,毫不留情地在那枚石磬上敲下一记。 当 一声悠远的敲击声。 然而李好问等人站在原地,周围万籁俱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就是如此,每个人心头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恐惧形成的阴云,难以言喻,与夜空中迅速汇聚的浓云一模一样。 一时间,有簌簌声从远处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眨眼间已至身边。 李好问忽然张嘴想说什么,但他马上被灌了一嘴的风。 紧接着皮肤上酥麻的感觉袭来。李好问只觉浑身的汗毛都正不屈不挠地从皮肤上站起来,如果不是他束着头发,可能能把戴着的幞头都顶起来。 小心 李好问猛地一声大喝。 然而他的声音魂飞魄散般失落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里。大地似乎都在震颤。有几名金吾卫竟站立不稳,狼狈万状地倒向地面。 眼前,一道亮银的光柱从空中云层内直贯而落,正落在赵归真手中那枚石磬上。 这道光柱过于耀眼,以至于李好问的双眼被晃得无比刺痛,泪水直流。 还未等他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耳边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其中还混杂着撞击声、砖石掉落声和无数惊呼声。 随着雷声消散,李好问终于重新抬眼看去只见赵归真手中那枚表面绘着古朴花纹的石磬表面电蛇乱窜。 而赵归真身后,承天门楼一侧,宫城城墙直接被轰去一角,丈许厚的砖墙被完全打穿。 也就是赵归真给皇家留了几分脸面,仅仅让那枚石磬对准了宫墙顶端的一小片区域。然而它造成的损失固然有限,给人心带来的威慑与震撼却是无限的。 赵归真高高举着那枚石磬,眼神向身边人望去。 包括天子在内,所有的人都心虚地低下头。很显然人人都被这枚法器所折服,不敢擅动万一刚才那天雷之力,被赵归真引到自己身上来咋办? 唯独李好问一脸愤怒地望着赵归真。他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样厉害的法器,若是面对那伽,分分钟就能将对方碾压成渣渣,刚才为什么不用,为什么不用? 圣人,可愿表彰我道家护佑李唐天下之举? 赵归真右手高高举着那枚石磬。 当然!朕现在就下诏。 李忱挺直腰板,从李好问身后缓步而出,仿佛刚才赵归真根本就没有采取任何威胁举动,又仿佛赵归真才是真正解决了那伽之祸的那个人。 在灯火的映照之下,天子李忱翼善冠下两鬓泛着的花白格外清晰。 瞬间,李好问有种明悟诡务司说为我所用,是真的抱有利用各门各派势力以维护天下和靖的心思。大唐皇权,也毫不例外地被涵盖在内。 然而皇权,其实也抱了同样的心思。 刚才面对赵归真,天子李忱明显是存了利用李好问来与之抗衡的心思。他之所以做此判断,大概是因为李好问独力斩杀了为祸长安的那伽。 然而面对赵归真手中那件强大的法器,李好问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事实上除了法器的拥有者赵归真本人,这世上可能根本没有人能够抵御这种来自天地的能量。 天子也不能。 因为号称天子的,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那么李忱就果断转向赵归真,毫不拖泥带水,马上选择让渡天子的权力,让赵归真实现目的道门需要李唐朝廷给道门一个国教的名分,以便收割天下百姓的信仰和随之带来的愿力。 诡务司想着利用皇权,皇权也一样想着利用诡务司。然而一旦发觉不合用,天子就会将诡务司弃如敝履。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知人善任,朝堂不过就是一场你用我,我用你,你用他来制衡我的游戏。 贫道叩谢圣人洪恩! 赵归真毕恭毕敬地向天子行礼,仿佛自己从来没有施展宏大而强悍的能力,慑服这位天子似的。 贫道恭送圣人,赵归真却没有跟上李忱的脚步,贫道还有些话,要与诡务司李司丞讲一讲。 临行前,李忱突然转过脸看了李好问一眼。 李好问想:这一刻天子眼里,大概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死人了吧。 谁知李忱突然扬起嘴角,冲李好问满怀信任地笑了笑,点点头,这才由金吾卫簇拥着走远了。 第 76 章 待到李忱由战战兢兢的金吾卫们拱卫着离开, 赵归真转过脸来,冲李好问柔声笑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资质如此上佳的年轻人。 李司丞,入我门下, 你不止能做好一任诡务司的司丞 第243章 李好问心生警惕:入我门下?这家伙难道还生了招揽自己的心? 然而此刻赵归真那张脸笑得格外妖异,连挂在他脖子旁边那个脑袋也诡异地跟着一动一动。 你还能追求自己成神。 成神? 李好问觉得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愣怔了片刻才反问道:你开什么玩笑? 赵归真口中嗬嗬了两声, 随即发出一声怪笑:你竟然不知道? 说着,赵归真转头看向屈突宜, 脖子里挂着的那个名为鸿波的瘤子也跟着一起转动。 屈突宜,这就是你的失职了。 屈突宜忙向赵归真拱手成礼,道:是李司丞入司未久,弟子还未找到机会向他陈说。 李好问听见弟子二字,有点茫然地望向屈突宜,随后心中忽然敞亮, 随之而来的却是五味杂陈 屈突宜其实从未隐瞒:自己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出身道门。 可是可是事情怎么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要知道,整个诡务司中, 屈突宜一直都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是他招揽自己进的诡务司, 入司之后, 所有一切,也都是屈突宜教的。 李好问呆呆地望着站在身侧的屈突宜,似乎想要努力在那层障碍之后, 看见屈突宜真实的心思。 可事实上, 在那层朦朦胧胧、毛玻璃似的障翳之后,他似乎连屈突宜现在是什么表情, 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该怎么向你解释呢? 这回是赵归真亲自开口了。 这世上有很多神,都是由人而神的。 李好问努力地晃着脑袋:林大学士说过, 要尊重科学讲逻辑。 这时他忽然又想到,其实林嫱的笔记里,从未有一字提到过无神论。 这是不是就是在说这个世界里,除了层出不穷的怪物、法器、符箓、药剂之外,其实也是存在神的? 从上古的盘古、女娲、伏羲,到三皇五帝,乃至各处的河伯、城隍,甚至是,门神由人成神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不胜枚举。 李好问一下子想起当初屈突宜询问郑家门板上两位门神的情形,瞪着眼睛望向赵归真。 事实上,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一定程度上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部分事实。只是赵归真乍一提起,这种三观炸裂的冲击力还是令李好问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它们、祂们,都是真实存在的神。 然而最炸裂的却还是赵归真说的你也是能可能成神的。 见你的大头鬼去吧!李好问突然发作。用你这话骗鬼,鬼都不信! 他的气质与屈突宜相近,一向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少年,此刻突然变脸,也令赵归真也有点猝不及防。 当我是那些求仙问道的傻子吗?想让我随你上终南山?做你的清秋大梦呢! 李好问猜想赵归真可能将自己当成了是周贤一类执迷成仙的方士。 赵归真被李好问骂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连咳了好几声,摇头道:不,他们求的是成仙,而你应该追求的,是成神! 李好问根本不懂仙和神之间有什么区别,此刻他也不屑去懂,只管往鞋面上吐了一口口水。 呸! 赵归真平静地道:修仙,是追求个体的长生不老,但成神,追求的是汲取来自世间万物的能量,让那些有情的生命为你提供源源不断的愿力,让他们支持你拥有异乎寻常的力量,最终,成为主宰世间的神 赵归真说这话时,早先他使用那枚石磬时召来的密密层云还在天空中盘踞不散。此刻承天门前又卷起狂暴的劲风,似乎都在为赵归真壮声势。 李司丞,你慢慢就会懂的。 同理,赵归真陡然提高了声线,道家也是一样,增强民间百姓对道家的愿力,道家的实力将空前增长,若是再加上你这样一位有望成神的引导者,我大唐国教自此将立于不败之地! 竟是画大饼来招募李好问的。 这话听在耳中,李好问瞬时有了些灵感。 这就是佛道之争的根源吧!争夺民间信仰的基础,也就是在争夺来自寻常百姓的愿力。 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将这么多长安百姓的生命置于危险,就是为了抹黑佛门吗? 李好问似乎是想证实心中的猜测。 赵归真却并不认同。 他呵呵一声笑,背着手说:又何须抹黑?那些个外来的和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伽是来自天竺的妖兽,佛门自己阻止不了它在长安作恶,难道怪得我来? 李好问一时全明白了,不得不忍着气又问:那罗景曾经对我道,他得到那伽潜入长安城的消息,便前往敝司先郑司丞家中,想要与之商议。但他在见到郑司丞的一刹那,郑司丞便挥冰刃自戕赵道长,这是不是又出于你的布置? 赵归真大言不惭地点头:哦,郑兴朋呀对,没错。 第244章 我往他的脑子里种了一个念头。他只要一看见罗景,就会化水为冰,然后立即抹了自己个儿脖子 李好问听见自己的后槽牙磨得格格作响。 郑兴朋失去生命的原因,在赵归真口中说来,竟如此简单。 那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啊! 只是我没想到罗景竟然急中生智,将事发时间向后推了两个时辰,把他自己给摘了出去。 李好问继续问:那你之后谋划了对诡务司一而再、再而三的继续攻击,都是为了不让诡务司找到那伽? 张嫂中傀儡蛊那次、倚云楼大青面那次,现在再想想,许是还有自己在家门口遇见时乾兽的那一次,应该都能算在赵归真头上。 赵归真一时诡笑道:不,那几次都是为了你 为了 李好问将一个我字再吞回肚里去。他意识到这只是赵归真的一种话术,好让某个概念在自己心中繁复堆叠这又近乎于心理暗示,或者他之前说的:种一个念头。 是为了验证你是不是真的有那等决心、意志、潜力,和运气,能够斩了那伽。 说到这里,赵归真舒心地笑了。 那时我便知道,那伽将会死于你手。而我,今夜只需要给天子做个样子,保证他的皇城不会受到侵袭罢了! 李好问心道:不,不止如此。你要做的更是震慑天子,让他看到道门强盛,佛门疲弱,二者已不可同日而语。从而半是威胁半是逼迫,要天子维护道家李唐国教的地位。 而明日,天子就会下诏,将昨日一切都将归罪于佛门。从此,佛门一脉在长安再也恢复不了元气。 这天下便再不会受到外来者的蛊惑与损害。 说到这里,赵归真忽然由衷地笑了起来:而我道门,才是李唐正统。 李好问却黑着脸,道:如果我执意要将真相宣扬出去呢? 那我就会告诉天下人,你私藏了一枚足以斩首那伽的法器,却从来都没有用于对付那伽,而是任由那妖物在皇城外肆虐,害死无数百姓。赵归真的回应宛若针尖对麦芒。 说到底,李好问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看不得眼前的人颠倒是非黑白,口口声声为了民众,私底下却只为赚取来自百姓的那点儿愿力。 但赵归真说的有一点没错,道门确实是李唐国教,又刚刚以强大的法器震慑了李唐天子。道门与诡务司相互指责起来,诡务司恐怕会很吃亏。 李司丞,你若是从诡务司中来,应当知道诡务司中丢失了一份龙血吧? 有了成年那伽的血液,很容易就能再次召唤一只幼年那伽,悄悄将它豢养,等它长大再为祸人间!赵归真施施然地说道,一点儿也不以为祸人间为耻。下一次,未必就是长安了。 面对这赤条条的威胁,李好问心头的火气怎么按捺不住。 但是他马上想到:赵归真怎么知道原本存放在诡务司机要室内的龙血丢失了? 李好问一念及此,马上转脸向屈突宜那里看去。 而赵归真也同时转脸看向屈突宜。这两位视线相对时,屈突宜眼中如有金芒闪过,他便向赵归真回以微微一笑。 李好问见状心如刀绞。 他从未想到过,诡务司这么个人员极其简单的衙门里,也会出胳膊肘向外拐的人。 但仔细想想:这并不是完全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鸿波案那份甲类案卷,案卷本身就是屈突宜所写。如果他想要在案卷上做手脚,加上某种禁制,不让自己阅读郑兴朋留下的文字,是完全做得到的。 郑兴朋在他的遗书里也曾提到过,诡务司内可以用来解读文字的法器遭到了污染,无法再使用。这种污染,李好问原本没在意,但现在想想,这也一样可能源于诡务司内部。 而诡务司那件机要室,虽然只有李好问一人能开,但是他开了之后,并不是每次都会及时将那两扇铜门锁上。 而那天晚上,他试图请半身鬼婴以龙血为线索寻龙,屈突宜一直在场。如果屈突宜想要将那团龙血带走,那是绝对做得到的。 一时间,李好问心中的恶念就如潮水般疯狂上涌。 这世界,到底还能不能相信他人了? 但要他真的相信屈突宜会背叛自己,背叛同僚,背叛诡务司多年来的理念,背叛天下百姓 李好问无法相信。 此刻他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认识屈突宜以来的各种画面 自家与郑家毗邻的院墙上,穿着浅绿袍服的潇洒中年攀在墙头上,伸臂抱住爆哭的鬼婴; 敦义坊的十字街上,见多识广者从袖中掏出滴答作响的法器,警惕抬头望着墙头的异兽; 不断翻滚变化的倚云楼内,摇滚中年从袖中取出一对流星锤,提在手中不停地挥舞着; 李郎君,要不要考虑加入我诡务司? 李郎君,在这张敕牒上签下名字,就不可以再反悔了哦! 李郎君,这是本司的宗旨 第245章 李郎君,这是本司的廊下食 这一切令李好问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一直与自己离心离德。是个心机极其深沉,隐藏得绝好,将自己从头骗到了尾的人。 他只觉心中突然泛起惊涛骇浪,索性不再压抑,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屈突宜! 这声音似乎有力量,毫无阻力地穿过呼啸着的旋风,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承天门前 如果你被人控制了,你就想法子给我一个信号! 他还是没办法相信赵归真所说的。 因此他要给屈突宜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屈突宜显然听见了李好问的话,但是他却缓缓向赵归真转身,躬身行礼道:学生屈突宜,拜见恩师。 李好问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似的,从中断绝,再无回响。 却听赵归真的声音在风中嘎嘎响起:好,你做得非常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说的就是你吧? 时机已到,今日为师便赐你元婴! 只见赵归真手中的石磬表面嘶嘶作响,电蛇不断流动。来自天地的能量不可阻挡,迅速向屈突宜的方向涌去。 与此同时,屈突宜颈项中突然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这个脑袋很像是此前鸿波变身赵归真时,突然出现在颈窝的那个脑袋。 但是这个脑袋没有长大,而是始终保持了一个拳头左右的大小。 它也一样拥有五官,而且那些五官与屈突宜的一模一样。 在李好问的骇然注视之下,那个新长出来的小脑袋,竟然突然拥有了无比灵动的表情,就好像它自行拥有了生命一般。 屈突屈突主簿,那是什么鬼东西? 李好问听说过道家修炼的元婴,似乎是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修出的一种纯净而法力强大的东西。 他眼睁睁地盯着那个小小脑袋上熟悉的小小面庞,再看那张面庞流露出极其邪恶且憎恶的表情李好问突然有所明悟,上前一把抓住了屈突宜的衣袖:屈突主簿,你究竟怎样了? 原本属于屈突宜的那张脸,慢慢向李好问转了过来。 它还是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甚至它的双眼中出现了一点点歉然之色,还有一点点勉励就像是屈突宜过去惯常会表现出的那种。 但这只是片刻,一瞬之间,它已失去了李好问原本熟悉的全部神采。它变得僵硬、陌生、遥远、模糊 它令李好问震惊之余,又明白了些什么 此间的受害者,分明是屈突宜才对啊!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啊!李司丞。 赵归真嘎嘎大笑着说道。 你想试试元婴的滋味吗? 李好问转脸望着赵归真,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疯了! 赵归真就像是听见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似的,畅快大笑起来。 不,我是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元婴之力的!因为 说着,赵归真脸上的笑容转为古怪:因为,你已经完成了斩龙。元婴怕是没法儿控制你的心智。 说着,赵归真再度举起了手中的石磬,并且高喊一声:神律之磬!声音里满是得意。 李好问下意识地抬手,想要为自己格挡这一记势若雷霆的功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归真手中的石磬表面依旧电蛇乱舞,只是却没能再呲出那记纯粹明亮的光柱。 哈哈 李好问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上古法器,也是有冷却期的呀! 刚才赵归真手持这枚有个神奇名字的石磬,从天地之间引下了风雷之力,在这承天门前的地面上来了一记,然后又为屈突宜开启了元婴之力。 这两下一消耗,那神律之磬想要再给李好问致命一击,就有些勉强了。 反倒是李好问,他还有可用的能力他会时光术呀! 只不过李好问没有像赵归真那样极其中二地大喊一声,而是在心中悄悄复现 不止是那滴答不停流逝的时钟,还有小红鱼遮摩遮利的吐息一开一合,一开一合,那正好是一个弹指。 带着栅格的历史瞬间在李好问面前出现,李好问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刚才神律之磬轰出雷霆一击的那一格。 李好问伸出手,随后眼前一黑,短暂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时,李好问发现自己躺倒在屈突宜身后,浑身肢体疼痛,料想是刚才曾经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屈突宜脖颈上长出的那个元婴此刻正回过头,表情古怪地望着李好问。 屈突宜本人也慢慢地转过身,眸色清亮地望着他,声音也格外温和:你打不过的! 在他身后,赵归真放肆的大笑声传来: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你单知道你有复现他人功法的能力,却不知道自己的上限! 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你,你斩龙时早已将时之力消耗殆尽。在这之后,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招数都使不出吗? 第246章 竟然妄图复现神级法器,真是可笑啊可笑! 李好问伸手一撑地面起身,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 他知道刚才自己是莽撞了赵归真手中那枚石磬号称是上古法器,能引动天地之力,那这等能量就确实不是自己这样一个时光术初阶选手能够复现的。 但他扬起脸看着屈突宜:打不过也要打 经过这么些时候,李好问这才总算明白自己:遇上打不过的境况,就也要打,多打打,没准就打过了呢? 听见这看似荒唐的回答,屈突宜肩膀上的元婴忽然流露出一丝得意至极的笑容。 随即它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表情,这个脑袋同时飞速长大。 原本只是一个拳头大小,但现在却已经和屈突宜的脑袋差不多大小。 屈突宜脸色一僵,眼中流露出无限痛苦。 李好问见状稍稍觉得有些快意:难道这就是背叛朋友与同僚的下场? 可这快意稍纵即逝纵使屈突宜不把他当做值得托付的友人,李好问也不希望屈突宜受到这样的伤害。 似乎是见到李好问眼中重新出现了关切,屈突宜自己的那张面孔忽然嘴角一咧,舒心地笑了。 他突然伸出手,将李好问的衣袖拉了一下。 李好问觉得手背上一阵灼热,低头去看时,就见是一个赤红色的符号,已经牢牢附着在自己的手背上 锦鲤符箓。 这时候,神律之磬大约已经再次加载完毕,李好问身边的风声陡然再次加剧,其中还混杂着滋滋的电蛇声。 除此之外,承天门前一片寂静。早先在此值守的金吾卫早已躲了个干净。承天门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天子李忱,可能正在太极宫中等候消息这一场比试,谁能胜出,大唐皇权,往后就会利用谁相当简单的选择。 而李好问却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你的剑呢?你用来斩龙的剑呢? 李好问伸手,想要从眼前出现的无数栅格中抓出那一柄李贺为他呈现的先秦宝剑。 他伸手,再伸手,再伸手 每一次都抓出了一个空。 按说他此刻拥有锦鲤符箓的效力,这件事如果本身是小概率事件,那么锦鲤符箓会极限放大他成功的概率。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就只能说明他根本做不到。 而赵归真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中放肆狂笑:没有了时之力,你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而已。 天空中再次浓云密布,电光透过云层忽隐忽现。 赵归真高举石磬,磬槌在磬身上悠悠一敲 轰的一声霹雳,一道纯白的光点径直涌入那只石磬,随后便毫不留情地向李好问胸口撞来。 去吧! 赵归真仰天长笑着。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夸过眼前这年轻人拥有极佳的资质与潜力,有可能成神。 可是,任何人,只要挡在自己身前的,就该死。 佛挡杀佛,神挡那也杀神! 李好问眼看着那枚光柱奔着自己胸前而来。他脑海中动念,想要靠瞬时位移躲开这一击,然而那光柱竟似比念头还要快,在他离开之前就已抵达。 只听轰的一声 天地汇聚的力量,在这一瞬间尽数灌注入血肉之躯,来势之猛,直接将这具身体洞穿了。 而李好问就在屈突宜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主簿背心的青袍出现了一个耀眼至极的明亮大洞。 就在刚才,屈突宜在旁人都未留意他的情况下,忽然一把扯下了自己脖颈上的元婴,然后舍身挡在了李好问身前。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似乎完全聋了周遭任何声音都入不了他的耳,而他眼里,也只能看见屈突宜那一具肉身。 他突然记起,见过这种伤口的。 那是溪洞神婆。溪洞神婆声称自己为踏影蛊的幕后黑手所伤,她的伤势也一如屈突宜眼下这般,身体被洞穿,露出躯壳内的血肉,唯有用一只巨蛛紧急牵引,将伤口牢牢固定,才不至于整个人分崩离析。 可是,对于眼前的屈突宜,就算有了巨蛛也没有用。 因为那创口实在太大了啊! 确切地说,屈突宜此刻,基本只剩下露在光圈之上的一个脑袋,向左右伸出的两只手,和站在地面上的两只脚。 而在他身体之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是这个光芒四射的圆维持着不让屈突宜仅存的肢体分崩离析。 奇怪的是,那道透身而过的光柱,却并未对屈突宜背后的李好问造成多大影响。似乎能量到了屈突宜那里便止步了。 李好问下意识地让开,从屈突宜背后透出的光线便照向屈突宜背后深沉的夜空。 那道明净的光柱就那样被定格,一动不动。 屈突主簿 李好问大喝一声,从侧面扑上,紧紧握住屈突宜的右手。 此刻屈突宜的颈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血口。 早先被屈突宜一把扯下的那个元婴。此刻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面上,这脑袋上的眼睛眨了眨,立即开始缩小。 第247章 它瞬间就失去了原属于屈突宜的五官容貌,眼睛变细,颧骨变高,竟然变成了赵归真的模样。 随即这脑袋开始在地面上弹跳它好像是惧怕李好问那如刀的目光能变为实质,竟然之字形地跳动着,向远处赵归真的方向拼命逃窜。 而屈突宜的手突然一伸,紧紧握住李好问的手,脸上是他那惯常的温煦笑容:李司丞,请原谅下官,有这东西在身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法儿对你说。 李好问心头仿佛被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不,错在于我,我是本司的司丞,我理应发现异样的 失去了肩头寄生的元婴,再加上身受天地之力的重创,屈突宜的脸色迅速灰败。 但他依旧用力握住了李好问的手:李郎君,其实你自己都还未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话李好问曾经听屈突宜说过,当时他还觉得尴尬呢,此刻听来却觉得万刃穿心。 他只觉得:自己的能力再强大又有个毛线用,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长、挚友、为他付出良多的人,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失去生命? 他知道这次失去就是真的失去了失去的永不复还,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与逻辑。 然而屈突宜的双眼却亮亮的,眼里甚至有一种充满希冀的神采。 李郎君,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你就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第 77 章 耳边传来赵归真得意至极的笑声。 怎么样?屈突宜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棋子。 山人李泌, 历代诡务司司丞啊!你们睁眼看看,看看我赵归真呀! 什么万法归宗,为我所用?你们看看诡务司一直为我所用, 牢牢掌握在我手中! 说到这里,赵归真一抬头, 便见到屈突宜残破的身躯一旁, 李好问正抬起眼,这双眼睛因愤怒和痛苦而变得通红。 赵归真却似心情绝好, 咧嘴一笑:你想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当然不能像对那个厨娘一样用傀儡蛊。 赵归真一提张嫂,李好问的瞳孔便一缩,胸中的怒火更如被浇上一桶热油那般熊熊地燃烧起来。 他早年习练道家方术的时候,我就已经为种下了今日的因果。 算来他也是一个有资质的,竟然真的能在体内修出元婴。所以我才能这般轻易地控制他,让他乖乖地听我的话 李好问用力咬紧牙关, 以免风暴般的怒喝与悲号就这般决堤冲出。为此他双拳紧握,额角青筋爆出, 双目圆睁, 几乎瞪出眼眶。 元婴, 原来那枚元婴就是罪魁祸首, 而且早早就已种下 当然了,他凡事多少还能自主。否则今日也不会为你而牺牲自己,挡这一下了。 李好问心中悲伤与狂怒交织之际, 多少还保留了一丝冷静。 他很清楚此刻赵归真突然变得这么多话, 是因为他手中那枚神律之磬,还在冷却期, 正等着重新加载。 但他此刻是一个刚刚摸到弹指级别的时光术使用者,此前又在对阵那伽一役之中耗尽了全部力量。 不止是神律之磬展现的宏大法力他没法儿为我所用, 现在他就连从历史的栅格中拖一道历史影像出来都做不到。 有的人生来就是棋子。 赵归真一眼看出了李好问的有心无力,得意洋洋地笑着又加了一把火。 就比如那郑兴朋。 明知这是言语挑衅,李好问还是瞪圆了双眼。 郑兴朋对他来说,不止是紧邻、前任长官这么简单。郑兴朋的笔记,更向他昭示了人生的重要意义。 然而此刻,赵归真竟然又拉出了郑兴朋举例子?说明棋子的作用? 李好问很清楚赵归真这是在等待神律之磬重新加载时故意以言语扰乱自己的心神,于是努力镇定,暗暗积聚力量,想要在对方使出杀招之时,自己能有办法应对。 郑兴朋之死,就是因为我在他脑海里种入了一个念头所以,噗,他一见到罗景就抹了自己的脖子,尽管他根本就不想死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他脑海里种下的,根本不止这一个念头? 李好问心头一惊,原本已经快要调整好的节奏又有点紊乱。 我亲眼看着他长大,习练时光术,进入诡务司,一路升职,娶妻生子 而他之所以能够修行时光术,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人。 赵归真说着露出诡笑。 而李好问听到这里,脸色倏忽变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恐惧。不是那种骷髅头陡然在眼前出现的恐惧,而是心底最深处突然往外丝丝地冒着冷气。 年轻人,我也一直在观察着你。 郑兴朋是我的棋子,我又怎可能不关心与他一墙之隔的紧邻? 李六郎,你,也一直好好地生活在那里 李好问莫名觉得心底冷意升腾,恐慌宛如潮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汹涌,瞬间就将他吞没了。 第248章 他身体僵硬地弯下腰,本能想要呕吐。 他想要闭上双眼,但又害怕闭上眼后整个人浸入黑暗。 他伸出双手,借着四周的灯火,想要看个明白,可是此刻,他竟然连自己的掌纹都觉得无比陌生。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记忆和认知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此时此刻,风云再动,赵归真手中的石磬表面,再度蹿出一条条电蛇。 赵归真望着眼前无比困惑的李好问,咧开嘴想要大笑,但似乎又舍不得以笑声打破眼前这少年人的迷惘。 李好问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理智在那片刻万马奔腾般的慌乱之后重新回归。 他忽然觉得他的人生经历,不可能是假的。 他上学,接受教育,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 他兢兢业业地蹲在考古作业现场挖啊挖啊挖 他能使用各种各样先进的科学仪器,他记录与古迹有关的一切数据! 所有这些,都让历史和古人们,在后世也能开口讲述 这些,他不认为是赵归真能够种在他脑海里的念头! 他整个人的三观,都是在现代社会里塑造而成的,记忆中充满了丰富而生动的细节。这些,一个来自唐代的臭道士绝对不可能掌握。 但这些他都没法儿证实。 一旦怀疑侵入信念,那原本观念中最坚实的东西就都不存在了。 如果有其他穿越者,提供了这种植入三观的基础呢? 就比如林嫱但林嫱,她又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还有郑兴朋他在留给妻子的笔记中不也笃信着这一点吗? 各种念头往来交错,坚定的信念仿佛礁石,不断接受着名为怀疑的浪潮一遍又一遍的冲刷。 李好问浑身颤抖,缓缓扬起头,面目扭曲地看向赵归真:你说的是真是假? 赵归真嘴角抹过一丝诡笑,故作真诚地道: 如果你觉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这着实等于没说。 偏偏这道士得了便宜还卖乖:年轻人,是真是假你需要自己判断。 只可惜呀,你已经没有判断的时间了。 在这一刻,赵归真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神律之磬。这枚号称是上古神物的法器已经读完了它的冷却条,正静待赵归真注入少许灵力,就能再给李好问致命一击。 面对神律之磬,李好问本能向身边伸出手,扶住了屈突宜的胳膊,手中传来这位亲密战友身上仅存的温度。 是的,直到此刻,屈突宜的肢体虽然所剩的不多,但因为他胸腹中央那枚诡异光圈的存在,他依旧被牢牢固定在那里,如同一个完整的人,直挺挺地站立着,站在李好问身边,仿佛他们两个人正并肩共同面对赵归真这样诡异而又强大的敌人。 他脖颈处,元婴留下的伤口有碗口大小,兀自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 而贯穿他身体的光柱,是一个明亮到耀眼的大洞。在这个洞里,影影绰绰地似乎能看到有什么物事在活动。 而屈突宜身后,刚才神律之磬留下的那道光柱依旧存在。 这道光柱的直径在三尺左右,光芒极为纯净,但在大约十余丈外渐渐变得稀薄,逐渐消散在夜色之中。 而屈突宜的身体,似乎也正随着这道光柱的渐渐减弱而消散。 但他的神态依旧安详,嘴角旁的那意思笑容也依旧温煦。似乎曾经指引过、帮助过李好问,是他生平最为幸福的事。 在看见屈突宜面部表情的那个刹那,李好问心底的恐惧忽然全部消解,剩下的只有愤怒。 或者说,他已出离了愤怒了。 赵老道,我可以告诉你!李好问咬着牙对赵归真说,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来自哪里,我之前和诡务司里众位朋友们相处的经历,全都是真的。 并肩御敌; 戏耍富户; 细致查案; 一起站在屋顶上观赏月色,将月光从神秘的宝袋里一勺一勺地舀出去 这些美好的记忆,显然是赵归真这等心思龌龊卑鄙的人无法创造,再植入任何人的脑袋。 因此,李好问坚信他有理由为之战斗,为他复仇。 虽然我只是一个低级别的时光术使用者,但我的愤怒是真实的! 心头怒意滚过,耳畔便响起密集的鼓点 咚咚、咚咚咚 中间夹杂着小红鱼咂嘴的声音:吧唧、吧唧 右手手背上那枚赤红色的符箓印记,此刻也再次闪现,陡然变得无比鲜明。 李好问向前伸手,从眼前布满栅格的历史中伸手一拖,已经复现出他用来斩首那伽的那柄上古利剑三尺水。 这柄三尺水拥有李贺言出法随能力的加持,李好问也将之一起从历史中拖了出来。 这一拖一挥已经超越了李好问一个弹指级别选手的能力他再一次重现了运用不属于自己的时之力。 第249章 但还不止,李好问提着手中三尺水,挟裹着可以斩龙的威能,高高跃起,全身一缩,就像是他自己早先当初斩龙时那样,奋力向赵归真挥去。 赵归真双目一凝,顿时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1 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让你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赵归真手中的神律之磬再次引动天地之力,白光一闪,尽数没入石磬本身,石磬表面的古朴花纹再次覆盖了密密麻麻的电蛇,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响。 但这一次,赵归真没有让石磬吐出剑芒,直接穿透李好问的躯体。 这一次石磬笼罩出一团方圆四五丈的巨大光柱。这道光柱拥有实质,仿佛一枚悬浮在空中的巨大石磨磨盘,正一点点地向李好问这边压下,堪堪压住了李好问手中的三尺水。 赵归真对李好问似乎依旧存了招揽之意,因此神律之磬绽放的巨大光华每向下压一点点,赵归真都会怪笑着问一句:你服不服? 李好问只能将三尺水再现一个弹指的时间。一个弹指过后,他手中的古剑便不再具有实质,而是直接消失。 没了防身利器,李好问只得伸出双手,托住那泰山压顶般向他压来的巨大光圈。他涨红了脸,喘着粗气,苦苦支撑。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将这神律之磬施加在他身上的那股巨力顶开。 渐渐地,李好问周身都传出格格怪响,似乎他全身的骨骼,都正因这不堪的重负而一寸寸地碎裂。 只听喀的一声,李好问的右臂突然软软地垂下,他仅剩左臂还在勉力向上托举。这下更是捉襟见肘。 赵归真见自己稳稳地占了上风,不禁十分得意。 他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天子并不在承天门门楼上。 但有一名金吾卫的身影,正匆匆爬下门楼,看样子是急着去向天子禀报消息。 赵归真忍不住得意:天下之事,不过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诡务司斩了那伽,而道门拥有冠绝天下的上古法器。那么天子就等诡务司与道门再决一个你死我活出来。 到了现在,原本骑墙的天子见到诡务司不再有为我所用的价值,想必会转头重用道家一脉。而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佛门已永无机会与道门相争。 想到这里,赵归真得意地大笑一声,道:李好问啊李好问,你确实是资质上佳。 在这般强弩之末的情形之下,依旧能复现你的斩龙剑。如果再给你十年,肯定不会只是今日的这副样子。 只可惜啊!你没有十年了。 磬槌轻敲,从神律之磬中迸发的巨大光环陡然加大力道,迅速冲李好问头顶压下。 这一回李好问再也抵挡不住,他的身体迅速向后仰去。 但是他忽然伸出左手,向赵归真掷出了一大团东西 那是一团紫色的,弥漫着的雾气。 正是那团雾气中蕴含的精神之力,惑乱了那么多长安百姓的心智,令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向长安城中任何一片水面。 赵归真原以为李好问已经再无力抵抗,却万万没想到他竟还使出了这死里求活的一招。 我,我怎么这么没用 赵归真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这个早已死了,却依旧寄居在他人身体上的道士,自怨自艾起来,还真的挺像一个在宫中久居的宦官。 简简单单一桩栽赃案,竟然拖了那么久。 一个刚刚开始修习时光术不过一月有余的年轻人,竟值得我三次动用神律之磬 我这还不如死了好! 一声声、一句句,看似吐槽,却已是这个道人所能做到的最深沉的自责。 不,我肩负着振兴整个道门的职责。佛门要灭,诡务司与道门对着干的也一定要灭! 忽然,赵归真像是自行悟到了该如何摆脱那雾气的精神影响。 恰于此时,李好问再也无法维持他从过去拖出来的紫色雾气。 两下里一抵消,赵归真顿时清醒过来,脸色狰狞,怒骂道:臭小子,竟敢用这种魍魉手段来对付你道爷! 来受死吧! 轰的一声巨响,神律之磬映出的巨大光环像是天塌下来一般迅速下落,巨大的能量砸落在地面上,直接将皇城中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但在那道光环消散之后,地面上并没有出现李好问血肉模糊的肉身。 赵归真难掩惊愕,将手中石磬一收,在刚才李好问出现过的地方迅速搜寻。 但,留在他眼前的,只有屈突宜那具胸腹间露着一个明亮大洞的躯体。 此刻屈突宜的身体只有头部与四周尚未全然消散。他脸孔上竟摆出一副恬然的神态,望着赵归真,同时嘴角上扬,流露着一丝嘲弄。 难道他躲进了这里? 赵归真觉得匪夷所思,弯腰望着那个神律之磬重创屈突宜之后形成的光环。那光环中实际是个大洞,里面充满光线波动,看似无比深远。 赵归真已有了灵感:这小子怕并不是自己躲进去的,是被刚才那一击给直接震进去的。 第250章 哼哼,如果他真的进了这里,神律之磬不可能不给他找麻烦! 但赵归真想想手中法器的尿性,还是有些不放心,思忖再三,终于弯下腰,想要向那个巨大光洞探出脑袋。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从朱雀门的方向传来,竟是眨眼间直奔眼前。 那是一柄长剑 一柄拥有实体的长剑,高速,挟裹着强大的能量,急速向赵归真的身体袭来。 有人御剑! 赵归真细长的双眼忍不住一缩。 破空声已经到了眼前。 赵归真想要再次使用那神律之磬的时候,这才省起,他刚刚连用三次。这法器再神通,此刻也万万无法马上动用第四次的。 噗 那柄飞来长剑直接扎在赵归真的胸口。不,事实上它扎进的是鸿波的胸口。 随之而来的,是一名穿着淡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他双足并不着地,径直御空飞行。其速度只比那柄飞来长剑稍慢片刻。 在这中年男子身后,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瘦削官员跑得呼哧带喘,但速度也并不慢。 长剑扎入鸿波的身体,赵归真的脑袋迅速做出判断。 它马上断尾求生,那脑袋自行在鸿波的脖颈处拉扯,瞬间挣脱,留下一个碗口大的巨大创口。 鸿波那个干瘪的脑袋并未从此恢复,依旧是一个拳头大小,耷拉着挂在这道士颈间。 而赵归真的脑袋已经张口咬住了系着神律之磬的细绳,一跃落地,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连跃带跳,没命地奔跑,时不时地回头,眼带恐惧,向后张望一眼。 御剑而来的绿袍官员,眉眼与屈突宜生得一模一样,但是气质却迥异。此人眼神森然,往赵归真的脑袋那边一扫,脑袋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加快了在地面跳动的速度,飞快向远处跃去。 逃出十丈远之后,赵归真的脑袋咬着神律之磬忽然高高跃起,脑袋冲前,向地面一跃没有传出头骨砸在地面上的情形,竟然是土遁了。 绿袍官员手一伸,收回扎在鸿波尸体上的长剑,皱着眉头望着赵归真消失的方向,向身后气喘吁吁奔来的青袍人低声问道:李博士,你看清了吗?那似乎是神律之磬? 李贺停下,连喘三口大气,才答道:是,秋主簿,看着确实像是神律之磬。 李贺不愧是李贺,当场就开始全文背诵关于神律之磬的记载 神律之磬,外形为一枚装饰精美的带槌石磬,相传是三皇五帝时用以祭祀天地之乐器,经轩辕氏握持后拥有一部分神性,能够沟通天地之力,威力极大。 诡务司从未持有此物,如果持有,应会将其归类为天宙、甚至是天宇类。 该法器的弊端在于不能在短时间内重复使用 另一项弊端在于,在使用后,该法器可能随机打开通往过去的通道,进入通道的人将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李贺一边掉书袋,那名被称为秋主簿的绿袍官员正好转过脸,面对屈突宜消散殆尽的那张脸庞。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彼此相对,秋主簿脸上的表情竟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变化 ,甚至连肌肉都纹丝不动。 那一对目光锐利的双眼,自始至终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面孔,半晌都没能挪开。 只是李贺迷迷糊糊地,一边伸手摸着后脑,一边道:长安县叶帅传讯时说李司丞也在这里才对,难道,难道竟是进了这神律之磬打开的通道 李贺说到这里,才发现还悬浮在空中的屈突宜的那张笑脸,顿时一哑,半晌没能说出话,半天才突然哭道:屈突屈突主簿 * 远古,不知何朝何代,广袤的原野上,一群身裹兽皮,手持长矛的人们,正疾奔着追逐猎物。 突然,一道明亮的光线划破天际,横跨长空,将天空与大地之间那一大片虚无彻底撕裂。 人们驻足,眼中带着惊异与敬畏显然那是超越他们理解的存在。 随后,这些人虔诚地拜倒,开始大声祈求,向那天空中出现的神迹祈求今天能收获更多的猎物 殷商时代,一名卜师正在奉命为君主祭天的时机进行占卜,他手捧用来占卜的甲骨,正在钻研上面的裂痕。 突然,他眼角一动,一道异常闪耀的光线从空中划过,惊的卜师手里的甲骨都掉了。 片刻后,惊呆的卜师忽然一跃而起,再三向天空中那道光线划过的方向拜倒上天给了这样明显的谕示,还要啥甲骨? 战国时期,秦国地界,正准备出征的黑衣士卒们,看见闪耀着划过天际的光亮,无不备受鼓舞,士气高涨,唱着战歌踏上征途。 那道神秘的光线鼓舞了他们,人人都认为那是他们实现伟大的吉兆,竟没有一人顾及他们此去,究竟还能不能归来。 汉、两晋、五代、唐 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都见到了天空中划过的这道神秘光束。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解读。 第251章 唯有在唐代,文宗皇帝执掌权柄的大和年间,京师长安城外的一座道观里,一位年轻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耀眼的光线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头脸上遍布伤痕的绿袍青年突然从空中滚落。 这绿袍青年当空而落,顺势倒在地面上,打几个滚,卸去从天而降的千钧力道,然后抬起头 突然,这青年又惊又喜地大喊一声:屈突主簿?你是屈突宜? 屈突宜也圆睁了双眼,望着这位他素未谋面的绿袍青年:怎么?你认得我?你我很熟吗?熟乎哉,不熟也! 他以一贯的戏谑态度与这年轻人打招呼,然后看见对方奋力冲自己大喊了一句什么。 屈突宜好奇地支起耳朵,问: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在这一瞬间,对方已是泪流满面。 第 78 章 李好问并非如赵归真所猜想的那样, 被神律之磬的能量震入屈突宜躯壳中的那个大洞。 这是屈突宜在临死之前给他的提示避无可避的时候,绝路,有可能反而是一条生路。 之前神律之磬给屈突宜予重创, 但在他的身体上开辟了一道神秘的空间。来自神律之磬的庞大能量袭来的那个刹那,李好问纵身一跃, 躲进了屈突宜胸腹之间, 那一团绽放着圣洁光芒的血肉之间。 李好问脸上泪水横流,实在是没想到屈突宜将死之际, 依然在用残躯保护着自己。 随即他感到这道神秘空间的尽头出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向极远处飞快吸去。 此时此刻,外面有来自神律之磬的强大攻势,内有来自神秘深处的恐怖吸力。 他的身体不自控地向身后,向这道神秘空间的极深远处疾飞,就像是他整个人被从这神秘空间的入口直接扔了进去。 然而李好问却连一丝一毫的恐惧都没能感觉到, 他实在是被屈突宜之死所带来的哀恸完全压倒了。 他周围闪现的是一片茫茫白光,间或有些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好问才终于留意到, 那些其实都是飞快一闪而过的栅格。 李好问记起自己少年时看科普文章, 说是陨石落入大气时在空中高速摩擦会引起高温。 但此刻他在空中飞行的速度也极快, 身周却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 对了,现在我穿梭其中的不是空气,而是时间! 此刻他并不是在任何空间里运行。 他是在时间里。 屈突宜的血肉之躯被神律之磬打穿之后, 打开了一条通向远古的时间通道。 而通道的尽头有一股强劲的吸力, 拉着李好问急速回溯。 在这个过程中,李好问没有任何自主控制的能力, 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拖向远方。 一时他想起罗景的话,当初这位曾经向李好问指出过时间的深渊。 除了迷失在这深渊里, 李好问想不出自己还可能有什么别的结局。 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背上那个朱砂色的印记,突然一亮,开始释放出光线,随后渐渐变淡锦鲤符箓,这是屈突宜在死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随即李好问感到自己正在减速。 身周的栅格不再是一片片飞驰而过的白色光影,而是再度成为一格一格的,令李好问能够看清。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李好问在一枚栅格上空停住了。 这枚栅格中传来磬槌敲击在石磬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如洪钟大吕,在天地四方之间回荡震响。 李好问:这个音色,杀了他都不会忘记神律之磬,号称能够勾动天地之力的法器。 紧接着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说的却都是古音,李好问根本听不懂。 但他的身体重新获得了重力的青睐,转瞬间毫无依托地向地面急坠 在这一刻他看见了神律之磬,这枚石磬被一名身材高大的壮年男子高举在手中,它身体表面的古朴花纹看起来还很光鲜。 这枚石磬还处在刚刚被敲响,不断颤动的状态中。李好问看见天地间正风起云涌,有巨大的能量正在蕴集。 偏巧,急坠中的李好问挡在了天地的能量与那枚石磬之间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神律之磬。 他明白了这枚上古法器的上古由来,除此之外,他似乎还了解到,神律之磬的能力,绝对不止赵归真手中所使用的那么简单。 但是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挽救自己的急坠之势。 似乎再过一瞬,他就会高速撞击地面,摔成一团肉酱,让屈突宜舍身相救的好意全部付之东流。 然而地面上手持石磬的那名壮年男子,看见从天而降的李好问之后,脸色却有点古怪。 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家伙,怎么看起来那么像这场宏大祭祀的搅局者? 随后这人的嘴角微微上勾,突然冲着李好问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只手迎风长大,很快就变得比李好问的身体还要庞大很多。李好问的身形与这只手比起来,就像是一只可以被人随意驱赶的蚊蝇蛾蜂。 但这只巨手并没有随意驱赶,而是阻挡了李好问的下坠之势,并将他托在手心里,轻轻掂了掂,随后手腕一扬,又将李好问给反向掷了回去。 第252章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还没等李好问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了原先那条时间的隧道中。 这一次高速飞行不再是靠吸力了。 而李好问的飞行动力竟完全来自于刚才那个男人临空一掷。 我现在有点相信了。 随着身体的高速运行,李好问的思维终于一点一点恢复运转。 他开始意识到,刚才自己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与一名普通人类毫无区别。可是对方所做的事,却是匪夷所思,蕴天地之威力,又夺天地之造化。 这令李好问不得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神。 他记起赵归真提到的,上古的盘古、女娲、伏羲,乃至三皇五帝,都有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成神的普通人。 另外,这次李好问在跨度如此之长的时间长河里蓦来蓦去,本身亦是一件超乎想象的神迹。 这一次,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动,但是他确实实现了穿越时间这件事,而且跨度之大,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这不是靠一点点修习时光术可以完成的。 或许他可以借着那位不知名神祇之手,可以重返现代,回归正常的生活。 但是 我真的想要回到我曾属于的那个时代吗? 李好问这样问自己。 此时此刻是李好问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大唐还有很多未尽之事。 自从穿越以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更愿意在大唐继续停留。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他为人的价值,承担负担在肩头责任。 正在这时,李好问手背上那个锦鲤符箓所留下的赤红色图案又变得明亮了几分,紧接着开始急速黯淡,最终完全消失。 李好问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终他朝着脚下的一枚栅格直落而下。 他出现在实际环境中的位置不算特别高,大约也就距离地面两三丈的高度。 这点高度已经难不倒李好问了,他已经能自动运用叶小楼从高处跃下、打滚、缓冲的做法。他已经说不清这究竟是在复现叶小楼的能力为我所用,还是这已经转化为他自己的精神与肌肉双重记忆,彻底转变为他自己的技能。 这一滚,加剧了李好问的狼狈,也让他因为刚才剧变而暂时忘却的伤处疼痛,又轰轰烈烈地疼了起来。 他落下的地方似是一座道观。 道观的香火不算鼎盛,山门内甚至有些破败。 但是李好问的注意力已经全部为面前一人所吸引 这人大约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麻布襕衫,头上戴着的还不是道冠,而是幞头。他五官清秀,眼神里透着和善,此刻正好奇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看见这眉眼、这副五官,已经再也忍耐不住,心里掀起滔天巨浪,泪水迅速涌向眼眶。 屈突主簿?你是屈突宜? 这个人,这张面孔,就像是被烙铁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没人能抹去。 对方听见这个称呼,却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叫我什么?屈突主簿?难道我要当官了? 哎呀呀,还没等李好问回答,青年时代的屈突宜已经拍着手笑了起来:屈突这个姓氏不是总能被人叫对的,你竟然知道这是个复姓? 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复姓梗,李好问心头一酸。 不过 你认得我?你我很熟吗?熟乎哉?不熟也! 李好问突然开口冲这个年轻版本的屈突宜大喊:不要!不要入道门!不要修炼元婴! 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眼前人虽然站在道观跟前,但依旧一身常服,恐怕还未入道门,又或者还未开始修炼元婴。 但是对方却好奇地冲自己支起耳朵,问: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李好问这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失去的永不复返。 有些事,永远没有可以弥补的机会。 当初罗景告诉他这一点的时候,李好问还不觉得。 唯有此刻他亲自面对年轻时的屈突宜,才亲身领会:这一项规则铁律,对于时间旅行者而言是多么可怕的诅咒。 李好问心中悲哀之至,泪水瞬间爬了满脸。 然而屈突宜望着眼前这个浑身脏兮兮,而且又在哭鼻子的小郎君,伸手去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然后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我看你受了不少的伤,这样不太好 哎呀,你落下的时候似乎手臂脱臼了,如果不赶紧处理,将来可能会吃更大的苦头。 对了,实不相瞒,敝人之前从前往海外的商人那里,找到了一种山蜘蛛。它吐出的蛛丝可以止血疗伤。我正尝试将这种蛛丝织成手巾。等我成功了,只要用它擦一擦,任何大伤小伤,立即痊愈。小郎君,唉,小郎君 在屈突宜呼唤的同时,李好问的身形突然开始消散。 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泪流满面的李好问此刻想起了屈突宜以前说过的话。 第253章 你自己都还不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话犹在耳边,而李好问面对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屈突宜,突然意识到:在屈突宜的时间线上,恐怕这才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相见。 你骗我,我根本做不到! 望着近在咫尺的朋友,李好问却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来挽救二十多年后即将发生的那场悲剧。 那他将来无论拥有怎样的能力,达到怎样的高度都无法消解此刻心头的痛苦。 咦,你 屈突宜惊讶地望着在空中渐渐消解、变得透明的李好问,还想再问个究竟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与谁说话呢? 屈突宜突然脸现顽皮之色,一转身,将李好问的身体挡住,然后挡在来人面前,笑道:没什么,大哥。 来人是一个与屈突宜一样年纪,一样装束的男子。最奇的是,他的相貌、身材、五官,也与屈突宜生得一模一样。 很难想象这世上竟有长得这般相像的兄弟。但若说是双生兄弟,就说得过去了。 但是这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物气质却决然不同。 屈突宜是随和中带着一点点惫懒,但他那位兄长却极其端严肃穆,且自带一份老气横秋。按说双生兄弟应当是同样年纪,但是那位却看起来比屈突宜要大了好几岁。 大哥,你是不是又来考较我有没有偷懒? 屈突宜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上前两步,扶着兄长的手,将他带离李好问仅剩的那团虚影。 屈突宜的兄长却正色道: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偷懒!我是来看看你,入了道门之后,长了修为,是否依旧像以前那般顽皮,不务正业! 屈突宜呵呵笑着,又将兄长带得远离了两步,道:哪儿能呢?我的修为顺利着呢! 然而做兄长的却不肯放过他:二郎,你需要记住,在这世上,有比修为更重要的东西。将来无论你的修为高到了何等境界,守住本心,保护这世上最需要保护的人,才是我辈中人真正必须做到的。 屈突宜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这才笑道:好啦!我说,天下第一正人君子屈突宇郎君,你这番话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啦! 纵然如此,屈突宜依旧没个正形,他伸出一只手臂,勾住兄长的脖子,拥着屈突宇向道观方向走去。 唉,我说屈突郎君啊,你说我俩这姓氏,天底下还真的有人能叫对不? 看似是表示亲近,可是屈突宜此举其实是不让兄长有机会向李好问在的方向转头。 屈突宇没好气:往前数两百年,你我祖上屈突通曾位列凌烟阁,那时肯定不会有人将这姓氏叫错! 哈哈,话说我今日还见了一个少年,一张口就叫对了这个姓氏,半点没错呢! 屈突宜勾着兄长,走出了十几步,才将胳膊松开。他悄悄回头看时,李好问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 大中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凌晨,承天门前。 李好问的身影一点一点地从虚空中浮现。李贺一见,赶紧跑上来,大声道:李司丞,你出来啦! 李好问一听:李贺用的词是出来而不是回来,想必是知道自己此前被扔进了被神律之磬炸出的时间隧洞里。 倒是省了一番口舌解释。 他现在的心情差到极点,几乎不想与人交流。 可是他看见李贺的双眼亮晶晶的,眼神里都是关切与欣慰。李好问又觉得心头一暖。 这世上,依旧有同伴在关心着他。这种默契不需言说。 这时秋宇迈步来到李好问面前,目如鹰隼,上上下下就是一番打量。 他眼中似有些嫌弃因为李好问实在是太狼狈了。他的脸上、身上,到处是血痕与各种擦伤。他的眼角泪痕犹在,但那些眼泪,显然不是出于软弱或恐惧。 他的右臂兀自软趴趴地垂落在身体旁边,显然是脱臼了。 但事实上,秋宇心中的惊愕,甚至超出了他见到屈突宜遗体那一刻时的伤痛。 他早先在洛阳时就已听说,郑兴朋遇害,诡务司司丞由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继任。 秋宇并非是嫉妒之辈,但他笃信实力。对年纪连自己一半都不到的后学晚辈继任诡务司这事,秋宇一点儿都不感冒。 但此前,听说李好问有可能躲入了神律之磬打开的空间之中时,秋宇已经对李好问的回归不抱太大希望了。 虽然神律之磬打开的空间无定,无法确定其是否存在多大的危险。但是据秋宇所知,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类进去了之后还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此刻见到李好问,秋宇开始愿意相信这位新继任的司丞多少有些特别之处至少心智坚定,没有因为进入充满未知的空间而崩溃。 此刻见到李好问瞪着眼望着他,秋宇知道这是因为察觉自己与屈突宜相貌肖似。 他天性冷漠,此刻一句话都不说,上前一抬手,握住李好问的右臂向前一送。只听喀的一声,李好问脱臼的手臂立即复位了。 第254章 嘶 李好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原本木雕泥塑似的一张脸孔,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似乎原属于人类的情感,终于都回到了他身上。 你是屈突宇?是屈突主簿的兄长? 秋宇却又怎能想到,这个年轻人在恢复正常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说实在的,世上能看出秋宇和屈突宜是一对双生兄弟的人太多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屈突宇这个本名。 世人都只道他是诡务司的秋主簿,就连屈突宜向外人提起,也只会轻描淡写地道:司里还有一位主簿,姓秋 甚至就连秋宇自己,听见这称呼的时候也不免一阵恍惚。 绝不会有人在这位继任的李司丞面前提到屈突宇三个字的。若是换了不知根底的人,凭借相貌认定了他们两人的血缘关系,却也只会知道他复姓屈突,而不会知道他年轻时单名一个宇字。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根底的? 秋宇冷眼打量。 而李贺这时却好奇地插嘴:咦,秋主簿,您难道也姓过屈突? 秋宇黑着脸转向李贺:这姓氏没人叫得对敝姓秋,秋宇! 这话也是说给李好问听得。 李好问似有所悟:原来这位就是司中另一位主簿,秋宇。 是了,屈突宜曾经提过的,这位正从洛阳赶来。 只是没想到,他竟能在二十年前就远远地见上这位一面。 李好问的眼神一点点地转向屈突宜。 屈突宜的身体只剩一个脑袋,两只手和两只脚。 他的身体之间,原本存在的那个巨大光洞正在迅速崩解消失,余下的只有血迹斑斑的残肢。 但他仅剩的脸颊上,笑容却依旧温煦,仿佛他的生命被定格在了曾经充满希望的那一刻。 李好问来到他面前,将手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注视良久,忽然转身 此刻他眼中已再无泪水,相反,另一种名为仇恨的东西逐渐生根,因而令他的双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转身后李好问先看见了鸿波的身体。 那具身体倒在地面上,脖颈处依旧是一个碗口大的血口。而原属于鸿波的那个脑袋,此刻依旧耷拉在尸体的颈窝处。 这具身体已不像李好问刚刚看见它时那般状态此刻它的手背上露出明显的尸斑,皮肤迅速变成青紫色,脖颈处的创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爬满了蛆虫。 鸿波的尸身,终于回归了它该有的样子。 但是属于赵归真的脑袋,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知逃去了哪里。 李好问站在鸿波的尸身跟前,望着远处沉寂如水的黑暗。 李贺讪讪地上前道:李司丞,我等赶到的时候,确实看见有个脑袋衔着一枚石磬向那边逃去。秋主簿带着属下去追,但是没追多远,就见它跃入地下。我俩赶到的时候,它已经踪影全无,应当是土遁了。 李贺说到这里时,愧意满满。 李好问没有责怪李贺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伸出左手,在李贺指点的地方轻轻摩挲,指尖触碰那里的土地。 忽然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伸手在石板之间抠出了一点尘土,送到自己鼻尖,闻了闻。 随后他站起身,望着那漆黑如墨的黑夜。 无妨! 李好问的声音清冷,不带情感,但很有把握。 我与神律之磬建立了一点联系。 我能感知到它。 只要赵归真依旧持有它,我就能将它们都找到。 李贺闻言在旁长舒了一口气,自疚之情稍减。 但他转头看向李好问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中,李好问平静地站在那里,但是人很锐利,就像是那柄连剑鞘都没有的三尺水。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 79 章 八月廿七日, 长安城西。 这里是长安县的辖地,清明渠、永安渠、漕渠三条主要水系从此经过。在过去一夜里,这附近损失格外惨重。 待到灾难过去, 曦光将大地重新映亮的时候,滞留在此地的人们, 也像是刚刚从一场惊惧而混乱的噩梦中醒来。 秩序在慢慢地恢复。 昨夜有很多落入水渠的人被救起, 此刻大都呆呆地坐在水渠边,不明白他们昨晚到底怎么了。 但有更多的长安百姓到此寻找他们的亲人, 水渠畔回荡着一声声焦灼的呼唤: 阿耶,阿耶你在吗? 大郎,大郎你看见我家大郎了吗? 这位差大哥,行行好,帮我找一找这孩子的爹吧! 除去侥幸生还的人,在昨夜的这场祸事中, 清明、永安渠中溺亡的人可以数千记,另外还有自投于各处水井的。两县人手实在是不够用了, 一部分从水中捞上来的遗体就随意陈放在堤岸一旁, 任由亲族认领。 从水渠中打捞上来的遗体, 沿着堤岸摆放成一排。有些失踪之人的家属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 过去查看那些尸首。于是便有一阵一阵的痛哭声不断爆发。 第255章 孩儿他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投水? 五郎啊,以前骂你没出息那都是气话, 怎么就想不开了 哭声中, 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在人群中敏捷地穿行。她的年纪大约在十八岁上下,生得清秀明丽。但此刻, 她紧紧地拧着双眉,抿着嘴唇, 似是因为看见眼前的人间惨剧而悲愤交加。 她的衣角上绣着一道金色的小蛇,在朝阳映照下闪闪发光。 这名黑衣女子但凡见到有孤儿寡妇扑在某一具尸身上哀哀痛哭的,便会主动上前,出言安慰。待死者家属情绪稳定之后,这名女子会详细询问她们家住哪里,是何营生,有无亲眷可以投靠等等。 若是遇上了无依无靠的遗孀和子女,黑衣少女便会把她们的名址记下,然后好言安慰几句,告诉她们不要太过发愁。她和她的同伴们会想法周济。 有人感激地问这黑衣少女:小娘子叫什么?怎地这么好心? 那少女便道:我叫赵兰娘,我们是妇儿会的。这位大嫂,妇儿会您听过吗? 听过听过!妇人抹着眼泪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安慰。原本她对这少女犹有一丝疑惑,现在这点疑惑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名头而尽数消解。 妇儿会在长安,可以算是很有影响力的非官方组织了,虽然她们的名声只在妇道人家那里口口相传,但知道的人确实不少。 赵姐姐,赵姐姐 远处,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大声招呼。 赵兰娘忽然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金光门的方向缓缓地驶过来一驾油壁马车。 这马车车厢不小,足可坐五六人,车厢下还专门做了一个夹层用以存放行李。然而不知车主是为了省钱还是什么原因,竟然找了两头骡子来拉这马车。 在骡子呃儿呃儿的叫声中,原该奢华敞阔的车厢便显得十分质朴。 此刻长安的水渠畔到处都是人和尸首。远处,长安县的衙役们开始组织丧家一起搭建祭棚和停灵的灵床。那驾规模略大的油壁车几乎寸步难行,车夫艰难地约束着两头骡子,尽量避开路边停放的灵车与祭棚,但依旧免不了磕磕碰碰。 这时油壁车上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十四五岁少女的娇美容颜。 原来是章家的小娘子们都回来了。 赵兰娘见到那少女,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她快步向那油壁车赶去,片刻后就来到了车下。 赵姐姐,赵姐姐! 好几名小娘子声音清脆,一起向赵兰娘打招呼。 随即有人开口向赵兰娘惊愕发问:赵姐姐,我们出城不过三日的工夫,怎么回来时长安城成了这样? 在这小娘子身后,另一名少女压低嗓音,低声道:三天前阿耶送我们出城,不正是因为预料会发生这种事?咱家带个头,好让更多长安人家避到城外去? 可惜啊!车厢里坐着的章夫人喃喃地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避出城的。 赵兰娘叹息一声道:是呀,昨夜一场祸事,炼石宫总坛和附近分坛的人齐上,也没能挽救所有人的性命。 她在章家的女眷们面前就不只提妇儿会,而是毫无避忌地提起炼石宫的名号。 不过,我们总坛新来了一位执事娘子。她为人既明白,又温柔,而且极有决断。 这次在她的指点之下,我们拦下了好多想要投河轻生的姐妹婶子,帮了不少人呢! 章家几个小娘子虽然不是炼石宫的人,但是却都对炼石宫很熟悉,一时都很好奇关切:是吗,她是哪里来的人?姓什么? 赵兰娘转头:喏,她就在那边,你们瞧见了没?她姓崔,炼石宫都管她叫崔娘子 章家的小娘子们一起探头张望:在哪儿?哪儿呢? 远处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好像见不到哪一位是又温柔又有决断的掌事娘子。 但赵兰娘满脸钦佩羡慕的神色却骗不了人。 于是章家小娘子们一起乖巧地跟着点头:哦,原来是她!就是她呀! 不过,赵姐姐,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会突然一起投河轻生啊! 赵兰娘听见这么问,犹豫了一下,道:我知道些内情,但可能不方便直接向你们解释 她话犹未完,已经笑生双靥,道:等到你们回家,问问章主事,不就一切都清楚了吗?或者买一份报纸,那上面或会登刊 远处,有报童跑来,大声叫卖《大唐新闻》。 这份报纸是大唐的官方报刊,但却并不像坊间小报那般流行。长安城里住久了的百姓,还是更习惯《长安消息》那样的小报。 当时就有人拦着报童问有没有《长安消息》。那报童没多解释什么,只说《长安消息》这两天停刊。 众百姓心中都有了猜测,毕竟那些小报编辑,也和常人一样是凡夫俗子。昨夜那场劫难,不晓得有没有熬过去。 于是,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买了一份《大唐新闻》,很快在报刊上找到了关于昨夜那场灾难的描述,见周遭百姓大多很感兴趣,便高声念了起来。很快他身边就聚了一群人,头凑着头,安静地听着。 第256章 章家小娘子们忙向赵兰娘告辞,然后让那车夫也将油壁车赶得近些,好让她们坐在车厢中也能听见那书生念了些什么。 章家最小的幺妹一边听,一边给自家姐妹解释昨日事情的原委。 听了一阵,幺妹忽然惊喜地道:听,阿耶的诡务司正被人大夸特夸呢! 其她几名小娘子也凝神去听,但零零星星的有些没听清,只能等幺妹趴在车窗上听完了,再转述给她们。 那报上说诡务司事先就预测到了这次灾难,提前让城中的一部分百姓疏散出去。 事发当时,是诡务司最先发现了如何阻止被蛊惑了心智的百姓投水,并且迅速将这消息散了出去,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第三 章家幺妹听着听着,忽然变了脸色。 天那,诡务司有人殉职了。 这消息传来,整个车厢立即安静了。章家女眷们的心都悬了起来。 章家幺妹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那报上没说,没提殉职的是哪位。阿娘,我们需要赶紧回家! 随即章家几个小娘子纷纷掀开车帘,跳下车。她们嫌这驾马车行得太慢了,还不如步行。因此,章家索性只留章夫人在车上,押着车驾和行李慢慢回家去。而她们几个小姑娘挂心父亲的安危,哪怕是步行,也要尽快赶回丰乐坊。 章家几个小娘子的个性如出一辙,都是行动果敢,风风火火,没用多久就奔回丰乐坊。 她们先径直去了诡务司。 诡务司却是门神把门,敲了半天,司内也无人应门。 几个小娘子更加心慌了。 章家大姐较为冷静,道:大家别忘了,今儿是休沐日。平常这日阿耶都不用去上衙的。咱们先别慌,先回家看看。 她们一行人从诡务司回章家,刚好路过张家借住的小院。 章家大姐虽然忧心章平的生命安全,但还是先去敲了张家的门。 云娘,云娘是我你们一家都好吗? 章家没能说服张嫂一起跟着出门,章家大姐就一直很担心。此刻想起一路会来时见到长安城里的情形,越发心惊肉跳。 吱呀一声,张家的门开了。张嫂出现在门内,见到章家的小娘子们回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听闻城里出事,云娘,你们一家都安好吧?章家大姐急急忙忙地问。 张嫂点点头:我和弟弟都没事,但是我阿耶 章家大姐顿时有点凌乱,呆了片刻才重新搞清楚了张家的人际关系,想起张嫂的阿耶其实是她的丈夫张武。 这时张嫂回头看看坐在院里屋子门槛上的张武,脸上带了一点笑模样道:现在阿耶也没事了。 张武红着脸不敢抬头,手上继续飞快地编织着当初应承要卖给章家蒸饼铺子的竹笼屉。 这时,章家二姐三姐已经回了一趟自家,三姐面带欣慰,狂奔出来给姐姐报信:大姐,阿耶没事好好地在家里,在休沐 这真是个好消息。 章家大姐至此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下,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长舒了一口气,才对这边院里的两位道:大家都好便好。云娘,你明早若有空,就还到我们那边搭把手吧! 张嫂嗯了一声点点头。 章家大姐这才告别邻居,自行返家。迈进家门之前,她迎面遇上了二姐三姐。 二姐三姐面色如常,大姐一颗心便安了不少。谁知二姐三姐却颇有些忐忑地告诉长姊:阿姐,待会儿你见了阿耶,可千万别太吃惊 怎么了? 阿耶在我们听见他在哭。 我们还从没听见阿耶这样哭过以前家境再苦再难,也从没见过他这样 章家大姐的心顿时又高高地悬起虽说她们全家人都全须全尾地躲过了这场祸事,可是对于章平来说,似乎依旧承受了难以承受的打击。 她刚刚迈入家门,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从堂屋里传出来 我,我怎么这么没用 这不是章平的声音吗? 章家大姐早先听说了长安城昨夜出事的原委,此刻一听,竟是唬住了 不会吧,不会自家阿耶,也受了昨夜那奇怪雾气的影响,开始自怨自艾,甚至想要投水吧? 几个小娘子彼此看看,最后是章家大姐鼓足勇气,进了自家前堂,打开门户,让室外鲜亮的日光照进屋子。 这时小娘子们才看清了章平此刻的样子。 这位诡务司主事,双眼通红,满脸都是泪水,正捧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屈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 如果我昨夜强留你在诡务司中,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如果我昨夜和大家一起去承天门前,我们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是不是你就不会被那老贼道害死 说到这里,章平已泣不成声,捧着那面小小的铜镜痛哭。 第257章 老屈啊,你一个人在下面孤单么? 要是太孤单了就吱一声,送个消息上来 我老章可以陪你聊天,随时都陪! * 敦义坊,李宅。 六郎君,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胡饼吧 六郎君,这是卓来按照司里的法子烹的茶,没加胡椒那些,您要不要尝尝? 六郎君,您已经在这北堂里快坐了有一整天了,不吃不喝,也不肯闭眼休息。卓来要怎么办才好? 小跟班真的没辙了。 无奈之下,卓来自己去敦义坊附近打听邻里们的消息,回来一一报告给李好问知道,只盼这些关于长安城的消息能唤醒他这位诡务司司丞。 六郎君,昨夜咱们敦义坊,折了七十一名邻里按说咱们坊算是好的。长安县对咱们算是照顾,早早带人来锁了西面的坊门,不让人去清明渠,但是十字街水井那里 六郎君,昨夜长安城一乱,各家报纸都没有按时出刊。卓来给您搜罗来的,就只有《大唐新闻》 六郎君,您好不好奇《长安消息》怎么就没出呢? 这还真不好奇呀? 六郎君,卓来还是告诉您吧!坊间都说那《长安消息》的总编辑,昨夜在水边痛哭认错,说自己曾经为了名利刊了很多胡编乱造的文章,实在是有违读书人的本心。之后就投水啦!当然,好像是被人救起来了 六六郎君,您难道不觉得有那么一点高兴吗? 毕竟那家报纸可是编排过您的呀! 唉,六郎君啊六郎君,您千万别跟这木头人似的盯着卓来了。卓来现在挺怕的,屈突主簿已经回不来了,要是您再出事 李好问陡然听见屈突宜的名字,眼珠开始缓缓转动,看向卓来,随后却又慢慢转回去。 他努力想要将唇角上扬,挤出一个微笑。 然而卓来见他笑得那么痛苦,连忙道:好了好了,六郎君,卓来知道了您没事了,不用再笑了。 这少年心中暗暗地叫苦:您要再这样,卓来也要跟着哭出来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想要逗李好问说话,于是他拿着通过诡务司拿到的那份《大唐新闻》,在李好问面前扬了扬,道:您看,这《大唐新闻》上,可是将您和诡务司大夸特夸呢! 李好问纹丝不动。 卓来又补一句:刚才卓来在街上,也听到邻里们在夸您呢! 这时才见李好问的眼珠勉强一动,朝卓来这边转了过来。 卓来一见打动了李好问,连忙掰着手指开始数: 第一,诡务司三天前就提醒了长安城的百姓。当时好多人不信,但现在都不得不相信咱们诡务司了! 第二,诡务司联络了好多衙司赶到水边去救人。虽然没能把所有投水的人都救上来,可是也当头棒喝,拦住了好多糊涂蛋啊! 李好问听卓来说得慷慨热忱,眼珠稍微活动,似乎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第三就算是昨夜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卓来还不知道吗? 少年人急了,一下子暴露了这番说辞都是他为了安慰李好问而自己编的。 李好问终于没忍住,扬起嘴角冲卓来笑了一下。 这笑容生动而温暖,令卓来多少松了一口气。 岂料李好问柔声开口:卓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昨晚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现在也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好吗? 卓来不乐意地嘟起了嘴。 但是李好问很坚持。 于是卓来悻悻地离开了北堂,独自一人来到前院。 他看看李好问关上了北堂的门,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伸出手掌,合什祷告道:夫人,小娘子,您二位也看见了,六郎君现在相当不对劲二位若是在天有灵,求求了! 夫人,小娘子,帮帮六郎君,帮他走出来吧! * 李好问独自一人,枯坐到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暗沉。 他忽觉身边轩窗上中闪过一道亮光有人进了李家的小园,并在那里点亮了灯烛。 他一惊起身,推开北堂的轩窗一瞧:哦,是十五娘啊! 但是,十五娘现在是在 李好问一凛:他分明见到十五娘手中提着一只铜壶,铜壶里盛着满满的水,长长的壶嘴正对准了自家小园内阶梯旁的土堆,眼看就要将这整壶水一股脑儿地倒下。 那里是蚁穴的所在啊! 十五娘,手下留情,那个,壶下留虫 李好问忽然想起:全长安城的蚂蚁都曾经协力帮助过诡务司,自己还欠对方一个人情,可不能就让十五娘一壶水直接将人的巢穴给淹了。 十五娘这才板着一张脸转过头来,伸手指指李好问所在北堂中,脸上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 李好问还有些纳闷:怎么就将这位小祖宗给惹到了? 他用火刀火石点亮堂内的油灯一看,这才发现,在他刚刚枯坐的矮榻跟前,一张陶案上,有两只黑褐色的蚂蚁正在焦急地打着转。 第258章 看情形,怎么像是在乞求李好问注意注意它俩,否则它们的蚁穴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李好问这时连忙招呼一声:十五娘,别着急动手,有什么事情待我问清! 十五娘面无表情,但总算是将手中的铜壶收了回去。 蚁兄额,两位易兄,有何见教? 两只蚂蚁在李好问面前滴溜溜地转了个圈。 李好问暗暗温习一回上次商量好的暗号:不动yes转圈no。 你们两位这是没有什么要说的? 两只蚂蚁一呆,然后原地静止了片刻,突然又开始疯狂转圈。 李好问叹气:双重否定等于肯定,这种概念对蚁族来说可能还是太难了。他也不确定眼前这两位易兄能不能理解。 两只蚂蚁疯狂转了一会儿,大约彼此都觉得不是办法,于是各自向侧一倒,触肢放在身边,做出一个类似人类入睡的动作。 李好问顿时记起:是呀,当初他第一次见这些易家人,依靠的手段就是入梦。 他吸了一口气,看看手中还提着铜壶的十五娘,苦笑一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一口吹熄了油灯,向自家卧榻上靠去。 其实支撑到此刻,他的身体已疲累至极。虽然此前秋宇帮他接上了脱臼的右肩关节,又有诡务司的疗愈手巾与药剂,但是李好问能够支持到现在,着实是到了极限。 但是当他躺倒在榻上的时候,依旧觉得自己睡意全无,睁着双眼望着自家的天花板,无法睡着。 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截,好似有什么被凭空抽走了。 屈突宜对他而言,不止是一位同僚,一位先入门的长辈。这位主簿一直以来,都充当了一位导师、引路人和挚友的角色。 然而在昨夜,屈突宜永远告别了。 直到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夜里,李好问才能任由泪水悄悄爬出眼角,听凭哀伤将自己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好问忽然察觉自己正站在自家小园内,面对北堂旁侧后院的一道侧门。 易家的管家看来已经在此等了好久,见到李好问急急忙忙地道:李司丞,敝主人已经等您好久了,快请进来吧! 第 80 章 入梦的李好问虽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但他还能记起与长安城群蚁合作的经过,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对了,府上老太太还好吗? 管家衣袖一抬, 已经捂着脸哭开了:若是郎君再不来,大水就会淹了这宅子, 我们老太太可真不好了 李好问顿时想起十五娘手中盛满水的铜壶, 心里生出几分歉疚。 他赶紧随着那管家进入易家宅院,见到院子里舞台已经搭好, 舞台下坐着乐师,一个个都肃然捧着手中的乐器。舞台上,两名伶人一动不动,僵立于舞台正中,但各自保持着某种仪态,似乎他们的表演刚刚被喊停。 易老太太还像上次一样, 拢着个巨大的被子,半坐于罗汉床上。 易老太太 李好问拱手向老人家施礼, 正想开口致歉的时候, 忽听耳边乐声大作。 台下的乐师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 突然开始演奏。那舞台上的伶人伶蚁, 原本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这时也同时动了起来。 舞台上的这两位,都穿着绿色的袍服, 戴着黑色的幞头, 看身量差不多高,但其中一位蓄着胡子, 另一位则面白无须。 李好问瞅着忽然生出一点熟悉感:这是 随即这两位在舞台上正面相遇,年长蓄须的那位似乎说了些什么, 年轻的那位摇摇头。 李好问忽然想起他刚认识屈突宜的时候,对方邀自己进诡务司,自己那时候确实是拒绝的。 可突然,年长的那位转到年轻的身边,撑出一把破伞。 李好问早已陷入回忆:确实如此,那时他们在敦义坊自己家门口被时乾兽所控制的万鸦攻击,屈突宜为他撑了一柄有防御能力的破伞。 话说,屈突宜何止是在那一次为他撑了这样一把伞,自从他进入诡务司之后,屈突宜就一直为他撑着一柄无形的大伞既有遮风挡雨,阻挡危险,也有谆谆教诲,循循鼓励。 虽然他不明白那舞台上的伶人伶蚁们究竟在为何而表演,但这确实令他陷入追忆,难以自拔。 舞台下的乐师也正拨弄着舒缓的曲调,十分配合李好问的情绪。 忽然铮铮两声拨弦,舞台上情势陡变。那两名穿着青袍的演员似乎突然起了争执,面对面而立,互不相让。 又有一名伶蚁抱着一枚白色柱状的物体,自后偷偷爬上了舞台。李好问定睛看时,发现那竟是一根晒干了的粉条,只不过体型异常庞大,加上通体洁白,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神律之磬射出的那道白光。 小心! 不知为何,李好问突然完全代入了台上的那两位,他全心全意真诚地希望下一幕不要发生。 然而年长的那位绿袍演员忽然抢上,张开双臂挡在年轻的面前,以胸腹接住了从远处快速撞过来的粉条。 啊! 李好问当时便大喊一声。 第259章 但舞台上的演出还未结束,白色的粉条被台下的乐师们帮忙,七手八脚地拖走。而那名年长的绿袍演员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朵红色的干花,飞快将花瓣翻开,将它戴在自己胸腹之间。 这朵鲜红的花朵对于这些蚂蚁的体型而言过于庞大了,戴在绿袍演员的胸口时,几乎遮住了演员大半边的身躯,顿时勾起了李好问极其不好的回忆。 这时,包括易老太太在内,舞台附近的蚂蚁一起扭过头来看李好问的表情,似乎想判断他们这样一番卖力的表演是不是有效果。 李好问心中却生出无限痛苦:揭人伤疤,就这么好玩吗? 他转身就想走。 易家的管家一急,上前就抱住李好问的胳膊,同时大声喊:李司丞救救我等你若就这么走了,回头你家小娘子还是要淹掉我易家的家宅啊! 在那舞台上,年长的绿袍演员已经将怀里那么大一朵干花扔掉,自己躺在地板上,这时听见易管家这么一喊,吓得一哆嗦,连忙又爬起来,将鲜红的花朵戴在胸前。 李好问更加心塞了。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温言抚慰:放心吧,十五娘那里,我自会提醒,请她不要为难大家。 但是易管家只管继续喊道:李司丞,您看下去,您再看一阵呀! 李好问万般无奈,他心里痛楚,但毕竟不忍心吓到这些曾经主动帮忙的蚁族。 于是他到底是驻了足,一回头,刚好见到那名年长的绿袍演员怀抱着一朵鲜红的花,摇摇晃晃地躺倒在地面上。李好问的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 可下一刻,那名演员将怀里的干花一扔,骨碌翻身站起,然后将自己下巴上粘的三寸短须一摘,重新与那名年轻的绿袍演员面对面。 李好问一怔:这是蚂蚁朋友们都知道他被扔进了历史,并且曾与年轻时的屈突宜相遇了吗?它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或许这些朋友还不知道时光术的重大限制?失去的永不复返? 当时无论他如何开口提醒屈突宜,对方都没办法听见他的提醒啊! 于是他摇着头道:不,你们有所不知 当李好问强迫自己向这些好心的蚂蚁朋友们解释,他就仿佛又一次需要剖开胸膛,将心头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展示在人前。 这种痛苦难以用言语表述。因此李好问一再在心里感慨:十五娘或许是想让这些蚂蚁朋友们演出戏剧,以此娱乐和安慰自己。但现在看这效果,十五娘恐怕要失算了。 他这边还在摇头,蚂蚁们已经全慌了。 舞台上的绿袍演员赶紧找回刚刚被自己扯掉扔地下的山羊胡子,胡乱重新粘在下巴上,然后赶紧又抱起那朵鲜红的干花,往地上一躺。 然后他再次扔掉花朵,摘去胡子,与舞台上另外一名绿袍演员面对面,摆出初见的样子。 李好问皱起了眉他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误解了什么? 这时舞台上的两人两蚁忽然分开,各自回头。过了片刻,又转回头,面对面,打了个招呼。 李好问望着舞台,似乎还是有些不解。 又或者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答案,但还不敢相信。 舞台上的两位绿袍演员再次分开,又过了一会儿,再次回头,重新相见打招呼。 这次两蚁脸上的表情都异常亲切且轻松,仿佛多时不见的老友再次重逢。 李好问感到心底有根弦被轻轻拨动,随即异样的情绪快速充盈,竟令他一时间热泪盈眶。 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前的乐手全都呆了。 那名揪掉小胡子的演员甚至看起来很懊恼,伸手就要给自己一耳光明明是要安慰人的呀,咋就把人给惹哭了呢? 却见李好问忽然拱起双手,向此处所有蚁族做了一个揖。 谢谢,谢谢各位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到底是控制住了情绪,没有让声音变成哭腔。 谢谢你们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屈突宜临死之前给李好问留下了一句话,但事实上李好问一直不曾理解。 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是: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然而李好问非常确定:运用时光术的基本规则就是失去的永不复返,这解释了为了他穿越到屈突宜年轻时,只要提及任何与屈突宜殒命有关的任何信息,他的声音都会像是被自动屏蔽了一般,根本无法传到屈突宜耳内。 因此李好问下意识地将屈突宜这最后一句遗言给否定了,他认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现在,蚂蚁们在台上表演的往事虽然令他痛苦不堪,可也令他明白了一件事 凭借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穿梭。 也就是说,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穿回屈突宜还活着的那些岁月里,与这位未来的诡务司主簿相见,听他教诲。 只要他不提及与屈突宜殒命相关的事,那屈突宜是可以极其正常地看见他,听见他,成为他的朋友的。 其实,屈突宜也还是记得他的吧!否则也不会一再鼓励他,坚定地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第260章 终于一切都能被解释了。 如此说来,其实只要掌握了时光术,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任何人、任何物,他可以随时回到历史里,与已经作古的人重聚。 想着想着,李好问就笑了。 眼泪从眼角涌出,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的确,失去的永不复返。 但换个角度同样成立:虽然曾经失去但只要他掌握了足够程度的时光术,他就依旧拥有一切。 台上台下的蚂蚁们看见李好问行的这一礼,紧张得都快摔倒了。它们纷纷学着李好问的样子,也拱手还礼。 谢谢,谢谢各位!李好问没有伸手拭去泪水,而是任它们在脸颊上肆意流淌。但此刻他的眼泪已不再苦涩。 * 当李好问再睁开眼时,窗户纸已经发青。天刚蒙蒙亮。 在一场极度消耗真元的大战之后,在经历过伤痛欲绝的死别之后,昨晚那一场好眠令李好问迅速恢复了体力。 他再次看到了方向。 李好问迅速起身,穿好榻上叠放整齐的绿色官袍,蹬上六缝靴,戴上幞头,准备出门 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他必须振作精神。 推开北堂的门,李好问突然想起还应该向妈妈和妹妹打个招呼。他一回头,只见母亲崔真将十五娘揽在身边,正一脸温柔地向自己挥手致意。 十五娘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这时只管冲李好问皱皱鼻子。 但李好问一颗心渐渐放下,知道十五娘肯定不会一壶水下去把易家给全淹了。 天色尚早,他路过东厢时,听见厢房里鼻息如雷,别看卓来小小年纪,真是打得一口好鼾。 于是李好问又寻来纸笔,简要给卓来留个字条:说是自己已经前往诡务司,让卓来起身之后就跟来。 他自己则踏着旭日初升时的一点点曦光,叫开了敦义坊的坊门,转而向北,往丰乐坊去。 待进入诡务司,他直奔机要室,取出林嫱留下的全部笔记,也寻出自己阅读林嫱笔记之后做的摘要和总结。 之前他闲时一直顺着林嫱的笔记往下读,遇到有关于时光术的部分就会重点摘录(当然是有法螺辅助的),并且做好了标注索引,以防止他有需要核对林嫱笔记原文时也可以迅速找到。 他先快速地复习了一下关于瞬级别和弹指级别的时光术。 无论时光术达到哪一种级别,都是可以回溯历史的。 但是李好问自己尝试过,因此知道回溯时光术的范围不一样。 瞬级别时,他能够在一瞬间回溯一个月甚至几个月内的历史。随着使用能力的逐渐稳定,回溯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 但是李好问心里很清楚,在这个阶段,他能够回溯的历史,只能以月来计量,最远大概只能回溯一年以内。 而当他开始掌握弹指级别,年的界限对他来说基本不再是什么问题。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回溯至一年以上、甚至几年以前的某个日子,并且在那里待满一弹指的时光。 李好问想象自己借助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去找屈突宜聊天。 按照林嫱在笔记中留下的重要经验,他需要一个支点这对李好问来说问题不大:诡务司中有很多屈突宜留下的笔记,还有与他相处多年的同僚,甚至还有他本人的孪生兄长。总有办法能够找到回去的准确时间点。 问题在于,他可以回溯历史,抵达一年之前,几年之前,甚至像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回到对方的青年时代,却只能在那里停留一个弹指的时光。 一个弹指等于7.2秒。 等于小红鱼遮摩遮利的一次吐息。 等于眨几下眼,愣一回神的工夫 然后,李好问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历史上的屈突宜在那里一头雾水。 次数多了对方没准还会抱怨自己时间骚扰李好问惆怅地想着。 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肯定不够用啊!他必须像林嫱那样尽快进阶,掌握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 但是他记得,林嫱在笔记上说过的:由瞬晋升至弹指级别,是唯一可以依靠自身完成的升级。再往上升一炷香,就需要其他辅助了。 李好问伸手在纸面轻触,很快找到了自己记录的笔记,然后按照索引又翻回了林嫱在垂拱年间记录的笔记,核对了一下,确认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当初他读到这里时,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弹指级别上,见这部分内容是关于后续一炷香级别的,就直接做了个标记然后全文跳过。但现在,是他将这些内容好好研读的时候了。 他的指腹接触纸面时,似乎都能感受到笔记原主的诧异: 什么?这不可能! 这样一来,不就死循环了吗? 没哪个游戏会这么设计升级路径啊!如果这是个游戏我林嫱要把狗策划拖出来好好揍一顿 李好问:! 这到底是咋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林前辈如此愤怒地暴躁吐槽 第261章 纸面上林嫱的吐槽还在继续。 好吧,我认了。 这毕竟不是个单机游戏。 现在我明白该如何升级一炷香了。只是这种升级方法对于那些一个人独自琢磨的穿越者真的非常不友好!!! 李好问:求您多说一点,我这还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我是林嫱,我在大唐记录修习时光术如果你是继我之后的穿越者,尤其是你人脉不广,身边找不到能够提携自己的时光术高手,那么,请允许我为你提前点点蜡! 李好问:我全中 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需要掌握的条件和前几个级别一样,首先是准确的支点,其次是对绝对时间的掌握。 当然,如果在升级一炷香时,能够稳定而广泛地运用之前两个级别的能力,能给升级带来很好的助益。 但我尝试突破这个级别遇到了一个幺蛾子:我发现它竟然有一个前提条件,你必须至少完成一次历史回溯,回溯的范围至少能达到十年前,越久越好,上不封顶。 可事实上,在获得一炷香级别的时间能力之后,我才能获得以十年计的历史回溯能力。 话说十年前的支点不难找啊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1 李好问:这怎么突然就唱起来了? 但问题是,在此之前,弹指级别的历史回溯能力是年为量级来计量的。 熟练使用能力有所帮助,但是无法超出十年这个上限。 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如果我没法儿升级一炷香,就没办法回溯十年以上的历史; 如果没法儿回溯十年以上的历史,我就没法儿升级至一炷香。 李好问:原来竟是这样的死循环。 他心头微惊,凝神想了片刻,一时竟没能想出什么升级的法子。 先看看林前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吧李好问对这位前辈异常钦佩,并且相信对方的无私分享精神,绝对能让自己抄到来自学姐的小抄。 不过呢,这可难不倒我 我可以找人帮忙,带着我一起回溯啊! 这世界上,如果佛家的大和尚们都不掌握这种时光术,那我觉得不会有谁还有这种能力了。 李好问用手指读出这一段的时候,点了点头,对此表示同意。 所以我向义净大和尚请求帮助,他当然不肯答应他认为我掌握到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应该已经满足了。 当时的我:该怎么向义净大师解释我思乡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在线等,挺急的。 但后来义净大师还是没经得起我的软磨硬泡。他要我住在大福先寺里三个月,以便对我进行多方考察,确认我的资质与心性,是否真的适合修行高级别的时光术。 哼哼,谁能拦得住我想要回家的意志! 最终结果当然是 李好问遥想了一下林嫱那跳脱的个性很难想象这位学姐竟然能在佛寺里耐下性子住满三个月。 但是一想到他们彼此拥有的共同愿望:回家,李好问又都能理解了。 当然是难不倒我啦! 不过我确实为此付出颇多,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看来林嫱那三个月确实过得辛苦。 但是,义净大师真的答应,带我回溯历史,回到了十年前的大福先寺,满足了我继续升级的必要条件。 当事人现在的感想就是:时光术本身非常重视传承。 如果没有前辈的指引,后来者很难晋升至较高级别。这样能避免闹出大乱子。 李好问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回想自己独自摸索的这段历程,心想:确实如此。 指引他的前辈就是林前辈啊! 所以啊,接着我刚才的话题,如果你是继我之后的穿越者,尤其是如果你穿到了武宗灭佛之后 李好问一愣:这不就是他吗? 对了,还不止是他,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应该也是。 李好问相信郑兴朋是修习过时光术的,什么瞬时穿梭啦为我所用啦,这种对诡务司司丞来说极其有用的能力,郑兴朋显然都掌握。 而且,李好问猜测郑兴朋能一定程度上预知自己身后发生的事,这种能力可能也是时光术带来的。 然而郑兴朋的能力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武宗灭佛的关系,没能找到合适的引路人,带他升入下一个级别。 那你就尽量想想拥有瞬级别和弹指级别的好处吧你已经拥有了超强的记忆力,强健的体魄,还能夜视,你可以瞬间看破过往的秘密,你可以短暂借用他人的能力你已经很棒了! 第262章 这明显都是鼓励和安慰后辈的话。 李好问难免有些心塞:学姐啊,我其实和你一样,我也很想重返属于自己的时代啊! 但一念及此,他的身体与心头突然同时发寒: 他想起了赵归真,想起对方说曾经给郑兴朋种下过一个念头。还说同样的念头也给自己种过。 一时间,李好问无法判断赵归真那是在诈还是在陈述事实。 可他忽然感到,自己修习时光术、加入诡务司的初衷与根基竟被彻底动摇他开始质疑自己,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假的。 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么他该做出何等样的选择? 正想着,机要室外脚步声传来。 李好问打开机要室的两扇铜门,看见来人,顿时嘴角上扬:屈突主簿,你来得正好 刚说到这里,话语就完全卡住了。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穿从七品主簿的淡绿色官袍,面容清癯矍铄,下颏蓄着一小把山羊胡子。 这人的面貌与屈突宜的一模一样,以至于李好问直接开口称呼。 可是等到他开了口,才突然惊觉,此人脸上的神情肃穆,眼神锐利,与屈突宜那等春风和煦的风格完全不同,简直是南辕北辙。 李好问磕巴了两下才将招呼打回了正轨:秋秋主簿 秋宇面沉如水,稍稍偏头看了看李好问桌上铺着的各色纸张与笔记,这才微微颔首,开口评价:李司丞,您起得很早啊! 对方一开口,李好问顿时有种教导主任点名时自己刚好在的侥幸感,连忙像小学生似的点头 是,是的。秋主簿。 第 81 章 这位秋宇秋主簿, 与屈突宜原本是孪生兄弟,乍看时五官容貌全然一样。 但眼下李好问与秋宇面面相对,还是能察觉几分不同 大约因为屈突宜与人相处时总是一派春风和煦, 上了点年纪之后,眼角有细细的笑纹, 嘴角也有些纹路, 令人能想象他噎人的时候直撇嘴的样子。 而秋宇虽然是兄长,眼角嘴角却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不知是因为保养得太好还是因为面相太冷了,向来都不动声色,因此根本不会产生皱纹。 此刻,秋宇整个人立在机要室门外,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那凌厉的剑意令人自动忽略他的容貌与年纪, 唯有他颏下的山羊胡子泛着花白,稍许透露几分与年龄相称的沧桑。 李好问这般怔怔打量着秋宇, 并不出声。 秋宇眉头一紧, 顿时咳咳地大咳了两声。 李好问脸色一变:这位不仅自带教导主任的既视感, 连出场时的bgm都配备了呀! 秋宇的视线在机要室内桌面上一扫, 见到那里铺着的全都是无字天书,而李好问手中又不见专门破解这些天书的法器。 秋宇顿时眼神了然,已经明白李好问拥有怎样的特殊。 我听他提起过你。秋宇开口, 一字一字铿铿锵锵地道。 这位口中的他, 想必是指屈突宜没跑了。 李好问便想起屈突宜,心中异常伤感。他知道秋宇与屈突宜是兄弟血亲, 便开口斟酌着,想要说两句致哀的言语。 谁知秋宇还是那副口气, 硬邦邦地道:请李司丞节哀顺变。 这李好问有点吃惊:屈突宜是您的同胞兄弟啊,怎么反倒向我致哀了呢? 在承天门前的一切我已听金吾卫详细描述了经过。若是他当时没替李司丞挡那一下,就凭他与赵归真之辈有所勾连,将这等危险带给李司丞,便是死有余辜。 不,不是这样! 李好问大惊失色,连忙摇手,帮屈突宜向兄长解释。 他将重点都放在屈突宜其实是受那元婴控制上,多数时候身不由己。最后舍身救人时,也是将那枚害人的元婴奋力揪掉的时候,才获得了一点自主权 李好问几乎将好话说尽。秋宇却始终挂着一张冷峭的面孔倾听,冷不丁会插口问一两句,试图从李好问的角度了解事发时承天门前的情形,偶尔还会给屈突宜几句毫不留情的批评。 李好问忽然觉得:屈突宜有这样一位教导主任级别的兄长,竟然能够长成那样一副天天笑脸迎人的春风性格,真是一个奇迹。 末了秋宇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李好问的说法,不再对已经亡故的亲弟弟百般批评。 刚才,宫中送来消息,午后,陛见。 秋宇这才将最重要的消息告诉李好问,言简意赅,一个废字都没有。 司丞还有一个半时辰可以用来研究时光术。 李好问伸手揉揉太阳穴,心想:不愧是教导主任啊,将他的学习时间也安排好了。 然而秋宇不知是不是对李好问有所误解,冷冷地道:司丞不尽快提升自己,难道还等着赵归真来杀吗? 原来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个其实,不用秋宇提起这个,李好问也有自己的主意。 此刻,李好问闻言一凛,咬牙道:不必他杀过来,我也要找到他,将他绳之以法,让他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第263章 其实,对于赵归真所撺掇的佛道之争,诡务司是不会主动过问的。涉及不同法门之间的利益之争,能够说服天子的就是赢家诡务司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 但是赵归真出于一己之私,诱来那伽,给长安百姓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这诡务司已是绝对不能坐视了。 但最让李好问痛恨的,是屈突宜因赵归真而死。 李好问原本只是和平年代长大的一介普通人,生活中没有多少波折,因此爱恨的程度其实也都有限。 但是前日夜里那一场大战,让他真真切切地尝到了痛恨的滋味,体会到刻骨铭心地去痛恨一个妖道是什么感觉。 在某些时刻,李好问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赵归真的死亡毕竟如果这大仇不能报,他此生都不会安宁。 秋宇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好问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孔,默然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自己却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突然,这位诡务主簿开口道:我听他提起你,是在十年之前。 音量小了些,语调有了点起伏。 依旧是没头没脑的他,但李好问听得双眼一热,马上仰起头,望着朝阳初升的东方天际线。 竟然是十年之前啊 十年之前,你不认识我 不知为什么,熟悉的旋律竟然开始在脑海中回荡。 林嫱笔记自带的bgm拥有强烈的感染力。 但李好问忽然一怔:十年前?不是二十年前? 前天夜里他躲入历史,随后又被远古某位神明一掌拍了回来。最终他运气好,遇到了历史上的屈突宜。 但以那时屈突宜的年纪和履历来看,应该至少是二十年前。 以李好问当时的激荡心情,再加上失去的永不复返原则限制,两人根本就没能进行什么有效交流。李好问很怀疑屈突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年轻时偶遇的怪人是谁。 然而现在秋宇却说,十年前,屈突宜就曾向他明确提过李好问。 李好问沉吟着思考,试图理解秋宇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后来的确掌握了更高阶的时光术,因此能够跳跃至至少十年前,能与屈突宜交谈,让他知晓自己这么个人,与自己交谈,甚至是成为朋友。 李好问突然精神一振:虽然林嫱笔记上称这是一个死循环,但刚刚秋宇的话,已经证明自己未来在时光术方面的确取得了突破,至少达到了一炷香的级别,能够跨越十年的时光。 他精神振奋,一抬眼,刚好对上秋宇的视线,随后就是一个哆嗦。 秋宇那完全就是教导主任的眼光,看着李好问的同时就在抱怨:好好的精力,不用在语数这种正经科目上,非要去研究些无关紧要的副科。 李好问却是拿定主意:他能掌握时光术本就是拜屈突宜所赐,到时进阶了一定要回到十年前去看看屈突宜。 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想要向这位教导主任请教。 于是李好问开口:秋主簿,您与本司上一任主簿郑兴朋熟吗? 他想问问郑兴朋的过往履历,向从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能够证明郑兴朋是或者不是穿越者的证据。 他需要判断赵归真是不是确然在他脑子里植入了自己是穿越者的念头如果真是那样,李好问觉得自己的三观亟待崩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眼看就要错乱了。 秋宇听了李好问的问题,抬眼仔细打量一下李好问。 他审视的目光锐利如刀,将李好问看得心里发毛。 你管别人这么多作甚?秋宇冷冷地开口。 李好问心里颇为郁闷:我其实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但他并不想将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直接透露给同僚们知道。 毕竟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你自己内心的恐惧,难道还能借用别人的经历来平息? 李好问闻言低下头,耐心咀嚼这句话。 秋宇的意思很明显: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而他李好问的问题与郑兴朋的绝不相同。与其分出精力去探寻别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如将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解决自己的问题。 也对!李好问想了想,认认真真冲秋宇拱手,多谢秋主簿指教。 他这般毕恭毕敬地致谢,秋宇却完全没有半点表示,直接一转身,便离开了机要室。 * 午后,李好问、秋宇、章平、李贺四人一起骑乘于高头健马上,出发向皇城而去。 四匹高头大马后面,还跟着一头小黑驴。 骑着黑驴的卓来表示:俺也想见识一下咱们大唐的皇城宫殿,到时候郎君们进宫受赏,卓来在外头帮大家看着纸驴纸马就好。 李好问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反对的,于是卓来就兴高采烈地与大伙儿一起出发,沿着朱雀大街向北,往朱雀门过去。 正当诡务司一行人距离朱雀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忽听蹄声的的,竟是卓来催动他座下的小黑驴上前,赶到李好问身边:六郎君,你看那边的人,像不像族老和四郎君? 第264章 李好问抬头一看,只见朱雀门前等候着身着华服的父子俩,不是别个,正是李家的族老李贻和他那位身负文散官职务的堂兄李好威。 李好问这边发现了李贻他们,李贻他们也发现了李好问。父子俩连忙相互看了看,相互整理了一下衣衫袍服,然后齐齐冲诡务司一行人行礼。 李好问等人则是到了朱雀门前方才下马。 他们在这里会由金吾卫检验腰牌,并由宫中内侍带着,前往太极宫,面见天子李忱。 然而此刻,李好问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族老和堂兄打招呼。 六郎,六郎!族老李贻亲热至极地向李好问打招呼,听闻你现在进宫,是要面见天子,要受赏那? 还未等李好问搭腔,就听后面卓来脆亮的声音响起:咦,族老此话好奇怪,六郎君进宫是面见天子还是受赏,与您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将李贻父子呛得脸红红的。 而李好问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对这两位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族老莫要见怪啊! 他这明摆着是认可卓来的话,将李贻父子的脸又呛红了几分。 然而李贻却依旧厚着面皮,向前迈上一步,道:好侄儿,我等都听说了,这次京城的事,诡务司居功至伟,圣人宣各位面见,必定是要嘉奖的。 李好问神色依旧淡然:族老莫要说此话,今次长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诡务司不受上头责难,已是侥天之幸了。 其实他心中有数,这次天子宣诡务司全员进宫,必定是要嘉奖否则就不会让官方喉舌《大唐新闻》在长安城中大肆铺陈渲染,详细描绘诡务司方面的功劳。 这是天子的必然选择:当夜他与赵归真对决时就已经想过了,天子只会坐山观虎斗,待到一方胜出之后会将胜者招揽至身边,为己所用。 而诡务司的宗旨恰恰又是将天下万法为己所用,所以该用天子来巩固名声时,诡务司也不会推辞。 可这与李贻父子究竟有半文钱关系没有? 见李好问不答话,李贻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他上前两步,不顾章平等人的怪异眼光,伸手便抓住了李好问的衣袖,腆着脸道:六郎,你带,带好威一起去陛见吧! 众人全都惊了:什么? 好威上次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不晓得诡务司的厉害之处,因此胡言乱语了一番,平白丢掉了那么好的机会 李贻明显是后悔了。 前天夜里那一场变故,李贻父子轮番跳井,好在家中还有几人清醒,死死将他们父子拦住,这才保住了性命。 后来待那紫色雾气散去,父子两人才渐渐清醒过来。家里人出门一问,才晓得长安城里出了大乱子,他们并不是唯一受到影响的人。 到了昨日白天,李家到相识的亲友那里一打听 李汉老爷子一家早早听了诡务司的劝,出城到别院小住去了,一点事没有。 其余亲友,有些则是前天夜里临时得到消息,避到皇城中去的那里有个道士在做法庇护皇城,令天子居所百毒不侵。当时但凡进了皇城的人后来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但是想想看,有那资格能够夜入皇城的人家,必然是非富即贵。 像李贻这样的家世,听着够唬人了,陇西李氏,太祖十世孙。但真到出事的时候,根本就没人来招呼一声。 李贻一琢磨,还是觉得自家在朝中没有人。 否则可以避入皇城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就没人给他家递来呢? 思来想去,如今李家人若是想要再抱一条粗壮肥美的大腿,没有别人,就只有之前因为宅子而与自家起过摩擦的李好问了呀。 李贻多少也有些眼力劲儿,知道《大唐新闻》是官方大报,报道的内容往往代表着天子的态度。《大唐新闻》说诡务司无过有功,就意味着以后天子一定会重用诡务司。 李贻的想法很简单:李好问跟咱家是亲戚,跟好威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啊!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人不帮自家人那怎么行? 所以李贻劝自己的儿子李好威加入诡务司,成为李好问的下属。 李好威:阿耶,您脑子没有进水吧! 但李贻一旦打定了主意之,别人便再难劝他回心转意。可怜的李好威便被父亲提溜着一起来到朱雀门前。那里是入宫陛见的官员必经之路,李贻不信自己堵不到自家小侄子。 因此便有了此刻一幕,在众目睽睽之下,李贻拱手向李好问行礼,道:好问,你提携提携你堂兄吧! 好威如今已经有了个从七品的文散官在身,他满心想要加入诡务司,像你一样,为国尽忠,建功立业。好问,你带他一起进宫,圣上若是问起,你就说他是以散官官职到诡务司帮忙的 包括李好问与卓来在内,所有诡务司人员都被这番话雷得外焦里嫩的。 天底下竟有脸皮这样厚的人,丝毫不曾出力,此刻却腆着脸上来要分功劳。 须知现在诡务司一干人摆明了入宫是受嘉奖封赏的。如果李好问真的同意了提携李好威,那么李好威也许今日就能转正职。 第265章 听闻诡务司内有一位主簿级别的人物刚刚殉职,主簿是个从七品官职,与李好威的散官官阶正好相同。 如果天子李忱心情好,没准当场就会让李好威继任屈突宜身后空缺的主簿官职。 到时诡务司可就真的是上阵亲兄弟了。 但如今朝中,堂兄弟甚至是亲兄弟同朝为官的例子比比皆是,根本算不上稀奇。 关键就看,李好问肯不肯捎带上李好威,带他入宫陛见了。 千错万错,都是伯父伯母的错。好问,你怨也好,恨也好,尽管冲着伯父伯母来。但一切与好威无关。 此刻李贻表现出了堪比奥斯卡影帝的演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哭。 好问,别说了。昨夜好威意欲投水自尽之时,你伯父这颗心那,恨不得代他死了 李好问听见族老真情流露,没有多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李贻身边,李好威一脸纠结,显然是为了官职实缺而蠢蠢欲动,但又十分惧怕诡务司内可能遇到的危险要知道,前天夜里,诡务司可是真的有一人殉职的呀。 然而章平和卓来都是知道李家族内到底发生过什么的,见到族老李贻如此不要脸,两人都流露出鄙夷和郁闷的神情。 李好问则只是沉默着,将眼神投向他的堂兄李好威。 有一点李贻说得对,一切恩怨都与李好威没什么关系。 四堂兄,毕竟是与原主一起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想到前天夜里这位四堂兄险些投水而亡,李好问心中多少存了些不忍。 于是他开口对李好威温和地道:四哥平日里莫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只要想着自己最珍视的人,想着自己对他们还承担着责任 李好威听到这里,一张脸更是挂得跟苦瓜似的他当然清楚父母对自己重要,可是将他压得喘不过来气的,也分明正是这两位啊! 李贻在一旁听李好问劝说,越听越是不耐烦。他心知李好问无意提携自家儿子,但这种事却又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于是李贻四下里环视,想要找一个能帮着说话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秋宇,马上就想起了当初到自家来,帮助小侄子坑了自家一座宅子的屈突宜。 事实上李贻并不知道屈突宜前天夜里已经殉职。《大唐新闻》里对此没有明说。 而秋宇的容貌与屈突宜的极其相像,两人又是同品级的主簿,穿着完全相同的服色。李贻自然而然地认为秋宇就是屈突宜。 于是他赶紧开口:屈屈主簿,那个你帮我们好威说说话!好问一人在诡务司里独木难支 李好问实在是没忍住,低下头,伸手用力揉着额角。 当着诡务司同僚的面,说他这个做司丞的独木难支,岂不是把所有人的脸都打了族老李贻的情商真的很堪忧啊! 谁知就在李贻说得起劲之时,秋宇突然爆发了。 他向前挥出右臂,右手食指戟指前方。立即有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快如闪电般,向着秋宇所指的方向飞去。 随后就是嗤的一声轻响。 只见朱雀门前一只石狮子被那柄快速飞去的长剑击中。 刚开始时,那柄长剑只是被钉在石狮体内。 随着时间推移,那石狮表面开始出现龟裂的纹路。 那纹路眼看越拉越多,突然啪的一声炸响,将李贻与李好威父子吓得同时一个哆嗦。 而那只石狮竟从内而外,碎成一堆齑粉,散落在石质基座上。 刚才急速飞出的那柄长剑却伴随着嗡鸣声迅速后退,消失在人们身后。 李贻父子看呆了,而旁边的金吾卫也看呆了。 但就在李贻父子双膝一软,朝着秋宇就跪下去的时候,金吾卫却像是早已得到预先指点似的,将眼神收回,或持枪或抚剑,在他们的岗位上该咋站咋站。 甚至没有人对秋宇随意损坏皇城前的石狮子有丝毫的微词。 毕竟前天夜里诡务司与赵归真的那一场大战全都教几名金吾卫看在眼里,然后又在所有金吾卫彼此之间传了个遍。 无论是和谁比,他们金吾卫们的战斗力都是渣渣。 所以现在无论诡务司做什么,金吾卫们都不会有半个字微词。 李贻却吓坏了,开始口吃:屈屈屈屈屈主簿 秋宇眼神冰冷,随意在李贻脖子上瞟了一眼。李贻立即有种冲动,觉得自己的脖子马上就要成为刚才那柄飞剑的靶子。 敝人不姓屈! 秋宇直接开口。 屈突屈突! 李贻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赶紧改口,他竟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屈突宜真正的姓氏。 却见秋宇的脸色更加阴沉。 李好问在旁看着,觉得秋宇内心记起了屈突宜。 但问题是,秋宇和屈突宜,这一对虽然是双生兄弟,但却是南辕北辙的个性,根本就不一样啊! 果然,片刻后,朱雀门前另一枚石狮子,卡卡地就又碎了。 也不姓屈突! 这个姓氏太容易被人叫错,早就不用了! 第266章 第 82 章 李贻带着儿子来找李好问沾光, 却从未想过,现在是最糟糕的时机。 诡务司人人都在哀悼屈突宜的时候,你突然跑来说, 提携提携我这傻儿子吧!正好你们同僚死掉了,空出来的位置让他顶上吧。 这诡务司但凡是个人都会想要暴走的吧。 而被李贻错认为是屈突宜的秋宇, 可绝对没有屈突宜那样的好脾气, 当场表演了一出一言不合就飞剑碎大石。 要知道,这可是在天子脚下, 皇城根儿啊! 李贻只觉得自己两股战战,再也不敢与诡务司里这些疯子们打交道了。 他只能颤抖着声音,拱起双手,向李好问告辞。 而李好问只是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在李贻看来,这是嫌弃, 也是警告。 再这般骚扰我的同僚就别怪我不顾自家亲戚的颜面 李贻自行解读李好问的眼神,但此刻他连一分一毫的怨念都不敢有。 自家小侄子是马上要觐见天子, 受天子封赏的人物了呀! 就在李贻还暗中盘算着找什么样的机会劝李好问回心转意的时候, 已先一步清醒的李好威已经反应过来, 拖着自家老爹就走。 阿耶, 别再碍着六郎他们的事了! 哼,六郎刚才说了,要想着自己最珍视的人, 想着自己对他们还承担着责任 拦着你老人家犯傻, 是我身为人子的责任! * 两名金吾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两只碎成齑粉的石狮子旁。 事实上,他们心里也正咚咚地打着小鼓。 俗话说, 主辱臣死。这诡务司的主簿一言不合就劈了皇城跟前的两只石狮子,不知这算不算是对皇权威严的挑衅。 但要他们与诡务司的人理论他们也打不过人家啊! 在这两位金吾卫身边, 一名戴着高冠,穿着品级官服的内侍正笑容可掬地望着诡务司众人,对刚才秋宇剑劈石狮的举动完全视而不见。正是李好问上次见过的王宗实。 诡务司诸位,天子命咱家在此等候,是特来迎接各位功臣进太极宫的。 一行人将纸驴纸马都交给卓来看管,便随王宗实进入朱雀门,向宫城而去。 来到承天门前,李好问在此驻足,凝望着宫城处的高大门楼并不说话。 秋宇与李贺都沉默低下了头,而章平瞬间又哭红了双眼。 承天门门楼一侧,神律之磬给城墙造成的伤害犹在。即使是皇家,也没法儿在两三天之内就完成对宫城城墙的修葺。 除此以外,已然再难见到当夜那场大战的任何蛛丝马迹。 可这里对于诡务司众人而言,意义太过重大,带来的伤痛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王宗实似乎对此十分理解,了然地停下脚步等待,也不催促,直等到诡务司众人收拾好情绪,才引领着众人,缓步进入太极宫。 天子李忱依旧在那间处理国事政务的偏殿里接见诡务司众人。王宗实向内通报时,李忱竟亲自起身来迎。 今日李忱穿着圆领的深红色窄袖常服,依旧戴着翼善冠。他的穿着简洁而干练,看起来不大像是一位当权的大唐天子,倒像是一名忙于政务的普通大唐公务员。 李好问留意到今日李忱竟没有束那条常戴的明黄色腰带,而是换了一条素色的,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 但很明显,此举非常符合诡务司众人的心意。进入偏殿的诡务司众人,见到天子一身的朴素装饰全都老老实实地收敛了眼光,跟随李好问向上行礼致意。 各位不需拘礼,李忱见到整个诡务司的人到齐,颇有些兴冲冲地招呼,今日请各位来,就是想要表彰诡务司前天夜里守卫长安所作出的贡献与牺牲。 听见天子提起前天夜里的案件,章平忙将整理好的案件文书呈上,交给了王宗实,又由王宗实呈给天子。 李忱只打开文书看了一两眼,便道:前天夜里那件案子的事实很清楚,是道门赵归真为了一己之私心,故意挑起的事端。 李好问心里暗暗地道:这位皇帝陛下选边选得很坚定啊! 我李唐一向以道家为国教传承,但民间百姓,多有信奉佛家的。 朕私以为,佛道之争,皇家不便参与。但武宗轻信李德裕与赵归真之言,大肆灭佛,其实是苛政乱政 李忱一开口,竟是将上一任他那皇帝侄子的灭佛政策批得一文不值,半点不留情面。 李好问忍不住有点出神:其实当年武宗灭佛,并不完全出自于唐武宗李炎一人的信仰与好恶,而是当时受政治经济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很难评价这种施政措施是对还是错,但就武宗六年、七年的情况来看,因为还俗的人多,至少国库里的钱是多了点的。 但在李忱口中,这却成了侄子李炎的一大罪状。 须知李忱是宪宗李纯的庶子。宪宗李纯莫名暴死后,即位的是嫡子穆宗李恒,之后是李恒的三个儿子:敬宗李湛、文宗李昂、武宗李炎。 当今天子李忱身为宪宗李纯之子,穆宗之弟,敬宗、文宗、武宗的亲叔叔,是在武宗病重期间由太监拥立,才当上的皇帝。 第267章 当年宪宗李纯死得不明不白,街谈巷议隐隐约约都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的郭妃,后来的郭太后。 想必李忱内心对穆宗一脉极其不屑,甚至是痛恨。 过去的李忱一直隐忍。但很明显,如今他已成天子,大柄在手,无需再忍了。 李好问觉得:这位听起来像是要将侄子们的过往政绩全部推翻啊!武宗支持的,天子全都不支持;武宗反对的,天子偏偏要大力支持。 但他对天子的选择完全不做评价,诡务司其他人也就乐得和长官一样,装聋作哑。 御座上,李忱一时兴起,将兄长穆宗到侄子武宗,这几个皇帝施政的不当之处挨个儿点名猛批了一遍,过足了嘴瘾,这才想起面前诡务司众人,连忙一个个问起姓名、官职。 听说秋宇与殉职牺牲的屈突宜是同胞兄长,李忱十分唏嘘。 又听说李贺与那三十年前的诗鬼李贺同名同表字,李忱顿时来了兴趣:这位李博士,可曾考过科举,可有高中? 此言一出,李好问等诡务司中人都暗叫糟糕。 要知道,李贺是落第士子,生平最伤心之事就是科举。听天子提起这茬,万一李贺又念首悲情无比的遣怀诗,哭塌了太极宫的屋顶该如何是好? 李好问甚至在想:早知如此,他们来之前就应当先做点准备,把李贺的耳朵塞住什么的。 岂料李贺就像是没听见天子说话似的,始终自己低着头,小声吟哦着什么。既不答李忱的话,也好似完全没听见李忱问话似的。 李忱顿时就尴尬了:这装疯卖傻的劲儿,岂不是和自己当年有的一拼? 却见诡务司其余三人都在拼命向他使眼色,或偷偷摇头,或眼带求恳李忱心中一软,没再追究李贺对上不敬,而是意犹未尽地摇头感叹:朕,也同样不能参加科举,也深以为憾那! 这时就见李贺双眼亮亮地抬起头,望着上首坐着的天子,好奇地问道:你也是因为父讳而无法参加科举吗? 李忱一怔:这都什么和什么? 但这位天子对文坛旧事倒也熟悉,马上想起:当年那位大名鼎鼎的诗鬼李贺,就是因为父名晋肃,被有心人说成是与进士同音,李贺应避讳而放弃科举。 这是李忱之父宪宗李纯在位时发生的事。李忱崇拜皇父,自然不好直接出言批判。 但明明是大才,却根本无缘科考李忱本人就是个科举迷,想到这种憋屈事,顿时一声叹息1。 随之天子也对眼前这位完全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生出一些好感,道:今日召各位入宫,便是想要论功行赏,将各位的品级再向上提一提。 原本诡务司隶属于钦天监之下,诡务司丞受钦天监监正管辖。但经过此事,诡务司的实力已现于人前,钦天监无理由也无力管辖。 因此,朕意已决,诡务司不再隶属钦天监之下,而是与钦天监并列,隶属秘书省。 李忱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诡务司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司内的人对于这种调整并不在乎。 司内各人,从七品以上,升两级。从七品以下,升一级。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好问心里还挺高兴的。他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品级和俸禄,但是他非常乐见身边的同僚们能够得到应有的嘉奖。 尤其是章平,多年来兢兢业业,应当不止是个八品主事才对;还有李贺,他的能力诡奇,可能是司内最强大的一位,当个九品的博士着实是委屈他了。 李好问正暗暗高兴,忽听李忱开口道:原诡务司司丞李好问,拔擢为正五品,司令 这下李好问被雷得外焦里嫩的:我怎么就成了司令了呢? 若是这个任命落实,日后旁人见到自己,都会拱手道一声:李司令! 那自己还要不要脸了呀? 启禀陛下,臣初入诡务司,担任司丞一职还不足两月。且在此案中着实是并无寸功,当不起陛下如此厚爱,求陛下收回成命。小臣愿以原有品级与职务报效陛下厚爱 其实李好问若在别的衙门,原本不必叫做司令的。令乃是从五品对应的官职,又因他主持诡务司,所以职务名称才成了司令。 可李好问哪懂这些,他只求自己不要成为司令,别的都好说。 李忱想想也觉得李好问说得有道理:年轻人,拔擢得太快恐有幸进之嫌。 看来眼前这未及弱冠的诡务司丞,还是挺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嘛! 李忱对李好问顿时又高看了几分,想了想道:那好吧,你依旧出任诡务司司丞。 李好问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当司令了啊! 但品级俸禄提到正五品。 感情只留个名字不变,其它里子还是一样地升啊! 李好问其实最怕的是当司令,但现在不用顶着那么霸气的职称了,似乎还可以接受。 他想到这里,就听见身后教导主任不,秋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李好问马上明白过来:他是个官职品级都压在众人之上的司丞。如果他不接受这样的嘉奖,排在他之下的章平、李贺等人,也就升迁无望。 第268章 想到这里,李好问只得行礼谢恩。 天子身边那名叫王宗实的太监监督着一个小黄门执笔,将天子口述的嘉奖工工整整地记下。 李忱并没有到此打住,而是笑呵呵地望着李好问,就像是看着自家最欣赏的子侄:李好问,你需记住,将来秘书省那从三品的太史一职,也是留给你的。 除此之外,还有给诡务司其他人的封赏。 秋宇升了从五品郎中,同级别的屈突宜也有追封。 章平从正八品主事升为正七品詹士,李贺从正九品博士升为正八品协律郎。 另外,宫中专门赏赐诡务司五百金珠,作为司务经费。 听到这五百金珠的赏赐,最为震动的人自然是章平毕竟司内一向是几个金珠几个金珠地攒钱过日子,哪像今日这般,一下子就到手五百? 但只要一想到,此次诡务司所获得的嘉奖,是损失了屈突宜的生命换来的章平便是一副悲喜交集的表情,一边行礼谢恩,一边泫然欲泣。 此外,天子还应承了李好问:诡务司众人既然都升了职,自然需要再增加一些可供驱使的人手。 下一步诡务司该做的便是扩编,而天子亲口应允了李好问,许他再招几名可用之人,加入诡务司。人员由李好问自己决定,可以是在野之人,也可以从其他衙司征调,旁人不得置喙。 所有这些,都由那名叫王宗实的太监监督着一一记下。 李忱将话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冲王宗实道:宗实,先将人带去内府,然后去吏部,今日就将这些赏赐与升迁之事全部办完。 王宗实躬身应了。 李忱却又转过头对李好问道:这些事让你这些下属们去办吧!李司丞且先留下,陪朕说说话。 秋宇眼光如刀,只是向上看了一眼就将李忱吓了一大跳。 好了好了,只是请李司丞陪朕说说话,朕有些疑惑,还想请你们的李司丞替朕解开。到时候一定将他全须全尾地送出宫。天子勉强笑道。 秋宇什么话都没说,敛了目光,冲上首的天子拱了拱手就自顾自出去了。章平扯扯正魂不守舍的李贺,也跟了出去。 而李忱这时才好似长舒了一口气似的,转向李好问,突然温煦一笑。 这一笑李好问并不陌生,当初天子从承天门下离开,留李好问一人面对赵归真时,天子也曾以一笑勉励,仿佛早已知晓李好问并不会就此败北。 李好问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比较起李忱、屈突宜和秋宇。 这三位其实是一个年纪。 但或许是因为年轻时的经历太过坎坷,李忱的面相看起来比那两位都要老上好几岁,眉宇间皱纹深刻。他纵使是笑着的时候,眼神也不太真诚,偶尔深深看臣子们一眼,便马上转过去,似乎不愿与臣下对视。 君主么,都是有秘密的。 这位天子刚才面对诡务司众人,也是一样的套话连连,似乎想要让人心尽数臣服,但又因为诡务司的特殊,态度里便始终带着几分忌惮。 此刻,年纪已长的李忱单独面对年纪轻轻的李好问,终于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柔声道:李六郎听说你在族里行六,朕就叫你六郎吧!你这点年纪,就已经懂得韬晦之道。这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朕因此对你格外赞赏。 李好问还能说什么,继续韬晦呗。 谁知李忱继续开口:我看你今日自从进殿,便一直心事重重,并未因朕的封赏有多少欣喜之情,这又是为什么? 李好问此刻的心情,的确像是有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各种滋味杂陈,很难形容。 然而天子李忱深深地望着他,突然道:你心里有谜团难解? 李好问一惊,震惊于这位皇帝敏锐的看人之道。 确实确实如此。那夜赵归真的残躯抛下被他附身的鸿波道人逃走,至今还未找到。此案还有不少不明之处, 这当然是托辞。其实真正令李好问感到恐惧的,是赵归真竟然有能力在他人脑中种下念头。 不,不止你心里还有很深的怀疑,那甚至是触及根基的,这怀疑令你异常困扰。李忱摇头,很果断地道。 李好问: 这皇帝怎么有点做心理医生的潜质啊? 又或者,这位其实和吴飞白一样,是个看人下菜碟的神棍? 李好问想到这里,将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压根儿不敢信任对面的皇帝,对方表现得越诚恳越掏心掏肺,李好问就越想要隐藏内心的秘密。 但好在,李忱的心理咨询和神棍潜质似乎都是为了引出话题而刻意表现出来的。 李好问只听天子说道:朕也一样 李好问:不,您跟我肯定不一样,您至少不会怀疑人生。 朕自小心中就存了一团疑问,年纪渐长之后,才晓得是与诡务司相关的。因此见到诡务司的人便特别亲切。 李六郎,随朕来!天子唤得格外亲切,朕想给你看一件物事。朕有种预感,或许你就是能为朕解惑的人。 这句话李忱说得格外真诚,甚至李好问诧异抬眼时,李忱一对幽深的眼眸毫不游移地与他对视片刻。 第269章 臣愿为陛下略尽绵力。 李好问赶紧答应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好奇心已然渐渐腾起: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位深谙权术之道的帝王不耻下问,向一位入职才刚俩月的诡务司司丞虚心求教。 李忱唇角上扬,露出微笑。 他率先起身,向偏殿外走去。 李六郎,请随我来 天子在前,李好问在后,向太极宫深处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见多名戍卫宫中的金吾卫和在宫内当差的内侍。 这些人恭恭敬敬地向李忱行礼,但不得李忱召唤,愣是没有一个敢于跟上来的。 李好问随着李忱穿过太极宫中一座座堂皇的大殿,在重重楼宇中穿行。此时已接近申时,太极宫渐渐被暮色笼罩,建筑的影子正向着东方不断拉长。 这里是玄武门。 李忱穿过北面一处宫门时向李好问解释。 原来这就是玄武门李好问顿时生出翩翩的联想。 如果没有发生在这里的惊天之变,唐太宗李世民便无法开启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 而李忱一见李好问的表情,就知道这年轻人联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伸手指了指宫门外的各个方向:那里是西内苑,那里是大明宫 而李忱带李好问前往的目的地,却并非这些承载了厚重历史的大内宫宇。 他带领李好问径直向北,来到西内苑北面一座外表陈旧的独栋殿宇跟前。 李好问留心观察,他发觉这座宫宇虽然陈旧,但殿基与柱础处都有维修的痕迹,用来重修的材料都很新,绝不超过一两年。看起来是李忱上任之内的手笔。 在那里,李忱随手撕下一对宫门上贴着的封条,自己从袖中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一枚黄铜大锁。 与诡务司机要室的门锁还是没法儿相比李好问心里暗暗地道。 嘎吱一声响,陈旧的木门打开。 仅存的余晖自西向东漏入殿内,将昏暗的大殿跟前渲染成橙红色。 但出乎李好问的意料,殿门打开并未伴随着灰尘飞扬。可以想见,虽然这里的钥匙由李忱亲自掌握着,这位天子却从未放松此处殿宇的保养,时时命人前来清扫。 六郎进殿吧! 李忱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向殿内走去两三步,便在那里立定,背着双手,扬起脖子,似乎在瞻仰高大殿宇内驻停的某件物事。 李好问跟着入内,殿内光线相当昏暗。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这大殿里的物品。 当他认出眼前物品的一刹那,李好问仿佛被人直接钉在地面。 他不能说不能动,只能望着眼前的庞然巨物屏住了呼吸。 意外,太意外了 李好问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能在公元848年的秋天,在这座大唐都城的殿宇内,见到这件物品。 它是来自未来的物品,工业革命的产物,是人类技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它竟被陈列在这里,这座唐时建筑的木结构宫殿里。 此时此刻,站在殿中的李好问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随即抱着头坐倒在这座大殿的门槛上,使劲地摇着头,然后拼命揉着眼睛,想要再次确认一下眼前的物品是不是真的。 这个年轻人又抱住自己的脑袋,奋力摇两下,让自己的脑子再清醒一点。 随后再捂住自己的面孔,免得自己突然笑出声或者是流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都只出自李好问在自己脑海中假想的反应,他自身并没有挪动,也没有出声,哭,或者笑他只是保持了一个震惊的仪态,始终站在李忱身后。 李忱见他如此,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向李好问招招手:六郎,随朕来。 这只是个大家伙看看就好,并不能动的。 但这里另有些法器应该就是你们诡务司说的法器吧!朕一直心怀好奇,却从不知道它们到底应该如何使用 李忱一面说,一面带着李好问绕过大殿正中停泊着的那一座庞大蒸汽机车头,来到殿宇一角。 第 83 章 李好问如木雕泥塑一般, 立在渗入的大殿暮色中,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台蒸汽机车头,款式不算新, 但是它庞大的体型和全副钢铁躯壳却莫名给人以强大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很明显这是一台使用过的蒸汽机车头,金属表面各处都已锈迹斑斑, 车身下方的轮轴带着油渍。大约是日常有人打扫保养的缘故, 整个机车头各处被擦得一尘不染。 它并非停泊在它该停的轨道之上,而是就直接这么陈放在大殿中央的石板地板表面, 占据了整座殿宇中最主要的一大片空间,沉重的车身将地面支持车轮的青砖压出明显的裂纹。 或许是这里的人不知道该怎样将这样沉重的机车头挪开,所以也没人能想出办法将这些被压裂的青砖地面更换,只能任由它停留在这里,静止着,宛若一座纪念碑。 然而李好问站在这座蒸汽车头跟前, 却似乎能见到车厢内坐着经验丰富的司机,正操纵着庞大的机械, 驾驭着身后绵延不绝的列车, 在铁轨上飞奔, 在田野上飞奔, 在华夏广袤的土地上飞奔 第270章 渐渐地李好问耳边响起隆隆的轰鸣声,连接着锅炉的烟囱有节奏地向空中喷吐着白色的雾气。一名司机伸出手,拉响了车头上的汽笛 呜! 李好问就这样安静站着, 任由自己徜徉于回忆和想象之中。 说实在的, 来自内燃机大行其道的时代,李好问自己对蒸汽机车头也不算特别熟悉。他只在随队奔赴田野工作时, 在祖国的边远地区见过极少数还运营的蒸汽火车头。 但此时此刻,这种来自工业时代机械力量的象征, 还是深深打动了他,令他心潮澎湃。 更为重要的是,一时间里李好问不止想起了奔腾于旷野之上的蒸汽机车,还有高铁列车、复兴号、振翅翱翔于空中的大飞机,和那飞向苍茫宇宙的火箭、载人航天器 那些看似都只是脑海中他的记忆,可是现在,李好问却很清楚:眼前这个有形的、他伸手就可以触及的庞然大物,就是那个未来时代的象征,是一切变化的开始。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眼前的蒸汽机车头,还是脑海里关于未来的记忆。 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是旁人给他植入的念头。 李好问一时热泪盈眶,李忱已背着手来到他身边,了然地道:朕知道你会如此,会为这巨大法器所带来的力量之美而泪流满面。 李好问忙低下头去,看似是在天子面前谦逊,实则在心里组织语言,琢磨该如何向这位大唐天子说明:这可不是什么法器,这是曾经在后世风靡全世界的交通工具、动力来源。掌握了它就可以改变世界。 李忱却似自顾自陷入回忆,柔声道:小时候我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庶出皇子。但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偷偷溜进这里,和这些庞大而神秘的法器一起,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宫门都快要落锁了,母后的宫人寻到这里来 难得李忱竟不再用朕这个自称了。 李好问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子会告诉他这些,但有一点他很确定:李忱并不清楚这件法器是做什么用的。 皇兄无视我,几个侄子甚至蹬鼻子上脸地欺侮我我却并不怎么在意。我成天只管坐在那里思索:这些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李唐的先祖们,会专门开辟这样一座殿宇,用来保管这些法器。 然而有一天傍晚,我看见父皇叫上了我的兄长和我的几个侄子向这边走来。 他们谁也没想起叫我,但我对这里太熟悉了,知道那里还有一座偏门。 李忱说着指指大殿的西北角。借助殿内昏黄的光线,李好问也看见了隐藏在那里的一扇小门。 于是我溜了进来,然后看见了一幅有法器构筑的奇景 李忱一边说,李好问一边想象这位天子年幼时的坎坷经历。 那是可以活动的画儿,映在墙上。 那画儿里我看到了很多,有可以载人飞上九天的巨兽,有能在海面上漂浮的大铁船,有迅逾奔马的钢铁兽,有仙人能在那寒冷孤寂的广寒宫中闲庭信步,还有 李好问听到此处,才收拾了精神,转脸向李忱那边望去。 他心里已有猜测,猜到那大概是一件什么样的法器了。 说到这里,李忱兀自陷在回忆和回忆给他带来的迷醉里。 我陷入那个梦境里无法自拔,竟然没听见父皇与皇兄他们说了什么。 三十年后,朕成为天子,成为大唐的主宰。 自然而然地,李忱挺直了脊背,而且改换了说话的腔调,言语里自然而然带上了属于九五之尊的自信与倨傲。 但是当朕回到这座令朕在儿时魂牵梦萦的殿宇之内,朕却发现,偌大的太极宫,已经再无人知晓该怎样再现朕当年见到的景象了。 李好问这时听出了一个大概:当年李忱之父宪宗李纯曾经带着子孙来到这里,向他们交代有关这间殿宇的重要信息。 然而李忱作为一名地位低微的庶出子弟,即便偷偷溜了进来,也没有机会听说这些重要的传承。 宪宗只道是他的天下会子传孙孙传子这般一代代地传下去,可谁能想到两代之下就出了岔子。武宗李炎驾崩时诸子年幼,宦官争权,所以拥立了他们认为最好控制的李忱。结果这位生母分位最低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是扮猪吃老虎,伸手把皇权夺了过去。 但以这种方式登基的李忱,在皇家传承方面确实要欠缺一些。 朕问遍了宫人,后来又各处查阅典籍记录,方才得知西内苑里这座忆林殿内的物品,是当年则天皇后临朝时,由其心腹大学士林嫱布置的。 朕想,既然诡务司与林大学士渊源极深,那么诡务司也许知晓些内情 李好问听了李忱的话,忽觉有些不对:他之前还有郑兴朋啊!若是这位帝王真的想从诡务司处知道这些重要的信息,为何前两年没有去问郑兴朋? 李好问偷眼瞧瞧李忱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猜出了个大概 李忱是在前天夜里承天门那一场大战之后,确认了诡务司的能力,才动了要利用诡务司的心思。 第271章 眼前这番推心置腹,既是求助,也是拉拢。 圣人还记得当初是在哪里看到可以活动的画儿吗? 李忱一听,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惊喜。仿佛他之前并没有料到李好问真能为他指点迷津,刚才那长长一出其实只是为了拉拢臣子,增进感情。 李好问:您的演技还真不错啊! 难怪能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骗过所有人。 不过刚才李忱的描述,还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灵感,大致能猜到林嫱除了这件巨大蒸汽机车头之外,还留下了什么法器。 李忱指着殿内东面一整幅平整的粉墙:就是在这里? 李好问循着方向,转过那庞大的机车头,眼前赫然出现了几件用青纱罩着的物品。 朕也猜想就是这些法器。李忱微笑着道,可是朕问遍太极宫中,已经无人知道这几件法器是如何使用的了 天子一边说,一边惊愕看见李好问伸手便扯下了那层青纱。 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望着青纱下的物事,似乎有些感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烦请殿下帮我摇动这枚手柄!李好问朗声说。 李忱:?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有这天大的胆子敢来使唤自己。 可谁教他刚才一路行来,温言抚慰,不就是尝试着显得平易近人,以便拉近和这少年之间的距离吗? 再者,李忱心里也有点好奇:三十多年了,宫中都不曾再现这法器使用的盛况。这个刚刚接任诡务司的少年,他能吗? 于是,尽管李好问的要求无礼至极,李忱还是勉为其难地上前,按照李好问的指点,开始转动一枚手柄。 忽听砰的一声,哪里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昏暗的大殿内,忽然出现了一点点幽光。 咦!李忱一声惊呼,手下便慢了些。 紧接着那道光线立即黯淡,几乎要消失不见。 李忱一吓,赶紧加快速度又多摇了几下,随着细微的、嘶啦嘶啦的声响,那点幽光便又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而李好问却对这突然出现的一点光亮表现得完全不以为意,他只管聚精会神地调整那点光亮跟前的一座黑色法器。 那座法器也有一只手柄,看样子也是需要摇动的。但天子李忱并不清楚这两枚手柄究竟有什么不同。他眼看着李好问似乎在将两条长长细细的黑色绸带接入纺车一样的转轮,心里着实好奇至极 没想到天下竟真有这样生而知之的人? 又或者,诡务司掌握了太多秘密,这么多年都不曾与皇家分享? 李好问聚精会神地调整一回之后,道了一声:好了! 李忱手下一停。李好问忙道:别停,陛下您千万别停! 李忱的前半生被人指使惯了,这是也习惯性地听从吩咐,继续摇动手柄。等到他这么做了才反应过来:他已是天子,不该再被人使唤了。 偏偏这时,就在殿内东面的那面墙上突然出现了图像会动的图像。 那似乎是一片海边的沙滩,有几个人类小孩穿着短衣短裤,脚踩着海浪迅速奔跑。孩子们的脸上全都是天真的笑容。 图像完全由黑白和不同程度的灰色构成,虽然没有色彩,但这景象极其生动,画面上的小人儿们极其逼真。虽然殿内只能听见手柄转动的沙沙声,但李忱耳边似乎能听见孩子们银铃似的笑声。 真的,真的重现了! 李忱精神大振,手中的手柄摇得更勤,连带那团光亮也跟着明亮了好些。 但李好问那里却一直很冷静,手中那个手柄也一直不徐不疾,匀速摇动。 墙面上的画面便也一直保持稳定,孩子们沿着沙滩一直向尽头跑去,随后出现的是城市,成片成片的整齐房屋,高耸入云的楼宇,街道上行驶着的车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李忱早先虽以此为由将李好问请到这里来,但他并没有真的期待李好问能让这一幕重现。 此刻这位中年天子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失魂落魄般望着墙壁上展现的图象。 李好问站在法器的另一边,一边看,一边心潮澎湃,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那是他所熟知的现代生活:城市、便捷的交通、秩序 随即有新的图景出现,那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无比重要的时刻:蒸汽机车头载着货物疾驰而过,钢铁巨舰自船坞滑入海中,人类第一架双翼飞机起飞并降落,随后的景象变化得越来越快,内容也越来越现代。 李好问看见了内燃机车,看见了火箭,看见了向月空飞去的神州飞船 李六郎李司丞,你可否为朕讲讲? 李忱在李好问身后开口,但李好问看得极其专注,恍若未闻。 那是他曾经生活的世界,他自小被塑造的世界观 就在他对自己心生怀疑的时候,大学士林嫱留下的这一整套放映设备:手摇式发电机、金属丝灯泡、手摇式放映机、记录着未来的胶片,为他曾经的人生提供了佐证。 第272章 其实李忱的要求李好问也听见了,而他也有很多可以讲: 他可以解释人的视觉有残余,只要放映的速度够快,一秒内闪过至少24帧图片,就能令人感觉看见了活动的景象; 他也可以解释光的轨迹是笔直的,因此点状光源能将小小的胶片图像放大,投射在一整面墙上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李忱,而是任由自己沉醉在那种感觉里,任凭自己心里想象出的那个小人因为这种感觉而泪流满面。 至此,他已完全不再相信赵归真的鬼话。 他更愿相信自己,无论是否有人曾尝试在他脑子里种入念头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一切人和一切事,联合起来塑造了自己这个人。 这种自信令李好问此刻觉得格外轻松。 待到放映结束,手摇式放映机上的胶片全都由一个放映轴转到了另一个轴上。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李忱行礼:多谢陛下带臣来看这些昔日林大学士留下的法器。臣只觉受益匪浅。 李忱点点头,他见李好问刚才一言不发,以为李好问对那墙壁上出现的景象到底是什么并不了解。 这再正常不过了,林大学士留下的很多物品,都被人认为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谜题。 所以李忱也只认为李好问与自己一样,虽然能再现法器的使用,但对法器所展示的内容不甚了了。 六郎不必如此,李忱的口吻又亲切起来,朕也很高兴你继承诡务司之后,能令朕再次见到昔日所见之神迹。 在李忱心中,这些上天入地当然都是神迹。 说着,李忱命守在殿外的宫人入内。李好问大致向他们阐释了这几件物品如何使用,如何保养。 宫人们立即一丝不苟地开始清扫这间大殿,另有书记官将李好问说的一字不落地记下。 李好问忍不住想:若这是能够流传至后世的帝王起居注,那也许后人就会读到大中二年八月末,诡务司李好问御前使用放映机 李忱则眉心稍锁,似乎他心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解开。 果然 李忱将李好问带回太极宫那间他用来召见诡务司众人的大殿,赐了座之后,李忱又向李好问询问:六郎可曾从诡务司的传承中听过如此一个预言 一个王朝乃是于天下纷乱之间建立了一个稳定的体系。 李好问一听李忱这么说便很确定:这么现代的用词,一定是林前辈无疑了。 但只要这个体系建立,王朝内的一切,就都会向着无序与混乱发展,直到王朝毁灭。 李好问听着,忽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可原话又不像是这么说的。 这是林嫱于武后掌权之时说过的话,被中宗、睿宗皇帝听了去,而后代代相传,传到了先皇那里。先皇当日还在的时候,曾经以此警醒诸皇子。 虽然李忱这样解释,但李好问心里还是暗暗觉得:李忱没准儿也是像溜进掖庭偷看先皇使用放映机时那样,偷听到的。 当时先皇对此并不如何以为然虽然我大唐立朝百年之后遭遇藩镇之祸,动摇了国本基础,又屡次面临外敌,但先皇在世时,已然实现元和中兴。 然而此言犹在耳边,先皇已然被害 说到此处,李忱忍不住怆然泪下。 李好问并不作声,他虽然知道唐宪宗死得蹊跷,连史书上都这么写着。可是以他眼下的身份和志向,并不适合随意掺和进来。 眼看着先皇已接近打破这可怕的预言,但谁知竟为妻儿所害 说到这里,李忱泣不成声,矛头直指已经驾崩的先皇唐穆宗,和三个月前突然暴毙的郭太后。 李好问这时大概已猜到郭太后在兴庆宫身亡可能与赵归真有关。他猜测赵归真可能与李忱有些利益交换,因此换来了在兴庆宫龙池用鱼脍投喂那伽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李好问便对李忱再生不出半点同情。 他只是很平静、很冷淡地望着天子。 李忱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感人至深的表达竟引起了反效果,连忙收了泪,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开口道:朕因此日夜忧愁,担心林大学士留下的这个预言会成真。六郎,你既是朝臣又是我李唐子侄,你说说看,我李唐王朝,一旦建立,就注定向着无序与混乱而去吗? 李好问乍听这句话时,觉得林嫱可能只是在描述华夏历史上封建王朝的周期律。 但是仔细一想:不对,这不就是熵增定律吗? 也就是说,任何事物总是向着熵增的方向发展:就好比屋子不收拾会变乱,封建王朝所建立的秩序会一点一点地失序,官僚的效率会一点点降低最终王朝瓦解,由历史从乱世中臻选豪杰,再度建立新的王朝。 李好问想了想,答道:启禀陛下,依照我诡务司的传承,这是林大学士在描述世间一种基本的现象,甚至是宇宙演化的终极规律。 李忱倒吸一口冷气:原本想要从这小司丞口中逗两句好听的,获得一点安慰。 谁知李好问竟说这是一个天大的道理。 第273章 但这种混乱的前提是对这个体系完全不作为,不干预。以臣之浅见,若是有明智之君能够带领臣民对抗这种失序与混乱,这个过程会被大大延缓,乃至我们有生之年,可能都看不见所谓王朝毁灭的那一天。 李好问心里有数,宣宗李忱虽然看似爱好玩弄权术,但在施政方面还算是一个靠谱的皇帝,不似他那些侄子们都是些青春天子,享乐皇帝。李忱在位的十三年里,百姓生活相对安定,他也被誉为小太宗。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这么下去,至少大唐百姓能在李忱治下过几年舒心的太平日子。 可是当李好问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如果林嫱按照熵增定律所做的预言,指向大唐的终结;那么上一次吴飞白所做的预言,又该如何解释。 按照吴飞白所说,大中四年,可就是大唐的终结啊! 虽然屈突宜总说吴飞白的占卜并不靠谱,可是他预言准确了郑兴朋的死因和那伽造成的长安城之殇,虽然都偏了那么一点并不完全是真相,可这并不意味着这个预言可以被忽视啊! * 李好问离开太极宫的时候,天色已全黑。 王宗实亲自举着灯笼,将他送至朱雀门。 李好问刚刚迈出朱雀门,就见秋宇、章平、李贺和卓来四个人全围了上来。每个人眼神里都透着关切,似乎都在说:皇帝老儿没把你怎么样吧? 李好问见到众人的眼神,心里还挺温暖:难为大家都在这里等我 就见秋宇冷着一张脸,淡然道:李司丞难道以为我等候在这里是在等司丞出宫吗? 李好问/章平/李贺/卓来:难道不是吗? 刚和吏部那边说过了诡务司增加人手的事。吏部让给两个名字,李司丞心中若已有人选,现在就告诉下官,下官去把这事给办了去。 李贺听了这话,摸着后脑勺不解地道:可是吏部早已经下衙,就算本司要增补人手,也肯定要等明天了呀? 李好问别了一眼李贺:瞎说什么大实话。 而章平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秋宇那冷若寒冰的眼刀一转眼就掷了回来,于是章平只成功笑出半声,余下的全憋了回去。 这位胖胖的诡务司主事用双手捂住嘴,小眼睛转了又转,眼神格外幽怨,似乎在说: 秋主簿,要您承认一下关心李司丞有这么难吗? 第 84 章 秋宇这人死鸭子嘴硬不肯松口, 转头便对李贺道:长吉快开口,让他们吏部的人都上衙,就现在 李贺听着就要开口, 李好问赶紧拦他可不想给满朝文武留下一个印象:诡务司的官员可以肆意滥用能力,违背他人心意强人所难, 这么晚了还把人拉回来加班。 秋主簿在此等候必然是为了诡务司扩容的人选, 绝对不是为了关心我! 李好问这么一说,秋宇这才不再强求了。 李好问:您和屈突主簿明明是孪生兄弟, 为什么性格南辕北辙呢? 诡务司众人终于在朱雀门前金吾卫们的集体注视之下,转身离去。 没走出几步,李好问忽然想起来:今日诡务司集体升职,从今以后,各位的称呼可都要换一换了。 秋宇成了从五品的秋郎中。 章平成了正七品的章詹士。 李贺成了正八品的李协律。 只有他,李好问, 还是个司丞。只不过这个司丞的品级要大大高过其他衙司的司丞,正五品, 他可以穿浅红色的官袍了。 秋宇对自己被评了新职称一事完全不敢兴趣, 只是冷声问:李司丞, 您打算收什么人进诡务司? 李好问想了想, 先提了一个叶小楼。 叶小楼这人粗中有细,有胆有谋,而且秉性中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劲儿。再加上他一身的武艺, 和那手熟练操纵巨筝的技巧, 怎么看都是百里挑一的靠谱人选除了有时脾气太倔、嘴太贱,脑子太轴。 但人无完人, 李好问认为叶小楼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同僚人选。 此外,李好问认为叶小楼在那伽乱长安的那一夜里, 同样居功甚伟。让他一直做个长安县的流外官,屈居于裴兴怀那样的老油条之下,好像有点屈才。 他提出叶小楼之后秋宇没做声,像是默认了。 但章平仿佛心有余悸般地小声问:李司丞,真的要招揽叶帅那样的人吗? 一旁李贺却嘿嘿一笑:要是大伙儿嫌叶帅聒噪,我就请他闭嘴。 听到这里,章平便也不说什么了。 然而李好问正在心中为叶小楼暗暗点蜡,更祝福叶小楼这会儿没有突然就张不开嘴。 诡务司无人反对,叶小楼这就算全票通过了。 还有一个人选,我想要招揽的是钦天监博士吴飞白。 什么? 吴博士啊! 有两人同时出声,只不过一人欣喜,另一人暴跳。 欣喜的是章平:吴博士好啊! 吴飞白擅长堪舆风水、起课算卦。此前通过诡务司承揽了不少这方面的业务,分润分得章平十分心疼。 第274章 如果将吴飞白招来诡务司,这些利润就理所当然地都归诡务司所有了。章账房老怀安慰。 暴跳的则是秋宇。 那个成日装神弄鬼的神棍,小事机灵,大事上糊涂,遇到危险只晓得往后躲的家伙诡务司不养这等没用的闲汉。 章平对上秋宇那就是胳膊根本拗不过大腿,然而这位账房却又心疼钱,顿时满怀期待与纠结,转头向李好问看去。 李好问很肯定:吴飞白与秘书省和钦天监的人不一样,是个值得招揽的可用之人。 他对吴飞白并无多少好感,也承认吴飞白的占卜过去并没给诡务司带来多大的助益,甚至还拖过后腿。但是他相信:天下旁门左道的出现都是因为它们有一定的用武之地。 再说了,单从经济利益上考虑,让吴飞白加入诡务司,也比将他留在钦天监更有利。 司丞此话差矣! 秋宇黑着脸道:那人不过是一个混日子的等闲之辈!诡务司平白无故为何要养着这等人? 李好问这时发现秋宇与屈突宜的又一处不同:屈突宜向来笑脸迎人,就算是怼人时也常常是一副笑模样,虽然说话时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然而秋宇却只会黑着脸说话,批评起人来直截了当,声线也总是冷冰冰的。 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与这兄弟俩的那次见面,李好问忍不住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这两位各自不同的秉性,在那时就已可见端倪了吧! 面对秋宇的反对李好问没有退让,而是平静开口:屈突主簿曾经教过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独立思考,如果认为自己确实有道理便应坚持。 吴飞白吴博士的能力对本司是一种助益和补充,为了本司的利益,我认为确有必要将他纳入本司。 李好问说完就赶紧闭上嘴,他甚至预测会面临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谁知,秋宇面沉如水,长久一言未发,忽然伸手一指远离皇城的方向:走吧! * 阿娘,十五娘 夜深了。在敦义坊自家宅院里,李好问正向亲人们分享他的喜讯:儿子升职了,升到了正五品,虽然官职还是诡务司司丞。 崔真脸上顿时写满了幸福与喜悦,她一双美目凝眸望着李好问,双手一拍笑道:哎呀,六郎这都要穿绯袍了呀! 未几,崔真已伸手擦拭眼角的泪水:若是你阿耶能活着看见这一天该有多好! 十五娘却百无聊赖地抬头瞅瞅李好问,似乎在说:连阿兄都能升官?这大唐,是实在没人了吗? 但真正令儿子开心的是一个一直压在儿子心头的重负,如今总算放下了。 这趟进宫拜见李忱,李好问最大的收获莫过于确定一点:赵归真当日只是虚言恫吓,那道士或许能种下一个念头,但是绝对无法种下整个世界观。 他就是他,被过去的经历塑造,并且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 另外,儿子今天在宫中还看到了几件林嫱大学士留下的物品那简直堪称神迹。 他确实是佩服林嫱的竟然将那样的物品从千年后的现代搬运来了大唐。 他甚至能凭空在脑海中勾勒一幅画卷: 林嫱独自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看眼前的敞阔空间,点点头,非常满意。随即她一伸手,就从时间的长河里拖出一枚庞然巨物,轰隆一声,落于大殿正中,将地面上铺着的青砖压得块块碎裂。 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充满了工业革命时代的机械美感,另外,比起小巧而复杂的内燃机,它也是相对更容易理解原理的初生代机械。 而且煤块,比之需要炼化提炼的柴油、汽油等燃料,显然也要更适合大唐。 林嫱歪着头欣赏自己的作品,忽然察觉它已经占据了殿内的大部分空间。 而且,她也没法子从后世运来铺设于地面的绵长轨道总不能为了给唐人老祖宗演示后世成就,咱就破坏点交通设备吧? 那么,来自后世的其它伟大成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令唐人们明白他们的后世子孙究竟创造出了何等先进的科技? 林嫱皱起眉头,颇为不甘地嘟起了嘴,想了很久,终于双眼一亮,做出决定。 她又陆续带回了手摇发电机、手摇放映机,录满各种影像的黑色胶带,让这些来自后世的影像,能够由唐人自行放映,让他们能够跟随这些影像去放纵自己的想象,尽情追逐一切皆有可能。 另外,李好问在猜想:如果林嫱能够将这般巨大的物品从后世带来大唐,那她自己肉身穿越,应该也不费吹灰之力吧? 这种猜想给李好问带来莫大的鼓励:林嫱显然在时光术上有所突破,她掌握的绝不止一瞬、一弹指这些低阶级别,显然还有能够跨越千年、搬运巨大物品等等之类神奇的应用。 这些巨大成就刺激了他,也在激励着他。 所以儿子一定要像林大学士那样,掌握最高阶的时光术。 李好问看似是在对崔真说话,其实是重申给自己下的决心。 第275章 希望以此,能让我成为一名称职的诡务司司丞。 还有,希望我能返回十年前、二十年前,再次见到那个年轻时的屈突宜,纵是不能挽回已然逝去的生命,至少能够在过去与他打个照面,让他感受到那些曾经一起并肩经历过战斗过的友情,始终在历史中存在,永远不会失去。 事不宜迟,李好问肃然道:阿娘,儿子借您的帮助,梳理一下思路。 崔真顿时表情严肃,异常认真地望向儿子。 倒是十五娘做了一个鬼脸,冲李好问吐了吐舌头,然后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李好问顾不上自己精分出来的妹妹,快速回想自己所知一切关于时光术晋级的知识: 按照林大学士所说,我需要掌握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有两个不,三个前提。 第一是支点,如果我想要瞬时穿梭,跨越十年以上的历史,我必须拥有准确的支点。 这支点我应当能通过十年前的物品,或者诡务司的历史档案一类的途径获得 按照秋宇的说法,李好问至少完成过一次时间穿梭,跳跃回十年以前,见到了屈突宜,屈突宜又随即告诉了秋宇。李好问心想他至少能从秋宇那里获得帮助,获得这个支点。 第二是绝对时间。如果要掌握一炷香级别,我需要稳定地掌握一炷香,也就是五分钟的准确时间间隔。有辅助也行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崔真女士迅速起身,去取了一炷线香过来,就着油灯灯芯点燃了。李好问鼻端顿时闻到一股淡雅的幽香。 还真是上好的檀香。 李好问没有仔细去想精分人物也能点香这是什么操作,连忙问:阿娘的意思是? 崔真笑道:你说要掌握一炷香的绝对时间啊? 李好问有点幽怨:阿娘,可是我需要借助这个掌握时光术 以后总不能他需要使用时光术了,就先找个香炉,点一支香 这万一要是在跟人打架的时候,难道还得停下来这么做?搞不好对方还会说:就算你拿香拜我,也没用啊! 嗯,这里的一炷香说到底,是一个时间概念,而非为了清新空气提神醒脑才进行的风雅操作呀。 崔真却睁大了那双形状好看的杏眼,望着儿子:好问,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 来,你且盯着这一炷香,静静待它燃完。然后阿娘就再给你燃上一支。崔真举起手中一小把细细的线香,你沉下心来,记住这时间间隔,不就成了? 李好问:确实是这个道理。 之前的两个级别,瞬和弹指,说白了也是依赖外物,让自己的思维也形成一种肌肉记忆,从而掌握这种绝对时间。 但问题是,一炷香相当于后世的五分钟,与之前的瞬和弹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得点燃多少枝香,才能在心里形成固定记忆,掌握这绝对时间?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毕竟线香还有粗细长短,它们点燃的时间也不完全一样啊,怎么能说是绝对时间呢? 想了半天,李好问将崔真女士的建议当成是精分人物在帮助自己梳理思路,虽然不一定靠谱,但不妨试试。 于是他没再出声反对,而是安静注视着点燃的那枚线香,望着香上那小小的一点红点缓缓向下移动,耐心体会这些时间。 待到那线香燃至小香炉的香灰深处,红彤彤的香头转为灰色,崔真忙伸手,就着油灯又点燃了一枚线香。 与此同时,李好问觉得腰间荷包一动。 他没太在意:这是遮摩遮利翻身呢,他已经习惯了。 倒是妈妈新点燃的这枝香,怎么看起来与刚才那枚要稍微粗壮一点,要长一点? 用点一炷香来作为一炷香时间的标杆,这种方法是不是不太靠谱? 李好问忍不住啼笑皆非地想:若是一炷香可以这么干,那到了下一个级别一盏茶又该如何? 难道还要找个人来一直不停地喝茶吗? 但无论怎样,李好问抱着试一试没损失的心态,目视这一枚线香静静地燃至末尾。 但就在那点香灰还未熄灭的时候,李好问忽然感受到:自己腰间荷包里的遮摩遮利,忽然又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李好问没多想,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直接从榻上一跃而起。 崔真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点燃第三枚线香见到李好问突然这样,惊白了脸颤声道:好问 阿娘,您先别急着点这香! 李好问连忙找了一枚可以盛水的陶碗,狂奔出北堂,在自家用来盛水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然后又狂奔回北堂。 这动静惊得连十五娘都从自己屋里偷偷探出个头,朝北堂里看。 李好问将陶碗放在榻上,伸手从蹀躞带上取下荷包,解开,小心翼翼地将小红鱼放入盛了水的陶碗中。 第276章 原本包裹在小红鱼的那一层半透明物质渐渐融化,小红鱼忽然咚的一下,沉入水中。 是不是因为太晚的缘故,遮摩遮利半闭着眼,似乎没醒。唯有它那张小口,自始至终不停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保持着每个弹指呼吸一次的频率。 李好问突然想起这货的名字:遮摩遮利,活着的时间。 他心头一喜,有了灵感。 上一位时光术大拿,林嫱林前辈,她本人就是技术帝,靠的是自己手工制作的计时器; 郑兴朋靠的是滴漏一类中国传统计时装置,因此在时光术的道路上没能走得太远。 而他,是不是可以靠宠物? 阿娘,您将这把香都给我好吗? 崔真女士果断地把香都塞到了李好问手里。李好问一摸,都是有实质的具体物品,不是想象出的虚幻。 他也顾不上琢磨自己的精分水平怎么这么高,赶紧趁着小红鱼还未翻身的时候,找出了两枚长短一致、粗细一致、通体匀称的线香,先捧了一枚在手里。 过了两三分钟,那小红鱼忽然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那薄如蝉翼的鲜红尾鳍在水中如同红绸在空中飘舞。 它此前在自己织出的鱼缸里翻身时只是有些轻微震动能令李好问察觉罢了。而现在到了陶碗里却阵仗不小,陶碗里被它翻腾着溅了几滴清水出来,溅到了崔真脸上。 崔真连忙掩面,用衣袖遮着,将脸上的水渍擦去。 而李好问则顾不上向母亲致歉,他急急忙忙地将事先选好的那枚线香凑至油灯的火焰上,将其点燃。 小小的红点,沿着他手中线香匀速向下移动。 就在那线香几乎烧至李好问手指处时,只听扑通一声,小红鱼又翻了个身。 李好问觑准这个时机,将他事先准备的另一枚线香在灯芯上点燃,而他自己手中那枚短短的残香则在香炉中掐灭。 待到小红鱼再次翻身,李好问依葫芦画瓢,再次掐灭了另一枚残香。 这次,他将手中剩下的两枚残香放在眼前对比两枚残香都只剩大约两厘米长的一小截,但长度完全相等。 这说明李好问看看陶碗里的小红鱼,心里十分惊异:这小家伙鱼嘴一张一翕的间隔是一弹指,已经能算是鱼族的异能了;现在发现它翻身的间隔刚好是一炷香? 李好问捧着碗凑至眼前,难掩惊讶地道:原来你真的是活着的时间! 小红鱼似乎抬了抬眼皮:困也不看看几点了! 李好问连忙把陶碗放在榻上,抬头向崔真那边看去。 崔真女士正在补妆,她手持一枚小铜镜,将脸颊上刚才被溅湿的地方擦了又擦,又用小粉扑子扑了一点香粉上去。 好问,有结果了? 见到李好问抬头,崔真脸上堆笑,手中的镜子与粉扑也同时放下。 是的,阿娘,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炷香的绝对时间。 方法还是那个方法,只不过不像妈妈说得那么麻烦李好问只需要将遮摩遮利揣在身上带着走,并且随时随地地锻炼自己熟悉一炷香的时间间隔。 只要他锻炼到在任何情况下,他对这种时间间隔的判断,与小红鱼翻身的间隔一致,就算是大功告成,他不会再受任何副作用的影响,不会头疼、口鼻出血或者失去记忆了。 至于小红鱼翻身的间隔,是不是真的就等于五分钟,这倒无关紧要。毕竟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绝对时间,只要这种时间间隔能够保持一致,就不会令李好问迷失。 恭喜好问! 崔真雍容地笑望着儿子。 李好问则诚心诚意地行礼致谢:多谢阿娘指点才是! 就算是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该感谢的时候也是要诚挚感谢的嘛! 阿娘早些安置吧!儿子想 李好问想要趁热打铁,借着这热乎劲儿赶紧拉着小红鱼一起修炼时光术。 谁知崔真一双俏眼蕴满温柔,望着李好问,柔声道:六郎,你刚才不是说,需要三个条件?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是呀! 崔真这话,宛若一盆冷水从他头顶浇下。 自己发现小红鱼的特异功能之后太过兴奋,竟然忘记了林嫱在笔记里提醒过:能够顺利掌握一炷香这种中阶时光术的前提,是有其他人带领,完成一次时光跨越。 这他上哪儿去找人能帮这种忙? 李好问还曾设想过,郑兴朋没能将时光术从瞬和弹指提升到一炷香,没准就是因为找不到人帮这忙。 毕竟武宗灭佛之后,对时光术认识最深,拥有最丰厚传承的佛家给灭得差不多了。 如今他又该找谁来帮这忙才好? 李好问想过罗景,但不知道这位曾经短暂合作过的对象应当怎样联络。 他也想过荐福寺的僧人,又或者,去那座十一面观音像跟前透个话,表达一下合作意愿?但若如此他又必须考虑后果现在他不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是整个诡务司司丞了。如果对方借此机会提出诡务司不能接受的要求,他也只能狠心拒绝 第277章 李好问思来想去,刚才那股趁热打铁的劲头一时间都消了。 倒是崔真思忖片刻,忽然问李好问:好问,前天夜里,一直听你说过的永远都不会失去那是什么意思? 李好问有点张口结舌,他猜自己在梦中与蚁族们相见时可能一直在喃喃念叨着这个,被妈妈听见。 这是儿子的一位同僚朋友,长辈,引路人 他在那一夜里不幸殉职。 但是他在遇难之前给儿子留下了这一句话。 而儿子误入历史的时候,也确实见到了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虽然我无法再挽回他的生命,可如果掌握了时光术,我就从来没有失去 说到这里,李好问忽然自己哑了。 他抬眼望向崔真。 发现那位正调皮地举着一枚团扇,遮住自己那张香粉还没有完全抹匀的颜面,只露出那对形状好看的杏眼,眨呀眨地,调皮地望着李好问。 六郎,你懂了就好 是啊,阿娘!我懂了! 李好问叹息道。 他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啊!早先误入时光的隧洞,一直飞向远古,随后又被上古神明一巴掌拍回了大唐 他早就是一个曾来回穿越千万年岁月的幸运儿呀! 第 85 章 山间有座小道观。 此观规模不大, 陈设素雅,观内数间草庐,屋舍之间除了最普通的山石与花草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装饰。 草庐内, 轩窗之下水汽氤氲,屈突宜刚刚为自己烹好了茶, 如今正姿态闲适地坐在窗边的竹榻上, 一边手不释卷,一边将手伸向几案上的茶杯。 忽然, 他面前有身影倏忽闪烁,刚开始只是虚幻的影子,一弹指过后,这影子渐渐凝固为有形的实质。 一个身穿蓝色家常布袍的年轻人,头戴黑纱幞头,二十岁不到的年纪, 默默出现在竹榻前,面上有些忐忑, 此刻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屈突宜, 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屈突宜却似一点儿都不觉得吃惊似的, 随手向对面的竹榻一伸:既然又来了, 那就坐吧? 年轻人面露吃惊,似乎全没料到对方竟然认得自己,期期艾艾地开口:你我 现在是大和五年, 二月廿六, 未时一刻。 屈突宜探头瞧了瞧院中竖立着的铜晷,十分周到地回答, 似乎这对来人而言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对面的年轻人眼眸深深,望着对面这个年轻版的屈突宜, 似有吃惊,但更多是激动,因此久久不能言语。 难得你来的时候我是沏好了茶的,屈突宜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在我这里饮一盏茶再走吧! 如此便多谢了。年轻人真的在对面竹榻上坐下,眼看着屈突宜去小泥炉上打开茶壶盖,用竹漏舀了两杯茶出来,一杯递给年轻人,一杯捧在自己手里,一边感受着陶杯带来的温暖,一面低下头,闻着茶香,小口小口地啜饮。 那年轻人似乎感慨万千,胸中蕴有千言万语却无由诉说,最终只能低下头,饮了一口茶 噗 年轻人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这茶竟是这个味道的,结果喝得太猛了直接喷了出来。 这用上等的茶叶,花椒、肉桂和香料一起熬的,咋还就喝不惯了呢?屈突宜直挑眉,伸手摸摸光滑无须的下巴。 屈突主簿年轻人开口。 屈突宜摇手:跟你说了多少次,我这一向潜心修道,身无功名,就千万别再用这官职称呼我啦! 不过,你若是有更好的烹茶的法子也尽管告诉我。我挺好奇的,世上还有比这更能衬托茶香的烹茶法吗? 你再烹一壶热水,取事先炒好的茶叶少许,放入杯中,冲入滚水,等5分钟一炷香,再慢慢细品那是品味茗茶最好的方法。 好呀! 屈突宜对新鲜物事一向乐于尝试,竟真的从竹榻上下来,倒趿着鞋子,又重新汲了一壶山泉水,顿在泥炉上。 但竹榻上那个年轻人已经等不来第二壶茶了。他的身影不久便开始渐渐消散。 屈突宜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而是挥动右手,向那即将消失的身影告别:李六郎,下次再见,我会告诉你我喜不喜欢你说的这品茗的法子。 又过了一会儿,泥炉上的水烧开了。屈突宜真的按那年轻人所说,拈了小小一搓茶叶,放在杯中,用滚水泡开。其他香料一概未加。 屈突宜等到温度适合,小口小口地啜饮,令那略带苦味的茶香在口中弥漫。 真不错! 屈突宜感叹,然而他很快又郁闷地扁了嘴,小声抱怨:咋不早说? * 李好问躺在自家榻上。 他的身体疲劳且虚弱,但一双眼睛却精神奕奕,亮若星辰。 其实他还没能完全掌握一炷香级别的绝对时间,但他实在是按捺不住,想要尝试一下,沿着时间溯流而上,返回十年、二十年之前,来见一见他的同僚、朋友、导师、长辈来见一见年轻时的屈突宜。 第278章 他这大概算是冒险一试,选的支点也没有经过特别的准备,就定在了当时他乱入遇见屈突氏兄弟的道观,反正他记忆超群,将那道观的一应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权将那个景象作为支点。 然而他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准确地前往那个时间点,而是向后偏了好几年。 大和五年,算来要比他预期的时间点晚了三年左右。 显然,那时的屈突宜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李好问了他非但不感惊讶,反而主动报上时间点,帮助李好问定位。 李好问:难道我又穿了好几次,穿到了大和五年之前,与屈突主簿定下了某种君子协定了吗? 有了自己这么个时不时穿一下的选手之后,整个时间线就显得有点乱啊! 但这些,都并不妨碍李好问再尝试一回。 这一次,李好问决定让自己好好准备,争取穿越得再精准一点儿。 他先去厨下翻了点东西吃,又喝了一点儿水,静待体力恢复。 然后他将装着小红鱼遮摩遮利的荷包挂在自己的蹀躞带上,然后开始在自家榻上打坐,一面静静地冥想,一面感知着荷包里小红鱼的动静。 每一次小红鱼翻身,李好问就开始尝试用意识感知时间、丈量时间,在心里将时间的流逝与空间中的栅格对应起来。 他开始尝试预测小红鱼下一次翻身是什么时候。 刚开始这非常困难,他的预测要么早要么晚,有时感觉能差出两炷香去。 但随着他进一步集中精神,默默感知,他似乎多少能离正确答案接近一点儿了。他只会比小红鱼稍早片刻或者晚片刻翻身不是,他不用自己翻身,他只是在意识里默默地陪小红鱼一起翻身。 虽然还无法达到完美,但李好问还是决议试一试,他想看看自己的进步对结果究竟有多大影响。 于是,李好问在心里默默回忆他的支点,然后纵身一跃。 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身青色的道袍,那张年轻而坦白的脸,浓眉大眼的屈突宜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专注地望着李好问。 我见过你! 年轻了二十岁的屈突宜见到李好问并无敌意,马上就放松了,笑着伸手一拍后脑。 你不就是半个时辰之前我阿兄来时突然出现又突然不见的那人吗? 李好问:! 他竟然将误差缩减到只有半个时辰了? 效果如此立竿见影吗? 啧啧啧!屈突宜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样,背着手,上下打量李好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一身衣服?好像连精气神都换过了? 这你观察得还真细致啊! 李好问这才想起,上一次他见屈突宜时刚刚经历过与那伽和赵归真的两场大战,正是满身血污,最为狼狈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是晚间在自家休息,正穿着家常的衣裳。 时间这个东西还真是奇特在对方看来不过区区半个时辰,但对于他这时光穿梭者来说,其中间隔着两三天。 对了,早先你为什么那样悲伤? 屈突宜用李好问最为习惯的温煦口吻谆谆询问。 李好问的心顿时被揪了起来。 那时你泪流满面的样子,似乎真的很痛苦。你想要对我说什么,我却又都听不清 屈突宜关切地问道,虽然李好问这时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见了第二面的陌生人。可见早先李好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此前从未见过,但眼前这年轻人所流露出的真挚情感,还是深深打动了屈突宜,而且也令他格外好奇。 这 双方都很绝望。 似乎一旦触及某些极其关键的信息,他们就变得完全无法交流。 但屈突宜看得出对面的年轻人十分悲痛,悲痛到他有些不忍心再让对方触碰伤处。 屈突宜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也大概猜到了,可能自己就是那个令对方悲痛不已的原因。 但那又怎么样呢? 日子总不能不过了? 那就别去想那些糟心事了!来,到观里来,我正好有个忙,没准你能帮上我。 屈突宜洒脱地一转身,青色道袍一甩,似乎烦恼就都忘了。 这种气度令李好问既熟悉又心折。但又有什么是他能帮到屈突宜的呢? 好奇心驱使着李好问跟随屈突宜进入道观一间用来清修的静室。一进门,却正好见到窗下放着一枚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相互胶着,似乎正杀得难舍难分。 依照李好问的判断,要么是此前有人在此对弈,下至激烈处暂时中断了。要么这就是一个传说中的珍珑棋局。 我有一位兄长,屈突宜大方地笑笑,为人有点那个! 哪个? 李好问凭空回想秋宇的脾气,顿时也觉得有点那个。 刚才我们二人对弈,刚弈至中局,他便骂我棋力不济 第279章 李好问不觉有些傻眼:屈突宜向自己求助,不会是因为这局棋吧。 刚刚他被人叫去,临走还没忘了嘱咐我好好思索这棋局,若是他回来我还没想好如何绝地反击,回头就让观主好好给我加点课业 我观小郎君骨骼清奇,风流蕴藉,想必于弈艺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指点敝人一二? 李好问张口结舌:你问我我一个五子棋选手? 但是他经历过生死大劫,更曾为屈突宜舍身相救。此刻屈突宜说要帮忙下棋,李好问就算是对弈道一窍不通,忙也一定是要帮的。 此刻忽听室外喵呜一声猫叫,李好问忽然来了灵感。 屈突主簿,请稍等! 话音刚落,人已经闪出去了。 屈突主簿?屋里的屈突宜一脸懵。 我的姓氏倒是叫得没错,可为啥他叫我主簿啊? 屈突宜锁着眉头,想了片刻没想通,他就摇摇头将这点小事抛在脑后。 却见李好问抱着一只日常在道观里乱窜的三花进来,笑道:等到令兄一回来,您就将这小家伙扔到棋盘上 妙啊!屈突宜双眼一亮,双手一拍,这不就和杨贵妃日常抱着的那只狮子雪一样,眼看玄宗皇帝要输棋,贵妃便把小狗丢到棋盘上? 但这时李好问的身形开始变得不太稳定,身体上有些部分已渐渐虚化,像是即将消失在空中似的。 李好问低头看看自己,苦笑着道:屈突主簿,一炷香的时间已到,我得回去了。 他趁着自己的躯体还没完全消失,将手中的猫咪掷向屈突宜。 屈突宜一怔,忙伸手接住了这个张牙舞爪飞来的小东西,随后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的身影消失于虚空。 不必担心,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次相见!对了,屈突主簿,我叫李好问,行六。您可以叫我李六 这是李好问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片刻后,李好问已然静静躺卧在敦义坊自家北堂的卧榻上。 他颇感疲累,鼻孔与耳道中都有一点点殷红的血迹。 但他忍不住躺在榻上露出微笑,越笑越是开心,笑得眼角有泪水慢慢地渗出来,顺着面颊垂落。 很高兴再次认识您! 他在心里这样说。 * 第二天清晨,李好问精神奕奕,踏着晨鼓迈入诡务司的大门。 跟在他身后的卓来哈欠连天,一边走一边问:六郎君,您昨夜睡得那么晚,今天怎么竟一点儿也不困倦呢? 李好问笑笑不语。 昨夜他一宿没睡,一直在冥想调息,尝试掌握一炷香的绝对时间。经过整整一夜,清晨时非但不感疲累,反而像是得到了良好的休息。 但总不能告诉卓来:保持旺盛精力的秘诀就是整夜不睡吧? 很快诡务司里的人就都到齐了,今日章平惯例给众人带了蒸饼,卓来自告奋勇地去给众人沏茶。热腾腾的一大壶清茶上来,就着蒸饼,好喝又解腻。 可谁能想到喝茶的时候,章平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屈突主簿将司里沏茶的法子从外头那种法子改成了现在这种法子。他说是年轻时一个朋友教会他的。现在喝惯了司里的茶,外面那些可就真的不成了。 李好问听闻,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手中剩下的半个蒸饼差点就无法下咽。 好在整个诡务司的偏厅里,各人都因章平这一句话而陷入追忆,无心饮食,搞得章平十分不好意思。 看来,李好问在历史中来回穿梭,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也确实都影响到了今天。 只是这些变化,都不涉及生死大事,只是日常生活细节。 此刻李好问再念及失去的永不复还这句话,只觉有伤感如丝如绪,绵延不绝从心底涌出。 但他还是把手中剩下的半个蒸饼吃下去了要为屈突宜复仇,就要尽快提升自己,因此需要补充能量。从昨夜起,李好问就拿定了主意,绝不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 这点变化诡务司众人都看在眼里,章平与卓来都松了口气,连秋宇都难能可贵地没有绷着脸。 不久,堂前的壁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九下。卓来去诡务司门口转了一圈,回来就履行职责,通报说叶小楼与吴飞白到了。 昨日李好问提出接纳这两位作为新成员加入诡务司,获得了其余成员的一致同意。想必是这消息当晚就送了出去,今天早上这两位就到诡务司来报到来了。 虽然这两位都是老熟人,但李好问还是当先起身,迎至正厅外。 他就感觉一股香风扑面而至,一个青色的人影飞也似地扑向自己,抱住自己的腿,随后哭声传来:李司丞啊!多谢您想着飞白 吴飞白唠唠叨叨地将秘书省和钦天监的长官们抱怨了一顿,然后多方暗示: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人,因为吴飞白经常与诡务司合作而看不过眼,日常给吴飞白穿小鞋 随后吴飞白又表达了感动,李司丞竟然记住了当初他那点小小的功劳,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没忘记自己。 第280章 而李好问的回应是: 阿嚏 阿嚏 李好问很想说:其实我有点花粉过敏或者是香料过敏,您靠太近我们就没法儿好好说话了。 吴飞白见状只能讪讪地退开。 而叶小楼的画风与吴飞白的完全南辕北辙。这位前长安县不良帅抱着双臂,稳稳站在诡务司正厅前,双目锐利如鹰隼,缓缓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即使遇上秋宇那副眼神也只是一怔,没有退缩。 李好问,你要记得,是你请爷爷来这里帮你的。 整个诡务司的人,都觉得这位不良帅太狂,太不识抬举了。 可不能成天将爷爷在这衙门里拘着,爷爷要的是能真刀真枪地为大唐出点力! 众人: 敢情这货是奋勇请战啊! 为什么好好的意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 秋宇见到叶小楼这么狂,抬脚快步走下正厅前的台阶,磨着后槽牙说道: 进了我诡务司,一切便都由不得你自专! 叶小楼一个激灵,连忙倒退几步避其锋芒,然后绕着秋宇走,同时口中找补:秋主簿,我和李司丞相识已久,说话一直这么没大没小的李司丞,您说是吧? 众人忍不住失笑:竟然还挺识时务,是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儿。 李好问也忍不住莞尔,同时对秋宇的凶名在外又多几分了解。 既然两人都来了,那李好问也不迟疑,直接告诉他们两人在诡务司内的新职务。 吴博士来我司后,与李博士一样,升为正八品协律郎。以后本司有一大部分丁类案件就都由吴协律通管。 丁类案件,自然是指那些堪舆风水一类的业务。 吴飞白顿时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再次向李好问的腿扑来。 李好问连忙掏出帕子做撸鼻涕状,这举动总算将吴飞白给劝住了。 接下来便是叶小楼。 他这不良帅本是流外官,其实是吏而非正式官员。若按照吴飞白这官升一级的先例在,叶小楼估计能进入官员体系,成为最末流的九品,官阶在诡务司中排名最低。 此刻叶小楼绷着脸,看得出他真的有点紧张以前他得罪诡务司众人、得罪李好问的机会不在少数,诡务司人将他招揽来,真的会给他一个体面的官职真的想要好好用他吗? 或者说还是想要挟私报复打压? 叶小楼脸上的肌肉微颤,心里打着小鼓,甚至已经在设想:万一诡务司真的公报私仇,那自己就找个由头回长安县去,毕竟自己一帮兄弟们都在那儿,而且县尉裴兴怀除了懦弱了点太会和稀泥了点儿没有什么大毛病 叶帅入我司后,是为正八品的都护参军。李好问声音清澈,朗朗地宣布与秋宇等人商量之后的决定。 叶小楼听了竟身体轻晃,甚至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八品都护参军?武职? 叶帅,叶参军,日后在诡务司你就是唯一的武职,你可满意? 叶小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扁了扁嘴:还行吧! 诡务司其余人相互看看,大伙儿都是一副磨牙的表情,都在想这家伙怎么那么欠打。 这事先商量好的任命早就由章平准备了敕牒,叶吴两人各自签名画押之后就送到吏部去了。而叶、吴两人加入诡务司也成为既定事实。 随后李好问将所有人召入正堂,包括老王头和卓来。 这是诡务司在长安城那一场大劫难之后,第一次全员聚在一起开大会。 李好问作为司丞,理所当然地是主持人。 各位,诡务司眼下只有一件要务,就是为敝司先郑司丞和屈突主簿复仇。 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格外明亮。这让其他人看在眼里,无不同时感受到振奋与压力似乎李好问只有在谈到为屈突宜复仇的时候,才会精神百倍。 只有叶小楼压低了声音小声嘀咕:屈突原来那家伙姓屈突 秋宇耳聪目明,闻言丢给叶小楼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 86 章 听李好问说要为屈突宜复仇, 吴飞白最先精神起来,双手一抬,袖子中各种占卜用品全部飞了出来;随即又是哐当一声, 一枚罗盘落在众人面前的矮几上。 李司丞,下官不自量力, 愿为本司算上一卦, 推算复仇之事的吉凶。 到了新衙门要在上峰面前尽力表现这时连职场新人都明白的道理,更何况吴飞白就是个老油条本条。 李好问没有阻止, 任凭吴飞白拈着几枚蓍草,让它们在双手指尖不断飞起。 然而看着结果的吴飞白脸色却一点一点地变了他脸色苍白,额头见汗,但又仿佛有点不甘心,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将那卦象又看了一遍, 方才开口道:李李李李李司丞这,这卦象上说, 为郑司丞和屈突主簿复仇之事, 主大凶险。 李好问一脸平静:难道占出凶险, 这仇就不报了吗? 第281章 他心里当然有数。 当初是九死一生, 又搭上了屈突宜的一条性命,才让他从承天门前活着回来。报仇不凶险就怪了。 诡务司内,其余人也纷纷向吴飞白投去鄙夷的目光, 尤以秋宇和叶小楼的为甚。 但这会儿大家都在诡务司正厅中围坐着, 吴飞白便是想要冲上来抱着李好问的大腿苦苦劝谏也做不到。 这位新任协律郎只得苦着脸又将卦象又看了一遍,最后小声小声地道:对方似是拥有一件接近神物的法器李司丞, 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那! 李好问颔首:它叫神律之磬。 李好问的话反而帮到了吴神棍。此刻诡务司中如章平、叶小楼等人,大多流露出惊异神色, 纷纷重新审视吴飞白,似乎不大相信这次神棍竟然算得那么准,算出了对手最大的倚仗、己方最大的威胁。 本司数月前,曾经接手过一起因炫耀法器而引起的命案。死在此案中的鸿波道人,后来成了赵归真附身的对象。 那时赵归真已死,而鸿波活着。不排除这就是赵归真以此为契机,除掉鸿波,令其成为傀儡。 而郑司丞不幸殒身,其根源也在这起案件 李好问将过去几件案件中的联系一一向众人说明。他说得条理清晰,诡务司中人人都听明白了。人人都点头,就连秋宇也拈着颏下的一把略显花白的山羊小胡子不说话。 吴飞白见李好问早已知晓,知道再也劝不动这位上峰,心中哀叹一声,不再拨弄他手中那几枚蓍草,沉默坐于一边。 李博士现在该称呼李协律了,李好问转向李贺,你可有关于这件法器的资料? 李贺冲李好问一拱手:司丞以后唤我长吉就好。这就换了个官职,我自己也记不住啊? 旁人无不绝倒。 但李贺旁若无人,正色道:司丞说得没错,神律之磬是上古神器。相传,三代时黄帝祭祀天地奏乐,这神律之磬是当时曾经用过的一枚乐器。 因为那一场大乐,唤起了天地共鸣,当时使用的乐器大多成为了威力极大的法器,神律之磬正是其中法力最高的一枚 李好问聚精会神地听李贺解说,这时忽然想起来:他当时,好像确实是一直沿着历史回溯,上溯到了某个远古时代,见证了某个类似祭祀天地的场面,并且在那里见到了一位神人。 在那里,他感受到了神律之磬,并且和对方建立了一丢丢联系。 后来每当他回忆起那枚拍向自己的巨大手掌时,李好问总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但现在听李贺这么说,李好问忽然省起:难道那位,就是黄帝? 不似华夏历史上的早期人类君主,反倒更像是一位神。 可他上溯的,应该是真实的历史时空啊? 看来在这个世界里,神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他难免又想起赵归真的话李好问,你完全可以追求自己成神的。 这种匪夷所思的言语在李好问现在听来,似乎已经不再是信口开河,而是值得深思的一件事了。 李贺还在那边解说:这枚法器的威力是沟通天地之力,将这种力量引入人间,攻击他人。那日在承天门前,神律之磬轻轻一击,便为宫城门楼留下重创。 李好问闻言摇摇头:不止如此。神律之磬的效用还远不止如此。 众人一听都急了:李司丞,您这拼命炫耀他人的法器,难道不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但李好问说的是实话,他在那场大战中曾短暂地感应到神律之磬,本能意识到那枚神级法器另有妙用,攻击手法也不止是赵归真那几下这么简单,不过冷却期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在一旁吴飞白都快急哭了:刚入新衙门就要去送死,这委屈该向谁说? 却有人声如洪钟,朗声道:人生在世,就该快意恩仇。有仇不报窝囊废! 这么狠又这么直,这货是叶小楼无疑了。 叶小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自己终于成了所有人的焦点,颇感振奋,当即拔出腰间障刀,提在手里,肃然道:虽然我和屈突主簿并不对付,但是他的大仇若是不报,丢的是诡务司所有人的面子,也包括我叶小楼的 吴飞白坐在叶小楼身边瑟瑟发抖:要脸还是要命,这是个问题。 只听嚓的一声,叶小楼障刀挥出,削掉了诡务司正厅中央那张木制矮几的一角:此仇不报,便有如此案! 他这么做了,原本指望其余人也会跟着一起,抽刀挥落,大声跟着发一遍毒誓:有仇不报,有如此案之类的,结果环视四周,周围都是文官,没人佩戴刀剑。 倒是章平嗖地一下跳起来,检查那张矮几被损毁的地方,急得直跳脚:叶帅叶参军,故意损坏司内物品是要照价赔偿的。这张几案被你削去了一个角,照规矩,你本月的薪俸要被扣去一百钱。 第282章 叶小楼: 怎么不早点说这规矩的?他砍都砍了 然而李好问异常冷静,既不像叶小楼那般全靠血气之勇,又不像吴飞白那样恇怯畏难。 叶参军的刚勇与志气固然值得敬佩。但本司眼前的这件任务是需要细化、分步完成的。 说着,李好问一把抓过刚才吴飞白没用着的蓍草:这个任务前期可以分拆成两个子任务。 大伙儿第一次听说子任务这个说法,都怔了一下。随即李贺记起林大学士当年好似也说过类似的话。 第一个子任务,搜集一切有关赵归真的线索,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第二个子任务,搞来一件能够防御神律之磬的法器,或者找到能够抵御它的方法。 大家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原本囫囵一个任务,听起来挺冒险挺不靠谱,现在这么一分拆,竟然听起来靠谱多了,危险系数也有所下降嗯,当然这还只是任务前期。 找人可不可以请本司的半身鬼婴出马? 章平赶紧举手提议。 李好问想起当初请半身鬼婴寻找鸿波时的情形,顿时摇摇头:赵归真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一个人,我担心请阿宝找人可能并不妥当。 当时在承天门前,赵归真逃走时只剩一个脑袋,是脑袋砸地蹦着逃走的。按照寻常找人流程可能行不通。 这时,众人的眼光便纷纷转向了吴飞白。 就算是鬼婴不能用来找死人,占卜可以啊!占卜不是一向既能寻人,又能寻物的吗? 吴飞白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吓成一脸惨白,再也没有早先争着表现时的热切。 这道家一向有些法术,如果贸然占卜,对方非但能干扰占卜结果,还能反向追踪到占卜的人那位,可是拥有神级法器的人啊! 众人看他吓成那样,倒也觉得不方便再责怪他。 李好问却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只要天子还公然支持佛家,不肯向道门低头,那赵归真就一定会再次出现。 我会与荐福寺谈谈,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做个局,引它入彀。 李好问自己承揽了第一个子任务,而后又道:所以今天想和诸位商议的,是我们如何能够获取可以抵御且抗衡神律之磬的法器。 我想,获得的方法不外乎那几种,优先考虑购买抢是不大现实的,毕竟是威力强大的法器。 章詹士,本司大概有多少可动用的财力? 听见李好问这么问,章平胖胖的身躯一震,连忙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账簿,翻开至最近的一页,朗声道:本司目前随时可以动用的金珠一千六百四十二枚,制钱二百十一吊三百九十五枚 叶小楼在旁听得眼溜圆:这诡务司怎么这么富有? 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大唐任何一间衙司能为了公务而一下子拿出一千多金珠,当然,某些官老爷们能做到这一点。 对了,既然诡务司这么富,那为啥刚才自己削了几案一角,那姓章的还要从自己的薪俸里扣一百个大钱? 一边是这么地富有一边又是这么抠? 叶小楼看看章平,又看看被削去一角的桌子,眼神渐渐凌乱。 除去钱财,另外本司还有即将成熟的药材若干、各门各派皆可以用的符箓若干、以及十几件功效重复或是弊病比较大的法器,这些都可以用来交换。属下这就给您拟一份清单出来。 李好问一听:章平提醒了他。法器什么的不仅可以用钱财来买,还可以用物品来交换,甚至他觉得应该再开发些新思路,不一定非要买,还可以考虑借和租 听起来本司是很有些经济实力的,完全可以尝试与人交换这种类型的法器。那么各位是否知道通过何种途径,可以找到此等的法器呢? 众人都不答话,叶小楼是真不知道,但章平、李贺与吴飞白三人,都将视线投向坐在李好问身边的秋宇身上。 秋宇不动声色,平淡开口:李司丞今夜便随我去务本坊一趟。 务本坊? 李好问不明白:去务本坊干嘛? 章平见李好问不懂,便解释道:鬼市在务本坊。 李好问:原来如此! 可是他听屈突宜说过的,所谓务本坊的鬼市,不过是平民百姓在秋冬夜里为了贩卖干柴而甘犯夜禁,对外只说是枯柴精作祟,并不是什么可以交易法器的地方啊。 李好问如此一问,章平顿时一脸尴尬,望着秋宇,好半天才勉强开口解释: 务本坊鬼市,一直是秋主簿在主理 屈突宜一直看我主持的鬼市不顺眼,自然不愿告诉司丞。秋宇冷冰冰地开口。 李好问:额这两位亲兄弟,看起来感情不错,很有点儿特别啊! 不过他还真的对这所谓鬼市很好奇。 第283章 难道竟是个可以自由交换法器、符箓、药品和各种材料的地方? 但他们想要找的是能够抗衡神律之磬的法器,按说至少也是一件上古神器级别的才行。 昔日鸿波只是泄露了神律之磬的存在,就惹来杀身之祸。 这种级别的法器,在鬼市这种地方,当真能找到吗? 但既然秋宇说了,李好问就下决心和他一起去看看,顺便也考察一下由诡务司郎中主理的诡异物品交易市场。 当下他点了头,环视厅内一圈,在思考要不要邀请其他人一起去。 结果吴飞白当场就滚到了矮几底下,然后章平乐呵呵地往矮几下喊话:在诡务司,文职人员一般是不会晚间出任务的。 吴飞白刚放下一颗心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就听秋宇寒声问了一句:协律郎也算是文职吗? 吴飞白再次滚到了矮几底下。 叶小楼倒是表现得跃跃欲试:这务本坊一向是万年县的地方,爷爷还没怎么去过,这次要去见识见识,见到万年县值夜的不良帅就给他们见识见识爷爷的新官服! 李好问忍不住双手抱着额角使劲地揉起来:他千挑万选招揽进入诡务司的人,怎么都只有这点追求? 结果叶小楼的好心情被秋宇一句话给瓦解了 晚上微服,谁也不许穿官服。遇到万年县的不良帅,对不起,大家一起装孙子。 * 务本坊原本只是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中平平无奇的一坊,但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西面毗邻娱乐圣地平康坊,北面是皇城,西南面是荐福寺所在的开化坊,距离东市也只有一坊之隔。 九月初的长安,晚间已经很有几分寒意。贩卖和购买柴薪的人也多了起来。 进入务本坊十字街之后,百余步内灯火通明,街道两旁全都是贩卖柴薪的商贩。 这些人多数是白日从城外樵夫那里收来柴薪,日落时分进城,晚间到此售卖的批发户。虽然生意做得不算小,但是终日与柴薪炭火打交道,一个个都灰头土脸、其貌不扬。 来此购买柴薪的,则多半是长安城中大户人家里负责采买的管家,又或者是对面平康坊青楼里专事跑腿的小厮。 有些大户人家的管家卖了柴薪就直接去务本坊坊门处,丢给坊兵几个钱,就命人开门出坊。 那些坊兵拿了钱,对这些明着犯夜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拿不出什么钱的小厮们,就悄悄跟在这些车马之后一起出坊,至于能不能顺利,大概要看坊兵的心情。 务本坊内,李好问穿着寻常儒生的蓝布襕衫,秋宇一身灰袍,混迹在交易柴薪的人丛里一点儿也不打眼。 但叶小楼就不一样了。 他人高马大,龙骧虎步,走起路来那种雄赳赳的公门气质,就算是没穿公服也掩都掩不住。 旁人见到李好问与秋宇都没什么,一见叶小楼,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这还算什么微服? 李好问有点着急,伸手挠挠头,想要和叶小楼沟通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听秋宇在旁冷笑了一声道:李司丞招揽来的猛人。 李好问头疼地揉揉额角:秋宇与屈突宜是孪生兄弟,容貌五官一模一样,他见到秋宇就会想起屈突宜对他的好。但是屈突宜的激励式教育突然换成了秋宇的打压式教育,他一时还真的不太适应。 随我来! 秋宇却压根儿不管李好问头疼,只招呼一声,一转身便向街边一座客栈模样的建筑走去。 叶小楼赶紧跟上,一边跑一边说:爷爷就知道,鬼市的出口一定藏在哪里。 李好问一时也想起当初和屈突宜一起去西市寻蛊肆时的情形,深知涉及诡异物品的鬼市绝不会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街道两侧。他也紧跟着秋宇和叶小楼,但若无其事地进入那座客栈。 客栈里有一名跑堂打扮的小厮,正将胳膊支在柜台上,半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但李好问看得很清楚,那小厮的视线已经在他们这三人身上飞快扫了一圈,在秋宇那里停顿了片刻,双方似乎交换了一个眼神。 客官!您几位,住店吗? 叶小楼嗓门洪亮:你没长眼看见爷爷们一共三人吗?住什么店?爷爷是来李、李那个,你掐我干嘛? 刚才李好问毫不留情地在叶小楼手臂上掐了一把,免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而叶小楼也真的很争气,愣是忍住了没把李好问的官职一起透露出来。 就在这时,客栈外又进来一行三人,来到柜台旁与李好问三人并肩而立,他们却像是常来的熟客,冲着柜台丢出一大把铜钱:来一间能住三个人的上房。 小厮兴高采烈地将铜钱收了,提笔在面前的簿子上记了些什么,然后举起柜台上一盏油灯,对那三人道:请跟我来!便先将那三人带走,没像寻常客栈那般带去二楼的客房,而是径直带去了一楼客房中的某一间。 过了一会儿,那小厮从那间房里退出来。房门打开的时候,李好问张了一眼,忽然惊觉:那屋里似乎没有人。 第284章 待那小厮回到柜台后,李好问便也温和开口:住店,三个人,上房。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他也不知道有多少。 好嘞!小厮也没数,只管把铜钱收入柜台,然后举起油灯,拎着三人向客房走去。 叶小楼在旁大呼小叫:咦,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三人也是这间啊?你怎么把我们带去有人住的屋子? 小厮极其无语地回头瞧了秋宇一眼,似乎在说:您今日怎么带了个傻子一起过来? 而秋宇则转头看着李好问。 李好问无奈之下,又掐了一把叶小楼。 叶小楼正待暴跳:李好问,爷爷告诉你,虽然你是爷爷的顶头 房门已打开,叶小楼的声音忽然中断。 这屋子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唯有那大通铺似的床铺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三件带兜帽的黑色大斗篷。 秋宇迈上一步,将那件斗篷披上,将领口的系带系紧,然后放下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顿时谁也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了, 李好问见状,马上明白了点什么,顿时也有样学样。 叶小楼突然见到自己身旁多出两个看不见本来面目的黑衣怪人,顿时无语。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道:原来如此! 到这时,就连这耿直的不良帅,也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客栈,而是鬼市的入口了。 于是叶小楼不大情愿地披上斗篷,相当不甘心地问:若是这鬼市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模样,我们几人走散了该怎么办? 秋宇一伸胳膊,叶小楼以为他要打人,本能让开。 却见秋宇在给他看衣袖上绣着的两个字:庚戌。 叶小楼一伸自己的衣袖,又拽过李好问的衣袖看看,见上面绣的字都是一样的。 李好问在旁看着暗暗点头:诡务司喜欢用干支标记一切,看来秋宇把这种方法也用到了鬼市上。 每一批进入鬼市的人,都需要在这间客栈缴纳费用,然后按人数进入相应的客房,在客房里获得统一服装掩饰身份。 但客栈事先在这些斗篷上做了记认,万一有事,客栈能对得上号。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冲秋宇点了点头。 然而秋宇对来自上司的赞许视而不见,自顾自掀开屋内的床板。 床板下,出现一道通往幽暗地底的阶梯。 同时,各种说笑声、喧哗声、叫卖声,宛如陡然越过堤岸的潮水,势不可当,向三人同时涌来。 第 87 章 长安城, 务本坊。 李好问、叶小楼、屈突宜,一行三人各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 由客栈床板下的阶梯进入地底喧嚣扰攘的鬼市。 他们首先进入的是一道位于地下的狭窄小巷。 秋宇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一条巷。 这道小巷仅有一车宽,地面整齐铺着青色条石。由于整条巷子都在地下, 街道上阴冷潮湿, 无论是脚下的青石板,还是以木梁撑起的顶棚, 无不泛着潮气,凝着水珠。 但巷内悬挂着一盏盏明灯,灯火稳定,经久不息,竟然是鲸油制成的长明灯这些细节足以彰显鬼市的管理者财大气粗,出手阔绰, 手中资源丰富。 巷子两旁,各自是一间间由粗大木柱撑起的铺面。木柱与木柱之间各是一间小店, 筑起半人高的柜台。店主大多就在柜台后面, , 与行走在这条小巷里的客商相互交谈, 完成一笔笔交易。 巷子虽然狭窄,行人却很多。但人人都穿着一样式样的黑袍,戴着兜帽, 将帽檐压得低低的。 这种衣饰能最大程度地掩饰穿着者外貌的特点, 旁人仅能看出一丁点儿高矮胖瘦。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见叶小楼步态依旧, 但是他整个身体都被罩在那一袭黑色斗篷里,再加上街道上太挤了活动不开, 李好问竟是再也看不出叶小楼的公门气质了。 他这才放心,转头向一条巷两侧,观看那一间一间店铺里售卖的货品 这些都是诡务司内经常能见到的物品:各色符箓和制作符箓的材料,占卜用的罗盘、龟甲和牛角,各种草药、天灵地宝、甚至还有灵兽。 有一位老板端坐在柜台后大声叫卖一只号称是灵龟的乌龟,并且将这只龟吹得天花乱坠。 李好问因为前方道路阻塞,被迫停在这柜台前,盯着这乌龟盯了半晌,实在是没能瞧出这小家伙有什么特异。 于是他想:如果无人能识别它的灵异,会不会有人将它买了去炖汤喝? 说来也出奇,李好问这念头一动,他面前那只乌龟马上将头、四肢和尾巴全缩了进它的龟壳里去。 李好问: 好吧我相信你是一只灵龟了。 缓步离开这家店铺,李好问忍不住又发散地想:若是将小红鱼遮摩遮利带到这鬼市来,不知道该给它开多少价钱。 他心念这么刚刚一动,就觉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开始一阵翻腾。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灵宠都是能读心的了! 李好问内心连声抚慰,总算将自家小红鱼哄好。 活着的时间,对于他这么个修习时光术的人来说,应该是千金不换的吧! 第285章 这一条巷里的店铺,多是常年与诡务司合作的。 秋宇一路上都不说话,但是在靠近一条巷尽头时,竟破天荒开了金口,向李好问解释这鬼市的来龙去脉。 多年以前,长安城的三教九流聚在此地交换各种材料与法器,自发形成了鬼市。后来长安城经过安史之乱、泾原兵变两次大劫,鬼市秩序渐渐崩坏。诡务司正好借此机会,暗中控制这里,经营此地以作为消息来源 李好问很怀疑,秋宇这番话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叶小楼听的,目的是避免这位前不良帅又摆出他那副公门派头,在此地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叶小楼却很专心地听着,似乎还一边听一边认真记忆。 敝司采购各种制作符箓需要的材料,又或是司内种植的药物成熟需要出手,大多便是通过这些店铺。 秋宇一边说,那森冷的眼光便缓缓在一条巷两侧的店铺内扫过。 李好问亲眼所见:至少有三到四名店主,在感受到秋宇的视线之后,各自打了个寒噤,直接坐回柜台之后。甚至还有一人,直接将柜台上面的木板放下,竟是连店都不敢开了。 李好问:秋郎中你好厉害! 终于,李好问随着人潮,逛完了这摩肩接踵的一条巷。 正要离开一条巷时,李好问忽然感觉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他马上回头,向目光来处看去。 只见在一盏盏长明灯的照耀下,一条巷十分拥挤,到处都是披着一模一样黑色斗篷的人。 李好问没发现任何关注自己的可疑人物。 其实这难不住他,只要他稍加停留,将刚才他感受到注视的那一刻,整个一条巷的历史影像都拖出来看一遍,自然能找到正在窥视自己的人。 但李好问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只是在心里多了一番计较,就转身立即跟上叶小楼和秋宇,绕过一个弯,进入二条巷。 鬼市的第二条街,要比前边一条略宽些。正中街面有两车宽,但街道两旁没有任何建筑,光秃秃的,只有两排墙沿。 不少披着黑色大氅的小商贩,此刻都待在街道两侧,或坐或站,守着自家面前铺着的毡毯,毡毯上往往放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小法器,也有人面前只有单独一件物品,光溜溜直接摆在青石板地面上的。 李好问等人还未进入二条巷,就有人迎上来问:要摆摊吗? 原来这二条巷是专门用来摆地摊的。 那是一个跟刚才客栈伙计差不多打扮的小伙子,听声音年纪挺轻,但他脸上戴着一枚呲着两枚獠牙的红色木制面具,他能通过面具上的两眼空洞看见李好问等人,但旁人却看不清他的相貌。 这小伙手中拿了一个簿子。 看样子,要在这里摆摊,需要经过事先登记,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缴个摊位费什么的。 这时,秋宇将自己黑色兜帽的帽檐向上抬了抬,那小伙立即懂了,马上让开身形,笑道:客官们尽情逛逛吧! 李好问对符箓药材之类的物品都不感兴趣,只沿着道路一路问过去,遇到有售卖法器的,便停下来,由秋宇出面,问上两句。 而秋宇出面,第一句总是先问:有诡务司的法器评级吗? 李好问便知是指诡务司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法器评级,但叶小楼完全不懂,开口向秋宇请教。 秋宇却也不藏私,将诡务司的评级给叶小楼解释了一遍,随后又提到:在鬼市交易的法器,如果有诡务司评级,通常来说双方比较容易对价格达成一致,而且交易出现纠纷可以请诡务司出面仲裁。 但如果法器没有经过诡务司的评级,就没有这种好事了。 李好问听了,满心赞叹地冲秋宇开口:秋先生,这果然是生财之道啊! 谁知秋宇竟莫名震惊,呆在那里,伸手隔着兜帽挠了挠头。 李好问也瞪大了眼睛:诡务司难道竟是给人免费评级的? 秋宇扭过脸去不理他,回避这个问题。 其实李好问也明白:秋宇借鬼市之手,推广诡务司给所有法器评级,自是为了推动登记市面上流通的所有法器,这样不仅能够丰富诡务司内的记录,也能让诡务司对所有危险法器的流通去向做到心中有数。 只是完全无偿劳动,确实是大公无私了一点。 干嘛不搞收费评估呢?也一样能收集信息,监测去向啊! 但这既然是秋宇亲自主持的鬼市,他李好问便不打算干涉。可是现在再回想,除了最早进入这鬼市的时候,他给了一把屈指可数的铜钱之外,就再也没见到过钱的影子。 不会吧不会在这里摆摊、开店都是不要钱的吧?! 于是,这一路上秋宇再也没好意思去搭理李好问,倒是由李好问自己,将所有售卖法器的地摊摊主都问过了一遍几乎没有收获。 绝大多数法器是没有评级,或者是评级很低的,多半是黄字级别,而玄字号的法器几乎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李好问好不容易问到的一件玄字级别法器,是一柄会飞的软鞭。它大概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紫金葫芦,如果使用者开口叫某人:行者孙,我叫你你敢答应吗?如果对方答应了,这鞭子就能迅速飞过去,将对方缠上。 第286章 李好问心想: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厉害的法器功能都差不多! 但他问诡务司将这法器的弊端评为哪个级别的时候,那摊主先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后来还恼羞成怒地吼李好问:买不买,不买就别问。 李好问掉头就走,他确实对玄字级别的法器完全不感兴趣。 倒是那摊主见到自己竟冒冒失失地吼走了好不容易过来的主顾,别提多沮丧了。 而李好问运气不错,很快又遇到了一对玄字级别的法器:那是一对小镜子,能够彼此传递文字消息;而且弊端极小,几乎没有,因此被评为荒字级别。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对镜子是整个鬼市里唯一的玄荒级别法器,摊主拽得不行,见李好问放下镜子要走,便大声问:这也不要?那你说说你到底要啥子嘛! 李好问想了想问:有没有天字级别的法器,天宙或者天荒级别的都行。 他们来鬼市这一趟之前,就已经与李贺商量过了,认为能与神律之磬相抗衡的法器,按照诡务司自己的评级至少得是天字级别的。 毕竟若是神律之磬能被诡务司收来,也肯定会被评为天字级别。 那小贩闻言便傻了,瞪着李好问愣是没能说出话。他的黑色斗篷沿着后脑滑落,竟露出一张带着一大片烫伤疤痕的中年人面孔。 那人张了张嘴,方才意识到自己露脸了,赶紧将兜帽重新戴上,然后用激动不已的声线大声数落李好问:你这人忒地不晓事,竟然在鬼市里问俺有没有天字号的法器! 听见这声嚷嚷,二条巷里所有人都朝李好问这边看过来。 竟然有人在鬼市找天字号的法器?先别说这种法器出现了能不能买得起,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出现,还是个问题吧。 就见那中年小贩颤声道:别说是天字号级别的法器了,就算仅仅是关于这法器的线索,恐怕也要值好几个金珠! 李好问不懂声色,悄悄撩起身上披着的斗篷,给他自己看蹀躞带上佩戴着的一枚荷包。 那枚荷包全以金丝银线绣成,看着就名贵无比。 李好问稍稍将荷包的系口松开,那金灿灿的宝光便透了出来里面全是金珠。 这是章平为他事先准备的,单是那荷包就值一个金珠。 为了取信卖家,李好问确实需要在特定时候显露一点儿财力。 中年小贩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李好问将荷包重新系好。 如果我想去征求天字号法器的线索,应该去哪里征求? 李好问小声问道。 可以去三条巷,去三条巷发布悬赏。 多谢! 李好问一拱手,转身就往二条巷的尽头赶去。 秋宇此来,似乎一直都在默默观察李好问行事,既不提醒,也不劝阻,全凭李好问自行决定。此刻他也不说什么直接跟上。 而叶小楼,似乎也被刚才李好问荷包里的金珠晃得晕乎乎的,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拔脚急追:李那个,李郎君!等等我! 三条巷巷口,依旧是一个戴着可怖面具的客栈伙计,站在巷口,手中举着簿子和墨笔。 见到李好问等人过来,来人举起手中的簿子,笑道:客官需要发布悬赏吗?三条巷里可供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按需求发布悬赏,只有两点要求:一不能触犯刑律,二不能杀人越货。其余一切事项都可,并无禁忌。 李好问想了想,问那小伙:报酬怎么支付? 发布悬赏的客商需要缴全部酬金先寄放在鬼市这里,等到接受任务的客商完成悬赏并且复命时,由鬼市一起转交给完成任务的客商。 如果无人能完成任务,那么寄放的酬金到时将全部奉还。 如果发布任务的客商到时没有出现,鬼市将评判任务是否完成。如果确实已经完成,那么完成任务的客商将得到全部预缴的全部酬金。 李好问的视线顿时向秋宇那边看过去:合着鬼市就没有半点抽头是吧? 而秋宇像是自知理亏一般,将视线转过去不敢看李好问,过了片刻又转过来望望对方,似乎在以眼神诉说:请不要将这事告诉章詹士! 而叶小楼则完全想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门道:光是一个预缴酬金的制度,已经让这位新任诡务参军的脑子有点不够转了,此刻正一会儿看看左手,一会儿看看右手,似乎正在心中模拟那酬金到底是个什么走向。 他们面前,就是三条巷。 与前面一条、二条不同,三条巷没有店铺,也没有供摆摊设点的位置。 这里的人气与一条、二条相比要冷清不少,但也有人刚从二条巷转出来,便直接先到三条巷的尽头去先看一眼。 那里有一座戏台似的高台,台上没有伶人与乐工,只有一面粉过的墙壁,墙上墨迹淋漓,写满了发布的各种悬赏。 第287章 有些悬赏似是已经被完成了,正由人用泥灰粉上。 也有些悬赏发布了之后有好些年头,那墨色都淡了却还留在那里,不曾被涂去。 台上还站了一位看着有些穷困潦倒的老书生,佝偻着身体,手无缚鸡之力,看似是专门为到这里来的客商解说这些任务文字的。 走!到三条巷去! 忽然一条巷和二条巷那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李好问等人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刚才那摆摊卖法器的中年人带着黑压压一大群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向三条巷这边涌来。 他们眼中大多流露着贪婪的眼光,被兜帽遮住的半张脸上写着求见金主四个字。 真有人想要天字号法器的线索? 有人兴冲冲地问。 还想要天字号的法器咧!中年烫伤脸汉子得意地道,好像要找法器的不是李好问,而是他自己。 天字号法器!有人闻言倒抽一口凉气,那得多少钱? 我要是真的能找到这样的法器,鬼市真的能把那么多钱给我吗?还是会将法器和钱一起都贪了? 嗤!有人在旁笑道,你都手持天字号的法器了,难道还怕有人坑你? 怕啊!万一我把法器先交出去了,却没及时收到钱 鬼市!这鬼市能出来个话事的人吗? 有人冲那些戴着鬼面具的客栈伙计大声吆喝:毕竟那是天字号的法器! 这些人,连那天字号法器是什么都还不晓得呢,已经在担心自己把东西找来之后收不到钱的事儿了。 这时,秋宇忽然朝人前一站,头上兜帽轻轻一揭,立刻露出了那张冷若冰霜的俊面。 整个三条巷跟前似乎从这一瞬间开始冷意弥漫。 刚才叫嚣着让鬼市话事人出面的汉子声音都开始发抖:秋秋不知道您老人家今日也在,晚辈,晚辈多有得罪,老人家千万莫怪! 而那带人过来的烫伤脸汉子也在发抖:秋秋大仙 这时,三条巷前突然响起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噗嗤! 谁在偷笑? 谁在我们向秋大仙致意的时候发笑? 这要是秋大仙怪罪下来 所有人都朝那笑声的来源怒目而视。 只见叶小楼连自己的兜帽都快戴不住了,正在那里捧腹大笑:秋秋大仙哈哈哈,秋秋大仙 而当众露出真容的秋宇,一张脸已经黑透了。 可他又不能当真把这缺心眼儿的同僚拉过来,一阵暴揍。 李好问望着笑点低到奇葩的叶小楼,心头也着实无语。他略想了想,便道:今日只是征求天字号法器的线索。我携带了足够的报酬,尽可以押在此处。事不宜迟,趁这么多人都在,还是让我先公布所求之事吧! 那名戴着鬼面的伙计便点了点头,引着李好问,来到三条巷末尾,那堵粉墙跟前。 老书生冲李好问友善地点了点头,提起手中墨笔,表示李好问可以随时开口,他会组织文字,将之写在任务墙上。 第一件,寻访可用的天字号法器。但凡能提供线索的,只要证实线索有效,报酬是十个金珠,可以根据其重要性提高报酬。酬金上不封顶。 这也是与诡务司众人事先商量好的结果。 毕竟不能对外直接透露他们寻天字号法器就是在针对神律之磬。那若是教躲藏起来的赵归真知道,岂不是打草惊蛇? 另外,这世上本身可以使用的天字号法器就已十分稀缺,如果能得到有效线索,让诡务司掌握这些法器的动向,十个金珠的报酬十分合理。 第二件,近日有道门中人或者修仙求道之士,无缘无故突然失踪或身故的。征集这一类线索,一旦确认真实,便可以获得五千钱的报酬。 第二个悬赏是为了找赵归真。 李好问料想赵归真失去了鸿波的躯体之后只剩一个会跳着走的脑袋,想必还需要再找一个替死鬼,俯身其上。以赵归真专坑自己人的尿性,李好问认为他很有可能会再找一个道门中人,作为附身载体。 当第一件悬赏被公布出来的时候,将那任务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袍客商们都是交头接耳,没有人站出来声称能完成这项悬赏的。 但是第二件悬赏新鲜出炉的时候,三条巷里群情激动 还有这等好事?一条线索或者消息能值五千钱? 当然,五千钱还不足以让这些人铤而走险,真的偷偷摸摸去杀一个道士。但是能打听到这样的消息,绝对血赚。 此前他们听闻一条天字号法器的线索,能换来十个金珠的报酬,大多只是心里痒痒,但不敢参与。 天字号法器,除了意味着强大和昂贵之外,还可能意味着很大的弊端和超乎寻常的危险。 毕竟从没见哪个凡人能驾驭天字号法器的。 但第二个悬赏就不一样了,道士失踪的消息,去各处道观、山门、修行之地打听打听,运气好还是能打听到的。 第288章 而且,李好问是个财大气粗的金主这一点鬼市里人人都看到了。如果真有消息,对方肯定不会吝惜那五千钱的赏金,毕竟对方那么多钱都寄放在鬼市里了。 一时间,鬼市里人人都已盘算起,究竟该去何处打听失踪道士的消息。 李好问当众宣布两个悬赏之后,转身要从任务墙跟前下来。 他突然站定,望着远方。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窥视。 但这一次,他认清了窥视的眼神。 那是一种极其温柔的眼神,令李好问忍不住轻声开口,道:妈妈! 但是他回头看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黑色斗篷,哪里有阿娘崔真的影子? 第 88 章 李好问刚在三条巷内发布了那两条悬赏, 立即有人朝他这边挤过来:我!我知道!我认得的一个道观有道士刚死了。 那道士是什么道号,常驻哪家道观,因何而死都能说出吗? 来人一一都说得出, 问起死因,竟是在那个紫雾弥漫的长安夜里投水而死的。 李好问怔了一下, 心里先有了个大致的判断赵归真果然不是人, 自己道门的后辈们也一概都坑。 另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也朝他这边挤过来,也高声道:我这儿也知道一个。 然而对方一说, 却是吃丹药胀死的。当然了,在普通人眼里这种死法却很高级这叫飞升。 李好问见这两人都说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当即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金珠,当场兑换成一万钱,寄放在三条巷那名戴着鬼面的伙计那里。 戴着鬼面的伙计立即提笔在簿子上登记, 并且发给这两名黑袍客一人一枚写有干支字样的银筹。 按照程序,得到消息的李好问一离开鬼市, 就会去确认这消息的真实性。当然, 他还会请人去查验这两人的尸身。待到消息确认之后, 就会反馈至三条巷这里。 如果属实, 三条巷就会将相应酬金支付给手持银筹的人。 这就和在现代电商平台上购物,买家确认收货了之后平台方打款给卖家的程序是一样的。 只不过买家和平台其实是一家,这种事在现代不大可能发生。但鬼市的这种情形, 外人也没机会得窥真相罢了。 李好问眼看着两笔交易即将做成, 心里忍不住喟叹:两名道士身亡的消息,就花掉了他一枚金珠。这真是血贵, 若是章平知道了,恐怕会捂着胸口, 呕出一口老血来。 但李好问这么做也是为了千金市骨。如此一来,才会有人愿意花时间留意普通的道门中人,并且源源不断地把消息送到鬼市来。 此刻虽然腰间的荷包还鼓鼓囊囊的,但李好问还是希望能尽快把腰间的金珠花出去他是真的渴望能获得有关天字号法器的线索。 但对他发布的第一项悬赏,三条巷里明显是观望的人多,付诸行动的人少。十个金珠一个线索,都没能调动整个鬼市的积极性无他,天字号法器太过稀有,可遇而不可求,就算有十个金珠的诱惑,也不是鬼市中大部分人可以肖想的。 这时,李好问忽然感到有人挤到自己身边,略略侧目,发现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全身都裹在那黑色斗篷之内,完全看不清形貌。 这人比李好问高了小半个头,轻而易举地凑至李好问耳边,小声道:那第一项悬赏 字正腔圆的长安腔。如果长安官话也有等级考试的话这人一定是甲等。甚至连叶小楼这等自幼在长安长大的街头小痞子的官话比起这人都嫌太油滑,舌头捋不直。 终于来了!李好问心中一阵激动。 但吾不需要十个金珠。 李好问当时就有点懵:没听说过卖家还嫌贵的。 吾想要用一个消息来交换。 李好问终于理解了进入鬼市之前,章平就给他碎碎念过好几次,提醒他鬼市里并不总是银钱交易,物物交换最为频繁。 但这位更加别出心裁一点儿,李好问征集线索,那他就要换一个消息。 请讲! 吾等想要知道,八月二十九日夜里,承天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好问闻言险些石化。 是什么人怎么会问,竟然正好问到了他。 对于那天夜里承天门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最有发言权的人大概就要数他和赵归真了吧。 可以! 李好问故意将声调压低,尝试用中年人的声线来回答问题。 但我需要用一天的时间来筹措准备。明晚再将这消息告诉你。 他故意语焉不详,没说要用一天的时间来打听。这是为了故意显示他有内幕渠道可以获知这消息,但自己又并非直接掌握着一手消息。 总不能现在就告诉对方,否则自己就暴露了身份承天门下那场大战的唯一亲历者。因为《大唐新闻》等媒体的渲染报道,聪明人肯定能联想到诡务司头上。 好,立契吧! 对方对李好问的要求觉得合理,两人一起转向那名戴着鬼面的三条巷伙计。 第289章 这是三条巷内进行交易的另一种方式,双方交换的一个是线索一个是消息,便在平台的见证下立契,各自从那鬼面伙计那里获得一枚写有干支字样的银筹,等到双方都准备好之后,便再次来到三条巷交易。 很快,李好问得到了一枚小小的银筹,上面写着庚戌两个字,表示他这一方的交易代号。而对方得到的是辛亥。 明晚在此交易! 临了李好问再次与对方确认一回。 好!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吾十分期待。 李好问:我也是。 下一刻,他与这人高马大的辛亥错身而过。两人在这过程中对视了一眼,李好问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睛在左近鲸油长明灯的照耀下,就像是海蓝色的宝石一般纯净。 李好问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这个细节。 他知道这人在正常日光下的眸色应该是灰蓝色,因为卓来的眼眸也是这个颜色,到了晚间灯光下看时,就会变得很漂亮。 这意味着那个辛亥是一位带有异族血统之人。 但偏偏长安官话说得那般熟练。 李好问心中一下对对方的身份产生了好几个猜测。 这时秋宇压低了兜帽帽檐来到李好问身边,小声问道:要派人去跟着吗? 李好问摇摇头:暂时不用,尊重他的隐私。 秋宇认真看了看他,似乎在好奇:这样年轻,入住诡务司也就两个月左右,已经拥有如此信心,发号施令如此熟练了? 事实上,李好问加入诡务司的时间虽短,但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起伏与风浪,面对了好几次重大危机,在人生的关键节点上,他全都要靠自己拿主意。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李好问确实是飞速成长了。 秋宇刚刚返回长安未久,对这一切都还不了解,对李好问的印象还停留在火线入职的大族子弟、由司内同僚扶持上位的小青年等等标签上。但现在,他自觉开始有一点点了解李好问了。 李好问在三条巷中又等了许久,不再有新的交易对手送上门。不过任务墙上发布的悬赏不会被轻易抹除,其他来鬼市的人看到这些足够诱人的悬赏,自会与那戴着鬼面的伙计接洽。 而三条巷之后,竟然还有一道四条巷那里就如东市、西市之类的阳间市场一样,有两间贩卖酒水小吃的食铺,摊位里飘出的香味在这鬼市潮湿阴寒的暗夜里格外诱人。 李好问招呼秋宇和叶小楼坐下,吃了点东西聊以果腹。 而他时刻留意着这鬼市里的人来人往,却再也没有感受到早先感受到的窥视。而他留意周围人的身形,却见这座鬼市里瘦小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能凭身形就判断是女性。 但是,李好问却没能找到任何一人,身形与崔真女士有相似点的。 估计是我看错了,李好问暗暗嘲笑自己傻气,妈妈怎么会来这里? 而秋宇和叶小楼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李好问劝解无效,叶小楼气咻咻地捧着碗筷到另一张桌子坐了吃饭去了。 李好问伸手用力揉太阳穴:唉!心累! * 第二天,一大早叶小楼就带来昔日下属范南到诡务司来移交案件。 叶小楼加入诡务司之后,原本是不良人的范南顶替了叶小楼的职务,当上了代理不良帅。他面对昔日老上司,依旧显得十分亲热与依恋,但是见到李好问就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道:李司丞,这件案子是报案人指名要转给诡务司的。裴县尉大手一挥,让直接给送来了。 李好问听见这话,马上想起了举报这个词。 看来经过上一次那伽酿成的惨祸,长安百姓已经吃一堑长一智,觉悟高了好多啊! 但是范南顿了顿,开口道:我们收到的报案是长安城中有人在刻意打听那天晚上承天门前的事。 李好问一呆:这 还说这人今晚就要将这消息交出去,所以今天白天一定会四处打探。报案人的原话是,务请有司留意。 说着范南拉了拉戴着的幞头:我也没听懂那有司究竟是什么司,但裴县尉说就是诡务司。 李好问顿时被气笑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钓鱼执法吗,而且还是民间自发的? 结果竟把他这个诡务司司丞给钓着了? 站在李好问身边的秋宇也一样是不气反笑,他直接问范南:报案人呢?还在长安县吗? 范南认真答道:可能已经回去了,不过我们长安县的不良人都认得。 李好问几乎要伸手捂脸了:这么说竟然还是实名举报! 秋宇便道:去把他请来,就说是有功,诡务司重重有赏! 范南见上任之后第一件移交案件给诡务司案子就这么顺利完成,兴奋地道:好嘞! 一时间长安县的人去了,没过多久又来,还带着一个身披白袍的男子,左肩别着一枚形状别致的铜扣,胸口佩戴着一枚小小的十字形吊坠。 这一行人是由卓来带着进司的。卓小哥在进院的时候,不断回头,双目灼灼,一直盯着那白袍男子的脸上看。 第290章 那白袍男子大约三四十岁年纪,生得高鼻深目,须发卷翘,一看就不是中土人氏。 而他眸色灰蓝,与卓来的眼眸颜色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这一大一小便大眼瞪着小眼,一路对看着走向诡务司正堂。 诡务司正堂中,李好问坐于正中。 他左手边秋宇傲然立着,目光冰冷,将双手拢在袖中; 他右手边则是章平坐在一张胡椅上,手中捧个账簿。 来人恭敬地行礼,一口长安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任何来自异域的口音。 大秦十字寺执事僧查克,见过各位长官。 这一声自报家门,倒让跟在一旁的卓来大大的惊异了一声毕竟这少年见识短少,他只见过穿黑衣的佛教僧人,从未见过穿白衣的。 其实景教的僧侣一直是穿白袍,胸口佩戴十字形状的装饰。这点连李好问都知道,只不过是穿越前从资料上看到的。 李好问含笑点头向查克致意,却并未开口。 开口的人是秋宇,这人一向冷面冷心,声音也冷。他望着查克,不带任何感情地道:景僧查克,原名艾尔查克,长庆四年抵达长安,居于义宁坊波斯胡寺,由于勤勉而升任胡寺执事。三年前因武宗灭佛尔等被驱逐。你随即终日混迹于西市,凭借自己的语言天赋,帮助前来长安贸易的胡商,聊以为生。 查克对诡务司的人如此清楚他的履历并不感到太过惊讶,相反还感到十分欢欣。 确实如此,得各位长官拨冗接见,查克感到万分荣幸。 秋宇继续道:不止如此,你寺中尚有一二炼制法器的手段,因此时常前往务本坊鬼市,出售一些较为实用的低阶法器,以补贴寺僧生计。 查克继续点头:是,是若敝寺炼制的法器有能为诡务司效劳之处,各位长官请尽管说,价钱好商量,好商量 但下一刻,这查克满脸的谄笑就全凝在了脸颊上 他看见李好问微笑着,将腰间蹀躞带上的一个荷包解下来,整个儿倾倒在面前的几案上,倒出了十几枚金珠。 这查克惊呆了,随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情,连忙举手告辞道:是小僧冒失,小僧告辞了。 站住! 秋宇一声冷喝。 那不带任何法力的一声断喝,竟然也让查克待在原地,头上冒汗,迈不动腿。 过了一会儿,查克自我调整得差不多,缓缓转身,再次向李好问叉手行礼,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司丞长官,那个,吾确实是冒失了。司丞要如何处罚便如何处罚,给小僧一个痛快吧! 说到最后时,查克的笑容已经变得极为苦涩。 我来猜猜你此举的用意 李好问慢慢开口,同时动手把桌面上的金珠都收回荷包里去。 一来是最近实在缺钱了,想要放一点关于天字号法器的消息出来,想法子骗一点儿钱财。 就见那查克马上举起双手,大摇其头:不不不,吾主教导吾等的十条戒律中言道:不可觊觎他人财物我绝不可能起心骗取司丞的钱财,最多是等价交换,等价交换! 二来是借此机会搭上诡务司,至少先混个脸熟。 李好问不理会查克,径自往下说,那查克反而不做声了,原先那理直气壮的劲头儿也随之消失,大概是小心思全被看穿了。 最后,或许你还希望诡务司能够支持你,借此机会重兴景寺。 你昨晚可能抱着第一个想法,然而到了今天早上,你又想,为什么不试试第二个可能呢?不试就不会有机会,试试却可能带来更大的希望。 于是你打算举报昨晚答应给你提供消息的人,以此来向诡务司示好。你找到了长安县,是因为你一向知道诡务司不可直接来投,必须通过两县。而长安县正是日常管辖你们波斯胡寺的衙门。 查克耷拉着脑袋,小声小声地说:可吾怎么也算不到长官您,竟然 此刻这名景僧给人的感觉就是:挫败、挫败,实在太挫败了。原本想要结交的,结果把对方给举报了。 我是大唐负责诡务司司务的李好问。对你的两点诉求,我只能如此回复: 第一,我诡务司并不过问与诡异无关的事,更加不会支持某一外来信仰在长安发展。所以,你的希望必然落空。 第二,原本我是心甘情愿向你支付十个金珠的,但你自己自己提出要用那夜的隐秘来换。提出这个交易条件之后,你却又借此向诡务司举报 李好问说到此处扁了扁嘴,似乎觉得这查克首鼠两端,实在是愚蠢了一些。 如此一来,对不起,你就只剩一个选项:用一件天字号法器的线索,来交换你的自由身。交出相关的线索,我可以保证,诡务司此后不会再向你追究。 查克听着便成了苦瓜脸。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念之差,直接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旁的章平则偷偷地吞了一口口水,紧紧攥着手中的账簿子,一言不发原本他已经做好了让诡务司倾家荡产的准备,只为了能换到一件能为屈突宜报仇的法器。他甚至还想过将自家的产业倒贴。 第291章 没想到先是查克自己犯蠢,然后就是李好问连哄带诈,竟然可以分文不花,就能获得一件天字号法器的线索。 章平心中欣慰地想:李司丞办事确实是老成多了,而且说话噎人,做事坑人,怎么有点像当年屈突宜的风范啊? 可是一想到屈突宜,章平赶紧低下头,他就算不能像秋宇那样一天到晚顶着一张死人脸,也不能让自己的伤感与软弱叫外人看了去。 章平思绪纷纷的时候,李好问已经在毫不留情地拷问查克。 你是如何知道那天晚上承天门前有事发生的? 查克支吾了半天,竟给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答复:其实,这是吾在景寺中感知的。 吾那天晚上在敝寺祈祷室中祈祷时,感应到了一件神级法器引起了天地异象,方位就在皇城内。 吾想,总不可能是有人在大唐皇帝陛下的寝宫里用法器打架,所以就瞎猜了一个承天门。没想到,还真是承天门啊! 李好问险些被气笑了。 他原以为这查克是从金吾卫、宫中内侍,或者当晚进皇城躲避的高官贵眷那里得到的消息,没想到竟然是猜的。 只是,他没想到那晚神律之磬调动的能量之大,竟然令躲在波斯胡寺内的查克也能感应到。 一旦回忆起往事,李好问的情绪便不由自主地沉淀。 而查克这人在长安生活多年之后,极会察言观色。他判断李好问刚才真的动了气,而现在也是真的很伤感。 查克,关于那件天字号法器,你能提供线索吗? 李好问放低了身段,低声向对面的胡僧恳求。他不想错过任何一点能够对抗神律之磬的可能。 而这时查克才突然睁圆了眼:吾小僧已经提供了线索啊! 诡务司中众人尽皆愕然。 吾已经告诉各位八月二十九日夜,吾感知到了一件神级法器,勾动了天地异象。敝寺所说的神级,就相当于贵司所说的天字号啊! 李好问一愣,竟然绕了绕才反应过来 这人所谓价值十个金珠的线索,竟然就是神律之磬曾经在承天门前出现。 这是想把诡务司已经知道的信息高价卖给诡务司。 不止如此,他还想以此为契机套取信息,搞清楚八月二十九日晚承天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简直是无本的买卖做到飞起,算盘打得忒精明! 哦对了,这个查克,原本并不知道他交易的对手方就是诡务司,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对方顺手就把诡务司给举报了。 就见秋宇黑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你说的那件神级法器,敝司早已知晓。所以刚才你说的不算! 秋宇的气势太过慑人,查克因此瑟瑟发抖,但这位到现在都还未想清楚:咋就不算了呢?他确实说了一件关于天字号法器的信息啊! 既然你无法完成在鬼市立下的契约,那就必须补偿补偿条件是倒赔十个金珠。 查克:这,这咋就又要倒赔十个金珠了呢? 但他无力对抗秋宇那慑人气势带来的强力威压,只能声音颤抖着开口: 敝,敝寺在三年前上一位大唐皇帝陛下灭佛之时,惨遭池鱼之殃,隶属敝司的田产被尽数抄没,而寺内的财物也都都不见了啊! 查克没办法,只能哭穷。 但他毕竟是个僧人,不擅说谎,语气一顿,就被李好问抓住了破绽。 义宁坊景教波斯胡寺,在建筑时便预留了地下的密室,除了安葬一些重要的主教和执事以外,地下还有专门的珍宝室。 李好问说到这里赶紧招呼叶小楼, 叶参军,这十个金珠的赔偿,就从查抄珍宝里扣除吧! 其实李好问也不知道波斯胡寺地下是否专门建有珍宝室。但大唐景教毕竟是基督教派的一个分支。后世与波斯胡寺规模仿佛的教堂有那么多,都有个地下室、珍宝室什么的。所以李好问也想当然耳。 老实人查克真的被吓住了没想到他跟人诡务司玩心眼子结果把自己给玩了进去。 他连忙向李好问和秋宇等人拜倒,大声道:启禀两位长官,吾之景寺确实有一件神级法器的线索。但是吾必须向吾主祈求,得到吾主降下神谕,才能确定是否向外界透露。 李好问那边幽幽地道了一句:那就向你主祈求吧! 秋宇在一旁补充:祈求的时候别忘了说十个金珠的事。 查克: 第 89 章 白衣僧查克离开之后, 诡务司正厅内,李好问、秋宇、章平三人都低下头:谁也没料到,在鬼市悬赏神级法器, 竟然会是这么个结果。 只有那缺心眼儿的叶小楼指着查克的背影哈哈大笑:竟还检举到爷爷头上来了!哼,昨晚就觉得你不大靠谱 章平见李好问一直不说话, 小心翼翼地问:李司丞, 还有什么思路没? 李好问正在出神,听见这话忽然道:我去找个人聊聊, 没准就有思路了。 第292章 章平愕然:这等涉及神级法器的机密大事,能上哪儿去找人聊? 而秋宇神色肃穆,望着李好问朝机要室赶去的方向,眼神凝重,似乎领悟了什么。 机要室里,李好问请出小红鱼遮摩遮利, 心中默想做好定位,然后纵身一跃 道观草庐中, 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屈突宜拿着一支笔, 正在写字。头也不抬便问:今天又想要聊几文钱的? 李好问: 他很想问问屈突宜, 上一次两人见面的时候, 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随即心底又泛出一丝黯然:其实也聊不了几文钱的他现在的实力只够聊一炷香,没法儿再多了。 你是说,你乔装改扮, 偷摸去某个地方打听有关重要法器的线索,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家,结果对方反手就将你给举报了 二十三四岁的屈突宜笑吟吟地总结道。 李好问惆怅地点头:是呀 而且还是举报给你自己? 李好问一边点头, 一边觉得更心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边屈突宜实在没能忍住, 大声笑了出来。 年轻时的屈突宜还没开始蓄颏下那一小把山羊胡子,面相真诚而坦白,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弯弯的,眉宇之间看不到半点忧虑。 李好问竟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过,你打听这么重要的法器做什么呢?屈突宜好奇地问。 这个 李好问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屈突宜:他总不能说我需要这枚法器就是用来为惨死的你报仇雪恨的。 任何涉及到屈突宜本人未来的线索,他都不能提。 事实上,就算他提了也没用,因为会被直接屏蔽屈突宜能看见李好问嘴动,但听不见李好问在说什么。 屏蔽李好问声音的,是天道,是时间运行的自然规则,是失去的永不复还时光术为这个世界开启了一个漏洞,那么天道便又毫不留情地将这漏洞的漏洞彻底堵上。 李好问以前还起心想推荐屈突宜去学个唇语的,但他又想,万一以后和这位说话的时候自己脸上会打上一片马赛克所以还是算了。 在中土的景教,未来会遭遇一场劫难。 大约是景教与屈突宜毫无关系的缘故,李好问这几句话没被天道屏蔽。 只见屈突宜扁扁嘴:我就总觉得那些白衣僧人奇奇怪怪的。你放心,我对那十字寺可没什么同情,就算你告诉我,我也犯不着去告诉他们。 不过,看来这些外来教派在中土实力衰弱,但大多有些压箱底的法器还藏在手里。 李兄,李兄 屈突宜没听到李好问接茬,便转过头向他招呼。 李好问却有些出神,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与景教类似的组织,以自己与他们的渊源,或许能从他们手里借来一枚法器用用也说不定。 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明暗不定,这时聊天时间快要结束的信号。 就见屈突宜向李好问挥挥手,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充电两小时,通话五分钟了吧? 李好问:? 上一个到此地找屈突宜聊天的自己,到底和这位说了些什么? 下次多充点值,咱俩多聊几毛钱的! 屈突宜向李好问挥手告别。 而李好问哭笑不得,差点儿一头直接撞上他尚且无法逾越的时间栅栏。 屈突宜那张嘴的功力,从年轻时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片刻后李好问已虚弱地重新置身于机要室里。但稍许坐了一回,他便感受到了迅猛的回血一旦有机会休息,此前消耗的能量便得以迅速补充。 正如林嫱所言,时光术是一项越用越强的能力。如果一直不用,它可能会显得平平无奇,但只要经常使用,多多地开发用法,这项能力就会越用越好,并且让使用者的水平迅速向下一个阶段迈进。 因此李好问就总爱返回屈突宜还在世时的升平观,有事没事和他聊聊天,既有助于帮自己厘清思路,又能放松心情,减轻压力。 此刻重返当下,李好问再度回想起那日中秋夜,屈突宜对自己说的: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心中依旧百感交集。 是啊,怎可能认不出你?毕竟你小子穿回来找我聊天的次数也太多了点啊! 这时李好问又想起了自己刚才获得的灵感,赶紧在机要室里一阵翻找。 机要室那一整面墙的抽屉,对他这个阅读障碍症患者并不怎么友好,李好问伸手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一个小抽屉,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箜篌。 这枚箜篌是罗景的一个法身留在诡务司药圃下的地窖中的,当时屈突宜曾经提过,紧那罗曾经借这枚箜篌凝聚他的法身,所以这枚小乐器没准可以用来直接联络对方的真身。 李好问伸手在箜篌细细的弦上一拨: 第293章 泠泠泠 这乐器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弦响。 等了一阵,没有任何回应。 李好问看看自己所在的机要室,不知那四周一片铜墙铁壁是不是会屏蔽自己发出的远程联络信号。 于是他手捧箜篌,迈出机要室,站在门口,伸手将弦又拨了几拨 泠泠泠! 泠泠泠! 李好问再次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天地之间,一切如常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罗景的反馈。对方仿佛就像是没听见似的。 李好问:莫非我猜错了? 他转身将这枚小箜篌放回诡务司机要室内的柜子里去,而后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 * 翌日清晨。长安城中,敦义坊。 一只兔子蹿进了李好问家的小院子。 于是,李好问一睁眼,就听见卓来大呼小叫着要捉兔子送去张家做卤兔头。他连忙披衣起身,推开北堂的门板,一眼看见这么个小家伙蹲在门口,揣着两只短小的前肢,扬着头,望着自己。 看得出,这是一只专门被人养来吃的肉用兔子:毛色虽然灰扑扑的并不好看,但是浑身上下皮脂丰厚,肉鼓鼓的。主家将它养得十分肥美。 李好问与这兔子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突然发现,这兔子折耳,不仅折耳,那一对耳朵还卷了起来,顶在头上,就像是两只圆锥形的角。 李好问立即向朝这边冲过来的卓来比了个手势,然后自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只兔子当仁不让,迈着两条结实的后腿,一步一步地走进门,任由李好问轻轻掩上门板。 拨一下子就好了啊 那兔子忽然绽开三瓣嘴,冲李好问说起人言。 声音是异常清朗且动听的男子声音,只是依旧带着明显的歪果仁口音。 昨天你拨动那枚箜篌的时候,我正在八部众的众神大宴上演奏。你难道要我停下献给众神的乐曲,专门来回应你吗? 不好意思,李好问很诚恳地道歉,昨天是第一次尝试。试了一次怕你没听见,于是多试几次。 兔子的三瓣嘴竟然也扁了扁,看样子罗景的怨念并不小。 而且,我在大唐已经没有法身。就算是想与你合作,也动用不了什么力量。 李好问摇摇头:罗景大师,我不需要你动用什么力量,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关于神级法器的线索。佛家,有没有什么神级法器,可以匹敌神律之磬的?能不能暂借给我? 罗景应当怎么也没想到李好问竟会提这种要求,红红的兔子眼都瞪圆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兔子才张开三瓣嘴,缓缓斟酌着道:佛家为什么要借法器给你? 李好问说:我要杀掉赵归真。 赵归真于那夜丢下他所附身的躯体逃脱。赵归真一日不除,佛道两家之间的梁子就一直都在。 虽然当今天子下旨废除了灭佛的法令,佛门在缓慢复苏。但你没法儿确定依旧在逃的赵归真不会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佛家借法器给我诡务司,符合你们自己的利益。 兔子沉默着。 但李好问能感觉到罗景已经被他说动了。 怎样?李好问轻声催促施压。 行了行了,我尝试联络一下在中土的佛家弟子。你今晚去一趟荐福寺。兔子说。 我这就去荐福寺。李好问半点也不让步。 结果那兔子就跳脚了:李六郎!你知不知道,我这边刚刚结束了八部众的诸天大宴,天都还黑着就赶来见你你总要给我点休息和筹备的时间! 李好问抬头看看清晨清朗的天空,心想:感情这位真的是在天竺,竟然还是带时差的。 那就下午,我下午赶去荐福寺。李好问让了半步,可也足够让罗景跳脚的了。 于是,由罗景操控着的那只兔子一边跳着脚,一边说着就这样吧,突然头朝下,一头摔在李家院子跟前的石阶上,脖子软软一扭,已经断了气。 李好问: 这位还真是非人啊! 兔子用过就杀。 不过李好问见这兔子本来就差不多快要屠宰了,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痛苦。 他打开门,刚好看见卓来正趴在门板上听这边的动静。 六郎君,你们聊得不错啊!卓来嘻嘻哈哈地掩饰着惊异与好奇。 李好问则提着一对耳朵,将一只软趴趴的死兔子递给卓来,说:去问问坊里养兔子的人家,就说你一早就看到这只撞在石阶上扭了脖子。 卓来扁扁嘴:郎君竟然要他把自己送上门的兔子还回去。 李好问随手拍拍他的头,又将自己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掷了过去,说:你问问人这兔子卖不卖,卖的话你就买了,带去章主事家,问问章家娘子们,能不能帮忙做卤兔头、手撕兔、冷吃兔、红油兔丁 卓来还从未听说过这么些美味,勉强记下,晕乎乎地提着兔子去了。 第294章 李好问则真的午后便赶去荐福寺。 他没有与赶来打招呼的智泉等人寒暄,只说是想在大雄宝殿里独自待着。荐福寺的僧人对这位诡务司长官几乎是来者不拒,无有不允。 李好问有种预感,他应该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启示,然而在这殿中等了整整一下午,荐福寺的钟声响了一阵又一阵,李好问却没有等到任何明示或者暗示。 百无聊赖中,李好问转至大殿后,独自面对那座十一面观音。 他深深凝望着十一面观音,仔细揣摩每一面流露的情绪,不知不觉沉浸其间。 待到惊觉时,李好问才意识到:那原本表情各异的十一面,此刻竟然都变作了化恶面,神情恚愤,二十二只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全都转过来,紧紧地盯着李好问,仿佛他是一个心存非分之想的罪人。 什么? 李好问只觉胸中莫名一股悲愤涌起。 他就这样扬着头,直直地与那座十一面观音塑像对视着。 难道我一个凡人,便没有资格悲痛,没有资格愤怒,没有资格奋力复仇吗? 谁知就在这时,殿门忽然吱呀一响,惊动了李好问。 不是旁人,是小和尚智泉捧着一束佛前香花进来,很不好意思地道:李恩人,智泉打搅您了没有? 李好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尽力露出温和的笑容:没事。 他此刻再抬头看去,只见那十一面观音已经恢复成为原有的形态,化恶、化善、寂静等诸面一如往昔。 智泉将那一束香花放在十一面观音像跟前的供桌上,转身冲李好问合什道:李恩人,您想要的那件法器 李好问突然听智泉说起这么重要的事,双眼瞳孔微缩。 只听智泉的声音突然变得沉稳而宏亮,再也不是这小和尚自己的声音,而是变幻成为一个遥远而深邃的声音,非男非女,咬字清晰,吐息稳健。 还不能给你。此刻你心中戾气太重,如果执掌那件天字号法器,只会加重你的心魔业障。 非是拦着你降妖伏魔,而是那件法器不适合你。 李好问闻言,盯着观音像的眼神由愤怒转为怨恨,由怨恨转为失望,最终又由失望转为平静。 李好问受教了! 他双手合什,向智泉躬身行礼。 如果他不能保持冷静,即便空有一件法器在手里,肯定也敌不过赵归真。 看来,这次确实缺乏恰当的契机,没法儿与佛门合作了。 智泉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向自己行礼,突然啊的一声,如梦方醒。 李恩人,这怎么敢当? 这会儿小和尚都还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与李好问说了什么。 没什么?智泉,可不可以,将这束佛前的香花送给我? 好的好的!智泉对李好问有求必应,小僧等会儿再采一束,送至观音像前供上便是。 于是,李好问捧着一束佛前香花,而不是什么神级法器,走出了荐福寺。 走出山门的时候,李好问忍不住低声道:罗景大师,看来荐福寺的佛祖与菩萨,比你更加神通,也比你更要慈悲为怀啊! 从智泉和兔子的不同遭遇上便可见一斑。 这种评价,不知道罗景听见了会不会有一百个不服气。 李好问也不管罗景能不能听见他的点评,捧着香花直接离开了荐福寺。 回到丰乐坊的诡务司中,就已有伶牙俐齿的卓来抢着告诉李好问:六郎君,那个穿白袍的查克又来报案了! 李好问第一反应:又来? 这次是直接来,没有长安县的人转交案子吗? 卓来现在对于诡务司内接受案件的流程也很懂,摇着头说:没有,但是叶帅叶参军说,长安县的人已经带他来了一次,可以两案合并,不算是程序出错。 李好问:原来如此,叶小楼本就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在权宜变通这方面很有经验啊! 查克现在人呢? 李好问一边向司内走去,一边继续问卓来。 叶参军和他一起去十字寺了,听说,是十字寺的珍宝室被洗劫了!卓来在旁喜孜孜地夸奖自家主人,我家六郎君就是聪明,说那十字寺有珍宝室,那里果然有珍宝室。 十字寺,被洗劫? 李好问闻言,突然生出极其紧迫的危机感:如果原属景教的神级法器,因为这次洗劫而被一起盗走了该怎么办? 快走!去义宁坊! 李好问转身又向门外奔去。 好嘞! 卓来在他身后喜气洋洋地应道这个少年早就想跟着自家郎君一起在长安城里办案了。 毕竟现在李好问已经换过了官袍服色,已经不再是浅绿色,而是换了一身浅红色的官袍,可鲜亮可好看了。卓来觉得如能跟在自家郎君身边,自己别提多有面子。 另外,卓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此前他看查克和自己眸色相像,心中就生出了一点好奇,想要向对方打听一下,看看这个远道而来的胡僧会不会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 第295章 于是,李好问牵了纸马,向义宁坊疾驰而去的时候,卓来果断纵马跟了上去老王头对卓来很支持,也给了他一匹小纸马。 李好问主仆很快就赶到景教的十字寺。这十字寺位坊内东北角,形制特殊。从寺墙外就能看见里面一座标志性的白色圆形屋顶,屋顶上是一枚莲座,莲座上架着十字。 李好问来到十字寺门口时,根本无人阻拦,甚至无人看守。 可能是因为这座十字寺太过破败,而且门可罗雀,半天也不会来一个人,着实没有看守的必要。 李好问带着卓来进入寺门,迎面是一座空空荡荡的院落。院落正中深处便是那座带有圆形白色穹顶的正殿。空荡院落里竖着几座寥落的石幢,都是以莲座和十字为主题。 这座寺院占地不小,但是整个院中,既看不到寻常寺院中常见的钟楼鼓楼,也见不到任何一座塑像。 院内已多日没有人打扫清理,石头缝里长满杂草。大约曾有一座石幢自行崩解,此刻碎石依旧堆放在院落一角,无人清理。素净简朴与破败凋零的感觉兼而有之。 人声从大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 卓来忙对李好问道:六郎君,在那里! 李好问和卓来循声找去,见到在那大殿的北端,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阶梯终点的地下,有火光在摇曳。人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当时吾等正在向吾主虔诚祈祷。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外面进来,用棍棒之类的物品将吾击倒。 这是查克的声音。 吾摔倒在地面上,回头看见进来的一共是三个人。他们都穿着土黄色的平民衣裳,看上去与走在长安里坊内的大唐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吾的两名教友抽出刀剑,向他们挥去。而吾也找到了离吾最近的武器 查克的长安官话说得极好,就是有时候会盲目拽文。 然而还没等查克把话说完,叶小楼开始打岔了。 这位以前的不良帅,如今的叶参军用极度怀疑的口吻反问:就凭你? 查克顿时不乐意了,大声道:我艾尔查克的名字,翻译成汉话意思是荣耀的勇士,怎么我就不能反击了? 叶小楼闻言直接开始咂嘴:啧、啧、啧 李好问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此人此时此刻欠揍的表情。 连卓来都转过脸,与李好问交换一个眼神,吐了吐舌头。 唉,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只听查克长叹一声,道,最后吾等三人都被对方打倒,这间珍宝室的物品被大肆搜刮,统统被盗走了! 就听叶小楼道:这是存放失物的现场?先带我去看看你们打斗的现场! 随即有脚步传来,叶小楼和查克沿着阶梯上来。查克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与卓来,无比欢欣地道:李司丞,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吾刚才去贵司报案的时候您不在,真是无比遗憾啊。 叶小楼显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李好问受欢迎,但是并不在意,相反似乎还觉得刚才噎人噎得很过瘾。 但是查克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李好问: 吾主早先曾经降下神谕敝教有两件神级法器,可以借给李司丞使用。 两件? 这个消息对李好问来说,还真是有些喜出望外。 他是刚刚在佛家那里碰了壁的人,现在景教这里,一承诺就是两件。李好问顿时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但前提是贵司能够帮助吾等追回失物呀!查克补充一句。 李好问:明白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查克执事,你先说说贵寺损失了哪些重要的物品。 吾早先去贵司中时,贵司章主事已经很好心地列了一张清单,还给了吾一份誊本。 说着,查克从怀中掏出一束纸张,展开。 李好问扫了一眼,见数量在二三十件上下,对十字寺的大体损失心中有数,随后便伸手去揉额角的太阳穴。 银质圣水盆一枚、银质十字烛台三枚 敝教圣人曾经佩戴的荆棘冠一枚。 敝教圣徒曾经佩戴的脚镣一枚、手铐一枚。 银质十字长剑两枚 查克一行行地念下去,叶小楼在旁耸肩,似乎不明白景教为何会把荆棘啦、脚镣啦手铐之类的物品也统统当做圣物这值几个钱? 典籍若干,记录了敝教圣人的言行语录。 查克念完了最后一行。 李好问点点头,表示了解了。他一直在察言观色,想知道这些失物中有没有所谓的法器。但似乎是没有。 于是他向查克确认了一下,结果查克说:那两件法器执掌于吾主手中。一旦李司丞助吾等追回这些珍宝与圣物,吾主便会赐下那两件法器中的一件,届时将由吾亲手交到李司丞手中。 李好问:原来是二选一。 第 90 章 听完查克的话, 叶小楼忽然冒了一声:不对! 十字寺内人人纳闷:哪儿不对了? 第296章 此事听起来并未涉及诡异,就是一桩普通的入室行凶抢劫的盗案,理应交给长安县处理。 李好问与卓来相互看看, 都觉得眼前这位,不像是刚加入诡务司的叶参军, 倒还像是长安县整天带人巡街的不良帅叶小楼。 而叶小楼兀自没觉得自己该表现得应该有所差别以前他在长安县做不良帅的时候, 就很心疼兄弟们。一般大户人家的盗案,长安县都不怎么愿推给其他衙门, 毕竟追赃和结案的时候都是不良人们蹭点油水的机会。 现在即便他不做不良帅了,叶小楼也还觉得该把这差事留给兄弟们。 不不不,查克一听叶小楼说这案件不涉及诡异,马上就急了,高声道:这案子绝对诡异,绝对诡异! 叶小楼那张脸马上就挂下来, 冷冰冰地反问:究竟哪里诡异了? 查克左右手比划:早先吾那位同伴手持兵刃追赶其中一名盗贼,他将刀高高举到这里这白袍僧指着自己的头顶, 然后劈砍下去, 正中那人的头顶, 将人整个儿劈成了两半 叶小楼惊得险些跳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盗案, 这是血案啊! 但他四下里张望,并未见到附近哪里出现大片大片的血迹,鼻端嗅嗅, 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儿。 说, 凶案现场究竟在哪里? 查克连忙吞了一口口水,急急地道:吾这不还没说完吗?当时吾就在同伴的身后, 正从地板上爬起来,眼看着吾那同伴得手, 但是,对方被劈开的身体却突然又合了起来,重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叶小楼听得呆住了:岂有此理,怎会有这种怪事? 查克:所以吾才说这事涉诡异啊!吾那同伴也没有想到,明明已经劈开的人,突然重新合成了完整的一个。他在前面一愣神,吾在后面大声喊,要他小心。 可他还是太过震惊,被那个盗贼返过身来,一棍打在吾那同伴腰间,将他直接打飞了出去 查克指手画脚地比划着,大致说明了当时的过程。 叶小楼在此过程中一直呆呆望着查克,末了忽然问:你真不是在哄爷爷? 查克虽是个胡僧,可对爷爷这种占人便宜的自称一点儿都不陌生,但他也不生气,反而哀声道:吾若是有半个字的虚言,吾就是您的孙子! 真的没出血?叶小楼紧盯着查克板着脸问。 查克摇摇头:从头劈到脚,一滴血都没。 叶小楼转脸看向李好问:李司丞,这人在说谎。 查克:吾没有! 李好问暂且没有理会叶小楼,转过脸问查克:案发之时,院里就是这样一副情形吗? 查克环视一周,点点头:没错,那之后吾等什么都没动过,直接去诡务司报案去了。 李好问又问:还记得案发是什么时辰吗? 午时三刻。查克答道,每天午时三刻吾等都会在大殿里向吾主祈祷。 李好问想了想,又道:当时应该有日光?在那日晷上是什么位置还记得吗? 在大殿入门处的上方,刚好有一只日晷,晷针是铜制的,影子映在白色大理石铺就的门楣上。 记得,大致是在这里! 李好问点点头,开始屏息凝神:十字寺内保存完好的场景和日晷上晷针的位置刚好成为他完成时间跳跃需要的支点。 在李好问面前,带着栅格的时间开始出现,未初距离现下并不遥远,李好问甚至有闲情逸致能够将栅格细分为一帧一帧的,并且观察里面的内容。 他拖出的时间栅格里,现在已至少可以覆盖大半个长安城的范围。但对十字寺盗案来说并无必要,他只需要能重现十字寺内的过去就好。 就是这个! 李好问一伸手,突然从虚无中凭空拉出了一道光幕般的景象。 相比他头一回在叶小楼面前拉出的历史影像,现在这一幅更庞大、更完整,细节更多,能够维持的时间也更长。 毕竟李好问已非当初那个时光术新手可比。 这副景象矗立在十字寺的前院中,范围比前院小一半,但是里面展现的人和物品都很写实:那是三个正在埋头狂奔的人,这三人都身穿与景寺僧侣差不多的白袍,脚上蹬着草鞋,穿着打扮平平无奇,但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袋子。 这些袋子里都鼓鼓囊囊的,能看出里面装了不少东西,甚至袋子表面还勾勒出了烛台、十字长剑等值钱物品的形象。 查克等三名白袍景教僧人紧随其后,其中查克落在最后,一边从阶梯下的珍宝室龇牙咧嘴地跑出来一边伸手抚摸着后脑。 另外两名白袍僧都手持刀剑。其中一人高举着长剑向其中一名盗贼劈过去,那名盗贼则看似有恃无恐地转过身,面向对方,脸上一片模糊,看似没什么表情。 当李好问将这幅历史影像拖出来的时候,查克就直接给跪了。这位景教执事对李好问的观感已经完全改观,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297章 万能的吾主啊,一定是您降下这位尊贵的大唐官员来帮助您虔诚的教众,这这不就是当时的情景吗? 查克靠近两步,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虚幻的历史影像,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是可以从中直接伸过去这副景象完全是从虚无中创造的。 李司丞,你竟然能将过去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呈现? 天啊!这好逼真,这不就是吾? 对,一点儿都没错,马赫什就站在这里,他面对之人,就是那个砍不坏的怪人! 查克来到院中跑到西南方的那名白袍僧跟前,将同伴的影像看了又看,然后又赶紧跑回来看自己的他们景僧大约很少照镜子,查克看着自己的形象,又是骇然又是惊异,到最后,竟然还有一点点臭美,伸手撩了撩头发,捋了捋胡子。 直到这时,这幅虚幻的历史影像才开始渐渐变淡,一点点消散。 李司丞,吾真是失心疯了竟然去检举你呜呜! 想起自己干过的蠢事,查克几乎泪流满面。 不过,吾相信吾主也会很放心将重要的法器借给你使用的。 李好问有些哭笑不得:这样就说服你了? 专爱泼凉水的叶小楼虽迟但到,在仔细查看了每一个人的位置和姿态之后,指着那名叫马赫什的那名白袍僧所在的位置,大声道:就是这人遇到的诡异对手是吗?看起来很正常啊,如何就刀劈不死了呢?你莫不是在哄爷爷? 这份揶揄查克可无法回应,于是他转过头,乞求似的看着李好问。 李好问神色平静,伸手去腰间整理了一下蹀躞带,将上面系着的一个荷包摆正位置,略略凝神,然后深吸一口气,突然向空中一抓 啊呀呀! 查克看得双眼发直。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而叶小楼也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因为李好问从虚无中拉出了一段三维立体动画,或者说,一小段视频。 这段视频与此前那副完全静止的历史影像相比,范围要小一些,只覆盖了那名叫做马赫什的白袍僧和他所面对的盗贼那小小一片区域。 这段动画的长度大约在一个弹指左右,刚好涵盖了马赫什将对方一剑劈开,对方又自动合拢的全过程。 整段动画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反复播映,因此马赫什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将那名盗贼劈开,而那名盗贼则反反复复地再合成一人,反身向马赫什打来。 这大概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人见识到什么是鬼畜视频。 李好问:可惜这不是在平康坊,若是能搭配点bgm就更完美了。 叶小楼和卓来都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完全惊呆了。 而查克立即跪在地面上,开始向吾主祈祷,感谢主为了帮助他们追回那些珍宝,赐下了李好问这样一个强援。 李好问则自顾自守在那段动画旁,仔细观察每次马赫什将对方劈开,李好问都试图观察其内部构造,然而很可惜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动用了相对较为高阶的时光术,那名盗贼的面目模糊,然而被马赫什剖开时的剖面却很规整:什么都没有。 当这段动画也渐渐消散的时候,李好问得出结论:这个盗贼不是人。 查克深以为然:马赫什也这么说。 李好问想了想抬起头,问:那位马赫什大师现在在哪里,我想去见见他,问问当时的情况。 他现在正在祈祷室内。李司丞,我这就带你去。 此时此刻,查克俨然已全心全意地信任李好问,相信这位就是主派来的使者,能够帮助十字寺解决一切疑难。这名景教执事当即起身,带着李好问沿着大殿中另一道石阶向下,进入一间地下静室。 室徒四壁,这里除了一盏油灯和小小的一枚十字架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李好问步入其中时,的确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能量汇聚。似乎这间静室的构造本身确实能够强化对能量变动的感知。 难怪那晚查克在祈祷室内感受到了神律之磬。 长着一把棕色大胡子的马赫什此刻正跪在静室中央,口中低声不断念诵着什么。 查克一进去,就开口叽里咕噜地向马赫什说了一长串话,手中连比带划,还不断向李好问这边看。 李好问估计对方是在将自己刚才的表演解说给马赫什知道。 然而容貌粗豪的马赫什只是扫了李好问一眼,就回过头去,向查克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伏在地上,口中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查克无奈地转过头,对李好问解释:马赫什认为他今天遇到的是魔鬼。他认为是自己给十字寺招惹来了魔鬼,所以现在正在向吾主忏悔。 跟着李好问身后的叶小楼扁了扁嘴,不以为意地道:还不是胆儿小?怕鬼,在求神呢! 在叶小楼看来,神佛就是干这个的,若是不能驱邪避凶,又能算的什么神佛? 第298章 李好问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查克执事,你能问问马赫什,他为什么会觉得对方是魔鬼吗? 查克有点儿意外:被劈开还能再合起来,那还不够魔鬼吗? 但他现在很信服李好问,对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于是查克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马赫什,又叽里咕噜将李好问的问题翻译过去。 马赫什应当也有些惊讶,转过头,望着李好问,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马赫什说,他觉得那个魔鬼回过头来的时候没有脸。 马赫什又在一旁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查克将他的补充再度翻译过来:那张脸上,略有凹凸,似乎有五官的大概样子,但是那都不是五官! 李好问颔首:他原本就有点疑惑,他拖出来的历史影像一向都是很清楚的,今天不知怎么就感觉像是被打了马赛克。感情原版就是马赛克啊! 请阁下再问问他,当他将长刀劈向那魔鬼时,手感是什么样的? 跟在李好问身后的叶小楼和卓来一起绝倒:怎么还问起了手感,难道李司丞/六郎君想问对方是豆腐质地还是核桃质地吗? 查克也觉得有点不对,硬着头皮翻译了,结果那边回过来四个字:顺滑无比 这就很令人联想了啊!难不成这妖物是豆腐精? 叶小楼和卓来都抱着双臂,右手支起下巴,同时皱起眉头思考。 李好问则只是认真记下这一点,然后对查克道:问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是自己给十字寺引来了魔鬼。 查克也照问了,就听马赫什那边哭得哽咽难言,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串。 查克也一脸一言难尽地转过头来,吞吞吐吐地道:他说他说,上次在西市豆腐铺子,趁着忙,顺走了两块豆腐,没给钱。 叶小楼与卓来:还真是豆腐精啊! 李好问有些无语:这绝不可能是十字寺招来盗贼的原因。但借此机会,让这大和尚去向豆腐铺子道个歉,也是好的。 于是他点点头示意自己问完了。 查克便又向马赫什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这时却见马赫什激动了,上来就伏在李好问的面前,伏低脑袋要去亲吻李好问脚上的乌皮六缝靴。 李好问一个箭步就退到了这小小祈祷室的尽头 老铁,别这样! 查克一脸尴尬地解释:自己刚才说了一些夸张的话,说李好问是他们的主指引到此为他们指点迷津,帮助他们找回失踪的圣物的圣人,以帮助马赫什重新树立做人的信念。 李好问:那也不能行吻脚礼啊! 他暂且放过了马赫什这个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大胡子,转身先出了这间小小的祈祷室。 除了马赫什,查克、叶小楼和卓来都跟着他出来。 查克搓搓手,满怀期待地问:李司丞,如何?您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 李好问肯定地点点头:这件事确实事涉诡务,交给敝司来办确实没错。 查克听得舒心,便瞥了叶小楼一眼。叶小楼则瞪了查克一眼作为回敬。 但以后还是要遵循流程,此案应当先报给长安县,让他们心中有数,以便串联类似案件的线索。李好问又补充了一句。 叶小楼这下心里舒坦了,不出声地做了一个开怀大笑的表情。而查克却有点郁闷,鼓起了腮帮子。 查克执事,你们景教在长安,就只有三名僧人了吗? 查克倒是没想到李好问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连连点头:敝人、马赫什,还有吉鲁,景教义宁坊大秦十字寺,现下只有我们三人。 李好问其实很清楚:景教现在的状况也一样是拜武宗灭佛所赐。这场劫难与其说是道家针对佛家,倒不如说是本土教派一举干翻外来教派。 佛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宗驾崩,李忱即位之后,还能起死回生一下。相对规模较小的景教、摩尼教、袄教之类外来宗教,基本上就绝迹了。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李好问问。 查克闻言,叹息一声道:其实,只是我们三人住在这十字寺里,开销并不大。我等遵从教义,一向素食,日常衣食柴米,原费不了多少钱。 李好问有点不大相信:这三名胡僧都是又高又大,身体强壮,光靠吃素就能吃饱了? 查克似乎知道李好问在疑惑什么,笑着道:李司丞,其实我们除了白米青菜之外,还能吃些奶酪酥油之类。还有大唐的豆腐,做得真是太好吃了,简直比肉还好吃 话一说到这儿,查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那副尴尬的模样令李好问和卓来都笑了起来。 最终,查克转着眼珠道:吾主也一直照应着吾等信徒祂曾原宥吾等因清苦而不得已卖掉了一盏祭坛上的银烛台。 李好问倒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查克执事,竟然是一位身在大唐的米里哀主教,而且还是与冉阿让合体的。 难怪此前他看失物清单上,丢失的烛台数量是三枚。他还正觉得这奇数相当不合理呢。 第299章 李好问想了想,打算再试一试查克:如果偷你们烛台的人,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会任由他把那些金银器都偷走吗? 查克看起来很纠结,半天才道:如果那些人获得了这些财富之后,真的能改过向善,那么偷了也就偷了,吾愿意不追究。但其他的那些法器,都是些破破烂烂的脚镣啦,荆棘树枝啦离了本教,根本就不值钱。 那些对于非景教教众来说是完全无意义的。所以吾真诚地期盼他们能把东西还回本寺。 李好问:看来,这位景教执事的三观还是挺正的。 这话说得在理。连叶小楼都破天荒地赞了一句。 接下来,李好问与叶小楼等人再次去查看了十字寺内各处的痕迹,又问过查克关于失物的诸般细节,就打算直接往附近的长安县衙署过去。 临走之前,查克拉着卓来聊了好一会儿。这位据说来自吐火罗的大胡子问起小卓来的身世,得知这位从小就是孤儿,跟着主人一起长大时,查克难过得很真诚。 孩子,吾主一定会护佑着你,找到与你身世有关的线索,找回你真正的身份。吾或许可以帮你。 可谁曾想,卓来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和我家郎君一起,日子过得挺好的呀?那些在我小的时候将我丢弃的人,都已经不要我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找呢? 查克听着就是嘶的一声: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李好问却很清楚卓来的言不由衷这小小少年没少在旁人阖家团圆的时候长吁短叹过,也偶尔会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院中望月出神。 若说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肯定是假的。 长安县那里,有叶小楼在,很快便将一切交接流程搞定。李好问便带着卓来,与叶小楼一起返回诡务司。 秋宇正在奇怪他们这一行人都去了哪里,听说此事之后,立即将叶小楼数落一顿,说他一个武职,不该代表诡务司独自接案子。 叶小楼当即与秋宇争辩,后来秋宇干脆祭出了飞剑。 叶小楼:我能祭出的是不是只有嘴皮子? 碍于这位强悍的武力值,叶小楼聪明地闭嘴,好汉不吃眼前亏。 于是诡务司内又恢复了和谐的办公氛围。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丰乐坊内回荡着更鼓声。 李好问将卓来暂时安置在诡务司内。他记起刚接下的神秘案件,便去典籍库找李贺。 在典籍库,他果断拖出了那一小段鬼畜视频给李贺看。在演示过程中,他和李贺都发现这动画竟然还可以暂停、放大、缩小、转向使用起来异常方便。 但李贺对动画中这个不怕被劈开的怪物没有印象,翻了手边的几册典籍,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 你等等,我去问一个人,一会儿就回来! 李好问说着向虚空中纵身一跃,他整个人便消失了。 事实上,李贺等几个诡务司中人已经好几次见过李好问使用这种能力倏忽一下就消失了,一炷香之后会重新出现。 因此李贺也完全不以为意,自顾自低头在典籍上翻找。 然而这次没有一炷香,小半炷香的工夫都没到,李好问已经再次出现在李贺面前,一脸的尬红。 李贺好心地问:李司丞,怎么了? 李好问郁闷地一摊手,道:被说了。 李贺:?被说了?还有人敢说您? 李好问续道:说是我没带够咨询费,就不许问问题。被直接赶回来了! 第 91 章 翌日清晨, 当李好问叩响典籍区的大门时,李贺已经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却依旧没找到任何与十字寺盗案有关的线索。 这位诡务协律郎苍白着脸向李好问道歉, 但李好问心里满不是滋味他昨晚只是忘了交代一句李贺早点歇息,这位就硬生生熬了整夜。 他不是那种会让手下007的小组长啊! 李贺却自有一股执拗劲儿, 告诉李好问:司丞不用担心我, 既然都查过确认以前从未有类似记载,我也正好把这种新妖物记入典籍。 李好问无奈, 只得叮嘱李贺劳逸结合,自己从典籍区出来返回诡务司正厅。 他其实也和李贺一样,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件十字寺入室抢劫但盗贼怎么砍都不坏案,想了一整晚。 从失物清单上来看,这次十字寺损失不算小。一部分失物确实如查克所说的那样,离了十字寺, 便无甚价值;但那部分银器却都挺值钱。 所以李好问认为,劫匪东西到手, 之后就要销赃。 以目前掌握的线索和与诡务司有往来关系的各个衙署关系看, 最好的办法还是盯住销赃的渠道:西市、东市和鬼市。 鬼市其实可以让景教的胡僧们自己去盯着, 反正查克他们对鬼市也熟。秋宇那边只要派人稍加留意便成。 但如果劫匪选择了东西两市, 事情就会很麻烦。东市与西市规模都很大,往来的商旅多,每天的交易都极为频繁。如果每天都要将这两处轮番搜查, 试图找到失物, 那不啻于大海捞针。 需要找到更有效率的法子才好李好问心想。 第300章 恰逢壁挂钟敲九下,章平拎着朝食进来, 照例将香喷喷的蒸饼带进诡务司分给众人,还专门送了一份去典籍区李贺那里。 这边卓来也已将清茶沏好, 余下众人便各自坐着,匆匆吃着朝食。 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正厅内各人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一时只有咀嚼声,中间还混杂着纸张翻动的声音。 李好问一回头,便见章平正坐在角落里一张胡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蒸饼,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盯着面前的一份报纸,吃几口蒸饼,吮一下手指,然后就翻一页报纸。 李好问本能觉得那排版既不像是《长安消息》又不像是《大唐新闻》,于是开口好奇道:章詹士在看什么报纸? 章平被李好问小小地惊吓了一回,赶紧梗着脖子将口中的蒸饼都咽下去,方才开口:李司丞,属下 李好问已经把一杯清茶递到他手里。 章平感激地接过了,饮了两口忙道:属下这看的是《京畿商贸》。 李好问瞥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 但瞥这一眼就够了:李好问能看出这报纸与《大唐新闻》和《长安消息》区别不小它整个版面都被划分成为一小块一小块的,放眼望去是满篇都是这样的豆腐干。 这上面刊载的是什么?李好问好奇地问。 料想李司丞不会看这个这些都是小商户刊登的广告。章平赶紧为李好问解释,但凡哪家有向外出售的货品,生怕别家不知道自己物美价廉,就会在这上头刊一小块广告。 在长安城里,也就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经常买这份报纸看看。前些天内子向我提了一嘴,眼看城外的麦子都收了,要我找找城里哪家磨坊磨的面最精最细最便宜,我这才买了一份来,闲下来的时候翻着看看 章平越说声音越小,似乎他也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又是上班摸鱼的行为,因此也越来越不好意思。 谁知李好问却完全想到了别的事情上去,丝毫没有留意章平的心思,他用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小声道:如果有人想要出手赃物,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这报上的广告? 章平一听眼便有点直。 随即他将手中的茶盏一放,起身便道:我知道这该找谁去! 说着章平转身,直接向诡务司正厅的墙壁走去:哼哼,这《京畿商贸》的主编,可是个有前科的。 说着,章平的身影直接消失在诡务司正厅的墙壁中。 李好问:这么着急的吗? 同样坐于诡务司厅中吃着朝食的秋宇,面色冷峻,对于就这么直接穿墙出去的章平视而不见。 而叶小楼则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指着章平的背影,话都说不出,似乎想要大声喊:这货就这么穿墙走了走了走了? 说实话李好问也吃惊不小章平穿墙术精妙,但他以前一向都是走大门的。 但刚才章平的反应也让李好问有了猜想:前科?想必是那《京畿商贸》的主编以前就干过替人销赃的事,而且曾经得罪过章詹士吧! 没过多久,章平就带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走进诡务司。 李好问背着手,正在司内正厅等着他们。 这名中年男人其貌不扬,身材不高,略有些佝偻。他进来的时候李好问留意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沾着墨,手指上有因为常年书写而磨出的厚茧子,明显是个天天与文字打交道的。 一问,果然,这人就是《京畿商贸》的总编。而这《京畿商贸》报社与诡务司所在的丰乐坊只有一坊之隔,章平不费什么劲儿就把这人给带了过来。 李好问平静地望着这人,并不开口。 可对方看见李好问身上这件绯色的官袍,就已经联想到了李好问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口称司丞。 他自报家门道:敝人胡行,是《京畿商贸》的编辑,司丞若不嫌弃,可以叫敝人胡编,胡行编,胡编行都行!都行! 李好问:你真不是来搞笑的吗? 胡行见李好问冷静,而章平一直愤愤的,便只敢与李好问搭话:司丞传召敝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李司丞是想问你,以前那套,替人销赃的广告,你现在还敢不敢替人刊登了。章平没好气地问。 能将章平这种好脾气都气成这样,李好问想,以前这个胡行肯定是大大得罪过章家,狠狠地得罪。 谁知这位有前科的胡编赶紧摇起双手,拼命否认:李司丞明鉴,我是真的不敢,决计再不敢了啊! 说着,胡行低下头道:上次长安城里出事那夜,我回想起自己这辈子做过所有的缺德事坑过的那么多的人我是泡在水里反省了好久,真的不想活了谁曾想,水里人太多,官府还是把我救了 李好问的脸色顿时有些奇特:上次那伽在长安城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对某些特殊群体,竟然还有令其悔悟的作用? 第301章 所以是真的再也不敢了,这辈子都不敢挣这昧良心的钱了。胡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么,李好问想了想道,如果有人将这种意图销赃的信息伪装成为正常的广告,然后又花了钱,贵报是不是一样会把这消息刊出去呢? 胡行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不敢给自己的报纸打包票,点头道:若真是这样,确实有可能。 李好问便将早先章平留在司内的那一份《京畿商贸》递了出去,道:敝司今日在追查一件入室抢劫案,因此像请您帮这一个忙。如果那盗匪为了销赃,在贵报上刊出了广告,您是否能看出来呢? 胡行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位大约万万没想到,诡务司的人这么大阵仗,将自己提溜到这儿来,竟然是来请自己帮忙的。 就听章平粗声粗气地道:我们司丞说要你帮忙你就帮着看看,有什么觉得不寻常的尽管说,说错了也没事,我们司丞明事理,不会随便怪你。 胡行这才低下头,顺着报纸上那些排列整齐的豆腐块,一条一条地往下看。 李好问也没把握胡行能看出什么不寻常来,其实他想做的,是向这位胡编讨教讨教,业内有没有什么黑话,刊载在报纸上就意味着销赃的暗号。这样他好安排人手,在其他报刊上也查一查。毕竟长安不止一家《京畿商贸》会刊载广告。 可是胡行就这么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在看到第三页左下角一块很小的版面广告时忽然说:这个!就是这个!绝对错不了! 虽然章平对胡行成见不小,但此刻听对方说得肯定,还是凑了上去,匆匆扫过两眼,便嫌弃地道:这什么呀,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 李好问:我还是别凑热闹了。 如果他也凑上去看,就又得当众表演一个伸手摸油墨的绝技。 还是等章主事他们得出结论吧。 只听胡行对章平说:就是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才会是销赃的暗记毕竟他们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你看,这黄白货是说有金银器的意思 李好问一想:十字寺丢了三枚银质烛台,一个圣水盆,两柄十字剑可不都是金银器吗? 这里写着二等草编,草编是指偷盗时顺带捎来的物品,这二等是无法确定其价值的意思 这又与十字寺的失物清单能对上,那些什么荆棘冠啦,镣铐啦,恐怕是当时杀到十字寺的盗匪们顺去的,想要向买家求证价值。 面谈就是指价格还要当面确认。 胡行继续解说,这些暗语根本难不倒他。 李好问心想:这痛改前非的胡编,确实有两把刷子。 胡编,能告诉我们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吗?李好问提醒研究这则广告入了迷的两人。 胡行马上立正站好,恭敬地道:按照这上面说的,应该是午时三刻,未前七后,未时之前就是午时,七是廿字去掉十,二十去十便是二字,二之后紧跟着三,所以这是三刻 李好问听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忽然觉得破解这种市井暗语还挺有必要回头让李贺也来了解一下,记录一些基本原则在司内档案里。 所以,交易的地点是长安西市井字南街北第一个路口后第十七家店铺,时间是午时三刻。没说日子。胡行很快就破解了全部信息。 李好问则将双手轻轻一拍,道:不用问,就是今日。 此时距离十字街盗案刚过去一日,但盗贼们显然认为夜长梦多,应当尽快完成销赃,所以才将这事先就商议好暗语的广告直接刊发在了今日的《京畿商贸》。 解读出这信息的胡行却十分沮丧:我的手下竟然没能查验出这些,收了钱就直接刊上去了。 谁知李好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你的人做得好,你也做得很好,以后都这样做下去 胡行与章平同时瞪大双眼望着李好问。 先不要打草惊蛇,这种广告应刊尽刊,然后长个心眼,将消息报到长安县或是万年县去。到时候抓住了盗贼追缴赃物,你们报纸也多得一份嘉奖。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胡行恍然大悟。 他万万没想到诡务司的司丞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给他指点了这样一条明路! 胡行千恩万谢地去了,章平兀自有些气愤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但是怨气比早先将其拘来时要少得多了。 李好问站在章平身后,笑问道:章詹士是因为这胡编而吃过什么亏吗? 章平气鼓鼓地回答:可不是,那时他故意刊了一出销赃的广告,我家铺子以为那里出卖的食材便宜就去买,结果买了来才发现是赃物,不得不还给失主总共损失了八百钱呢!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章平精打细算的那股劲儿确实,八百钱足够让这位财务主管气上好一阵了。 于是李好问顺便给章平支了个招:那你以后需要刊广告的时候,去找胡编给你打个折呗! 第302章 章平的双眼顿时一亮。 以胡行怕他的那个劲儿,是绝对不敢拒绝章平这种合理要求的。 今天午时三刻 李好问站在阶前,望着天上的日头。 接下来,就是安排到西市出任务的事了。 他正转身要开口,却见秋宇抱着双臂冷然望着叶小楼:行啊!既然你说西市是你的职责范围,你自己去便是 叶小楼也抱着双臂冲秋宇冷笑:一言为定!秋郎中如果偷摸赶去那就是小狗。 李好问: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人的争吵起因其实就是昨晚秋宇下衙前的一句话,他让叶小楼一个武职别自作主张接案子。叶小楼现在却咬住了他是司里唯一的武职,遇到要去打打杀杀的机会自然也应该是他出面。 秋宇便被叶小楼一句话噎在原地,死死盯着叶小楼,一言不发。 而叶小楼怼完了秋宇,便欢欢喜喜地转过头来对李好问卖好:李司丞,我跟你去!要不要咱们再带上长吉? 李好问: 原来这位还是知道怂的呀! 然而,当李好问想去请出李贺这尊大神的时候,发现,这位昨晚劳累过甚,在典籍库里睡着了。 李贺鼻息匀净,睡得很沉,但是怎么都唤不醒。叶小楼见主要战力有一个不能去心里也有点慌,抬头问李好问:怎么办? 你惹出来的事,我怎么知道该怎办?李好问十分无语,很想直接将这货怼回去。 但秋宇肯定是不肯出马的了,而李好问也不好意思去让下属去当小狗。 最后跟李、叶两人一起去的,是卓来。 卓来自打叶小楼到了诡务司中之后,就缠着叶小楼让教点拳脚。叶小楼在这种事上也不藏私,尽量指点。近来卓来身强体健,拳脚功夫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再者这少年十分机灵,李好问估摸着即使跟着去了遇到什么事,卓来应该也也能自保。 抱着让卓来历练一番的宗旨,李好问点了头。三人在午时之前就赶去了西市,打算先查看地形,做些准备。 * 一行三人步入西市的时候,叶小楼与李好问都情不自禁地往蛊肆的旧址看过去。 那里街面上本是一间卜肆。此刻卜肆门口贴着旺铺出售几个大字。 李好问揉着太阳穴回想以前这卜肆的冷清,心道难怪这旺铺出售位列四大谎言之首了。 他上次亲眼见到蛊肆的溪洞神婆重伤濒死。因此李好问猜测溪洞死后,跟着她的那些族人应当也返回抚水州,要将西市的铺面卖出去。 但从卜肆门前走出不远,李好问忽然听见泠泠声响,似乎又是那两名遍身佩戴银饰的少女在这附近走动。 这声音稍纵即逝,李好问转头去看叶小楼,却见叶小楼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 记起今日另有任务在身,李好问暂时按捺住心内的疑惑,跟上叶小楼,往胡行所说的地点赶去。 他们这个三人小队拥有一项优势:叶小楼在长安县做过多年的不良帅,对西市了如指掌。 街北第十七间是一座货栈,左面是一家骡马行,右面是一家鱼干肆,所以可能会比较臭 叶小楼的解释令李好问想起了鲍鱼之肆这个成语。 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是上午开市后一个时辰,和下午,敲更鼓之前的两个时辰。午时很多人都会简短午休,因此相对清净些。 叶小楼带着李好问接近那家骡马行,一名行商热情地迎上来:客官要买马吗?小店有极为雄健的骏马,在等待识得好马的主人光临。也许您就是那位能相中千里马的伯乐呢? 面这张对熟悉的面孔,李好问顿时想起这位在梦中与人讨价还价的情景。 不过,对方没有丝毫认出李好问的样子毕竟当时李好问是戴着伯奇面具的。 他正要答话,穿着长安县公服的叶小楼从他身后转出来,压低声音道:长安县办案,带我们进你的铺子去。 骡马行老板马上认出来人,惶恐地大声道:原来是叶帅啊!这几天听闻您高升了 叶小楼挤眉弄眼地想要制止对方胡说八道,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得把人一把拽进门。李好问与卓来看看四下里没人留意他们,也一起跟了进去。 在骡马行里,老板才听说原来这几位只是要借道到隔壁的货栈去,不是来找他麻烦,连忙道:好说,好说 叶小楼拉着这老板嘀嘀咕咕地说了一车轱辘的话,老板一一都应了,随即赶紧带着三人,前往铺子后面的一条小巷。在那里,李好问让卓来守着后路,他和叶小楼一起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按照骡马行老板所说:这货栈今日似乎没有人。 叶小楼落地之后,四下里搜索一番,发现确实空无一人。李好问这才将卓来也接来货栈里,并且让他藏身于一个僻静的角落。 这时叶小楼已经将货栈里的仓房看过一遍,小声道:奇怪,这里竟然没装什么货物。 李好问也向其中一间仓房探头看去只见一眼小窗开在屋子上方,明亮的日光从那里照下来,照亮了空空荡荡的屋子。屋内只有屋角处堆着七八个敞开的空箱子。箱子都比较劣质,但在箱口处都裹着铜皮,挂着铜搭扣。 第303章 西市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以往这些货栈恨不得前脚有货出去,后脚就有新货送进来。这般空空荡荡的确实不大寻常。 就在这时,李好问听见外面有了动静,连忙比手势给叶小楼,然后自己也藏身于僻静处,静待外面的人进来。 说话声、开锁的声音、门板被卸下两扇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叶小楼从藏身之处向李好问比了个手势:三个人,有一人脚步沉重,分明背着东西。 难道就是那天晚上去十字寺打劫的三个人?里面没有过来收购赃物的买家? 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疑问:有两个人在货栈的院子里立定,攀谈起来,听口气分明是买家和卖家。 那间地下珍宝室里所有的物品你们都拿到了? 一件不少。 那些胡僧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魂飞魄散呗! 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没有? 呵,当初那位郎君可是说好了的,无论物品值不值钱,敝人这一趟的辛苦费都少不了的。 那是自然,可我也得先看到货才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另外还有一人,在李好问听来,脚步格外沉重,可能是身负赃物之人。但这人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一声大喊:好些个盗贼,爷爷等你们好久了! 随着脚步声大响,叶小楼举着障刀就冲了出去。 李好问在一旁看呆了:这货这么莽撞的吗? 他依稀觉得叶小楼似乎还未摆脱在长安县做不良帅时的习气,办案时一呼百应,身先士卒时会有一群小弟们在后跟着,一边跟一边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但就在这时,忽听门口处豁啦几声响,竟然有人从门外把这座货栈的门板给安了回去,而且从外面给扣上了。 李好问这才明白:叶小楼并不是莽撞,而是特地做了一个局。帮手估计就是隔壁那位骡马行的老板,跟叶小楼是老相识,叶小楼让他帮忙他绝不敢拒绝。 而此刻叶小楼高喊着冲上去,并非是在主动打草惊蛇,而是想要转移对方三人的注意力。 此刻,货栈大门被反锁,盗贼和买家全部落入这院中,正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叶小楼见状,顿时高举起他常年随身佩戴的那柄障刀,直奔脚步最重的那人而去。 第 92 章 借助西市中这间货仓独一无二的环境和隔壁骡马行老板的帮忙, 叶小楼营造了一个封闭的环境,一来防止对方逃脱,二来也免得双方打斗起来误伤西市中无辜的平民与商贾。 李好问很认同叶小楼的这个理念。 但是他见叶小楼以一敌三冲上去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位叶参军太莽撞了:本来好好的伏击战, 现在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出击,特别是叶小楼还一声大喊, 唯恐对方听不见自己似的。 此刻, 李好问与卓来暂且缩在这间货栈的仓房里冷眼旁观。 进来的共有三人,都是男子, 但是身量不一、打扮不同。 此前开口说话的两人,在李好问听来一个是买家,一个是卖家,也就是劫匪。买家买通了劫匪前往十字寺抢劫,完成之后卖家约买家到此交割赃物。 那名买家是个相貌年轻的瘦弱男子,脸色苍白, 面相文弱,似是个书生。但有趣的是, 他身上穿着绸衫, 足上蹬着锦云履, 手指上戴了两三个戒指, 故意昂头颐指气使,颇有一副久穷之后乍富的模样。 而卖家则穿着土褐色的交领长袍,袍角衣裾都垂落于地面, 衣衫的样式颇有古意。这人戴着一顶斗笠, 因此李好问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能看清此人手中举着一枚铁八卦, 看起来像是方士之流。 而叶小楼直奔而去的那人,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话。此人脚步格外沉重, 且背上背负了一只庞大的木箱,见到叶小楼举着障刀过来,马上也抽出一柄佩刀,双手持握,迎着叶小楼的来刀方向挥去。 货仓中顿时当的一声大响。 这是 那买家年轻,见状惊恐不已。 那卖家却阴恻恻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长安县的不良帅驾到啊! 叶小楼今日穿的正是长安县不良帅的土黄色公服,没有将他那身诡务司参军的新官服穿上身。 今日倒是奇了。以往长安县的公人出来办案都是倾巢而出,前呼后拥的,今日却只有一个不自量力的不良帅。卖家冷笑着,正好,今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一个讨人厌的家伙竟然想坏敝人的好事! 李好问听了这话也觉得很心塞:这叶小楼也太莽撞了。虽然双方人数相等,但战力明显不一样,自己这边的卓来只是一个不能涉险的十二岁少年啊! 叶小楼那边听见这话,顿时也不乐意了。 能干掉你爷爷?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 说着,叶小楼将障刀高举过头顶,一刀劈下,势大力沉,在空中激荡起呼呼的风声,立时与那步履最沉重的对手缠斗于一处。 这名对手大约是嫌背上的箱子麻烦,哐当一声,将箱子甩开。李好问顿时从背后看清了此人的相貌这人身材异常高大,比叶小楼还高出半个头。他浑身上下都用破烂的布衫裹着,衣衫破洞处露出的肌肤,竟然白得发亮。 第304章 李好问给卓来比了个手势,让这少年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卓来立即向李好问点了点头,自己摸到仓房深处,藏身于一大堆空箱子之间。 李好问看了看外面双方的站位,又回想了一下早先自己勘测地形时观察的仓房地形,他脑海中自动出现了带时间栅格的视野,这视野将整座仓房容纳在内。 而李好问立时选了一个便于正面观察那名对手的地点,通过瞬时位移,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一瞬李好问就完全看清了那人的面目确实就像是查克等人所说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家伙,外形实在可怕。 此人的脸庞异常苍白,而皮肤又异常光滑。在与叶小楼打斗时,此人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尊技艺不熟练的工匠雕刻出的雕塑。 但是此人的招数却非常灵动,没有任何滞涩,灵活到就像是会流动一般。李好问觉得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一名工匠,能够造得出这种程度的雕塑。 白武士李好问给这家伙起了一个外号。 李好问这一次瞬时位移避开了货仓内的另外两人。而那两人也并未刻意搜索整个货仓,只是大致看了看,便自顾自开始交谈,根本没将叶小楼当是一回事。 两人说起需要交割的赃物,那名戴着斗笠的卖家便提起同伴甩下的那只木箱,将其打开,与买家嘀嘀咕咕地交谈。 此刻李好问依旧没有现身,只是通过他的独特视野,居高临下地观察。 果然,当卖家打开箱子的时候,李好问只是瞥了一眼,就看见了属于景教的银质烛台那烛台上的十字形状太过惹眼,不可能认不出。 与此同时,叶小楼始终在与那白武士激战,彼此的招式都是势大力沉。两人手中兵刃相交时,往往发出巨大响声。 叶小楼一面打,一面大声吆喝:嘿!哈!嗬! 每一声吆喝都有用意,似乎在提醒他的同伴:李司丞啊,你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出手啊! 李好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武士背后,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让他再坚持一会儿。 叶小楼满心是火气,但他只要一想到这场战斗是他自己先挑起的,而且事先没有知会过李好问主仆,叶参军就只能自己把这火气给压下去。 李好问瞬间位移到了靠近买卖双方的地方,偷听这两人说话。 这景僧也真是的,破破烂烂的镣铐锁链,竟还当了宝贝一样收藏起来。 那年轻的买家好笑地道,显然他并不知晓这些景教法器究竟有什么意义。 然而那卖家却似乎更见多识广些:毕竟是重要的法器,曾经凝聚了不少信仰之力在上头。纵使景教衰落,这信仰之力也不曾衰减。总归有点用的。 年轻的买家半信半疑,翻了翻箱子里,又道:这典籍也不知有什么用,听说是吐火罗文写就的,如今长安城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得懂咦,这里夹杂着的是什么? 这买家话音还未落,就听叶小楼一声大喝。买卖双方都转头看向叶小楼和白武士的方向,只见这一刻叶小楼一刀搂头劈下,直接将白武士劈成了两半。 年轻的买家大吃一惊,而那名卖家却似稳坐钓鱼台,伸手压了压头上的斗笠。 而叶小楼对面的白武士,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非但并未死去,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出现。 分成两个半边的白武士就这么定定地立在叶小楼对面,凝目望着叶小楼,似乎在暗自剖析叶小楼这家伙怎地这般悍勇,一刀劈下的力道竟如此暴烈。 然而叶小楼并未停手,他突然横刀,左右各猛劈了一刀,总共在白武士身上留下了三道刀痕,将对方整个人劈成了六个部分。 买家与卖家都愣住了,尤其是卖家,扶着斗笠帽檐的手凝固在空中,一动不动。 这卖家大概还没见过叶小楼这种夯货,见到劈成两半而不死的人,非但没有半点惊恐,反而再接再厉,继续将对手多劈两刀的。 然而叶小楼也愣住了 被他三刀劈成六个部分的那家伙,突然融合了全部融合在一起,重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除了衣服上多出几个洞之外,这白武士与早先相比没有区别。 早先叶小楼是见过李好问拖出来的鬼畜视频的,也听过景僧马赫什的口述,知道最为厉害的那个对手,被刀劈成两半之后,能够重新融合,继续战斗。 但他没想到,自己将对方劈成六半之后,对方竟然也能融合。 叶小楼此刻突然大骇,张开口大声呼叫:李六,李六 在这最危急也是最惊悚的时刻,叶小楼的潜意识里还是更相信李好问,相信这一位要比自己更强一点。 你等等啊 货栈的仓房里,忽然传来这么个清朗的声音。 已经在提前验看货品的买家和卖家这才意识到这或货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纷纷向声音来处看去。 然而那里只有一堆空箱子和杂物,没有半个人影。 下一刻,李好问突然出现在那名卖家的身后,手中挥动一枚不知哪里捡来的棍子,当即将这卖家打晕,扑倒在地,头上的斗笠都掉了,露出一枚发髻,有点类似道髻,却又并不完全一样。 第305章 年轻的买家异常骇然,扭头向身后看去,却又看不见人影,正在找寻,忽觉脑后一痛,顿时也向前直扑在地,失去了知觉。 李好问提着手里的棍子,心道这瞬时位移的能力也可以再改个名字叫做打闷棍术。 他抬脚踢踢两人,见都没有反应,便瞬间取物,拿来两枚空木箱,直接罩这两人头上,好让他俩醒来的时候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解决了这俩,他才有余暇去观察叶小楼的战况。 叶小楼这时候在咬牙强撑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了对手的厉害:不管自己的招数多么精妙,多么势大力沉,无论他将对手劈成几块,对方都能重新融为一体。 而对方手中的刀可是真刀,万一劈中了叶小楼,都是断手断腿,开膛破肚之祸。 叶小楼满心不忿,大喊一声:不公平!这么打不公平! 可是他的对手白武士,就像是根本听不懂这话似的,继续挥刀上前,刀势连绵不绝,且与刚开始时一样沉重。似乎这样紧张激烈的一番缠斗,没有让他损失半分力气。 叶小楼再也受不了了,再次大叫:李六、李六郎!那个李司丞!我承认你厉害可以了吧?当初我可不是真的瞧不起你,只是一想到你靠着祖荫上位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白武士一刀刷地砍下,叶小楼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向后急退,总算让开了这足以让他残废的一击,并且反手就将白武士的左手砍下。 但刚刚砍下的左手,眨眼间就又粘了回去,而且活动自如,完好如初。 叶小楼别提多气馁了。 就在这时,叶小楼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李好问的身影这小子竟在一旁作壁上观。 叶小楼心头的火就蹭蹭地向上蹿,大骂一声:李好问,爷爷今天要是再开口向你求援,就管你叫爷爷! 李好问却完全没在意叶小楼到底在发什么颠,他一直在旁凝神观察,亲眼看见叶小楼的刀锋挥过,将那白武士的左手砍得离开了身体,随后又立即粘连回去,融为一体。 李好问忽然有了个主意。 下一瞬,他的身影就不见了。 叶小楼:? 不会吧,李司丞,我就这么随口抱怨,你就记了我的仇?这样不大好吧算我开口求你李爷爷! 叶小楼整张脸成了苦瓜样,手下却不敢停,毕竟他自己若是被砍掉了手脚,可没法儿这么顺利就粘连回去。 然而李好问很快就重新出现在白武士身边这回他手里多了一个空箱子,正是货仓里随处可见,堆放在角落里的那种。 叶参军,你将它的左手砍下来,往这箱子里砍尽量让它落在箱子里 不待李好问说完,叶小楼已然会意,刷地手起刀落,白武士的左手已经离体,向李好问手中的空箱子飞去,竟没洒落半点血液。 那只苍白的手似乎有灵性,刚刚离体就想要回到它的身躯上。然而李好问眼疾手快,将那箱子一扣。 只听咚的一声,箱子里的物品撞在箱壁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这声音瞬间远去,下一刻已出现在远处的一间仓房里。 而李好问手执一只空箱子,再次出现在叶小楼身边,口中却朝那间仓房大喊:卓来,将我刚才带回来的那只箱子给扣上! 仓房里,卓来好嘞一声,从他藏身的地方爬出来。这少年也是灵巧,伸手就将那箱子口的铜扣咔一声扣上,然后竟还找了一枚短柴枝,卡在那卡扣里。 任凭里面的东西怎么挣,一准都是挣不开的了。 小卓来满心骇然地盯着这只箱子:郎君,它里面的东西会动 箱子里不断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但是郎君放心,有卓来在,它肯定钻不出来。 少年成天想着自家郎君那里自己也能帮上点忙,今天终于有了这机会,一时间踌躇满志地搓着手。 而李好问的声音继续从仓房外传来:卓来继续替我准备空箱子,然后将我带回来的空箱子扣上。 话音都还未落,李好问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仓房里:喏,这次好像是左脚。 卓来一呆,李好问的身形便又消失了。而少年身边的空箱子又少了一个。 明白了!卓来忽然间就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我家郎君已经会那么厉害的法术了啊! 少年开开心心地将李好问再次送来的空箱子扣上,丝毫不管箱子里的东西将箱壁撞得咚咚作响,手脚麻利地又准备了好几个空箱子。 叶小楼那边,这位新任叶参军万万没想到李好问竟然想出了那么狡猾的法子你不是会融合吗?我就把你装到不同的箱子里去,让你再融合! 但不管法子是高明还是促狭,叶小楼这时已是信心大增。他仰天长笑一声,手中障刀舞得更急,就像是一团白光。 而那被装走了左手左足的白武士更加狼狈,几乎连站都没法儿站稳,更加无法抵御叶小楼的进攻,顿时又被剁成几块,由李好问一一装了。眼看这白武士,就只剩下一个脑袋和连着一条腿的躯体,连刀都掉了。 第306章 叶参军,脑袋! 李好问再次携带着一个空箱子位移而来,他示意叶小楼一刀挥下对方的首级,然后将对方装在这箱子里,这场战斗许是就结束了。 砰 一声巨响从货仓大门处传来。 李、叶两人同时向门口处看去,只见一个通体惨白的男人昂然而入,这人和白武士外形几乎一模一样,似是孪生兄弟一般。 一旦外来者闯入,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白武士忽然转向,向来人那里跳去。 而早先被李好问装入箱子的那些残肢,此刻也似乎感应到了强援到来,纷纷更加用力地撞击箱子的箱壁。卓来所在的仓房里顿时咚咚咚响成一片。 卓来有些害怕,又担心李好问的安全,看看箱子都还合上的,便赶紧从这仓房里奔出去,想要靠近自家郎君一点。 而叶小楼正杀得兴起,大吼一声:来得好!便手举障刀,冲向从门外冲进来的这第二个白武士。 刷的一声,叶小楼已然故技重施,将来人劈成两半。 哈哈哈,一个都不经 叶小楼口中那个打字还未出口,眼前异象已现。只见这个被叶小楼一刀劈开的白武士,没有像上一个那样马上自我融合,而是突然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白武士。 这两个完全相同的白武士一个扑向叶小楼,也给扑向李好问。 李好问瞅瞅自己手中的箱子,知道顶不住,一闪身,就从原来所在位置消失,刚刚分裂出的其中一名白武士立时扑了个空。 而叶小楼悍不畏死,刚才没成功他就再试一次,结果一刀劈下,再次将对手劈成两半 对手成了三个! 如果再加上刚刚被打残的那个,现在在这货仓里的,就是四个白武士。 叶小楼目瞪口呆。 而李好问的声音恰如其时地响起:不能再劈砍了,这个和刚才那个不一样,这个会越变越多 叶小楼心想:当头劈成两半既然不行,那么如果只是挑去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呢? 于是他抱着作死不一定会真死的心情试了一试。 于是五个白武士。 眼看敌人越来越多,这架便没法儿打了。 李好问见白武士们有抱团向门外退去的趋势,便道:叶帅,不必恋战 他的想法是,今天在这货仓里,他们已经扣留了买主和卖主,连带所有的赃物都留下了,目的已基本达到。这诡异而且邪性的白武士,如果实在拦不住便拦不住,待到下次准备周全的时候再一举擒获也不迟。 叶小楼骂骂咧咧地,举着手中的障刀退至一边。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一个穿着绿袍的人影,那人探头探脑地问:李司丞,叶参军,你们两位在这里吗? 不是旁人,正是李贺。 就在李好问心道不好的时候,李贺已经看清了李好问的样子,顿时笑道:李司丞!我在典籍上查到啦!那个在十字寺里怎么砍都没事的盗匪,我已知道他是什么精怪了? 李好问一闪身已位移至李贺身边。 与此同时,白武士们也已动手五人中的两人一起向李贺攻去,另外两人却是去地面上架起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卖家。还剩下一个残的,用他那仅剩的脑袋四下里张了张,便也跟着向货仓门口处奔(滚)去。 李好问的瞬时位移比白武士们快很多,他一旦闪至李贺身边,拉上人便再次位移,于是乎堪堪避过了两名白武士手中的武器。 他俩让开了货仓门口处的位置,那两名白武士顺势一突,顿时带着那个残的奔出了货仓。 李好问拉着李贺,惊魂未定的时候,却听卓来那里一声尖叫 这次是那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年轻书生买家,早先被李好问打晕,而且脑袋上扣了个空箱子的那家伙。 现在他却手持一柄锋锐的小刀,正抵在卓来脖颈中,一步步地向货仓中退去。 李好问、叶小楼与李贺三人,一见到这架势都是投鼠忌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剩下的两名白武士竟也架着那名兀自昏迷的卖家,从货仓门口冲了出去。 李好问神情严肃,死死盯着那名买家。 年轻的书生浑身颤抖,却壮着胆子道:我知道你动得很快,但只要你一动,我就,我就 他似乎心一横,鼓起勇气将从来都不敢想的恶念说出口:我就杀了这少年! 李好问伸出双手:不要冲动,我们诡务司只是在查案,绝对没有要赶紧杀绝的意思。 年轻的书生依旧紧张至极,双眼发红,连声音都在颤抖:不你不要过来,你们诡务司穷凶极恶杀了那么多的人我不想,我不想也被 李好问惟觉莫名其妙:自上次那伽事件之后,诡务司的口碑有所改善,不再是以前那个令人望而生畏、鬼气森森的恐怖衙门了。 可这人为什么会认为诡务司穷凶极恶,杀了很多人? 第307章 但他顾不上深究这个,在心中迅速盘算各种可能的救援方案:他动作很快,一瞬间就可以位移至卓来身旁。 但是那书生手中的刀距离卓来皮肤细嫩的脖颈实在太近,而那书生又太过激动,李好问生怕自己一个不慎,郑兴朋的悲剧在卓来身上重演。 于是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柔声道:朋友,别紧张,这里一切好商量 但就在此刻,李好问突然眼一直,望着书生的身后,失声惊呼道:十五娘? 那书生顿时心神略分,斜眼向身后看去。 与此同时,卓来猛地抱住那书生持刀的右手,在那人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当啷 书生一声惨叫,那柄精巧的匕首掉落在货栈内的石板地上。 叶小楼已蹿至那书生身侧,一记手刀劈在那书生颈间,让这家伙一声都没吭,就这么晕了过去。 叶小楼顿时转头,冲李好问诚心诚意地竖起大拇指:李司丞好一招虚张声势啊! 李好问:不是我没虚张声势,我是真的看见了十五娘! 第 93 章 李好问满心惊异:适才他明明看见自家妹妹十五娘出现在墙头, 因此才惊呼出声,根本不是什么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的计策。 但待到书生买家束手就擒之后,李好问再看墙头, 哪儿还有十五娘的半点影子? 不会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觉得需要干扰对手的注意力,精分人物就立即出现, 帮了自己一把吧? 嘘 李好问打断了聒噪的叶小楼和语无伦次地自责着的李贺, 屏息细听,只觉得外面西市嘈杂的人声里, 混着一点点银器相互撞击的清脆声音,叮铃叮铃,叮铃叮铃由近及远。 他顿时又想起蛊肆的溪洞神婆,想起跟随神婆身侧的那两名少女。 十五娘与那两名少女中名叫阿豆的那位容貌身段都有点儿相像,不知道刚才是不是那位暗中在帮自己。 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可又欠下人情了等忙完这一阵, 再去蛊肆看看,确认一下吧。 李好问摇头不再多想, 转向刚才袭击卓来的那名书生买家。 此刻这人已经醒转, 被叶小楼像只小鸡似地提了起来, 三下两下就将手臂反剪身后, 捆了个结实。 而这书生满脸的不忿,一脸刚才凭什么打晕老子的表情。 李好问却一点儿都不同情:自己早先打的那一闷棍和叶小楼早先那一掌刀,就算是为了找补卓来遭受的精神损失吧。 刚才涉案的四人里, 已有三人成功逃脱, 眼前这个年轻书生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而李贺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自责,埋怨自己的出现让那卖家被白武士们救了出去。 李好问只得主动引导李贺改换话题, 问起李贺摸来这里的原因这一招果然有效,李贺当即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张, 冲着李好问一展,欢然道:李司丞,我知道了那妖物是什么了! 这位诡务司的协律郎瞬间就将此前的歉然和郁闷全忘了,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刚刚解开的谜题 我知道了那是水银人! 水银人? 李好问、叶小楼和卓来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李贺当即抖抖手中的纸卷,开始抑扬顿挫地念起来竟然还是古音。而他手中那个纸卷上,黑多白少,看起来竟像是从石碑上拓印下来的拓片。 李好问反正也听不懂,干脆就着水银人三个字展开联想: 水银人,顾名思义,是水银变成的精怪了。 在这个大唐,确实曾有金属变成精怪的先例:比如,诡务司此前就成接到过报案,说是家里的金锭长腿,自己跑了。 诡务司人原本也认为此事不科学,可是查证之后,确实发现这些金属机缘巧合之下发生了异变,开始拥有灵性,自己跳进火炉,将自己熔炼成了一个七八寸高的小金人儿,然后在主人一家的众目睽睽之下夺路而逃,不知所终了。 水银也是一种金属,而且十分特别它的熔点低,在常温下也能保持液态,因此支持自然变形为各种形态。无论是以刀剑分割,还是将其倾倒于地面,令其碎成千万枚细小的水银珠,这种金属都能很容易地重新聚合,成为当初那枚完整的水银球。 所以李贺在这石碑拓本上找到的资料,乍一听十分玄幻,细想却是合理的。 于是李好问悄悄将刚才那个白武士的外号,偷换成了水银人此前他们见到并与之交手的,便称为水银人甲和水银人乙。 先出现的水银人甲,特点是能够被无限分割,但无论怎么分割,那肢体都能迅速恢复,融合成为完整的水银人甲。 而水银人乙的特性较为不同无论怎么分割,分割的部分则能够形成一个能够独立行动的水银人,于是就有了水银人丙、水银人丁、水银人戊 这时李贺也已将拓片上的内容用古音读完,又翻译了一遍,将叶小楼和卓来说得一愣一愣的,连那反剪双手捆绑结实的书生都听得出了神。 第308章 李好问沉吟了片刻,道:卓来,将之前那些箱子拿一个出来 此前他与叶小楼和卓来合作,叶小楼将水银人甲砍成块块,而李好问则将这些水银块块装入货栈的空箱子里,交给卓来将箱口锁上。 如果要证实李贺的推测没错,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看一看箱子中装的那些水银人甲残肢,是不是就是水银。 卓来那边刚应了一声,却又被李好问喊住了。 李好问这是记起水银挥发形成的蒸气有毒,卓来小小年纪,吸入这种重金属蒸气总是不好。于是他自己去取了一枚用来盛放残肢的空箱子,捧至货栈中间的空地上。 似乎是因为没有了水银人甲的本体控制,箱子里的残肢也终于安静下来。 李好问小心翼翼地将箱子上插的木棍拔去,打开箱盖。大家一起凑着头向前探身,便都看见那木箱内一枚银光闪闪的圆球在箱底滚来滚去。 旁人恐怕没多少概念,但李好问这受过现代全科教育的选手自然知道这就是一枚常温状态下的液态金属汞,也叫水银。 李好问稍稍放心,但依旧没敢指使卓来这未成年人,而是叫了叶小楼去将剩下的箱子都搬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又打开一枚,然后让箱子里的水银滚落至先前的那口箱子里。 两枚金属圆球迅速融合在一起,成为一枚更大的银白色圆球。 噫!叶小楼在旁感叹,仿佛在说:刚才我和那家伙打架的时候,那货的断手断脚就是这么融合起来的。 你们诡务司的人,懂得还真多啊! 叶小楼似乎是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夸奖李好问与李贺等人。 卓来在旁好奇地插了一句嘴:叶参军现在不也是诡务司的人吗? 也是!叶小楼顿时得意洋洋,似乎他加入了诡务司,便也是个见多识广,什么都懂的高手了。 李好问不管这货,而是让卓来到隔壁骡马行那里去讨了一只瓷罐过来,又去要了些清水。然后他将各只箱子里所有的水银圆球都拨到一处,汇成一只较大的圆球,装进了借来的瓷罐,然后再往罐子里浇上清水,就算是暂时将这些水银封存了。 李贺倒是在一旁十分好奇,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纸笔,快速记录李好问的行动,一边记一边问:李司丞这一手典籍上倒是没有记载,也没记载怎么对付这水银人。容属下赶紧将这些都记下来。 李好问则有种终于可以说说大话了的感觉,伸手拍拍胸脯,道:既然知道了这是水银,那么下次再遇到,便可以将这些水银人收了去。 毕竟对付水银他太有心得了。 华夏历史上留下的很多大墓里都有水银的存在。因为古人相信这种昂贵而神秘的金属能够帮助墓葬防腐和防盗。 最为知名的莫过于秦始皇陵,相传这位帝王采用事死如事生的墓葬理念,建造了庞大的地下王陵,其中以水银为材料,布置成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1。最后导致秦始皇陵周围广阔的土地都出现了强烈的汞异常。 李好问在穿越前就是学这些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考古发掘中遇到的小剂量水银。 他回想一下水银人甲和乙的体型,又看了看这次被他留下的水银数量,当然胸有成竹。 等下次再遇到那两个家伙,诡务司一定大有收获。李好问忍不住假想起章平看见这些水银之后那张胖胖的笑脸。 在符箓制作中,水银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材料,将这些水银带回去,估计又能稍许缓解一下司里的财政紧张。上次去鬼市之后承诺出去了那么多钱,章平嘴上不说,心里必定是肉疼的。 但这回的收获,应该能让这位章詹士笑出声吧。 李好问正在畅想,忽听卓来啊啊啊一声大叫。 少年伸手指着货栈的一面墙,而刚才绑得好好的那名书生,一转眼竟然就不见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从这墙里穿了过去,消失 李好问头一反应就是:穿墙术! 他是见过章平使用这种本领的。叶小楼等人也都见过。 然而就听墙对面传来一声啊的闷呼,似乎穿墙的人自己也没预料到,穿墙之后自己竟落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还没等李好问出声,叶小楼嗖的一下就跳上了货栈的院墙,随即也啊了一声,伸手掩住了鼻子。 李好问忽然意识到,空气中竟传来一阵阵臭味,而此前他们在这间货栈待得久了,对隔壁的气味已经习惯,并不觉得如何异常。所谓久在鲍鱼之肆不觉其臭。 然而现在,叶小楼和那书生明显遇到了更加不堪的情况。估计那一墙之隔的鱼肆,在墙根下堆放了一些正在腐坏的水产。最近虽然已是深秋,但天气较往年来得温暖,雨雪天气还未到来,导致这些已经开始腐坏的水产又纷纷开始发酵,于是这气味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但是叶小楼表现出了极高的职业素养,他丝毫没有迟疑,直接从墙头跃了下去。 李好问等人都听见砰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汁液溅起的声音和捏着鼻子喝问的声音:兀那贼子,哪里逃! 第309章 随后是求饶声、将人按在地上的声音,和鱼肆的人赶来喝问的声音,叶小楼的大声叱责声,还有那书生的求饶声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叶小楼身穿将污渍略略擦去的官袍,押着浑身污渍、散发着臭气的书生,回到了这边的货栈里。 卓来掩着鼻子躲到了李好问身后。 而李好问与李贺都苍白着脸,在叶小楼面前强撑总不能说同僚因为抓人而变臭了,自己当着人家的面也要掩鼻子吧? 下一刻,李好问和李贺同时抬起手臂,用手臂上的官袍掩住自己的鼻子李好问其实还想戴遮面巾的,硬生生忍住了。 叶叶参军辛苦了! 叶小楼原本挺胸凸肚地,这会儿看见同伴们的反应着实有点郁闷,只得自己也抬起衣袖闻闻:真的有那么臭吗? 不是吧,平日里我长安县廨舍不良人们放鞋子的地方也是这个味儿啊! 李好问奋力忍耐,放下衣袖,看向被叶小楼推搡着进入货栈的那名书生。此人浑身散发着臭气,那身昂贵的衣饰全都沾上了污渍,因而一脸的生无可恋。 很显然,这家伙像章平一样,会穿墙术。 而此前的战斗中,他一直没使出这压箱底的绝招,被擒之后,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待着,还时不时露出一点儿老子一时大意被擒愿赌服输的表情。但却在众人不知不觉之间,向这货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墙壁靠近,并且在李叶等人都走神的时候,悄悄地使用穿墙术,溜了出去。 怪也怪李好问、李贺、叶小楼等人独立处理诡务的经验太少,竟然没盯紧此人,只想着捆都捆了,却没想到捆人的绳子并未牵在自己手里。 如果不是这厮运气太坏,墙那边是一堆腐坏的渔获的话,可能李叶他们要空手而归,一个活口人证都抓不到。 李好问因此吸取教训,与叶小楼等人一道,牵着捆住此人的绳索,押着此人返回诡务司。 一路上,叶小楼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在炫耀他亲手抓来的人犯。 而西市里无论是商家还是路人,都掩着鼻子,对叶小楼避之不及。 叶小楼见状便恼了,脸一沉,立即有认得的商家过来向他打招呼问安。 叶帅你好! 叶帅您真是威武啊! 叶小楼心头那一股气在这些问候声中便慢慢消了,他眉头舒展开,脸上却依旧板着脸,对上前打招呼的每一个人都认真地告知:要叫叶参军了! 李好问跟在叶小楼身后扶额。 西市距离丰乐坊不远,一行人很快到了诡务司中,章平急匆匆地来迎,却差点儿没被叶小楼身上的味儿熏晕过去。 今天这是怎么了? 章平揉着鼻子小声问李好问,怎么一个两个回来,都是这个味儿? 李好问一挑眉,忽然问:章詹士,秋郎中现在在哪里? 章平向后努努嘴:刚回来,在药圃那里。 知道了!李好问点点头,心里却在偷笑。 他在偷笑这位秋宇秋郎中,整个儿一个口嫌体正直的家伙啊! 早先被叶小楼用言语相激,秋宇怎么都拉不下面子,不能陪同李叶这等新手们前往办案。但估计一直藏在哪里,很可能就是那家鱼肆附近暗中观察,随时准备出手,拯救这些没经验的后辈们。 但看到后辈们的行动虽然磕磕绊绊,但大概目标达到,众人也都全须全尾地回来,秋宇便快速赶回司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只可惜身上沾的味道出卖了他。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原来你是这样的秋郎中。 药圃那边,正在用灵植清理身上异味的秋宇:阿嚏怎么了这是?今天不过是跑了一趟暗中观察同僚们办事的能力,怎么好像被惦记上了? 李好问顾不上在意自己身上的味道,他先将自己一路抱回来的瓷瓶交给了章平。 章平只低头看了一眼瓶里的东西,就又惊又喜地看向李好问:司丞竟然知道如何妥善处理水银? 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章平赶紧改口:本司司丞当然知道这些。太好了,司里最近正需要水银作为材料,啧啧啧!这些能用来做很多上乘符箓了。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詹士,司里还有硫粉吗?我需要不少,至少需要处理三四倍这个量的水银。 章平一听说还有,更加兴奋,连连点头,转身就抱着瓷瓶往库房去,一边走一边道:有,尽有司丞放心,我这就都去收拾出来。顺便给您拿一点儿去异味的药水。 李好问当即在章平身后表达了一下你办事我放心的意思,然后回到前厅处。 在那里,叶小楼、李贺、卓来三人一起并肩站在阶上,而那位年轻的书生买家则满脸郁闷地站在阶下。双方保持了一个能稍许隔绝气味的有效距离。 那名年轻的书生此刻距离最近的墙壁也有几十步远,暂时是没有可能逃脱了。 李好问淡然望着立在阶下耷拉着脑袋的年轻书生,开口问道: 第310章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何身份,为何在今日午后赶往西市那处货栈,是谁主使,赶紧一一从实招来! 叶小楼在旁冷哼了一声:老实招供,不然就再将你埋到那家鱼肆的咸鱼堆里去。 书生似乎对那惨痛经历也记忆犹新,闻言竟真的打了一个哆嗦,无奈地开口:敝人姓蒋,名沧,沧浪的沧,祖籍陇西,在长安出生长大李司丞?我听人都叫你李司丞? 是我!李好问淡然答道。 蒋沧咬了咬下唇,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怨恨,但随即又敛了。这人放低了身段,冲李好问开口:但我真的只是一个代人跑腿的小角色啊! 今日这件事,是有人付了我两千钱,雇佣我代为出面,去那里交易几件法器。雇主将东西列了单子给我,让我一一核对过一遍,就将东西带回去 李好问寒声追问:带回哪里去,交给谁? 蒋沧一慌,连忙道:我这个我不知道。他们说是会来找我的。 说这话时,蒋沧眼神闪烁,说的话不尽不实,而且有拖延时间之嫌。 叶小楼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要将此人揍服招供。 李好问却叫住了叶小楼,扬起嘴角笑了一声:你身为一个可以用两千钱雇佣的小角色,却会穿墙术这等高明的术法? 蒋沧愣在当地,没想到李好问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开口却十分犀利。 我我本是道门中人,自幼那个,自幼习练过一点强身健体的那个穿墙术。蒋沧磕巴着强行解释。 道门中人? 听见这四个字,李好问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一旁的李贺开口插嘴:司丞,他说他是道门中人,又会穿墙术,这倒也合乎情理。相传穿墙术源自道门中的北茅一脉,自汉时问世,随后发扬光大。后来道门流派增多,穿墙术因为方便修习且用处很多,其修炼窍门被道门多个流派习得,并且四处物色有资质的人修习。 这些李好问听章平说过:章平自己算是茅山一脉的嫡传弟子,但是他体质特殊,学穿墙术学得极精,却总是用来逃命,最后被茅山一脉视为不成器,任由他在长安城寻了个营生,娶妻生女,自过自的日子。 李贺却还没说完:道家门派众多,按手法分,有符箓派和丹鼎派,若按起源地域分,有北茅、南茅、终南、崂山等多个派别,若是按其道义分,太平、天师、五斗米都是较为重要的派别。会穿墙术的,道门中各派别都有,不算稀罕。 蒋沧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难得竟有送上门帮他遮掩的。 谁曾想李贺继续开口:此人说他是陇西人氏,在长安长大,口音却在长安腔里夹杂着不少登州一带的口音,有很大可能是崂山道门出来的。 蒋沧被人一口说破了来历,顿时变了脸色。 李贺却还在继续:且崂山道门讲究清静无为不图身外之物,弟子平日的修行十分清苦,因此从那出来的弟子一旦再入红尘,便往往会报复性消费,将自己打扮得十分富贵嗯,这个词是林大学士当年点评东都暴发户时时用过的,用在此人身上十分贴切 这样也行? 蒋沧睁圆了双眼瞪着李middot;福尔摩斯middot;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好。 哦,对了,还有一些方士,也都自称是道门中人。他们长于炼丹成仙、驱鬼化邪,今天逃走的那个匪人,既能炼化出水银人这样的法器,应当是一位方士吧。 一切都被说中,蒋沧彻底无语。 李好问却似没听见李贺的一番话。 他忽然向前迈步,走下诡务司正厅前的石阶,来到蒋沧面前,径直沉声问:你认得赵归真吗? 赵归真?蒋沧听见这个名字,眼中立现震惊与几分慌乱,随即他强自稳定了心神,大声反驳,赵真人的名讳岂是你一个小小官员能叫得的? 第 94 章 李好问随意一试, 就试出了蒋沧识得赵归真,而且与对方关系匪浅。 卓来和李贺听见,都用带着一脸的钦佩望着李好问。唯独叶小楼在一旁撇嘴, 似乎李好问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 然而李好问心里很清楚他之所以用这个名字试探,可能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确实希望蒋沧背后就是赵归真。 他极度希望赵归真能够主动找上门来。 即使赵归真不来找他, 他也要找过去毕竟屈突宜的大仇不能不报。 只是, 赵归真为什么不谋划他诡务司,而是先去谋划了景教十字寺? 但对方既然有所行动, 李好问也乐得顺藤摸瓜,找到线索。 想到这里,李好问平静地道:你们买通了那名方士,请他出手,操控那两个水银人,帮助你们窃取景寺的法器, 是不是? 蒋沧毫无愧色地承认了,并且一脸严肃地纠正道:是追回, 是讨还!是完璧归赵! 李好问当时就有点懵:明明是景寺的法器, 那些银质烛台和长剑都被铸成十字形状的, 而那些破破烂烂的镣铐啦荆棘冠啦, 更是与景教的过去有极大渊源,不可能是赵归真的东西啊? 第311章 为什么说是完璧归赵呢? 蒋沧继续:因为他们窃走了原属于我们道门的信仰之力,吸走了道门的气运。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扶额, 心想这个书生的理念还真是与赵归真如出一辙。 但赵归真已被当今天子下旨处死。叶小楼在一旁冷冷地插嘴。 然而蒋沧一听见这个死字, 立马不乐意了,跳脚道:赵真人那是自我牺牲。文死谏武死战你懂吗?虽为天子而死, 那却是我们读书人的气节。 李好问:神特么读书人的气节。儒与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再说了, 赵真人死而复生,乃是承袭了上天之志,要为我大唐斩除妖孽,驱尽奸邪。蒋沧继续跳脚,这又如何是尔等罪孽深重的诡务司之人能够明白的? 罪孽深重?李好问被这蒋沧说得一愣,忽又想起蒋沧被捕的时候曾经评价诡务司穷凶极恶,杀了那么多的人。 看来此人已经完全被赵归真洗脑,彻底失去了辨别真相的基本能力。 李好问不再与蒋沧争论,只管追问蒋沧是如何与赵归真那一方联系的。 蒋沧顿时面露郁闷之色:只因我返回长安未久,赵真人更信任另外一人。平日里有事需要我去办,都是由那人转告的。哼那人无甚长处,且是去年五月间才投入赵真人门下的,哪像我,入门修道久已,道术基础打得很坚实 听见蒋沧的话,诡务司众人都有些惊异不定,相互看看。 蒋沧也有点发愣,着实没想明白对方惊讶什么。 就见李好问向侧一点头,轻声吩咐了一句什么,卓来转身,撒腿就跑,不一会儿便取了一枚纸卷出来,交到李好问手里,由李好问慢慢展开,向着蒋沧的方向举起。 你可认得这人? 画像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做书生打扮。 蒋沧点点头:就是这人,一直以来都是他与我联络。赵真人的语录也都是通过他告知于我。 他叫什么? 叫周贤。 说话的时候,蒋沧眼里的嫉妒可一点儿未减,甚至流露出几分愤愤不平。 而李好问则与诡务司内几人交换眼神 这周贤,是长安城里第一个向水中投放鱼脍的罪魁祸首。 当初诡务司的上一任司丞郑兴朋刚刚发现此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投向水中的小小鱼脍竟会引出这么大的事。只道是周贤求仙心切,受了梦境的蛊惑,便向水中投入鱼脍,因此郑兴朋仅只是用那听劝道铃给周贤祛除了心中的执念。 可谁曾想,当时周贤的执念并未彻底根除,甚至后来变本加厉,导致这个年轻人离家出走,离开长安,遁入终南山。 当时屈突宜还曾预言,终南山中不太平,周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独自进山,可能根本活不了几天。 然而现在听这蒋沧说起,周贤竟是将赵归真的命令传递给蒋沧的中间人。蒋沧与周贤是单向联系,他从方士手中取来景寺的失物之后,就会等待周贤来找他,除此之外,蒋沧与赵归真没有任何直接联系。 看起来蒋沧极不喜欢这周贤,因此原原本本将关于周贤的情况都交代了。 但对赵归真,蒋沧从未有半个字的诋毁,而且百般维护,对于赵的近况也绝不多说。 李好问详细问了周贤的情况,心中忍不住对如今赵归真的状态有了一点猜测。 他转头吩咐将蒋沧收押。叶小楼当即将蒋沧押出诡务司,转交给长安县的不良人带去长安县的监牢暂时收押这也是诡务司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合作模式,具体人犯由两县负责看管,诡务司并不具备收押人犯的资格和能力。 蒋沧脸色颇有些古怪,回头看了李好问好几眼。 最后叶小楼将他重重一推,道:你是不是在想,若是被长安县收押,自己一转脸就能穿墙逃出去? 蒋沧默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叶小楼伸出手,在蒋沧脑袋上用力一戳,骂道:你觉得诡务司和长安县都是傻子?既晓得你会穿墙,就不晓得拿个绳子将你捆住? 蒋沧:是我想多了! * 诡务司内,李好问和卓来将从货栈里带出来的那一批赃物一一清点。 李贺则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登记造册。 三枚银质烛台、一柄银质十字长剑 李贺一边登记,一边口中念叨出声。 李好问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探身向前,取出一叠写在羊皮纸上的文件。 李贺对此不以为意,顺便向李好问解释:相传十字寺的经卷典籍来自吐火罗,那里的习俗一向是将重要的文件记载在专门硝制的羊皮上。这上面的文字,也是来自吐火罗地区的文字 李好问却从那一叠厚厚的羊皮纸中取出了几张极薄极轻便的中华纸张。 李贺顿时不做声了,将那几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才讪笑道:大约是景僧们来到长安,亲身体验了中华纸张的轻便,才起心将这些纸张夹在典籍中,以备记录什么重要的感悟吧。 第312章 李好问却盯着这几张纸根本不说话 他对这些纸张太熟悉了,这纹路、这质地、这略显泛黄的纸色不正是当年林嫱林大学士用来记录她穿越后心路历程的纸张吗? 诡务司内只藏有林嫱穿越后头几年的笔记,而李好问也在这些笔记中读到林嫱的打算时光术对普通人有一定危险性,不适合广泛推广,因此林嫱将后续笔记用特殊的法子藏了起来。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十字寺的经卷典籍里找到这个。 这是早年间被林大学士藏起来的笔记流落到十字寺,被景僧们当做宝贝,与自家典籍一起收藏起来了? 但李好问认为这可能性不大,毕竟这些笔记需要特殊的打开方式,而且全都是用汉字写就的。 就算是某个景僧拥有与他一样的特异,但像马赫什那样不识汉字,也一样没法儿解读。 至于这些笔记上都写了什么这次李好问谨慎了些:事先提醒李贺与卓来,让这两位盯着自己,若有什么异状,就去通知秋宇。 随后他的指尖触及那泛黄的纸张 恭喜你,找到了我留下的线索我,林嫱,快打钱! 李好问顿时长舒一口气,转头向李贺与卓来两人示意,他已经没事了。 而且他也完全能够确认,留下这些纸张的人一定是货真价实的林嫱毕竟世上还有比这位更皮的前辈吗? 于是李好问放心地将案件收尾工作都交给李贺等人,自己坐在一旁,伸手触摸那几张看似完全是空白的纸张。 这些林嫱留下的笔记总共有两张半,那半张似乎曾经在火上被燎过,边缘处留下了一圈焦黑。 李好问赶紧问李贺:长吉兄,那些羊皮卷有火焚的痕迹吗? 李贺翻了一遍这些来自十字寺的经卷,摇头道:回禀司丞,没有! 李好问点点头:那看来这最后一张纸被烧毁一半,并不是景寺保存不善所致。 他顺着刚才那句恭喜你开始向下读,最一开始,是林嫱在复述前情,讲解她为什么要将关于时光术的修炼法门藏起,这些林嫱以前都详细解释过,因此李好问只是用指尖一带而过。 他关心的是,林嫱将进一步修习时光术的指引都藏在了哪里。 掌握了瞬级别时光术的人,能够在过去一年的时光中瞬时穿梭,并能短暂遇见未来一弹指左右的危险。 掌握了弹指级别时光术的人,瞬时穿梭的时间范围可延伸至十年以前,并且能够预见未来数天内发生的事只是使用这种预见能力时必须要小心,因为一旦预见到什么非常糟糕的事,就无法再改变了。 失去的永不复返,这是时光术应用的铁律。所以我建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意使用这种预见。 李好问心中本就有些猜测,现在一读林嫱留下的笔记,便豁然开朗 他现在完全能够确定,郑兴朋的时光术至少达到了弹指级别,因此他上能够破解十年前的疑案,下能够预见几天后的未来。 只是他即便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也无力再改变了。 这确实是时光术应用中的一项重要原则,难怪使用时间能力的人,回溯历史的时候多,预见未来的时候少。原来这是使用者在尽力避开这种能力的一些副作用。 而郑兴朋使用这种预知能力,则也只是在提前得知自己必死且无可挽回之后,为诡务司的将来做出安排罢了。 林嫱留下的文字还在继续 瞬级别和弹指级别的时光术,都是能够由使用者独力掌握的。而到了一炷香阶段,除了掌握绝对时间之外,还需要有人辅助,能够主动穿过足够长的一段历史,才有可能掌握这个级别。 而掌握了一炷香级别,就意味着至少可以回溯六十年的时光,上限甚至可以达到百年。 李好问暗暗颔首:原来他时光穿梭的范围已经能延长至一个甲子了,努力努力甚至还可以回溯百年。 而我,我决定将进一步升级时光术,掌握一盏茶级别的秘籍,藏在平均出现频率为几十年一次的重大场合。 在这些场合我会留下明显的提示,只要你在那里出现,就一定能找得到。 在那些秘籍里,我会再留下一些线索,提示该如何找到记载有一刻级别的秘籍。 李好问顿时有种抓耳挠腮的感觉此前他有所突破,一炷香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困难了,然而如何掌握一盏茶、一刻级别是他眼下最需要的知识。 然而林嫱将这些都藏在该藏的位置上,李好问对此却全然没有头绪。 平均数十年出现一次的重大场合,历史事件,这从概率上来说,究竟是什么事件? 李好问感觉他眼下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第313章 很幸运,在他面前铺开的两张半纸张,那张仅剩半张的显然是最后一页。 但不幸的是,那张纸被烧去的一半,刚好是纸张的上半张。 李好问顺着被烧坏的纸张边缘摸索,摸出来的字迹像是林嫱在强调时光术的危险性,并提醒后辈们不要轻易将这种修习方法传播。 最后,纸上留下的文字是: 这一份三页的文件我复制了很多份,会分别藏在信仰不同但各自虔诚的人手中,向后世传递。它们是我顺着时间的长河向后世放下的信息,轨迹宛如一条线; 而那些几十年出现一次的提示,宛如这条长河中等距出现的几个点,只要你勇于搜索,一定能够找得到。 好了,就说这么多,祝你们好运! 我,林嫱其实也不用你们打钱。 李好问将那两张半纸张四下里尽数摸索,确认得到的有效信息只有这么些这是关于笔记的线索,而不是真正的林嫱笔记。 这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情绪,一时令李好问心中百感交集,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卓来走到李好问身边,担忧地望着他:六郎君,你没事吧? 却听李好问念叨:许是景寺那里还有别的线索 卓来顿时拍手道:那好,郎君,卓来跟你一起去景寺。 这少年仅仅因为自己的眸色与那些景僧接近,就莫名对他们生出几分好感与清净。 正好叶参军没回来,咱们不必担心他那暴脾气。卓来给李好问支招。 李好问:这倒是真的。 好,卓来,你去告诉一声秋郎中,就说我俩现在去景寺查案,就我俩,他若想来也一起来。 秋宇之前被叶小楼怼得不能正式出面,但现在叶小楼去长安县交接人犯去了。李好问深知秋宇还是挺担心自己这伙人的,所以特地让卓来去说一声。 卓来原本有点怕秋宇,但听李好问说会带自己去查案,小小少年的好奇心与虚荣心得到双重满足,顿时欢呼一声,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这少年又咚咚咚地跑回来,摇着头告诉李好问:秋郎中说了,您一人去景寺,他没什么不放心的,所以他不去了。 也对!刚才在西市,自己一伙人独力应付了两个水银人而不需要秋宇出手。现在只是去景寺见见苦主而已,看来秋宇乐得放手让自己大展拳脚李好问心想。 于是,身为诡务司司丞的李好问亲自去景寺送还失物。 赶到义宁坊十字寺的时候,已是下午,天色渐晚。 十字寺本就门庭冷落车马稀,现在更是寂寥无人。 李好问和卓来熟门熟路,径直入内,便听见寺内的人正在做祷告。 查克洪亮的声音从十字寺正中的大厅传来:吾主啊,感谢您赐福给吾等脆弱无助的生灵,容易迷失的羔羊。吾等需要您的指引,吾等因您的指引而获得安宁 查克是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做的祷告,他的声音里似乎自有一种力量,让人听了便似真的能获得安定。 李好问没有立即打断这祷告,反而陷入思索。 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是第一次听人提起过信仰之力。早先蒋沧更是直言不讳,说是景教这等外来信仰会夺去本土道教的气运。 此前的佛道之争,似乎不全是因为财政经济的原因,而更像是一种对信仰之力的争夺。 其实只要手段光明正大,便无论谁对谁错。 但很显然,在这个世界里,不同的信仰针对不同的群体拥有不同的吸引力。 道门向来走的是上层路线,李唐王族里就有一大堆他们的拥趸,另外还有很多修习道法,炼制丹药,以求长生不老的道士与方士,此外,那些生活较为优渥,有资源入学入仕之人,比如周贤与蒋沧,也都是对道门十分忠诚的信道者 当然,还有屈突宜、秋宇、章平等人,他们年纪轻轻就接触了道门,自此一生都和这本土信仰密不可分,无法摆脱。 而信仰佛门的人多是穷困贫民,期望在佛家所宣扬的大慈大悲中得到现世解脱。比如那荐福寺的小和尚智泉,又好比平康坊三曲里的那些青楼从业者们,他们对佛家和罗景都十分尊重。 至于景教,尽管在武宗年间元气大伤,至今都无法恢复,但他们还有查克等三人,永远固守着景教自己的作息,该祈祷的时候祈祷,该布道的时候布道。 像赵归真那样,试图一力驱除所有的外来信仰武宗时的财政原因是其一方面,可是李好问总觉得赵归真不像是个那样关心钱财与权势的人。 而且,此人在自己身死之后竟然还不甘心失败,竟试图附身于追随自己的道友身上,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扭转天子李忱的态度,置佛门于死地,甚至因此将长安恁多百姓的生命视作草芥。 如果不是因为财力与权势,那赵归真又是图什么呢? 李好问想来想去,总觉得赵归真态度出奇,恐怕并非是心胸狭隘,排斥异己那么简单。 李好问在这边认真十字寺众人祈祷的过程中,卓来百无聊赖,在院中瞎转悠的时候,发现了一块矗立在院中的石碑。 第314章 少年为了考验自己的识字水平,便大声朗读出声: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这几个大字好认,下面的碑文少年便认得磕磕绊绊:大秦寺僧景什么述,什么若常然真什么先先而元元 李好问在旁听得一脑门子汗: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对这块考古史上的著名发现相当熟悉,知道碑文上所记载的基础内容,倒也不必听卓来在这里胡乱念叨。 而正在祈祷的人显然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祈祷的语速有所加快,不一会儿便进入到三呼吾主的环节。 随后留着大胡子的查克便出现在正厅门口。他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和卓来随身带来的箱子,当即张开双臂欢呼道:愿吾主庇佑您,伟大的大唐官员!将来您一定能够升官加爵,手握权柄,位极人臣! 李好问听着都忍不住汗颜,感觉查克看向他的眼光,简直就像是在看大唐皇帝一样。 而查克也没落下卓来:愿吾主庇佑你,年轻而勇敢的武士,你的勇敢令这个世界为之动容。 这话真是说得动听啊! 卓来听了,顿时异常得意,傻笑得像是乐开的一朵小花。 李好问心里感叹:这查克传道多年,看人极准,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简直炉火纯青。 他自己虽然不是那种想着升官发财的人,可是大多数大唐官员在仕途中所求的就是升官发财。所以查克对自己的祝愿就与官职有关。 而卓来是个纯真少年,不谙世事,但是对英雄极其崇拜,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中二热血,听见查克说他勇敢卓来自然美上了天。 但是李好问让这位白衣僧人赶紧打住:诡务司在报上发现了偷盗十字寺财物的盗贼销赃的信息,偷偷摸去那里,找到了这些物事。我今日特地带来,想要请你们核对一下。 查克和两外两名景僧都是满脸喜色。 马赫什跪上来又想要亲吻李好问的脚面,被李好问赶忙让开了。 于是景僧们忙不迭地将诡务司两人带来的箱子收下,扛到景寺的正厅里去,放置在那枚巨大的十字之下。 查克一面喃喃念诵着祷文,一面将箱子里的物品取出来,并且与本寺事先整理好的失物清单一一核对。 银质十字烛台,三枚,感谢吾主,感谢李司丞 每核对一枚失物,景僧们就一起感谢一下他们的主,然后再感谢一下诡务司。 但等到景僧们取回那厚厚一卷羊皮经卷的时候,李好问喊住了他们。 查克执事,这几张纸看起来不像是贵寺之物,为什么会混在你们的典籍里? 查克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李好问会问这个,当即盯着那两张半泛黄的纸张发呆,想了半天,才道:心细如发的李司丞啊,难得您竟然关注到了这个。不过,这两张半纸张,吾在接手这座十字寺的时候就已经被夹在经卷里了。 虽然吾等一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这经卷本身是吾辈先人万里迢迢带来此地的圣物,所以吾等一定会妥善保存。 李好问顿时联想起林嫱笔记上的文字记录:会分别藏在信仰不同但各自虔诚的人手里,向后世传递。 也许景教十字寺的僧人,就是这样一群顽固崇拜着自己信仰的普通人,固守着传统,将前人留下的任何物品都当成是自己信仰的一部分,因此才将林嫱留下的这些笔记妥妥当当保管到了百多年后。 李好问想到这里,便问查克:你接手十字寺的时候,就总共只有这么两张半吗? 查克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时典籍里夹的白纸就是两张半,现在多亏了您,也还有两张半。 第 95 章 待到双方接近将十字寺失物交接完毕之时, 天色已晚。义宁坊坊门处敲起催更鼓。 李好问见查克脸色焦虑,忍不住出言安慰:执事不必担心,诡务司的腰牌即使在夜禁的时候也能出入各坊。 哪知查克异常尴尬地道:不不是, 而是李司丞不仅将敝司的失物追回,而且亲自送归吾之十字寺。吾等却连招待李司丞喝一杯热茶的能力都没有。 李好问到十字寺来是为了公干, 也是为了向查克多问一些信息, 不是来吃喝的。因此他对这点失礼完全不在意。 但是看十字寺里四壁空空、信众寥寥的样子,确实是困窘到了极点, 难怪当初需要当掉一只银质烛台才能供查克等三人生活。 这时,卓来正在十字寺的正殿外与另外两个白衣景僧聊得开心这也正是李好问事先吩咐的,多了解了解景僧们的日常生活,看看他们以什么为生。 就听卓来一声惊呼。这少年大声问:吉鲁,你们晚饭只吃这些糊糊?这些卓来一个人都吃不饱啊! 就听会说汉话的吉鲁在那边向卓来细细地解释,说那是一种豆子煮软之后和水磨成的糊糊, 既可以单吃,也可以用胡饼蘸了吃。这些豆子泥沾了水会涨开, 吃进肚里能将肚子撑饱。 卓来兀自觉得不可理解, 继续问两名景僧:那你们难道不吃古楼子?不吃冷切羊?鱼脍呢?鲜炙的鱼条呢? 第315章 就听吉鲁在那边尴尬地解释:敝寺的规矩, 进了十字寺信奉吾主, 那就得吃素,荤腥都是沾不得的。 卓来不理解,咋咋呼呼地又报了一堆菜名儿, 比比划划地形容那些食物多么的美味。 据李好问猜测:也就查克等景僧道心坚定, 否则被小卓来这么一蛊惑,恐怕要当场还俗。 于是李好问咳嗽一声, 提醒院儿里的卓来注意分寸,然后对一直静候在身边的查克说:你们三位过得很清苦啊! 查克一声苦笑, 点点头,随即陷入回忆:其实早些年还好,但是会昌五年六年的时候,日子过得确实有点惨 当时你们全部被驱逐了吗? 查克点点头:全部被驱逐。当时就吾等三人,背着寺里那几件法器离开十字寺。在外流落了两三年,靠做苦力,打零工为生,直到去年才返回这里,重新入驻十字寺。 不过,我等经受的这点考验,与敝教弥失诃1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弥失诃当年为了忏悔世间大众之罪,甘愿以一己之躯受那钉死于十字架上之苦 说着说着,查克竟唏嘘起来。 他伸手指指木箱里诡务司帮着找回的那些破烂法器:喏,这个是弥失诃在十字架上所戴的荆棘冠冕的复制品。 这个是敝教几位先贤,为了维护弥失诃而遭受迫害时所戴的脚镣、手铐 的复制品!李好问在心里帮查克补足。 因此他完全理解不了为何赵归真蒋沧一流对景教如此忌惮,这些看来没有任何法力的复制品,也被对方认为是沾去了信仰之力而全部都要抢回来。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你们三人都非中土人士,既然在长安遭到封禁与驱逐,为何不离开这里,返回故乡呢? 被问到这里,查克立即庄严作答:这是吾主的意志。吾等每个人,都是由吾主安排,留在吾等该在的位置上的。 无神论者李好问对此并不理解:今上即位两年,阁下不再被驱逐也已有两年,可十字寺依旧冷清。恕我直言,十字寺再次兴盛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各位在此的生活势必万分辛苦。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按照李好问所知,不像佛家还有可能重兴,景教在中土的衰微已成定局。他认为查克等人留在长安已没多大意义。 查克的决心看起来不容置疑,他伸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任何坚守都有它的意义。 李好问冷冷地反问:但你们并不了解这意义是什么,不是吗? 查克闻言便笑了,眼里仿佛有光,极富自信地道:吾主告诉过吾等,意义在恰当的时候会自行现身的。到那时,一切就都明了了。 李好问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无法理解查克的坚持,就像他也无法赵归真的坚持: 死都已经死了,一缕魂魄还是不肯消散; 不惜成千上万的生命一起陪葬,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与查克等人在接近荒废的十字寺里无论如何都要坚守,依旧有相似之处。 李好问忽然有种感觉如果他不能理解赵归真的动机,那么他就无法阻止赵归真。 最终他点点头冲查克,表示尊重他人的信仰:很好,我明白了。按照事前的约定,诡务司追回了贵寺的失物,贵寺因此将提供两件神级法器,由诡务司选择其一借用。 一听见李好问提这话,查克的眼神立即变了。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料到,李好问竟然真的会向十字寺提出要借神级法器使用。 于是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道:这个李司丞千万不要着急,那个吾还需要向吾主祷告,代替您与吾主沟通一应细节。 李好问:呵呵! 刚才说起坚守、意义和信仰的时候,言语连顿都不带顿的。 现在提起借法器了,开始打磕巴了。 这就好像是,工作层面明明已经谈好的一件事,临到执行了对方却说还需要等领导批复。 李好问神情冷淡地看着查克,平静地道:你也一定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来攻击十字寺,那个被剖开还能马上复原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人,以及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攻击十字寺吧? 查克滑头无比,他盯着李好问看了又看,大约觉得李好问不像是会将整座十字寺弃之不顾的那种人,于是腆着脸道:但这种时候吾也只能去向吾主祈祷。毕竟您看,吾这庙这么小,根本不像是手头掌握着两件神级法器的样子啊? 敝寺的法器,那都在上一级的教区呢。 李好问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也觉得如此毕竟那是神级法器,而十字寺内现在只有三个景僧。景教就算是再财大气粗,也不可能把宝贵的资源交给查克这样的人,在遥远的长安城随意挥霍。 但他长了个心眼,提前问道:但你们这里真的见证过你们的主降下神谕吗? 查克坦然地回答: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第316章 李好问:所以你真不是在忽悠? 在会昌五年、六年,你们最艰难的时候,你们的主也从未降下过神谕吗? 他想,武宗灭佛那会儿,是景教在大唐的信仰最岌岌可危的时候,难道这景教的神就没有向身处困境中的信徒们有所表示,鼓励鼓励什么的? 但查克还是摇头:没有。但是 李好问当时有点牙疼:面对从未降下过神谕的主,查克请示使用神级法器,岂不是注定得不到批复? 他难免觉得查克在骗他,于是加重了语气,缓缓开口道:我想,贵寺遵行的教义里应该没有允许说谎这一项吧? 查克涨红了脸,头摇得像是拨浪鼓,眼神中甚至出现了一点点受伤的神色。 大唐景寺上一次与吐火罗联络的时候,那边确实说了,在紧急且必要的时候,本寺确实有资格动用两件神级法器。 李好问的心稍稍宽了一下,但又无法完全对查克放心,于是问:那你们上一次联络吐火罗,是在什么时候? 一,二,三,四 查克立即开始用他左右手十指辅助计算。 李好问看着这人的架势,心想:不可能是几年前,毕竟几年前就是会昌法难那会儿。查克刚才也说了,法难之时,根本没人管大唐境内的景教十字寺教众。 那想必是几十年前,这边的景寺联络的吐火罗。 结果查克数完开口道:一百二十年前! 李好问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伸手扶额:怎么从这位景寺执事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怎能信呢? 这时查克向李好问行礼告罪:要准备向吾主祈求的仪式,必须叫上我两个同伴。 李好问虽说有点不信邪,但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最多被人骗,没能得到任何关于神级法器的线索罢了这神级法器的线索,他本来也没有。 于是查克步出正殿,李好问跟在他身后,正好见到卓来已与马赫什和吉鲁打成一片, 三个人正在交流当时诡务司与水银人进行的那一场交战。 卓来为人聪明,口才便给,再加上记忆出众,顿时将西市货仓中那一场遭遇战说得惟妙惟肖尤其是两个水银人,一个被切开之后能够马上复原,另一个被切开之后能自称一体,成为一个新的水银人。 而卓来又是握拳,又是抬腿,将李好问叶小楼两人怎么与这水银人争斗的全过程演示得清清楚楚,还不忘了渲染一下对方的穷凶极恶,以及己方司丞、参军等人是如何的智慧勇武。 查克一时间听呆了,脸色发白,叹息道:这么厉害的对手! 这位十字寺执事终于想到:万一这么厉害的对手再次袭击十字寺,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那马赫什听说是李好问想出的法子,将那水银人被砍下来的手脚都装在箱子里锁住,顿时大叫一声,险些又冲上来要亲吻李好问的脚面。 伟大的李司丞,您就是智慧的化身。您比吾等聪明太多,你怎么就能想到这种法子的 查克也在一旁连声赞叹,就像是在给马赫什做配音一样。 这架势将李好问惊得连退好几步,最后只能说:这大概是因为连你们的主也感应到了,我是在为贵寺追回失物吧! 此刻李好问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景寺的主,能看在他确实帮到了景寺的份儿上,遵守承诺,借一件威力强大的法器给他。 这时候,天色已晚。义宁坊里开始掌灯。 而十字寺里仅有正殿处还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烛,向萧索的十字寺院内投来浅淡的光线。 马赫什,吉鲁,快过来,快帮我准备祈求神谕的仪式。 两名白衣景僧赶紧过来。吉鲁惊讶不已:咱们祈求了那么多次神谕,不是从来没得到过回应吗? 查克的表情简直想打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而李好问此刻也已基本不抱什么希望。 他与卓来并肩,一起站在本着看戏的心情,看着景教三人组用他们送回的法器重新收拾好一个祭坛,在烛台上点燃一对蜡烛,三个人一起跪在祭坛跟前,一起低声念诵着冗长的祈祷词,祈求神谕的降临。 借此机会,李好问开始认真打量这十字寺内的建筑与装饰。毕竟他的专业出身背景就在那里,对大唐长安城里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 这座十字寺的建筑很有特点,与唐时宫宇、寺院和道观的大屋顶不同,这座十字寺拥有一个圆形的穹顶,并不大,穹顶最宽阔处也不过三丈有余。 那穹顶被祭坛上的烛火照亮,李好问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结构,看着它一点点向最上方汇拢。 在那穹顶的中心,则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气眼,直径大约两尺,刚好正对着下方三人组设立的祭坛。 那个气眼中罩着一张网,看样子是为了防止鸟雀飞进来在正殿里筑巢而专门挂上去的。透过那个气眼,李好问可以看到入夜后深蓝色的天穹。 这圆形穹顶和气眼的结构,在考古学者眼中并不算多稀奇。就李好问所知的考古遗迹和历史古建里就有好几座。 但此刻,因为那气眼的存在,祭坛上两枚巨型蜡烛的火焰和烟气迅速向上飘去,仿佛上方那是一堵烟囱。 第317章 李好问的思维一下子就发散了:他觉得这气眼在这十字寺正殿里的结构和功用都有点像是烟囱。 在西方的某些传说里,在特定的日期特定的夜晚,会有东西从烟囱里掉下来。 他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就听扑通一声,真的从烟囱里掉下来一个用绸带束起羊皮卷。 啊啊啊查克激动地大呼小叫,真的是神谕啊! 啊啊啊啊啊马赫什与吉鲁全都语无伦次。 李好问却向卓来使了个眼色。 少年机灵无比,立即会意,转身跑出正殿,就像是一只猿猴似的,沿着十字寺里用来翻修屋顶用的梯子向正殿屋顶上方攀去。 不一会儿,卓来便回到正殿内,冲李好问摇摇头,表示没有看到其他人从空中落下的这枚羊皮卷,此事不是人为。它确实像是某位老人带来的礼物,从烟囱里掉下来的。 查克此刻已经将羊皮卷执于手中,满怀激动地展开,只看了一眼,就又冲着祭坛跪下,反复念叨着:这真是神谕,真是神谕! 接着他转身,将手中的羊皮向李好问一扬,道:李司丞,这是吾主赐下的谕旨,祂赐予你额外的恩惠,能让你在敝寺有权限动用的三件神级法器中,选择一枚借用。 三选一? 竟然还比原来的范围更大了一些? 李好问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如此再好不过了! 他向查克伸出手:能将羊皮卷给我看看吗? 好!查克刚想将手中的羊皮递给李好问,忽然又磨叽起来,道:这毕竟是吾主传给敝寺的神谕,能不能给非本寺教众观看,敝人还不太确定。且让敝人再向吾主祈祷一回。 李好问险些被这磨磨唧唧的执事给气笑了。 他想:若这神谕是真的,那就是十字寺一百二十年来头一回从吾主那里得到的消息。可见这位主惜字如金,不是最重要的事绝不会轻易降下神谕。 然而你现在为了一张羊皮卷能不能让外人看,还要再将那位祂打扰上一回? 李好问想到这里,集中生智,顿时伸手在空中一抓,拖出一小幅历史影像,正是刚才由查克展开的那幅羊皮卷。 这一手足够骇人。 查克一边看看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一边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羊皮卷。 两者着实没有半点区别。 也就是说,只要李好问想,他随时可以拖出这么一幅给自己看。 而查克的主,必然能够预见到这一点,所以再去祈求神谕什么的,并没有多大意义。 于是查克从善如流地点头:敝人懂了,李司丞,您请看。 李好问将那张羊皮纸置于眼前,原本已经做好了头昏眼花的准备他提出要看,并不是真的想要阅读这羊皮上的内容。 一来他想要简单了解一下,景寺的神谕究竟长啥样。 二来也是想要震慑一下查克,千万不要想着完什么花样这羊皮卷上的内容,他李好问是随时可以找人验证的。 然而映入眼帘的,完全不是字迹都是些图画。 李好问:这对他这种阅读障碍患者也太友好了吧? 诡务司司丞对景教十字寺的好感度顿时飙升。 他匆匆扫了一眼,发觉羊皮卷上确实画着三枚物件,像是三枚法器。在这三枚物品周围,则有很多细小的图案,应当是对这些法器的具体解释。 李好问大概心中有数之后,便将羊皮卷塞回查克手里:我已看过,现在由执事你来解说一下。 查克早料到会有这个过程,当下捧着羊皮卷,顺着那三枚物件的顺序,一一向李好问解释:李司丞,您看:这是严寒之镜,这是共振之碑,这是背叛之杖。 查克的汉话说得很不错,抑扬顿挫的。 李好问听着却觉得不对劲:什么?背叛智障? 智障应该要关爱啊,为什么要背叛? 第 96 章 李好问仔细问了查克, 才晓得不是背叛智障,而是背叛之杖,只是换了两个字, 这名字听起来就感觉高级了很多。 于是他认认真真向查克请教,那从天而降的神谕中提到的三件法器, 分别有什么作用。 第一件, 严寒之镜,顾名思义是一面极其特殊的镜子。 查克把话说得抑扬顿挫。他在长安城生活多年, 汉话说得不止是很好,偶尔还能卖弄卖弄成语。 这面镜子能够抵御极其强大的能量,并将其转化为冰霜之力,并反射回去。 这样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那晚他在承天门前见到的神律之磬。传说那只石磬是能够勾动天地之力的。李好问也曾亲眼见它将天地之力转化为能够击穿时空的能量,普通人的血肉之躯在它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但如果,那时自己手中有一枚足够强悍的镜子, 镜面光滑,将能量都反射回去 李好问出神地想着。 与此同时查克也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出的话就像是天山脚下的野马, 漫无目的地开跑。 第318章 李司丞, 您想必知晓吾来自吐火罗。 李好问望着查克的大胡子、深眼窝和高鼻梁, 心知这位自报家门报得应该没错。 吐火罗是定居在天山南北的西域族群,大唐这边,通常将龟兹人、焉耆人、车师人和楼兰人都认为是吐火罗人。 而查克的故乡, 应该就在帕米尔高原、天山、吐鲁番盆地到塔里木盆地的庞大疆域之内。 这严寒之镜曾经在吾家乡的传说中出现过。那个故事说, 高原上离天最近的地方有一个村子,那村里有一对年纪相当的少男少女, 他们彼此相爱。 然而,双方父母并不喜欢这段姻缘, 威胁要拆散他们。他们为此向天祈求,允诺天能够阻止这场婚事,就将两个年轻人献祭给天。 天?李好问忍不住愕然,但马上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吐火罗人对某位拥有自然伟力的神话人物的称呼。 这太可怕了。毕竟普通人怎么可能扛得过天呢? 这对年轻的情侣没有放弃,他们一起,跪在天注视不到的山麓里,虔诚地向吾主祈祷,吾主便赐予了这件神秘的宝镜给他们,让他们用来对抗天的力量 李好问不动声色,但心里在说: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倒像是不同信仰之间的斗法。而那个天,似乎与查克的主一样,也时极其强大的信仰之力来源。 这对少男少女收下了吾主的馈赠,一起回到村子里去。 这时已经不止是他们的家人,就连是整个村子,都在劝说这对年轻的情侣放弃彼此,把自己献祭给天。 李好问眉头一皱道:劝人献祭,天打雷劈,他们怎么就不站出来牺牲自己的呢? 查克双手一拍:吾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有司丞你说的那么精辟,劝人献祭,天打雷劈!说得真好啊! 后来呢? 后来,这对少男少女就用吾主赐予的镜子对抗了天,将从天而降的力量反弹回去。 但是,这面镜子的弊端极其明显,就是会让一切都陷入严寒。它让植物凋零、湖泊结冰,牧草停止生长,牲畜们相拥着死去。 当初为难这对情侣的家族和村民都被迅速冻僵了,成为高原上永远矗立的冰雕。 但这对少男少女平安无事。他们将严寒之镜还给吾主,然后离开了荒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李好问试图从查克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寻找关于信仰之争的蛛丝马迹,但他心中最大的感慨是:这法器的弊端简直大过了天啊! 他试图想象:自己将这面镜子用在长安城里对抗赵归真,然而使用之后,长安城变身冰雪大世界,长安百姓成为冰雕兵马俑那要教屈突宜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可绝不会吝惜口水,一定会将他狠狠地喷一顿。 查克闻言有点委屈: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李司丞啊,您当时在鬼市时和我们约定的,就是想要借一件神级法器,没说不能有弊端啊! 李好问点点头:说的也是。 他当时只说是要神级法器,也就是对应诡务司天字号级别的法器,没有规定法器的弊端只能局限于洪荒这种低级别。 再者,通常来说,法器的威力越大,负面作用便也越强。像阿宝那样只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只是极个别。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十字寺才得到主赐下的神谕,先给了个存货清单,好让李好问事先挑一挑,免得借来了也不称手,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于是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这件严寒之镜,听着威力强大,但是弊端也很极端,如果李好问来评级,至少将它评个天宙级别吧。 吾主愿出借的第二件法器,名叫共振之碑,是一座雕刻有古老符文的石碑。 查克望着手中的羊皮卷,开始对第二件法器的介绍。 它的特点顾名思义是共振,李司丞,共振您知道吧? 李好问点点头:这点物理常识他还是了解的。 这石碑的厉害之处,是能够破坏音乐类法器的影响。它自身共振产生的波动,能够抵消任何音乐类法器勾动的天地之力。 李好问挑挑眉,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但心中大概也猜到了,自己与赵归真一战的详情,十字寺的这位主也都知道了,否则不会向他推介共振之碑来对付神律之磬。 但使用共振之碑的前提条件是,它需要在合适的位置摆放。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我选择了共振之碑,你们的主将怎样将这石碑送到我手上? 查克想了想,道:那自然是先向吾主祈祷,告知地点。然后吾主直接赐予,将这石碑放置在您想要的地点上。那吾主就给您赐下来了啊! 第319章 嗯! 李好问对于石碑的认识还停留在外面那幅《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上,随口回道:我看这十字寺就挺好。 他也许可以把赵归真引到景教十字寺来:这里的优点是,信众较少,只要疏散了查克他们三个,就相当于疏散了所有人。 然而查克听见这话,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但他没有冒失抗议,而是捧着羊皮卷上的图样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表示反对,道:但李司丞,这块石碑的基座,大概有整个十字寺那么大呀! 李好问:啊这 他可没想要一下就降下一座石碑把整座十字寺轰平! 想到这里,李好问点头:看来这共振之碑的弊端确实不小。 查克闻言摇手:不不不,这大小形状可绝对不是共振之碑的弊端。这座石碑的弊端其实是,使用的同时,会在周围同时引发时空共振,导致过去与未来在石碑周围同时出现。 这对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影响很大,因为它打通的过去与未来,都是真实的历史,和必定存在的将来。因此可能引发巨大的混乱。 李好问听来也觉得有点凌乱。 他假设自己向十字寺的主借来这枚石碑,为了稳妥起见,把它放在了长安城外的某个地方。 那使用起这枚石碑的时候,会不会出现:左边是始皇帝正在大兴骊山皇陵,右边基建狂魔正在扩建城市修高架,中间夹着个大唐。时空扭曲,壁垒打破之后,大家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查克偷偷看看李好问的脸色,这位十字寺的执事已经有点不太敢再向李好问推介法器了。毕竟万一砸自己头上那可不是玩的。 所以,吾私以为,这共振之碑的弊端,恐怕比严寒之镜的更大一些。 李好问点点头。 他也觉得,虽然这件法器听起来几乎是专为克制神律之磬而生的,但是它用起来太不灵活,弊端又奇大。 或者他事先在长安城外找个人迹罕至的地点,然后再把赵归真那个脑袋骗过去? 对了,后世这座城市的范围可比长安城的范围大太多了,现在看着是荒郊野岭的地方,放在后世没准就是高密度住宅小区 李好问心里暗暗摇头,排除了共振之碑。 但他表面上没有明确表示,仿佛还想做更深一步的了解。 查克察言观色,稍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对李好问道:那我们来谈谈反叛之杖吧! 这件神奇的法器,与敝教弥失诃当年受难之事有关。弥失诃当年为大秦官员所捕,乃是被其弟子所背叛,出卖 李好问脑海中自动将大秦切换为罗马,在唐人对外来者的称呼中,大秦是对东罗马帝国的称呼。 弥失诃事先预见到了这一点,但他心中早就存了为世间万千大众承担罪责而受难之心,没有逃脱,坦然被捕。但是他在被捕前夜,曾对追随他的十二名弟子们说 你们中有一人,将出卖于我。 说这话时,查克声音低沉,半闭上眼睛,向面前摊开双手,似乎在模拟那一夜弥失诃宣布此事时的模样。 当时他的弟子们全都慌了,或震惊、或愤怒、或剖白、或掩饰当时弥失诃门徒之一正好携带了一枚短杖,这枚短杖感受到了因这次背叛而带来的全部法力波动,因而也拥有了法力,成为了一枚法器,被命名为背叛之杖。 那这枚法器的效果如何? 这枚法器可以将对方所拥有的一件武器、一件法宝,一头灵兽,甚至是一个帮手掉转头来,背叛以前的主人。 对同一对手,只能使用一次,如果对方的法宝背叛了主人,想要灵兽再背叛,便做不到了。 李好问皱起眉,想象这叛变之杖的使用场景,但是口中看似随意地评价:这听起来,威力与极寒之镜和共振之碑不在同一个级别上啊! 他主要考虑到叛变这件事,其实打出金钱牌、亲情牌等其他手段也能做到。而且这件法器针对同一个敌人只能使用一次,听起来就有些局限性。 然而查克却提供了一个绝妙的解释:李司丞,这件法器是否为神级法器,得看它促成叛变的对象啊!如果对方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法器,那叛变之杖的作用便很普通。但对方如果是一件神级法器,那么这件叛变之杖本身,也就是一件神级法器啊! 李好问听了颔首:有道理! 如果他能用叛变之杖对付赵归真,让对方手里的神律之磬叛变,让那曾经杀死屈突宜的天地之力打向赵归真 想到这里,李好问果断问道:那它的弊端是什么? 查克道:会随机让使用者阵营中的一件武器、法宝、灵兽或是同伴短暂背叛,反过来攻击使用者。 这么严重? 李好问一时惊问。 第320章 令他人遭背叛者,自己也必被背叛。 这背叛之杖竟似还挺公平? 查克继续腆着脸笑着解释:对对手,这背叛突如其来,但对您,这完全可以事先想办法规避啊! 李好问只想了片刻,就完全明白了:既然提前预知了自己阵营有一个队友或者一件物品可能会短暂背叛,完全可以事先预备能够克制其能力的方法或者法器。查克也说了这效果只是暂时,到时静待背叛之杖的效果过去即可。 于是他略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道:这件法器听起来还不错,虽然威力没有前两件那般震撼,但弊端也小。 查克捧着羊皮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对李好问道:关于这件背叛之杖,吾主还有一个提示。它是一件两层法器。 两层法器? 是的,吾刚刚说的那些都只是法器的第一层,但它还有第二层,要使用者亲身用了才会知道。 查克冲李好问耸了耸肩,表示毕竟他也没用过这东西啊。 李好问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景教的法器还真是幺蛾子众多,要么是弊端大得难以估量,容易造成群体性伤害,要么就是还有不可预测的第二层。 为什么神律之磬就只有冷却条较长这么唯一一个缺陷? 李好问望天:这就是华夏法器的优越性吗? 查克看着李好问的表情,忍不住也觉得己方确实理亏了一点,看了看羊皮,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又给了一个补充:吾主有言,关于背叛之杖的第二层使用逻辑,在第一层其实就已透露了 李好问想:会是什么样的逻辑,诱人背叛者恒被叛吗? 只不过,每个持杖者还是会对第二层有独特的打开方式,这种打开方式没有提示,没有概率,与运气无关 李好问:建议你不要再补充了。 他还在考虑是不是能使用锦鲤符箓来规避副作用,但这条路也给堵死。 他听查克介绍到现在,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比较可用的法器是严寒之镜和背叛之杖。 使用严寒之镜,必须要选定一个远离所有人烟的地点;而背叛之杖的弊端则在于那不可预知的第二层。 但查克认为不可预知的第二层,并不意味着他李好问没有办法知道。 李好问打算去找吴飞白试试运气,看能不能占卜出自己使用背叛之杖的后果,哪怕是给定一个范围,好让自己有所准备也可以。 查克执事,神谕上指明的三件法器我需要考虑一下,还没办法马上给你答复。我两三日之后再来找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查克听见神谕两个字,就忍不住眉飞色舞,敝寺这是在一百二十年后再次获得了神谕。而您,就是为敝寺带来吾主神谕的人 说到这里,查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若是这两天之内,那偷盗敝寺法器的水银人再来敝寺,那该怎么办? 李好问顿时转身,向一起跟来的卓来招了招手。 此前卓来一直都在和马赫什与吉鲁两人闲聊。这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世,但是听吉鲁说起吐火罗的传说一直听得津津有味。此刻他看见李好问的眼神,赶紧礼貌打断身边的两个大胡子,赶去将从诡务司里带出来的一大包东西递到查克手中。 李好问则细细地将对付水银人的方法都告诉了查克 遇上那个肢体被砍下之后能迅速恢复,重新合成一个人的水银人甲,查克等人完全可以按照李好问他们先前在货栈里时的办法,找些空箱子,将砍下来的水银肢体都装载在箱子里锁死即可。 但是对于那个砍开之后会一分为二,二分为三越分越多的水银人,李好问塞给查克的那一大包东西将能派上用场那是一大包硫磺。 硫磺遇见水银能够产生反应,形成硫化汞,也就是能够从自然界中开采的丹砂矿,从而失去水银在常温下是液态的特性。 查克一边听着李好问事无巨细的详细指导,一边看着塞进手中的一大包硫粉,颇有些迟疑地道:李司丞啊,这我都还没有把法器借给你 李好问一摇手道:不必,这是我诡务司的职责。总不能明知对方是什么妖物都还瞒着你们。 查克看似感动不已,突然拍着头哎呀了一声,道:那是不是咱上次也不用应承您借法器的事,您也会帮咱把这失物找回的? 李好问顿时闭嘴不想再说话了 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吧? 查克马上也想到了这一点,自悔失言,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赶紧拿话岔开。 李好问却也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他忽然问查克:对了,我想问问,贵寺有没有对末日的预言? 第321章 他只是随口一问。 这个疑惑还要追溯到上次吴飞白用龟甲占卜的时候关于长安水患的预言已经应验。但在那之后,吴飞白还预言了大中四年,也就是两年之后,便是大唐的终结。 李好问知道这十字寺本是西方某著名教派的一个分□□个教派以预言了审判日闻名于世,所以就想问问查克这边有没有类似的说法。 谁曾想查克答得极快:有,当然有审判日很快就会到来,只有投身吾主的信仰,方有可能得到拯救。 李好问听见很快这两个字便皱起了眉头:有多快? 查克转转眼珠:我也不知道,但是李司丞,我可以带你去看! 李好问:竟然真的有? 第 97 章 查克带上了李好问、卓来和吉鲁, 一行人一起往位于地下的珍宝室走去,只留马赫什一人在地面上看守。 在这珍宝室里,查克将李好问返还的烛台与长剑等贵重饰品一项项都放归原位。他一边放置一边对李好问说:上次到本司偷窃法器的水银人虽然搜刮了本司绝大多数珍贵的财物, 可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它却没能带走 李好问与卓来同时露出疑惑的神色这座位于十字寺地下,地窖般的珍宝室其实没有半点珍宝室的样子, 空空荡荡的, 除了平坦的石板和密密垒砌于墙壁上的砖块之外,只能用室徒四壁四字来形容。 然而查克却说这里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 查克指着珍宝室尽头的那一面用石板铺成的墙面:那就是 至关重要的宝物? 李好问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发呆。 那是一片完全由青石板束起排列而成, 贴在墙边上形成的石墙。墙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的划痕。 得亏李好问是阅读困难症而不是密集恐惧症,盯着这整整一面石墙时,他并没有感到多少不适。 是的,这是敝寺最为重要的物品,当然, 它不是什么法器,不具备毁天灭地的威能 查克兴冲冲地给李好问介绍起来。卓来跟着他们两人身后, 一脸疑惑但是却认真地听着。 但是, 它能告诉我们, 那最后的审判日什么时候会到来? 李好问震惊地睁圆了眼:这是末日倒计时? 查克被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砸得七荤八素的, 张口结舌了半天方道:李司丞说它叫末日倒计时,那它就叫末日倒计时吧!反正敝寺也一直没给它起名字。 它上面刻着的,就是审判日到来之前的天数! 是是天数? 李好问更震惊了。 这一整面墙上画满了一道一道, 大约三寸长的竖线, 密密地排列着。其中绝大部分竖线都被拦腰划上了一条斜杠李好问猜测那都是已经过去的时间。 但他刚开始以为那些都是年再不济月份也可以啊,谁曾想这些竟然是天。 放眼望去, 正面墙上,就只有最右边还有一片密密的划痕, 这些竖线尚未被拦腰划去。 这个世界距离审判日,竟然只剩这么多天了吗? 李好问忍不住上前,伸手轻触墙面上的划痕。 他发现那些划痕竟然很深,划入青石的石面大约有半寸深,不知道是用什么锐器划成的,竟然看不出半点斧凿之类工具的痕迹。 查克在李好问身后幽幽地道:所以吾才会说这是神迹,它是由上天赐下的。在吾等看来坚硬无比的石板,在吾主看来,就像是刚刚融化的蜡油那般柔软。 李好问再看那些被划去的每一天。这次他看得很明显,从竖线中拦腰斜划而去的那一段,才真正是人力为之,看得出是一凿一凿认真凿出来的。 李好问转头看向查克:这些都是你们划去的?每过一天,你们就用凿子在这石板上划去一天? 查克伸手挠了挠头,忽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道:也不一定是每天都能凿出这样一道。当然了,寺里的僧人每天都会来凿,但是吾等有的时候太忙或者太累的时候一天也凿不出一道,这种时候就是几时凿完就几时开始凿下一道。 李好问顿时惊了:这样也行? 这种倒计时的方法,简直是主打一个随性。 那如何能准确计量审判日何时会到来? 然而查克对李好问的问题也很不理解:这本来就只是吾主用来警醒世人,专注于眼下的生活,尽力行善,免得在审判日坠入那燃遍火焰的炼狱吾主也没说着要准确计量啊! 李好问: 他发现自己与查克竟然是鸡同鸭讲,说不到一起去。 但如果吾主认为吾等的进度太慢了,或者觉得吾等有人在偷懒,吾主自会将上面的划痕减少几枚,又或者是增加几枚所以,吾等又有什么必要去计量末日的到来呢?每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啊? 第322章 只要行善积德,远离种种罪恶,在末日到来之时便能远离炼狱,升入天堂! 行吧! 李好问背着手,自顾自向那整面墙的青石板上看去他意识到自己和查克在这个主题并没有相互交流的基础,不如有问题再直接问吧。 没过多久,李好问又指着墙壁上的划痕开了腔:现在你们似乎改换了一种方法。 自这石板上的某一处开始,十字寺的景僧似乎更改了一种划去日子的方式。他们似乎是将黄色的泥浆填满于这些划痕中。等到泥浆风干之后,这些划痕便被自然填满,只余下一道黄褐色的印记。 是呀,查克搓搓双手,然后冲李好问一摊,会昌那段日子里,司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收缴了去。这些烛台和那柄十字剑都是吾等藏在地下才保住的。可虽说吾等保住了那些看似珍贵的物品,十字寺里唯一一柄凿子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收缴,等到我赶到的时候,那凿子都被扔进铁匠的熔炼炉去了 李好问:竟然是这样? 他连忙追问:那你们失去凿子之后,就每天填满一枚划痕吗? 查克点点头:大中元年开始这么做的。 李好问心想:那岂不是意味着倒数的速度加快了? 你们数过距离审判日还有多少天吗? 查克摇摇头,满脸疑惑:要数这个作甚? 李好问又被提醒了一次,他和景教的虔诚人士并没有相互交流的共同基础。 于是他扫向剩下那些还没被填满的青石板,迅速在心中默数:这每一排大约有三十道竖线,还未被完全填满的大约还有二十多排 忽然,李好问的脑袋晕了晕。 这奇怪了他这只是在进行简单的算术运算,根本就没有运用时光术啊,也没有阅读任何文字,怎么出现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呢? 他微微晃晃脑袋,想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认真就算距离景教预言的末日还有多少天。 但他这念头只是一动,马上就又转开了。 李好问心知不对,连忙转开目光。 然而卓来自告奋勇想要为六郎君分忧:六郎君,我来,这个卓来最会了。 少年心想:不就是数数吗?只要是一千以内的,我都会。 然而这少年刚刚盯着墙壁上铺着的青石板看了一阵,忽然双眼一翻,摇摇晃晃地就晕了过去。 李好问抢先扶住这少年,然而却是查克双臂一抱,横托住卓来的身体,快步离开了这座珍宝室。李好问紧跟在身后。 两个大人抱着一个孩子离开珍宝室,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李好问呼吸着十字寺里清新而微冷的空气,心里一阵后怕他确实不该去数那天数的,那很可能是某种特殊意志在那片石碑上留下了力量,因此普通人不能窥视。 李好问自己拥有一点点来自时光术的力量,但是卓来没有,就只是个普通少年。他不该让卓来去冒险的。 然而查克却认为没事:别担心,吾主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惩戒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位卓小友只是睡着了,他一会儿就会醒来的。 李好问看查克言之凿凿,稍稍放心。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闲扯,等待卓来醒来。 查克执事,你们十字寺预言的审判日,是什么样的? 李好问脑海中兀自还有点嗡嗡的,他依稀记得那面墙上的划痕还留下了不到六百枚,按照十字寺现在每天填平一枚的速度,的确是在两年之后,大中四年,而且可能是上半年,就迎来查克口中的审判日。 那确实与吴飞白占卜的结果差不多。 那次吴神棍在占卜那伽之祸的同时,占卜出了大唐的终结。如果用末日说来类比,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类似。 查克想了想,对李好问道:您听说过以前释宗给佛寺画的《地狱变》吗? 李好问默默点头。 他知道这个题材的大名相传吴道子在开元年间曾经在景公寺墙壁上画过《地狱变》,那恶人在地狱中被生吞活剥的景象,竟然令观者不敢食肉。 难道,景僧们口口相传,将来会出现的审判日,有罪孽的人坠入地狱,也和佛家所描绘的地狱景象相仿吗? 查克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就和那差不多。会昌法难那会儿,吾与那资圣寺的大和尚同病相怜,就在一起交流了一下。吾等都相信地狱一定是真的,末日也必会到来。所以行善除恶需及时 不同来历背景,不同信仰的人,却分别从他们自己的信仰那里得到了类似的启示。这非但没有造成两者的冲突,反而令双方都对彼此的信仰更加虔诚。 而吴飞白的那次预言,也不再是孤证了。 我知道了! 李好问回头注视那通向地下珍宝室的阶梯,有点心有余悸。 他的好奇心又一次造次了,这次还影响到了卓来,真是万万不应该。 不过我十字寺得到的启示,比佛门那边还要多出一点。 第323章 查克眉飞色舞地说道,似乎正是这多出的一点让景教显得更加高明。 是什么? 李好问好奇地问。 是一道从夜空中垂落至地面的长桥。在炼狱的漫天血光之中,一道闪耀着星辉的长桥从天而降,接引虔诚而纯洁的灵魂进入天堂嘿嘿,只要一想到这个,吾就浑身是劲儿,能为吾主再传道弘法三十年 李好问顺着查克的言语假想,眼前仿佛也出现了一片星辉闪烁自九天直挂的奇景。 但鬼使神差地,这副情景竟令他想起了另一种表述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刚才查克所描述的审判日场景,似乎用吴飞白这个预言也同样可以描述,且并没多少违和感。 李好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恰与此时,卓来打了个呵欠幽幽地醒来, 六郎君,这是怎么了? 卓来发现自己竟靠在查克身边睡着了,忙骨碌一下站起身,揉着眼睛道:奇怪,六郎君,卓来怎么就睡着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卓来,李好问微笑着安慰他,你困了就睡着了。现在既然你醒来,我们就向查克执事告辞吧! 反正今天李好问来十字寺的绝大部分目的都已经达到,那末日倒计时只是他临时起意,顺带一问。 两人告别三名景僧,叫开已经落锁的义宁坊坊门,返回敦义坊自家宅院。 * 李好问回家之后,没敢惊动妈妈和妹妹。 他先安抚卓来去东附睡下,然后自己在北堂一个偏僻的角落放上一张桌子,取出法螺与纸张,准备开始梳理目前的线索。 李好问加夜班有个好处:不需要点灯。 一方面他自己就能夜视,另一方面用法螺根本不需要研墨写字,而他阅读自己的记录也完全无需视力,只要用手触摸就行。 李好问加班的目的是:把他要做的工作按照四象限法做个分类依照以前参加项目管理培训时学到的规则,将事情按照重要/非重要和紧急/非紧急进行划分。 比如说,现在他手头上不重要但紧急的事务是:捉拿豢养水银人的方士。 水银人的手段他们已经领教过,从蒋沧那里诡务司也问到了关于方士的一些消息。所以这件事对于诡务司来说不算特别重大,但是最好能尽快将这些方士们捉拿归案,免得他们继续祸祸十字寺和其他长安百姓。 又如重要但不紧急的事务是:找到赵归真报仇,前置条件是:决定向十字寺借哪一件神级法器。 但其实这件事是李好问心里最为紧急的管他什么末日预言,大中四年就是大唐的终结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先把屈突宜的大仇给先报了再说。 但是理智告诉李好问这事急不来。毕竟神律之磬的威力摆在那里,没有充分的准备他对上赵归真就是直接送死。 所以,虽然这件事在他心中再紧急不过,谨慎起见也得先稳一稳。 另外还有重要且中等紧急的事务:掌握更高级别的时光术,前置条件是找到林嫱前辈留下的笔记。 重要且完全不紧急的事务:查证吴飞白的末日预言和十字寺的末日倒计时。 李好问自己梳理了一遍,发现他手头上的这些事务都至少在重要和紧急之间能占上一项。 难道就没有不重要且不紧急的事项吗? 李好问想了想,然后问自己:不重要不紧急难道是回归自己的世界? 来到大唐,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原本他人生的唯一目标,竟然沦落成为不重要不紧急的事务,优先级都排在其它之后? 不过李好问心知回家到底还是他的人生终极目标,只是暂时往后放放,不着急而且也急不来。 清单列完,李好问伸手满意地在面前空无一字的纸张上摩挲一番。 安静的夜里,家里小宅院安静无声,偶尔能听见后院小园里有几只秋虫不甘命运地在寒冷的秋夜里悲鸣两声。 妈妈和妹妹应该都歇下了李好问心里想着。 他似乎能听见北堂女眷们的卧房里传出细细的呼吸声。 但李好问既不想就寝,也没法儿马上去处理那些重要且紧急的事务,于是干脆从清单上随机挑了一件,准备先好好思考一番。 结果他挑中的,刚好是研习时光术那件,前置条件是找到林嫱前辈在特殊时间地点留下的笔记。 现在问题就来了究竟是什么事是固定周期,而且是几十年必定会出现一次的。 李好问轻轻吹熄烛火,倒在榻上,将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里默默思索。 他能想到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干支纪年中的起始:甲子年。 这个年份出现的周期极其固定,每六十年出现一次,雷打不动。 但是这显然不是答案虽然这满足林嫱在笔记中留下的,几十年必会出现一次的规律,可是,它还是不能提供直接的时间地点。 第324章 他该去哪个时刻寻找这份笔记的线索呢? 还有,该去哪里找呢?中华大地如此之大,就算是他穿越去了最近的一个甲子年,又该在什么地方守株待林,找到林嫱留下的明显提示呢? 或许李好问突然想起,林嫱曾经在她的笔记里提过,曾在宫中参加元日的驱傩大典。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联想。 对于他这个专业的研究人员来说,干支纪年与历史年份对照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于是李好问马上就算出,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甲子年,不是其它年份,正是唐武宗在位的会昌四年。 也就是四年前。 幸运! 李好问心中暗暗感慨。 他现在使用时光术瞬时穿梭的范围,大概是向前二三十年的水平。 万一当初穿得不巧,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甲子是五十多年前,甚至是五十九年前那就必须等到将一炷香级别修习到圆满,再出发去寻找下一步升级的指引。 现在像他这样,却可以一边努力修习一炷香,一边开始准备一盏茶,两不耽误。 不过,万一真那么倒霉,距离上一个甲子是五十九年,其实也可以耐心再等上一年,新的甲子年到来的。 如今李好问距离这个可能的笔记隐藏地点只有四年九个月的时间。 李好问这人向来想到就做,伸手拉开出带着密密栅格的历史,向前数到会昌四年元日子时,将地点调整至太极宫正殿,做好准备,在回忆中默默复现小红鱼翻身的间隔。 一待状态稳定,他便无声无息地跃了过去。 他所掌握的是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抵达目标时间之后至少可以在那里停留一炷香,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 如果运气好,在这五分钟里他将找到林嫱笔记的线索。 这次时光穿梭,李好问的出发点是灯火幽暗的自家北堂,所抵达之处,是子时前后的太极宫。 这点物理位移对李好问来说毫无困难,但眼前景象却大相径庭。 李好问眼前是宏大敞阔的太极宫殿宇,耳边则是富有节奏的鼓声。 一队身穿红黑相间服饰的方相氏1正迎着李好问所在的位置过来,他们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可怕面具,身披裘服,腰间系着皮鼓,一边走一边击鼓一边跳舞。 李好问的双眼还正在适应这种环境,忽见一队金吾卫朝他这边疾奔而来。 为首的统领正待大喝一声:什么人,竟敢在宫中乱走? 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那统领惊愕地停下脚步,向众人问道:你们刚才看见那里有个人影吗? 他的手下纷纷点头:看见了,似乎是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五品官,别是入宫参加大典的哪位官人走错了吧! 那统领难免自己嘀咕:奇怪,一眨眼就不见了。 第 98 章 会昌四年元日, 李好问选的时间点是除夕到元日的子时前后,辞旧迎新之际。毕竟林嫱在垂拱三年元日记录笔记的就是这个时间点。 此时此刻,太极宫前热闹非凡, 耳边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鼻端则飘着浓郁的沉香气味。 唐时还没什么人使用火药制成的爆竹。这种噼噼啪啪的声音, 是将竹节、柴块等物点燃,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用以驱除疫鬼这种为人类带来疾病与灾害的神话生物。 而大唐宫中的驱傩大典则比寻常人家更要奢华靡费, 此刻在殿前广场上的火塘中,发出噼噼啪啪声响的,俱是名贵的沉香木1。 李好问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活色生香的驱傩大典,多年求学形成的职业好奇令他精神一振,忍不住就想亲眼见证这古老的文化现象。 但他很清楚,自己只有五分钟。 如果林嫱真的将笔记留在了每个甲子年元日的驱傩大典上, 他必须利用这五分钟将线索找到,然后将笔记带回去慢慢研读。 仗着人多, 又暂时避开了金吾卫们的视线, 李好问大胆地打量着太极宫中的陈设。 太极宫大殿中, 一个穿着衮服, 戴着通天冠的年轻人端坐于御座之上,正笑吟吟地望着那些戴着面具,身着黑红色服饰, 敲着鼓唱着歌的大傩们, 行进于燃烧着的巨大沉香木火堆之间。 这人正是会昌四年的唐武宗,这位年轻的帝王应该想不到自己仅仅三年之后, 就会因为服食丹药而挂掉。 在他身边,有一位正襟危坐, 头戴凤冠,身着翟衣的年轻女性。只不过座上的唐武宗看也不看她,只管与席上一群年轻子弟说笑逗乐。 李好问正在打量四处,就听有个公鸭嗓子冲自己这边高声道:那个穿绯色的五品官,你姓甚名谁,快过来,咱家这边一会儿子时上正朝时需要个人。 李好问身体一闪就向后退去一炷香之后他就消失了,还管个什么正朝啊! 谁料想他身后有另一个绯色的身影,迅速顶了上去。那人向说话的宫中内侍拱手行礼:在下工部郎中文应贤,有什么需要的,总管请尽管吩咐。 那名太监一怔,便不再对李好问抱有怨念,欣喜道:算你有眼力 第325章 李好问:竟然是老熟人文应贤。没想到这位在武宗朝竟然是工部的郎中,到了宣宗朝竟然又向上爬了,这待遇,比很多武宗朝位高权重的老人都要好啊! 他猜文应贤应该是抱上了借此机会抱上了某位太监的大腿,毕竟后来的宣宗李忱也是太监拥立的。 但这都不关他事,李好问只管自己寻找任何有可能与林嫱有关线索。 他还清楚地记得,林嫱在笔记里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现场留下明显线索的。 但是此刻他看向整个驱傩大典的现场,没察觉有任何有关的线索。 唯一可能沾边的,大概是那边一张供桌上整齐垒放成品字形的锦缎袋子。那最上面的一只锦缎袋子,袋口系着一只红彤彤的中国结。 李好问一看就知道那是后世才会有的物品,因为唐时的结绳花样虽然了得,但还未发展出中国结那样工艺繁复,式样却又如此明丽大气的款式。 这供桌上摆着的,大多是不急于使用,而摆着装饰,待到大典结束之后才会被取走的物品。看起来很像是能藏笔记的地方。 于是,李好问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一个瞬间位移就从供桌上顺走了那枚扎着中国结的袋子。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一个金吾卫发现。 拿到手里他才觉得不对:这袋子热腾腾、沉甸甸的,根本不像是盛放了轻飘飘的笔记在里面,而是 李好问赶紧打开系在袋口的绳结,低头看了看,发现竟然装了一整袋的蒸饼。 这还真是实诚啊!摆在供桌上的,就真的都是现蒸的供品,甭管最后会不会被神明消费。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李好问低头闻着,发现这些蒸饼与章家蒸饼铺所出的那些都不同,都是甜味的,而且并非像章家那样,甜味的多是豆馅儿和蜜馅儿;这宫中的甜蒸饼,都带着一股子明显的花香,大概是将能食用的花瓣和蜜腌渍,制成花瓣蜜,再制成的鲜花蒸饼。 大概因为这个,才单独系上了中国结作为标记。 李好问难免失望:这真不是林前辈留下的记号吗? 就见两名宫中的小黄门匆匆忙忙地朝他这边赶来,李好问连忙位移,闪身到了太极宫一枚巨柱背后。 就听那两个小黄门头凑着头讨论: 你动过那枚系着林嫱结的锦袋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我刚刚还看着它摆着那边供桌上,一回头的工夫就不见了。 李好问脑门上有汗:感情这也是林前辈发明的物品得到了唐人的喜爱,干脆用前辈的名字来命名了呀。 嗐,你别说,今晚这驱傩大典还真的有古怪。刚才金吾卫们也说了,见到一个穿红衣的家伙,一眨眼就不见了。 李好问低头看看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绯色官袍。 你说那是不是就是被驱走的疫鬼啊!另一名小黄门问。 李好问:你才疫鬼呢! 嗐,别管这么多了,贵人们今夜只管看个花团锦簇便好,没人在乎多一个锦囊少一个锦囊。 说着两个小黄门先走了。李好问从柱后站出来,有点怀疑人生他的一炷香,已经用去了一半还多。想要找几页重要笔记,怎么就这么难呢? 但是一想到他这其实只是第一次尝试,李好问又将心放了下来:毕竟谁也没那么好的运气,第一次寻找笔记的线索就能猜中了的。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发现,太极宫中的鼓声突然停了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看热闹。 只见是那御座上坐着的天子,皇帝李炎,击掌叫停了戴着大傩面具的傩队,并且笑着指着其中一人的面具道:光叔!我猜就是你! 光叔? 李好问突然想起来了:这位就是在武宗过世之后,由太监们拥立上位的皇太叔,唐宣宗皇帝李忱啊不过李忱这名字是登基时候改的,这位现在应该叫李怡才对。 此刻御座上的李炎应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剩三年寿命了,而接任的就是他现在用手指指着的光王李怡。 这连三十年都没到三年河西,三年河东,莫欺藩王穷。 武宗这么一发话,挨着皇帝的座次坐着的那些皇家子弟们便纷纷拍手叫好,连声催促,要那名戴着大傩面具的男子摘下面具。 那名男子依言摘下古怪而狰狞的面具,正是光王李怡。 皇帝李炎当即拍手大笑,道:光叔啊光叔,你去南方两年,想方设法要避开朕,却没想到朕还是能从这些金吾卫之中认出你吧! 李怡跳傩舞跳了许久,此刻脸色苍白,似乎很是疲累。 但是他听见李炎的话,不得不上前行礼问安。 李好问站在李怡的侧面远处,藏身于一枚巨柱之后,刚好能看见李怡的表情。只见他神情木然,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什么话。 座上的李炎顿时流露出几分扫兴的表情。 光叔,你在南边住了许久,好不容易回一趟京城。不如你为朕的天下说两句好听的,说得好朕便有赏! 旁边有人劝道:陛下,光王殿下哪懂得说什么话中听,什么话不中听? 第326章 陛下要乐子,不如我来说。 一时间席间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而李怡却只听李炎一个人的话,李炎让他说点儿好听的,他就开始伸手挠头,挠不到为了跳傩舞而戴着的高冠之下,就只能挠挠两鬓。 见到此景,太极宫中无人不笑。御座上的李炎最是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挠了半天,李怡突然结结巴巴地开始念诗,首句是:殷勤惜惜此夜,此夜在在逡巡。 两次结巴都结得恰到好处,富有韵律,顿时将太极宫大殿上的贵介子弟们都逗得开了怀,笑声连成一片。 李炎笑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对李怡道:念得好,继续继续! 烛尽年还别,鸡鸣老更新。 这一联还真的不错等到蜡烛燃尽,旧年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待到鸡鸣声响起,鸡虽然又长了一岁,但这鸡鸣声是新一年的鸡鸣声啊! 称赞声传来,李炎的脸色便有点沉他让李怡开口是为了奚落与嘲弄,而不是让对方出风头来的。 然而李怡却依着皇命,努力吟诵下去:傩傩傩傩傩声方去病,酒色酒色已迎春。 虽然这又结巴了几句,但是诗却的的确确还是好诗。 这是李炎已然意兴阑珊,伸手一挥,阻止李怡念出尾联。他随意地道: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光叔还是先下去歇歇吧! 李怡还是那样,一副扮猪吃老虎的表情,不动声色,慢慢转向太极宫大殿一侧,一步一步朝那边挪了过去。 那边,刚好是李好问躲藏的地方。 李怡一直来到大殿深处无人的地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2 这才是他想要最后送给李炎的贺新诗你如此嚣张跋扈,刻薄寡恩,又多生事端,实非良主,不如大家看看,谁才是能为大唐留到最后的人。 躲在柱子另一侧的李好问:这位是扮猪吃老虎,石锤了! 然而他忽然感觉不对,一探头,发现李怡竟靠在这枚一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柱子上,沿着柱身慢慢地滑了下去。 李好问吓了一跳,也不顾自己在这会昌四年元日的一炷香很快将到尽头,赶紧上前,扶着李怡靠着柱子坐好。 李怡这光王是唐宪宗李纯身后留下的诸多庶子之一,又不受天子李炎待见。他独自走进这大殿深处,竟没有一名内侍或者金吾卫跟过来看看。 李好问瞅瞅这位半闭着眼,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淋漓,气息微弱,靠着柱子,一副十分无力的样子。 低血糖李好问做出判断,其实就是饿的。 估计这位光王在之前的酒席上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就被皇帝赶去和金吾卫们一起跳傩舞,跳完了还要念诗,最后能量耗尽,犯了低血糖。 李好问伸手一掐对方人中,见李怡慢悠悠地睁开眼。 这时李好问索性将手中那只盛着甜蒸饼的锦囊往李怡手中一塞,小声道:快把里面的蒸饼吃了,一会儿就能好起来!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虚幻且飘忽。 李好问知道这是他时间穿梭的极限到了,他很快就要返回大中二年秋。 然而就在此刻,李怡睁大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好问。 渐渐地,这位惨兮兮的藩王,扮猪吃老虎的未来天子,眼中透出惊异与感激 下一刻,李好问已经回到了自家北堂中。 他刚才将自己的时光术发挥到了极限,现在十分疲累,索性躺倒在榻上,暗暗回想刚才的经历。 这么一想,李好问才明白了一些事: 天子李忱对他的态度。 李好问自打第一次见天子李忱,就觉得这人似乎过于信任自己。 要知道,当时自己可是一个刚刚加入诡务司的年轻人,都还未及冠。 李忱为何会弃了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位朝中老臣,独独看重李好问? 后来李忱在赵归真与李好问之间取舍时,李好问也有这种感觉:李忱虽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实力更为强大的赵归真,但是这位帝王离开时还是对他保留了不少善意,似乎坚信李好问不会有事,能够顺利逃出生天。 到后来西内苑忆林殿那次,就更加不用说了。天子的信任,简直是毫没来由。 但现在李好问懂了 感情他是无意中,在对方最落魄的时候,用一袋蒸饼做了个小小的先期投资。 而且还混了个脸熟啊!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揉揉幞头。 他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将穿越去会昌四年元日时所见的一切都仔细又重新回溯了一遍,扫过一切细节,确认没能够找到任何指向里林嫱笔记的线索。 但是他留意到了一点:最后他与李忱面对面的时候,两人距离较近,李好问能够将李忱看得很仔细他注意到李忱在傩舞冠下露出的鬓角,那头发有点短,似乎像是刚长出来,寸寸的。 李好问对此唯一的解释是:大概李忱当时生了秃斑。 第327章 当然,李好问对这种帝王隐私完全不感兴趣,既然这条甲子的道路没走通,他势必再好好想想,林嫱还可能把笔记藏在哪里了。 古代历史上,每几十年发生一次的事件,最容易想到的,其实是帝王的更迭。 李好问很敏锐地回想起:林嫱在她的笔记上写的是,平均每几十年出现一次的事件。 他掰掰手指算了算,大唐国祚是二百九十年,不算李重茂这倒霉殇帝而算上大周皇帝武则天,总共是二十为皇帝,平均下来是每人十四年半,四舍五入可以往几十年上靠一靠。 其中唐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唐德宗李适,都是御宇超过二十年的选手。 这些皇帝的权力交接之际,会不会就是林前辈存放笔记的地方呢? 李好问掐指一算,距离他最近的德宗李适,登基的时间是公元780年,与他现在这848年刚好差了68年,李好问目前还没这能耐跳跃到德宗李适登基的时间点上去。 但在李适后面的那些皇帝里,除去宪宗李纯和文宗李昂在位的时间稍长以外,其他几位都是短命皇帝。 李好问很难想象,林嫱能乐意把笔记反反复复地藏在这些皇帝的登基时点上。 所以李好问果断觉得这个猜想大概也只是猜想而已。 那么还有什么历史事件,是每几十年会发生一次的呢? 其实李好问心里很清楚,历史上有固定周期发生的事件,多数是文化事件或节庆。但这些大多数每年一次,倒是很少见几十年才一次的。 就比如说唐代的科举,每年有两次,分为春试与秋试。 又比如泰山脚下曲阜孔庙那边祭孔,初一十五都会有小祭,而每年在孔子诞辰日会有一场大祭 对了,李好问忽然记起,好像上学时听那位前辈说过,有哪一个朝代是每二十年会有一次大规模祭孔活动的。 这些不妨明天问问李贺。 他想着想着,就觉得上下眼皮开始变得无比沉重。 北堂这边也有了些动静。妈妈和妹妹的寝室里有人趿着鞋开始走动。 而窗户纸也在渐渐地变成青色。 李好问:扶我起来我还能再加会儿班! 但他的身体经历了一场疲累之后根本不听使唤,就这样慢慢闭上,很久都没有睁开 六郎君! 卓来凑在李好问耳边一声大喊。 李好问惊得直接从榻上跳了起来。 他倒也有几分自觉,看了一眼天色,就披上衣服匆匆往外跑。 谁知卓来在背后急急忙忙地道:六郎君,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您不如干脆再睡会儿吧! 李好问一怔:有道理! 这时卓来喜孜孜地从背后提起一个袋子,说:六郎君,您睡得正香的时候,卓来都已经去了一趟丰乐坊,把朝食给您带回来了。 今天章家小娘子做了一种,是用花瓣和蜜包成的鲜花蒸饼,听说,这可是寻常人吃不到的呢!是宫中传出来的方子。 李好问:! 第 99 章 李好问赶到诡务司的时候, 迟到了至少半个小时以上。 但好在司内各人都在各司其职,李好问猜测自己若是偷偷溜去机要室,等午间再出来, 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他这个司丞其实也迟到了。 然而他忽略了诡务司内还有一个闲人:吴飞白。 只要没有人找上门来拜托诡务司一些堪舆点穴的任务,吴飞白就很闲, 可能比他以前在钦天监的时候还要闲。 李好问眼看着这厮顶着一张俊俏的面孔笑吟吟地朝自己迎上来, 正打算伸衣袖捂鼻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咦, 你 吴飞白身上原本的浓烈香味竟然都不见了。 李好问也不必担心自己再对这香味过敏了。 吴飞白便有点儿委屈:李司丞,您难道觉得属下就这么没眼力劲儿吗?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敢情是换了一个新衙门之后,赶紧揣摩新上司的喜好,见到自己闻到那浓郁香味会过敏,这位美丽青年吴飞白便不再每天喷香香了。 李好问点点头,心想:这么懂事的下属, 不如分派一点任务给他做吧! 于是他冲吴飞白招招手,道:吴协律, 正好, 我有一个忙需要你帮一帮, 有一件司中大事, 想请你帮着占卜。 吴飞白当即惊白了脸,当场倒退两步,直截了当地问:什么占卜?卜者有生命危险的那种吗? 李好问心想:如果直接说他想请对方占卜一件神级法器的第二层, 估计这货得当场崩溃, 哭着跑开。 于是他改口道:我说错了,不是占卜, 算是询问。你知道有什么周期事件,是大约每几十年会出现一次的? 这回吴飞白放心了:不是占卜就好。 这位协律郎熟悉业务, 张口就来:当然有了,本朝乃至前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的周期事件很多,比如天文现象、自然灾害、疫病流行 李好问:额 他总觉得林嫱应该不会把时光术的线索和后面两种事件挂钩。毕竟很难想象,那边地动山摇、哀鸿遍野呢,林嫱还有心思在灾害的发生现场安放什么关于时光术的线索。 第328章 于是他打断了吴飞白的话,说:那咱们就先说说天文现象吧! 这本就是吴飞白自己的专业领域,一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吴飞白两眼放光,马上来了劲头。 天文现象之中,最为常见的周期现象便是日食、月食和彗星出现。 只不过,日食出现的频率低些,月食出现的频率较高,而彗星每出现一次的周期格外长。目前钦天监历任钦天博士中,还没有哪位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两次彗星出现的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想:这是很合理的解释。 彗星的出现实际上是非常规律的,然而这出现周期也十分漫长。比如那著名的哈雷彗星,出现的频率就是76至80年一次。 当然也有其它彗星,出现的频率比哈雷彗星要稍好些,有些十几年就会出现一次的。但这些彗星难以肉眼看见,不一定能被钦天监的观星者观测到。 至于日月食,理论上,日月食每年都可能发生。但是能观测到的机会会因为观测者所处的位置不同而不同。 只有月影扫过地面的局部地区才能见到日食,而月球进入地球的阴影时就能见到月食。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见到日食的机会比月食少的缘故因为月影扫过地面的局部区域太小了。 比日食发生频率更低的天象是日全食,因为月影扫过地面时,能见到日全食的那一片区域更小。 日全食两次出现在同一地点的时间间隔大约是三百年。 然而大唐幅员辽阔,从东至西,从南至北,都跨越万里。 再加上大唐官吏勤勉,一旦观测到日月食一定会向位于京中的钦天监上报,并记载在秘书省的档案内。 再排除那些发生在无人区的日食,在大唐境内能观测到的日食频次,据李好问估计,在几年到十几年一次。而能观测到的日全食频次,应该就在几十年一次。 想到这里,李好问对吴飞白开口:日全食? 吴飞白双眼中陡然出现激动的神色,他甚至暂时忘记了与李好问的官职差异、尊卑之分,冲李好问打了一个响指,赞道:不愧是李司丞啊!下官想说的正是日全食呢! 李好问: 这么这人一谈起天文就这么兴奋?以前看他给人看相算卦,也没这么高兴过啊! 你有本朝历年来所有出现过的日食的记录吗? 吴飞白当即起身:当然有! 这人没向李好问多做解释,转身就出了正厅,向诡务司的典籍库奔去。 李好问目送他出门,心里纳闷:怎么,钦天监的档案也能在诡务司的典籍库里找到吗? 没过多久,就听脚步声响起。吴飞白竟真的抱着一大堆文牍奔了过来。 吴飞白将手上的文书放下,才冲李好问笑道:下官从钦天监出来的时候,文太史和阮监正着下官将还未整理完的钦天监档案统统整理完。下官借口说官职已经调至诡务司,便将所有的钦天监档案一股脑儿给顺了过来,说是慢慢整理完了再给钦天监送回去 李好问回想了一下文应贤和阮霍听说自己将吴飞白要走时候的脸色唯一一个能干活的就这么被自己给讨来了。文阮二人的脸色当时可真是好看至极。 不过,听说吴飞白竟然把这些重要档案也给打包搬了过来,李好问便只想鼓掌,并且赞一声:干得漂亮! 吴协律,我需要你将最近观测到日食的年月都报出来,并且依次向前回溯。 日食有一项好处,即只可能发生在朔日,也就是农历的本月初一。李好问只需记录年月,根本不用分心去管日期。 于是,吴飞白最最近的大中元年开始,将曾经观测到日食的年月都报了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着吴飞白报年号,一边按照自己的记忆换算成公元纪年,用阿拉伯数字记录在纸上。 他也就看看阿拉伯数字不那么头疼,因此只记数字对他来说负担要小很多。 然而吴飞白将本朝的日食记录都报出来之后,探头凑到李好问这边看了看记录,顿时惊道:李司丞,您竟然懂得用大食数字! 吴飞白脸上顿时写满了钦佩之情。李好问自从认得这位,还从未见到吴飞白流露出如此景仰的神情。 李好问:原来您以前拍马屁时候的钦佩之情都是装出来的呀。 按照他记忆中的历史,这时大食国已立国有百年之久,与东西方往来频繁。大唐一向开放,与四方往来频繁,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都有与大食国接触的机会。 因此吴飞白知道大食数字并不出奇。 只是吴飞白这份钦佩让李好问略感意外。毕竟朝中那些士大夫如文应贤与阮霍,都看不出这种数字使用便利,易于推广。反倒是吴飞白这样一位小小的八品协律郎,看得出它的重要性。 李好问将所有观测到日食的年月都向前追溯到了初唐李渊立朝之事,然后又在吴飞白的帮助之下,将所有日全食的记录都圈了出来。 在这份记录上,寻常日食,也就是日偏食等被观测到的几率是每几年就会有一次。 而日全食被观测到的几率更低些,平均二三十年才会有一次,而在太宗李世民的贞观六年正月初一发生日食之后,一直到高宗李治在位的四五十年间,似乎一直都没观测到。 第329章 李好问望着眼前的清单,渐渐觉得这种猜测开始靠谱起来。 他打算先挑一个日全食发生到的时间地点去试一试。 而吴飞白望着李好问手中的清单,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李司丞圈出的这些日子,倒令下官想起了一个传说。 传说? 李好问心说:不会是天狗食日吧。 谁知吴飞白开口道:这遮天蔽日的日全食,比之那将日头遮去一半的日食有个特点。每次出现日全食,就会有一个疯婆子,专门到突然变得黑灯瞎火的地方去安抚百姓,告诉人们不要怕。 疯婆子? 李好问顿时有了些联想。 吴飞白继续往下说:这种记录最早现于本朝高宗年间。 李好问更多了几分把握:那应该就是林前辈了吧! 林嫱曾经在她的笔记里提到:低阶的时光术使用者大多只能沿着历史向前回溯。所以林嫱要给后来者传授经验,只需要自她的时间线向后安放提示信息就可以了。 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林嫱会被称作疯婆子,这种角色明明很和蔼可亲啊。 吴飞白小心看着李好问的神色,一边给上司递去个你懂的眼神,道:后来因为出了女帝临朝的事情嘛神龙政变之后,钦天监的官员们再遇到这种事,就都只能按照疯婆子的说法来记载。 李好问忍不住握起拳头,有点想捶桌子。 这因为曾经出过女帝临朝,就一盆脏水泼向所有女性,这也太狭隘了吧! 好在不乏吴飞白这种愿意说真话的人。 其实在民间,这位疯婆子是被称为星云娘娘的。百姓们都说,若是日食之际当地出现了星云娘娘,就算是天狗给当地带来再多的灾殃,也会被星云娘娘全部驱散。 说着,吴飞白流露出一脸钦慕与神往:我小时候亲眼见证过一次。她说得很清楚。那就是自然天象。星球在空中运转,与太阳、月亮还有我们所在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旁人说的天狗食日,只是月亮的影子遮住了日头而已 吴飞白回忆了好一阵,忽然吐了一口气道:所以当年我矢志要进入钦天监来着! 李好问瞅瞅他:那你把科技树点歪了点到风水堪舆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吴协律,你刚才是说,你已经把所有钦天监的关于日食的档案都带来了诡务司,对不对? 吴飞白听李好问突然改换了话题,当时就一愣。 但他与李好问对视了一眼,突然就明白了,顿时欢然拍手,喜不自胜,然后挤眉弄眼地回复李好问。 我明白了,李司丞。您真是高明! 既然吴飞白把钦天监的档案记录都带出来了,难道就不能从头到尾一起修改一遍吗? 确定了努力方向之后,吴飞白激动地致谢:这真得多谢您! 李好问:不用客气。 他也不愿林前辈的科普行为被这些傻缺官员如此诋毁。 当然,他们现在篡改官方记录未必有用。毕竟书写下的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们现在改过来,这些文牍送回钦天监之后,没准又会被发现,再被改回去。 但是,他们先在做这件事的意义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星云娘娘的传说能够流传至后世? 当然不止是这些。 这是表明一种态度:表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会因为政治的原因,也不会因为不同性别的原因,就随意歪曲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真相。 吴飞白继续感叹道:我实在是对星云娘娘太过钦佩,官员们那般诋毁她,无知百姓又不怎么敢信她,然而她却说得那般清楚:天地的真相就是那样的,所以我才 李好问心想:是啊林前辈的魄力,那的确是不一般。 若是我有机会,嘿嘿,吴飞白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的疯,嘿嘿傻笑着,手中将拳头握紧,我也要像星云娘娘那样,做点能让那些大老爷们不安、甚至不敢让后世知道的事情。 李好问想了想忽然开口:既然你这么勇敢,那我是不是也该请你帮忙占卜一下? 吴飞白还没怎么醒过神:啊? 可能有生命危险的那种占卜。李好问憋着笑道。 吴飞白闻言,转身就跑,连他带来的那些文牍都顾不上了。 而诡务司正厅外,传来霍霍的靴声。叶小楼雄壮的声音自外传来:该!这种不学无术只晓得吃廊下食的家伙,李司丞您就该这么好好教教他。 李好问闻言笑了起来:叶参军,不能这么说。吴协律这是术业有专攻。他帮我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疑难。 的确,对于林嫱留下的线索,李好问已经再确定不过。 就是吴飞白小时候曾经亲眼见证过的那次日全食啊! 叶参军,你对同僚吴协律了解吗?你知道他祖籍在何处,在何处出生、在何处长大,年岁几何? 叶小楼闻言,顿时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显然是被问倒了。 第330章 我给你去问问去啊! 叶小楼大步出门,听方向,却是往章平在的廨舍去的。 不一会儿,叶小楼回来,雄赳赳地向李好问回复,且一点儿也不为临时抱佛脚感到羞耻。 回司丞的话,吴飞白,祖籍陕州,一向在渑池县城长大,是长庆四年生人。 李好问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他望着面前的清单,在画着圈的834.2那一行旁边打了个勾就是它了。 发生时间点必定是大和八年二月朔日,地点是渑池县。 长庆四年生也就是公元824年生,也就是说,吴飞白今年二十四岁,而他目睹日食和星云娘娘出现的时候,刚好是十岁。 在那个时候起,吴飞白的三观其实就已经被重塑了。 重塑成了这副模样李好问心里忍不住暗暗吐槽。 但他也知道不应该要求太高,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不知道林嫱那时候的时光术已经到什么程度了,时光穿梭事能在目标时间点逗留多久。但他猜测,两人能够单独交流的时间肯定不会太长。 于是李好问去将小红鱼遮摩遮利取来,盯着发了一阵呆,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准备前往大和八年二月初一那天。 他现在能够在目标地点停留的最长时间只是五分钟而已,倒是不必担心会错过廊下食。 李好问一伸手,从虚空中拉出带着栅格的历史。 大和八年(公元834年)对于现在来说是十四年以前。而李好问经过数次来来回回与年轻时代的屈突宜重聚,他现在已经能够很轻松地上溯到达十四年以前,而且能够比较精准地定位日期至二月初一。 而他拉出的每一枚栅格内,范围也有所扩大。以前是只有长安城,后来便以长安为中心渐渐扩大,目前刚刚将陕州渑池一带囊括在内。 李好问在他这历史视野的边缘看到渑池之后,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这出现的位置再向东挪一点儿,他就得再修炼一阵才能将时光穿梭的地理范围挪到那里。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亲自跑到渑池去,然后在那里定点穿梭,大概也能起到同样效果。 当他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时光穿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夜前往会昌四年元日偶遇当今天子的事。 当时自己看对方可怜,随手就塞了一包蒸饼给对方。 结果可能就是因为那一面,导致天子对自己的观感有所不同。 李好问如今行事谨慎了很多:他知道这种结果其实可能是很偶然的。毕竟万一当时不是向对方示好,而是伸腿绊了对方一跤,也许天子现在对自己就全都是怨念了。 所以李好问在出发之前,取来了一枚在长安县殓房里使用的那种遮面的帕子,将自己的面孔遮住。 他随即将已经精心选出的那枚栅格拖出,放大,迅速寻找日全食出现的那个时刻,很快找到,并纵身向那枚栅格里跃了进去。 第 100 章 渑池县城不大, 主要的街道也就是县衙跟前那一条。除了县衙之外,县里有头有脸的几户大姓人家,以及最大的几家商铺、食肆、工匠作坊全都聚在这条街上。 逛了这条街, 就算是逛了整个渑池县。 这是个初春的午后,乍暖还寒时候, 日光有些清冷。 街道上行人不多, 街边的铺子里倒是有不少人围炉而坐,随意聊着天。 一只黑狗正百无聊赖地爬在道旁的尘土里, 狗耳朵偶尔一扬。它任由几个顽童在身边追逐打闹,也始终懒洋洋地不肯起身。 突然,那狗前肢一按,将身体扬起,仰头望着天空,随即开始狂吠。 随着这犬吠声声, 天色迅速暗下来,仿佛暮色提前降临。 有了这黑狗带头, 渑池这条最主要的街道上, 各家所养的犬只、猫咪、鸡鸭纷纷开始叫唤, 瞬间响成一片。 原本在铺子里坐着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 仰头向天空观望。 县衙那里也打开了大门,几个手持水火棍的不良人从里面冒了头出来,好奇地望向空中。 原本在街道上奔跑的那几个顽童不知为何感到格外慌张, 于是急忙奔向自家大人那里。 其中两个孩子撞到了人, 连道歉也没说一声,就越过那人又跑了。 被撞倒在尘埃里的, 是一个衣着周正的男孩,他虽然只有十岁上下, 却生得唇红齿白,宛若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被撞倒之后,男孩爬起身,十分郁闷地拍去了身上的灰尘,口中嘟哝道:竟然敢撞我我长大了可是要凭才学考进长安城的! 然而整个渑池县根本就没人顾得上去管那男孩天色黯淡的速度太快了,原本明亮的太阳没过多久,就已经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巨大缺口,如同一枚橙色的大饼,不知被哪个嘴馋的咬去一块。 街道上传来一阵阵低声惊呼,还伴随着孩童惊慌的哭喊和牲畜不安的叫声。 转瞬之间,天上那枚橙色的大饼变成了一道细细的月牙。眼看日光就要被完全吞没,那黯淡的天穹中,点点繁星开始现身。 这时,县衙中有衙役敲响了铜锣:本县县令有言:这是日食,也就是通常说的天狗食日,只要大家安静地待着不要动,等待天狗吃饱离开,那日头会恢复原样的。 第331章 人群中顿时一个清亮的少年响起:怎么会?被天狗吃下去的太阳,难道还会被再吐出来不成? 大伙儿一听:有理! 我听老一辈人说,这天狗食日的时候,得燃起火把,敲响铜锣和铁砧,得把天狗吓跑才行啊! 没错! 街边的铺子里响起铁匠洪亮的嗓门儿。 我们那里老话也是这么说的,遇上这种时候,咱们得帮太阳一把。 说着,那铁匠便抡起铁锤,在铁砧上一阵猛击,发出当当当的巨响。 大唐自安史之乱以后,中原腹地各方势力往来割据,百姓四处迁徙逃亡。这两年略安生了些,开始有人渐渐在地方上定居下来,不再搬迁。但乡土地方上的人口格局也已彻底改变。 有的乡里,外来人口竟是占了大半。渑池县也并不例外,除了各人口音迥异之外,见识也大多是到这里定居的人从他们各自的故乡那里带来的。 从县衙里出来的衙役向来眼高过顶,很少听百姓的话,但此刻,衙役们也忍不住敲响锣鼓,口中喃喃地道:驱走快驱走天狗吧!快别给咱这些苦哈哈的衙役们惹事儿了。 可这似乎没什么作用。 没过多久,整个渑池县城内已经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街道两旁的店家大多将灯烛点亮。人们守在门外,纷纷仰头望天,心中满是惶恐。 这不对啊,咱们以前在老家也见过这天狗食日,可那时候天狗没这么贪,把太阳给吃得一口都不剩啊有人想起了过往的经验,发觉这一次的情形不大多。 而日光一旦蔽去,马上就冷了起来。县城跟前这条长长的街道两头,渐渐浮起若有若无的雾气。 忽然,那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团光亮。 有人惊呼:那是天上仙女吗? 从街道尽头的雾气中缓步走出了一名女子。 她身材端丽高挑,身着低领襦裙,露着雪白修长的脖颈,双肩之外,还罩着一层纱制的披帛。 她相貌端丽明艳,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但给所有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眉宇间那一股勃勃的英气。这是将她和一百个同样装束的女子混放在一起也能一眼将其认出的显著特征。 但最关键的是,这名女子脑后,竟然笼着一层明亮的光圈这一团光线驱散着她身周的黑暗,也令她看起来无比圣洁,就像是光明、智慧与慈悲同时降临于渑池县一般。 混在人群中旁观的李好问一时有点儿感慨:很好,林前辈,您竟然给自己打了一圈背光。 他曾经见过很多不同类型的造像,知道为了营造神圣性和神秘感,很多信仰都选择为他们的偶像背后尤其是脑后的位置加上一层背光。 当然,此时此刻他也很感慨终于见到了啊! 长久以来,这位武皇时代最受宠信的大学士,穿越者前辈,时光术道路上的引路人,他一向都只能和对方进行纸上的单向交流。 哦,对了,他好像有一次做梦时曾经梦到过这位。 除此之外,李好问对这位林前辈一无所知。 然而,今日,在这日食降临的渑池县城里,李好问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林大学士。 只是这位大学士竟然玩起了cosplay,在自己脑后打了一圈背光,结果被误认是天上仙女下凡。 那名女子听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下她的圣洁人设当场崩掉。 然而渑池县这边旁观的百姓,却也因为她这一笑而放松了不少:既然仙人都出现了,那太阳被天狗吃掉,似乎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 这时,道旁有一位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道:这位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星云娘娘吧! 星云娘娘? 旁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称呼。 我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陈留。几十年前,我也遇到过这天狗食日把日头吃得干干净净的状况。那时我年纪尚小,但听旁人提过,这种时候会出现一位星云娘娘。 那老人补充道:也有人叫星云姥姥。 听见星云姥姥这四个字,那位女子脸上难免露出些许愠色。而李好问心里忍不住给对方点蜡:其实,姥姥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对外祖母的称呼,而是一种对地位崇高女性的尊称啊! 只是地位崇高的女性之中,年纪较长的比例偏高,这个尊称难免把人给叫老了。 一时没忍住,李好问便故意捏着嗓子,在人群后面道:这位如此年轻,得是星云姐姐吧,怎么是姥姥呢? 那名女子顿时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人设一崩再崩。 但是她目光锐利,朝李好问这边看了又看。李好问无奈,只能躲在渑池县老乡们背后。 下一刻,那名女子手中出现了三枚圆球。这三枚圆球体积各自不同,各自悬于空中,围绕着彼此不停旋转,其中最大的一枚释放着强烈的光线,映在另外两枚圆球上。 这是一枚来自现代社会的教学模型。李好问以前上学时见过。那三枚圆球,正代表着太阳、月球和地球。 第332章 说实话,自从李好问在掖庭见过了来自现代工业的代表蒸汽机车头之后,他在林嫱手中见到什么都会觉得很正常。 但是他身边的这些唐人却都是第一次见。 其中一大群,见到能够凭空悬浮在空中自由转动的球体,就纷纷向那名女子拜倒,口称娘娘。 然而小孩子们没有那么畏惧,这时都已忘记了日头被天狗吃掉,四下里一片漆黑的事实,径直聚到那女子身边,围着那个装置打量。 女子微笑着,自然而然地向他们说起日食的原理 听着听着,大人们觉得不对了。 终于有人黑着脸向那名女子提出:一向都说是天圆地方,您说的这不对啊! 渑池县的百姓看见开腔的那人,赶紧让开一圈,同时没忘了打声招呼:县尊! 站在人丛中的女子却并不以为忤,笑着道:您宁可信老人们说的,也不肯信我说的?天圆地方您真的曾经走到那天地的边界,亲眼看过吗? 县尊啊!已有人开口劝那位执拗之人,虽说您饱读圣贤书,但这仙人的话么您不妨就信一下嘛! 那女子的目光在气鼓鼓的县尊和盲目崇拜的百姓们脸上转了转,似是有点失望。当她看见孩子们一张张好奇又真诚的面孔时,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 她似乎又记起什么,向刚才说出星云姐姐这四个字的声音来路看去,只见到渑池县人一张张淳朴的面容,没看到任何人稍有特殊。 女子便又略感失望,最终让那三枚圆球停止了悬空运动,将之拿在手中,笑着对孩童们道:我将这几个圆球留给你们。我说的,你们日后多想想,或许会有启发 那是三个铜铸成的空心圆球,表面用彩色的油漆漆出了颜色与纹路:最大一枚是赤红的,一枚是碧蓝的,上面渲染着白色和赭绿色,最小的一枚是灰扑扑的。 这每一枚空心圆球都是用两个半圆拼接起来的,只要双手捧住,逆向旋转,就能扭成两半,露出圆球空着的内部。 女子眼看着这些孩子们大声欢呼,争先恐后地要从她手中接过这圆球。 但除了这些孩子们,竟然并无任何一个成年人出面 成年人们对她都表现的异常崇敬,崇敬却疏离。他们将她说的话一一记下,但是却没人愿意去想想这些话和他们以前听过的说法,到底哪个是对的。 女子眼神中再次流露出少许失望。但是她见到眼前的少年人们反响竟如此热烈,忍不住又高兴起来,自言自语道:如果这几个星球被人中途取走,恐怕还会伤了这几个孩子的心 我是该担心时光术后继无人呢,还是该担心没有人对现代天文学感兴趣呢? 真令人纠结 按计划到每个日全食出现的地点分别投放线索的林嫱林大学士,托着下巴思考。 * 原本李好问认为五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他忙了整整一个下午,连廊下食都没顾上吃 李好问先是赶去西市,找了几个手巧的匠人,从他经历过的历史中拉出了那教学用具的历史影像,然后请这些高手匠人一起上,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制出三枚一模一样的铜球,连重量和表面纹路都尽量做得一模一样。 有诡务司日常的凶名在,再加上李好问要求的也并非什么特殊法器,匠人们一合计,就真把这三枚空心铜球给赶制出来了,涂上漆之后,颇像那么一回事。 于是,大和八年二月初一,渑池县。 当阴翳尽散,太阳重新出现在空中时,渑池百姓们长舒一口气。衙役和铁匠们也终于都停下了手中的铜锣和铁砧不必再制造如此多的噪音吓走天狗了呀! 由星云姐姐留下的那三个圆球,则分别由三个孩子捧在手中。其中捧着最大那枚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戴着小小的书生巾,望着手中赤红色圆球,不知为何竟两眼放光。 但小孩子的注意力终究不容易集中。这时他们又将视线转向重新变得耀眼的太阳,和再次清朗的天空。 不知为何,那个十来岁的少年忽然觉得手中的圆球一轻。 他心道不好,赶紧低头时,手中却又是一沉。 那枚红彤彤的圆球好端端地还在自己手心里。 少年顿时眉开眼笑,自己抱着那个大大的圆球,再看向身边两个孩子手中蓝色和灰色的小铜球,心里默默回想着那位神仙一般的女子给他们讲的,天地运行的规律。 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少年心中雀跃着他倒并非是因为那女子打扮得像是神仙才愿意相信对方,而是他原本就对天上星辰的运行变化抱有无限好奇,总觉得老一辈说的那些传说,不能完全解释其中的奥秘。 这少年满心想着待会儿用什么法子,再将那俩孩子手里的小球换过来。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人影从那俩人面前飞速闪过。 这甚至只是一种感觉,他连看都没看真,那人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再向两个小童那里看去,顿时又长舒了一口气。两个同伴手里的小球都还在,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异状瞬间消失。 第333章 而李好问运用瞬间取物的本事飞快地替换了那三个球,然后再将它们都带回诡务司里。 这时已接近傍晚,夕阳从西边斜斜地投入诡务司廨舍,催更鼓眼看就要响起。 诡务司内多数成员已经下衙离开,唯独卓来还坐在正厅跟前的石阶上,一边数着蚂蚁一边等着李好问。 而李好问望着面前三枚星球,心中有些激动。 这是他第一次破解林嫱留下的谜团。林嫱留下的关于时光术修行法门的重要笔记,很可能就藏在这些小球里。 如今李好问其实还未完全掌握一炷香级别,但他天天都在练习:就比如今天,就往十四年前的渑池县穿了两三趟。 因此他希望能够在完全掌握一炷香之前,先得到关于一盏茶这个级别的信息,好在自己一边练习的同时,一边做好下一次升级的准备。 就你了! 李好问望着放置在正中,大小适中的蓝色地球,将手伸了过去,左右手同时向相反的方向旋转,只听咔的一声,里面的机括打开,这枚教具变成了两个可以叠放在一起的空心半球体。 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李好问忍不住挠头:难道自己猜错了?林嫱的笔记,并没有藏在这些圆球里。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把剩下两个球一一打开。 于是他将手伸向最大的那一枚赤红色的太阳。 李好问左右手用力旋转,将这个铜球沿赤道打开。 谁知打开时竟然牵动了里面的机关,诡务司的正厅里响起砰的一声脆响,将门外的卓来也给惊动了。 卓来赶紧跑进来,看见李好问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六郎君。您是遇上什么喜事了吗? 原来,从那太阳里炸出来的,是无数金色、红色、彩色的纸屑,此刻全部洒在李好问头上、身上,洒成一大片。 偏偏大唐也有习俗,遇到喜事时会往人头上身上洒花瓣。洒碎纸是没见过,但是眼前这些碎纸,在卓来看起来都很像是揪下来的花瓣嘛! 李好问黑着脸,心里想:林前辈,您可真皮真活泼啊! 他应该事先想到的,林嫱并不是那种会简简单单地就将笔记藏在球里交给后人的人,这位总爱搞出点花样来。 眼下他就只剩最后一枚,灰扑扑的月球。 这枚小球表面坑坑洼洼,看起来其貌不扬。另外它的体型与其它两枚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 但李好问别无选择,否则他就还要再往十四年前跑一趟,哪怕冒着被吴飞白认出的风险也要当面与林前辈交涉一回,问个清楚。 但这一次,咔的一声,月球被拧开。 李好问心中略带失望,向那空空如也的两个半球中看去,但他的眼神随即古怪起来 他在被拧开的半边铜球里,看见了带有栅格的时间。 林嫱这是给他发来一段历史影像? 第 101 章 李好问跑了一趟大和八年, 收获了天文科普员林嫱女士留给当地孩童的教具一套。 他原本以为林嫱会故技重施,在这些教具圆球中留下文字那些经由法螺封印的笔记。 可谁知道,林嫱留下的竟然是历史影像, 李好问一伸手就能拖出来的那种。 仔细想,林嫱这办法才是最稳妥的。 毕竟用法螺封印的笔记, 也可能会被自己这种阅读天赋被点歪了的人误打误撞读出。 但换做历史影像, 便是非时光术使用者绝对无法观看。 甚至只掌握了瞬或者弹指级别的时光术使用者,通过其他途径弄到了这副教具, 也没办法观看完整的教学视频,只能老老实实等修到一炷香再看。 这便杜绝了一切超前自学的可能性,确保受众拥有充分的入学资质。 此刻李好问心中,对林前辈就只有两个字评价:佩服啊佩服! 将机要室的铜门锁好,李好问拖出林嫱留下的教学视频 他原本以为教学片中的林嫱也会给自己加点特效,cos哪位神仙, 再打个背光什么的。谁曾想林嫱是一身周正的唐人打扮,她外罩一身紫金色翻领窄袖胡服, 脚蹬黑色长靴, 衣服是便于活动的男装, 发式却是流行的女子发式, 乌云在头顶挽了一个凌云髻。 这样一番打扮给人以十分特别的观感:李好问觉得这位前辈既风流妩媚,又英姿飒爽,且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神秘魅力。 此刻, 她正姿态随意地坐在一座宫廷式样的凉亭跟前, 身边盛放着一朵朵碗口大的洛阳牡丹。彼时阳光正好,柔和地映在林嫱脸上, 当真是人比花娇。 这位前辈开口开得也有些随意,她俯身捧着一朵硕大的淡紫色牡丹闻了闻, 才抬头向李好问的方向灿烂一笑: 恭喜你 林嫱脆生生地开口,她的语速明显比在渑池时要快,不知是不是这教学视频有时长限制的缘故。 第334章 我相信你一定已经掌握了时光术的基础法门,并且聪明地找到了钦天监关于日全食出现的记录。 在这个时代,人们还无法预测能够看见日全食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但是一旦发生了日全食,钦天监便会一丝不苟地把这些日期和地点都记下来。 所以我相信你绝不可能是预先确知日食的发生,在那里等着我。只可能是顺着时间的长河向前回溯。 李好问:林前辈判断得很准确啊! 现在你能够见到我,说明你已经逐步掌握了一定的时光穿梭能力,能够跨越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并能够在那里停留一小段时间。 而且你也必然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你、提携你的人,他至少已经带领着你,帮你完成了一次穿越历史时空。 李好问心道:这倒没有。 其实他自己的穿越史太过传奇,完全是误入历史,然后又被人一掌拍飞了回来。并没有什么人帮助他完成这项创举。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个人应当就是在临终之前还在提示他躲入历史的屈突宜。 但是,你这个同伴对你的帮助一定没有我林嫱对你的帮助大。 李好问:那必须的。 他已经对那位身披背光,手捧星辰,于黑暗中款款而来的前辈有了很充分的了解,因此读到这句自卖自夸时,一点儿都不觉得突兀。 当然了,在教学视频中,林嫱的自我表达远没有她在文字里那么个性跳脱。 其次,我需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认为,你已经能够一脚跨越十几二十年的时光,就是掌握了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林嫱的表情有些肃然。 李好问:不是这样的吗? 当然了,林嫱之前也提醒过,要尝试和掌握时光术的各种衍生能力,才能更好地掌握瞬和弹指级别,避免各种副作用。这个提醒对李好问的帮助特别大,因为如果没有那些能力,他在面对那伽和赵归真的时候早就死了而且现在处理起诡务司的事务来,也不会这般如鱼得水。 在我看来,时光术的各级别中,摸到一炷香,才算是掌握了初阶,略窥门径。 李好问心头微惊:这样的吗? 他原本还以为,他现在的水平在时光术各级别中算是中等水平了呢。 然而事实竟是,可能都还没登堂入室。 毕竟瞬和弹指太短了。仅仅达到这两个级别的人,我甚至不认为他们算是掌握了时光术。只有到了一炷香级别,才算是有了质的飞跃。 不无道理李好问微微点头。 完全掌握一炷香级别时,你跨越时光的范围可以达到百年以上。 你将收获不畏寒暑的身体素质,就像是携带着随身空调,上下五十度内自动调节 嗯,空调是我那个时代的产物,你可以理解成,既不怕冷也不怕热。 李好问低头看看入秋后身上穿的夹衣,心想:这倒是一个颇为有用的技能。 而且你很快会发现,时光作用于你自身的速度会大大放缓。你的身体始终保持着最青春、精力最充沛的状态 林嫱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好问忍不住走神。 站在历史影像里的林嫱,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青葱娇艳,锦绣华年。 然而算起来,这时的林嫱,至少已经在武则天身边辅佐了六至七年。 按照记载,林嫱于垂拱年间开始随侍于天后身侧,当时她的年纪是二十一岁。然而这么些年过去,岁月竟似没有给她的容貌留下任何痕迹真要说有影响,只能说这些年的历练令这位林大学士更加乐观和自信,这在她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人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真的能永远停留在年轻时那个最好的状态同时心智水平则不断随年纪增长而增长,那真的是两全其美。 李好问的感想是:竟然有这种好事! 但是,时光术的这个阶段也会有明显的副作用,比如,你可能会寿命紊乱,年纪一大把说着夹子音,又或者年纪轻轻就满头华发,满脸褶子 李好问:看来我高兴早了。 当然了,多使用,多总结就像我这样,完美掌握这个级别的时光术,你就也无须惧怕这些副作用。你看,我既没有说话夹子音,也没有忽老忽幼。 有林嫱在教学视频里亲身演示,她这番话显得颇有说服力。 至于使用时光术的法门,我在以前的笔记里整理过很多,例如瞬时穿梭、先见之明、为我所用、昔日重现等等。 这些法门,一类是关于改变位置和状态的,比如瞬时穿梭和瞬间位移。 另一些则是关于重现历史的,比如昔日重现和为我所用。 第335章 当你掌握一炷香这个级别,便将不再局限于以上两种类型,你将能够左右时间本身的运行。 李好问心中一动:能够左右时间本身的运行? 那林前辈能够永葆青春,就是因为她左右了时间本身的运行吗? 在一炷香这个阶段,你可以尝试让时间局部变慢。 但你同样要记住,时间永远是相对的,它变慢的同时,你便拥有了更多机会,你的反应会变得更快,你的感知将更加敏锐,你也能更快地学习和思考,做出更加明智和理性的决策 林嫱说话的这一段时间里,她手边那朵牡丹悠悠落下一片硕大的淡紫色花瓣。 也不知道林嫱做了什么,那花瓣似乎一瞬间停在了空中。 但它也并非完全停住,而是下落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看起来就像是停在空中一样。 与此同时,林嫱的语速没有丝毫的变化。 这令旁观的李好问意识到了什么,但随即又陷入了迷茫:他还不太明白该怎么做。 要做到这一点,你需要一个特别的契机。据我了解,这个契机对于每个人都是不一样,你需要自己去摸索。 林嫱手一伸,花瓣迟缓的下落速度便被打断了,自然而然地落入林嫱手心。 当你将这一切都透彻掌握,那么我要隆重地恭喜你!你已经掌握了时光术的第三个级别一炷香,是时候考虑升级了。 这时候,李好问能明显感觉到他所能维持历史影像的时长已所剩无多,大概只能支持一分钟左右的教学视频。 这时候林嫱从腰间摸出一枚计时器,看了看,语速竟又加快了一些:关于时光术的第四个级别一盏茶,我长话短说。先说摸到这个级别的条件。 首先,还得需要有人带你穿越,而且必须跨越整整一个朝代。 李好问心想: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他当初误入历史又被扔回来,最远处一直跨越至远古时期。所以这个条件他应该已经满足了。 我曾经问过义净师父,那种短命的朝代,宋齐梁陈之类,跨越它们,算不算是整整一个朝代。 义净师父说:当然不算。因为这里的朝代,可能更接近于我们后世所说的时代。它需要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全新的气象,勃勃的生机。而它的终结则给后人留下无数丰厚的历史遗产,且令人扼腕叹息。 这个时代,绝非是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里帝王将相在历史的舞台上走那么一圈,留下一个烂摊子就算了的。 虽然李好问自信自己已经全然满足了这个条件,但他依旧被这段描述深深吸引了。 原来这才是时光术的定义里所指的朝代。 这么说来,李好问认为他心目中的大唐,才是完全符合这个定义的全新的气象、勃勃的生机、丰厚的遗产 有大佬能带你飞这是先决条件。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条件你需要独自前往一个朝代的起点,并见证新秩序的建立。这里的朝代,依旧等同于我刚才说的时代。 李好问顿时支起下巴,陷入思考。 他隐约觉得这是有点困难的任务。 毕竟他现在的水平是,穿越到某个十几年、几十年前的时间点,并且在那里逗留五分钟,时间到了就会自动消散。 五分钟,怎么见证新秩序的建立? 难道要多次跳跃吗? 另外,如今距离他最近的开国元年是公元618年,李渊建立唐朝。距离此刻848年差了有230年。以他现在的历史回溯水平,根本就够不着啊! 或许他可以往后看看,六十年后908年唐亡,随后中原大地经历了混乱的五代十国,到960年北宋立朝,总有112年的光景,也有点远。而且林嫱也提到过,向未来穿越殊为不易,且副作用很多,不建议尝试。 李好问:什么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是我了。 不过眼前的林嫱给了他一点提示,武则天于684年临朝称制,690年改国号为大周。大周朝的建立,才是距离他最近的立朝之年。 只不过即便如此也有158年。凭李好问目前的能力,是绝对摸不到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穿越时脸太黑了,结果穿到了晚唐。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也并未完全失去希望俗话说得好,办法总比困难多。 实在不行,等他杀了赵归真,完全可以尝试再用神律之磬打开时间的深渊,看看自己能不能运气好,落在哪个时代的起点。 他一边想着,林嫱已经开始了她的总结陈词。 以上就是这次我想和大家交流的内容。我在大唐每个由钦天监记载的日全食出现地点都留了一份。 如果大家有兴趣有能力,可以在每次日全食出现时都去把这段影响找来比照但比照之后你会发现,它们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不建议你去白费这工夫。我在这历史上留下这么多份一模一样的历史影像,主要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我自己也是过来人,修炼时光术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一次跨越十几年的时光,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第336章 去取距离你们最近的一份笔记,将其他机会留给其他的有缘人吧! 对了,我亲爱的学弟学妹们, 读到这里,李好问对林前辈这份自来熟的天性更有一份深刻的认识。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在这之后,关于下一次升级的提示我会藏在哪里吧! 放心,等你进入了一盏茶的境界,想要继续晋升至一刻,我想,我们想必会很容易相见的。 李好问想想也是。 毕竟林嫱生活的年代,就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的一百五十年前。他如果有所突破,掌握了一盏茶这个级别,穿越到林大学士的时代,当面去问问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打算将下一份关于一刻的提示放在 六郎君,六郎君! 卓来的声音在机要室外响起。 这个打岔干扰了李好问对历史影像的维持,他眼前一晃,林嫱的身影,连同她的声音,和她身边的那片牡丹花海一样,同时消散于机要室内的铜墙铁壁跟前。 李好问赶紧收起手边的月球。现在已经不是诡务司办公的时辰了,卓来却特地来招呼他,听起来事情可能不小。 六郎君快去前头看看吧! 卓来也有点困惑,伸手挠了挠头。 前头叶参军好像要和秋郎中打起来了! 这 李好问无语了。 叶小楼一向和秋宇不对付,这他早就知道。 确切地说,叶小楼一向和所有人都不对付。 当然,卓来除外。 当初他们主仆二人刚刚认识叶小楼的时候,卓来认为叶小楼蛮横霸道,很是不待见这位不良帅。 但现在叶小楼成了诡务司自己人了,成了自家郎君的下属,卓来便和叶小楼走得颇近。叶小楼还会时不时地点拨点拨卓来,教他点拳脚什么的。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卓来日常与叶小楼相处的机会多了,也和这叶参军相熟起来,有时说话的腔调都楼里楼气的。 至于秋宇,这位太过严肃,从未有片刻工夫是不用板着脸的。卓来自然对这位是又敬又怕。 现在叶小楼和秋宇对上,小卓来似乎不知该帮谁说话才好。 李好问随卓来匆匆赶去前头。 叶小楼与秋宇吵得正激烈。 只不过对于秋宇来说,这不叫吵,他只是横眉冷对:叶参军,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鬼市是我一手打理,也是我的地盘,你没有资格在鬼市事务上横插一手。 叶小楼却跳着脚:我也是诡务司的官员啊!全长安涉及诡务的我都管得! 这货将官员二字拖得老长,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正式官职,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流外官了。 再说了,你那鬼市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我去抓人又有什么不对的? 饶是秋宇的气度摆在那里,听见叶小楼说藏污纳垢四字时也生生地气笑了。 李好问也觉得听不下去他心知秋宇经营鬼市,更多时候是为了收集线索,并掌握涉及诡异的各门各派之间各种动向。 确实,鬼市上有些交易是见不得天日的。但有些时候,这种事堵不如疏。设一个鬼市在那里,这些交易将在诡务司眼皮底下进行。如果一味禁绝,这些交易全都转入地下,反而会更难控制。 但这时李好问一眼就见到了跟在叶小楼身后的白衣景僧,他立即猜到了这些人所为何事,便打断两人的争吵,果断开口招呼:查克执事,你也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查克早先听了一路秋宇和叶小楼两人吵架,自觉尴尬,此刻听李好问开口,连忙为自己解围似的道:李司丞,我在鬼市发现了那前来盗取敝寺法器的人,当即要去捉拿 秋宇听到这里格外恼火:鬼市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该先报于伙计知道的,为何要先动手呢? 但叶小楼却不觉得查克的做法有任何问题:他发现了诡务司要擒拿的要犯,这等良机稍纵即逝,为何要忍耐?我看啊,别是有些人想要包庇逃犯吧! 秋宇黑了脸。 而诡务司内气压骤降。 李好问、卓来和查克都感受到了院中加速流动的空气。 唯有那个莽之又莽,骨头和脾气一样臭硬的叶小楼,对此丝毫不惧,反而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秋宇,似乎在说:那么,难道被我说中了想要灭口? 李好问只得出面打圆场:秋郎中 秋宇手一挥,敛了司内的气场,背转了身,露出一副真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 李好问赶忙看向查克:查克执事,你们有什么发现,人捉到了没有? 查克面露惋惜,摇了摇头。 但是,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举到李好问面前,献宝似的将瓶盖打开。 虽然瓶中昏暗,但李好问有夜视能力,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只见那瓷瓶里竟然藏着一只水银小人,刚巧和李好问来了个对面对。 第337章 那小人不知为何竟似对李好问有些惧怕,远远地躲在瓶底,四肢撑住瓶子的四壁。整个身体抗拒的姿态似乎在说: 你别过来呀! 第 102 章 李好问一见到那瓷瓶里的小人, 手里已经抓了一把硫粉。 这是无中生有李好问瞬间便将原本放置在诡务司法器区内的硫粉拿到手中。 然而那瓷瓶里的小小水银人反应也很快。原本它只是躲在瓶底,四肢撑住瓶子的四壁,身体尽量向后缩。 现在见李好问这样, 水银人直接转身,抱头, 缩成一团, 用屁股对着李好问。 李好问将手中的硫粉收回去,重新塞上瓷瓶的瓶盖, 凑到耳边听听,见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他便冲查克点点头。 查克开始重述早先在的鬼市发生的事 原来这群景僧困守十字寺,既无田产,又无信众供奉,寺中也不剩多少物品可供变卖换取食水的。于是查克就利用他所知的一点点知识,在鬼市给人制作符咒, 以此暂且谋生。 然而这日他们在鬼市的第二条街上寻觅主顾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当初在西市袭击他们的人, 也就是由水银人护着逃走的那名卖家。 查克他们就如叶小楼说的那样, 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场发难。 十字寺总共有三人, 那人见自己不敌,转身就逃。查克在后面追。 一行人就这么迎面遇上了叶小楼。 叶小楼得意洋洋地加入陈述,道:是呀, 本参军当即拦住了那贼子的去路, 大喊一声爷爷在此。 然而查克却很老实地在旁纠正:您当时说的是:诡务司参军叶小楼在此。 李好问瞬间理解了秋宇的不满。 秋宇低调隐忍了这么多年,暗中打理着这么一间鬼市, 就是为了让鬼市与诡务司足够的保持距离。 一旦让人知道了这间鬼市其实是由诡务司来管理的,恐怕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到鬼市来交易。那么相应的, 诡务司所需要的材料和情报,就断了来源渠道。 于是李好问出面打圆场:这也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叶参军不妨再去一趟鬼市,在那里招摇过市一番,然后就说自己是无事去逛逛的。旁人也就想不到诡务司头上了。 毕竟鬼市也没出过规定,说诡务司中人不得入内逛街不是? 谁知叶小楼那是个死犟死犟的脾气,当时便开口道:要爷爷说谎,爷爷不干! 李好问: 他还开口想劝呢,秋宇却冷着一张臭脸道:干不干随你。反正以后我打算在鬼市门口下一个禁制,让你再也不得进鬼市一步。 李好问:这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而叶小楼这边,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立马改口:那我我去解释,我去撇清说咱诡务司跟鬼市根本没半文钱关系,这总行了吧? 众人: 秋宇: 李好问:怎么好像我这小小的诡务司里,也像是古时那些深宅大院里似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 叶小楼总是无脑挑衅,秋宇一言不合便要暴力镇压? 唉,人心不齐,队伍不好带啊! 李好问想着,赶紧岔开话题:你们见到那方士,紧随着他追去。后来怎么了? 早先李好问等人在西市里狙击水银人的时候,就判断出操控着水银人的应该是一名方士。蒋沧的口供也证实了这一点。 查克当即答道:当时吾等紧追着那人出了鬼市,来到务本坊中。那人见四下里无人,便放出一个水银人来攻击吾等。这位叶参军帅气无比地挥刀劈下。那个水银人登时分裂成几十号小人,攻了吾等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说这话的时候查克始终望着叶小楼这名执事深谙东方的面子之道,生怕说错了什么折损了叶小楼的颜面,所以尽量把狼狈的情景都安自己头上。 但大家都知道那措手不及的人应该是叶小楼。 这时,吾主庇佑,吾突然想起了李司丞的叮嘱,取出了随身带着的硫粉 当时,查克将硫粉洒向那几十个小号的水银人。这一招有奇效。还未等硫粉落在它们身上,这群小人立即扭头便跑。 但是,在这漫天的硫粉中,有一个小人大约是搞错了方向,竟然穿过硫粉形成的烟尘,闷头向查克冲过来。 查克曾经李好问等人提醒,事先带了一些装备在身上,见状便取出一只瓷瓶,打开瓶塞,往那小人儿身上一扣,再将瓶塞塞住,算是擒住了一个。 再看那名放出水银小人的方士,已经跑出务本坊东面的坊门,跑得没影儿了。 出了务本坊的东门? 李好问随手拉出一幅长安城坊图的历史影像,看了一眼便道:往平康坊去的? 李好问这一手震惊了查克等人,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幅坊图在眼前慢慢消散,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啊李司丞我们当时专注对付那些小人儿,没留意那个大的。 李好问有点无语:这大概就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的现实版了吧? 第338章 而这时,他忽然察觉面前那个已经被塞上瓶盖的小瓷瓶里传来刮擦声。 这声音极其细微,但李好问的感知已经异于常人,因此能想象出那个小人此刻正蹲在瓷瓶里,伸手使劲儿刮擦着瓶壁。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李好问赶紧将硫粉放在一边,再次将瓷瓶打开,望着里面那个小小的水银人,沉声道:只要你不伤人,我便不会用硫粉洒你。 那小小水银人点了点头,便慢慢地从那瓶子里爬了出来。 它扬起头,似乎向东北方向感知着什么。 忽然,啪嗒一声 这小小的水银人冲着李好问就跪下了。它做出捶胸顿足的动作,似乎在无声大哭。 而诡务司里包括秋宇在内,人人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好问略一思索,突然明白了什么,道:不好!我们快去平康坊。 说着他点人:秋主簿、李协律、叶叶参军随我来。查克执事你先回去吧,此事恐怕有危险。 然而查克颇有义气,拍着胸口说:此事因为我十字寺而起,再危险我也要和诡务司一起去。 李好问没有再坚持,伸手将瓶子递过去,将那小小的水银人装入其中,顺手就装在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一枚荷包里,让这小人和遮摩遮利做起了隔壁邻居。 事不宜迟,诸位,我们赶紧出发。 叶小楼却问:要叫上姜有年那老小子吗? 姜有年是万年县的不良帅。以前叶小楼和他是平级。但现在叶小楼加入诡务司,升任参军,已经能够使唤万年县的不良帅了。叶小楼本就是个极其爱好脸面的人,自然不愿意错过这种机会。 但李好问摇头:来不及了。先找到人再通知万年县吧! 叶小楼顿时一脸错愕:等找到人?难道李司丞已经知道人在平康坊了? * 大约一刻之后,李好问一行人已经抵达平康坊。李好问径直越过那未成丁者不可入内的石碑进入三曲,向各家青楼询问是否见过那名方士。 询问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一伸手,便能复现出一幅那方士的历史影像,从西市那次遭遇战那里拖过来的。 今晚有见过这人过来吗? 李好问沿着三曲,一家一家地问过来。 第一次见到这凭空出现的真人图卷,还栩栩如生的,被问到的青楼管事都是一脸懵,看向李好问,心里嘀咕:这年纪轻轻的小郎君使的不会是什么妖术吧。 然而李好问身后有左右护法:左边是不苟言笑的秋宇,一张冷脸能够冻死人;右边则是趾高气昂的叶小楼,一见到有人将眼光转来,便大大方方地亮出腰牌:少废话!诡务司查案! 对方便也不敢不答。 就这样,李好问一路问到一座高大华美的青楼跟前,再次从虚空中复现历史影像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负担。 门口的鸨母迟疑着点了点头。 而叶小楼扬起脸望着这楼宇上高挂着的招牌,感慨道:不会吧! 这楼不是别家,正是倚云楼。 李好问手一挥,历史影像消失,细问那鸨母。对方小声小声地回答道:刚来没多少时辰,点了楚凤魁的名,高价要了陪夜。 李好问心道不好,赶紧向叶小楼那边看去。 果然见到叶小楼瞪着双眼,神色紧张,似乎那对眼珠子马上就要瞪出去了似的。 鸨母也认得叶小楼,赶紧补充:但是莲娘始终拖延着没有去,那边便也没有催。 也就是说,人还留在倚云楼里没离开。 叶小楼一听到这里,立即喜笑颜开,双眼放光。 秋宇从旁瞥了叶小楼一眼,露出满脸的不屑。 但李好问已完全顾不上自己司内两名同僚之间明里暗里的不合,他急忙问:现在人在哪里? 这时楚听莲已经得到消息,亲自赶来倚云楼门口。她见到李好问这么一问,已经知道事情紧急,当即道:李司丞快随我来! 一行人立即紧随楚听莲的脚步,进入倚云楼,径直沿着阶梯前往二楼。 距离上次到访时,倚云楼里已经大大变样了。当初因大青面的出现而对这座青楼造成的损害已完全修复,楼内一片华彩,雕梁画栋,已全看不出曾经那般狼藉模样。 李好问、秋宇、叶小楼、李贺四人都是闷着头向前走,但查克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也不太了解青楼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味新奇,左看右看,只觉双眼不够用。 就是这里! 楚听莲为众人指点,并且面不改色地解释。 我将他带到这里,就借口要准备一下,便离开了。楼内规矩,我的客人,除我之外不用旁人招呼,所以并无旁人进过这间屋子。 李好问点点头,立即凑上前,倾听里面的动静。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危险预感,好像是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但空气中明明没有任何特别的气味。 想了想,李好问转身,向众人比了个手势,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条帕子蒙在脸上。 第339章 这帕子是诡务司特制的,在薄荷等草药的汁液中浸润过七七四十九天,气味清凉芬芳,能够令人时时保持清醒。 见李好问如此,人人照做。连查克都将领口拉高,在脑后系紧。 唯有叶小楼,从衣袖中取出帕子之后,顿了顿,将手中的帕子朝楚听莲那里递去。 楚听莲忙又推了回来,自己取了一块自己日常用的香浸帕子,蒙在脸上。 叶小楼悻悻的。 李好问凑至门边再听了片刻,便不再犹豫,手腕轻轻用力,喀嚓一声,便撞断了门闩,推开了房门 这次楚听莲用来留沐的静室,与上次李好问遇见大青面的那间并排,隔着两间屋子,规模相当,内部的装饰也一样华丽。 李好问一瞥眼见屋内正中摆着条案。那条案上一如既往地陈放着数十枚精美无比的漆盒漆碗,里面则盛着色彩缤纷的点心。 条案两侧,一边是用来温酒的红泥小火炉,另一边则放着一柄琵琶。 倚云楼,凤魁用来待客的雅室,依旧豪奢、精致、风雅。 然而在条案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氅衣里的人,此刻正仰着头,双眼望着天,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微张,亮晶晶的口涎沿着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耳后。 除此之外,这屋子里,到处滚着大大小小的银白色圆珠,亮闪闪的。 楚听莲好奇,刚想低头伸手去捡,已经被李好问伸手拦住:别碰那东西。有毒。 楚听莲顿时明白:这不该是她逗留的地方。这位凤魁飞快地退出这间雅室,并且带上门,亲自守在门外,不让旁人接近。 李贺富有经验,他默不作声地取来一柄笤帚,迅速将那些银白色的小圆珠扫至一处。这些小小的圆珠一旦聚在一起,就会迅速融合成为大一点的圆珠。 李贺将这些圆珠都扫在一起,聚成几枚直径半尺的大圆球,然后再找来瓷瓶将其一一装载,最后在瓷瓶里覆盖上一层清水,总算是将这些危险的水银都封存起来了。 而李好问等人的注意力,则都聚焦在屋内那名仰头坐着的男人身上。 他们已经进屋这么久,那个男人一动不动。从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半点人还活着的表征。 这时,李贺悄悄地溜出门,找到楚听莲:楚凤魁,里面的毒素暂时处理好了。只不过这间屋子你们以后暂时不要使用,里面的食物也别吃了。这几天最好敞开窗户透透气 楚听莲已是满脸惨然:我们倚云楼竟是如此命运不济?这才刚刚开张没两天 前些日子受了重创之后,倚云楼的声望还在慢慢恢复,一时也急不来。 然而这全楼都是要吃饭的,总不能天天寅吃卯粮。 若非如此,楚听莲也不会贸然接下这要留沐的客人了。不为别的,就是对方的钱给得足够多。 可是现在 李贺看了看楚听莲低头泫然欲泣的模样,安慰道:没关系,这案子我们先不声张,悄悄地查。 与此同时,雅室内,叶小楼正要扯着嗓子开口。不知为何,他的嗓子突然就哑了,改为悄声悄气地道:这人肯定是死了! 秋宇也陡然将音量放低,几乎完全用气声对李好问道:要不要通知万年县? 既然有人身亡,便是刑案,必须有万年县参与,不能诡务司一个衙门便私了。 李好问当即悄悄地道:悄悄去通知吧! 这时,屋内几人才同时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秋宇便伸手指了指站在门外的李贺。 李好问顿时点头了然。 唯有叶小楼还在挠头,摸不着头脑。 秋宇当下上前查看那人的状况,先给了定论:已气绝。 然后一项项地检查此人的特征:成年男子,年纪无法判断 基本可以确认是个方士。他的手指粗而短,右手指缝里有糊丹炉用的黄色炉泥。左手掌纹里混着少许红色丹砂。 腰间别着两枚符箓,衣袖内装着两枚丹药,还有两枚解毒丸。 此人已气绝,但肢体柔软,皮肤富有弹性,气绝应当还未超过半个时辰 李好问顿时觉得腰间荷包一动,但这回可不是小红鱼遮摩遮利在翻身了,而是装着水银小人的那个瓶子。 李好问连忙将瓶子取出,拔出瓶塞。 那银白色的小人从瓶子里一跃而出,环视一周,见到了仰面朝天死在原地的方士。 它突然一跃而起,然后趴在地面上,高高举起右臂,奋力捶地。 李好问皱眉:他觉得这个小小的水银人似乎并非是在哀悼主人的死亡。 这时秋宇已经检查完黑衣方士随身携带的物品,从这人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人形金属,大约是铜铸的,表面黄澄澄的,被磨得很亮。 这大概就是这名方士控制水银人的基础了。如果水银人不受控制,他就可以操控这个铜人,将水银都吸附于其上。那水银人便相当于失去了自由。 李好问顿时回想起自己以前上学时所学的,汞和金属能产生置换反应,生成汞铜合金、汞银合金什么的。 第340章 他并非化学专业,这些内容委实是记不清了。但可以大致想象,这名方士举着铜人向到处四处乱跑的水银人们一挥,这些已有灵性的小家伙们便身不由己,被迫附着于铜人之上,徒呼荷荷。 从而李好问渐渐能确认自己的判断:面前呼天抢地的小小水银人,确实不是因为主人的死亡。而是为了它那些同伴。 于是,李好问很好心地指指之前李贺用来封存水银的大瓷瓶。 就见那水银人嗖地一下跳起身,冲着一枚瓷瓶就奔了过去只有一枚手掌高的水银人,忽然张开双臂,奋力抱住那大大的瓶子,将脸颊贴在瓶身上,显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第 103 章 当小小的水银人抱着大大的瓷瓶依依不舍的时候, 李好问正在与秋宇和叶小楼两人商议。 能看出此人的死因吗?李好问比较关心这个。 秋宇的声音平铺直叙,陈述事实:不能确知,但他看起来身上没有任何伤处。 而叶小楼也同样不是干仵作的料, 叹着气道:估计得送去万年县的殓房才能知道。 一想起殓房那味儿,叶小楼的脸色就情不自禁地发绿。 秋宇却道:这倒也未必。 说着, 他转脸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自己也明白:对于这种悬案, 他确实拥有别人没有的优势。 于是他转头望跪坐于雅室一角,正沉默无言的楚听莲:楚凤魁, 这人是什么时候到倚云楼的? 楚听莲略略回想,答道:戌时初刻。 李好问想了想,觉得这个时间确实能和查克的口供对得上。 于是他又问:楚娘子,你能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此人的准确时间吗?不需要时刻,能想起来一个细节就行。 楚听莲闻言,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 道:这位客人叫了陪夜之后,楼中假母就将他引来了这间雅室。而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拒绝待客的理由, 所以磨蹭了一会儿 听到这里, 叶小楼的目光不由得炽热, 目光炯炯, 聚精会神地望着楚凤魁。 然而楚听莲根本就没留意叶小楼,只顾自己回想:当时正好厨房里的鸭花汤饼刚出锅,奴就亲自送了进去, 又借口还有其他酒肴, 就又出来了。 李好问能理解楚听莲为何心存抗拒,又为何不得不接这客人。 那次就是奴最后一次进这间雅室。之后便再也没来过。这里几间都是雅室, 向来不得打扰的。因此楼里其他人也都不曾接近。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位客人独自一人 李好问听楚听莲提到鸭花汤饼那是一种用鸭肉熬成的高汤作为汤底, 再下入汤饼(面条)的夜宵点心。倒确实是趁热吃最好。 他探头看看案上只见案上那碗鸭花汤饼没被动过,汤水已经微凉,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里面的汤饼也已全坨了。 他当即凝集心神,心中假想这碗鸭花汤饼滚烫滚烫,热气腾腾时候的样子。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身体未动,周遭的环境却已经发生变化秋宇、叶小楼和李贺都不见了。而楚听莲窈窕的背影则出现在李好问的视野里,她正低着头,手中提着一只黑漆托盘,正在往门外走。 李好问凝神关注几案后面坐着的男人那名方士。只见这方士并未看向楚听莲,而是正低着头,衣袖微摆,似乎是在发抖。 而他用来裹着全身的青色大氅下方,各处都泛着银白色的光芒,李好问猜测那些是受这方士控制的水银小人们,全都藏在那件大氅下方。只要这方士一声令下,就能对对手发起攻击。 这次他选的是瞬时穿梭,穿回过去的时间仅有一瞬。 因此雅室里的同伴们根本没有发现李好问穿了。 但李好问发现,李贺有可能是注意到了,此刻正望着李好问,面带不解,伸手挠头。 李好问确认道:确实,楚凤魁进入这间雅室的时候,人还活着。 楚听莲一下子难过地伸手捂脸:她大概觉得,虽说李司丞愿为她撇清,可这次怎么又是倚云楼逃不了嫌疑? 楚凤魁莫要紧张,我刚才只是确认一下你的话。 李好问又看了看雅室内的众人,提前打招呼:各位无须太过惊异,我可能会消失一小会儿。 他打算用一炷香的时间,好好探查一下,楚听莲离开这间屋子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的身影刚刚消失,马上又出现了。 叶小楼顿时呵呵两声,用他那一贯的欠揍口吻道:李司丞,您这一来一回的,好快啊! 然而李好问脸色古怪,没有直接将叶小楼怼回去。 刚才他是在汤饼变凉的过程中随意找了一个时间点跳回去令他惊异无比的事发生了。 他回到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也在那里。 另一个李好问,正隔着摆满美食美器的几案,与那名方士对面对坐着,背对着李好问。 见到这样令人惊讶的场面,李好问当即将一炷香上溯历史改成了瞬时穿梭,马上返回当下。 第341章 秋宇的眼神立即便冷了下来,紧紧盯着李好问,将他看得莫名有点儿心虚。 但李好问没有在意秋宇的眼神,他自己凝神略考虑了一下,道:各位,这次是真的消失一会儿。请各位为我护法。 说毕,李好问的身影当空消失。 楚听莲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诡务司这位司丞竟这般神出鬼没毕竟就算是郑兴朋当年,似乎也没有达到这个水准。 她忍不住上前,向李好问消失的那个位置伸出手,似乎想验证一下,一个大活人,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叶小楼却认真担当起了护法的重任,拦住楚听莲,冷声道:楚凤魁,请你不要靠近。 楚听莲有点失落,哦了一声。 然而秋宇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法器,双手一拧之后,便开始滴滴答答作响。 叶小楼闻声,仿佛浑身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小心!他拉上楚听莲的手,作势就要跑。 秋宇却冷冰冰地道:这不是回溯之轮,这只是一枚极其简单的计时器按照我的猜测,当这计时器的滴答声停歇的时候,李司丞就会回来。 正如秋宇所言,这次李好问再次使用时光术,沿着这间小小雅室里的时光溯游而上,回到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前。 这一次,案上那碗鸭花汤饼没楚听莲刚端来时那么烫了,水汽不再那般旺盛,而浸在汤汁中的汤饼也随着时间过去而吸收汤汁,更饱满了些。 李好问的身体出现在静室正中,摆满各色精巧美食点心的几案对面。 而那名将身体裹在黑色大氅里的方士,此刻抬起脸,看了李好问一眼。 此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年纪,脸颊瘦,微须,皮肤粗糙,眼神也略有些浑浊。 现在他脸色苍白,额角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双手明显地不断颤抖。 看见李好问身上的浅绯色官袍,方士怔了一下,突然道:长官救我! 你自己也预料到了? 李好问平静地问。 通过数次穿越回去与屈突宜聊天的经历,李好问已经完全意识到了:只要他不试图挽救对方的性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不会被屏蔽。双方还是能好好交流的。 就在他自己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李好问听见背后有一点细微的动静。 如今他的感知已经比他人好了很多,听方位便知道这是自己之前使用瞬时穿梭的能力,穿到了这个时间点,刚好撞见自己与这方士面对面谈心。 但这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带来任何不良影响。 那名方士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倏忽而至又瞬间消失的人影,只管自己颤声出口:是的,在诡务司插手十字寺的事之后,我就预料到了。 我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 这名方士随即又抬起脸,满脸扭曲地望着李好问:可是诡务司为什么非要过问十字寺的这件案子?不过是寻常的教派之争,诡务司又何必横插一手? 李好问平静地回答,如果你们方士与其他派别起了争执,有人来将你用来炼丹的丹炉抢走,将你能够操控驱使的水银人抢走,你希不希望我们也诡务司横插一手,为你做主? 方士顿时喘着粗气道:如我玄谷子,是不会轻易与其他派别起争执的。方士不问世事,不染红尘,唯求炼出金丹,飞升成仙 李好问只觉得滑稽:老兄,你说你不问世事,不染红尘,可你现在坐在一座青楼里啊! 但时间有限,李好问不再与此人闲扯,单刀直入地问:玄谷子,你为何要帮助赵归真的人打劫十字寺? 为了钱!那道号玄谷子的方士断然回答,活了一百二十岁,我心中只有三件事:钱、道、长生。 这名方士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但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有钱就可以修道,修道就能长生。 谁想到竟被赵归真拖下水,掺和到了这件事里。若不是他给了足够的钱,而那理由又打动了我,我才不会 李好问一怔:他那理由打动了你?那是什么理由? 这方士看起来是一个极度自我,只知道一心修炼的人。李好问并不觉得赵归真能凭一个崇道抑佛的借口,就打动这样的人为他做事。 再说了,他们这次联手打劫的是十字寺。景教非但不能与佛家同日而语,自身也仅剩一座相当破败的寺院,三个无法招揽新来信徒的景僧。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理由,竟然说动了这不问世事的方士,让他也参与其中呢? 但李好问听不到答案了。 就见那名方士忽然扬起头,张大了嘴,脸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他脸上的肌肉不断痉挛,看起来就像是在颤抖。他的肩膀不断抽搐,但整个人依旧盘腿正坐在几案跟前,僵直不倒。 有许许多多的小水银人从他的大氅里,衣袖里抖出来,满地打滚。 从它们的姿态来看,这些小家伙们一个个的也都非常痛苦。 第342章 就在此刻,一枚小小的水银人突然从李好问的衣袖里爬出来,一跃至地面上。 李好问顿时感到震惊:这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枚小小的水银人是什么时候爬进自己衣袖的。 还有是什么时候水银人也能跟着他一起穿梭时光? 然而这小小的水银人根本就不管李好问在作何想法。 它面向身边那些痛苦的同伴,似乎在召唤它们,又似乎想要拯救它们而不得其法。 这小小的水银人都只有一个大致的人的形态,脸上根本没有五官这样的细节。 但不知为何,李好问似乎觉得自己能看懂这小小水银人脸上的表情,能看见它正张开了嘴痛呼求救:能救救我的同伴们吗? 但那名方士首先没救了。 此人眼神渐渐涣散,脸上和身上的肌肉忽然一松 一枚黄铜小人从他大氅的衣摆中落了下来。 瞬间,在地上到处打滚的小小水银人们全都变成了水银珠,到处滚来滚去。 此刻这雅室的木地板上唯独还立着一个小人。它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剧变,似乎整个人都呆住了。 曾经被方士控制的水银人都变成了纯粹的水银,唯独这枚被李好问从未来带到此处的水银人安然无恙。 这时,李好问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在他的潜意识中,遮摩遮利的鱼尾已经扬起,马上就要翻身。 于是他向那小人一伸手:总能想到办法的。 那小人恋恋不舍地望向在四周滚来滚去的水银球,最终竟然主动爬回了李好问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荷包里这是连瓷瓶都不需要了。 随即李好问的身影在这间到处滚着水银珠子的雅室里完全消散。 等到他再次出现的时候,雅室内滚来滚去的水银珠已然被全部收拾了。 刚好一炷香!秋宇收起了那枚不再滴答作响的计时器。 叶小楼与楚听莲都是面露吃惊:他俩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好一阵,又这么凭空重新出现的。 倒是李贺,完全不在意李好问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只管自己在研究方士留下的那柄铜人和装在瓶子里的大批水银。 李好问伸衣袖擦了擦鼻子里流出的少许鼻血,道:此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会被害。但他就是在我们面前这样死去的。至于死因我真的没看出来! 没有任何人靠近,也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但是死状十分痛苦 说实话他挺郁闷的。 好不容易掌握了时光术,能够回到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以为这是名侦探的大杀器然而这次他就算是回到了过去,也实在是没能看出对方的死因。 感觉现实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于是,李好问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返回三十分钟前,所见所闻和与对方的交谈都重复了一遍。 秋宇与叶小楼都是神情凝重,李贺依旧神在在的根本没听。而楚听莲眼珠一转,已经意识到此事事关重大,自己不便置喙,便在一旁紧抿着嘴旁观,一言不发。 听到最后,秋宇沉思了片刻道:你将他死时那一刻的情景拖出来。 这对李好问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难度了。 于是他一伸手,便将那一刻的历史影像拖了出来,呈现在静室内。 这下室内的情形很诡异几案跟前还端坐着那名方士的尸身。尸身另一边的空气中,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景象,这幅景象里一模一样端坐着那名方士。只不过这方士正当濒死,神情痛苦,额角青筋暴起,比他们眼中的真实尸身还要骇人。 楚听莲脸色苍白了几分。但是这名凤魁竟以惊人的毅力忍住了任何想要冲出去呕吐的冲动,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间静室里,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秋宇则将这幅景象仔仔细细地观摩了一番,转头对李好问道:将他反过来。 秋宇说这话的时候,叶小楼并没有过多吃惊的反应。想必之前他在长安县时协同诡务司一起办案,见过郑兴朋用这种办案方法。 李好问依言,将拖出的历史影像转过一面,影像中的方士背对着自己。 这对他来说一点儿都不难,毕竟他从历史中拖出的景象都是三维立体的,可以随意转动,放大缩小。 而初次见识这种手段的楚听莲则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一时间连恶心不适都给忘了。 秋宇伸手指向那方士的头顶:能将那边的影像再放大一点儿吗? 李好问先将那影像向自己拖近了一点儿,以方士的身体中部为轴,将他的头顶向自己这边拉近,然后轻轻松松地放大。 方士死时头顶的细节便尽数显露 当时他的身体依旧裹在那件青色的大氅里,但没再戴着兜帽,因此露出了头上的道髻。道髻上插着一枚青玉簪。 这簪子质地上乘,令李好问不由得回想起这方士自述的人生三件套:钱、道、长生必须说,这人将确实将自己的生活质量保持的不错。 然而,秋宇伸手一指:那里他的发髻旁边。 第343章 李好问这下也看清了,只见那方士发髻下方,有一个金黄色的小点。如果不是他已经将这幅历史影像放大,根本就看不见。 还能再放大一点吗?秋宇追问。 李好问点点头:能 这时他已经将这幅历史影像维持了十几个弹指了。若是换做以前,他只能勉强维持一小会儿。然而现在却还有余力将影像放大。 于是,李好问伸手,就像是后世人们缩放触屏上的图像似的,继续将那个金黄色的小点放大 天啦! 身后传来李贺的惊叫声。 李好问等人都猝不及防,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发现李贺也和他们一样,正紧盯着李好问拖出的那幅历史影像,双眼发直。 李协律知道这是什么?秋宇沉声问。 是是吸髓蝉! 李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尖细而飘忽。 秋宇听见吸髓蝉三个字,顿时一跃而起,片刻间来到了那名方士尸身背后,小心地检查对方的后脑,甚至还伸手敲了敲。 半晌,秋宇满脸寒霜,抬头对李好问道:确实是吸髓蝉此人的脑髓,全被吸光了。 第 104 章 原本李好问也认为:修炼时光术一旦入了门, 破案便易如反掌,他也基本上要告别推理、侦探等一类人类智慧的代名词了。 然而这次他不仅亲自返回过去查看,甚至还拖出了死者身亡那一刻的历史影像却完全没能看出死者的死因到底为何。需要秋宇和李贺指点, 才能发现端倪。 李好问在心中暗暗感叹:这一行并不好干,可不能掉以轻心。 当听说那吸髓蝉已将玄谷子的脑髓全吸干了之后, 叶小楼板着的一张脸脸色发青, 而李好问也觉得自己胸腹之间极不好过,很有点儿想吐。 然而李贺却全然没有这种困扰, 这位诡务司知识面最广博的人开口便说道:吸髓蝉是上古时招摇山深谷中所出的妖虫,曾为祸一时。后为句芒所诱捕,便销声匿迹。其后只在春秋、东汉、晋时等区区几个时期曾有史记载。1 据说这吸髓蝉极是鸡贼,它靠近人后脑之时绝对无声无息,将口器戳入人脑时也不痛不痒,几乎难以察觉, 但一旦开始吸髓便令人痛苦难当,直到将脑髓吸尽为止 雅室内, 人人脸色苍白, 都有想把隔夜饭吐出来的冲动。 李好问:能不能不要描绘得这么详细? 楚听莲也是脸色难看, 但还是小声地开口:难怪半个时辰之前二十九娘总说她听见有蝉鸣声, 明明这天气也不甚和暖。 楚听莲话音还未落,叶小楼忽然道:坏了! 什么坏了? 叶小楼伸手摸着后脑,道:上午我去过一趟长安县, 听范南那小子提起过, 说长安县这两天也总能听见知了叫唤 范南是叶小楼在长安县当不良帅时带过的不良人,叶小楼进入诡务司之后这个年轻人便被提拔成为代理不良帅。 李好问心念一转, 已知就里。 他也跟着一跃而起,道:蒋沧! 兀自正坐于玄谷子尸身一旁的秋宇回头, 脸上写满不屑,对李叶两人给出四字评价:一惊一乍! 李好问:啊这 秋宇说的有道理。 虽然他们对于那吸髓蝉的特性一无所知,但既然长安县那边也已响起蝉声,那他们无论如何紧赶慢赶,恐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于是李好问不再那般着急,而是任由秋宇安排李贺与楚听莲一道留守倚云楼,等着与待会儿赶来的万年县公人对接。 秋宇只叮嘱李贺,等万年县来人之后要求他们悄悄地查。李贺只重复了一遍,整个倚云楼似乎都安静了,无论是唱曲儿的歌姬还是前来吃花酒的豪客,竟然都改成了轻声轻气,主打一个温柔。 李好问心想:有李贺在此,倒也不怕这案子给倚云楼带来太大麻烦。 将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李好问、秋宇和叶小楼三人乘着纸马,赶去长安县。 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范南等人一直都守在长安县廨舍跟前,一见到叶小楼,立即迎了上来。 叶小楼劈头盖脸便问:早先爷爷送来那个姓蒋的,现在怎么样了? 范南是叶小楼一手带出来的人,对这位上司一向心存忌惮,不由得放低了声音,眼睛盯着鞋面,道:死了。 叶小楼顿时暴跳:当时爷爷怎么叮嘱的,要看好了他是怎么死的? 那范南原本低着头,这会儿依旧有些胆怯,但却抬起眼,心虚不已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皱眉。 牢牢头儿说看到李李司丞,不知怎么地就直接出现在姓蒋的那间牢房里那姓蒋的就大叫,然后就死了 李好问惊愕不已地指着自己:我?你们看清了,是我? 叶小楼呵呵一声,对范南道:牢头儿铁定是多喝了二两猫尿,看走眼了。我这位上司,哪来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 第344章 范南:不止是牢头儿。我,我也看到了。 李好问顿时一皱眉。 他忽然明白了 早先在倚云楼,李好问又一次使用时光术回到过去,结果正好撞见另一个自己与那玄谷子对面而坐交谈。 事后证明,这是两次分别进行时间回溯的后果。 既然蒋沧死在长安县这里,他也肯定会想办法回溯时间,与还活着的蒋沧见面。但在长安县这里,撞见自己与那蒋沧身处同一牢房的,不再是自己,而是牢头儿、范南等那一批不良人。 这边李好问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叶小楼依旧完全不得要领,依旧在与范南等人掰扯:是几时见到的?这绝不可能!那时李司丞和爷爷我在一起,我们都在平康坊倚云楼 长安县的人个个脸色精彩。 这时秋宇清了清嗓子,转过脸来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本能的一阵紧张,那种被教导主任紧紧注视的感觉陡然又来了。 知道错哪儿了吗?秋宇凉凉地发问。 李好问郁闷极了,果然是教导主任啊!竟然还和在校时一样,自己不仅要承认错,还得迅速总结出错哪儿了。 这个 秋宇叹出一口气,眼神里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随即转身,对范南冷声道:长安县里有多少人见到李司丞进到关押蒋沧的牢房里去的?范帅,去将人全部请来! 范南难得被人尊称一声范帅,走路都飘,连忙将所有相关的人都唤了来,聚在秋宇面前,等待与李好问对质。 谁知根本就没有对质这种事,秋宇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用右手二指轻轻拈着,举向空中。 那枚符纸无火自燃,瞬间化为一道青烟。 李好问站在秋宇身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金色的忘字从那道符纸里飞出,迅速变大,笼罩了范南等人头顶。 忘字如风去,往事不留痕。秋宇寒声念诵道。 范南等人莫不是一怔。李好问留意到他们双眼黑色的瞳仁中,各自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小字 忘! 李好问连忙将身边还在口沫横飞的叶小楼往后一拉,免得这位也受这忘字符的影响,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给忘却,到时候自己还得给他补课。 没过多久,范南等人突然眨眨眼睛,似乎是恢复了神智。他们也不太明白为何会突然聚在这里,但毕竟公务在身,只是彼此对视几眼,就各自回各自地地方去了。 咦,叶帅,怎么来了?范南看见叶小楼,连忙热情地打招呼,是不是离了长安县还有些不习惯,总想回来看看? 叶小楼顿时傻眼。 李好问连忙在一旁用力拽着叶小楼的衣袖,自己则出面向范南打招呼:上回送来贵县那个姓蒋的人犯,我们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范南一转头,见到县里的牢头儿也在,连忙让对方将蒋沧提出来,随后满脸堆笑地向李好问告罪:李司丞要提审人犯,打个招呼就行,何必亲自过来提人? 叶小楼直到这时才渐渐醒悟过来:范南,原来你,你已经 就在叶小楼口中那个忘字要脱口而出的时候,李好问又重重地拽了拽叶小楼的衣袖如今大家是同一个衙门的同僚,李好问也不好意思帮助叶小楼修闭口禅了,只能以此暗示,希望叶小楼能自行悬崖勒马。 但叶小楼话还未出口,长安县大牢的动静已经传来。 不好大事不好牢头惊白了脸,气喘吁吁地奔来,高声道,范头儿,那姓蒋的人犯死在了牢里。丝毫没有意识到,同样的消息他已经禀告过一次了。 走走走!一起去看一看! 李好问连忙打圆场,和秋宇一道,推着兀自没整明白的叶小楼往前走。 众人便跟着那牢头儿一起去了关押蒋沧的监牢。 那是一个单间诡务司的要犯,在长安县多少能得到点优待。 但是蒋沧有些特殊,他本身会穿墙术。所以长安县给了他额外的优待,在他左右手腕上分别上了一道镣铐,镣铐的另一头连在牢房的栅栏上。 李好问等人进入监牢的时候,长安县的狱卒们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两侧,一来怕上头怪罪,二来又怕蒋沧这诡异至极的司法波及他们。至于蒋沧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起,他们好像都记不起来了。 监牢内,蒋沧已死。 只见他端坐在监牢内,系着镣铐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着腿面上,似乎正与人对谈。 但他的死状与倚云楼里那玄谷子一模一样,仰头向天,长大了嘴,脸上肌肉扭曲,眼里都是惊惧。 长安县的人喊来了仵作,仵作上前,先去摸了脉,确认此人已死,然后又翻来覆去地检查,忽尔大骇,转头对众人道:不知死因,这人浑身没有任何伤处。 就在这时,叶小楼抱着双臂,沉声道:你去检查他脑后发髻处,是不是能找到创口? 第345章 那仵作依言去找,继而大骇:真的有创口好家伙,这人犯的脑髓,似乎都给吸干了! 长安县众人又是骇异又是钦佩。 范南拍拍叶小楼的肩膀,满脸崇拜地道:叶头儿,你这才刚去诡务司没几天,已经成了和狄公一样的神探,竟然料事如神。你是怎么知道这名人犯是伤在后脑? 叶小楼还算清醒,被这一通猛夸,并没有多少欣喜,也没有答范南的话。 李好问则开口道:此案涉及诡异,因此请交给诡务司处理。各位请暂且回避,我与秋郎中、叶参军还要在此观察观察,请切勿打扰窥伺。 范南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手下的牢头仵作和不良人,其中还有一两个对此案颇感好奇的,被范南眼色一使,也忙不迭地离开,不敢在此处逗留。 李好问将手放在腰间的蹀躞带上,感受了一会儿小红鱼遮摩遮利的翻身,随即一伸手,拉出了那些带有栅格的时间。 叶小楼忙问:你你真的跑回过去,去问那蒋沧的口供了? 李好问没有回答。 但是秋宇冲李好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叶小楼解读这白眼的意思是:你这不是废话吗?长安县那么多人都做证来着。 叶小楼顿时不敢再问,只小声嘀咕:万一这位突然又改主意了,那长安县的人还能看见他吗? 秋宇硬梆梆地答道: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更改 他冲李好问的方向努努嘴:所以李司丞就绝不可能改主意。 此时的李好问正在时间栅格里观察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情形。 通过这么多次时光回溯的尝试,李好问逐渐意识到:他应该好好地利用起那栅格里的视野。那几乎是一个全知视野,他可以从中窥见目标时间点上,目标地点附近的状态。 比如三刻之前,蒋沧还活着,没有躺倒在屋角的茅草铺位上,而是站在牢房正中,来回踱步,口中也在长吁短叹着,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个时间点吧!李好问想了想,向那个栅格纵身一跃,同时留下一句话:两位请稍候,我去去就回。 他的身影当即从秋宇和叶小楼两人视野内消失了 出现在蒋沧面前。 三刻之前 蒋沧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李好问会这般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你 这年轻人惊了半晌,忽然道:你也会穿墙?你是茅山一脉的? 李好问摇摇头:我这法门和茅山道术没关系! 他使用时光术时,跳跃的不仅是时间,也包含了空间无论有多厚的砖墙,多密的栅栏,只要落在他视野之内的地点,他都能抵达。 更不必说,这一次回溯时间,李好问的出发点本就是这座监牢内。 说着,他转到蒋沧斜后方,向对方脑后看了一眼。 这动作多少有些怪异,蒋沧缩了缩脖子,也跟着转过身,面对李好问。 你有没有预感到什么危险? 李好问想了想问道。 蒋沧听他这么问,心头发毛,忍不住向背后看了看,才转过脸面对李好问,壮着胆子答道:你来了才是危险! 李好问心想:自己正是得到了对方死讯才赶来的嗯,自己某种程度上确实就是危险,是死亡代言。 蒋沧并不是那么硬气的人,琢磨着觉得李好问似乎有营救自己的可能,便道:既然知道我有危险,那还不快把我放出去? 李好问却只道:不急,先坐下说话! 蒋沧见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双膝着地,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间单人囚室的正中。 李好问坐在他打横处也屈膝坐下,开口道: 你既然作奸犯科,买凶抢劫十字寺。将你关在这里几天,难道不是正理? 什么作奸犯科?蒋沧不依不饶地道,赵真人说过,那十字寺是外来 蒋沧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李好问一个箭步蹿至他身边,高声问道:你见过赵归真?他现在在哪里,是何状态? 蒋沧万万没想到提一下赵归真就会让李好问如此激动。 他连忙颤声解释道:不是我亲耳听到,是听我周师兄转述的。 李好问:原来还是那个周贤。 他忽然记起那个名叫玄谷子的方士也说过:赵归真提到过,他们打击十字寺,确然有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 快说,赵归真说了什么,才驱使你们去打劫十字寺的? 蒋沧顿时一脸的不屑,道: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你竟然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景寺、佛寺都是外来的和尚。外来的和尚拜的是外来的神,所以会 说到这里,蒋沧突然将手伸向后脑。 他的话语从中一窒。 接着蒋沧的脑袋以一种十分诡异的角度缓缓扬起,以45度角看向空中。 李好问心知不好,脚步一错,连忙转到蒋沧身后,看向此人的后脑 第346章 他依稀能见到个金黄色的影子,可是却没法儿看到准确位置。 而蒋沧的牙格格地咬紧,脸颊肌肉扭曲虬结,随即他的忍耐到了极限,张口便是狂呼。饶是如此,他还在以余光望向李好问,连这余光里也充满了恨意。 但是这恨意维持不了多久了。 蒋沧脸颊上的肌肉再也无法紧绷,最终他连将嘴合上都做不到,眼神终于一点点完全涣散。 大约是这里的动静打破了这牢房里的沉寂,很快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牢头快步跑进来,劈面看见正待在监牢里的李好问。 那牢头不笨,一看监牢的门锁还好好的,转身就跑。不一会儿,范南带着几个不良人一起冲了下来。 范南一冲到监牢外,便惊呼一声:李司丞!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这副情形太过骇人,范南等人都不敢上前。只仗着监牢的门锁还未被损坏,隔着牢门,远远地望着监牢里的情形。 李好问的身形却在一点点地消散了。 此刻他回想其实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那只金黄色的蝉,既没看见它飞进来,也没有看见它事先藏在蒋沧的脑后、发髻里反倒是对方死的时候才发现,发现时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忽然想到:这或许也是失去的永不复返原则的一种表现形式,防止自己出手干预。 等到李好问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秋宇和叶小楼身边时,他心中不禁十分烦躁 毕竟蒋沧在这里关了好几天。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好好问问他赵归真说过什么,那个妖道究竟以何等令人信服的大道理,让周贤、蒋沧、玄谷子这样的人一个个地俯首帖耳,供他驱使。 不行李好问还是觉得心有不甘。 他自觉还有点余力,便没有在意叶小楼好奇且惊异的目光,再度拖出了带有栅格的历史。 这次,他选了一天之前。 这是确定无疑的蒋沧在这一整天里,都好好地活着,待在这长安县的大牢里发呆。 但是李好问来到一天前的蒋沧面前,这位竟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仿佛李好问根本不存在。 就连李好问伸手在他眼前晃动,甚至伸手指去戳戳他的身体蒋沧也完全无知无觉。 待到李好问待到一炷香的极限,再也留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恍然大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时光术的原则失去的永不复返中失去的,不仅仅是指失去的挚爱亲朋,还包括失去的机会。 既然他第一次没能从蒋沧口中问到答案,那么以后无论他再努力回溯多少次,都无法再从蒋沧口中问到了。 当李好问的身影再次凝结在长安县这座低矮阴暗、气味难闻的囚室之中时,他非常诚恳地向秋宇致歉:秋郎中,我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第 105 章 李好问看看在监牢外探头探脑的范南, 转头向秋宇坦诚:秋郎中,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他错在,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 便贸然回溯时间,因此错过了探查真相的最好时机。 一旦错过机会, 他即便再想要回溯历史, 想要另起炉灶,重新探寻, 也于事无补按照时光术的基本原则,失去的永不复返,他也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除此之外,他还让长安县的不良人们留意到自己的行迹,为诡务司惹来了不该惹的麻烦,逼得秋宇动用忘字符。 这个教训足够深刻, 足以让李好问铭记于心。 但李好问还是觉得有一件事不妥。 他转头看向范南:范帅,请你先带兄弟们回避片刻好吗? 范南咦了一声, 然后被灌了迷汤似地走出去, 一边走一边招呼长安县的牢头儿和不良人:听见了没, 李司丞叫我范帅了! 他只是个暂代不良帅啊! 叶小楼抱着双臂, 冷脸看着昔日自己的小弟一脸幸福与自豪地带人离开,忍不住对李好问那种隐形的亲和力有了些认识。 但李好问待到这监牢里只剩下秋宇、叶小楼和蒋沧的尸身时,却向秋宇拱了拱手, 肃然道:秋郎中, 今日之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行事莽撞。但郎中适才以一个忘字诀抹去长安县不良人们的记忆,我也觉得有些不妥。 秋宇不动声色。 叶小楼却扬了扬短短的蚕眉, 一双眼圆溜溜地盯着李好问,似乎惊异于李好问竟然为了长安县这么一群流外小吏的记忆,直接批评司内资历最老的秋宇。 说好的亲和力满满呢? 今日之事,虽然我被范南他们看见出现在牢狱中,但我完全可以向他们解释,倚云楼的楚凤魁等人也可以为我作证。 但秋郎中一个法诀就直接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对于我诡务司来说,确实是方便至极。但如果,确实是我犯下的过失,甚至是我误伤的人命,秋郎中也要这般帮我抹去证据吗? 这是李好问最重要的坚持之一:即便是诡务司,也不能随意滥用法器和符咒的力量。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更要避嫌。 第347章 李好问一番话,叶小楼在旁听得眉飞色舞,差点伸手鼓掌,唯恐天下不乱。 他觉得李好问就差直接指责秋宇:如果你杀了人,是不是也会这般做手脚抹去证人的记忆? 然而秋宇一如寻常地不动声色,只是缓缓开口:确实 竟然认可了李好问的话。 但是李司丞,你需了解一件事:有时忘却是一种福祉,也是一种保护。秋宇一字一字,说得缓慢且用力,忘却而愉快地活着,要远远胜过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李好问听着默默点头,表示受教。他似乎意识到秋宇刚才用那忘字诀还有些特别的用意。 是啊,如果曾经那些痛苦能轻松忘却,就如一场逝去的梦境般了无痕迹 秋宇继续:至于李司丞适才说的,诡务司的术法不得滥用,这一点本司中人事先已受到节制:这忘字符,只能在本司至少两人在场,司外还有第三人在场的前提下方可使用,以防止本司中人滥用术法! 李司丞若是还不知晓这一点,不妨去问问章詹士和李协律。 李好问:等等,本司两人以上在场,司外还有第三人在场 他转头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也似乎悟到了些什么,正转脸向他看来 李好问顿时意识到那座叶姓火山马上就能喷发。 不过,本司过去没有武职,所以司内设下这道禁制的时候并没有将武职也涵盖在内。所以本司这条禁制的文本其实是:司内至少两名文职在场,另外还要加上一名其他人。所以今日之事,并不违反司内目前的禁制。 说到这里的时候,秋宇的声音里终于出现几分尴尬。 而叶小楼听得也快要暴跳了:什么,老子竟然是其他人? 李好问赶紧打圆场:既然如此,司内禁制需要赶紧修改过来才是。今日之事,叶参军,你也千万记得将你的证言说与章詹士或是李协律听,一定让他们在案卷里记清楚。 李好问深知这道理:力量不能没有约束。而且约束必须规则的形式存在,不能由着力量拥有者随心所欲。诡务司这个屠龙的勇者,不能最终成为恶龙。 这回,秋宇和叶小楼齐齐向李好问拱手应是,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这两人第一次同时向李好问的意见表示无条件的服从。 接下来李好问问秋宇:这吸髓蝉如此危险,是否会伤到这牢里的其他人? 秋宇摇摇头:下官早先在平康坊问过长吉,长吉说是不会。 每一只吸髓蝉只能吸食一个成年人的脑髓,之后便需返回地下以便繁育后代。但吸髓蝉的繁育只能在招摇山。 只能在招摇山? 李好问能确定,长安周边可没有哪座山叫招摇山的。 是。据说它需要招摇山中一种极其稀有的土壤。若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它无法钻入这种土壤中,这只蝉就会死去。 这下李好问明白了:在这长安城中,这吸髓蝉就只是杀人工具而已。 秋宇摇摇头:也不一定,若是能从招摇山中将这土壤带出来在长安就地培养 李好问与叶小楼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脑,似乎生怕这种邪异的虫子在长安城被大规模培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爬到了自己头上那就太可怕了。 这边叶小楼立即行动起来,命令长安县的人清扫县衙的每一个角落,从地下的殓房到衙署内的树梢,务必杜绝有金色的蝉留在衙中。 范南他们看见蒋沧的死状,又听叶小楼添油加醋地一说,个个吓得丢了魂。哪怕是平日最懒怠收拾清扫的衙役也忙得地动手清理,将多年没有好好打扫过的囚室监牢殓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秽物全部聚拢在院中,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一枚吸髓蝉就轻易推动了长安县的讲卫生,树新风活动。他在裴县尉那里了结了交接案件的一应手续之后,再次与秋宇商量此案。 秋宇认为这定是赵归真所为: 今夜死的一个方士玄谷子,一个茅山小道蒋沧,都是十字寺一案的直接当事人,且都受过赵归真蛊惑。赵归真拥有杀人灭口的直接动机。 李好问这边,要说这两起案子两桩人命与赵归真无关,打死他都不相信。 但是他再细想,又觉得赵归真灭这两人的口,实在是没有必要蒋沧与玄谷子似是都对赵归真的近况一无所知。 但除了赵归真灭口之外,李好问也再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可能性了。 他忍不住懊恼地拍拍头:说好的掌握了时光术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呢? 正当李好问左思右想的时候,一名万年县的不良人匆匆赶来。这人正是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的手下,名叫曹三。 我们姜帅派我来问问李司丞,平康坊倚云楼那件案子,该如何处理。 就这么一番话,曹三完全用气声说出来,李好问等人非得屏息去听才能听清楚。 李好问顿时笑道:曹老兄,出了平康坊,就不必这么悄悄地啦,我们李协律本事再大也管不着你了。 第348章 曹三这才小心翼翼地试着吐气,振声音量恢复正常。 李好问忍不住想象:倚云楼李贺那里,到底发生了啥。 长安县这边手续已经结了。李好问算了一下路径,两位请再辛苦一下,我们再跑一趟平康坊吧! 秋叶两人都没有异议。 只是范南等长安县的人将叶小楼送出来的时候都是满脸羡慕,估计人人都在想:现如今叶帅有福气了,进倚云楼那样的地方总算不用翻墙了。 * 李好问返回平康坊,确认万年县的人过来倚云楼确实是悄悄地办案。 除了那间雅室所在的二层楼半边全被封住之外,倚云楼其余地界一切照旧。虽有万年县的公人在此巡视,但平康坊的老客大多不以为意。 须知平康坊此地特殊,万年县所辖五十四坊,几乎有一半人力是成天耗在平康坊这里的。财货失窃案、打架斗殴案、人口走失案每天这里没个一两起,这里就不叫平康坊了。 但今夜,平康坊里的人还是留意到,倚云楼这里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儿。 等到万年县的人将玄谷子的尸身从楼里抬出来,装上大车拖走的时候,围观的长安百姓大多感叹:流年不利,倚云楼流年不利啊! 倚云楼那件案发的静室内,楚凤魁垂首正坐于末席。她上首是李好问、秋宇、李贺、姜有年等人。诡务司和万年县正在商讨案件交接的一些细节问题。 楚听莲心情郁郁,默默垂头。她始终能感受到一道炽烈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楚听莲自然知道这道目光来自叶小楼她对此并不讨厌,可也不打算回应。 楚凤魁! 楚听莲一惊,察觉竟是李好问在叫她的名字,连忙应声,抬起脸。 面对这个比自己还要略年轻一两岁的诡务司司丞,楚听莲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当初她就是在这间静室不对,是隔壁的隔壁那间静室里,被对方喝破自己对郑兴朋的心思的。 总感觉,这个年轻人虽然脾气很温和,从不高声大气,也不爱使唤人,但他的眼光却总是能看穿一切似的。楚听莲在他面前总是觉得莫名心虚。 却听李好问道:楚凤魁,你能再将那名方士来时的情形说一遍么?我们再听听有什么遗漏的。 楚听莲当即开口,将玄谷子踏入倚云楼那一刻起,自己的所有观察,从头至尾都讲了一遍。 李好问忍不住与姜有年等人交换眼光。 他们倒也不是觉得楚听莲说得啰嗦,而是她确实是观察入微。 当然,对于一名青楼凤魁而言,察言观色什么的都是基本功,是吃饭的家伙。 可是在姜有年这等富有经验的不良帅看来,这小小女子,眼光确实敏锐,竟然留意到不少常人根本观察不到的细节。 楚听莲说完,李姜等人又问她几个问题,然后便自顾自商量后续。 楚听莲心中落寞,但也不显,只是沉默地盯着地面。 又过了一会儿,姜有年将一应事务与诡务司交接清楚,带着曹三等人起身告辞。楚听莲也浑浑噩噩地起身相送。 却听李好问在她身边温和问道:楚凤魁,近来倚云楼中大家生计如何? 楚听莲微有些诧异,一抬头,刚好看见李好问身边的叶小楼,此刻像个鹌鹑似的,红着脸,闭着嘴,缩在李好问身后。 楚听莲直觉是叶小楼拜托李好问代为询问自己的情况 毕竟,叶小楼之前就在倚云楼出过糗,当着楚听莲的面,愣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倚云楼近来的生计嘛经过上次大青面的事,倚云楼元气大伤。她这边筹措了所有能够动用的钱,好容易将楼内的各处破损修整了,又鼓足勇气重新待客。若说生意,那真是一落千丈,和以前的倚云楼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又出了吸髓蝉致人死命的事,虽然诡务司压住了消息不让外传,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不齐多久消息就会泄露出去。自古同行相轻,三曲里的竞争对手想必也都会争着上来踩上一脚。 楚听莲心里叹着气,面上却扬起笑容:多谢李司丞垂问,倚云楼上上下下,日子还过得去。 李好问指了指门外那几名百无聊赖的乐师,微笑道:凤魁算是与我等共患过难的,着实不必如此疏远。其实我这么问,是想请问凤魁有没有心与我诡务司合作。 合作? 楚听莲的心跳顿时加快,扬起脸望着李好问,眼中神采毕现,双眼陡然亮了起来。 嗯,确切地说,我们是想请楚凤魁定期将平康坊和倚云楼内的所见所闻,报到我们诡务司来。 原来是想要我们倚云楼当诡务司的消息耳目。楚听莲一点就透。 是! 李好问微笑点头。 诡务司会给倚云楼一些报酬。 他这可并非突发奇想,这想法早已萌生。 平康坊是长安城里最神奇的一处所在,这里汇聚了来自三教九流、四面八方来客,几处青楼里混杂着全国各地的口音,每天都有无数消息在此传递当然,这些都未必涉及诡务。但是李好问认为,既然吴飞白和十字寺都预言了两三年内就可能会有大事发生,那为什么不事先做点布置,在平康坊留一道眼线? 第349章 这样一来,既可以弥补诡务司的人手不足,及时得到平康坊的情报,何乐而不为。 而且楚听莲身为凤魁,一来可以过问倚云楼上下大小事宜,二来她本身便是目光敏锐,注重细节之人。因此在李好问看来,楚听莲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次李好问没有事先与秋宇商量,秋宇此刻情绪稳定面色如常,似乎觉得这点小事,李好问又是司丞,拥有足够的权限,自己决定就好了。 真的? 楚听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 李好问点点头:真的。但前提是,楚凤魁对此事要守口如瓶。 楚听莲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点头,忽然又问:李司丞对我倚云楼的生意还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这李好问心想:他也不懂青楼生意啊! 但当他的眼光在这静室内的几案上转了一圈之后,还真的想到了一个主意。 别的我不太了解,但是倚云楼的吃食,做得真是太精致不过了,堪称一绝。若是别的生意还没有起色,楚凤魁其实可以在这吃上头做做文章。 倚云楼的精美点心,李好问上次来时就印象极其深刻,当时还想问能不能打包呢,结果被那大青面全祸祸了。 这一次也是,李好问面对那碗鸭花汤饼时,就觉得这汤饼不能摆,就该趁热的时候吃。 结果他时光穿梭回去见玄谷子的时候真的闻到了那鸭花汤饼的味道真是香极了。 所以,资深吃货李好问对倚云楼厨子的水平非常认可。 他给楚听莲的建议也是基于这一点出发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外卖送餐服务,但是倚云楼完全可以搞起来;偌大一个平康坊,每家厨子的水平参差不齐,必要的时候,倚云楼也可以主动帮忙,避免资源浪费嘛。 李好问没有多说,但他看见楚听莲的眼神再次亮起来,心知对方懂了。 于是他招呼诡务司的人告辞,离开倚云楼。 夜色笼罩之下,平康坊三曲更是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到处回荡着歌声与笑声,一派升平景象。 然而李好问刚刚迈出几步,忽然他硬生生地回过头,就像是脑袋被人扳了向后转似的。 此刻就站在他身后的叶小楼,正好见到李好问双眼泛红,眼球充血,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浑身都在微微轻颤,叶小楼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你李、李司丞,你这是得了羊角风吗? 李好问却根本不理会他,身形一闪,瞬间在叶小楼面前直接消失,立即出现在距离他数十步之外的人群中。 入夜之后,平康坊内热闹非凡,三曲内摩肩接踵,人潮汹涌。 的确有人一晃眼便见到李好问身形消失,又或是一晃眼见到李好问突然出现,这种环境里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你叶小楼大急,却不敢再骂上司有病了。 让一让,诡务司在此办差!无法像李好问那样瞬间穿过人群的叶小楼只能用起笨办法,扯开嗓子大吼。 这一招还真管用,人群顿时让开一条缝隙,刚好能够一个人通过。 叶小楼刚刚抬腿,就见秋宇轻飘飘地抢在他身前,抢先向李好问的那个方向追去。 我去连这都要争? 叶小楼一面腹诽秋宇,一面抬脚赶紧追上,却突然一个急停,险些撞在李好问身后。 只见李好问定定地立在平康坊三曲街道正中,背着手,凝眸,侧耳,似乎正用全身心在感受着什么。 秋宇站在他身后,张开双臂,无声无息地为李好问在汹涌人潮之间打开一片空间,让他不受打扰。 叶小楼好奇地凑近,想听听李秋二人在说什么。 秋宇:你真的感知到了?确实是在这平康坊? 李好问:确然无疑 叶小楼: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秋宇:绝对不能有所行动!这里是平康坊! 此刻的平康坊歌舞升平,汇聚着了成千上万的普通人。 是的,必须暂时忍耐!李好问似在自言自语。 但是,叶小楼分明能从李好问身上感受到冲天的杀意与怒气。待叶小楼看清李好问时,才发现这位诡务司司丞竟将自己的嘴唇咬破,留下几道深深的血印,想必忍得无比辛苦。 叶小楼实在忍不住了:你们二位在说什么? 秋宇眼神森森地望着叶小楼:李司丞感受到了神律之磬。 叶小楼算是那次承天门之劫的半个亲历者,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神律之磬,但是他多次听人提起这件乐器的凶名,一时间也惊白了脸。 第 106 章 在感知到神律之磬的那一刻, 李好问似乎被割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完全情绪化的自我,狂怒如潮,惟愿找到那枚上古法器, 将持有法器之人千刀万剐,方能暂时填补心中被挖空的那一大块。 另一个自我却异常理智, 不断告诫阻拦 我根本无力对抗神律之磬。 第350章 还没从十字寺那里借来哪件天字号法器。 在这里贸然发难, 只会给平康一带成千上万长安百姓带来灾难。 我是一个大唐的官员,而不仅仅是一个朋友, 一个晚辈,一个复仇心切的人。 这世界里我已没有再犯错的资格。 最终他彻底冷静,周身不再热血如沸,只默默立于原地,感受着属于那上古法器的气息于平康坊中逐渐消失,彻底不见。 就在这一刻, 人群中忽然传出惊呼声。 快看!空中 一时间,挤满了人的平康坊三曲街面上人人抬头, 向夜空中看去。 李好问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红顶仙鹤悠然展翅, 于空中飞过。那仙鹤背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怀中抱着一只竹笙,正吹得起劲。 三曲街面上人人鼓掌,叫好声连绵不绝。 这是 李好问刚刚经历了紧张刺激的追踪神律之磬环节, 陡然遇到这副奇景, 还有点转不过弯。 多棒的幻戏师啊! 李好问身边,一个年轻子弟踏上前一步, 将双手拍得通红,满眼欢喜赞叹。 原来是幻戏!李好问恍然。 幻戏在唐代非常流行。据传在玄宗时, 朝廷曾邀请著名的幻戏师入宫表演,开过一场幻戏大会,至今仍有人传诵。在民间,优秀的幻戏师也有大量拥趸。这些李好问在研习唐代文娱史的时候就曾读到过。 但是,李好问眼巴巴地见着那年轻男子乘鹤缓缓从天而降,竟看不出任何幻的成分,明明就是真的。 被这奇景所吸引,平康坊三曲中的人越聚越多,渐渐地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那名男子所乘的仙鹤在三曲上空盘旋,眼看就要落地。素质良好的大唐人民硬生生在三曲街道中央让出两丈见方的一片空地,作为那乘鹤之人的停机坪。 多谢各位! 那仙鹤悠然落于地面,鹤背上的那名青年施施然起身,穿着白色布袜的双脚踏在地面上。 三曲一带灯火通明,刚好照亮了那人的面容。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模样,面目极为英俊,眉如墨画,鬓如刀裁,而且肤色极白,竟是一位无比出色的青年郎君。 他落地之后,左手持笙,右手抱住了载自己落下的那只鹤,笑眯眯地道了一声:化形! 腾的一声,他手里的鹤瞬间变成了两只木制的鞋子。那名青年随即舒舒服服地将它们放在地面上,表情愉悦地双脚蹬上。 周遭登时响起震天价的喝彩声 好! 好厉害的戏法,好厉害的幻术! 我竟看不出他究竟是怎样办到的! 然而那刚刚落地的青年却面露错愕,似乎对这些评论完全摸不着头脑。李好问几乎能脑补他的内心戏:怎么回事戏法是什么?幻术是什么? 就在此刻,几个用金银线绣成的荷包从人群外扔进来,一个个都沉甸甸的,落在了那青年怀中。 接着! 演的好幻戏!爷爷赏你的! 乘鹤而至的青年依旧一头雾水,但辨不清那些荷包的来路,只能一枚枚接在怀中,完全不知道要道谢。 没别的幻戏了呀?有人大声惋惜。 那散了散了!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三曲正中,人群渐渐散开 。 李好问却觉得这人乘鹤抱笙的样子有点眼熟,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转头想要寻找李贺,却发现李贺这次压根儿没从倚云楼里跟出来。此刻自己身后就只有脸罩寒霜的秋宇和满面惊异的叶小楼。 这时一名醉醺醺的书生刚巧从李好问身边经过,这位刚才应当也是目睹了这青年从天而降的全过程,一边走一边大声吟诵道: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李好问顿时想起来:是的,刚才他脑海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就是仙人王子乔。 这个王子乔是古代有名的仙人,传说他本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极得周灵王宠爱,但却在二十岁时突然得病身亡。 周灵王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哀痛欲绝。臣子们为了劝慰这位伤心的父亲,便造出了太子驾鹤登仙的故事,说与周灵王听。久而久之,这个故事就真的成了神话,而王子乔则成了仙人,以驾鹤抱笙的形象出现。 这位著名的太子后来又有些关于鸟和鞋子的传说存世,说他的鞋子能够变成大鸟,又或是他所乘坐的大鸟能够变成鞋子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名从天而降的年轻人,听见身边有人念诵这一句诗之后,当即冲四面八方招招手,笑道:小仙便是王子乔! 周围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原来不止是幻戏师啊,原来还科斯泼雷了古仙人! 好也 于是,更多盛着铜钱的荷包朝王子乔纷纷飞去。 李好问则扶额:科斯泼雷是武则天的年代传下的说法,他哪里会不知道这也是林前辈的杰作就是cosplay的意思。 第351章 但见王子乔再没有什么新的表演了,人群便继续散开,去别的地方找寻别的乐子。 这边王子乔愣了半天,忽然出声挽留:各位,请别走啊!小仙还有事想要请教。此地可有歇脚暂住之所? 还没走的人闻言都愣了愣,半天才醒悟王子乔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呵呵,你收到的这赏钱,铁定够你在倚云楼里住一宿啦! 有人好心地指点这王子乔。 看你还能吹笙,许是还能在倚云楼里找到乐师的职位。 周围人便一阵哄笑。 长安百姓的心思并不坏,倚云楼最近生意不怎地,平康坊的老客们也不怎么愿意上门。但是指点他人上门,老客们这边绝对是没问题的。 至于倚云楼最近的那些坏运气么,老客们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助人精神,都更乐意推荐他人上门。 倚云楼! 王子乔一扭头,正好看见身边就是高达数层的富丽楼宇。 他轻声将楼前悬挂的两联诵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1。好诗,这一联极妙! 念罢,这王子乔一抬脚,竟真的进倚云楼去了。 李好问抬脚想要跟进去,却被秋宇拦住了。 此人不像是对倚云楼有恶意。既无恶意,诡务司便不该主动干涉。 李好问沉默了片刻,反问:刚才那王子乔的手法,难道不曾涉及诡奇? 叶小楼:这题我会!他马上接话:这算什么诡奇,能做到这一点的幻戏师多了去了,像是本朝的那些大幻戏师,张果、罗公远 李好问反问:你都见过? 叶小楼挠挠头:这倒没有。 秋宇在旁提醒:李司丞,你既已将那般重要的差使给了倚云楼那名凤魁,何不就此事试她一试? 李好问沉吟不语。 不知为何,他还是对那位面相好看得要命,却又看似完全不晓世事的王子乔不大放心。 正好这时候李贺从倚云楼里拖拖拉拉地出来,李好问便将李贺拉到一边,两人头凑着头商议了一会儿。李贺最终同意,用他那言出法随的本事给倚云楼下一个极其简单的禁制,以确保楚听莲一干人的安全。 至于其他,就都要静待明日了。 李好问这才率领诡务司一干人离开平康坊。 临走时他回想今日之事,最为紧要也最为可怕的自然是那吸髓蝉接连杀死蒋沧和玄谷子的事。 其次是神律之磬的出现。 在他看来,神律之磬在平康坊的出现一定程度证实了吸髓蝉杀人之事与赵归真有关。 至于最后出现的这个王子乔李好问直觉:总不可能完全没关系吧? * 第二天,丰乐坊诡务司里,壁挂钟敲了九下。 李好问听见廨舍大门那里有动静,抬眼一看,只见老王头引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人进来,迎面先撞上了叶小楼。 叶小楼咕哝着:诡务司不是不让直接报案? 老王头很老实地说:这位不是来报案,说是诡务司的合作方? 合作方?叶小楼伸手拽了拽幞头不明白。 而李好问一眼就认出了女扮男装的楚听莲今日她换上了一身穷酸书生的装束,衣衫宽大,用青布帽子遮盖住一头的秀发,脸上也稍许做了些化妆,装扮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李好问心里有预期,肯定猜不到一大早访客竟是这位。 叶小楼便完全没看出来,直到楚听莲拱手自报家门道:敝人姓楚,名亭连。 楚亭连?叶小楼满面狐疑地将这名字连续念了两遍,突然间恍然大悟,顿时将脸涨得通红。 面对楚亭连,叶小楼不仅说得出话,还能盘问指责对方两句。 可一旦想通对方就是楚听莲,叶小楼愣是憋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好问:还是那句话,叶参军你是凭自己本事单的身。 楚听莲女扮男装到今日到诡务司来,送来的是一份关于王子乔的报告。 她将那王子乔如何抱笙乘鹤降落在平康坊三曲,又是如何进倚云楼的,从头至尾细细地讲了一遍,详略得当,要细节有细节。 李好问一听,忍不住也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倚云楼中的人,刚开始时,真的将那王子乔当成是来寻个职位的乐师没办法,谁让对方抱着一柄竹笙的呢? 倚云楼中也确实缺乐师。因此楼中的鸨母格外热情,向那王子乔细细解释,在楼中奏乐,工作时间是几点到几点,每月的薪水是多少钱,食宿全包,可能还有奖金 但当王子乔听明白,在这倚云楼中,是自己奏乐给他人听,然而他人掷来的赏钱乐师可以全部收下的时候,对方的脸色渐渐就变了。 楚听莲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当时,那王子乔郎君便借口要在楼内转转看看,我们也没拦着他。楚听莲说道,但是,不知怎地,这位王郎君就和另一位老者站在一处攀谈。我等都从未见过那位老者,但都莫名觉得很有些眼熟 第352章 从未见过,却很眼熟? 李好问重复着这自相矛盾的话语。 嗯,是的。然后那位老者向我等自报家门,说他姓管,名仲。 李好问一惊:管仲? 他第一个想法是:重名了吗? 管仲乃是春秋时齐国的丞相,世所闻名。难道是唐代有人起了和他一样的名字? 但李好问望向楚听莲,觉得这位凤魁经过此事,神情既奇怪又有点尴尬。 他突然明白了:真的是那位管仲?! 楚听莲脸颊粉红,轻轻颔首:奴以为确实如此。 李好问完全震惊了这又是超出他理解能力的一项事实。但昨夜,类似的讯息他也同样收获了一件,所以此刻李好问纵使十分愕然,也不得不接受。 被王子乔叫出来的那位管仲,其实是被像楚听莲这样的女子们祭拜供奉的青楼之神。 这或许是因为,春秋时齐国重臣管仲是史上第一个设置青楼,并对其进行庇护的官方人物,因此世世代代受这些青楼女子们香火供奉。 然而王子乔进了倚云楼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把青楼之神给叫出来? 李好问赶紧问:那管仲是怎么说的? 管仲要我等一切按照王郎君的吩咐,将他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就行。他自会保佑我等生意兴隆。 李好问:这 他想了想又问:那管仲是何模样?楚凤魁觉得他的衣饰打扮有什么特点没有? 楚听莲挑了挑眉,道:与楼里供着的管仲画像十分相像,但细看去,并不是如今的式样,似乎要古意盎然一些。 李好问明白楚听莲的意思:神仙的画像也都是与时俱进的,唐人画的管仲,自然穿着唐人常穿的衣饰。 而楚听莲提到衣饰不同,李好问忽然觉得:昨日那王子乔也是,衣饰并非是唐代规制,宽袍大袖的,似乎能追溯到更久远一些的时代。 想了想,李好问便介绍楚听莲去李贺那里,口述王子乔和管仲的形象与衣饰,让李贺都画出来,然后再请李贺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何朝何代的衣饰。 楚听莲起身往典籍库去的时候,叶小楼竟还魂不守舍,坐在李好问身边发呆 但楚听莲在李贺那里没有逗留太久,半个时辰之后就出来,向李好问告辞。 临别的时候李好问当面称赞:楚凤魁心细如发,有你在平康坊做我诡务司的耳目,对我们来说真的方便了很多。 楚听莲盈盈笑着,向李好问行礼:李司丞客气了。昨日一番话,倒真令莲娘受益匪浅呢。 李好问看向楚听莲,见这女郎虽然做男子打扮,但她浅笑盈盈,神情振奋。显然昨天那一番交谈,楚听莲从李好问这里得来的建议显然很有启发性。 这时,吴飞白刚好办完一件丁类的案子,回到诡务司中。 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吴飞白眼中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李好问便给吴飞白介绍:这位是倚云楼的凤魁楚莲娘,如今正与本司合作。 吴飞白闻言,顿时神采奕奕,亲热万分地向凤魁问好,然后问:倚云楼可愿为我诡务司介绍一些生意? 楚听莲顿时听傻了: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吴飞白:眉清目秀一男的 吴飞白却锲而不舍:占卜、算卦、测字、看相、风水只要有这般需求,我诡务司都能做 楚听莲顿时舒出一口气,连连拍着胸口,表示自己刚才想岔了。 而李好问不乐意了赶紧拦:可不能这么说! 他诡务司也是要脸的,虽然司内很需要经费,可这毕竟是大唐衙门,不能就这么开诚布公地做生意! 然而楚听莲却表示:莲娘懂了。李司丞、吴协律几位静候好音便是。 说毕楚听莲告辞。 吴飞白目送她远去,这才满脸是笑地转向李好问:楚凤魁冰雪聪明,想必能不露痕迹地多给敝司介绍一点丁类案件。 李好问抬眼看看这位吴神棍,忍不住扬起嘴角:看来吴协律郎如今对自己的占卜水平十分自信! 吴飞白正春风得意着呢,突然咔地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大变。 李司丞,下官,下官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万难再说下去。 李好问哪儿还容他推脱: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可以帮本司丞占卜一下那件事了呢? 吴飞白顿时如同挨了晴天霹雳一般,哭天喊地地道:别啊 吴协律,李好问强忍住心中的好笑,继续一本正经地道,本司丞不会对你提出格的要求,但是你似乎也并没有尽全力啊! 吴飞白正哭丧着脸,闻言忽然又是一愣:我没有尽全力?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似乎在说:是的,我确实是没有尽全力,但尽全力的话我会很尴尬。 第353章 此刻,李好问回想起昨晚自己与妈妈和妹妹的对话,现在看看吴飞白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于是他故意板着脸道:吴协律,你看起来似乎不甚愿意尊重女性。 吴飞白顿时抓瞎了:我怎么就不尊重女子了?刚才那位楚莲娘,我可是对她敬重得不得了不得了啊! 李好问没有丝毫放松,而是步步紧逼: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子的能力远胜你我,法力高强之辈也是比比皆是。你我做不到的事,她们,未必便做不到。 吴飞白便知再也瞒不过了,软绵绵地起身:李司丞,你需要我占卜什么? 他听李好问说完之后,十分僵硬地颔首:我去我去布置祭坛。 李好问点头,吴飞白转身。 过了一会儿,卓来轻手轻脚地摸到李好问这边,小声地问:六郎君,为啥这吴协律布置祭坛要去要去茅厕前面呀! 第 107 章 诡务司公廨一角, 吴飞白表情古怪地在茅厕跟前布置了一座祭坛。 他在茅厕前设了一套箕帚,并为这套箕帚着衣簪花,然后在一旁设起供案, 并点烛焚香,自己对着供案虔诚行礼, 口中念念有词。 卓来在一旁看得张大了嘴。 六郎君吴协律郎这是在请神吗?他他难道是在请管茅厕的厕神?是嫌卓来将这边打扫得不够洁净吗? 其实诡务司早就安装了抽水马桶, 不用卓来怎么打扫,茅厕这边一直相当洁净, 没有异味。 李好问连忙摇手,打消这少年自怨自艾的情绪:不是你想想,吴协律在本司一向是做什么的? 卓来:吃闲饭的? 紧绷着一张俊脸的吴飞白也忍不住侧目。 李好问连忙纠正:是占卜。吴协律在本司负责占卜。咱们大唐门有门神,灶有灶神,占卜也有占卜之神。 他说着看了看茅厕跟前的祭坛,又解释道:只不过这位神明因为很特殊的原因, 不得不住在茅厕里 卓来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望着茅厕惊呆了。 吴飞白这时已经将祭坛设得差不多了, 伸手便去掂那套着衣簪花的箕帚。 李司丞, 待到这箕帚变得异常沉重, 便是请到了紫姑神。 李好问素来知道古代有请神附体之法, 只是没想到,这位占卜之神的附体之物竟然是箕帚真是接地气啊! 但这种才是真正的民间信仰。若是这位神仙的附体之物选的是什么和氏之璧、隋侯之珠,反而不可能成为家喻户晓的紫姑神了。 吴飞白掂过那套箕帚, 道:越来越沉了。紫姑神降, 诸人恭迎。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自己脚一软, 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 李好问惊了一下, 连忙伸手要去扶,却见吴飞白猛地让开了他的手,以袖掩面,声音幽幽地道:我的苦,无人能懂 李好问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他与卓来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二人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几许心惊。 那吴飞白本就是男生女相,平日里还喜欢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但毕竟不是女装大佬,平日还是以男子的面貌说话、行事。 但就在刚才,吴飞白这么一跌一叹,他那周身的气度情态已经活脱脱换成了是个女子这甚至不是可以模仿得来的,而是天生如此。 李好问赶紧上前,端端正正向吴飞白行了一礼,问:您就是占卜之神? 吴飞白将袖子挪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幽幽望着李好问,看了半晌,方才柔柔地笑道:什么占卜之神,我只是厕神罢了。 旁边卓来直了眼珠,这小小少年大概也在想:原来在厕所跟前祭祀的,就真的是厕神 李好问心里斟酌了一番该如何对答,有了七八成把握时才开口道:我曾听闻家中女性长辈言道,当女子们祭拜时,您就会作为占卜之神显灵。 吴飞白冲李好问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带着一点狡黠:确实如此! 但你们这些须眉男儿,何时重视过小仙我这点点浅薄的法力?在你们面前,我就只是厕神而已,连请降时都只能降在用来清扫茅厕的箕帚上。 糟糕!李好问忽然觉得,他应该事先提醒一下吴飞白,对这位女神仙多些敬意与礼遇的。 而吴飞白只是按照世间俗礼布置祭坛,打算将人家神仙请附在打扫卫生的工具上。 结果诡务司中灵气浓郁,硬是让人家神仙附在了吴飞白身上。整个过程,确实不大礼貌。 但事已至此,悔之已晚。李好问硬着头皮说出请求:事关天下苍生,我等诡务司中人,恳请紫姑显灵,助我等一臂之力。 吴飞白又将袖子举了起来,这次是遮了半张面孔,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李好问,看了半晌,忽然双眼微眯,带着几分笑意道:世间之事,莫不讲究个礼尚往来。若是你能助我解开心结,我自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第354章 解开心结? 李好问一边飞快在脑海中搜索有关紫姑的一切信息,一边开口答允:只要是我们这一方力所能及的,必定会鼎力相助。 吴飞白放下了衣袖,露出一张清冷的脸庞,眼眸幽深,盯着李好问,半晌方道:你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 李好问迟疑:难道是想要离开厕所? 他既不知道,也不瞎猜,索性捧哏,直接摆出倾听他人吐槽的态度:您的心结是? 唉! 吴飞白幽幽一叹,将形状姣好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让一旁看着的卓来背心直发毛。 妾本是寿阳人,姓何名媚,字丽卿。因素来爱着紫衣,有个小名叫做紫姑。 李好问不禁肃然起敬:妈妈说得不错,这位真的是一位有名有姓的女子。 妾自幼曾读书知文,后因父丧,家计堪忧,便嫁做伶人妇。垂拱三年,寿阳刺史李景见妾起意,害妾夫后纳妾为侧室。 然而刺史之妻既妒且悍,将妾身杀于厕中 吴飞白的嗓子本就尖细,还特地捏了几分,说出来的话又是极骇人听闻的内容。 一旁的卓来直接被吓着了这少年双手掩口,努力将惊呼声拦在口中。 天下女子们怜我,不愿我如此这般枉死。因此我这一点点残魂便凝聚在厕间,不得散去。年岁渐久,市坊之间便渐有传言,道我是厕神。 又因我确有几分掐算的本事,天下女子们如要占卜算卦问农桑之事,也会聚来我这茅厕之前。渐渐的,我又得了的占卜之神的名头,于卜算一道,确实又有了些神通。 然而,这世上却无人知我心中痛楚,一股浊气始终萦绕在心间,无法解脱,于是只能日日蹉跎于这茅厕之间。 说到这里,吴飞白又用力地瞪了李好问一眼,柔声问出口:你是这诡务司的 敝姓李,忝居诡务司司丞一职。 你应该已知我心结为何了吧!吴飞白语气里多添了几分凄然。 一旁卓来听得目瞪口呆:这听了一大串,还是根本听不出吴协律的心结是啥呀! 李好问却似乎胸有成竹一般,向吴飞白一拱手,道:敝人明白紫姑神的苦楚与冤屈,听闻紫姑痛陈,敝人几乎能够感同身受。 吴飞白苦笑着摇头不信,但李好问很坚决地道:敝人亦有母亲与妹妹,她们任何一人若蒙此冤屈,我都必然寝食难安,唯有令仇人伏法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所以请您相信我,我一定能帮助您,解开你的心结! 说着,李好问转脸看向卓来:快去请李协律过来。 卓来一个激灵,转身便往典籍库跑去,不一会儿便带了李贺赶过来。 李好问当即取出随身佩戴的诡务司司丞令牌,将其交给李贺,又交代了好几句。李贺闻言,领命匆匆去了,留下李好问与吴飞白在这茅厕跟前,相顾无言。 紫姑神,您意识不散,一直萦绕在自己不幸殒命的所在,甚至能够成为人人敬重、祭祀的神明。但您一定也很想知道,当年那些曾经侮辱你,杀害你,手上沾满了鲜血的人,他们的下场如何吧? 吴飞白顿时垂下双臂,径直站起身,睁圆了双眼,直直地望着李好问。 你真的能找来? 是的! 李好问一举双手,将手中卷册上贴着的标签展示给吴飞白看:这是大唐刑部案卷!垂拱三年,是尊驾遇害的那一年,对不对? 吴飞白大约没想到世间真会有人把她的后续从故纸堆里找出来,默然一阵,忽然眼中精光毕现,似是看到了某种她一直期待,却始终没有等到的东西。 李好问展开案卷,手指在那些记录上迅速摸索。 找到了,寿阳刺史夫妻谋害何氏女一案。 他坦坦荡荡地将案卷递到了吴飞白手里,让这位自己看。 寿阳刺史李景,以权谋私,杀人夺妻,罢官夺职下狱,判斩监候。其妻赵氏悍妒,非但不念其夫之过,反而怪罪何氏,将其缢杀于厕 这位吴飞白,当真从这白纸黑字上读到了关于自己的故事,忍不住双手颤抖,热泪盈眶。 判赵氏绞刑,秋后行刑! 李好问沉稳地道:你看看这案件上面盖的大印,这是从秘书省取来的真实档案。当年曾经迫害于你的刺史夫妇,确然已经伏法。 真的如此,真的如此!吴飞白涕泪纵横,捧着案卷的双手也在轻轻颤动。 可是,他却突然生出些疑惑,百多年前的事,李司丞,你如何一查便能查出来? 李好问微笑答道:这是因为敝人也读过关于你的故事,内心平白便生出无限不平与不甘,所以特地查过此事,读到那有罪之人都受到了律法的严惩之后,我心中的这些不平才渐渐消去。 我想,若是这段后续能够解开我的郁闷,那想必也一定能解开尊驾的心结。因此才赶紧请敝人的同僚,快马加鞭赶去秘书省 第355章 其实,李好问并未事先去秘书省查阅案件,但他事先知道有寿阳刺史李景这样一桩案子。 垂拱三年,林嫱成为武则天身边大学士的第二年。 她在自己的笔记中详细记录了与女皇一起大力推动大唐社会变革的过程,而这件寿阳刺史夫妇案正是一件典型案件。因此林嫱在自己的笔记中对此案着墨颇多。 借李景一案,可以整肃官场,制止以权谋私滥杀无辜之风,也可宣扬生命无贵贱之分,刺史是官,一样也得为他暗害的伶人偿命。 而从重处置李景之妻,也是借此警告天下那些有权有钱的正房们,有错的从来都不是身份低微无法为自己做主的弱女子,要闹去找那些色胆包天的老色胚去 李好问详细读过林嫱那几年的笔记,对这起案件印象很深。 但此前,当吴飞白刚开始提要求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有往这件案子上想,直到这位自报家门,说是寿阳人,姓何李好问才联想到了这件案子。 于是,不必李好问再查证什么,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找人去将相应的案卷调出来就行。 吴飞白圆睁着双眼,将手中的案卷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很难想象,这枚附在吴飞白身体上的魂魄,竟然已经是这世间女子们心中认定的占卜之神了。 不过,这位神仙以紫姑之名流传于世,受人供奉,一百多年后,世间竟没有多少人将她与那位在茅厕里被杀害的何媚联系起来。也就没有人在祭祀时告诉她真相当初害她家破人亡的寿阳刺史两口子,都已经受到惩处,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李好问柔声对吴飞白道:紫姑神,当年你遇害之事,曾经为全天下绝大多数的女子所同情,她们都希望你不要永远被困在被遇害的事实里。 她们认为你是法力强大的神明,在占卜方面尤其如此。 她们用这种信念形成的愿力支持着你,让你等到今日,有机会解除自己的心魔。 而我乞求你帮忙之事,正是与她们有关的你也不希望这些信任你,曾经帮助了你的女子们,因为诡务司无法占卜某些事项而受到损伤吧! 说到这里,李好问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在刚才的一番话里,自己偷换了不晓得多少个概念。 但至少听起来还挺令人动容。 呜呜呜! 吴飞白依旧哭个不停,却啜泣着开腔。 你你需要我帮忙占卜什么? 李好问大喜:有门了! 我要了结一段诡务司与赵归真的恩怨,因此将会选用一件神级法器,以对抗赵归真手中的神律之磬。但是这些神级法器的副作用极其可怕,因此我想事先占卜。 你呜呜呜,吴飞白还在哭,你想占卜自己使用这些法器,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不,我想要占卜的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一件法器,它的副作用会不会伤及其它无辜的人。 为了对抗赵归真,李好问早已将自己豁出去了。 因此在他心内,不可承受的后果,是指长安一城中的百姓们受到任何损伤。 呜呜呜,吴飞白一边哭,一边向李好问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白皙而修长,指尖轻轻一错,便有一股青烟袅袅,笔直地腾向上空。 呜呜你试着去想自己手持法器的样子 李好问心神一凛:他也没见过那几件法器啊! 不过好在查克向他详细解释过那些法器的样貌与功用。于是他开始在心中默想,自己有可能从十字寺借到的那三件法器。 他首先想的是严寒之镜,这件法器的副作用是可知的。因此这也算是李好问偷偷测试一下由紫姑神赞助的占卜活动,看看究竟靠谱不靠谱。 就在他心中想象自己手持一枚圆形、形制古老的铜镜时,李好问发觉眼前的青烟一抖,突然幻化做千万道雪花,仿佛有寒风扑面,这些雪花陡然颤动着向李好问面前席卷而来。 刹那间,李好问耳边尽是北风怒号,这风声怒号之下,似乎藏着百千万人的哭声。 曾经将一整座山峰冻成极寒之地的严寒之镜啊! 李好问心中瞬间想到了很多:他原本想过,毕竟严寒之镜的弊端已知,就是会变冷。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想个办法,将赵归真引到远离长安城的地方,比如说,终南山;或者干脆到最冷的地方去,雪域昆仑、冰封北境 但现在看来,他的计划还是有不妥的地方:第一,严寒之镜释放严寒的范围是不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很多,终究逃不过大规模伤害;第二,万一赵归真先找到了自己,在城内发难他这好不容易借来的神级法器,究竟是用还是不用? 嘤,吴飞白已经止了痛哭,此刻抽抽搭搭地开口,要不要换一枚 李好问连忙在脑海里撤去了对严寒之镜的想象。 第356章 神奇的是,他这边一旦断了念想,吴飞白手心袅袅升腾着的青烟立即恢复了正常,成为笔直向上的一条。 接下来,李好问想象的是共振之碑。 他在心中描摹勾画这座石碑的时候,就已经犯了难那座石碑的规模太过巨大,他究竟应该将它带到哪里? 总不能真的让这枚石碑压垮整座十字寺吧! 吴飞白抽噎着继续:换,换一枚这个无法,无法占卜 李好问心道:的确。毕竟他自己也无法想象这共振之碑的使用场景。要人占卜也的确是强人所难。 于是他迅速在心中将手中所持的法器切换成一枚短杖 背叛之杖,能让墙头变幻大王旗的神器。 话说,晚唐这个时代本身就是轮番上演各种背叛的大舞台,几个藩镇你方唱罢我登场,天子、权宦、朝臣,两两之间轮番上演背刺好戏,始终未曾消停。 但是,像背叛之杖这般,能让神律之磬那样的神级法器也能背叛掌握它的人,仅凭这一点,这枚法杖在诡务司内就足够被归类为天字号法器了。 只不晓得这件法器那所谓的第二层,究竟是什么。 然后,李好问眼看着吴飞白手中的青烟笔直飞上天空,然后又从另一边笔直地降了下来。 这道烟气突破了物理定律的束缚,在空中直接掉了个头向下这种情况,非急转直下四个字不可形容。 李好问愕然望向吴飞白,听见对方的情绪渐渐回归正常。 倒是绝不会像您所担心的那般严重,吴飞白向李好问这边看来,但也绝非像您所想的那样简单。 李好问诚恳望着吴飞白,希望对方能够给自己多提供一些灵感。 它其实很公平 说这话的时候,吴飞白的嘴唇轻轻颤抖,随即有一丝谄媚逐渐出现在他的唇角。 李司丞,那个下官为您占卜的结果如何? 紫姑神已经离开现在在占卜的这个,已经是吴飞白了。 第 108 章 吴飞白眨眨眼睛, 望着李好问,脸上堆满了谄媚笑容。 随后他看看身边的祭坛,又看看那对被彩绸围起, 簪着绢花的箕帚,伸手去掂了掂, 然后又摸摸自己的脸, 突然恍然大悟,骇然道:李司丞, 李司丞难道紫姑,紫姑刚才降坛了? 李好问:是呀,不仅降坛,而且还降在了你身上。 他将刚才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最后叮嘱吴飞白,日后再也不要轻慢紫姑, 也不可再请其附在箕帚上了。 吴飞白听得浑身不自在,四下里看看, 又走动了几步, 觉得周身没有哪里不对劲的, 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好问问他可记得发生了什么, 吴飞白点头,表示他模模糊糊的有些感觉。 随后,吴飞白将他刚才为李好问占卜三件法器的经过都想了起来, 顿时手舞足蹈:我可以了?我能占卜神级法器了?自身也没有受到损害?没有没有! 这人自问自答, 眼见着兴奋无比。 忽然,吴飞白似乎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但这都是因为紫姑神的法力啊!否则我一个小小的术士这种机会怕是可遇而不可求。 李好问瞥了瞥他, 笑道:那早先因为对方是女神又是厕神,所以死活不肯设坛的又是谁? 吴飞白一张俊俏的面孔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仿佛天然生就两套花色。 好啦,李好问终于有点儿不忍,在同僚们都凑来看热闹之前安慰吴飞白,想必你刚才已经与紫姑神建立了一点点联系,将来只要心诚,再想请总归是请得来的。只是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尊重人家,在占卜的能力上,紫姑神比你强太多了。 吴飞白连连答应,终于流露出喜色这从今往后,他可再也不仅仅是一名简单的占卜师了。 他不用李好问再提,主动将祭坛和箕帚收起,且认认真真地将司内茅厕打扫了一遍,抽水马桶都刷得干干净净。口中一直念叨着厕神保佑厕神保佑,要是条件允许,他真想搬来茅厕边上住着了。 李好问自己回转机要室,将刚才从紫姑神那里得到的占卜结果回顾一遍,做出决定,将自己要选用的那件法器名字写在一封给查克的信上,然后让卓来送到十字寺去。 那边很快就会按他的要求准备祭坛,并且通知自己过去取那件借用的法器。 办完这件事,李好问将双手手臂枕在脑后,放空头脑,长叹出一口气。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赵归真。 比找到赵归真更为重要的,是为他这次复仇找一个对决的地点。 李好问曾经设想过,与荐福寺一起合作,设一个局,将崇道抑佛之心最切的赵归真引出来。 但后来他在平康坊感知到了神律之磬,大致能锁定赵归真的方位。 再加上早先李好问没能从十一面观音那里借到可供使用的法器,于是他暂时放弃了与佛门合作的想法。 第357章 这世上,一辈子都不对付的敌人很多,但能一直合作的朋友却很少。 上次李好问在平康坊内感知到神律之磬以后,李好问那颗急切复仇之心反而被压了一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平康坊引爆赵归真这枚大杀器。 在那样人口稠密的地方双方斗法,绝对会是一出灾难。 李好问就算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要顾念楚听莲这样与诡务司有合作关系的人,和其他成千上万的无辜者。 于是,李好问去找了一张长安坊图来,首先先把平康坊涂黑了,随即发现仅仅涂黑了平康坊还不够,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统统得涂黑。 上次他与赵归真在承天门前的那次交手倒是没有伤及无辜。李好问按照这个思路,将承天门、西内苑、兴庆宫这三个地方先圈了出来如果天子李忱有机会看见这张坊图,估计会当场吐血,然后命金吾卫将李好问拿下,西市问斩。 所以李好问又勉为其难地将城外东面的龙首原、城东南角的曲江池,以及城外南边的乐游原也圈了出来,作为备选方案。 除此之外,李好问又找了来自鬼市的案卷鬼市那边,自从他发布悬赏以来,虽然天字号法器一直都没有明确的消息,但是关于那些修道之人莫名失踪的消息,却是源源不断。 这些消息送来,自有秋宇处理这位诡务郎中自会将这些消息按照区划分配给长安县和万年县的人去查。如果确有其事的,便发给五千钱的赏钱,算是千金市骨,鼓励鬼市的人继续找寻此类消息。 当然,秋宇也遇到过故意把修道之人绑了藏起来骗悬赏金的秋宇的处理也很直截了当,在鬼市所有的入口处下了禁制,永远再不许此人踏入鬼市半步。 骗赏金的家伙们一个个都叫苦不迭为了区区五千钱,便永远失掉了鬼市这么个珍稀法器和材料的重要来源,还在所有同行们面前失了信誉,不可谓得不偿失。 那些确有其事的失踪事件,再由长安县和万年县的不良人去巡查,竟还真的破获了两起劫持和人口失踪案。 算是歪打正着。 李好问不免感慨:悬赏的力量是无穷的。 只不过,这些案件暂且都与赵归真无关。 既然找不到与赵归真有关的失踪案,李好问便大胆猜测目前赵归真唯一有可能的附身对象,便是周贤。 在之前与那伽相关的一系列案件中,诡务司掌握了周贤的画像,李好问便打算将这画像交给两县和楚听莲,请他们在长安城中暗中寻访,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正忙着这些的时候,章平神秘兮兮地到机要室来找李好问。 李司丞,这个区区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法术,就想拿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好问一怔,连忙道:欢迎之至! 章平是什么人?可是能够穿墙逃跑的高人啊!他虽然自谦说上不得台面,但李好问想到的就只有实用、接地气一类的形容词。 于是,章平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几个纸人。 这是 李好问顿时双眼一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纸人替身?道门中似乎颇多人修习这种术法,可以让这纸人变为自己的模样,也可以以此为替身,避开对本体的伤害。 它能变幻成我的模样吗? 李好问接过章平递过来的一枚,好奇地问。 章平顿时额角有汗,讪讪地道:我下官当初学这法术时就没怎么学到家,因此下官裁出来的纸人,就只能变成下官的模样 懂了!李好问很理解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直面危险的人越少越好!这一次的事,如果连诡务司也受到攻击,章詹士用这纸人替身就好 李好问话都还未说完,就见章平双手乱摇:不不不,李司丞,这绝对不是我怕死。到了给郑司丞、屈突主簿复仇的时候,我若还置身事外,那我还算是人吗?但这个纸人,它能唉,这个李司丞,您感受一下它! 章平抓耳挠腮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李好问只得伸手用力捏住这纸人。 他顿时觉得有一股暖流,随着自己与这纸人的接触,正汩汩涌入自己的身体。 是能量! 李好问随手拖出一道带着栅格的历史,他最远能见到三十多年前的过去。而且如此挑战自己的极限,李好问丝毫没有头疼、耳鸣、耳鼻出血等常见症状。 这纸人里蕴藏的是 李好问心想:难道是时之力? 章平赶紧澄清:就是把纸人贴在充电区里能获得的那种。 诡务司内有一口井,是林嫱时代留下的,一向被人称作充电区或者加油站。诡务司外出用的纸驴纸马,每每能量耗尽,就贴在井沿贴上一夜,立即能电量满格,绕长安城再跑上个十圈不用草料。 李好问一听便知就里,但心中稍稍有些失望:可惜不是时之力。 当初遮摩遮利那一口,是硬生生将他的时光术境界提升了几个级别,所以才能对抗那伽那样的神话生物。 第358章 然而此刻从指尖传递过来的能量却也不假它虽然不是时之力,但是令李好问周身暖洋洋的,感觉自己能量充沛,能够绵绵不绝地使出各种时光术的应用,而不会感觉疲累。 如果这纸人的能量耗尽,往咱们充电区一贴,是不是也能像纸马那般,重新充电? 章平连连点头,表示这纸人的用法和纸驴纸马是一样的。因此李好问外出的时候,可以考虑随身带上几枚备用。 李好问顿时冲章平咧嘴一笑:不愧是章詹士啊! 现在他想明白了,这纸人绝对是好东西! 揣在身上就能给自己不间断提供能量,能量用完了以后还能搁充电区现充。 这不就是一堆纸做的充电宝吗? 而且看章平的意思,必要的时候,章平还能让这纸人变作自己的模样。 自打进了诡务司,李好问经历了几回战斗之后,心里也有了些粗浅的认识:有些时候,决定输赢的就是看谁的底牌多。 李好问想象自己揣了一包充电宝在身上,而这些充电宝必要时还能故布疑阵。在敌人眼中,就是左一个章平跑过来,右一个章平跑过去 章平从李好问眼里看见了真心实意的夸奖,一时笑得眼角全是皱纹,连声谦虚道:李司丞别那么见外,就叫我老章好了! 他得了李好问的认可,竟像是个刚入司的年轻小吏一般兴奋,道:既然这纸人有用,那下官就去多做一些,都放在充电区备用。 李好问从善如流地道:有劳老章。 章平顿时老怀安慰,赶紧去找材料剪纸去了。 这时候卓来来报:上回那位楚郎君又来了。 然后这少年既好奇又八卦地问:为何叶参军一见他就脸红,说不出来话? 李好问闻言便知楚听莲来了,正好要拜托对方在平康坊留意那周贤的踪迹,所以赶紧取了一幅画像,卷在袖内,关闭机要室,往前边去。 却听跟上来的卓来问自己:叶参军是喜欢上了那位楚郎君吗? 李好问刚想夸自己的小跟班:卓来,你懂的真多。 就听卓来万分疑惑地问:可是楚郎君是个男人啊? 李好问险些石化。 这才想起来,因为平康坊有未成丁者不得入内的规矩,卓来此前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倚云楼,也没见过楚听莲做凤魁打扮。 那叶参军是不是有那传说中的龙阳之好?这卓来竟然还风雅得很,掉了个书袋。 李好问连忙让卓来把注意力转到别的事上去:去看看今儿廊下食吃什么! 卓来最喜欢干这个,连忙应了一声跑开。 李好问自己去见楚听莲,见面先寒暄:楚郎君,如今生意可好? 这一次楚听莲眉宇舒展,不带愁容,应当是生计不愁。 果然,她学着男子模样行了一礼之后,浅笑着回答:托李司丞的福,倚云楼如今的生意尚好。 这李好问哪敢居功,连忙道:想必是管仲的功劳。 楚听莲顿时面色有点古怪,憋了半天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 看来还真是管仲的功劳。 李好问便将周贤的画像塞给对方,将请倚云楼在平康坊里找人的事说了。 楚听莲将周贤的画像看了又看,似乎想要将对方的容貌牢牢记在心中。随后她问过李好问,确认这画像可以由她带去倚云楼之后,才将画像卷起,小心翼翼地收在袖中。 李好问又问起平康坊最近有无人口失踪案。 楚听莲答:因此前庆云楼的事,万年县对于人口失踪查得很严,据我所知近来没有此等案件。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那王子乔如何了? 楚听莲抿了抿嘴,垂了眼帘。 李好问敏感地察觉出楚听莲对此人有几分厌恶。 那王子乔这两人都在倚云楼中暂住。他他是个很风雅的人。 你不喜此人?李好问很好奇地问,语气里没有其他探寻之意,仿佛是一位熟人,一位认得很久的老友,在八卦闲聊时,想知道楚听莲对某个人的态度。 楚听莲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道:都是倚云楼的客人,谈不上喜不喜欢。 但她很清楚:李好问说中了。 楚听莲知道对方厌恶自己,自己当然也讨厌他。 王子乔自己是一位技巧非常了不得的乐师,他吹奏竹笙的技巧纯熟,整个倚云楼乃至整个平康坊都无人能及。这一点,换来了倚云楼中多数人的真心佩服。 但是若将王子乔与当年的罗景比较,两人之间的分别一望而知。 罗景置身平康坊的青楼之中是如此自在,几乎让楼里的娘子和小厮们都认定他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员。 但是王子乔望着她们的眼神,虽然礼貌而克制,但楚听莲知道,那里面藏着满满的嫌弃。 他和她们,本就是天差地远的人。 这已不是能用优越感来形容的傲慢态度他甚至不愿意低头俯视她们。 第359章 当然,楚听莲很可以理解:青楼里这些本就是人尽可夫的卑贱女子,早已不耐烦去想贞洁为何物。 可是楚听莲却又气不过:既然如此,这人为何还要住在倚云楼,还要让这些不干净的女人去服侍。 您都自称是仙人了,去餐风饮露不行吗? 每每想到这里,楚听莲都很想将楼里那些雕金描银的器皿都砸王子乔脸上去。 当然,她也是有分寸的。 毕竟这两日倚云楼生意突然转好,与这人不无干系。 楚听莲为了一楼上下着想,犯不着去得罪对方。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坐在对面微笑相迎的李好问,想起刚才那挠着头说不出话的叶小楼,满脸好奇之色的卓来楚听莲还是能明显体察到诡务司诸人的善意李好问即便身为司丞,也从不觉得自己这些人低他一等。 那王子乔,如今还用本仙这个自称了吗? 李好问一问起这个,便觉得好笑。 楚听莲摇摇头:刚开始他一直如此,我们也一直顺着他说,后来他被楼里的其他客人笑了,便再也不这般说,也不许我们这般称呼他了 李好问免不了为王子乔点蜡:如果那位真的是仙,却因为凡人的嘲笑而不得不衣锦夜行,那这位王仙人的心理素质就确实有点堪忧了。 对了,我今日来见李司丞,是为王子乔王郎君带一句话。 楚听莲深吸一口气,说出她的来意。 王郎君请您去倚云楼与他相见。 楚听莲说完这话,略有些担心地望着李好问她深知王子乔其实也未将李好问等诡务司诸人也放在眼里。这世间一切人等,都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但李好问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似乎一无所察,很爽快地便答允了。 隔天他就在倚云楼里见到了王子乔 一名小厮将李好问引至二楼最末端的一间雅室。雅室门口,放着王子乔的一对鞋子,是寻常松木做的木履。 李好问低头进屋,只见这位曾一度以仙自称的年轻男子谨守古礼,正坐于倚云楼雅室的尽头。 然而李好问还不知道,对方特意请自己来见,究竟是什么目的。 第 109 章 午后, 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常安坊内,一名职业抄书人正坐在自家小屋内,就着窗外投来的光亮抄写整理古本的《异仙传》。这种讲述神仙鬼怪故事的小说话本在市面上很有销路, 抄书人整理之后就会送到刻印坊印成书册发售。 众异而具巨网以笼之,因堕, 众聚而视之, 乃王子乔之尸1 抄书匠刚刚写到这里,忽听外头院墙上啪嗒一声, 似是有什么重物掉下来了。这抄书匠连忙停了手,将手中墨笔放下,起身出门查看。 与此同时,平康坊,倚云楼内。 一名专司端茶送水的小厮捧着一个大漆盘,盘内装着倚云楼特制的各色点心, 向王子乔与李好问所在的那间静室走去。 忽然,那小厮就见静室门口横着一具身体, 一动不动。小厮凑上前去, 认出那具身体正属于已经在楼内住了两日的王子乔。但王子乔此刻却七窍流血, 仰卧在静室门前, 一动不动。 那小厮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喊都喊不出。他手一松漆盘便掉了,里面各种精致器皿盛着的点心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 刚刚还好端端坐在室内与人对谈的客人, 现在就变成一具横在门前的尸身。 小厮吓得屁滚尿流, 根本顾不上收拾,也不敢乱喊乱叫, 转身便去寻楚听莲去了。 常安坊内,那位整理古籍的抄书匠收拾好了被猫猫撞落的簸箩, 返回书桌前,看了自己刚才记下的,也不免吓了一跳怎么意思全变了? 他赶紧将王子乔之尸的那个尸字补全,写成一个履字,然后认认真真地写下去:众人取王子乔之履,置于室中,覆之以敝篚。须臾,则化为大鸟而鸣,开而视之,翻飞而去。1 倚云楼里,楚听莲跟着那小厮匆匆赶到静室跟前。那小厮已是傻眼:哪里有什么尸体,此时此刻,放置在静室跟前的,只是王子乔的一双鞋子而已。 楚听莲顾不上责怪那小厮,她连忙压抑心中的慌乱,上前轻轻敲着静室的门户,而后柔声询问:王郎君可好,李司丞可好? 就听里面李好问回答说,一切都好。 楚听莲顿时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向那名闯了祸的小厮。 她并没有去计较那小厮闯下的祸、打翻的点心这位倚云楼的凤魁此刻心中正回想着那天王子乔出现时的情景:潇洒仙人,驾鹤而至。 她有十足的把握:这位王郎君应该是个幻术师没跑只是,这么瘆人的幻术,竟然当着倚云楼一个十多岁小厮的面施展出来楚听莲对王子乔的评价顿时又低了几分。 雅室内,李好问正坐面对王子乔。 这是倚云楼最大、最豪华的一间雅室,是个套间,里面是寝居,外面是会客的花厅。此前这里装饰得金碧辉煌,绮丽无边。但王子乔入住之后,便命倚云楼的人将室内各种装饰全部拆去,只留下最俭朴的用具。 第360章 好好一间青楼豪华套间,现在素净得如同雪洞一般,除却分隔寝室与花厅的重重幔帐,。 而王子乔就坐在厅堂的最末端,双手互握,放于腿面上,端着架子昂着头,嘴角上钩,望着李好问的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视。 但李好问丝毫不怵,他对此人的来历背景很感兴趣,而且来之前也特地做了功课。 太子晋?他问。 王子乔咧嘴一笑:没想到本王子的名号,在千载之后,凡尘俗世还有人能记得。 李好问忍不住嘴角微抽:他这只是试探,对方竟然直接应了。 他口中所说的太子晋,乃是周灵王的儿子,姓姬,名叫姬晋。相传是一位极为贤德的太子,但英年早逝,逝去之后便被人传说是驾鹤成仙去也。成仙之后,世人才以王子乔称之。 李好问听王子乔亲口应了身份,又仔细打量了王子乔身上的服饰衣冠楚听莲早先将之形容得一丝不错,而这副行头,由李贺确认,乃是汉代衣冠。确切地说,还是东汉的。 一位春秋时成仙的王子,身着东汉衣冠,坐在唐代长安的平康坊青楼中? 如果不是李好问见过的怪事足够多,此刻也要怀疑人生的。 顿了顿,李好问继续问:尊驾从何处来? 王子乔仿佛就在等着这个问题,当下铿锵答道:来自白玉京。 李好问一阵无语:李太白那一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可真是养活了好多附庸风雅,亦或是招摇撞骗之士啊! 可是白玉京始见于唐人的诗,春秋时成仙的王子,却说自己来自白玉京这又该怎么解释? 尊驾来此何为? 李好问赶紧避开白玉京这个敏感话题。 来劝解你与赵归真道友,平息事端,以此积攒功德。 王子乔施施然笑道。 李好问当时就回了四个字:此事免提! 当初他眼睁睁看着屈突宜护着自己,死在赵归真面前。这个仇这个恨他绝对无法放下。而且这还没算上郑兴朋那一份的。 如果他能因为王子乔一句劝谏就放下大仇不报那,一定是因为王子乔自视太高,又看低了诡务司中众人的决心。 谁知,在他直截了当拒绝之后,王子乔的态度来了个180deg;的大转弯。 那我便愿助你! 李好问:什么?我真没有听错? 这世上竟有这么没有原则的人仙? 瞬间就转换立场,主动提出要帮自己? 我知晓赵归真的致命弱点在哪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我要你从十字寺借来的那件法器作为报酬。 不不行!李好问被王子乔这直截了当的画风给突然带跑偏了,拒绝起来也同样斩钉截铁,毫不委婉。 十字寺的那件法器,讲明了是借。我绝不可能就此将其据为己有,更加不能转交他人。 这不是逼他大大地得罪景教的人吗? 虽说景教如今在大唐已是式微,偌大一座十字寺内也只有三名教众。 但李好问也不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对方。 若是就此做一名背信弃义之人,我为之复仇的那人泉下有知,也绝不会乐意。 李好问说得斩钉截铁,相信对方不会再怀疑他的底线。 那不要那件法器也行。 对方的态度又拐过一个u形弯,改口道,你若是战胜了赵归真,夺下他手中那件神级法器,那我就要你那件战利品。 李好问:就冲王子乔这份始终转来转去的态度,他就认为此人无法合作。 赵归真虽然疯狂,但是他的目标大体可以判断。 神律之磬若是落在此人手中,不仅难以控制,还会变得难以预期。 于是李好问肯定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拿下赵归真的十足把握,因此也不能承诺你什么。 这就是直接拒绝王子乔了。 那就没的谈了。王子乔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顿时一垮,没有我,你恐怕连赵归真的去向都无法获知吧? 这个不需要阁下操心,我自有办法。 李好问淡然答道。同时他又屏气凝神,感知了片刻,确定倚云楼内没有任何与神律之磬有关的气息。 至少赵归真不在倚云楼。 随后他迅速向王子乔告辞,快步走出这间静室。楚听莲一直在静室外候着,见到李好问出来,立即装作恭送的样子,陪伴他一道出门,同时低声将适才楼内小厮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静室之内,等到李好问出门,王子乔那对本就扬起的嘴角竟然再度向上扬了扬,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重重帷幕。 帷幕之后,寝室内有一个二十五六岁、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安静坐在那里,气息全无,仿佛一具尸体。就算耳聪目明如李好问,也没能感受到此人的存在。 但如果此刻楚听莲入内,自然能察觉这位就是李好问给她画像,拜托她在平康坊内打听的周贤。 第361章 王子乔看了看周贤,又向李好问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嘴角再度倨傲地上扬 两边押注,真是有趣啊! * 李好问离开倚云楼,旋即迅速赶往诡务司。 现在他还顾不上顺着楚听莲提供的线索去追索王子乔的身份。倒是王子乔的话提醒了李好问一件事:赵归真此人是有致命弱点的,而自己对赵归真尚且研究不透。 他返回诡务司之后,先去了机要室,关闭铜门。片刻后,机要室内已是空无一人的状态。 李好问偶尔出现在机要室里,便会取来法螺,让法螺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整理刚才与人对谈之后得到的思路。整理妥当之后,他又立即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此来来回回,大约有大半个时辰的工夫。 其间李好问甚至使用了一枚章平送给他的充电宝纸人,以确保他有足够的能量前往特定的时间点,见他想见的人。 终于,法螺将手边几张纸填满。 李好问手指轻触纸面,对这结论稍显满意。 但他马上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当即皱起眉头。 片刻后,李好问起身,关上机要室,然后去找寻李贺。 李协律长吉,长吉!李好问面对匆匆迎出来的李贺,有什么法器或是符箓是能够缩地成寸,将我在最短时间内送往千里之外的? 李贺皱起那两道本就连在一起的眉毛:往千里之外去? 李好问点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验证。 李贺当即伸手,使劲戳向自己的额头:让下官想想哈 而此刻天色已晚,到了下衙的时候。 李好问的小跟班卓来坐在诡务司门口的石阶上,托着腮看丰乐坊里人来人往。 这少年极其郁闷:郎君也真是,这儿也不能跟着去,那儿也不能跟着去卓来还能算是随身大管家吗? 当然了,卓来也很清楚,李好问之所以不肯带他去平康坊,是因为那块未成丁者不得入内的石碑。他距离成丁还有两年,目前并不具备去逛平康坊的资格。 可是眼看着司内各人都在奔忙,卓来就总觉得自己好像没用似的,挫败感严重。 这时已是饭点,章家大姐打开门,朝诡务司这边望来,似乎是想要招呼最近不着家的章平,好歹回家吃个饭。 她一眼看见卓来,便热情招呼:卓小哥,你们司丞是不是又在忙顾不上你? 卓来却没有搭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处。 章家大姐见他出神,便没打扰,自去招呼张武他们一家三口。 不一会儿,赵兰娘路过章家门口,与章家大姐打招呼。她有些好奇地问:刚才我看诡务司门口坐了个少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章家大姐抬眼望了望雾气朦胧的丰乐坊。 入秋之后还没怎么大冷过,但不知为何,今晚丰乐坊里雾气弥漫,隔了数十步便只能看清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章家小娘子们没有经历过那个紫雾弥漫的夜晚,只当这是寻常天象,心里并不怵,于是章家大姐笑着回答:那是李司丞身边的卓小哥,常常坐在这边等李司丞下衙。我刚才看他往东边去了。 赵兰娘对卓来的去向颇为关心,心里又存了一两分好奇,于是按照章家大姐指点的方向跟了过去。 只见丰乐坊中街道上一片雾气,而街角确实有一个人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赵兰娘连忙上前,伸手搭在少年肩膀上,同时开口轻声唤道:卓小哥! 就见卓来周身不动,但忽然回过头,双眼盯着赵兰娘,将她吓了一大跳因为卓来的周身都一动不动,唯独他那脖子就像是僵硬的轴承似的,脑袋一转,就反过来正对着赵兰娘的脸。 赵兰娘惊呼一声,向后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片晦暗的雾气中,卓来那对灰蓝色的双眼此刻亮亮的,泛着柔和的蓝宝石光芒,这光芒似乎能够穿透迷雾。 * 诡务司内,李好问丝毫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从李贺处借来了一只纸船看来诡务司是个极其环保的衙门,交通工具和充电宝都是用纸做的。 李贺将那只巴掌大小的船迎风一扬,那船便成了一只真实大小的乌篷船,停在诡务司中的石板地上,也并无多少阻力,就仿佛泊在水中一般。 李好问忙迈步进入那只小舟,准备让这件交通工具将自己带去千里之外。 晚间,诡务司司内也起雾了,雾气弥漫,宛若海天一色。 船开棹进一回顾,万里苍苍烟水暮2。只听李贺那尖细的声音在司内响起,那只纸船便仿佛行驶在雾气弥漫的水面上。 李好问让那只纸船自行顺流而下,而他在心中默想着李忱的容貌,尤其是那次回顾元日,见到李忱做皇子时的模样气质,考虑将其作为自己回溯时空时的支点。 拜托了,李博士我需要验证一件事,验证了就好。 随即他当真觉得船身开始随着水面波浪轻轻起伏,再看周遭环境,只见河道纵横,两岸烟柳茫茫,河面上是不少与自己所乘一模一样的乌篷船,船上一只又一只的灯笼,隔着轻纱似的暮霭,正自忽明忽暗。 第362章 李好问当即拖出了带有栅格的历史,按理,每一格中所现的视野,应当就是自己身周五十里之内的大片空间。 李好问望着这些空间中出现的崭新地形:这里已再见不到长安城壮阔的城郭,整齐划一的街道与里坊。这里只有天然而成的柔山媚水,和分布于其间的小小村落。偶尔还可听见佛寺晚钟声声,回荡于这宛若水墨画一般的暮色之中。 李贺没有吹牛他在短短几个弹指之间,就让李好问赶来了江南。 李好问闭目,再次回顾了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和事先选定的支点,随后便向这栅格中纵身一跃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好问才完成了搜索,返归诡务司。 他此刻又是体能耗尽,并且用掉了四枚纸人充电宝。因此,李好问在下衙返回敦义坊之前,先去将纸人和纸船都贴在充电区那口井里充电。 他向老王头道过别,迈出诡务司大门,此刻已是雾气散去,晚凉天净,月在中天。 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立在丰乐坊街道正中的那个少年身影,随即伸手一拍后脑:要命,怎么又将卓来给忘了? 他快步赶上卓来,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肩头,诚心诚意地道歉:真是对不住,今天又耽搁了。你在章詹士家吃了晚饭没有? 就听卓来笑道:吃了吃了,六郎君我们回去吧! 说来也怪,卓来说话的时候,李好问耳边响过一声刺耳的夜枭悲鸣,令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与此同时,卓来身体不动,唯有颈项转动,让脑袋转过来,平静地面对李好问。 那张脸上,血红色的两个眼窝空空的,不见那对极其熟悉的灰蓝色眼眸 卓来! 李好问大叫一声,猛地惊醒,方才惊觉是一梦。 好问!别怕!来自崔真的惯例是温柔关怀。 李好问只觉得额头上的汗迅速涌出,但人到底是清醒了。 阿兄又梦魇了。来自十五娘的惯例是略带点刺耳嘲讽的大实话,但让李好问马上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他一手捂住突突乱跳的心口,一边翻身坐起,细细回想,从下午去平康坊见王子乔开始,然后是在机要室的一番静思,时不时回溯时光搜索细节;此后李贺送他下江南确认某段从不为人知的历史;然后他返回诡务司之后与卓来会合,两人一起回到敦义坊。卓来还特地给他留了半个古楼子 好问,你怕是病了! 崔真伸手,掌心温热,贴在李好问额头上。 李好问没什么感觉,他以前也有过精分人物与自己有身体接触的体验,但那感觉和他自己伸手摸自己的额头完全一个样儿。李好问猜测那其实是自己在测自己的体温,但凭空想象出温柔的母亲崔真女士,无微不至地在关心自己。 瞬间李好问已经想起他到底要做什么昨日已通知了十字寺,和查克说好,今日十字寺将设祭坛请景教之主赐下那件背叛之杖。 这件事不能耽搁。 于是李好问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有什么状况,略梳洗便去了十字寺,找到查克,直接拿到了那柄短杖。 第 110 章 终南山中升平观。 二十五六岁光景的屈突宜右手两指夹着一张符箓, 口中念念有词,那张符箓瞬间自行燃起。但那火焰太过盛大,点着了他刚刚蓄起的山羊小胡子。 一阵七手八脚地扑灭了胡子上的火焰, 屈突宜又好笑又可惜,随意开口, 问身后那个渐渐凝出实质的身影:你看起来很真的喜欢回溯过往啊。 李好问迟疑片刻, 终于说了实话:回到你这里,能令我感觉到, 我其实并没有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 屈突宜伸指将胡须烧成的灰尽数抖落,然后回过头冲李好问粲然一笑:但你不觉得,相较于留恋过去,守住眼前重要的人和物,会更重要一点吗? 李好问低头,在心头默默地重复:守住眼前重要的人和物 他任自己沉浸在这份回忆里, 直到 李司丞,李司丞! 十字寺景僧查克的声音将李好问从追忆中唤醒。 这就是吾主赐下的背叛之杖。 这名白衣僧人双手捧着一枚两尺来长的枯枝, 毕恭毕敬地递到李好问面前。 头回听说这背叛之杖的时候, 李好问将它想象成了一枚手杖似的物品, 但现在看起来, 它只是一段深棕色的干枯木枝,形象上更接近西方传说中的魔杖。 但这枚短杖落入手中,李好问心中立即生出了与对方的一点点感应 第二层 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一枚简单的法杖, 也绝非挥一挥就能让对方的强势武器掉头背叛的作弊神器。它自身似乎就是一层以背叛为名的严密伪装。 背叛之杖, 不会也要背叛使用者吧? 这时查克谄笑着凑过来:李司丞,祝一切顺利, 这法器用完,请千万赶紧还给我们十字寺啊! 李好问点点头:这个自然。只要还给十字寺, 自己就不必为其担着风险了。 第363章 不过,查克欲言又止,您使用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那个毕竟是敝教弥失诃被他自己的弟子所背叛时诞生的法器。 查克执事,当谜语人可并不厚道。李好问故意板起脸。 查克顿时愁眉苦脸地道:这叫我怎么说大概就是,心里总不畅快,毕竟,毕竟 李好问心底稍稍生出几分感应,点头道:我明白了。 是负面情绪侵染。 他并没怎么在意:人生在世,谁还没个情绪糟糕的时候了?不都是自己调节,一点一点扛过来的吗? 然而当他将那柄干枯的短杖揣入怀中,转身离开十字寺的时候,心情立即坏了起来。当日紫姑那句预言一直在他耳畔回荡: 不会是你想的那样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李好问立在十字寺跟前,心中迅速回顾他的整个计划,并未发现太大的漏洞。 但他还有另个一对手:赵归真。 那位同样可能早早算计好了一切,而自己对对方的计划却一无所知。 相较于留恋过去,守住眼前的人和物,会更重要。 李好问隐约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非常重要的,否则屈突宜说过的话就不会一直在心头旋绕了但就是想不起来。 查克满怀担心地目送李好问走向义宁坊坊门,身影消失在往来人群中,忍不住伸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低声默默为这位年轻的大唐官员祈祷。 李好问出了义宁坊坊门。卓来牵着纸马纸驴,正在这里等他。 见到李好问,卓来双眼一亮,快步迎上:六郎君 李司丞,请留步! 义宁坊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李好问回头,看了那少女一眼,疑惑地道:娘子认得我?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衣襟上绣着一条金色的小蛇。 李好问一见这服饰立即想起来了:是了,娘子认得我,我却没见过娘子的真容。 叫住李好问的少女正是赵兰娘,早先她曾经夜闯敦义坊的李宅,只不过那时曾以黑布蒙面,是以她能认出李好问,而李好问仅能凭衣饰认出她。 李司丞,我们执事命我来提醒你! 李好问顿时记起眼前的少女出身于成员全都是女子的炼石宫。 他刚想问对方要提醒什么,却见到赵兰娘突然拔出佩剑,挽出一个剑花,向一直紧跟在李好问身后的卓来刺去。 此刻,卓来一双蓝色的眼睛却正死死盯着李好问,眼中流露出几分嗜血的邪异,并且张开了双臂,正向李好问扑来。 住手! 李好问刚刚出声,想喝止赵兰娘那凌厉无比的一剑,就见那个卓来忽然啊的一声,化为一道黑烟,瞬间消失不见。 李好问心头一震:方才明白刚刚心头那种古怪从何而来 身边那个嘴碎无比心肠却极好的小跟班不见了,这段时间跟着自己的,一直都只是障眼法而已。 就在他努力思虑周全,做好一切计划的时候,对手却悍然动了他身边的人。 一时间,挫败感达到最顶点。 这一场大战,还未开打,他便已经输了李好问,你真没用啊! 李好问心头一震,猛地低头看向他怀中的那枚背叛之杖。 那是一枚几乎浸透了人类一切负面情绪的短杖,不消说,自己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影响,才在一瞬间连挣扎都不想挣扎就想要直接放弃。 但李好问对此事先做了准备,毕竟背叛之杖凶名在外,李好问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于是他伸手,又从怀里取出了早先他向荐福寺借神级法器时从那里讨来的香花。 此刻香花早已变成了干花。 所幸背叛之杖实际上也只是一枚枯枝。 干花遇到枯枝,未必便会有什么玄妙的化学反应。但李好问做完这件事,将干花与枯枝一起放入怀中时,他内心因为卓来而起的那些担忧、惶惑、自责与自我怀疑渐渐都消了,头脑恢复冷静,心头一片清明。 卓来的去向,李好问要查起来并不难,回溯时间一帧一帧地细看便是。 而且,对手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是暴露了行藏。 只不过,卓来的安全他无法掌控,令人无比挂心。 多谢娘子适才提醒,不知贵宫执事是否愿意再指点我那小跟班的去向,好让我尽快找到他。 李好问向黑衣女子行礼。 赵兰娘却让开了他这一礼,脸色黯然,摇了摇头。 她心里在想:执事娘子是真的关心李司丞,但就是不肯直接出手帮他。 当然,执事娘子也是信任他,能够妥善应对这点挫折。 但以赵兰娘的聪慧,早已隐约意识到一点:执事娘子与李司丞两人之间,似有一张窗户纸。一旦出手相帮,这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 不打紧!娘子保重。李好问神色不变,依旧向赵兰娘道了谢。 他并未就此离开义宁坊,而是转身又返回十字寺。 第364章 查克还未为李好问祈祷完,就又见到了他,难免惊异万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吐火罗语,才反应过来切回汉话,向李好问打招呼。 就见这位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向查克团团一揖,行了个礼,微笑着开口询问:您是来自吐火罗吗?与那边的族人依旧有往来吗?可否帮忙去信查一查卓来的身世?哦,卓来就是我那个小跟班,他从小就是孤儿 李好问告诉查克:卓来是开成元年被人遗弃在西市一家常有胡商往来的货栈里的,被人发现时身上只有一张纸条,写明了生辰年月,是吐火罗人这样的信息。 查克听说是这样举手之劳的小事,当下满口答应。 却听李好问道:我和卓来最近都可能会遇到危险,甚至遭遇不测。但这是卓来最大的心愿,虽然他日常不说所以,我想拜托执事,得到消息之后就送去诡务司。我与卓来,无论生死,都会感激执事。 查克听着心头猛地一跳,这才彻底明白李好问为了这次的事,确实已经不怎么在乎生死。 但却又偏偏牵挂着这等对同伴来说无比重要的小事。 眼看着李好问转身,一步一步向义宁坊外走去的孤独身影,不知为何,查克忽然觉得李好问的身影渐渐高大起来,心头一热,竟然有想要去帮忙的冲动。 不,我不能去帮他! 查克自言自语:毕竟他手上有背叛之杖啊! 执掌背叛之杖,就意味着必须像独狼一般行动,绝不能有他人相帮,甚至不能再使用其它额外的法器。 因为你不会知道背叛将来自哪里。 查克就算有心想与李好问站在同一阵营,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 丰乐坊。 李好问返回诡务司,第一件事是回溯时间,细细查询卓来的行迹,判断他是何时何地被何人掳走,对方又是何时在自己身边下了障眼法的。 随即他告诉司内众同僚: 第一,卓来失踪了; 第二,计划照旧,但行动提前。 卓来在司内人缘很好,诡务司众人包括老王头在内,对这小家伙都十分关切。秋宇与叶小楼都想要马上出门搜寻,却听李好问告诉他们,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而且 我独自一个人去。 秋宇冷着一张脸,总共只说了四个字:万万不可。 对方是赵归真,手中掌握着一件天字号法器,另外还可能掌握着卓来的性命,令李好问投鼠忌器。 诡务司众人岂有坐视他们的长官单枪匹马前往的道理。 李好问思索片刻,点头同意:那就请秋郎中和长吉同去。请两位务必留意彼此的状态。 背叛之杖的弊端是会让同一阵营中任意一人甚至是法器在十二个时辰内背叛。 但李好问认为,如果他身边有两位同伴,至少能彼此牵制,早早发现端倪也能想办法规避,或许便能将背叛之杖的弊端规避个七七八八。 秋宇和李贺立刻答应了。 叶小楼在一旁听见,顿时不乐意了,抱着手臂道:爷爷也要去。 李好问:不行! 多去一人,便多一份被背叛的风险。 同时诡务司的防卫力量便减少一份。 叶小楼伸手摸了摸鼻子,发现自己当场被李好问拂了面子之后,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论资历,论本事,他都及不上秋宇和李贺,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点儿的李好问,叶小楼都自愧弗如。 一时间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章平率先跑去库房,一阵翻箱倒柜:他早就给李好问准备了一大堆或许派上用场的法器和符箓,另外还有一叠纸人充电宝,都是要给李好问带上的。 这时候叶小楼走进库房,左右看看,满眼新奇。 章平却依旧在忙,尽管早有准备,他也还在四下找寻,看看还有什么能给李好问捎上的毕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叶叶参军,恕我没工夫招呼你 叶小楼却并不介意,仿佛自己第一次来,只是随意看看罢了。 我说,章詹士啊,久闻诡务司这里有不少效用非凡的法宝与灵药,有什么是能让旁人瞧不见的? 章平不假思索,张口就答道:有啊,横三纵五隐身蜜浆! 叶小楼顺着找:横向第三排,纵向第五位。 这种灵药口服可以隐藏身形,一瓶下去大概能隐身六个时辰 章平说到这里忽然听见抽屉响动的声音,他一愣,忙转头看去,叶小楼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章平顿时向那横三纵五扑去,只见那抽屉里原本只剩一个瓷瓶,现在也还只剩一枚。但这瓷瓶塞子被拔去,横倒在抽屉底部,抽屉里却并没有浆液流淌得到处都是。 章平一声喟叹:怎么我好像又给司里闯祸了? 哐当! 就在此时,诡务司库房门口处摆放着的一个水桶被莫名打翻。 章平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他看见几个水渍形成的脚印不断出现,一个接一个,迅速向外 第365章 * 平康坊,倚云楼。 王子乔正斜倚在矮榻上,手肘支着凭几,正伸手将一枚碧绿如玉的葡萄递入口中,嚼了两口,只觉得汁水四溢,清香满口,满意至极,因而笑了两声。 一旁端正跪坐着的楚听莲低眉顺眼,手中正捧着几份当日发布的报纸。 这位楚凤魁识文断字,因此时不时会为楼中客人提供读报的服务。 吾昔年居于尘世,未入仙班之时,凡间可还没有这般好东西! 王子乔又举起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对着光看了一阵,看够了才送入口中。 楚听莲心道:又在吹牛! 当初这葡萄头回给端上来的时候,对方可是问都没问就直接揪下来往口里送的,从没见过葡萄的人哪里会吃得那么爽快? 但王子乔每每吹嘘自己是春秋时就成仙的人物,楚听莲也不晓得这葡萄到底是何时传入中土的,因此也不好去戳破他这层牛皮。 于是,楚听莲低眉,柔声问:王家仙郎,可要听莲娘给您念念报纸上的趣事? 王子乔显然对此并不在意,随便地点了点头。 于是楚听莲伸出一对纤纤素手,捧着面前的报纸,有选择地阅读其上刊载的消息。 然而,她读的报纸其实是平康坊特供,这些报刊上刊载的有些内容,与在长安城里正式刊行的那些报纸并不完全一样。 甚至这报上还有些文章,是做了特殊标记的这就是在提醒楚听莲,最好能将这些内容念给重要的客人听到。 这些平康坊特供报纸,虽然只能在平康坊的青楼里找到,但若是有人起心想要比对,却不会有什么破绽。毕竟平康坊里这些报纸全都印得一模一样,而且也没人会生出心思,要将这统一排版统一印制的报纸相互比对。 楚听莲视线迅速在报纸上扫过,心中已经有数。她先不露声色地念了两篇没做标记的报道,然后就将《大唐新闻》上一篇做好标记的豆腐块念了出来: 天子下令彻查五月廿日勤政务本楼之事。 王子乔原本还支着耳朵等着下文,楚听莲却已翻过了一页,朗声念起了别的。 王子乔一时惊愕:没了? 楚听莲点点头:没了。这大约就是世人常说的字越少,事越大。 她伸出一枚葱管似的手指,轻轻搭在下巴上,假装回想:五月二十日,勤政务本楼五月二十日,究竟是什么事呢? 这时王子乔不再倚靠着凭几,而是直起身体,端正坐于案前,掐指推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有趣。 有趣? 楚听莲心头一抖,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了破绽。 却听王子乔笑道:这世上竟有这么心有灵犀的对手,竟会想到一起去。 楚凤魁低头不做声,假装事情与她全然无关。 莲娘勿要关心那些,再挑些有趣的念来便是。 说着,这位自称是仙郎的家伙,偷眼向身后帷幕重重的内室看去。 那间内室里还有另一人这是楚听莲今日午间才从楼内小厮那里得知的。她想要往诡务司送消息的时候,诡务司那边已经将平康坊特供都送过来,并且隐晦通知她一切小心,除非诡务司主动联系,倚云楼这边,就只管闷声做生意,就当从来没有过合作这回事。 此刻,就连楚听莲也能察觉:帘幕微动,而原本默然待在内室里的那个人,已然不见了。 王子乔转过脸来,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低眉垂目的楚听莲,笑道:莲娘不妨先叫人准备车马,待会儿说不定要有劳你外出,跑一趟。 * 暮色降临,将兴庆宫前的几道人影拉得老长。 李好问依旧在与看守宫门的金吾卫打交道。 自五月二十一日郭太后在此地过世之后,兴庆宫中已经没有皇族之人这次居住。但不知为何,看守宫门的卫士们坚持,没有得到圣人手谕,又或是宫中太监总管亲临,长庆宫的宫门都不可能为诡务司而开。 李好问在一旁听秋宇与金吾卫统领争辩,便明白秋宇不是屈突宜,拉关系行方便这种事,屈突宜擅长,如果章平在此应该也行,但是秋宇不太行。最后的结果没准是御剑硬闯。 但李好问心里记挂着卓来,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口舌,于是一伸手,仿佛从虚空中直接拽出了什么似的。兴庆宫门前的金吾卫们惊愕向他看来时,李好问的身影已经直接从宫墙之中穿了过去。 这是当年见过章平使用穿墙术之后,李好问直接为我所用了一把。 他穿墙进入兴庆宫之后,又从门内慢慢走出来,冷眼看着那几个金吾卫。 不如几位就向上头回报,说我等是穿墙入内的吧!一切责任,自由本官一人承担。 李好问这么说,对方金吾卫也知道,今日是万万拦不下诡务司这一行人了。 却听远处街道中有车马声传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各位长官且慢! 却是楚听莲的声音。 车马一面疾驰,这名倚云楼凤魁一面探出身体,向李好问等人大声招呼:诡务司诸位长官,且慢。 第366章 她用了较为含糊的称呼,免得暴露自己与诡务司的密切关联。 但眼看就要敲更鼓了,楚听莲竟然离开平康坊,且准确无误地追到兴庆宫跟前来,本身就透着极不寻常。 李好问果然住脚,向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秋宇也假做完全不清楚楚听莲与诡务司的联系,冷着脸站在原地。 倒是经常出入平康坊的李贺迎了上去,在楚凤魁的花车前头停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便取了一只匣子,向李好问这边赶过来。 李好问接了那巴掌大的匣子在手中,心头忽然一紧。 此刻他满眼晃来晃去的,都是昨夜梦中所见的场景。不知为何,他生怕打开这匣子里盛的就是卓来的一对血糊糊的眼珠。 这或许是危险预感的另一种形态?李好问迟疑着,托着匣子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一时间两旁的金吾卫也有些发愣:刚才还这么大本事的诡务司司丞,此时此刻,托着一只来路不明的精巧匣子,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不敢打开? 李司丞!秋宇沉声提醒。 李贺歪着头,抿嘴望着那匣子并不说话。这位忽然伸出手,从李好问手中抢过匣子,打开了,再递到李好问面前 里面是一枚御赐的令牌,如有人想要持此牌进入兴庆宫,无人可以禁止。 第 111 章 金吾卫将那匣子里的令牌仔仔细细地检查过, 确认确实是皇帝陛下颁给官员的金牌,凭其可自由出入九重宫禁。 这下子金吾卫们再也没有可以阻拦李好问一行人的理由,只能老老实实地大开兴庆宫宫门, 将李好问一行三人迎进去。 楚听莲坐在宫门外那驾大车上,兀自探出身体, 远远地目送那几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忍不住喃喃默念:各位, 千万要小心啊! 兴庆宫宫门这里,却又出了些幺蛾子。 李好问等人进去之后, 宫门眼看就要关上,却似乎遇到了一点阻力。原本向内打开的宫门要关的时候却拉不上了。 几名金吾卫一起挤在宫门前,同时奋力拉着门环,好不容易才将这门关上。 咻 这点小事,竟然累得金吾卫们满头大汗。 众人停下来擦汗的时候,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们面前的青石板地面上, 陡然出现了几个沾染着细微灰土的足印。 本就是天光浅淡的傍晚,这些足印落在青石地面上极不明显。金吾卫们谁也没留意, 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戍卫宫禁。 一炷香的工夫, 忽然有个金吾卫身体一歪, 随即大叫一声, 抱着肩膀坐倒在地。 金吾卫统领与其他同伴一起上前查看,就听那金吾卫骇然叫道:刚才有人踹了我一脚,然后踩在我肩上。 那统领脸一沉, 就要斥道:胡说 然而另一名金吾卫也随之叫出了声:真的, 小魏肩上真的有一个足印,这么大, 该是个男人的 话犹未完,金吾卫统领已在下令让手下们噤声。 随即有瓦片响动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的宫墙上传来。 这回, 轮到所有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了。 早先被狠狠踩了一脚的年轻人颤声道:会不会是鬼? 众人的眼光顿时一起朝兴庆宫宫门那里看过去。人人面色苍白,眼神惊恐,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刚进去的一行三人他们来自诡务司,那衙门还有一个别称,叫做鬼务司。 * 诡务司本司内,章平坐立不安,紧张得无以复加。 他走到门前,抬头看看天色,又伸手去试了试空气有多潮湿,最后终究是叹了一声:快要下雨了啊! 此时此刻,章平很有些担心,就怕天气的变化对李好问等人的行动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诡务司正堂深处的吴飞白。 那名专职占卜算卦,堪舆风水的诡务司协律郎,面前摊着各种各样的占卜用具,满手抓的都是蓍草,正在紧张地算卦。 章平不太忍心眼看着司里的年轻后辈被吓成这样,小声劝慰道:别算了,你算自己是算不准的 章平这话也算是有些依据:用林大学士的话来说就是你太主观了,占卜者必须保持客观,毕竟俗话说了,关心则乱 吴飞白却抓着两手蓍草,满头大汗,满脸骇然,似乎根本没听见章平的话,也完全没办法与他人交流。 * 兴庆宫中,秋花惨淡,偶尔有几声秋虫鸣叫,打破了此处的一片死寂。 天色渐晚。玄青色的天空中涌来大片大片浓密的黑云,遮蔽了天边的最后一抹夕照。 远处,太极宫、承天门处一片灯火通明。兴庆宫内与之对比鲜明,只在勤政务本楼上,悬挂着几盏宫灯,忽明忽暗。 李好问置身兴庆宫内,龙池跟前,难免心潮澎湃。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找到献祭给那伽的鱼脍,从而得知那伽已完成最后一次化形,成为拥有三头的上古妖兽。 这里也是他最后一次在现实时间里见到完全清醒而且安好的屈突宜。 第367章 虽然当时距今也没有多久,诡务司里已是物是人非了。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尽数按在心底,不让它们干涉自己的心神。新的问题与分析就渐渐地一层层被剥出来。 过去李好问一直回避去深究勤政务本楼的真相。 但此刻,各种线索全部汇至他脑海中 一、这里曾经出现过踏影蛊; 二、郭太后就在此暴死; 三、身为罪囚、早已身亡的赵归真却可以自由出入兴庆宫,在龙池畔完成他那场罪恶阴谋的最后一环。 就在刚才,赵归真也通过那枚令牌大大方方地展示了,这种自由进出的特权来自天子的恩赐。 因此,李好问心里很清楚,应当对那一夜长安城的劫难负责的,除了赵归真以外,还另有一个人天子李忱。 天子一早就知道赵归真有所谋算,但他没有提醒任何人,反而给赵归真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恐怕正是这个交易,令天子顺利度过了郭太后以死相逼的那一关。 此刻李好问再回忆起那张儒雅的中年人面孔,那副和蔼而温煦的表情,才明白那其中究竟藏了多少的摇摆和算计。 但李好问很清楚,他至少还需要再利用一次李忱。只有利用这位帝王,他才能够更加顺利地解决掉赵归真。 此刻,他站在兴庆宫龙池跟前,望着自己的倒影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是秋宇和李贺。这倒影背后渐渐多出一道深黑色的背景,那是天边压顶而至的浓云。 就在这时,龙池对面,勤政务本楼上忽然光芒大盛。 明亮的灯火映亮了高楼临湖的这一面,映出了立于楼宇之上那个身穿蓝色襕衫的年轻人身影。 是周贤! 诡务司三人瞬间全都认了出来,毕竟周贤的画像在司内传看了多时。 这确实是周贤,面目五官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但是周贤的那对眼睛李好问如今的视力绝佳,能够看清周贤的眼神那眼神无比浑浊,却又无比狠辣,透着狡诈与老谋深算,绝不是一个向往修仙成道的长安年轻子弟应有的眼神。 李好问心头忽然一阵恶心。 他想起了上次附在鸿波身上的赵归真脑袋很显然这次赵归真没有选择在尸体上附身,而是夺舍了一个活人。 就这样,先是用某种虚无缥缈的希望笼络住不谙世事的单纯灵魂,然而不知廉耻地占据了原属这个灵魂的身体。 李司丞!周贤模样的赵归真居高临下开口,嗓音确实属于年轻人,但是语气却老气横秋,而且端着架子,隐约透着无比傲慢。 难得我们竟想到了一处!都选中了这兴庆宫。 诚然,这兴庆宫是李好问选的决战之地。毕竟此地久已无人居住,人口密度比之外头的长安里坊要低很多。 因此早先李好问一察觉卓来失踪,便立即通过平康特供报刊假借李忱之名将消息放出他提到李忱要查勤政务本楼之事,意在提醒对方:我知道那时你们都干了什么,来吧,出来了结一切吧。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而对方则借楚听莲之手,送来了出入兴庆宫的令牌。这其中耀武扬威之意更加明显:来呀,我早已将这里布置成为适合决战的地点。有胆子你就到这里来再领教一下神律之磬的能量吧! 李好问正在咬牙,忽然舌绽春雷,提气大喝一声道:卓来! 与此同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迟迟疑疑地出现在周贤身侧。起先他看起来迷茫而畏惧,但陡然听见李好问这声大喝,少年似乎猛地神智清明,冲着李好问欢畅地叫出声: 六郎君、秋郎中、长吉哥哥,你们都来啦! 李好问凝神一瞧,眉头一皱这少年怎会是这么一副形象? 只见卓来身上没有绳索,但是手脚上都带着脚镣和手铐,头上梳着的小小发髻之上,竟然还顶着个荆棘冠。 李好问头一反应:这不就是景教那些失窃的珍宝吗? 但仔细看,却又不是。那些脚镣和手铐都是新的,荆棘冠也是现编的。是有人刻意模仿了景教那些圣物的样子,让卓来科斯泼雷一把景教先知弥失诃。 周贤赵归真,这是要把卓来怎么样? 还没等李好问有所反应,秋宇所御的宝剑已经嗡鸣着悬停在勤政务本楼之外,剑尖不断颤动,正对着周贤/赵归真。 但秋宇不知对手对卓来做过什么,是否在这少年身上下了什么禁制,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剑尖只是悬空遥指,并未直接向前。 你应该要谢我!周贤/赵归真望着李好问惊惧的眼神,忍不住嘴角上扬,欢畅地笑了起来,我替你除去了身边这一害! 李好问:? 他头一个反应是:赵归真这家伙彻底魔怔了。 赵归真生前借着武宗的势,谋灭佛家、景教、摩尼教、袄教这些全都是外来信仰,中土道门想要保护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李好问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卓来只是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小孩。 第368章 李好问顿时开口驳斥:卓来自小由我李家收养,他除了血缘来自西域之外,再无半点与西域的关联。 这是李好问信任卓来的原因这孩子自小在李家长大,三观由他们全家一起帮着塑造,不提血统与长相,这就完完全全是个汉人啊! 顶着周贤面貌的赵归真闻言顿时哈哈大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司丞心慈手软,当断不断,势必反受其乱。 你难道不知 赵归真继续开口。 李好问心中一动,他突然也很好奇:赵归真这执念是从哪儿来的,这道士为什么就和外来者较上了劲儿,一定要将对方全灭,不死不休呢? 谁知赵归真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忽然,卓来向前一扑,似乎是被人拎起腰带,直接扔下了勤政务本楼。 赵归真也没料到这一点,但他也没顾念卓来的性命,就这么看着卓来一个倒栽葱,低头俯身向楼下迅速坠落。 赵归真不管并不意味着李好问不管。 旁人心念都还未动,李好问的身形已经闪现在空中,一伸手就抓住了卓来的后领。 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已经扛着卓来,出现在龙池一旁。 此刻李好问心中狂跳得亏他有瞬间位移的本事。毕竟勤政务本楼也不甚高,卓来坠楼的地方目测也就七八米高的样子,自由落体运动的时间也就一秒多一点。 若不是他的一瞬仅有0.3秒,没准今天卓来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适才李好问看得清楚卓来并不是自己摔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下楼的。 这次之前,卓来发髻上套着的那枚荆棘冠冕先莫名其妙地从楼上飞了下来。而卓来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向身后去看。 这令李好问心中事先有了准备,才让他在卓来坠楼的那个刹那果断出手,一举将人救下。 随即李好问看见赵归真猛地转头,似乎也意识到他身后的虚空中隐藏着某个敌人。 难道说:有个旁人根本看不见的人此刻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出手帮了自己? 这倒是有点麻烦李好问身上那件背叛之杖的第一层弊端就是会让自己阵营里随机一人背叛。 所以他邀来了秋宇和李贺一同前来,就是万一他需要使用背叛之杖,并且造成了自己阵营中一名成员背叛,另一人能够暂且压制,然后自己有机会腾出手来对付赵归真。 之所以没有再邀其他人,也是怕旁人在这里没有自保之力,人多反而容易误事。 然而此刻,李好问解救了卓来,己方阵营多添一人。再加上这名看不见的帮手,背叛的可能性竟然变成了四个。 如果这个隐藏着的帮手真的是自己阵营的,万一背叛之杖挑中背叛的又是此人,而这个好心的叛徒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岂不是 李好问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赶紧放下扛在肩头的卓来,检查他是否安好。 就见暮色中,卓来一对眸子仿佛海蓝宝石般熠熠生辉。这少年万分欣喜地道:六郎君,多谢你相救卓来! 李好问:不,不只是我,还有个看不见的人救了你。 这时,秋宇所御的长剑也嗡嗡作响地赶到,三下五除二,便将卓来手脚上的手铐脚镣斩下,宛如斩去一堆废铜烂铁。 快去,去那边躲起来! 李好问见卓来恢复自由,当即指点这少年离开主战场。 他想起当初在西市货栈中卓来被蒋沧胁迫那一次,免不了又叮嘱一句:躲好,多留神! 卓来点点头,甩去手脚上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废铁,拔腿就往龙湖的另一面奔去。那里无甚灯火,还有很多人工垒的假山可供躲藏。 勤政务本楼上的灯恰于此时完全熄灭了。 天色已黑透了,龙池畔一片寂静。 兴庆宫门处,原本值守在此的金吾卫明明听得见里面的动静,却也一个个面如土色,不敢入内探视。 别再废话,手底下见真章吧! 秋宇突然开口,祭出飞剑。 他那柄剑剑身轻颤,虽然凝滞于空中,却不断发出嗡鸣声,似乎随时待命,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赵归真声音嘶哑地一笑:你这飞剑,是老道多年以前就玩腻了的。 上次在承天门前,老道那身体还不是自己的,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儿,不过是你运气好。 上次秋宇一剑重创鸿波,正好是在神律之磬的冷却期,再加上赵归真一时不察,被秋宇毁损了鸿波的躯体。这道人显然不怎么服气。 既然你要斗,那便好好斗一斗! 赵归真说着,双手在夜空中画出一个道符。 这道符相当繁复,由熊熊燃着的火焰构成,于空中聚而不散,挡在赵归真面前。 秋宇的飞剑迅速靠近,一旦接近那道熊熊燃烧的道符,便似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一般,速度急遽减缓,转了两圈,又重新飞返秋宇身侧,就那么静静地悬停在他头顶,似乎有点畏惧那道符。 第369章 李好问心中有数:赵归真这次夺舍了还活着的周贤,身体机能有了大幅提高,原本的道术修为恢复了不少。 但诡务司眼下有三至四人在此,纸面实力大大胜过对方。 如果赵归真大胆到不用神律之磬那是最好,李好问自然是率领诡务司的人一拥而上,大家一起群殴赵归真。 但李好问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已能明确感知神律之磬的存在,且这种存在感越来越明显。 他摊手向怀中,手指先触及了那丛佛前取来的干花。心中顿时宁定了不少。 随后,他的指尖触及了那枚经过岁月磨砺,依旧保持了粗糙质感的枯枝背叛之杖。 他要赵归真最重要的那枚法器背叛,投向自己哪怕不需要改投阵营,只要那枚石磬能够延长冷却期,哑火几个时辰,他都自信能够解决掉赵归真。 就在他指尖刚刚触及那枚背叛之杖的时候,狂风大作,一道枝状的闪电在兴庆宫上方当头劈下,随即是轰的一声雷鸣,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经久不息。 赵归真顿时哈哈大笑,仰天道:原来天道也在助我! 他随即伸手入怀,似是要将那枚神奇的石磬取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原本悬停在秋宇头顶上的那柄剑竟然极其诡异地转了一个弯,掉转剑尖,猛地向李好问这个方向扎过来。 李好问心中一震,知道这背叛之杖的副作用已经提前发作了。 而它选中的随机背叛者是秋宇。 背叛之杖的问题在于,在中土使用过的人太少,没有人知道它会怎样运作,不知道它如何能令对手的手下甚至是法器背叛,也不知道它究竟会如何策反己方帮手,不知道这些会在哪个时间点发生。 李好问心头震惊,但早先佛前香花带给他的冷静还在,即便猛然遭到己方队友的袭击,他也没有乱了方寸。 就见秋宇那枚飞剑挟裹着破空声,向李好问激射而来,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影。而李好问直接一个瞬间位移,闪现到了李贺身侧。 这回他扛起李贺就瞬间位移离开原地。果不其然,秋宇的长剑绕过李好问原来的位置,直冲李贺而来,在李贺离开之后,直接劈在了龙池畔的一枚假山上。 顿时轰的一声,碎石飞溅。 秋宇这飞剑的威力,竟然并不在天雷之下。 李好问这时依旧扛着李贺,他冲背上的人大喊一声:长吉,按计划行事! 第 112 章 长安城的夜, 似乎从未像今夜这般沉郁。四处寂静无声,里坊之内灯火寥寥。家家户户都闭门谢客,仿佛感应到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丰乐坊里, 老兵张武支起双拐,柔声对妻子说:云娘, 我去门外看看总觉得, 总觉得哪里好似不对劲! 张嫂马上点点头:我和弟弟留在家里,阿耶你务必小心! 张武:? 他心里暗叹, 但这样称呼错乱的日子他过了一阵,也渐渐习惯了。当下没再说什么,奋力拄着双拐起身,慢慢地挪到自家院门口,豁拉一声,打开了门。 那是 呱, 呱 一片凄楚的嘶鸣声传来。 张武望着外面黑云一般自空中压来的群鸦,心头涌上些极其不妙的回忆。 * 诡务司中, 原本站在正厅跟前的章平忽然向前踏上一步:不对! 原本坐在诡务司大门跟前, 默然不语地看着天的老王头也迅速站起身, 反手就将诡务司的大门关上, 上了门闩。 但没有用。 诡务司大门上方,四周院墙上方,不知何时, 多了许许多多的红点。这些红点在夜色之中忽明忽暗, 还时不时移动。唯有定睛看去,才能发现那些是很多很多的眼睛乌鸦的眼睛。 章平张口嘀咕:怎么一时间这么多乌鸦? 呜呜呜 吴飞白手中的蓍草全部掉落, 散了一地。这位钦天监出身的诡务司协律郎此刻抱头痛哭道:这是天要亡我吴飞白啊 却见章平嗖的一声,穿墙穿走了。 片刻后这位矮矮胖胖的诡务詹士再次出现在正厅门前, 手中提着两只木桶。 夜色之中,这两只木桶中竟释放出金色的光芒。 章平见到吴飞白这副熊样儿,也忍不住心生鄙夷,啐了他一口道:快起来帮忙!你难道愿意眼看着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起的诡务司今夜就此毁于一旦? 吴飞白哭道:可这本不是我的衙门啊!我原本就只是钦天监里一个小喽啰,到这里来不过就是图那点子钱。现在却遇上这么危险的事 对了!吴飞白陡然想起李好问给他做入职培训时科普过的司内法器,立马不哭了,消息镜子! 他马上冲过来抓住了章平的衣袖,语气急切地求恳道:章詹士,快用消息镜子通知李司丞,要大家快回来,家都快被人偷了呀 第370章 章平断然拒绝:不行!你难道不知李司丞他们去做的事有多危险?他们将公廨交给我们,就是指望我们能守好整座公廨。如何能用这点小事去令他们分心? 吴飞白无从辩驳,顿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章平恨铁不成钢,开口又想骂吴飞白两句,可一想起以前李好问在他自己逃命之后曾说过的话,硬生生将那些言语都咽了回去,耐心地道:吴协律,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凭借自己的一双手做出点大事,好教天下都记住你吴飞白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咱们一起动手,现在还来得及。 两人还在说话,老王头已经冲过来,提起一只木桶就跑。 吴飞白目瞪口呆,就见老王头提着木桶,直奔去诡务司廨舍院墙处,用一只葫芦瓢将那只木桶里盛着的金色砂子舀出,匀净地洒在墙根下,就这么一路撒过去。 还没等吴飞白醒悟过来这是在做什么,老王头洒出的金砂已经发生变化,凡被洒上金砂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金黄色光幕正在缓缓上升。 原来,这整座诡务司,本身就拥有一座防御大阵。而章平提来的这两桶金砂,就是构筑这座大阵的材料。 吴飞白顿时收泪,笑逐颜开:原来诡务司本司还有这种压箱底的手段,章詹士,您倒是早说啊! 他说着也提起另一桶金砂,学着老王头的样子,从诡务司正门处开始,向相反方向抛洒这些金砂。 章平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穿墙,又去取了两桶金砂出来,自去诡务司后院抛洒,力争将廨舍、各库房、药圃、地窖全都用这大阵护住。 他们几人动作够快,不多时,整座诡务司便被一片淡淡的金光所笼罩。这片金光形成了一片拱形的巨大光幕,从诡务司内院墙处拢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将诡务司罩在这穹窿之下。 随着金砂效力不断发散,那道穹窿在空中渐渐合拢,金色越来越浓厚,阵法也越来越坚实。 但是,诡务司外的情形更加可怖。 丰乐坊整座里坊,几乎所有的屋舍、树木上方,都泊着一只又一只的乌鸦。 忽而有一只开口哇地叫了一声,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丰乐坊都回荡着嘶哑的乌鸦鸣叫声。 若是有活过一个甲子的老人在此,应当能回忆起,上一次长安城出现这等万鸦齐鸣的奇观,还要上溯至泾原兵变那时。 于是,丰乐坊内的普通人们纷纷关门闭户,不敢再看,也不敢想坊内诡务司那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吴飞白飞快地将木桶内最后一点金砂撒完,仰头观看防御大阵,顺便还伸手拍了拍胸口。 但,他忽然察觉,透过那层金色的透明光幕,他似乎看见了一只怪兽。 这只怪兽绝非鸟类,似乎以耳朵为双翼,一张口,口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尖利的牙齿。 哇 这怪兽一声叫唤。 丰乐坊中顿时又是万鸦齐鸣。 吴飞白腿肚子都在哆嗦,转头便跑。 却听背后轰的一声,竟是群鸦撞在了那道金光汇成的防御大阵上。 那防御大阵本是由洒在墙根下的金砂放出的。但吴飞白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金砂洒得不够均匀,因此这边的防御大阵便也是有的厚有的薄。 而那以双耳为翼的怪兽却似能看出这防御阵势的弱点在哪里似的,鼓动群鸦,拼命向金光光幕上撞来。 那群鸦齐齐撞来,有几只更是撞得筋断骨折,贴着金光构成的那道穹窿便滑了下去。 但在那怪兽的鼓动之下,有更多的乌鸦奋不顾身地冲金色光幕上最薄弱的那一处撞过来,一下,两下,三下 吴飞白没经历过这种事,直接就看呆了。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几只黑色的鸟雀迎面扑至。 它们竟是撞破了那道由金砂构成的光幕。 撞破光幕的一刹那,已有几只乌鸦当场死去,但剩下几只特别凶悍的,扑在吴飞白清秀光滑的一张小脸上,顿时又扑又抓。 吴飞白:我几时受过这种委屈? 他正乱叫乱跳的时候,忽然有人伸手将扑在吴飞白面孔上的一只凶悍鸟儿抓了下来,伸出双手,三下两下,鸟雀嘶鸣,温热的液体溅出 吴飞白再看去,只见刚才袭击自己的那只凶鸟,被人徒手撕下了翅膀和脚爪,扭断了脖子,毫无半点生气地躺倒在地面上。 其它乌鸦知道厉害,一时间从吴飞白面前四散躲开,扑向别处。 吴飞白死里逃生,睁大了眼望着面前双手染血的老王头就是这个诡务司门房,刚才徒手撕了最为凶悍的一只乌鸦,以至于吴飞白到现在都还有些魂不附体。 老王头却将又一只盛满金砂的木桶顿在他面前:交给你了! 吴飞白:? 将这些金砂补在阵法薄弱的位置上。你不用去管那些漏进来的东西,都交给我和老章! 吴飞白心想:这倒不错,他就躲在暗处,不主动就不会有损伤。 哪知老王头用他那只独眼瞥了吴飞白一眼,似乎读出了对方的心思似的,冷声道:司丞他们不在,这座廨舍交由我们守护。 第371章 人在,诡务司在! 说毕老王头迈着大步转身走了。 吴飞白提着手里的木桶,不知为何,心潮竟似起伏了一小下。似乎有种从未有过的东西从心中悄然涌出,慢慢填满胸臆。 原来,还是有人把他吴飞白看作是同僚,看作是伙伴的呀。 人在,诡务司在。 吴飞白用极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然后极其认真地舀了一瓢金砂抛洒出去,顿时将眼前这一片出现损伤的金色光幕加固了一点儿。金色光幕重新合拢,后来赶到的黑色乌鸦砰砰砰地纷纷撞在这光幕上。 * 兴庆宫内。 李好问扛着李贺一阵到处乱跑,看得赵归真一阵纳闷,不明所以。 但见始终冷着一张脸的秋宇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柄飞剑指哪儿打哪儿,诡务司众人当着赵归真的面上演一出大内讧。 赵归真看着看着,忽然悟出了点什么,随即哈哈大笑。 李司丞,莫不是走了歪门邪道,又或是弄出了什么邪门的法器,想要夺取贫道的这件天字号法器吧! 凡事有得必有失,欲取必先予。所以你还未染指贫道的法器,却先让你自己的手下叛了你? 这天下,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应是没有比李司丞砸得更痛的吧? 赵归真觉得自己看破了真相,心中一阵畅快。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你我选在兴庆宫决战,便意味着你诡务司公廨不保 李好问心中一震:这他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临出发前还曾特地交待过章平,要他今夜格外小心。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赵归真竟能分心旁顾,对诡务司另外发起攻势。 如今诡务司中人手短缺,不知能不能守住。 只见周贤模样的赵归真伸手入袖中,拿出了那枚神律之磬,又抽出与之相配的那枚石质音槌。 愿这一切尽快结束!赵归真喘着粗气道,快点结束吧!我已没有时间了。 天地之力被迅速勾动,兴庆宫上方,浓云滚来滚去,黑色的云体中时不时有银白色的电蛇闪现。随即那遍布古朴花纹的神律之磬表面,也有电芒扇动,似乎这枚法器正在迅速积聚能量。 李好问百忙之中探手入怀,指尖触及背叛之杖那苍老而粗糙的表面,心中默念:赵归真,我需要赵归真所持有的法器背叛它的持有者背叛赵归真! 然而,这勤政务本楼前并没有发生上演什么法器投诚的好戏。 李好问心中疑窦丛生。 怎么,竟不管用吗? 难道,使用这背叛之杖并不能指定哪一件法器背叛自己的持有者? 李好问心中闪现查克叮嘱自己的使用说明,顿时记起免责条款,景教当时确实是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他自己这边都已经出现了反叛的同伴了,对方为什么竟不受半点影响? 难道自己真的受骗了? 随着表面电蛇变得密密麻麻,神律之磬已经安然度过了冷却期,随时可用。 然而赵归真那张老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 他站在勤政务本楼上,左手持磬,右手持磬槌,作势就要敲下去。 但不知为何,赵归真就是停在了那里,眼看着磬槌距离磬身只有一两尺的距离,但是那磬槌就是迟迟没能敲落。 按照李好问对这枚法器的了解:只要这神律之磬没有被敲响,它就像是一个充电宝一样,蕴满了来自天地的威能,但不会就此进行攻击。 我明白了! 李好问陡然得了明悟。 不知为何,他所携带的那枚背叛之杖,并没能策反神律之磬。 背叛之杖所策反的,是被赵归真所占据的,周贤那具身体。周贤,才是对赵归真而言最重要的神级法器。 这其实也行李好问马上得出结论,甚至更好。 赵归真明明已死,却随意占用他人的身体,不管对方是活人还是死人这下让他好好品尝一下反噬之力。 想到这里,李好问放下李贺,一个纵身就闪现于赵归真/周贤面前,伸手就去抢那神律之磬。 但在他眼前,危险预感突现。 李好问的指尖还未触及神律之磬上挂着的那枚绳子,他的身体再次消失,瞬间位移去了别处。 于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了秋宇所驾驭的那枚长剑,避免自己被同僚一剑捅出个透明窟窿。 而周贤,也恰于此刻缩回了手。 即使是背叛了赵归真的周贤的身体,依旧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见到秋宇飞剑那势若雷霆的一击,周贤那具身体也同样选择了避让。 随即,赵归真控制着周贤的那张嘴,先是握出一个弧度,然后又咧开,最后发出一阵僵硬的干笑。 哈哈哈 李司丞,好计策啊好计策! 赵归真应当也不晓得背叛之杖的实情,以为李好问原本的目的就是策反周贤的身体,而后想办法控制神律之磬。 第372章 但是你忘记了一点。我现在与这具身体融为一体,我的头脑正控制着它! 他虽然背叛了我,但他的头脑已经完全换成了我的头脑,没有了头脑,他只能凭本能行事。 换句话说,他已再也不可能脱离我而存在! 有句老话你听过没?胳膊拧不过大腿! 嘿嘿,只要过一会儿我重新控制住这具身体,一切我不都还是手到擒来? 李司丞啊李司丞,虽然你那位同僚也背叛了你,但我也不会放过他! 说着,赵归真眼里流露出一名生性狠辣的老道应有的那种歹毒而憎恨的眼神:谁让他毁掉了我徒儿鸿波的尸身!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具身体! 然而现在明明是直接斩杀赵归真的好时机,秋宇现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顾用他所御的那柄长剑四下里追寻李好问的下落。 李好问忍不住苦笑:他好不容易换来了除掉赵归真的机会,但现在却失掉了最厉害的一个帮手,没法儿将对方一击毙命。 难道这背叛之杖的真实含义就是这个:永远不让你得到最想要的结果? 李好问不由得想起那天紫姑带给他的启示:绝非像您所想的那样 但是,李好问能确定一点:他可还没输。 于是,李好问向李贺的方向大声道:长吉,按计划行事。 他来之前就做过预案,预案过秋宇中招的情形,也预案过李贺中招的情形。他没有预案到的两人,一个是卓来,另一个是看不见行迹的那位朋友。 既然受背叛之杖影响的人是他已做好预案的,而且一早就以最鲜明的方式表现出来李好问便觉得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李贺刚才被李好问扛着一阵东躲西藏,此刻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听见李好问的叫喊,眼神迷离了好一阵,终于渐渐凝在秋宇身上。 秋郎中,你听我一言 休要劝我,我今日叛出诡务司,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你劝。 秋宇,与以往一样的冷面冷心,此刻也延续了他一贯莫得感情的风格。 谁知李贺也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只是上前一步,对秋宇吟诵道:男儿何不带吴钩? 秋宇:? 这位诡务司郎中似乎被当场问住了,眼神中透出几分迷茫, 是啊?男儿何不带吴钩?为什么我随身佩戴的,就只有一把长剑这长剑还凌空飞啊飞的,并不能佩戴于身侧? 秋宇一旦陷入迷茫,空中那柄飞剑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凌厉之势也大为削弱。 周贤脸上不显,但赵归真的眼神又变了,变得既愤恨又嫉妒,似乎嫉妒诡务司之人竟能如此配合。就算是武力最高强的人反叛,也还有人能以别出心裁的法子制住他。 收取关山五十州! 李贺向前踏上一步,双眼紧紧地盯着秋宇。 秋宇似乎也觉得豪情万丈,意欲为大唐收复失地。他一时转头向东面看去,关山五十州山东、河南、河北道五十余州郡,如今依旧在藩镇手中。 确实,男儿就应当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这般在长安城内的宫宇中小打小闹究竟有何意思? 想到这儿,秋宇索性将那柄飞剑收回,但望向李好问与李贺的眼光依旧蕴含着不小的敌意。 就听李贺继续朗声念诵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郎中万户侯?1 就见秋宇听了,转身就跑凌烟阁就在兴庆宫西北面的太极宫中。 秋郎中这都要得万户侯了,还有什么好等的? 第 113 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郎中万户侯! 这就是李好问事先为使用背叛之杖所准备的预案: 如果秋宇中招背叛,就让李贺用言出法随的能力让秋宇离开战场。而凌烟阁显然对大唐任何一名文臣武将都拥有最强大的吸引力,而郎中这个官职又指明了是秋宇, 绝不会有歧义,指向旁人。 于是, 秋宇这位诡务司郎中立即转身跑路, 前往凌烟阁。 如果换了是李贺中招,按照李好问的设想, 这位必定会言出法随,说一些对己方阵营不利的内容。 如果是那样,李好问就会复现李贺让人闭嘴的能力,然后再让秋宇将人带走。实在不行的话,堵嘴、打昏都是可行的方法,大不了事后他出面郑重向李贺道歉, 到时再让李贺打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他只准备了这两个预案,毕竟事先没料到会有卓来和隐形帮手同来这兴庆宫中。 万幸背叛之杖虽然效果随机, 但结果是他事先有所准备的。 眼下秋宇离开, 李贺还能留在兴庆宫中帮忙这对李好问来说, 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 但李好问还是禁不住担心:他很清楚这背叛之杖的弊端有两层。第一层固然是你背叛我我背叛你;第二层则大概率是出人意料的反转, 是他无法想象,无法事先准备的战况。 第373章 因此李好问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避免出现任何特殊状况, 令他过于震惊而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时此刻, 李好问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控制住周贤。 赵归真的意识现在就被困在周贤体内,李好问甚至不用杀周贤, 不用毁掉他这具躯体,而是找到将赵归真从这具躯体里驱逐的办法, 就能圆满地为屈突宜复仇,并且除掉赵归真这一害。 于是,李好问迅速闪现至周贤身侧,而赵归真此刻大概在奋力控制周贤的身体,他浑身肌肉绷紧,不断颤抖,终于,让周贤的手臂向内移了小半寸的距离,随之被他向怀里藏去的,还有他无比倚重,视为唯一希望的法器 李好问出现在周贤身边,劈手夺过神律之磬。 赵归真控制着周贤手臂移动的那点儿距离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影响。 在抢过神级法器的那一刻,李好问对上了赵归真那对眼眸,看清了那其中蕴含的恶意,那里有种痛恨与贪婪交织的复杂情绪,也有讥刺与嘲讽,似乎在说:就算一切如你所愿又如何?你真的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 李好问顾不得辨认赵归真眼中的情绪,神律之磬已经到了他手里。 可就在这个刹那,李好问忽然发现自己变了 他的躯体在一点点坚硬化; 他开始失去身为人的形状; 他失去了躯干与四肢,他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枚薄薄的、形态特殊的石板。 他身体表面开始出现含义不明的古朴花纹,每一道纹路都蕴藏着来自远古文明的力量。 他竟然自己变成了神律之磬。 * 曾经有好几个不能入眠的深夜,李好问满脑子想的都是神律之磬他痛恨这枚夺取了屈突宜性命的神级法器,但也承认它的力量。他想的要么是将这枚上古法器夺过来,要不不然,就是怎么将它毁去。 可李好问从来没有想过竟会有这么一天,他自己会成为神律之磬。 然而此时他能感知到自己身后脊背的位置上,有一个大约是专供牵绳用的圆孔。不知什么时候,这圆孔里竟穿出一枚细线,被牵在一具参天的石像手中。 李好问晃晃悠悠地转过半边身体回去看,只见那座石像模拟的是一位女神这位女神左手中托着一枚天平,右手中持一枚高举向夜空的阔背长剑。女神的双眼被一幅石质的纱巾蒙住。那纱巾被雕刻得惟妙惟肖,连褶皱都一清二楚,似乎随时能够随夜风的吹动缓缓扬起。 而李好问这枚神律之磬,被绳索穿过身体上的圆孔,此刻正悬挂在女神右手的手腕上,随风轻轻转动。 此刻,李好问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神律之磬互换了,现在自己成了那枚能够勾动天地之力的神奇法器。 不止如此他不仅能够操控来自天地间的巨大能量,他还有思想有意识,能做决定能控制自身,能感知身边的一切,而且心底有一枚压抑不住的火焰。 作为一枚天字号的法器,他能够带来毁灭。 冷静! 李好问强行将心头涌起的怒火拼命压制下去,开始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不止一个人警告过,背叛之杖的使用有极大风险,它在第一层显而易见的背叛弊端之后,还有一个第二层。 这时,李好问这枚石磬已经以悬挂点为轴,转过了九十几度,身后这具石像的形貌完全落入视野。 这是公正女神? 李好问再度想起紫姑的话:它其实很公平 可问题是,身为一枚法器,神律之磬所拥有的期待值明明应该是克敌制胜,而不应该是维护公正啊! 李好问只能说:以后甭管借啥物品一定要对方提供详细说明书! 他一边想,一边任由自己以悬挂点为圆心慢慢转动,渐渐地,另一个人物落入他的视野。 那是他自己。 卧槽!李好问震惊得无以复加。 冷眼旁观自己的身体,李好问难免生出一种略带陌生的好感。但是当他看见自己眼里是赵归真才有的那种奸诈而贪婪的眼神时,李好问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任何观念都炸裂了。 赵归真占据了他的身体。 在此一刻,李好问全明白了。 原来赵归真一直馋着自己这副躯壳。 年轻、有亲和力,天然受天子器重,受下属拥戴 他在短短数月之间,所掌握的时光术已经超过了郑兴朋的水平。 如果将他与周贤、蒋沧等年轻后辈相比较,赵归真显然会觉得他是一个更好的附身对象。 因此,当初赵归真望着李好问开口道:你应该追求自己成神! 但那会儿他心里想的恐怕是,如果贫道拥有这小子的躯体,那贫道也能 而背叛之杖的第二层,是一个公平的世界,也是一个成全野望的世界。当它揭开了第一层相互背叛的伪装,第二层所显现的,是成全彼此的渴望我从你这里得到了想要的,而你也并没有放过我。 第374章 李好问最想要夺下的是神律之磬,而赵归真最想成为的,则是李好问。 突然,李好问不顾自己通体坚硬的身躯,忽然仰天大笑出声。 太好了! 太完美了! 由赵归真控制的那具李好问的躯体,略皱眉思忖了片刻,眼里的贪婪神色瞬时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恐惧。 此刻的兴庆宫上空,陡然一阵狂风刮过,天幕上密云四合,云层间隐隐有风雷之声。李好问身周凝聚起无数白色的电蛇。神律之磬不需要他人控制,它能够自主引动天地之间的能量,劈向它的对手李好问的那具躯体。 李好问并不清楚为什么石磬也能察觉到自身眼中有泪 只要一击轰过,屈突宜大仇得报,而他自己的身躯和赵归真那肮脏的魂魄一起灰飞烟灭。 完美! 李好问已能够感受到神律之磬已经完成了能量积聚,电弧随时可以落下。 他让自己对准了自己的身体,心底热血上涌,他知道一切马上就能结束。 六郎君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听见了卓来的哭喊声。 他又好似在虚空中看见了屈突宜的身影,对方依旧身形潇洒,笑容温煦,却轻轻摇着头道:我的朋友,你若为了过去的我而折损了自身,那么你现在拥有的那些,又该用什么去守护呢? 在这一刻,李好问很想回答:来不及了,我的朋友。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从承天门下等到了现在。 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谁知这一刻,赵归真忽然驱动了李好问的躯体,举起手道:且慢! 神律之磬闪烁着的电蛇并没有为此停留。 但是,手中悬挂着细绳的那尊石像似乎忽然变得有生命一般,将左手的天平一并交于持剑的右手,然后向石磬的方向轻轻伸出左手。 轰 那蕴含了多少个不眠夜晚的哀伤与怒火,与勾动的天地之力一道,挟裹着风雷,指向李好问自身。 然而这能量却尽数痛击在一枚巨大石制掌心,将那光滑而平坦的掌心无端端轰出几缕掌纹。 * 兴庆宫中,两个略带泥泞的脚印迅速向卓来那边靠过去。 此刻的小卓来圆睁双眼,满脸的惶急,脸上肌肉紧绷,张开了口,单看他这副样子便能感受到气息流动,下一刻他就能奋力呼喊出声。 然而他却就此盯着兴庆宫中的夜色,定定地待在原地,一个字都喊不出。 那两个脚印绕着卓来身周转了一圈,然后一个声音陡然响起:长吉、李长吉长吉兄! 李贺已听惯了这声音,这时赶了过来,望着一团虚无的空气,好奇问道:叶参军? 是我是我!长吉真是好兄弟!一听就知道是我。 空无一人的勤政务本楼前,响起叶小楼的声音。 你也在找李司丞吗?看不见行迹的叶小楼问李贺。 李贺背着手,惆怅地点了点头,道:不应该,不应该啊 叶小楼也不管李贺在说什么不应该什么,直接给出建议:我们想办法唤醒卓来吧! 哦! 李贺被勾得换了思路,不再找寻李好问,而是也绕着卓来转起圈子,与某人撞了个满怀之后,忽然有了点灵感。 及其既觉,岂足追惟。他凑在卓来耳边小声道。 嘶 他面前的少年突然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哭道:六郎君 李贺和那隐形的叶小楼同声开口询问:李司丞(李六郎)怎么了? 卓来刚刚清醒便又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冲着叶小楼所在的方向惊呼:这里难道有鬼吗?我怎么听到有说话声?还还特别像是叶帅呜,难道叶帅也变成鬼了? 叶小楼:呸呸呸,童言无忌!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李贺和叶小楼好不容易安抚好了惊魂未定的卓来,两人一起追问。 我看见那枚神律之磬要杀我家郎君! 在哪里? 叶小楼将他随身佩戴的障刀抽了出来。可不知为何,这把障刀竟然没被隐形,而是明晃晃地现于三人眼前。 这情景十分滑稽,卓来竟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他又意识到什么,怔怔地又掉下了眼泪。 李贺忙道:卓来,你将你所经历的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不必李贺使用言出法随的能力,卓来也是要说的。 于是这少年原原本本地将他经过的事说了一遍: 卓来今早起就一直跟着李好问,但在出敦义坊前往义宁坊的路上,他忽然感觉像是遇上了鬼压床一样,自己没法儿控制自己的身体,胳膊腿都不听使唤。 随即他就看见另一个自己,跟着李好问向前方行去,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不是我灵魂出窍了吧? 第375章 卓来也没经历过灵魂出窍这回事,再者无论他怎么呼喊,尝试活动身体,都没法儿让李好问回头。 正当他浑浑噩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觉得一片黑暗,遮天蔽日,就像是被装在了一个匣子里。 匣子? 李贺皱眉,想起了他们一行人进入兴庆宫之前,楚听莲送来一个匣子。李好问曾抱着那枚匣子冷汗直冒,不知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嗯,我感觉是一枚匣子。然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放了出来,但还是和鬼打墙似的,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身体 卓来比比划划地说着,讲述他能够观察到自己身周的情况,但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股巨力袭来,他一个倒栽葱,从勤政务本楼上栽下来。这一摔,倒让他全身挣脱了某种禁制, 那就是爷爷我的功劳了! 叶小楼难得干一件大事,难免拍着胸脯自吹自擂。 卓来看看叶小楼,忽然很认真地说:那也得多亏我家郎君眼疾手快,接住了我! 叶小楼: 若非李好问在半空中接住了卓来,并将他平安带至地面,凭勤政务本楼的高度,卓来不死也要摔个重伤。 然而叶小楼当时敢于那么做,也正是信任李好问能做到这一点才出手的。 听出卓来的怨念,叶小楼无声地摸了摸鼻子反正他这点小动作卓来等人也看不见。 然后呢?李贺追问,刚才你是不是又鬼压床了呀? 卓来点点头:刚才郎君让我躲在暗处,不要凑近战场。我就一直在那儿待着,但是心里很担心郎君,所以一直盯着他 突然,我觉得不对:我明明一直紧盯着我家郎君,却突然发觉我正盯着那枚郎君刚才动手去争抢的石磬。而我家郎君突然到了另一边。 然后,我便看见那石磬引了天雷下来,要打我家郎君。我心中惊骇,但却另有一个念头,我觉得应该帮那枚石磬,去打我家郎君长吉哥哥,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还没等李贺回答,卓来自己补充一句:罢了,我现在幻听都能听见叶参军的声音,早已经疯透了。 叶小楼: 李贺今日难得很清醒,闻言便抬头望向兴庆宫内的情形。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雨收风住,却完全看不到李好问的身影。 唯有周贤立在原地。 李贺还未上前,就见那一串脚印上前,来到周贤身边 先是摇晃身体,然后是轻拍面孔,最后是在耳边大声喊喂,是爷爷在喊你! 整个过程,动手的那个人完全看不见,唯有那无知无觉的周贤,被摇被打脸被吼,却一直立在原地发呆,没有清醒的意思。 整个现场便显得诡异万分。李贺与卓来同时伸出双臂环抱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冷。 对了!卓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枚纸人,章詹士之前曾经交给我一枚纸人。他还给了我家郎君好几枚,卓来在想,这纸人能帮着我们找到郎君吗? 李贺将那枚纸人接过来,指尖感受纸人中蕴藏的能量。 他当即双手托起纸人,低头凑至纸人跟前,轻声说出了什么。 哇哦! 卓来睁大了眼睛,由衷赞叹着。 就见李贺手心的纸人周身泛起光亮,仿佛点点星光被从遥远的星空引至了地面,附在这纸人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龙池上空,也泛起点点星光,与李贺手中的纸人遥相呼应。 出奇的是,那些星光所在的位置,竟是在龙池上空,距离水面大约三四丈的位置。李好问就算是再神通,也不像是能凭空待在那里的样子。 那几枚沾着污泥的鞋印也来到了李贺身边,与李贺卓来并肩立着。 就在这时,原本无知无觉、一动不动的周贤突然嗷的一声跳起身,向着龙池中那个星光闪烁的位置猛地冲了过去,然后咚地一声,似乎是重重撞在了某一幅屏障之上。 周贤像是疯了似的,伸出双手撕扯,又张嘴去啃咬,口中发出嗬嗬的野兽之声,看着恐怖至极。 隐着身形的叶小楼与李贺连忙迈步上前,很快,他们也都在龙池畔感受到了一幅屏障那是一张沾满了黏液的柔软黏膜。 李贺一伸手,便点燃了一枚火折,附近三人全都看见了这黏膜的样子。 黏膜表面泛着一层虚影,虚影营造了一副夜色中龙池的假象。但只要稍加拨弄,那道虚影就会消散,露出泛着隐约血色的黏膜,黏膜深处,白色的筋脉组织隐约可见,枝丫状的血管四通八达,似乎正孕育着无穷的生命力。 将手掌轻轻贴在黏膜上,似乎能感受到这一整片屏障都在有节律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第 114 章 张武一闪身, 拄着双拐从门外进来,对自家傻儿子说:大郎,去将阿耶的弹弓拿来。 当年张武在行伍之中, 拉得一手好弓,失了双腿之后他的弓术其实还在, 但既已离了行伍, 身在长安闹市之中,又哪里还有机会摸弓箭。 第376章 倒是弹弓, 张武依旧打得很好,准头犹在,场合仅限于他逗自家大郎玩闹,又或是偶尔打一两只鸟雀,由张嫂去烹饪了,给一家人打打牙祭。 这边大郎浑不知出了什么事, 嗯了一声,真的回屋去给他阿耶取弹弓去了。 但张嫂却走出来, 双手拉着张武的衣裳, 小声道:阿耶, 莫出头 她望着张武, 眼中颇多苦楚。 张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不会云娘是将那些往事都想起来了吧? 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小声对妻子说:云娘, 诡务司是帮咱们抵御那些邪异的衙门。六郎也是你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他在诡务司任上, 已经帮了咱们许多。 现在诡务司有麻烦,若是咱们反而不肯出手相帮, 那六郎当初就也是白操了一份好心,白帮咱们了。 张武回想起长安城里弥漫着紫雾的那一夜, 卓来领着云娘和大郎将自己从水边捞回来的那一刻,又想起李好问日常为了长安百姓奔走他便觉肩上担着一份无可推卸的责任。 这时,张家傻儿子笑嘻嘻地取来了弹弓,还有十几枚在火里烤过、坚硬如铁的泥丸,一起都塞到张武怀里。 张武吞咽一口口水,心想外头万鸦齐至,这十几枚泥丸用弹弓打出去,怕只是杯水车薪。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于是张武深吸一口气,拍拍妻子的手背,温声道:不过是些鸟雀,你和大郎在家生上炉子。 张家大郎以为又有美味送上了门,忍不住开心地拍手。 张嫂却依旧是一脸忧色。 张武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话,拄着拐,悄悄出了自家院门,将门户都关好,这才拄拐向前。 整座丰乐坊充斥着鸟雀嘈杂的鸣叫、振翅声,除此之外,便只有他的双拐点在坊内的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出现在张武眼前的,还是那座诡务司衙署,却又与以往不同 原本诡务司正门上贴着神荼郁垒这一对门神,此刻门板上这两位直接消失了,门板上所余只有无数鸟喙与利爪留下的啄痕挠痕。 而诡务司衙署上方,则罩着一枚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巨大罩子。 那罩子就像是夏夜里的一盏孤灯,吸引了远近所有的灯蛾与蚊虫只不过诡务司引来的不是虫子,而是鸟雀。是成千上万的乌鸦,此刻它们竟像是苍蝇一样,到处寻找这只巨大罩子上的薄弱处,发现了便扑扇着翅膀赶过去,接下来便是连环撞击 散发光芒的巨大罩子一旦被撞破,就会有几只黑色乌鸦从破口钻进去。 张武几乎能听见那罩子里传来诡务司众人的惊呼声。 但那只破口很快会被重新填补,公廨里的声音便再传不出来。张武知道司里的人都是有手段的,但是像这般外面到处乱撞乱拆,里面跟着猛补,迟早会有一刻,诡务司的人会耗尽精力,再也守不住这间公廨。 于是,张武支起身体,将重心靠在双拐之上,拉开弹弓,随意瞄准了一只正扑向诡务司公廨的黑色乌鸦。 噗 几乎没什么声响,那只乌鸦从空中急坠,扑通一声落在地面上。 张武顿时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心里感叹: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一手弹弓倒也没退步,往后若是再见昔日那些行伍里的兄弟们,自己肯定不会给他们丢人。 如此想着,张武再次拉开弹弓,一枚泥丸激弹而出。 噗 这次张武的准头更是了得,那弹丸竟是奔着乌鸦那只发红的眼珠去的,直接打入脑,然后又从另一边眼珠那里穿了出来。 原本振翅呱呱乱叫的乌鸦竟未能再发出半点声响,翻了个身就摔向地面。 张武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弹丸接二连三地弹出。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妖兽忽然转过头来。 那东西,粗看似是鸟雀的形状,但细看却能看出,它展开的双翼,压根不是什么翅膀,而是两只皮膜,看起来像是一对巨大的耳朵。 张武一旦接触它的眼光,便觉全身发寒,似乎曾经经历过的快乐、对未来的希望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抽走了。 哇 一声凄厉至极的大叫。 与此同时,那只妖兽身畔几十只正在攻击诡务司公廨的巨型乌鸦,齐齐转过身来,血红的眼珠全部盯着张武。 张武心胆俱裂。然而强烈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失了双腿的汉子呆在原地,身体的重量依旧靠那对拐支撑着,他既不逃,也没有掏出泥丸,继续射击。 他就像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李六郎司丞,会为我报仇的吧? 我张武,大概不算是个废物! 张武眼见着群鸦振翅,铺天盖地地向自己这边冲过来,勉强低下头用双臂护住头脸,口中绝望地嘟哝两句。 忽然,就听身后自家院门豁啦一声被打开。张武循声回头看去,见到来人惊呼一声云娘。 却见张嫂提着一柄笤帚就冲了出来,再没有半点迟疑,高举着笤帚就冲群鸦迎上去。 第377章 那只长着一对长耳的怪兽冲着张嫂嘶声大喊,原本扑向张武的群鸦,一时间全都转向张嫂扑去。 但张嫂完全不惧那些尖利的喙与鸟爪,手中笤帚冲着飞至的群鸦就是一阵乱拍 群鸦都懵了。 至此,今夜它们还没遇到过这种不讲半点武德的抵抗。 还不止如此,几只乌鸦被张嫂手中的笤帚扑至地面,张嫂便提起裙裾,双脚乱踩乱踏,将那些体型不算大的鸟雀踩了个七荤八素。 就听张嫂高喊道:你们就是欺负人,欺负我武哥行动不便 张武听见这久违的称呼,猛地抬起头望向妻子,双眼中泪花闪动。 忽听几个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是的,这些都是欺软怕硬的妖物! 如果咱们心里去了那一个怕字,这些东西其实没有任何威胁。 大姐,三娘,幺娘咱们一起上! 瞬间好几条笤帚一道举向空中,冲着张嫂身边的群鸦噗噗噗就是好一阵拍打。 是章家小娘子们来了! 张武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伸手一抹脸,重新振作精神,拿稳了手中的弹弓,就像一只冲来势头极猛的乌鸦一弹。 扑通 至此,张武的弹弓也还没有落空过。 街坊邻里们,都别怕,就是寻常乌鸦! 章家小娘子们清脆的声音在丰乐坊里响起。 咱们丰乐坊这么多人,难不成连坊里一间公廨都护不住吗? 坊内早有人忍不住了,顿时出声呼应: 是呀,没的咱们一坊的人,都还被一群扁毛畜生给吓住了。 一座座院门被打开,铁匠、铜匠、篾匠、厨子纷纷举着他们趁手的工具走出家门,加入这一场人鸟混战的战局。 那只大耳朵妖兽见状,连忙唤回了刚才返身攻击丰乐坊内各人的群鸦。一时间无数鸟雀盘旋在空中,笤帚纵是再高,一时也够不着。 能够得着的是张武的弹弓,但他手里的泥丸一转眼就用光了。 群鸦们便无视了丰乐坊内群情激愤的坊民,继续攻击诡务司上空那一层泛着金黄色光泽的罩子。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章家大姐忽然见到有两个纤巧的人影从十字街的另一头缓步走来。她认出了其中一人,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分开人群,并出声呼唤:赵姐姐,赵姐姐你来啦! 远处,穿着炼石宫黑袍的赵兰娘陪伴着一位同样服饰的美妇人缓步行来。 她们两人都未提灯,但周身都被笼罩在一道奇异的、五彩斑斓的光芒之中。 那道光芒源自她手中托着的一枚小小的石子。 大耳朵妖兽还未见到那美妇人的身影,便似感知到了致命的危机,转身便要逃,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哇 * 兴庆宫。 当李贺和叶小楼正在研究那层似乎拥有生命的黏膜结界时,李好问置身那层黏膜之内的小世界里,正自暗自琢磨: 早在景教的主降神谕提供三选一选项,答应出借一件神级法器的时候,查克就曾向他坦白无误地提到过,背叛之杖的效果有两层。 第一层效果非常明显,就是背叛虽然实际效果与查克当时说的有点出入,但是双方都实实在在地出了背叛者:自己这边是秋宇背叛,而赵归真那边,则是被赵归真活生生占据的那具,周贤的躯壳、身体背叛,令赵归真无法控制。 然而就在李好问决意要夺下神律之磬,然而他在伸手触及这枚上古神器的同时,就进入了背叛之杖所营造的第二层效果。 若说第二层的原则,李好问认为可能与所求有关。 因为在这一层里,李好问变成了神律之磬,而赵归真则变成了李好问。 他成了他想要的,对方也成为对方想要的,如此一来再对决,就很公平。 嗯,或许这一层的原则还有公平或许还有裁决。 李好问看了一眼那手持天平、蒙着双眼的石像。 若是其他对手,被拖入这一层,可能确实能相对公平地决出胜负。然而到他和赵归真这里,事情好像出了岔子 身为神律之磬,李好问当然可以一击轰出,但如果他这么做了就相当于轰死自己的身体。双方处于必然同归于尽的状态。 但在李好问几乎出手的节骨眼儿上,赵归真喊了停。 而石像裁判也同意了,并且封住了李好问对赵归真的攻击线路。 李司丞,你如果答应贫道一个要求,贫道可以成全你的心愿! 只要你一声答应,贫道可以立即撤去对你诡务司的攻击 石磬李好问一声不吭。 但他很快发现,身为一名拥有灵性的乐器,他完全可以出声,只不过有可能开口便是音色婉转,而且自带音阶。 你不就是想要贫道死,要替你的同僚下属向贫道寻仇吗? 第378章 石磬上响起一连串咬牙切齿的音阶:他叫屈突宜!他叫郑兴朋! 那些朋友和前辈,不是可以用同僚和下属两个词就能随便指代的。 呵呵,李司丞,贫道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团不愿散去的魂魄。如果你同意这个请求,贫道可以立刻化烟、化灰,从这个世上立即消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石磬发出哼的一声。 事实上,此刻李好问的感知正向悄悄向那座石像那里转过去。他想知道对此建议,裁判是何反应。 他身为一枚石磬,并无眼睛这个器官,倒也不必担心赵归真察觉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李好问发现石像手中所持的天平正一上一下地晃动着,似乎正在衡量。 他紧紧地盯着石像那边,忽然发现那石像早先挡住自己攻击方向的那只手,忽然向自己动了动,似乎在示意:请继续。 所以,在这诡异莫测的第二层,比试依旧在继续,石像依旧作为裁判,随时准备仲裁? 讲! 石磬终于发出了一个像样的音符。 还是那句话,贫道已死,因此贫道所做之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贫道实无任何一点私心,只是真诚希望你能够答应 石磬没有做声。 说服天子,延续武宗之策,继续灭佛,驱逐一切外来信仰,唯道、儒两家独尊。如有不服者,杀! 李司丞但能承诺这一点,贫道心甘情愿,将夺舍的那具身体奉上。贫道的头颅已经腐朽,如今唯一能承载元神的,便是爱徒这具身体。只要你将它杀死,那老道便自动神魂俱灭,再也没有复生的可能。 届时,李司丞大仇得报。诡务司依旧是天子倚重的衙司,李司丞依旧是天子身边的重臣,功名利禄俱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司丞? 驱逐一切外来信仰,唯道、儒两家独尊? 石磬低声重复了一遍。 赵归真,你考虑过那些穷人吗? 他们不像你们,可以清静无为,可以餐风饮露。他们既无钱,也无时间可以去炼丹,或是去山中修道,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是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儒家也无法帮助他们儒门为这个社会设立了礼仪、规则,也划分出了尊卑、阶层其中便有一些人始终置身于最底层,无法再往上走半步。 而他们需要一个信仰,一种暂时脱离痛苦的方法,这是道门所不能给的,然而佛门和一些其他信仰却做到了。 石磬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身影,便越发坚定了这个结论。 但是朝廷能给啊!赵归真驱使着李好问的躯体开口。 他们只要能服役,能够缴赋税就够了。他们痛不痛苦,又有何重要? 石磬顿时被气笑了,发出一连串类似笑声的清脆动静。 道长,你竟然如此吝啬,连给普通平民一个虚幻的梦想,让他们相信即便今生苦难深重,也可以再修来生都不可以吗? 赵归真的声音异常平静:不,你不懂。 他们的生命不重要,任何人的生命都不重要! 贫道自己的就更不重要了,反正已经被天子下令问斩。 石磬一惊:突然意识到赵归真确实与他人不同,更与他自己天差地别。 因为赵归真已经死了。 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没有珍惜。 又怎么可能把他人的生命,和他人从虚无缥缈的信仰中所得的那一点点安慰放在心上? 所以郑兴朋的命不是命,鸿波的命不是命,长安城中那么多自责着跳入水中的人,他们的生命也都不是命。 贫道牺牲了自己,以保全大唐的盛世。 这一句,用李好问自己的音色说来,却异常真诚。 石磬沉默着,记起自己曾经千方百计地推测赵归真的动机,但每次尝试都无功而返。但是现在,石磬预感自己终于将要揭开答案了。 李司丞,你如果理解老道这么做的本源,你便应该欣然应允 请讲,石磬心平气和地吐出一段音阶,你因何如此偏执,一定要劝说天子灭佛。 这都是因为,老道曾经得过一个预言。 现今是大中二年,大唐的终点,可能就在两年后。 石磬周身的花纹似乎也闪了闪,应当是意识澎湃,心情激动的缘故:这个预言,不止你曾经听过。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赵归真驱使着李好问的身体仰头望向天空,同时开口补全这个预言普通人没有能力说出口的那一部分 异域之神从此降临凡世,带来一切覆灭。 听见了吗?异域之神,将是一切毁灭的根源。 无论是佛祖,还是景尊,祂们都是异域之神,都是异域之神! 赵归真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声嘶力竭。 第379章 而石磬有那么一刻的无言。 它所悬挂之处,石像手中的那只天平,渐渐向赵归真的那个方向偏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咣 难以想象,音色这般雍丽典雅的石磬,竟也能发出如此炸裂的响声。 那枚石磬似是再也难以自控,周身的白色电芒瞬间汇聚成为一道蓝色纯粹的电弧,擦着李好问自己的身体打了过去,并在他身后击中了类似水面的物体,瞬间腾起数丈高的水柱! 赵归真! 在石磬看来,这提示已经够明显了。 你因何不想想,异域所指的或许并不是中土以外,而是 石磬带动牵在脊背上的那枚绳索,奋力在石像手腕上晃动。 渐渐地,它摆脱了绳索的束缚,却没有就此摔落于尘埃之中。 它似乎与身后石像手中的佩剑合二为一,并且奋力指向那片曾经浓云密布的天空。 空中,堆积如山的雷云正在渐渐散开,形态狰狞的阴云上空是无边无际的晦暗。然而就在那晦暗上方,陡然出现了,无比清晰的大团大团星云,璀璨的星光。夜空仿佛正以无数的眼,俯视长安这点弹丸之地。 第 115 章 千虚不如一实, 叶参军,现身吧! 兴庆宫,龙池畔, 李贺幽幽一声长叹。 站在李贺身边的卓来闻言转动脑袋四处乱看,忽然出声:哎呀, 真的, 真是叶参军!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叶小楼的身影缓缓出现。 刚开始, 这道身影是浅淡的,单薄的,仿佛是泼在纸上的一汪墨,又仿佛是昏黄灯晕下的一团影子。 但这影子一点一点地变化,渐渐拥有了实体。 叶小楼偶然回头,忽然看见李贺与卓来的眼光都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跳脚:章詹士为人真不厚道!明明那药剂说是可以维持六个时辰, 怎么一到我这儿 他可没听见李贺刚才那声长叹, 心里暗暗盘算, 等回诡务司要去找章平算账。 正想着, 叶小楼听见耳边嗬嗬声响,又一转头,便见周贤像是饿狼一般, 猛扑于龙池畔的那面屏障之上, 指爪在屏障表面乱抓乱挠,就好像是要凭双手将那屏障撕开一样。 偏偏无论周贤如何折腾, 这屏障始终完整,没有丝毫会被撕毁的痕迹。 书生也这么猛的吗?叶小楼震惊地看了一会儿, 转过头,面对面前泛着红色幽光的屏障,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 这触感温热、潮湿、柔软,伸指轻按,那屏障的表面竟然还向内凹了一小截。 叶小楼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留在那个凹陷的位置上,渐渐地,他感觉那不是什么屏障,那是一整张黏膜。黏膜上布满了筋膜与血管,那些血管不断分叉,延伸,渐渐布满这张巨大黏膜的表面。整个黏膜随着一种特有的节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眼前的这一幕,似乎唤起了他生命深处,很久远时候的某些回忆。这令叶小楼忍不住将整个手指都贴在了这张黏膜上,仰起头,想看看这道屏障是否有边界。 最终他愣在原地,试图想弄明白,现在立在这道屏障跟前的自己,究竟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屏障对面应当就是龙池。 早先卓来催动章平送给他的充电宝纸人,引起了联动效应,让李好问所携带的那些之人也释放出光亮,标记出李好问所在的位置,远远地悬在龙池上空。 正当叶卓李三人惊诧于李好问竟能凭空立于高空时,忽然卓来手中的纸人光线闪烁,忽明忽暗。里面代表着李好问的那些光点便也跟着闪烁,忽明忽暗。 而那张黏膜对面,隐隐传来风雷之声,随即是轰的一声炸响,似有电光雷火,从半空中当头劈下,向那些光点的方向飙去。 卓来突然生出些不好的念头,突然哭道:呜呜,不会是什么法器在打郎君吧? 叶小楼也是一阵胆战心惊:他知道李好问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都是打败一件石磬形状的法器,为屈突宜报仇雪恨,为此还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难道,李好问的准备,竟然就是自己一人单枪匹马地去对抗那危险的法器,还刻意将自己这些帮手都拦在屏障之外? 一想到这里,叶小楼满心都不是滋味儿:怎么会有这样爱逞强、出风头的人,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他再偏过头看李贺,只见李贺正站在龙池畔,面对那幅诡异的屏障,凝视许久,突然开口道:开! 那屏障似乎轻轻震了震,但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动静。 李贺并不气馁,再次开口道:开! 叶小楼正在一旁佩服李贺,心想这位诡务司协律郎就是想得比他和卓来都要长远些。他俩都还没头苍蝇似的呢?李贺却正尝试用言出法随的能力开启这座屏障。 谁知叶小楼刚想到这里,就见那屏障里一大团黏液飞出,瞬间包裹住李贺的头脸。 李贺猝不及防,直接仰面倒在地面上,手脚乱挥乱踢,似乎想要将遮住口鼻的黏液揭开。 李协律! 长吉哥哥 第380章 叶小楼与卓来顾不上屏障那边的李好问,都先冲上前解救李贺。 卓来先伸臂抱住李贺的双手双臂,不让他乱动。 而叶小楼则动手去撕那层极度粘稠的透明物质。他一急,手下猛地撕下一大团黏稠的胶状物体,恍惚间似乎将李贺的面皮也撕了下来因为他撕下的那团黏液里,包裹着一张肉色的,人皮似的东西。 我害了长吉!瞬间,叶小楼觉得一股寒意直灌入心底,他本能把手中那团东西丢了出去,然后再回头看。 兴庆宫的灯火映照,李贺的面皮完好无损,这位诡务司的协律郎好不容易挣脱了那团黏液,此刻,刚刚坐起身,正抱着脖子拼命喘气。卓来伸出小手正帮着李贺按着胸口顺气。 而早先被叶小楼扔出去的那团黏液,此刻被黏在龙池旁长长的灯笼草草叶上,依旧是透明的一大团,哪里见有什么肉色的人皮? 叶小楼呆了半晌,觉得此间诸事,就像是大团大团的迷雾,直接罩在他头顶。这些事情的真相,恐怕是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了。 但叶小楼不管自己能不能弄明白这些,他们诡务司里有人能弄明白就行。他仰头望着上方万云压顶的暗沉天空,再看看被屏障包裹得毫无缝隙的龙池,叶小楼小声叹息道:李六你小心点,坚持住 * 那团淡红色透明的结界内,石像手中的长剑受到了石磬的影响,高高指向向天空。 他们头顶的这片星空,早已不是先前的那副阴郁模样,也没有雷云滚动。清朗的夜空里,陡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星云。秋冬季长安星空里常见的参宿诸星清晰可见。 被赵归真侵占了身体的李好问,脸色情不自禁地就变了因为适才石磬在他耳边大声质问:异域所指的并不只是中土以外,而是我们所居的世界之外,天空之外!星空! 星空? 赵归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摇摇头。 不可能,这如何可能? 天圆地方,我等身处之大地,自然是宇宙正统。如何还会有来自天外之客? 听见这话石磬差点儿就给气笑了,大声反问: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提起异域,你只将眼界放在中土以外的这些信仰上。可你为什么不去想想,在天空之外的太空中,可能还居住着无数生命。 每一枚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都可能是一个和我们身遭十分相似的世界,居住着也许是更高阶的外星生命。 它们或许拥有漫长的寿元,掌握着超高的科技,和我们根本难以企及的力量。 它们或许能够在星星与星星之间轻而易举地长途旅行,它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用品落在我们的星球上,可能便是威力巨大的法器;而当它们随意落下一点点力量,对我们来说,就是足以灭顶的灾难。 在它们看来,我们就像是你眼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平民,可以随便死一死的长安百姓。不,甚至比那都不如,我们在它们面前,像蝼蚁一般地微不足道。 赵归真听石磬说得如此确定,整个魂都惊呆了。 来自异域的诸神,根本是你认知之外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而你却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的,没有任何细节的谶言,无端构陷打击他人,甚至不惜赔上成千上万无辜之人的性命。 赵归真,你怎地如此愚蠢! 一言毕,石磬发出呜呜的嗡鸣声,震荡不休。 赵归真的眼神剧烈变化,仿佛突然遭受了某种打击,导致他以前信之不疑的一切,瞬间全都咔咔地被粉碎了。 而石磬偷偷瞥了一眼石像手中的天平,天平正向自己这边倾斜。 难道我错了?难道我真的错了? 我牺牲了这么多,我所打击的,全然没有意义? 属于赵归真的话语声在石磬耳边回荡着。 石磬于是决定再加一把火 它再一次使用一个清朗动听的音阶道出对赵归真的控诉: 你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唐人啊! 唐人? 赵归真驱使着李好问的身躯抬起了头,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怒意,似乎不忿于李好问竟然将他开除了唐籍。 昔日大唐强盛之时,是一个最为宽容和包容的时代。来自本土以外的无数异域之人都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乐土。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节、商人和学者在长安汇聚,在这里共同创造了一个多元文化交融的盛世。 到了你赵归真这里,就成了要驱逐一切外来者? 石磬忍不住给出了两个音节的评价:呵呵! 要我说,你在得到那个预言之后,表面上再冠冕堂皇,内心所想的也不外乎是借此机会打击异己,扩充自己的势力,扶植子弟,谋取私利。 但随着你这条路走得越来越闭塞,你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偏执,除了那离不开丹药的李唐天子越发信任于你之外,谁也不信任你,而你也谁都不在乎,甚至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像你这样一个疯子,当今天子又怎可能应你之请,重新推行灭佛之策? 第381章 赵归真有一瞬间的失神,于是石磬决定再推他一把 其实,我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极得当今天子的信任。按照你之前所想,由我去游说天子,劝他禁绝佛门,独尊道术,理论上并非不可能。 但这条路,实际早已被你以一己之力完全堵上了! 石磬给画了个大饼,然后在赵归真眼前亲手把这大饼撕碎,任是谁都受不了。 于是李好问额头青筋暴起,额角冷汗涔涔,怒问道:何出此言? 赵道长,石磬放缓了声调,用一种适合追忆的音色与节奏缓缓地奏着,上次会昌灭佛时,你曾经告诉武宗皇帝一个谶言。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赵归真沉声道:不错!那是我门下一名擅长卜束的弟子,占卜出的预示。说与武宗陛下听说,他当即采纳了我等关于灭佛的谏言。 石磬周身的纹路发生些微变化,勾出一个冷酷的弧度,接着道:那么敢问,十八子是何意? 赵归真驱动李好问的身体,哈哈大笑。 李司丞啊李司丞,想不到你有朝一日竟会问我这小儿也能答得出的问题。 十八子,便是我李唐的国姓,李氏,以拆字法拆开的结果。 既然十八子代表李字,又为何在前面又要重复一遍李氏? 这 赵归真当时便被问住了,愣了片刻,强词夺理道:天下有这等规矩吗?拆字法之前,就不能将原字再重复一遍的吗? 呵呵!石磬的音节一如既往地讽刺而优雅,那我问你,穆宗一脉,包括其后来登基的三位皇子,敬宗、文宗、武宗,他们各自的子嗣,除去那些年幼便夭折的,长到成丁的龙子凤孙共有几人? 赵归真不言语了,片刻后反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石磬敲响了几枚轻快的音节:赵真人数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从穆宗算起,总十八人! 正好合十八子之数。 我再问你,武宗皇帝灭佛之后,你有没有命你那位擅长卜术的弟子重新占卜,看是否打破了这个谶言? 李好问脸上的神色也越发凝重。 李司丞,你到底想说什么?赵归真再次发问。 就在这时,石磬旁,突然出现了一幅鲜明的景象 你看这人! 这幅历史影像中出现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僧人。僧人光着头,穿着一袭破旧的僧袍,足上蹬着的是草鞋。 这僧人身后是江南的柔山媚水,一看就与长安一带的景致不同,到处是绿意盈盈,雾气在那僧人背后的山间萦绕。 这名黑衣僧人虽然穿着最为平庸而破旧的服饰,却负手昂然立于这天地之间,面上表情坚毅,自信满满。 要不要我放大一些,让你看清楚? 然而不必石磬再对此加以调整了,这幅从历史中拖出的影像足够清晰,总是那人的发型、服饰,甚至是面容、表情,都与现如今有天壤之别,可是这副属于李唐皇族的秀气五官,却教人一望而知。 这这是 从李好问口中传来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显然赵归真震惊莫名。 黑衣天子? 是的,当今天子曾经离开长安在南方游历。当时他剃度出家为僧,当了一段时间的和尚。 这是李好问亲自跑了一趟江南,追溯历史,费尽心思,才找到的历史影像。 当初他曾经短暂上溯,前往会昌四年除夕至元日的太极宫中,见到过当时还是光王的李怡,见到他鬓边偏短的头发,又听当时的武宗皇帝李炎提到过光王曾经南下江南。 当时李好问并未意识到什么,但后来王子乔提醒了他,赵归真有致命的弱点。 李好问才想起来查证此事。 一查之下,果然如此。 当初你用来劝说武宗皇帝灭佛的谶言,正好成为了当今天子登基的谶言。 赵归真,是你自己堵了自己灭佛的路。 当今天子,为了反对穆宗一系,是万万不可能延续武宗时灭佛的政策的。 如今的天子李忱,本就是宪宗庶子,又由太监拥立,可谓得位不正。 但是赵归真当初为了劝武宗所占(编)卜(造)的谶言,恰好成了李忱即位合法性的最佳证明,因为这是武宗在世时就已经认可的天意。 另外,李忱痛恨郭太后和兄长穆宗,认为父皇宪宗之死与这两位密谋宫变脱不了干系。 因此,但凡穆宗和穆宗的儿子皇帝们支持的,李忱登基后,就一概会反对。但凡兄长和侄儿们重用的大臣,李忱一概都贬到瘴疠之地去;而他那好侄儿煞费苦心驱逐的外来信仰,李忱就一定要将它们再扶持起来 毕竟,李忱自己也曾经出家着黑衣,是货真价实的黑衣天子呀! 当日你与天子在这兴庆宫合作处理关于郭太后的首尾,就应当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才对。 第382章 李好问认为,当时李忱应当是虚与委蛇,以帮忙掩盖郭太后之死的真相为筹码,暂时接受了赵归真的投诚,但却一直拖着不肯再次灭佛。 而赵归真都已经被李忱砍了头都没能看出李忱的真实态度,还在寄希望于这位心机深沉的天子,实在是蠢之又蠢。 当石磬将这番前因后果尽数交待清楚,就见李好问的身体仰天一声大喊 并没有声音发出。 石磬百忙之中向石像看了一眼,只见石像手中的天平完全向自己这边偏了过来。 下一刻,一团黑气自李好问身躯中喷出,腾向浓云密闭的夜空中。 这场从未正式宣告开始的文斗结束了,以李好问将赵归真气得将神魂都吐出而告终。 在这一刻,李好问发觉自己突然恢复成为自己,就好像是从未成为石磬一样。 早先章平为了给他增加续航,在他身上塞满了的充电宝纸人,此刻一枚又一枚,在夜色中竟然散发着光线。 李好问不禁泛起些许迷糊:刚才他真的是变成了神律之磬吗? 刚才赵归真进入的,真的是自己的身体吗? 或许一切都只是反叛之杖第二层里营造的幻觉? 他再向四周看去,周围的结界就像是融化的蜡,正自上而下迅速流淌。头顶上方最先露出真容,那道唯美的透彻星空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安秋夜里的浓云和薄薄雾气。 随即是周遭。 李好问一看见勤政务本楼的方向和距离,就意识到此刻自己正站在龙池之上。 但就算如此,他脚下也依旧坚实,没有任何凌波而立的感觉。 随着结界渐渐融化为酱红色血肉一般粘稠的块状物。李好问最先看见了叶小楼。 他心头一怔,想:这货怎么来了? 但马上醒悟:这不就是那个不见身形的隐身高手? 难怪会帮自己,也得亏受背叛之杖影响而背叛的不是他。 随即,李好问又看见了萎靡不振的李贺与紧张万分的卓来 以及,周贤的身体。 周贤一待此间与外界隔绝的屏障完全消失,就飞速地朝里面冲进来。 而早先化成一道黑气的赵归真,席卷上天之后,又迅速俯冲落下,尽数钻入周贤口中。 那周贤瞬间与黑气融为一体,眼中再次出现了赵归真那疯狂而狠毒的眼神,向李好问这边疾冲而来。 扑通一声,周贤/赵归真直接掉进了重现真容的龙池里。 第 116 章 李好问一旦感受到脚下支撑消失, 就迅速位移到了岸上,靠近自己的同伴。他先看了一眼李贺无事,然后再转向叶小楼和卓来。 叶小楼那边已经在脱鞋挽裤脚准备下龙池去捉周贤。 而卓来的表现一切正常, 这少年似乎完全摆脱了之前迷迷瞪瞪的状态,此刻像是一个小迷弟一般看着李好问, 拍着手道:郎君太厉害啦! 李贺则萎靡不振地躺在龙池畔, 双眼视线却于龙池上空汇聚。突然他精神大振,来不及坐起就已伸手指向空中, 同时大声对李好问道:您看! 李好问循声看去,就见那枚神律之磬此刻正悬停在龙池上空。牵在磬孔中的细绳似乎挂在一枚虚幻的石像手中。那石像影影绰绰的,似乎马上就将于夜色中完全消失。 那枚神律之磬一旁,还悬浮着一枚石质的磬槌。 李好问突然明白了。 是我胜了! 在背叛之杖所营造的第二层里,他两次对阵赵归真。第一场武比两人僵持,第二场文斗却确确实实是他赢了。 他想要的这神律之磬, 就成了给他的奖品。 不过,想到这里, 李好问也一阵后怕如果在第二层他输给了赵归真, 那么他自己的躯体, 就会被送给赵归真做奖品。 那样的话可真是连哭都来不及李好问心想, 这背叛之杖也太坑了。 他纵身一跃,去取那神律之磬。 这枚上古法器悬在空中大约三丈高处,但对李好问来说难度不大。 他纵跃至高处靠的并不是纵跃的力量和速度, 而是靠的每一格时间栅格里的三维空间。在这一方天地里他可以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并且在自己的极限之内(一炷香)待上任意长的时间。 此刻李好问立在龙池上空,伸出手去摘那枚神律之磬。夜风吹动他的衣袂, 令他看来姿态飘逸,浮空而行, 宛若仙人。 可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听见卓来一声尖叫。 他一低头,发现竟是周贤,不知什么时候从龙池里偷偷爬了出来。此人披散着头发。额角发丝与衣衫一样,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他手中却正挥动着一枚利刃,不断挥舞着,向卓来和李贺等人不断逼近。 这周贤眼里弥漫着黑气,整个瞳仁都变成了黑色。他张开手臂,不断晃动手中的白刃,口中发出呼呼嗬嗬的声音。在旁人看来,他已经不似个人类。 然而这并不需要李好问出手,叶小楼虽然距离卓来和李贺稍远,但这名不良帅手中运力,冲着周贤挥舞着的那只手臂,就将手中障刀掷了出去。 第383章 嚓 叶小楼的障刀准确无误地命中,直接将周贤持刀的那一条臂膀齐肘砍断,那半截胳膊再也握不住那柄利刃,直直地摔在地面上。 但周贤手肘上那个创口处,竟连一滴血都未流出。从那里喷薄出一股黑气,迅速打着旋儿上升,在空中渐渐构成一个老道的形体。这老道的脑袋直挺挺地冲李好问偏转而来,冲着他露出一个森森的笑容,似乎在说:你以为你就此便赢了吗? 虽然神律之磬已经近在咫尺,但李好问没有伸手去取,而是向前一步,先拦住了空中那副极具压迫感的赵归真形体。 赵归真俯身看着李好问,忽而仰头向夜空举起双手,而后张口长啸 它无法发出有实质的声音,但李好问心里似能感应,能听得见他在大声咒骂,叫喊。 贫道没有错,没有错! 它不相信自己错了,也不相信自己会输偏执到了极点便是如此,即便李好问已经指出了它的所有谬误,它还是拒绝相信。 你永远也不会懂! 它还在指责李好问。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外来者会带来什么!那个少年妖异的蓝眼睛 但是它已经维持不了太久了。 这个赵归真已经失去了周贤的躯体,也失去了它自己的脑袋,它没有任何媒介可以依托存在,等待它的,是一点点地消散。 以至于在这世上,后人们再也记不起,还曾有赵归真这么一号人物,曾经巧言撺掇过天子灭佛。 李好问正视那一团正在缓缓消散的黑气,突然间有所领悟:赵归真死前还要再拉一个垫背的。 但会是谁? 李好问一低头,望着地面上齐齐举头看着自己的三个人,忽然惊出一声冷汗 卓来,小心,眼睛! 刚才周贤那枚被叶小楼削断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于空中浮起,此刻突然伸出二指,戳向卓来的双眼。 那柄手臂截断处冒着汩汩的黑气,这黑气不像赵归真那具虚幻的躯体般正在消散,而是正在勉力汇聚,试图创造最后一击。 李好问出声之后,立即运起时光术,试图瞬时位移至卓来身边。但赵归真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一团黑气揪绕着扑上来,将李好问的身体缠住,短暂禁锢在原地。 这一切发生有如兔起鹘落 地面上,卓来于百忙中头一低,那只断手的两指狠狠地戳中了他的额头,竟发出咚的一声响。 随即那只断手的食指与中指下移,恶狠狠地抠向卓来的眼窝。少年吓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李贺惊得张大了口,想要言出法随却尚且词不成句。 叶小楼正在狂奔赶来,却将将差了那么几步 李好问一面被那团黑气纠缠,一面俯身看向卓来 不,不要这样! 他耳畔似乎响起最近一次见屈突宜时,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你不觉得,相较于留恋过去,守住眼前重要的人和物,会更重要一点吗? 既然已失去的永不复返,那便不能永远留恋于过去。 你应该去保护那些现世需要保护的! 当时,李好问只是觉得对方这句话十分震撼,值得铭记。但现在他亲眼看着卓来危殆,而他自己又分身乏术,心中一时竟百感交集。 这些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令李好问挥手便拨开眼前的黑雾,伸向卓来 慢!慢一点 这永远不停飞逝的时光啊,求你慢下来吧! 我有能与自己共生死的朋友,他的生命我不想失去。 按照林嫱笔记上所记载的,时光术到了一炷香的级别,能够在某些时刻令时间的运行慢下来。 但是林嫱也提到了,要实现这样的特定能力,李好问需要一个契机。 李好问此前多次尝试,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当然,他身为诡务司司丞,近来一直忙于追寻赵归真一伙人的行踪,也实在未能心无旁骛地修习时光术。 李好问一动念,他马上感受到了极端疲惫,似乎有什么正在将他体内所有的能量疯狂吸走,令他无法意念集中。 而这时,卓来将双眼闭得紧紧的,挥出双手乱拍乱打,想要将面前那只断臂拍落。 而断臂上的五指坚硬如铁钩,瞬间已在卓来额头上脸上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在卓来的哭叫声中,两指再次搭上了少年的眼皮 就在这时,叶小楼赶到了。 这名不良帅出身的诡务参军一拳上去,就揍得那只断臂偏了方向。叶小楼随即提起这条手臂连肘而断处,将它恶狠狠地摔在龙池畔的地面上,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半截手臂几乎被他摔得血肉模糊,叶小楼却还不解气。 而周贤和他的手臂一样,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扑倒在地面上。黑气不断从它们的创口处涌出,盘旋冲上天空,与缠绕着李好问那团的黑气会合,终于又放开了李好问,在夜空中慢慢消散。 第384章 李好问先一个箭步落回到地面上,来到卓来身边,轻拍肩膀,安慰这个孩子。 卓来后怕不已,一张小脸惨白着,嘴唇哆嗦,却勉强挺着胸,对李好问道:六郎君,我没事,多谢你救了卓来 哈哈,小卓来,别光谢你家郎君,他纵是能飞天遁地也不能不承认,刚才救下你的人,是你爷爷我啊! 卓来吐吐舌头:叶参军,我爷爷可是吐火罗人! 叶小楼: 不过还是要谢谢叶参军,今天要是没有你,卓来刚才怕是要糟糕! 听见这番诚心诚意的道谢,叶小楼总算舒服了,伸手抚着胸口,开怀大笑。 而李好问却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心里正在回想:刚才那一瞬间他记得自己情急之下,向卓来那边猛地挥了挥手,心里想着要让那只妖魔似的断手慢一点,再慢一点 随即他就感受到了自身能量几乎全部流失的暴击。 所以,他刚才究竟有没有第一次使出时光术中让时光放缓,减慢时间流速的应用? 在场的所有人,应当都不曾留意到那一点。那时大伙儿都在为卓来而着急呢。 也罢李好问想,不如等此间事务全部了结之后,回到诡务司复盘此事的时候,再将这一段的历史影像拖出来重放,到时候可以一帧一帧地研究,想必能够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 至于现在李好问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突然记起章平给他事先准备的充电宝纸人,连忙抽出来一枚,用意念将其点亮。那纸人一亮之下,本身所蕴的能量全部涌入李好问体内他这时才略觉得好点,可以不用他人搀扶帮助,自行返回诡务司了。 点亮纸人的一瞬间,李好问察觉腰间的荷包轻轻一动不是遮摩遮利,而是那只小小的水银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杀害昔日主人的仇人伏法,大仇得报,水银人心中激动,于是在荷包里就开始蹦迪庆祝了。 咦?这里是仙宫吗? 卓来早先是被赵归真封了五识,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到了兴庆宫。他一旦清醒,又赶上了李好问与赵归真那一场被封在第二层里的大战,还没机会观察此地的环境,直到此刻才有闲心观察。 李好问忍不住微笑:心道卓来这孩子从未进过宫城,见到这般美轮美奂的殿宇便觉得是仙宫了。 岂料卓来手指天空,欣喜地大叫一声:看,仙人! 少年并未骗人,夜空中此刻翩翩飞过一只仙鹤,鹤背上端坐着一名骑鹤仙人,英俊、年轻,丰姿出众。 王子乔? 李好问立即想起这位住在平康坊倚云楼内的仙人早先他正是利用平康特供的报纸,由楚听莲将邀战赵归真的消息散出去的。 王子乔能找到这里,李好问并不意外。 他见王子乔在自己那双鞋子所化的仙鹤背上闭目打坐,任由仙鹤在空中蹁跹遨游,装得厉害,便开口朗声道:上面可是仙人王子乔? 他不等对方装腔作势地开口,紧接着便道:不劳仙人襄助,我与赵归真恩怨已了,是我胜了。 王子乔睁开眼,哈哈一笑,反问道:那还不是在小仙的帮助之下? 你的帮助? 李好问莫名其妙。 哈哈,正是小仙将消息送给了藏匿在平康坊的赵归真,让他到此寻你。小仙岂不是便助你了? 这样也行?然而李好问只是略略思索,便明白了王子乔的所谓安排,这位恐怕是两边下注,待到两人一场大战之后两败俱伤,这位仙人再悠悠出现,坐收渔利。 一听见坐收渔利这四个字,李好问马上警觉。 他一个纵身就已跃至神律之磬旁边,向这枚神级法器伸出手,要落袋为安。 劲风拂面,李好问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王子乔驾鹤,耀武扬威般地从李好问身边飞过。 既然我已帮你达到了目的,便该来拿我的报酬。王子乔伸出一只手,姿态优雅地托着那只神律之磬。 李好问几乎要出离愤怒了:神特么的报酬。怎么能将明抢也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厚颜无耻? 他不是轻易会认输的人,见状只向前踏上一步,便出现在王子乔仙鹤飞行轨迹的正前方。王子乔几乎连人带鸟直接就要撞上去,脸都惊白了。 而李好问却不依不饶,直接向前伸出手,寒声道:神律之磬还给我! 操纵着座下仙鹤,王子乔狼狈不堪地从李好问面前让开,避免了一场惨烈的相撞。这位仙人努力调整表情管理,尽量现出高深莫测的神态,唇角微微一扬,笑道:不如还是先去关心一下贵司的同僚? 李好问一惊,低头看向龙池畔的三个人。 他的顺序是卓来、李贺、叶小楼因为前面二者都没有多少自保能力,而叶小楼是三人之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人。 可一见之下,李好问既震惊又愤怒:借助夜视他分明看见,叶小楼头顶戴着的黑色幞头上,正爬着一只通体金黄色的昆虫。 第385章 吸髓蝉? 李好问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荷包里的水银人异动,是因为感知到了这等能吸人脑髓的妖物。 原来此前除去方士玄谷子和赵归真的门人蒋沧,并非赵归真自己动手,而是身边这个王子乔。 翩翩骑鹤而至的仙人,竟也这般歹毒而狠辣无情的吗? 这时,叶小楼嘶了一声,觉得脑后似乎有点儿痒,皱着眉伸手正想去挠,却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哟喂疼 李好问是亲眼复盘过吸髓蝉杀人过程的,深知这小蝉一旦令人感觉到头疼,便是已将口器接触颅骨,下一步就是在人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吸尽脑髓,然后轻轻一振,展翅飞走。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大喝一声,转身从空中扑至地面。他身上携带的所有纸人连发光的机会都没有,忽然间全部焦黄发黑。 再没有谁能够伤到他的同僚,他的朋友!仙人也不行! 在他背后,王子乔手中捧着那枚神律之磬,冷哼一声,转身自行驾鹤离去。 但叶小楼伸手摸头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他喊疼时张开的嘴都还未来得及闭上,便停滞在那里。 一瞬、两瞬不到半个弹指。 叶小楼重新开始活动,疼痛让他龇牙咧嘴,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他的手也继续伸向后脑。 然而,凌厉的破风声传来,一柄障刀以刚才凌空劈向周贤时一样的速度与力道,飞向叶小楼的后脑叶小楼来得及缩手却没来得及缩头。只听擦的一声轻响,这枚他自己的障刀从叶小楼脑后掠过,猛地扎在龙池畔的地面上,刀尖扎入地面数寸,刀身不断颤动,有如活物一般。 叶小楼眼看见自己的刀,以早先自己掷出去的方式,擦着自己的后脑飞过,竟吓得连脑后的疼都忘了。 然而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已经扑至他身边,抬手就将叶小楼放倒在地面,脸朝下,摁在地上,伸手扯去了那碍事的幞头。 叶小楼顿时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李司丞谋财害命啦! 李好问拨开头发,看了看叶小楼脑袋上的伤口,见出血不多,又见此人说话依旧很有条理,还是原来的风格,料想脑髓还未被那金黄色的吸髓蝉吸出来。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先章平给塞的疗愈手巾,用力按住伤口。渐渐的,那如针尖般大的一点小小伤口便止了血,没过多久便完好如初了。 而李贺跑去看落在地上的障刀,小心翼翼地将刀从地面起出,然后又伸手在地面拨了好一阵,从土中拨出一只金黄色、被劈成两半的蝉。 虽然劈成了两半,但是晒干了可以入药。李贺发出一声欢喜的赞叹。 叶小楼这时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捂着后脑的疗愈手巾转头望向李好问:刚才是那妖人用这吸髓蝉来伤我? 李好问点点头。 叶小楼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追问:所以你出手救我,任由他拿走了那枚法器? 李好问没想到叶小楼问的竟然是这个,但很诚实地又点了点头。 岂料叶小楼当即吱哇乱跳,冲李好问就是一阵数落: 你折腾了这么久,不就是要从赵归真手里取得这枚法器?怎么现在出来一个乘鹤的小怪,你就把法器的事忘了呢? 那可不止是你李司丞一人的收获,那是咱们全诡务司的收获,你怎么就让人给拿跑了呢? 卓来与李贺在旁都听得异常尴尬,最后卓来没忍住,小声小声地开口劝道:叶参军,六郎君那也是为了救你,才顾不上拿那枚法器的。 叶小楼:那也不能那肯定得先救我啊! 他改口改得太快,卓来当场被噎了回去。 李贺却见李好问神色奇特,便缓慢地凑过去,问:李司丞,您怎么了? 就见李好问举起手中的一只磬槌,出神地凝视着:我在想,这神律之磬,若是离了磬槌,还是神级法器吗? 第 117 章 虽然李好问没能拿到神律之磬, 但是他早先曾经过那柄悬浮在空中的磬槌,就顺手拿了揣入怀中。 王子乔来时自然没见到磬槌,便下意识认为这神律之磬本身就是法器全套, 当场顺了东西就走。 但此刻李好问的问题无人能回答:没有了磬槌,这神律之磬还能使用吗? 侧耳听了听夜空中的动静, 李贺脸色转白, 小心翼翼地道:有雷 远处,长安城上空传来滚滚的闷雷声, 天地之间积聚了多时的能量似乎即将释放,再也无人能阻挡。 然而不多时,李好问等人都听见了空中传来仙乐动听般的音阶。音色泠泠,确实是一枚石磬所奏出的音乐没错。 但是,上次在承天门前大展神威的神律之磬,毁天灭地的威能并未再次展现。 相反, 它反而真的成了一枚乐器。 雷声渐渐平息,远处似乎传来破防之后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李好问手中的磬槌之上。叶小楼在一旁嘟哝着道:不会吧 第386章 而李贺却渐渐流露出欢喜万状的神色。 这时李好问也通过早先他与神律之磬建立的联系, 确认了这一点:他手中的这枚磬槌, 重要性并不在于石磬本身之下因为这是黄帝祭祀天地之时, 曾经亲手握住的那枚磬槌。 缺少这枚磬槌, 神律之磬暂时便是一枚最普通的乐器。李好问宣布他的结论。 那刚才那骑着鹤来偷郎君法器的偷儿,岂不是只偷了一块没用的石头回去?卓来比叶小楼先一步听明白李好问的话,眉飞色舞地道。 李好问点点头, 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对上赵归真的目的, 一是为屈突宜报仇,二是夺下神律之磬这枚天字号的法器。 战斗进行到最后, 突然杀出了程咬金。趁着李好问与赵归真纠缠的时候,王子乔突然出现, 渔翁得利,顺走了本该归属于李好问的战利品。 但王子乔最终只夺走了磬身,没能带走磬槌,相当于把一枚威力巨大的神级法器拆成了两份。 没有李好问手中的这枚磬槌,便再没有人能通过神律之磬调动天地之力。 李好问:目标基本达到了! 他夺取神律之磬的本意并非要用这法器来毁天灭地,而是要将它纳入诡务司的控制,免得它被人滥用。 现在石磬和磬槌分开,而磬槌掌握在诡务司手中,相当于给这枚法器进行了一种封印。 李好问的目标达到,也意味着王子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反而暴露了他漂亮面孔后遮掩着的恶意。 于是李好问扭头对李贺道:长吉,去将秋郎中请回来吧! 好嘞! 说罢,李贺便转向太极宫的方向。只听他低头念叨了几句什么,没过多久,兴庆宫向西的宫门方向,夜色中出现一个身影,正是秋宇。 秋宇匆匆赶回来,应当是已经完全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又为什么突然被李好问支开。 因此秋宇此刻望着李好问的眼神有点受伤,但他那张脸却依然是扑克脸,紧抿着双唇,剑眉紧蹙,一言不发。 李好问心中赶紧有点儿对不起这位:毕竟是因为他先使用了背叛之杖,秋宇受到法器控制才临时背叛的。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了万户侯这等名垂青史的美誉对秋宇这般古代人的诱惑实在是太过强烈。听见若个郎中万户侯的豪言壮语,连秋宇这样一位冷面冷心的诡务司官员,竟然也没能控制住自己,去凌烟阁转了一转。 这时,天边的风雷之声已逐渐散去。北风逐渐凛冽,星光重现,长安上方的夜空正迅速变晴。 这时,兴庆宫门大开处,明晃晃的灯火由远及近。 早先曾经在宫门处阻拦诡务司一行人的金吾卫们纷纷单膝跪地致意。而率领他们前来向李好问等人表示歉意的,则是一向跟在天子李忱身边的那名内侍总管王宗实。 陛下请您即刻入太极宫一叙。 王宗实恭恭敬敬地对李好问行礼,脸都快沉到了胳膊以下。 还是不了。李好问一开口,语气委婉地拒绝了天子的邀请。 这位天子又表演了一次骑墙,他似乎不喜欢事先下注,而是专等双方决出胜负之后再决定自己的筹码应该投向哪一方。 但对李好问来说,这意味着天使投资的窗口期已过,早期因天子提携而有所提升的好感度至此全部败光。 再加上李忱在那伽一事上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已被李好问完全看透,天子再想凭一点小恩小惠拉拢诡务司,那已是难如登天。 王宗实听见如此直截了当的抗命也很意外,他脸色一沉,赶紧低头,免得李好问看见他的阴郁眼神。 李好问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转圜了一下:外臣实在不敢夜入宫禁,再者今夜之事,敝司还需再处理一阵,以确保绝无后患。明日一早,本官自当亲自入宫,向陛下陈奏今夜一切。还请王总管代为禀报。 王宗实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面带笑容,与金吾卫们一道,将李好问等人送出兴庆宫。 诡务司一干人沿着长安城笔直的街道一路向西,经过路口时突然有两名武侯冲了上来。 通常这是在查夜禁。 李好问一行人都懒得搭理,于是只有叶小楼一人上前,无聊地举了举诡务司的腰牌,吼了一嗓子:诡务司外出公干!不相关的别来惹爷爷的晦气。 谁知一名武侯当先一步,直接越过叶小楼身侧,来到李好问面前,又惊又喜地道:李司丞,可是一切顺利? 这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又故作沙哑,可还是极为动听。 李好问一听便认出来了,惊喜地看向来人:楚楚娘子? 来人正是楚听莲。 而叶小楼在旁已经完全石化了。 这楚听莲胆子确实大,竟然穿上了武侯的衣衫,大模大样地装作在长安城里巡夜,实际上却是等待李好问等人从兴庆宫里出来。 有劳楚娘子,我等一切都好。 李好问微笑望着这位合作伙伴。 楚听莲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手在心口拍了拍,道:如此便好。我真是太担心了。 第387章 她早先外出送过那只匣子之后返回倚云楼,才从楼内小厮那里听说:此前楼内藏于王子乔房间的另外一人,与她带回来的画像上那人一模一样。 那画像上,正是周贤。 此前周贤一直待在王子乔房中,连楚听莲都不曾面见其人,只有一名专门收拾屋子的年幼小厮偶然撞见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名小厮一直就没见到过周贤的画像,直到楚听莲去兴庆宫门口送东西回来,王子乔已经离开了倚云楼,那名小厮才从楼内其他人那里听说了画像的事,指认了周贤。 楚听莲顿时深悔,自己竟没能及时将这么重要的情报给送出去。 但夜禁的时间已到,平康坊坊门落锁。楚听莲纵是再想给诡务司众人那里送信也无法。 于是她选择在旁人的帮助下,化妆成武侯的样子,耀武扬威地直接出了平康坊,一边假装查犯夜,一边在兴庆宫附近守着,看能不能在路上堵到诡务司的人。 结果竟真让她堵到了。 而李好问也实在没想到楚听莲竟然有这种胆量与能耐,关键还有责任心看来他选择楚听莲作为合作伙伴,确实没有选错。 听见楚听莲的话,叶小楼的一颗心大约都化作了一汪春水。他迈着大步越过李好问,凑到楚听莲身前,一张口便期期艾艾地道:楚楚娘子,难得你竟这般担心我 楚听莲一怔,马上明白了叶小楼的意思,当即不动声色地绕到李好问的另一边。 叶小楼竟似完全没察觉一样,继续絮絮叨叨地对着已经走开的楚听莲说话。 希望李司丞不要误会 楚听莲用极低的声音在李好问身边道。 李好问也低声回:楚娘子对于合作伙伴的关心,在此等候消息。我等不会有所误会。 他相信,经过郑兴朋之死以后,楚听莲就算曾经是个恋爱脑,现在也该醒了。她更看重的,应该是与诡务司的合作。 楚听莲听见李好问所说的,顿时放了心。 然而就在她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与楚听莲同来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细瘦,束着一握纤纤细腰的年轻武侯。 李好问听见这声轻笑,闻声去看时,才意识到与楚听莲一道来的,竟然也是一位小娘子。 楚听莲赶忙解释道:李司丞勿怪,这是我自幼相识的一名好友,姓杜,名叫杜依梅,是平康坊二曲依梅小筑的主人。她最擅长妆扮和与武侯打交道,因此我才央了她帮忙 李好问看着楚听莲脸上的神情坚定,似乎正在为朋友作保:杜娘子一定可靠。 李好问点点头,倒也没想到楚听莲还有这种有本事的朋友。 在他另一边,叶小楼已经冲着人傻笑了半天,才发现面前的女子根本不是他魂牵梦萦的莲娘,而是一名陌生女子,顿时脸一拉,怒目而视。 杜依梅见叶小楼翻脸就和翻书一样,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足见是个豁达爱笑的姑娘。 李好问便决定:我们先去平康坊一趟,将你们送回去再说。 岂料楚听莲稍稍欠身,在李好问耳边轻声道:李司丞,不劳相送。倒是我俩扮做武侯溜出来之后,曾经听其他武侯说过,丰乐坊似乎有些异状。但坊门落锁,没人进得去,武侯们也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话还未说完,已见李好问一拱手:多谢楚娘子提点。我等这就回丰乐坊去两位娘子一切小心。 当下两拨人匆匆分别。叶小楼依依不舍,而秋宇竟也给了楚听莲一句评价:平康坊里竟有这样一位颇有能力的眼线不错。 确实李好问心里却很着急。毕竟兴庆宫里赵归真也说过,他布下了针对诡务司公廨的杀局。 但是诡务司那边,章平却没有用消息镜子送出任何求援的消息出来。 李好问心里忐忑,甚至拉出了带着栅格的时间,运用这些栅格之内的三维视野找到丰乐坊的位置,观察诡务司。只不过现在看丰乐坊上空,四处一片黑黢黢的,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丰乐坊。在坊门处一喊,坊兵们马上就给开了门:李司丞,你们总算回来了! 李好问等人进入坊门一看,道路正中,竟堆着一大堆乌鸦的尸首。此刻还不断有丰乐坊的街坊,正帮着将死去的鸟雀收拢了来。 这 诡务司一行人各自惊讶无比。而李好问则想起了建中四年的那个夜晚,万鸦齐聚的恐怖之夜。 时乾兽? 李好问赶忙向诡务司门前赶去。 当他赶到时,诡务司正门尚且关着。但门上贴着的门神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画着门神的画像几乎被鸟雀的利爪与尖喙完全毁坏,甚至在门板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抓痕与啄痕。 就在诡务司正门前,一个失了双腿的男人跪在地面上,他的一只拐深深地扎入地面上一枚怪物的腹中。 这只怪物身形看着象鸟,仔细看却并不是它并不像鸟儿那般拥有一对羽翼,而拥有两只皮膜式的巨大耳朵。此刻它张着嘴,露出口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尖锐的牙齿。是李好问当年见过的时乾兽无疑。 第388章 此刻,一团黑水正从拐杖扎出的洞里汩汩地流出来。 武哥! 李好问认出了男人,顿时满心都是感激与崇敬。 是你手刃了这妖兽?你这也太厉害了! 张武身有残疾,竟然还能击杀一只时乾兽。 被李好问这么误会,张武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摇手道:六郎李司丞,不是我,真不是我 张武是个军人,在行伍之中就晓得绝不能冒认他人的功绩。 是一位娘子,她手中持有一枚很特别的珠子,就像是一枚漂亮的石子。 那珠子能发光,这妖物看见了便扑上去,却被珠子里发出的光打落在地。 我也就赶巧了,刚好在旁边守着,便上去用拐杖一戳 张武千方百计想要撇清这不是他的功绩,但说来说去,他的功劳却是板上钉钉毕竟这位一直鼓足了勇气,守在诡务司旁边,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候挥出了手中的拐杖。 李好问忍不住咋舌。 虽然张武形容得波澜不兴,可是他是亲身与时乾兽战斗过的人,岂有不知厉害的道理。 战况只有比张武形容得更加凶险万分。 但究竟是什么人,手持特别的法器,出面力挽狂澜了呢? 这时,张武迟疑凑近了李好问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六郎,当时我眼瞅着,觉得那位娘子,看着有点像令堂 李好问瞳孔一震。 张武是李家的紧邻,张武当然见过母亲崔真生前的样子。 见到李好问的表情,张武却又立即退缩了。他声音颤抖地道:不,六郎我不是想揭你疮疤再说我当时也没怎么看清,坊里黑灯瞎火的我从旁看去,觉着有一点点像 李好问很清楚自己心潮为何起伏,但是他还是不敢相信:明明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为何竟然出现在现实里。 武哥,不是我不信你,可有别人看见,有旁证吗?李好问追问。 张武想了想,点头道:那位娘子是和一位小娘子一起来的,而那位小娘子又和章家的小娘子们相熟。我曾听过她们打招呼,知道那位小娘子姓赵 张武口中一大串娘子小娘子险些没把李好问绕晕,但他总算是问出了线索 可以向章家打听一位姓赵的姑娘。 我,我见那赵小娘子衣角上亮晶晶的,似是绣了一条金色的小蛇,怪瘆人的 炼石宫?李好问瞬间便想起在义宁坊见到的黑衣小娘子。 这次炼石明确宫表现出她们是友非敌。 可是李好问还是觉得心中哪里不大对劲。 但无论如何,今夜丰乐坊里的这些街坊们,更是一起出了一把力,没把诡务司当外人。 李好问连忙伸手将张武扶起身,塞给他一枚疗愈手巾,让他将周身上下的伤处都擦了,自己则去将张武的拐杖清理干净,又亲自扶着张武,将他送至张家门口,交给一直等待在门口的张嫂和大郎。 他又带着秋宇等人,一一谢过了出于邻里义气前来帮忙的街坊和坊兵,这才回到诡务司大门前。 还没等他叫门,门里的人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响。 只听吱呀一声,诡务司的大门冲内打开,矮墩墩的章平站在门首,身后站着老王头。章平冲着李好问就行了一个叉手礼:章平不辱使命 还没等他说完,一个青袍人已经越过了章平,冲出来,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抱着李好问的腿哭开了:呜呜,呜呜呜 李好问满头的黑线,小声劝道:吴协律别这样,街坊邻里都看着呢! 吴飞白根本不听,直到旁边秋宇咳咳咳嗽了两声,他才如梦方醒,吓得猛地站起身,逃回章平身后,然后冲李好问等人摆手,同时颤声道:我下官,下官可没临阵脱逃 秋宇当先一个迈步进入。李好问等其余人也赶紧跟入。 诡务司前院中,四处横陈着群鸦的尸体。搏斗的场景处处可见。 秋宇细看墙根处,见到了那里残留的金色粉末,又细细地察看了诡务司其余各处的情形,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章平:老章! 章平数数李好问等人,见一个不少,脸上顿时露出微笑。 还有老王头。老王! 眇了一目的老王头不带任何表情,只是向着李好问那个方向点点头,大约在说,都回来就好。 秋宇也没忘了吴飞白:吴协律! 吴飞白原本还在抽噎,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打嗝,却听秋宇道:这次你做得不错,帮老章守住了诡务司衙署。就是哭哭啼啼的有点不大像话。听着,吴协律,挺胸、抬起头,你确实是诡务司的重要一员,我秋宇再也不笑话你了! 吴飞白听了这话,终于一个没忍住,放声大哭。 卓来劝了好久,他才取出帕子,将泪水都擦干,又将周身都收拾齐整,才赶来帮李好问等人清理诡务司内的一片狼藉。 第389章 李好问却让他们先将手头的事暂时放下,将诡务司全员,包括老王头在内,都领去了机要室,关上铜门。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告诉同僚们 第一,赵归真伏诛,先郑司丞与屈突主簿的大仇已报。 第二,然而诡务司可能已经惹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第三,王子乔很可能真的是仙。 第 118 章 机要室内, 李好问需要和诡务司内所有的人通气,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告诉他们为何本司遭受了这样的袭击, 以及未来还可能遭受类似的打击。 虽然赵归真已死,神律之磬暂时被拆散, 但诡务司面前出现了更强大的敌人。 按照李好问的判断, 杀死玄谷子和蒋沧的吸髓蝉是王子乔所放出。 李贺曾经说过,吸髓蝉本是只在招摇山中生活的妖虫, 后被传说中的春神句芒剿灭。根据这些传说,句芒曾经活跃于春秋时期,而传说中王子乔在成仙之前,本就是春秋时周灵王最宠爱的太子姬晋。 在李好问看来,王子乔的态度很可能类似天子李忱,一直是作壁上观, 甚至试图两边下注,从他曾试图拉拢自己的态度便可看出。待到双方渐渐决出胜负之时, 王子乔才出手, 扮演那躲在捕蝉螳螂后的黄雀。 不过好在李好问一时手快, 抢下了神律之磬的磬槌, 没让王子乔得逞。 但这也意味着,诡务司与王子乔和其身后的势力撕破了脸,从此敌对, 难以化解。 第二件要事, 是关于末日预言。 李好问认为这时已不能再瞒着自己的同僚们,而是要把话说清楚。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这是当年吴飞白亲自占卜出的预言, 并且指明这是大唐的终结,将在大中四年发生。 除了这一句, 赵归真还补全了后两句:异域之神从此降临凡世,带来一切覆灭。 赵归真为此与所有外来的信仰为敌,宁可消耗无数人的生命也一定要将这些外来者驱逐出境。 但李好问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因为其它信仰也都有类似的末日预言。而且从吴飞白也占卜出的前两句来看,星河、月宫,危险更像是来自大地之外。 至于这异域之神究竟是什么,李好问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认为眼界应当放远一些,他认为这些所谓的异域之神,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世上已知信仰所信奉的神明。 盲目地重拳出击,结果可能只是化友为敌,大家一起徒劳地消耗有生力量。 当然,还有一点李好问没说他很清楚,在他所知的历史上,这样可怕的末日并未真正降临。但他不能确定,在这个时空里这样的灾难也同样不会发生。 李好问说完之后,机要室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吴飞白这是第一次听说他自己昔日亲口给出的预言。但只要他一旦试图回想当时占卜的场景,那种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就让他忍不住想要流泪。以至于这家伙双眼一直红红的。 唯有叶小楼表情轻松,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听李司丞吩咐就完了。 李好问:你这有点儿盲目信任啊! 老王头马上插话:俺也一样! 而卓来累了一夜,坐在一旁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表示赞成。 李好问的眼光从自家小跟班身上扫过,他有些话当着卓来的面没敢说,但赵归真临死前的话给他多少造成了一点影响。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外来者会带来什么!那个少年妖异的蓝眼睛 只要看向卓来,李好问耳边便回荡着赵归真这声音 李好问固然相信卓来的人品,信这孩子完完全全是由自家教育出来的,三观极正。 但这并不意味着未来就没有人就卓来的身世做文章。 李好问将视线移开卓来的身体,心中暗暗地道:总之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打草惊蛇。 秋宇、章平与李贺三人,都是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李好问的话,分别就几个李好问说得不够清楚的地方提出问题,由李好问一一答了。 终于,秋宇颔首。 李好问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秋宇点头,就意味着李好问取信了诡务司中的所有成员。 既然如此,秋宇点头之后便肃容道,诡务司有哪些对手,周围的人可不可用,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盟友,都需要实现考虑清楚,且成为本司众人的共识。 说着,秋宇伸手,蘸了一点机要室内陶案上事先放着的茶水,在光滑的陶案表面先写道:道门。 李好问看得太阳穴一阵狂跳,但好在秋宇这字写得又大又洒脱,而且字数不多,让他阅读起来一点儿都不费劲。 秋宇刚写完,便蘸着清水将这两个字划去,表示道门已与诡务司结下生死大仇,绝不可能合作或者是信任了。 李好问点点头。 秋宇又在桌面上写下:仙家。 第390章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驾鹤飘然飞去的小偷王子乔,也果断摇了摇头。 秋宇便划去:不可信。 然后秋宇又写:佛门。 李好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不能确定。 于是,秋宇没有将这二字划去,而是画了一个圈,表示存疑。 随后他又写:今上。 李好问此时已经看得头疼欲裂,几乎想要挪开目光。但是他还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信! 机要室内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叶小楼等都惊呆了。 连皇帝都不可信? 秋宇那两道视线锐利,上下将李好问审视了半晌,最终点点头,伸手划去了桌上这两个字。 至此,意味着诡务司统一认识,就算是朝廷再颁下花团锦簇的赏赐,诡务司也不会被这样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秋宇又写:两县。 李好问先点一下头再摇头:小事可以交付,毕竟大家都是工作层面不存在利害冲突。然而机密大事却不可让两县参与,毕竟人多口杂,不利于保密。 最后,秋宇擦了擦陶案,又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炼石宫三个笔划比较多的字。 李好问看毕愣在那里,迟迟没能给出答复。 李好问身边的章平,也难免面露紧张:炼石宫与他的妻女关系也很紧密。 偏偏秋宇不依不饶,定要等着李好问给出一个结论。 秋郎中,炼石宫的事不妨交给我。我去查证个水落石出。 秋宇盯着李好问,眼中凶光毕露:切记本司可是有前车之鉴。任何人都不可轻易信任。 李好问心里有苦说不出:秋郎中啊,本司的前车之鉴可是您的孪生兄弟。 而他这边,炼石宫涉及自己的妈妈和妹妹,情况到底如何还不好说。但这事,已经到了不得与对方说清楚的时候,李好问别无选择,不能继续回避。 将这些议定,秋宇衣袖一拂,陶案上的痕迹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并且嘱咐所有人,今日机要室内李司丞所说的,都只能留在机要室内,一旦出了这铜墙铁壁,每个人都要守口如瓶。 其次,便是司务一切如旧。 诡务司中人,该查案查案,该算账算账,该卜卦就卜卦,诡务司,还是那个专职处理诡奇事务的大唐普通衙门。 被秋宇这位教导主任一顿好训,连李好问在内,机要室里个人都诺诺点头。 而这时室外天色已经快要大亮了。 李好问便起身让众人去休息。而他自己,则打算进宫看看。 虽然早先已经说好了今上李忱并不可信,但李好问为了维持表面的君臣和睦,还是决定去见见李忱。 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道门为什么那么看重天子大唐朝廷用层层的行政架构构筑了一个自上而下的体系,再加上划分等级与强调礼制的儒门,将所有百姓都纳入这个体系之内。 若真有大事,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动员本朝所有有余力的人,确实是唯有官府可以做到的。 所以虽然大唐天子不可信,但从万法归宗的角度上来说,就算是不可信,也要用。 果然,昨夜他拒绝了李忱入宫一叙的请求,李忱虽然不快,但听说今日一早,李好问便去朱雀门前守着,算是给足了天子面子,李忱心情也很不错,信口给诡务司诸人又添了几匹绢作为赏赐。 李好问从宫中辞出来,找了个借口,自行回敦义坊。 他在出太极宫的路上,就已经找了个机会,将昨夜张武所见的那一段历史影像拉出来看过 当时确实是两名黑衣女子沿丰乐坊十字街向诡务司这边过来。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所持的法器,威力巨大,竟然是李好问这点浅薄的昔日重现无法再现的。 他只能看见一道耀眼的光柱刺向尖叫着逃逸的时乾兽,瞬间给那没毛的畜生一个前后贯穿的大洞。 而那道耀眼光柱的背后,是诡务司自己的护持阵法。李好问昨夜已经听章平等人说起过。 不过无论如何描述,还是不及亲眼看得震撼。 看来昨夜丰乐坊中,是一场不亚于兴庆宫中的战斗。 而参与这场战斗的人 李好问也通过历史影像确认了。 这令他心中百味杂陈。 以前他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疑惑,但是总是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可是,今时今日已由不得他不去想。 * 敦义坊李宅。 今日李好问是一人独自回家来的,卓来被他留在了丰乐坊司内。 他推开门板,进入空空荡荡的前院,心头难以抑制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在这里斩杀时乾兽的事。 那时如果没有妈妈和妹妹,他很可能就被那妖兽纠缠,无法摆脱,当时便送了性命。 李好问在院中背手站立了一会儿,终于抬脚,迈入北堂。 北堂内能听见环佩轻轻敲击的声音,应当是家里有人。 李好问柔声问了声好,才道:阿娘,最近司务很忙,儿子一直没能回家来看看。阿娘您和妹妹都还好吗? 第391章 北堂内传来十五娘的一声轻笑,然后是母女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声音。 不久,崔真温柔的嗓音响起:好问,别光顾站在外头吹风,进屋呀! 李好问一低头,依言迈入北堂内。 崔真正坐在北堂中,身边十五娘手中捧了一面铜镜,正在为母亲照见一侧发髻挽成的模样。 李好问一抬头,心头一惊,差点儿没惊呼出声。 只见崔真今日穿着一件黑色的胡服,向外翻的领子里却是玫红色的。胡服的式样既潇洒又干练,颇有点像是林嫱林前辈在教学视频里穿的那一件。 这一件近乎于男装的胡服,令崔真一改平日里的温柔气概,让她平添了十分的英姿飒爽。与林嫱一样,崔真也依旧挽着女子发式,甚至还戴着她最喜欢的发簪和好几件头饰,在英姿中又足见妩媚。 但在那件黑色的胡服衣角,绣着一条盘旋而上的金色小蛇。 以及在那窄袖的袖口,绣着几道火焰状的纹路。 这令李好问感觉自己一下子与眼前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忍不住既失望又懊丧,伸出双手捂住了胸口,低下了头眼前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妈妈和妹妹啊! 崔真对李好问由此反应并不感到有多意外,爽快笑着道:好问,有什么想问的,你就直接问吧! 李好问却问不出口。 虽然他一直都假想着母亲和妹妹都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上,但是他一直都以为眼前这两位仅仅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象 毕竟他清清楚楚地确知,这两位都是已经过世的人,是原主亲自为她们办的丧事,还为她们守了孝。 那些记忆固然痛楚而且深刻,但更令人痛苦的是:李好问为了确认这些往事的真实性,今天在回家之前,他甚至又回溯到原主为妈妈和妹妹入殓的时候,亲眼又旁观了一次 他与崔真和十五娘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今天却要强迫自己,亲眼见证这两位死亡的全部经过,再体会一遍原主痛入心扉,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受。 他如此这般折磨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妈妈,妹妹你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仅仅是我珍贵的回忆,以及随之想象出的幻觉? 见到李好问的样子,崔真双眼明亮,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缓缓开口道:好问,好孩子,你可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你希望阿娘和妹妹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 李好问低头略略回想,忽然记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话。 那是踏影蛊一案案发之后,炼石宫的人替张嫂抱不平,因此连夜找到他这里,要求他给个说法。 当时李好问回应,便提到了自己也有妈妈和妹妹,将心比心,我希望她们过上由我的生活。但我也同样希望她们的意见会被尊重,她们的人生能够由她们自己掌握。 好问,这就是你阿娘选择的人生。崔真笑望着儿子,腰板挺得笔直。 可是 李好问却低下头:阿娘,我还不大明白! 崔真的笑容越发地灿烂:好问,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在这个世界上,你相信什么,什么就会存在。 崔真的一席话,似乎瞬间解开了李好问心中的所以谜团,但也令他震惊莫名。 相信什么,什么就会存在!难道妈妈和妹妹,是因为执念而存在? 崔真女士和李十五娘这两位,原主一直不肯相信她们已经过世,努力想象她们存在,想着想着就疯了,在自己的执念之中,这两位便好端端和他一起生活着。 而李好问刚刚穿来这个平行时空时,为了寄托对自己亲人的思念,便顺水推舟地接过了这种执念,甚至为了维持这种想象,不惜与族里翻脸,也要护下敦义坊的这座宅子。 最终这便造就了崔真女士与李十五娘小姐获得了真实的躯体,自主的意识,从而成了完全真实的人? 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这里的门神可以交流,神话生物会凭空出现,只有在千年前的典籍中有一两笔记载的仙人,也能在现实中驾鹤飞临。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相信祂们存在。 祂们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相信他们的神明能够降下难以匹敌的伟力,从而给予人们庇佑。这两者互为因果,自成逻辑。 林嫱说过:尊重科学讲逻辑。 而崔真女士刚才说的话,则刚好为这个世界夯下了最重要的基础规则。 如果你相信,请努力相信,拼尽全力去相信,那么祂就有可能存在! 看见李好问震惊莫名的样子,十五娘笑得花枝乱颤,几乎要倒在坐榻上。 而崔真则用饱含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儿子,温柔地道:好问,阿娘和十五娘必须感谢你,正是因为你的笃信,我们得以存在,能够活在这世上。 而阿娘,在重获新生的那一刻,就发誓了绝不会辜负你。 一面说着,崔真一面向李好问伸出手。 李好问迟疑着,但崔真眼神中的乞求令他的心瞬间软化,于是,他的指尖触及阿娘的手。 第392章 崔真的手暖暖的,她的手掌细长而柔软,指节纤小,指尖的触感十分细腻。 这令李好问回忆起自己年幼时,和妹妹一起住在外祖父母那里时,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够见到从夜校进修归来的母亲。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也是这么伸出手去,触及母亲的指尖,感受那里传递过来的温暖。 那个时候,妹妹多半早已在他脚边熟睡。母亲的那双手便会轻轻拍拍他的脸颊,然后那枚纤长的食指会轻轻放在唇上,提醒他,别吵到了小妹 此时此刻,崔真轻轻握着他的手,似乎想要将他牵到身边,揽入怀中。 阿娘 李好问的声音里却有压抑不明的情绪。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发现在这个场合里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心里最大的那枚问号属于炼石宫,昨夜固然是炼石宫出手襄助,帮忙护住了诡务司 可是以后呢? 炼石宫的立场能与他永远保持一致吗? 如果双方不可避免地起了冲突,崔真母亲,也会将那枚威力强大的法器指向他吗? 这是他心中乐见的结果他的思念与想象,创造出了真正的存在。 可是这两位存在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从此不再属于他。 但凡独立的个体,都有分道扬镳的可能。 终于,李好问恭敬地低下头,轻轻挣脱了崔真的手,并与她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 在一旁冷眼看着十五娘嘴角一撇,不高兴地别过头去。 而崔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柔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李好问的目光依旧慈爱。 第 119 章 腊月初七, 午时,丰乐坊。 数九寒冬,朔风似刀。此刻天空中的灰云压得很低, 天色却泛白。有经验的老人们都知道这是下大雪的前兆。 但即将到来的坏天气丝毫影响不了丰乐坊中人来人往。不少坊内百姓已在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储备柴薪, 采买各种食物、布匹, 希望阖家能过个欢欢喜喜的好年。 好些去外地经商营生的游子也选择在这岁末之际返家团聚,此刻丰乐坊内的十字街上处处驮马, 家家卸货,人声喧哗,热闹至极。 然而人最多的地方,却还是诡务司门前。 此刻诡务司大门虚掩着,门板上贴着一对新的门神。但和以前的神荼、郁垒不同,如今左右两尊门神都画的是同一人的相貌, 此人年轻英俊,再加上画工画技出众, 将他画得英气勃勃, 栩栩如生。 诡务司门外摆着一张陶案, 旁边摆着一只炭炉。 陶案上用镇纸压了厚厚一叠, 都是绘着门神的纸张。老王头在陶案旁摆了一只小马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半眯着眼, 享受着身边炭炉带来的暖意。 早年间唐人过年时的风俗, 是大在门上悬挂写有门神名字的桃木。后来武周时印刷术突飞猛进,各种彩印套印技术层出不穷。年节时的风俗便渐渐改成了贴门神的绘像, 主打一个辟邪消灾、震慑鬼怪。 劳驾,我来请一张新门神。 一个穿着普通的年轻后生来到陶案跟前, 声音有些畏缩,似乎不大相信自己一文钱不出,也能领到这法力不凡的新门神。 老王头半眯着眼没吱声,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自己拿。 年轻人提起镇纸,拿了一张刚要走,老王头突然睁开了独眼,朝他一瞪,将这年轻人吓了一大跳:怎么,要钱吗? 如果要钱的话他就请不起了毕竟腊月里的光景,百姓们手头不多的钱都得花在年节上,任谁也不宽裕。 却见老王头刷地一抬头,提起镇纸又揭了一张递到那年轻人手里:一对! 年轻人看看手中,这才意识到,原来诡务司在此派送的门神图乃是一对:左首是门神举刀,右首是舞枪,顶着同一张面孔的门神,身披金色战甲,威风凛凛。 原来如此!年轻人顿时放下了一颗心,连连冲老王头躬身致谢,老王头却只是略略摇手,示意这没什么。 而诡务司大门,内照壁跟前,矮矮胖胖的章平满脸堆笑,正在亲手包着礼盒:您拿好,十副清心安神丸,外加一对本司最新的门神画像,用礼盒盛放,刚好是一份绝好的新年贺礼。本司价格绝对公道,这一整套只收三千钱 这才是卖钱的。 在过去几个月里,也不知哪家富户从诡务司这里买走了安神丸+门神画像这个组合,然后帮诡务司带货带火了。现如今长安城里都知道能从诡务司这里讨得驱邪安神的双神组合。 就算是双神组合还不够,诡务司也能为各类丁类案件提供解决方案。仪表堂堂,能掐会算的协律郎吴飞白就是诡务司的招牌。 因此,如今在长安城里诡务司官声不错。百姓们甚至编了顺口溜:家宅不安宁,速报诡务司;除鬼与降妖,保您无烦恼。 外头如此热闹,但只要绕过那面写有万法归宗的照壁,就只是诡务司内寥寥几人的办公场所,再无闲杂人等进来打扰。 高悬着壁挂钟的正厅跟前,空地上,卓来刚刚走完一趟拳。 第393章 少年抬头看向叶小楼,期待表扬。 叶小楼却面色严肃,甩脱了外袍,亲自上前演示,帮卓来纠正。 两人一个教一个练,不一会儿,头顶都是热气腾腾。 李好问身穿绯色公服,走到正院跟前看两人练武时,忽觉面颊一凉。仰天看时,发现是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从天而降,被劲风一刮,天地间便是一片白茫茫的。 自从时光术修至一炷香,李好问已不惧寒暑,自带空调,上下五十度气温自动调节。寒风与大雪对他毫无影响。 但李好问心念一动,想要试试他最近反复练习的成果,当即暗暗运起念力,施展时光术。 不一会儿,卓来和叶小楼就发觉了不对。 叶参军,咱们这一片地方不大对劲! 卓来率先发言,他停下了拳脚,目光茫然地望着身周。 怎么咱们身周这一片的雪花,落得这么慢啊? 叶小楼也收起架势,伸手挠挠头:是呀! 他们两人身周,方圆五步之内,那雪花就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拖拽住了似的,飞舞和下落的速度都变得极其缓慢。 可一旦出了方圆五步的这个区域,雪花便如扯下的柳絮一般随风狂舞。地面上迅速堆积起薄薄的一层。 以叶小楼和卓来为中心的方圆五步,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圆形,彰显着内外两处降雪速度的差别。 卓来遥遥看向李好问,只觉得李好问立在雪中,鬓边也白了一片。 这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道:是郎君,原来是六郎君你不让这雪落下来! 李好问哈哈一笑,手中法力一撤。雪花顿时呼啸着也向卓来和叶小楼扑去。那个圆圈内外降雪量的差异迅速被补齐。 李好问则自行转身走开 这两个月他一直在练习时光术之中将局部时间减缓的这一招,并且起了一个名字叫定向减速。毕竟就像林嫱所说,这种减速是相对的,他只能造成局部范围内的一件或几件物体的相对速度变动,而不是全局的。 毕竟如果整个世界的运行都变慢了,那便相当于谁也没变慢。 这种能力,是他在兴庆宫向赵归真复仇的那一夜偶然领悟,帮助他领悟的两个人,就是卓来和叶小楼这些诡务司内的同僚们是他的伙伴,也在那一晚,成为了他的契机。 继那一晚之后,李好问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练习这种新的能力。事实证明,这对他掌握时光术确实有极大的好处如今他已经可以较为轻松地回溯时光至近百年前了。不需要回溯之轮,他也能随时返回建中四年,体验泾原兵变给长安城带来的恐怖之夜。 所以李好问认为自己已经非常接近完整掌握一炷香这个级别。 但如何前往一个朝代的起始,见证新秩序的建立,为升级一盏茶做准备,李好问心里还完全没数。 除此之外,在这两个月里,诡务司的进展有限。自从那夜王子乔离开兴庆宫之后,这位仙家就再也未在长安城出现,连带也没有出现任何关于吸髓蝉的报告。当然,秋冬季节本就不是蝉类出没的季节。 另外,李好问自己的家事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 虽然他还住在敦义坊自家宅子里,每天早晚都会向妈妈和妹妹打招呼问安,但是自从那一天起,李好问便觉他与这两位亲人之间多出了一层隔阂。 似乎就在崔真女士亲口说出:对,这就是我们选择的人生时,一家人之间便相互划分出了立场。 妈妈是炼石宫一方,儿子是诡务司一方,妹妹的立场待定。 虽然诡务司与炼石宫曾经短暂合作,毕竟连盟友都算不上。 自从那天起,李好问越来越沉默寡言,以前他愿意向自己的精分人物说的那些推心置腹的话,他也渐渐不敢再说了。 不止如此,崔真和十五娘如今已经能被一些外人看见了。主要是一位名叫赵兰娘的炼石宫执事李好问几乎可以确认,她就是当初那位,因为张嫂之事登门质问的蒙面女侠。 只不知道妈妈和妹妹是不是那时认得赵小娘子的。 另外,卓来还是看不见家中主母和小娘子,但似乎能感知到她们存在。 李好问不打算多说,只希望能保持现状。毕竟他也怕吓到卓来。 李司丞,李司丞 恰在此时,有人顶风冒雪地赶了来。 李好问见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姜有年此刻只是在日常公服外披了一件毛毡大氅,此刻冻得嘴唇发白,连忙请他进屋,并且斟了一碗炉上一直温着的热茶递上去,让姜帅捧着暖暖身子。 姜有年看着李好问穿着一身单衣立在雪中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有点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冷的天,您还这般急着赶来,想必是有大案子? 李好问眼看着姜有年将茶水一口气饮了,然后抖落了头上身上的雪花。 是啊!姜有年总算是呼出一口热乎气,抖了抖才道,案子不算是紧急,但是邪乎得紧。再加上苦主缠人,敝县县尉实在是没办法了,打发我过来请李司丞 第394章 正说着的时候,叶小楼、卓来、章平和秋宇都已经闻讯赶来看姜有年的样子,众人就都知道又出了十分诡异的案子。 边走边说!李好问马上招呼平日里一起出外勤的几人上马。 然而这时,外面忽然一片喧哗。 老王头进来报讯,竟是宫中的车马来了。 李好问赶紧出去迎接:毕竟此前他给诡务司定下的宗旨是表面上对李唐皇室极为尊敬。 来的人是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他是奉天子之命,亲自来传口谕的。 李好问并未像对待姜有年那般,邀请王宗实入诡务司正厅内烤火饮茶,毕竟他定下的宗旨还有后面半句,但是一定要与李唐皇室保持距离。 王宗实这车马的条件不错。这车厢四壁都铺着厚厚的毡毯,车厢中则放了好几个暖炉。车帘一卷,里面温暖的龙涎香气味铺面而来。 李好问便彻底绝了请王宗实入内小坐的心思,只苦笑着说:王总管,这大雪天里,我若是把您挪去诡务司内坐着,那才是真正对您失礼 王宗实温和地一摆手:李司丞和咱是什么交情,怎还在乎这些虚礼? 说着他向李好问口述了天子李忱的旨意:竟是关于除夕至元日宫中迎新的安排:李忱诚邀诡务司全员入大内观礼,而且还可以带家属不止是卓来有机会入宫觐见天子,章平的妻女也可以作为外命妇,入宫参拜皇后等宫眷。 李司丞,王宗实一面说一面流露着真心实意的羡慕,咱家这些年一直在宫里,可还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对哪个衙门如此礼遇的。 李好问大概能猜到:一袋蒸饼所引起的惨不对,所积累的功德。 他接了这口谕,然后委婉表示,又有悬案上门,自己这边要赶着去查案了。 王宗实顿时眼露一丝惊恐,连说不敢耽搁,然后命驾车的小黄门赶紧赶车去下一家。 李好问这才顺利摆脱了这位从嘴里套不出半句真心话的大总管。 而这时,秋宇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李好问送走王宗实的车驾,就立即上马,冒着风雪,跟随姜有年赶去万年县的辖地,敦化坊。 一路上,李好问听姜有年说了案件的经过,发觉还真是一件奇案。 这案子的事主姓赵,名学义,因是个读书人,姜有年尊称他为赵生。 这赵生在四年前,从东市淘来了一枚名家杭知古所绘的屏风,屏风上绘着一枚美人,据卖家所说,这画上的美人还有个名字,叫做真真。 (李好问:等等,怎么又是屏风案?怎么又是杭知古?) 这赵生极其喜欢这幅屏风,因此将其放在寝室内,朝夕相对,而且总是真真、真真地叫着。 这时,赵生遇上了自己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的问题家人催婚。 赵生迷恋真真,无心相亲,只想随便找个由头将此事应付过去就算了。 可是家里催婚又催得紧,老家那边赵父赵母表示,孙子不生,催婚不止。 于是赵生动起了脑筋:与其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一场,为何不娶自己喜欢的女人? 这赵生的家乡曾经流传过一个法子:但凡有画得极其逼真的画像,只要昼夜不停地唤画像的名字,连续呼唤上一百天。与此同时,取一枚千年灵芝浸于酒中,也是浸上百日,让这酒成为百日灵芝酒。 待这双百之数圆满,就将这百日灵芝酒灌至画像上的人口中,那人就能活过来。 赵生既动了这个念头,便着手准备。谁曾想,二手的杭知古屏风好买,千年灵芝却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这该怎么办呢? 一边是屏风上温柔貌美的真真,一边是没完没了的家人催婚,于是赵生将心一横,自己去龙首原的老林子里去找千年的灵芝。谁知还真的让他找到一枚,只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千年。 赵生决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于是他按计划,一边浸百日灵芝酒,一边日夜不停地唤着屏风上的女孩,真真真真真真真 (李好问:真的连喊了一百天啊单说赵生这份毅力,还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百日之后,那真真就真的成真了,踉踉跄跄地走下屏风,扑倒在赵生怀里。赵生给她灌下灵芝酒,她便完完全全和好人一个样儿。 于是赵生与真真成婚。他们成婚时赵家老两口曾到长安城来看过,十分满意催婚的结果,并且接着催生。 两年之后,真真得了一个儿子。 到今年腊月,赵生与真真的孩子差不多一岁多。赵父赵母听闻孩子大了,便让赵生携妻子回家,老两口要抱抱孙子。 赵生欣然应允。 谁知赵生在携妻子动身之前,路上偶遇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应是说赵生身上有妖气,便借给赵生一柄剑,让他带回家中,悬挂于内室,那剑自会除妖。 赵家,真真见到这柄剑,便哭泣对赵生道:您曾百日连呼我的名字,为了不让您失望,我方才下屏入世。如今您既怀疑我,我自然不会再住下去。 于是这真真便缓慢后退,退至屏风前却依然不停,继续后退,最终退入屏风中,重新成为一幅画像。 第395章 赵生呆在原地,再看那屏风,见到真真如旧,然而屏风的画面上,又多了一个孩子。 (李好问:怎么感觉又是一个许宣和白娘子的故事啊! 借用佛家的观念,如果赵生所述属实,那么这位真真女士恐怕就是一位非人。 这赵生一面贪恋非人的美貌与温柔,一面又从心底惧怕这位非人其实非我族类,会给自己带来伤害) 于是这赵生便报官了。 说完整件事,姜有年郁闷万分地道:说是让官府捉拿道士,赔还他妻儿。 李好问:这让官府上哪儿找去? 主要是他急着带妻儿回乡拜见父母,若是不能交差,恐怕有的是饥荒好打。 李好问听到这里,顿感无语,为这赵生的薄情寡恩。 感情对方并没有为失去了妻儿感到痛苦,着急纯粹是因为应付不了催婚和催生啊! 这件案子万年县处理不了,只能移交给诡务司。 而诡务司一行人如今就是跟着姜有年一道,前往赵生家中,勘查现场,同时也看看赵生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赵生家住敦化坊十字街西南,是一座颇为敞亮的宅院。赵家应当财力不菲,方能支持子弟在地价昂贵的长安城里购置这样一栋房子。 李好问进门的时候,便觉得赵家主妇应当相当了得,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座小院在雪后,拥有宛若水墨画一般的意境。 而眼窝深陷、胡子拉茬的赵生瑟瑟发抖地从屋内出来,一见到李好问等人便急急地跑上前,拉扯着姜有年的衣袖,问:可有那道士的下落,可有将我娘子请下屏风的法子? 姜有年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对方手中抽出,指着旁边的李好问与秋宇等人道:这几位是诡务司的长官们,案子已经由本县移交到他们那里了。 诡务司? 赵生扭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李好问,似乎觉得李好问太过年轻,不该穿这么显眼的绯色官袍。 半晌,他才问:诡务司可有方法能帮我唤出真真? 李好问一挑眉:帮你唤出真真,然后呢?过几年你又觉得她是妖,再收了道士的法器去降妖? 赵生被李好问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 诡务司余人也颇有些惊讶,没想到李好问竟会有这样言辞锋芒毕露的时候。 李好问:本来嘛!整件事的因果都在赵生一人身上,若不是他心志不坚定,也不至于闹到这份上。 但此刻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李好问一挥衣袖,抖去衣服上的积雪,道:今日我们先来看看你家中的情况,验证一下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生无奈,只得将诡务司众人往里迎,很快便将一行人迎至内宅他们夫妻的寝居内。 这就是真真。赵生指着屏风上一位手中持扇的美人道。 李好问和秋宇、叶小楼两人同时向前迈步,一起观察。只见真真做妇人打扮,手中捧着一枚团扇,微微侧头,做娇羞状。 杭知古的画工确然厉害,这屏风上真人大小的美人当真是惟妙惟肖,似乎下一刻这位美人就能从屏风中走出来。 在美人身边,屏风上也当真有一位一岁年纪大的孩童,粉妆玉砌,如同雪团子一般可爱。 李好问清清嗓子问:你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时候将真真从这屏风上唤下来的吗? 赵生已经被李好问的气度所慑,赶紧回答:三年前会昌五年,五月 还没等赵生将准确的日子说出来,李好问已经笑道:足够了。 然后他随手拖出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屏风,道:让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说假话。 第 120 章 随着赵生一声惊呼, 李好问拉出的历史影像现于人前。 这是四年前赵家的花厅,厅内陈设与现在并不完全相仿。但在同样的位置,摆着一副同样的大小, 同样材质,连木制边框上的雕花都一模一样的屏风。 屏风之上赫然是一位执扇的俏丽美人, 看五官眉目, 确实是真真无疑。然而这美人却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眉目之间也透着青春气息。与众人此刻面前这一幅美人屏风上的显露着成熟风韵的少妇, 气质有明显不同。 而历史影像中,屏风右下角孩童该在的位置则是空空如也。 看来,在四年前,赵家的这扇屏风上,确实只有真真一人。 赵生和姜有年见到李好问露这一手,都是万分惊异。但赵生在惊异之余, 不免对官府多生出了一点信心,喜道:若万年县的人都像这位长官这么本事, 我也不用劳动各位至此 姜有年并不意外地黑了脸。 李好问摇摇手, 问清赵生那真真是几时消失的, 一伸手, 又拉出了一幅两个月前的历史影像。 两月前,这幅屏风上美人和孩子的位置上俱是空空如也,屏风只余背景上的一些花草。 此刻, 四年前的那幅历史影像还未完全消失, 两个月前的又出现在眼前,再加上现实中的那一幅, 三幅并立,有何差别, 一目了然。 第396章 从四年前,屏风上的少女美人,到两个月前空空荡荡的屏风,再到如今美妇人与孩子都在屏风上,观者自然可以脑补出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这其中有一见钟情、有锲而不舍,也有心生怀疑与背叛,以及毅然决然的离开 好大一盆狗血! 李好问随意一挥手,不再维持这些历史影像,众人面前顿时只剩下眼前现实中这唯一的屏风。 李好问想了想问:真真变成活人走下屏风之后,这屏风上只余些许花草和大量留白,你因何不将这屏风收起,而是继续留在花厅中呢? 赵生便答:这事是真真做主。家中事都由她打理。她不愿将那屏风收起,我便也由得她。 李好问思索了片刻,又问:那你现在又有何打算? 赵生顿时捶胸顿足道:我当初就不该相信那个道士唉,我的真真啊!我的好大儿啊 见到痛哭流涕的赵生,万年县的人大多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然而李好问将赵生看了又看,忽然道:其实你根本不爱真真吧!你内心一直牢记着她是个异类,否则也不会被那道士一劝,便视其为妖魅,不但将夫妻之情一笔勾销,更欲除之而后快。 赵生哭声顿停,惊愕地抬头。众人才发现这名书生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眼泪。 李好问继续:你也并不怎么在乎你的妻子和儿子,你只在乎能够有面子地回老家,能在长辈面前交待过去,在平辈面前抬起头来,对不对? 说白了,真真和她的孩子,是能够彰显你身为男人的能力与地位的两件工具罢了。 否则,你也不会拖到这腊月头上,不得不回乡之前,选择将这件事闹大。 这 赵生尴尬地开口,却发现李好问这话根本就没法儿反驳。 这时秋宇却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一边在赵家屋内踱步,一边不断抽动鼻翼,东嗅嗅,西嗅嗅。 叶小楼抱着臂膀望天:有些人啊,就是生就一只狗鼻子。 李好问: 而万年县姜有年等人也都惊了:叶帅不愧是叶帅,从长安县去了诡务司,怼起上司来依旧是一把好手。 然而秋宇根本就不理会叶小楼的揶揄,只按照他自己的节奏,将赵家里里外外都嗅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奇怪 秋宇说他闻到了一些特别的味道,似乎很熟悉但是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或许应该让李贺过来。 然后叶小楼嘴贱又插了一句长吉兄又没长狗鼻子,终于惹翻了秋宇,当场暴起,要将叶小楼暴揍一顿。 诡务司内讧,让苦主和友司看得目瞪口呆。 李好问顺势宣布今日的现场勘测结束,接下来诡务司自会侦办此案,待到有结果或是有需要配合调查时,自会通知赵生与万年县。 说这话的时候,李好问暗中观察赵生,见对方松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对此人的判断没有错。 * 离开敦化坊,十字街中已经积起厚厚一层雪。马匹行走都有些吃力,更别说寻常行人了。 李好问顺路将姜有年等人送回万年县,然后自己从诡务司接上小卓来,一大一小两匹纸马,雪中漫步,晃悠着返回敦义坊。 敦义坊李宅中,崔真与十五娘已经温好了用来暖身的酒,备了些简单的饭菜。 李好问则先让卓来去泡了个澡,等到卓来暖和和地洗好出来,李好问便谎称晚饭都是自己刚准备的,让卓来好生感激。 李好问:阿娘对不住。 他这也主要是怕吓到了小卓来。 酒足饭饱,卓来自去东附歇下。李好问已有了几分酒意,便斜倚在自家的陶案上,出了一会儿神。 崔真才不管李好问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自顾自用小火炉将酒温过,自斟自饮,好不自在。 而十五娘则在外头院子里堆雪人,刚堆好一个大的,就叫李好问出去看,见李好问不肯,便要硬拖他起来。 崔真赶忙拦住:十五娘需要胡闹,你阿兄有话想问。 十五娘当即停手,提着李好问衣领的手悬在半空中。 李好问心中犹豫,但听到这里他还是坐正了身体,面对妈妈和妹妹,道:阿娘、十五娘,或许你们也有兴趣听听这个故事。 于是他将今天在赵家见识到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末了感慨道:为什么人与异类相亲的故事,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 这时,崔真已经饮了足有二两的绿蚁酒,面颊上飞起酡红,闻言便笑道:好问,你们男孩子还真好骗 李好问没接话,心里揣摩着这句评语,觉得崔真女士确实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想象出来的妈妈了,而是一位完全拥有自我意识和自主行为能力的人,甚至已经不是原主记忆中所认得的那位母亲了。 可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崔真如此的个性?是他从后世带来的那些,对一位现代母亲的印象与怀念吗? 他刚想追问为什么好骗,那边十五娘已经摇着他的衣袖问还有什么人妖相恋的八卦。 第397章 李好问拗不过十五娘,只得先讲了几个人妖恋的传说给这一对母女听。 期间崔真又抿了两小盅酒下肚,最后方才幽幽地道:好问刚才说得不错。很多时候男人需要女人,只是为了在其他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的、有能耐的男人而已,他没病,能生出儿子,又能赚钱,可以养活妻儿。 至于一见钟情,爱上屏风上的美人云云,不过就是为了美化这种简单粗暴的欲念而随意找的借口罢了。 是呀! 李好问兀自在回想这桩屏风生子案的案情:他越来越为真真感到不值,毕竟是真真感念赵生的真情,特地从屏风上走下来嫁与赵生。听了妈妈的话之后,李好问觉得真真还是回屏风上比较好,赵生实在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这时就听崔真笑道:可是,好问,你想过,像真真这样的女人,竟然愿意委身赵生这样的男人,是为了什么? 李好问:总不能是嫌赵生叫名字叫了一百日是x骚扰吧。 但他突然从母亲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正身体,随手拉出带着栅格的时间就开始翻找 先定位地点:敦化坊,赵宅 找到地点之后,李好问再借助栅格内的视野大致定位真真离开赵家的准确时间,确定大概日期和时间之后,就开始一帧一帧地看,以确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在赵家,他只是拖出了几个静态影像,进行对比。远不如现在这样动态观察,收获的信息更完整。 另外,借助时间视野观察也有很多好处: 首先,这视角居高临下,将视野内发生的一切都看着眼里。之后还可以按时间按方位把一些细节拉出来放大、重播。 其次,自己不用亲身回溯历史,也就是不用进入赵宅,不用参与夫妻俩当时的吵架,不用打草惊蛇,也就不会让他们俩提前察觉,有人在查他们这件案子。 然而这种时间栅格内的全知视野虽好,就是有点累。很快李好问就觉得自己的能量储备都耗光了,于是赶紧用了一枚章平的纸人充电宝,补充了一点电量。 等他看清了事情的具体经过,李好问松了一口气,稍歇了歇,又去四年前将真真从屏风上走下来的那一段经历看过了。 他这算是大致掌握了真相,终于决定休息。 当他歇下的时候,崔真都还没有谁,正在和十五娘讨论李好问之前讲的白蛇与许宣的传说。 阿娘,如果那法海镇压白娘子的时候,也有炼石宫在,那炼石宫也会帮忙吗?会把白娘子从雷峰塔下捞出来吗? 当然会帮忙!崔真的声音既温柔又坚定,毕竟白蛇与女娲娘娘有那么多渊源。 李好问: 只不过若这故事是真的,炼石宫应该会在她水漫金山之前,就出手让她好好清醒清醒的吧? 报恩不成反造杀业,修炼千年的蛇妖也那么傻吗? 李好问:阿娘的三观很正,立场也很鲜明啊! * 翌日清晨,李好问盥洗之后,没有直接去诡务司衙署,而是先带着卓来去了西市。 昨天下了一下午的雪,又吹了一夜的北风。但此刻长安城的街道上已再无多少积雪,大部分积雪已由长安百姓清扫,堆在道路两旁,或是各家各户的屋角。 李好问一路踏着并不算太滑溜的青石路面,顺顺当当就进了西市。 杭大家在吗? 他径直去了西市那间著名的屏风铺子。长安城中最受欢迎的美人屏风,包括曾经在郑兴朋一案中名噪一时的美人剑器行屏风,都出自杭知古之手。 所以这屏风生子案,也与杭知古脱不了干系。 伙计们都认得这位诡务司的新任长官,忙不迭地将他引去杭知古的作坊。 这么冷的天,杭知古已经点上火盆,慢慢将已经冻上的墨与颜色化开,调整至合适的温度准备画屏,可见屏风铺子生意之兴隆连一天都歇不得。 然而杭知古一见到李好问,就冲他点点头,然后默默地递出了一张纸条。李好问摸过,知道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 老人家足够识趣! 李好问冲杭知古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旋即转身带着卓来离开西市。 那地址上是务本坊最东面的一座小院,与平康坊只有一街之隔,相传这务本坊地面以上的宅院里,有不少是平康坊的娘子们悄悄置办下,为将来再赚不动钱的时候几个姐妹一起住下,彼此扶持着养老的。 李好问按地址寻去,让卓来在那宅院跟前叩门。 里面大约是见到卓来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没有多想便开了门,正好与卓来身后的李好问对上。 那是一个素衣美人,不施粉黛,却难掩天生丽质。她虽作未嫁装束,但面容柔美,眼神沉静,自有一种成熟风韵。 真真娘子?李好问柔声询问。 门内的美人迟疑了片刻。原本她本能就想要关上门,但对方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一扇薄薄的门板又能如何? 迟疑之后,真真大方地开了门,请李好问与卓来入内。 第398章 一进院,卓来便似眼睛不够用似地到处看,还时不时发出赞叹的语气词。这种隐形的马屁让真真听得很舒心,因此也少了几分刚开始时的戒心。 这小院比赵家要小些,格局紧凑,但与昨日赵生家里相比,却少了一种花团锦簇的俗丽,素净清雅。只能说,真真的审美要比赵生的更加高级。 真真娘子,李好问自报了家门,道,我是诡务司的人,是来查赵家那件屏风生子案的。 真真温婉点头:我知道。 李好问左右看看,没见到这院里有孩子的踪迹,侧耳听听,内屋也不像是养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于是他谨慎地开口:你与赵生所生的那个孩子 真真神情坚毅,语气平和地道:孩子是我自己的,与赵生无关。所以我一离开赵家,便先将孩子送走,交给可靠的姐妹抚养。 李好问摇摇头:我不是替赵生来追讨妻儿的。但我是诡务司的人,赵生口口声声事涉诡异,因此我需要查清真相,以确保不会有妖魔鬼怪出来为祸世人。 真真娘子,说说整件事的经过吧。如果你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是不会将你交给任何人的。 真真抬头,狐疑地看了李好问一眼,但很快被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气质震住了,便低头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和他昨夜所看见的历史影像进行对比验证,确认真真没有说谎 原来四年前,真真被唤醒,便是一个局。 这个局说来也很简单,杭知古笔下的美人屏风,一共有三幅。 当初赵生从旁人手里买下那面美人屏风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这屏风上的女子真美,她若是真人我便一定要娶她为妻。 刚好,杭知古的屏风,就是按照真人的样貌画的。 赵生将这屏风买走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通知杭知古,再准备一幅画,画上没有美人,只有边边角角上那些花草。 这对于杭知古的屏风铺子来说太容易了,毕竟这样的素底铺子里一向常备着,就等杭大家在上面绘制美人。 于是,在赵生日日夜夜叫着真真名字的时候,真真与她的同伴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在百日那天,真真略施小计,就制造出了自己从屏风中走出的假象。 而她身后的屏风,也被顺势掉包,换成了没有美人图的素底屏风。 接下来便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俗套故事,赵生和真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一起养育了一个一岁大的孩子。 在那最后一年里,真真曾经托人找到杭知古,并请对方画下了最后一幅美人屏风。在那幅屏风里的,真真的衣饰打扮气质全变,而且还特地让杭知古在屏风的右下角留下了那个孩子的形象。 后来就有了真真脱身的一幕说来那也简单,不过就是去请一个道士,让他在赵生面前胡说八道一番,然后给一把不值钱的破剑。 随后就是真真的演技发挥,当着赵生的面落两滴眼泪,然后抱着孩子缓缓退去,在赵生被迷烟迷晕的短暂工夫里,让人将家中那幅素底屏风掉包换成杭知古最新画就的那幅便是。 杭知古虽是个拿钱办事的主,但也知道此事恐有蹊跷,所以留了一个心眼儿,记下了他为真真母子画像的地址,并且交给了李好问。 这一件屏风生子案,看着邪乎,但说破了却很简单。 但是真真依旧紧张,她微低着头,不敢直视李好问的目光,小声问:奴已将一切尽数向司丞说明李司丞,您 她最关心的,自然是李好问会不会将她的去向告知赵生,甚至担心官府会不会继续追讨她的孩子。 岂料李好问完全不关心那些个,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但是你为什么选择离开赵生? 真真咬着嘴唇道:他不过是要一个为他洗衣做饭操持内务的管家妇罢了,而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所以 李好问轻轻地点头:可以理解。 真真眼都快睁圆了:这都可以理解? 看来眼前这位司丞,还真不是个一般人。 但是你为什么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李好问继续追问他所认定的疑点。 以我的猜想:要么是赵生今年要带你回乡去见他的父母家人,你不愿,所以离开了。 听到这里,真真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最后没开口。 要么就是你留在赵家,其实是为了某种目的,目的达到了,所以你就干脆地离开了。 听到这里,真真的神情有一丝震动。 你选择离开赵生,这并不违背大唐律法。我可以让你离开。 但我想知道你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可以吗?李好问问得很真诚。 真真迟疑着,但最终还是下了某种决心,开口道:赵生生来便拥有一种独特的气运,能够找到一种特殊的宝物,然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这种气运只要用过就没了。因此在他回乡之前,我必须离开。 第399章 李好问侧头:是他的父母能看出? 真真点头:他乡里老人能够看出。最初这等隐秘也是从他家乡传出来的。 李好问:明白了。你方便告诉我那件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的,值得你花费三年寻找的特殊宝物是什么吗? 真真果断摇头:不方便! 李好问并没有就此放弃:那给点提示也行。 真真又呆了一下:她见惯了风月场上那些动不动打骂欺辱女人的达官显贵,实在是没想到,诡务司现任的司丞,查案查到她头上,却是这么一副德性。 然而就在这时,在外面守着院门的卓来忽然叫了一声,飞快地跑进来。 李好问担心卓来的安全,赶紧迎出去,刚好看见一名少女追着卓来进来,同时伴随着一阵银器相互撞击的泠泠声。 来人与李好问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惊道:是你? 第 121 章 是你? 是你! 李好问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立即认出来人特征过于明显。周身佩戴着极具西南地区风情的银饰,以至于行动的时候不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说话时咬字不正, 带着些边地的口音,由清亮的少女嗓音说来, 莫名便多出几分可喜。 你是溪洞神婆身边那位 我叫阿豆!少女不待李好问说完, 马上就报出了名姓。 是她了这两个月李好问有命长安县的人查过西市蛊肆诸人的下落,但一无所获。李好问更倾向于猜测在溪洞神婆死后, 跟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返回抚水州。但现在看起来,实情根本不是那样。 阿豆也完全没有要与李好问寒暄攀交情的打算,她纤手一摆,十指上顿时爬出四条蝎子,同时额头上、脸颊上、脖颈与肩头,又爬出八只体型硕大的蜘蛛。 真真看到这一幕, 吓得脸色苍白。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阿豆是来保护自己,带自己离开的人, 于是立即闪到阿豆身后。 阿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好问只向前踏了一步。 大约当初他与屈突宜一道威慑溪洞神婆的记忆犹新, 阿豆竟然不敢正面对李好问发动攻击, 反而往后退了一步,手肘向后推推真真,让她向后退至院门外去。 为什么?李好问不依不饶。 这你可以问该问的人。阿豆大概还不太擅长汉话, 答这区区几个字就已经费了好大的力气。 你是说, 李好问思索了片刻,忽然有所领悟, 你是说,是炼石宫要你保护她的? 阿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就是炼石宫的人。 说着, 阿豆双手齐出,她手背上的巨蝎高高扬起尾针,在李好问面前虚晃一枪。随后她跳出院门,挟着真真,两人脚步轻快,迅速奔离。 李好问听见那泠泠的银器撞击声迅速远去,知道追也无益,连忙喝住奔至门外的卓来。 他忍不住皱起眉,小声嘀咕:去问该问的人? 难道他应该去问自己的精分人物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不免摇摇头:经过昨晚和今天的事,自己再也不能再将她们再当做是自己的精分人物了吧? 他甚至有点后悔,昨晚向妈妈和妹妹提起了真真的故事。 如今妈妈崔真女士,明显已经能自作主张,自主行事了。 两个月前的那一晚,崔真曾对他说:只要他相信,她们就能永远存在但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意志和选择来活。 那么反过来,是不是只要他不相信,她们就不存在了呢? 想到这一点时,李好问觉得自己心里浅浅地震动了一下。 但他很清楚:他是不可能放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妈妈和妹妹的。 他已经寄托了太多,已经割舍不去这两位女性,已经被他赋予了自己对血亲应有的全部情感。甚至他已经不大分得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崔真还是他自己那位坚强独立的母亲,究竟十五娘还是自己那娇憨可爱的妹妹 如果割舍了她们,他就真的割舍了一切对人世的羁绊,他在这世上也就活得没剩多少意义了。 那么关于真真的这件屏风生子案,他应该去妈妈那边问问清楚吗? 或许,在这件事情上也应该寻求与炼石宫的合作? 就在李好问坐在门槛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卓来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外面跑进来,告诉李好问:六郎君,卓来看见那两位娘子跑去平康坊那边去了! 李好问:平康坊? 他顿时想起:当初真真借屏风转卖的机会搭上赵生后直接委身下嫁。说明这女子没有家人约束,婚姻反而能够自主,听起来颇像是平康坊中的出身。 现在两女奔去了平康坊,这提醒了李好问,他完全可以去平康坊中问一问,先独立察访一下真真的身份。 李好问刚要抬脚,忽然想起:卓来卓来不能进平康坊。 卓来年纪未到标准,不能进平康坊。 然而卓来却似早有准备一般,当即掏出两枚厚厚的鞋垫,坐下来,脱下靴子,将鞋垫垫上,这才穿好鞋子站起,这少年顿时高了一截,然后他又故意皱着眉头,学着秋宇的日常气度摆出一副老气横七的架势,放粗了嗓子问李好问:怎么样,郎君看我像是成了丁的人吗? 第400章 李好问忍不住想笑:什么成了丁,这摆明了就是个小豆丁! 但是他不放心放卓来单独行事,当即点头道:可以,但是你得保证,进了平康三曲,不能干坏事。 卓来皱起鼻子:我?干坏事?我这么遵纪守法的好少年好青年,我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李好问:好像我也确实想多了。 于是两人联袂去了平康坊。一入三曲,卓来的那双眼睛立即不够用了:乖乖,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好看。 李好问为了不让卓来露怯,径直带着他去了倚云楼。 倚云楼的人如今都认得了李好问,自有人将李卓两人带去楚听莲那里。 刚好杜依梅也在,见到李好问便笑道:莲娘你竟一直瞒着,什么时候李司丞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了? 李好问刚想撇清:不是的。诡务司和倚云楼是合作关系,以楚凤魁的能耐,完全可以走事业线,不用和合作对象谈感情。 他话都还没说出口,就见卓来突然睁圆了眼睛,指着楚听莲,讶然叫道:楚楚郎君你你原来是一位娘子。 楚听莲:糟糕! 卓来:难怪叶参军那么喜欢你! 杜依梅的眼光立即转了过来,笑望着楚听莲,似乎在说:原来不是李司丞,莲娘是另有一位仰慕者啊! 李好问: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这样吧,反正叶小楼倾心于楚听莲这件事不假。 说正事! 李好问不是来倚云楼喝茶听曲的。 他随手拉出真真的历史影像,问楚听莲认不认得此人。 楚听莲端详了好一阵,只说是有些面善。 然而杜依梅探头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道:嗐,我当是谁,孔真真嘛! 竟然真的是平康坊的人? 李好问连忙向杜依梅请教。 杜依梅取过一枚倚云楼出品的蜜渍青梅丢入口中,慢悠悠地道:孔真真原本和我一样,是二曲里的姑娘 平康坊三曲,一曲多是卑屑伎,处于平康鄙视链的底层。二曲则以独院别所为主,三曲则是一整片琼楼霄立,是规模庞大的青楼群。杜依梅虽然是二曲中人,但与昔日一曲出身的楚听莲为莫逆好友。 她十七岁入二曲,二十岁已是声名鹊起,娇客纷至。昔年不少人一进平康,就打听孔家小院的。 但是她二十二岁就离了平康,那大概是四年五年前。 李好问心中默算,觉得时间和年纪都能对得上。 按说,我们这一行里的女子,老大嫁作商人妇是很寻常的事,但她那样的年纪便急流勇退,姐妹们都觉得她一定是找到了如意郎君金龟婿,挺为她感到高兴的。 李好问:那赵生好像和金龟婿也不沾边啊! 于是他赶紧追问:最近有人见过她吗?她应当住在敦化坊。 敦化坊地处长安东南,距离皇城之南的平康坊委实是有点远。 但出乎李好问的意料,杜依梅点点头道:有,前几天二曲一个姐妹说见过她。还说她身子丰腴了些,一问方知是有了孩子,还恭喜了一番,送了点儿适合孩子的礼物。真真当时说她挺想念姐妹们的,等将来有工夫了就回二曲来作客。 李好问低头默想:听起来这孔真真与赵生婚姻不睦已经有段时日,女方其实一直都想摆脱。但是在赵生那里的目的还未达到,就一直留在那里。 至于什么退回屏风云云,根本就是孔真真事先找人安排下的一道双簧。那老道交给赵生的那柄剑诡务司已经检查过,就是一柄极普通的桃木剑而已。 李好问猜测:在孔真真上一次与平康姐妹团聚之后,她要么是达到了目的,要么是畏惧跟随赵生回乡,便安排了道士借剑除妖的好戏,借杭知古绘制的第三幅屏风脱身。 至于后来又是怎样与炼石宫扯上关系的,实在不行就开口问妈妈李好问想通了:虽然与炼石宫的合作关系并不明朗,但在正经公事上他没什么拉不下脸的。 这时楚听莲见李好问将孔真真的事问完,她赶紧开口:李司丞,前天倚云楼里来了一人 然而这时倚云楼的小厮又带了一个人进来。 此人满脸郁闷与迷茫,正拉着幞头摸不着头脑,但一抬头见到楚听莲那张脸,便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卓来哈哈一声笑:叶参军,原来你一直喜欢的是楚娘子啊! 叶小楼万万没想到卓来这快嘴小哥现在也在这倚云楼里,他竖着手指拦在嘴边却没能拦住,就见楚听莲紧绷着脸,也不往他这边看。叶小楼心往下一沉,暗道:完蛋了! 李好问却问:叶兄,怎会到此? 他言下之意是:现在你不是该在诡务司衙门吗? 叶小楼却瞪一眼李好问:你能来找楚凤魁说话我为什么不能? 李好问无奈:发生了什么事? 叶小楼这才想起他的来意:今日一早,秋郎中就说要再去一趟赵宅查案。我生怕他抢功,就跟着一起去,又将赵宅从里至外查了一遍。 第401章 随后他就说要去城外龙首原去找线索。我跟着他一起,都已经到了春明门口。那老小子却嫌我累赘,不肯带我去 叶小楼说得咬牙切齿,想必当时被秋宇嫌弃得厉害。 但是李好问的情商比秋宇高一点,道:秋郎中是怕连累叶参军遭遇危险吧! 叶小楼一听,顿时舒服了不少,道:那老小子让我回来报讯 李好问想想不对:让你报讯你却来了平康坊? 叶小楼也觉出不对:这不顺路吗? 从春明门回丰乐坊,平康坊确实可以算是顺路。但估计叶小楼是双脚不听使唤,直接拐来了倚云楼。 不对啊!叶小楼猛然醒悟过来,李司丞,你不也一样来了平康坊? 李好问不理他,自去想秋宇的行动出城,去龙首原 昨日赵生的供述便尽数涌上心头:他买来那幅心爱的屏风之后,日夜呼唤,坚持了一百天但在那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龙首原,找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浸了百日酒。 龙首原、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孔真真说过,赵生有一项与生俱来的气运,能够找到一种宝物。 难道那种宝物,就是那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 秋宇去龙首原勘察,也是为了这个? 想到这里,李好问便随手一拖,拉出带有栅格的时间。龙首原距离长安城不远,是春明门外的一大片山林。他正好可以借助自己的时间视野观察一下当下秋宇的情况。 岂料一看他吓了一大跳 从他的视野里看去,龙首原的松林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将高大松木之外的一切全都用一片白色所笼罩。在雪后艳阳的照耀下,大地反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线。 在这一片雪色之间,唯有一处不和谐一具浅绯色的身体,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秋宇,从五品郎中,服浅绯。 李好问抬头对叶小楼道:我去看看,你为我护法! 说毕,他的人影瞬间便消失了。 倚云楼内几人全都惊讶地睁圆了眼。但叶小楼与卓来多少有点心理准备,见状都没有做声。杜依梅的惊呼声几乎都要溢出口了,楚听莲刚好于此时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腕 杜依梅看了小姐妹一眼,极有默契地忍住了呼叫出声的冲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静室中。 叶小楼之前在长安县曾经为李好问护法过一次,但现在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茫然地抓抓幞头。 然而李好问突然再次出现与他同时出现在静室中的,还有另外一人。 此人穿着浅绯色的官袍,官袍上颇多雪渍,此刻晕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叶小楼惊讶道了一声:是秋宇! 随后他迅速伸手向秋宇脖颈中探去:还活着! 但在他身旁的楚听莲与杜依梅都能看出,这秋宇满脸黑气,不知道这口气还能撑多久。 但李好问看起来比秋宇更糟糕几分。 只见他鬓发迅速变得雪白,皮肤苍老松弛,布满皱纹,似乎在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但还没等众人惊呼出声,李好问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纸人,双手一捏,那纸人瞬间焦黑,成为一片废纸。 但李好问的状态也迅速转好,上一刻还是鹤发鸡皮的老人,下一个瞬间已经恢复为他弱冠时候的俊朗模样。 奇变一个接着一个,倚云楼室内的几人都伸手捂住嘴,免得自己不小心就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呼声。 李好问看了一眼秋宇的模样,顿时又从怀中掏出一枚洁白的纸人,道:我先送秋郎中回去。你们他指的是叶小楼和卓来两位,也尽快赶回来。有劳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楚听莲说的,自是请她善后,免得消息外传等等,楚听莲冰雪聪明,当时便听懂了。 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和秋宇的身形同时消失。 叶小楼眼尖,他似乎看见李好问手中二指所夹着的那枚纸人,也瞬间化为焦黑,但是马上便消失于虚空之中 楚听莲原本有要紧的消息转告李好问,这时却不得不转脸看向叶小楼与卓来: 两位,请转告李司丞。前天有一位老人曾经来到倚云楼里,打听的是上次那位玄谷子的下落。他执意恳求,所以楼内的人将他带去了玄谷子身亡的那间静室 他在那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两位,务请将这话带给李司丞。莲娘拜谢了! * 这招该叫瞬间搬运! 李好问这是在原来无中生有、瞬间位移的基础上,开发了一个时光术衍生能力的新变体。 他原本就能够瞬间转移物品,秋宇虽然是一个人,不是物品,但深陷昏迷时其实也与物品没有太大区别。 于是李好问当即决定,把秋宇当做一件物品,搬运回倚云楼,然后再回诡务司。 当时秋宇命在旦夕之际,他也别无选择。 第402章 事实证明,李好问这冒险一试,确实成功了。 但事发地点龙首原距离平康坊与丰乐坊有二十多里的距离,李好问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持他将秋宇这么一个大活人传递这般远的距离。因此短时间内他身上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好在章平事先为他备下的纸人充电宝起了作用,用得自诡务司内充电区的能量暂时压制了这种副作用,让他恢复正常。 于是李好问再接再厉,将秋宇带回诡务司。 一到诡务司,李好问便呼叫章平,让章平直接穿墙赶来,检查秋宇的情况。 章平一见秋宇这样,也震惊不已,一出手就是数枚银针,扎在秋宇几处要害大穴上。 随后这位诡务詹士又穿墙跑去库房和药圃,现场寻了几枚丹药与灵植出来,捣碎成糊之后,掰开秋宇的嘴,硬生生给秋宇灌下,然后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舒出一口气:想不到啊 你也有今天! 想不到秋郎中也有今天! 李好问与章平两人同时感慨,然后彼此抬起头,交换一个所见略同的眼神。 章平上前拍拍李好问的肩膀,道:李司丞的决断太对了,用最快的速度将秋郎中带了回来!要是再晚一步,恐怕就没的救了。 李好问也暗暗后怕,心道好险。 章平看向他:不过,李司丞是用什么方法将秋郎中送回来的?我刚刚没听到门口那里有动静啊? 李好问也不多解释,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只完全烧得焦黑的纸人给章平看,同时叹道:办法是不错,就是太废纸人! 章平见状发出嘶的一声,脸上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纸人也是钱,都是钱啊 李好问只得将话题带偏,道:按照叶参军的说法,秋郎中今日先去了赵家,在那里查证,应是发现了什么,便赶去了龙首原。等我赶到龙首原时,秋郎中已是这样了。 章平嘶的一声:从龙首原送回来的?那这枚纸人费得可真值 李好问:敢情这位的财富观还挺合理。 不过,秋郎中究竟发现了什么,要孤身赶去龙首原呢?章平自顾自嘟哝,又开始检查秋宇服药之后的状况。 李好问也想问章平,秋宇几时才能醒转,却听秋宇喉咙深处传来呼噜呼噜几声,似乎这位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之中,也始终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李好问将耳朵凑至他耳边,听见秋宇似乎在低声道: 太岁太岁 第 122 章 太岁? 章平没听说过这个, 李好问只知道有生肖上犯太岁这种说法,猜测可能与星象有关。两人对视了一眼,章平便去将吴飞白叫来。然而他们问了许久也没从天象上问出结果, 倒是被在典籍库整理文件的李贺听见了一耳朵,跑出来匆匆向他们这些人解释: 太岁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视肉啊! 李好问:视肉? 是, 也就是肉灵芝, 又叫聚肉。是一种极其珍稀的天材地宝。据《海外南经》所载,狄山, 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视肉 听李贺说的这么肯定,李好问立即低头回想那桩屏风生子案的前因后果。 他马上记起赵生为了大变活人,让屏风上的真真走出屏风,成为他的妻室,曾经去龙首原寻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 寻来之后将菌子浸在酒浆中白日,做成菌子酒灌入真真口中。 那人如果喝了视肉浸成的酒, 会怎样? 李贺听见李好问这么问, 顿时笑道:用来浸酒那就是暴殄天物。视肉是一种极其特别的天材地宝, 它在任何地方都可生长, 唯独酒浆会封住它的活性。用视肉浸酒那大概就像是将天材当柴烧,地宝喂猪食,这是万分可惜啊 听得李好问皱起眉头早先他听孔真真说, 赵生天生有种气运, 可以找到某种天地间极为尊贵的宝材。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赵生为真真找来的能代替千年灵芝的菌子。 可如果说这种菌子便是至宝视肉,孔真真应该在赵生找来它的第一天, 就直接潜入赵家,把视肉抢走才对, 根本无需从屏风上走下来,和他一起生活三四年之久,还生了个孩子。 但若非如此,又该如何解释秋宇一旦在赵家发现线索,便立即赶去龙首原,并且在那里遇袭,被抢救回诡务司之后又始终念叨着太岁这个名字。 李好问思索半晌,重新将视线投回秋宇身上。 秋郎中何时才能醒来?他问章平和吴飞白。 前者皱着眉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而吴飞白手中把玩着十几枚蓍草,已经算了半天,但却算不出直接的结果,只能告诉李好问:看卦象,估计有点儿久 李好问:没办法。毕竟章平不是专业大夫,而秋宇受的伤也并不是专业大夫可看的。 至于吴飞白嘛,他就是一专业的神棍。 第403章 既然如此,李好问便只有自行尝试弄清秋宇受伤的缘由。 于是他当着诡务司一众伙伴的面,将秋宇进入龙首原之后的历史影像都拖出来看了一遍。 而诡务司众人竟都没能看出究竟有何异样只见秋宇走进龙首原上的松林之后,始终低着头,似乎在地面上寻找着什么,忽然他身形一定,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人事不省。 很快便是李好问瞬时位移赶去了龙首原,将秋宇救回。 整个过程中,没有见到除秋宇之外的任何人。 而他身周也唯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后松林,既没有见到妖兽或是虫豸,也没有其他任何外力曾施加于秋宇身周。 我要亲自去一趟龙首原。 李好问见历史影像无法再告诉他们更多,打算亲自跑一趟。 章平不放心李好问一个人去,建议他带上李贺。李好问同意了。 而刚刚从平康坊赶回司内的叶小楼也自告奋勇,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一起,却被李好问婉言谢绝了。 早先将秋郎中带回司里,我感觉耗费了不少能量。待会儿若是遇到危险,我带着李协律一人还能及时逃离,再带一个叶参军恐怕真的是做不到了。 刚才将秋宇直接从龙首原带回倚云楼,是李好问第一次尝试在他的时间视野之中,在同一格时间内的三维物理空间中,携带一个成年人完成纵跃。 以前他也曾经尝试过拎着卓来,将这少年从急速下坠的空中平安带至地面。 但与这次相比,毕竟距离远近不同,再加上秋宇一介成年人,体重要比卓来这少年重不少,所以消耗能量不同,导致李好问直接将他那枚纸人充电宝给烧了。 这次李好问本着节约用纸的做法,选了与李贺同去。 万一遇上危险,他打算直接扛着李贺跑路。 多带一个叶小楼,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负担未免太大。 叶小楼本想劝李好问: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又想毛遂自荐,让李好问别带李贺去了,带他叶小楼就可以了。 可是再想想叶小楼又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说这话。 毕竟李贺会的叶小楼都不会,而叶小楼会的李好问都会。 与叶小楼情况相同的还有小跟班卓来。这少年很有自知之明:秋郎中那么厉害的人,都是让自家郎君提着救回来的,自己跟去,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还要拖后腿。 于是,叶小楼与卓来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闭了嘴。前者在心里暗暗盘算起:要不,去药圃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上次服用过的那种隐身蜜浆,偷偷地跟出城去。 岂料章平举手:启禀李司丞,司内所有能够提供隐身效果的药品和法器都已经藏好了,保证不会有人随意动用。 叶小楼: 李好问满意地点点头,还是那句话:诸位,诡务司公廨就交给诸位了。 这时卓来抢着将楚听莲的话告诉李好问,李好问听了点点头表示记下,旋即与李贺一起上了老王头牵来的纸马,一起出了丰乐坊,向北至朱雀门,在那里拐向东,出春明门,城外就是龙首原了。 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一阵朔风卷着三两点残雪打着旋儿吹过,纵是李好问自带调节体温buff,也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面颊上瞬间凉了凉。 他一转头,见到李贺身形单薄,身上竟似与夏秋季节一样穿着单衣,忍不住开口询问。 岂料李贺随口回答:不冷,暖和得很! 李好问呆了一会儿,才弄明白:既然李贺有言出法随的本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冷不着的了。 这本事,好像比他的更高明点啊! 他们一路出城,见到长安城内外的雪情也不同:城内,大街小巷道路上的积雪都清扫了。万年县的公人在沿街敲锣打鼓,提醒百姓们爬上屋顶,尽快将压在房上的积雪给扫了,免得积雪压垮房屋。 然而一出春明门,情景便有所不同。 长安城外,只清扫出了的一条官道。官道两旁,便是茫茫雪原,似乎世间一切,都覆盖在这层皑皑白雪之下。 李好问与李贺路过一间破庙,见庙已经塌了,庙中供奉的不知是土地还是别的神,神像都随倒塌的庙宇一起,被埋葬于瓦砾之下。 行了没多久,两人又路过一座完全荒废无人的村落。 李贺告诉李好问:自从安史之乱后,长安城附近很多村子都这么荒废了。他老家昌谷一带也是这样。 以前诡务司时不时还会接到这些村子里闹鬼的报案,但是这种案件报得太多,且这些村落里已经完全无人居住,诡务司便没有去过问这些报案,毕竟实在是没精力了。 两人绕过这座荒村,便离开了官道,驱使纸马行于被积雪覆盖的小径之上,一路向北,进入龙首原上的松林。 据说,这里出产上好的菌子。 李好问从菌子想到了灵芝,又想到了视肉。 而李贺所想的可远不止这些吃食和天材地宝,他一面紧跟在李好问的纸马身后,一面向李好问介绍:这龙首原之所以得名,乃是因昔有黑龙从南山出饮渭水,其龙首所在的位置便被称为龙首原。据说秦镜就是从这里挖出的1 第404章 李好问便不由得走了神:秦镜? 是啊,相传秦王有方镜,宽四尺,高五尺九寸,镜子明澈异常,若有人来照,能照见其肠胃五脏。若是来人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王常以此镜照宫中侍女,有胆张心动者则立即杀之 李贺这么说着,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来了 他也听说过这面镜子,毕竟这是两千年前的古人对于透视的终极想象:神奇的镜子,能够让人直接看见体内的五脏六腑,还能通过心胆的动态来判断是否有邪念,防备刺客简直一流 只是他在穿越以前,只是将这些都当做是古人的想象。然而现在在这个世界里,难免让人怀疑:这样的秦镜是否真实存在。 还有太岁,也就是李贺口中的视肉,后世经过科学研究认定,这是与蘑菇、灵芝等菌类生物类似的黏菌生命体。但是在这个世界里,视肉,是否也真如山海经中记载的那么神异,可以无限复生? 传说汉高祖入咸阳时,曾见这面宝镜。后项羽一把火烧了阿房,宝镜便失了踪影。但唐初时,这面秦镜重又出土,藏于太极宫中,后于泾原兵变时遗失 嘘! 李好问突然出声提醒李贺:到地方了! 在他们眼前,出现五株排成一排的红松,松枝松叶上都覆盖着皑皑积雪。但是红色的树皮由洁白雪地映衬着,显得异常醒目。 最左首两株红松生得很近,枝干在空中交错,一排树看起来就像是罗马数字xiii一样,因此李好问对这里有印象在他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秋宇赶到这里之后,就是看到了这树的排列形状,才放缓了脚步,开始在松树根部展开搜寻的。 李好问与李贺同时下马,马匹没有收回纸张的状态,而是散放在百步以外的松林中。 李好问选择与李贺保持了一个合理的距离,他自己向松树的方向慢慢靠近。 待到走近了,李好问向李贺比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然后自己探头看了看 他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漆黑的洞口,乍一看很像是一个兔子洞。 李好问具备夜视功能,阴暗之处也能看清他试着将视线投入洞口深处,很快察觉这洞其实极深,且拥有不计其数的岔道,就像是极其复杂的蚁穴那般四通八达。 李好问心中一动,忽然拖出四年前此地的历史影像 面前是一模一样xiii形状的五棵松,但李好问所选的这天刚好没下雪。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偶尔还有松果从树梢掉落。 然而在此刻兔子洞的入口处,生长着一枚看似普通的菌子。这菌子灰白色,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蘑菇,单是伞柄就有碗口粗。然而它却又没有伞盖,只有圆柱状的一团,灰白色的表面布满了血管状的突起,上面还覆盖着一层黏液。 了解了!赵生确实在这里找到的菌子。 李好问对自己道,伸手一拖,又拖出一天之前的历史影像,也就是秋宇未赶来这里之前的情形。 在这副历史影像里,雪地是一模一样的雪地,五棵松是一模一样的五棵松,但是不见李好问眼前这个漆黑的洞口同样的位置上是一片雪白 李好问目光锐利,看出那白色的并不是雪,而是布满纯白色的菌丝,就在这几株松树的根部,连绵一片,到处都是。 李好问心中大致有了猜想 秋宇到此时,这些洁白无瑕的菌子还未被挖走,因此他此前查看秋宇遇袭的经过时,完全没有察觉这里并不是积雪,而是菌丝。 在那之后,菌丝出于某种原因突然消失,可能是人为原因也可能是自然消亡。 可是,为什么秋宇在这里会受到攻击? 难道这个菌子视肉,竟然有灵性?会攻击人? 这不科学啊! 李好问正坐思索,忽觉不对,眼前出现了危险预感,分明见到一枚巨大的金黄色药杵从半空中朝他这个方向捶了过来。 身后,李贺的声音响起:糟糕!李司丞,这是奇门大阵,您现在的位置是在死门附近,千万别再往后退,再退就真的难救了。 李好问闻言一伸手,用力一拖,生生拖慢了那枚金黄色药杵朝他面门捶过来的速度,同时开口询问:长吉兄,生门在何方? 十六步外,巽位。 李好问从吴飞白处学了一点点风水占卜的皮毛,因而知道罗盘上巽位的方向相当于自己的右前方,当即直接位移过去,药杵对他简直丝毫无损。 咦? 阵中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声带着疑问的惊叹。 李好问到了生门之后一个急停,转过身,身后并没有人。 反倒是林中的群松受到外力左右,簌簌摇晃,无数积雪从枝头落下,林中仿佛又是一场漫天大雪。 不是您直接位移到哪里并没有什么用,李贺高声致歉,这是一个迷阵。您的位置看似生门,却嵌套着另一个阵势的死门。您暂且不要移动,我来想想办法 第405章 李好问顿时在脑海中想象出了此地的态势,想象出了自己同时脚踩两个阵势,一个是生门,另一个却是在死门之中。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但这并不妨碍李好问感知此地出现的危险。 长吉兄,来人应当是方士 李好问陡然生出这样的直觉。 他脑海中充斥着关于玄谷子的回忆,说不清是气味,还是来者的身形勾起了他的这般联想。楚听莲送来的情报也瞬间引起回响,佐证了李好问的猜测。 更有甚者,他感觉到自己蹀躞带上系着的一只荷包此刻正震荡个不停他腰间荷包上只系了两只会动的活物,一只是遮摩遮利,另一只是那从玄谷子处得来的小小水银人。 如今天气寒冷,李好问一旦出门,遮摩遮利便会行动迟缓,连翻身的速度都慢了很多。李好问很怀疑再冷一点就可以直接用小红鱼来计量一盏茶了。 这般活泼的,肯定不是遮摩遮利。 方士? 李贺的声音里有一丝讶然,随即转为欣喜。 方士一向炼丹修道求长生,能够布下这等奇门阵法的倒是极少数。李贺算计起了对手,对于这样的高手,令其惭愧,瓦解其斗志,逼其自行撤阵,才是正道。 李好问第一次听李贺说了这么多正经的话,忽然觉得不对 当初他刚进诡务司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李贺的本事与他的清醒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说,李贺越是迷糊,那言出法随的威力便越大。反之亦然。 也就是说 现在的李长吉,并非在努力尝试以他那雄奇的想象,口中道出的百变的异象来打败对手,而是试图倚靠理性来打败对手。 不对啊,长吉兄! 李好问正想要提醒,却听李贺笑道:若是方士只会布阵而炼不出丹药,应该会很惭愧吧! 李好问掰扯这逻辑:对方炼不出丹药,惭愧之下,自觉主动地撤去所设阵法 他越想越不对:什么时候李长吉出手也需要逻辑了? 那我就让他惭愧一下! 只听李贺肃然诵道: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2 他那飘忽的声音还未落下,这片红松林中便似有劲风席卷,一大蓬一大蓬的松针被吹得到处飘散。 而李好问稍稍动了动脚:他感觉脚下的阵势,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树林的另一头,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这末句的意思是:如果没炼出丹砂,葛洪便应该感到惭愧? 李好问:不是吧! 他印象中这句的意思应当是:手里的丹砂都还没能炼成飞升的仙丹,不禁自感愧对葛洪这位炼丹的祖师爷。 李贺那道又粗又长的连心眉一扬,立即将李好问讲的那个意思说了一遍。 就听对方朗声长笑,道:说得好! 若是没能炼出仙丹,确实应当愧对葛洪对了,忘了告诉两位:我就是葛洪。 第 123 章 葛洪? 李好问万万没想到:原本想提一提方士们的祖师爷, 好让对方愧疚一下的,结果对方就是祖师爷本人。 他急忙打量来人,只见对方看来不过三四十岁年纪, 梳着道髻,两道长眉略有些花白, 颏下蓄着三绺长须。此人穿着宽大的玄色衣袍, 立于雪地中,双手惬意地笼于衣袖内, 并不急着动手。 可是据李好问的了解,这位炼丹界的祖师爷,是公元300年左右生人,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可他看起来竟如此年轻。 不过,李好问所见的上一个方士玄谷子,也是看起来三四十的年纪, 却自称足有百二十岁。 要么方士们都喜欢吹嘘,要么就是成功的方士都有办法能够将自己的年纪稳定在中年的水平上。 见李好问上下打量他, 葛洪拈须一笑:其实吧, 从来都没有人因为炼不出丹药而觉得愧对于我, 都是埋怨我教得不好的。 李好问:这这种师生关系, 听起来还蛮真实的。 葛洪继续:然后我就告诉他们:瞎说什么大实话,老师就是教得不好。这点丹方都留在这儿了,你们自己琢磨去吧!这不, 不用和徒弟斗气, 所以寿元绵长,永葆年轻。 原来, 这位就是靠这种心态活了这么多年的呀!李好问表示:学到了。 不过呢,虽然我不喜欢教徒弟, 但是我的得意门生突遭横死,我还是要过问一下的。 说着,葛洪一挥手。李好问立时觉得两处阵法带给他的压力陡然增大。似乎有劲风卷起地面上积雪,铺天盖地地向自己席卷而来。 李好问眼前立即一片模糊,刚一张口吐出一个字:葛他的话就狂风被打断了。 这下情况有点糟糕! 现如今他们没有可以用来强力突破这两处阵法的手段李好问是有一定武力值的,但他被困在阵中,脚下既是生门也是死门,无论从何处脱困都在陷阱之中。 而李贺今天的状态不对,既不疯也不晕乎。 第406章 虽然这么说对李贺有点不大礼貌,但是平日里李贺最高强的法力确实都是在最疯最癫狂的状态下发挥出来的。 这么看来,只能死扛了。 李好问一旦拿定主意,便瞬间位移,去了李贺身边。 因为他身在死门内,如此一动,便牵动阵势,一瞬间疾风四起,数枚药杵,同时捶向李好问与李贺。 李好问忙用身体护住了李贺,同时伸手,全神贯注,以减慢那几枚药杵砸来的速度。 咦? 就在李好问打算带着李贺继续位移的时候,葛洪再次发出一声赞叹式的讶然。这位炼丹祖师爷伸手一挥,从四面八方一起砸向李好问和李贺的药杵忽然停住了去势,直接下落,横七竖八地掉在雪地里。 李好问与李贺惊魂甫定,一起抬起头。 就见葛洪已至面前,开口便问李好问:我看你情愿护住你的同僚,纵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先护住他人的性命。你很有义气,不像是会坑害我那徒儿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好问:可不是吗?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就觉得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在拼命跳动那不是遮摩遮利。小红鱼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根本不愿意动弹,甚至连翻身都有点勉为其难。 此刻在荷包里乱蹦乱跳着请求出来,自然便是当初从那方士玄谷子处得来的水银人了。 李好问当即从腰带上解下荷包,打开,将小小水银人放出来。 果然,这小家伙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凌空直接扑向葛洪中年道人一伸手便借住了,这小小水银人便连比带划地蹲在葛洪手心中一通表演,指指李好问,又指指自己,接着是一通又抹脖子又打滚的武戏。 李好问很有些怀疑:小朋友,你这表演,五六百岁的老大爷能看懂吗? 岂料过了一会儿葛洪便叹道:原来真的不是你们。 李好问:真能看懂?! 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追查玄谷身亡之事,去了些他逗留过的地方。今日刚到这龙首原附近,便感受到了徒儿的气息。但现在回想,应该是这个小家伙吧? 既然是一场误会,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这位郎君,今日之事,你我就算是恩怨一笔勾销,后会有期,告辞 且慢! 李好问朗声喝住了正准备离开的葛洪。 刚才打了人,现在就这么一走了之就可以了? 葛洪微感讶异,转过头来,望着李好问,似是有点儿不明白:明明这年轻人打不过自己啊!怎么现在却敢放狠话。 他哪里知道,李好问是那种,明知打不过也要靠动嘴皮子(文斗)找回场子的人至少应该让葛洪表示表示,补偿一下诡务司的损失。 是这样的,葛老,我等的同僚秋宇,早先曾在这里遇袭。我与这位李贺李协律郎一起赶来此地,就是为了探查他遇袭的原因。既然是一场误会,而您又如此神通,那么能否帮我们看看,同僚在此遇袭重伤的原因为何? 说着,李好问大大方方地半转过身,将身后五棵松下出现的空洞指给葛洪看。经过刚才那一场较量,他对葛洪的本事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初步判断:这位很可能就是东晋那位炼丹鼻祖葛洪,至少在这件事上,对方很有可能能帮到自己。 葛洪原本皱着眉头,但此刻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一对长眉挑了挑,迈步上前,竟真的开始查看那松树根处出现的黑色洞穴。 这名方士看起来很谨慎,他只是略略俯身,凭空嗅了嗅洞口的气味,随后便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长长的银针,伸至洞口,于土壤中挑了一点什么,取出来,在鼻端闻了闻,随后又取出一方洁净的纸张,将银针夹在纸张里,再抽出,然后仔细观察银针在纸面留下的痕迹 很快,葛洪就给出了极为肯定的答案:这里曾经有过一株太岁! 李好问与李贺相互交换眼神,两人眼中都写着:神了! 但这里的太岁,只是它的形,而它的魂,很多年前就被抽走了。 李好问顿时如坠雾里:太岁不就是某种品种特殊的大蘑菇,这蘑菇还分什么形与魂? 然而葛洪仿佛一位确实不怎地的老师,根本不想着为李好问等人解答疑问,只是自顾自乐呵呵地伸出银针,继续于这洞穴中探索着什么。 其实吧,这太岁的形,只需保留一点两点菌丝,再加以时日就能慢慢长出品相很好的新品。 可若是没有魂,它就只是凡品。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按照孔真真的说法,她处心积虑设局,甚至不惜嫁给赵生,并与对方生儿育女,就是为了借赵生的气运,来找到某种神异且昂贵的珍宝。 假设孔真真要找的,就是这枚太岁可按照葛洪所说,这里慢慢长出的那一枚,明明只是凡品而已。 嗯,赵生当初取来这枚太岁之后,孔真真又与他共同生活了三年,才设局离开。不知这是不是花了些时间才知晓当初赵生找到的,只是太岁的形而已。 李好问想着,只觉得还有好多细节自己未能厘清。 第407章 但是吧,葛洪饶有兴致地道,据说,得了这太岁的形,便有机会找到那太岁的魂。 李好问小心翼翼地又问:葛老,那太岁究竟有何灵异之处,为何如此宝贵? 葛洪听得双眼发亮,道:只有形的太岁,便已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神物。至于那魂哦,不,我不能说,不能说! 说着,他还摆了一个闭嘴噤声的手势,但是眉飞色舞的神情透露了他的兴奋之情。 单单是形已经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物了? 而那魂的功用,竟然不能说?这么神的吗? 李好问又与李贺对视一眼。 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葛洪说的这些都是典籍上从未有过记载,闻所未闻的东西。 但是李好问却得到了些许灵感,将前因后果大致想通 原先孔真真恐怕也与自己这些人一样,并不完全清楚太岁的秘密。但就在最近,她方才得知,太岁的线索其实与早年间赵生挖出来的肉灵芝有关。 自此,孔真真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赵生身边,于是她放出消息,设局退回屏风,私底下却只是离开赵生,另寻去处。 但是关于秋宇之事他依旧想不通。于是他拖出秋宇出事时的历史影像,老老实实地向葛洪请教:那您知道我的同伴为什么会遇袭吗?他自遇袭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葛洪见到那段历史影像,忍不住微惊,眯着他的老花眼将秋宇出事的前后尽数看完之后,才叹了口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好问:原来您并不知道什么呀?那也就是说,您可并没帮到我们什么。 葛洪斜眼看李好问:我看你这话说得有点儿像我那些学生。 能请您去看看我的同伴吗?李好问摆出一副坚持到底的架势,毕竟您亲口答应了要补偿的 葛洪一听这得寸进尺的言语,两条花白的眉毛顿时一扬。 可就在这时,有东西扯着他的袖口。葛洪低头一看,只见是那只小小的水银人,正挂在他袖口荡秋千。 而这小小的水银人对面,李贺正眼巴巴地望着葛洪,似乎也在出言恳求:去看看我们秋郎中吧。 葛洪默然一阵,方对李好问道:小家伙说你人还不错! 敢情是小水银人帮着求了情。 李好问望着葛洪脸上的神情变化,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的葛洪已是没脾气了,低头将手中的银针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装入一枚匣子,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两位小郎君,你们的要求还真多啊! 李贺连声帮忙谦虚: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葛洪:?! 为了请葛洪进入长安城,李好问和李贺贡献出了一只诡务司的纸马,他们两个本家共乘一骑。 李好问只觉李贺的身体似乎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几乎没给他座下的纸马增加什么负担。 李好问微觉奇怪,可是李贺一向瘦弱,这疑惑便只在李好问心头一晃,便过去。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龙首原的松林,回到了官道旁的荒村处。 虽然此处已是人迹罕至,但李好问还是在这里做了一个切勿擅入的标记,打算到时让万年县在此立块牌子,免得让普通村民误入林中,遭遇和秋宇一样的危险。 办完了这些事,李好问才驱使坐下纸马,驮着他与李贺,与葛洪并辔同行。 一路上,二李因为担心秋宇,都是默默无语。但葛洪却似乎谈兴颇佳,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李好问问话:李司丞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李好问的官职和称呼。 你这一手我看着有些眼熟啊!葛洪乐呵呵地道。 您见过?李好问打不起什么精神。 是啊,大概在在一百二十年以前,我见过一位和你差不多同样年岁的小姑娘。她指点了我好多炼丹的道理,还给我的丹炉改了个名字,叫做高炉。 李好问随口便问:她是不是还说,您研究的根本不是炼丹,而是应该叫化学? 这一问,惊得葛洪胡子都飞到了眉毛上,讶然反问:你怎么知道? 李好问笑笑不答,反倒让这葛洪对李好问更感兴趣了,催动座下纸马,一路走一路追。 这样一来,情势颠倒。竟不像是李好问求着葛洪前去治疗秋宇,反倒像是葛洪死乞白赖地跟着二李回诡务司。 很快他们就进入了春明门。有诡务司的腰牌在,守门的城门卫根本想不起要查询葛洪的关凭路引。 葛洪:反正我也没有。 进城后一行人直奔诡务司,半途经过东市。 腊月里长安百姓筹备年货,东市不少铺子都适时推出了精美适于赠礼的货品,因此东市附近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李好问心急,刚想带着葛洪绕路,就听天空中一声仙鹤长鸣,王子乔骑鹤,正从空中缓缓落下。 不知是不是双方本有夙怨的缘故,王子乔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顿时嘴角上扬,驾鹤就要俯冲,然而这人眼神一扫,就看见了李好问身边另一匹马上的葛洪 第408章 王子乔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缩回身体,重新催动座下的仙鹤。他那仙鹤立即振翅东飞,迅速离开东市,只在身后留下一群长安百姓为这大白天里凭空出现的幻戏师欢呼喝彩。 事实上,在王子乔飞离的同时,葛洪向空中伸出了手。 李好问顺着葛洪伸手的方向看去,分明看见一个八卦的虚影出现在半空中。 他料想这是葛洪为王子乔布下的阵法或者禁制,以防止他驾鹤落下,混迹于长安百姓之中。 李好问默默将这一幕记下,若是日后再见王子乔,他也可以借此阵法狐假虎威一番,震慑这名心狠手辣的伪仙人。 待到王子乔去得远了,李好问才转头看向葛洪:您知道他是谁吗? 葛洪冷笑一声:就是自称周灵王太子的那位。 李好问假装不懂,随口问:周灵王的太子?那他岂不是先秦时的人物? 葛洪点点头:就如我是东晋时人一样。 李好问:原来你也知道啊! 但他继续装傻:葛老,既然他比你早生了那么多年,那为什么他还如此怕你? 这么特别的李氏捧哏,让葛洪听得嘴角扬起,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是啊!可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一直活到了现在的。他呢?他又靠的是什么?我怕他作甚? 李好问猛然醒悟:是啊!王子乔是已死之人,在传说中成仙的。 是不是可以说,这王子乔所倚仗的,其实仅仅是传说? 葛洪说话的时候,那小小的水银人始终都待在这位炼丹鼻祖的袖口,翻上翻下,不断地伸手指向空中,急不可耐。 所以,害了玄谷的,就是这个王子乔? 从李好问这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葛洪在马背上陷入沉思,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三人两骑穿过东市的人群,回到诡务司中。 章平已经通过消息镜子得到葛洪要来的消息,已经张罗着和叶小楼一起,将昏睡中的秋宇抬到了正厅中,三人一道,他就忙不迭地将葛洪迎了进去。 葛洪看了看秋宇的情况,把了一会儿脉,便抬手给秋宇喂了一枚金丹。 李好问对方士炼丹之术多少有些了解,看见这丹那丹的总是一阵心惊肉跳。 却见葛洪扬起脸对李好问笑道:放心,不含重金属化合物,纯天然无公害,最适合伤后固本培元,修复灵窍。 李好问顿时一呆,才猛然醒悟:不愧是被林前辈培训过的人。 这位随即揭开秋宇的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脉,拈须凝思了半晌,得出结论:他的伤虽重,但死不了!等个一百年便醒来了。 一百年? 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章平等人原本都和李好问一样,满怀期待地望着葛洪,期待这位医药和丹药双修的祖师爷能够治好秋宇,至少让他醒来,恢复神智。 谁曾想葛洪给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一时间,章平如被五雷轰顶,满脸沮丧,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李好问则想到另一点:刚才葛洪给秋宇服下的金丹,说是用于修复灵窍的;此刻葛洪又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复原期限。这令李好问忍不住猜测:秋宇所受的创伤,难道是灵魂而非身体? 这时葛洪却颇为期待地转脸看向李好问:你应该有办法让他快点醒来的吧? 李好问一时间被葛洪充满期待的眼神弄懵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明白葛洪应该说的是时光术。 时光术可以调节某一特定事项的速度,可以减慢或者调快。 但问题是李好问彻底郁闷了:我现在只会减速啊! 第 124 章 万万没料到葛洪竟然将秋宇醒转的期许全放在了他身上。 李好问:这不行啊!葛老您再帮帮忙吧! 就见葛洪伸手挠头:既然你和那个小姑娘有一样的本事, 那个小姑娘能够办到的,你也应该是能想到办法的吧? 旁人都有些纳闷,谁都不知道葛洪口中那个小姑娘是谁。 李好问伸指掐了掐自己手背, 郁闷得无以复加:他现在只能减慢,还做不到加速再说这种能力真能用在伤者复原这种事上吗? 但是葛洪明确告之:林嫱是能够办到让秋宇加速复原, 尽快醒转的。 李好问大概能够猜到这是哪个级别的能力: 他猜一炷香与一盏茶是两个镜像境界。毕竟这两个境界所代表的时长并非像瞬到弹指再到一炷香那般, 呈几何数级增长。 一炷香相当于5分钟,一盏茶相当于10分钟。两者的区别只在遮摩遮利是翻一次身, 还是一上一下翻两次身回归原位而已。 如果一炷香的能力是令局部事物的运行时间减慢,那么一盏茶很可能就能令局部事物的运行时间加快。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那么他就必须尽快上手时光术中一盏茶的级别。 根据林嫱在笔记中留下的指引:达到这个境界的前提,一是将一炷香修炼到得心应手,二是需要回溯时间,亲眼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建立。 第409章 尤其第二项条件, 李好问迄今仍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但此事不宜与葛洪这样的外人细说,李好问只能问问对方, 秋宇如此昏睡不醒,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类。 葛洪便将该如何护理昏迷之中的秋宇之事, 向诡务司中人大致交代了一番, 还赠送了几粒他自己炼制的辟谷丸,供秋宇病中服食,可免去饥饿之虞。李好问与章平等人都是相当感激。 将这些交待完, 葛洪来到李好问面前, 向他伸出手: 伸出你的手,少年人! 李好问不解其意, 但依言伸出手。 葛洪长袖一挥,李好问掌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 通体银白的小家伙 玄谷子留下的那枚水银人。 少年人,我已经尽我所能帮到你了。葛洪哈哈地笑。 他笑着的时候,李好问觉得面前就像是忽然起风,而且这风越刮越烈,呼呼吹得令人完全开不了口。 所以你,我就将为我徒儿报仇的事交给你了。葛洪的笑声极为爽朗,这枚小小的法器我留给你。多数时候它是没什么用的。 多数时候没用?这是什么鬼? 李好问开不了口,因此也无法拒绝,心里想:这真是现世报,来得快。 早先他在龙首原用胡搅蛮缠的方式将这位方士老祖宗骗回来给秋宇治疗,现在对方也用这胡搅蛮缠的方式将向王子乔寻仇的事交给了自己。 这小水银人似乎也承受不住葛洪笑出来的急风,举起小小的胳膊,挡在自己完全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孔跟前。 眼前的风忽转猛烈,扬起了诡务司中还未完全融化的残雪。就在众人一起举起袍袖遮挡的时候,就听葛洪的笑声远去,这位老方士已径直从诡务司中离去。诡务司正厅中,除去一脸懵的众人,就还剩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秋宇。 李好问:没办法!看来必须得自己想出办法,救醒这位严格的教务主任了。 章平则已经将刚才葛洪交代的尽数记下,立即动手,抱着秋宇的胳膊腿便开始活动长期卧床的人,肌肉恐会萎缩,需要人从旁帮助活动肢体。章平二话不说就把这照顾人的活计给揽了。 众人之中最不正经的是叶小楼。 这位俯身,望着昏迷不醒的秋宇,忽然坏笑着伸出手,拍了拍秋宇的面颊,道:原来真的是晕过去了啊! 李好问在旁看着,忽然觉得秋宇那对本来就皱着的眉头好似拧得更紧了一点。 难道秋宇看似昏迷不醒,其实人有意识,能够感知外面的世界? 看来自己一定得尽快研究出让秋宇苏醒的方法。否则还没到十年八年呢,秋宇估计已经先被叶小楼气死了! 虽然惊到了围观群众,叶小楼却很难得一本正经地对秋宇道:秋郎中,你还是得尽快醒来! 毕竟你算是诡务司里除司丞以外的最强战力啊!我叶小楼口服,心服!不得不服! 这么一来,李好问又觉得秋宇的眉头稍稍舒开了一些,好似没有刚才那么气了 * 如此过了几天,腊月十三那日,楚听莲照例做男子打扮,到诡务司来报告她在平康坊内观察到的情报。 李好问便打发章平去结算诡务司结算给倚云楼的报酬众人事先商量过应该给楚听莲多少酬劳,虽然不算多,但也不少,足够楚听莲再养活一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还有一些有用的药物之类,章平也做主给了倚云楼。 楚听莲面带感激,再三谢过之后,却是取了一本线装书出来,推到李好问面前。 李好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伸手轻抚封皮,轻声开口念出这书的名字:异仙传?楚郎君平日里也爱阅读这样的书籍吗? 这是一本新书,很明显,是刻印坊最新刊印的产品,纸张甚至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李好问也很担心自己伸指去读会让纸页上的墨字摸花掉。 他翻开封皮以后,随手翻阅第一篇,见是讲述盘古开天辟地故事。 楚听莲每次见到李好问都有点紧张,这次也不例外。 她紧绷着脸点点头:您看看第十七篇。 李好问忍着头疼翻开书页,试图找到那第十七篇,却发现楚听莲非常贴心地在书册里夹了一枚铜钗充当书签。李好问抬起头,看似随意地伸指摸过书页:原来你是说关于王子乔的这篇 楚听莲满心佩服:原来诡务司的李司丞早就读过这本书,甚至是过目不忘。果然读书人都有这等厉害的本事。 李好问却读着读着,觉得这个关于王子乔的故事平平无奇,并不特别。中国历史上的志怪笔记里,比这夸张离奇的,还有很多。 这篇有什么不对吗?李好问温和地问。 这是楼里买来,给姐妹们读给客人当奇谈听的书册。我读到这篇的时候,楚听莲垂着头回答,这本书的这一页刚好被翻开,被一枚铜发钗压住,遮住了这上面的几行字。我扫了一眼,便吓了一跳这不正好是楼内一名小厮亲眼所见的事吗? 李好问曾经听楚听莲说过一次鞋子变尸体的事,此刻却耐着性子听楚听莲原原本本将那件事重新复述一遍,才强忍着头疼,去看用铜发钗遮蔽了半边的文字,果然也看到了,王子乔之尸这几个字。 第410章 见李好问凝神思考,且不断伸手揉着额角,楚听莲红着脸道: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因李司丞交代过,一切古怪之事,尽可以报到诡务司来,亭连这才 李好问点点头:你做得很对。 自从上次崔真告诉他这个时空的基本规则之后,李好问也隐隐约约觉得王子乔的存在可能与有关他那些传说密不可分。 而楚听莲所述之事,正好是对这猜测的一种佐证。 只不过,这种猜测如果是真实的,他又该如何利用这一点,还是个问题。 李好问揉着额角,继续问:楚郎君,最近倚云楼里还有什么特别之事吗? 楚听莲想了想,便道:确实还有一件。 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赧色,低着头道:前些日子,因为有管仲丞相照料倚云楼的生意,倚云楼的光景比过去着实好了太多 李好问:倚云楼的生意好?这也算是正常,不是什么特别之事吧。 于是,前两日楼内来了几位稀客。他们是,宫中的太监。 李好问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难免卧槽连太监也逛青楼,这世道也太 楚郎君确定他们都是宫中内侍? 楚听莲非常肯定:确定。他们之中,一位年轻些的,姓仇,名从广,担任宫中宣徽使 宣徽使确实是宫中内侍的职务名称,宪宗时便已经存在。这宣徽使是宣徽院的掌管,总领大内诸司使既三班内侍名籍,是个不小的官儿。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楚听莲竟然将这些前来寻欢作乐的人,姓名官职打听得如此清楚。 但是,仇从广这个名字,倒是没能唤起他的任何联想。 楚听莲继续说: 另一位年长的,姓马,名叫马元贽 这回还未等楚听莲说完,李好问就要惊跳了。 马元贽?你确定是马元贽? 楚听莲端正地点了点头,表示非常肯定。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头,思索这个情报的意义。 马元贽这人他早有耳闻,不是因为这名宦官至今执掌着什么权柄,而是因为此人在昔日武宗朝曾权倾朝野,到了能够决定废立的地步。 大唐的上一任皇帝武宗李炎,因为没有得到葛洪这样的大人物指点,服用丹药而不幸身亡。他驾崩时诸子年幼,外戚虎视眈眈。 是马元贽拍板做主,扶植当时还是光王的李怡做了皇太叔,将其扶上皇位。 当时光王假装痴呆,扮猪吃老虎,马元贽认为其作为傀儡比较好控制。 可惜的是货不对板,等到李怡改名为李忱登基之后,才渐渐露出锋芒。马元贽虽然有拥立之功,可是在这位无比精明的帝王手中根本讨不了好去,只能交出手中权力,在宫中领了个闲差。 他年纪也已不小,估计是想安享晚年的。 可是,这位怎么就跑到平康坊去安享晚年了呢? 李好问这么想着的时候,楚听莲又道:那位仇从广,李司丞可能没听说过其人,但是其父,您一定听说过。仇从广,是仇士良的长子。 这次李好问实在没能绷住,终于流露出惊讶之色:原来是仇士良之子! 若是没听说过仇从广,甚至没听说过马元贽,都没关系,但如果没听说过仇士良,那还真不能吹嘘自己了解晚唐历史。 仇士良是晚唐时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曾经挟持文宗作为傀儡,扶植武宗上位登基。他在宫中掌权时,曾经杀了两个亲王,一个妃子、四名宰相,无数大臣,双手沾满了李唐朝野的鲜血。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还善终了。不仅善终,还留下了子孙后代,要么在宫中继续当值,要么进入朝中做官大概就是,当太监竟然还当出世家的感觉来了。 此人当太监时,曾经留下一句著名的太监真经,大意是说:天子就不能让他闲着,如果天子闲下来,就会去读书,接见大臣,听取谏言,渐渐地也就能学会深谋远虑。如此一来,天子就会减少玩乐游幸,就不会再倚重信任宦官。 所以宦官为了巩固地位,最好就是搜罗珍宝没人、鹰马斗兽,每天用打马球、游猎、歌舞和酒色来迷惑天子,最终让天子穷奢极欲,深陷其中而不知疲倦。 如此一来,天子就会讨厌经术政治,不听劝谏,两耳闭塞,疏远大臣。届时便不得不倚重身边的宦官。如此,恩泽与权力便再难逃出宦官们的手心1。 若真的能踩在仇士良的鞋子里,或许会觉得这番太监固宠之道实在是太精妙了。 然而李好问是一个三观正常的现代人,知道这么做是以国力衰颓,江山危殆为代价的,自然对仇士良生不出什么同理心。 他知道这仇士良死于会昌年间,但是却不知道仇士良的长子竟然也在宫中当差,而且是做的宣徽使这样的高官,并且与马元贽走得如此之近。 楚听莲眼见着李好问从面露震惊到转为镇定,知道对方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的大部分意义,于是她低着头,试图说出那最难以启齿的部分。 第411章 那位宣徽使仇从广并未在倚云楼歇宿,但是,马元贽在楼内选了一位姐妹陪夜。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这场景,感想是:地铁、老人、手机 而且,而且 说到这里,楚听莲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李好问想了想,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忙问道:楚郎君,你所说的怪事,莫非是,太监也能行房事? 楚听莲一呆,连忙点头,然后道:亭连事后去问了那位姐妹,她说,马那什么,与常人完全无异 无异? 李好问自己也懵了。 唐代的太监都是真净身的,没有嫪毐那等假内侍之说。 马元贽曾经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这样的人物,越发不可能是假太监,所以必定是曾经净身的,不可能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能出宫来逛青楼。 他这样一懵,楚听莲便以为他不相信,连忙补充道:这是楼里的姐妹亲口所言。我原也不愿相信,可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必要骗人啊 李好问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伸手去揉额角,觉得最近发生的事都实在有些离奇 先是屏风能大变活人,还能生子。 现在是太监能行房事。 虽然前者已经被证实是假的,是人为做出的局;可是后者虽然怎么想怎么不可能,但李好问也想不出任何方法能够证伪啊! 这件事确实离奇。 李好问隐约有些预感,因此决定找机会亲自去倚云楼看一看那马元贽。 下一次马元贽再到倚云楼去,请给我送个消息,我也去倚云楼坐坐去。 楚听莲点头应了,表示已经将该说的都说完,是自己该回去的时候了。 李好问便道:楚郎君可是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虽然此前他没问,但是自从楚听莲进入诡务司这间正厅,他便留意到,楚听莲眉宇之间有一股郁郁之色。 外头顿时一阵人声喧哗。 楚听莲便叹了一口气。 就见卓来在后头推着叶小楼,将这位诡务参军硬生生推进正厅里来。 见到叶小楼憋红了脸,李好问冲他鼓励地笑笑。 楚楚那个亭连,你是敝司的合作方,也就是我的同僚。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说出来,我一概都帮! 大概是事先演练过好多遍,叶小楼越说越顺,最后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一个磕巴都没打,和以前那嘴被缝上了似的叶帅简直判若两人。 岂料楚听莲听了却凄然一笑,道:多谢叶参军的好意,但你帮不了任何人的。 杜依梅进宫了。 什么? 听到这里,李好问也有点转不过来,没想到当今天子也会纳宫外平康坊的女子入宫。不过想想这是风气开放的唐代,似乎李忱之前的好几位青春天子,也有过这种先例的。 什么? 叶小楼闻言,也是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障刀:这皇帝老儿敢强抢民女那个强抢杜娘子进宫吗?那爷爷第一个不依! 楚听莲听到这里,扬起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似乎想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会这么想。 她神色复杂地继续道:是她自己求着去的,还是拜托了坊中的常客,将厚礼赠给高官,才得以进入宫中舞团,君前献舞。这哪里是什么强抢民女分明是千肯万肯。毕竟从此以往,便是养尊处优,满眼的荣华富贵 李好问便出言宽慰:楚郎君倒也不必为此烦恼,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自由的价值在每个人心中是不一样的,并非世间所有的人都能想到一起去。 三观不同,强求无益。 然而这是叶小楼福至心灵,忽然想起一件事:李司丞,我等元日不都是能进宫吗?若是在宫中能见到杜娘子,我们可以代为致以问候,又或者,亭连想要捎什么东西,我们也可以一并给杜娘子捎去 他话都还未完,就见楚听莲双眼一亮,生平头一回对叶小楼露出绝美笑容。 叶小楼顿时就傻了,哑在原地,呆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搞得李好问只能亲自出面打圆场,又说起了去倚云楼查案的事。 渐渐的,叶小楼总算缓了过来,自告奋勇要跟着李好问去平康坊查案。 卓来也闹着要一起去,结果将楚听莲给逗乐了。 这位名噪一时的凤魁亲自向小卓来允诺:等你再大一岁,就将你当成是长安第一名探迎到我们楼里去! 长安第一名探!卓来被这个称呼美得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最终他看了看李好问,还是表面谦虚了一下,第二,第二! 能当上长安第二名探,我就满足了! 第 125 章 很快, 倚云楼那边送来消息:宣徽使仇从广翌日晚间将在倚云楼宴请左军中卫马元贽。倚云楼闭门谢客,楼内所有男女,舞姬乐师, 将倾尽全力,取悦这两位宫中的大宦官。 诡务司一干人便需在马、仇两位大太监抵达倚云楼之前率先抵达。 第412章 李好问首先向同僚们说明了这是查案, 不是公款去玩乐。管钱的章平便先松了一口气。 诡务司诸人之中, 卓来年纪太小不能去,秋宇昏迷不醒不能去, 章平是文职、老王头是门房都不用去。最后李好问带了叶小楼和李贺。 吴飞白给众人算了一卦,说是此行并无太大凶险。但是他自己胆子实在太小,最终还是没敢跟着一起去。 通常来说,平康坊中最热闹的时间是掌灯以后。而且越是身份贵重之人,便越是来得晚。 因此李好问等人在未末赶到倚云楼时,楼内竟还很清闲。 莲娘在二楼拜神。 守在门前的鸨母们早已不将诡务司这几位当做外人, 引着三人便往里走。 李好问对那位号称是青楼之神的管仲一直很有兴趣,便向其余人打了个招呼, 自行寻到二楼。 他放轻脚步, 远远地来到供奉着管仲的房间之外。房门敞开着, 里面的景象一览无遗。 只见屋内狭小, 悬挂着重重帐幔。帐幔深处是一座神龛,神龛中供奉着一名用红木雕刻的男子雕像。 这男子的发式、衣饰,与唐代风尚极为接近, 手中拿着一副笏板, 看得出来有点名臣的风范。 这是唐人想象中的管仲李好问估计这形象是照搬了某位唐代名臣,与春秋时真正的齐国名相恐怕相去甚远。 雕像总有两尺来高, 身披一盏用大红绸布裁成的斗篷,面前是香炉, 炉内香烟袅袅。楚听莲正正双膝跪于雕像面前。她背对着门口,因此没看见李好问靠近。 李好问只听见楚听莲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之后,将手中两枚半月形的木块扔了出去。 这是掷杯筊。 这风俗后世也有,李好问在田野作业时在乡民们那里见过,知道楚听莲在用这种方法询问神明的意见,又或是占卜某件特定事务的结果。 她掷出去的两枚杯筊,若是一阴一阳,便意味着她所求之事,得到了神明的认可;若是两个阳面,便是神明未置可否;若是两个阴面,则意味着神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或者不应允所求之事。 啪啪两声,木筊落地。 见到一阴一阳的结果,楚听莲长舒一口气,向管仲神像深深拜倒,口中低声道:多谢尊神庇佑倚云楼,若今晚不必陪客,莲娘感激不尽。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楚听莲会因为这个而去求神。 但他多少也能理解楚听莲的想法:凤魁如此才情,自是不愿意陪那些死太监过夜。但她身为倚云楼之主,肩上扛着一楼上下这么多人的生活,终究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如果马元贽选中了她,那边也由不得她。 欢场女子,虽有自己的坚持,但也有自己的无奈。 李好问见楚听莲扶着地面起身,便悄无声息地退开,心里琢磨着如何能再帮她一把,出出主意。 然而楚听莲离开了那间拜神的小房间,便脸色如常,若无其事,与楼内姐妹们轻松说笑,戏谑打量脸红红说不出话的叶小楼仿佛她心中从没装过那么多事。 到了晚间,宣徽使仇从广先到了,他先带人清场,将倚云楼中尚未离开的其他客人都请了出去。 李好问等三人坐于二楼一间雅室中,屏息凝神,再加上有倚云楼的人帮着遮掩,便顺利将这一关过了。 随后马元贽到场。倚云楼内顿时热闹非凡,楼内所有的乐师、舞姬、厨子、小厮全都被调动起来,围着马、仇这两位大宦官转。 李好问等三人藏在雅室内听外面的动静。李好问明显看得出叶小楼很紧张这名诡务参军将双手握拳,握得很紧,连指节都发白了,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不久,马元贽点了一名叫做冯娇的女郎留沐。 倚云楼中顿时乐声大作,楼内的男男女女纷纷向冯娘恭喜,又贺马元贽今日又做了冯娘子的新郎。倚云楼喜气洋溢,就像是真的在办喜宴一般。 而李好问见到叶小楼也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涨得通红的脸色也恢复正常。 李好问能够理解:万一这马元贽真点了楚听莲,叶小楼不知会作何感想。 厅中大笑声不绝,尤以马元贽得意的笑声为最为响亮。 这马元贽似乎本就与冯娇有旧,口中说着些虎狼之词,将冯娇逗得格格娇笑。 李好问一扬眉:他知道冯娇就是倚云楼上次接待马元贽的女人,马元贽与正常男人无异,这等秘闻便是从冯娇这里传出来的。 他回头看看身边的叶小楼和李贺,李贺不怎么听得懂,而叶小楼纯粹是为楚听莲松了一口气,也没将这些话听进去。 然而李好问随即听见马元贽高声问与他同来的仇从广:仇公当年如何,也曾得此神药,恢复阳元,是以能到这平康坊来,享受这人间至福吗? 仇从广嘿嘿笑着回答道:否则先父又怎么能留的后呢? 李好问听见,心中一动。 难不成那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曾经一夜屠尽六百多名士大夫的强势宦官仇士良,也曾经如这马元贽一样,获得了x能力,并且给自己留了后? 这太匪夷所思了。 第413章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掌权太监都有机会组建家庭,但是因为身体机能所限,他们的子嗣一般都是从本家那里过继。没听说过有自己能生的。 如果像马元贽所说的那样,这是得益于某种神奇的药物 李好问本能认为这种事不太可能,毕竟断肢再植还需要在几个小时之内完成手术呢。 被净身几十年的太监,如何能够复原如初? 但是仇士良本人的确有好几个儿子,甚至还向当今天子李忱献了一个女儿,为天子充实后宫。 这倚云楼内,华灯焕彩,燕舞笙歌。曲声乐声说笑声,声声响彻,如此这般,直至深夜。 仇从广这才告辞离去。 而马元贽拥着那位冯娘子上楼来。在他们二人之前,是随侍马元贽的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这些侍卫将马元贽留宿用的那间大套间周遭的房舍全都搜查了一遍,确认再无别人,这才退下,分出一半人在倚云楼楼内守卫,另一半人到楼外去守着。 领头的侍卫从各间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楚听莲,顿时笑道:还是倚云楼懂事,楚老板知道规矩。 楚听莲诺诺地应了,闪身便进了李好问他们藏身的屋子这间屋子刚好与马元贽那间隔了两间,不在侍卫们搜查的范围内。 与李好问等人打了个照面之后,楚听莲压低了声音道:李司丞说的,都已经转告给冯娘子知道。冯娘子说,请各位长官们放心 大概就因为诡务司在倚云楼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帮过倚云楼,如今楼内无论是娘子还是小厮,乐师还是厨子,都对诡务司感激无比,对李好问言听计从。 李好问特地向楚听莲确认了一句,道:告诉冯娘子,在马元贽枕边放一壶酒了吗? 楚听莲点点头,道:说了,冯娘子说自己会想法拖延。若是拖不过去,便等那边睡熟了再过来。 李好问回头看看李贺,道:其实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的。 李贺这时已经喝了小半盏事先温好的绿蚁酒,此刻红晕上脸,已经有七八分酒意。 听见李好问唤他:长吉,该你了。李贺便一挺胸坐正身体,摇头晃脑地诵道: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这一声念诵音量不大,但是声波似在倚云楼内来来回回地传递。 李好问与叶小楼相互对视一眼,他俩都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叶小楼嘀咕道:长吉这样有用吗? 李好问小声提醒:咱们谁也没在床头放一壶酒啊! 叶小楼似懂非懂地点头:感情长吉这一招言出法随还是有条件生效的。 但这诡务参军便又想不通了:可外头那些守卫,跟咱一样谁也没在床头放酒啊! 李好问安慰叶小楼:放心吧,会有法子的。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楼内说笑声渐俏,终于归于沉寂。 突然,他们所在静室的隔断上突然响起轻轻一声叩击。 楚听莲忙去那里,在隔断上摸索了片刻,找到机关,便打开了一扇小门。冯娇便从门那头探出头来。 原来,倚云楼二层的雅室与雅室之间,都有这种隐秘的小门相连。马元贽的守卫们固然将主上隔壁的房间都搜查过,确保没人。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哪怕是中间隔了三四个房间,也能通过这些隐秘的门户,偷偷摸到他们主上正享乐的房间里。 李好问与楚听莲对视一眼,比了个手势,指指自己和叶小楼。楚听莲立即点头,回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会照顾李贺。 李好问点点头: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 他立即与叶小楼一道,猫着腰,跟随冯娇,穿过那隔扇上的隐秘小门,越过一间间空屋,直抵马元贽所在的房间。 外面马元贽的侍卫一无所觉,最多听见暖炉里火炭噼噼啪啪作响,以及马元贽的呼呼鼾声而已。 李好问与叶小楼来到这间内里装饰得穷奢极侈的雅室,瞥了一眼堆放在屏风上的公服与裘衣,随后便一前一后地绕过屏风,来到卧榻跟前。 呼咻呼咻 鼾声大作。 李好问看看床榻旁摆着的银质小酒壶,心想:果然,没有人能抵挡长吉的言出法随。 他看了一眼榻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随后取过一只象牙柄的麈尾,将这男人身上盖着的锦衾轻轻地揭开一点。 就在这时,男人的鼾声突然停住。 身后,叶小楼的呼吸声也因为这个变故而稍稍变得粗重。 李好问的手却很稳,麈尾与锦衾都停留在空中,纹丝不动。 就听马元贽口中呼噜呼噜地响了几声,随即匀净的鼾声再度响起。 李好问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将那锦衾挑开。 他与叶小楼都看了一眼。 随后,李好问慢慢地,慢慢地,将那锦衾缓缓地盖了回去,将麈尾交还到冯娘子手中,并且对方行了一礼,这才带着叶小楼顺着来路,无声无息地潜回他们原先的房间。 一回房,叶小楼便吐槽:宫中的太监也能这般雄伟吗? 第414章 李好问也颇无语。 他们两人刚才确认了,马元贽绝对是一个能行房事的太监。 出现这种情况,李好问认为只有三种可能: 一,此人早年入宫时没被净身,是漏网之鱼。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太监是群居动物,且净身与不净身生理差异巨大,若真是假条件,他绝对撑不到位高权重之时,早已被人发现了。 二,此人是马元贽的替身,真的马元贽不是这样的。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挺小。毕竟太监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的信任,来自于长久以来在深宫中的陪伴。如果马元贽是个假的,仇从广等人便不会如此巴结,而是会考虑如何将天子的信任从对方那里夺过来。 第三种可能,便是马元贽得到了某种药物或治疗,复原了躯体。 早先听马元贽和仇从广的对话,那么,究竟是什么药物或者治疗竟能够如此灵验? 想着想着,李好问想到了太岁。 秋宇就曾经因为追踪这种上古神话中记载过的神物而遭到攻击,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但是,龙首原的太岁是四年前才发现的,四年之前都还未长成。 权倾一时的大太监仇士良则是会昌三年去世的,距今已有五年之久。而听仇从广的口气,仇士良也曾得到过这种神药相助,甚至还因此给自己留了后。 那么,仇士良所用的,到底是不是太岁? 这时,楚听莲轻轻凑过来,道:李司丞,莲娘现在接送汤水的机会去看看阿娇,李司丞有什么交代的吗? 李好问将诸事都想了一遍,道:告诉冯娘子,今夜她可以好好休息,不需要做什么。 楚听莲听出了言外之意,唇角竟向上扬了扬:多谢李司丞。 李好问连忙还礼:多谢贵楼才是,让我等确认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为免打草惊蛇,李好问他们还需在倚云楼的房间里多等一阵。 但好在马元贽需要回宫当值,所以一大早就带着他那些随从侍卫从平康坊离开了。 待到确认一切无碍的时候,李好问才带着叶小楼和李贺,顶着长安清晨凛冽的寒意,从倚云楼后门离开。 离开时,楚听莲来送。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盈盈向李好问三人行礼道:多谢各位! 在李好问客气的时候,楚听莲却道:这是替冯娘子谢的。因那位客人昨夜一觉便睡到了清晨,她昨晚休息得极好,因此特地托我谢谢李协律。 李贺睡眼惺忪,揉揉额角,仿佛还宿醉未醒。 李好问忽然觉得,以后恐怕还是得顺其自然,不能光靠这绿蚁酒来增强李贺言出法随的能力。 还有一件事,冯娘子托我转告。那老那位姓马的客人在睡梦中应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愉悦的事,曾经说过梦话。 李好问精神一振:什么梦话? 楚听莲便模拟着马元贽的声音,道:太岁,嘿嘿,太岁! 就是这么一句! 楚听莲有模仿人说话的天赋,这一句从音色到语气都惟妙惟肖,就仿佛马元贽此刻正在他们面前打呼噜说梦话。 李好问敛了一下眼皮,肃然道:我知道了! * 回到诡务司,李好问立即去看望秋宇。 这时章平已经按照葛洪的嘱咐,将秋宇安置在干燥而舒适的典籍库中,这里的灵气与充电区几乎同样充裕,又是室内,应能帮助秋宇早日复原。 李好问到时,章平正在帮秋宇做运动,按摩四肢的肌肉。 长久卧床不起的人,肌肉会萎缩,身体会丧失正常的机能这一点唐人就知道得挺清楚的了。所以章平一边卖力地拉着秋宇的胳膊一上一下地运动,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秋宇说话,向他报告司内各种事务的进展。 李好问看着秋宇的样子,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心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他都要让秋宇尽快醒来才行。 这时卓来匆匆跑进来报讯。 六郎君那个,司丞,有个大官儿来了,说要找您。 李好问哦了一声,转身出地窖,随口问:是哪位官员,卓来你见过吗? 卓来伸手挠了挠头,道:就是说话声音细细的,没胡子的 李好问心头一紧,心想:不会是倚云楼事发,马元贽或者是仇从广找了来吧? 然而卓来又接了一句:就是上次坐大车来,连车都没下的那位。 李好问:原来是王宗实。 他稍稍放心,但没放下多少,而是快步来到诡务司正厅,要听听这位天子身边的总管亲自过来,而且纡尊降贵地下了车直入诡务司,来意究竟为何。 却见王宗实面带焦急之色,对李好问道:李司丞,请随我进宫!天子有急事传召! 说着,王宗实还朝李好问左右看看,道:贵司有没有那个除鬼的法器?宫中可能需要李司丞除鬼。 李好问:! 第 126 章 驱鬼本就是诡务司的常规业务。然而最擅长此类业务的其实是秋宇。 第415章 据章平介绍, 秋宇出身道门正统,御剑御得出神入化,加之会画多枚专门针对鬼怪的符箓, 宫中这等驱鬼的请求,由秋宇出面解决是最合适的。 但由于秋宇始终昏迷不醒, 此时诡务司中能出外勤的人员仅剩李好问、李贺和叶小楼三人。 李好问不敢耽搁, 叫上这两人便跟随着王宗实一起入宫。 王宗实看起来甚是着急,大冷天的, 连马车都不敢坐,与李好问等人一道骑马,赶赴宫中。 李好问见王宗实骑术甚精,顺口夸了一句。 是人都喜欢听奉承话,王宗实听李好问这么说,也忍不住面露喜意。 但不过是片刻工夫, 王宗实便连忙敛了得意,小声道:与马军尉那样曾经执掌过神策军的大人物相比, 咱家这点骑术着实不够看。 神策军的领导权掌握在宦官手中, 仇士良、马元贽等人都执掌过神策军。听起来, 王宗实的羡慕真心实意。 他们的马匹只能到承天门, 入此门之后,金吾卫与神策军之外但有敢于纵马者,便是大不敬。 李好问等三人都抛下坐骑, 迈开腿, 跟着王宗实步行入内。 一行人一路穿过太极宫,出玄武门, 入西内苑。 在西内苑中,李好问忍不住朝那座独栋大殿忆林殿看了一眼。他这神色被王宗实敏锐捕捉, 王宗实立即开口询问: 李司丞,听闻圣人曾亲邀您入忆林殿。人所共知这忆林殿是皇家禁地,满朝文武曾获此殊荣的绝无仅有。咱家对您这份恩宠着实羡慕得紧。 那忆林殿不过是天家收藏的一些重要物品的地方。 李好问随口敷衍两句,算是将此事混过。 原来圣人亲自带您去忆林殿看过那些物品!果然是圣人最看重的李司丞啊! 王宗实望向李好问的目光越发热烈。 李好问却想:若是让他人得知自己去忆林殿其实是教皇帝使用手摇式放映机的,不知王宗实等人是不是会被这份恩宠吓到。 但这忆林殿并非闹鬼案件的事发地点。一行四人匆匆穿过西内苑向西,向大明宫含元殿一带赶去。 唐代长安三大内,原本以长安城中轴线北端坐北朝南的太极宫为大朝正殿,又称京大内。然而唐高宗时将权力中心移去了北郭城外的大明宫。因此太极宫被改称为西内,大明宫成为东内。西内苑正是连接西内与东内的一条快捷通道。 当今天子李忱为人低调务实,日常接见外臣,处理政务,都在距离皇城诸省诸部较近的太极宫中完成。他本人的日常起居,也时常位于在西内苑北面的含光殿中。 但王宗实都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而是带着诡务司一行人继续向东。 王总管,闹鬼的地点在何处? 李好问忍不住开口询问。 王宗实听见闹鬼两个字,瞳孔瞬间一震,差点儿没吓得跳起来,连忙回头对李好问摆手道:李司丞,在大内咱家可不敢直截了当地说这个字!毕竟大内有天子龙气镇着,邪祟辟易 李好问看似理解地笑了笑,但他嘴角上扬时带着一丝讥刺。 这宫中其实早就有过鬼了,赵归真不就是吗?天子还和他合作过。 这世间的魑魅魍魉,并不总是披着一副鬼的形态。 您再随我走一阵吧王宗实低声下气地有请。 李好问则从善如流地点头跟上他对这位王总管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觉得这位比起那位飞扬跋扈的马元贽,王宗实似乎还多少有些分寸。 于是一行人穿过含元殿,经过昭训门,进入一座空旷的大院中。 只见这院落从东南面引入一道水渠,渠水上架着一道下马桥。院落最东面一排房舍,李好问原本以为是马厩或者是车具库之类的。然而王宗实却说不是,是存放雅乐乐器的库房,但是安史之乱与泾原兵变时的此地曾经遭劫,如今房子只是房子,里面并不剩下什么。 除此之外,院中空空荡荡的。前几日落雪之后,这间院落内的积雪竟然没人打扫。这些天气温不高,雪并未融尽,因此院中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雪地上并无多少脚印。 在这院的正中,生长着一枚上了年纪的老石榴树。 这株石榴树已不知多少岁了,树高两丈有余,树冠庞大,枝叶庞杂,灰褐色的树皮上布满裂纹。深冬季节,石榴树上的树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上附着少许积雪。 就是这里?王总管能具体说说是怎样闹鬼的吗? 李好问望着这座略显颓象的大明宫院落,觉得它颇符合闹鬼环境的刻板印象。 昨夜,有几名内侍从这昭训门外经过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人声,猜测恐怕是遇上了盗贼,于是去叫来了几名金吾卫,要入内抓贼 李好问心想:好家伙,如今就连大唐皇宫都要担心盗贼了。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脑袋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响起人的说话声,惊恐而尖锐的呼叫声,密集的脚步声,中间还混杂着爆竹般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得他脑壳生疼。 李司丞,李司丞 第416章 耳边响起尖细而飘忽的声音。 李好问原本以为是王宗实,但他猛地清醒,发现是李贺在与自己说话。 长吉,我没事 李好问晃了晃脑袋,却突然对上了叶小楼的视线。这位正抱着双臂,冷笑着望着自己,似乎在说:别是怂了吧? 李好问也顾不上理会这货,赶紧从袖中掏出手巾,撸了撸鼻子鼻腔中有温热黏糊的液体缓缓爬下。他胡乱擦一把,连忙将沾染了一片猩红的帕子揣进袖口。 这倒奇怪了李好问心想:这种情况,很像是他使用时光术操作不当,产生副作用时的症状啊。 可问题是,李好问刚才,根本就没有使用时光术啊! 然后呢? 李好问没理会王宗实好奇探求的目光,催促着问道。 金吾卫们听说,便跟着这几名小黄门一起过来,打开昭训门,他们就站在我们现在脚下这片地方。 李好问等人低头一看:确实。 整个院中的积雪表面都没有脚印,唯独他们脚下这一带,脚印凌乱,还可见一枚烧破了的宫灯残骸,和一两枚熄灭的火把滚落在墙根里。 他们都听见这院里有人声,但就是看不见人影。 金吾卫与小黄门们便都慌了。随即他们听见人声从这昭训门离开,一直向含元殿那边过去,然后还有很多脚步声,叫喊声,还有噼噼啪啪的、闷闷的响声就像是除夕守岁时烧沉香木的响声 唐代还没有爆竹,因此李好问可以暗自在内心用爆竹声形容某种清脆的爆裂声,但是到了王宗实口中,就只能用除夕烧沉香木来形容。 当然了,若是换做寻常长安百姓,也肯定会再换一种说法:只有天家大内穷奢极侈,元日驱傩大典上烧的是沉香木。长安百姓就只有烧干柴或者竹篾的份儿。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只是此地有人听见吗?还是含元殿那里也有人听见? 王宗实答:不止此地,宫中其余各处都有宫人听见,因此才惊动了天子,下谕旨要诡务司经办此案。但是 这时王宗实压低了声音,道:咱家以为,昨天那几个小黄门嘴上把得不严,又实在惊吓得狠了一些,在宫中到处乱说。以至于旁人听说了就也开始疑神疑鬼。今早不少宫人都是听了旁人这般瞎传,便也纷纷说他们昨夜听见了异响。 李好问点头表示理解:恐惧是会传染的,在感知到他人的恐惧的时候,有些人往往会给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让自己也陪着他人一起恐惧。 那您需要去问问昨晚当值的金吾卫与内侍吗?王宗实问。 李好问低头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这倒也不必。 说着他指挥众人:各位,我们一起往这边站站。 待一行四人都挪开位置,他便一伸手 王宗实等人忽然觉得眼前突然黑了。 天狗食日了? 王宗实头一反应竟是日食。 但他一回头,看见脑后还是郎朗乾坤,冬日里浅淡的阳光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照在院墙上,照亮了墙头瓦缝间枯黄的茅草。 只是他面前,整座小院内的景象都变成了晚上。 王宗实骇然之余,再看看身边的李贺与叶小楼,只见前者面上流露出欢喜赞叹的神色,而后者则一脸的郁闷与不服气:他这点本事竟然又变厉害了!原来只能拉出那么一点儿的过去,现在竟然能整出这么一大片了? 王宗实:什么本事?难道面前这片黑夜全都是李好问创造出来的? 下一刻,王宗实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陷入黑暗的院落,骇然看见几名身穿内侍服饰的小黄门,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身后,正站在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上。这些人的形态太过逼真,以至于王宗实提气便要吆喝:你们是干嘛来的 王总管请稍安勿躁!安心旁观就好。 李好问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宗实这才意识到了些什么,转过头,望着黑黢黢的院子。 那些太监和金吾卫手中都提着宫灯,举着火把,但是这些光源仅能照亮院落靠近昭训门的一角。整座院落被黑暗笼罩,院落正中的那一株石榴树仅能看见一个轮廓。 嘘 李好问再度敦促众人保持肃静,不仅拦住了王宗实发问,也拦住了叶小楼这个快嘴的话痨。 就听院中忽然传出一声:这石榴树上,有昨夜天降的甘露? 声音正是从石榴树的方向传来。这一声中气十足,但过于尖细,以至于听着有点矫揉造作。王宗实一听就听出是个太监的嗓音,顿时惊得圆睁了双眼。 随即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此人犹犹豫豫地道:似乎不大像真有甘露降下的样子 这是一个正常男子的声音。 但与此前那个太监声音相比,这虽然是个正常男人,说话声气却畏畏缩缩地带着颤音。相较之下,前面那位宦官的说话声似乎还要更加阳刚一些。 第417章 李好问身边,王宗实与李贺叶小楼一起瞪大眼睛,向这浸没于黑暗之中的石榴树下瞧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说话。然而夜色中的石榴树下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王宗实听见这两句,稍许思忖片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点儿血色都无。 将军为何会如此?那个宦官声音再度响起。 随即,他们身周似乎有一声惊呼响起,还是那个宦官声音开口道:事有不对,快跑! 随即传来脚步声、大声呵斥声,似乎那名宦官正在呵斥守门的士卒,严令他们不许关上昭训门。 黑暗中,手提着灯笼、举着火把的宦官与金吾卫们很显然也听见了这声音,但谁也没看见人,一时间全惊呆了,纷纷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半晌,这些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扔掉手中的灯笼与火把,纷纷夺路而逃。 随着受到惊吓的宦官与金吾卫奔出,脚步声、惊呼声、喊杀声,似乎也尾随着他们离开这座黑黢黢的院落。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类似火焚枯枝柴草时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响彻夜空。 王宗实揉揉双眼,又狠狠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右脸颊,努力令自己清醒。他再睁眼时,正好见到眼前那暗夜中的院落正在缓缓消散。 而李好问正站在他身边,用一枚沾有点点殷红的帕子揩鼻子。 这就是昨夜此处发生的闹鬼之事。 李好问见自己不再流鼻血,便清了清嗓子开口。 这是他刚才拖出的历史影像,这一次他又有所创举,拖出了范围囊括整整一个院落那么大的三维空间,因此多少费了他一点力气,让他流了一点鼻血。 由此看来,昨夜那些内侍与金吾卫们,并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听见了匪夷所思的声音。王宗实道,可这究竟是什么鬼怪? 李好问瞥了王宗实一眼,见这位内侍总管惊得脸色惨白,这大冷天里额头上也还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忍不住叹息道:王总管也想到这闹得是什么鬼了吧! 王宗实实在没忍住,伸出衣袖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点头道:是,这里是左金吾仗院。当年甘露之变,即是由此而起。 王宗实擦了汗,偷眼看去,见李贺与叶小楼都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唯有李好问胸有成竹,心里感慨了一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位诡务司的年轻司丞啊! 甘露之变与宦官的关系极大,像王宗实这样入宫多年的太监,不可能没听说过此事。 它发生于大和九年,起因是当今天子的兄长,唐文宗李昂不甘为宦官所控制,因而与臣子李训、郑注策划发动政变,诛杀宫中掌权的宦官。谁曾想这政变没有成功,反而被仇士良为首的宦官所反杀。 当时文宗与李训密谋,在这座左金吾仗院内埋伏了私兵,并以甘露降临这一祥瑞为饵,引仇士良等宦官前去观看,以便关门放狗,来个瓮中捉鳖。 适才李好问等人在这院内听见的一番对话,正是仇士良被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引至左金吾仗院,两人就所谓甘露进行的对话。正是韩约太过紧张,声音发颤,满头大汗,引起了仇士良的怀疑,随即发现了仗院库房中埋伏的金吾卫,导致密谋泄露。 于是仇士良推开韩约,率领一众宦官急向昭训门跑去。他们冲破了正待关闭的昭训门,冲向文宗所在的含元殿,并在那里劫持皇帝,将文宗劫持进内宫。 至此,甘露之谋已完全败露。仇士良大开杀戒,一朝一夕之间,屠尽六百多名官员,并以谋反为名,将当朝宰相王涯等人一网打尽,从此便软禁文宗,独掌大权,开启了继东汉之后第二次宦官掌握皇室生杀大权的时代宦官可以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而天子全无反抗之力,只能受制于家奴。 然而在甘露之变过后的十多年,此事依旧是宫闱秘辛,李贺、叶小楼这等外臣不得而知。相反,倒是身为后人的李好问读过不少关于这场未遂政变的史料,对其中的细节颇为了解。 那么昨夜就是甘露之变中丢了性命的那些人,在闹鬼了? 王宗实擦着满额头的汗道。 甘露之变中,先是金吾卫奉命斩杀了近百名宦官,然后便是仇士良率神策军以护驾平叛为名,在宫中见人就杀,至少有六七百名大臣官员惨死于神策军刀下。 此消彼长,来来回回,当日死于白刃之下的怨魂,何止以千计? 若是这些怨魂的怨气不肯散去,那在宫中闹鬼作祟,便也说得过去了。 不,我倒并不觉得这是闹鬼。 李好问又搬出了他那尊重科学讲逻辑的劲头,看向李贺。 我倒觉得,这像是一种历史的重演。 具体来说,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其声音、图像被某种特殊介质记录下来。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触发,便让后世的人能够听见、看见。 这令李好问想起他穿越之前听到过的都市怪谈,其中有一则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发生在另一座城市的宫城里,据说那里的宫墙记录下了宫女走路的样子,之后在雷雨天气里宫墙便会把宫女走路的影像原原本本再放映出来。 第418章 李好问细细回想:刚才他们所听见的,完全不像是有鬼魂在作祟,反而只是平实地将甘露之变发生那一刻的一切声音,用留声机录了下来,然后重放给他们这些后来人听见。 当时那些宦官的惊愕、恐惧、拼死一搏,与金吾卫的迟疑、犹豫、瞻前顾后形成鲜明的对比,仅仅从那持续不到五分钟的对话中便能窥见。 但除此之外,李好问没有观察到这种重演给活在当下的人们带来了任何影响。 于是他转向李贺:长吉,本司的案卷上记录过这种现象吗? 李贺像是早就在等李好问这一问,当下便点着头道:有,这有个名字,叫做历史的叠放。 历史的叠放? 第 127 章 是的, 李贺回答,典籍上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永不磨灭, 在特定情况下还可能会引起叠放。 典籍中还真的有这种说法? 李好问不知是在惭愧自己不学无术,还是在因为偶然猜中了感到幸运。 李贺肃然道:我等或可以想象为, 不同的时代堆叠在同一个地点, 但由一层时间屏障间隔着。一旦时间屏障出现问题,就会发生回响, 让人看见过去的景象,听到过去的声音。甚至回到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李好问:! 他一时记起景教的法器共振之碑,据说那件法器的副作用就是在其周围出现历史叠放,或许就是因为这法器打破了时间屏障也说不定。 一时间李贺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解释他这一套历史叠放理论, 但越来越晦涩,越来越叫人听不懂。 叶小楼看着如在云雾之中的王宗实, 报以同情的目光:这家伙在司里就一直是这样。他的话, 我们都听不懂也没关系, 司丞能听懂就行。 王宗实欲哭无泪:咱家听不懂可不行, 咱要向圣人回报的呀! 他瞅瞅认真倾听的李好问,心里思考该如何说服李好问,让他直接去面圣回答问题, 接受天子考问。 长吉, 你可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叠放? 李好问问李贺。 李贺耸耸肩, 一摊双手:不知道啊! 李好问: 不过,他有种直觉:李贺的解释是合理的 这座左金吾仗院确实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历史叠放。 刚才他迈入这座院落的时候, 在还未动手使用时光术的阶段,就已感知到了这一段历史,并且承受了少量时光术的副作用。 但是原因呢? 为什么是这座左金吾仗院? 这与昔年甘露之变的惨案有关吗? 正当李好问低头思索,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向王宗实禀报,说是天子已经到了含元殿,想要亲见李好问。 在王宗实与其他内侍的一再催促之下,李好问不得不立即前往含元殿面圣,将他们一行人刚才探寻昨夜闹鬼事件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并陈述了初步结论。 甘露之变啊! 李忱听着,眉头轻轻皱起。 这位显然也是个不喜宦官擅权的天子。 李好问心里清楚:当年李忱由太监拥立上位,一旦掌权,便露出真正的手腕,前朝里贬逐李德裕,重用牛党,后宫则架空扶持他上位的宦官马元贽等人,将权力重新掌握在手中。 但听到甘露之变,李忱的态度则显得颇为暧昧。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不喜欢侄子李昂了,连带对这场未能成功的政变也觉幸灾乐祸。 六郎,李忱亲切地称呼李好问的排行,你能确定,昨夜宫中出现的,仅仅是甘露之变的回响吗? 李好问点头确认:他实在是看不出有其他的可能。 整件事里,李好问其实只有两个疑点还未想通: 一是这历史叠放为何会突然在此出现; 二是他一直听见有噼啪作响的爆竹声音,但唐代并未出现爆竹,李好问也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 李忱拈着胡子想了好久,终于点头道:皇侄酿成的血案,却又无力弥补,留到朕手上既然如此,不如由朕来做这个人情吧! 朕预备在大中三年选一个日子宣布大赦,在甘露之变受牵连的一干大臣,除李训、郑注之外,一概予以平反。 李好问:原来大赦还要挑日子的吗? 他可不知这种赦免是天子市恩的举动,既然是市恩,自然要挑一个恰当的时机,好让所有人都感恩戴德。 元日太赶了,难以聚齐那些蒙冤之人的亲眷后人。上元节普天同庆,似乎也不宜提起这等悲惨的往事。倒是春季科举殿试之前宣布大赦,正是笼络天下士子的好时机。六郎以为呢? 李好问倒是真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平反,竟还有这么多算计在后面。 他连忙行礼,推说这种事天子决定就好。 第419章 李忱面上,便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臣建议将左金吾仗院暂时锁闭,若无大事,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若是院中再出现异状,宫中诸人也只得观望,不许入内。直至这等异象消失。 李忱自以为他明白了李好问的意思,点着头道:这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是吧? 李好问连连点头,但心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好多留点时间给诡务司研究那历史叠放出现的真正原因罢了。 这时,一直站在李好问身后默不作声的李贺突然插嘴:陛下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臣等的? 李好问:汗! 长吉兄说话也真直接啊! 话说他今日自从见到李忱,也觉得这位天子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始终想问,但又不便直接开口询问。 难得李贺这么快人快语。 这令李忱像是突然被一枝羽箭戳中了面皮似的,怔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没没 倒也没责怪李贺言语唐突。 于是,今日李忱的态度便成了李好问心中的第三个未解之谜。 转眼间,他们一行人已拜别天子,退出含元殿,由王宗实送了出来。 叶小楼自始至终晕乎乎的,跟着李好问等人一起出来,才有工夫问:刚才那位就是天子? 李好问这才想起,这家伙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面见天子。适才他在含元殿里,曾经提过叶小楼的姓名官职,但天子对一个八品的诡务参军显然不怎么感兴趣。 然而叶小楼却兴奋不已:哈哈哈,爷爷也是谒见过天子的人了,回头和长安县那些老伙计吹嘘起来 李好问正琢磨着是不是又得让李贺给这家伙来一记你闭嘴,就听身后王宗实提醒道:李司丞,诸位,请小声,前边有宫眷过来 李好问这才省起:他们现在是在大明宫。 若按以前,外臣于太极宫中陛见,李好问这一行人是肯定见不到宫眷的。 但这一次他们是在大明宫中勘察,然后又至含元殿内陛见,随后从西内苑中含光殿前的道路原路返回出宫,并在这里不巧遇到了宫眷。 远远地看着一座规制特别的轿辇由四名小黄门抬着行来。李好问等人忙跟着王宗实一道,让开了半条御道。 而那轿辇似也不敢托大,顿时也让过半条御道,似乎要让李好问等人先行。 双方正要错身的时候,忽听轿辇上一声娇呼:李司丞、叶参军好巧啊! 李好问不用抬头,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杜依梅,出身平康坊二曲的欢场女郎,据说跳得绝妙软舞,前些日子随一个被进献给当今天子的乐团一道入宫。 他一抬头,却见轿辇上坐着一位宫装美人,满头珠翠摇曳,衬得人面如玉。她穿着一身红绡衣裙,却裹在一袭洁白如雪的狐裘中,两相映照,如同纯洁的白雪中盛放着一朵红梅。 单看杜依梅的气色、发饰、衣着与座下轿辇的规制,李好问便意识到: 这杜依梅入宫不仅仅是在乐团内歌舞,如今看起来她已是被李忱收入后宫,加以宠幸了。 果不其然,王宗实也向凤辇上的杜依梅行礼道:杜美人。 一行四人中,李贺不认得杜依梅,也就不言语。李好问与王宗实保持了应有的距离和礼数,唯有叶小楼一人,大大咧咧地道:杜娘子,真的好巧! 王宗实连忙咳嗽两声。 李好问便塞了一个荷包给王宗实:这是敝司出品的安神丸,叶参军若是有不周到之处,还要烦请总管多周旋。 王宗实是亲自跑过诡务司大门口的人,当然知道这安神丸有多受欢迎。在宫中突然冒出诡异事件的节骨眼儿上,诡务司出品的东西当然多多益善。王宗实便含笑接了过来,一个眼色使过去,那四个小黄门立时将轿辇放下,并转向四周,任由杜依梅与叶小楼他们说话。 李好问见王宗实上道,又是一个荷包送了过去:杜美人是诡务司的朋友,她在宫中,也还请王总管多多关照。 王宗实照单全收,笑道:杜美人正受宠,咱家还要靠美人关照呢!说着他也转过身,到道路另一头守着去了。 叶小楼完全不曾留意这些宦官们的态度因何改变,只管笑着向杜依梅道:杜娘子,楚莲娘想问你,宫中有什么缺的没有。若是有的话,我们这些人除夕夜要入宫,正好给你捎来。 杜依梅还是她昔日在平康坊中那一副爽利性格,笑着嗔叶小楼:瞎三话四,我人在这宫里,哪里还有什么缺的?不过,若是方便,你让莲娘将我留给她的那副飞行棋捎给我呗。我用那副时的手气特别好 李好问在一旁听着:什么?飞行棋? 他马上猜出了这是谁的手笔为大唐人民引入这等丰富业余生活的小游戏,除了林嫱还会有谁? 那边杜依梅已经将她所求之物和对楚听莲的问候统统说与叶小楼知道。 她又远远地看看御道的另一头,道:似乎有大臣来了,天子不喜我等在宫中走动,怕我撞见那些老古板。李司丞、叶参军,今天能见到你们实在是太高兴了,请替我给莲娘也带个好! 第420章 这时,另一边王宗实也已经转过身来,示意四个小黄门重新将轿辇抬起,向含元殿那个方向行去。 御道上脚步声响起,大概是李忱今天临时改换了办公地点,所以陛见的大臣们也得一起从太极宫长途迁徙,到大明宫含元殿来。 李好问一眼瞥见前头的紫袍,便知来人官位颇高。他当即拉了一把叶小楼,免得他这莽参军冲撞到对方。 看见来人,王宗实已经老老实实地行礼,口称:韦尚书。 李好问便知眼前这个穿紫袍的中年人,应是当朝宰相韦昭,官拜吏部尚书,同平章事,便是大唐百姓们口中的当朝宰相了。 这韦昭看着五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短眉,相貌颇为威武。他身着紫色官袍,一手抱着笏板,另一只手中揣着一个小小的铜手炉。此人即便是在宫内行走,身后也还跟着两名随从,看起来是吏部低级别的官员。 李好问见到来人,忽然觉得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心想自己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五品官,没必要跟人宰相对上,果断又让开一半御道,让对方通过。 岂料韦昭在李好问面前停住脚步,目光径直越过李好问的肩膀,看向李好问身后的某人。 是你? 冷漠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李好问不得不感慨:这就是宰相的气度啊,比回响中那位左金吾卫将军要有气势多了啊! 就听身后叶小楼顿时也提高了声音反问:是你? 韦昭险些当场暴跳:好你个逆子,见到亲父,不仅不知行礼,反而连敬称都不会用。你娘当年就是这样教你礼数的吗? 听到这里,李好问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位韦尚书的了在叶小楼的梦里。 他曾经戴着伯奇面具,进入叶小楼的梦境。当时那梦是由雌蜃所创造,因此反映的是人心中的恐惧。 当时叶小楼梦见和李好问一道,在倚云楼中对付大青面。就在叶小楼历尽千难万险追上大青面,正准备一刀劈下解决战斗的时候,那大青面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国字脸男人的模样。 李好问记得很清楚,那时叶小楼满脸悲愤与恐惧,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耶! 他倒是没想到,叶小楼的爹竟然是这位韦尚书。 按说叶小楼如果真是韦昭之子,应该和李好问一样,是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宦子弟,事业起点又怎会只是长安县不良人这样的流外官? 可是现在,就见叶小楼冷着脸回道:你姓韦,我姓叶,你好意思自称是我阿耶吗? 韦昭顿时上前走一步,呸的一声,一口唾液喷在叶小楼脸上:就你这句话,教第三个人听见,你就得乖乖地剥下身上这件绿袍! 叶小楼的双拳已攥得紧紧的,额角青筋爆出。李好问生怕他就此一拳递出,将这位韦相揍成熊猫眼。 但叶小楼竟然忍住了,用手背将脸擦干,双目如炬,圆睁着紧盯韦昭,似乎在无声反问:蛮不讲理的人,究竟是谁? 韦昭一时被叶小楼的气势所慑,气焰稍敛,一眼看见杜依梅那座远去的轿辇,忽然道:也是,我京兆韦氏根本就没有你这般不成体统的子弟。与宫中舞姬竟也能随意搭讪,不清不楚有你在,不过有辱我韦氏一门的门风罢了。 哦,对了,我竟忘了。毕竟你娘也是那样的出身,这也难怪 叶小楼气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只浑身颤抖着道:好,好好 李好问与李贺对视一眼,又看看在一旁赔笑脸的王宗实和早就远远退到一旁的两名韦昭的随从,两人心意相通,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拦住韦昭,不让他再刺激叶小楼。 如今两位同朝为官,请韦相看在我诡务司的面子上,暂且放下今日龃龉。李好问道。 哼,同朝为官?韦昭冷冷瞥了一眼自己儿子,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根本没有正经职务的流外官。不知是何人如此差劲的眼光,错看了他,竟将他提到了八品参军的位置上。 李好问微笑:韦相,如此差劲没有眼光的,正是下官了。 韦昭原本没留意李好问,只晓得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五品官。待此刻李好问开口,韦昭才回头留意李好问,发现这竟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这点年纪就已经是五品官了,而且看路径,应当是刚刚从含元殿陛见回来,旁边还有一向在天子身边当值的王宗实亲自相送。 韦昭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这年轻人并不简单。 但他与叶小楼之间一向有心结,眼见这逆子如此桀骜不驯,韦昭心中有一万句骂人话要出口。纵是李好问来劝,按照他的官威与脾气,也只会将李好问也一起骂了。 谁曾想李好问身边那个长着一道连心眉的年轻人冲韦昭一笑:韦尚书,有话好好说! 就这么一句,韦昭只觉得心里酝酿了许久的那一万句问候尽数堵在口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听见韦昭顿在那里,涨红了脸呼哧喘气,但就是说不出话,连一旁转身背对这一场纠纷的王宗实,都没忍住八卦的心思,好奇地回过头。 第421章 韦昭憋了半天,才舒出一口气,硬邦邦地道:阁下是诡务司的李司丞吧!承蒙提拔照料小犬,我韦某人感激不尽 这边韦昭憋红了脸,绞尽脑汁地说一些他能说出口的好话,虽然免不了阴阳怪气,反话正说。 而叶小楼在一旁跳脚:谁是你小犬,来,你把话说清楚,我若是犬,那你又是什么? 李好问见叶小楼实在是气糊涂了,眼看就要火上浇油,再起冲突,干脆一伸手,复现李贺言出法随的能力,让叶小楼暂时禁言五分钟。 两边这才有机会友好道别,各自顶着随从与宫中内侍的异样眼光,离开西内苑的这条御道。 第 128 章 李好问一行人离开皇城之后, 并未直接返回丰乐坊诡务司,而是先去了平康坊倚云楼。 在那里,李好问不仅需要将杜依梅的消息告诉楚听莲, 他也需要楚听莲来帮忙开导叶小楼。 虽然这家伙只是被李好问禁言了一炷香的工夫,但自从离开宫中, 叶小楼就一直蔫蔫的, 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李好问猜想:今天偶遇韦昭, 怕是勾起了叶小楼心中最为不堪的回忆。那近乎大逆不道的一番言语对抗,又是发生在这些逐渐相处融洽的这些同僚们面前,叶小楼自然觉得颜面尽失。 但李好问又不怎么会开导人,只能将这家伙交给专业人士。 楚听莲得了宫中杜依梅的消息,万分感激,连忙命人去将杜依梅想要的那些旧物都收拾出来。 她又亲自陪叶小楼在楼内一间静室坐着, 给叶小楼斟了点绿蚁酒,慢慢逗着叶小楼将心里那些委屈慢慢都倒出来。 说来也怪, 这叶小楼原本一见楚听莲, 便什么话都说不出, 只能像个鹌鹑似的涨红着脸。 可今天他积郁之下又饮了酒, 顿时酒壮怂人胆,当着楚听莲的面,大倒苦水, 将他一生中那些最不堪的往事都说了给楚听莲知道。 简而言之, 这就是个外室子的故事。 早在三十年前,叶小楼的生母原本是平康坊二曲中一名舞姬, 姓叶,生得极其美貌温柔, 被当时风流子弟韦昭看中,另置小院,金屋藏娇,承诺将来会将叶氏和她的子女接进韦家。 然而不久,京兆韦氏为韦昭纳了范阳卢氏女作正妻,将叶小楼之母抛在脑后。叶氏千辛万苦地拉扯叶小楼长成一个小小少年,却依旧进不得韦家,因此抑郁而终。 但韦家还是认下了叶小楼。这小少年由生母抚养至七岁,母亲过世之后被韦昭接入韦家养到十来岁。之后他却因被族中兄弟欺侮,又遭韦昭不公对待,一怒之下愤而反出韦家,成了个长安街市上的刺头。后来被长安县上一任不良帅相中,教他武艺,想法子让他吃上了公门饭。 而用叶小楼自己的话来说,他愿意当个长安县的不良人,就是为了揍遍那些长安轻薄儿。 李好问:叶小楼想揍的人里,不会也有我吧 回想当初李好问初识叶小楼时,这家伙听说李好问年纪轻轻就入了诡务司,空降司丞一职,别提多怨念了,整日里都在嘲讽李好问,说他是世家子弟,仪仗家族荫庇,无拳无勇,不识稼轩之类。 感情是将自己当那些韦氏大族里的兄弟们一起怨念了。 至于叶小楼梦中,曾经将大青面想象做韦昭的模样,想必也是因为年幼时被送入韦家之初,没少被韦昭训斥管教。 人年幼时心中蒙上的阴影,恐怕需要用一辈子去慢慢揭除。 至此,李好问终于完全能够理解叶小楼这个人,明白了他各种言行的前因后果。 然而叶小楼却还不知李好问已经都知道了他的过往此刻,这位诡务参军此刻正被倚云楼两个小厮搀扶着向倚云楼外走去,口中大喊:莲娘,莲娘你听我说,我我绝不愿见你将来也变成我阿娘那样绝不! 楚听莲这时正将李好问向外送,听见了叶小楼这带着哭腔的一嗓子,紧蹙着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些,脸上流露出几许同情,低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都是苦命人啊! 不过她一回头,刚好看见李好问的表情,连忙摇头,很坚决地表态:李司丞,您想多了。 李好问微笑反问:那请问凤魁,我想什么了呢? 楚听莲脸上顿时流露出赧色,愣怔了半晌,才道:我是一个过去做了很多错事的人。 她昔日曾经为了一时名利,滥用某件法器,抢了她人的胜利,为倚云楼招来无穷祸患;她也曾暗恋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甚至还在对方身死之后故意传出与郑兴朋的绯闻,却丝毫不知郑兴朋一颗心始终萦绕在发妻身上。 到头来,发现自己才是错得最离谱的那个人。 所以,自从郑郑之后,我再也不想其它,只想着照料好我这一楼的姐妹,让她们有饭吃,有衣穿,即使是在这样的世道里,也能稍许过上人过的日子 李好问认真点头:我能理解! 不就是扔掉恋爱脑,搞事业它不香吗? 楚听莲闻言抬起一双妙目望着李好问,似乎想要辨认这年轻人是逢场作戏般随口说说,还是真的能明白她这个一向为正经人所瞧不起的风尘女子。 第422章 我很欣赏你有自己的想法,自己能拿主意。所以我绝对不会刻意撮合你与叶小楼,今日过来,纯粹是请你帮忙开解他。这你很擅长,做得也非常好。 楚听莲听得心头一暖,低下头去。 我会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不会随意给你什么人生意见,但也希望你,能对自己的决定担负起责任。 李好问说完这番话,心怀略感畅快这世间,如果少了那些总爱随意对他人的人生说三道四的人,是不是会更好些? 说毕,他告别楚听莲,与李贺一道,带着叶小楼离开倚云楼。 叶小楼喝醉了骑不得马,李好问便雇了车驾,将这家伙塞在大车里,一起运回丰乐坊去。 到了诡务司跟前,李好问与李贺两人下马,一起用力,将醉醺醺的叶小楼扛回诡务司内。 卓来最是好奇,头一个抢上来问叶参军怎么了。 李好问却不便直说叶小楼的隐私,只是隐晦地提了提,并且叮嘱司内同僚们不要轻易刺激叶小楼,也少在叶小楼面前提到阿耶父母以及韦昭韦相等称呼。 交代同僚们照顾好叶小楼,李好问赶紧去典籍库探视秋宇。 说实在的,今天在大明宫中走这么一遭,李好问觉得还是秋宇最适合这个驱鬼的工作。 毕竟秋宇生就一副扑克脸,威风凛凛地往那里一站,御起飞剑,很容易取信客户。 不像他和李贺,得动嘴皮子说半天。 典籍库里温暖而干爽,秋宇的临时病榻就搭在这里,周围环绕着陈放着竹简、卷轴和书册的高大书架。 有葛洪所赠的辟谷丸在,秋宇不必进食饮水,只需要服用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物即可,然而最需要担心的是他的躯体随时间老去,四肢肌肉萎缩,醒来之后也是一个废人。 一想到秋宇可能需要一百年才能完成自我修复重新醒来,李好问心里就不是滋味。 李好问进来不久,李贺就跟着进来他职责在身,需要将今日在大明宫左金吾仗院中的见闻都记录存档。 看见李好问望着秋宇叹息了一声,李贺很好奇地开口问李好问:司丞,您真的不能加快秋郎中复原的进度吗? 李好问摇摇头:恐怕不能。 随如此说,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向秋宇伸出了手。 但刚伸出手他就似感应到了什么,赶紧缩回来现在的他,贸然对秋宇使用时光术就只能适得其反,只会延缓秋宇复原的进度。 我好没用啊!李好问缩回手之后,双手抱头,在秋宇榻旁一张胡椅上坐下。 李贺见状,过来伸手替秋宇把了把脉,然后又看看秋宇的脸色,道:其实这几日下来,秋郎中似乎确实好了一些。李司丞实在莫要太过担心。 说着,李贺伸手,熟练地将秋宇的胳膊从被褥中抽出来,先是帮他活动肘和腕的关节,然后动手要替秋宇按摩肌肉。 就在这时,李贺手肘一晃,撞翻了榻旁矮几上放着的一碗药汁。药碗离开桌面,药汁洒出,眼看就要全部洒在地面上。 不好! 李好问出于本能,伸手一拖。这一瞬间,掉落在地面上的碗便被拖住了下坠,连同从碗中泼洒出的药汁一起,极其缓慢地在半空中移动。 李贺也不觉得惊讶,径自过去,伸手抄起那只药碗,将其托在泼出的药汁下方一抄 李好问手上的劲力一松,那药汁顿时全部自由落体,坠入李贺托着的碗中。 李贺呵呵笑道:您看,您这不是也挺有用的? 李好问:这话确实是好话,可是怎么听起来总感觉是怪怪的? 他想着今日大明宫一行,李贺还有颇多文牍工作要完成,便催李贺去忙他自己的。李好问打算亲自来照顾秋宇,顺便好好将思路理一理。 李贺一点儿都没客气,直接放开秋宇的胳膊,径直入内,开始在他一向用来撰写文书的陶案上研墨。 李好问则帮助秋宇活动身体,按摩肌肉,并且观察秋宇的身体有没有异状。 这份工作是诡务司的人轮流来做的,章平做过、李贺做过、叶小楼做过、卓来也做过。 面对需要照料的同僚,诡务司内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但李好问照料秋宇时容易走神,他一边忙着,一边在胡思乱想忽然,他提高声音问里间的李贺:长吉,我现在想要回到过去,起码得回溯一百六十年。可是我现在最多只能回到一百年前,要怎么才能做到? 这时光术修炼时最大的坑,莫过于总是需要完成某些超出修炼者能力的任务。 就好比要从一炷香级别升至一盏茶级别,李好问需要回溯至某个时间点,见证某个新时代的开始。 然而,距离李好问最近的新朝是武则天所建立的大周,以武则天改元称帝的天授元年来算,李好问需要向前回溯158年。 然而他已经尝试过多次尽管已将一炷香修习至接近上限,李好问最多只能回溯100年的时光。 难道就因为不幸穿越到了晚唐,前不见初唐,后不见北宋,他就只能永远停留在一炷香这个级别上,永远不能更进一步吗? 第423章 答案是:还真是的。 据李好问所知,郑兴朋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为灭佛而失去了所有来自佛门的指引,无人带他回溯时光,因此他的能力便始终停留在弹指这个级别上。 然而李好问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李贺就像没听见似的,乐呵呵地自己忙着,研好了墨,准备好纸笔,甚至口中还哼着两句小调。 李好问:还真是心无旁骛啊! 但李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典籍库中的架上翻找典籍。他要找的典籍应当是放在高处的书架上,于是李贺哼着歌,去屋角拖了一架梯子过来。 爬梯,李长吉,爬梯! 李好问听见李贺口中含含糊糊地这么说着。 爬梯? 李好问苦笑一声:不,不行,虽然年节已近。但是咱们司里要忙的事还很多,现在还不能爬梯 李贺却对此充耳不闻,直接将梯子架在正对典籍库入口处的书架跟前,然后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 李好问面前顿时便是李贺笨拙地动作:每一脚都踩在梯子的横档上,一步一步地登高。 李好问看着眼前这一幕的景象,不知不觉地就呆了 或许,他可以在过去找到一个支点,然后以那个支点作为起点,再次向前回溯,不就能够顺利达到晋升一盏茶需要的条件了? 就像是顺着梯子向上爬:他固然没法儿一下子蹦到一百六十年以前,但他可以一脚先踩上二十年前,然后再一脚踩回四十年前 多谢你!长吉! 李好问兴奋万分地喊了一句。然而这一声惊吓到了李贺,令这位身体一歪,连人带梯子,一起从书柜面前向后翻倒。 李贺苦着脸叫了一声:苦也! 却察觉自己正以相当和缓的速度慢慢向后倒去,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和梯子。 李贺不等梯子彻底翻倒,自己先向后一跃,便稳稳地站定在地面上,回身一看,就见李好问正喜动颜色,郑重向李贺举手致谢。 李贺正忙不迭地要还礼,就听李好问拜托:烦请长吉替我照料秋郎中,我去去就来。 说着,李好问的身影便从典籍库中直接消失了。 * 长安城外升平观。 二十多岁年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屈突宜睁大双眼,看着李好问的身形在他面前慢慢凝出。 掐指一算,这位年轻人今天已经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两次三次,三次了。 之前几回看着他都是面带伤感,唯独这一次,这年轻人眼中有光,显得很是兴奋。 屈突屈突前辈!年轻人开口招呼屈突宜,你,你认得我吗?当我是朋友吗? 屈突宜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跟自己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虽然屈突宜并不知道来人姓甚名谁,为什么会莫名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他依旧选择了点点头:算是吧! 对面的年轻人便笑得灿烂:多谢,不过,没有时间多解释了,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护法?屈突宜天生拥有一枚有趣的灵魂,听见这么好玩的事,哪里还会推辞;他也是个初出茅庐的道门修士,当下伸出双手,各自捏一个法诀,一口气答应道,好,那我为你护法! 就见这少年人手一伸,向那虚空之中,似乎想要拖出什么来。 屈突宜好奇探头:这样也行? 然而来人一脸的讶色,他手中空空,显然是什么都没能拖出来。 真的真的不行吗? 年轻人又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最后沮丧地道:我原本以为可以的。 屈突宜在一旁旁敲侧击:小郎君原本以为可以怎样的? 我原本向以这里为支点,再向前回溯个十几二十年的! 年轻人难免一脸沮丧,但依旧抱着头,苦苦思索: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屈突宜已在旁边张大了嘴:回溯个十几二十年?莫非你就是我日后才认得的朋友? 年轻人回过头,笑着向屈突宜点点头,但屈突宜何等聪明敏感,眼见着这年轻人眼中有伤感一闪而过,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那年轻人皱紧眉头,冥思苦想。 对了,遮摩遮利! 年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开始翻拴在自己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包。 然而却没找到他所说的什么遮摩遮利,年轻人最终只从腰间的荷包里翻出一个三寸来高、通体银白色,有脑袋躯干四肢,却没有五官鼻子眼睛的小人。 只有你跟来了?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失望。 那银白色的小人冲年轻人点点头。 旁边屈突宜已经看得目瞪口呆:面前这位太厉害了,竟然炼制出了这等高阶的法器。而且,听起来这法器还不是他唯一的。 想了想,屈突宜心痒难搔,决意要好好结交一下这年轻人。 于是,他上前拱手,与来人见礼,然后用他那一贯和煦的声调开口询问:请问阁下,既已到此,为何还要再向前回溯呢? 第424章 对方见屈突宜如此恭敬,连忙还礼,同时回答道:为了帮助令兄早日从昏迷中醒来。 屈突宜:? 说的是秋宇吗? 那还不如让他一直昏着算了。 不过屈突宜没在这初见寥寥两面的年轻人跟前开这等玩笑,而是故作思索状,问:阁下因何觉得,这里可以成为你的支点,支持你进一步回溯回到过去呢? 年轻人想了想,将他那爬梯的理论说了出来:我还不能够一次性回溯一百多年,但为了令兄能尽快痊愈又不得不如此,所以尝试像爬梯子一样,二十年二十年地向前回溯。 屈突宜听了转了转眼珠,忽然哈哈笑道:话是如此说不错,但是,阁下可曾想过,就算是借助梯子向上爬,也需要有梯子这么一个外物。 你这般单单依靠自己,岂不是想要左脚踩着自己的右脚背向上攀登?那样可是不行的哟! 第 129 章 左脚踩着自己的右脚背向上爬? 这样若是能离地, 那就算我输! 屈突宜一席话,解开了李好问心底的疑问,也令他瞬间想到了解决方案。 多谢你屈突主簿! 李好问拱手向屈突宜致谢的时候, 他的身形也渐渐淡去一炷香的极限已至,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年轻人, 锲而不舍, 你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屈突宜也招手向李好问告别。待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伸手摸着光滑无须的下巴, 自言自语道:是个好人,竟然能将我的姓氏喊对。不过,我将来真的要在哪个衙司里当个主簿吗? * 返回典籍库,李好问发现李贺正定定地看着他。早先那架翻倒的梯子也已经被扶起,立在李贺身后。 李司丞,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吗?李贺异常好奇地问。 我去见了一位故人, 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就像是屈突宜说的那样,如果李好问先利用时光回溯的能力跳跃至时间线上过去的某个点, 然后想要再以此为支点回溯, 那就相当于根本没有梯子, 自己踩着自己的脚背向上爬, 这法子根本行不通。 但如果他有一个外力辅助呢? 从屈突宜那个时代返回当下的时候,李好问已经想到了可以辅助他的法器 回溯之轮! 当初他刚刚认得屈突宜的时候,对方就曾经将他带去了六十年前的建中四年, 以那个长安恐怖夜作为隔离区, 击杀了前来攻击李好问的时乾兽。 当时李好问还对回溯之轮这样的法器很好奇,因此问了个仔细: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 这回溯之轮重置后有三次转动的机会:第一次能维持六个弹指,第二次能维持一炷香, 第三次如果再使用的话,将会永远留在那里。 所以诡务司一向是只将其使用两次,然后就将它带回司内重置。 如果使用回溯之轮,李好问就可以向前回溯六十年。然后他只需要再向前回溯九十八年,就刚好可以回到武则天改元称制的天授元年。 这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计划很完美。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回溯之轮的回溯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他使用时光术回溯时光,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此一来,他满打满算,在天授元年最多只能待上五分钟,不知这算不算是见证一个时代的开始。 但这并不影响李好问的计划。他只要完成一次尝试,就能将回溯之轮带回诡务司进行重置,以后再多回溯几次也没啥问题。 哦,原来如此!李贺闻言回答道。 长吉,这里先交给你,我还要去做一些准备。 李好问离开典籍库之前,又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不省人事的秋宇,心里记起自己对屈突宜提起秋宇时,对方神色之间流露出的那一点小古怪。 不过他相信,屈突宜一定是希望秋宇能够迅速康复的。 此外,李好问还需要做一些额外的准备。 刚才他回溯到屈突宜那里时,才发现自己所携带的物品并没有都跟去,说明使用时光术时,对于物品携带还是存在限制,并不是所有的随身物品都会跟随他一起回溯时光的。 有些是可以的,比如他所有的衣物都能跟着他一起穿越(谢天谢地!) 有些不能,比如小红鱼遮摩遮利不会跟着他一起回溯时间,但也没留在原地。李好问猜想:这大概是因为遮摩遮利原本就是活着的时间,时间怎么还能回溯时间呢? 但是从玄谷子那里得来的小水银人就不一样了,李好问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带着它回到过去。小家伙能跑能跳,能自行其是,完全不必他人担心。 正在李好问考虑随身携带的物品并准备列单子的时候,卓来咚咚咚地跑进来,尽职尽责地向李好问禀报:那位王总管又来了! 李好问摸摸额头,心想:这几天,王宗实王总管可真的好忙啊! 但人已经来了,李好问打算好好招呼,于是他笑着迎出去,向王宗实笑道:如何,王总管可曾尝试过那安神丸? 第425章 王宗实听李好问提起这个,脸上流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不错。 毕竟这位刚刚从丰乐坊进来时,看到在诡务司门前排队求购那二神组合的队伍更长了。 但一转眼,王宗实在李好问面前露出一副愁眉苦脸,道:咱家这次来,却是来撤回圣人先前的旨意的。 李好问一挑眉:之前李忱曾经传旨,邀诡务司一干人等除夕那日入宫,观摩宫中的驱傩大典。连章平家的女眷,都有机会作为外命妇入大内觐见李忱的皇后。 只不过这是几天前的旨意了:如今的诡务司,秋宇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叶小楼与生父韦昭在宫中偶遇,双方都摆出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若是除夜入宫,难免又起冲突 李好问心里一合计,觉得这年,若是能不在宫中过也挺好的。 于是他向王宗实委婉表达了这个意思。 能不进宫就不想进宫? 王宗实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诡务司丞竟然如此淡泊名利。 可是 王公公迟疑了一会儿,才决定向李好问和盘托出。 宫中又来了一位号称能驱鬼除妖的仙人。刚一入宫,天子便异常信重,所以才 原来是有了竞争啊! 天子李忱在诡务司之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观望下注的对象。 此前李忱在诡务司众人面前的遮遮掩掩就可以解释了。 李好问一听见仙人二字,便皱起眉头,问王宗实:那位,可是自称王子乔? 王宗实一听,双眼已亮了亮,道:李司丞好灵通的消息。咱家不知那位的来历,但圣人饱读诗书,一听见这个名号,就能报出典故,说那位并不姓王,而是姓姬,姬 姬晋!李好问提醒。 对,王宗实的记性终于接上了弦,天子见了那位从天而降的架势,便显出异常器重,坚信那位解决左金吾仗院的异状。所以,才命咱家来重新传旨,岁除那日,诡务司诸位大可各自在家中陪伴家人,李司丞一人入宫便得了。 李好问点了点头。 先前天子下旨邀诸人除夕时入宫,是一种奖励式的优待,用这点虚名儿笼络诡务司的人心。而李好问一早就想通了这一点,自然就不会受宠若惊。 但是现在天子又免除了这种优待,显然是以此为由在表达对诡务司的不满。 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激将,是上位者常玩的平衡式权术。 但想到是王子乔入宫,李好问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深知仙对于李忱这样的皇帝来说,还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当初李忱在即位之初,能够拉下脸拒绝赵归真的讨好,而是将这位明正典刑,并不是因为李忱真的对佛家有多少好感,又有多厌恶道家。他纯粹是为了即位合法性的需要,他需要证明,前面那些哥哥们都是矫诏即位的伪君,凡是他那些兄长皇帝们所推行的,他就一概要废除。 而真实的历史上,李忱当了十三年还算不错的明君之后,最后还不是死于丹药? 封建帝王,一生站在权力的顶端,居于九重宫阙之上,享尽人世繁华,最后无不例外地将视线投向大道长生。 这与仙家的理念暗合。 李好问还记得他穿越前上学时有位老师曾经比较过华夏的神与仙,就曾经提到过,若是将仙与神相比,仙话通常带着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的色彩,和神话有很大区别1。 也就是说,唐代那么多吃丹药吃死的天子,都在追求大道长生,然而那都是他们自己的大道长生,而不是带着世间所有人一起。 李好问想了想,又命章平去取了些王宗实用得着的药物和安神丸,算是感谢这位肯来报讯。 另外,他也有些从楚听莲那里拿来的物品要托王宗实带入宫,捎给杜依梅。比起自己在除夕那日在大明宫里乱找,还不如现在就交付给王宗实这位更有手段的大总管。 多谢!将事情尽数拜托之后,李好问便真心实意地道谢。 而王宗实也能看出,这位年轻的诡务司丞对他真的是既不谄媚,也不轻视。身为一名自幼净身入宫的宦官,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王宗实见得太多了,李好问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倒也显得与众不同。 一时王宗实告辞,李好问又转回诡务司内去做准备。 他先将遮摩遮利养在一只小陶缸里,并且拜托李贺定时加水和投喂鱼食。 现如今李好问已经熟练掌握了一炷香,而一盏茶他还摸不着边,所以随身带着小红鱼也是累赘,万一弄丢了更是麻烦一件,倒不如让它安安稳稳地在司内休养。 如今因为天冷,遮摩遮利翻身的速度都慢了不少,几乎没法儿成为李好问的标尺了。李好问唯有希望它能尽快恢复,等他真的开始修炼一盏茶的时候能够好好帮他的忙。 安置好小红鱼,李好问立即去了法器符箓库。 他先是抓了一大把章平事先准备好的纸人充电宝,然后又带上了一定数量的锦鲤符箓和防御符箓其实这些符箓的效果他都能依靠时光术复现,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好问担心万一自己向前穿越到某个年代时,万一突然没法儿复现这些符箓的效果,那就只能将这些符箓拿出来用。 第426章 除了各种符,他也选择将消息镜子带上,万一有需要与司内同僚们联系,李好问也可以尝试一下,看看这消息镜子能不能跨越时间,给同僚们发消息。 另外,疗愈手巾、隐身蜜浆,李好问也都随身带了一些。那枚已经成为干花的佛前香花,李好问为了保险起见也带上了。 至于其他法器,司里的同僚们都还要用。 将这些准备都做完,李好问环视一周,心想自己这是又要离开一阵,将诡务司交给同僚们好好镇守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觉得:或许有必要防着王子乔一手。 他记起楚听莲曾经告诉他,当初王子乔住在倚云楼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小厮目睹王子乔的鞋子变成了王子乔的尸首。 后来《异仙传》在长安城内发售,大获成功,也变相地提升了王子乔的知名度。但是李好问从中品出了特别之处,便拜托楚听莲,去寻访当初曾经整理抄录这《异仙传》文字的抄书匠。 楚听莲不孚众望,不仅找到了那名抄书匠,而且问出了他当初整理抄写古籍的时候,曾经一度将王子乔之履抄成了王子乔之尸的事。 得知此事以后,李好问便请楚听莲从刻书坊买来了当初抄书匠手抄的那本抄本,书册如今正收藏在诡务司的典籍库中。 长吉,我不在司中时,若是王子乔有什么异动,你不妨在这本书上动动脑筋! 李好问将《异仙传》翻到讲王子乔的那一页,递给李贺。 李贺此刻兀自在琢磨大明宫中有关甘露之变的文牍,听见李好问这么交代,便接了过来,往李好问指出的那一页之间夹了一枚镇纸,随手放在桌上。 * 大明宫中,含元殿前,一片祥云悠悠升起,盘旋直上,在空中绕了一个周天,缓缓回到天子面前,这才发出一声嘹亮的鹤唳。 含元殿前,不止是天子李忱已沐浴更衣,在此静候,韦昭等数名大臣,也都恭恭敬敬地候在天子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王子乔乘鹤飘然而下,落于含元殿前。随即他又表演了一番鹤变履的绝技,看得李忱连同大臣们都啧啧称奇,对王子乔的仙人身份更加确信无疑,随即将他们一行人都拥入含元殿内。 李忱甚至不敢以臣子待之,毕竟王子乔的身份是周灵王的太子晋,身份大概等同于前前前前朝太子。因此李忱特地改了含元殿中格局,双方对坐,以宾主相待。 王子乔也表现得不卑不亢,款款入座,只是在视线触及这大唐天子准备的待客茶点之时,不禁微感失望:怎么好像还不如倚云楼? 这是当然的,毕竟唐宫中人想象神仙的生活,就只敢将御苑里积攒的清露捧来,又不敢动烟火,怕腌臜了仙人。在王子乔看来,自然没有倚云楼中那般逍遥快活。 所幸王子乔此来,不是为了逍遥快活,而是另有目的,当下问起宫中闹鬼之事。 李忱很实诚地将诡务司得出的结论和盘托出:敝朝诡务司言道,那是历史在此叠放,屏障略有缝隙,便将史上发生的旧事泄露至现世 王子乔:笑话! 李忱: 那不就是冤魂作祟吗? 王子乔一锤定音,旁边韦昭等人齐声附和:既然仙长如此说,想必便是如此了。 这韦昭本有私心,因为十几年前被牵涉入甘露之变中的许多人都与他京兆韦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见到天子有为甘露之变中涉案诸人平反的意思,韦昭不仅要推波助澜,还要尽量将这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以换来这些罪臣家族的感恩戴德,以此积攒自己的政治资本。 韦昭之后,秘书省的文应贤与钦天监的阮霍也应声点头。他二人就纯粹是看诡务司不顺眼,想要踩一脚李好问而已。 于是文应贤也抢着开口:臣以为仙人说的有理。如果是那历史叠放,因何早不叠放晚不叠放,非要到圣人即位之后才叠放 其实李好问说的是那历史叠放一直存在,只是偶尔壁垒破损,当下便与过去形成了交互。阮霍想要提醒文应贤说得不妥,但是却插不进嘴。 分明是怨魂见圣天子即位,因此作祟,只是恳求他们的冤情能上抵天听,以洗雪奇冤 阮霍:竟然被这位大忽悠给圆回去了。 而李忱也觉得文应贤这一番话颇为中听,圣天子云云让他听得颇为舒服。 再说了,若能纠正侄子在位时办出的冤假错案,岂不是更能彰显他得位之正? 于是,李忱抛去了此前将宫中闹鬼的案子交给诡务司全权处理的想法,转而望向王子乔。 那么,若是朕厘清此案,为以前枉死之人洗冤平反,仙长可否确保大明宫中,再无此等诡异发生呢? 可还没等李忱把话说完,这位天子忽然发现王子乔的身体从中一扁,变得如同一张纸般薄。 而且最要命的是,这王子乔似乎完全没有办法将自己重新撑胖。 见笑唐天子见笑了! 王子乔尽力维持着脸上的雍容微笑,额头上却渗出汗珠来。 第427章 * 李好问做好各种准备,站在诡务司正院跟前,对聚拢在他身边的章平、卓来、李贺、叶小楼、吴飞白和老王头道:各位,我去去就回,司内各要务,还有秋郎中,就都托付给诸位了。 他手中持有一枚圆筒状的法器,这法器的腰际有一道轴线,只要双手握住上下两端,反方向一转,这法器就会发出滴滴的响声,并且带着持有者回到建中四年的长安恐怖夜里。 叶小楼是认得这个玩意儿的,一见之下,回忆起往事,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恐惧之色。 然而李好问却安慰他道:叶参军不必与我同往,你在此为我护法! 下一刻,李好问双手拧动,这枚圆形法器顿时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随即这响声变闷,似乎有一层屏障将李好问的身体连同这枚法器整个儿裹了起来。 李好问的身形消失不见,但这滴滴答答的响声却隐隐约约地始终在那里,似乎持有法器的人并未彻底远离。 叶小楼伸手拉拉幞头,想了半天忽然记起:李司丞应该挺快就能回来的! 果然,下一刻,李好问的身影随着那滴答声变清晰,再次出现在诡务司诸人面前。 此刻的李好问,神情颇为激动。他见到睁大眼睛张大嘴的叶小楼章平等人,忍不住上扬嘴角笑了一下,道:原来,六十年前的诡务司,是那等样貌的。 紧接着他再次转动手中的回溯之轮,一边转一边对众人道:各位,这一次我约摸会离开的久一些! 叶小楼顿时也想起来了:一炷香,这一次是一炷香! 他也难忘那一炷香里经历过的恐怖。 但是这一次,李好问的身形随着滴答声隐去之后,那滴答声似乎也迅速远离,进而完全消失。 一炷香,两炷香十炷香! 李好问的身形再也未曾随那滴答声重新出现。 诡务司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他们的司丞好似,就这么消失了? 第 130 章 李好问请叶小楼帮他护法, 其实也真没什么好护的。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提升身边伙伴们的参与感,另一方面, 是请他们帮忙确保自己在回归的时候,有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 不至于一回来就猝不及防遇到危险。 然而这一次他回溯时间起来比较特别。他需要先前往建中四年的长安恐怖夜, 然后将那里作为梯子的第一级,继续向前回溯。 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作为第二次回溯的起始,并且需要确保自己在返回的时候那里依旧安全,毕竟那里可没有人能为自己护法了。 好在回溯之轮提供了这个机会:它能够安全地提供两次穿梭时空的机会,第一次持续六个弹指,也就是约42秒,第二次将持续一炷香的工夫, 也就是5分钟。 李好问的如意算盘是,在第一次回溯的时候, 确定一个较为安全的地点, 然后马上开始第二次回溯。 当手中法器的滴答声响起的时候, 李好问回忆起他所经历过的建中四年泾原兵变时的长安城是个鬼蜮横行的地方。 而李好问能想到的相对安全地点, 也就只有诡务司了。他手中这枚回溯之轮,不出意外将把他带到六十年前的诡务司中。 那时,不止他自己, 就连他身边的这些同僚们, 都一个还没出生。 一个甲子,对于古人来说, 属实是长了点。 随着手中的法器滴答作响,李好问的视野迅速暗淡。 他来了, 建中四年。 借助夜眼,李好问发现自己正置身于诡务司院中。 六十年前,这座院落的格局一点儿也未变:此刻他背后是写有万法归宗,为我所用的照壁,面前是诡务司的正厅,两侧排着密密的廨舍,一寸土地都未曾浪费。 甚至那座壁挂钟,依旧悬挂于诡务司正厅前。只不过此刻那钟的钟面上戳着一枚羽箭,让它停在了七点四十分的位置上。那钟摆甚至还在不屈地摆动着,时针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儿绕过这一枚羽箭去。 除了这一枚羽箭之外,诡务司院内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既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与当初李好问在敦义坊的所见所闻对照鲜明。 而李好问一抬头,便见诡务司园子上空架着一层淡金色的屏障,这屏障仿佛穹隆,将整座公廨罩住。 能听见砰砰的声音,李好问抬眼看去,才意识到那是鸟雀、流矢之类撞在这层金色屏障上方。它们会立即被弹开,然后顺着屏障滑落,根本进不来。 咚咚!咚! 李好问听见这凶悍的砸门声悚然回头。 却听外面的人在说:兄弟们别进这里。这地方有鬼! 诡务司有鬼?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扶额。 之前有好几个兄弟攻了进去,进去就没影了,再也没出来过。你们瞧,箭也射不进去。 同时有人附和:是呀,咱们造反为什么?不就是气不过上头克扣咱泾原军的军饷吗?如今反正已经动手明抢了,犯不着将自己的小命也搭在这里 第428章 李好问环视一圈诡务司内,见不到人。想是在这个恐怖的夜晚,这个衙门的属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办。 而他的第一次回溯的时间也快到了。 李好问觉得还挺顺利,至少确定了一个安全的支点。 于是他顺势返回大中二年,笑着与同僚们打了个招呼,随即再一次转动手中的回溯之轮。 随着滴答声响起,他再一次抵达建中四年的诡务司,在这空无一人的公廨中伸手一拉,从虚空中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 果然,在这里拖出的历史,都是以建中四年为起始的。 他总算不是左脚踩在自己的右脚上向上爬了,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当做梯子横档的支点。 他必须果断行事,因为这一次回溯之轮的使用时间是五分钟。而他再使用时光术回溯的时间也是五分钟。他必须返回158年前的长安,看清楚是什么情况之后,再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这里,再返回当下。 于是,李好问在此,向着带着栅格的时间,向那最遥远处,纵身一跃 * 晚间,大明宫中。 半边身体扁扁的王子乔立在左金吾仗院紧缩着的昭训门跟前,支着耳朵皱着眉,细听里面传出的动静。 几名小黄门跟在这位仙人的身后,望着那被道压得扁扁的腰,忍不住相顾失色,都有点心里发毛。 左金吾仗院按照李好问之前的要求,暂时先锁闭了。里面还是会时不时传出些响动,相当瘆人。 但除了这些响动之外,大明宫中再无其余异状。因此也渐渐有人倾向于相信诡务司一方所持观点:这是人们误打误撞,听见了过去发生在此地的惨祸。 然而王子乔立在昭训门外,听了片刻,便转了转眼珠。 就见他从被压扁了的怀中抽出一个扁扁的麻袋,迎风一晃,那用粗麻编成的袋子立即变得巨大,飞上夜空,罩住了整座左金吾仗院。 小黄门们头一次见到如此的神级操作,全都惊骇地睁大眼睛。 随着那麻袋罩下,耳边那令人恐惧的说话声、惊呼声、脚步声,噼啪作响声似乎全被贯穿于那麻袋粗大孔洞中的呼呼风声所取代。历史的叠放,似乎又被正常隔绝了。 一时间这些小太监们全都欣喜地跪下了。他们口称仙人,咚咚地向王子乔磕头,还有向王子乔求度化的。 王子乔笑骂了一句:还不向你们的顶头上司报知? 小黄门们见仙人下令,忙不迭地起身,疾奔而去,只将王子乔一人留在昭训门外。 王子乔见四下已无旁人,便侧耳再听,脸上笑容渐渐敛去 他罩在左金吾仗院上的这只麻袋,编织粗糙,针孔巨大,冬日北风大作时便一起无数呜呜作响。这声音遮盖住了左金吾仗院里的声音。 那里依旧有个尖细的公鸭嗓子高声叫道:这不是甘露,这绝不是什么甘露祥瑞啊! * 李好问跃入带着栅格的时间时便觉得不对瞬间他完全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 原本,他是选定了时间地点,一脚跨去就该出现在那里的。 然而他的足尖久久没能触及地面。相反,他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巨力一撞,向斜刺里横飞出去。 这情形,有点像他当初误入时光隧洞,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引着一直向远古飞。 此时此刻,李好问虽然不像当时那般无助,但他还是被一股强烈的失控感所笼罩。 究其原因,李好问猜想,要么是因为他的出发点本身是回溯之轮将他带至的过去,他脚跟都还未站稳便又要穿越;要么是因为他选的穿越地点是九十八年前,那本来就已经是他所能回溯的时间的极限 要么就是这两种效果叠加,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李好问也不是第一次就如此狼狈,他奋起全身意志,与这种不受控制的混乱相抗衡,他努力回想一切能够被他用来当做支点的时间目标,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其中任意一个时间点停下来:危机四伏的天宝、泱泱盛世开元年,陷入混乱的景龙、景云,神龙政变,女主临朝,天授元年 这就是曾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唐,它一直为人所称颂向往,津津乐道,并不只是因为它繁荣强盛,还因为它给人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在大唐,一切皆有可能。 李好问身周的压力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正在积压他浑身的骨骼肌肉,将他轻而易举地碾成齑粉。 啊 他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 咚! 他的双脚踏上了实地。 周遭全是嘈杂的人声,像是浪潮般涌来,彻底淹没了李好问的呼喊。人们正各忙各的,因此无人注意,身边竟突然凭空多出了这么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 这里是? 李好问的双眼被耀眼的日光一时间晃花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身边的景象。 街道上全是人,几乎占据了整条十字街。人们正热烈地交谈着,口沫横飞,且不断地比着手势。其间偶有有车夫牵着驼运货物的骆驼或是马匹,艰难地绕过这些扎堆的人群,想要将运送的货物送到他们的目的地。 第429章 李好问很快就听到了胡音,转头看见了各种形貌的外乡商人,有高鼻深目来自突厥、回鹘、吐火罗和大食的,正在推销各色金银器和打磨得漂亮的水晶制品;也有肤色深黑,个头瘦小的僧伽罗商人,手中却牵着几名缠着铁链、身材高大的昆仑奴。 视线越过这些来往行人,向街道两旁看去,只见街道两旁的所有建筑都开辟了门面,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来自北方的毡毯,南方的果脯与果干,当地出产的丝、麻、衣、衫、笠、履 这里是李好问心里隐隐约约已有了些猜测。 长安人说买东西买东西,就是指来逛这里的西市,和平康坊一侧的东市。身后,有一个操着长安官话的大嗓门向旁边的人解释。 李好问一回头,看见这几人却都是光着头,穿着僧衣僧鞋的年轻男子。他们听了这话,纷纷开始用蹩脚的汉话称颂此地的繁荣,甚至还时不时冒出几句李好问根本听不懂的鸟语。 李好问看了又看他们的样子,才想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渡海前来大唐的遣唐留学僧。 如今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所在的时代,是大唐国力最为强盛,贸易空前繁荣,对外交流达到顶峰的时代。 而他脚下的这一片热土,哪怕用他可以想到的一切词汇,都难以形容它的活力与富足。 望着眼前的情形,李好问摇着头轻叹道:难怪有人说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这声感慨恰巧被他身边一人听见,闻言便笑道:好诗啊好诗!是个人都想活在贞观时不过这开元,开元是何朝何代?别是小哥你为了叶韵特地杜撰的吧? 李好问被问住了。 敢情这个时间节点还在开元之前。 他这到底是穿到了什么时候啊? 敢问 李好问心中暗暗感慨:万万没想到啊。 当初他穿越到唐代的时候都没有经历过的睁眼流,现在竟然还要再经历一番。 敢问现在是何年何月,御宇的又是哪位天子? 早先答话的中年人颇感奇怪,拈着胡子冲李好问看了好几眼,又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穿着的绯色官袍,惊愕地道:瞧你这身穿着,不该不知道这些 李好问:早知道就不该穿这身官袍的。 不过你既然问,那我还是指点你一番。中年男人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恢复了耐心,望着李好问的眼神里不知为何,多了些惧色。 如今是五月载初二年,自然是圣母神皇临凡,治理天下。 五月啊李好问抬头看一眼天上艳阳,身上感到一阵暖意。 他这刚从数九寒冬的腊月赶来,若非自带温度调节buff,不惧寒暑,现在恐怕还真的会出点洋相。 但他马上又听见了载初二年,顿时大喜。 载初二年九月,武则天改元天授,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大周。所以载初二年,即是天授元年,他来对时间了。 对方也看清楚了他的喜色,干巴巴地赔笑道:果然阁下果然是为圣母神皇陛下巡视天下的打扰了,告辞! 说着对方便赶紧往汹涌的人潮中一挤,转眼消失了。 误会啊!李好问这才察觉对方可能误会自己是为武则天跑腿的密探了。据说武皇执政期间,曾任用酷吏与密探以控制民间的不利言论。 但李好问顾不上这些,他估摸自己回溯到这里已经快有一炷香的工夫了。 但是他的身体一直以实质的状态停留在这个时间点上,没有丝毫将要消散的意思。 李好问心头一震,猛地拿起了那枚回溯之轮。 回溯之轮上标有刻度,它能够标出在过去停留的进度。 然而此时此刻,此前那始终不停的滴答声,已经完全停止了,原本一直慢慢挪移的指针停在原地,向李好问指出他刚刚开始回溯未久。 李好问用力将这银白色的圆筒状法器晃了晃,不曾察觉分毫改变。 他忍不住瞳孔剧震,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困境他这是被困在了这里。 载初二年/天授元年,公元690年。 五月,不知是哪一天。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确实是出问题了。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他这次本就没有循着常规完成此次穿越,出问题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猜测自己是在建中四年进入了一道历史的单向夹缝,通过那里,径直向前穿越了九十八年来到了此刻。 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道时间夹缝,所以李好问并非使用自己的时间术,因此也没法儿直接返回建中四年。 当然,他也有些办法可以回去:比如他可以去终南山找些道士们修仙,只要能修得长生不老之躯,一直活到158年后,他就可以以垂垂老矣的老翁面貌与自己当年的同僚们重新相见了。 第430章 但现在李好问顾不上回去的事了他一向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个性。既然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他就打算先想办法达成原先的目的。 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以此换取进阶一盏茶的机会,再想办法前往大中二年,返回自己的时代。 想到这里,李好问转身准备出发。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武则天改元称制,与大唐的其他帝王都不太一样。 她的主场在东都洛阳在她治下,这座名城被改名叫做神都。 而李好问从158年后的长安城丰乐坊诡务司向前回溯,抵达地点也在长安城中的西市。 如果他真的想要见证新时代的开始,他就必须在剩下的日子里快马加鞭赶到洛阳去。 于是李好问抬脚便向骡马肆走去。 在那里,他遇见一位裹着头巾,身穿拂林装束的胡商,向他兜售千里马。 李好问只需要一匹脚程好,耐久的马匹,只随意说了这个需求,让对方替他找马。 然后他伸手一摸兜,脸色顿时精彩了 他没带钱。 他身上那些符箓丸药手巾,杂七杂八的东西带了一大堆,却唯独没带钱? 这是何等高级的低级失误呀! * 诡务司里,众人都等到了深夜。 章平兀自站在李好问消失的地方唉声叹气,卓来年纪太小,这时已经困得不行。 长吉,你去带卓小哥先去休息吧!章平叫过李贺。 李贺一向不知愁滋味,带着卓来就回他的典籍库,还一边走一边问:卓来,帮你在秋郎中旁边支一个榻可好? 卓来当然说好:长吉哥哥,这样我也能帮忙照顾秋郎中了。 章平万分无语,只能目送这心大到没边的俩货自去休息。 旁边吴飞白刚刚给李好问算了一卦,卦象是震坎,占出的谶言是失于重时,惑于重地,吴飞白结合星象算了一下,发觉竟是穷困无钱之兆。 他赶紧将占卜的结果藏起来,不让将视线转来的叶小楼看见。 叶小楼此刻正抱着双臂,站在章平旁边。他比章平更夸张,自从李好问的身影消失,他就一直紧紧盯着李好问消失的位置,就好像瞪着眼睛就能把李好问给瞪回来似的。 我信你不会擅离职守。 叶小楼小声小声地说。 但是,诡务司内空虚无人总不是个办法。 叶小楼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算爷爷求你,李六郎你尽量顺利回来吧! 第 131 章 载初二年, 五月。 李好问从西市出来,先去了一趟丰乐坊,诡务司的原址。 当然, 现在那里还不是诡务司,甚至都还不是林大学士宅邸, 而是一座传说闹鬼的鬼屋。有牙人正在为如何将这丰乐坊东北角的整片屋舍推销出去而绞尽脑汁。 李好问随意问了那牙人两句, 才知道这片院子里的水井夜里会发光,种植在后院的植物时不时会疯长, 甚至长出变异古怪的瓜菜来也说不定。所以现任主人不敢在此久居,甚至寻思着要把地段如此之好的一片大宅卖掉。 李好问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不就是充电区,和最适合灵植生长的药圃吗? 于是他随意给了那牙人两句提示,告诉他朝中某位姓林的大学士肯定会对此有兴趣。 至于这牙人怎么才能将这消息送到林嫱耳中,李好问就管不了那么远了。 随后,李好问趁着还未敲催更鼓, 向北前往本坊他打算去务本坊的鬼市。 如今他身上分文没有,但是却有一堆颇为值钱的符箓和法器。 这些东西毕竟不比诡务司出品的门神画像或者是安神丸, 广受长安百姓的欢迎。符箓和法器只有在鬼市里才能叫上价格, 否则便是明珠暗投, 无法替李好问换来他所需要前往洛阳的旅费。 然而直到进入务本坊街角的小旅店, 李好问才意识到,现如今的鬼市,远远没有由秋宇打理时那般井井有条。 鬼市的入口人人可进, 无须登记名址、交付押金。 既然没有规矩, 到鬼市来的便多是三教九流。加之长安本就是海纳百川的大都市,不仅到处是操着各地口音的四方来客, 更缺不了奇装异服者,甚至有些鬼里鬼气不太像人的访客, 这鬼市便名副其实了。 以前来过这里的人,自然是熟门熟路。但像他这样的新手,却难免被人当做了肥羊,要好好诈上一笔。 李好问:我有什么好诈的?我身上又没有钱。 不过,他没钱也照样被人盯上,因为他身上穿着一件浅绯色的五品官官袍,腰间蹀躞带上系着鱼袋,但面相却又太过年轻与其说他是个落魄需要发卖法器的修道之人,倒不如说他是个贵胄子弟白龙鱼服。 李好问在拒绝了六七个不靠谱要带他进入鬼市看看热闹的掮客之后,终于遇上了一位好心人。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她摘下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亲手为李好问披上,让他能够遮蔽自己身上过于显眼的官袍,大氅的兜帽也可以掩盖李好问太过年轻英朗的面孔。 第431章 您是一位非常特别的人,受上天眷顾,也必会回报上天。所以请千万不要拒绝老身这份好意。 老婆婆声音发颤,伸出长满老人斑的双手,为李好问整理大氅的系带。 当李好问看清了老婆婆衣角上,按原本被黑色大氅所遮蔽的金色小蛇,他心中感慨万千,也着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最终只能谢过这份馈赠。 有了老婆婆的指点和大氅的掩护,李好问终于得以顺利进入鬼市。 这时的鬼市,已经初具雏形。 一条巷都是铺面,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多半摆出些店大欺客的模样,似有强买强卖之嫌。 二条巷可以随意摆摊,但是李好问刚到那里,就亲眼目睹了一个摊主刚刚摆出来的法器和收在怀里的钱转眼被抢走;这个摊主立即纠结了一帮帮手,气势汹汹要去再将自己的东西都抢回来。 眼下的鬼市是个完全以力量为尊,弱肉强食的所在。 三条巷是发布任务的所在。李好问还没机会前去探索,但他猜想那里大概也是该有的问题全都有吧。 想到这里,李好问选择了二条巷,在巷子墙沿找到一个空位坐下,算是自己的摊位。 然后将他打算卖出的几件东西放在摊位上,并在隔壁借了纸笔,写下了这几种法器与符箓的名字与价格。 诡务司出品的所有法器与符箓都是对外有统一定价的。李好问考虑到158年之间法器界也有通货膨胀,因此将大中年间的价格减了两成,算是给鬼市的前辈们一个优惠大促销。 这时,李好问觉得腰间蹀躞带上一动,便解开了装水银人的荷包。小小的水银人便探出头来。 小家伙,你不记得这里了吗? 李好问记起了水银人的来历:这小家伙是在这里与它的主人玄谷子走失,然后被景寺僧人查克捉住,送了来诡务司,才成为他的萌宠额,法器的。 水银人嗖的一下,就把脑袋缩回荷包中。 但是没见到任何对李好问有威胁的术士奇人现身,水银人又慢慢将脑袋探了出来。后来这水银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索性爬到摊位上,李好问看摊。 在此过程中,不是没有人打李好问这摊位的主意,要么贪李好问的钱,要么贪李好问摆出来的符箓法器。这些人多半没什么特别的手段,不过仗着是地头蛇,欺负李好问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抢了东西就跑。 然而,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从李好问的摊位上把东西带走的。 每次只要有人抢了东西离开,只需过得片刻,一晃神,手里的东西就不见了。回头一看,李好问却还坐在那里,脊背靠着二条巷的石墙闭目养神,仿佛根本没挪过窝。 后来鬼市的地头蛇们学乖了,多人协作。一人偷抢,另一人盯着李好问。 再到后来,那些盯着李好问的人连眼都不敢眨。他们也不见李好问起身,只是见到他似乎身形晃了晃。被人抢走的东西就自动又回到了李好问的摊位上,由小水银人极其珍惜地摸摸、拍拍。 地头蛇们都傻了,谁也猜不透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无人敢上前,李好问那几件优惠大促销的符箓与法器便一直无人问津。 李好问也不着急。到后来,干脆由小水银人来帮他看摊。李好问将帽檐遮得低低的,缩在二条巷的墙角睡了一觉。 睡醒了,他也想清楚了为何还要卖自己手上的法器和符箓? 直接去三条巷发布任务以物易物不行吗? 于是他起身,收拾了摊位上的东西,让小水银人坐在自己肩上,在所有鬼市地头蛇的注视之下,慢慢前往三条巷。 这时的三条巷,还没有那完备的任务发布机制。奇装异服的术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巷中,随意聊着天,打量着每一个进入这条巷子的人。 当他们看见李好问肩上坐着的小水银人,眼中顿时闪过钦羡的神情,一个个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在李好问经过他们身边时尽量站得端正些。 李好问一边享受着这等注目礼,一边径直走向巷子的尽头,在那里转身,朗声开口:我想要以最快速度前往洛阳。各位,有哪位有这个本事带我一程的? 李好问话音刚落,三条巷中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李好问:有门儿! 看起来,这种类似的任务,在三条巷里都是同一个人接的。 众人瞩目之处,一个胡子拉茬的大汉缓缓走了出来。 他黑发墨瞳,长了半张脸的大胡子,身上衣衫穿得算是周正,但是不知多少时间没洗了,衣料上甚至泛着一层能够反光的油渍。 此人左手提着一只酒葫芦,右手拎着一卷卷起来的长麻绳,看起来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我能让你今夜就抵达洛阳。来人双眼盯着李好问开口。 但问题是,你敢吗? 他问出一句你敢吗的时候,三条巷里的闲人们全都开口小声地议论起来。 为什么不敢? 李好问还没摸清这其中的逻辑。 就见那人慢条斯理地解下了卷起的长麻绳,忽然用力向上一扔,就见那麻绳的一头笔直飞上空中,整条麻绳便悬垂在那里。 第432章 这名汉子伸手去拉了拉那道麻绳,手上颇为用力,然而那麻绳的上端似乎被牢牢地系在高空某处,稳得很,完全能吃得上劲儿。 这条绳子我已系在了洛阳城上空。我带你爬上去,再带你顺着绳溜下来全程大约半个时辰。够不够快? 李好问:真的假的? 还未等他辨清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身边那些三条巷的闲人们已在议论: 看这回会不会有人上老柳的当! 你不信老柳,我可是信的。上次我亲眼看着他爬上去,整个人就消失了。 呵,那是障眼法,障眼法你懂不懂? 我们众目睽睽那么多只眼睛一起盯着,障眼法能障这么多人? 刚才小七从二条巷那边过来,他说这个要去洛阳的家伙也不是什么雏儿,且看他能不能信得过老柳。 李好问认真打量对面这个姓柳的汉子,问:这是绳技,你是个幻术师? 对于绳技,李好问并不算陌生。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曾经从唐人留下的笔记里读到过这关于绳技的故事,现在都还记得 那说的是个犯人,在被衙役押走之前提了个要求,要来一卷绳子。犯人将绳子的一头抛向空中,绳子那一头便像是系在云端似的系得牢牢的。犯人便顺着那绳子向上爬呀爬呀,爬上了天空,变得越来越小,随即身影也没入云端1。 就这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犯人就借助绳技逃走了。 无论是唐时还是后世,都有对这神乎其神的绳技感兴趣的研究者。他们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这个逃走的犯人是幻术师,对所有的衙役和旁观者都实施了障眼法。 所以李好问才会有如此一问。 这是绳技,但我不是个幻术师!老柳向前踏上一步,周身那十几天没洗澡的气味顿时熏着了李好问。 我所有的法术都是真实的。 老柳紧紧地盯着李好问,眼神极富压迫感。就像是李好问不认可他的说法,他就要一口口将李好问撕裂吞掉似的。 只要你相信我的法术是真实的,我就能带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抵达洛阳取决于你爬绳的速度够不够快。 李好问耳边回荡着老柳的话:只要你相信我的法术是真实的 这话似曾相识,崔真女士昔日也对他说过类似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似乎解开了什么疑问,反问老柳:你要多少酬金? 他问出这话,意味着这交易要成了。三条巷内,闲人看客们纷纷发出惊叹。 老柳却是较为随性,摇了摇葫芦:客官给几个钱去买酒呗! 李好问赧然:我没有带钱 哄笑声中他赶紧找补:但是这些法器里你可以任意挑选一件或是几件。 他摆出的符箓和法器包括:锦鲤符箓一枚、防御符箓一枚、疗愈手巾一枚,纸人两枚。 老柳扫过一眼,吐出两个字:麻烦! 但这汉子还是挑了两枚符箓和一枚手巾收入囊中:一枚锦鲤符箓、一枚防御符箓。 李好问早先在二条巷摆摊时向人解释过锦鲤符箓,因此晓得锦鲤的象征意义在这时的长安还未流行起来,他只能称这是一枚好运符箓。 就见老柳举着那锦鲤符箓,道:这可不算是额外的报酬。只能算是合理开销吧!如果遇上那个丫头你懂的! 不,我不懂李好问追问这话的含义,老柳却不愿意再多说了。 你就这些随身行李吗?没别的我们现在就走。 一旦确定了李好问再无其它物品,老柳便伸手将原本挂在空中的绳子轻轻一摘,取了下来。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却发现这绳子根本没有什么特异,完全就是普通的麻绳。 瞧好了,咱们走,去神都洛阳喽! 说着,老柳抓住绳索的一头,奋力向上一抛。 那绳索迅速地向上蹿去,宛若一条灵活的长蛇。留下卷在地面上的部分飞速减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绳索向上飞的速度终于放缓,渐渐地停止,绳子的末端稳稳悬挂于李好问面前。 洛阳比较远,将我这么长的一大盘绳子都用尽了。老柳煞有介事地说。 李好问顺着绳头的去向往上看,见到那绳身不断向上延伸,似乎延伸到那无尽的虚空中去。 但是这鬼市明明在务本坊的地下,从这里向上,应该是鬼市的天花板才对啊 李好问心念刚一动,他就见到眼前无限高处的虚空似乎正在凝成实质成了鬼市黑压压的顶棚。 老柳赶紧拦:呸,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只随着我一起想去神都洛阳喽!去洛阳喽! 李好问意识到了什么低头调息冥想片刻,再抬头时,心里就已只剩一个念头这绳子通向九重天阙,爬到了天上,只消绳尾换个位置,下来时,便是洛阳。 第433章 似乎他的这种想象比老柳的更加富于力量。 转眼间,几乎要变成鬼市天花板的高处天空,渐渐地雾气缥缈,云雾之间,似乎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层层楼宇,一轮明月映于其后。 老柳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才意识到李好问若是掌握了这一门绳技,恐怕只会比他还要高明十倍。 但这人知足常乐,很快就正视了李好问与他之间的实力差距,十分光棍地一伸手:请! 李好问重新将水银人装入蹀躞带里,伸手拉了拉面前垂下的长麻绳。 可以! 这绳子十分牢靠,似乎真的稳稳拴在了高空之中某个坚固不可动摇的支点上。 他当先纵身一跃,将自己的身体挂在那枚粗大的绳索上,手脚并用,双脚勾住长绳,双手交错向上攀登。 他本就身轻体健,加之耐力极好,攀绳丝毫不感觉吃力。 老柳看他攀爬的架势,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但也不敢怠慢,紧跟着李好问,随后攀上。 三条巷内,顿时只余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所有人的姿态出奇的一致,无不仰头,顺着绳索望向空中,下巴掉了一地 李好问攀了不久,就感受到了猎猎的晚风。 他心知自己已经离开了务本坊,攀上了长安城的上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棋盘般的长安城坊市出现在他面前。 这副情形李好问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个时代的长安,较之昔日饱经离乱的长安城,更为辉煌庄严,灯火也更加璀璨绚烂。 但最令李好问吃惊的是,他目测已经距离地面有七八十丈高了。整个长安城,从皇城到南面曲江池一概尽收眼底。 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处,水银人竟然也好奇地冒了一个小脑袋,顶着猎猎的夜风,向下望去 已经爬了这么高了吗? 再向上看,李好问根本看不清那绳索的上端究竟延伸向何处。但他能够看见,在他面前,有一轮巨大的明月,宛若银色的圆盘,盘中似有楼宇重重,仿佛月中嫦娥所驻的广寒宫。 在他脚下,老柳也手脚并用,爬了上来,冲李好问气喘吁吁地大喊:我等已经攀到这般高处只消这绳索轻轻向东方晃动,再落下时便是神都洛阳了! 竟真的能行? 李好问心中这样想着,忍不住回头再向地面上望去。 却见地面上的景观已经完全变了。 脚下依旧是一座大城,明亮辉煌的灯火勾勒出整整齐齐的坊市街道。 但与长安城不同,有一道奔腾着的大河从城市正中流过,几道宽阔宏大的桥梁横卧在这道河流上。 城市的东北角则是一整片气派的皇家建筑,大内正北面矗立着一座指向明净夜空的巨大高塔。 此时此刻,他紧紧抱住的那枚粗大绳索,其末端不再垂挂于长安城务本坊内某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而是直直地落于这座巨大高塔的顶端。 这真的是神都,洛阳。 第 132 章 我先下去, 你紧随我,慢慢下来! 猎猎夜风中,老柳扬起头叮嘱李好问:别胡思乱想! 李好问当然明白:手中的这根绳梯, 就像头顶的天宫一样,与自己的想象有极其密切的联系。甚至可以说, 坚定而有力的想象, 是维持自己在半个时辰之内从长安到洛阳这样一出神迹的基础。 当下他屏息凝神,双手交错向下, 任由自己的身体沿着绳索一点点地向下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脚下哗啦一声响,脚上的乌皮六缝靴触及实地,轻轻一蹬,传来瓦片翻动的清脆声响。 月华明净,将李好问身边照得透亮。 李好问低头, 正好看见自己踩在一大片深黑色的木瓦上。这些木瓦夹纻涂漆,表面轻而厚实, 是较为少见的建筑材料。这些木瓦中间高四周低, 呈圆帽形, 正中顶着一枚高达丈许的纯金顶饰, 形态是一座金凤。 从他现在的位置向南面看去,则是一副惊心动魄的宏大景象。 只见他们置身于高达数十丈的高空中,这座高大的建筑脚下, 是一片连绵的宫城。 宫城南门外, 横亘着一道穿城而过的河流,在南门处一分为三, 成为三座流水,水上分别架着三座石桥。 这三座石桥对面, 一条宽阔畅达的通衢大道向南面一路延伸,穿过两侧数十枚坊市,直至城市的边缘。 这想必就是洛阳的天街这条街道从长安城南一路笔直向北,穿过洛水三桥,直抵皇城。虽然它并不是整个洛阳城的中轴线,但这条天街正对着整座皇城的中轴线。可以想见,自洛阳南门入城时,落入眼帘的会是怎样一幅宏伟画卷。 别松手! 老柳提醒只顾闷头看景的李好问:咱们这都还没有落地。 其实这时李好问已经能凭借他瞬时位移转移去任意一个地点了。但他对脚下这座建筑充满了好奇心,于是听从老柳的嘱咐,双手握住悬挂于天上的长绳,跟着老柳,轻踏着瓦片,一点一点向塔顶边缘移动。 这是明堂。按说晚间塔顶不会有人值守,但是也说不定。 第434章 老柳说到这里,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侧耳听了一阵,然后冲李好问一挥手:走! 从天空中挂落的绳索垂挂在塔顶角檐一旁,老柳双手并用,先沿着绳子滑了下去。 李好问在塔顶上,察觉那绳索晃了两晃,随即不再吃力,想必那老柳已经落在塔中。 果然,没过一会儿,老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顺着绳索爬下来!这一趟,老柳就送你到这里了。 嗯!李好问应声道。 随即他的身影闪现在明堂塔顶内侧。 这里修筑了一圈木制围栏,越过这圈围栏,可以看见明堂中巨大的藻井。 传说这座明堂建成于垂拱四年,号称万象神宫。它曾经被武则天那位改名为薛怀义的面首冯小宝放火烧毁,后又被女皇不依不饶地重建回来,并且供奉武周族人,并且为它改了个名字,叫做通天宫。 后来李唐复辟,唐玄宗在执政之初开创开元盛世。位于东都洛阳的这座通天宫便被逐渐搁置,并改为乾元殿,不再行享祀之礼。安史之乱后,到了宝应元年,唐代宗纵容回纥劫掠东京,明堂于此时被毁,彻底化为焦土残垣。 流传到后世的,只有关于明堂的典籍记载、诗歌和数之不尽的传说。 李好问心中感慨,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老柳,你这是又带了什么狐朋狗友到神都来? 这是一个清亮的女声,说话的人不过二十岁上下,极为年轻。 然而老柳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浑身一颤。 李好问却对这个声音相当熟悉他曾经听这个声音讲了好久的天文学常识科普,也曾看过这声音的主人坐在牡丹花丛里,讲解时光术的教学视频。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不小心穿了而且又回不去的窘境之下,竟这么快遇到了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明堂最顶层的塔内围栏上,俏生生站着一个身穿紫色胡服,腰间佩戴着金鱼袋的妙龄女子。但这次她并未梳着女子繁复的发饰,而是像男子一般戴着幞头,身姿英挺,右手虚虚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不是旁人,正是林嫱。 早就在地面上看见你了!从空中悬绳而下,除了你还能有谁,老柳? 可是老柳听见这个娇俏的声音,并未多做停留,身体就像是一只滑溜的泥鳅一般,向着塔外就蹿了出去。 当然,他手中还攥着那枚依旧高悬于天上的绳索。 林嫱却并未就此放过这老柳。她轻轻向外一跃,已经站在了明堂次一层塔沿的角檐上,向虚空中伸出手。 夜风猎猎,吹动她那件色泽鲜艳的胡服袍角,露出她身上穿着的收脚长裤和脚上蹬着的皮靴。 林嫱身材纤细,又站在塔沿,被风一吹,宛若将要御风而去的仙子。 然而她向老柳的方向一伸手,老柳手中那根绳索不知怎么回事,带着老柳那粗笨有味儿的身躯,自动向林嫱的方向荡了过来。 李好问将身体探出明堂顶层,见到这一幕,心中忍不住为老柳暗中点蜡。 他已经大致猜到:刚才林嫱一定是在明堂下见到了自己二人悬绳落于明堂顶端的这一幕,立即赶来,将老柳逮了个现着。 至于林嫱为什么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老柳事先既没听见金吾卫巡视的动静也没听见脚步声这当然是瞬间位移的缘故。李好问自忖现在已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从明堂下瞬间运送至明堂顶端,身为前辈的林嫱当然也能。 老柳显然还不肯认栽,正在负隅顽抗。 但是他手中的绳索并不受他的控制,正向明堂这边荡过来。那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麻绳距离林嫱那只张开的纤手还剩三丈、两丈、一丈 林嫱稳如泰山,既没有探身向前捉住那麻绳的意思,也毫不退缩。 而挂着老柳的绳索,就像是马上就要直接被送进林嫱手中似的,老柳悬在空中,无处借力,显然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再没别的出路。 但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不知何处一股夜风吹至,令那枚绳索向明堂之外的方向稍稍偏离。悬着老柳的绳索堪堪从林嫱手边擦过,顺势荡向另一头。 林嫱右手一伸,向前一抓,没能抓住那枚绳索,倒是老柳身上传来的味儿抵达了她的鼻端。以至于林大学士眉头一皱,别过头骂了一声:臭老柳! 李好问的眼光没离开老柳,因此敏锐察觉老柳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鲜红色的锦鲤符箓符印。 哈哈哈 老柳的声音也适时地从空中传来。 小老弟,你可别嫌老柳这路费太贵。这枚运气符箓,其实是送老柳回长安的路费! 恐怕这老柳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是没遇上林嫱倒也罢了,一旦遇上,就用锦鲤符箓帮助脱身。 小老弟,你面前这位是大唐第一女术士,你且好自为之! 被盛赞为大唐第一女术士的林嫱转过脸,眼中好奇之色不减 也对,老柳来时确实是两人。 第435章 林嫱随手拖出一副历史影像,看了一眼。 这幅景象内,高耸入云的通天明堂上方,一枚绳索不知来自何方,从高空中垂下,落于明堂塔顶。绳索上,明明攀着两个人。 林嫱收起这历史影像,视线在明堂内环视一圈,同时屏息凝神,静听这明堂里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她耳聪目明,又有夜眼,天底下没什么能避开她的搜索。 然而在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明堂里的每一个地点之后,林嫱眼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疑惑。 难道她看岔了?又或者与老柳一起来的那个人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明堂? 林嫱仔仔细细将明堂顶上两层搜索过一遍,决定不钻牛角尖,身形一闪,返回明堂之下。 屏住呼吸,在暗处躲了好久的李好问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老章的推荐不错,这隐身蜜浆还是挺好用的呀! * 长安城,大明宫中,夜色已深。 一名身材不高的小黄门扶着一座独轮车,车上载着一筐炭。他推着独轮车来到昭训门附近,脚步渐渐放缓。 这小太监左右看看,探头想要向昭训门内张一眼,然而却被自后赶来的巡夜金吾卫喝止了。 你是哪个宫的?送你的炭去,别惦记这些有的没的。 宫中巡夜的金吾卫大声呵斥。 这是仙人做过法的地方,虽说这两天法宝已被收回,但上头下令,不许旁人窥伺。 小太监似乎万分惶恐,点头哈腰地答应了,抬眼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昭训门,赶紧推着独轮车走了。 到了地方,卸下车上的炭,交了差事,小太监累出了一身臭汗,也顾不上是否会弄脏他那一身衣袍,直接往墙根一窝 也没人来管他。 过了一阵,西面又来了个刚干完粗活的小太监,和先前这个一样,喘出一口粗气,直接往墙根一坐 姚三,你还活着吗?新来的问先来的。 全善,我大概已经是累死鬼了!先来的姚三愣愣地望着夜空回答。 两人随即齐齐地叹了一口气这宫中的日子,苦起来也真是苦。真是弄不懂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都管他们叫什么阉党,什么权宦,他们明明只是掖庭局的两个可怜小太监嘛。 对了,你今天路过了昭训门?全善靠着墙喘了好一会儿,总算觉得一口气歇过来了,于是转头问姚三。 姚三咧嘴一笑:那当然! 昭训门是左金吾仗院的北门,那里可是最近让小太监们热议的话题中心。 你看见那大麻袋了吗?全善好奇地问。 切,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麻袋!姚三嗤笑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前天夜里那不知哪儿来的仙人套在左金吾仗院上空的大麻袋,乍一看挺唬人,那些金吾卫便赶紧报到圣人那里去请赏去了。 可是啊,到了那夜里,该有的声响还是有。但是你也知道,宫中的习惯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圣人正在欢喜着,谁愿意去给泼一瓢冷水? 所以那大麻袋转天就被撤下来了,可是谁也不吱声,就当那左金吾仗院再也没有怪事发生了。 全善挠了挠头:那功劳岂不都给了套麻袋的那人?这好像不大公平! 姚三惨笑一声:公平?你人都在这宫里了,怎么还这么傻,想着什么公平? 你瞅咱们,干重活从早干到晚,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但是薪俸只有那么点,伙食也只有那么点。你再瞅瞅仇宣徽使,王总管他们 全善默默听姚三抱怨,也不敢插话:他入宫不过混口饭吃,保住自己这条贱命,免得连累家里。姚三说的那些,他其实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谁曾想就在这时,姚三忽然偷偷地问:小善,你想不想溜进左金吾仗院去看看去? 全善吃了一惊,反问:为啥要去那里?你自己不也说了,金吾卫不让进吗? 姚三却一脸神秘:比起那个套麻袋的,我上次听说诡务司的说法可靠谱多了。 诡务司的人说,在那里能莫名其妙地听见过去的人声,是因为历史的叠放! 爹慌?你爹才慌了呢!听人提起他家父母。全善不乐意了。 不是不是!姚三急了,忙伸出两只手,给全善演示:这是现在咱们看见的左金吾仗院,这时过去的人看见的左金吾仗院。这两个叠在一起 姚三将他的双手啪嗒一叠。 咱们不就也能听见过去的声音,这有什么好慌的? 全善听了,竟觉得颇有点道理。 但按你说的,不就是听个响儿吗?为啥还要摸黑去那里? 你傻啊!姚三恨铁不成钢地推了推全善的肩膀,你想,现在的左金吾仗院就是个空院子,但过去它不是啊!我可听宫里那些爷爷们说,咱大明宫中,过去可富着呢,到处贴着金子,地面上铺着的都是玉石,随便捡捡,就能捡着些好东西。 如今这左金吾仗院都和过去都叠在一起了,咱去捡捡,万一能捡到过去的好东西,那不就发达了? 第436章 全善想想还是不大对劲:可是那院儿里传出来的声儿,听着就挺吓人的。我听我师傅说过,那时宫里死了好些人呢! 嗐!姚三根本不在意,刚出现那异状的时候你我不也在场?不是只有声音,别的一概没有吗?这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姚三美滋滋地假想:若是真能淘澄点好东西,我就去疏通疏通王总管,或者是仇宣徽那头,求个好点的差事,再不做这送炭的杂活了。全善,你也可以将东西送出宫去,周济周济你家里啊! 一听姚三提到自己家里,全善心里渐渐动了。他经不住姚三再三相劝,最终答允对方:今夜三更,金吾卫最后一轮巡夜之后,他们就溜进左金吾仗院。 相对于金吾卫,昭训门上挂着的那把锁对于两个小太监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 从老太监那里摸来了钥匙,两人耐心等到巡夜的金吾卫转至含元殿背后去,便悄悄摘了昭训门上的锁,溜进门,然后点亮了随身带着的宫灯。 早先曾从这院中传出的怪声已经都平息了。左金吾仗院是他们见惯了的模样,院子正中种着一株石榴树,院子旁侧一排空屋。 两人虽然都心怀恐惧,但是彼此一番壮胆,倒也一直坚持着。 姚三提着唯一的一盏宫灯,二话不说,就先钻进了东面的库房。他以前来过多次,知道这里完全是空房子。以前长安城兵乱的时候这里怕是被不知多少人搜刮过了。 但是兵乱之前呢? 姚三举着宫灯寻找,找着找着,眼前一亮他真的在库房一角墙砖的缝隙里找到一了小块金饼。将东西取出来一看,只见那金饼上铸着开元两个字。 果然啊!姚三咬了金饼子一口,试了试硬度,然后叹息道,诡务司的人说的叠放果然没错。否则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么大一块金饼子怎么可能没被人捡走? 今天便宜了我和全善! 说着,姚三回头,去寻找同伴的身影。 他离开库房,看见全善正在院中,慢慢地向正中那株石榴树靠近。 姚三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便抬起手中的宫灯,想要看清那株石榴树的样子。 然而光线太过黯淡,姚三不得已,只能向前迈步,距离那株石榴树近了些。 他本能觉得,那株石榴树变了冬季里枝叶凋零,遍身只余深灰色树皮的石榴树,在这暗夜里,竟然绽放着妖异而华丽的红光,像是火光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跳动。 姚三想要止步,想要开口喊全善回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察觉自己根本张不开口,相反,他被一种既令人恐惧又令人向往的神秘力量吸引着,不断向那株石榴树靠近。 姚三似乎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在回荡:太岁,太岁 太岁,太岁 伴随这声音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姚三放下了手中的宫灯。 但不知为何,他反而看清了那株石榴树。 那不再是一株石榴树,原本应属于石榴树的枝丫上,生长出的,似乎是黏液、肉块,表面布满筋膜的脂肪,勉强拼凑成肢体的模样。 太岁,太岁 笑声依旧在姚三耳边回荡。 姚三前方十余步,站着全善。 全善已经站在了那株石榴树跟前,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那些粘连着恶心黏液的肢体。 忽听波的一声,石榴树上忽然吐出一枚由黏膜包裹的圆球,那个圆球挣扎着挣扎着,挣脱了包裹住它的黏膜是个脑袋,竟还戴着帽子。 这脑袋扬起脸,朝姚三和全善一笑。 姚三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手中的金饼早已掉了,宫灯也被他留在了身后。但此刻姚三却觉得双足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逃都不敢逃 他看得清楚,这个脑袋,这顶帽子树上的这个脑袋,分明曾经属于宫中的哪个内侍啊! 全善却丝毫不觉恐惧,只管继续向前,直到石榴树的枝叶将他彻底缠住 这时全善才突然醒了,开始奋力挣扎,想要挣脱这些枝叶的控制。 此刻再挣扎为时已晚。石榴树的枝叶迅速将全善缠住,托起,石榴树的树干转眼便将他的身躯吞没于那截水桶粗细的树干中。 姚三目瞪口呆地目睹这一幕,眼看着石榴树将他的朋友吞下、融化,渐渐与石榴树融为一体,只剩一个脑袋。 忽然,这个脑袋停止了抽搐式的挣扎,转向姚三,向他这边森森地一笑,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 姚三,你也来。太岁,太岁 姚三尖叫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径直向昭训门冲去。 第 133 章 洛阳的夜禁制度与长安如出一辙。天黑时诸坊锁闭, 待到夜尽天明,紫微宫前应天门上响起第一声报晓鼓。天街上的鼓楼立即跟进,洛阳城中的寺庙也随之敲响晨钟。 随着鼓声与钟声相互交织, 朝阳自东方升起。阳光洒落在敞阔宏伟的天街上,令楼宇的影子一点点地变短, 并转向北方。 直到这时, 各里坊的坊门才逐一开启,在坊内等候了多时的人们一拥而出, 进入天街,拥抱这忙碌的一日。 第437章 李好问也混在人群之中,来到天街上。 他的目的很明确:要见证新时代的诞生,新秩序的建立。 但具体该怎么做李好问内心:这还没谱呢。 来此之前,他便假想过:见证武周一朝的诞生,他是不是应该混进武则天称帝的改元大典上去, 亲眼见证改唐为周的那个时刻。 但这样又似乎太形式了他不明白这对自己修习的时光术有什么意义。 虽然李好问这次只是打算先来探探路,然而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他回不去了。 置身于158年前的洛阳, 他已不再受一炷香的时间限制, 而是完完全全成了一名穿越者。 他还不清楚到底该如何返回大中二年的诡务司, 但既已来之,至少将目的达到了再设法离开。 前天夜里在明堂上,他借助隐身蜜浆躲过了林嫱的搜索。这一份隐身蜜浆的时效有六个时辰, 因此李好问得以顺顺利利地离开洛阳皇城紫微宫, 在城中各坊转了转,又去了南市。 隐身蜜浆失效之后, 李好问在南市的成衣铺子里,用自己身上那件官袍换了一件寻常百姓的黑褐色袍子。对方因为这一笔交易有利可图, 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如今,李好问便完全是一副寻常洛阳百姓的模样,沿着天街向北,缓缓向紫微宫行去。 和他同一方向行进的人还很多,其中不乏骑马上朝的官员。这些马匹训练有素,遇到天街上有行人在前,便会自动放慢脚步。 李好问见到上朝的官员中有女子,当即站在街边观看,面上难免惊讶之色。 他刚好站在天街西面,东升的朝阳正好照在他脸上,曦光柔和,将他的面孔五官映亮。 这一批上朝的女官共有三人,三骑并辔而行。其中一人早就留意到了李好问,便与同伴们笑道:是个挺好看的小郎君。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其余两女闻言,也好奇地回过头,打量着李好问。 这三人都穿着绯色的官袍,袍子依照她们的身材剪裁,又都改成了便于活动的窄袖,便成了一种介于袍子与胡服之间的式样,俏丽而干练。 这三名女子腰间也都挂着鱼袋,其中一人手中还握着一柄笏板。看她们上朝的全副装备,实在与男子官员无异,只不过招致的好奇目光远较男子官员们为多。但看样子,她们对此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这时恰好一名穿着紫袍的年长官员骑马赶来,三女中的一人顿时敛了笑容,轻轻蹬了蹬马肚子,向来人打招呼:娄公! 娄公? 看这年纪与官衔,又是这个姓氏,李好问大概能猜到此人应是武则天执政时的名臣娄师德。他在天授元年还不是宰相,大概再过两年便是宰相了。 娄师德见那女子纵马赶来,不敢怠慢,拱手行礼,与那女子交谈。 李好问隐隐约约听见两人在说军需转运之事,心里猜测那位姐姐应当是管着转运官一类的后勤职务。 他倒是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女子们在朝堂上的力量已经扩充至此。 这时他才终于有了点感觉自己确实是在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 一时间他已经越过天津桥,来到紫微宫雄伟的宫墙跟前。 远远的,那三名女性官员已与娄师德一道,从应天门进入皇城去了。 李好问此刻穿着庶民的衣衫,自忖紫微宫是肯定进不去的,想要多见证一些恐怕还得依靠他的时间视野,瞬间位移到宫中某个不显眼的位置上。 然而就在此刻,一名金吾卫看见他,打出让他向左边靠的手势,道:想参观万象神宫走兴教门! 李好问一头雾水,参观万象神宫?万象神宫就是明堂,所以这明堂也是可以参观的? 但他看看身周,还有不少和他一样,身穿庶民衣衫的百姓,听了那名金吾卫的话,一起向位于西面的兴教门走去。 这些都是普通人,看起来像是小商贩、小作坊主、大清早刚刚赶到洛阳城的农人还有好些人是拖家带口,带着年幼的孩子的。 原来这是真的!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的惊愕,也向兴教门的方向走去。 他也看到有人往西面的光政门走去,但是往光政门方向去的看起来都是读书人,而且大多是独自前来。只不过他们来到紫微宫前,大多便从袖中摸出荐书之类的书信。 果然,就听身后那名金吾卫道:若是今年秋天的科举报名,从光政门入。 李好问恍然大悟:原来另一头的队伍,是报名科举的。 他没有报名科举的资格与打算,便只管跟随庶民们的队伍向兴教门移动。 在那里,金吾卫会检查各人身上有无携带兵刃武器,并且要查看身份凭证。 这是令李好问比较头疼的部分这次回溯,他并没有携带官凭路引一类的身份凭证。但就算是带了,也是一百多年后大唐官府颁发的凭证,这时会不会有人认可还不得而知。 但都到了这里,李好问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一名金吾卫检查了李好问的随身物品,见没有什么违禁的,便又问他身份凭证。 第438章 李好问只得赔笑解释:今晨才刚刚得知可以入内参观万象神宫,一个激动,身份凭证什么的便忘记带了。 那名金吾卫便问他是哪里人氏,李好问据实回答:陇西李氏。 切 李好问的回答被另一名金吾卫听到,顿时不客气地一顿揶揄:陇西李氏这么多吗?现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自称是士族了! 陇西李氏是关西士族,李唐皇室便出身于此。 李好问是李虎的十世孙,确实是正统的陇西李氏,只不过他没法证明就是了。 一名金吾卫统领闻言,昂着头走过来,不客气地反驳这话:天后下诏修订《氏族志》,将其更名为《姓氏录》,就是约束那些自命不凡、为国无功的门阀士族。 如今皇朝得五品者皆升士流,你又如何能轻贱他人是阿猫阿狗了? 这名金吾卫统领一阵抢白,原先那个嘲笑李好问的金吾卫顿时便涨红了脸。 很显然,这名金吾卫统领是一名时人口中的新士族,五品官以上便上升为士族,金吾卫统领完全够格了。 而原先那个出言嘲笑阿猫阿狗的金吾卫却是一位旧士族,大约是靠着家族荫庇得了个金吾卫的差事,骨子里却端着架子,看不惯现如今冠冕皂隶,混为一谈的现状,顿时被顶头上司教育了。 那名统领看了一眼李好问,见他肤色白净、相貌好看,给人的印象颇佳,便道:谅这一个少年在宫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让他去看看万象神宫吧,将来也能如你我一样,为我大唐效力。 于是,李好问就这样顺利进了兴教门,跟随通过安检的庶民百姓们沿着一条指定的道路前往万象神宫。 一路上,李好问在心中暗暗琢磨:他这算是又见识了新时代的两项特征。 其一是科举,武则天时代的科举较之贞观年间有较大发展,增加了科目,扩大了录取人数,还增加了殿试与武举,颇有些不拘一格取士的架势。 其二就是抹平士庶界限,打击旧的门阀士族,提拔庶族,为她争取了广泛中下层官吏的支持,以此对抗旧权贵对皇权的掣肘。 李好问一边想,一边跟随参观的队伍向前。耳边不断传来惊呼赞叹声,想是眼前宏大的明堂给这些寻常百姓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然而李好问脚步忽然一顿。 他在明堂跟前见到了一个身穿紫色胡服的身影。 这是一名面相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修身的紫色胡服,胡服领口翻开,露出绣着金色花纹的里子。可见此人极富极贵,极得天后宠幸。 然而这名女子的眼神却透着沉稳,她的视线从靠近明堂的人身上一一扫过,见到李好问时,视线稍微顿了顿,女子的唇角便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意。 李好问心中警铃大作:他很清楚,林嫱完全能够查看前天明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身形、衣着、容貌很可能都落入了林嫱眼中。 但林嫱又是怎样预料到自己会杀个回马枪,再度潜入宫中毕竟他自己这也是临时起意,并未事先计划。 当然,李好问无惧林嫱,毕竟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里好奇多过敌意。 参观明堂的活动显然经过精心组织,当百姓们站在明堂前,甚至还有一名宫女出面,为百姓讲解。 明堂成于垂拱四年十二月,楼高二百九十四尺,堂顶金凤高一丈,如今洛阳城中有谚语云,铁凤入云,金龙隐雾 除了这讲解,在参观明堂路线的另一头,还有宫人们在准备酒食,将赐予一早赶来参观的这些百姓们。已有前排的百姓领到了酒食,个个喜动颜色。 然而李好问的注意力却全都在林嫱身上。他随着队伍慢慢向明堂前靠近,同时在全神贯注地留意林嫱的一举一动。 而林嫱眼中,也再无其他人。 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剩三丈左右的时候,林嫱忽然右肩一动,向李好问抓来。 李好问的身形一闪,瞬间消失,令排在他身后的一家子呆在原地,齐齐伸手去揉眼睛。 林嫱收回手,向这一家子和蔼地挥挥手:没事!刚才是我和一个同伴一起试试法术。 这一家三口方才明白过来,一起向林嫱行礼。 林嫱指点他们去多领一份酒食作为补偿,随后才找了个无人处,自言自语笑道:果然是你! 她回想着这个年轻人的样子,身形和前天晚上与老柳一起降落在明堂上的那人完全一致,一出手又是时光术,那便不打自招了。 先去大福先寺那里,让义净大师好好教一教吧! 等到本大学士忙完这一阵了,再来见你! * 李好问的瞬间位移,论起本质,是在他的那个三维立体的时间视野里,瞬间移至另一个物理位置上。 如果这个过程可以拆解,那么李好问就可以算是先跃入自己拖出的带栅格的时间,然后心念电转,找到另一个地点,将自己直接传送过去。 第439章 这个地点可以是任何一处所在,空中、水中、地下只要在他的时间视野范围内,而且只要他敢想。 适才李好问就是用的这个方法,从林嫱面前遁走。 但是他跃入时间视野的时候,事情出了岔子。 他感到身边有一只无形的手,迅速向他伸来。 李好问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时光术修行者面对面地正面交锋。 自己会的招数,对方都会,使的没准还都比自己好。 李好问顿时郁闷了:刚才难不成是梁静茹给自己的勇气? 但是他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集中精神,运起全身的劲力,试图摆脱尾随而来的那枚无形的手。 嗤的一声,李好问的怀中,一枚纸人充电宝能量瞬间耗光,变得焦黑。 而李好问身体一顿,顺势脱离了他的时间视野,猛地闪现于一处所在。 咦! 哎呀! 周遭响起一片惊呼声。 李好问这时才察觉,自己完全偏离了预定的目标地点,而是落在了他完全不曾设想过的一处平台上。 这是一座非常平整的平台,大约三丈见方。地面上铺着方形的汉白玉地砖,铺设工艺极精,砖缝极其细小,几乎看不出来。 这座平台正中,立着一枚丈许高的标杆。标杆呈现窄锥形,顶端是尖的。地面上的汉白玉地砖上则刻着各种各样的刻度。 这看起来像是一座观测太阳运行位置的天象台啊! 此刻,这枚标杆的影子正指向西北方向,影子不长,大约只有三分之一。 李好问忽然想起来:昨晚他与成衣铺子换衣服的时候,那铺子主人曾经提醒过他今日就是夏至啊。 台下的喊声更响了坐在台下的人们虽然不清楚李好问究竟是怎样突然出现的,但是他们一片哗然,并且要求李好问尽快从观象台上滚下去。 李好问凝神细看:他发现台下坐着两拨人。 一拨是僧人,剃着光头,头上顶着戒疤,穿着黑色的僧袍; 另一拨看起来像是士绅,一个个穿着华服,戴着冠冕,望着李好问,神态中流露出不屑没办法,谁让李好问选择换了一件庶民的袍服穿在身上的呢? 李好问环视一圈,顿时发现这平台上还不止他一人。 在他侧后方,还有一名黑衣僧人,正坐在日头下闭目打坐,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忽然从天而降似的。 这名僧人看起来不过是中年,但是皮肤被晒得黝黑,面上皱纹有如沟壑纵横,颇有风霜之色,不知他早年间曾经经历过什么。 就在李好问望向这名僧人的时候,台下有人大声喊:义净大师,需不需要我等将这位搅局者赶下观象台去? 李好问敏锐捕捉到这个称谓:义净? 当年曾经指点林嫱,迈入时光术门槛的义净大师? 他被困在这个时代,或许义净大师也能够指点他返回大中二年的方法? 李好问闻言赶紧起身,面带尊敬,向义净合什行礼:敝人冒昧打扰,还请大师勿怪。 义净听见李好问开口,这才缓缓睁眼,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小施主,既是我辈中人,就在这里多坐一阵吧! 李好问闻言一怔:你辈中人?我怎么就成了你辈中人了呢? 他猜测自己被义净看出是时光术的修行者,于是耐着性子,学着义净的样子,在义净身边盘腿坐下来。 夏至这日的日头颇为毒辣,好在李好问不畏寒暑,气温上下五十度能够自动调节。他顶着这般热辣辣的日头坐着,倒也并不觉得太过炎热。 但是台下聚着的那两拨人,对于李好问这不速之客都很不感冒。 黑衣僧人们惊异于一名俗家子弟,何德何能竟能陪伴他们的长老义净大师一起坐在观象台上。 士族贵胄子弟则大多不忿一个庶民竟敢骑在他们头上,率先参与到这样一场决定大唐命运的重要事件之中。 李好问被那一道道忿忿不平的目光瞧得多少有些不自在,干脆自我吐槽:怪我喽? 这时就听义净在他耳边平静地道:你将怀中那件佛门圣物取出来,佛门子弟,自然会对你奉上应有的尊重。 佛门圣物? 李好问伸手去怀里一摸,心头一怔:难道是这件? 只见他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已经完全晒干的佛前香花,双手托着,放在自己面前。 黑衣僧人们个个面露惊讶,但是谁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纷纷躬身,向李好问表示敬意,算是认可了这位空降到观象台上的旁观者。 然而士族子弟们却越发鼓噪起来:义净大和尚,你莫要以为,多拉一人在此,便无中生有,验证什么天命在洛阳的假说。 李好问:天命在洛阳? 他抬头看看已升得颇高的太阳,又看看继他到此之后又缩短了好大一截的标杆影子。 李好问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在见证什么。 他惊讶地脱口而出四个字:洛阳无影? 义净听见这四个字,转头看向李好问,满意地点点头:对,洛阳无影! 第440章 第 134 章 大中二年, 腊月,丰乐坊诡务司。 天气由晴转阴,刺骨的寒风呼啸着, 眼看又要下雪。 诡务司内,人人都还在为李好问的失踪而发愁。 如今, 司内官位最高的两人, 李好问失踪,秋宇重伤昏迷。余下几人要么缺乏权威要么没有经验。 众人都提心吊胆地, 生怕突然掉下来一件他们根本办不了的大案子。 谁知有比这更糟糕的 腊月二十二这天巳时三刻,王宗实赶来请李好问入宫。章平忙问王宗实是什么事,王宗实便道:天子邀你家司丞入宫论道。 章平听闻,赶紧尝试帮李好问推掉,只说李司丞出门办案去了。 王宗实顿时惊了:还能有比应召入宫更重要的案子吗? 章平:这 王宗实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 问起秋宇。 章平回说秋宇受伤未醒。 王宗实也犯了难,摆出一副要在诡务司等候李好问的架势。 章平心想: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他只能推说李好问去查案的地方是凤翔这等长安城外较远的地方。 王宗实问李好问及时回来。 章平推说不知, 但总归需要十天半月的吧。 王宗实一听:十天半月? 这位大总管掐指一算, 面带惊异, 反问章平:李司丞不会是想要躲过岁除那日的入宫陛见吧? 章平一下子语塞, 心想不能为了推脱入宫就给自己上司扣个欺君的帽子吧。 他赶紧双手作揖:不会不会,岁除那日敝司司丞肯定回来,肯定回来! 话虽如此, 章平自己心里却也是既疑惑又紧张:李司丞究竟身在何处, 到底能不能及时赶来呢?李司丞,您快点回来吧! 王宗实低下头, 思索了一会儿:那今日天子找人入宫论道,贵司就推举一人, 随咱家一起进宫吧! 章平赶紧找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最后讨论一致,推举了李贺。 王宗实也是惊了:诡务司推举一个八品的协律郎入宫面圣? 但李贺心理素质很好,面不改色,冲王宗实拱拱手:王总管,本官也是面过圣的。 王宗实当然晓得:他可是在太极宫中亲眼见过天子向李贺询问科举之事的。 无奈,协律郎就协律郎吧!王宗实瞅瞅李贺那一副神在在的模样,觉得这位入宫论道,没准真能说出些头头是道来。 于是,王宗实将李贺请上事先从宫中带出来的车驾,要迎这位入宫面圣。 然而就在这时,卓来一脸迷惑,脚步匆匆地进来:昌谷李贺,昌谷李贺长吉哥哥,这说的是你吗?葛老来找六郎君,听闻六郎君不在便说了你的名字。 卓来口中的葛老自然是指葛洪,他没忘补充:葛老还带了一位老先生上门,长吉哥哥你认得吗? 李贺听说葛洪来了,也不管王宗实还在等着自己,径直走出诡务司大门。 王宗实双手一摊:就离谱! 但他没办法,只能等李贺与来人寒暄完。 岂料李贺与来的两人见礼,说了句什么,对面两位欣然点头应允。 于是,李贺就将这两位请上了王宗实事先准备的大车。 王宗实眼都睁圆了:有这么自说自话的吗? 然而他追上去问的时候李贺却郑重告诉他:王总管放心,天子请人入宫论道,没有比这两位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王宗实:? * 载初二年,夏至。 洛阳无影! 李好问总算闹明白了义净这一干人在故弄什么玄虚。 这是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伪命题论证洛阳位于世界的中心。 如果洛阳是世界的中心,那么夏至这天正午的时候,日头正照在洛阳上方,洛阳应当测不到影子。 王者必居土中是周礼中天子建都的重要原则。即使到了三代之后,统治者也异常重视国都的地理位置,甚至将日影的长短与国君的仁德联系在一起。 国都的日影越短,就证明国都越接近宇宙中心,也意味着君主的统治接近三代圣君的标准。 如果夏至这日国都干脆观测不到影子,那么定都在此的君主,必定就是最为贤明的圣主了。 今天便是夏至。 李好问扬起头看向空中,日头已经爬升至很高。耽搁了这么许久,正午应当不远了。 此刻义净和尚将僧人与士族召集来此观象台跟前,想必就是为了论证洛阳无影,好为武则天登基造势。 众所周知,较之长安城中的大明、太极两宫,武则天更加青睐东都洛阳的紫微宫。她将整个大唐的政治中枢从长安迁到洛阳,一方面是为了摆脱李唐的影响,建立武周自己的帝都,另一方面也是标榜自己的都城居于天下之中,武氏乃是比李氏更加贤明的君主。 但是李好问心里清楚,夏至这天,洛阳测不到影子,这个理论是不科学的,甚至是完全荒谬的。 他忍住了心中的不悦,礼貌地询问身边的义净大师:大师是否见过无影的现象? 第441章 听见两人在台上交谈,原本还在台下鼓噪的士族子弟们忽然安静了他们也没想到,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年轻人,竟然敢向义净提出质问。 义净缓缓点头:贫僧年轻时曾走海路前往天竺取经,从扬州至广州,又从广州经由室利佛逝,抵达耽摩梨底国,在那里学梵语,求真经,后求得梵本三藏数百部,方才返回中土。 以义净的经历来看,这位除了没收三个徒弟之外,就完全是个海路版的唐玄奘。 贫僧曾于室利佛逝国停留数年,从事译述。在室利佛逝国,贫僧就曾见过无影之相,只不过不是在夏至这日。 李好问想说这是当然:室利佛逝国就是后世的苏门答腊,地处北回归线以南,一年中自然会有夏至以外的其他日子出现太阳直射,自然也就观测不到影子。 但是洛阳不一样。洛阳位于北回归线以北,因此无论是不是在夏至,洛阳都不可能出现无影的天象。 但凡这位大和尚能够讲一讲科学,就不会贸然在此,举行什么观测洛阳无影的大典。 义净扬起嘴角,仿佛他早已料到李好问会有此一问似的。 他偏过头,望向立于观象台正中的标杆,语气柔和地道:施主请稍安勿躁,事实胜于雄辩。只消再过两刻便是正午。洛阳究竟是有影还是无影,届时一望便知。 台下,原本那些鼓噪的士族子弟们,似乎也被义净这一番话给说服了,稍许忍下了与李好问一道质疑的冲动,闭嘴在一旁默默静观地上的日影,又或是仰头望向缓缓移想向中天的那枚太阳。 好问却还记着他此行的目的: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目睹新秩序的建立。 此前在紫微宫前见到女性官员加入朝臣的队伍,科举范围的扩大令寒门士子们有机会跻身朝堂。甚至他能和许许多多平民百姓一道,进入紫微宫,亲眼见证明堂 这些,都是拥有积极意义的正向变化。 可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到了义净这里,事情就好像改变了呢? 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戳破了洛阳无影的骗局,那对武则天的改唐为周大业又能有半点好处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标杆下的日影也越来越短。 李好问原本期望这日影短到一定程度,就会渐渐变长。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日影一点一点地缩短,却没有停在哪里的迹象。 终于,标杆下方所有的日影安全消失。呈现尖锥形的标杆四周再也没有半点黑影,整个标杆的杆尖都沐浴在夏至正午耀眼的阳光中。 阿弥陀佛! 先是为围在观象台四周的僧人们齐齐低头合什,口诵佛号。 果然如此! 一群贵胄子弟看得是瞠目结舌。 事实胜于雄辩,亲眼看到这一切,他们总是心中还有怀疑,但也不得不馅心自己眼前所见的。 原来,洛州无影是真的! 难怪儒家一直奉洛州为天下之中! 真的没有影子! 李好问心中暗暗计算时间,这无影的阶段大约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随后,标杆旁东北方向出现小小的黑点,渐渐拖长。影子重又出现在了观象台上。 李好问猛地一跃起身,望着坐在身边的义净。 义净大师,这是欺骗!您在欺骗世人的眼睛! 他如此一说,台下原本意见相左的两拨人同时不乐意了。他们同仇敌忾,一致转向李好问,开始鼓噪。 一群人骂李好问是白眼狼,义净大师刚才明明对他那般礼遇,让他好好表达观点;另一群人则转向转得忒快,说李好问瞎,放着刚才那么真的一段无影事实视而不见。 李好问却根本不关心旁人怎么说。 他只管面对义净一个人:我不信!这根本就不科学。 听见李好问口中说出科学两个字,义净突然绷不住笑了。 你与林小友一定很谈得来。 李好问却已经在观察整个观象台的构造。 如果要造出无影的假象,要么在整座观象台的平面上做文章,要么在标杆上做文章。 李好问先看那标杆 这标杆呈极尖锐的锥形,与观象台相连的基座大约有碗口粗,随着杆身向上,标杆的口径逐渐减小,在大约一丈高的杆尖处,成为一个小点。 李好问转头四下寻找,最后伸手将荷包里的小水银人取了出来。 重锤! 李好问道。 原本有脑袋有身体有四肢的小家伙,瞬间变成了一枚重锤。银白色的圆球上方,吊着一枚细细的银线。 那是什么妖物? 我我我我分明看见他手上那是一个小人来着! 底下的人都看呆了。 然而下一刻有人喊了画风突变的一嗓子:敢情是个木匠! 观象台下的气氛似乎突然松弛了好多。不少人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李好问做木工活。 李好问便开始测量这座标杆与地面是否垂直。 第442章 有水银人的帮助,他大体上得出结论:垂直! 但由于这标杆是个锥体而并非圆柱体,这结论是否完全精确,李好问不敢打包票,只能大致排除,标杆上有猫腻的可能。 如果不是标杆,那么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观象台的汉白玉地面上。 他又能用什么方法,证明这地面不是平整的,而是略略向南方倾斜呢?毕竟只有这样,才能令处于洛州的观象台,也在夏至这日观测到无影的景象? 这时,一直沉默着观察李好问忙东忙西的义净忽然站起身,来到观象台旁,找到一名小沙弥,吩咐了一句。 那小僧甚是乖觉,应了一声就飞快跑了。不一会儿跑回来,手中提着一只当做食盒使用的漆盒,和一只水瓮。 义净转身将这枚漆盒递到了李好问手里,用他那一贯柔和的语气轻声道:就用这个验证吧。你一旦做好准备,我就会往这漆盒里注水。 李好问接过漆盒一看,只见这是一枚最常见不过的竹木漆盒,一层薄薄的底板四周,围了一圈竹片作为盒子的四壁。外面再涂上一层厚漆作为防水。 李好问瞬间明白了义净让他注水的意思要检查汉白玉地面是否是水平也很简单,只要将地面与水平面做对比,如果两者一致,那就能证明地面也是水平的,如若不然,那么洛阳无影的结论,也就不成立。 李好问仔细检查了整个漆盒的构造,觉得没有问题。加之这漆盒长而扁,他自信如果地面的角度有问题,他一定能通过这漆盒看出来。 于是李好问自信满满地冲义净点了点头,道:大师,可以了。 义净冲小沙弥比了个手势,对方立即将盛满水的水瓮递给了李好问。 李好问将水瓮的水灌入漆盒,而后将漆盒放置在观象台平整的地面之上。 单凭肉眼观测,李好问是看不出这漆盒里的水面是否完全与漆盒底平行。 但他有水银人相助。 来吧!李好问一声招呼,小水银人立即变成了一把带刻度的标尺,能笔直地探入漆盒中,标出水深刻度。 当漆盒内的水面完全平静下来之后,李好问让水银人在这里测测,那里测测,很意外地发现,水面距离盒底的距离完全是一样的。 李好问原本认为是他所选位置的问题,于是果断换了一个位置,继续测量。 于是,观象台之外的那许多旁观者们,无论是原本就一直支持义净,渴望见证神迹的僧人们,还是那些原本抱着怀疑心态到此的旧士族子弟们,都一起旁观见证李好问,这位唯一敢于挑战洛阳无影说,并且努力想办法验证的质疑者,在观象台上兢兢业业地测量着。 最终李好问放弃了。 他几乎测量了整片观象台的地平,确定这里的地面完全是水平的,不存在向南倾斜的倾角。 而观象台上竖起的标杆,则基本可以确定,是与观象台垂直的。 洛阳确实无影。 李好问当着所有人宣布了他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也不管台下的议论声是对他这份执着的赞许还是揶揄。 忙到这时,日头竟已西斜。日影的长度已指向未末。 贵胄子弟与黑衣僧侣们,或满面肃穆,或满心疑惑地从台前散开。 不管怎样,他们今日共同见证了一出足以载入史册的实验。 就算是有搅局者质疑者在场,最后也被无可辩驳的事实所驳倒洛阳无影,是真实存在的。 唯有李好问一人,木鸡般呆立于观象台之上,面上是三观被颠覆惊骇与深深的疑惑。 没有人同情他。 此间唯有义净和尚一人,缓缓走到李好问的身边,低声道:年轻人独自到此,难道是在追求一盏茶的境界? 李好问双眼瞬时亮了亮,随即转向义净。 他早该想到的。 林嫱将他送来了这里,义净却丝毫不感到意外,估计是早就看透了他此行的目的。 这时,李好问才注意到,义净其实是个瘦小且略微有些驼背的中年僧人,哪怕完全站直身体,头顶也不过才到他肩膀处。 靠近了看,义净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面容尤为苍老,但那对眼却湛然有光,宛若年轻人。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执着,似乎他说了洛州无影,就一定要证实洛州无影似的。 是的,李好问说了实话,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洛阳无影。 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把话题又绕了回来。 可能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较真的人,一旦认定了不科学,他就无论如何都要找出事实真相。 请大师教我。 义净略微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来到观象台一角,伸手捡起了某样东西。 你到现在都还认为我是在欺骗? 李好问顿了一下,虽然自己也觉得很不礼貌,但他还是肯定地回答:是! 而且我坚信您无法欺骗这世间的所有人。 义净回过头,将一束已经完全晒干了的佛前香花递回到李好问手里。 年轻人,这花你收好。 第443章 当你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逐渐迷失自我的时候。这束香花或可以帮到你 李好问顿时一怔。 当初他从小和尚手里接过香花的时候,从不曾觉得它有任何特殊。但到了这里,义净大师却似乎将它当做是一枚非常有用的法器。 帮你找到你自己的锚点。 李好问没有完全听清义净的话,连忙迈上一步,认真地请教:大师您在说什么?什么锚点? 义净回头冲李好问笑着道:你明白了吗? 李好问一头雾水:我明白了什么? 洛阳无影就是真的! 李好问:嗐 因为在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你必须无条件地相信:这是一个比过去更加美好的世界。 李好问:可是 然而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完全卡在喉间,神色震动,双目睁大,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已经爬回他腰间蹀躞带上的小水银人好奇地扬起头,想要知道主人究竟悟到了什么东西,竟如此重要。 此时此刻,李好问却说不出话,不知该如何将心中所悟用言语加以解释。 这完全不符合地理、天文、物理、自然一切常识的现象,却是真实存在、无法证伪的。而它存在的原因竟然是相信? 第 135 章 太极宫一角, 两名驻守宫禁的金吾卫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左金吾仗院那边似乎又出事了。 说来听听! 听说是在掖庭局里服役的一名年轻太监,前天夜里避开了之值夜的卫队,偷偷溜进了那院子, 不知遇到了什么,在里面号了一夜, 白天被放出来的时候人已完全疯了。 上头正在追查, 到底是谁给他的钥匙,竟打开了昭训门。 好家伙!这闹鬼的左金吾仗院也敢半夜进去! 话是如此, 但前些日子里太监之中就一直在传,说那院里的历史叠放能将人带去本朝最为兴旺繁盛的那几年。总有些胆大的,想要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去捡到点财帛金银之类。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的祖爷爷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儿子下来,也够咱们挥霍好一阵的了! 听说那个疯了的太监,被从仗院里带出来的时候, 手里就一直攥着块金饼子。他身边的人都没见过这东西,纷纷猜是他从左金吾仗院里捡到的。 呵呵, 就算是捡到了金山银山, 一个疯子, 又能享受了什么?还不是便宜了他顶上的人? 不止如此, 听说和这个疯了的姚三平日里形影不离的一个小太监也失踪了,确定绝对没出过宫,但就是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上头说, 八成是死了。 呵呵,死了就死了, 这宫里死了、疯了的人还嫌多吗?外人不知,你我金吾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死个把太监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吓人啊! 听说那个疯了的姚三,从左金吾仗院里出来的时候,嘴角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只管冲着人傻笑着,说:脑袋、脑袋、嘿嘿 也不知是不是这名金吾卫模仿姚三说话时太过惟妙惟肖,直接将他的同伴吓到了,愣了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才想起伸手去掐这名金吾卫的脖子,同时骂道:让你吓唬爷爷 停停停停停 被掐住脖子的金吾卫挣扎着叫道。 那边似乎是王总管的车驾 车队确实是王宗实的。这位大总管今日从宫外回来,原本是依圣人之名传召诡务司的司丞李好问入宫论道。然而随王宗实入宫的,却另有三人:一个是区区八品的协律郎李贺,另外两人是寻常布衣。 这两名布衣也颇有些差别,一个是身材高大板正,蓄着三绺长须的中年人,看起来道骨仙风,气质不俗; 另外一人其貌不扬,身材矮小且佝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肤色却微黑,看起来就像是个多年劳作的老农,毫不起眼。 王宗实对这三人完全不信任,并且隐约感到诡务司今天可要吃大亏。 也真是的那个年轻的李司丞,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要在天子传召的时候出门办案咦,诡务司不是号称有各种各样奇特的法器吗?司内那些下级官吏难道不是能用个法器给他们的长官送消息的吗? 如此来看,这李好问是摆明了不打算给天子好脸色了。 想到这里,王宗实摇摇头,觉得这位年轻官员的仕途前景已经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了。 果不其然,端坐于太极殿上的天子听闻李好问没有亲自到来,而是派了一名下属带了两名布衣入宫,心里异常不忿。 只是李忱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当下忍着气接受了李贺的见礼,温和地命诡务司的人坐到一边。 今日他请来太极宫中坐而论道的人包括王子乔、诡务司众人,和朝中的几名大臣。臣子中有韦昭、文应贤等人,也有李好问的叔祖,宗正少卿李汉。 第444章 当然,李忱召李汉前来,也有给李好问抬抬声势的意思,岂料这少年竟然直接没来。 李忱顿时生出一点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感觉。 但事已至此,天子也只有强装笑容,在众人入座之后,命王宗实为王子乔一一介绍他麾下的官员。 今日的王子乔,身上披着一幅绣着仙鹤与青松的蜀锦斗篷,斗篷的领口处系得甚紧,自领口以下,将王子乔的身体完全遮住。 李忱也听过宫中之人向他禀报此事,说是王子乔那日在左金吾仗院时,不知为何,腰就像是被什么重物压断了似的,扁扁的成了一条缝。即便王子乔号称自己是仙人,却一直没办法让自己的腰复原。 这种现象无可解释。 但是却令李忱对王子乔的仙人身份更认可几分毕竟腰都压扁了,还能吃能喝能睡能行动,当然非寻常人可比。 此刻,王子乔就这样,严严实实地披着一道锦绣披风,饶有兴致地望着对面的几位。 他的视线在韦昭、文应贤脸上流连,见到韦昭等人流露出明显讨好的神色便觉十分无趣,将视线转去李贺那里。 早先王宗实依照李忱的吩咐,直接跳过了李贺等人的身份与官位,只含糊说是诡务司中人。 然而当王子乔盯着李贺时,李贺也毫不畏惧,反过来很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王子乔。 王子乔的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他似乎根本看不透李贺是个什么存在。 但是一个穿着绿袍的小小八品官,竟然与自己一道,同坐于殿上参与论道,王子乔也觉得有点儿丢份儿。 他便将视线转向李贺身后的两名布衣。 一个是身材板正的中年人,看起来像是道门中人或是方士。王子乔心想不认得。 另一个人就更夸张了,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进殿之后,就往李贺下首一坐,脑袋低着,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竟像是睡着了似的。 怎么会有人专程入宫,在天子的大殿上打盹? 然而李贺与他身边那名中年方士,一起抬头看着王子乔,似乎都在问:你难道不认得我们身边这人吗? 王子乔读懂了他们眼神,再度将视线投向那个打瞌睡的老人,左右看看,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家没能引起他的任何联想。 于是,他将傲慢的眼神转开,转而挂上云淡风轻的微笑,视线转向天子李忱,似乎在说:可以开始了! 李忱咳嗽了两声,说了今日召见众人的来意 号称是周灵王太子晋的仙人王子乔驾临大唐天子的宫殿,这乃是大唐立朝以来,第一次有此殊荣。李忱内心甚慰,因此请朝中大臣上殿来与王子乔一道坐而论道,所谈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神仙与长生。 李忱这话都还未说完,时任宰相的韦昭便出言附和,将王子乔这位东周太子的德行吹上了天。 在韦昭吹嘘王子乔的时候,坐在李贺下首的那名老人,忽然睁开眼皮,瞧了王子乔一眼。 王子乔顿时只觉对方双目如电,视线如刀,睁眼时便给自己的身体来了个对穿。他惊骇得几乎叫出声来,一切却又都恢复正常。 那名老人已将双眼闭上,沉默地坐在原地,似乎又睡着了。 接下来是天子虚心请众人论道。 关于神仙与长生,王子乔最有发言权,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只不过他所说的没什么建设意义,多半是讲述他自飞升之后的各种亲历去过的仙宫,认得的仙人,与凡人飞升的经历。 李忱听得极其出神,不知不觉,竟将自己的席位向前挪了两步。 然而李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一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旁人听见宣室与贾生,多半猜到李贺着说的是汉文帝也贾谊的典故。但都十分纳闷,不知这个莽书生为什么突然发癫。 唯有李汉似乎听过这一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1李贺大声道出后两句。 王子乔:这是什么意思? 李忱:这是冲朕来的吗? 韦昭在内的大臣们:这是瞎说的什么大实话? 李贺却咧开嘴,一副呵呵地笑了一声,道:这是敝友近作,名曰《贾生》。乃是说的汉文帝与贾谊之往事。可不是讽评时事啊! 越是这般说,天子脸上便更挂不住了。 李忱执政颇为勤勉,治下民生已届前些年有显著恢复。他自认为就算比不上本朝贞观、开元年间的盛世,但也有望恢复父亲宪宗在世时的大唐国力。 然而如今大唐好不容易有一位仙人显圣,大唐天子却被讥讽为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忱极力忍住怒意,嘴角上扬,问坐在末流,穿着绿袍的李贺:这位是 李贺根本不惧,冲上头的天子拱了拱手便道:诡务博士唔,不是,如今已是协律郎了,李贺李长吉,见过圣人。 也不等李忱回应,李贺自说自话地就转过身,为天子介绍身边人:这位是方士葛洪,东晋生人。 第445章 他这一声,无异于往太极宫这一池静水中抛了一枚巨石,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葛洪? 这是认真的吗? 然而太极宫中的人一旦接受了王子乔这位仙的存在,东晋出生的葛洪能够活到现在,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这太极宫究竟是哪里来的好福气,同一天中竟然同时光临一位东周太子,一位东晋的著名方士。 其中最感惊喜的要数天子李忱。 要知道,葛洪是炼丹的老祖宗。而王子乔说白了只是世上籍籍无名的一介小仙。 所以甭管刚才李贺念了句什么冒犯的歪诗,单看这位将葛洪带入宫中,李贺就无过,而诡务司更是有功。 对于大唐天子,葛洪要比王子乔有用多了! * 载初二年,夏至。 观象台跟前,众黑衣僧与门阀贵介子弟已纷纷离开。 唯有李好问还呆坐在观象台一角,抱着脑袋,拼命在回想刚才义净大师的话,思索对方的逻辑中有没有什么漏洞。 夏至这日,洛阳的午后,天气也颇为炎热。观象台上无遮无拦,暑气蒸腾。如果李好问没有自带那上下五十度自动调温的buff,估计已经中暑了。 可是他直到如今,都还在苦苦思索,却始终无法想通。 因此他始终没有留意,身边那位挂着和善笑容的义净大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人。 喂,我说,你都坐在这里这么久了,热不热?饿不饿? 李好问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忙抬起头,刚好看见穿着一身胡服、戴着幞头,做男装打扮的林嫱坐在自己旁边。 李好问闻言愣愣地摇了摇头。他还沉浸在对这个世界的世界观进行奋力思考的过程中,突然见到了林前辈,一时还切换不过来。 唉,林嫱见了李好问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顿时感叹一句,我把你送到这里来,本意是请义净大师指点指点你,怎么好像把你给弄傻了? 李好问:这位前辈好像没什么架子啊! 不过对这种有话就说的诚实态度他也已经习惯了此前读过那么多林嫱留下的笔记,此刻遇见真人,李好问就像是见到了一位神交已久的老朋友。 只见林嫱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笑着说:此处天气炎热,你先随我去乘一乘凉吧! 一只纤手轻轻地搭在李好问肩头。 还没等李好问回过神来,他与林嫱就已经置身于不知哪里的一座凉亭中。凉亭坐落于山中,四周是满眼翠意,山风鼓荡,一股凉爽之意扑面而来。站在亭中,可以眺望远处通向洛阳城的官道,那官道上往来车驾如流水一般,络绎不绝。 李好问这才猛然惊觉:这是林嫱带着他在瞬时位移呀! 这时光术运用的如此举重若轻,李好问顿时生出惭愧之心。当初他带着秋宇从龙首原回到平康坊,是凭空烧掉了一只纸人充电宝 才办到的。 据他判断,此刻的林嫱,至少已经达到一盏茶的级别,或许达到了一刻也说不定。 看样子,还未用过午饭,那我请你吃饭吧! 话是这么说,林嫱眼里出现了一丝狡黠之色。 让我看看今日典膳局都做了些什么。 林嫱随手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看了一眼,摇摇头,今日的廊下食看起来都不怎么好吃。 李好问看着这熟悉无比的动作,却由他人做出来,做得还比自己纯熟几十倍心里极是佩服,倒也对武则天时代的官员廊下食并没多大兴趣。 倒是昨晚上官姐姐那里置办了烧尾席,有几道菜还不错。我请你尝尝! 李好问一呆:上官姐姐? 难道是武则天身边那位著名的女官上官婉儿。 还有烧尾席,传说这步步高升的烧尾宴是专门庆祝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迁的。上官婉儿置办烧尾宴,难道是因为她身为女性官员,也像男人一样升迁了? 说着,林嫱又熟练地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向那栅格里一伸手,瞬间接连取出了好几枚碗碟。 喏,这是羊皮花丝、小天酥、光明虾炙这是箸头春,这是冷蟾汤,这个名字有点儿夸张,叫雪婴儿 听见雪婴儿之名,李好问顿时一个哆嗦,记起自己仿佛在某人的梦里见到过这道名字足够恐怖的菜。 哈哈,其实是用去了皮的田鸡裹上一层薄薄的豆粉,入锅煎贴而成,看上去银白如雪,又形似婴儿名字确实是瘆人了一点儿,但是味道并不差呢! 林嫱显摆似的接二连三,从上官婉儿的升迁宴席上召唤出各种名菜,送到李好问面前。 因为没带钱的缘故,李好问自从来到这公元690年之后就一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就算他身体禀赋极佳,此刻五脏庙也在抗议了。 于是他欣然接受林嫱的好意,将这些烧尾席上的名菜一一尝了尝。最终他同意林嫱的观点:那雪婴儿,名字是克了一点,但味道着实不差。 林嫱看他饱餐一顿,露出一派欣慰表情,随即衣袖一挥,又不知把这些用过的碗碟位移到了何处去。 第446章 这是饭后甜点,叫酥山。 说着,林嫱又位移来一碟山峦造型的奶油沙冰,递给李好问,显摆似的道:若是搁在后世,它该叫做冰淇淋。 这奶油沙冰大概是用乳制品搅打出奶油的状态,然后再淋在器皿上,然后放在冰窖里冷冻而成。此刻这沙冰上还淋着拥有樱桃一般鲜红色的新鲜酱汁,既是点缀也增添了美味。 李好问却心不在焉地将这碟冰淇淋接过来。他心里根本就没在想这些吃食,满心思考的都是该如何与这位前辈交流这个世界诡异的世界观,又该如何从她这里获得帮助,得以返回大中二年,回到他的伙伴们身边去。 这时,林嫱忽然劈头盖脸地问李好问:说说看,你从别处来到这里,都看到了些什么? 李好问此刻手中捧着一碟唐代版冰淇淋,站在洛阳城外的凉亭里,眺望洛阳城跟前繁忙的道路,满载货物的商队 他想着想着,忽然冒出了两个字:熵减。 这是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熵减尽管到此地才区区一两日,他已能从无数细节中体会到眼前这大唐正走向繁荣与有序。 新的规则被制定,女性、庶民阶层古老的统治阶级之外,新兴的有生力量正加入维持社会秩序的队伍中来。 同时女皇也一直都在为自己登基即位创造合法性的阐释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人帮她,比如义净,甚至为了证明武则天迁都洛阳的合理性硬生生创造了洛州无影的事实。 亲身站在这个历史节点上,一切似乎都证明,女皇登基是上天的旨意,武则天是比她的丈夫、她那两个懦弱的儿子更要适合称帝的贤明君主。 李好问才会做此感想。 只是他忘记了一点。 自从他来到公元690年,见到林嫱的那一刻起,他从未表露过自己的身份,是从一千多年后的时代穿越至晚唐,又由晚唐跳跃至这里的复合型穿越人才。 可想而知,林嫱听到熵减这两个字惊讶成何等模样。 当李好问意识到这一点,转脸向这位林大学士看去的时候,就见对方正睁圆了眼,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胜利会师的喜悦! 同学,要不要加个vx? 李好问:? 第 136 章 啊呀, 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是 乍见老乡的林嫱激动万分,背着手在凉亭里踱起了方步。 我该跟你对什么暗号好呢? 李好问傻坐在凉亭的一头, 保持着懵逼的造型不动摇。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李好问(小声):您已经将下句说出来了! 林嫱伸手拉了拉自己的幞头:对哦!那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嗐, 我还是自己说出来了。 要不,你想一个? 李好问想了想反问:遇事不决? 林嫱顺口答道:量子力学!不清不楚? 李好问小声回答:致敬克苏鲁! 哈哈, 果然是穿唐的同学。对了,要不要加个vx? 李同学:这也能行? 却见林嫱从怀中取出一名消息镜子,递到李好问手中,要将这枚法器送给他。 李好问连连摇手:前辈,不必送我,我也有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怀中, 摸索他带来的那枚消息镜子,却摸了个空。 李好问忍不住皱起眉头:奇怪了, 刚刚还在我这里的 林嫱顿时好奇地问:你也有消息镜子, 是从哪里得来的?据我所知, 这种法器总共只有六枚, 全部收藏在神都洛阳紫微宫。 她说得非常肯定,面上神情似乎在说:小同学,可别想哄我, 这法器也是姑奶奶我捣腾出来的。 但李好问真的异常吃惊, 索性把他携带的所有法器物品一样样地都取了出来,都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 但就是不见他从大中二年带来的那枚消息镜子。 忽然,李好问明白了, 从林嫱手中讨来那枚她原本打算赠给自己的铜镜,左右端详了半日,忽然道:前辈,我明白了。早先我随身带着的那枚消息镜子,就是您的这一枚。 林嫱不解,睁圆了眼望着他,等他解说。 林前辈,其实我穿唐之后生活在现在的158年后 我这次来女皇登基之前,就是为了亲眼见证新时代的诞生,为了能够尽快掌握时光术的一盏茶境界。 原来如此!林嫱一脸赛高的表情,叹道:新人都这么猛的吗?我在一盏茶之前,最多只能追溯百年前的历史,而且只能维持一小会儿你看你,到现在都没有消失,你真的很厉害啊! 李好问苦笑:因为我是被困在这里了呀! 于是他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是怎么依靠回溯之轮回到一个甲子之前的建中四年,然后又靠自身的能力回溯至98年前的公元690年,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困在这里,完全回不去了。 第447章 林嫱伸手摸摸下巴:回溯之轮? 李好问忙从怀中将那个扭距刚过了一丁点儿的圆筒状计时器取出来,交给林嫱。 林嫱托着这枚法器看了好一会儿,又伸手到后脑拉了拉自己的幞头,皱着眉头道:这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我的手笔啊! 我也觉得像!李好问在心里补充。 唔,设计一枚计时器,然后将回溯历史的能力与这枚计时器绑定,这样即便是未曾掌握时光术的人,也能享受穿梭时光的快乐!是个好主意! 说到这里,林嫱一脸兴奋:我又有动力了,可以尝试做几个这一类型的法器! 李好问:享受穿梭时光的快乐吗?其实这东西流传到晚唐,被用来做击杀妖怪的时空隔离区去了。 不过你李同学,林嫱很自如地称呼自己的后辈,你现在是被困在这里,所以回不去了吗? 李好问惭愧地点点头。 这样吧! 林嫱一挥衣袖,将两人吃完的淋山碟子送走。 现在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忙需要有人帮我,如果你能帮我,事成之后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 到时我无论是自己帮你,还是说动义净老和尚帮你,都保证将你送回你想回去的那个时代,如何? 李好问闻言立即点头:成交! * 大中二年,腊月,太极宫中。 天子李忱因为葛洪的出现,兴奋得难抑狂喜之色,就差亲自从御座上下来,向葛洪行礼请教了。 而葛洪似乎也深谙李唐天子的心理,认真地看了看李忱的面相,微笑着拈着三绺长须道:敝人观座上皇帝陛下的面貌,年轻时颇多阅历,曾吃苦,但也同样锻炼了强壮的体质。 想必陛下之寿元,要比晋时那些短命鬼皇帝要长久得多。 葛洪这么说,似乎更坐实他生于东晋,活到现在,没有六百,也有个五百年了。 李忱闻言大喜,马上开口盛赞诡务司众卿,忠心为国,转脸吩咐王宗实,让他将那事先准备给王仙人但又不知对方要不要的一百匹绢赏给诡务司去。 聚在太极殿的臣子之中,李汉见李贺念的那首讽谏诗转眼就被人遗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再望向李忱的眼神中,多带了一丝复杂的遗憾。 宰相韦昭不喜诡务司他讨厌诡务司是出于恨屋及乌:叶小楼是他的私生子,后来带回府中抚养,天资尚可但就是不服管教,甚至于反出韦氏,姓了那个风尘女子的姓氏。每次想到这里,都让韦昭恨得牙痒痒的。 而诡务司既然收容了叶小楼,那就相当于是蔑视了韦昭身为丞相与生父的权威,双重不可饶恕。 于是韦昭偏过头,向文应贤使了个眼色示意,让这位待会儿多帮王子乔说说话。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政敌的政敌便是朋友么。 那么敢问葛老,朕既在位,可享多少年的寿元? 李忱原本想要称呼葛洪为葛仙人的,奈何葛洪执意不肯,最终采用了诡务司的称呼。 这 葛洪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那位缩在蒲团上,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的老人。 然而那老人脖子动动,似乎点了点头。 葛洪便向上看去,应道:陛下御宇共十三载。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轰得李忱外焦里嫩的。 适才葛洪赞他寿元颇长,李忱便心生希望他觉得自己纵然不能比肩太宗皇帝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至少也要超过自己的亲爹宪宗皇帝,那位也在位有十五年咧。 事实上,大唐并不缺少寿元长、在位时间也长的皇帝,高宗李治在位三十三年、玄宗李隆基在位四十四年,代宗李豫在位二十年,德宗李适在位二十六年 而眼前人预言自己将执政十三年,这叫寿元长? 当然了,李忱生于长庆元年,即位的时候就已经三十七岁了。再加上十三年御宇,活满了五十岁这相较于他的那些短命的兄长们来说确实是寿元长,可这远远不符合李忱自己的预期。 座中大臣们以文应贤为首,都在等韦昭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就一起向诡务司带来的这名神棍群起而攻之。 谁知这时,李忱起身,来到葛洪面前,极为认真地拱手致意,道:葛老,有什么方法能够延长朕的寿元? 葛洪爽朗笑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尝试去延长寿元。 李忱整个人都懵了。 座中大臣们又都在看韦昭脸色,随时准备开喷。 然而葛洪丝毫不觉他的话有什么不妥,继续说道: 老朽既炼丹又行医,号称是医丹双修之人。因此很清楚,这世上有多少身居高位之人,是因为服食了不合用的丹药,强行延寿,因而驾崩 韦昭连忙示意身后的大臣们别做声。 他觉得这位葛洪老神仙(棍)这是在欲擒故纵。 众所周知,李唐天子爱服丹药,因服丹而死的,远有太宗皇帝李世民,近有刚挂不久的上一任皇帝武宗李炎。丹药之害,人所共知。只是任何一位天子,都抵挡不住丹药延寿的诱惑。 第448章 也就是说,这边葛洪说得越凶险,越有可能是在欲取故予,为天子画大饼,兜售他的独家丹药。 而天子李忱也从懵逼中恢复过来,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岂料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人冷笑道:然而如今大唐宫中确实有一件,能够起死回生的神物。 众人一起回头,向开口说话的人看去,发现那是被人冷落了多时的王子乔。 起死回生的神物?李忱闻言,顿时两眼放光,又转向已经被他抛诸脑后的仙人王子乔,可否请太子晋指点一二? 葛洪刚刚所说的,不乱服丹药,就是延年益寿的好方法李忱虽然觉得这确实有点道理,但是听说自家宫中就有能起死回生的神物,天子立刻心动。 就算不是延年益寿的仙丹,能让将死之人在鬼门关转一圈又捡回一条命来的宝物,也相当于变相地延寿了。 王子乔却将双手拢在衣袖中,朝天翻着白眼。 天子怔了片刻,顿时给韦昭使了个眼色,韦昭心领神会,顿时又歌颂起太子晋的贤德来。 太极殿上,原本令天子亲自起身、行礼相询的诡务司这边,立即又冷清了。 李贺身边的老人家忽然身体一动,扬起脸看了一眼葛洪,两人眼里都有点忧色。 那边王子乔已经傲娇完毕,冷笑道:此物便在宫中,难道天子不知道吗? 李忱顿时又懵了:不朕不知, 他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朕完全不知此事,请仙人指教。 王子乔享受片刻,将眼光从李忱面上移开,扫过一众眼神热切的臣子们,最终眼光落在了一直随侍在李忱身后的内侍总管王宗实脸上。 王宗实惊了:我? 王子乔淡笑道:难道总管不知? 王宗实低头想了想:咱家的确不知! 王子乔嘴唇高高扬起:看来这唐宫中人,的确是有眼不识重宝。不过,你就算不知,也该多少听说过。未必听说过它能起死人肉白骨,但是你至少应当听说过,它能令断肢再生。 殿内诸人,听说这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奇物,无不眼现狂热。 可王宗实却还是眼神茫然。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对面一脸傲娇的仙人王子乔,摇摇头道:咱家从未听说过有此奇事。这已经断了的肢体,岂有再长出来之理。 王子乔却抛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道:不是手脚四肢,而是那种肢体。 王宗实见王子乔眼神暧昧,还总往自己腰身以下的下三路瞄去,他在宫中多年,也是个人精,这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骇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启启禀圣人,这这宫中确实曾有过传言。可是老奴从未动一分一毫的这等龌龊心思,想要用这种方法,续续那断肢啊! 啊? 这时,太极宫中众人也都听得一头雾水。 王宗实是宫中内侍总管,此刻品级服饰穿得好好的,四肢俱在,哪里有什么断肢。 等一下,这位是个太监,若说断肢的话,却确实 李忱只管皱紧眉头,追问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王宗实赶紧膝行两步,上前凑至李忱脚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刚开始,李忱似是没听清,便轻轻俯身,试图靠近王宗实。 然而还未等他俯身,这位天子顿时已经想明白过来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望着太极宫大殿的正门,眼中瞬间燃出一串愤怒的火焰。 宗实,此事应以眼见为实耳,你知道该怎么办? 王宗实趴在太极宫的青砖上,将头埋得极低,小声小声地应道:老奴领命。 说着,这位太监总管后退几步起身,匆匆出了太极殿。 殿内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王子乔、天子和那王宗实打的是什么哑谜。 王子乔嘴角噙着笑,得意洋洋地坐着,时不时向葛洪那边送去挑衅的眼神。 葛洪满眼忧色,转头向自己身边的老人看去,却见老人不知何时又闭眼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太极殿中悄悄泛起一丝紫气。但殿中众人的心思都在王子乔所说的那件宝物上,无人留意这种异象。 天子李忱最是怒不可遏,在殿中反复踱步。有天子的气场摆在这里,座下那些大臣们虽然一头雾水,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久,太极殿外响起脚步声与人声。一个略带跋扈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圣人传我? 王宗实小声地应了两句什么。 事实上,王宗实这才是太监在宫中说话的正常音量。之前那人的声音能让整个太极殿里的人听清楚,此人应当不晓得什么叫韬晦。 不过大臣们都觉得这也情有可原,毕竟连当今座上天子,也是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马元贽扶上位的。 靴声霍霍,穿着官服的大太监马元贽步入太极殿,见到殿上这许多人,也吃惊不已,连忙跪下向天子行礼,开口道:臣马元贽,不知圣人在此 第449章 他话都还未说完,李忱便怒道:将此人拖下去,剥去衣冠查验! 韦昭以下,大臣们都愣在原地,不明白剥去一名太监的衣冠,能查验什么。 然而马元贽一听见此话,顿知大事不好,脸色顷刻间褪至雪白,颤抖着声音向李忱请求:圣人圣人饶命! 然而李忱脸色铁青,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像是愤怒到了极点。 数名王宗实带来的神策军士兵一起上前,马元贽顿时像是一只死狗般被拖下太极殿,不久便听见布帛撕裂声,和马元贽杀猪似的喝骂声。 大臣们依旧十脸懵圈:这还真的是脱衣检查! 不过也得亏天子即位之后,渐渐架空了马元贽的权力,另外扶持了王宗实等人上位,否则今天是否有神策军肯遵圣命冲上来拖走马元贽,都还两说。 诡务司这边,李贺与他身边那两位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处变不惊。在旁人眼里看来,要么是早已知道内情,要么是根本漠不关心。 不一会儿,大殿门口响起脚步声。王宗实匆匆赶回殿内回禀。他没敢明说,只是向上叉手,然后向天子点了点头。 李忱脸上顿时出现一丝愤怒的红晕。 他低头略思索片刻,道:传旨下去,马元贽图谋不轨,秽乱宫闱,着午时三刻西市处斩,人头示众,以儆效尤。 直到这时,太极殿中众位大臣才终于咂摸出些许滋味,略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太监,还能如何秽乱宫闱? 再联想到此前王子乔说宫中有一物可以令断肢再生,那这马元贽再生的断肢,不就是 想通了其中关窍,众皆骇然。见天子正在气头上,众人虽觉这公开明正典刑的做法并不妥当,却无人敢劝。 但很快李忱自己就想通了:罢了,先不用送去西市,朕还另有口供问他。 西市独柳树一带是犯人公开处刑的地点,不让送去西市,意味着天子改变策略,不会让此事公开,明正典刑,而是暗箱操作,问出一应细节之后,私下处置。 反正对于天子而言,处置一个已经完全被架空的大太监,如同杀一只鸡。 就算这马元贽曾是亲手将李忱扶上龙椅的人,但面对一位曾经扮猪吃老虎三十七年,方始登上帝位的天子,马元贽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用过就可以扔了。 更何况,还出了这天大的丑事。 殿外,马元贽愤怒的叫喊叱骂很快就变成了痛苦的嚎哭与乞求,但这声音很快被拖远。官员们大多确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听见马元贽的声音。 李忱却余怒未消,一时间眼神冰冷,转向王宗实。 王宗实骇得双膝一软,直接向李忱叩拜,颤声解释:原来就在刚才,他与几位近身侍奉天子的宫中实权内侍已经相互自查,确认绝无马元贽犯的那等滔天大罪。 除马元贽之外,宫中自宣徽使仇从广以下,人人坦诚相见,自证清白,倒也确实无人如马元贽那般胆大包天。 见自己还有些忠心的属下,李忱的气渐渐消了,转而看向王子乔,用一种极其恭敬地语气问:王仙人,那马马某所用的,是否就是您所说的那件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的宝物? 还未等那王子乔答话,诡务司这边却先起了变化。 不知何时,汩汩的紫气已渐弥漫于太极殿中,王子乔只看了一眼,便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 原先一直缩在李贺身后,其貌不扬的那位老人,忽然睁开了眼,坐正身体,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 137 章 跟我走!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林嫱豪迈地一转身, 就要从凉亭里走去处。 且慢,李好问也赶紧站起来,急忙道, 我这也才不过一炷香的水平。你确定我能帮到你? 李好问其实并不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然而此刻他面对的人是林嫱这位一直通过流传至后世的笔记, 向他传授各种时光术技巧和升级路径的前辈。林嫱甚至与诡务司的建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得上是诡务司的半个祖师爷了。 因此面对这位林前辈,李好问总有一种大一新生面对大四学姐的感觉, 虽然想要尽力帮忙,却又生怕自己能力有限。 不,林嫱回头,看清了李好问那点患得患失的表情之后,笑着解释道,时光术的应用因人而异。有些人虽然未能升至高级别, 但是却能在某些特别领域将时光术用得出神入化。他们擅长甚至是专精的特别能力,连我都甘拜下风。 李好问顿时想起了郑兴朋。 他确信郑兴朋的时光术从未突破过弹指级别, 可是他在刑侦破案方面的造诣极高, 恐怕之后没人能达到他的水平, 连李好问也不能。 想到这里, 他连忙向林嫱承诺:那我一定尽力! 林嫱转身迈步,同时向李好问介绍:今天我需要你帮我的,是去回收一柄春秋时的古剑。 三尺水? 李好问赶紧迈上几步赶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这把剑。 第450章 哦? 林嫱略感惊讶:我要去捉的剑不叫这个名字。但是我听说过三尺水。难道三尺水现身于世了?我记得它只有留在画谱上的形象呀? 李好问赶紧将李贺的故事说给林嫱听, 说他这位同僚,有言出法随的能力。 林嫱听来觉得异常好奇, 便问李好问能不能将这种神奇的能力复现给她看看。 李好问嗯了一声,刚要拖出历史影像, 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过这是在158年后发生的事啊! 林嫱想了想,反问:然而这在你自己的时间线上,这是在几个月以前的事啊! 她一句话说出口,两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同时站在原地,转向彼此,面面相觑。林嫱甚至又惊又喜地啊了一声 如果能够按照自己的时间线回溯时间,那么岂不是能很轻易地回溯至穿越前? 然而李好问却皱起了眉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每次试图回溯,总是按照现实存在的时间线回溯,没法儿按照我自己的时间线回溯啊! 林嫱所想的却不一样:或许这存在两个选项:一是按照这个时空的物理时间线回溯,一个是按照我们这具身体的时间线回溯对了,李同学,你是魂穿还是身穿? 李好问:魂穿! 林嫱:我是身穿,我可能研究起来更容易一点。 李好问略感遗憾,不过也看到了一丝希望。 林嫱便开口道:有个能够相互启发的同学真好。 这时他们已经沿着凉亭旁一条羊肠小径来到了山下平坦的官道旁。 这里距离洛阳城有点距离,道旁有个小小的官驿站。 林嫱向驿站出示了鱼符,很快牵了两匹马出来,问李好问:会骑马吗?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林嫱将其中一枚缰绳扔给李好问:走吧,我们要再向北邙山中才能找到那枚宝剑的踪迹。 李好问有些好奇:难道前辈无法定位对方,才不用瞬间位移的吗? 林嫱似乎看出了李好问的想法,笑道:虽然很想在你面前摆摆前辈的谱,但是那柄剑并不好对付,需要我们多储备些能量。我瞬间带你过去固然方便,但是面对那柄剑我想,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李好问虽然想不通,回收一柄剑有什么困难的,但他还是信任林嫱的判断,并且献宝似的从怀中拿出两枚纸人,递到林嫱手中,道:我有些储备! 林嫱将纸人接过,稍许掂了掂,便知就里,立刻笑生双靥:的确是好东西!这究竟是怎么做的? 李好问见时机合适,便将长安城中丰乐坊某间代售鬼宅的事给说了。他提到那里一眼古井可以充当充电区制造这些充电宝,林嫱听闻,立时兴奋地一拍双手: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我在长安有些朋友,这就让他们替我去看看宅子去。 回头将那里完全按照我的心意,打造成为林大学士宅邸。 李好问听了在旁咋舌:心想,不会那诡务司公廨的内部建筑就全是这位林大学士设计的吧! 我早就想要打造一间密室,铜墙铁壁,没有人能攻破那里。门口的密码锁得用验证码的,俩小时换一次的那种哈哈! 林嫱的思路果然发散,李好问在一旁听得伸手猛揉太阳穴这位学姐的执行力真是强啊。诡务司机要室,明显就是她后来建的呀! 距离古剑的位置还有些距离,两人骑马并辔而行,一路闲聊。 林嫱问清了李好问学习时光术的大致过程,笑着夸奖道:你真聪明,晓得从晚唐到这里来。我当时写一炷香到一盏茶的笔记时就在想,在我之后的时光术修行者,只能想办法到这武周立朝时来,否则按照正史,要往后等好几百年。怎么样,李同学,你觉得这个时代怎么样?有没有一种新秩序正在建立的感觉? 李好问庄重答道:我认为确实是气象一新! 当初他被林嫱一问,就能自动答出熵减二字,此刻的气象一新也是出自内心的感想。 到这里的时间虽短,他已经亲眼看到了武则天利用信仰打造政权的合法性,将新生力量纳入朝廷,与旧势力形成平衡。 再加上他以前从林嫱的笔记中读到的那些社会变革:教育、信息流通、工商业发展确实令李好问无比佩服。 那个 林嫱想了想,问,我有没有做出足够的改变,让你在158年之后也能切身感受到? 李好问想想他在大中二年的生活:报纸、公共马车、抽水马桶 他赶紧点头:那是当然的。 林嫱闻言十分兴奋,嘴角上扬,眼里蕴着骄傲。 她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那之后的大唐,还是那样的走向吗?武周有没有复辟为李唐?盛世还是按时来了吗?李隆基有没有和杨玉环谈恋爱?你在的那个时代它,依旧混乱吗? 第451章 这叫人该如何回答?李好问一脸为难的神色。 林嫱看了便懂了,原先的兴奋劲儿去了不少。 你能告诉我,武周的问题在哪儿呢? 李好问看林嫱认真的样子,觉得这位学姐与女皇之间确实有很深的感情。看来,林嫱不仅是在辅佐武则天,她更是将武周这个由女性引导的时代,当做自己毕生的事业来打造的。 听见林嫱这么问,李好问下意识便开口答道:问题主要是出在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林嫱听得一脸懵 李好问所说的那番话,就像是被风吹走,愣是一个字都没落进林嫱耳中,除了最后一句:不少历史教科书上都提到过的。 他说的,是武则天晚年在立储问题上的犹豫:究竟是还政于她那两个李姓的儿子,还是在她武姓子孙中择一人传位。 这是独属于女皇一人的烦恼。 在李好问看来,无论是什么选择,哪怕是传位给她的女儿,甚至是传位给有能力有手腕的外姓人,可能都比最终结果来得好。 他也有想过,若是历史上真出一个林嫱这样的女性,能从武则天手中接过权位,没准历史会全然不同。 然而他也记得很清楚:武周后期,林嫱几乎从历史中销声匿迹了。 他曾为此疑惑不已,但此刻他就算是开口问林嫱也没用时候不到,林嫱自己也不会知道答案。 唉!我懂了。失去的永不复还是吧? 林嫱闻言叹了一口气,想必也是非常了解时光术基本原则的。 我之后再好好回想回想学历史的时候都学过什么,但看起来可能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对了,趁现在有工夫,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可以尽管问。 李好问心想:确实有些非常重要的他现在可以赶紧问问学姐。 如果你给后人留笔记,会藏在哪里? 哈哈!林嫱爽朗地笑出声,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我的确是记了不少笔记,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动手将它们存放在特别的地点。 不过我猜想,按照我自己的个人喜好,我给后人留笔记,多半有两个去向:一是自然天象出现的特定时间地点 李好问:日全食!暗号对上了。 另一个就是武皇的改元大典。嗯,也可能会考虑放在那个李老头欺负表弟的立朝大典上。毕竟修习时光术是需要见证新秩序建立的。 李好问:李老头欺负表弟? 他只想了片刻就明白了,那是指李渊创立李唐,从他表弟隋炀帝杨广手中夺下大好河山的时刻。 但是立朝大典上,这可不比日全食发生的地点,容易分辨笔记存放的地点。 我想,我会放在一个很特别的地点,然后留下一个极富我个人特色的鲜明标记。 林嫱一边骑马,一边托着下巴思考。 李好问瞅瞅这位学姐的表情,觉得对方显然是犯了选择困难症。 估计就算是现在告诉自己,之后也可能会改主意的吧? 李好问这是不指望这次能从林嫱口中得到下一阶段笔记的线索了。 两人驾马,沿着山道行了一阵,夕阳渐斜。好在夏日里日长夜短,已是接近申末,日头还悬于西面北邙山连绵的山峦之上,向山谷内投射柔和的光亮。 这时,林嫱忽然伸手按向怀中,同时开口:我感受到那柄剑了。 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三尺来长的剑匣,木制,黑色,表面涂有一层厚厚的大漆。李好问看看,觉得和当初盛放三尺水的剑匣相差仿佛。 这就是盛放它的剑匣。林嫱解释道,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将它再装回这枚匣子里。 李好问想了想,觉得这个任务不算困难既然林嫱能够感知到这枚古剑,找到它应当不是难事。 那剩下的,岂不就是打开匣子,把古剑放进去,然后关上匣子? 随后林嫱指给他看那柄剑现在的样子 李好问:舞草,你说这是剑? 他分明看见一条身长有七八丈左右的青龙,横卧于一道山涧旁。 李好问再转头看看林嫱手中的匣子,很想再问一句:你确定这家伙真是从这匣子里飞出来的? 它本来就叫做化龙剑。林嫱望着远处山涧上方躺着的剑,并不像李好问那样感觉意外,看来北邙山确实灵气充裕,这小家伙从剑匣里溜出来才这么几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一时间李好问很想问问这位:尊重科学讲逻辑这七个字,究竟是不是您留在诡务司机要室里的。 这个世界,它明显不科学嘛! 林嫱扭头看了一眼李好问古怪的表情,噗嗤一声笑道:它的出现也不是全无道理。相传铸造这柄化龙剑的铸剑世家,将一块名叫龙石的铁矿石熔炼成剑。因此那一带的邻里百姓世世代代都坚信此剑铸出之后必能化龙 李好问挠挠头,改换了原先的念头:虽然不科学,但还挺讲逻辑。 第452章 这柄剑想必能留到158年以后,待会儿你学会了收容它的方法,将来若是需要,尽管拿去用便是。林嫱性情洒脱,为人大方。 李好问则有点惋惜,当初对付那伽时要是有它就好了。可是他转念一想:倒也不能真当它是斩龙剑来用,毕竟它自己就是龙。 林嫱从袖中抽出一柄千里镜,用来观察远处的青龙。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转头看向李好问:同学,做好准备了吗? 李好问连忙道:学姐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待会儿我会去那里,接近那柄剑,并且尝试将它制服。 但我只有五成的把握,如果不能成功,我就会改变策略将这柄剑向你这边驱赶。 我需要你先藏在一边,等我把那柄剑赶到那里 林嫱说着,指向山间的一枚突出的巨石。这巨石足有两至三人高,由一整块巨岩构成,矗立在向西的山坡上,距离他们两人现在的位置不远,而且正好能挡住那条小青龙的视线。 你就突然跳出来,使出指定减速一招,让它的速度骤然变慢。 这样,我从后面包抄而至,正好用剑匣扣住它。 这方案怎么样?林嫱朗声问。 李好问伸出拇指点了个赞:简单、明了、有效! 李好问自己已经达到了时光术第三境界,指定减速已经用得相当成熟。 而林嫱,据李好问猜测,如今的境界至少在一盏茶以上,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一刻。 有他们两人配合,要逮住这样一柄剑,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很好!林嫱这两个字说完,身形一闪,已经原地消失。 李好问其实话还未说完,他原本想问林嫱需不需要贴一枚锦鲤符箓,增加一点运气,有备无患。 但看林嫱如此信心满满,李好问又觉可能不必多此一举。 他视力很好,目能及远,眼看着林嫱的身形瞬间就出现在那道山涧跟前,李好问马上也位移去了林嫱预先指定的那枚巨石后。 在那里,李好问视线受阻,索性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观察林嫱那边的情况。 身穿紫色胡服的林嫱身形很好辨认。只见她一旦出现在山涧下方,就迅速无比地向那青龙的方向急速一跃,似乎马上就能骑在那条青龙的脊背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条青龙的身形瞬间消失了。 林嫱这一跃自然也落了个空。 她反应极快,一旦失去了青龙的踪影,立即从袖中掷出一枚纸飞筝。 那纸飞筝迎风长大,体型瞬间与叶小楼使用过的巨筝相差仿佛。 林嫱身形一闪,马上就站在了那纸飞筝上,并且轻松给脚下的飞筝加了个速度,一人一筝,立即在空中迅速穿行。 李好问在时间视野里看得非常清楚,那条青龙不是消失,而是变回了一枚三尺来长的小剑,与三尺水的尺寸差不多,但是通体成青绿色,与刚刚那条青龙的皮色相差仿佛。 这柄剑复现原形之后,立即向远离林嫱的方向激射而出,飞出数十丈远之后,又在空中重现了龙身。 林嫱驾着纸飞筝,紧紧地追逐于这条青龙的身后,径直向李好问这边赶来。 李好问一边在时间视野中观察着青龙的位置,一边暗暗准备,打算在这条龙途径自己身边的时候,出其不意骤然出手,让这条剑化成的龙突然减速。 然而,他与林嫱都没预料到的事忽然发生了。 就在那条青龙被林嫱驱赶着,向李好问藏身的巨石疾飞时,李好问忽然生出危险预感,他看见面前那两人来高的巨石突然迸裂,碎石瞬息间向四周迸射。 李好问自忖血肉之躯,万万没办法与这飞溅的碎石对抗,立即从心,瞬时位移至距离二十丈外。 他的危险预感来的正是时候,李好问前脚刚刚躲开,那条在空中飞行的大青龙瞬间再次变化成为一枚三尺来长的青锋长剑,剑锋只是向那块巨石轻轻一挥,就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巨石已碎成了无数块细小碎片,向四方迸射开去。 林嫱站在纸飞筝上,处变不惊,伸手一抬,从虚空中拉出一道泛着蓝色光芒的纸伞,撑在身前,顿时,砰砰砰扑扑扑,一连串撞击声响起。那些碎石全撞在那枚纸伞的伞面,纷纷被撞飞,没有一枚能够伤到林嫱的。 但这里已是李好问的伏击处,林嫱之前预设的飞行距离就是这么远。一路追到此处,她脚下的纸飞筝已经是强弩之末。 此刻林嫱不得不再念一道加速诀,奋力令这枚纸做的飞筝重新借助北邙山间豪迈的山风,升起,加速,向没命逃往另一边的大青龙追去。 糟糕! 林嫱心想: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位学弟,自己不会把对方带沟里去了吧? 但就在此刻,林嫱忽然意识到,前面大青龙的速度忽然明显减慢了,自己与这枚法器的距离正越来越近。 她一转头,刚好在脚下山峦间一株巨松顶端见到身穿庶民服饰的李好问。 第453章 这个年轻人正扬起脸,向着那枚身长达七八丈的庞大青龙伸出手。 只在一瞬间,这年轻人的鬓发全白,竟成了个鹤发鸡皮的老者。 林嫱心头一惊,她自己曾经经过这个阶段,知道这柄剑乃是天地异数,令它减速,已经瞬间消耗了李好问的全部能量,因此让他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副作用。 一时间林嫱心里惋惜:看来,这次追捕某剑的行动,又要以失败告终了? 谁知就在此刻,她忽见李好问从怀中掏出两枚纸人充电宝,两枚纸人瞬间焦黑,而李好问两鬓的雪白也随之褪去,皱纹平复,他重又变回了那个相貌不错的年轻学弟。 第 138 章 林嫱一见到李好问使用纸人充电宝, 顿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李好问之前给的两枚,立即伸手一扬。 她的瞬时快递也实在是快,李好问连眼都没眨, 就觉手中又多了两枚纸人充电宝。 在能量源源不断地进入身体的同时,李好问施加于那条大青龙的压力也随之加剧。它运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想要找个机会再次变成宝剑的形状, 给李好问与林嫱找点麻烦,却又苦于再没有巨石一类可以冲击的对象。 嘤! 大青龙发出一阵瓮声瓮气的龙吟, 左支右绌,想要摆脱林嫱的追踪。 林嫱听了忍不住笑骂:这家伙怎么是个嘤嘤怪,简直是给剑丢龙,丢到家了! 这时她已来到纸飞筝的最前端,伸出右手,冲大青龙长长的龙尾抓去。 大青龙顿时故技重施, 忽然闪身,变成一道三尺来长的古剑。 虽是古剑, 但剑刃如秋水一般明亮, 眼见是一柄吹毫利刃, 削铁无声。 大青龙的尾巴从林嫱手边消失, 两边本已近至毫厘的距离瞬间又扩大至三四丈。 林嫱很不满意:嘤嘤怪,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那柄长剑:嘤 剑身一翻,猛地重新化形为大青龙, 长而粗壮的龙尾奋力一挥, 撞在林嫱的纸飞筝上,顿时将飞筝撞了个粉碎。 林嫱的危险预感绝不比李好问的差。 她在半个弹指前预见到了这柄剑的垂死一击, 早已位移至山对面一座缓坡上,仰头望着那柄曾经近在咫尺的古剑。 就差了一点点啊! 林嫱心道:真是有点可惜。明明刚才两个人的时光术都使用的恰到好处, 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那么一点点运气。 然而下一刻,林嫱突然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李好问的身影突然闪现到了大青龙脊背上。 你疯了! 林嫱根本无法想象:这家伙怎么这么无脑?刚才难道没见到这条大青龙能够随时变化成为三尺青锋吗?这家伙竟然敢就这么站到了剑锋大青龙背上? 小心它绞断你的腿!这句话到了林嫱嘴边,又被努力忍了回去:总不能主动提醒对手,用这种偷袭招数暗算友军吧? 然而李好问的危险预感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大青龙再次化剑前一刻,闪现至林嫱身边,与这位前辈一道并肩站着,一起抬头望着空中。 随即嘤嘤怪大青龙原型毕露,重新成为一柄在空中疾飞的三尺长剑。 咦? 林嫱视力绝佳,远远地也在那剑身上看出了一点蹊跷。 李好问刚才站在龙背上,虽然很快就位移跑路了,但他似乎也给这条大青龙留下了什么东西。 那是我的一件法器,我管它叫水银人多数时候它能够自主,不必为它太过担心。 林嫱便也看清:此刻已化为三尺青锋的古剑剑锋上,确实爬着一个银白色的小东西。 水银人啊 理工科出身的林嫱显然生出某种联想: 水银就是汞,而那三尺古剑的材质为青铜。当金属汞遇上青铜材质,似乎会与里面的金属离子发生置换反应的。 古剑,应该很怕这小水银人才是。 当然,这种置换反应发生需要时间。不知道古剑能不能在反应发生之前摆脱小水银人的纠缠。 她与李好问一道翘首望向空中,只见水银人趴在古剑的剑锋上一动不动,似乎很害怕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毕竟耳畔山风嗖嗖地刮着,脚下山涧山溪、巨石大树各种景物都飞快地一闪而过。 但很快,古剑的速度放慢了。很明显,哪里出了点岔子。 林嫱马上代入了古剑的心理活动,轻笑道:哈哈,这把剑终于意识到你这小水银人是天敌了。 李好问也想明白了,微笑着接话:不怕就怪了! 随即两人同时看见那柄古剑在空中发颤、抖动,似乎想要将那小小的水银人从剑身上甩下来。 林嫱便觉不妙,开口惊呼:不好 剑身太过锋锐,瞬间将水银人一分为二,割成两半。 然而分成的两半的那一大团白色金属各自抖动一阵,各自生出半个脑袋、补全四肢,瞬间变成了两个水银人。 林嫱的惊呼声都还未停歇,马上已经改了口:好,好厉害! 第454章 李好问知道这时候需要依靠那些小水银人自主,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在心中为那两小只暗暗加油呐喊。 只见其中一只水银人慢慢地向剑柄处爬去,不久攀上了剑柄,抱住了那蚀刻出古老花纹的把手,将脑袋紧紧地贴在上面。 另一只水银人还像刚才那样,紧紧抱着古剑的剑锋,死活不肯撒手。 那古剑故技重施,在空中再次抖了抖,死死抱住剑锋的水银人顿时又被分成了两小只,各自抱住剑锋。 但这时它们再也不止是傻抱着了。 林嫱注意到,在北邙山间穿行着的古剑剑锋,表面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层银白,反射着远处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它们好像又变化了你的那些小水银人!林嫱欣喜地道。 当然,毕竟它们的本体是水银,可以无限分割,也一样可以随意改变形状。李好问解释。 林嫱便啧啧称赞着,眼中流露羡慕,似乎在说:等哪天有空了,我也要炼制一个这样的法器出来。 只不过,李好问面露忧色,如果这时候,古剑再变成大青龙,估计就会把我的水银人给崩飞。 林嫱闻言,豪迈地拍拍李好问的肩膀:别怕!这柄古剑的尿性我可是太了解了的。到了这时候它已经难受得不行,只想回家找妈妈,不会再变成大青龙的。 李好问:是这样的吗? 正如林嫱所言,很快,这枚古剑便在山间空谷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向林李两人这边飞来,越飞越慢,最终在两人面前老老实实地完全停住。 李好问一伸手,想要接回那几只英勇的小水银人,却被林嫱一拦:且慢! 她打开了手中那柄剑匣,嗡嗡颤动着的古剑便慢慢地自行躺入剑匣内。在那里,它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但小水银人不受此束缚,它们一个两个地爬到剑匣边缘,瞬间重新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然后向李好问伸来的手心一跃,然后乖乖地爬到李好问用来装它的荷包里。 林嫱在一旁看得实在是眼热,但她急于处理这枚古剑,赶紧扣上了剑匣,然后诵念了一句法诀,将这剑匣牢牢封住。 至此,前来捉拿古剑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 李好问总共耗费了四枚纸人充电宝,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是兵不血刃。 好了,我们回洛阳城吧! 林嫱收好剑匣,然后去牵了马匹过来。 她望着李好问道:之前我承诺过的,既然你帮助了我,我也会应你之请,帮助你返回158年之后,属于你的时空。 但是,这个忙不是我能帮的,我必须带你去找义净大和尚。 林嫱望着李好问吃惊地抬起了眉毛,忍不住又爽朗地笑道:放心吧!那个大和尚还欠了我好几个人情,让他帮你这么个小忙,想来他是不会拒绝的。 * 大中二年,太极殿。 王子乔洋洋得意 多亏他揭破了宫中的隐秘:宫中曾经权势熏天的大太监、左军统领马元贽,竟然服食了特别的神物,恢复了自己的那玩意儿。 天子震怒,下令将马元贽羁押,准备将口供问清之后处以极刑。 不过,这马元贽在大中元年将天子李忱扶持上位之后,其势力就已经被慢慢架空,成了案板上的肉。天子恐怕一直在私底下琢磨,究竟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将此人处理掉,又不至于让自己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头。 旁人都是在天子瞌睡的时候给送枕头,偏偏这马元贽是在天子起杀心的时候往天子手里送刀。宫中的掌权太监做到这份上,也实在是没谁了。 只不过,此刻,已无人在意马元贽的生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子乔那里刚才正是王子乔说破此事:有一件神物,能够起死人、肉白骨,并且亲自向天子李忱展示了这神物的功效:太监马元贽的那玩意儿,就是依靠那件神物又长回来的。 这种神物就在宫中。 李忱满眼热衷,恭敬向王子乔行礼请教。 而天子麾下的那些大臣们,更是不吝惜口中的谀词滔滔,马屁与高帽一起送上,似乎这位当年早夭的周灵王太子姬晋,就是比周公等人还要贤明的皇族似的。 唯有耿直老臣李汉,始终闭口不言,无视了韦昭等人刻意的媚上言行,而是向下首坐着的李贺等人看看,似乎很同意这位诗人刚才说的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位命途多舛,终于否极泰来、身登大宝的天子,其内里,与其他的李唐天子,其实也并无多少区别啊。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太极殿中开始弥漫着一道浅浅淡淡的紫气。 这并非那伽之夜弥漫在长安城中的紫色雾气,因此殿中众人,连同宦官与神策军在内,竟都未留意到这一点。 他们只在留意王子乔的夸夸其谈。 此物名曰太岁,又叫视肉,乃是记载于《海外南经》中的神物。 此物生于狄山。这座山的位置极其重要,相传帝尧去世之后便葬于此山山南,帝喾去世后葬于此山山北。 第455章 此物形状就像是牛肝,上有二目,可以与它对视。 它的肉可以食用,而且总是吃不完,一片切下来之后,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重新长出来,完好如故。1 只需要食用一片太岁,便能接续断肢,延年益寿;食用一整株能够起死人,肉白骨;而若是能找到它的核 说到这里,王子乔故意顿了顿,买了个关子。 这次,不止是天子李忱,太极殿中的诸位大臣,包括韦昭与文应贤在内,都纷纷向王子乔的方向侧身倾听。 王子乔却摇摇头:这等神物,已非凡人能享用的。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哈哈哈哈 众人胃口被吊得老高,却被王子乔来了这么一招,人人面露失望。 然而李忱却道:仙人所言,这样的神物就在朕的宫中? 王子乔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不然我为什么和你废话这么多的表情。 李忱却面露狂喜。 既然这神物在他宫中,便为他所有。纵是仙人临凡,想要得这枚神物,必定也得买他一个面子。 还请太子指点!李忱顾不得天子尊严,再度将自己的坐席向前移了移,诚恳地向王子乔请教,究竟在何处能够寻到这枚太岁。 王子乔哈哈一声笑,正想要再卖个关子,忽听最末一席有人开口道:太岁现于宫中,并非吉兆。 这么大一瓢凉水泼下来,天子李忱顿时不乐意了,转脸看去,却见是刚才夸自己寿元长的方士葛洪。 他耐着性子请问:葛老,此话又怎讲? 葛洪却并未直接答话,而是扭过头去,望着坐在身边的那名布衣老者。 只见老人家此刻睁开了眼,正端坐凝望着王子乔。 他的面相虽然老迈,但是那一对眼却如晨星一般明亮而深邃。似乎他终此一生,既不会为物欲所眩目,也不会为尘俗所遮蔽,万事万物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一切细小处,幽僻处,处处皆闪现着光明。 我不曾见过你。 那老人缓缓开口。 王子乔听见这个声音,忍不住竟打了一个寒噤,脸色发白,向左右看去,竟是不敢直视这位老者。 那你认得我吗?老人又问。 王子乔低头,将自己足上穿着的一对木鞋脱了下来,放在手心之中。 若你真是太子晋,又怎么可能不认得我?老人见王子乔如此回应,顿时做困惑状。 王子乔双手一抖,他手中的鞋子瞬间变成了一只仙鹤,在太极殿空旷的大殿中环绕翱翔。 天子李忱与众臣子们将这一幕看得目眩神驰,心说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真实的神迹不成? 随即王子乔撮唇而呼,那仙鹤缓缓地降下,停在他面前。 王子乔立即起身,扬起身上披着的斗篷,迈步端坐于那只鹤背上。他掀开斗篷的时候,刚好露出那枚被压得扁扁、如一页纸般薄的腰身。看得一殿君臣惊惧而又迷茫,不知这位一直好端端的,究竟出了什么事,竟似匆忙离开的样子。 鹤唳一声,白鹤双翅振动,一人一鸟便缓缓升向空中。 李忱连忙呼叫:太子请留步。 韦昭等人则立即将矛头对准了诡务司这一行人:若非这几位打岔,仙人又何至于要走? 岂料,就在那一人一鹤眼看就要飞离太极殿的时候,李贺忽然口唇翕动,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白鹤顿时从空中消失,变成两只木履,啪啪两声,从半空中掉落。 王子乔猝不及防,一个倒栽葱也从空中摔落,落地的姿势十分接地气,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这人一旦栽倒在地,立即起身爬起,蹬上鞋子,随后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脚步匆匆,径直向太极殿外冲去,人影瞬间便消失了。 殿内,李忱君臣还处在懵逼中。 亲眼看见王子乔逃离,再联想此前那老者质问对方的两句话,李忱皱起眉头,心中渐渐有了一二猜测。 而韦昭还沉浸在对诡务司的偏见之中回不过神,顿时开口向那老人斥道:尔等何人,天子座前,竟敢口出妄言?如今将天子所请的仙人尊客惊走,尔等如何担得起这责任? 说着,韦昭又想起李好问来,大声质问:你们李司丞人呢?天子相召,他又身在何处?且唤他来 还未等韦昭话音落下,李贺已经纳闷地开口:韦相,您真的不认得这位? 韦昭看看李贺身边的布衣老者,心想我怎么可能认得这样一个泥腿子? 这位姓李,名耳,字聃,多有人称他为老聃 韦昭继续:这我哪认得 他还未说完,就已见天子李忱忙不迭起身,来到那名布衣老者跟前,郑重跪拜,行下大礼。 与此同时,殿中不知何时弥漫着的那股紫气越发浓郁。 韦昭这时被文应贤与阮霍左右一扯,他身边这两名大臣已是忙不迭地拜倒。韦昭这时脑海中才灵光一现:老聃那不就是老子吗? 第456章 李唐天子称老聃为李姓始祖,自诩是老子后人,这时见到了始祖,哪有上前拜见的道理? 至于那王子乔为何会逃走韦昭身为当朝宰相,颇有些学识,立即想到:传说老子于周灵王时进入东周王室,而王子乔太子晋,乃是周灵王太子。这两位岂有不认识之理? 如此看来,如果眼前这老聃是真的,那王子乔必然是假的所以才会这般狼狈地匆匆逃走。 韦昭正想着,已经又被文应贤扯了扯衣袖,小声道:韦相,快拜! 韦昭一生反复,拜谁不是拜,当下不再迟疑,冲着老聃的方向就磕头磕下去。 就听老聃对李忱柔声开口:痴儿啊痴儿须知生死皆有定数,不是人力所能改变。唯有道法自然,不加干预,方能得保本心 所以葛小友才会劝谏你不要服食方士所练之丹。 而那太岁,更非你等凡人可以觊觎之物啊! 唉!老子说到后来,一声轻叹,转脸向太极殿外看去,脸现忧色,仿佛见到巨大的危机正在向此地降临。 第 139 章 林嫱抱着剑匣唱着歌, 高高兴兴地返回洛阳城。 李好问沉稳地跟在前辈身后。 这是归程,反正缉拿逃剑的任务已经完成,林嫱也就不再吝惜她的能量。两人在将驿马归还当初那间小驿站之后, 她就直接带上李好问,位移到了洛阳城中的大福先寺。 我带你去见义净大和尚去! 林嫱走在暮色笼罩的大福先寺中, 就像是走在自己家中。山门跟前洒扫的僧侣们也见怪不怪, 他们两人经过时,这些黑衣僧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很快, 林嫱便将李好问带入一间禅院。 林嫱推开门,李好问便见义净站在一株菩提树下,仰头望着天空。听见脚步声,老和尚转头望过来,见是林李二人,脸上的肌肉便绷了绷。 看起来真是一位严格的师父啊!李好问心想。他读过林嫱的笔记, 心中早就对这位大和尚生出一种刻板印象。 然而林嫱却笑着道:大和尚,我带了个师弟过来, 你还不拿上好的素斋出来招待? 义净绷紧的脸上肌肉忍不住抖了抖。 说是这么说, 林嫱却根本不用麻烦这位。 她自顾自向空中伸手, 便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她从虚空中拖出来, 一张食案,三个蒲团,然后就是吃食, 漆盒盛着的槐叶冷淘, 盐渍的藠头,醋浸的粗芹、凉拌的菠薐菜一件件, 大多精致无比,是上好的素斋食铺烹饪而成, 而非大福先寺中的苦修僧人能够日常享用的。 义净冷眼看着这一切,眼中透出几分无奈。 而林嫱盛情邀请他与李好问一起入座时,义净并未过多推辞,从善如流地一道与李好问入座,然后两人就一直听着林嫱用她那清脆的声音叽叽呱呱地复述今日在北邙山中捉拿逃剑的全过程。 李好问冷眼旁观,觉得义净听到紧张时会皱起眉头,听到他们避开危险又会轻舒一口气 他忍不住心头暗笑:这大和尚,虽然努力紧绷着的面孔,却根本就无法掩饰自己的老父亲心态嘛!难怪被林嫱拿捏得死死的。 果然,当林嫱将一切经历都说完,义净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并未多说什么,但看向李好问与林嫱,温和地点了点头。 你俩都是好孩子!大和尚似乎在这般说。 李好问等到林嫱一住口,便急急忙忙地问:义净大师,我想向您请教,我到此是为了见证新时代的诞生,新秩序的建立,我到此地的时间虽短,可也都已经从一些片段中见证了世事的变化。但眼下我被困在此处,又该如何返回自己的时代呢?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义净轻轻咳嗽几声,才缓缓开口:你是否已想清楚,自己的时代,究竟是哪一个时代了吗? 李好问连忙点头:想清楚了! 在林嫱带他来见义净之前,李好问就已想到了这种可能:如果义净大师真的是时光术的高手,也许不仅能将他送回大中二年,也能将他送回现代。 虽然穿到晚唐并非他的本意,可是在那里他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羁绊他有一群性格不同的伙伴,有需要守护的人,更有即将到来的危机。李好问很清楚自己需要改变、需要保护还需要做更多跟多。 在那里他还有未竟之事。 回归现代这个最终目标只能向后放放了。 义净显然理解了李好问的想法,大和尚又咳嗽了两声,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你现在想要回去,随时可以动身。 真的? 李好问惊讶不已,低头看看自身,又感受了一下他体内尚存的时之力。 林嫱却给他斟了一小杯素酒,笑道:假的,怎么着也得吃完了我请的这顿饭再说。 李好问向林嫱点点头,表示前辈的好意他心领了。 随后他又望向义净:大师的意思是说,我其实可以很顺利地返回建中四年吗? 义净不知李好问是以建中四年为支点,踩在时间的梯子上抵达现在的,大和尚甚至不知道建中四年究竟是距今多久的年号。听见这话,义净只是点了点头,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第457章 那么,李好问迟疑着道,我返回建中四年之后,可能还需要再向前回溯一次,到今年九月。 林嫱在一旁听了就明白了:你要去参加武皇的改元大典? 李好问点头:是的。 义净大师闻言缓缓地闭上了眼:孩子,不过三月之数,你其实不必 李好问认为是让他在这里停留三个月。 的确,有林嫱这位学姐在这个时代罩着他,李好问自忖可以多花点时间,好好观察一下武则天创建武周的这个历史阶段。 三个月的时光,对他们这些动辄跨越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旅行者来说,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距离,但又足够长,能给李好问提供全方位的观察视野,又能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位于贞观与开元之间的盛唐,舒舒服服地当一回五陵轻薄儿。 但是李好问真的没有心情让自己在这里舒舒服服地逗留了。 我的一位同僚受了重伤昏迷,有高人为他诊治,但是告诉我,只有使用时光术一盏茶境界的指定加速,才能让他尽快恢复。 说到这里时,李好问忍不住记起秋宇的惨状,想起章平日复一日地为他擦洗身体、活动四肢的那份辛苦,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忧色。 食案对面,林嫱与义净两人同时点头。 林嫱甚至还钦佩地看了一眼李好问,似乎在说:看来这位学弟还挺有责任心和同袍情谊。 想必这将是你的机缘,相信你回去之后,很快就能进入一盏茶境界,更进一步。林嫱劝慰道。 而义净却睁着那一对明净的眼,定定地望着李好问,半晌才对他道:孩子,三个月之后,在我们来看是未来,可对你而言,其实是历史啊! 李好问: 乍听见义净这话的时候,他只觉心头一震,脑海中似乎模模糊糊想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以前一直听林嫱说,不能随便探索未来。因为未来本身是不确定的,如果贸贸然见证了的未来,就会让这种不确定变成确定。 就像是郑兴朋,预见未来时预见到了自己的亡故,纵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眷恋,却也无力改变这一点。 但对于天授元年的李好问而言,无论是三个月以后武则天的改元大典,还是若干年之后的李唐复辟、安史之乱、泾原兵变那些惨痛的经历都已经完全确定,甚至被史官们记入史书。 所以他完全可以尝试,以此为起始,向未来穿越。 李好问这般想着,脸色忽喜忽愁。 他脑海中也是如此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未来,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 不止是现在需要考虑的这些,还有李好问早先与林嫱讨论过的:自己的时间线,这个时空物理意义上的时间线他到底是在按照哪条线穿越?将穿向哪里? 李好问越想越多,忽然脑中一晕,脑壳开始隐隐作痛。 他皱着眉头,伸手一摸胸口,之前带来的那些纸人都已经用完了。 还有那枚消息镜子,他非常确定,自己带来天授元年的那枚消息镜子,就是林嫱随身携带的那枚消息镜子。如果林嫱将那枚消息镜子现在给了自己,那枚将来,他又能否从诡务司中,接手这枚镜子? 见到李好问一脸的纠结与混乱,义净忽然低头,从怀中取出一物,带着老父亲似的微笑,将它递给李好问。 那是一束佛前香花,但早已晒干。 虽是如此,李好问鼻端瞬时萦绕着一股淡雅的幽香,帮助他宁定了心绪,将他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彼此冲突的观点一扫而空。 李好问仿佛被人在耳边猛喝了一声似的,整个人瞬间清醒,抬头望着面前二人。 这是你自己依靠机缘得来的好东西,将它收好吧! 义净大和尚似乎认出这是佛门之物,和颜悦色地对李好问道。 李好问这才认出:这本就是自己带来的香花,早先他离开观象台之后就不见了。想必是义净替他收起,这时见他心绪混乱,就把东西还给他。 还记得贫僧在观象台上对你说过的吗?大和尚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顿时想起来了:这位义净大和尚曾经在观象台上高速他,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当他迷失自己的时候,这束香花可以帮助他找到自己的锚点。 多谢大师指点!李好问恭敬向义净合什躬身致谢。 义净却摆摆手让开了他这一礼。 林嫱在一旁笑嘻嘻地帮忙解释:大师是说,在时光术这条路上我们都是探索者,没有什么大师小子、前辈晚辈之分,你不必如此客气。 李好问听得心怀舒畅,便笑道:等我过了这一关,到了一盏茶的境界,再想要到这时来见你们二位,应该比较容易了吧? 义净惜字如金,只答了两个字:也许! 林嫱要更加话痨一点:按照我过去几年的经验,你反正没有在天授元年之前联系过我也许那几年我自己的水平也不高,指点不了你什么,你自己也不屑过来找我吧? 第458章 李好问连忙叫屈,连道岂有此事,明明林嫱帮了他良多,能走到今天,全靠了林学姐的小抄啊! 一时间,林嫱爽朗大笑,前仰后合;义净则慈祥地望着李好问,眼中透出宁静与处变不惊。 而李好问伸手拉出了戴着栅格的时间 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时间轴变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一条布满栅格的单向通道,而是通往两个不同方向的同一条道路,一个指向过去,另一个指向未来,而未来的那个方向很明显有终点也就是他的来处。 此刻,李好问再度看向义净与林嫱,从他们两位眼中看见了鼓励的眼神。 他向这两位点头致意告别,然而义净却伸手拦住了他 少年人,且慢。 老和尚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义净身旁,林嫱也收了嬉皮笑脸,一脸严肃地正坐在义净身边,洗耳恭听这老和尚的教诲。 李好问当即收起了带着栅格的时间反正不急于这一时。 他意识到义净要说的,可能会是非常重要,对他一生都有重要影响的内容。 天下所有人,从一出生开始,无不终身与时间相伴。他们将时间视为恒定的,且永远向同一个方向运行。 却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在努力尝试掌握时间。因此我们极其容易心生困惑,觉得时间忽长忽短,忽快忽慢我们试图在时间的长河里往返纵跃,却往往迷失于时间,惊觉时,已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拼命点头:他太有同感了。就在刚才,义净和尚告诉他未来即是过去的时候,他已然着实晕了一阵。 当你在时间中迷失自我时,其实还拥有一个天然的锚点,那就是当下。 当下李好问默默将这两个字记在心底,便觉心头一片空明。 但不同人对于当下的体验不同,有些人是目中所见,有些人是耳中所闻,甚至有些人是肌肤所感眼耳鼻舌身意,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老和尚看你刚才对那枚佛前香花的反应,你对当下的体验,或许是嗅觉吧。 李好问心头顿时一喜,连忙向义净拜谢。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拜别,他向林嫱与义净两位挥手,然后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找到了三个月以后的坐标 * 大中二年,腊月,诡务司。 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毕恭毕敬地将李贺与另外两人送出宫,径直送到丰乐坊诡务司跟前。 丰乐坊早有百姓闻讯站在自家门口,在此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早先,太极宫中迸出一道极其明亮的紫气,横亘太极、大明两宫。 长安城中,无论是宫门前城楼上的报晓鼓,还是各佛寺、胡寺中的铜钟,同时自行鸣响。鼓声与钟声响彻整座城市,仿佛昭示神迹的降临。 过了好一会儿,这无人敲的鼓、无人撞的钟,才渐渐停止了鸣响,然而太极宫中却奔出几队金吾卫,满长安城地敲锣打鼓宣告:上古圣贤降临长安,圣人在太极宫中拜见老子啦! 既有这等神迹,李忱总要往自己脸上贴一下金。 毕竟寻常市井百姓可不会知道天子把人撂在末席,一直都没把人认出来,甚至还险些听信了另外一名伪仙的话。 宫中的车驾一直驶至诡务司门口。王宗实恭敬将李贺等三人送下了车,正想自己也跟进去的时候,就见诡务司的大门轰隆一声,在王宗实面前紧紧关上。 老王头一脸懵。 但想着刚才进去那两位布衣的身份,王宗实还是极其礼貌地后退,对着诡务司上贴着的李好问画像深深行礼,躬身道:代圣人恭送二位! 这位在诡务司门前吹了少说一炷香的冷风,见这大门实在没有再开的希望,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诡务司内却早已热闹开了。 章平和其他人早已围了上来,李贺三言两语,就将宫中发生的事给说了。 听闻天子与朝中大臣都对他们前倨后恭,诡务司中人人眉飞色舞。 叶小楼最是得意,毕竟听说他亲爱的老爹吃瘪。 唯一的遗憾是,李贺讲起故事来半文不白,且缺乏细节,远远不如李好问,伸手一拖就能拖出太极殿上的真实场景,还有诸般细节,甚至能看见韦昭脸上吃瘪的表情一想到这里,叶小楼就忍不住深切地思念起李好问。 生平头一回这般想他! 听到后来,听说与葛洪同来的那名老人就是修道之人如雷贯耳的道家始祖老聃,章平再也忍耐不住,穿墙跑去典籍库,将秋宇连人带床都扛到了诡务司的正厅里,请求老聃看看秋宇,能早点救醒不。 老聃凑上前,看了看秋宇,伸出布满皱纹的老迈手掌为对方把了把脉,道:死不了,但恕我不能救。 章平惊了,刚要继续苦求,葛洪却先踏上一步,帮老聃解释:祖师的意思是,注定死不了,但是他不便出手干预,因为恐怕会带来更离奇的因果。 第459章 章平: 确实,有道门祖师爷来帮着把脉,的确是足够离奇的经历。 但是 章平连忙迈上一步,又想要开口乞求。 待到李司丞归来,自会救他!老聃又补了一句。 章平与诡务司中其他人闻言都是一呆,随即先后醒悟过来: 这么说来,李司丞定会归来? 老聃点点头,爬满皱纹的脸颊上挤出一丝微笑。 但这位老人家随即望向北方的天空,脸上出现一阵忧色。 葛洪看看老聃,帮对方说出了没能说出来的话:祖师的意思是说,这次他贸然入宫,宫中太岁之事,非但未了,反而又沾染了新的因果。再不干预,恐怕会落入不可收拾的境地,难有好的结局。 如今急需贵司李司丞尽快回来,主持大局。 诡务司众人一时都惊了。 他们都在为李好问的失踪而坐卧不安的当儿,竟然来了一位道门祖师爷,陪他们一起焦虑? 再说众人又向兀自神在在得意洋洋的李贺看去按照这位刚才说的,天子李忱难道不是已经将那伪仙王子乔请出太极宫了吗?太岁之事,怎地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呢? 第 140 章 天授元年, 九月。 武则天将改元大典定在了九月初九,地点在神都洛阳紫微宫中。届时百官朝贺,百市歇业一日, 万民欢庆。 吉时被占卜为辰时三刻二分。刚好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辰时三刻, 朝阳高高升起, 自东面照耀着巍然耸立、气势磅礴的明堂。 明堂攒尖上,那只高大一丈的鎏金凤凰被朝阳一映, 栩栩如生,振翅欲飞。明堂四周象征着五方五帝的门户大敞。重檐庑殿顶上悬挂着的巨大铜铃随风轻轻摇曳,不断发出叮当、叮当的轻响。 明堂跟前的玉阶上,立着两人高的巨大蟠龙铜铸香炉,炉内点着大把大把的龙涎香,雪白的香雾如同流水一般滚滚溢出, 香味弥散于整个紫微宫中。 文武百官各自身穿吉服,齐聚于明堂前的广场上。 百官之侧, 乃是礼乐。随着礼官一声令下, 改元吉时已到。 一时间紫微宫中, 钟鼓齐鸣, 百官们山呼万岁,恭迎女皇。 明堂旁侧,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 一名佩刀金吾卫站得笔挺。 毕竟这是女皇的改元大典, 金吾卫左右将军都事先交代过,绝不能懈怠, 绝不能出半点岔子。因此即便此地有够偏僻,也看不见大典的全过程, 这名金吾卫还是尽忠职守,而且将双眼瞪得大大的,绝不敢错过眼前任何一点异状。 忽然,他的身体一个趔趄,似乎被什么一撞。 他身边的金吾卫统领连忙压低了声音喝问:小何,你怎么了? 那姓何的金吾卫连忙重新站直了身体,冷汗涔涔地道:不知道 他回想刚才,撞到自己的,似乎是一具身体,撞得他胸口一疼之后,耳边似乎还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道歉声:对不住! 所以小何颤巍巍地给出了结论:有有鬼! 那金吾卫统领听见,赶紧上来捂住了小何的嘴,在他耳边小声斥道:你这小子,不要命啦!这朗朗乾坤之下的改元大典,哪里有什么鬼? 小何被统领一掌捂住了嘴,忍不住呜呜地叫着。 那统领却继续凑在他耳边到:你看看那玉阶上跪着的那些人 小何顺着统领所指,从一个极其冷僻的角度,看向明堂前玉阶上那里跪着的,有太子李旦,庐陵王李显等人。 如今李旦已经上表自请改姓,改为武旦,得到了女皇的批准。 曾经做过一段皇帝的李显也早就被废为庐陵王。 这些李姓的龙子凤孙们到此,也不过是表现对女皇的无限臣服与恭顺而已。此时此刻,武旦稍好些,庐陵王李显的双肩明显颤抖,流露着内心的恐惧。 瞧见了没,若是扰乱了大典,就算是皇亲国戚也要被砍头。何况小小的你和我。 小何立即住声,立马站得笔挺,什么反应都不敢有。 这时,礼官已手持玉册,大声宣读女皇的改元诏书。 这份诏书的内容还是很多的,包括改元、大赦、更改官署名称、官员服色、改洛阳东都为神都 礼官每念完一项,乐班便会奏响雅乐。 而武则天此刻身着龙袍,头戴冕旒,正站在明堂前的玉阶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天授元年的她已年近七十,但此刻依旧面容紧致,发作鸦色,似乎岁月特别眷顾她,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痕迹。 但武则天自己也十分清醒。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应召入宫的十四岁小姑娘。 与其说是岁月,不如说是过去的人生经历为她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甚至可以说塑造了她。 如今的她已扫除一切政敌,站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上。 摆在她面前的,早已不再是爱恨情仇、权谋手腕。 视野、格局远见,为武周打造繁荣、强大的未来,才是她需要考虑的。 第460章 礼官念到这里,稍歇了歇,中正平和的雅乐再度奏响。 武则天借此机会低头扫了一眼面前,玉阶上,跪着的是她的儿子们、侄子们。这些人之后,是百官。 见此情景,武则天难免嘴角上扬,轻蔑地笑了一声,心想:眼前的这些男人们倒还不如她那些女官们有才学。 论文采出众,谁也比不过上官婉儿; 论武德充沛,更兼满脑子的奇思妙想,谁也比不过林嫱。 想到这里,女皇的视线随之转向玉阶下的文武百官上官婉儿此刻随侍在女皇身后,而武则天最喜爱的林嫱此刻却身着官服,与男女官员们一道,立在玉阶下。 林嫱并不知道女皇此刻正在看她。 表面上装出认真听讲的模样,林嫱一面留心观察四周,一面心中暗暗琢磨:她究竟会把笔记放在哪儿呢? 三个月前,林嫱见到李好问,得知自己的笔记流传到后世,给同样身为穿越者的李好问提供了实实在在的帮助。林嫱心头别提多自豪了。 自从垂拱二年以来,她确实记了不少关于时光术修炼的笔记,当然其中也混杂着不少心路历程和碎碎念。 让这些笔记妥善地流传至后世,向合适的人提供帮助林嫱早有计划,不过还未实施。 但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做。 当时面对李好问,说什么她要将东西放在特定地点,并且做上极富个人特色的标记,只是一句大话罢了。 然而对林嫱来说,这事儿根本不急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只要将来某个时间点上她能将方案想好的,届时再回溯至今天,把笔记放在预先想好的地点就行。 不,甚至她不需要回溯到今天的改元大典上,她只需要回溯至昨天或前天,宫中各人为改元大典做准备的时候,把东西安排上就行。 所以说,此时此刻,她留给后人的笔记,已经藏在这改元大典的现场了只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想到这里,林嫱忍不住觉得有点滑稽。表面上她的脸孔绷得异常肃穆,心里却乐开了花,视线偷偷在这偌大的紫微宫中上下逡巡 李好问,他来了吗? 整座紫微宫中,女皇威严,群臣恭顺,仪仗、乐师与侍卫们一个个尽忠职守,愣是看不出任何特别,哪里都见不到李好问的影子。 不过林嫱也想起来了:那天夜里,老柳借一盘麻绳从天而降,落在明堂巨大的屋顶上。 林嫱明明看他带了一个人,那个人后来经确认就是李好问。 但当时她就是没能在明堂中找到除老柳之外的第二个人。 这个学弟,看着老实,其实也是闷骚的吧!林嫱心想,估计身上还带了一些特别的法器。 祝你成功!林嫱颇有些好笑地想,希望你能顺利找到连我都还未决定放在哪里的笔记。 * 李好问身上还剩着半瓶隐身蜜浆,便一口气全饮尽了,隐匿了身形,随后大摇大摆地进入紫微宫。 他身上剩下的纸人不多了,所以希望在改元大典上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 但直到他亲临改元大典的现场,李好问还是对林嫱可能将笔记藏在哪里毫无头绪。 因为提示太少了 藏在改元大典上,同时又带着极富林嫱个人特色的标记。 李好问一路走来,视线扫过无数可以盛放笔记文件一类物品的地方,觉得此行宛若是在大海里捞针在改元大典结束之前能不能成功找到,说实在的,李好问心中并没有把握。 他顺着紫微宫宫墙边行走,一边走一边扭头观望整个宫殿建筑群正中,最庞大宏伟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明堂,冷不防便撞上了一名金吾卫不是因为他走神,而是因为对方站得笔挺,一动不动,实在像极了一座雕像。 李好问下意识地小声说了句对不住,然后迅速避开,在一旁冷眼旁观,随时准备解决任何隐患。 事情的发展也并未出乎他的意料,这名金吾卫尽管向不远处的统领求助,但统领为求息事宁人,不许这名属下声张。 眼看着年轻的士兵强抑害怕,紧绷着脸继续戍卫,李好问这才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两名金吾卫,来到明堂跟前。 这里已经是改元大典仪式的核心区。李好问距离女皇也不过两三丈远,能够清楚地观察她那繁复的发饰与衣饰,骄傲的面容与睥睨天下的气势。 但他顾不上旁观大典,觉得还是尽快把事情办完比较重要。 于是,他在玉阶上又是一通好找,甚至连专门用于祭祀的玉圭都轻轻提起来掂了掂。 站在旁边的礼官明显看见了玉圭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被提起,在空中凭空晃了晃,然后自然落下。 礼官一时间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色,赶紧伸手揉眼。 随后他睁大眼,紧紧盯着那枚玉圭,期盼着神迹到来。 然而等了很久很久,玉圭再也未出现任何变动。礼官面露沮丧,知道这唯有一种解释:自己刚才眼花了。 李好问早已不再打那玉圭的主意他已经想明白了:林嫱一定不会在经常出现在各种祭祀典礼上的物品上作文章,毕竟那些都没有任何属于林嫱的个人特色。 第461章 他需要寻找的,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典礼上的东西。 这般想着,李好问已在玉阶上搜索一圈,没找到任何超出他对唐代典礼认知的物品。 随后他又绕着明堂转了一圈,最终回到了早先被他撞过一回的那名金吾卫面前。 年轻的金吾卫看起来十分紧张,依旧站得笔挺笔挺的,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是仔细观察,能看见他嘴唇翕动,似乎正在喃喃念诵着什么。 李好问好笑地想:不晓得这位究竟是在念阿弥陀佛还是太上老君。 但他的视线忽然凝固在那名金吾卫的右臂上。 只见那金吾卫右臂系着一副五彩斑斓的织锦护膊,上面绣着山状云纹、茱萸纹和各种神鸟神兽的花纹。 李好问只觉得他睁大了眼这副护膊的图案怎么这么眼熟? 而且不止眼熟,这些图案花纹,与这金吾卫身上的其它衣饰,以及这偌大紫微宫中繁复而细致的各色装饰纹样一比,便显得古朴而简约,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一时间,李好问觉得心跳都停了。 他屏住呼吸,又向这名金吾卫靠近了些,仔细打量他戴着的这枚织锦护膊,果然在上面找到了几个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就是这个! 李好问内心下了断语,绝不可能出错。 因为三个月前(刚才)与林嫱交流时,自己曾经透露过是学考古的。而绣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织锦护膊,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考古界在尼雅遗迹获得的重大考古发现。 那是一枚来自汉代的织锦护膊,出土于尼雅遗迹中一名身份尊贵的墓主人右臂上,用以保护右臂肌肉,免于因过度用力而被拉伤。 在当时,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是汉代史官对于五星出东方这一天文现象的权威解释。 然而在出土时,这却是极其吉祥的一句谶语,预示着东方大国的崛起。因此在后世,这件文物极其出圈,林嫱能够想到办法在大唐仿制出来,一点儿都不奇怪。 李好问并未再次打扰那名金吾卫,而是直接一跃上了明堂。 在此,他居高临下,放眼整座紫微宫,迅速定位了另外几名戴着同样护膊的金吾卫士兵,总人数在七八名上下。 这与李好问对林嫱的预期符合。 林嫱的笔记,不是只留给他李好问一人的,还会考虑到其他时光术的修习者,可能也会参考她留下的笔记前提是他们能够破解阅读这种笔记的方法。 确定这一点之后,李好问瞬间位移回到刚才那名金吾卫士兵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他手臂上的护膊。 吓一次也是吓,吓两次也是吓,索性就吓唬同一个倒霉孩子吧。 那名金吾卫紧张得要命,低声求助他的长官: 头儿头儿,我好像感到刚刚那只鬼又回来了 没那事! 金吾卫统领威严地走过来,视线锐利,在手下的身边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右手边,在右手边我感觉他好像在捏我的胳膊 金吾卫声音发颤地道。 别犯傻!统领对这家伙也失去了耐心,轻叱一声,可不许闹出什么乱子,不然的话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好问有点儿忍俊不禁。 他玩心大起,干脆绕到这名金吾卫士兵身后,朝对方后颈吹了一口气。 这名金吾卫完全不敢动了,僵在原地,比泥塑还像泥塑。 李好问则轻轻地将他臂上系着的护膊取了下来,同时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不要动,你不动我就绝对不会来伤害你。 那金吾卫士兵一听:果然,和之前那个鬼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更加挺直了身体,一动都不敢动。 李好问将那织锦的护膊取下,翻出内里嵌着的一叠白绢。这些白绢看似像是衬里,但李好问很清楚,它们也同样能承载不少文字。 李好问将那包白绢藏在衣内,白绢也立即像他的身体一般,消失不见。 而李好问又将那护膊给人系了回去,并且悄声道:打扰了,之后不会再骚扰你,祝你今天有个好心情! 这名金吾卫士兵的表情顿时难描难画,似乎在说:好心情?我呸! 但李好问也顾不上这位苦主了,他直接闪至明堂上层的无人处,从怀里取出东西,揭开一幅白绢便伸手触摸,想要检查是不是就是林嫱笔记。 恭喜你!找到了我特意安排的彩蛋! 我想这一句吉祥祝语是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忽略的。 当然了,也可能有同学其实不太了解五星出东方的真正含义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反正已经找到我的笔记了。 李好问忍不住抿嘴轻笑,果然是林前辈的说话方式。 不过,虽然林嫱考虑到了诸多可能性,但是不了解五星出东方的肯定不是专业学考古的李好问。 他顺手将这些白绢收起,想要带回去再慢慢研究。 第462章 但就在此刻,他忽然察觉,这叠白绢里还夹杂着一张麻纸。 质地较脆的麻纸,藏在柔软的白绢中,很有些格格不入,感觉就像是林嫱在事先准备的笔记之外,又加入了一张临时便笺,用以传递某一项紧急通知。 李好问赶紧伸手触摸,只见上面胡乱写着两行字,却是给李好问的: 李,我想来想去,力量还是应当交到文明的手里,科学与理性的光辉不应只出现一瞬,便被蒙昧所掩盖。切记切记!你我共勉! 李好问有点懵:毕竟这句话突如其来,没头没尾。 他只能在心头答应一声记住了,然后将这幅麻纸与其他白绢一起收起,藏入怀中,伸手拉出带着栅格的时间,沿着前往未来的方向,继续他的时间旅行。 这次他需要返回建中四年。 但就在此刻,李好问又想到一个问题:他来时是从长安来,在鬼市花了几枚符箓的代价,请老柳用绳技将自己在一夕之间从长安送到了洛阳。 但现在置身洛阳,他又该怎样返回长安? 李好问轻轻一挥手,周遭的景物迅速黯淡,夜色瞬息间降临神都洛阳紫微宫 在这顷刻间,李好问已来到了天授元年九月初十凌晨,伸手一拖,手中出现了一枚手腕粗细的麻绳,另一端笔直地挂在无穷远高处。 他复现了老柳那一手绳技。 第 141 章 天授元年, 九月初十,盈凸月。 一枚色泽皎白的半圆形玉盘悬在空中,虽不如满月那般圆润饱满, 但光芒柔和清澈,为李好问脚下数百丈远的大地万物披上一层淡淡的银纱, 美不胜收。 李好问还记得那日老柳也是带他这般:从长安鬼市出发, 沿着掷向空中的粗麻绳攀至极高处,然后将绳索轻轻向东方晃动, 再落下便是神都洛阳。 那么,反之应当亦然。 他身在高处,将绳索向西方晃动,然后心中默念着长安长安,再从绳上溜下去,就能重返他来时的地点。 等到了长安, 他再轻轻松松地前往未来也不迟。 李好问想到便做,他攀着手中的粗麻绳, 境由心生, 便感觉手中的绳索缓缓向西方偏过一个极小的角度。 这就像是, 他真的置身于距离地面万里之遥的九霄, 在高空中只要变换一丁点儿方向,最终落地点也会有所不同。 李好问减轻了握力,让身体慢慢随着手中的粗绳向地面的方向滑去。 有风从背后向他吹来, 李好问本能回头, 看向身后。 只见他身后便是那一轮半圆形的明月,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近的缘故, 那轮明月的体型巨大,极具压迫感, 月中的阴影也让他看得一清二楚。李好问看见时竟忍不住一阵心跳他想:若是巨物恐惧症患者,突然看见这一幕,恐怕真要吓出心脏病。 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月亮的方向,仿佛预感到了某种危险。 然而月面是平静的,映着无比柔和的银色光泽。 只是,若仔细去看那一轮美丽的月面,会发现,那里时不时出现诡异的光线波动。这情景有些类似夏天里烈日当空时,眼前的景物会被地面热浪不断扭曲。那平静的月面好比一幅沉寂的幕布,但这里或那里时不时地发生颤动,给人以迷离而不真实的视觉感受。 高悬于万丈高空的李好问,忽然一个激灵,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然而他的危险预感却没有提示他任何关于危险源头的形象。这种感觉越发令李好问背心冷汗涔涔,因为这危险完全来自未知。 他立即将双手放松,试图借着身体随重力迅速下落,避开来自背后的攻击。 但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就如附骨之疽,始终萦绕于身后,怎么都无法摆脱。 气流激荡,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呼呼作响。他再次试图回头,想要看清危险的来源。就在这一刻,他在扭曲的月光中,看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那是一只生有双翼的生物,它的外形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但在双翼之外,还生有一条带着倒刺的长尾。它的脑袋上生着两只彼此相对的犄角,翼上生着锐利的手爪。 最可怕的是它那庞大的外形,虽然距离李好问尚且遥远,但是这隐藏在光线之外的怪物,翼展恐怕要超过人类能想象的最庞大的飞行器。 急速下坠中的李好问,拼尽全力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空间上的位移无法摆脱此物的攻击,他还有时间上的办法。 心念一动,李好问立即集中精神,就像他从载初二年五月跳跃至天授元年九月时那样,飞快拨动时间线,让自己迅速向未来移动。 与此同时,他下坠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一边是物理空间上的缘绳急坠,另一边是时光飞速流动,天授元年改唐为周、神龙元年政变复辟、开元盛世、天宝危机、渔阳鼙鼓动地来 但令李好问心惊胆颤的是:那个紧随其后的威胁,始终不曾消除。对方就像是一样能同时穿越时空距离的神兽,始终紧紧地追踪李好问这个不应出现在天际的人类。 李好问心知必须放大招了。 他一下松开双手,任由自己顺着眼前的长绳向地面自由落体。 第463章 同时他也迅速观察着自己与地面的距离,同时拨动时间,让自己飞快返回大中二年腊月自己出发时。 他必须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前,准确打开特定时间的视野,让自己顺利位移到某个不会让自己摔成肉饼的高度。 想到这里李好问稍稍有些遗憾:应当是没办法掐着离开的时间点返回伙伴们身边了。 他估计应当会有些误差,只是完全不知道这个误差究竟有多大。 飞速下降的过程中,李好问稍觉安心,因为他与背后那个隐匿在光线之外的怪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只要他安然着陆,应当就能摆脱这次的危机。 于是,李好问双眼一眨不眨,聚精会神地盯着迅速放大的长安城郭,心里在想:大唐、长安、诡务司的伙伴们,我回来了! * 大中二年,腊月廿一。 距离李贺他们入宫又过去了几日。 老聃与葛洪一直暂住在诡务司中等待李好问。 但李好问一直没有归来。 大伙儿都很着急:章平走路说话都带上了忧色;嘴炮帝叶小楼没事就会用缺德话损李好问两句,说他的本事还不到家,否则也不至于无端失踪,话说到此必叹气;而卓来更是急得茶饭不思。 但是等人的人却很平静。 老聃从未流露过半点急切之色,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平日总是半闭着眼,做事说话从来不急。 这日章平急得不行,跑去向老聃求情。而这位道家的祖师爷只是慢悠悠地开口:虽说世间一切都有定数,但你们在等的那个人他也并非不努力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章平恍然大悟。 诡务司诸人固然心急李好问怎地还未回来,李好问想必也一样心急如焚,想要回归诡务司。 你们尽管信他好了。 老聃见章平想通了,脸上顿时露出慈和的笑容。 他正想向章平再说些什么,忽听诡务司门板被人不客气地拍响! 诡务司李司丞在吗?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章平心里一叹: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种点名要李好问出面迎接的,要么意味着对方官衔比李好问的还高,要么意味着对方与诡务司不对付,要么意味着两者兼而有之。 他只得向老聃道了声抱歉,匆匆与老王头一起赶去迎接这不速之客。 打开大门,章平心中又是一叹:他的预测全中,来人是韦昭。 他立即给老王头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慢慢退回司中,去将叶小楼稳住。 如果让这货知道了韦昭欺到诡务司头上来,估计会直接上演全武行,父子两人在诡务司门前当场打一架。 然而诡务司正门开启之后,连带章平也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这车驾,这仪仗,还有这些内侍宫人? 出现在诡务司门前的,是全套东周时的仪仗。太监们无不穿着深褐色的深衣,带着方形的高冠。而随侍在车驾旁的几名宫女也并未梳着宫中流行的繁复发髻,而是将长发梳直,任其垂于肩后。 她们大多只在口唇正中点一点点鲜红的口脂,看起来也不似时下流行的妆容。 打头的正是韦昭,他看到只有章平一人出来迎接时,面上流露出极度不满,差点儿就要喝骂出声。 本官是奉旨迎接老老人家入宫小住的。韦昭忍着气道,快带本官入内拜见! 这韦昭来请老聃,并不是第一次。 早在老聃刚刚抵达诡务司时,天子李忱就已意识到他一时大意,不该放任老祖宗跟着诡务司的人一起出宫。当时便命韦昭来请,但是被老聃挡回去了。 这一回,从宫中的阵仗来看,显然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在礼仪上了不少功夫。 但是韦昭本人还是穿着他自己的官袍,戴着黑纱官帽,手中还提着一枚笏板,完全是一副上朝未遂的模样。 章平人微言轻,并未多说,直接将韦昭带进诡务司院内去见老聃。 而老王头也匆匆从内院出来,比了个手势,表示已经摁住了叶小楼。 老聃见到韦昭,听对方说起天子的诚意,又扫了一眼从诡务司正门口鱼贯而入,泊在门前的仪仗,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却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多谢圣人与韦相盛情相邀,然而老朽在此地还有未竟之事。 无论韦昭怎么相请,老聃主意已定,不肯随其入宫。 一时间韦昭气急败坏,见诡务司再无其他品阶较高的官员出来迎接自己,就将气全都撒在了章平头上。 你一个七品的小小詹士,竟然也敢拦着不让老人家入宫? 章平莫名其妙:我哪有拦着不让,分明是 贵司司丞现在在哪里?都已经这么多天了,上次他就避不入宫,现在又躲着不肯出面,想必从未将圣人放在心上。 章詹士,你不用为他说项。既然贵司司丞避不肯见面,而此间之事又无法了结,不如你与我一道入宫面圣,圣人若是责罚,你就一人担着便是。 章平家累重,对诡务司内这份薪水看得很重,因此也最怕责罚二字,一听之下,急得额头冒汗,双手齐摇:不是,不是 第464章 就听身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谁说诡务司司丞避不肯见面,要推下属入宫领罚的? 说着,靴声霍霍,一个年轻人背着双手,从诡务司正厅内缓步而出。 不是旁人,正是李好问。 前些日子,圣人就曾经亲口说过,诡务司是独立衙司,不听命于秘书省,自然也不可能听命于韦相。 既然这位这位老先生,李好问转向老聃,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是随口用老先生指代,听在韦昭耳中,却像是他对老聃的来历一清二楚似的。 既然不愿入宫,韦相便应如实向圣人回禀,岂有强人所难之理,又更岂有让与此事完全无关的章詹士随你入宫,要他一人领罚的道理? 韦昭听着李好问这般说话,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见过李好问,自然能认出这个弱冠的年轻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诡务司司丞本人。但是李好问今天并没有穿官袍,甚至穿着一件庶民才穿的黑色麻布常服。 这么冷的天,这家伙就像是一个买不起好衣裳的穷酸似的,只穿着一件单衣。 但此时此刻,诡务司里一院子黑压压的仪仗,都穿着仿周制的深黑色衣裳,李好问穿这一身非但不显眼,反而很和谐。 令韦昭难以释怀的不是李好问身上的服饰,而是李好问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与上次他在大明宫夹道中与这青年狭路相逢时变了很多与那时相比,李好问已是青涩尽去,周身似乎多了一种盛唐气象,那种沉稳自信、那种大气从容曾令无数士子们追思怀念的气度。 要知道,此时距离韦昭与他上次相见,也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而已啊! 这个年轻人在过去几天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才有此变化。 这边韦昭被李好问拿话僵住,诡务司的后院随即也起火了。就听叶小楼的声音在廨舍深处响起:什么?来的人竟然是他? 老王、小卓,你们拦我做什么?快放开我我要去将那家伙揍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是做不到,我我就跟他姓! 韦昭一阵无语,但也知道多留无益,到时双方只有撕破脸的份儿。他顿时回身,一扬手,命仪仗缓缓退出诡务司。 而韦昭自己则回身丢下一句狠话,大意是说他必定会将此地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宫中的皇帝陛下,届时诡务司吃不了兜着走,可别怪他韦昭没有事先打招呼。 李好问听着韦昭放狠话,始终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微笑。 然而就在韦昭等人退出诡务司,大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李好问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忽然如同强弩之末般向后一倒。在倒下的那个瞬间,他的须发变得雪白,手背生出老人斑,脸皱纹深刻已全然变成一位老人。 片刻后,李好问连脊背都佝偻起来,似乎再过片刻,他可能就要掉光所有牙齿,成为一具临终的躯体,马上就能入土。 章平连忙冲上来将李好问扶住。 偏巧叶小楼这时候也顺利摆脱了老王和卓来,从后面的廨舍冲到正厅跟前。 他一旦看清李好问的模样,便大声道:这人是谁? 章平无语:快来搭把手,这是李司丞 叶小楼乖乖地上来帮手,但是对章平的介绍并不感冒:这根本就不是李司丞,明明是个外来的老头子装的。老章,你连这都能认错,呵呵 章平:跟你这憨憨又啥好说的? 他懂些医药之理,当即赶紧给李好问把脉,却觉得眼前之人脉搏跳动一切正常,只是年老体虚,太过羸弱。换句话说,就是老得只剩一口气了。 可刚才明明看这位就是李司丞啊! 章平为难地直搓手:诡务司中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他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救治 这时,却听脚步声响起,老聃在葛洪的陪同下,缓缓向李好问这边过来。 章平眼眶一湿就想给这两位跪下了,却忽然觉得膝头那里有什么正支撑着,阻止他的行动,不让他跪下。 而叶小楼根本没想着跪,却也望着老聃发起了呆。 只见老聃伸手,向空中轻轻一挥,空中立即生出三朵虚幻的花朵,飘忽而来,缓缓聚于李好问的头顶。 李好问衰老的速度开始慢慢减缓。 渐渐地他的腰背开始挺直,发色渐渐转为漆黑,皮肤恢复弹性,不再斑驳。 他的面色也随之红润,呼吸渐渐有力。 章平在旁差点儿喜极而泣:李司丞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叶小楼拉拉幞头:咦,还真的是这家伙! 一时间诡务司中所有人(除秋宇)都围了上来。 葛洪在旁挠着头道:看来这小伙儿在你们这儿人望还真不错啊! 一手拯救了李好问生命的老聃却只站在一旁,微笑着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猛地坐起身,茫然地看向四周,怎么大伙儿都在这儿? 他一眼就瞥见了老聃,心里忽然有些感应,连忙爬起来,要向老人家行礼。 起身之后,他自觉周身气力已完全恢复,再无那种精力完全被耗干的枯竭感,似乎还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增强,只是他也不清楚到底增强了什么。 第465章 敢问这位是? 李好问虚心向老聃致谢并请教姓名。 然后就被惊到了。 竟然是老子老子,老子啊! 之前长安城突然多出个王子乔,也并未让李好问太过震惊。毕竟王子乔在中华泱泱的神仙谱系中只能算是一位冷门小仙。 可是这位这位太过耳熟能详了,陡然出现在面前,李好问再次感受到了三观颠覆的滋味 《震惊!教科书上的那些古代大佬都活了!》 他定了定神,先问章平:我离开了多久? 章平屈指开始数:三四五六 李好问忙问:现在还是腊月里吗? 众人一起点头:腊月廿一。 李好问顿时又问:这些日子里我错过了什么大事? 诡务司的人一时竟都眼泪汪汪起来:你错过的事还少吗? 不过还是章平有眼力劲儿,赶紧对李好问道:这位老老人家等了您好几天。什么事都等得,您先见见这位。 李好问赶紧过来拜见,同时心里感到好奇:他这是何德何能,经会让老子上门来找他? 老聃自始至终都笑呵呵的,用极为和善的眼神望着李好问。 这次的事,最终会落在你身上。 不止李好问,诡务司的人都惊了 道家始祖在诡务司等了这好几天,见面却是这么一句话? 李好问连忙掩饰眼神中的惊异,低声请教具体是什么事。 老聃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李好问,过了半晌,方才开口缓缓地道:老朽相信你的操守,但你的心境,终究会因为身边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受到影响。 李好问懵上加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继续小声问:那我该如何才能不受影响? 老聃拈拈胡子,忽然笑道:你不需要规避这些影响。 李好问:啊? 难道道家所讲的清静无为是这个意思? 老聃继续: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于这些因果而注定的。你只需遵循你自己的本心,是愤怒也好,是不平也好,由你自己判断从而做出决定。 这才是这世界本来该有的样子。 说罢,空中忽然响起哒哒哒的蹄声。 不知何时,老聃身前,慢慢行来一只小毛驴。 葛洪扶着老聃,向那毛驴背上一坐。 等等!老老人家请留步! 李好问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心中仍有疑问难解,连忙向那毛驴快步赶去。 突然,在他眼前出现一片紫气,迅速向东北方向远去,在空中留下一道紫色的弧光。 诡务司内,老聃、毛驴、葛洪已经统统不见了。 第 142 章 骑上小毛驴的老子, 带着他的后辈葛洪,一起化作一道紫气离开。 李好问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他转身望向与他同样震惊的同僚们, 将他们一个个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唤醒。 得问清楚,他离开的这三四五六七天里, 这个时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亲历整个过程的人是李贺, 他当即又像刚从太极宫中回来时那样,将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向李好问陈述了一遍。 李好问听完, 还是觉得有些不确定,于是伸手拖出了在太极宫中的历史影像。 诡务司中众人,除李贺以外还没有人看过全过程,于是都陪着李好问,一炷香一炷香地把这段剧情全部看完。 叶小楼在旁大呼过瘾。 而章平却问李好问:如今我们该做些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诡务司在宫中还有些眼线,这几天传出消息来, 说宫中确实是出事了,只是被硬压了下去, 不给声张。 据说, 与太岁有关。 而吸引王子乔、葛洪、老聃等人入宫之事, 很明显也与太岁有关。 李好问想了想道:先让他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继续收集消息, 有机会便送到司中来。 章平心想:那意思是暂时不管了? 就听李好问接着道:我们先不管那些,先集中力量为秋郎中诊治。 章平一听,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李好问九死一生走了那么一遭, 从未忘记过此行的目的, 就是要将秋宇早日救醒。 叶参军 李好问招呼了一声。 谁知这次不用招呼,叶小楼吭哧吭哧将秋宇连人带床榻背了出来。 李好问又请李贺去将小红鱼遮摩遮利请出来。 李贺赶紧去了, 出来的时候,除了捧着那只盛放着遮摩遮利的陶罐之外, 还另外抱着一小盆色泽青青的兰草。 李司丞,这盆兰草是专门给您准备,到时您看看这兰草是不是忽然疯长就知道 李好问听得双眼一亮:长吉兄真是太贴心了! 他话刚出口,忽然发觉:李贺最近比起他刚来司里那会儿,真是清醒得太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遇上了葛洪、老聃等神仙的缘故。 第466章 理论上,李贺的言出法随能力就会减弱。 李好问也不知该为朋友高兴好还是担心好。 但诡务司中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很快就将诡务司的正厅布置成了秋宇的康复室。 卓来好奇地凑近李好问:六郎君,您去了这几天,找到唤醒秋郎中的法子了吗? 李好问自信点头:应该是成了。 他心里把握还是比较大的。这次冒险前往天授元年,等于将他境界升至一盏茶的最后一个障碍完全扫空。 对于一盏茶的准确计量,李好问早有预案:一盏茶10分钟,遮摩遮利一次翻身的间隔是5分钟,一盏茶正好是它肚皮朝上然后再翻回原地的间隔。 至于所需的那些能量,刚才老子给他送了一份三花聚顶见面礼,现在李好问感觉浑身上下都在跃跃欲试。 于是他来到秋宇面前,与章平一起检查了这位病人的状况,并且将李贺带来的那盆兰草贴着放在秋宇身边。 卓来凑在李好问身边,好奇地问:六郎君,您有把握治好秋郎中吗? 李好问闻言道:之前葛老他们都看过秋郎中,已经做过治疗,但是他需要较长时间复原。我现在做的,只是加速他复原的速度,让他尽快醒来,和大伙儿在一处。 哦!卓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您有把握加快让秋郎中快点好起来吗? 李好问双眼紧盯着秋宇,摇了摇头:没有 他甚至没有机会训练自己的时光术,更加不确定是否真能加速秋宇的复原,让他尽快醒来。 卓来顿时笑道:哈哈,郎君,原来您是在拿秋郎中练手啊! 李好问这时正盯着秋宇看,发觉这位一双严厉的剑眉此刻竟然也极其细微地抖了抖。 秋宇应当还有意识,能够感知到身边的人和事。 好在卓来又补充了一句:但要是秋郎中不信您,他也没人可信了。 李好问继续盯着秋宇,只见对方双眉此刻正缓缓地舒展开,似乎在无声地表示赞同。 遮摩遮利,拜托了! 李好问向陶罐中的小红鱼郑重托付。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间诡务司正厅被章平他们收拾得温暖如春,还是因为与李好问久别重逢,小红鱼此刻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每隔五分钟翻一次身时,长长的红色尾鳍甩得格外带劲儿。 李好问见状,凝神感受小红鱼连翻两次身的时间间隔。他本已有些基础,此刻摒除心头一切杂念之后,渐渐将这一盏茶的时长铭刻在心中,成为他的心灵本能。 诡务司中其他人都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了这位对秋郎中施救。 他们大多紧紧地盯着秋宇,心中期盼着秋宇身上能够发生他们想见到的变化。 但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李好问始终站在秋宇榻前,一动不动;秋宇也一如既往地闭目安眠,没有半点要苏醒的迹象。 至于李贺抱来的那盆兰草,还是那副老样子,两枚修长柔韧的叶片弯出优雅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 天色一点点暗沉,终于全黑。 诡务司廨舍内一片静谧,唯有正堂灯火通明,但里面除了偶尔有几声焦急的呼吸声,没有任何人说话、走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章平觉得这么多人一起等着也不是事儿,禁不住出声想要招呼叶小楼、卓来等人,先去吃饭,轮流休息。 谁知叶小楼忽然抓住章平的胳膊,抓得又快又狠,在他耳边道:看那盆兰草! 章平视线转向那盆兰草,顿时也呆住了。 一枚崭新的叶芽似长剑出鞘般,从老茎中迅速生出,色泽嫩黄,转眼便成了翠绿,与另外两枚老叶一道,摇曳生姿,美不胜收。 就在章平等人要惊叹的时候,一串细小的兰花骨朵悄悄探出,无声无息地开放,花瓣洁白如雪,花蕊金黄,香气淡雅,令人心旷神怡。 卓来呆看了半天,轻轻地叹道:单看这盆蓝草,怎么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样子? 确实!李贺摇头晃脑地地道,我这一盆是夏兰,通常在四月末五月初开花。如此算来,秋郎中和他身边这盆鲜花,已经飞快地度过了半年时光。 卓来脸上顿时浮起笑容,连说这太好了。 但是当初葛老说过,秋郎中的伤势,要养百年才能复原,李贺本着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精神补充,所以距离秋郎中醒来,还有九十九年半! 章平: 叶小楼: 吴飞白: 卓来: 他们齐刷刷地抬头望天:此刻,我们的母语是无语。 这时李好问刚好歇了歇。他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转身看见这么多人一起拥在身边等待着,忙笑道:是我疏忽了。大家都去歇着吧,没必要都在这儿守着。 然而章平他们一起拥了上来,都是满怀惊喜,望着榻上的秋宇。 秋宇并未有太多变化,甚至胡子与指甲都没有长长。他呼吸匀净,脸色红润,状态颇佳。 第467章 我之前一直在尝试只加速秋郎中痊愈,而不是让他跟着一起迅速变老,竟然真的成功了。 刚才李好问在尝试的时候才想起这个悖论,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途径。 刚开始确实是慢了一点。但之后会快起来的。我想:再有几日工夫,秋郎中就能醒来。 那太好了!章平的欢喜简直难以形容,秋郎中能赶上与我等一起过年了! 李好问一想:今日是腊月二十一,那可不是正好能赶上年节? 太好啦!卓来拍着手,一蹦三尺高。余人脸上也都露出兴奋的笑容。 大家都去休息吧!不必都在这儿守着。李好问神色也颇为轻松,微笑着道,到时候给我送一些食水就行。我打算在这儿寸步不离地守着秋郎中,直到他醒来。 章平哪儿肯只留李好问一人在这里,他飞快地排出了一个值班表,此间众人也马上都答应了。这样,在秋宇的治疗室里,除了李好问与秋宇两人之外,始终会有另外一人守着,确保能够满足李好问的所有需要。 值班表一出,众人即刻遵照执行。 而李好问也趁着自己因为三花聚顶而体力充沛的机会,抓紧时间为秋宇治疗。 于是,秋宇身边的那盆兰草,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一晚过去,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个春秋,那盆兰草早就成了上了年纪的老根,甚至还让李贺分出去几枝,移种在新盆里。 而李好问自腊月十三那天离开大中二年前往天授元年,直到腊月二十二日,就再未回过敦义坊的宅子,也没向卓来打听过妈妈和妹妹的情形但他相信,那两位应该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他太过担心。 腊月二十二、二十三两天,诡务司便在这既充满希望又焦急等待的气氛中度过。 腊月二十四那天,王宗实找来了诡务司。 见到久未见面的李好问,王宗实激动得快要哭了。这位宫中的内侍总管一向知道诡务司的人有些本事,所以着意结交,与诡务司的人走得很近,算是做了一些先期投资。 因此,宫中估计也就属他最希望李好问等人平安,毕竟不想见到先期投资打水漂。 李司丞,您既已平安回来,那还是去宫里走动走动,拜见圣人吧!咱这就去替您通传。 李好问抱歉地摇摇头:对不住,我还真不能离开秋郎中。 这并不是什么借口。在这几天为秋宇治疗的过程中,李好问发觉,疗愈进度的忽快忽慢对秋宇的身体有很大影响,会阻碍他复原,甚至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因此在过去的三天里,李好问几乎完全不眠不休,全力施法,用指定加速帮助秋宇康复。而诡务司众人则合力组成后勤队,三班倒地照料他们二人,全力支持,就等着秋宇醒来。 要李好问抛下秋宇,这时候进宫去见李忱对不起,这不可能。 王宗实一听便要哭了:我的李司丞呐,您真的不能再这么撩虎须了。要知道,上回韦相已经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过您一回了。好在圣人大度,没将这事往心里去,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上次,咱家也是顶住了天大的压力,才让李协律他们代替您入宫后来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圣人非常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 但无论王宗实怎么说,李好问就是不答应。他心里自有一杆标尺,衡量什么事最重要。 最终王宗实只能无奈放弃,道:圣人那边,咱自会替您说明。但旁人说嘴,咱也没什么办法 他忽然想起一事,赶忙道:对了,李司丞,有一个好消息向您转告。 杜美人在宫中,最近可是受宠得紧呢! 杜美人? 李好问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谁他最近太过专注于时光术的升级和对秋宇的治疗,几乎将杜依梅是谁都给完全忘了。 而王宗实却牢牢记着杜依梅与诡务司的关系,借此机会,向李好问等人示好,说起杜依梅近日在宫中大受宠幸,圣人对她似乎极为迷恋,几乎每晚都会召她入寝殿表演软舞,并对杜依梅的容貌与舞姿大加称赞,认为无出其右。 李好问闻言沉思片刻,隐隐约约地他觉得着可能并非是什么好消息。 但杜依梅天性热爱软舞,入宫乃是求仁得仁。他也没法儿说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将这个消息告知楚听莲。 他沉思一阵,点头道:王总管,是我欠了你这个人情,多谢。 他转身要去寻章平,再送一些诡务司的土特产。王宗实已连忙站起道谢,说:近日宫中晚上不太平,咱们这样的人即便晚上不值夜,也难睡一个好觉。贵司的安神丸乃是馈赠佳品,人人都求的。 听了王宗实的话,李好问有心多问一句:宫中的情形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然而他又想:纵是宫中疑云重重,此刻他也只有一件事要做,便是帮秋宇康复,让他尽快苏醒。 另外,大前天听李贺说起宫中的情况,听起来似乎非常复杂,他势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主动掺和此事。 第468章 于是,李好问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最晚除夕那日我是必要进宫的。 王宗实着实无语:除夕那是进宫朝贺,可您还真指望着赖到除夕那天再进宫呀! 但他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了章平的最新馈赠,匆匆回宫复命。 李好问也让老王头给楚听莲捎了个信,要她两天后到诡务司来,除了转告杜依梅的消息之外,他也想听听平康坊的情报系统最近得到什么新消息没有。 将这一切吩咐妥当,李好问转身,看向卧在榻上的秋宇。 秋宇还是老样子。 这些时日不能进食也不能活动,他的面容显得十分清瘦,肤色也更为苍白,再加上下巴上那一丛小胡子被章平帮着打理过,看起来与当年的屈突宜非常相像。 李好问忍不住轻轻开口:秋郎中,前些日子,我又回到过去见到了屈突主簿 听闻此话,秋宇的睫毛似乎微微一颤。 是他教给我,与其全力去挽留那些已经失去的,不如尽力守护现在依旧拥有的。 您是诡务司重要一员,我会摒除一切干扰,确保您能够尽快醒来! 摆着诡务司面前的艰难险阻还很多,我们很需要您只有您尽快好起来,才能成为我们这些人的助力。 李好问说着,轻轻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 忽然,他听见秋宇喉咙深处发出类似打呼噜的声音,像是生命力正试图奋力冲破束缚。 在一旁守着的章平也听见了这动静,一个箭步蹿上来,欣喜万分地低声呼唤道:秋主簿那个,秋郎中? 李好问忙道:还未到他可以醒来的时刻,但是快了! 希望就像是残冬雪泥里偷偷探出的一枚春芽,当你发现时,它已然悄悄绽出新绿。 李好问仿佛受到巨大的鼓舞,一鼓作气,继续施术,加速秋宇痊愈。 与此同时,秋宇身畔的那盆老兰,也正迅捷无比地抽出新叶,开出新花,旧叶枯萎,新花绽放,新旧交替之际,时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去。 一日一夜之后,秋宇终于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浊气。 这时,李好问再也支持不住,就近歪倒在秋宇榻旁,抱着胳膊,沉沉睡去。守在厅中的另外两人是叶小楼和卓来。 卓来正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叶小楼则没什么正形,凑上来刚好对上秋宇那对凌厉的目光,笑了一声:哟嚯!早啊秋郎中。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卧病过程中叶小楼说的那些损话,秋宇当场翻了个白眼,然后将眼一闭,表示不愿理他。 叶小楼:? * 秋宇康复的消息如同长了脚,顷刻间与诡务司亲近的人便全知道了。 当天下午,楚听莲便赶来司内,她同时还带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人穿着庶民衣服,身体微微佝偻。他有些近视,看人时习惯眯起眼,袖口沾着些墨渍,右手食指与中指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李司丞,这位就是当初从古籍中抄写编校《异仙传》的那位抄书匠。 楚听莲向李好问介绍道。 第 143 章 抄书匠初入诡务司时, 人显得十分局促,但他一见到李好问,双眼顿时亮了。 您, 您就是门神门神画像上的那位司丞郎君吧! 李好问倒是没想过自己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认出来,脸一红, 刚想解释一二, 就听那位抄书匠啧啧地称赞道:好相貌,好英武啊!令人难免追忆起盛唐时的风流气度。 诡务司中其他人听见这话, 都觉得李好问说出了他们心中所想但一直不方便说的 自从李好问这次消失数日,又再次出现之后,他本人的气质较之以前已大有不同。以前李好问刚入诡务司时,一直没多少自信,生怕力有不逮,不能胜任这个职位;后来渐渐担起了司丞的大任, 却又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他成了做的决定那个人, 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对整个诡务司负责。 然而这次失踪几日之后再次出现, 李好问变得更加从容淡定, 说话做事不再有任何局促。司里众人都感觉他增加了不少阅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除此之外,大家伙儿也都觉得他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现在这抄书匠一说, 大家都觉得是如此:盛唐气质, 莫过于此。 李好问却顾不上众人正用看珍稀动物的眼光在瞧自己,他连忙命李贺去典籍库, 将上次楚听莲送来的那本《异仙传》原始抄本去拿来。 李贺跑着去跑着回来,回来的时候, 一手拿着一本手抄书册,一手拿着柄镇纸。他见到李好问犹豫了片刻,双手比划了一下,最终将书册递了出去,镇纸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楚郎君,这次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李好问看向依旧女扮男装的楚听莲。 楚听莲则转向那名抄书匠,让对方直接与李好问应答。 是的,李司丞,我在整理古籍的时候,找到了古抄本《异仙传》中的一点不对劲之处,然后再去找更老的抄本,在各个版本只见相互比较,最终发现 第469章 抄书匠咽了一口口水,将他的推想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位抄书匠一直上述至晋时留下的典籍,最终发现,《异仙传》中,可能是将东汉一位名叫王乔的大臣,与周灵王太子姬晋搞混了起来。 王乔,籍贯河东,东汉明帝人,曾迁为叶令,身后颇多传说。 那些故事,什么鞋子变成鸟啦,鸟又变成鞋子之类的,都是说这位东汉王乔的。抄书匠神在在地回答李好问,俺一瞅,这不就是记载在《异仙传》里的故事吗?再往后看,看到不知是何人补在其后的一句话:言此令即仙人王乔者也。 抄书匠还要再说,李好问却已完全懂了,知道是在这些古老故事的传播过程中,就因为这附会的一句话,将周灵王台早夭的太子晋,与东汉某一位官员联系在一起,两人的故事被混为一谈。而王乔,则终于能以王子乔的身份在世人面前出现。 他再回想此前在历史影像里看到的那一场太极殿论道老聃最后质问王子乔:你为何不认得我?如果你是王子乔,又怎么可能不认得我? 毕竟老聃是于周灵王时进入东周王庭的,他与王子乔,很可能是半师半友的那种关系,非常熟络,绝不可能见面而认不出。 但若把这里的王子乔,想象成是东汉时的普通大臣王乔,那么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多谢楚郎君,这个消息非常非常紧要。有劳了。 李好问在谢过抄书匠之后,认真向楚听莲道谢。 楚听莲则轻轻拍着心口道:您太客气了。您递来的消息,对我而言也是同样重要。 李好问听得出楚听莲言下之意,是指杜依梅在宫中的消息。 只不过,楚听莲听说杜依梅受宠,并没有为朋友感到特别高兴的意思,反而轻轻秀眉轻蹙,似乎在为朋友感到担忧。 李好问将楚听莲与抄书匠送出诡务司大门,目送这两人离去,才将思绪拉回来,好好思索之前他离开的一段时间内发生的种种。 既然王子乔被揭穿了不是东周时候的太子晋,而只是东汉的一名小官儿,那天子李忱大概是不会再信任王子乔了吧? 这时,秋宇已经能坐起来,自行吃喝,且能在旁人的搀扶之下勉强走动几步了。李好问便将秋宇也请入诡务司正堂,与司内其他人坐在一起议事。 按照秋宇的说法,当日他独自一人前往龙首原,正是因为之前在赵家闻到了一种极其特别的味道,又从赵生口中得知有类似千年灵芝的神物。他问到赵生当日采来那大灵芝的详细地点后,便立即赶去了龙首原。 但他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坑洞,坑洞还残留有一星半点的菌丝,但应该就在那里的那件东西已经自行消失,不见了。 正当秋宇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背后一股巨力袭来,他顿时浑身不能动弹,随即感受到灵魂被撕裂似的剧痛,仿佛整个人被某种成倍于己的巨兽吞噬。 李好问听着秋宇用最为平淡的口气缓缓形容,心头一惊:能够吞噬灵魂的巨兽吗?难怪他复原需要如此之久。 然而,李好问身后,传来叶小楼极度压抑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自己栽倒在雪地里偏偏还要说的这般可怕 诡务司内,气压瞬间变低,秋宇脸如锅底黑,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小楼,似乎在说:你站到前面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李好问连忙打圆场:当时秋郎中必定遭到了可怕的袭击,否则您也不会接连有葛洪、老聃两位诊治,还拖了这么多天才醒来了。 叶小楼一想:倒也是哦! 秋宇还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不想和傻子坐一起开会。 但看在李好问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把他给唤醒的面子上,这位诡务司郎中硬生生忍住怒火,继续道:当时我已经感受到魂魄似被拖走,面颊有擦过雪地的感觉,心想完了,这次要交代在龙首原了。但这时忽然听见李司丞的声音,然后看见李司丞突然出现,扶住了我的身体。 我这才发现魂魄已经离体,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的魂魄便立即与身体合二为一,紧接着被带到了倚云楼中,然后便回到了诡务司。 李好问听秋宇说的顺序一点儿都不错,大概也猜到了秋宇虽然受到重创,但意识一直是清醒的,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旁人说了什么话。 他忍不住以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叶小楼。 叶小楼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怎样的厄运。 李好问想了想,伸手拉出一小幅一小幅的历史影像:有四年前赵生挖到的太岁,秋宇前去查探时已空空如也的太岁根系,也有前往青楼的马元贽,也有在太极殿上滔滔不绝的王子乔,焦急等候在诡务司中的老聃 李好问在达到一盏茶境界后获取的新能力是:他可以同时拖出不同历史时点上的影像,如果这些都只是二维影像,那他可以同时维持好多幅,且维持的时间不限于一盏茶十分钟。 李好问感觉这种新能力在开组会时特别管用,甚至比播放幻灯片还要方便,可以同时展现不同历史影像,而且还可以随意拖拽 第470章 秋宇、李贺、叶小楼、章平、吴飞白,要么一脸震惊,要么一脸崇拜地看向被李好问拉出的各幅历史影像,隔了良久才开始讨论。 最终,众人讨论的结果是:太岁就藏在宫中。 王子乔就是这么说的。 但是这太岁恐怕没有我们所想那般简单,是一剂令断肢再生的灵药。 李好问脑海中时不时浮起王子乔面上的虚伪假笑,以及老聃等人欲言又止的担忧。 我担心宫中可能会出大事。各位,从今日起,诡务司的全部精力都要放在宫中。章詹士,请散出全部眼线尽量去了解宫中的情况;吴协律,找个机会再去和文太史、阮监正他们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套出些消息 众人齐声称是。 另外,宫中杜美人那里,最好也能想办法提个醒儿。 叶小楼连忙举手:我来想办法! 旁人都知他有私心,但也都不去戳破他。 终于,李好问将诸事都分派完毕,又将秋宇送去休养,他终于有机会独处,在机要室内,将林嫱藏在那枚织锦护膊中的白绢和麻纸看了又看,反复揣摩、思索。 机要室外,十五娘不高兴地嘟着嘴,见李好问怎么也不肯出来,一转身,嗔怪着离去:一去就这么多天,连给家里送个信都不知道。阿兄真是薄情,讨厌,太讨厌了! 机要室内的李好问抖抖眉毛:他哪里是没看见十五娘那快要气炸的腮帮子? 可是这件事李好问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希望阿娘和妹妹不要掺和这次的事。 * 西内苑,含光殿。 这座位于太极宫与大明宫之间的殿宇,如今成了李忱最喜爱的驻跸之地。 此刻,殿外是天寒地冻,殿内却温暖如春。数十名乐师各自持箜篌、筝、琵琶、鼓与胡琴,正在奏乐。 他们所奏旋律清新淡雅,柔和而舒缓,并非磅礴大气的宫廷大曲,反而更似宫外的民间小调。 含光殿大殿正中,一名身穿淡绿色衣裙的舞姬正翩翩起舞,她的肢体柔软且轻盈,身姿柔美而优雅,偶然间长袖远远地甩出,几乎飞到了天子御座跟前,拂在天子脸上。 李忱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捧住了那对水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品味被那一对水袖送来的柔和香氛。 正在含光殿中翩翩起舞的,不是旁人,而是天子李忱如今最为宠爱的杜娘子,如今已被册封为美人,成了侍奉天子的嫔妃,不再是个无名无分的寻常舞姬。 见天子用如此痴迷的眼光望着自己,杜依梅俏脸微红,一个转身,轻轻将水袖收回,同时顺着乐师曲调结束缓缓拜倒在地,娇嗔道:圣人 李忱这才勉强将眼光从杜依梅身上收回,转头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王子乔。 此刻的王子乔,还是他那身汉时衣冠,但是腰身那里已完全恢复正常,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被压得如一张纸般扁扁的。 这时有宫人上前,为两人杯中斟满好酒。 王子乔双手碰杯,向李忱的方向高高举起,为李忱敬酒。 李忱心中自然是美毕竟就在几天前,王子乔还人前人后态度倨傲地自称是仙人,然而现在已经完全不敢与他这人间天子一般平起平坐了。 不过想想也是。 以前王子乔自称是周灵王所钟爱的太子晋,与大唐天子或许勉强可算是同等尊贵,但是老聃直接否决了对方太子晋的身份,那么王子乔纵然是仙,那也是一介由人臣化为的小仙。 人臣纵是成了仙,也终究是人臣。 李忱现在满心都是扬眉吐气的快感。 王子乔却一点儿说谎被戳破的愧疚都没有,他双手高举着铜制酒爵,连声称颂之后方道:实不相瞒,此前小仙或许曾对陛下有所隐瞒,然而有一事是真的。此次人间一行,绝非是小仙自己莽撞行事,而是受神人差遣! 李忱呵呵笑着,心想:吹吧!你就吹吧!牛皮吹破,就再抬一位神仙出来。 他有心瞧瞧,这位被戳破谎言的王子乔,究竟还能扯出哪位神仙的大旗。 对了,这位神人,曾拜托小仙,向天子赠送几件仙礼。 王乔恭敬地道:第一件,是玉膏! 玉膏? 李忱听见便呆住了,半晌方道:是朕所想的那个玉膏吗? 是,是密山玉膏。王乔忍笑道,然后放下酒爵,从怀中取出一枚美玉,递给身边的王宗实,再由王宗实将东西递给了李忱。 李忱顿时睁圆了眼,只见手中的美玉表面极其光滑细密,呈粟色,光泽柔和,仿佛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中。 李忱忍不住喃喃念道: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1。 王乔望着天子,一边笑一边点头:正是,这正是从山原涌出,沸沸汤汤的玉膏,不仅为轩辕氏所服食,还被取其精华,种在钟山的向阳处 李忱眼中顿时全是向往,仿佛亲眼见到了神山之巅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牛乳般的玉膏。 若非这玉膏落入人间就会变为美玉,若是他也能亲口服食这种神物,那岂不是,岂不是 第471章 看出了李忱的神游天外,王乔又取出第二件物品,那是一枚纤细的草叶,绿油油的。 轩辕氏昔年炼丹于凿砚山,成仙后乘龙上天。群臣援龙须,然而龙须坠于地上,便成了龙须草。 原来如此! 传说黄帝成仙升天时,有龙垂下胡须,来恭迎黄帝升天。然而当黄帝骑上龙背时,他的群臣也都抓着龙须,一起跟着往上爬,一下子爬了七十多人。最终龙须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而断了,落于地面,便成了龙须草。 陛下可端详此草,与世间寻常草木有何不同。 李忱接过那龙须草,执于手中,仔细打量。 这可是人家乘龙登仙时掉下的龙须啊! 只见这一枚龙须大约拇指粗细,三尺来长,没有根茎,通身只是一枚绿色坚韧的草叶。 也不知这东西到底是如何生长,又是如何保持翠绿的。 请教仙人,此物又何用处? 王乔微笑道:这是来自上天的馈赠,可清心解毒,也可庇佑盛世。 这样啊!李忱喜笑颜开,在他心中,这清心解毒的功效,自然远远及不上对于盛世的庇佑了。 最后一件,王乔讪笑着,又取出了一件物品。 李忱看时,见那是一小块金灿灿的金属。 这是首山之铜。 首山之铜!李忱盯着此物,双眼炯炯有神。 毕竟太史公亲笔所记: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2 此物乃是纪念与蚩尤一战之胜。陛下若是铸鼎,加入此铜,自可以江山稳固,九州归一。 这话说到了李忱的心里。 他自从有幸登基,便成天想着效法太宗皇帝、祖父宪宗,讨伐藩镇,四方宾服,天下一统。 王乔送来的这三件礼物,属实是送到了李忱的心坎上。 再对照王乔此前的话,此事的主使便昭然若揭 除了黄帝轩辕氏,还有哪位能差遣王乔到此,又能送上这些厚礼? 李忱命人将三件宝物收起,出神片刻,忽然问王乔:仙人,像我等凡俗之人,亦有机会登仙吗? 王乔呵呵地笑起来,道:您看看我。 李忱便也笑了。 他转身唤来王宗实,道:既然如此,除夕驱傩大典的一应安排,皆听从王仙人的安排。 王宗实立即满脸堆笑,其实心里暗暗叫苦。 怎么事情又变了呢? 天子前两天刚刚显露出嫌弃王乔的态度,怎么转眼又变卦了呢? 王乔与诡务司不对付,这事王宗实一直是知道的。他心里想着要将此事尽快通知李好问,却又碍着王乔在宫中,生怕这位仙人有什么手段,能够洞察自己的小动作。 于是王宗实把心一横,决定不再多想,一心一意地听命王乔办事。 在各方紧锣密鼓的准备中,除夕这日很快便到了。 第 144 章 腊月廿八日, 宫中送出消息,岁除这日的驱傩大典将在大明宫中含元殿举行。 自上一任天子李炎始,宫中庆典一向在太极殿举办。大明宫含元殿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过重要庆典了。 消息传至诡务司时, 吴飞白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几根占卜用的蓍草。章平突然跑进正厅将消息告诉所有人,吴飞白被吓了一跳, 手中的蓍草刚好落在地面上。 听章平说完, 吴飞白哦了一声,低头向那几枚蓍草伸手, 想要将东西捡起来。 谁知他只是这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脸色苍白,向后退了半步,一个没站稳,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这下子诡务司中各人都被惊动,大伙儿都不约而同跑出来看吴飞白。 就见吴飞白脸色惨白, 额头上见汗,活像是见了鬼一般。李好问见他这模样, 心里有些猜测, 走过去将吴飞白拉起来, 小声问:是无意中占卜出了什么吗? 吴飞白略点了点头, 小声对李好问说:李司丞,除日大明宫中那驱大典,您最好莫去。 大明宫驱傩大殿?莫去? 章平这时也满脸紧张地凑过来, 冲吴飞白道:吴协律能不能再帮忙看仔细些?确定是这次的驱傩大殿吗?他对此十分关心, 是因为他的妻女也在受邀入宫朝贺的名单上。上次天子一笔勾销了诡务司中除李好问之外其余人入宫的资格,但是皇后那边, 却表示深宫寂寞,难得有从未见过的外命妇入宫, 因此依旧想见见章平的家人。 吴飞白摇摇头,他并不能确定,于是再次靠近那几枚掉在地上的蓍草,想要看个仔细。 别看! 厅中忽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喊声。 李好问突然看到了吴飞白双眼流血的危险预感,赶紧出声提醒,让他转开眼别直视地上蓍草摆出的卦象。 吴飞白也很机警,闻言赶紧扭过头,伸手捂住双眼。 但这还是晚了。李好问所看到的未来,通常都会成为真实。 就见吴飞白那张白皙而俊俏的面孔上,两道细细的血线笔直地落下来。 章平看着又是骇然又是心疼: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吴协律去看那卦象的你,你怎样了,我这就去药圃给你取一些清凉明目的药膏。 第472章 吴飞白紧闭着双目,一把拉住了章平的手,摇头道:我没有大碍,老章先听李司丞决断。 李好问略一思考,已经做出决定:岁除那日,章家各位全部留在丰乐坊,不要入宫。 章平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家中几个小娘子对除日入宫抱了极大的期待。 但如今宫中似乎笼盖了一层揭不开的疑云,他也很怕妻女入宫会遇上危险,只能让她们失望了。 岁除我还需要两位同僚随我入宫,哪位愿往? 因为李忱的小心眼儿,岁除这日的驱傩大典只邀请了李好问一人。但李好问借诡务司司丞的身份,硬要带两名随从进入大内,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秋宇当即上前一步,毛遂自荐:前日蒙李司丞出手相救,属下已经好得多了。此次愿入宫为司丞效劳。 旁边叶小楼照例嘴臭:咦,秋郎中也要去啊!哟,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地一起了。毕竟秋郎中大病初愈,身娇体弱,李司丞需要我照应的时候多一些。 旁边秋宇两道锐利的视线,立即朝叶小楼那边扫去。 然而叶小楼已经习惯了,丝毫不在意秋宇的目光威慑,抱着双臂钻到李好问身后秋宇总不能隔着李好问打人吧? 旁边章平、李贺和卓来也都在举手,最令人吃惊的是,吴飞白脸上的血迹犹未完全擦去,他紧闭着双眼,竟然也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李李司丞如果用得着,我,我也可以。 李好问不需要更多时间思考,很快做出决定:秋郎中与叶参军随我入宫。届时,李协律与吴协律待在皇城附近,手持消息镜子,随时准备接应。章詹士、老王和卓来,留守诡务司。 他选择将目前战力最强的秋宇和叶小楼带在身边。李贺最近偏清醒,因此实力较弱,李好问决议让他与吴飞白在外机动接应,届时己方使用消息镜子保持联系。 另外,为了防止再像上次那般,出现有人接机攻击诡务司的情况。李好问留下章平主持诡务司内防卫,由老王头和卓来帮忙,人手应该够了。 他做了决定,众人纷纷领命,各自去做准备。 倒是章平对于吴飞白的转变很是好奇,多问了一句:吴协律这次怎么也自告奋勇了呢? 吴飞白叹了一口气: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次不做点什么,可能事后会很遗憾。 吴飞白本就是个神棍,说话从没几分靠谱。但是他大多数不靠谱的时候偶尔靠谱那么一次,就会令人感觉十分惊艳。 就如他上次预言那伽之夜。 而这次吴飞白摆出一副靠谱的架势,令众人心中都有些沉重,心知岁除那夜宫中必定会有大事发生。 诡务司众人责任在身,绝不能逃避,必须亲身参与,直面危险,相机行事。 转眼便至腊月三十,这日多被唐人们称为岁除或是除日,也有人根据林嫱流传到后世的叫法,管它叫除夕,或者大年夜的。 驱傩大典亥初正式开始,但因其仪式繁琐,入宫朝贺的百官酉正(晚六点)便需在大明宫前等候一起入宫。 李好问带着秋宇与叶小楼一道,早早来到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 冬日里日短夜长,酉正时候天色就已全黑。大明宫墙上下,御道跟前,一排排火把点起,远远看去,便是形成一条条火色的线条,沿着那磅礴雄浑宫城轮廓不断绵延。 叶小楼在李好问身后探头探脑,李好问知他的心思:若是见到韦昭那个阿耶,一定要献上最刺头的表现,最好能将对方气得吐血三升,方能消心头之恨。 但好在韦昭似乎并不在等候入宫朝贺的官员之中。身为宰相,韦昭很可能早就入宫伴驾,帮忙筹备今晚的大典去了。 而李好问也同样没找到他的叔祖父李汉。原本这位老臣也在受邀入宫之列,然而李好问早早递了信给李家,暗示李汉装病。 李好问原本还担心族长李贻等人热衷权位,硬架着李汉来参加大典,以便提携后辈。但现在看来李好问的话,在李氏族中已经被奉为圭臬,无人敢违背。今夜李氏一族都会躲得远远的,离大明宫越远越好。 酉正,丹凤门开。李好问带着秋宇与叶小楼入宫。 他们沿着御道向含元殿而去,一路上靠右行。这并非什么礼仪,而是此前出过历史叠放的左金吾仗院就在道路右侧。经过时,李好问特意驻足,凝神听了听,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李好问心下稍安,随着队伍一路向前,越过左右金吾仗院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竟发现昭训门开了半扇。 这节骨眼上,昭训门怎么开了?李好问心中惊异莫名。 此前诡务司从宫中得到的任何线报,都没有提到会打开昭训门毕竟前些日子宫中很多怪事都与这左金吾仗院有关。 御道上,已经响起王宗实的催促声。这位内侍总管正在催促百官依次上前。 李好问心道:也罢,待会儿给王宗实提个醒儿,让他派人去把昭训门关起来。 含元殿前,高大的沉香木火堆已经堆起,但举行驱傩大典的吉时未到,火堆还未点燃。 第473章 就像在赵家时那样,秋宇忍不住微微扬起头,扇动鼻翼,用力呼吸空气,似乎想从浓郁的沉香气味中辨别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最终还是无法确定,便冲李好问微微摇头,比了一个不大确定的手势。 李好问点点头,便带着秋叶两人随着长长的官员队伍移动,绕过了沉香木火堆。他们并未被召入含元殿中,而是在含元大殿前摆着的一座香案跟前列队,按照官阶站成几列,一起听训。 只见他们面前的香案上,摆放着三件物品:一块美玉,一枚碧绿的草叶,一块立方体形状的精铜。 这时,宰相韦昭端着架子,从含元殿中出来,充当了讲古先生,向在场每一名文臣武将讲解这三件宝物的由来,顺便吹嘘天子德政,以换取上天赐下如此珍贵的宝物。说到激动处韦昭口沫横飞,却总觉得人群中有一股灼灼目光,带着恨意,朝自己这边看来。 韦昭定睛细看,才看见了混在人丛中的叶小楼,心里暗骂一声:晦气! 而叶小楼身前的李好问,则紧紧皱着眉头,右手轻轻拖着下巴,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香案上的三件宝物,心中正在思忖天子展示这三件宝物的意义。 玉膏、龙须草、首山铜李好问心中非常清楚,这都是与黄帝有关的传说之物。更确切地说,这是与黄帝成仙有关的宝物。 黄帝本是上古天神,但与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相关的传说里,却又描绘他铸鼎成功之后乘龙飞升成仙,便是从神演化为仙。正是从这传说开始,轩辕氏的形象从远古大神渐渐地转变成为王子乔一类的仙人,有点主动降低位格的意思1。 当然,后世还有说黄帝尸解而登仙、炼丹而登仙的说法,这些说法都与方士修炼有关,合理推测是方士为了提升自身的地位与影响力而刻意推广的传说。 甚至于还有说黄帝御女三百行容成术而登仙的,那都可以解释为那些不入流的方士忽悠人间帝王,逢迎其荒淫心态而编造出的谎言了,绝不可能是真的。如果黄帝自己知道了,肯定也是不会认的。 但暂且不论这三件宝物是否真实存在,眼下天子在岁除大典之前,将这三件东西堂而皇之地摆出来,这本身便意味着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抬起头,向韦昭身后看去。 就见王乔赤着一双脚,缓步从含元殿的阶梯上走下来。在他身后,那只由鞋履变成的仙鹤正围绕着他翩翩起舞。 果然是这厮!秋宇压低声音道。 王乔曾从诡务司手中抢走神律之磬的磬身,结下的梁子可不小。 一时间诡务司三人全都扬起脸,冲王乔怒目而视。 而王乔脸现得意,他站得比百官高,此刻居高临下,傲慢俯视百官。偏偏百官刚刚听韦昭介绍了上古神物,又见到王乔这般模样,难免心生赞叹向往之心,纷纷以羡慕的眼神仰视王乔。 突然,王乔脸色一变,猛地转身,蹬蹬蹬地向含元殿行去,根本顾不上他身边的仙鹤。 那只鹤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变成一对木履,啪的一声掉在地面上。 百官尽皆愕然。 秋宇也很惊异,但悄悄转头看看李好问,见他面露得意,便大概猜到了原委就在刚才,李好问施展了一招昔日重现,在这含元殿前的夜空中重现当初葛洪在时曾经用来震慑王乔的空中八卦。 王乔一见,估计是以为葛洪又来了,或许来人里还有老聃,一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逃。 而李好问则悄无声息地去掉了对昔日重现的维持。旁人都没注意到那暗沉夜空中曾瞬间出现的八卦卦象。 王乔的身影消失于含元殿中不久,王宗实出现在阶上,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请百官入殿。 李好问远远与王宗实交换了一个眼神,偏过头,遥遥指向身后昭训门的方向。王宗实会意,立即转头,向身边一名小黄门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领命去了。 百官们则缓缓行动,依次按照官阶高低行列,准备进入含元殿。 李好问看见秘书省太史文应贤趾高气扬地走在自己前面,还回头看了李好问一眼,似乎在说:不管你诡务司如何张扬,我文应贤的官阶还是比你李好问的高,这种场合总归会压过你一头。 然而钦天监的监正阮霍却不知何时突然凑到了秋宇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秋宇转过头,向李好问看了一眼。 李好问点点头,秋宇便凑在阮霍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 阮霍一听,立即弯腰捂着肚子,脸现痛苦之色,转身寻找随侍在含元殿前的小黄门。那小黄门连忙带着他一起,向茅厕跑去。 这位一旦确认了今夜含元殿中有风险,便茅厕遁去了。 文应贤在上首,看见李好问如此轻易便打发走了一向依附自己的阮霍,忍不住又是跺脚又是咬牙,无奈韦昭在前头催促,他只得赶紧跟着韦昭一起去了。 待百官入殿,吉时终至,天子李忱一声令下,含元殿前的沉香木火堆当即被点燃。随着木材遇热迸裂的噼噼啪啪响声响起,沉香木独有的香味顿时随着直冲向夜空的烟雾一道,在整座含元殿前四散弥漫。 第474章 金吾卫们分作四队,涌入含元殿前。他们面孔上戴着形态狰狞可怖的面具,穿着红色的上衣和画有驱邪图案的裤子,随着鼓点和乐声跳起驱除瘟神疫鬼的傩舞。 他们围着巨大的沉香木火堆舞过一圈,最后聚在含元殿阶前,向高高立在上首的李忱拜倒行礼。 李忱独自一人,负手而立,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要知道,就在数年之前,他还曾被迫与这些卫士们一道,戴着沉重的面具表演驱傩。三十好几的人了,跳起傩舞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哪有今日这般只需负手观看来得舒心? 李忱想起几年前自己在侄子李炎面前表演傩舞的艰辛与凄凉,忍不住便想起了当初那一包塞到自己手中的蒸饼。 天子也是念旧的,当即转过脸去,视线在百官之中一扫,顿时瞧见了李好问。 刚巧李好问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一触。 可就在此刻,李忱忽然觉得脸一热,忙将视线转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免让李好问看出自己的感动。 毕竟李好问当初亲眼见证的,是自己最落拓、最痛苦的样子李忱忽然觉得:这般黑历史,还是莫要再教第二人知晓的好。 正在这时,乐手奏出的鼓点声忽然一变,乐曲旋律也转为激越慷慨。 驱傩的金吾卫听见旋律变化,四队并做两队,环侍于天子身边。 另有一群身着华丽舞衣的女子快步入场,她们每人手中都持有一柄雪亮的长剑。 群臣百官见了竟有些骚动。李好问听见身边一名穿浅绯色袍服的官员激动地道:是剑器浑脱,竟然是剑器浑脱! 这名大臣口中的剑器浑脱,脱胎于剑术与健舞,是一种力量与美感的完美统一。这种舞蹈从初唐流行到了晚唐,当初郑兴朋的夫人将自己画在屏风上,也正画的是这种舞姿。 是是杜娘子! 叶小楼的反应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只要是与楚听莲有点关系的人或物,都比其他一切更容易引起叶小楼的注意。 的确,带领十余名舞姬一起跳这剑器浑脱的不是旁人,正是杜依梅。 杜依梅也正是这含元殿前献舞众女之中的佼佼者。只见她手中一柄长剑,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她那娇躯随着旋律起伏,不断旋转、跳跃、俯仰她手中的长剑仿佛拥有灵性,忽如飞鸟穿云,忽如蛟龙出海,剑光与她身上闪烁着金光的华丽舞衣交相辉映,将舞者的柔美与舞蹈动作的刚强豪放完美融合,着实是美不胜收。 一时间,含元殿前,自天子以下,人人都被这卓绝舞技所打动,一个个目不转睛定地盯着。 叶小楼却听见耳边传来轻轻的交谈声,转头去看时,正好见到李好问在低头与王宗实商议着什么。 王宗实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双掌。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送了两坛子酒过来,王宗实亲自斟了一小碗,递给李好问。李好问尝了尝,冲王宗实点了点头,似乎示意这酒够劲,不错。 叶小楼:糟糕!完犊子!李司丞真当今夜是来享乐的了。 然而李好问要这酒来却并非是为了享乐。他让秋宇捧着酒坛子,自己双手接了一些,抹在自己脸上,双手上,又淋了一些在自己帽上与幞头上。 然后他从秋宇手中接过酒坛,也倒了一些给秋宇,让秋宇如法炮制。 叶小楼看着有点儿发呆,忽然醒悟过来:别落下了我! 第 145 章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1 相传玄宗时有教坊舞姬公孙氏,以一曲剑器浑脱名动四方。今日含元殿前则有杜美人, 以其刚健婀娜的身姿, 干净洒脱的动作,在如雪的剑光中征服了观者的心。 大臣们似乎都忘了君前礼仪, 不住口地为这群剑器舞姬们喝彩。 而天子李忱更是看得如痴如醉,神游天外。 他眼中,就只有一个杜美人。 这位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多年来一直低调隐忍,夹缝求生,心中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在他兄长和侄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安稳地活下去。他娶妻纳妾皆不由自主, 男女之情上也从未上过心。 然而在他将近四十岁时,却一举登上了这天下权力的最巅峰。 在他终于品尝到权力的甘美滋味之后, 李忱也看上了此生头一个意中人。 杜依梅本是随舞团入宫的舞姬, 从未想到自己也能够入天子的青眼, 承恩成为美人。这对她而言, 也是意外之喜。 人都说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李忱对杜依梅的痴迷,正处于这样一个没救了的状态。在过去将近一个月中,除了杜依梅不便侍寝的时候, 其他日子里他都和这位美人待在一起, 耳鬓厮磨,夜夜笙歌。 至于今夜这场驱傩之后的剑器浑脱, 也是李忱精心安排,满心要看他的杜美人出尽风头。 果然, 杜依梅与十名教坊司出身的舞姬共舞,占尽众人眼光的只有她一人。 正当李忱还沉浸于杜娘子宛若天人的舞姿中时,韦昭忽然上前,凑近李忱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第475章 李忱还在茫然着,又有几名大臣凑到了韦昭身后,似乎都在支持韦昭的谏言。 李忱顿了顿,眼神瞬间清明。他肃容对韦昭等几名臣子说了些什么,随后一个眼神给到王宗实。 王宗实侍奉李忱日久,对这位天子的心意已是了如指掌。他立即冲乐师们努努嘴,乐声稀稀落落地停下。 含元殿上的舞姬们正舞在兴头上,忽然被叫了停。 杜依梅意犹未尽,在鼓乐声停止之后,兀自继续转了两个圈,方才收起手中的长剑。她的眼光向李忱那里迎过去,似乎想要得到一句公允的评价这段精心准备的剑器浑脱,她与她的同伴们舞得如何,能否比得过那位传说中的公孙大娘,又能否赢得当今天子一句夸赞呢? 但杜依梅不是没有眼力劲儿的女子。一旦看见李忱那冷淡而又疏离的眼神,杜依梅猛然醒悟了什么,连忙收起长剑,带同所有舞姬一道,向李忱和他身后的群臣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低头屏息,倒退着离开了含元殿中这一整片空地。 李忱与韦昭等人见杜依梅识趣,便不再计较她的失礼,君臣之间的注意力又重新转回这岁除之夜的驱傩大典上。 而诡务司三人已经干掉了一小坛为欢庆除夜而准备的美酒。 适才李好问与秋宇将酒浆分别涂在了他们的脸上和手上,又洒了一些在头发上和身上。 叶小楼一边嘟哝着这两人是傻瓜,一边自己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李好问做完这一切,才告诉王宗实,要他将事先准备下的酒水都堆放在距离诡务司三人组最近的大殿一角。 王宗实当即面露难色这些酒浆是转为除夜庆典所准备的,宫中的惯例是君臣同乐,大家一起喝个通宵达旦。 李好问小声向他解释:不是要总管将酒水都留给我们三个人享用。而是将所有的酒浆都放置在最方便我取用的位置上。 王宗实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李司丞还要亲自为所有人斟酒不成? 但他还是选择了照做,命手下的小黄门们将酒坛子都放在大殿一角,需要斟酒时就都上这儿来去。 将一切办妥,李忱那边已经斥退了杜依梅,乐手们不敢再奏乐,大殿之上立刻安静下来,众人耳边只有那座巨大沉香木火堆燃烧时传出的噼里啪啦声响。 李好问拥有夜视能力。他向含元殿大殿中凝望片刻,然后悄悄问身边的两人:这大殿中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寻常的,色泽? 秋宇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叶小楼将眼瞪得如铜铃般大,看了半日,摇摇头:哪有什么?不就是一座黑黢黢暗沉沉的大房子? 李好问忍不住侧目,看向这口无遮拦、心大至极的家伙。 须知大明宫乃是长安三大内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殿宇内的装饰也最为富丽豪华。虽然在安史之乱之后,李唐皇室的力量大幅衰落,大明宫内疏于修缮,但在缺乏照明的晚间,那些破败与凋敝都隐藏在光线难以触及的阴影里,含元殿依旧是那座见证了大唐盛世荣耀的煌煌殿宇,置身其间,仿佛便置身于那个辉煌的年代。 到了叶小楼口中,怎么就成了平平无奇一房子? 但李好问所指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觉得含元殿的空气中,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雾气。 两人正交头接耳时,王乔手捧一物,施施然从大殿深处走出,来到大殿正中时,他微笑着向李忱躬身致意,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就在说:恭喜陛下! 李忱见王乔如此,顿时喜上眉梢,笑问:已是得了? 王乔也是笑容满面:已是得了。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见状,各自警惕,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见李忱转向众臣,高声宣布:今日早些时候,已由韦丞相向诸位展示了上天赠予朕的几件宝物 李好问:想必就是指玉膏、龙须草、首山铜那三件了。 然而上天赐予本朝的至宝,远不止那三件,更有一件神物。 传说这件神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可活死人,肉白骨。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它的名字叫做太岁 随着李忱开口道出太岁两个字,王乔伸手,揭开了他手中所捧之物上覆盖的那一层流光溢彩的锦缎。 百官一阵轻呼,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王乔手中 只见他捧着一个沉重的金盆,盆中无土,但里面生长着一团外表看起来像是脂肪的东西。它通体呈白色,最上面表面光滑而平缓,越往下颜色越深,渐渐地变成灰白色,下方层层叠叠地像是生出褶皱,又像是核桃打开之后嫩桃仁上所形成的那种灰色回路。 臣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地盯着王乔手中的金盆。 原来,这就是太岁啊! 李好问却紧紧抿着嘴 看来天子到底还是信了王乔那一番鬼话! 上一次李贺连同葛洪、老聃联袂入宫,就是为了戳破王乔的谎言。而他们当时也做到了。 只不过,当时天子似乎已经不再信王乔的邪了,一转头却又重将其奉为上宾。 第476章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法也没有必要再回头考证。现在需要做的,是应对太岁出现在大明宫之后的一应后果。 李好问向秋宇使了一个眼色,秋宇略点点头,无声无息地溜走,片刻后,身形已出现在大殿一角。 而叶小楼摸摸鼻子,对李好问与秋宇之间的惊人默契也感到有点震惊:他怎么就猜不出李司丞到底需要旁人帮他做什么呢? 这时有小太监们急急忙忙地将那条陈放了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的香案抬至阶上,任由王乔将这枚沉重的金盆也放在香案上。 紧接着李忱向王乔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乔当即从袖中抽出一枚银质的小刀。 见到王乔在君前手持凶器,三名金吾卫立即冲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挟制王乔,另一人挡在李忱面前。 李忱却懒懒地摇了摇头,道:仙人没有这个必要。 三名金吾卫知道天子的意思是,面对一位仙人,他们这么故作勇武是没有用的。于是三人互视一眼,缓缓退开,但都没有离开李忱身侧太远。 王乔根本不在意金吾卫打岔,自顾自上前,用银质小刀在那一株生长在金盆中的太岁身上割下来一小片,白白的,像是脂肪一般的物质,将其放在一名小太监匆匆奉上的金盘中。 随后王乔又割了一片,在金盆中的灰白色肉质上留下了两道异常明显的刀痕。 被切掉的太岁失去了两块平整的表皮,露出内里肥肉一般的褶皱纹路。 而两块切下来的太岁都大约是五指见方,一指厚,正面光滑,搁在金盘上看,确实像是用来炼油的猪油。 当百官的视线都还集中在金盘中的两块肉上时,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快看!那金盆里的太岁又、又长了回去! 百官纷纷瞪大了眼睛,再次看向金盆中。 只见金盆中太岁被切开的两处灰白色泽正在变淡,重新变为奶白色,裸露在外的褶皱纹理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富有弹性的白色表面,极富肉感,似乎伸指摁下,它能很快弹回来。 真神迹也!刚才那个声音又啧啧地评价道。 李好问听出这是文应贤的声音,忽然意识到,这位很可能是事先安排下的一个托儿。 然而王乔对文应贤的评价丝毫不以为意,冷笑了两声,冲站在大殿一角的王宗实点了点头。 王宗实连忙击掌两声。不久,有人从殿外带进来一名瞽目老者,和一名失去了双手的少年。 那名老者双目皆盲,奋力睁开的眼中只有一对眼白。他走路的时候尽量侧过头倾听含元殿里的声音,同时将手搭在身边少年的手臂。 而由老人扶着的这名少年,双臂自胳膊肘以下便是空的。他举起半截手臂任由老者扶着,任由空空荡荡的麻木衣袖垂落。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麻木,似乎他们根本不知道围在自己身侧的这些人到底多有权势。 少年带着那老人,一路拾级而上,越过李忱,直接来到王乔跟前。 李忱有些不满。 但看看这两人的衣饰和懵懂神情,李忱知道以他们两人的见识根本就猜不到自己乃是天下之主。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不知者不怪,李忱便将这口气硬生生忍了下去。 老人与少年表情麻木地来到王乔面前,王乔却面露温煦,柔声道:来,你们各自取一块这种肉服食,它们能够治好你们身上的残疾。 也不晓得是不是事先排演过,那断臂少年没说什么,直接抬起半截手臂,指引老者将手伸向金盆。老者伸手摸到了那片太岁,先递到了那少年口中,然后才在少年的指点下,又摸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太岁。 这一对祖孙似的人物同时将太岁送入口中,努力咀嚼,艰难地吞咽入口。 一时间含元殿中安静至极。人人屏息凝神,想看那对祖孙服食了太岁之后究竟会出现什么变化。 唯独李好问托着下巴思忖,试图将所有有关太岁的线索,与眼前这副景象联系在一起。 起死人,肉白骨断肢再生各方觊觎天子的态度突然180deg;地大转变。 他正想着,忽听老人家苍老的声音响起:俺,俺好似能看见了 老人家,李忱微笑着开口,想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 谁知那老人拼命揉了一阵重新变得黑白分明的双眼,头一件事乃是去看身边的他的孙子:大郎,大郎 那少年则满目惊骇,抬起两条半截胳膊,将它们举在眼前它们正在变红、发热骨骼在生长,皮肤被完全撑开,血管覆盖于其上,然后生出新的皮肤,完全将新生的血肉覆盖 爷,俺这双手,俺这双手 少年喃喃开口,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那刚刚能重见天日的老人顿时跪下哭了:天啊,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啦! 老人家一声发自肺腑的呐喊,含元殿上百官大多动了恻隐之心,有人伸手去抹眼角。 第477章 当年你这双手被活生生冻得生了坏疽,你阿耶是没法子才砍去了你的双手救你的命你是活下来了,他自己可没熬过那个冬天去 祖孙两人念及过往,一时间竟抱头痛哭。 天子李忱不是没经过这些民间疾苦的富贵天子,当年他出宫游历,所见过的惨事并不见得比眼前这对祖孙要好。 但此刻李忱只是觉得厌烦。 他一点儿也不关心眼前这对祖孙的命运。如今他的一团心思只在那团太岁上如今已经验证了,它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续断肢,那么,它究竟能不能如那王乔所说的那样,能助他长生呢? 但急虽急,假惺惺的话还是要说。 李忱温言安慰那对祖孙两句,道:过去二十年,天下的百姓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过去二十年,自然是指他的父亲宪宗过世至今,那些由他的兄长和侄子们执政的日子。 但有圣明天子在位,上天才会赐予太岁这样的神物。王乔准确判断了李忱的情绪,赶紧抢上接话。这枚太岁,常人服食其表,可以续其断肢。但若是天子服食其里,则可以得长生。 王乔话音一落,含元殿中雅雀无声。 沉寂了片刻后,殿中响起欢呼声,和接连对天子的恭贺之声。 这时突然一阵夜风从殿外卷入,殿内四处点燃着的烛火陡然暗了暗,百官身上也都是纷纷一冷。 寒冷令人清醒,百官的热忱片刻间褪去 长生? 真的可以吗? 毕竟李唐天子有和长生过不去的黑历史,吃丹药吃死的可以凑两桌麻将了。 眼看这位也想要尝试长生,还是借这肥嘟嘟、怪异异常的太岁。 该不该劝谏呢? 很快百官们都做出决定,那边韦昭顿时又拜了下去。 天下安危尽系于圣人一身安危,长生一事,务求稳妥,不可操之过急。 宰相既拜,他身后的百官也跟着乌泱泱地跪下了。 然而李忱对于这些劝谏充耳不闻,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金盆中那盏肉嘟嘟的太岁,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柔声问站在身边的王子乔:仙人食材说,常人服食其表,天子服食其里是何意思? 王子乔早已料到李忱会问他这个,扬起唇角一笑,手持银色小刀,刀刃向下,沿着太岁表面一划,那盆中的太岁,便像划拉开的肥肉一般,被分成两半,露出盆底一颗朱红色的心脏。 它大约如婴儿的拳头般大小,通体鲜红,表面分布着细小的暗红色血管。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节律,令这枚小小的心脏随着节律一张一缩、一张一缩 这是太岁之核,食之可得长生。 含元殿内静悄悄的,随之响起嗒的一声,李忱向那香案上的金盆迈了一步。 嗒,又是一步。 再进一步,便是长生。 李忱满眼狂热,已向金盆中那枚小小的心脏伸出手去,指尖触及它布满细小血管的表面,将它取下,托在右手手心中,仔细端详。 就在这时,忽的一声锐呼撕破了空气。 啊 惊呼出声的是刚刚重获两只完好双手的少年人。他似乎感到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凝望着自己,猛地一回头,瞬间发现含元殿暗沉沉的屋顶上方,有个脑袋正盯着自己。 一个男人的脑袋,戴着宦官的官帽,两眼通红,泛着嗜血的渴望,冲着这少年的面孔就一口咬了下去。 第 146 章 除夜, 大明宫前升起了孔明灯? 不,不是孔明灯像孔明灯一般,飘飘悠悠浮在空中的, 是几个脑袋。 怪只怪含元殿占地太光,层高太高, 纵是大唐君臣所聚之处灯火通明, 总有那光线黯淡的隐秘之处。 那几个脑袋无声无息地飘进殿内,迅速撕裂并吞吃了刚刚服食过太岁的少年和老者。 它们的血盆大口裂张至后耳, 雪白的牙齿又尖锐无比。除了那少年有工夫发出一声惨呼之外,老人与少年瞬间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两大滩血迹。 还有几个脑袋盯上了李忱手中那枚红色的太岁内核,嗬嗬乱叫着,朝呆若木鸡的李忱飘去。 一名金吾卫冲上去挡在李忱面前,挥动手中的长矛驱赶。 但那脑袋灵活无比, 贴着那长矛的矛身骨碌碌一转,瞬间已靠近金吾卫持矛的右手, 咵嚓一口下去。那名卫士惨呼一身, 抱着右手手腕仰面倒下, 脸上全是黑气, 已是死了。 在一旁呆看着的王宗实惊骇莫名他认出了其中一个脑袋上戴着的帽子,那是宫中有品阶的太监才有资格戴的帽子。看起来那帽子完全被血浆浸透,而这血迹早已干涸, 暗赭色的凝固血浆将帽子紧紧地粘连在脑袋之上, 令两者融为一体。 面对这些嗷嗷叫的脑袋,李忱大骇之下, 随手将那枚红心扔回金盆,转身便跑。 天子并未第一时间想起职责是降妖伏魔的诡务司, 而是先跑去了他最信任的王乔那里。 第478章 王乔强自镇定,脸上挤出自信的笑,张开双臂来到李忱身前,高声道:人间天子请放心,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坐视这种乱子 李忱当然知道王乔口中的陛下,指的是黄帝。 含元殿另一侧,李好问皱起眉头,他看见空气中灰白色的雾气越来越浓密,转眼向秋宇那里一瞧,只见秋宇不断吸溜着鼻子,忽然脸色一变,屏住呼吸,抬手便往脸上戴了一方诡务司殓房专用的帕子。 李好问连忙也戴上了,随手塞给叶小楼一条。 就这么两个弹指的工夫,含元殿大殿上,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被天子李忱扔进金盆的那枚心脏,回到原本包裹它的灰白色肉质物体之中,迅速融合。整枚太岁重新合为一体。 王乔见状,赤手空拳地去抓,想要重新将那枚红色的心脏抓出来。 就在这一刻,金盆中那枚灰白色的太岁体型突然暴涨,迅速长到一个人的体积大小,并且人立起来,居高临下对着王乔,一口便将其吞掉。 啊! 李忱一声凄厉的叫喊。 他这才意识到这几天来他曾经无比倚仗的仙人,究竟是个多么不堪一击的家伙。 诡诡务司 李忱颤巍巍地喊道,终于想起那个神秘的衙司。这几天他被王乔各种马屁和迷汤哄得七荤八素的,几乎已忘了李好问这么个人。 然而,此刻李忱面前的太岁体型还在继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暴涨。它的色泽就像是海边涨潮时泛起的灰白色泡沫,但是要比海潮更有实质,冲着李忱的头脸过来,要将其直接包裹。 一名勇敢地冲上前阻挡的金吾卫瞬间被吞吃。 李忱则全然呆住 他心心念念的长生,精心策划的岁除大典,事实却证明这只是一个白日梦,一个笑话。他只是一个平庸的天子,一个懦弱的凡人,而且命在旦夕。 忽然一柄雪亮的剑光划过,竟是杜依梅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用长剑划开即将包裹住李忱的太岁,拉住李忱的胳膊,转身就跑。 * 李忱遭到攻击的时候,李好问距离李忱所在的位置大约还有几十步远,并且看不清那里的状况。 他只能看见含元殿正中大团大团的灰白色物质急速膨胀,就像是往可口可乐中加入了一大把曼妥思。 他倒是想赶紧过去,但是面前群臣已经陷入歇斯底里般的恐慌。平日里最讲究仪态的端庄老臣们此刻也恨不得甩掉身上繁复的袍服,尽快逃出这地狱般的大明宫主殿。 李好问只得用上瞬间位移,瞬间出现在群臣身后,香案跟前。 面前的灰白色太岁已变得如山岳般高大,它的顶端已经触及大明宫的屋顶。但它膨胀的速度丝毫未减,而是以每个弹指涨大一倍的速度,迅速向四周扩散。 指定减速! 李好问突然扬起手,硬生生扛住了这个怪物膨胀的速度。 但这压力太大了,导致李好问怀中揣着的两个纸人充电宝迅速被烧。 那块飞速滋长膨胀的肥肉扩张的速度陡然减慢,但李好问无法完全阻止它。 这时,原先那张陈放着玉膏、龙须草、首山铜和金盆的香案已经被完全吞噬。太岁像是吐痰一般,将那枚曾经用来盛放它的金盆吐出。那金盆直飞出去,正好撞在一名惊慌失措的金吾卫身上,当场撞得他肋骨尽断,口吐鲜血,眼看活不了了。 而灰白色的太岁也已无声无息地陷入人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就在李好问集中精神,想要尽力阻止太岁继续扩张的时候,他身后一方青石板突然碎成几十片碎块,一大截灰白色的太岁顶开青石板,从后方袭来,故技重施想要包裹住李好问的身躯。 但就在这层黏菌物质接触李好问的一刹那,它突然停住了随后嫌弃地避开李好问,改向另一个方向扩张,但很快被李好问的指定减速拖住。 含元殿另一处,渐渐清醒过来的文武百官们都很想要骂娘 秋宇和叶小楼在往他们每个人身上泼洒酒浆,不止如此,还把酒瓢塞到他们手中,让他们相互往身上泼酒。 若在往常,韦昭等人早已喝骂出声。但今夜他们不敢。 这种方法救了他们的命。 凡是被酒浆浇在身上的人,都会被那团灰白色的肉质所嫌弃,因而逃脱被那东西一口吞下的命运。 见到含元殿中的人暂时都摆脱了被吞噬的危机,李好问且战且退。 含元殿外,秋宇与叶小楼已命令太监和金吾卫们一起,将点燃着的沉香木堆拨开,设成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屏;并且在阶前撬开石板,将酒浆浇在石板下的泥土中,尽量防止太岁继续钻入土中,向别处扩散。 灰白色泡沫状的物质前方膨胀到了火屏与酒浆浇过的地面跟前,后方则被含元殿的大殿所限。 天子李忱和他身后的文武百官惊魂未定地呆立在含元殿前。就在一盏茶的工夫之前,他们要么大肆炫耀,要么歌功颂德。谁能预想到,事情竟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杜依梅从身边的舞姬手中,接过一枚浸透了酒浆的手巾,轻轻地递出去,想要为李忱擦擦额头。 第479章 李忱忽然恼羞成怒,伸手一推,将杜依梅粗暴推开。杜依梅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在一旁,忍不住目光幽怨,看向天子。可李忱哪还有半分精神肯分给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噼啪声。这响声乍一听像是巨大的沉香木火堆中木材燃烧爆开的声音,但仔细听,这响声整齐,富有节律,其中还混杂着人声。 最出奇的是,在这些声响响起的地方,一片空空荡荡,既不见人,也不见任何能造成这些响声的物品。 这些声音似乎是凭空响起。 岁除这夜,怪事一桩跟着一桩。自天子李忱以下,人人慌得六神无主。就连一向以儒门正统自居的宰相韦昭,也早忘了那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原则,一脸骇然地念叨着:有鬼有鬼! 各位请放宽心!李好问清朗的年轻嗓音在含元殿前响起,这里可能发生了历史叠放。我等现在听见的,很可能只是大和九年在此处发生甘露之变时的声音。 甘露之变? 但凡在此地参加岁除朝贺的文武百官,没有不知道甘露之变的。 而待在此地的大小太监们,也无不在前辈教导时耳提面命,讲过甘露之变的前因后果。 一时间,众人无不因为李好问这一句话而心头发毛甘露之变发生时,这噼噼啪啪的响声,究竟是什么呀? 李好问自己说出了历史叠放的假说,随即又自己陷入沉思。 按说唐代尚未开始广泛使用火药,甚至连烟花爆竹都还未普及,现在他耳边响起的这噼噼啪啪的响声,究竟是什么呀? 又或者,他的猜测有误,此处叠放的不是历史,而是未来,将后世曾在长安城附近发生的战事叠放到了唐代? 正猜想着,夜空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启禀陛下,我等神策军前来救驾,奉旨剿灭与李训、郑注共同作乱的叛臣贼子。 这声音尖锐,确定是个太监无疑。 听见这一声,李忱与王宗实两人都惊得面无人色说话的声音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宫中一手遮天的大太监仇士良。仇士良掌权时李忱是个落拓皇子,而王宗实也已净身入宫,都认得这个嗓音。 李好问:肯定是甘露之变没跑了,但甘露之变怎么会响起枪炮声的?这他还得捋捋。 除了在场众人,这因为历史叠放而重现的旧日往事也同样被那太岁听在耳中。 李好问眼前,那灰白色的雾气陡然变得更加浓郁。他虽听不见太岁发出的任何声音,但他本能感受到对方突然被激发了兴奋。 李好问立即检查含元殿前的封锁有没有漏洞:沉香木火堆堆成的火屏会不会有哪里熄灭,浇在地面的酒浆是否有哪里挥发殆尽 正当他要指挥众人再安排一层第二梯队的防线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李好问情不自禁地抬头向上方看去 只见太岁无处可去,只得向上扩张,最终顶穿了含元殿的屋顶。 这座大明宫的主殿,自高宗时建成以来历经风雨,还从未因任何人力或是自然的因素毁坏过。 可这一刻,含元殿的屋顶先是被完全顶得脱离了殿身,然后庑殿顶被直接顶穿,那灰白色的太岁,如同一直庞大如山的、肉感十足的巨型蛆虫,顶破了那些鲜亮的彩陶瓦片,在岁除这夜无月无星的夜空中探出头来。 随着这一声巨响,尘土四散扬起,瓦砾与碎砖随着这片程度到处溅落,砸向含元殿前旁观的渺小人类。 而这些人类们一个个紧紧盯着这一幕,竟全忘记了闪避,任由那些含元殿的碎片砸向他们的头脸,砸出一个个伤痕与血印。 他们仿佛目睹了大唐的崩塌。 含元殿屋顶被太岁整个儿顶破之后,身躯已如整座殿宇般庞大的太岁接触到屋外清冷的空气,似乎冷静了些,也可能是暂时耗尽了能量,它停止了膨胀,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整个含元殿前陷入死寂。 良久,李忱的恸哭声响起。 是朕,是朕的错是朕愧对李唐列祖列宗,愧对天下百姓! 他抢上两步,似乎想要当场跳进那些熊熊燃烧的沉香木火堆,但是左边一个王宗实,右边一个韦昭,两人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齐声哭道:不可,陛下不可啊 李忱自己也眼泪涔涔,怆然涕下。 一时间,含元殿前哭成一片。 李好问对这种政治作秀丝毫不感兴趣。他扫了一眼含元殿前,见暂时没有太多需要善后的地方,便伸手到怀中,摸出消息镜子,想要问问外面的情形如何。 还未等他在镜面上划下文字,来自吴飞白的消息已经送到李好问手中。李好问用手指触摸着阅读,知道对方是在问自己状况如何。 我等看见大明宫含元殿的方向腾起巨大的烟雾,听见震耳欲聋的怪声。司丞你们还好吗? 李好问转头看向相互扶持着一起向自己走来的秋宇与叶小楼。 这两位刚才配合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很默契了。 但这两人此刻的模样也都一言难尽,他们头脸身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令两人官袍的颜色都看不出了。他们衣服上没涂上酒浆的地方都沾了不少泡沫似的太岁,此刻也都覆盖着黑灰。 第480章 就听叶小楼口中埋怨不断,而秋宇有时也会言简意赅地回上一两句,竟然依旧是在互怼。 李好问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消息镜子上回复:一概都好! 那俩货竟然还有力气互怼,至少没有大碍吧。 突然,李好问耳边传来枪弹高速飞过耳边的嗖嗖声,枪膛释放子弹的清脆响声,背后远处传来悲号与惨呼声。 这依旧是历史叠放,但令李好问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甘露之变一定涉及了枪械。或许林嫱留给他的笔记里,草草书写的那一行就是为了这件事。 但他现在还顾不上去查证此事。李好问转过身,看向悲号与惨呼声传来的方向。 坏了!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呼叫声传来的那个方向昭训门,左金吾仗院! 这时叶小楼与秋宇两人各自骂骂咧咧地来到李好问面前,李好问忙道:我司分内的职责还未完成! 叶秋两人眼中俱是一凛,都不再抱怨,只管等李好问吩咐。 尽快赶来左金吾仗院! 李好问话音未落,人已经位移走了。 他早先曾拜托王宗实派人去关上昭训门,但含元殿这边出事之后,他和王宗实应当是谁也顾不上昭训门的事了。 含元殿这边事情稍稍平息之后,李好问才发现,不知是谁又将昭训门打开,将从含元殿前避下来的文武百官全迎进了左金吾仗院。 此时此刻,含元殿那边的熊熊火光刚好映亮了左金吾仗院中的那一株石榴树。 李好问一眼扫过去只觉奇怪:数九寒冬的天气,雪都下过两场了,这左金吾仗院里的石榴树上怎地还会结着这么大的石榴? 但他定睛细看时,也吓了一大跳。 这石榴树上满满挂着的,哪里是大石榴,明明都是一个个脑袋。五官鲜明,表情逼真,它们还能发出各种说话声、惊呼声、喊声、笑声 忽然,一枚脑袋向孔明灯似的轻轻地向上飘起,忽然就冲李好问的袍角冲过来。 李好问手中瞬间复现出叶小楼的障刀,随时能将对方在空中刺个对穿。但他想起早先在含元殿内发生的事,心头一动,知道这脑袋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 那脑袋已经俯冲至李好问身边,忽然伸出舌头,贪婪地舔食起沾在李好问袍角上的视肉。 李好问确认了这一点,心中有所明悟:刚才在含元殿中,那对祖孙被脑袋吞食,就是因为他们服食过太岁因此也同样成了和太岁一样的美味? 一时间,石榴树上有越来越多的脑袋像孔明灯一样向上扬起,然后俯冲而下,四处追着那些衣袍上沾了太岁的文武官员们乱跑。 李好问看看被隔绝在这左金吾仗院中的石榴树,忍不住摇头感慨:这些脑袋看起来像是只会窝里横,含元殿那边,太岁一旦变异之后,这些脑袋反倒不敢像刚才那般飘到含元殿里去,品尝他们喜欢的美味去了。 正想着,他的消息镜子又轻轻震动两下,传过来的依旧是吴飞白的消息:李司丞,葛老来了。 还有一位另一位,看起来比葛老还老 他们直接越过宫门处的守卫,闯进来了。 李司丞,属下要不要跟进来? 写到最后一行时,吴飞白大约是底气不足,笔划甚至有些抖。 继续留在宫外,随时准备接应。李好问想了想回答道。 第 147 章 大中三年, 元日。 子时已到,正是除旧迎新的时候。 长安百姓正达旦不眠地欢庆新春。 而大明宫中,文武群臣正在含元殿上向天子朝贺不, 此刻含元殿已毁,现在人们都正聚在左金吾仗院里数人头。 左金吾仗院正中, 原本生着一株平平无奇的石榴树。 此刻它枝头上硕果累累, 每一枚都是人头。 院中一名害怕得瑟瑟发抖的中年官员,忽然看清了其中一个脑袋的五官容貌, 神情一凛,顿时连害怕都忘了,忽然疾行两步上前跪下哭道:舅舅,万万没想到甥儿会在这里见到您啊! 他跪下的方向正对一个木讷的脑袋。那个脑袋并不像其余脑袋那样会时不时从半空飞下攻击人类,它脸上表情丰富,始终嘴唇颤动, 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李好问见状,连忙命秋宇去打听。秋宇不辱使命, 很快就打听回来:那名官员姓马, 其母姓韩。他的舅舅, 应当就是死在甘露之变中的那名左金吾大将军韩约。 看韩约的脑袋始终挂着一副后悔无比的神情, 想必是懊悔当初没有直接一刀砍翻了仇士良,以至于对方逆风翻盘,自己满盘皆输, 丢了性命他即便丢了性命, 脑袋长在了树上,也念念难忘这刻入骨髓的遗憾。 正在这时, 王宗实护着李忱也赶了过来。 李忱今夜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搞得完全麻木了,此刻面对挂满了脑袋的石榴树也并未更觉骇然。 王宗实见状, 赶紧将皇帝塞给他手下的小黄门照看,自己赶到李好问身边,与这位诡务司长官一道,扬起脸望向石榴树上挂着的脑袋。 王宗实小声说。 第481章 大多是甘露之变里死去的。 王宗实仔细辨认了一番,谈道:也有些近日宫中走失的 他认出了一个叫做全德的老实孩子,听说他几日之前失踪了,没想到脑袋竟长在了树上。 其实,甘露之变中丧命的宦官大多数都是没什么品级的,打理宫中杂役的那些。王宗实的嗓音里带上了少许兔死狐悲的感慨,真正得利的那些,都毫发无损。 李卿,李忱远远地提高声音招呼李好问,这是什么? 在这百官齐聚的左金吾仗院中,李忱不知不觉又端起了天子的架子。 回圣人的话,这是人面木。 就在刚才,李好问已经通过镜子详细描述了院中这株石榴树的情形,很快李贺那边的消息也传了回来,详尽无比。此时此刻,李好问几乎就是照着典籍向李忱解释: 据典籍所载,这人面木最早现于大食国西南两千里某国,木上生有人面,此木因血肉而生,又以血肉为食,用以滋养自身 李忱沉着脸怒冲冲地打断了李好问的话:既然这人面木生于宫中,为何诡务司未能及早发现,根除此等隐患? 天子见责,李好问并不慌张,平静答道:这人面木所生之处,一向伴有太岁。换句话说,若无太岁,这人面木根本不会苏醒。 李忱当即被这一句话呛了回去:敢情若无他觊觎太岁,含元殿根本不会被毁,人面木也不会出来祸害人呀! 因此,李好问继续回答,臣推测这人面木其实也是一种太岁,是血肉与太岁共生的一种生存形态。 若按现代观点来看,太岁就是一种黏菌系的生物,以不同形态存在,也属正常。 李忱被这句话听得惊呆了血肉与太岁共生? 天子冲那枚长满人头的石榴树看来一眼,马上挪开了目光:王乔等人都劝他服食太岁,以求长生,服食的就是这玩意儿?如果他服下了这东西,也和这太岁共生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李忱额头上便全是汗。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白:可是刚才在含元殿中,那对祖孙服食下的太岁 李好问冷冷地道:王乔可曾说过那株太岁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李忱脸色转白:他他说是在大明宫中。 天子转向王宗实,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王宗实却摇了摇头,示意那株太岁是王乔自行捧出,无人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至于马元贽那份能够断肢再植的太岁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人都斩了,自然也无法追问太岁的详细来源。 可怎么会 李忱眼神闪躲地看向一旁的人面木,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回忆起那几个脑袋瞬间吞噬那对祖孙的场景。 陛下难道没有留意到,这人面木与太岁,恐怕是能够相互感应的吗? 李好问此言一出,余人都大为震惊。 在他们看来,人面木纵然是诡异恐怖,但毕竟是生长在地面上的死物。而那枚太岁最初看起来只是如千年灵芝一般的老菌。这两者怎么就联系上了? 李好问伸手轻轻在夜空中挥了挥,道:不知各位可曾留意,自大典开始,太岁出现,空中便多了一层灰白色的雾气。 雾气?无论是李忱还是文武百官,谁也没想到留意空中出现的异状。这毕竟是岁除之夜的驱傩大典,殿外点着沉香木,烟雾缭绕之际,空气不通透也属寻常。 以臣之见,这种雾气,可能是太岁释放在空中的孢子,太岁的不同个体之间,通过这些孢子传递消息。因此 为了李忱的面子,他没把话说完。但所有人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自然可以想到:王乔削下了两片太岁,让那对祖孙服下,不久这边就出现了两枚孔明灯似的脑袋,张口便将服食了太岁的祖孙两人撕了个粉碎。 若是那时李忱也已经服食了太岁 一时之间,一众君臣都是冷汗涔涔,不敢如此设想。 这里一株人面树,看起来是甘露之变时就已在宫中,当时得到了大量血肉的滋养,枉死的官员与内侍们与太岁共生,因此长成了这副可怖的模样。又因为此地存在历史叠放,时不时地产生回响,被这株太岁所吞噬的死者始终放不下临死前的怨念,恐怕也加强了这株人面树的攻击性。 就在这时,夜色中隐隐约约地传来脚步声、人声、惊呼声。有人在远处高声惊呼道:此处并没有甘露,没有 听见甘露两个字,那株人面木上上百个脑袋一时间同时发出嗬嗬的响声,变得无比激动。 李好问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这些冤魂的激动死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是地位较低,手中并无实权的杂役太监,和从未参与密谋围剿掌权太监的文臣,却在一夕之间,命丧大明宫。 第482章 天子李忱亲眼见到这一幕,心情坠入谷底,用极为沉痛的口气说:六郎,若是朕当日真的听你的话,早日赦免这些在甘露之变中不幸死难的官员,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场祸事? 这一声六郎,似乎将李好问又拉回了昔日君臣相得的那段时光。但李好问自己很清楚,天子未必真信任过他,而他,可更是从来没有信任过天子。 因此李好问只是温和作答:陛下切莫为已发生之事烦扰,妥善处理善后方是正道 还未等李忱点头答允,昭训门外乱纷纷地传来人声。 大约今夜金吾卫们太过骇异,见到来人只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两下,就放来人进来。 倒是秋宇与叶小楼见状,一起奋勇冲上前。但他们两人认出来人之后,立即释然,随即将两人带到李忱与李好问面前。 李司丞,是葛老来了。 来人之一正是葛洪。与他一起到来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穿一件式样极其简单的麻布深衣。在这除夜里竟丝毫不显出怕冷的样子。 李好问看向葛洪:这位是? 这位是苌弘。 葛洪波澜不惊地答道。 苌弘? 李好问却是差点儿惊得跳了起来。 苌弘化碧的那位苌弘? 葛洪点点头。 白发老者也跟着他点点头。 李好问是有够惊讶的,同为春秋时代的人物,这位苌弘似乎比王子乔还要更加有名些。这位是周室大臣,因为晋卿内讧之事被冤杀。传说死后三年,他的心化为红玉,他的血化为碧玉,所以后世有苌弘化碧碧血丹心之说。 当然,苌弘还另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身份孔子之师。 哦,原来是苌弘啊! 李忱听闻来者的身份,却懒懒地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一来苌弘的身份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位臣子,连王子乔的太子晋身份都没有; 二来这位估计也因为王乔乔装王子乔之事脱敏,这位李唐天子再遇上任何来自东周的古人,他估计都不信了。 但是苌弘马上就做了一个举动以取信于李忱 他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麻布衣袍。 李好问一见便挪开了眼,心想:这位应该确实是苌弘不假了。 古籍上记载过苌弘的死因:苌弘施,又云刳肠曰施,但只凭这个记载便可以看出是类似剖腹的酷刑了。 李忱与他身边那一众文武群臣全都看直了眼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受过如此重的伤竟然还活着,能说话能行动。看来确实是仙人无疑了。 谁知苌弘的表演还未完,片刻后,他又伸手从自己的胸膛中抓出一枚鲜红美玉似的心脏,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 韦昭顿时道:苌弘死后,其心化为红玉,这位定然是苌弘无疑。 苌弘却并不理会余人,他手中高举着那枚心脏,直接转过身去,面对那株人面树。 石榴树上长着的一张张面孔此刻被苌弘身体的异状所吸引,纷纷扭过头来,露出吃惊的神色。 其中那些戴着宦官帽饰的,大多眼神茫然,不知苌弘是何人。 然而戴着文官冠冕的好几个脑袋大多激动地嗬嗬而呼。 李好问心中有数: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是苌弘来此了。 只听苌弘冲着那些脑袋高声道:人间天子已然答允,会为各位平反昭雪。各位的亲族子弟,也不会再因为各位所承受的污名而仕途受阻。 那些嗬嗬而呼脑袋一致流露出兴奋至极的表情,但那些戴着宦官纱帽的脑袋却纷纷面露怨恨。 这时,得到李好问眼神示意的王宗实缓缓走上前,叹了一句,道:咱家忝居宫中内侍总管一职,各位若是信得过,身后之事尽可以交给我。大和九年的死难者宫中都有名册,近年来的失踪者我也都心中有数。抚恤金定会送到各位在世的亲友手中,请各位放心。 他这一番话说罢,石榴树上的脑袋虽然表情各异,但都渐渐恢复平静。 一院子的人,都紧张地盯着那棵树。 然而渐渐地,那些脑袋都消失了,那株石榴树重新恢复为一株石榴树,在冬日萧索的夜风中,枯枝轻摆。 苌弘最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心安回胸膛里,然后开始穿衣服。 他扎好腰带,整了整冠冕,然后转过身,郑重执手行礼。 李忱刚刚抬手想让对方不必多礼,却见苌弘却是冲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李好问郑重行礼。 李司丞,陛下命我来见你,为王乔之事,向你郑重道歉。。 这番话要素过多,李忱顿时懵了: 陛下,显然不是指他这个人间天子,可能指的是周天子,也可能指的是曾经通过王乔赠来三件宝物的黄帝; 而道歉,难道他李忱平白受了这么大一场惊吓,还毁坏了祖宗留下的含元殿,就不需要道歉了吗? 李好问却面色肃然,毫不客气地回答:请转告尊上,不归还神律之磬,什么道歉都没用。 第483章 一旁葛洪冲李好问伸出大拇指,似乎在说:怼得好,你这孩子真勇! 而苌弘一听说是神律之磬结下的梁子,连忙点头答应:此事好说,不过是陛下的一件乐器而已。 李好问挑了挑眉,没想到背后那位,竟然真的是黄帝。 在他看来,苌弘远比王乔要可信得多。王乔假扮王子乔,且插手诡务司与赵归真之间的梁子,左右逢源,两头下注,最后还出手抢夺神律之磬,足见其生性狡诈。最后落得个被太岁生吞的结局。 但是苌弘不一样。 苌弘本人是忠而遭谮,死后血化为碧,亦是表达了人们对这位忠直老人的同情。 李好问感觉这一次对方的诚意确实不容置疑,这也意味着,对方可能会提出什么自己无法拒绝的请求。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忙反问苌弘:是需要我帮忙此处的善后吗? 苌弘连忙点头。 李忱见他们谈得热络,自己被撂在一旁,完全就像是一个多余人似的,一时间既挫败又伤感,但又不得不强撑着努力为自己挽回颜面,假做大度地命王宗实打扫宫室,安排坐席,好让苌弘葛洪等人坐下来好好商议。 关于太岁之事,老先生知道多少? 李好问最关心的是这个。 此事都是王乔所为,老朽对此所知不详。 苌弘一上来先将干系推了个干净。 李好问瞪眼:不是说好了您这位是个老实人设吗? 苌弘伸衣袖一擦额头上的汗水:但老朽知道,含元殿里的太岁,不能就这么晾着。 事实上,李好问也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他刚才观察过,含元殿前火堆燃起,阻隔了空气中灰白色的雾气(孢子)飘向左金吾仗院。 人面木是暂时安定了,太岁在含元殿倒塌之后也暂时不再膨胀。 这确实并非长久之计。 再者,他并不清楚王乔当初是从何处取来的那一金盆太岁,万一这大明宫中还有什么与人面树类似的妖物,沾染了含元殿太岁释放出的孢子那该如何是好。 需要想个法子封印起来。但李好问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听听苌弘的建议。 含元殿现在急需封印,但更重要的,是将太岁的那枚内核取出,并跟着它,找到这株太岁的母体 母体? 难道这大明宫中还有第三枚太岁不成? 李好问刚要询问,外面却又有了动静。 这回来的是李贺与吴飞白。两人各自牵着一头纸驴,驴背上横跨个褡裢,褡裢两头各拴着两个木桶,木桶里盛放着一种泛着金黄色泽的砂子。 秋宇见到这些金砂,点着头道:看来,封印含元殿的材料已经有了。 这八桶金砂,估计要将诡务司中的存货完全掏空。但是火烧眉毛顾眼前,先将含元殿封印了再说其他。 当下,李好问先让秋宇等人组织人手,清理含元殿周围地区,然后洒上金砂,将太岁和含元殿的废墟一起封印在其中。 而李好问留下了继续与苌弘谈为这太岁处理善后之事。 现如今,需要一人进入含元殿,找到那枚太岁的内核,将其销毁,这枚太岁便能随之一起销毁,不会再散发孢子,吸引妖物,祸害人间。苌弘说得一本正经的,双目灼灼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根本不接这话茬儿,冷淡地望着这名白发白胡子老头儿:此事基本上可以说是王乔一人之过。老先生既帮王乔善后,想必是准备亲入含元殿了?有什么需要辅助的,请尽管吩咐,诡务司能够办到的一定会帮忙办到。 这个 苌弘显然为难了,求援似地望着身边的葛洪。 葛洪只得硬着头皮启齿:李司丞,这个人,只能是你。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头: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 唉,我只是在转达老老人家的意思,葛洪拈着颏下的三绺长须,语气里也颇为郁闷。 耳边忽然传来妈妈和妹妹争论的声音。这对母女此刻似乎就站在左金吾仗院昔日存放雅乐乐器的库房之外。 阿娘,您看,那些老头子都在逼迫阿兄。十五娘在向崔真抱怨。 崔真还是那一副温柔至极的口吻:十五娘想多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逼迫你阿兄做决定,所有决定都是他在权衡一切利弊之后,自己做出的。 此事看着危险,但也许是你阿兄的机缘也说不定。崔真柔声安慰十五娘。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托着下巴思考:听阿娘的口吻,竟然也是支持自己进入含元殿,寻找那枚太岁的内核的。 如此一来,希望他前往含元殿总共便有三方势力:黄帝、道门、炼石宫。 正想着,吴飞白忽然在外轻轻叩门。 李好问转向他,惊讶发现这个青年在双目上扎了一块青色丝帕,但饶是如此,还是能看见两缕细细的血线沿着他白皙的脸庞缓缓滑落。 李司丞,属下刚刚为您算了一卦。 吴飞白异常肯定地开口:您应该去。 第484章 它能为您解答一切疑问。 第 148 章 李好问做出安排:诡务司在此的一众干员负责将含元殿封印, 而他,将独自一人进入。 他已下决心,决定独自一人进入含元殿, 取出早先为李忱取出,随即又被丢弃的那枚太岁内核。 这本就他的职责:毕竟封印含元殿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至于进入含元殿冒险的人选, 从早先的情况来看, 要对付那铺天盖地的太岁,李好问的能力确实比其他人的更合适一些。 毕竟他可以减缓或者加速太岁的变化, 不像秋宇,如果在这肉山般庞大的太岁身体里御剑,会不会御着御着剑就找不到了? 金色的砂砾从诡务司众人手中洒出,落在含元殿四周,凝聚出笼罩整座废墟的金色穹顶,令李忱君臣看得目驰神摇, 着实没想到诡务司尽有这样的手段。 但是秋宇等人按照李好问的吩咐,在构筑这座金色穹顶时留了一道出入口, 没有用整座穹顶将含元殿封死。 而李好问脸上蒙着一张帕子, 正在王宗实等数名内侍的帮助下, 往身上官袍上浇酒浆。待到他全身几乎都被酒水浸透了, 李好问才从一名金吾卫统领手中接过火把 这倒没有什么安全隐患,因为这个时代的酒水还都是低度酒。 当然,高度酒不是没造出来过, 在林嫱的那个时代, 据说连医用酒精都生产出来了,但是安史之乱以后, 大唐的国力急遽衰落,粮食用发军饷都还来不够, 更加无法使用大量粮食酿造高度酒。所以此刻李好问身上淋上的这些,都是气味香甜的绿蚁酒,即使是浸透酒浆的衣衫也无法点燃。 那名金吾卫统领将火把递给李好问,满心崇拜地赞了一句:李司丞,您真是勇武。此去可要千万小心啊! 李好问一抬眼,见这竟然是个熟人。是他当初曾经戴着伯奇面具进入梦境的金吾卫曾三郎。 许是近来金吾卫人手折损得颇多,曾三郎竟然步步升迁,如今已经成为一名御前行走的小统领了。 李好问冲他温和一笑,颔首道:你也是,请多加小心,祝你心想事成。 曾三郎顿时想起诡务司的人都知道自己想当金吾卫大将军,脸上不禁一红;但再想想昔日那位左金吾大将军韩约在甘露之变中,变成了一个脑袋挂在石榴树上的冤魂,曾三郎便也没那么热衷了。 李好问顾不上计较曾三郎的复杂心情,他手持火炬,缓缓步入金色穹顶的缺口,并且转身对自己的同僚们说:各位,将这一道缺口也封上吧! 我无法料理司务期间,由秋宇暂代司丞一职,主理诡务司事务。 李好问言下之意,若是他在这含元殿里交待了,那么诡务司就完全交给秋宇来打理。 李贺与蒙着双眼的吴飞白听见这话,肃然立在远处,同时向李好问叉手行礼。 秋宇的脸色很阴沉,但是却一丝不苟地按照李好问的吩咐照做了,将金砂洒向最后那道缺口,看那道金色的穹顶缓缓合拢,形成一道完整的屏障。 唯独叶小楼在外头跳脚:为啥不让爷爷一起进去,爷爷的本事也不赖!李六郎,算我求你了,一个好汉三个帮,我指定不会给你拖后腿,指定能帮上你凭啥不让爷爷进去?! 李好问没有理会叶小楼,心里将这种抱怨当成是一种关爱。 在他面前,沉香木堆起的火堆之后,是高大如一座肉墙般的灰白色太岁。它的表面依旧光滑,但当李好问挥起火炬,将它靠近那面肉墙的时候,太岁就像是害怕那火焰炙烤的高温,迅速向内缩进去一大片,便显露出它内里脂肪般层叠的纹路。 李好问继续挥动火炬,瞬间便在太岁的肉墙上烧出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通道。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手执火炬,进入通道,继续向前挥动火炬,逼迫挡在面前的太岁不断向后退去。 忽听身后一阵惊呼,李好问回头看去,才发现,在他刚才进来的地方,巨大的太岁从因灼烧而收缩的地方重新生出,渐渐覆盖了他的来路。 从外面秋宇他们的视角来看,一定觉得他被这太岁整个儿吞噬了。 但几息之后,这些惊呼声也变得很遥远。四下里安静得让李好问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李好问驻足片刻,在远离的手中火炬的地方,灰白色的肉质悄悄生长,向他的身躯贴过来。 那些新生的肉质表面覆盖着一层浅薄的黏液,突起处宛若肥硕的触手,向李好问摸来。但那些触手在距离他的衣服还有两三寸远的地方就退缩了。 这些太岁似乎也知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消耗它们身上的活性。 因此,在李好问身周,形成了一小段类似隧道般的空间,这个空间会随着他的移动而慢慢移动。 但李好问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隧洞中久留,毕竟手中的火把会有燃尽的一刻,身上洒的酒浆总有挥发完的时候,到了那时,太岁就能毫无顾忌地和他一起亲密接触。 李好问所面临的问题还不止那些。他手中高举着的火炬为他照亮了眼前小小一方空间,空中飘浮着细小的灰白色物质这些就是太岁的孢子。 葛洪和秋宇都告诫过他,说是莫要吸入太多这些孢子。量少还好说,人体会自动将其排出。就怕吸入量过多,黏菌在体内安家,慢慢地便会鸠占鹊巢,将整个人体都变为滋养太岁生长的肥沃土壤。 第485章 到时人体便空有其表,成为一枚行走的太岁,便悔之晚矣。 所以说,还是要速战速决。 他必须尽快找到那枚太岁的内核,也就是那枚红色的小小心脏。 李好问连连伸手挥动火炬,并且加快脚步,太岁在他身后迅速弥合,吞噬他的来处。 行走在这阴暗狭窄的空间里,李好问心头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过这种地方。而且是相当不美好的回忆。 李好问连忙摇摇头,让自己恢复理智。这时他的脚下已开始出现成片成片坚硬的青金石砖,说明他已经进入了含元殿的内殿。 早先太岁被激发后快速膨大,长成了能顶起整座含元殿庑殿顶的庞然巨物,因而摧毁了这座大明宫的主殿。但被损毁的屋顶主要是被太岁顶飞了出去,落在大殿原址的北面。大殿内部以及正中的部分,相对保存完好。 在四面都是肉墙的狭小通道内,李好问几乎不辨方向,但他很快遇到了地面上一块雕有祥云纹的装饰砖块。 这 稍感犹豫的李好问,一伸手就拖出了含元殿的历史影像,很快便找到了装饰有这种祥云砖块的位置,又根据祥云的方向确定了自己行进的方向。 他索性保持着那副历史影像,现在可能叫复原图更合适些,一边走一边核对大殿内的一些装饰和重要地标,确保自己的方向没有找错。 他的目的地是那座香案。 一路上,他无意中发现了两名金吾卫和一名内侍的尸体。这些人被太岁覆盖了一阵,如今口鼻内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灰白菌丝。 李好问只能用手中火炬将这些菌丝逼退,并暗暗记下这些尸身的方位,打算之后再来将这些人好好安葬。 发现了尸身,意味着他已距离当初太岁暴涨的位置越来越近。 突然,李好问发现自己正一脚踩在了王乔身上,赶忙缩回脚仔细查看 王乔此刻正向前伸出手,做出一个想要抓取什么的姿势。他的身体扁扁的,仿佛体内的骨骼脏器完全被抽空,只剩了一具皮囊;又或是,他变成了一张纸,一个单纯画在绢布上的神仙形象。 李好问例行公事地伸手去探探王乔的鼻息,确认此人没有呼吸,周身上下也没有半点生命迹象。 但李好问很清楚,身为一名仙人,此刻王乔并不是死了,只要关于王乔的传说还在流传,还有人将他与王子乔混淆,这位仙人便不会真正意义上地消亡。但料想他不会再有脸继续出现在大唐,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李好问抬脚离开。 在他身后,太岁便缓缓封住了王乔的身体。 李好问确认自己已经非常接近那枚香案果然,随着他挥动火把,那枚香案逐渐出现在他面前。玉膏、龙须草、首山铜,这几样并非血肉也没有生命的物品完好无缺地放在香案上,太岁没去动它们。 李好问也没去动它们。这几件东西听着很昂贵,但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李好问只关心那枚类似心脏的物事,太岁的核。 他屏住呼吸,尽量去聆听除自己的心跳之外的声音。 他的听力极其敏锐,很快便察觉到了一点点异常,于是循着那个方向找过去,在香案后的一角,看到了那枚红色类似心脏的核。 它看起来似乎有生命,正有节律地一张一缩,一张一缩。 李好问伸手将它从地面上拾起,像李忱当初那样将它握在掌心。 在这一瞬,李好问似乎感受到了汹涌浪潮般的力量正向自己袭来,却又在他身周戛然而止很显然,李好问手中火把,身上酒浆,这两样法宝的效力还未用完,太岁暂时奈何他不得。 而李好问将那枚心脏托在手中端详,心中却想:将这服下就能长生,谁信啊? 然而他忽然有所明悟手中这枚心脏,是高浓度高繁殖力的黏菌聚合体,将这东西吞进肚子里,没准真的能长生,只不过是与黏菌一起,躯体黏菌化,成为一个蘑菇人。 只是这是不是李忱之流想要的长生,李好问便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按照苌弘所教的,将那枚心脏捏在手中,用力一握。 如今他的身体素质今非昔比,就算手心里是个盘了两百年的核桃,被他这么一握也会直接捏碎。 但是,李好问手中的核非但没有碎,反而消失了。 李好问缓缓张开右拳,早先被他捏在右掌掌心的那枚核已经完全消失。 但是,一枚核桃大小的鲜红色烙印,烙在了他的手心里。似乎这太岁的核直接进入他的身体,与他的手掌合二为一。 怎么会这样? 李好问嘟哝了一句。 随即他的脑袋猛地一痛,接着他感受到了从未经历过的巨大痛楚这令他回想起秋宇曾经向他描述过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 待到他再回过神来时,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含元殿内。 他被移去了另一个空间: 身周没有太岁; 第486章 手中也不再有火炬; 但李好问觉得自己也不像是在梦里。 他身体的一切感知都极度清晰,眼前是一片幽暗,鼻端的空气异常潮湿,泛着来自土层的霉味儿。 李好问本能地心生恐惧,他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夜视令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的环境:他面对着一条狭长幽深的甬道,那甬道的尽头,有一扇巨门。 这副场景太过熟悉,令李好问脑海中嗡的一声 这不就是他穿越时的场景吗? 但这一次,他直接站在了门里。 背后,撕咬与啃食声传来,李好问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慢慢地转过身,看向这一幕曾经深深烙印在他脑海深处的景象。 一二三八九十,十个,人,神,怪物李好问也不知那些都是什么,正在分食一件物品。 随着那嗬嗬作响的撕咬声传来,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散。 李好问再度走向他那宿命起点般的场景,怀着无比的惶恐和难以抑制的好奇,悄悄探头,向那十个人分食之物看去。 石石头? 愕然之下,李好问自己也未料到自己竟然惊讶地出了声。 怎么会是石头? 他明明闻到了那般浓重的血腥味儿,听见了撕扯血肉的声音。 为什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碎成了一地的石头? 这令李好问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好奇与惊愕抑制了自身的恐惧,可是却没能挡住那十个长着扭曲人脸的怪物一起向他回过头来。 李好问: 当初他可是被其中的一个怪物就被活生生地吓成穿越者。 现在他一下子面对了十个?! 然而还没等李好问想清楚自己应该以什么姿态迎敌,那十个怪物忽然彼此融合。它们的脸和肢体就像是粘稠的液体,能够缓慢但自由地四下流动。那些五官和肢体不由分说地就融合在了一起,有大有小,美丑什么的,都不存在。 最终,这十个怪物融合成为一个形体,并且在李好问面前站起身,喷出一口污浊的臭气,居高临下地俯视 李好问就是在这一刻被吓到几乎完全丧失理智的。 在他眼前,那个俯身看向自己的融合怪,长着一张李好问自己的脸。 * 阿兄,阿兄阿娘,阿兄他还能醒过来吗? 是十五娘略带哭腔的声音。 李好问心想:这个亲妹妹一向是酷姐做派,竟然为自己担心成这样,真是令人欣慰啊! 十五娘,你阿兄没事。他只是看到了一些真相,一时还消化不了罢了。 李好问听到这里,顿时觉得还是妈妈了解自己。 但不管那副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都不想再去回想了。 李司丞,李司丞 醒醒,天已经亮了。 李好问双目勉强睁开,看到同僚们的脸,瞬时又闭了回去。 让我躺平算了 他真的不想再去探索什么真相。 同僚们明显聚在一起商议了几句,随后换成了一个尖细而飘忽的声音。 司丞醒了! 李好问咬着牙睁开眼,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心想自己以后应该在司里定一个规矩:不准率先使用李贺起码司内同僚之间,不许率先使用李贺! 他面前出现秋宇、叶小楼、李贺和吴飞白的四张脸,人人面带笑意,吴飞白依旧用一方丝帕蒙着眼睛。 果然如同僚们所言,天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废墟。 大中三年元日的第一缕阳光,就这样照在了一片狼藉的含元殿上。昨夜曾充满此间的灰白色太岁已经尽数消失。空气清新而凛冽,晨曦映照之下,原本飘浮在空中的那曾浅灰色孢子雾也已消失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 李好问一张口,先吓了一跳。他的嗓子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 他身边围着的同僚们却都不以为意。毕竟这一夜过来,谁不是喊哑了嗓子,擦破了油皮,外加一副灰头土脸的邋遢样子? 我等一直等到天色将明,飞白说他看见屏障里面已经复原,太岁已经消失,我等还不信秋宇说着,横了吴飞白一眼。 李好问心想:蒙着眼的神棍,也难怪秋宇不肯信。 然而我等揭开了一点点屏障,发现里面果然只剩含元殿的废墟。太岁全然消失不见。李司丞独自一人横卧在瓦砾之中,吓了我等一大跳 秋宇说着拍了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李好问四下里观望这片被一株黏菌轻易摧毁了的含元殿,心里感慨:这和他昨夜在太岁隧道里看到的情形迥异,而且他也不清楚,那些肥肉似的太岁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的。 想起这件事,李好问忙问秋宇:你们进来时,可曾见到那枚太岁的核,就是红色的,类似心脏的那枚。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最终秋宇开口:司丞怎么反倒问我们?难道不是你找到了那枚核,然后将其捏碎,才将这些恼人之物都清除干净的吗? 第487章 李好问伸手捧着脑壳,慢慢回想,终于记起了什么,忙抬起右手看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但是皮肤表面浮起一片鲜艳的红色,刚好勾勒一个心脏的形状。 第 149 章 大中三年, 元日。 大明宫主殿含元殿只余一片残垣断壁。 近百民伕被紧急征调入宫,清理大殿废墟。随着坍塌的庑殿顶从原址上挪开,昨夜在殿中遇难的遗体一具具地从废墟中搬出来。 同样被找到, 还有王乔他被找到时只剩一具柔软的皮囊和一对木履,李好问刚想去取, 却被苌弘卷成一团, 揣怀里带走了。 天子李忱自昨晚起滴水未进,形容憔悴。当冬日里柔和的阳光洒落于含元殿废墟之上, 这位的脸上写满了痛心与自责。而他再看向李好问的眼神,既有探究,也有几分畏惧。 李好问心里有很多疑问,知道自己即便留在大明宫也找不到答案。昨夜之事疑点颇多,他急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向苌弘与葛洪等人询问。 于是,他向李忱告辞, 带着众人先返回诡务司。李忱也找不出挽留的理由。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一行人就已都回到了诡务司正厅里。李好问在主位, 面对葛洪与苌弘, 肃然开口:两位, 请说说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里隐隐有种被完全蒙在鼓里被人当枪使的怨气。 葛洪听出了李好问的郁闷,当下只拈着胡子,沉吟着不开口。 苌弘却是个实诚人, 开口反问:李司丞可否先讲讲你昨夜进入含元殿屏障之后的经历?如此, 我等方可有的放矢,为司丞解释。 李好问忍不住一瞪眼:怎么反倒还提要求了? 当然他本人坦坦荡荡,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昨晚进入含元殿之后的经历, 详细复述了一遍但隐瞒了两点:一来没提自己穿越时曾见过同样的场景;二来没提最后那十个拼接怪看向自己的时候,长着一张和自己差不多的脸孔。 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是在接触到那太岁的内核之后,被转移到了某个特别的时空里,看见了那副景象。 除了苌弘与葛洪之外,诡务司诸人都在场,一个个听得惊骇莫名。 章平只听了个开头,就找了个由头支走了卓来和老王头。过了一阵,他也渐渐支持不住了,告了个罪先避开。蒙着双眼的吴飞白伸手堵住了耳朵,最后也被章平拉走了。 诡务司中的自己人,就只剩秋宇、李贺和完全听不懂的叶小楼。 李好问一面说,苌弘与葛洪都是哦哦地点头确认。最后李好问说到他莫名晕去,醒来时太岁已经消失,但在他手中多了一枚红色心形印记,他便伸出右手,将手心里的印记给苌弘葛洪两人观看。 苌弘葛洪两人又是一阵猛点头。 待李好问说完,苌弘与葛洪相视一眼,葛洪对苌弘道:要不您来说? 苌弘看向李好问,李好问点了点头。 葛洪苌弘二人相比,苌弘最是正直,而葛洪对诡务司的态度较为友好。相较之下,李好问宁可听一听正直的人说出比较冒犯的话。 就见苌弘整了整身上的麻衣,郑重开腔道:王乔说得没错,宫中的太岁,确实是一枚神物。 我等的确都是受指使入宫,试图寻找这神物。但是我等都没有资格染指这枚太岁,也根本找不到。 李好问打断了苌弘的话:受指使?二位究竟是受何方神圣的指使? 苌弘尴尬地绷住了脸,连声说:不可说,不可说 李好问: 我等可以告知李司丞的,第一是这枚太岁确实是神物,其功效要比凡人能想象的强大百倍千倍。凡俗之人只晓得起死人肉白骨,大约只将其神奇之处说出了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李好问:它真的不只是一个长得很快的蘑菇? 苌弘哪里猜得到李好问在想这些,只继续道:第二,这枚太岁长在人间天子的宫宇之中。各方神圣的力量过于庞大,若是聚在长安城相互争斗,人间恐怕根本无法承受 再者,我等背后的神圣彼此约束,彼此牵制,都不便直接出手来取。最后达成一致,决定由一名凡人前往去寻找这枚太岁。 李好问惊讶地问:你们选中的凡人是我? 苌弘退后半步,拱手道:您是两名候选者之一,然而却只有您获得了钥匙的认可。 李好问皱起眉头,忍不住想起昨夜昨夜李忱在王乔的怂恿下,也曾经去取那枚太岁的内核,可换来的结果却是唤醒了太岁,令其疯狂生长,直至顶塌了含元殿的屋顶。 而他在苌弘的请求之下,也进入含元殿,亲手接触了太岁的核,却被直接传送去看了恐怖的场景。 在他被吓晕之后,那枚太岁的核似乎直接钻进了自己手心里。 难道这就是钥匙的认可?而他伸手去摘的那枚内核,是钥匙? 现在,您是唯一有资格去寻找这枚太岁的凡人了。 见李好问似乎不信,苌弘信誓旦旦地道,很快您就能验证小仙所说的。 第488章 苌弘话音刚落,卓来就已经在正厅外面探头探脑的。这少年吁出一口气,道:原来六郎君没再讲那些卓来听不得的事情了呀!对了,十字寺的查克执事来了,说是给您拜年! 查克? 李好问听见这位景教执事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含元殿出过事之后再来,心里已经预料到什么,冲卓来点点头:去把他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胸前佩戴着十字银饰的白衣僧查克快步走进诡务司正厅。 他冲李好问行礼问安,向诡务司中众人致以新年问候之后,故作一派无辜的样子问:各位,长安城昨夜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李好问:很好,这个情报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他当即拉住这个景寺胡僧一通拷问,查克很快招了供:原来在腊月初十前后,景教十字寺再次破天荒收到了神谕。查克的主告诫查克等人在元日之前莫要接近唐人的宫殿附近,也莫要前往诡务司。 但在今晨,查克在做早祷时忽然心有所感,他意识到前往诡务司已经没有危险了,并且他强烈地希望前来诡务司打探消息。 这里并没什么消息是你可以打探的!李好问笑着回绝。 查克明显不是来打探消息的,只是代表景教那一方势力来表个态而已。以此向李好问表明:景教在太岁一事上根本没有参与。 李好问便打发查克到章平那里去领取一些安神丸之类的诡务司节礼,以维持诡务司与十字寺之间的良好关系。 李好问自己则还有一方势力的态度可以验证。他当即从机要室里取来了当初罗景留下的那枚小型箜篌,伸手在箜篌弦上轻轻拨动,那箜篌奏出一道清新悦耳的音阶,音波在空气中迅速向四面八方延伸。 几乎没有任何延迟,罗景的身影马上出现,渐渐凝聚为接近实体的状态。 诡务司厅中,李贺、秋宇等人都见怪不怪,唯有叶小楼大惊小怪地指着那个虚空中骤然出现的影子:这是这是倚云楼里的那个那个乐师! 罗景瞥了叶小楼一眼,手指微勾,李好问手中的箜篌顿时弦响,奏出一个靡靡的音调。 叶小楼对此没有任何抵抗力,听见便昏昏欲睡,再也没法制造任何噪音。 李好问却盯着罗景的虚影,淡然道:原来罗景大师也在等消息。 开玩笑,上次他奏响箜篌之后,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等来了对方的回应。这次一招即至,不是在等消息是在做什么? 罗景顿时打了一个哈哈,坦然笑道:确实。中土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我等岂有不关心之理? 李司丞,非常高兴能见到你平安无事。 虽然佛门中人此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可是我们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罗景的身影逐渐淡去,但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留在正厅一角,冷眼旁观,继续听诡务司众人在说些什么。 李好问沉思良久,最后问苌弘:老先生,能告诉我,你适才所说的何方神圣,究竟是哪几方吗? 说着他转向葛洪:阁下是代表了道门? 李好问猜上次老聃与葛洪入宫论道,就是为了阻止此事发生,然而却没拦住。 葛洪郑重点头,但一个字也不多说。 那么您呢? 李好问转向苌弘。 他猜测苌弘与王乔背后是同一人同一神,但想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 苌弘微张口,刚要回答,声音都快冲出口了,最后改成了不可说,不可说。 李好问蹙起眉头:不可说? 在他看来:苌弘与王乔背后的那位,极大概率是黄帝。 毕竟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都是与黄帝相关的物品。 李好问认为:王乔在与李忱接触的过程中,一定是透露了什么,李忱才会如此热衷。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不可说? 苌弘只得安抚似的补充:最后,各方神圣决定由你,一个中立的凡人来做这件事。 李好问忍不住怒意上冲: 对,没错,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你们好意思这样一直瞒着我,利用我,这样天大的风险让我一个凡人来承担? 苌弘是个实诚老人,听见李好问这样大声质问,顿时也涨红了脸,摇着手道:不不好意思,我是说,确实不太好意思这样,但是你会因此得到天大的好处! 天大的好处? 确实如此! 苌弘拼命摇手,动作太大,甚至将他身上覆着的麻衣都挣开了,露出胸膛里美玉一般的朱红色心脏。 昨夜王乔带至含元殿上的那东西,俗称钥匙,是生长在地表的太岁。得到它的认可,就能够在它的指引下,找到太岁真正的母体。 现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能找到真正的太岁。 厅中几道目光瞬间全聚在李好问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此间人人都能猜到。 第489章 是的,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将真正的太岁交给哪一方,都可以向对方提出要求,想必都会得到满足。苌弘老迈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好孩子,你确实承担了风险,而这也是你应得的。 这时,罗景的身影忽然亮了亮,这名八部神祇笑道:最好你愿意将太岁交给我,毕竟当初是我佛门将你带入时光术之门的 李好问的眼光立刻向罗景转去,那神情似乎在说:这话你有脸再说一遍! 他修习时光术的指引基本上全部来自林嫱林前辈,虽然林嫱也得到了义净大师的帮助,但佛门硬要这般往脸上贴金的话也着实太过牵强。 在李好问目光逼视之下,罗景竟然流露出了一点点心虚的表情,讪笑着道:你自己做决定,我紧那罗绝不干涉,绝不干涉 说着,他的身影再次转淡,重新消失。李好问便果断将那枚小小的箜篌重又收了起来。 至此,李好问已经想明白了一半的前因后果。 各位,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向各位请教:谁能来替我解释一下,昨夜我拿到太岁之后所见的景象?它们究竟是什么? 听见这一句,葛洪忽然站起,道:若是议论这个,凡人最好都退开! 说着他率先离开了诡务司的正厅,到外头去等候了。 李好问和诡务司中的同伴们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悟:葛洪只是活了五六百岁,寿命长于一般人而已。他很清楚自己依旧只是个凡人。 秋宇见状,提起叶小楼的胳膊就往外走。叶小楼还迷迷糊糊地没从刚才罗景所奏的旋律中缓过来,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连忙道:唉唉唉,你干什么干什么?爷爷我可是要守着李司丞! 秋宇冷冷地道出一句:李司丞不需要你守着,你不给司丞添麻烦就已经是帮忙了。 说着,秋宇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厅里还留着的几人,对李好问道:长吉倒是可以留下。 李好问:凡人免进的场合,李贺却可以留下? 不过他内心也是期望李贺可以留下的。自进入诡务司以来,李贺的博闻强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李好问潜意识里认为:如果这世上有人能为自己解惑,那人应该就是李贺。 不过他也并不了解李贺早先向屈突宜打听过李贺的来历,但屈突宜只让他别去深究。 此刻秋宇的态度,倒是在不经意中透露了一点什么。 苌弘看了李贺一眼,怔住了,良久才地点点头,道:我虽不懂,但这位郎君应当有资格与李司丞议论那些。 李贺自始至终泰然自若,甚至抬起脸,向李好问投来好奇的眼神,似乎在说:司丞到底想问什么,快说呀! 李好问见其余人都如临大敌,自己也不敢拉出当时的历史影像,只能缓缓开口,用言语形容: 当时我看见了一个身躯,那身躯被十个怪物撕碎,然而那撕碎的身躯却全都成了碎裂的石头。 李贺听见,蹙起他那道长长的连心眉,想了一会儿道:若我单说碎裂的石头,司丞会想到哪位上古女神? 李好问毫不犹豫:自然是女娲。 他的逻辑简单明了:石头-gt;炼石宫-gt;女娲娘娘。 李贺却抓耳挠腮地反问:咋会是女娲? 李好问:为啥不会是女娲? 李贺想了半日,重新给出提示:我说的是,身体完全碎裂,变成一块一块的,你会想到哪一位? 李好问:也对。 将女娲与石头联系起来的,多是炼石补天的传说。再加上李好问对炼石宫太过熟悉,李贺一提他就想到了女娲。 但李贺说的,其实是碎裂的石头,确切地说,是哪位上古女神的身躯碎裂,变成碎石。这与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毫无关联。 李好问只能从头想。这回终于换他抓耳挠腮地思索。 李贺温和地笑着,忽然给了点提示:您或许可以想一想禹的妻子。 李好问一凛,反问道:涂山氏? 李贺点点头。 李好问皱起眉头:禹即是大禹,以他治水的功绩流传后世。而禹的妻子是一名涂山女子。通常涂山氏并不被认为是上古女神,所以刚才李好问完全没往这个传说上头想。 相传禹在治水时为了开山,时不时会化身为熊。 有一次,禹告诉涂山氏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敲鼓,你就把午饭送来。然而等到禹化身为熊之后,从一块大石上跳下时,不小心击中了鼓,发出响声,引来了涂山氏。 涂山氏匆匆赶来,刚好看见禹化作大熊,心中惊骇难过,便转身离去,一直跑到嵩高山下,化为一枚石人。 这时涂山氏已经有身孕。禹追赶涂山氏来到嵩高山下,见涂山氏化身为石,再也不愿搭理他,禹便大喊一声:归我子!意为将我儿子还来。 于是涂山氏的石像向着北方破开肚子,禹的儿子启终于诞生1。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一枚石人,要将腹中的启生下,必定是胎儿破腹而出,石头残片碎满一地,确实与他在那条漫长隧洞尽头见到的情形有一定相似之处。 第490章 可是 李好问还是有些保留:我看到的,似乎是整个身躯都破碎,碎了一地 岂料李贺扬起嘴角笑了笑,道:然而屈子的《天问》中曾有一问:启棘宾商,《九辨》、《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2 李好问顿时听得睁圆了双眼: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这是说,启虽然勤劳贤良,但他为何会屠杀了自己的母亲,并且将她的尸骸分解,抛埋于大地四方? 也就是说,启的母亲,涂山氏,并不只是人化为石那般简单,更是曾被分尸。 第 150 章 李好问与李贺两人正在诡务司正厅里交谈, 忽然同时住口,两人全都感受到了急速降低的气压。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敞开的诡务司正厅门外已是狂风大作, 厚厚的云层在诡务司上空凝聚。乌压压的黑云之中,似有电蛇在滚来滚去。 这是要在正月里打雷? 这种天象李好问见过好几次:神律之磬汇聚天地之力时, 便是这副景象。 但神律之磬的磬身与磬槌被李好问和王乔两人活活拆散, 无法再使用了才对。 刚想到这里,李好问猛地记起:神律之磬曾经是有主的。那只能够变得如山岳般庞大, 一掌将他从远古拍回大唐的巨掌,又何必一定要使用神律之磬? 糟了! 这可是元日里的长安城啊! 李好问甚至可以想象丰乐坊中的众街坊大多不敢相信这天象是真的,纷纷出门观看。 如果天地之力就这样劈向诡务司,他能保证左邻右舍不受波及吗? 但还未等李好问等人有所反应,苌弘已然一个箭步迈出诡务司正厅,站在壁挂钟跟前张开双臂, 仰头向天,大声喊道:吾神, 此事各方有约定在先, 即便是吾神, 也不能违背承诺! 猎猎风中, 苌弘的衣袍被吹开,露出他胸膛中红玉似的心脏,和曾经受过刳刑模样凄惨的腹部。 那在空中反复酝酿的闪电, 面对苌弘滚来滚去, 云层中电蛇劈啪作响,随时可以落下。 但苌弘完全没有半点退缩的样子。即便强劲的风高高扬起他雪白的头发与胡子, 将他的衣袍吹得向后乱飞,他也始终倔强地挡在李好问与李贺两人面前, 毫不畏惧地与天空中那股无形的神秘力量对抗着。 李好问:苌弘的品德比起王乔的,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猜测命苌弘到此接替王乔的是黄帝,而此刻勃然动怒,随时可以一记闪电劈掉诡务司的,应该也是这位。 苌弘以一名凡人升天后成为小仙的位格,敢于对抗上古神明不愧是一身正气,创造了碧血丹心传说的苌弘。 正当苌弘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乱响的时候,不知何时,诡务司上空开始渐渐弥漫着一阵紫气。紫气之中,一道五彩斑斓的光凝聚如柱,径直射向天空中厚厚的云层。 李好问等人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电蛇消失了,厚厚的云层开始消散。 只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遮天蔽日的阴云就已完全消散,冬日里疏淡的日光洒落在诡务司众人身上。 李好问手心中兀自全是汗,李贺已经走过来,对李好问道:李司丞,刚才还未说完,咱们继续! 看来,根本没有什么能阻止李贺讲古。 我们刚才说了如石头般完全碎裂的尸身 坐定在正厅中,李贺甚至不等苌弘进来,便饶有兴致地追问。 是的!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 李好问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十个怪物分食那具躯体的画面。 他本能觉得这个场景并非涂山氏化石后因生启而崩,而是 李贺的声音在正厅中响起:上古传说中说女娲十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1。郭璞曾为此注解:此神十人,皆为女娲肠所化。 女娲十肠? 李好问点头表示他确曾听说过。 司丞觉得这段记载与您昨夜所见可有相似之处? 可有相似之处?确实有。 李好问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女娲以身化万物的传说,毕竟这一段描述了身为母神的女娲已陨落,并横尸荒野,腹部被剖开,肠子流出,甚至化为十个神仙。 但是仔细去想,却让人惊恐万分。 因为这一段根本就没有交代女娲陨落的原因。再联想李好问昨夜看到的画面,不禁令人怀疑:母神究竟陨落于外力,还是被由她诞育的十神所亲口吞食,不仅分去了祂的神力,还吞食了祂的血肉 尤其是当李好问回想起那十神中的一神,忽然回头向自己看来的时候,即便是现在,李好问兀自觉得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浑身一缩,打了个冷战 那名正疯狂吞噬着自己母神血肉的十神之一,拥有一张与自己完全一样的面孔。 这是不是意味着,令女娲母神陨落的,也有他李好问在内 这时,李好问忽然明白了。 第491章 他完全懂了。 那些毁掉了女娲信仰的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男人。 一时间,李好问站在正厅中,心神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转向李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长吉,这些都是真的吗? 李贺没心没肺地道:既然典籍中如此郑重地将其记下,总有些是真实的吧? 李好问吞了一口唾液,终于能以较为正常的声音向李贺提问: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身化万物的传说。女娲的陨落,换来了十神的诞生,祂身躯的其他部分也可能像是祂的一样,化成了这世上的山川河流。 陨落,以身化为大地万物,世间一切这往往是创世神的宿命。不止是华夏文明,其它文明也有演化出类似的神话传说。 李贺神在在地答道:这听起来很像是盘古的传说。 不知为何,李贺今日的思路也一样清晰。他提起盘古之后,马上转向了苌弘,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问道:您听说过盘古吗?说着,还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异仙传》递给苌弘。 这《异仙传》的第一篇,就是讲的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盘古?苌弘皱着眉头,应是将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才答道,从未听说过! 李贺闻言点点头:这就对了。盘古的传说是三国时东吴一名道士在《三五历记》里首次记录 这么一说,李好问也想起来了:作为华夏神话体系中的创世神,盘古的传说是在东汉后期才逐渐出现,三国时才被记录的。 虽然在后世看来,开天辟地的盘古,是可以追溯到世界创始之初的古老大神,但事实上祂是一位新生神,出现的时代很晚,甚至像苌弘这样,在东周生活过的人都从未听说过。 是呀,若是盘古自古便有之,那屈子又何必在《天问》里大声发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2 将李贺所说的大致思索一遍,李好问大致能够确定,他在接触到太岁之后见到的情景,应当是女娲十肠与涂山氏生子两个古老神话的结合体或者说是,原型 但是,为什么?为何他只是轻轻接触了太岁,便发觉自己置身于那条漫长的通道内,面对可能是上古神话原型的可怕场景。 李好问将这个问题提给苌弘与李贺,这两位没有一个能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我应该回家一趟才对! 李好问忽然想起,当时阿娘崔真就在宫中。 或许她也参与了昨夜的事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李好问向苌弘与李贺道了一声抱歉,身形一闪,他已不在丰乐坊诡务司中,而是回到敦义坊,面对李家的小院。 整个腊月,他又是忙于公务又是穿越到武则天时代,回家的时候屈指可数。 然而李家小院却焕然一新,绝不逊于敦义坊的邻居们门板上贴着以李好问为模特的门神画像,门口挂着颜色鲜艳的长命幡,长长的幡尾随风飘动,似乎昭示着新的一年所带来的旺盛生命力。 李好问快步进入北堂,然后被那阵仗给唬住了: 崔真和十五娘都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戴着她们最好的首饰,端正坐在北堂之中。一见李好问,这两位便要一起为他庆贺新年。 李好问毫无准备,所幸昨晚在大明宫中折腾了一次之后,此刻他身上换了一件簇新的官袍,不算是太邋遢。虽然没有为阿娘和妹妹准备礼物,但此前十字寺的景僧查克过来时,他也跟着司里的同僚们学了两句大唐的标准新年祝语。 他对妈妈说:阿娘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而十五娘则对他道:阿兄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母子俩则一起祝愿十五娘:十五娘福临岁初,快快长高吧! 然后三人彼此对拜,这一套拜年礼节总算是过去了。 然而还未完,崔真早已为李好问准备好了屠苏酒,李好问一回来,崔真就已经温上了。 李好问心里急切,想要将疑问都问个究竟。 然而崔真却频频劝酒,他拗不过阿娘的好意,只得将这些屠苏酒一一都饮了。 温热的酒浆下肚,李好问只觉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胆气也更壮了一两分,于是他果断开口:阿娘,昨夜 崔真温柔浅笑,打断了李好问的话:是炼石宫推举了你,佛门、道门和景宗都同意。而其他几方推举之人,看起来并没有通过考验哦! 至此,李好问大致想通了这就是苌弘所说的,各方势力彼此牵制,彼此顾忌。且那太岁的发现地点比较特殊,在大明宫中。果不想在人间爆发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那么各方就必须对自己的力量加以约束,一起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找一个凡人出面,去接收那枚太岁。 自己是炼石宫推举的人选,另一名人选想必是天子李忱。然而最终拿到了那枚钥匙的人,是他李好问。 想到这里,李好问看向崔真:阿娘能说说前因后果吗?儿子到现在都还迷糊着。 第492章 崔真温柔一笑,道:纵是六郎不问,阿娘也想好了,今日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看了十五娘一眼。 十五娘马上起身,离开了北堂往前院过去。李好问猜测她是去关门闭户,免得有到自家拜年的人误入打扰。 随即崔真温柔的声音在北堂中响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天下是由女子们占主导的。每个部族大多有一名老祖母,她是部族里掌握着最高权力的人,在她身边,聚着很多非常能干的女人。族里出生的孩子们都跟随着母亲,在这样的部族里,既不存在丈夫,也不存在父亲 但是过了很多很多年,男人们的力量强大了,他们便不再满足于总是待在部落的边缘,他们想要的更多 默默听着的李好问心中想:阿娘讲的这是,从母系氏族社会过渡到父系氏族社会的历史阶段。 在那个时代,人之间的权力转移,便也投射在围绕神明的传说中。 为了名正言顺地获得权力,男人们就必须打破旧秩序,建立一套全新的秩序为此,他们打着先破后立的旗号,打碎了古老的母亲,重塑了一个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女娲娘娘会陨落。 崔真说完这一句,望着北堂窗外的小院怔怔出神。 阿娘说的这些,莫不就是史影?李好问小心翼翼地问。 史影的意思是,神话传说其实都是历史的影子,女娲的神话或许来自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头创作,但祂的原型,可能是某个古老氏族中的大祖母。 又如黄帝与蚩尤那一场大战,在演化之初,很可能是古老的年代里某两位部落联盟的酋长相互争夺对一方土地的控制权。 崔真听李好问这样问,回过头,冲李好问嫣然一笑,道:不,好问,这些并不仅仅是史影,也同样是真实。 只要历朝历代成千上万的人都相信女娲已经陨落。那么祂就已经真正陨落了,就像那些被写在白纸黑字上的故事一样。 李好问顿时想起某个从鞋子变为尸体的仙人。他本待不信,也拿不出反对的证据。 女娲十肠 崔真嘴角噙笑,念出这四个字。 她的声音里有伤痛也有嘲讽。 所以啊,不仅仅是陨落,还有被分食呢! 李好问脊背一僵:原来他看到的,真的是女娲陨落、被分而食之的情景。 但是,崔真的笑容越盛,语气便越讥刺,能令女神陨落,他们却阻止不了人们传颂女娲当年的那些功绩,造人、补天、治水这些故事早已远远地流传出去,因为流传得太广太深入人心了,以至于他们无法抹杀,无法篡改。 那么该怎么办呢? 崔真说着说着,双眼一亮双手一拍,笑道:他们想了一个好主意,就是给女娲娘娘配一个丈夫。 伏羲氏。 李好问听到这里也听明白了。 让女神配偶化,本身便是降低女神位格的手段。即便女娲的功绩再卓著,也是在丈夫的授意下去做的。 是的。 崔真幽幽点头,缓缓地道:不止如此,六郎可能不知道,在不少地方,是不允许女子祭祀女娲娘娘的。 这一点李好问倒是有所耳闻,但他所读到的类似记载主要见于清代。 因为无法祭祀,就算是天下还有无数女子记着女娲娘娘的功绩,她们的愿力也无法帮助女娲复苏。纵然炼石宫为此奔走多年,也一直徒劳无功。直到我们听说了太岁 说到这里,崔真的双眼发亮。她微微抬起头,幽暗的北堂内,她那对美眸突然像是黑色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如果阿娘告诉你,太岁能够令昔日被分食的女娲娘娘重新获得神力 崔真将李好问认真看了又看,才问出这样一句。 你会将太岁交给谁? 原来如此! 李好问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某些真相 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自己? 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心中那枚红心似的印记,意识到如此重要的选择权竟然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是面对崔真的问题,李好问思索良久,喉头终于挤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 他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因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竟需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需要做如此艰难的选择。 阿娘口中说的各方,都有哪几位? 崔真似乎早料到李好问会这么答这么问,当下温和地答道:佛、道、儒、神、仙、炼石宫。景宗不参与,但希望知情。 李好问一时茫然:佛道他都明白,儒是从哪里来的?神和仙为何又是分开的。 崔真为他解释:儒就是大唐朝廷。儒家构筑了等级秩序、忠孝观念,将世间所有人纳入这个构成,令人间自成一体。你若愿将太岁交与儒门,自然是将它交与当今天子。 第493章 至于神与仙的差别,这解说起来倒是有些麻烦 说到这里,崔真以袖掩口,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将来我儿若是去昆仑,亲眼去看,自然能明白。 要去昆仑才能明白? 李好问一时间抱头痛苦神和仙的差别他眼下还不必太在意,然而他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他抱着头思索了很久很久,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最终还是抬起头,看向崔真 可是,阿娘,你们为什么会推举我? 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选择权交给我一个男人?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顶着自己面孔的怪兽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他明白身为一个男人,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肢解女神的凶手。 既然如此,他也最有可能做出不利于女神的决定。 这是其他各方能够同意炼石宫这个提议的原因。 最要命的是,这个选择在当初他穿越时就已被决定。 一切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崔真脸色平静,答得言简意赅:因为这是女娲自己的决定。 终于李好问失魂落魄地离开自家的北堂,穿过中庭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被十五娘一把拉住:阿兄,小心! 李好问转过头,认真看了看妹妹的样子,道了一声谢,转身踉踉跄跄地出门。 十五娘不出意外地扁了扁嘴,转身返回北堂。 北堂中传来紫姑的声音:崔娘子,你说,他会怎么选?我可是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占卜呢。 崔真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好问是个好孩子。 可 紫姑犹豫了片刻后补充:可他也是个男孩子啊。 * 西内苑,含光殿。 宰相韦昭正在安慰同样失魂落魄的大唐天子李忱。 陛下,此事恐有蹊跷。为何马元贽等人服用那太岁无事,偏偏在岁除那日让太岁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呢? 李忱披着一席锦衾,半坐半靠于胡床上,心力交瘁,伸手用力揉眉心。 在旁侍立的杜依梅见状,忙过来为李忱揉捏双肩后颈,却被韦昭一瞪,方才省起自己此举或有不妥,连忙垂首退下,离开含光殿。 韦昭灼灼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杜依梅的背影,以至于李忱也留意到了,忽尔诧异地问出一个字:她? 第 151 章 再回到诡务司时已是深夜, 李好问一脸的疲惫。 司内同僚们都没说什么,章平从自家带来了热乎乎的蒸饼与馎饦作为夜宵,卓来给李好问打来了热水, 帮助他盥洗更衣。 李好问依旧无法入眠,辗转反侧良久, 只在天明之前稍稍闭了闭眼便起身, 照常处理司务。 壁挂钟敲九点,苌弘依约前来, 将神律之磬交还给李好问。 李好问看着那布满古朴花纹的磬身,一时间想起了屈突宜。 心潮澎湃良久,他最终将这石磬交给了章平,令其收在法器库中,与磬槌分开存放。 接着李好问正色告诉苌弘:老先生,这枚石磬本来就是诡务司的东西。现在您老是将其归还, 请不要将它当成是某种筹码,用它来交换我的承诺。 苌弘表现得很上道, 连连点头:不会, 不会。我这也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李好问又向苌弘问起王乔。 苌弘大概是与王乔有些交情, 对他知之甚详, 于是对李好问说起关于王乔的往事。 王乔,确实不是王子乔,一为东周太子, 一为东汉官员, 但因后人误记,将两者混为一谈, 王乔便顶了王子乔的身份,于人间走动。 与炼石宫的想法不同, 王乔认为,天子才是唯一有资格获取太岁的人。他谋夺神律之磬,是为了获取这块能够换来天子信任的敲门砖。虽然那次没能成功,但后来王乔又得到了三件黄帝旧物,以此为凭,取信李忱。 才有了含元殿上那一幕。 如今王乔该如何处置?李好问问苌弘。 他如今办砸了如此重要的差事,必然无法回归昆仑山。若是回去,陛下不知会如何处罚他。 陛下?李好问双目微缩,黄帝陛下? 正是。陛下如今居于昆仑山。 李好问心头震动:他又探听到了一位古时王者、如今仙人的线索。 只是此刻他根本无心打听这些,赶紧开口道:老先生,可否将王乔交给我?我曾承诺帮助葛洪葛老向这王乔寻仇,如今他既然回不去昆仑,那么便该留在这人间,为他昔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苌弘闻言犹豫了好久,终于点点头:也罢。不过我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卷轴模样的物事,郑重交给李好问。李好问则命秋宇接了此物,去转交给这两天一直就近住在诡务司中的葛洪。 苌弘交代完这些,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一项极艰巨的任务。但他既好奇又是迫切地看向李好问:老朽很想知道,如今情势如此,李司丞会如何选择? 第494章 这里的选择,显然与那枚太岁有关。 李好问却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苌弘并不惊讶,而是双手向李好问一拱,道:苌弘静待您的决定。 李好问:身上的压力似乎更大了。 苌弘离去没多久,卓来又匆匆赶来,说是外头来了一名金吾卫统领,以前来过司里的。 李好问马上明白来人是曾三郎。 曾三郎果然熟门熟路地进来。他身上穿着金吾卫的公服,似乎刚刚从宫中出来,见到李好问格外热情,伸手就拉着李好问的手,猛摇一阵,都是在说吹捧的话。 李好问面上不显,心里有数:对方此来,是专门为了在自己手中悄悄塞了两枚骰子大小的物品。 等到曾三郎告辞离去,李好问才将那两件东西拿到眼前端详 这是两枚飞行棋的棋子。 林嫱所发明的飞行棋,棋子上往往会刻字,每枚棋子上各刻一个字,合起来能够组成一个四字的吉利话,例如天赐佳缘,桥边红药之类。 李好问低头细看,曾三郎送来的这两枚,分别是红色和蓝色的,红色上刻着药字,蓝色上头刻着赐字。 药赐?赐药! 李好问心中忽有灵感,意识到宫中可能出事了。 他马上让卓来去将曾三郎叫回来。 然而这时曾三郎却早已溜出了丰乐坊,正在往太极宫朱雀门的方向狂奔。但若有武侯或是金吾卫同僚留意他的行踪,曾三郎却又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刚刚奉旨出宫公干才回来。 一路上,曾三郎不断回想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交代他的话:这不过是向那位卖个好罢了。如果那位对天子有半分敬畏之心,必定会将此事压下,不敢说自己已得知,自然不会将你牵扯进此事;但若那人将私人情谊置于天子之上,又怎么可能为了此事而出卖你? 曾三郎一边逃走,一边回想着岁除那夜宫中李好问的勇武英姿,心想:爷爷这个好卖定了。 诡务司这边,李好问听说曾三郎用最快速度溜走,已经猜到他是受人之托,偷偷前来传讯的,此事不宜声张。 于是他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查看宫中的情形。 因那飞行棋是杜依梅之物,李好问第一个查看的就是杜依梅。 但当他看清杜依梅的情况,瞳孔微缩,心脏急遽跳动: 杜依梅云鬓缭乱,独自一人卧在榻上辗转,脸色苍白,表情痛苦,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 杜依梅身边有两名宫女,正垂着泪收拾打碎在榻旁的药碗。碗中药汁溅在地面上,两名宫女都不敢以手直接接触。 她俩忽然眼前一花,榻上的杜依梅就这般凭空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上天也看到了杜美人的冤屈,将她带走 一名宫女双手合什,向天空的方向喃喃祝祷。 另一名宫女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这么说,你不要命了?! 诡务司内,李好问已经将杜依梅带到了药圃中,大声叫来章平。 章平一见到杜依梅的情况,额头上也嗖嗖地冒汗,连忙为杜依梅施了几枚银针,暂时缓解她的痛楚,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去找葛洪:葛老,葛老救命啊! 很明显,以章平的医术水平,也对付不了杜依梅所中的剧毒。 不久,章平陪着葛洪一起赶来,葛洪为杜依梅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睑和舌苔的颜色,便转过身,一把将李好问拉到旁边:快给她施法! 李好问:我又不是大夫,我能施什么法? 这断肠药太过歹毒,一旦服下,人便没救了。现下能做的,只有延缓这过程,问问这姑娘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让她好好地去 李好问听得如五雷轰顶一般。 他与杜依梅没认识多久,相交不深,并不了解这名女子,只有些粗浅的表面印象:杜依梅为人仗义爽朗、舞跳得绝好对了,还有勇敢。在岁除那夜,她挺身而出保护李忱,表现得比某些男人还要勇敢。 可是怎么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中了如此剧毒? 从曾三郎偷摸报讯的情况来看,这毒,分明是天子下令,赐给杜依梅的。 为何会如此? 葛洪见李好问迟疑,赶紧催促:李司丞,我记得你是能加快或是减慢的,否则你那位属下又是如何醒来的?快,她快不行了。那歹毒药物是断肠散,她死前会异常痛苦,你快去帮帮她 李好问勉强按捺住心潮起伏,连忙走到杜依梅跟前,心中默默想象带着栅格的时间,他将属于杜依梅的那段时间尽量拖长、再拖长他也不知能够耗多久,总之尽力而为。 章平在旁,默默为李好问送上两枚纸人充电宝。 葛洪则从怀中掏出一枚丸药,送入杜依梅口中,轻声道:服下它,它能让你没那么痛苦 这是止痛的药物,却无法挽救杜依梅的性命。 服下丸药之后,杜依梅的痛苦果然减轻了不少,她额头垂下的几绺发丝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但人多少清醒了一些。 第495章 莲娘,莲娘啊 她唤出这个名字之后,眼神稍稍汇聚,望向李好问:李司丞,我想见一见莲娘 李好问没说话,片刻后,他的身影就从药圃中消失。 倚云楼。 楚听莲正坐在梳妆镜前,她自今天早起便一直心绪不宁,因而懒得梳妆。 岁除那日宫中出了大事,以倚云楼的消息灵通,怎么可能没听说。她早已在为杜依梅和诡务司中那几位担心了。 但楚听莲清楚兹事体大,不是她一个平康坊凤魁可以打听的,因此强抑担忧,不让自己贸然去打扰李好问等人。 此刻,她正恹恹地坐在妆镜前,却忽然睁大了眼睛她从镜中见到李好问出现在她身后。 杜娘子出事了。 李好问说得极其简短:你随我来! 紧接着他伸出手,轻轻搭在楚听莲肩上。 楚听莲忽觉眼前一花,片刻后,已经置身于另一处所在。 但她再顾不上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奇经历,因为杜依梅就在自己眼前。 楚听莲连忙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杜依梅的手。 依梅! 莲娘!杜依梅乍见好友,一时间连浑身的痛楚都忘了。 她眼中泪水涔涔落下,洗过她苍白如纸的面颊:莲娘,我悔不当初,悔不当初没听你的劝! 在杜依梅身后,李好问也脸色苍白。 他刚才同时动用了瞬间位移和指定减速的能力,既延缓杜依梅腹中剧毒发作的速度,又将楚听莲从平康坊带来,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所幸最近他的时光术大有长进,不仅迈进了一盏茶的境界,在对付那急速膨胀的太岁时也最大化地使用了他的能力。 加之有章平送来的纸人,现在的压力李好问勉强可以承受。 依梅,你你怎会怎会如此? 楚听莲见到好友如此,忍不住抱着杜依梅的手垂泪。 今日天子驾临含光殿,宣召我前去陛见,我不及想其他,便整装前去拜见 众人都见到杜依梅那一身精美服饰和残存的精致妆容,想必她为了这一次陛见,没少花工夫装扮。 在殿上,我却见到了韦相 韦相?你说是韦相? 叶小楼的声音忽然在门外想起。 他显然是刚刚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但没想到在司内药圃,不仅见到了楚听莲和杜依梅,还听到了关于他那位父亲的消息。 是的 杜依梅微微蹙眉:虽然她不再像刚才那样痛苦,但依旧极不舒服。 当时天子将我召到御座前,望着我许久,忽然流下眼泪。 他说,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 明皇帝,自是指唐明皇李隆基。李忱这么说的意思是,唐明皇只因为杨贵妃一人,就惹得天下大乱,至今没有平定。他李忱自然不能重蹈祖先的覆辙。 随后他看着我道:朕留不得你矣。 李好问等人听得都觉毛骨悚然李忱口中留不得你四字,就给杜依梅直接判了死刑。 当时韦相奏称,可放我出宫。 杜依梅一面说,泪水已爬满她那张娇美的面庞。 然而天子道:不可,放还我必思之!于是,赐下了鸩药1 说到这里,杜依梅已是泣不成声。 而李好问似是被人陡然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周身寒彻。 放还我必思之,就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将心爱的女子置于死地。 这就是龙椅上那位帝王的真面目。 李好问从前只是认为李忱心机深刻,极能忍耐,好面子,又很爱骑墙。 直到今天,这样的惨剧就在他面前发生,李好问才真正了解李忱这个人。 李忱根本就没有将杜依梅这样的人当人看待。 依梅,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听完杜依梅的叙述,楚听莲也哭成了个泪人儿:你好好歇息,诡务司里的长官们本事都很大,他们一定能救你,一定能救你 说着楚听莲回过头来,看着表情僵硬的李好问,呆若木鸡的叶小楼,和默默将头别过去的章平。 一时间,希望就像是浪花腾起时绽放的泡沫,轻轻一触便接连破灭。 杜依梅却还要说:莲娘,这是不是我的错? 楚听莲强忍住内心的痛楚,摇着头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是我想错了啊!杜依梅轻轻叹了一口气,起初我只是好胜,我想要在这世上最华丽的大殿里起舞,用我的舞姿折服每一名观者,不管他多么位高权重 李好问倒也没想到,杜依梅进宫,竟然只是这么个初衷。 后来我又看错了人心,我以为居于那九重宫阙上的真龙天子,会比平康坊那些流连花丛的轻薄儿郎多几分真心,至少他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怕 第496章 李好问见杜依梅的眼神发直,应当是想起了岁除那日李忱的表现。这样的天子,恐怕曾令杜依梅大失所望吧。 莲娘,忽然杜依梅像是多少振作了一些,抬起手紧紧握住楚听莲的手掌,你去和李司丞说说,别让他继续费心救我了。 楚听莲完全听懵了而她来得太晚,还没有从李好问这里听说杜依梅所中的剧毒无法根除,只能暂时延缓她逐渐死去的这过程。 能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杜依梅泪水涟涟地道,除此之外,我身心俱痛,只想了结此生 为什么,为什么人心都是那样长的? 杜依梅望着药圃那间小屋的天花板,忽然如此问出一句。 一时间屋内人人沉默着,没有人能回答杜依梅。 李司丞 楚听莲转过脸,嗓音沙哑地开口: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依梅 李好问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也无比痛楚,然而面对楚听莲的请求,他只能喃喃地开口回应:我也很想能帮上忙但我不是神,能力有限,有很多事我是做不到的。 我记得,李司丞能够回到过去! 开口说话的是叶小楼,估计是记起了李好问昔日追查玄谷子、蒋沧等人死因时的传奇功绩,这家伙又被眼前的愁云惨雾所影响,极想帮上忙,所以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如果李司丞能回到过去,阻止杜娘子服用那狗皇帝赐下的药物,杜娘子不就有救了? 楚听莲双眼中顿时生出希望,转过头来望着李好问: 李司丞,您在莲娘心中,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人。莲娘愿倾尽所有,换取您出手帮帮依梅,救她性命 李好问望着面前满脸祈求与期待的楚听莲,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你这份心情我很能理解,感同身受。因为我自己也曾经历,愿意付出一切,换回友人的生命。 只可惜,时光术有它的铁律:失去的永不复还。 杜依梅一旦服下了那断肠药,而且连医丹双修的葛洪都表示完全无法治疗,那么就意味着杜依梅的生命已然失去。他或许能够短暂延缓死亡的到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因此,即便面对楚听莲的泪眼,和叶小楼无比期待的目光,李好问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如果,我真的有这种本事,屈突主簿何至于此,先郑司丞又何至于此 他说出了这两个名字:一直在门口默默听着的秋宇当即转身,走向屋外。 而楚听莲听见郑兴朋的名号,先是一怔,立即伸手捂住了口,本已收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这时还是杜依梅开了口:李司丞,能见到莲娘我已了无遗憾,求你让我就此结束吧! 有时,一场洒脱的告别,可能比苦苦挣扎着的苟延残喘更令人心向往之。 李好问沉默半晌,转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葛洪。 葛洪点了点头,道:我会为她消解身体上的痛苦,让她好好离去。 李好问微微点了点头,自己也转身,离开了药圃中的这座小屋。 在他身后,是楚听莲拼命压抑的啜泣声。杜依梅在长长地探出一口气之后却悠然开口道:莲娘,我这一生,最快乐的,莫过于与你为友的时光,和小时候跟着大娘一起练舞的日子 屋外,双眼尚未痊愈的吴飞白脸上蒙着青布,默然站着侧耳旁听。这时无比遗憾地叹息一声:听闻杜娘子歌舞双绝,岂料今日一别,竟无音乐相送 正说着,远处响起温婉柔美的笛声。吹奏者却是刚刚离开的秋宇。虽然他一向冷面冷心,不苟言笑,但出乎李好问意料,他竟吹得一手好笛子。 只不过这笛子的旋律虽然悠扬,笛声中却蕴叠了更为幽微的情绪:愤怒、追忆、同情、惋惜、悲悼 不一会儿,小屋内悲声大作。 站在药圃中的李好问独自向隅,双目圆睁,双拳紧握,浑身颤抖,一时竟无法控制。 而李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李好问身边,望着洒落在药圃中的那一缕早春阳光,用他那细细的声线轻声念诵道:富贵情深,皆是虚妄。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2 第 152 章 杜依梅亡故之后, 诡务司中一片愁云惨雾。 众人或愤怒或悲恸,虽然大多将这片心绪藏在心里,但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 只要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就能知道对方此刻是何等心境。 唯一表现冷静的是活了五六百岁的葛洪, 他只管劝说李好问:我活了这么多年, 生老病死见得太多了。只是这个姑娘在这像是鲜花盛放般的年纪便早早夭亡,实在是令人惋惜但奉劝各位保持冷静, 个中原因,总还要问个清楚再做决定。 听见葛洪这么说,李好问猛地站起身,道:葛老说得对,走,我这就去宫中问个清楚去! 葛洪傻了眼:怎么劝出了反效果? 李好问这边刚起身, 秋宇已上前一拦:李司丞,葛老说得对, 越是这种时候, 越是要保持冷静。 第497章 李好问当即对上秋宇的眼神。他审视着秋宇的面孔, 不用对方多说什么, 李好问已大概了解了秋宇的态度。 唯恐天下不乱的叶小楼听见了动静,早已蹿到李好问身后,瞪着一向与他不睦的秋郎中道:呵, 什么冷静?不过就是惧怕天家威仪, 要当缩头乌龟罢了。罢了,一名平康出身的舞姬, 她的命又值几个钱?值得我们秋郎中为她出头吗? 听见叶小楼这一番尖酸刻薄的挖苦,秋宇那张冰冷的扑克脸上竟没有半点变化。 但他直接站在了诡务司前院那扇写有万法归宗, 为我所用的照壁跟前,拦住了李好问的去路。 这意思再明白过了,秋宇绝不是什么畏惧强权,又或是愚忠护短,而是从整个诡务司的角度出发如今已是大中三年。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杜依梅的原因与天家决裂,恐怕并不明智。 李好问却走到秋宇面前,伸手拍了拍这位的肩膀,笑道:这次我若是不能平安归来,你便带着司内其余人与我割席决裂,当我是不忠不孝一介莽夫,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秋宇两道眉毛顿时全缩在一起,但脸上依旧没有更多表情。 你比我更勇敢,因此能做到这一点。 李好问微笑着说出这一句。 至此,秋宇那张扑克脸上破天荒头一回有了点表情波动。 他百感交集地望着李好问,吞了一口口涎才缓缓开口交代:尽快回来。 嗯! 李好问点头抬脚,就要离开。 叶小楼与卓来同时跟上来。 李六郎!我与你同往! 六郎君,你去哪里?卓来要和你一起去。 秋宇拦在照壁跟前,伸臂轻轻一捞,便拎住了卓来的后领,将这不断抗议的少年径直带回司内。 但他放过了叶小楼。 可能秋宇很清楚,凭叶小楼这莽夫个性,就算是与李好问割席决裂,旁人也不会信吧。倒不如让这货跟着李好问一起入宫,两人还能有个照应。 这次李好问没有用瞬时位移,而是带着叶小楼闷头走路,从朱雀门入皇城,从承天门入太极宫,愣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太极殿跟前,王宗实一脸惶恐地迎上来,张开双臂恳求道:李司丞,李司丞,未经宣召,外臣不得入宫那! 随后这位内侍总管悄悄压低声音,丢给李好问一句话:天子此刻在紫宸殿。 李好问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便知早先曾三郎出宫送信,也正是出于这位的授意。 王宗实想必也是看透了李忱,知道这位天子心机深刻,并不好相与,且不喜欢宦者弄权。 但同时,王宗实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这便意味着他可以一时隐忍,但却不甘于永远蛰伏与李忱之下,做个任劳任怨的大太监。 李好问依稀记得,正史上这位也挺有名,而且像他的前辈们那样,在李忱驾崩时操纵了太子的即位,左右了废立。 见到这位用这种方式上前卖好,李好问当即大声道:王总管这又何必呢,你明知道拦不住我。 王宗实与李好问这一番做作吓退了同样前来拦截李好问的金吾卫们,几名身披金甲,持枪佩剑的武士们见到这副场景,同时想起眼前这人的身份他是诡务司的司丞,是有胆气单枪匹马进入含元殿的人。 这时已经回到太极宫中的曾三郎也凑起了热闹,大声道:避其锋芒,金吾卫暂且退后。 曾三郎好歹也是个小头领,连他都这么来了一嗓子,其余金吾卫大多自然而然地心生怯意,缓缓让开道路。 叶小楼这回开心了:连宫中金吾卫都给爷爷让道!这脸面,挣上一次就够本了! 李好问没去理会身后这个眼皮子略浅的家伙,而是带着他直奔大明宫中的紫宸殿。 紫宸殿是大明宫的主殿之一,位于含元殿之后。含元殿坍塌之后,李忱启用紫宸殿作为处理日常公务的场所。 在紫宸殿前,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李忱这位天子穿着一身黑色衮服,远远看去有点他昔日出家当黑衣僧的样子。 李忱此刻坐在大殿中一枚圆圆的蒲团上,面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正默默垂泪。 在李忱下首,还坐着韦昭与文应贤。这两位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天子的心情,特地没穿紫色的官袍,而是穿了深色调的常服,垂着头做哀伤状。 李忱边流泪边开口:朕并非狠心之人 李好问耳力远超常人,然而听见这一句只有满脸问号的份儿。 可是有明皇帝血泪教训在先,朕又如何能重蹈覆辙。 韦昭立即为李忱送上高帽无数,并且唏嘘赞叹道:陛下为了免得日后思念而重召杜美人入宫,果断将其赐死,这份魄力,臣敢说,天下人皇,也就是昔年太宗陛下,哪怕是明皇帝也是万万不及的。 李好问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可悲的弧度。 他知道正史上的李忱御宇十三载,被天下百姓称为小太宗。 难道这小太宗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第498章 李好问一时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仰天哈哈大笑。 这一下自然惊动了紫宸殿中的人。 韦昭立即起身出来查看,一眼看见了那个被他厌恶到了骨子里的逆子叶小楼,然后才将视线挪到李好问身上。 放肆!李司丞,天子在此,你是朝中官员,如何敢在宫中大声喧哗? 李好问根本没有回应韦昭,而是淡然回头,看了叶小楼一眼。 叶小楼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此刻他伸出双臂,活动了一下双臂和手腕的各个关节,又左右转动身躯,扭了扭腰,这才大踏步地走向韦昭,迎着对方那凶狠到几乎能吃人的眼光,伸手轻轻一提 韦昭气势汹汹的叱骂声戛然而止。叶小楼已然攥住韦昭身后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得双脚离地。 然后他就这么拎着双足乱蹬,几乎喘不过气的韦昭,来到紫宸殿阶前,用力将韦昭扔了出去,然后拍了拍双手,回到李好问身后。 护驾,快护驾! 见状李忱也怕了起来,连忙招呼宫中卫士上前。 两名守在含光殿前的金吾卫不得不上前驱赶李叶两人,但是转眼之间,这两人一人丢了手中所持的陌刀,另一人丢了簪着红缨的头盔。 他们两人只觉眼前略花了花,手中陌刀和头上头盔便都到了李好问手中。 其中一名金吾卫也是聪明,见势不妙大喝一声:陛下稍候,小臣为您去般救兵去!说毕转身便跑。 另一人也有样学样,跟着开溜。 李好问的视线便投向还留在殿中的文应贤。 文应贤保持了一名太史的气度,缓步而出,举起双手向李好问与叶小楼表示他身上没有携带兵刃。 不用二位驱赶,我自己走。文应贤很上道地表示。 谁知李好问开口道:不,你不想走。 文应贤:? 你留下来,做个见证。 李好问语气冷淡却不容置疑,文应贤想溜却没能溜成,最终只能跟在李叶两人身后,缓缓踱进含光殿。 就见李好问既不行礼也不问安,见到李忱,劈头便问:你有什么权力下令杀害杜娘子? 李忱甚至都还不知道杜依梅已从含光殿中消失(王宗实从未向他禀报过这个。)听李好问问得气势汹汹,李忱愣了好一会儿才惊慌答道:朕是天子 不过是处置一名籍籍无名的宫人,为什么会有人为此前来质问天子? 李好问冷淡地扬起唇角:三年之前,你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天子? 没有。 若无宦官帮你,你又如何能从侄子手中继承大统? 李忱愣了愣,老实地摇摇头:不能但这一切都证明了天命系于我身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叶小楼呛声道:这只证明了天命有多随便! 随便? 李忱还从来没听人这么形容天命。 你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与常人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投胎投在了帝王家。李好问异常平静地将这番话说出口,神色间没有半点冒犯天颜的自觉。 李忱脸一热: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登基之后日常在心中感慨的侥幸。 但这番话在臣子口中说起来味道就完全变了,李忱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摇着头道:六郎啊六郎,朕对你如此器重,却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行此等犯上不敬之事 李好问轻扬眉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李忱的话:还是那个问题,既然都是一样的人,你又有何权力夺走一名无辜女子的性命? 李忱慑于眼前这两人的武力,暂且低下了头,努力控制眼睑,让两行泪水恰到好处地缓缓滚落:朕担心她耽误了朕处理国政。 李好问提高声音:那她究竟有没有呢? 李忱闻言身体竟然一抖,一股无法形容的惧意涌上心头。他赶紧扬起头,望着李好问:六郎,你听朕给你说明白。岁除那日含元殿上的事,其实是因为阴人冲犯。 你想,以前那马元贽也尝过太岁,他一点事都没有,还把那东西给长了回来。李忱也顾不上这些当说不当说,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天正是因为杜依梅在场,冲犯了太岁,才导致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毕竟是个女人,与太岁那样的神物犯冲,也在情理之中。 六郎,朕知道那天夜里你受了委屈,你冒了那天大的风险进了含元殿,朕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半分封赏可若是没有杜美人,你根本不需要担这么大的风险的 李好问毫不留情地用一个字打断了李忱:哦? 声音里的嘲讽随时能够溢出来。 李忱顿时呆在原地,知道对方已经看透了自己在睁眼说瞎话。 那么,岁除那夜又是谁召杜娘子到含元殿表演剑器浑脱的?如果杜娘子冲犯了太岁,那明知要处理太岁,依旧召她入殿之人,岂不更是罪魁祸首? 李忱无言以对,将眼光移开,不敢再与李好问对视。 第499章 他本想着能轻易地将那夜的锅甩出去,含元殿被毁的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无名无权势的女人头上。他是天子,最多被世人叹息两句多情便罢了,没准还会赢得《长恨歌》中男主人公的待遇。 可为什么天下竟然会有这么较真的人,愿意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舞姬强出头。 其实,李好问脸色漠然地继续道,其实也因为她看到了你的懦弱、胆怯与惊慌失措!当时是她挺身而出,手持她那柄剑器救了你。 然而越是那样,你越是要杀她。因为你是天子,你不能容忍这世上有另一个人看到了你如此真实的这一面 李忱将双臂缓缓地抱起,低下头,脸上挂满了愧意与惭色。 事实上,他的右臂伸至了怀中,握住了一样小巧而冷硬的物品。 他按照自己偷偷试验了多次的法门,用手紧紧握住,手指扣在一枚可以勾动的扳机上。 但他的神色却是卑微的,甚至是谄媚的。他已经太习惯于这种态度,以至于表现得自然无比,毫无破绽。 六郎,此事朕确实是做的有点过了。以你之间,朕如何才能对你对杜美人补偿一二呢? 李好问想了想:下罪己诏,向天下昭告你的罪愆,补偿杜娘子的家人,如果还有人在世的话 李忱一听,将怀中的物品松了松,心想这容易。 在这之后,你需要一场公正的审判。 李忱听闻,脸色陡变。 他前半生艰辛无比,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为了不再让人随意指责叱骂嘲笑。 以天子之尊,怎能受审,怎能被判罚? 一旦有了这个先例,他如何还能维持李唐王朝的尊严,延续了将近三百年的帝国,难道要在他手上分崩离析。 想到这里,李忱忽然向殿外看去:咦,葛老,你怎么来了? 李好问没想到葛洪也会随之进宫,转头向含光殿外看去。 与此同时,李忱迅速将怀中的物品取出,冲着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分别扣动两下扳机。 砰砰砰砰 四下清脆的炸响,就像是岁除那夜百姓将竹管放在火种烧制时发出的那种爆裂声。 天子手中之物,是一柄小小的黄铜色物件,通体以泛着金黄色泽的金属铸成,持握之处加上了一枚木柄,木柄附近是可以勾动的扳机,扳机之上是一枚六转的转子,转子之上是金黄色的金属管,金属管后部装着一枚撞针。 这枚法器叫手铳。 李忱年幼时就看过兄长们使用这法器。 但这法器据说无法再造,用坏一枚少一枚,加之射程有限,兄长们谁都没有兴趣。唯有李忱,这个摸一摸这法器的资格都没有的庶出皇子,却对手铳萌生了极大的兴趣。 历经多年艰辛,当李忱执掌大权之后,他就像是对待忆林殿里那些神秘法器一样,将太极宫与大明宫翻了个遍,甚至遣人潜入洛阳紫微宫,在毁损的宫殿中仔细翻找。 功夫不负苦心人,掘地三尺式的搜寻之后,李忱终于拥有了几枚这样的法器。 他也好几次试验过这法器的用法,结合早年的回忆,他无师自通,威力还不错。 但除了几名绝对心腹,李忱甚至没有向王宗实透露过这枚法器的存在,更不用说韦昭等人。 在所有的臣子中,李好问是最为特殊的。 李忱愿意与他分享忆林殿里的秘密。 但饶是如此,李忱还是对李好问留了一手,直到今日李好问为了一名舞姬小题大做欺上门来。 李忱出手,熟练地扣动扳机,向李好问与叶小楼射出四枚黄铜子弹。 但是天子从未听说过危险预感这种能力,更加不知此刻他抱着手铳,面目狰狞地打出四枚弹药的样子,早在他喊葛老之前,就已经出现在李好问的视野里。 此时此刻,随着砰砰声响起,硝烟在含光殿中迷漫。 李好问却转过身,径直向李忱射出的四发子弹伸出手。 奇迹发生了! 李忱眼睁睁看着他试验多次,万试万灵的法宝,射出的黄铜子弹竟然肉眼可见地变得缓慢,甚至慢过空中缓缓飘飞的羽毛。 不止是射向李好问的那两枚,叶小楼那两枚也是一样。 但在这一瞬间,李好问的两鬓变得雪白,仿佛他在雪地中默默地立了一宿。 在这一刻,叶小楼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柄大笤帚,冲着那四枚黄铜铸成的弹药胡乱一扫,丁铃当啷 那些被李忱当做绝密自保法器的东西,在诡务司二人组的面前,成为四枚无用的废铜烂铁。 第 153 章 丁铃当啷 四声脆响之后, 四枚黄铜子弹掉落在地面上,失去了它们应有的威力。 而李好问收回双手,坦然地望着刚才悍然向他出手射击的天子李忱。 李忱的脸色顿时雪白以他对这手铳的了解, 当今天子当然清楚:这是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的杀器。 但是李好问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这样的攻击。 李忱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实力碾压,无力感就像是天边涌起的阴云, 迅速笼罩在天子心头 第500章 他是个生母分位极其低微的庶皇子, 打小没少被兄长甚至是侄子们欺侮过。 但他从不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因为对李忱而言,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如果当初投胎投得再精准一点, 他也能身登大宝,甚至比哥哥和侄子们做得更好。 但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李忱却深感无力与绝望。 这大概才是上天眷顾之人吧,能为人所不能。 但李忱不甘心,明明这年轻人是自己几个月前才提拔出来的。那时李好问还很弱,面对赵归真那个老鬼尚且无还手之力。 于是李忱一脸无辜与惊讶, 放下手中兀自绕着青烟的手铳。那表情,就仿佛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手铳是自己走火似的。 但他心里清楚, 那枚手铳总共上了六枚铜弹, 他用去四枚, 还有两枚。 护驾! 殿前金吾卫前来护驾! 神策军奉命前来护驾! 就在李忱隐忍装怂的时候,紫宸殿外忽然喊声大作,成片的脚步声传入殿中。韦昭带着金吾卫, 王宗实率领神策军同时冲到了紫宸殿前。 李忱对这两支皇家近卫能够合作很感满意, 这说明他已将朝堂与家奴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趁着李好问与叶小楼的注意力转向殿外,当机立断, 提起手铳,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两枚黄铜子弹射出。 砰、砰 这回李好问没有任何提前预判。 李忱心中一喜。 但随即啊啊两声惨叫, 冲在头里的两名金吾卫士兵滚倒在地。一人额头多了个血窟窿,瞪大眼睛躺在地面上死不瞑目;另一人则抱着血肉模糊的腹部痛苦哀嚎。 李忱不知道这是因为这手铳的后坐力太大,令他完全失去了准头。此刻天子面白如纸,连连后退,只觉得冥冥中连老天都在与他作对。 他哪里会知道李好问没有反应是因为根本没有危险预感,因而也早早预判了这两下射击对自己和叶小楼根本无碍。 眼见着冲得最快的两名金吾卫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倒地,一死一重伤。稍有些理智的金吾卫和神策军都住了脚,不敢上前。 但架不住来的人数实在太多,不过片刻工夫,已将规模不大的紫宸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韦昭在后鼓噪:将这两个犯上作乱的贼子擒住。圣人必定重重有赏。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十余名金吾卫与神策军见对方的妖法已暂停,立即挥刀向前冲李叶两人冲过来。 李好问与叶小楼距离很近,想着直接带叶小楼位移离开。他伸手搭向叶小楼的肩膀,但是马上感受到了危险预感,立即缩手退开半步。 与此同时,叶小楼也肩膀一矮,让开半边身体。 刷的一声,刀光从两人之间闪过。若是李好问刚刚没有缩手,他可能就需要太岁帮助自己断肢再植了。 对手人数太多,李叶两人一旦被分开,各自为战,就再难会合。 叶小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对手越多越凶悍,他打起来越高兴,当下一柄障刀舞得如风,泼水不进。 李好问则是一副神出鬼没的身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金吾卫与神策军明明见他就在眼前,一刀挥下再看,人已经出现在另一个位置上。 这令两支近卫精锐的所有人心中同时泛起一个念头:不愧是诡务司啊! 李叶两人大战的同时,惊魂未定的天子李忱已经被神策军围住,护送至紫宸殿内距离战场较远的地方。 李忱大骇之下转而大怒,寒声道:传朕旨意,查封诡务司。拿下司中所有人的亲友,一概下狱拷问! 李好问原本已经将自己位移至叶小楼身边,准备带着这个同僚一起跑路。但听了这句话,他将心一横,直接闪身至李忱身边,伸手便向李忱肩上搭去,准备劫持天子。 但李忱忽然张口大叫,像是瞬间吓疯了。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清楚:四条半尺来长的小黑蛇从李忱的领口蹿出,沿着他养尊处优的面孔迅速向上游动。 这一下变故令人猝不及防,李好问在旁凭空想象一下那小蛇冰冷滑腻的触感,以及它们贴面游动奔自己五官而去的架势,心中便很能理解李忱的惊惧。 他暂时没碰李忱。倒是有几名神策军中人赶紧上前,要将李忱身上爬动的小蛇赶走。 啊 一声惨呼传来,一名神策军军官双手捂脸,仰面朝天地倒下。他的面部与双手迅速变黑,随即整个人的皮肤都变成黑色,倒在紫宸殿中青砖地面上一动不动。一枚小蛇骄傲地从那军官面上扬起蛇头,吐出蛇信,发出嘶嘶的响声。 王宗实见状骇然一声喊:都别动! 紫宸殿中,喊杀声,刀剑互斫声顿时都停了。连叶小楼那边也停下了与对手的相互攻击,转过头来看李忱这边的情况。 若是想要天子性命,就给老身让开一条道路! 殿外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王宗实见识过那小黑蛇的毒性,立即道:天子千金之躯,非同一般。神策军,速速让开! 第501章 韦昭也连忙下令金吾卫让道,但究竟是比王宗实慢了一步,心里很郁闷。 于是,李忱身边,很快便只剩下李好问和倒在地上的那具神策军尸首。两人同时见到挤在殿前密密麻麻的大唐近卫向两边让开一条通道。 泠泠泠 银器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 叶小楼这时也赶来了李好问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来人是谁。李好问眼中明显流露出诧异:这位,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呀? 但来人确确实实就是当初在长安西市地下经营那间蛊肆的溪洞神婆。 随着她缓步进入紫宸殿,爬在李忱头脸上的四条小蛇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齐齐转过头来,张开口吐着蛇信,与溪洞神婆身上伏着的四条小蛇一道,遥相呼应。 而李忱心胆俱裂,半闭着眼,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不知是在祈求何方神圣,能在这时出手,救他性命。 好久不见,神婆安好,倒是一件意外之喜。 李好问见到溪洞神婆的一瞬间,已经想通了这位此前是诈死欺骗自己。 他不愿过多计较,只是用言语讥刺了一句。 溪洞神婆老脸一红,冲着李好问便端端正正地行下一礼:溪洞神婆,奉炼石宫主之命,特来护送李司丞前往那件神物的所在。 周遭所有人见状,都面露惊讶之色。 这穿戴奇特、手段毒辣的老妪能冲着人恭敬下拜,已是出奇。她拜的却不是天子,而是阶前这个穿绯袍的五品官。 至于李忱此刻的心态天子都快吓哭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李好问向前迈上一步,心道:终于来了。 当他从崔真那里听说了诸神的赌局之后,李好问便明确知道这一刻很快会到来他需要找到太岁这件神物,并选择一方势力,将太岁交付。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挑中做这个选择,但他明白这选择也意味着责任或许天下苍生就在他这一念之间。 于是,李好问向着溪洞的方向迈出坚定的一步:他从没打算回避这个责任。 溪洞神婆抬起头,用她那对昏花的老眼认真打量李好问的面容,一时间流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数月未见,六郎风采更胜往昔,气概更是无人能及。老身心中甚慰。 旁边叶小楼听见这话不乐意了:我说你不就是在西市里那个卖假药的?当年爷爷还没找你算账,你今日却自己来了咦,你究竟是怎么闯入宫中的?咋没人拦你? 李好问忍不住扶额,心想这叶小楼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能令画风改换,气氛尽毁。 果然就见溪洞神婆闻言顿时白眼上翻,原本伏在李忱头脸上的黑色小蛇全都支起身体,绿豆大的蛇眼向叶小楼这边转过来。 脸色惨白的李忱紧闭着双眼,口唇微微翕动。 李好问的听觉异于常人,当下便听见这位天子在小声嘀咕:内讧吧!快内讧吧! 李好问:? 他哪里肯让这位心愿得偿,当即道:神婆,叶参军是我的同伴。他愿意帮我,我也一样选择由他护持。 叶小楼看着地上被小蛇咬过的那具黑色尸身,早就在心里发毛。此刻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叠声地应着就是,一面赶紧跑到李好问身后,躲着溪洞神婆。 溪洞似乎并不在意,缓缓侧身,为李好问让出一条道路:六郎请随老身来! 李好问看了看李忱,又看了看溪洞。 溪洞微笑着开口:天子么为了不被宵小们打搅,天子也请一起过来吧! 李忱明白这一行人是在胁迫自己,免受金吾卫与神策军攻击,心中虽万般无奈,但他并不是一个忍不了一时半刻的人,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于是,他艰难地迈出脚步,缓缓地来到那老妪身前。 溪洞一伸手,召回那四条小蛇,而后轻笑一声:那就请圣人带路,前往左金吾仗院吧! 左金吾仗院? 所有人听见这个地名都忍不住心惊。 岁除那夜,人人都亲眼见到了那株长满脑袋的人面树,虽然那株人面树被苌弘安抚,脑袋都缩了回去,可自从那夜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左金吾仗院半步。纵使昭训门没锁,也没人再敢进院了。 然而今日,这胆大包天的老婆子,竟敢逼着天子前往左金吾仗院?! 最终李忱一脸屈辱,在前头引路,带着溪洞、李好问与叶小楼三人,来到昭训门前。 韦昭与王宗实分别率领金吾卫与神策军,在距离他们一行人数十步的地方,远远跟着。 待到昭训门前,李忱苦着脸回过头,看向李好问与溪洞。 溪洞不屑地别过脸去,而李好问温和地回头道:陛下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李忱心头一松,却听李好问道:等我了结这边的事,再来与陛下计较杜娘子之事。 李忱脸一黑,心头掀起狂怒:朕都如此卑躬屈膝了,你却还揪着杜氏的旧事不放! 这位天子倒是忘记了,他刚才可是亲手用那手铳,试图结果李好问与叶小楼的性命的。 第502章 眼见着这三人进了仗院,韦昭与王宗实忙带着金吾卫与神策军呼啦一下地冲上来,韦昭与王宗实纷纷下跪请罪,一个说臣救驾来迟,一个说天子受惊老奴该死。 李忱则缓缓呼出一口气,感受着减轻的压力和重新回归的自由。 他眼看着昭训门在一行三人背后缓缓关上,眼神变得颇为奇特。 韦昭自以为读懂了天子的心意,忙道:只需陛下一声令下,金吾卫勇士们便会杀进左金吾仗院,捉拿那几名妖人!他也不管其中有与自己同朝为官的官员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要能讨好天子,便统统冠名为妖人。 王宗实却道:要不要先派人至丰乐坊,暂时将诡务司封禁? 李忱听见后者的话,终于点了点头。 王宗实立即传讯,神策军顿时便领命去了。 韦昭见王宗实压过自己一头,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他哪里知道,王宗实这也是两边卖好:所谓封禁诡务司,是将这个衙门关起来,好好护住,免得旁人去打扰的意思。 若是李好问一去不回,那王宗实就老老实实按照天子之命,查抄诡务司;若是李好问顺利归来,看见他的诡务司依旧好好的,那也一样会暗中感激王宗实的照应。 而在韦昭的提议之下,金吾卫们却很可能在昭训门前驻足不前,毕竟谁也不想变成那人面树上的脑袋。所以到头来可能还是天子颜面受损。 李忱身边,韦昭与王宗实两人不动声色地过招,最终以王宗实大获全胜而告终。 * 李好问等三人进入左金吾仗院,由溪洞神婆带着,来到那株石榴树跟前。 现在是大白天,通常这时候异象不显。 但此时此刻,三人面前的石榴树突然无风自动,枝叶一阵摇摆,一个个人头从干枯的树枝中冒了出来,双眼齐刷刷地看向三人,口中发出含含糊糊的咕哝声。 溪洞神婆身上却有八条小蛇同时扬起身体,丝毫不惧那些脑袋,冲着对面发出嘶嘶的叫声。 而溪洞神婆则回身一指李好问道:各位难道忘了,有这位在,你们蒙受的冤屈,自然会被洗雪。 咕哝声渐渐停止。有的脑袋向后缩了缩。 现在,溪洞不客气地斥道,都让开! 脑袋们似乎被这一声呵斥,全都缩了回去。长满脑袋的树瞬间恢复为一株普普通通的石榴树。 六郎,溪洞神婆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向李好问行礼,该您了。 只有您有打开此地的钥匙。 李好问乍听此话,颇感惊讶,但心念电转间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向着那株石榴树伸出右手,露出手心里那个红色心脏一般的印记。 打开! 只见那株石榴树闻声猛然长大,瞬间已有十余丈高,树冠遮盖了整个仗院。仗院外守着的金吾卫与神策军,此刻同时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声。 但随着石榴树的长大,脑袋全都缩进了枝叶里。那枚石榴树像是被从中劈开一般,树干被分成两半,向两侧瘫软,融化成为一大团一大团粘稠的青绿色物质。 树干正中,则显露出一条通道。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 但李好问清楚:这条通道将指引他找到太岁的母体。 溪洞神婆肩上,八条小蛇瞬间游入这条通道,片刻后又都游了回来,嘶嘶地吐着蛇信,就像是在向主人报告里面的情形。 李好问心中一动,知道炼石宫正是以此方式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估计也是寄望于自己找到太岁后,做选择时能够偏向炼石宫。 溪洞听完那些蛇语之后,点了点头,转过脸,望着叶小楼:你愿意追随六郎君吗? 原本叶小楼见到那条黑黢黢的通道,心里正在发毛,可一听溪洞神婆问自己话,顿时将心一横,道:嘿嘿,什么叫追随?我是李六郎的同僚,眼下明明是并肩向前,同舟共济! 溪洞神婆一阵无语,别过头去不理这货。 她观望一阵,确认眼前没有危险之后,点亮手中一盏鲸油长明灯,当先进入通道。 李好问与叶小楼对视了一眼,李好问随即跟上,叶小楼挠了挠头,毕竟海口已经夸下了无法更改,也只得跟了进去。 随即左金吾仗院上方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循着李好问等人的踪迹一并追入那条通道。 在那道紫气之后,石榴树根部裂开露出的通道缓缓合拢,石榴树也重新直立,恢复为原本大小,枯枝上偶尔还挂着一两个脑袋,扯开嗓子干嚎了一阵,最终也闭上嘴,缩了回去。 第 154 章 身后的入口缓缓合拢, 地道中便只剩溪洞神婆手中那盏鲸油长明灯作为唯一的光源。 黑暗并不能影响李好问,如今他的双眼仿佛自行配备了夜视仪,洞内的景象完全能看清。 只是这条幽深不知通向哪里的隧洞令他再一次回想起穿越时的景象, 鼻端潮湿略带腥味的泥土气息更是唤醒了熟悉的记忆。 好在眼前的景象与他穿越时所经过的那道漫长隧洞并不完全相像,至少两侧都是灰泥压成的墙壁, 墙壁上不见任何壁画。 它通向哪里? 第503章 李好问与其是询问, 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和其他人壮胆。 耳畔传来溪洞神婆与叶小楼的呼吸声,但他们两位谁也没有回答显然这不是一个能够回答的问题。 心念忽动, 李好问伸手便拉开了自己的时间视野,想要观察一下自己身处的位置。 奇怪了!李好问咕哝道。 他的时间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按说李好问随手拖出的那种带栅格的视野覆盖了一定范围之内的三维空间,再加上代表着时间变化的栅格,意味着他的时间视野本身就囊括了四维空间。 我怎么感觉我们哪儿都不在。 是的!提着灯走在最前面的溪洞神婆忽然开口说道:我们可能身在神域。 神域? 李叶两人齐声惊讶。 叶小楼更是维持住了他的怀疑人设,呵呵两声道:就在大明宫的地下?你就扯吧! 是的, 属于神的疆域。 溪洞神婆根本没理会叶小楼的讽刺。 这里与世隔绝,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处所在, 所以李司丞您自然也查不到我等到底置身何处。 叶小楼又切了一声, 李好问却觉得有些道理如果这里是一个根本不属于三维或者四维范畴, 是一个超越维度的空间, 那他的时间视野里看不见自己,就完全可以解释了。 据说凡人在神域之中看见的,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幻境。溪洞高举着手中的长明灯, 又向前迈了一步。 李好问迈步, 脚下刚要踩实,忽然觉得有什么软软弹弹的东西一瞬间就蹿了出去。他背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晓得那是溪洞所养的小黑蛇,一口下去就能让一名金吾卫彻底交代。 他低头看去, 见几条半尺来长的小蛇正护在溪洞身边,快速于地面游动。 其中一枚还很怨念地回头看了李好问一眼,估计是刚才险些踩到的那条。 嘶!李好问忍不住咋舌。 叶小楼没有李好问这样的视力,再加上是跟在李好问身后,此刻浑不在意地哈哈一声,问道:李六,难道你怕了? 李好问反问:难道你不怕? 叶小楼顿时不做声了,隔了一会儿忽然高声问前头的溪洞:老婆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溪洞神婆似乎极不喜欢叶小楼这个前任不良帅,但却用最平直的语气声调诚恳答道:如何不怕? 叶小楼正要得意,溪洞又继续说:惧怕是我等凡人所共有的情绪,是上天给予我等的指引。若是没有恐惧,人人莽莽撞撞地往前冲,试想,凡人如何能够趋利避害,这世上又能剩下几个凡人? 李好问:我感觉这话好像是在内涵谁。 还没等叶小楼出声,溪洞便道:但是老身就算是怕也要来。这是令女娲娘娘复苏的唯一机会。 叶小楼不晓得这些前因后果,好奇地反问:女娲娘娘? 溪洞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人,只管向前走。叶小楼讨了个没趣,片刻后起了另一个话题,转而问李好问:李六,刚刚那狗皇帝用来打你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好问心想这家伙也是足够大胆,竟然管李忱叫狗皇帝。 事实上,李忱下令鸩杀杜依梅之后,李好问就已经在心中将李忱冠名为狗皇帝,而对方再也无法赢得他李好问的半点尊敬就这个称号,挺好。 但就叶小楼的问题,他坦然答道:那东西叫左//轮,但是在他口中,可能会叫做手铳之类。 此刻一边说一边回想,李好问慢慢解开了心中好几个疑惑 早先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历史叠放时,他一直能从回响中听见类似爆竹般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按说唐代热武器的科技树还没被点亮,甘露之变中有用到枪械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啊? 但当李忱从怀中掏出手铳的那一刻,李好问完全明白了:这是个存在穿越者的世界,有些穿越者从后世带来的物品,被留在了时间的长河中,一路顺流而下漂流到了后来的时代。 联系林嫱留下的笔记中那一句力量还是应当交到文明的手里,李好问意识到林嫱除了给大唐王室带去蒸汽动力机车头、手摇式发电机和幻灯放映机之外,还可能带去了现代文明的一项成功热武器。 而这些东西被李唐皇室作为压箱底的法宝严密收藏着,甚至安史之乱、泾原兵变中都未曾丢失。 但是到了文宗时,年轻的皇帝为了摆脱家奴的控制,决定动用这批神秘的法器。于是就有了甘露之变时的噼啪作响。 李好问猜测:文宗李昂可能是将这部分枪械都交给了金吾卫。但是仇士良等内侍宦官自有消息渠道,了解到了这批热武器的一部分内幕,所以事先有了防备。又或者是金吾卫没能好好利用这批武器,最终甘露之变还是以宦官胜利告终。 如此看来,甘露之变的死亡人数,很可能比李好问所知更多。 如果林嫱通过某种渠道得到此事,晓得她留下的热武器非但没有被用在抗击外蛮的战场上,反而被用于宫廷政变,估计她确然会怅然长叹:力量应当交到文明手里吧。 第504章 按照李好问的猜测:这批热武器很可能在甘露之变中全部成为消耗品,弹药完全耗尽,枪械被宦官们夺去后销毁。这些热兵器非但没有真正派上用场,也没能继续点亮科技树,反而全都寿终正寝。 但是大唐天子们还是留了小小的一手便携式手铳。 李好问甚至怀疑:留这一手的人是李忱的亲爹唐宪宗。他一生受制于贵妃郭氏,不得不立郭氏之子为太子,于是悄悄把手铳这种好东西的线索留给了李忱这样的庶子。李忱登基之后,依线索找到仅存的手铳,便成为当世唯一掌握热武器的人。 只可惜,这种东西用坏一样便少一样,子弹打掉一枚便少一枚。大唐天子只把它们当做是威力强大的法器使用,从未想过这些东西可以模仿、再造 能够向后穿越的林嫱一定是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感慨:科学与理性的光辉不应只出现一瞬,便被蒙昧所掩盖。 李好问记起这些,不免也陷入沉思:究竟是什么束缚了文明向前迈进的脚步?连唐帝国这样一度无比强盛的帝国,也逃不过封建王朝周期铁律? 但显然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 李好问身边,叶小楼砸着嘴说道:我叶小楼心高气傲,生平极难佩服哪个人,但现在我只想说:你真厉害啊! 被叶小楼这么夸奖的李好问却悚然而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强大固然强大,怪异也是挺怪异的,竟然能赤手空拳地对付放在后世也是难以匹敌的热武器。 这有点不科学。 虽说这种奇异的能力可能来自天竺,是佛家的一个分支,但后世三哥那里也没见发展出这方面的能力呀。 他一面琢磨,一面想着,忽然脚下一软,险些又踩中一枚在地面上游动的小蛇,并且惹来群蛇怒视。 这时他才意识到,持灯走在最前面的溪洞神婆,竟然停了下来。 我们又回到了原处! 李好问心头一惊,立即想起了各种关于鬼打墙的传说。 他以前学考古的时候,这种传说听得还蛮多,尤其是外人听到古墓发掘这种类型的田野项目时,最容易问及这种诡异现象。 可事实上,李好问自己一次都没遇到过这种现象,毕竟经过科学验证的鬼打墙往往最后都证实是由人类自己的运动误差造成的。 听见溪洞这样说,李好问忙停住脚步,细问是怎么回事。 老身在刚刚进入这里时,就留了一条蛇在原地作为标记现在它又出现了。 李好问循着溪洞的眼光,看了看伏在地面上昂起脑袋盯着自己的小蛇,数了数总共有八条,心想不知这里哪一条是险些被他踩死的。 但看那些充满怨恨的绿豆小眼,李好问:怎么感觉你们都被我踩过? 叶小楼听闻,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对溪洞说:肯定是你数错了。 溪洞险些绝倒:我怎么会? 叶小楼很肯定地道:你进来时肯定带了九条蛇,你留了一条在身后。这些蛇随你向前时来回游动,极难数清。待到你突然停下,想要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条蛇的时候你发现,咦,八条! 说着,叶小楼得意地拍起双手:恭喜自己,推理完毕! 而原先盯着李好问的那些绿豆小眼,被这掌声吸引,也一起转过去盯住了叶小楼。 溪洞叹了一口气,道:那不如我等再试一次好了。 她说着,向地面伸出空着的那只手。 一时间群蛇纷纷沿着她的手臂,蹿上她的肩膀,盘踞在她身周佩戴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银器上。 李好问借着夜视数了一遍,发现小家伙们总共有七条,溪洞还留了一条在地面上。 他转头对叶小楼道:叶参军,待会儿你我各自扶着左右的石壁向前,防止此地出现什么岔道。 关于鬼打墙,他也听过不少解释,其中一种解释是说,陷入鬼打墙的人,可能是在不经意间走入了某条岔道,因而拐着拐着又拐了回来。 叶小楼没啥好不同意的,于是三人从原本的鱼贯而行变成了一字排开,溪洞走在正中,高举着长明灯。 李叶二人一左一右,就像是左右护法似的并排而行但都离溪洞远远的,毕竟都惧怕她身上攀着的小家伙们。 李好问在心中默算步数。 如此这般行出百来步,李好问忽然发觉,这条通道的墙壁似乎有些怪异。 他心念刚动,旁边叶小楼已经出声:这里的墙壁不大对啊,一愣一愣的。 叶小楼说的是长安土话,但李好问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是,墙壁每隔一段,便会有一道凸起,每道凸起之间几乎是等距的。 李好问心中忽然一动,对溪洞道:神婆,你且向前行二十步,然后在那里等我们! 溪洞神婆依言向前行了二十步,然后转过身,面向李叶两人举起手中的长明灯。 叶小楼顿时一声惊咦:这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龙肚子里啊! 李好问反问:你难道进过龙肚子? 第505章 叶小楼理直气壮地道:当然见过!上元节时长安县各处扎花灯,我身为不良帅都是要一个个检查有没有安全隐患的。龙灯肚子里当然进过! 李好问:哦! 其实叶小楼说得也没错,龙灯大多用竹篾扎成骨架,外面再覆上一层彩绸。人若是钻进龙灯里看,大约确实与眼前的景象类似。四周一格一格突出的,都是竹篾扎制的骨架。 二十步外,溪洞神婆嫌弃地切了一声,道:龙这种东西也就是男人说出来骗骗你们的。他们只是不肯承认,蛇才是真正的神物,才臆想出了龙。 李好问默然,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道理。 但是已抬杠成精的叶小楼当然要开口反驳:那不对,我们司丞可是斩过龙的。 李好问:那伽其实也是一种蛇,只是译者将它的名字翻译成汉语的时候译成了龙而已。 叶小楼: 这时,李好问一伸手,手中复现了溪洞神婆手中的长明灯,让整条通道内出现两个光源。两盏长明灯在隧洞内相隔二十步的两个地点分明照明,顿时照见了这一整片的模样。 溪洞神婆见了,也哦的一声,道:看起来我们是在蛇腹里。 李好问点头:确实 叶小楼一缩脖子没敢说话,眼中出现畏惧之色。 他也看出自己像是置身蛇腹中,两边墙壁上那被他说成是一愣一愣的凸起,像极了蛇的环状肋骨。 他们就像是行走在一条巨大蟒蛇的腹腔中,只不过这条蟒蛇被埋藏在地下多年,血肉与骨骼全都化成了尘土与骨骼。 李好问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收了手中复现的灯火,加快脚步与溪洞会合。 叶小楼也快步赶上,道:依我看,这说到底还是一条龙。大明宫一旁不就是龙首原吗?之所以叫龙首原,就是因为这里曾经藏了一条龙。没准大明宫当初就是建在龙口的位置上,仗院那只石榴树下,正对着龙口。所以咱们才从石榴树那里进了龙肚子。 唉,李六郎,你说,咱们会不会就这么沿着龙身,一路走到龙首原山下去 叶小楼喋喋不休,李好问全当他是以此掩饰心中的恐惧。 三人又行出数百步,溪洞神婆忽然叹了一口气,向地面伸出手,同时道:确实如此,我们又回到了原处。 她手背上,一条小蛇迅速攀上,与它的同伴们一起会合。 虽然眼花缭乱,但还是可以数清,八条此前溪洞带着的八条小蛇,此刻聚于一堂。 他们又回到了原地。 叶小楼总是不敢,也还是向溪洞神婆的方向靠近两步,尽量让自己置身于光线笼罩之中。而远处光线不及的黑暗中,似乎是危险与恐惧的源头。叶小楼嘴上说着不怕不怕,身体却很诚实。 而李好问思索了片刻,忽然道:衔尾蛇。 溪洞与叶小楼同时重复:衔尾蛇? 李好问点头:相传上古时有一种怪蛇,身体向内弯曲,以头衔尾,直至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它首尾相接,无始无终,无穷无尽,因此象征着无穷无尽的宇宙。 想象一下,如果这种怪蛇沉入地下,经过成百上千年的岁月沉淀,岂不便是我们如今见到的这副样子。 他这么一说,溪洞与叶小楼恍然大悟。 但溪洞马上就开始为难:若是如此,我等又怎能找到那枚太岁呢? 李好问想了想,笑道:这个倒不用为难。 他说着举起右手,让两名同伴看清他右手掌心中的红斑:既然我拥有这个标记,理应是能找到的。只不过,可能不能凭借我们的五感。 不能凭借五感? 溪洞这次倒是与叶小楼相互看了一眼,同步露出疑惑。 来吧,两位请将手搭在我肩上,李好问说着,高举起右手,闭上眼睛,不要出声,尽管随我来! 说着,他尝试收束五感,并向前方伸出手,任由手心中那个心脏形状的标记指引着自己。 溪洞对李好问几乎是无条件的服从,当下紧紧地闭上了眼,连伏在她肩上颈中的那些小蛇,一时也竟闭上了幽光闪烁的绿豆小眼。 叶小楼则有些迟疑,勉勉强强地闭上眼,但偶尔还是会睁开,向外界偷瞄一两眼。 很快,李好问便决定了方向,他的脚步异常坚定,一步一步向前迈出。 然而叶小楼悄咪咪地睁开眼,便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向一枚张大的蛇口中走去,两枚巨大向内钩的蛇牙高高悬在他们头顶上方。 叶小楼险些喊了出来,吓得闭上了眼。 但随即他能感到自己似乎穿过了某种介质,鼻端那种潮湿的泥土腥气瞬间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腻类似花香的气味。 叶小楼再睁开眼时,由蛇骨构成巨大隧洞已经消失,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土洞。 叶小楼长舒了一口气,刚要出声,忽听李好问惊道:这不对! 李好问话音还未落,叶小楼耳边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土洞深处变得明亮,那光线迅速盖过了溪洞手中的长明灯。 第506章 那光线五彩斑斓,铺天盖地,迅速向他们三人扑过来。 李好问忙道:两位,赶紧到我背后来! 说时迟,那时快,叶小楼已经觉得双眼被完全晃花。他本能地低下头,用胳膊遮蔽双眼,一个转身就到了李好问身后。 不知为何,溪洞神婆留在原地,似乎被吓坏了。 李好问已不能停,他猛地伸出双手,一起挥向对面。一股无形的神秘力量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向远处急速涌出。 等到叶小楼再睁眼时,他意识到远处那些五彩斑斓的光线在他眼里竟能看清了。 那是一枚又一枚,无数枚闪着五色光泽的透明蠕虫,也可以说是黏菌。 叶小楼目瞪口呆,他可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却又如此诡异的生物,这已完全超出了叶小楼的想象,不是他可认知的事物。 但他听见身边的李好问开口喃喃地道:太岁说到底这还是太岁啊! 第 155 章 叶小楼宛若置身梦境。 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的盛夏, 日光从指缝间落下来,析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耳边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叶小楼一阵惊喜:阿娘! 那笑声却渐渐地远去了。良久,有人在他耳边轻叹道:小楼 那声叹息始终在他耳边心头萦绕着, 渐渐化成了轻声呢喃,像是在浅斟低唱, 又像是在柔声安慰着年幼时的他。 叶小楼闭上眼:此时此刻, 他是多么幸福啊。 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突然, 面前出现了一张极度丑陋的面孔,慌乱中的叶小楼本能觉得那就是韦昭他是那样令人痛恨,他令阿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阿娘竟还是不得不将小楼送归 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 当初曾被秋宇口述过的感受,叶小楼现在也终于体会到了。 只是叶小楼心性顽强, 愈痛愈要反抗,更何况此刻他眼前看见的正是韦昭。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一拳轰出:我揍你丫的!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拳打脚踢。 醒来! 叶小楼, 醒来! 口中被塞了一枚什么东西, 唾液将它打湿后, 一股清凉的气息便顺着喉咙直下至丹田。 被投喂了一枚安神丸的叶小楼睁开眼, 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抽出随身佩着的障刀, 用力向前挥去 令他感到痛苦的, 正是那些泛着斑斓色彩的透明蠕虫。适才李好问减缓了它们冲过来的速度,以确保他们没有与这些蠕虫直接接触。但仅仅是靠近, 就能干扰他的心智,令他感受如此程度的痛苦, 叶小楼心中既恐惧又愤怒。 向他缓缓飘来的透明蠕虫没有被击中,但是受到这力量的波及,一时间发出咯咯笑声,缓缓向后飘散。看清现实的叶小楼,一时间被那笑声唬得倏然变色,背心冷汗涔涔。 在叶小楼身后,李好问受到启发,正在尝试复现自然界的风。刚才他一度曾想复现诡务司在含元殿上空制造出的金色屏障,此地地形不同,屏障未必有用。但既然叶小楼的刀风能够驱赶这些东西,他若是模拟自然界的风,应该也行? 李好问尝试了两次,头一回成功了,在他们三人面前清出一段大约十步左右的空间。 第二次、第三次,那些透明蠕虫们竟然吸取了经验。它们在风来时会牢牢地吸附在四周的石壁上,等到一阵风过去,它们才飘飘悠悠地离开四壁,继续向李叶等人压迫。 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始终没有出手的溪洞神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向着空气躬身,道:老身明白了,老身多谢指点。 李好问:? 难道这位也疯了? 他连忙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安神丸,要向溪洞那边抛去。但就在此刻,他发现原本围绕在溪洞身侧的八枚黑色小蛇全都高高立起身体,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溪洞手中的长明灯灯芯陡然火光大盛。 幽暗的地下空间顿时被长明灯照得雪亮。 而李好问也辨出鼻端动物油脂的味道 是鲸油? 是鲛人的油脂! 溪洞的声音冷飕飕的。 鲛人 李好问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知道这次溪洞神婆准备充分,竟然带了鲛人的油脂。 相传秦始皇陵中有以鱼人膏为燃料的灯烛,其灯火可以万年不灭。 光明大盛,那些泛着五彩色泽的透明蠕虫立即向后退去。 但是灯芯如豆,纵是鲛人的油再持久,这片光明为他们带来的生存空间,终究是有限。 岂料下一刻,李好问发现溪洞带来的那八枚小蛇全都与长明灯的灯芯一样,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不仅是长明灯,溪洞更是以她随身携带的八枚小蛇为灯芯,点亮了这整座空间。 透明蠕虫纷纷像是被光线烧灼了一般,伏在地面上、洞壁上痛苦翻滚。 李好问与叶小楼顿时都感身上压力一轻,适才这些虫子带给他们迷幻的被操纵感短暂地消失了。 而溪洞神婆忽然转过身,浑浊老眼认真望着李好问:六郎君,盼着你在做选择的那一刻,能够记起老身。 第507章 说着,溪洞突然伸出双手,一手一个,将叶小楼与李好问猛地一推。 被自己人突然攻击,两人都猝不及防,同时感到一股大力袭来,身体向后一撞,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耳边一边寂静。蠕虫的呢喃与吟唱瞬间全都消失了。 李好问一抬头,便见到眼前一愣一愣的洞壁,墙壁上是巨大的环状凸起他们被溪洞送回了衔尾蛇的腹中。 可怜叶小楼没有夜视能力,此刻也没了溪洞手中的长明灯,只能拼命揉着眼睛问:这是哪里刚才那些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李好问拉着他站起身,让他伸手扶住墙壁,同时答道:那也是太岁。 说简单点,太岁就是一种黏菌。 李好问一边说,一边回想起当初在龙首山上见到过的那种四通八达的洞窟,心想这玩意恐怕分布极广,不止是龙首山,就连大明宫地下,恐怕早有这东西,在此默默生长了成千上万年。 黏菌,大蘑菇吗? 叶小楼呸了一声,以此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关注身体与灵魂感受到的双重痛苦。 李好问耐心地道:它有很多形态。当初赵生找到的是太岁,马元贽服食的是太岁,王乔献上的是太岁,石榴树下的是太岁,刚才那些攻击我们的,也是太岁。 这么多形态,殊途同归,是一种神奇的、有力量的黏菌。 李好问现在回想,意识到得王乔在岁除那夜献给李忱的那枚太岁,不一定就是在宫中采到的,可能是从别处带来,用来寻找太岁的一枚引子,一把钥匙。 这枚钥匙被专门用来寻找以大明宫为入口,隐藏在不知何处的太岁。 但在李好问看来,刚才攻击他们的太岁才是真正恐怖的存在。这些黏菌似乎已然形成了一种蜂巢思维,让整个社群演化出分工,各司其职,以孢子沟通,以保护它们的本体。 想到这里,李好问伸手拍拍眼前墙壁上那枚蛇肋骨状的巨大凸起,心想:或许这株庞大的太岁,确实曾与古代生活在此处的一条衔尾蛇共生。只是衔尾蛇已经化为尘埃泥土。太岁却引起黏菌形态还生活在这一带。 难得,这条衔尾蛇死后沉积多年,遗骸几乎都成为化石了,竟然还是太岁所不能攻破的禁区或许,这真的是神域。 叶小楼终于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伸手拍了拍墙壁,然后用身体猛地撞了撞,转过头来对李好问说:刚刚老人家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还有,她确实是作死把咱们给推了回来,但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放着她不管吧? 叶小楼以前一直管溪洞叫老婆子、坏老婆子,现在溪洞如此义举,叶小楼便改口老人家。 李好问同意:是的,我们诡务司可不能随便让他人为了我们而牺牲。 他立即将手掌搭在叶小楼肩上,说:你做好准备! 然后他闭上双眼,收摄五感,伸出右手,准备让手心那枚钥匙带着自己前往溪洞神婆所在之处。 叶小楼听见此话,连忙握紧了手中的障刀。 可是李好问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轻轻地放开搭在叶小楼肩上的手。 他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行! 我看到我看到了 李好问无法描述他在危险预感里看到的景象。 隔壁空间里是一片火海,也是一片眩目的光亮。 蠕虫在火焰中翻腾。溪洞神婆的身影也在火光之中,她仿佛一枚巨大的灯芯,照亮了整个地下世界。在她身周,还环绕着八条黑色细小的灯芯,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枚点缀了黑铁装饰着繁复花纹的火炬 李好问退后,沉默着,喉头发出低低的叹息声却无法开口。 预感中的景象令他觉得根本无法呼吸。 叶小楼似乎明白了什么,愤怒至极地冲眼前黑暗的墙壁重重一捶,咒骂道:爷爷真是没用啊! 李好问凄然一笑:我也没比你好多少。 两人并肩,在这座能够暂时庇护他们的衔尾蛇腹腔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叶小楼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神婆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李好问向叶小楼简单地形容了一下众神的赌局: 祂们无一例外,都想得到那枚太岁,但是祂们都不能直接下场亲自来取,又都不想让其余竞争者得到。 于是祂们设了这样一个赌局,将机会留给了我,由我在得到太岁之后,会将它交给祂们之一。祂们各自赌的都是,我会将这枚太岁交给祂。 他说得简单明了,叶小楼不是蠢人,很快便听懂了,呵呵了一声,酸溜溜地道:无论你交给哪一方,都会获得相应的好处吧? 李好问没有回答,但按常理想应当如此。 不过,叶小楼看了看面前的洞壁,迟疑着开口道:那我看溪洞神婆那边,将你一路送到了这里,铺平了所有的路,甚至连命都不要了,你总要投桃报李的,对不对? 第508章 李好问听他这么问,有点心烦意乱地回答:不,我还没有想好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这次炼石宫是不顾一切,争取得到太岁,让女娲获得复苏的机会。而其余佛道儒神仙,要么是袖手旁观,要么就是站着炼石宫的对立面,不想见到女神复苏的结果。 而自己区区一个凡人,竟然掺和进了这么大的事,要做这种艰难的决定 李好问本就举棋不定,而溪洞神婆的牺牲令他更为纠结。 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他稍许提高嗓音道:我们连真正的太岁都还未见到,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叶小楼挠头:也是。 李好问再次闭上眼,向面前的石壁伸出手,感受了一下这次没有危险预感。 对面的火大约是熄了!我们去看一看。 他再次搭上叶小楼的肩膀,两人并排,收摄心神,抛弃五感,片刻后,已来到刚才他们一行人遇袭的地方。 李好问为了叶小楼方便,一伸手,复现出溪洞手中的长明灯。 柔和的灯火照亮了这边的洞窟李叶两人向四周看去,见墙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的痕迹。 空气中还弥漫着动物脂肪被点燃之后的焦糊味,李好问尝试呼吸,倒也不觉得呼吸困难,不需要他从隔壁拖拽大团大团的新鲜空气过来。 整个地下空间里都不见神婆的身影,甚至不见任何痕迹,她似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她身上佩戴的那些繁复银器不知是不是被那些烈焰尽数焚毁了,也同样一件都没能留下来。 他们两人只在地面上找到一盏被烧得通体焦黑的油灯。 李好问想了想,将油灯从地面上拾起,试着用火折点了一下,发现竟然还能点着。于是将它交给叶小楼。 等你出去之后,记得把它还给还给神婆身边的阿豆吧! 李好问原本想说还给炼石宫,但此刻他心情实在复杂,最后还是说了阿豆小娘子的名字。 叶小楼也同样为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突然听李好问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于是伸手拍拍李好问的肩:六郎别这么说,你又没见到整个过程,也许溪洞她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她一人就打赢了那么多怪虫,然后先行离开了呢? 李好问刚想说这种几率简直微乎其微,便听叶小楼接着道:但我们总不能让老人家一番苦心就这样白费吧? 这话在理李好问点点头,向这地下四通八达的洞窟观望一阵,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这里! 这是右手掌心那个红色印记给他送来的提示有这枚钥匙,李好问完全无惧迷路。 前面还会有什么呢? 答案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道路。 李好问与叶小楼在到处是岔路的地下世界里顺着指引走了总有好几个时辰,他们一直没有再遇到那群古怪的透明蠕虫。 而眼前的道路,也似乎没有尽头。 走着走着,李好问忽然听见叶小楼腹中咕噜噜地响了一阵。他还未说什么,就听叶小楼拍拍肚子大声道:爷爷不饿,这点路程,小意思 李好问:欲盖弥彰! 他想了想,试着伸手从诡务司昨天的廊下食里拖了一份羊肉牢丸过来,连碗筷一起递给叶小楼。 这牢丸其实就是饺子,用面皮裹馅儿,包成半月形,用水煮透后捞出来,是唐代的年食之一。 叶小楼见到,眼都直了:这这玩意能吃吗? 李好问: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其实也没太大把握:当初看林嫱从上官婉儿那里拖烧尾宴的菜肴出来是那般轻松,到了自己这里,却只有忐忑。 他拖出的历史影像也能吃吗? 叶小楼尝了一口,嗷嗷地叫好吃:是羊肉馅儿的难怪,我昨儿听他们说羊肉馅的莫名其妙少了一碗。感情是你偷的。 李好问难免觉得叶小楼这张嘴不招人待见:什么叫偷?自家衙司里的廊下食,他只不过是晚了一天再去拿而已。 但叶小楼的话,令他又恍然悟到了些什么:这确实是羊肉饺子本体,他用时光术把东西从过去带来了现在这里。相应地,这碗羊肉饺子在昨天午间也顺势消失了。 若是他复现一碗已经被人吃掉的饺子,那么被他拖出的应该就只是历史影像,只虚有其表而不能食用。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羊肉饺子被他这么顺走了,昨天就不该被人吃到才对。 于是,李好问默默地又去廊下食那里偷了两杯卓来沏好的茶水。他记得卓来确实抱怨过,自己刚沏好两杯茶,一转眼就不见了。 两人坐在这后不见来虫,前不见古蛇的地下空间内默默地吃喝。 忽然,李好问开口问叶小楼:你阿娘,是怎样的一个人? 叶小楼顿时脸现温柔之色:我阿娘是这天下最好的阿娘!虽然她死得忒早,我都不怎么记得她了。 李好问:这很叶小楼! 如果有机会能让你阿娘复生,但是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你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第509章 叶小楼想了想,忽然诡笑道:我最愿意付出的代价自然是我阿耶!用我阿耶的性命去换阿娘复生,我一百一千一万个乐意! 李好问险些想笑:这位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所以你并不想成为你阿耶那样的人?位高权重,万人仰视?他随口打趣。 叶小楼哈哈一笑:笑话,我既然痛恨那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长明灯那一点幽光映亮了叶小楼那张叛逆的脸。李好问看了他一眼,没多回答。 叶小楼又想了片刻,补充道:我这人就是个死心眼儿,直肠子。我刚才会那么说,纯是因为我阿耶是个坏人,而阿娘是个好人,就这么简单。 就像刚刚那位神婆,她若是还是个在西市里养蛇下蛊的招摇撞骗之辈,我叶小楼对她就绝没半分好声气。 但她刚才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救下了我和李司丞。至少这份胆气值得我叶小楼敬重 叶小楼话音还未落,就听李好问打断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叶小楼挠头:我对招摇撞骗之辈绝没什么好声气! 不不不,在那之前! 哦,我说我阿耶是个坏人,而阿娘是个好人,就这么简单。 李好问却一跃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这无关性别,更关乎人性。 叶小楼更加不解了:你认得有谁姓别吗?爷爷可不认得。 李好问根本不理他,眼中闪烁着光芒,眼神逐渐坚定。 我其实无需着急做决定,答案会自己送到我面前! 第 156 章 叶小楼冲李好问翻去一个大大的白眼, 心想这李司丞,总是说些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 就在这时,他眼角忽然瞥见通道尽头一道晃动着的光线。 叶小楼猛地跳起, 拔出障刀,全神戒备, 同时大喝一声:是谁? 但还未等叶小楼冲过去, 李好问已经瞬间位移到了那枚光点跟前。 这根本就是凡人难以企及的速度。 叶小楼一边狂奔,一边心中觉得骇然。 可当他看清了远处那点光线之后更觉恐惧, 忍不住张口大喊:那是个人,那是个人! 他的声音立即向这四通八达的地下空间送出去,在远处撞成回声荡回来: 那是个人是个人 可李好问全然不似叶小楼这般惊惧,他只是平静站着,默然望着那个人。 待叶小楼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而至李好问身后五六步之处,停住了脚。 李好问却只是回头看了同僚一眼, 又重新转头过去,继续望着他面前的人, 同时淡然开口道:那是秦镜。 叶小楼喘了几口粗气, 反问道:琴颈?什么琴还有还有脖颈? 李好问无语了片刻, 只好给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复述诡务司学究李贺的原话: 相传秦王有方镜, 宽四尺,高五尺九寸,明澈异常据说此镜唐初时在龙首原出土, 曾藏于太极宫中, 后于泾原兵变时遗失 叶小楼:原来是一面镜子啊!难怪刚才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盏灯,感情那就是自己手里的长明灯;而后又看见一个人, 感情那就是镜子中的李司丞! 这时他已经平了气,一抬头便向李好问面前的镜中看去。 不看不得了, 一看他吓得跳了起来。 他看见了一具森森的白骨,骷髅头上两个凹进去的黑洞,正转向自己,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更要命的是,他再一看,镜中顿时出现了另一具骨骼。这个骷髅头下颌张开,似乎与自己同时大喊了一声。 有鬼!本该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小楼,见到这副可怖的景象也绷不住了,一个箭步蹿至李好问身后,再探出头,悄悄看那镜子里 他顿时见到其中一具白骨躲在了另一具背后,此刻正探了个骷髅头出来瞄向自己。 叶小楼一呆:这是镜子? 李好问颇为无语地道:刚才告诉你了呀,这是秦镜。相传是秦王拥有的镜子,若有人来照,能照见其肠胃五脏骨骼 叶小楼心里呸了一声,暗道:你刚才也没这么说呀? 他极力控制心中的恐惧,慢慢从李好问身后站出来,比较能确定这镜子里的骷髅并不能从镜面里出来打自己了,于是又慢慢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肢体。 看着镜子中的骷髅也在缓缓活动,叶小楼终于能确认:镜中骷髅,真的是自己的影子。 李好问却饶有兴致。 叶参军,你是不知道,这种技术在后世很常见的,但多半是能用一种射线光线穿过人体,在底片上模拟出这种透视的效果。但要用一面镜子就能让人看穿自己的身体,还是挺出人意料的。 叶小楼快要疯了:李好问不仅说了一大堆他根本听不懂的词儿,更拉着他比划因为这镜中,除了骨骼之外,确实还能看见体内脏器,只是颜色比较深,看起来没有浅白色的骨骼那么明显罢了。 第510章 来,叶参军你也来了解了解,这一部分是你的消化道器官,你吃下去的食物先是通过食道进入你的胃,然后经由十二指肠、小肠大肠直至排除体外。 这是你的两肺,你靠它来呼吸。 这是你的心脏,你看它如此有节律地一收一缩,正是泵出血液,送到你全身 至于胆囊,大概在这个位置 唔,秦王当时认为人若有邪心,便会胆张心动。其实不对,胆是分泌消化液的腺体,心脏则是始终在动的。如此看来,秦王靠这面镜子防备刺客,恐怕很容易冤枉好人 叶小楼:李六郎,你够了! 他忽然见到镜中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慢慢靠近,叶小楼回头,又惊又喜地打招呼:神婆,你老人家果然是逃脱了呀? 来人正是溪洞神婆,依旧戴着她那一头一身的繁复银饰,面容苍老而矍铄,眼神锐利。 叶小楼的话音还未落,李好问在他耳边暴喝一声:快闭眼! 与此同时,李好问随手复现了刚才溪洞神炮燃烧鲛人膏时绽放的光亮。光线耀眼,再由秦镜反射,几乎亮了一倍。 叶小楼连忙闭上双眼,但就在他移开视线之前的一刹那,叶小楼看见那个神婆的形态被光线照得一哄而散,成为一团松散的透明蠕虫,大多散落在地面上,有些缓缓尝试爬远,有些一动不动。 叶小楼顿时爆了粗口:这些玩意儿怎么如此歹毒,欺骗爷爷的感情! 他哪怕想破脑子都不会想到,这些太岁,竟然拥有这等智慧,竟然装扮成他们同伴的样子,前来袭击他们。 如果不是李好问见机快,他们估计都要中招。 叶小楼一旦回想起自己早先面对这些透明蠕虫时所经受的痛苦,心中便更加愤怒。 李好问却道:你待会儿要替我盯着点,有任何异状要即使通知我。 叶小楼迟疑片刻,问:怎么怎么盯着点? 李好问没有不耐烦,只是随手拖出了历史影像叶小楼紧闭着眼不敢看,李好问便硬要他看。 不就是两个骷髅?还是你我自己的骷髅,吓成这样,叶参军你也忒丢诡务司的人。 叶小楼睁开眼:瞎说,诡务司丢不起爷爷这个人! 但这回叶小楼也看出来了:李好问说得没错,秦镜中只有两副骷髅骨架,但刚才从两具骨架身后走来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形皮囊,完全看不清她的内在。从这点差别可以判断出,刚才那东西肯定不是溪洞神婆。 坏就坏在刚才叶小楼转头转得太快,刚看见溪洞神婆的身影,视线马上就离开了秦镜毕竟他心底确实是希望溪洞能够生还的。 这回我知道了。 看清这一切的叶小楼老老实实地睁大眼睛盯着秦镜。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李好问要他帮忙盯着,那李好问自己又要去干嘛呢? 只见李好问站在那面秦镜跟前,伸出右手。 我要看的是 他要借助这枚透视镜好好看一看的,是右手掌心那枚红色心形的印记到底那只是一个印记,还是真的有一枚钥匙曾经植入他掌中还能取出来吗? 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右手,李好问感到失望:他的右手掌看起来平平无奇,指骨掌骨根根鲜明,表面依稀可见一层血肉。 但这与他的左掌在镜中的影响没有半点区别。 右手手心那枚沁入皮肤的红色印记,就像是一枚普通刺青。 失望之余,李好问将抬起的右手放下。 但就在这时,旁边一直帮他盯着点儿的叶小楼忽然讶然出声,并且指向镜中李好问的右掌。 李好问自己也微微一怔:他忽然察觉,自己手中多出了一枚物品。 是它吗? 李好问忙举起右掌,低头看向掌心。 只见他手中,有小小的一块,深紫色富有弹性的生物阻止,看上去很像牛肝,上面生着两只小小的眼睛。那两只眼睛突然向他眨了眨。 李好问瞬间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安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他抬头看向镜中在那里自己依旧是一具平平无奇的透明躯壳,全身骨骼,五脏六腑,心肝胆都没有任何变化。 你想得到我吗? 李好问感知到了某种意识的提问,但这个问题并不来自于听觉、视觉任何五感,而是源于意识体层面的直接交流。 我? 李好问依旧接近意识空白的状态,脑海里的念头没有半点修饰。他只平静地回答:我从未想到要得到你,利用你,让我自己获得任何好处。 秦镜中,李好问是一具安静到极点的骷髅。他的心脏与肝胆,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自始至终,李好问都从未对太岁生出任何觊觎。 他既不想长生不死,也不想成仙成神。 他手中的小眼睛却突然又冲他眨了眨。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把自己交给你。 第511章 这段意识在李好问脑海中回荡着,过了好一会儿,李好问才似乎从这幻梦一般的交流中清醒。他连忙举起右掌,低头看向掌心。 那是一小团浅红色的物质,就像是刚从他掌中析出似的,静静悬浮在他右掌掌心。 这团物质表面裹着一层粘稠的液体,半透明的,似乎在缓缓流动。 透过这层黏液,能依稀看见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那是属于黏菌的宇宙,它的世界只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孢子在其中飘浮、沉淀、繁殖、迅速演化、扩张,并消亡但是,这个小世界拥有一种原始的而又恐惧的生命力,它能愈合一切弥合一切,每一个孢子都拥有演化出全体的能力。 这令身为高等智慧生物的李好问,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敬畏。 然而但这种敬畏,源自李好问自始至终都不想将这神秘的生命力用于他自己 咦?叶小楼忽然抬起头望向身周,怎么这里也会下雪? 李好问也看到了,自己身周开始飘浮着灰白色的孢子。 这些是他曾经在含元殿内看见的是无穷生命力的集合体。 时间到了? 意识到了什么,李好问看向镜中的自己。 如果秦王能够通过这面镜子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歹意,那么,太岁应该也可以借助这枚镜子,推断自己的心意吧。 在这面异常明澈清晰的秦镜中,李好问看见了自己的心脏,稳健跳动的心脏,大脑,灰白质地的大脑此刻都异常的平静。 拿定主意了?不会更改了?那个意识最后一次提问。 李好问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是的 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回应道。 于是,李好问突然右手一握,握住了手中那枚悬浮着的红色物质。此刻它的颜色已经转深,表面接近牛肝似的紫色,其上伸出两个小小的凸起,似乎是一对小眼,正待睁开。 太岁、视肉、肉灵芝不管它们被世人称做什么,现在他手中这一枚正是太岁的母体,一切的起源,被李好问牢牢握住,挣扎不得。 地下洞穴中飘浮的灰白色孢子开始绕着他旋转,似乎刮起能席卷一切的劲风。 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 叶小楼低声咒骂了一句,抬眼望着簌簌下落的碎石,情不自禁地靠向李好问身边,挥动手中障刀,试图为李好问拨开不断落在他头顶、面前的巨石 * 含光殿,杜美人被赐死的地方。 殿中,躲到这里来的李忱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他知道李好问等人在进入左金吾仗院之后失去了踪影,但他依旧谨慎,等待了良久,见时间足够长,仗院中再也没见李好问等人出来,李忱终于决定出一口恶气,下令查封诡务司。 此刻他已得知杜依梅服下鸩酒之后不久便消失的事,所以特地到此查看,审问那两名宫人。其实不用问,他猜也猜到是诡务司的人将杜依梅带走了。 岂有此理! 杜依梅可是天子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屈死之后,自己连为她收个尸都做不到,自己岂不是连明皇帝都不如? 李忱在愤恨之余,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就是当初下令处死杜依梅的人。 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一切,李忱只顾放大身为天子的尊严与愤怒,以及将诡务司的力量也收归己用的那点儿渴望。 然而这时,忽然地动了。 地面强烈震动,直接将李忱从坐榻上震了下来。 王宗实匆匆跑进来,冲李忱喊:陛下,地龙翻身了请快随老奴离开这含光殿 李忱慌不择路,就连鞋子都顾不上传,赤脚奔出含光殿。 在他身后,庞大的建筑于梁柱之间发出几声费力的喘息,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那大屋顶就像是前进重担一般猛地压下。腾起的灰尘将回头观望的李忱喷了个灰头土脸。 从大中二年岁除到大中三年正月初三,唐宫中连塌两座大殿天象不吉。 天子就算是不想下诏罪己,恐怕也不行了。 与此同时,宰相韦昭也带着人来到了诡务司门前。 韦昭其实一早就到了,但宫中一直纠结,始终没有给出查封诡务司的明旨。于是他带着一个金吾卫千人队将诡务司和丰乐坊里里外外都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止将诡务司中众人都堵在司内,也严控丰乐坊百姓不得出入,结果丰乐坊百姓全都挤至诡务司门前抗议,韦昭也不管这些,只管与守在诡务司门前的秋宇对峙。 秋宇只一个人,不带任何兵器,笔挺地立在诡务司门前,身后是贴着门神画像的两副门板,那画上年轻英武的门神,就像是在给秋宇助威似的。 而秋宇此人冷面冷心,眼神森然。他只消在诡务司门前这些金吾卫们脸上看一眼,那些金吾卫便觉心头发寒,情不自禁地想向后退。 然而对峙良久,宫中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韦昭得到旨意,一声冷笑,高声道:圣人有旨,即日查封诡务司。来人啊,将司内人犯全部拿下,将此处搬空! 第512章 然而,查封某衙司,和搬空,完全是两回事。 查封是指在门上贴个封条,司内人员带走,将来有一日或是接管,或是官复原职,此司还能照常运转。 然而韦昭一向对诡务司心存忌恨,立誓要看这些人好看。且他早就听说诡务司内有不少好东西,良药、法器都令人觊觎。 不止如此,韦昭始终在揣测天子的心意,或许,该在这时拿下诡务司了。 韦相一声令下,金吾卫那个姓曾的统领却在磨洋工。曾三郎凑上前向韦昭请示:诡务司这位郎中始终拦在门前,听闻这位法力高强,我等该怎么办? 秋宇就像没听见门外这些人在说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韦昭根本就没见过秋宇,此前也听人说起过他始终卧病。此刻哪里还会在乎一个病鬼,当下一挥手,反问道:你是金吾卫统领,你还问我怎么办?还不快给我拿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嗡鸣声由远及近,由轻及重,转为破空声,从诡务司上空传来,直奔韦昭而去。 也就曾三郎眼疾手快,将韦昭一拉,两人同时滚倒在一旁,堪堪避过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 韦昭爬起来的时候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觉竟然还在。 他就又可以了。 你竟敢抗旨不遵?金吾卫! 韦昭一声大喊,他身边的金吾卫就齐齐地向后退上一大步。 现摆着个面无表情的杀神在前面,要去就请韦相你自去! 韦昭当场暴跳,一旁的曾三郎却还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给眼神,那意思是:差不多就得了。咱都只是当差的,犯不着把命搭进去。 然而麻烦的并不只有拦在诡务司门前的秋宇。 还有被金吾卫堵在丰乐坊内的百姓们。 待到秋宇暂时收回了飞剑,竟有几个升斗小民冒险穿过金吾卫的封锁线,来到韦昭面前。其中一个老成的当先问道:诡务司中人究竟有何过错?不止天子下令查抄,长官还要下令将其搬空? 韦昭根本不屑理睬:尔等微末小民,竟敢阻挠本官处理公务? 谁知越过金吾卫的丰乐坊坊民却越聚越多:这位长官,我等只是想多问一句,诡务司被你这么一封,若是再出诡务,长官您来处理吗? 一句话引起了群情激愤:是啊!好端端一个为长安百姓做事的衙司,哪能说查封就查封,连个理由都不愿给? 恃强凌弱谁不会?依我看,他们就是趁着李司丞不在,欺负诡务司人少。 韦昭忍不住吞一口口涎,心想要是李好问此刻就在这里,他可能还真的不敢强行查封诡务司。 就在双方僵持的当儿,空中突然腾起大片大片的五彩乱云,铺天盖地,从大明宫方向迅速覆盖。 坊中鸟雀被系数惊起,各家各户养的犬只尽数骇然狂吠。 紧接着就是地龙翻身,虽不甚强烈,但一时间人人都惊惶失色。 看看,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老天爷示警了吧? 总之不能查封诡务司! 韦昭心里虽不肯信,但也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万一呢? 即便是儒家也讲究一个天人感应。万一这事做得不厚道,触怒了上天,该怎么办呢? 韦昭将脖子一梗:那是天子之命! 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满朝文武,个子最高的,自然是龙椅上那个天子。 纷乱中,犬只兀自狂吠,鸟雀早已飞的无影无踪。 但这时长安城的东北方向腾起一缕紫雾,转眼间,一朵紫云飘至诡务司上方,旋即消散。 秋宇终于动容,向诡务司门内挪了挪身体。 一名须发皆白的布衣老人缓缓走出来,面对秋宇笑呵呵地道:一切已然有结果了。 说毕那老人转脸看向韦昭: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我如果是你,早已找个地洞躲起来了。 第 157 章 大明宫, 紫宸殿。 殿前陈列着大量的金吾卫与神策军,手持长弓与利刃,如临大敌。 他回回来了? 天子李忱颤声问, 脸上写满了惊讶。 是。不过不是从左金吾仗院中重新出现,而是自大明宫丹凤门入内。 王宗实埋着头答道。 他看似愁眉苦脸, 但内心压抑不住地兴奋。 毕竟早先曾经在李好问身上压了小小的一注, 现在李好问顺利回归,意味着他押下的注很快会有回报。 李好问来得很快, 王宗实尚且在殿内禀报的时候,他和叶小楼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紫宸殿外。 李忱一咬牙:朕的金吾卫、神策军,护驾,快护驾!向他放箭 他倒是忘了,早先自己用那柄祖宗留下的法器向李好问攻击,都没能伤到李好问分毫。现在再放箭又管个什么用? 天子一声令下, 如蝗箭雨向李好问飞去。 但这次李好问甚至没有伸手减缓这些羽箭的速度。在他身周,就像是存在一道透明不可见的护界似的, 箭矢在空中就像是撞上一层无形的屏障, 纷纷失去力道跌落, 瞬间便在紫宸殿前的石砖地面上落了一片。 第513章 金吾卫与神策军各自大骇, 迅速弃了手中长弓,抽出刀剑,遥遥指向李叶两人, 脚步却一直向后退。 李好问带着叶小楼, 缓步迈上紫宸殿前的阶梯,在距离李忱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 这时李忱已惊得面无人色, 颤声问道:六郎,你你已成圣? 李好问平静地展颜一笑:并不! 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玄之又玄的事。 我只是身怀重宝而已。此刻它与我的生命连在一起, 某些存在们不可能放任我死去。 听见身怀重宝四个字,李忱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出现的艳羡,随即又换成了诚惶诚恐。 李好问望着李忱,语气平直地问道:天子,武力就真的这么好用?你真的相信刀剑与杀戮可以帮你换来想要的权势?早先你用的那枚 他话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 紫宸殿前所有人都留意到他们身边光线波动,又一群身穿神策军服饰的人径直从殿中冲了出来。 王宗实目瞪口呆:这他都还没下令,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波神策军? 但这群神策军所用的兵刃与他所指挥的神策军有很大不同。这些神策军每人手中都持有一柄三尺来长的枪械,这些枪械拥有铜制的铳管与铳拴,士兵们将木制的铳托垫在肩头,一个个都歪头眯眼,借着铳管上的准星瞄准,随后是 砰砰! 砰 清脆如爆竹一般的响声,震得紫宸殿前人人耳鼓疼痛,脑中一片发懵。 金吾卫们更是惊骇:他们分明看见与自己同样服饰的同袍们正自含元殿的方向朝自己这边迅速跑来。但只要有这砰砰声响起,金吾卫便像是被凌厉无比的武器击中要害倒地。 此刻并排立在紫宸殿前的金吾卫与神策军各自扭头互视,似乎都在想:是否应该拔刀相向,先下手为强。 众位不要惊慌,这是历史叠放。李好问见状忙道。 他猜测是适才自己身上所携带的能量太强,扰动了时光的边界,打破了隔阂,让甘露之变时的情形再度出现在紫宸殿前。 当年文宗皇帝李昂被太监仇士良劫持后,由仇士良下令神策军攻击金吾卫与宫中数百名大臣。看样子他们是用到了前人留下的火器。 这些火器的威力甚至要远远大过早先李忱用过的那小小一柄手铳。只是这些兵刃在文宗的时代被滥用一次之后,再也无法复制,最终便烂在了兵器库中。 只听李好问叹息道:原来这就是二十年前的甘露之变的真相啊! 众人各自骇然:原来甘露之变时,神策军掌握了这样威力强大的可怕法器,难怪郑注李训等人落得个一败涂地。 那时,你们已经得到了超越时代的武器,你们本可以研究它的制造工艺,仿制甚至开发出比这更精良百倍、千倍的武器!可以将它用于战场,让它消弭纷争,阻止外族入侵 可是你们却只是用它在宫中那些争权夺利的阴谋诡计上。这对我们来说是无可挽回的遗憾。 李好问一声叹息。他口中的我们,既是指林嫱和他这样的穿越者,也可以代指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唐人。 错在,将所有的权力,都交给李唐这些昏庸的皇帝手中。 而李忱的脸热辣辣的似乎刚被人扇了好几掌在脸上。 李好问何尝不也是在说他? 这些法器能仿制、改良、再造? 这根本是超出他认知的事啊! 李好问说过这一番话之后,光影的波动慢慢减弱,历史的叠放渐渐消失。那些砰砰的响声,连同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身形一起,远去、淡化,尽至于无形。 这时,苌弘与葛洪的身影同时出现在紫宸殿阶下。 李忱至此已经彻底没脾气了:他的大明宫早已成为旁人想来就来的地方,而他谁也不能控制,甚至还得跑去求来人。 于是他提起长袍的袍角,就像苌弘奔去,一边奔一边大喊:求求求老神仙!此人犯上作乱,救朕!救朕! 苌弘一脸便秘地看着李忱,摇着头道:唐天子草菅人命,殊为不德。也难怪李司丞不平。 李忱: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他刚处死杜依梅没多久,怎么好像世上所有的人都听说了? 葛洪则淡淡地道:我乃方外之人,不过问红尘俗世。但是,唐天子所为,确实令人不齿。 李忱住脚,心里的火向上腾。 以前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尊称人家是圣天子,现在用不着了,什么不德无耻都冒出来了。 然而此刻紫宸殿前,又行来一队仪仗。 一个公鸭嗓子响起:启禀圣人,皇后到此 这名内侍的话还未说完,李忱已经发怒:紫宸殿眼前是多事之秋,那娘们来掺和作甚? 能不能掺和,可并不是您能说了算的! 一个清亮而柔和的女声响起,落在殿前所有人耳中,令人听得一清二楚。 不止如此,她的声音里还带着难以掩饰的揶揄。 第514章 世上竟有人敢如此直接嘲讽天子。自李忱以下,人人皱起眉头。 而李好问身形一震,轻轻开口唤了一声:阿娘! 来人正是崔真。 今日的崔真,身着一袭黑色的胡服,袍角上绣着金色盘旋的小蛇,胡服领口翻开,露出里面火红的里子,两者的色差鲜明得惊心动魄。她的容貌秀雅无匹,望向李好问的神色里透着明显的温柔。而全套礼服行头的皇后,则率领几十名宫女,恭恭敬敬地跟在崔真身后。 与其说,李忱的皇后是到此掺和的,倒不如说,是诚惶诚恐地送崔真过来的。 紧跟在李好问身旁,叶小楼听见李好问冲崔真唤阿娘,连忙细细打量崔真的容貌,发现他们母子二人确实有些相像。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前查过李好问的履历,知道李好问的亲娘已然过世有些日子,叶小楼就觉得背心发凉。 难道,李司丞做法让自己的生母复活了? 叶小楼这边正在胡思乱想,李好问嘴角已微微上扬,他淡然向苌弘等人道:很好,看来各位都已经到齐了。 崔真也掩口轻笑:让六郎久候了。说着,她便走到苌弘与葛洪身边,随即不卑不亢地挺直了脊背,仰头望着阶上站着的李好问,似乎在说:孩子,可以开始了。 然而此刻,天上响起铮铮数声弦响,虚空中忽然显现一个巨大的人影。 这人穿着一条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袴裤,赤着双脚与上半身,胸前戴着一副宝光流动的七彩璎珞,手中抱着一枚箜篌。 这个身影迅速实化,实体却仅有一名真人大小。 他从高空笔直落下,咚一声落在崔真身旁,笑着对李好问打招呼:罗景不过是遣这个法身过来看看,不是真身。李司丞勿为了罗景而烦恼。 李好问似乎早就料到佛家八部众可能会过来分一杯羹,嘴角也轻轻扬起,道:罗景大师不必担心,我自会一视同仁。太岁就在我手里,如果阁下真有资格来取,阁下到时来取便是。 罗景闻言大喜,挺胸与崔真等人站成一排,双目灼灼,望着李好问。 苌弘见凭空多出了一个竞争对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开口问:李司丞,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只见李好问郑重点头,举起了右手。 他右手中一片深红,有一枚软趴趴的物品紧紧地贴在他掌心,看着质地有点像是牛肝,但却长着一对小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围在李好问面前的这些人。 李忱本能意识到这就是太岁,眼中立即浮上贪欲。 于是他踏上一步,冷声道:李好问,此乃唐宫之物,何时轮到你在此处分? 李好问却连理他都不屑于理,只转向面前四人,道:我做决定的法子很简单。我会问各位一个问题,你们的回答如何合我心意,我便会将这枚太岁交给你们背后之之神。 苌弘、葛洪、崔真、罗景,四人目光尽数聚在李好问身上。他们对此都没有异议。 就听李好问语气坚定地道:我要天子李忱为他随意杀害的杜美人偿命,各位有什么意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 要天子为被他赐死的一名姬妾偿命?这是一位寻常臣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李忱闻言呆若木鸡,韦昭气得浑身发抖发冷,王宗实在惊骇之余,转着眼珠盘算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片刻后,李忱暂时缓了过来,他发挥出最为高超的演技,眼神中带着震惊与痛楚,紧盯着李好问,颤声道:六郎,你在说什么?朕是天子 他说着话的同时,天空中风云变幻,一朵出奇大的乌云压顶般聚在紫宸殿上空。李忱只觉得半边身体酥麻,头发一根根向上直立,竟似要将他所戴冠冕顶起来似的。 你的执政合法性来自于天,所谓君权天授。但儒家亦有天人合一之说。你随意戕害一名完全无辜的女子,足见你根本未将宝贵的生命放在心上。如此倒行逆施,证据确凿,依大唐律当为她偿命。 李好问一边说这话,一边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枚表面镌刻有古朴花纹的石磬。 神律之磬。 执掌神律之磬者,能够勾动天地之力。昔日赵归真手持神律之磬,曾经毫不犹豫地轰下承天门上的门楼,威力不可小觑。 李好问一番话,将紫宸殿前众人惊得呆若木鸡。而李忱此刻才觉得骇然,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面的青砖上,由王宗实自后勉强扶住。 连叶小楼都惊骇万分地盯着李好问。毕竟这话太匪夷所思,而且也与李好问平素小心谨慎的风格不怎么相符。 但是叶小楼想着想着,忽然明白了李好问的心意,竟猛地仰头大笑:哈哈哈,好!好你个李好问,不枉我叶小楼认识你一场!今日能见证这一出,我纵是死了也值 李好问冲叶小楼点点头,嘴角稍扬了扬,随后看向苌弘。 苌弘显然早已知道杜依梅之事,此刻正在为难。他感受到李好问的逼视,不得不抬起头来,缓缓答道:李司丞所言确实有理。天人合一之说,本就是以此警醒天子,若是不行德政,便会丧失天命。 第515章 然而,以一庶民之命,用天子之命来偿还,律法中并无此说。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据老夫所知,天子赐死杜美人,确实是为了天下安危,避免如明皇帝那般沉溺于女色,耽于国事。其手段或可商榷,其心却并无可指摘之处 况且,若是庶民之命与天子之命等同,那天下三纲五常的根基便当然无存。李司丞,请务必三思。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这个同罪的同字,便意味着二者本来就是不同的。 李好问面无表情地望着苌弘,以至于这位老人越是说到后来,声音越是发颤,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待到苌弘讪讪住口,李好问又转向葛洪。 葛洪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当即轻咳一声,道:祖师为没能救下杜美人而感到遗憾。 这意味着道家祖师爷老聃也对李忱持批判态度。 原本就头发散乱,狼狈万状的天子李忱,此刻更加绝望。 但是祖师认为,此乃天道授意,世间一切,一啄一饮,皆是天意。此等人间之事,我等便不会插手干预。 李好问听闻,便冲着葛洪缓缓点头,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葛洪虽然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理亏,咕叽一声,老脸一红。 紧接着李好问看向罗景,罗景一面伸手轻抚自己头顶上的一只钝角,一面缓缓开口:佛家会超度那位可怜的女子,大德高僧会带着善男信女们会念千百万次经文,帮助她洗净心中污垢,更有大德高僧点化,有天女接引,带她前往那永无烦恼的西方极乐净土 李好问听得饶有兴致,缩在一旁的天子李忱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自己不能以此为借口处死天子,因为那就将是你自己造的恶业。罗景话锋一转,转回李好问所问之事,他自己造的恶,将来他入十八层地狱,自有恶鬼慢慢盘他 李忱听罗景说得恐怖,顿时也脸色苍白,并且转身向身后看去,似乎感受到了身后吹来的缕缕阴风。 李好问听罗景说得得意,反问:那他还有十多年可活,你的意思是,就让他先好好活在世上,做这十多年的快活天子? 罗景表情一僵,尴尬至极地点了点头。 于是,李好问的眼神瞬时转向崔真。 他凝望着崔真,似乎在说:阿娘,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答案吧! 就见崔真缓缓开口回答:好问不可意气用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李好问只觉的一颗心在迅速下沉 天下神佛,都将秩序看得重于一名普通女子的生命,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只是为什么他心里始终都不愿接受这个答案? 若按你所说,现在就处置大唐天子,天子威望尽失,原已收敛的各藩镇势必卷土重来,天下变乱四起,帝国转眼便将分崩离析。到时遍地兵燹,生灵涂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好问,这并不是你所乐见的,对不对? 李好问脸色沉痛,眼中却渐渐泛起了一点水光。 他嘴唇轻轻一动,似乎唤了一声阿娘。 苌弘葛洪等人相互看看,似乎都能理解李好问此刻的失望。 杜依梅是一名可怜的女子李好问也曾经想过,或许只有炼石宫是愿意为杜依梅出头的。 但偏偏崔真说的,乃是为天下万民考虑的老成之言,个中风险,李好问根本无法忽视。 见李好问如此,崔真眼神温柔地笑道:好问,如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急性子?以前没见你这样啊? 不管你选择将太岁交给哪一方,娲皇都承诺你一件事 说着,崔真转脸看向送她到此的皇后。皇后是个三十多岁,脸上画着浓妆的妇人。她自到此处,就一直诚惶诚恐地看着崔真。此刻见到崔真示意,她连忙双手捧出了一枚尺许高的泥塑。 这是一枚宫中舞姬的泥塑,看样子刚刚被捏制成型,细节都还未处理,只能依稀看出是个长袖长裙、跳着软舞的女子。唯一能看出的,是这泥塑身形灵动而矫健,依稀有杜依梅的风范。 李好问睁大了眼:他没想到,炼石宫给出的答案竟是这个。 这就是娲皇的承诺! 第 158 章 李好问忽然觉得右手掌心中的东西略动了动, 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掌中那枚牛肝形状的太岁,正睁着一对小眼, 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这时他已然做出了决定,便低头对手中的太岁小声道:放心, 你一定能物得其所。 他抬头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赶紧上前,从李好问手中接过那枚神律之磬。 随后上前的是崔真, 她将一枚五彩斑斓的圆形石子交到了李好问左手中,让他左手石子,右手太岁这么握着。 此刻由叶小楼代持着神律之磬,紫宸殿上空的威压却未减。乌云几乎遮蔽了全部天光,紫宸殿前暗到伸手不见五指。黑云间电蛇乱窜,令人忍不住便联想到神律之磬那磅礴的威力。 第516章 数道目光向叶小楼手中的神律之磬望去。叶小楼知道厉害, 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那片雕满了花纹的石头乐器, 口中嘟哝着:应该怎么怎么操控这玩意儿 他话音还未落下, 一道惊雷便劈下, 在空中划出枝枝桠桠的电光。 李好问抢在那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之前对叶小楼道:这不是神律之磬 随即便是焦雷一炸, 紫宸殿前人人耳中都嗡嗡乱响。 但叶小楼也已经明白了:勾动天地之力的,并不是他手中这枚威力强大的法器,而是天地本身。 李好问的眼神看向苌弘,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殿前肆虐的狂风撕裂。 我已按照约定做出了选择 李好问用全身力气奋力喊道。 但你们, 你们 头上顶着两只钝角的罗景,见状便道:我这不是真身, 是个连纸糊都不如的法身。我就不在这儿掺和了。李小友,祝你好运,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说着,这个抱着箜篌的身影在席卷的狂风中逐渐淡去,消失。 葛洪虽然活了五六百岁,说到底还是一具凡人之身,见状心中虽然万般无奈,但也只能向后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去,便直接退到了紫宸殿之后。 苌弘眼神极其复杂,写满了纠结与遗憾。 他望着李好问,叹息了一声:李好问,你毕竟是个男子啊! 身为一个男人,选任何一方都是合理的,除了炼石宫。 可是此刻,李好问心中却有无数个景象在反复播映:万念俱灰只求速死的杜依梅,抱着孩子退回屏风的孔真真,被亲父出卖的张云娘,抑郁而终的叶小楼之母还有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亲父出轨之后果断离婚,顽强将两个孩子拉扯大的独立女性。 他投向天空的视野正一点点地变红,仿佛被鲜血浸染。 他仿佛再度置身于那座通向未知的隧洞,亲眼目睹被自己们分食的女神。 女娲十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1 涂山氏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2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然扬起头,望向天空,大声喊道:此事根本不在于我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而在于我首先是个人! 因为是个人,所以尊重每个人拥有生命的自主权,不会被随随便便夺去生存的权力。 因为是个人,所以尊重个体的努力与意志,不强逼他们做出身不由己的选择。 但下一刻,李好问的喊声便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所掩盖。 一道凌厉万状的电蛇砸下,正好劈在已成废墟的含元殿上,顿时轰出一个深三丈、方圆数十丈的深坑。 啊! 叶小楼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叫声他手中那枚神律之磬,此刻竟然一寸一寸地碎裂。原本是上古延续至今的法器,法力高强,石质坚硬无比。可竟然在一枚焦雷的余波之下,便自行碎去。 还有比这更令人胆寒的吗? 但李好问并不感到太意外。 那神律之磬本就是属于黄帝的法器,是他在远古祭祀时,曾经亲手演奏过的石磬。既然当初本就是黄帝赋予这枚石磬偌大的威力,祂想要将其毁去自然也是轻松至极。 李好问甚至还能依稀听见对方的心声:你若固执己见,将你如这石磬一般整个劈碎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李好问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他高高扬起右手,露出手中那枚太岁。这小家伙此刻被吓得双眼乱眨,全无任何神智,除了有一对眼之外,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块紫红色的牛肝。 来啊!你如果要,为什么不自己取? 他只在赌一件事,众神当初投鼠忌器,答允了这样一场赌赛,一定是有原因的。 你也大可以将它毁去,连我一道!你敢吗?你敢吗? 此刻动了雷霆之怒的上古神明,不仅不能亲自动手取这太岁,而且还十分需要它,因此不能将它毁去。 空中天雷滚来滚去,果然迟疑了一阵,竟未冲着李好问头顶马上劈下。 站在一旁的崔真见状赶忙提醒:好问,快! 就在这时,李好问手中的五彩石子弥漫出一道完整的光幕,遮蔽了李好问的身形。 在这道光幕之中,李好问将左手交与右手。 太岁便整个儿覆盖住了那枚光彩照人的石子,令它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在这一瞬间,原本庇护着李好问的那道光幕陡然消失不见,令他一个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半个弹指之后,李好问的右拳从指缝中迸出令人不可逼视的明亮光线,重新构成了一道穹顶似的的庞大的光屏,并迅速向着天穹迅速扩张。 长安城中,印书坊内 刚刚被印制出还未装订的《异仙传》纸页被吹进屋的一阵狂风哗哗掀动,但凡印有盘古字样的书页全都被吹上了天。伙计们追回无果,只得去与负责编校的抄书匠商量:如果去了这篇,从第二个故事刊起,可不可以。 《异仙传》中收录的第二个故事是:女娲造人。 第517章 诡务司中 站在壁挂钟跟前的布衣老人望着天空,默默收回了他留在宫中的那一缕紫气。 他做出的那个决定,很难说是对还是不对。 老人惆怅地开口,然而我老头子眼下最羡慕的竟然是他竟然有这份胆气,愿意抵抗整个世间所有的非议,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人摸着自己下巴,一脸年轻真好的表情。 老人身边,秋宇就像是一枚出鞘的利剑似的,立的笔挺。他闻言依旧面无表情地道:总之诡务司中所有属员,无条件地支持李司丞做出的决定。 老人扭头看看秋宇,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羡慕。 紫宸殿前 那枚此前被皇后捧出来,放置在地面上的泥俑,忽然自行转了一个圈子。它看似只是舞了一个简单的胡旋,可是所有人都明白,它和远古那些被娲皇亲手捏出的泥人一样,被赋予了生命。 平康坊,依梅小筑中 被楚听莲送归这里的杜依梅忽然睁开双眼,从她被停放的灵床上猛地坐起身。 虽然失去的永不复还,但是某位上古神祇,拥有创世与造人的伟力,更遑论只是用一枚小小的泥人,为这世间一个枉死的女郎重新赋予生命。 楚听莲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吓了一大跳。可饶是如此,她看见杜依梅醒转,心中只有无限欣慰,张开双臂抱住朋友,眼中流淌着无比欢欣的眼泪。 长安城西出城必经的金光门,刚刚过了关卡,正准备匆匆离城的孔真真与赵兰娘,倏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驻足回头观望 城东郊外一座破庙之中,阿豆与阿水扶着遍体烧伤的溪洞神婆,正用本族土法为她诊治,却见神婆欣然微笑,伸手指着远处,柔声道:看 在她们的视野里,在紫宸殿前众人的视野里,在所有长安百姓、天下人的视野里 他们都看见了,在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一个庞大躯体,正由千万枚碎石重新拼合。 刚开始时这具躯体千疮百孔,它完全由石块构成,猛烈的朔风从石块与石块之间存在的空隙吹过,声音大得连整个长安城都听得见。 但很快石块之间由一种灰白色的物质弥合,令它们混为一体。 最终它成为一个庞大的身形,拥有躯干与四肢。 它身上的细节也在迅速发生变化。那些灰白色的物质迅速变成绿色,仿佛瞬间爬遍了一层青苔,紧接着那些青绿色的躯干表面,迅速生出各种各样的植物,绽放出五颜六色的鲜花。 绿色和鲜亮的色彩闪亮了长安人们的双眼。 紧接着人们看见那个巨大的身躯站起身祂足有百丈高,一伸手就能轻轻松松地触及天空中那些浓重的乌云。 只见祂突然转向长安城东北的大明宫。在那里,紫宸殿上空笼罩着的浓云压得极低,几乎只及祂的腰际。 庞大的身躯忽然向大明宫迈了一步,整个长安城都因这一步而颤抖。 在人们惊异的眼神注视下,祂突然伸出双手,托住了那些乌云。根本不理会那些浓云中滚动着的闪电和劈下的电蛇。祂径直将这片天空奋力一托,托得远离了地面。 祂能 补天。 * 大中三年,三月,长安城。 李白有诗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3。 诗仙笔下的胡姬酒肆便在西市这里与东市相比,西市接待更多胡商,更嘈杂,也更为大众。昔年最繁盛的时候,西市里井字街最南面的街道上,开遍了这种酒肆。 但这几年酒肆中已难有姿色出众的胡姬。昔年曾经轰动一时的胡旋舞姬库奇娜后来也去了平康坊,在胡旋大会失利之后便泯然众人。西市的酒肆便再难以此为噱头吸引酒客。 但如今,酒肆里的噱头换了另一个。 一位从扬州来的行商,此刻正津津有味地听长安的说书人说着正月间发生在此地的故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难道不震怒? 那名行金的行商兴致勃勃地问。 酒肆内众人一起面色古怪:怎么可能不震怒? 但是,人们很快打起了哈哈,面上浮现揶揄的神色,相互看着笑道:首先,龙椅上那位要好意思震怒才行啊! 金姓行商完全懵了,他对于天家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的威仪上。可怎么眼前这些人对天子的态度这么不对劲? 呵呵,满脸络腮胡子的酒肆老板这时凑过来笑道,您是不知道,我们着长安城里有一份八卦小报,名叫《长安消息》。有一天,那报上突然刊载了好多宫闱秘闻 说到这里的时候,酒肆老板眉毛眼睛一阵乱抖,至少冲金姓行商做了几十个表情。 但那天的报纸一刊出,瞬间就被买光了。 听说,是官府的人买去的,买去之后,立即烧掉,一份都没留。 说到这里,酒肆老板故意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第518章 金姓行商听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谁曾想那老板话锋一转,低声笑道:不过,我们酒肆还是抢下了一份。 金姓行商听见这话,就觉得心里有一百只小爪正在挠似的,赶紧道:可否借来一观? 酒肆老板顿时面露难色,故意为难道:这是真正的宫闱秘闻,万一你看了,转眼就把我们这儿卖了,该怎么办? 行商一听便急了:我的货都还押在你们后头的货仓里,往后我来长安做买卖还指望你们给我介绍买主,你们还担心我把你们给卖了? 酒肆老板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沉吟片刻,道:好,那你跟我来。 说着,这老板将他带到酒肆大堂的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自己面对着酒肆大堂,手中悄悄塞了一份《长安消息》给金姓行商,自己在他身边大马金刀地坐着,直到那行商将整篇报道全部读完,然后赶紧将那薄薄一份报纸藏好。 金姓行商:震惊! 既然只是为了一名天子的姬妾啊!可这为什么有大唐的官员竟敢与天子翻脸?不不不,这绝不可能! 酒肆老板见这行商摇头质疑,顿时嘿嘿笑着道:与这相关的还有一件秘闻:据说《长安消息》刊出了这些报道之后,官府找到了报刊的编辑,要那人写一篇为天子澄清的翻案文章。但那人扛住了死活都不肯写,甚至以关了《长安消息》报社相逼。 长安的其它报纸一听说还有这事,纷纷声援,威胁要转载。此事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金姓行商听了,脸现佩服之色:我在扬州就一直听闻关中之地多豪杰,长安城里多是铁骨铮铮之辈,果然不假。 这话将酒肆老板捧得心里舒服,也压低了声音说出心里话:将心比心,若是你,或是你的家人蒙受了这样没来由的冤屈,你能不盼着有个这样不畏权势的衙门这样倾尽全力帮你? 还有,出事的是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没有任何背景权势的女子。原本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样被洗雪冤屈重见天日了?这事一传开,城里的穷人和女子们,说话都硬气了不少。 金姓行商点头笑道:确实如此。可是,报上写的这个诡务司,有没有被天子穿小鞋? 在我们那儿,得罪一个太守,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这边可是得罪了天子! 然而并没有,酒肆老板面色古怪,诡务司中各人都还升职了! 升职?不可能吧! 金姓行商显然没想到这一出。 是升职了,而且是所有人一起升,从上到下每个人向上拔擢二品。诡务司那位司丞现如今是正三品的大官。想象看,刚刚及冠的三品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去当宰相啊啊啊 说着,酒肆老板面上流露出疯狂崇拜的神色。令人忍不住猜想:若是那位司丞亲身到过这间酒肆,这老板恐怕会将他坐过的胡椅,用过的酒盏杯碟碗筷全都用个小供桌摆着供起来。 金姓行商走南闯北久了也有些见识,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背后的门道,于是压低了声音道:背后有人好办事! 酒肆老板听了很兴奋,也回应道:对,背后有神好办事! 金姓行商:我没这么说呀! 如今我们长安人可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上头可是有这位罩着呢!酒肆老板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行商却想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天子就真只命人去买空了这份《长安消息》? 嘿,天子还下了罪己诏。那诏书上说了一大堆天象,说什么长安城动不动就阴云密布打个雷什么的。 这都能罪己?行商心想。 诏书上虽然没细说原委,但是不少人都知道内情。说到这里,酒肆老板忍不住扬起头遐想,若是龙椅上那位能够因为这次的事,老老实实地当个十年的好皇帝,那该有多好? 金姓行商却有自己的考量:如今是多事之秋,藩镇未平。天子威望却骤减,万一各地战事失利,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刻,外头忽然传来欢呼声。 酒肆老板饶有兴致地派了一名年轻伙计出去打听消息。很快那伙计满脸兴奋地冲进来,冲着满堂的酒客大喊:大捷,大捷! 唐军大破吐蕃,河西十州归唐! 整个酒肆立即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酒肆老板乍闻喜讯,忙命将他珍藏的好酒全搬出来,送于今日到店的所有酒客齐饮共庆。 说这话的时候酒肆老板甚至眼泪汪汪:毕竟大唐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一场真正的大捷了。 第 159 章 丰乐坊, 诡务司衙署内。 李好问的身影在机要室前缓缓出现,从一层薄薄淡淡的光点到完全成为实质。他彻底回到诡务司时,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欢欣。 刚才他沿着时光回溯到十多年前, 与屈突宜聊了十分钟。 自从掌握了一盏茶境界,李好问可以很轻松地回溯至屈突宜的时代, 并在那里逗留十分钟。 十多年前的屈突宜已经对李好问很熟悉, 一点儿都不见外,也很清楚充满倾诉欲的李好问聊的其实是未来。只不过屈突宜很默契地避开了敏感话题, 避免触及那个疑问:既然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那么李好问口中的那些未来,他为什么都没能亲身参与 第519章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发生了好多事,朝野格局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这些改变都源于李好问做的决定:他执意要为被天子鸩杀的杜依梅讨还公道,并以此作为交换太岁的筹码。 其他人其祂神都拒绝了李好问的要求。而炼石宫其实也并不看好李好问的坚持。 但是女娲神另辟蹊径, 承诺如果能够得到太岁,祂将拯救杜依梅的生命。 李好问的时光术受限于失去的永不复还这一原则, 无法救回杜依梅。但是女娲不同, 祂本身便是创世者, 生命的创造者, 执掌着生命权柄。 在取得太岁之后,女娲遵守承诺,复活了杜依梅。 如今杜依梅已在平康坊一众姐妹的帮助下, 离开长安城, 在乡间隐居,远离纷扰。 但李好问改变的, 不止是杜依梅的生命,他还改变了朝堂的格局。 李忱迫于来自朝野的压力, 下了罪己诏,并且在韦昭的派系之外,另外拔擢了两名大臣,组成内阁,一应外事与内务由内阁决策,同时内阁监督宫中的开销,并严禁任何私刑。 相比与以前,现在的李忱更像是一个代表李唐帝国的吉祥物。 李好问虽然没有直接将李忱拉下马,但是他实际上架空了天子。 李忱表面唯唯诺诺,内心极度不满,将来势必会与内阁有一场较量。但毕竟相权与君权可以相互制衡,中间还夹着宦官这种见风使舵的生物李好问觉得,就让这几方自己动态竞争去吧。 然而为了表达感激,李忱竟然升了诡务司所有人的官,内阁也并未表示反对。 如今的李好问,官衔依旧叫做司丞,但是品级与俸禄都被升到了正三品,入朝时穿紫袍,挂金鱼袋。以他这点年纪,能够得到这样的位置,可谓是林嫱之后的第一人。 但他真的恋栈权位吗? 不过三个月的工夫,连李忱都看出来了,亲口评价:李司丞心系长安百姓,一心处理诡务,乃真贤臣也! 李好问: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引入了竞争与制衡罢了。 当初他选择将太岁交给炼石宫,也是在引入制衡神明之间的制衡。避免上古时候某位大族长、大祖父演化而成的古神势力过于庞大,甚至于干涉当下普通人的生活。 但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一方势力在最后一刻停了手:如果仅仅是想要阻止女娲复苏,直接毁掉太岁不就一了百了了? 难道,不止是女娲需要复活卡,黄帝也需要? 李好问将这个问题带回了十余年前,与屈突宜一起讨论。最后屈突宜论证到一点:这可能与黄帝的神格分裂有关。 屈突宜认为,神明的力量或许来自于世间芸芸众生对于神的认知。 李好问对此表示认同:这从王乔的种种特异就可以看出当东汉人王乔被误传为东周时的太子晋,他就成了王子乔,能够驾鹤成仙,招摇撞骗。 女娲也是一样,此前阻挠女神复苏的最大障碍是民间禁止祭祀,而且民间传说为她配上了一位丈夫。炼石宫不得不另辟蹊径,找寻太岁这样的神物以助女神重获力量。 而屈突宜关于黄帝的观点是,延续千年之后,黄帝的神格出现了分裂,渐渐地分出了神与仙。 李好问对此也有感觉:当初他顺着神律之磬开启的时间隧洞回溯远古时曾经惊鸿一瞥地见过那位大族长、大祖父。当时的黄帝拥有无可争辩的神格。 但是到后来,黄帝乘龙升天的传说,以及王乔献给李忱的那些神物,什么玉膏、龙须草之类,却在一定程度上令黄帝掉了些位格。 毕竟很难想象主宰天地,掌管一切的神主,竟然还需要乘龙上天,才能成仙。 也许黄帝也曾寄希望于太岁能够助祂弥合分裂的形象以及位格上的差异。 但很可惜,李好问没有遂祂的心意。 临去之前,李好问为了让屈突宜高兴一点,将刚刚听到的大捷告诉了屈突宜。 屈突宜虽然明知这不是眼前就发生的喜事儿,可也双手一拍,一脸神往地道: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河西十州,河西十州啊 李好问能理解屈突宜的欣慰。 河西走廊,对于唐王朝与后来的中原王朝都极具战略意义。而安史之乱使令大唐国力衰颓,边防空虚,于是吐蕃趁机攻陷了河西诸地这已是乾元至大历年间的事了,大片大片的边地失陷,至今已经过了近百年。 自从大中初年起,边地攻守之势逆转,唐军联合河西当地的义军,稳扎稳打,节节胜利。如今更是传来河西十州归唐的好消息,怎能不令屈突宜兴奋? 能取得如此战功,在位的想必是位英主!屈突宜冲李好问一竖大拇指。 李好问心里呵呵了两声,但到底不忍心让好友感到失望,于是点头笑了笑。 但他心里清楚,这等大捷跟李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倒是与李忱的前任武宗李炎关系很大。 毕竟这种规模军事胜利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必须经过长达数年的经营与战备。 第520章 这大概就是李炎下种,李忱吃瓜;李炎种树,李忱乘凉;李炎布置的西域攻略,李忱运气好,捡了个功劳。 但十几年前的屈突宜,都还不知道世上有李忱这么一号人物。李好问便也不与屈突宜多说。 待他返回诡务司,忽听正门外有了些动静。李好问身形一闪,立即位移至正厅前,看见来人是张家那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傻儿子,这九岁少年冲进来之后,只管抓住卓来的双手,口中不断唤着:我阿耶,我阿娘 卓来纳闷:大郎冷静点,你阿耶阿娘不在这儿啊! 李好问却猜到应是张家出事了,唯一方便动弹的是这小少年,因此由他跑来诡务司报讯。 李好问随手拖出时间视野,找到张家借住的小院,直接位移过去,见到院中一片凌乱。 而张武正手持他的拐棍,将一名身穿大唐校尉军服的壮年男子死命抵在墙上。 此刻的张武,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爆出,喘着粗气。他自从失去了双腿之后,疏于练习,平日也很难做些重活,因此身体很虚,手上根本没有力量。 而那名壮年男子眼中闪着如野兽般的光,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响声,双手扛住张武的拐棍,拼命挣扎。 而张武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身力量,奋力抵住那名校尉,拼死也不让对方起来。 在张武身后,小院的另一边,张嫂滚倒在地面上,人事不知。她额头上有一块青紫色的淤痕,看样子是额头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李好问当即做了个决定 他在张武身后大喊一声:武哥坚持片刻,我先送大嫂去大夫那儿。然后再带个人来帮你! 说着,他一搭张嫂的手腕,直接将她带去了药圃章平那里,然后又随手拎来了在诡务司里无所事事正在闲逛的叶参军。 张武听见李好问的声音,心头一松,随即精神大振。但他很清楚自己绝对坚持不了太久,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李好问搬来救兵。 六郎先救你大嫂,不必管我! 可是,张武话音都还未落,耳边就传来叶小楼那孔武有力的声音:这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入室抢劫,看刀! 张武大惊失色:叶参军,先别 被他用拐杖扛住的这个人,原本是他的好友,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好在叶小楼说的看刀却不是那柄他随身不离的障刀,而是手刀。 只听扑的一声,叶小楼右手的掌缘切在那人颈间,力量极大。那人再也不能坚持,脖子一歪,双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叶小楼得意地双手一拍,伸手将软倒在地面上的张武拉起来:老张,这是怎么回事?这人谁啊?怎么还穿着我大唐的军服?哟,大小看起来是个官儿 张武还没开口,叶小楼已经问了他一堆问题,张武甚至不知该如何答起,但是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张武心中感慨万千,思绪又回到早些时候 是张嫂去开的门,却不认得,正待问时,张武便听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阿武是住这里吗?阿武张武! 张武听着便红了眼眶。 来人他怎可能认不出? 老崔! 他喊出这一声,连忙伸手去摸索身边的双拐。 然而就在这片刻间,张武的泪水已经爬了一脸。 那是崔扬啊!他在军中最要好的同袍手足,两人可是有过了命的交情。 当年张武所在的一支百人队追踪吐蕃大军,夜遇大雪,张武双足被冻坏,人也险些冻毙。 那时崔扬刚好不在,得知消息之后,崔扬赶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找到张武,硬是将他驼在马背上背回营帐找到大夫。 失去膝盖以下的双腿之后,也是崔扬一直陪着他,勉励他,让他熬过了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 后来张武回长安城安置,崔扬留在了驻守河西的唐军营中。时日久了张武与军中旧友失了联系,便好久没有听到崔扬的消息。 他着实没想到,一有机会回京,崔扬就找来了他这儿。 话说,张家曾经穷困潦倒,搬过好几次家,崔扬找到这里应该费了好些周折。 张武想到这里,顿时看见妻子将崔扬迎进门来 当他的视线落在崔扬那身军服上,张武更是惊讶:老崔,你已是校尉了? 崔扬呵呵笑着点头,先冲张嫂拜了拜,然后又转向张武,高声道:武哥,你听说了没?吐蕃人被我们打跑了,河西十个州已经全部宣誓归国!小弟我也,也刚升了校尉,嘿嘿,嘿嘿 崔扬说到后来,脸上露出一丝赧然,但眼神骄傲异常。 张武心中,一时便慢慢泛上些酸涩 这大概就是旁人说的:时也,命也。 当年像是牛皮癣一般怎么打都打不跑的吐蕃人,终于被矢志不渝的唐军打败了。 盼了很久的大捷终于被他们盼到了。 留在军中的好兄弟已经被拔擢升了将校,而他自己,若是当年没有被冻伤截去双腿,或许今天也能为云娘挣点脸,家里的境况也不至这般不堪吧! 第521章 想到这里,张武心中的十分欢喜立即散做七分。 他让妻子去沽点小酒,再下厨炒两个小菜,好让他招待一下好兄弟。张嫂当然没二话:好的,阿耶! 崔扬当时便惊了。 于是,张武趁着张嫂离开的工夫,简要说了家中的变故。 崔扬听了气得直拍大腿,将长安县和张武的岳家一家都骂了一遍。但张嫂回来,两人便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旧事,只是崔扬说些军中的趣事。 崔扬口才很好,将西域战事形容得绘声绘色。一时间,连张家的傻儿子也坐到崔叔叔身边,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故事。 可是,张武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好兄弟突然像是犯了病似的,出手攻击他的家人。 也是张嫂护犊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大郎从崔扬身边拽走,否则张武真怕崔扬会手撕了大郎。 虽然张嫂将儿子推出自家小院,但自己也被崔扬一掌甩到了院墙上,额角磕在土墙上,人顿时晕了过去。 张武再也不能忍了他生怕崔扬再这样疯下去,自己一家三口全都要遭自己好兄弟的毒手。为了全家的性命,张武顿时咬着牙,手持一对木拐,冲了上去 后来的事,李好问就都知道了。 诡务司内,李好问望着昏迷不醒的崔扬,转脸问张武:武哥,你可还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刺激到此人,让他突然发作的吗? 张武挠了挠头:刚刚经历了那惊魂一刻,现在他哪里还想得起来之前说了什么? 但这难不倒李好问,他避开大郎的视线,自己拖出张武和崔扬交谈的历史影像,一帧一帧地细看。 张武:还能这样? 但李好问将他们交谈的那一段看完,也没觉出两人所说有什么特别的,一时皱起了眉头。 这时,张家父子的视线却被张嫂突然出现的身影勾走了。 章平应该是为张嫂头上的伤做过了简单处理,敷了些药物,并在她额头上绑了一圈白色的绢布。 大郎一见到母亲,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即冲上去扑进张嫂怀中。 张嫂轻声安慰着孩子,拍着他的后背,脸上挂着温柔的笑,道:大郎莫怕,阿娘没事。 说着她看向张武,也柔声问道:武哥你还好吗? 张武对这种问候早已习惯成自然,当下嗯了一声,这才见到李好问与跟出来的章平同时投来惊异的目光。 云娘!直到此刻,张武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嗡的一声,手边的拐都没扶着,就想支撑身体站起来。李好问忙拉了他一把。 云娘,你终于 张武双眼中蓄满泪水,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 此刻希望降临得太突然,令他几乎难以相信。 此前张嫂被娘家下了傀儡蛊,蛊蛇没被及时驱除,导致她心智受损,一直管张武叫阿耶,管大郎叫弟弟。溪洞神婆虽然努力挽救,但也没法儿断言张嫂的心智能不能恢复。 此事一直是张武的心病。而李好问因为是诡务司连累的张嫂,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 谁曾想,竟真的会有因祸得福的一天。因为崔扬这一甩,张嫂不慎撞到了头,晕过去之后,竟然就此清醒了。 武哥我好了!意识到自己可能管眼前的男人叫了好久的阿耶,张嫂自己也有点儿脸红,伸手温柔地抚着大郎的后脑。 此刻章平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家人,双眼都快笑不见了:张家大嫂的伤我检查过,不是什么大伤,回去好好将养,那一点点瘀血散了就好。 这边张武艰难地起身,要向李好问、章平等人感谢。 谁曾想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野兽似的低呼 早先叶小楼打晕崔扬之后,随手找了条麻绳,将这人随意捆了,提到诡务司来,见他一直晕着,就随手扔在地上。 可就在张武一家人团聚,诡务司众人也正为张嫂清醒而感到高兴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崔扬就此醒了过来,并且挣脱了叶小楼胡乱绑缚的那捆绳索,朝着刚刚从司外回来的卓来扑了过去。 卓来是外头探听了消息,回来给李好问报信的,怎能想到一回来便遇上了这等无妄之灾。 这十四岁少年尖叫了一声,转身想要逃,却发现张牙舞爪冲他扑来的崔扬,动作奇迹般地不断放缓,到了最后就有点儿像是那些耍百戏的,故意放慢动作逗人乐似的。 卓来顿时不怕了,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拉开一个架势:有我们司丞在这儿,你休想动卓来小爷的一根寒毛,呵呵,你放马过来呀! 可是此刻,崔扬正木然地盯着卓来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手上的动作竟然全都停了。 卓来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扬了扬自己的小短眉毛。 看着看着,连李好问都意识到了些什么,手一挥,取消了他施加于崔扬身上的减速效果。 而崔扬也终于完全冷静,伸双手扶住了卓来的肩,认真问道:小兄弟,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第 160 章 见异变平息, 诡务司的人一时都聚拢在正厅外悬挂着的壁挂钟跟前。 第522章 章平脸色古怪,手中拿着几截被硬生生挣断的草绳,嘴里小声嘀咕:司里那么多好用的绳索不用, 非用这个? 诡务司里有不少绳索形态的法宝,什么捆仙绳、捆妖绳、什么都捆绳但叶小楼刚才用来捆绑崔扬的, 却是门房老王头平时用来干杂活的一捆草绳。难怪缚不住军人出身的崔扬。 叶小楼很郁闷, 但嘴上绝不能示弱:老章早点说嘛!这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当? 然而他身边站着的人是秋宇。这位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竟然一反常态地开口揶揄叶小楼:说一百遍也是没用的。 切 叶小楼正要反唇相讥, 却听李贺在一旁万分热情地道:叶参军,我可以给你解说呀! 求求你,千万别! 叶小楼连忙婉拒,他可是有过一回前车之鉴的,想为自己寻一枚能像障刀一般好用的法器,结果李贺硬是拉着他叨叨了五个时辰, 从天亮一直说到天黑,也没能给叶小楼介绍完司内所有的刀类法器。 吴飞白听见, 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随后被叶小楼一眼瞪了回来: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也敢笑爷爷? 整个诡务司中, 只有李好问一人全神贯注于崔扬。 而崔扬却久久地凝视着卓来那对灰蓝色的眼睛, 整个人从狂躁的状态中一点一点地恢复,直至完全平静。 崔校尉! 李您是李司丞? 崔扬虽然惊异于李好问的年轻,但经过刚才那一出, 他也多少见识李好问的本事, 晓得这个年轻人完全有能力胜任诡务司司丞的职务。 要不,你们还是用结实点儿的绳索把我捆住吧! 刚才险些伤到了无辜之人, 这令崔扬又是后怕,又是过意不去。 这倒不用!李好问轻描淡写地道。 诡务司这么多人都聚在这儿, 要还阻止不了一个崔扬,那他们真的得好好集体反省了。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好奇地询问崔扬。 有一点印象。崔扬脸一红,当时他是有一点点意识的,只不过心情狂躁之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别说是眼前这些非亲非故的家伙了,哪怕是亲爹亲妈在眼前,他恐怕也会冲上去手撕 现在再细细回想,自己之前根本就不在这个奇怪的衙门里,而是在他军中好友张武的家中。 糟了!不会伤到了张家人吧!脑海中仅存的几帧画面令崔扬的心整个儿悬了起来。他连忙看向好友:没,没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张家一家人正在享受这种终于团圆的一刻。 张武坐在卓来特为给他搬来的胡椅上,正傻笑着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听见崔扬这话,他连连摇头:不,不今天要多亏了你老兄! 崔扬:? 李好问却很严肃,望着崔扬道:崔校尉,把你今天的经过详细说一说,尽量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他推测崔扬是受到了某种影响,因此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狂化。但他想不出具体原因,早先问了司内最博学的李贺也说不知,最见多识广的秋宇大致猜到了一点,却不能马上得出结论,因此只能向崔扬详细询问。 崔扬慢慢回想,一边想一边说:今日我河西军的少统领一道入城,原本是要前往宫中觐见天子的。但是我临时记起,多年的好兄弟张武退伍后回到了长安城中,只不知道住哪里。 我想,觐见圣人不过就是长点儿子脸面的事。圣人若有赏赐,那些河西军兄弟们之后铁定会把我那一份分给我的。倒是寻人要紧,于是我向上司申请了,今日没有入宫,而是在长安城寻访我张武兄弟 他话都还未说完,秋宇率先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袍泽们今日入宫去觐见圣人了? 崔扬点点头:是啊!虽说入宫仪程繁琐无比,但是算算时辰,他们应该也见上天子了吧? 秋宇忙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也已醒悟,伸手从虚空中拖出了他的时间视野,只瞄了一眼,便道:不妙! 紧接着,他的身形立即消失了。 六郎李司丞他 张武可以说是一直看着李好问长大的,也从未想象过如此神乎其技。 崔扬更是第一次见,直接看呆了。 整个院中,只有张家大郎在欢欣鼓舞地拍手叫好。 崔扬缓缓地扭过头来望着张武,半晌才问出一句:张武兄弟,你这位邻居,竟这么厉害的吗? 但这还没完 片刻后,李好问的身影再次浮现。 这一次,他出现在李贺身边,并且将手搭在李贺肩上,道:长吉,需要你帮忙! 李贺笑呵呵地应道:好嘞! 李好问:我们走! * 就在数息之前,太极殿上,李忱头戴天子冠冕,身穿黑色衮服,将任命河西节度使的委任状和一枚御赐的玉圭交给河西军将领张淮深。 确切地说,河西军并不是唐军,而是河西当地人组建的义军。他们面对吐蕃贵族的横征暴敛愤然反抗,矢志归唐,并与在边地驻守的唐军密谋起义,双方合力,一举将十州的吐蕃大军驱逐。河西十州从此重归大唐的怀抱。 第523章 这此来的少统领张淮深是今次任命的河西节度使张义潮的侄子。而张家本就是敦煌豪族。 校尉崔扬则是唐军的代表,参与此战的唐军人数并不多,但几场关键战役都靠他们主持指挥,唐人居功至伟。 对于天子李忱而言,这次河西十州归唐和对吐蕃人的大捷,几乎就是在他瞌睡的时候递枕头。前一阵子因为杜美人的事,朝中上下没少折腾。不止他在朝野的名声受损,他手中的权柄也迅速被分了出去。 天子心里清楚,如今朝中,恐怕已没有多少人对他心存敬畏。 然而就在他最需要功绩的时候,老天爷突然就送了这么一场大捷给他。 看来,朕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天命在身上的。李忱在御座上坐下,挥手命向他叩拜的张淮深及其随行兵士起身。 然而就在此刻,张淮深突然抬头向上看去,视线与李忱的一触。 李忱一怔,本能感受到了危机。 但他就算是感受到了也来不及躲闪。就见张淮深抬手一掷,李忱刚刚才赐下的那枚玉圭就像是一枚利箭一般,向李忱的面门射来。 李忱甚至可以想象出,这枚玉圭砸向自己的鼻梁,将自己的鼻骨完全砸碎,甚至深入自己头颅的样子。 六郎救我!天子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虽然在过去近百个日日夜夜里,李忱曾无数次诅咒李好问,希望他死在处理各种诡务的路上。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李忱唯一能信任的人,似乎也只有李好问。 与此同时,张淮深身边的那些士兵则一起向侍立在太极殿中的金吾卫们扑去。 王宗实在一旁扯起了公鸭嗓子:护驾,护驾! 金吾卫们也各自摆出了迎敌的架势,但就是敌不住眼前这些疯狂的河西兵入宫军士必须卸甲,且不得佩戴武器,这些人上前就直接抢金吾卫们手中的刀剑兵刃。甚至有些人冲上去就直接抱住金吾卫们,冲着他们的面孔一阵乱咬乱啃。 而李忱这里,玉圭已至眼前。 李忱:我命休矣! 然而王宗实却一个箭步蹿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天子面前。 与此同时,那枚玉圭运行的速度陡然变缓,缓慢到似乎每个弹指只能向前移动一寸。王宗实索性一伸手抱住了玉圭,然后像是遭受了重创一般滚到李忱身边,同时高声道:天子小心! 事实上,王宗实早已看出了那枚玉圭运行的速度减缓,因而也推测出诡务司众人赶到了。他才这么一番刻意做作邀功,否则他哪儿敢? 这时李好问穿着紫袍的身影也已出现在太极殿中,他随手一挥,便令张淮深向他挥拳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 随后他又看向太极殿中的其他人,皱了皱眉道:太乱了! 随即李好问的身影再次消失。李忱看见张淮深极慢极慢地移动拳脚,眼神却像是野兽般充满杀意与暴虐,李忱也只觉得心胆俱裂,吓得不轻。 好在李好问马上就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李贺。 李贺似乎早已预见了李好问为何带他到此,一眼瞥见这乱纷纷的景象,李贺当即开口道: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1 他的声音似乎有魔力,整个太极殿中的人,不管是河西军还是金吾卫,在李贺这一声声念诵之中,都察觉到一阵浓重的困意来袭,渐渐地软倒在地上,就真想是李贺所念的那般,不卧毡,不盖被,就这困意朦胧地睡了过去。 李贺却还未念完,他只笑道:争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但一觉睡1 李好问:好家伙,解放肚皮,但一觉睡,这可还行? 最终,当一切彻底平息,大殿内安静下来,还站在太极殿中的人只有三李一王:李忱、李好问、李贺、王宗实。 李好问暗中思忖,觉得这大约是因为李贺念叨着的是臣爱睡而不是我爱睡。毕竟李忱是绝不会自称为臣的,王宗实平日御前的自称是老奴,李贺本人就是施法之人,言出法随对他本人无效,而李好问身为一个现代人,他还真就从来没把自己放在臣的位置上过。 但表面上,他维持了对李忱的恭敬,躬身行礼道:陛下请恕诡务司救驾来迟。 李贺有样学样。 李忱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好问:六郎若是再不来,朕的性命怕是要断送在这太极殿了。 李好问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些都是河西军中来的人,他们因何要到此行刺朕? 李忱怎么也想不通。 恐怕这并非蓄意行刺,李好问想了想道。 他将崔扬的事讲了出来:有一名与河西军一道回来的唐军校尉,今日脱队在长安城内访友。刚才也在同一时间发难。若非是他,恐怕臣还想不到宫中出了与之类似的事件。 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六郎说该怎么办?朕要不要把他们都杀了? 李忱对这样的威胁很紧张,但是他学乖了,涉及这么多条人命,又同时涉及诡务司,他最好不要擅作主张。 还是不要吧! 第524章 李好问虽然一步都不愿多走,但是也不能让失了方寸的李忱胡乱杀人。 毕竟河西十州刚刚归唐,若是这些人在长安城出了事 虽然李好问没说下去,但李忱也明白了,苦笑道:也对! 刚刚到手的河西十州,难道不要了吗? 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投来的张义潮再逼回吐蕃那里吧? 而李好问想起崔扬,他觉得崔扬此人不坏。离开长安这么多年,立了军功升了职,还不忘昔日受伤残疾的老友。 这么看来,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令这一批河西军出现了异状。 于是他向李忱恳请,将这件事交给他诡务司,经诡务司查证之后,再对这批人进行处理。 然而李忱认真地摇头:六郎,不是朕不答允,此事毕竟涉及军方要务,须由内阁商议之后,由内阁做出决定才对。 李好问:也对。 这是他推动的分权,以免天子大权独揽之后倒行逆施。 现在虽然并不满意李忱婆婆妈妈的处理方法,他却也只有遵守的份儿。 于是,王宗实亲自跑到太极殿外,去将内阁和兵部的几名大臣请来。 几名大臣进入太极殿,看着满地板躺倒的河西军与金吾卫在呼呼大睡,都别提多惊讶了。 但听说了此地发生的事,兵部尚书徐冲更加惊讶:启禀天子,此次河西前来的,总有五千余人,毕竟事先约定了天子将驾临犒赏。 这五千人进不得长安城,因此尽数暂驻于骊山。万一,万一都 徐冲没能说下去,而李忱顷刻间苍白了脸。 五千人一起狂化 天啊,他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枕头啊! 事已至此,李忱不得不再次看向李好问,轻咳了一声道:李六郎,此事显然涉及诡务。朕便将此事交由诡务司全权处理。 李好问虽然很清楚李忱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此刻他完全无心与李忱计较。 河西军竟然还有五千人驻扎于骊山一带,这听起来确实是需要马上处理的紧急事务。 当下李好问不再推辞,揽下了全权处置此事的任命,并将此刻躺倒在太极殿中的金吾卫全部征用,作为这次帮助他处理此案的兵力。 之所以征用这些金吾卫,是因为他们在战斗中与河西军接触,甚至有被咬伤啃伤的。李好问目前不清楚这种异状究竟通过什么途径传播,为了保险起见,他不想将这些金吾卫留在太极宫中。 做出决定之后,这些金吾卫被纷纷摇醒。李好问吩咐他们各自检查伤势,若是没有大碍,便起来干活,将兀自酣睡的张淮深等人用诡务司提供的绳索捆绑住手脚。 说来也巧,这群金吾卫的统领就是那倒霉孩子曾三郎。他脸上被一名河西军咬了一口,伤势不重,但看来肯定是会留疤的。于是这曾三郎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好问:李司丞,我这是要破相了,破相了 李好问十分无语,递了一枚疗愈手巾过去:这手巾是用一种特殊的蜘蛛丝做成,能让你面上的伤势很快复原,你先拿去用,然后再帮帮你的兄弟们。 不用破相了?曾三郎顿时大喜,赶紧取了手巾去试,立即被那疗愈的效果震惊了。 李好问不去管他,自与王宗实等人商量这太极殿中的善后。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诡务司将李贺暂时留在太极宫中,保证太极宫的安全。李好问与李贺用消息镜子相互联系。 其余河西军与金吾卫,全部被李好问带出宫,带到丰乐坊诡务司里。 很快,曾三郎率领的金吾卫们便将这些手足绑住、呼呼大睡的河西军抬进了诡务司院内,将他们平放在石板地面上,一字排开。 诡务司中,崔扬和张武都在。他们早就在担心进宫觐见的河西军也会出事,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将你们的统领推醒吧!李好问示意崔扬。 崔扬应了一声。不久,河西军少统领张淮深慢慢醒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身下是坚硬的青石板地。他惊讶之际,马上要跳起,但瞬时便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 张淮深感觉自己中了暗算,当场大吼一声:我等河西军民一片忠义赤诚,历经千难万险归唐,你们却这样对待我等? 一声叫喊,惊醒了睡着的其他人,这些河西军睁开眼,惊讶之余也纷纷叫喊起来。 崔扬连忙抢上来安抚:少统领,没事的。我等现在在大唐的诡务司中,方才宫中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这些都只是诡务司为了以防万一,不碍的,不碍的 李好问也踱了过来,见到张淮深完全清醒,便亲手将他手脚上的绳索都去了,将他扶到正堂里坐下,然后问: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神智恢复清醒的张淮深慢慢回想,越想越是惊得面无人色。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要归唐,但是一到长安,头回觐见天子,就动手要干掉皇帝? 这会不会直接绝了他们河西十州归唐的路啊?! 李好问见状知他都想起来了,语气如常地继续询问:你还记得你当时为什么要向天子出手吗? 第525章 张淮深就像是舌头打结一般,愣了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 他只记得当时初见大唐天子,天子亲口嘉奖他张家和河西义军的报国壮举,他心中既激动又骄傲,满腔家国情怀,然后就 然后他脑海就炸了! 第 161 章 李好问细细思索张淮深与崔扬两人经历中的异同: 张淮深陛见时激动之下, 突然就狂化了; 而崔扬陡然见到张武,多年来未曾谋面的好兄弟,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自然是心情激动然后就也狂化了? 这也算是个共同点。 想到这里,李好问对张淮深道:能说说你们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张淮深不知崔扬也出过事, 以为李好问说的就是他们这今日进宫陛见的一行人, 便点头道:就是恨。 恨?李好问略感惊讶。 是的,在那一瞬间, 我只觉面前的都是吐蕃蛮兵。 李好问:竟然把大唐天子和朝臣都当做了吐蕃蛮兵?这可还行? 他回想起在太极殿上看到的情形,忍不住叹道:看来你们与吐蕃的梁子结得不小。 仇深似海!张淮深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曾亲眼见过吐蕃人将河西百姓的寨子连根拔起,将寨子里的青壮年男子屠戮殆尽,将财货和女人抢掠一空这些都还不算什么,他还见过那些吐蕃士兵将刚出生的汉人婴儿挑在枪尖上,耀武扬威地向河西守军们炫耀。 想到这些, 年轻的统领便双眼微微发红,补了一句:他们就是一群以两脚站立的牲口, 泯灭了人性的野人他们, 根本就不是人 这时崔扬也在旁补充:少统领并没有夸张, 确实是那样。河西一带, 本已是胡汉混居,各族对血统已看得没那么重,日子过得去就行。如果不是吐蕃贵族倒行逆施, 当地百姓又怎么会铁了心要归唐?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也回想道:李司丞, 话说早先我也是和少统领同样的感受。就好像面前的人变成了极其痛恨的对象。可是我不明白,当时我面前的人明明是武哥, 是我相交多年的好兄弟,我这次连入宫觐见的机会都放弃了,就是为了找他啊 崔扬这么一说,倒是惊到了张淮深:什么?老崔,你是说你也 崔扬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将他刚才主动出手攻击张武一家之事说了一遍。 这时,秋宇对李好问道: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似乎此次河西入京之人都受到了某种影响,令他们心中忽生憎恨,甚至蒙蔽理智,将面前的任何人都假想成为敌人,并且发起攻击。 张淮深年纪虽轻,但脑子转得很快,听了这话略一沉吟,顿时惊道:若说是一起从河西入京的,如今骊山还驻扎有五千河西军。 因为这次光复河西十州是少有的大捷,军中都指着长安这边有所表示,多赏一点劳军的物资,也给那些阵亡的将士多给些抚恤,所以从十州来长安的大军足有五千人,还押送着一些重要的俘虏和献给天子的西域珍宝。 这些人若是都像他们刚才那样一起发狂,取出兵刃到处砍杀,那长安城岂不是危殆,他们岂不是千古罪人? 张淮深顿时惨白了脸,心中脑补出一千一万个不好的可能。 李好问却伸手自虚空中拉出一道光幕,看了一眼,道:目前还好好的。 驻扎在骊山的河西军正在各干各的,目前尚没有狂化的迹象。 张淮深和崔扬等人都惊了。张淮深努力消化了心中惊诧之后果断抱拳,道:适才我绝非有意向天子出手,惊扰天子,实在并非我等所愿。李司丞,请帮帮我们,千万帮帮我们! 这时,李好问见到秋宇向自己这边使了个眼色,李好问当即知道秋宇有些大致思路了。 但他还是想从张淮深这里多了解一些,于是问道: 张少统领,请问你们这一路行来,有没有什么怪事,是你和崔扬都遇到过的? 他问得很泛,张淮深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忽然问:做同样的梦算不算? 李好问与立在身边的秋宇互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昔日崇贤坊中那伽造梦之事。只不过当时处理此事的屈突宜已不在人世,秋宇是后来回归司内,翻阅案卷,才了解了前因后果。 说来听听!李好问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兴趣。 那时我等一行从沙州出发,一路向长安行去。张淮深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一边想一边说。 唐人口中的沙州本是安西都护府的一部分,治所在今敦煌,其州境东至瓜州(今甘肃酒泉)三百里,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至伊州西州的大沙海,南接吐蕃境。安史之乱之后,沙州归吐蕃所有,直至张义潮在大中二年率众归唐。 那时我们为了牲口马匹的水草,听当地向导的话,晚间趁着月色明净,赶夜路走了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路。 那夜月色确实皎洁,一路行去也确实顺利,赶了半夜的路,真的赶到了预定要扎营的地点。我对那晚的月色满心感激,于是回头向西看了一眼。 第526章 说到这里,张淮深的脸上肌肉情不自禁地跳动了一下。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座大雪山,就矗立在西方。一轮玉盘似的明月,就悬挂在那雪山之巅不远处 李好问听到这里几乎有些糊涂了,赶忙问了一句:你说的这是梦境,还是你亲眼所见? 张淮深咂了一下嘴,面露难色道:当时觉得是逼真无比,但现在想起来 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梦境。 李好问点头表示可以理解,然后让他继续往下说。 然后我下令扎营,之后大家就都歇下了。 然而我却觉得自己来到了那座大雪山脚下,周围都是我唐军的部众。人人手持弓箭兵刃,正在向那座大雪山进发。 我也没多想,直接跟上他们一起走,向那雪山上爬。 爬着爬着,我觉得自己已经爬到半山腰了,但也累得不行,喘气喘得像牛似的。于是我就推推身边的一个同袍,想要问问他还要向上爬多久。谁知道 说到这里,张淮深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伸手推去,发现触手冰凉。之前跟我一起爬山爬了很久的同袍,竟然全身挂着冰雪,完全被冻僵,根本就是一具冰尸 张淮深的话音都还未落,就听诡务司正厅一角,有人咕咚一声跌坐在地,放声痛哭。 跌倒的人是张武。他挂心崔扬,所以坚持留在诡务司里作证,一直没离去。 但是张淮深所描述的这个梦境,唤起了他内心最惊恐的一段回忆当初他在战场上丢下两条腿,也是因为受了严重的冻伤。当时他的同伴们挖了个雪洞,将腿脚受伤的张武暂时放在雪洞里,其他人离开去接应援兵。 但后来援兵赶到,将张武从雪洞里刨出来架走的时候,指给他看他那些同伴们,那些大唐最为忠勇的士兵,正一个个依旧站在雪地里,摆出顶风冒雪的姿态,可是却被完全冻成了雪人。 作为前锋的百人队,最后只救回来张武一个,还失去了双腿。 张淮深的讲述被张武打断,他也不敢有什么脾气,毕竟张武是正统的唐军,不像他是当地豪族出身的河西军。但那晚的梦境,原本已经模糊远去了,此刻却随着他的回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惊恐。 待李好问等人好言安慰了张武之后,张淮深才继续道:我触及一枚冰尸之后,再向四周看去,见这一片山坡上乌压压的,总有上万人,竟然全是冰冻僵硬的唐军。 李好问沉默地听着,心想这个梦境确实挺恐怖的,尤其对他们这些常年在西域打仗的行伍之人。 当时我心中大惊,一声大喊,顿时醒了。醒来时发现我坐在自己的营帐里。我的两个卫兵也揉着眼睛刚睡醒。大家一开口,都在说做了可怕的噩梦。 我详细一问,才发现我们三人竟然梦的都一样。 然而不止是我、我帐里的卫兵,后来出帐之后我问了所有的部下,无一例外,大家都做了这么一个梦。 更可怖的是,不止是我们这些进帐休息的,就连轮值守夜的哨卡,那夜也睡着了,做了同样的梦。 那时天还未全亮,按说大军应当再休整一下的。但我觉得不对,便连夜拔营,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又疾行了三天三夜,赶到了瓜州境内。 到了那里,谢天谢地,全体兵将终于不会再一起做这个一模一样的梦了。 李好问听到这儿忍不住心想:这一出急行军之后,恐怕河西军的人都已精疲力竭,倒头就睡,连梦都做不出来了吧。 说到这里,张淮深看向李好问:李司丞,你说,这个怪梦和我们今天有关系吗? 李好问摇摇头,道:不好说。 他看了看秋宇,后者比了个手势。 这我暂时不好答复你。我和几个同僚需要先商量一下。 说着,他递给张淮深一条疗愈手巾。 刚才你和你的属下在宫中突然发作,我们迫于无奈,才将你们的手脚捆住。请各位千万勿怪,别放在心上。这是能帮助各位简单处理伤势的手巾,请各位好好休息休息。 张淮深见状,一颗心总算稍许放下来一些。 而李好问则离开了诡务司正厅,借用了李贺的典籍库,与秋宇和叶小楼小声商议。 秋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李好问先问秋宇。 很简单,秋宇似乎很有把握,只有张淮深一行人出事,恐怕是他带来的那五千军里出内奸了。 李好问觉得有道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崔扬和张淮深带着的那个小队出了事。 秋宇继续道:看情形,他们这几人像是中了诅咒。 诅咒?叶小楼吃了一惊,类似巫蛊吗? 秋宇摇摇头:倒也不似中原或者西南一带流行的巫蛊之术。这种诅咒不需要草人、蛊虫之类。倒是更需要一些宝石、羊皮卷之类的物品做辅助。 下官六年前曾经接过一个类似的案子。诅咒之人便来自西域。他招供时说过,这就像是往你的脑子里种下一个念头,如果条件满足,这个念头便会完全爆发,完全控制你的心神 第527章 李好问便道:一种精神暗示? 秋宇表情略有些古怪,道:还是李司丞见多识广,当年我审问时那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好问立即总结秋宇的观点:那么,秋郎中认为的可能是,张淮深出发之前,他身边的人之一给他们这一行人都种下了念头,令他们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将眼前的人假想成生平最痛恨之人,完全失去理智,出现狂化的特征? 秋宇点点头。 但叶小楼并不满意上司采信秋宇的说法,当即插嘴:那为什么崔扬当时盯着卓来看了好一阵,就自己冷静下来了? 事实上李好问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崔扬是见到卓来之后冷静下来的,而张淮深一行人是中了李贺臣爱睡的招之后,呼呼大睡一觉冷静下来的。 但这细节并不影响秋宇观点成立。 李好问匆匆拖出历史影像,从张淮深清晨从骊山大营出发开始,一直看到兵部徐冲率领官员在灞桥相迎,再到众人入宫整个过程看似全无问题。 但他也没有时间一帧一帧地检查,到底是什么人给张淮深等人下诅咒的。 秋宇建言:司丞,很难说,这诅咒是不是今日下的。只要入宫觐见的名额确定,有心人便可以做手脚。 叶小楼也在一旁抱着双臂补充:是呀,只不过那贼人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崔扬今日竟然会脱队出来寻找旧日老友,而他那位老友,有一个这么厉害的邻居! 说着,叶小楼洋洋得意,仿佛这些功绩都是他完成的一样。 李好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以此为借口,去一趟骊山,见一见那五千人。我觉得张淮深说的那个梦境很有趣,或许我应该入梦去找一找线索。 没准还能顺便替张淮深抓个内奸出来。 秋宇点头同意。 而叶小楼一听入梦两个字,猛地想起了什么,惊得睁圆了双眼,指着李好问道:你你又要 李好问点点头,他转身就去库房中存放法器的区域去寻找那枚伯奇的面具。 秋宇则跑去通知张淮深等人,没说入梦的事,只说要护送他们先回骊山,然后再观察观察,已确保没有异状。 张淮深欣然同意了。 一行人便张罗着要出门。 曾三郎所统领的那一小队金吾卫听说要去骊山,一个个都苦了脸。昔日骊山虽有华清宫,可如今那里已经荒废。跑一趟骊山是没有半分油水的苦差事。 然而金吾卫不想去,另有人抢着要去 卓来挺着小胸脯,拦在李好问身前:六郎君带卓来一起去吧!卓来能帮到您呢!说着他伸手指指崔扬。 李好问知道他是指早先让崔扬冷静下来的事。 当时卓来一度吓得不轻,现在却又行了。 暮色已渐浓,李好问望着卓来,见他一对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蓝宝石一般明净生辉。 我要与秋郎中他们一起出门,司内空虚。卓来帮着老章他们一起守好诡务司,好吗?李好问拿出大局观理由。 好!卓来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认真答应了,然后跑向章平那里,去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去了。 老王头也已将车驾马匹全部备齐。一行人上马出了诡务司。 此刻诡务司外,丰乐坊中的百姓正在街道上欢庆。这些百姓大多穿出了年节时才会穿着的精致衣饰,剪了时令的鲜花,在街边载歌载舞。各种小吃坊也敞开了做生意,用于庆贺的茶酒竟然就这么摆在街边,可以随便取用。 李好问驾马欲行时,正好听见坊里食肆的老板正在抱怨,说是整个长安城的酒水,一天之内都被抢购一空。若是还想买酒,要等下一批新酿了。 李好问闻言,决定给张淮深造一造势,给他们河西军英雄应有的待遇。当下他提高声音:各位,这位就是河西军的少统领张淮深。他和他麾下的兄弟,都是击退吐蕃大军,带着河西百姓们归唐的部将。这次是特地进京觐见天子的。 这一下,丰乐坊中喜庆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向张淮深那边涌过来,都想要握握他的手。一些离的远的,索性直接将手中鲜花向这些河西军大兵怀中扔过来,扔得人多了,片刻后,他们每人都捧了满满一怀的鲜花,一脸懵圈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消息传得很快,前来围观河西英雄的长安百姓越聚越多,曾三郎不得不让他手下那些金吾卫去维持秩序。 而张淮深和他的兄弟们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间都忘了早先太极宫中变故带给他们的紧张与惊惶。他们各个从马背上探身出去,耳中听着充满感激与勉励的长安官话,伸手与无数只热情的手掌一一相触。 而这场围观的始作俑者李好问,正抱着双臂坐在马上旁观眼前的情形,心里很有些小得意。 但他一回头,向身后看去,刚好看见一身白袍的景僧查克也站在人群中。这里人太多了查克根本就挤不过来,只好冲着李好问远远地挥手。 查克? 李好问心里嘀咕,为啥河西十州归唐,这景僧执事也来凑热闹? 第528章 难道是有什么消息要捎给自己? 李好问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拜托这景僧什么。他赶着去骊山,没工夫与查克叙旧了,于是只远远地向查克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看见了他。 随后他便随着金吾卫与河西军一起,出了丰乐坊的坊门,向着长安城外骊山而去。 第 162 章 骊山坐落在长安城西北, 山高谷长,景色翠秀。此处一向为帝王所青睐。秦始皇就曾在此修筑陵墓,兵马俑列阵。 这里也同样是是李唐皇族离宫的所在。唐玄宗时, 此地修有著名的华清宫。明皇帝与杨贵妃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张淮深等河西军驻扎在骊山脚下,距离长安城大约四十余里。若是皇族出城前往离宫, 通常需要一整天。 但此间无论是张淮深的河西军, 还是金吾卫与诡务司众人,都精擅骑术。傍晚时分出城, 沿着官道奔行,坐下的牲口们脚力出众,三更前后,一行人便到了骊山脚下。 河西军五千人的营帐,在骊山脚下的渭河平原上绵延,远远看去是影影绰绰的一片灯火。 虽然知道张淮深今晚不一定会回来, 但是多数人这时候还未歇息,都在等着首领。 而李好问等人刚刚接近, 哨兵已然示警。有人大声喝问, 张淮深赶紧作答, 于是便是惊喜。 少统领, 您回来啦? 觐见天子,可还顺利? 怎么样,军中能得到犒赏吗?大统领他们有没有封官呀? 七嘴八舌的一顿问。 张淮深根本就不敢多说自己闯祸的事, 一边下马一边笑道:这不还是惦记着弟兄们吗?从宫中一出来就往这边赶了。 他接着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长安百姓们的热情, 和兄弟们心中的感动,却唯独没有回应那些关于劳军、封赏、加官进爵的问题。 倒是李好问在旁微笑着添了一句:天子必将褒奖, 请各位稍安勿躁。我等今日送少统领归来,就是先来通报这个消息的。 河西军众人闻言一起向李好问看去, 见他是个模样清秀的小郎君,但是穿着一身紫袍,气质出众。身后跟着的秋宇和叶小楼两人,一个冷静犀利,一个雄赳赳气昂昂,都不是等闲之辈的模样。 众人一时都信了,彼此说笑着回各自的营帐去休息。 张淮深则将李好问等人接进了他自己的营帐,然后向李好问一拱手:李司丞,这件怪事,您打算怎么查? 秋宇和叶小楼心中都清楚李好问想要查什么,但这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点儿疑惑。 如果要查河西军做的那个怪梦,最好莫过于令这五千人同一时间入梦。 能办到这种事的通常来说是李贺。 但今天李好问将李贺留在太极宫里了。 李好问似是看清了他们的疑问,笑着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随意一伸手,便从历史中拖出了李贺的臣爱睡。 只听李贺那细细的声音在整个驻地上空响起,声音并没有变得特别宏大,但是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听得真切。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1 李好问在达到一盏茶的境界之后,便发现了自己为我所用的能力又有增强。如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为我所用的能力范围,也可以增强或者减弱这些能力的效果。 甚至他可以模拟出一些高级别法器的能力,比如可以复现出鬼婴小朋友,半夜里找个人。 只不过对于神律之磬这种级别的法器,他一时间还没法儿为我所用。这种情况估计等到他掌握了更高的境界之后还有希望继续改善。 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但一觉睡1。 李贺那道细细的声音在骊山上空悠悠飘荡,慢慢散去。 帐内,曾三郎迷迷糊糊地道了声:又来 这是他今天之内第二次遭遇这种感受。 在他身边,张淮深与其他河西军,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各自睡得无比闲适,你枕在我肚子上,我的脚跷在你腿上,鼾声大作,都进了梦想。 立在帐中的,只有诡务司中的三个人。 叶小楼自觉地走出张淮深的营帐,侧耳听了良久,除了骊山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之外,再无半点人声。他这才走进营帐,冲李好问点点头,比了个大拇指。 秋宇望向手持伯奇面具的李好问:我陪您一起去? 他是知道使用这项法器的规矩的。 李好问轻轻摇头,道:我先试试自己一人行不行。 他戴上伯奇面具,然后伸手复现出当年屈突宜手中所持的长明灯,向前走了两步。 果然是可以的! 李好问还未揭下脸上的面具,就已笑道:即使是在他人的梦里,我也可以为我所用。秋郎中,我需要你留在这营帐里,替我办一件事。 在秋宇眼中,李好问的身形早已消失,但他还是听见了刚才这最后一句,道:司丞需要下官去寻找那名内奸对吗?下官与叶参军这就前往。 但他没能听见李好问的答复,连忙又重复了一遍,才听见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嗯。 第529章 这时就听叶小楼在一旁嘀咕:那回李司丞在崇贤坊入梦,你弟弟还晓得手持长明灯给李司丞护法咧!可你? 秋宇平素脾气就不好,此刻更是一瞪眼,道:你觉得这位一年之后的李司丞,还是当初那个李司丞吗? 叶小楼却格外较真,扳起手指道:那时是八月光景,现在刚到四月。这还不到一年哩! 秋宇几乎被这夯货当场气笑,下死劲儿拽了一下对方的衣袖:你少说两句!届时捉不到人,拿你是问。 叶小楼这才不吱声了,跟在秋宇身后。两人蹑手蹑脚,从张淮深帐中闪身而出。 其实此刻李好问还待在这座营帐里,脸上戴着伯奇的面具,满目惊疑,抬头望着眼前的景象。 刚才他刚戴上面具的时候,眼前是一个接着一个幽淡的光圈。他知道这就是张淮深等人的梦境。 但还没等他开始探索,李好问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奇景:那些像是泡泡般的幽淡光圈,竟然一个接着一个地连成一体,合并了又合并,进而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李好问需要抬头仰视,才能大致看清它的全貌 五千个人的梦境! 李好问心头一凛:他知道营帐里的所有人大概又在做同一个梦了。但为什么是今日,是他戴着伯奇面具站在这里的时刻? 但他本来目的便是到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大家伙儿的梦境里发现什么。 想到这里,李好问不再迟疑,一抬脚便迈进了眼前的梦境。 果然,眼前出现了一片极其空旷的夜色,而出现在这个梦境里的主人公,也绝不仅是一位。 李好问尝试在梦境中走了两步,手中立即复现出屈突宜的长明灯,随即退出梦境。 他摘下脸上戴着的伯奇面具,看了看躺倒在脚边呼呼大睡的人这是个三十多岁、拥有一张刀疤脸的老哥。这人手上有很厚的茧子,右臂肌肉虬结,应当是一位很厉害的弓手。 李好问记住了对方的相貌,然后重新戴上伯奇面具,进入梦境。 进入梦境之后,李好问刚好看见那位刀疤脸老哥就站在自己面前,正仰着头。 李好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只见面前是一座高耸的雪山,山峰峥嵘。就在那雪山的背后,夜空中高悬着一轮皎白的明月。 皎白的月光为雪山在夜色中勾勒出轮廓,它如同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伫立于天地之间,俯瞰着世间万物。山峰上的积雪宛若细小的钻石,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仿佛那道由璀璨繁星构成的天河此刻正悬挂在山间。 固然美不胜收,但多少也有点诡异。 李好问避开那道刀疤脸老哥的视线,一转身,便见到身边立着一个唐兵。 唐兵的服色与河西军明显不同,河西军算是当地武装,他们穿的军服多是当地豪族所捐,布料多是当地所产,染料也是沿河西走廊的贸易路线从西域送来的。 而唐军的服饰则是崔扬身上穿的那一套,甚至有点接近如今金吾卫的军服。 有张淮深的提醒在先,李好问预料到了可能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情景。 他伸手去触碰这唐兵的肩膀。 果然,那是冰封的,触手冰凉,那人一动不动,只是还保持着向上攀登的姿态,仿佛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 兄弟你是个好样的。 李好问顿时记起了张武的描述,知道唐军数次西征,都有不少士兵像这样葬身雪原。大唐广阔的疆域与繁荣的贸易,是这些士兵拿命换来的。 但是很快,李好问和这名唐军士兵身边,又走出了好几个人,他们踏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正呼吸粗重,奋力向上攀登。 李好问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张淮深,还有崔扬。他们正聚在一起,并肩向上。 李好问甚至还看见了曾三郎和他身边那几位很明显有些懵逼的金吾卫。 李好问低着头,掩盖他脸上戴着的伯奇面具,走到曾三郎身边,小声问:你们为什么向上攀登? 曾三郎大概本能地觉得李好问的身形有些熟悉,又似乎是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李好问:我也不知道啊!每个人都在向上 李好问:感情是随大流啊! 曾三郎却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在找,在找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李好问曾经听人说过集体潜意识,但若说这驻扎在骊山山脚的五千人,正都循着同样的潜意识,前往某一个地点,寻找某一件物事那么这外来的曾三郎等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也被其他人的梦境感染了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出于好心,想提醒老朋友一句:别仔细看旁人。 然而曾三郎已经凑到一名冰冻唐军身边,拍着对方的肩膀问了一句什么,随即吓得跳向后方,惊骇地大声道:是梦,是梦!曾三郎,快醒来! 李好问很想提醒他一句:老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梦啊! 一时间,周遭所有人都向曾三郎这方向看过来。 曾三郎吓得魂不附体。他似乎知道李好问是个救星,一闪身便钻到了李好问身后。 第530章 事情顿时更糟了李好问戴着伯奇的面具。 李好问连忙从虚空中拖出屈突宜的长明灯,随即他眼前梦境开始淡化。 摘下面具,李好问回到了现实中的营地。他伸手拖出时间视野,找到曾三郎的位置,直接位移去曾三郎的身边,伸手轻拍这人的脸颊,心中暗道:醒醒,快醒醒啊! 然而曾三郎翻着白眼,最终嘟哝着什么,却醒不过来。 李好问心头一惊:难道这还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当即在时间视野里找到叶小楼和秋宇,一个闪身,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时秋宇和叶小楼已经捉住了一个男人。叶小楼押着人,而秋宇手中拿着一个法器似的东西。 李司丞,他已经全招了! 叶小楼兴奋不已,仿佛这次的功劳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而一向没有半点表情的秋宇,竟然也嘴角上扬,眼里流露出一点得意的笑意,似乎在说:都妥了,你那边呢? 李好问没机会向他们详细解释,只说:现在的情况有些紧急。我必须再次入梦。这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如果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还不醒来,那么秋郎中立即入宫去找李贺。 这根本唤不醒的梦,可能只能交给李贺来解决了。 他只交代了这一句,立即戴上伯奇的面具,身影渐渐消失,再次进入这五千人共同做的梦里。 这时,李好问看见了张淮深曾经说起过的景象。 成千上万名冰冻的唐军已经被梦境中的人们抛在了身后。张淮深、崔扬、曾三郎他们一行人已经攀到了雪山高处。明月的位置发生了变动,已不再在他们的头顶上,而是到了这群登山者的身后。 那是一盘巨大的银色圆盘超级月亮。月中的阴影清晰可辨,却不是环形山,而是亭台楼阁。 空中似乎存在着神秘的波段,光线时不时发生扭曲,令月影出现形变,令李好问想起那夜他返回大中二年时在半空中看见的怪兽。 李好问一时间直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令他肌肉紧绷,心跳加速。 在那轮庞大明月与自己之间相隔的黑暗里,仿佛隐藏着某种不可说的存在,令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脑海中回荡着厄运降临的可怕预感,心脏像是被一把名为恐惧的利刃直接刺穿了似的。 但在他身边,人们的恐惧似乎因梦境而被钝化了。 五千名河西军木然迈着步子,沿着雪山陡峭的山坡奋力向上攀登。寒意凛冽的山坡上,他们呵出的白汽正在凝结成一片薄薄的雾。 李好问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恐惧,仰头望向那雪山的山尖。 他深知秘密可能就藏在那里也许这个秘密不能被揭开,这五千人便永远无法从这个艰辛跋涉的梦里醒过来。 于是,他也低下头,忽视来自身后夜空中的恐怖,就像身边的河西军一样,踩着山坡上厚实的积雪,哼哧哼哧地向上攀登。 渐渐地,李好问身边的河西军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视线凝聚于一处,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终点。但不知为何,他们都身不由己,无法再向前半步。 只有戴着伯奇面具的李好问是自由的。 他依次越过丛林般伫立在身边的躯体,渐渐地走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 那里是雪山高处,接近山巅的位置,有一个一人高的黑洞。洞口就像是一张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李好问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他感受到莫名的吸引力与恐惧并存。 秘密就隐藏在那里那个秘密,如同黑暗中闪烁的光辉,令他无法抗拒地向前迈步,可是强烈的恐惧却又同时攫住了他的心,似乎在告诉他前面是一道不归路。 在这两种割裂情绪的相互拉扯之中,李好问已然攀至了那洞口跟前。 他有种预感,洞里的东西,很可能只要他看一眼,就会陷入极度疯狂。但在此刻,李好问无法忍受好奇心的折磨,就像是当初穿越时义无反顾地越过了那道门似的,他向前迈出脚,能够在任何黑暗环境中拥有视觉的夜眼也一点点将视线抬起,看向洞中。 那里有一张白玉雕琢的玉床,雕工粗糙却雄浑。 那张玉床上横卧着一具躯体。 在这一刻,李好问清晰地感受到了危险预感:他看见自己脑浆沸腾、眼球爆炸,全身生出又粗又硬的毛发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视线向那张白玉床上看去 在这个瞬间,他着实难以形容自己眼前所见。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究竟哪里奇怪呢? * 秋宇与叶小楼忙活半晚,好不容易抓住了河西军中的奸细,却只等来李好问莫名其妙的一句吩咐,无奈只能在营中等待。 秋宇已经通过消息镜子与李贺联系上了。双方约定半个时辰之后,如果李好问还未出现,而这大营里的人还未醒,那么李贺就从太极宫出发赶往骊山,而叶小楼便从骊山这边出发,沿官道赶回去接上李贺到这里来。 眼看半个时辰就要到了,正在唉声叹气的叶小楼眼前忽然一花,李好问的身形从虚空中一点点地浮现:他一手托着具现出的长明灯,一手摘下了自己脸上戴着的伯奇面具。 第531章 叶小楼连忙扶住上司,眼看着这位上司弯下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一旁,正以手指探着曾三郎鼻息的秋宇舒出一口气,扭头道:叶参军,你不必去接长吉了。 这边曾三郎眼皮颤动,正在醒来。 二十六二十六! 营帐中响起另一个声音,却是李好问在说话,他脸色苍白,满额头都是汗水,只顾自己喃喃念叨着这个数字。 第 163 章 李好问呼吸急促, 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水。叶小楼就像是拎着一只弱鸡似的拎着他,帮他站稳, 并且时不时扁扁嘴,流露出嫌弃的神情。 渐渐地, 周围营帐里传出些人声。 老天爷唉!俺怎么又做那个梦了! 你也梦见了? 俺也是俺也是 还是那个梦, 真特么的吓人啊! 秋宇见李好问渐渐缓过来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问:李司丞, 发现什么了吗? 这时李好问眼珠动了动,稍许恢复了些神采。 他索性蹲下,双手捧着脑袋,仔细回想早先自己在这个五千人的大梦中的所见。 他确实发现了什么就在那个山洞里,白玉床上。但记忆却像是被毛玻璃覆盖了似的,模模糊糊的一片。而且只要一回想, 他就感觉脑壳剧痛。 我 李好问定了定神,抬头问秋宇和叶小楼:从梦境中出来之后, 我有说过什么吗? 叶小楼伸出双手, 比出两个数字:二十六! 二十六? 李好问皱起眉头:这就是他从那个恐怖梦境中带出来的线索吗? 旁边叶小楼听他反问, 当场怼回来:这要连你都不知是何意, 问我们有用吗? 李好问不理他打岔,只管让自己陷入沉思:二十六,这个数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必须有啊!否则他岂不是白白经历了那场幻梦中的大恐怖? 但现在, 他特么的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 一直躺在秋宇脚边的曾三郎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然后颇为神经质地从地面上翻身跳起,左右看看, 仿佛身边无数道瘆人的目光正都向他看过来。 与此同时,帐幕一掀,张淮深进来拜见李好问。 曾三郎脸色苍白,忽然指着张淮深道:你,你 张淮深和他身边的人一起扭头向曾三郎看去。 曾三郎就像是尾巴被燎了的猫,嗖的一声就躲到了李好问背后,毫无半点金吾卫统领的形象,令叶小楼哂笑,秋宇摇头。唯有李好问明白,这个可怜的家伙究竟遭遇了什么。 张淮深却顾不上曾三郎的怪异,向李好问一拱手道:李司丞,刚才我等一营的人,又集体做了一次怪梦。您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说实在的,这次进京路上遇到的怪事太多,张淮深和他的属下简直有点怀疑:河西十州到底应不应该归唐怎么感觉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和他们对着干? 李好问与秋宇对视一眼,他略点了点头,秋宇立即扯了扯唇角,对张淮深道:梦境的事先不谈,你先看看此人。 说着,这位诡务司官员从背后提出一人,往张淮深面前咚地一扔。 张淮深心中有数,知道是诡务司帮他捉到了可疑的内奸,一伸手,扯着对方的头发看了一眼,冷冷地道:茅三五,是你? 茅三五?李好问他们都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简洁。 张淮深将茅三五丢在一旁,转脸向李好问介绍:这是个羌人,大约十年前投来我叔父那里。叔父一直对他器重有加,从未因为他不是汉人就对他另眼相待 李好问点点头:他很清楚沙州一带本就胡汉杂居,民族融合本就是大趋势,那里生活的很多人都有混血背景,但多数被汉文化同化,虽然血统非汉,但是说话行事着实与汉人无异。河西军中这种人也不少。 他做了什么?张淮深一脸说吧我承受得住的表情。 秋宇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东西丢在张淮深脚边。 李好问见那是一枚比巴掌略大的头盖骨,看形态应当是人骨。这一片头骨内侧,用骨刀深深刻画了一个奇异的符号:两个正方形叠放成为一个八角星,正中则镶嵌着并排镶嵌着两枚明净的蓝色宝石。 这就是让你们神智丧失,御前失仪的罪魁祸首 秋宇朗声道:我以前在洛阳见过这类似的法器。持有者提前施法,能够让你们在情绪波动时触动你们内心的强烈憎恶,从而丧失理智,做出你们自己也不愿见到的野蛮之事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不禁想起在太极殿上见到的情形。张淮深等人确实就像是完全丧失了理智。 那茅三五此刻嘶哑着声音道:你们能活着回来,是我没想到的。然而昨夜整个大营都陷入梦乡,只有我没睡着,这诱惑太大,我少不了要试一次。 张淮深黑着脸道:亏我叔父那么信任你! 十年亲信,到头来却发现是个内奸。也就张淮深不是张义潮,否则估计被气得当场吐血。 第532章 然而茅三五脸上却显出一丝讥讽:这天下谁不是利字当头?我茅三五现在不过是个大头兵。但吐蕃贵族可是许了我三百五十户奴隶。谁让你们唐人不让蓄奴的? 张淮深顿时朝地面吐了一口吐沫:许你三百五十户奴隶?你可知道:河西十州若是错过这机会,至少要再内乱几十年。你纵有三百五十户奴隶,也不过给那些蛮部塞牙缝的! 茅三五脸涨得通红却无法反驳,大约也觉得张淮深说的有些道理。 张淮深又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脚边的那枚法器,寒声问道:这是什么? 茅三五垮着脸,勉强答道:是诅咒用的法器只要在你们睡时将这东西扣在你们脑门上,念上一段咒语嘿嘿,会怎么样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张淮深闻言暴怒:难怪,昨晚我们要进城的一拨人住在一个帐里,还没睡的时候就见你鬼鬼祟祟地混在外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茅三五脸现遗憾:可惜大唐有能人,竟然破解了这法器的诅咒,否则定教大唐天子也见见什么是真正彪悍凶横的蛮人! 张淮深还未说话,崔扬就先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道:就你这破法器、烂诅咒小孩子也能破得! 之前我与少统领他们分开,结果见到了一个少年,我就盯着他那对蓝色的眼睛看了一眼,心里什么杂念就都没有了。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崔扬会提起卓来。 但茅三五听见这话忽然惊了:你是说一个小孩,蓝眼睛的,看了你一眼便破了你身上的诅咒? 之前茅三五还在侃侃而谈什么利字当头,但他此刻的表情变得惶惑无比,眼现恐惧,膝盖越发地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突然,他转身,面向长安,连连叩首,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李好问耳聪目明,依稀听见茅三五口中说着:圣子难道是传说中的圣子?又降世了? 叶小楼与秋宇显然也很不解,两人一起看向李好问,似乎在问:难道真是卓来解开了那什么劳什子的诅咒? 想到卓来身上的秘密,李好问沉吟着,捡起了那枚原本他很抗拒、甚至不愿意捡起的头盖骨,随手揣进怀里。 张淮深站在茅三五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向李好问,微笑道:看来,李司丞的人已经解开了我们那怪梦之谜?我们五千人一道做起雪山怪梦,也与这茅三五的法器有关? 这问题秋宇与叶小楼都解答不了,顿时一起将视线转向李好问。 李好问却不认为是茅三五或者他的法器有这种能力让五千人同时入梦。在他自己亲身经历之后,李好问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 他认为这个梦境可能是五千人的集体潜意识。 毕竟这五千人都是河西军中的精锐,他们世世代代在西域生活,久在边地作战,就算没亲身上过雪山,也听过在翻雪山打仗的故事。 按照某位心理学大师的理论,某些人类古老的经验最终沉淀为潜意识,甚至能在代际之间相传。这种潜意识可以解释为什么从未见过蛇的婴孩,第一次见到这种爬行动物的时候也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攀爬雪山,就是这群人的集体潜意识。 但李好问迄今为止尤未明白的是,为何这五千人会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梦,甚至能够在梦境之中互相感知。 还未等他开口回应,忽然,整座驻地营寨似乎都静了静。人人都侧耳倾听,倾听营帐外传来号角声和战鼓声。 张淮深的军事素养不错,立即从卫兵手中接过甲胄,提弓佩剑,大步流星地迈出营帐,向着被笼罩在夜色中的军营大声下令:准备迎敌! 李好问则跟着张淮深出帐,与他一道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时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已经褪去,天色已转微明。就在张淮深等人面前,远方整齐列队着一整支黑色的军队。 这支大军目测总有数万人之众,乌压压的兵士分成了八个巨大的方阵。阵中的尽是黑衣甲士,他们身披铁甲,或手持长矛,或臂挽重箭,视线统一望向前方。 步兵方阵之中,数十驾由八匹骏马拖动的战车缓缓越众而出。这些战车大约由精铁打造,表面也覆盖着重甲。战车车轮宽大,所过之处,留下整片整片宽广的辙印。 战车上,战士们或站立或跪坐,视线不离最前方战车上一名身披黑袍的主将。 只见那名主将一挥手,四下里一时竟万籁俱寂。数万名兵士同时盯着车上那黑袍大将,表情坚毅,眼神狂热,仿佛在无声地宣誓忠诚。 李好问清楚地听见身边的张淮深上下牙齿轻轻相叩,想来是从未见过如此宏大的出兵场面,心灵受到震撼的缘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最前方战车上,那名黑袍大将轻声哼唱出这一句,应是古音,咬字十分奇特若非李好问对这首《诗经middot;秦风》里的名篇相当熟悉,恐怕根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时间,豪放的歌声竟席卷整个骊山山麓。在歌声中,战车车辙碾动,滚滚向前,在清晨的曦光中腾起尘烟,而那八个万人步兵大阵也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动,携带着踏平碾压一切的气势,向着河西军驻地这边滚滚而来。 第533章 张淮深几乎吓破了胆,转身想要让随行众人弃营逃跑就对了。 然而李好问一把拉住了他,道:少统领莫急,这是历史叠放。 历史的叠放? 没听懂这个名词,也无心听李好问的解释,但是当张淮深眼见着那战车与军阵到了眼前便缓缓消散之后,他多少也明白了。 这不是真的。 只是他们不小心看见了过去的历史而已。 不过李好问心想:最近这历史叠放也发生得太频繁了点吧? 这时河西军营地里大多数人已经被之前那诡异的噩梦惊醒起身,也都见到了眼前这震撼灵魂的一幕。 正当众兵将心旌动摇,慌得想要夺路而逃的时候,他们见到少统领和长安城里出来的官员都稳稳地站在前方,任由眼前的景象消散,众人的心也渐渐放下,同时对李好问等人的崇敬之情也迅速滋长。 听李好问说起历史叠放,秋宇忽然向李好问一拱手,道:李司丞,对于昨夜的梦境,下官倒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是因为置身于古战场附近,那独特的气场导致了河西军五千人做了同一个梦。 古战场吗?唔,从刚才见到的情形,这里至少是当年秦国大军出征的地点。 当然,李好问其实也很清楚,秦始皇为自己营建的庞大地下陵寝,就在他们脚下。规模怕是比他们眼前刚刚看到的还要惊人。 只不过秦始皇陵的发掘要等到千年以后了,他现在肯定不能提。 不过,此前张少统领你们第一次做梦的地点,也是古战场吗? 李好问好奇地问张淮深,对方茫然地摇了摇头。 秋宇却很有把握:本次数次西征,都曾有兵士因在雪山上跋涉而被冻死之事发生。昔年侯君集征高昌,高仙芝征怛罗斯,都有类似的事发生。 早先少统领提到他们头一次五千人做同一梦,是在偏离官道的一处所在。塞外水草年年迁移,时有变化。如今的荒僻之所当年却可能是水草丰美的绿洲。 也许那里就是唐军出征之所,英灵留存,导致张少统领他们梦见此事。 李好问点点头:按秋宇所说,两者之间确实是有共同点的。 但是,历史事件的发生地点,难道就一定会令数千人做同一个梦? 李好问觉得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不失为一个有意思的猜测。 他回想起在那梦中见到的明月,以及从月宫中滋生的恐怖存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转向张淮深:那座雪山你们认得吗?能和现实中哪座雪山对得上号吗? 张淮深似乎有些惊讶李好问竟然问起这个,他挠了挠头道:那可只是梦中的雪山啊 寻常人梦醒之后,就会立即将梦里所见忘个七七八八。谁还能将梦中的雪山与现实中对上号。 秋宇一时也来了兴趣:李司丞,是什么样的雪山?下官曾远赴西域,您说的我也许知道。 李好问当即一伸手,想把他在梦境中见到的景象拉出来,谁曾想却拖了个空。 他方才醒悟:方才那些所见,都不是历史,因此时光术对它们不起作用。 而他在雪山山巅那个洞中所见,就算是他能够鼓起勇气再看一遍回放,他也做不到了。记忆里只剩几个混乱的景象,和他刚醒来时念叨着神秘数字:二十六。 然而就在这时,张淮深身边的一名卫士过来禀报:少统领,马十七说他认出了梦里的雪山,想要向您禀报。 张淮深之外,秋宇、叶小楼也是一样的惊讶:原来真有这座山? 张淮深连忙叫那马十七进来,李好问见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皮肤黝黑,眼睛大而有神,最鲜明的特点是左右脸颊上各有一团高原红,是常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区之人的常见外貌。 李好问一见这小伙便信了几分。 就听马十七用相当流利的汉话对张淮深道:少统领,上次俺在梦里就觉得那座山相当眼熟,但是醒了之后迷迷糊糊便忘了。这回咱在梦里又想起来这回事,就一直对自己说:不能忘,不能忘咱这回可千万不能忘了。 这不,咱才想起要向您禀报。 还没等张淮深开口,李好问已经踏上半步,微笑问道:马十七,你真的见过那座山,是在哪里,它叫什么? 那座雪山没有名字,但因在昆仑山里,俺们就管叫它昆仑神峰。 昆仑神峰?李好问等人齐齐惊讶。 是的,马十七点点头,俺们那儿的人都信它是一座神峰。因为它不是时时都能看见的。换句话说,它有时在那儿有时不在那儿。 这雪山有时在有时不在?李好问更加惊讶了。 是呀!马十七脸上流露出单纯而腼腆的笑容,俺八岁之前住在昆仑山脚下一个小村子里。村里的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神峰出现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都冲那雪山顶礼膜拜来着 第534章 李好问听了忍不住低头思量:昆仑山中天气变幻莫测,高山地带云雾缭绕,能见度不高的情况下,某一座山峰时隐时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俺们村的放牛阿叔说他曾经赶着牛羊到神峰山脚下去过,他说呀,这少年故意卖个关子,到了那里才知道,神峰该在的位置上,根本就是一座山谷,还有一条小溪流过 这样啊! 李好问忽然生出一点兴趣:看来并不是天气原因令这山峰时隐时现。 是的。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咱梦中,又是俺们这么多人一起梦到马十七就真的不知道了。 听马十七的描述,这更接近一种人们眼中的共同幻象与集体爬山梦不同的是,这座神峰是在当地居民清醒时出现的。 忍受着时有时无的头痛,李好问回想着他在梦中所见,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身去一趟那座神山脚下,亲眼去看一看。 第 164 章 在骊山脚下的历史叠放彻底结束之后, 李好问交代张淮深几句,让他们在骊山脚下分开区域扎营,各队轮流守夜, 尽量避免出现集体做梦的情形。 然而事实上,无论是历史叠放还是五千人的共同梦境, 都不会带给河西军实质性的影响, 当然对士气的影响是一定会有的。 至于昨天太极殿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最终影响李忱的态度李好问表示:这是诡务司的职责, 他会尽力帮忙向天子解释。 至于李忱会不会不信李好问觉得这至少不是一个大问题。如今很多决议都由内阁做出,天子李忱更像是一个偶尔会发表一点意见的吉祥物。 天亮之后,诡务司一行三人略做休整,便驰返长安。 他们行至灞桥时,见到了李贺。这时候的李贺正站在灞桥上来来回回地转着,望着灞桥下的流水, 口中不断吟哦着什么。 长吉兄,你在看什么呢? 叶小楼如今跟李贺很熟络了, 径自上前去打招呼。 李贺转过身, 见是叶小楼, 脸上同样挂上了微笑。 昨夜听说了你们那边的消息, 颇为担心。宫门一开我便溜出来了。 到了这儿之后,我才记起,我好像在这儿写过一首诗, 只是不大记得起来了, 所以在这里一边回想,一边推敲。 叶小楼才听不懂什么诗啊词的, 但这不影响他附庸风雅,当即问道:长吉你现在想起来多少? 嗯, 想起来几句:北虏胶堪折,秋沙乱晓鼙。髯胡频犯塞,骄气似横霓。灞水楼船渡,营门细柳开。将军驰白马,豪彦骋雄材1 李贺正在高声吟诵,忽听掌声响起,竟是几个书生拍着手过来,纷纷道:好诗,好诗! 这诗格外应景。昨日长安百姓还在欢庆河西十州归唐,今日便听见了如此雄壮的送征诗。 话说,这是李昌谷的作品吧? 李好问听见他们问,连忙拉着李贺往人丛外走:协律郎,我们先回司里去。 然而叶小楼那张嘴却没闲着,开口辨道:这是我们长吉的诗!李长吉! 那几个书生懵了懵,点头道:我们知道!这当然是李长吉的诗。 李长吉就是李昌谷! 然而叶小楼指指被李好问拖上马的李贺,道:那位就是我们长吉,诗也是他做的。 几个书生顿时惊了。 其中一个人愣了片刻,开口道:可是,可是李昌谷他不是不是早已 声音断绝在口中。 紧接着,这几名书生相互看着,都发现自己此刻根本张不开嘴。 呜呜呜 嗯嗯嗯 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各位,抱歉,让你们先禁言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之后便一切恢复正常。无需担心。 书生们虽然为此事惊恐不已,但是一盏茶之后,他们发现彼此都能张开嘴了,又试了试,觉得说话和食水都是无碍的,彼此这才都放下心来。一众人等又谈起刚才的怪事,早先那名书生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李昌谷不是早已辞世了吗? 马背上,李好问与李贺同乘一骑,向长安城赶去。 刚才与其说是他不愿意让书生们在李贺面前戳破他科斯泼雷的事实,倒不如说,李好问直觉到了危险他不能让李贺亲耳听见这个事实。 虽然早先屈突宜一再告诉他,李贺只是超级追星族,痴迷李昌谷的诗,所以将自己的名字和字号都改成了和李贺的一模一样。但与李贺相处的时间越长,李好问便越清楚:恐怕事实真相没有那么简单。 只要想一想李贺那诡异的能力,清奇的脑回路,雄浑的想象,广博的才学李好问便越觉得李贺的身份并不简单。 再说了,他还有什么怪事没见过?还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人不能接受呢? 但刚才在灞桥上,李好问本能地预感到:绝不能让李贺听见那些他不该听的,于是果断复现了李贺当年禁言叶小楼的你闭嘴效果,然后带着李贺从容离开。 第535章 而叶小楼与秋宇并肩而行,紧随其后。 一路上,秋宇叽叽咕咕地教训了叶小楼一通。而叶小楼则毫不意外的反唇相讥,两人针锋相对了很久,各自攒了一肚子的脾气。 待回到长安城中,李好问选择先入宫,向李忱和大唐内阁解释昨天太极殿上那场变故的原因。 而内阁也正在劝说李忱暂时将此事揭过,继续向河西军示好。几位阁臣的意思是:安史之乱以后,商路断绝。如今中原大地藩镇割据。河北三镇的存在严重影响到了长安与东部诸地的商贸往来。 如在这时打通河西走廊,让西域各族与中原腹地互通有无,商贸再兴,没准可以解了长安的燃眉之急。 唉,那河西军说的是花好月好,可是距离长安有万里之遥,谁知道他们所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李忱惆怅地感慨着。 然而李好问正在等天子这句话。 臣愿往西域一行,以探各方虚实。李好问上前一步行礼,主动请缨。 李忱顿时吓得跳了起来:不不不,六郎李爱卿还是留在长安城里,长安离不得你。 李好问心里古怪:按说此前自己将李忱得罪得太狠了,天子应该早就盼着他出远门,滚越远越好才对。谁曾想,这位好似真的将自己当成是诡务方面的专家,保卫长安的安全,非他不行。 但这不由李忱决定,诡务司的一切行动都可以由诡务司自主,到时只需要内阁盖个橡皮图章就好。 但是李忱建议李好问再想想,就像是天子反倒在劝谏大臣一般。 而李好问这次想去西域的理由,一来是距离大中四年的预言已经越来越近了;二来这个梦境十分古怪,就像是专门要给他看的一样。 另外梦中的那座神山,是昆仑山中一座时隐时现的山峰。李好问还记得王乔和苌弘都提过周穆王与西王母。他若想更多了解些与这个世界的神与仙有关之事,去一趟昆仑山恐怕是必须。 因此李好问心中有种直觉:此趟西行,他应当能找到某种答案。 说完河西军的事,李好问便果断告辞,离了太极宫。他是真的一个弹指都不想多留,结果令李忱很怨念。 李好问在返回诡务司之前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向同僚们打了个招呼,脱队单独行动,没有回诡务司,而是直接去了城西北义宁坊的景寺。 一进门,李好问便向迎上来的吉鲁打听:查克执事在吗? 吉鲁用蹩脚的汉话回答:在,但他在祈祷室中祈祷。要我去喊他吗? 李好问摇摇头,心想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吉鲁便去祈祷室慢慢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祈祷室中终于有了动静。只听查克猛地提高声音道:什么?李司丞到了?怎么不早说?吾不是早早就吩咐过,无论有什么事,吾一定要第一时间来欢迎吾等的朋友李司丞的吗? 李好问: 他当然知道这话是查克说给自己听的。没办法,谁让这是查克呢? 他见到查克提着白袍,急匆匆地从祈祷室中赶出来,便开门见山地问:执事,昨天你去诡务司找我? 是是是,查克见自己的努力被李好问看见了,一双眼都笑细了,连忙道,正是。昨天吾想去告诉您来自西方的消息。 李好问一怔,立即想起来他曾托查克打听过什么了:卓来的身世? 对对对!查克连连点头。 但李好问也有点庆幸他今天没有带卓来过来。毕竟有什么消息还是最好先让他自己代为消化一下,再告诉卓来也不迟。 吾原本是想将李司丞的请求告诉往来西边的商队的。但您也知道,因为战乱的关系,现如今商队特别少。 刚好,昨天有一支商队跟着河西军一起过来,里面刚好有个吾认识的吐火罗商人。吾就想啊,不如拜托这位去打听打听卓小哥的事吧!谁知吾见了他,这话刚开了个头,他就立即扯着吾之衣袖,说,这事别多问。 他说让你别过问此事?李好问听着忍不住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商人,听起来智商有点感人啊! 正是。 查克此刻脸上写满了得意,继续道:吾立马就想了起来:这人呀,大概在十二、三年前也来过长安,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城里处处鲜花盛放。吾记得吾见他的时候受不了那客栈院子里飘的花粉,打了十几个喷嚏呢! 李好问心中一算:卓来今年十四岁,李家是在他一岁大的时候收养的。再算季节,很可能就是在那个吐火罗商人在长安的时候,卓来被人遗弃在了西市的货栈里。 只不过既然对方讳莫如深,个中实情恐怕没法儿轻轻松松便打听到。 正想着,却见查克满脸得意,继续道:可是吾哪儿能辜负您的嘱托?借着与他叙旧的机会,吾将他带去了一间吐火罗人常去的胡姬酒肆。 一听见胡姬酒肆这四个字,李好问的表情顿时有点微妙:你不是个出家人吗,查克执事? 查克闻言,立即像是被口水呛到似的,咳嗽起来。 第536章 唉,这个只要心中有吾主,那便是吾主虔诚的信徒 这个白衣景僧一边掩饰一边解释。 李好问心想:敢情这景教中人,竟然也有像佛僧中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的说法。 说说他吧!李好问改换了话题,他在胡姬酒肆中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查克的表情立即切换回原先那种又得意又卖弄的模式,贼兮兮地道:当然是一顿豪饮,那个商人喝醉了之后,终于向吾吐露了实情。 那还是十三年前。他受吐火罗京都一名大贵族之请,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到长安,交给长居此地的另一名吐火罗商人。 然而,他在长安等了多日,都没有打听到那名吐火罗商人的消息。眼看商队要回去,如果长期滞留于此,他将损失掉手中所有的利润。 再说,他是一个大男人,实在不擅长带孩子。于是便将这孩子交给了一名在长安生活的胡姬寄养。 这名商人回到吐火罗之后,却听闻噩耗:王庭发生了内讧。当年那名将孩子托付给他的大贵族在内讧中身亡,几乎一族全灭。王庭中的对手则四处追缉与这名贵族有勾连的余孽。 于是这商人也不敢再向他人透露些什么,连生意都不敢做了,在吐火罗隐姓埋名,过了一阵子。数年后风声渐渐平息,他这才敢重操旧业。 然而河西一带连年战乱,从吐火罗往大唐来的商路也断了。这商人便一直没法儿重返长安。直到最近,河西十州归唐,商路重新打通。他就跟着第一批入唐的商队来长安了。 原来如此。 李好问听着若有所思。 这段故事听起来挺真实:如果那个婴儿真是卓来,他岂不是某个吐火罗大贵族的孩子?但这孩子的长相看起来,更像是胡汉混血啊。 这名吐火罗商人到了长安,立即去寻找那名胡姬,却发现她早已不在西市。 问了酒肆里的人,才知道那胡姬不久便嫁给了扬州一名行商,临走时没有带走那孩子。酒肆里的人也不知孩子去了哪里,只说就这么不见了。 不见了可还行?李好问大致猜到,很可能是那胡姬无力继续抚养那孩子,只能悄悄将他留在某个人来人往的货栈里,指望有好心人能把这孩子收养。 然而就在李好问心中暗暗推测之际,查克忽然凑上来,凑在李好问耳边道:然后吾又灌了他两杯,让他说了真话 李好问惊了:难道这里还有一层隐情在背后? 他说,他这次来的真实原因是,替吐火罗寻找那名圣子。 李好问听查克说圣子二字,便觉尤其怪异,反问道:圣父圣子圣灵? 查克知他误会了连忙摇手:不不不,吾可不是在说敝教的景尊这个圣子是吐火罗一个神秘教派的圣子,传说拥有禁忌血脉,对世间妖邪拥有强大的洞察力。 当年圣子失踪,吐火罗人耽于内乱无人顾及。但是这些年妖邪频出,他们便又想起了圣子。那名商人告诉吾,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就是来找这圣子的。 李好问想了想,问:那名商人有没有说过,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记得原主的父母说过,将卓来抱回来的时候,在襁褓中找到了一张纸条,写着卓来的名字和出生的年份。 查克却摇摇头:没有名字。但是李司丞,遗弃那孩子的是嫁去扬州的那名胡姬,很可能是她另外给这孩子起的名字。 李好问又问:那孩子还有什么容易辨别的特征没有? 查克点点头:那名商人告诉我,按照吐火罗那个神秘教派的说法,圣子有一对海蓝色宝石颜色的眼睛。 李好问闻言顿时放下了心:卓来的眼睛是灰蓝色的。 谁知查克继续道:他还说,圣子的双眼能够荡妖。也就是说,完全疯狂,失去理智的人,凝视圣子的双眼片刻,便能够恢复理智。 李好问想起昨天在诡务司内发生的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盯着查克看了半晌,忽然道:对诅咒也有效吗? 查克愣了片刻,才答道:大概大概吧! 李好问顿时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又抬头看向查克:他住在哪家旅店,我们一起去找他。 这个查克很清楚,立即报了西市中一间与胡姬酒肆毗邻的小客栈。 李好问伸手从虚空中拖出他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一眼,脸色有点古怪,道:现在时间不太合适,他似乎正在沐浴。 查克嗐了一声,道:那可有的等了。像他这样经常穿越沙漠的人,往往最爱泡澡。长安的客栈里尤其舒服,泡一顿澡根本用不着几个钱,还有伙计添水。 李好问:可以理解。 而且他也不愿意在这种尴尬时刻打扰别人。 但他终究是有些心急,过了一会儿,又拖出时间视野看了一眼。 不对!李好问忽然道。 他一把拉住查克的胳膊。查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已经不在义宁坊十字寺中,而是置身于一间旅店房间里。屋里水汽氤氲,令查克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的状况 第537章 面前是一只注满热水的大木桶。 他那位来自吐火罗的行商朋友此刻正赤条条地坐在木桶中泡澡。 只不过他整个身体连同脑袋都浸没于木桶的水中,一动不动。 水面平静,连一个气泡都看不到,显然是早就没气了。 第 165 章 长安县代理不良帅范南带了几个兄弟迅速赶来。 在案发地点见到李好问之后, 范南惊讶无比,吞了口口水才问道:您,您是涉案还是来办案? 之前他接到报案, 得知有两人突然出现在西市某客栈里,说是发现了一名死者, 让客栈的人去报官。 但问题是, 客栈的人根本就没有见到有人从门口进来。而死者所在的那间屋子唯一一扇窗户正对着客栈的中庭。中庭一直有人,也没见到任何人进去。那两人就好似凭空出现在了死者屋里似的。 报官的时候, 客栈老板就一直在强调邪门。 而范南则一直在嘀咕:这么诡异的事件要不要一接案的时候就报给诡务司。 结果过来一看:好家伙,涉案的两人之一,就是诡务司司丞李好问。 李好问根本没留意到范南到来,他正从虚空中拖出历史影像,一帧一帧地检查这个商人死前掺和过的事、接触过的人。 而查克被长安县的人盘问了几句之后很不满意:李司丞涉案你们该谢天谢地才对呀?虽然他自己涉案不假,但就冲这个, 他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长安县这是白捡一桩速破的案子! 范南点头认可:现在的李好问简直就是一位破案之神。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无论长安县和万年县有什么疑难杂案, 甭管是否涉及诡异, 只要两县不良人去诡务司求一声, 李好问就能帮忙看一眼, 指点他们找到元凶,迅速破案。 再加上如今长安城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绘有李好问模样的门神,这位李司丞在人们心中的威望, 就真跟长安守护神一样。 但是, 这一次,李好问似乎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 他叹了一口气, 收起了时间视野,转脸看向范南, 打了个招呼,随意说了几句经过,便将查克拉到一边。 李好问如今已经是三品官了,身上穿着紫袍。范南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止李好问与查克这两名涉案人员对口供。 李好问伸手勾住查克的脖子,凑在他耳边极小声极小声地道:你相信你的主一定会注视你、保护你,一定不会坐视你陷入危险,一定会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赶来帮你,对吗? 查克顿时脸现虔诚,表情坚毅地道:我当然信! 很好!记住你此刻的心情。 李好问当即揽着查克走到客栈中人最多的地方,拍拍查克的肩膀,提高了音量道:这么说来,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查克惊了:李司丞,我 李好问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哦哦了两声,然后又道:这么说来,死者确实找你说了很多话? 查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脸都涨红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好问假装凑上去听查克嘀咕,然后冒出来一句,既然不知该怎么说,不如你先回十字寺去休息休息,好好想想,明日再到长安县去,将事情告知长安县也不迟啊 查克顿时瑟瑟发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唐人们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祸水那个祸水东引? 但他没办法,李好问这话说都说出口了,他又无法反驳。 当晚,查克一直待在祈祷室内,瑟瑟发抖。 然而他的两名教友却并不怎么体谅他的担惊受怕,两人一直在祈祷室门口扫地,寻常时候只要清扫一盏茶的地界儿,愣是扫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掩上了祈祷室的门,悄悄离开。 查克努力说服自己牢记李好问的教诲,告诉自己至高的全能的主此刻正俯视着他、保护着他,并不停祈祷,直至天色全黑,祈祷室内两枚高大的白蜡烛被点亮,温柔的烛光洒满整间祈祷室。 忽听他身后传来一点点细微的动静。 查克猛地回身,见祈祷室内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 但查克揉了揉眼,似乎觉得祈祷室的地面上有些不寻常。 就在查克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查克的脖子,一把将他从地面上提起。 查克的身高比常人高出小半个头,但是那个无形的对手似乎比他还高,力量也更足,因此能将查克整个人提起来。 查克双腿乱蹬,拼命挣扎着,脸已憋红。 然而对手却似乎也担心他憋死会失去线索,将他领口略放了放,然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找胡图克查? 胡图克查就是早先死在客栈浴桶里的吐火罗行商。 查克战战兢兢地回答:胡图克查是吾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对方却显然不信,反问:你知道圣子的下落? 查克赶紧摇摇头。 但对方显然不信。 只听波的一声,似乎是木塞从瓶口拔出的声音。 第538章 忽然,查克便觉一枚冰冷的陶壶壶嘴塞到了自己口中,撞得牙齿生疼,接着一股又苦又咸的液体不由分说,直接冲进了喉中。查克瞬间被呛住,眼泪直飙。 他奋力挣开了那只手,低头想要将吞进肚内的液体都吐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查克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祈祷室内的两枚蜡烛变成了四枚。 对方穷追不舍地又问了一句:你还不说真话吗? 真话? 一时间查克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要听真话? 查克吃过肉,也喝过酒,会昌那几年吾还曾脱下僧袍,去西市那里最繁忙的商行当苦力,给人当昆仑奴一般地使唤但查克还是听从了吾主的召唤,回到了这座十字寺。 看不见行迹的对手倒是没想到查克会说这种真话,低喝一声:问你圣子的下落 查克双眼通红,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吾是真不知道圣子的下落 他只是帮忙打听卓来的身世,结果意外听了一耳朵关于圣子的事。可从没有人将圣子与卓来联系在一起过。 所以他是真不知道。 对方没想到查克竟是这个反应,刚想再问,忽见祈祷室内的烛火轻轻晃了晃,室内一角渐渐凝聚出一个身形。 但在查克看来,这间祈祷室里也不过是多出了李好问一人而已。 但是李好问忽然伸手在虚空中一拖,祈祷室内顿时拖出一幅夜幕。回荡在这夜幕之上的,是一个细而飘忽的声音:千虚不如一时现身吧! 查克认得这个声音,知道是李贺的嗓音。 但说来也奇,这一声之后,祈祷室内,有个身影迅速勾勒,一个黑袍客瞬间显形。他确实身材高大,比查克还要高出半个头,若是行走在长安城中,他几乎像是个巨人。 此人用黑色斗篷的兜帽遮住脑袋,但在祈祷室内的烛光映照下,还是能看清他颧骨极高,眉骨很粗,眼眶深陷,眼珠呈浅褐色,并非唐人的长相。 刚开始这人只是惊异于李好问的突然出现,并未意识到自己也现了形。 直到他看见李好问和查克都正看着他,他再低头扬起自己身上的斗篷,发现这东西竟再也不是透明的了,顿时虎吼一声,向李好问的方向掷来一柄匕首,然后转身便向祈祷室的大门奔去。 李好问对疾飞而来的匕首根本不在意,直到那匕首快到眼前了,他才轻轻地挥了挥手。 那匕首的速度顿时减到极慢,但它依旧悬浮在空中,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没变,只有这匕首运行的速度变了似的。 而那名黑袍客也是,李好问向他轻轻地招了招手。那名黑袍客疾奔的速度便陡然放缓。 更可怕的是这黑袍客的思维似乎也被放缓了,他一面目睹吉鲁和马赫什手提大棒疾奔而来一边在脑海中极其缓慢地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快 砰、砰两声棍子敲在腿上的声音,紧接着那黑袍客向地面上俯跌。 然而他跌的速度也极其缓慢,黑袍客只觉得面前的方砖似乎正一寸一寸地放大。 在他身旁,穿着紫色官服的李好问径直上前,先伸手将这人身上裹着的那件斗篷给摘了下来,然后再伸手到他怀中,拍拍摸摸,摸出一枚塞着木瓶塞的陶瓶。 李好问方才将手中的劲力一撤,失去黑袍的黑袍客顿时从半空中狠狠地落下,摔在地面上,唉哟地呼了一声痛。 李好问手中握紧了那枚瓷瓶起身,正好看见吉鲁和马赫什两人一人手持一枚大棒,交叉架在那人的脖子上。而查克正满肚子没好气地走出了祈祷室,看见这人便用力踹出一脚,正踹在屁股上:让你吓唬你爷爷! 李好问听了这句市井俚语有些忍俊不禁,但公事要紧,他撮唇而呼,长安县的不良帅范南和诡务司的参军叶小楼,当即带着一队不良人冲了进来。 叶小楼兴冲冲地冲进十字寺,立即见到一个极壮大的胡人大汉倒在地上,正在被查克踢屁股。他顿时一脸失望:李司丞,之前你明明说这声唿哨是让我们进来支援的,不是一切都摆平之后让我们进来收拾残局的 李好问却伸手将手中那件黑袍抛到叶小楼手中:接着! 叶小楼接过黑袍,觉得那材质极轻,托在手中几乎没什么重量。 李好问:披上试试? 叶小楼也没多想,直接将那黑袍抖开,披自己身上。黑袍长达,将他从脖子一直到脚全都遮住。 他没有戴上那斗篷的兜帽,因此脑袋还露在斗篷之外。 范南和他手下那些不良人顿时全看傻了,人人盯着叶小楼说不出话来。 只有范南与叶小楼要好些,当下提起手指向叶小楼,道:叶帅叶参军,您您现在只剩一个脑袋! 叶小楼低头一看自己:也是哦! 他披上那件黑袍之后,脖子以下似乎就全消失了。叶小楼低下头,能直接看清脚下的青石地面。 第539章 叶小楼顿时大喜,道:还是李司丞体谅咱,晓得老章将那隐身蜜浆的抽屉上了锁,咱拿不到 他一个悬在半空中的脑袋,欢天喜地地说话,这副情形实在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就算是范南等人与他熟稔,也实在觉得辣眼睛,纷纷扭过头不敢看他。 李好问却淡然地道:话虽如此,但若是长吉在此,你纵然披上这件斗篷也是没用的。 早先他让这名黑袍客现身,就是复现了当初李贺在兴庆宫让叶小楼现身的那一句言出法随。 当初李贺用这种方法令叶小楼现身的时候,李好问正好被困在第二层里。但他事后将双方这场大战复盘了一遍,留意到了李贺这个小伎俩便记在了心里。 事实证明,李贺的位格明显要高于这件黑袍法器。 但是将来这黑袍客的案子审结,涉案法器没入诡务司,倒是可以让喜欢隐身的叶小楼多一件他能轻松使用的好东西。 这时范南上前问李好问:司丞,这家伙是现在审,还是咱们押回长安县衙去审。 听范南问起,李好问便取出了袖中的陶瓶,晃了晃还有半瓶,便递给范南:全灌他嘴里去! 这应该是某种类似吐真剂之类的药物。诡务司也有配方,只不过材料难得,存货不多,再加上李好问的能力特殊,平时很少用这种东西。 那大汉已经被几名长安县不良人押着站起身,浑身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锁链。 他一直表现得极为桀骜不驯,扬着头谁也不放在眼里,但一见到自己带来的那陶瓶药水要用在自己身上,顿时变了脸色,拼命挣扎,似是想要从不良人们手中挣脱。 但长安县不良人多凶狠的悍匪都对付过,管理犯人自有一套,当下两名不良人一左一右掰住这大汉的胳膊,另一个人伸手捏住他下颌骨的关节,令此人不能闭嘴。 只听咕嘟一声,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这大汉旋即双眼发直,似乎他的心神已经不再输于他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范南按照长安县的标准问案流程,提出第一个问题。 库库多莱。 这时范南突然意识到在这里由他先开口似乎有点逾矩,连忙闭嘴,眼神转向李好问。 胡图克查是你杀的吗? 李好问开口第一句就问的是这个。 库库多莱茫然地点着头:是我杀的! 范南和其他不良人顿时神情激动:刚刚给犯人灌下去的那玩意还真好用。以前他们向那些凶徒问口供,哪有这么容易能问出来? 你来长安城的目的是什么? 库库多莱木然答道:找到圣子,然后杀掉同样也在寻找圣子的人。 李好问:好家伙,这么冷血的吗? 是谁派你来的? 壮汉旋即答了一个叽里咕噜的长名字:伊里真middot;蒙middot;塞多汗那里金middot;格日乐木其阁下。 李好问赶紧看向查克和吉鲁等人,见他们三人都摇了摇头。但查克补了一句:吐火罗人的风俗是地位越尊贵,名字越长。这位一定是个大人物。 李好问点点头,继续问出他觉得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和你一起被派来长安的还有谁? 没有了。库库多莱木然应答,伊里真大人将隐秘的法衣交给了我,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为免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大人只派我一人前来。 听见这个答案,最先松了一口气的人是查克。 如果眼前这大汉真是被派到长安城的唯一一人,现在又被诡务司擒住,那么至少查克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李好问听见库库多莱的答话忍不住扬起嘴角:仅凭一件斗篷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事实上,早在之前西市客栈命案发生的时候,李好问就已经从历史影像中看出端倪。 那名行商莫名溺死在浴桶里,片刻之后,那浴桶附近多出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虽然披着隐秘斗篷的库库多莱多长了个心眼,在离开之时抹去了浴桶旁溅出的水渍和那几个脚印,但李好问还是毫不意外地看清了全过程。 他在客栈中故意祸水东引,把锅甩查克头上,正是为了引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出来。 早先查克在十字寺的祈祷室里遇险,李好问也提前察觉他事先安排吉鲁与马赫什去祈祷室门外洒了一种质地特殊的细砂。这些砂子在烛光的映照下,会出现一种独特的反光,正上方的视野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不知道查克的主有没有注视他、保护他,拒绝坐视他陷入危难,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赶来帮他但李好问是的的确确将这一切都做到了的。 很快,李好问将他想问的都问完了,目测库库多莱刚才服下的那瓶药物药效还在,李好问便让范南等人将此人带回长安县衙,继续询问。 而他则留在十字寺中安抚几名景僧的情绪。 正当库库多莱被长安县的人押出十字寺的大门时,那名身高异于常人的大汉突然回过头,向李好问和查克这个方向用蹩脚的汉话高声喊出一句:圣子绝不能落在外人手里。禁忌血脉如其名,祂的血脉本身就是禁忌啊! 第540章 李好问与查克听见这一句,彼此对视一眼,心头都蒙上一层凝重。 这名来自吐火罗的大汉在长安城辖内杀了一名来自吐火罗的行商,长安县会在将此案审结之后,将人交给西市的吐火罗行首处理。但这估计要十天半月之后了。 这时叶小楼过来,关切地问了一句:李司丞,您昨晚忙了一夜,今天又一直没有休息,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一下?本参军可以留在此替您善后。 李好问看了一眼叶小楼:这货得到了想要的法器,就突然懂得善解人意了? 不过他也确实要回一趟敦义坊李宅。不仅要面对卓来,也要将他的决定通知母亲和妹妹才行。 第 166 章 李好问回到敦义坊时, 已是二更。被喊醒的坊兵满脸不悦,但是面对这位身穿紫袍的诡务司司丞也着实不敢说什么。 李宅里,卓来竟然还没睡熟, 李好问的脚步声一响就跑出来开门了,一见到李好问便问长问短。李好问知道他是担心自己, 同时也好奇案子, 索性将卓来叫去正厅里。 卓来,如果我找到了一条关于你身世的线索 听见这句话, 卓来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这少年曾有片刻屏住呼吸,双手撑住面前的矮几,呆呆地凝望着矮几对面的李好问。但他随即眨眨眼,别过头去,眼里腾起一层雾气, 似是被触及伤心事。 卓来的爷娘他们,他们既然将卓来遗弃, 那便是根本没把卓来当做亲人。 六郎君, 他们早都不要卓来了, 郎君您可不能不要! 李好问很能理解卓来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 毕竟是盼了这么多年, 才盼来一点点关于自己身世的消息。 但又怕听到了这消息之后,比原来蒙在鼓中更糟糕。 于是他斟酌措辞,委婉讲述了那名行商受人之托, 将一个吐火罗婴孩带来长安, 后来又将他交给一名胡姬抚养,随后胡姬又将孩子弃养, 留在客栈中的事说了。 卓来垂着眼眸,微颤的睫毛下似乎挂着晶莹的泪滴, 但忍住了没哭出声,只是喃喃地道:果然,阿耶和阿娘都不要卓来了。 但李好问马上提到当初托付那名行商的吐火罗贵族全家身亡灭族,卓来听得震惊,但那睫毛下的泪水再也挂不住了,顿时在他那张小脸上纵横:原来,原来他们想做的,只是给卓来一条生路吗? 我猜很有可能是这样。李好问肃然道,但是这危险直到如今依旧存在。 他立即又说起那个能披着隐秘法衣杀人的库库多莱,提到遥远国度的某个伊里真,还有那个关于圣子的传闻。 卓来听得目瞪口呆。当听闻有人怀疑他就是圣子的时候,卓来双手直摇,头摆得像拨浪鼓,连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郎君,你也知道的,卓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子啊 李好问对卓来当然知根知底,但他也不能轻易便放过发生在这少年身上的几件怪事。 卓来,听我说,现在决定权就在你手里。我即将西行,目标是昆仑山脉中的某一座山峰。可能我不会走那么远,未必抵达吐火罗国,但是西行路上或许能打听到关于你身世的秘密。你想一起去吗? 一听说有机会与郎君一道远行,还是去往自己故乡那个方向,卓来激动得眼都睁圆了,几乎是屏住呼吸,一等李好问说完就猛点一阵头。 但是可能会非常危险。 李好问沉吟着又道:关于你身份的线索,早在十几年前就断了。如今知道这个可能性的,只有我和查克执事。我们两人你应该都可以信赖。只要你留在长安城里,坏人们应该认不出你。 但如果你随我一起前往西域,这风险就会百倍递增。 卓来,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愿意留在长安城,我可以拜托他人好好照拂你,你完全可以像一个唐人一般在这里度过一生。 卓来想了想,咬着牙,道:我要和郎君一起! 这少年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对李好问诉说:虽然虽然那些人都不要卓来了,又或者卓来的血脉亲人都已经死了,但是但是卓来还是想弄明白,卓来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李好问能理解这少年的心思:虽然嘴上诉说着被亲人遗弃的委屈,可是骨子里还是无法放弃对身世真相的追求。 否则他又该怎样回答那三个永恒的问题: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向何方? 好!李好问点头道,你尽管跟着我,我绝不会放弃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好问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库库多莱说的那句话:禁忌血脉,终究是禁忌血脉啊! 由李家打小看着长大的卓来,真的是什么禁忌血脉吗? 李好问先安抚卓来去睡,看着他在东附的小床上睡着,发出匀净的呼吸声,这才离开东附,来到北堂前。 在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稍许稳了稳心绪,这才恭敬地敲敲门,小声问:阿娘,儿子回来了,您歇下了吗? 第541章 崔真温柔的声音从北堂中响起:正在等你。 于是李好问推门进屋。他拥有一对夜眼,无须点亮灯烛。但是屋里还是响起了火刀与火石相接触的嗒嗒声,随即眼前出现一团跳动着的灯火,映照着崔真那张慈和的面孔。 她眉宇间透着洞察一切世事的明智与了然,目光在李好问面上轻轻扫过,似乎便已知晓李好问内心一切所想。 于是李好问老老实实地说明来意:儿子有要事要禀报阿娘就最近吧,儿子会出一趟远门。 崔真微微颔首:是要去昆仑吗? 李好问略感错愕,但又想,或许刚才自己与卓来的一番对话被崔真听到了。如今他虽然再也不敢简简单单将母亲当成是自己精分或者想象出来的人物,但依旧清楚这位与自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应当没什么能瞒过这位。 见到李好问点头承认,崔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态度依旧温柔,甚至有些笑谑:阿娘已经知道了,也知道你已作出的决定就不会更改。但是阿娘还是想要多嘱咐你一句 好问啊,当初你作出了选择,就自然而然地与祂们区分了阵营。此番远去昆仑,怕不怕有哪位趁机给你穿小鞋?说毕,崔真轻笑一声,用衣袖掩口,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抬起,凝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倍感惊讶:这也有关系的吗? 这是当然的!崔真见李好问惊讶,放下衣袖,故意摆出严肃模样,但却双眼蕴满笑意道:昆仑山是西王母居所,穆天子曾去那里游历。最重要的是,那里是神域所在,最近一个千年,一直由轩辕黄帝执掌。等我们六郎到了那里,祂们大概会很好奇:咦,原来当初处分太岁的那个年轻人,就长这样? 李好问听母亲用如此轻松的语气给自己描绘了这样一份可怖的前景,忍不住也讶然问道:阿娘的意思是,女娲复苏,重新恢复了生命权柄,其祂神明会不满意,所以所以迁怒儿子? 崔真继续掩口而笑:六郎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如今诸神众仙位格参差不齐,实力有高有低,势力盘根错节,因而此事错综复杂对,就是这样,我儿此去昆仑,风险不小。 李好问怔在那里,想了好久,方才郑重道:阿娘,炼石宫可知关于大中四年的那个预言? 过去几个月里,他在崔真面前始终避开炼石宫三个字。但这是这对母子之间根本迈不过去的坎儿。 他很清楚炼石宫是在利用自己,但到最后,他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不为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做才是对的。 听见李好问说起这个,崔真顿时收起笑容,满脸肃然,坐正了身体:我们有紫姑神在,自然知道。 李好问微微点头:果然,紫姑神因为其身份与过往,天然偏向炼石宫。那么炼石宫在占卜能力上,明显要超越他人一筹。 如果昆仑山真是众神的圣域,那么我希望能够获得一点启示,如果大中四年真如预言中那般这满世界的普通人,万千生灵,又该如何避开这场劫难。 阿娘,看在之前的份上,炼石宫愿意助儿子一臂之力吗? 李好问说得极为恳切,崔真闻言却神色复杂。 最后,她轻轻地开口:六郎亲身去一趟也好。不过,在抵达昆仑之前,你的时光术若是更进一步,或许会更有把握一些 那是自然。 李好问最近一直在打磨他的一盏茶境界,眼看就要到登峰造极境,之后便能尝试突破。此去昆仑路途遥远,完全可以尝试一边赶路,一边修炼。 至于提升境界的路径与方法,林嫱已尽数记载在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那只护臂中找到的笔记里。 崔真提醒他的,李好问自信都能够做到。 崔真听他这样说,终于再次流露出温柔笑意,轻轻点头道:十五娘会与你同去。 十五娘会与我同去? 李好问震惊之余,忙转头看向北庭窗外的小院。这时节已是暮春,李家小院里郁郁葱葱,花木森森。此刻虽然天色已晚,但在两盏灯笼的映照下,依旧透着苍翠明艳的绿意。 十五娘正聚精会神地趴在阶前玩蚂蚁,和她作伴的不知还是不是易老太太一家。 正当李好问出神地望着十五娘时,这个小姑娘忽然回过头来。 这些时日里,十五娘似乎又长大了一点,五官眉目与崔真更为肖似。 这时,十五娘从耳侧别过头,那双又圆又大的双眼正紧紧盯着李好问。她眼中的瞳孔细细的,竟是两道竖瞳,令她那张小脸看起来就像是两眼凶光毕露的母豹。 十五娘见到李好问也正在看着她,忽然嘶的一声张口,露出两排雪白的尖利牙齿 李好问顿时从梦中惊醒,方才察觉曦光已经将朝东的窗纸映得透亮。 糟糕! 预见了上班迟到的危险,李好问赶忙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身边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替换的衣裳,除了官袍、常服之外,还有贴身穿的里衣,都是上等织料裁制而成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日常用品,并一些零碎铜钱和几张面额不小的飞钱。 第542章 显然是崔真帮他将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好问呆坐了片刻,终于向那间空空荡荡的北庭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阿娘。 * 待到了诡务司,李好问将他的决定告诉众人。 司里一众同僚都知道李好问已经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他们需要商议的只是哪些人去,怎么去的问题。 年轻一辈如叶小楼、吴飞白、李贺等人都感兴奋异常,纷纷自告奋勇。卓来更是得意:我跟我家郎君说好了,我肯定要一起去的。 秋宇却提出:如果李好问前往西域,最好诡务司全员出动,一起跟着。 第一,此去恐怕危险不小。就像那河西军,明明有五千人之众,却险些莫名其妙地陷在一场梦里,醒都醒不过来。因而此行我们极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第二个理由是我司如今与宫中的关系非常微妙,非比寻常。上次太岁的事之后,司丞已近乎与宫中决裂 秋宇说着这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却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仿佛他们诡务司就是这样的,大唐天子,也不过是诡务司应借的力量之一。 全去啊 李好问摸着下巴,转过脸看向章平。 事实上,司内所有人此刻都转脸看向了章平。 章平如果随同僚们一起出门,就意味着他要将妻女都留在长安。让他因为司里公务而抛妻别女,一去去个大半年,似乎有点不太厚道。 然而章平自己的态度却很坚决:我老章自然是与众位同去。家中妻女,她们自有炼石宫照顾。说来惭愧 说着,章平脸上微露赧色:多数时候,我在家是蒙受妻女照料。若是我不在家,她们没准儿还轻松点。 李好问无声点点了点头。 此前章平只说他的妻女参与了妇儿会的一部分工作,从未提过炼石宫。但是岁初女娲获得了太岁,开始复苏之后,炼石宫渐渐显山显水,在人间的势力也越来越明显。 章家夫人与小娘子们原本就很有魄力与干劲儿,现在成为炼石宫的成员,并不令李好问感到意外。且有炼石宫庇护,李好问也觉得放心些。 他当即拍了板:这次西行行动的参与人员,为诡务司全员。 至于长安城和其它地方需要处理的诡务案件,丙类以上,由驿马急报至沙州河西军驻地,由诡务司决断;丙类以下案件,则全部下放到长安县、万年县等各州县,由他们代为处理,处理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张贴门神画像,发放安神丸等。 李好问既已做出决定,秋宇便双手一拍,道:那就请各位尽早做准备。 秋宇身为诡务司除司丞之外,职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一位,就行前准备的细务着手安排:我负责收纳法器,并挑出一些必须带上路的和路上用得着的随身携带,其余封存 李好问顿时便想起了那位鬼婴小宝宝。这位每晚都需要封印,想必要带上的。 还有遮摩遮利这种灵兽,听闻塞外沿途干旱,不仅要随身携带,还要记得时时给它多添点水。 秋宇继续安排:长吉去收纳典籍库,老章去收纳药圃和材料库,李司丞去收纳机要室 这回轮到李好问挠头了:收纳机要室? 就见秋宇那两道森森的眼光转向李好问:您难道没有读过机要室的使用说明? 李好问:机要室还有使用说明? 等他终于在机要室里翻到使用说明,按照说明将机要室一通操作之后,便听一阵机杼轧轧作响,整个机要室缓缓陷入地面以下,随后机要室四周翻八片巨幅钢板,将机要室的屋顶盖住。 这八幅钢板表面镌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却是可以设定的密码。需要重新令机要室升起的时候,只需要按照密码将每一个字钢板向上掀一次,就能让机要室重新升起来。 李好问当即设定了洪黄荒洪荒黄洪荒黄黄洪黄荒荒作为密码,觉得完全可以和红凤凰粉凤凰或者花化肥发灰一类的绕口令媲美了。 他完成了这些之后再去李贺照管的典籍库。只见典籍库里书架内置有钢板,李贺将典籍都放好之后,按下机括,钢板顿时从四周翻下,典籍库顿时变成空空如也一座大房子,那些珍贵的典籍都藏在墙壁里面。 李好问又去了法器库。只见秋宇依次对照着法器名册,挨个收纳法器,将要带的法器凑收在一只竹箱中这只竹箱也就一尺见方,二尺深。 李好问心中忍不住纳罕:这能放多少? 但他怕露怯,没好意思询问秋宇,而是转去了章平打理的药圃。 第一眼看见药圃的时候,李好问彻底吃惊了:也就半日不见,原本绿意充盈的药圃突然就全秃了。 光秃秃的地面上,放着一把陶泥烧制的小茶壶。李好问耳聪目明,能听见这壶里传出写声响。他连忙凑近去听,发现竟然是章平的声音,这位诡务司官员正一边唱着歌,一面忙活。 李好问实在是好奇,喊了一声老章。 第543章 章平的声音顿时从壶里传出来:在这里在这里! 随即章平的脑袋从那小小的壶嘴里探出来,这模样要多怪异有多怪异。但老章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李司丞,进来看看? 还没等李好问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章平轻轻一扯李好问的衣袖,已经将他带进壶中。 李好问站直身体,望着眼前别有洞天的壶腹,忍不住吃惊。 只见章平已将药圃中绝大部分生长着的草药连土壤一道,和一部分喂养在这里的珍贵动物全部搬运到壶中。此刻郁郁葱葱的草药生长在壶中厚实的土壤之上,那对能够造梦的蜃先生蜃小姐正相互温柔地喷吐着水雾,然而这壶中的空间却一点儿也不局促,甚至壶中也能像外界一样,感受到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这就是费长房修道时曾经待过的壶。章平热情地为他介绍。 李好问曾经听说过费长房入壶的故事,但着实没想到这壶竟是真实存在的1。 这要放到后世,妥妥的储物空间,高级装备啊! 李好问恍然大悟,这时也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秋宇收纳用的那只竹箱,恐怕里面也别有洞天。 储物空间?章平没听懂这个词。 李好问忙摇手告诉他不必理会:叫什么不重要,能彰显我们唐人的智慧就行。 确实,唐人的想象已经足够丰富,足以创造这样一个瑰丽多姿的世界。 第 167 章 没过多久, 大唐皇帝陛下便颁下旨意,犒赏归唐觐见的河西军黄金千两,绢五万匹, 由诡务司司丞李好问随军护送,送往沙州; 天子并下令从附近州县调集粮食二十万石, 分批运往河西十州, 确保在秋冬之前能够交到河西军手中。 这黄金千两,绢匹五万的赏赐其实并不算多, 但是那二十万石的粮食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只要河西十州能够在冬天到来之前收到这些粮食,就有足够的军饷发给整支河西军。 至于派人随军护送,朝中原本以为天子又要搞观军容使那一套。然而人选公布出来却令大臣们直接推翻了这个猜测:李好问又不是个太监。而且如今只要接近长安官场的人就都清楚,诡务司司丞根本不是天子家奴可比,他是连天子都驾驭不了的。 张淮深听说这个消息到真是喜出望外 此前他们在骊山脚下和长安城中遇到了那么多怪事,都由李好问帮着化解了, 还帮他们抓到了潜伏在军中的奸细。现在听闻李好问愿意送他们返回沙州,这五千名河西军无不感激。 可他们并不知道, 李好问也希望他们中有人能为诡务司带路, 或者至少向他们指明前往昆仑的方向。 到了出发的日子, 李好问一行人锁闭诡务司大门, 在门板上贴了封条,然后各自骑着纸马或纸驴,东出金明门, 一路往灞桥行去他们需要先前往骊山, 与河西军会合后,带上天子的赏赐, 再一路向西。 离开丰乐坊的时候,张武夫妇带着大郎和一种街坊前来送行。众人恋恋不舍地一直送到坊门口, 李好问带着同僚们一再回头致意,张武等人才终于止步。 大郎,在家要好好孝顺你爷娘啊! 李好问笑着叮嘱张家的傻儿子。 噢!张大郎热切地点头。 张武夫妇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莞尔,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出得城来,灞桥跟前,早有三名身穿白色僧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景僧等在那里。景寺的执事查克对李好问最为感激:毕竟李好问为他扫除了后顾之忧。 那名叫库库多莱的吐火罗人,对于杀害吐火罗行商的事实供认不讳。在交代了一切犯罪事实之后,他便被长安县移交给了西市的胡商行首,并且在西市的独柳树下被处斩。 查克暂时没有任何来自吐火罗的性命之忧了。 此刻的查克,眼里泛着感激,往李好问手中塞了一只陶杯,旁边抱着罐子吉鲁就抢上前,往这陶杯里灌上了满满的美酒。 查克捧着手中的酒水,用字正腔圆地汉话对李好问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好问笑着指指灞桥:但我们现在正往东。 灞桥和骊山都在长安城东面。 再说了,你是个胡僧,这般犯戒,真的不打紧吗? 查克连说:不打紧不打紧。 说着,他就像是生怕李好问阻拦似的,举起手中的陶杯,将里面的酒浆一口饮下。 今日吾等是为了李司丞这个好朋友而犯戒,值得铭记,也值得吾回去花上几日几夜在吾主面前祈祷忏悔过了今日,就再也不犯这戒律了。 看见查克饮酒,后面吉鲁与马赫什也很干脆地一扬脖将酒饮了。两人都是豪爽无比,显然是真的将李好问当成了就算犯戒也要结交的真朋友。 李好问无奈,值得饮下了杯中的酒。 查克向长安城的方向探了探头,忽然笑道:又有人来送行了。李司丞,吾等先行告辞。 灞桥旁,叶小楼眼尖,先看见了来人,立即呆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楚郎君! 第544章 李好问根本不用看向来人。只需看叶小楼这副反应就知道来人是谁。 英姿飒爽的楚听莲作男儿打扮,穿着胡服,跨马来到灞桥畔。 多谢今日来相送。李好问豪放地一拱手,以平辈友人的礼节对待。 楚听莲咬了咬嘴唇,道:李司丞,感谢你为杜杜郎君所做的一切。亭连纵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京中的一应事务,敬请放心。 此前李好问令杜依梅复活,这般天大的恩惠令楚听莲极为感激。 因此,这次离开长安之前,李好问派人悄悄送了一枚消息镜子给楚听莲,要她留意长安城中的各种消息,将那些重要的通过镜子告知诡务司。 另有一枚消息镜子,则通过章平留给了章平的家人。一方面作为一家人之间互报平安,紧急联络之用;另一方面如果章家人从炼石宫探听到一些重要的消息,也会通过消息镜子传递给诡务司一行人知道当然,这些得是炼石宫愿意透露给她们的消息。 此刻,李好问郑重托付:楚郎君,通过过去那些日子的合作,我们都相信,你一定能成为我们在京中的双眼。 楚听莲用力点了点头,迈上了一小步,压低声音对李好问道:李司丞,您是第二位愿意将亭连当成是一个人来看待的人,不带任何偏见。为此,亭连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必定不会辜负期待。 至于第一位,想必就是当初令楚听莲痴心错付的郑兴朋了。 说毕,楚听莲郑重向李好问一揖到底,随后潇洒地向诡务司中各人挥手作别,随后上马离开。 就在李好问身边,顺理成章地听见了那番承诺的叶小楼语气酸涩无比:看起来,莲娘是中意李司丞了。 李好问十分无语,本想忍忍的最后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对叶小楼道:你没听见楚亭连说吗?我是将她当做了一个人,而不是把她当成了一位小娘子啊! 叶小楼挠挠头,忽然大喜:这么说我还有希望? 李好问:但凡你当着人家面的时候能说句话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这时,原本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吴飞白凑了上来,坏笑着道:要不,叶参军你在这边留下来,与楚郎君一起做诡务司的双眼,一个左眼,一个右眼?嗯?说着,这家伙还故意挑挑眉毛。 叶小楼抿着嘴想了片刻,貌似还真的衡量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但是他马上就矫情地回答:不要,爷爷这都还没有建功立业! 话虽如此说,但话里话外对吴飞白这个提议多少还有几分感兴趣。 这时候卓来在旁添了一把火:这才对嘛!眼看人家楚郎君立的功劳都要比你大了,你有啥脸去娶人家? 叶小楼顿时不说话了,立即返身回去牵他那匹高头纸马。 然而诡务司一行人被这么一耽搁,便又有一对送行的人赶了上来。 六郎,六郎 赶来的是李好问的堂伯父,族老李贻,以及李好问的四堂兄李好威。 诡务司一众人中,只有卓来与这两位相熟。且如今也只有章平对李家当年的纠纷有些了解。当下诡务司众人纷纷让在一边,让李好问与特地赶来送行的亲戚叙话。 六郎,李贻开口时一片为难,吞吞吐吐了好久才说出来意。 李好问一听,原来是李好威自从得了那个散官官职之后,就一直没能补上个实缺,天天在家里赋闲。李家觉得这不是事儿,如今听说李好问要随河西军前往河西十州,就想让李好威跟着李好问一起出这趟远门,路上好历练历练。 李好问与李好威两个堂兄弟,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两人原本年纪差不多,但是现在李好问的气度明显要比李好威成熟太多了。 六郎,让好威跟着你出去历练历练吧,他能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其劳这,这也是叔祖的意思。 李贻见李好问一直没说话,一着急,就把李汉抬了出来。 而李好威则向李好问使眼色,意思是:六弟先答应下来,之后到底如何咱兄弟俩再商量也不迟。 一时间李好问突然想起伯父和堂兄在那伽诱人投水那夜里投过井,险些淹死,想来也是无法光宗耀祖、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 他一时心软,便点头答应了。 李贻大喜,当下规规矩矩地向李好问施了一个平辈之间拜托的礼节,又深深向儿子好威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多说,转身打马走了。 而李好威见终于被李好问接纳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操纵着座下的马匹,向李好问这边靠过来,要与李好问并辔而行。 李好问见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匹雄健,口齿也轻,脚力应当不错,想必是家里为他此行做了充分的准备。 然而李好威身上却只带了一个小包袱,看那包袱的大小,应该只够携带一身替换用的里衣,和一些官凭路引之类的必备文件。不大像是出远门的装备。 要不是对这位堂兄知根知底,李好问差点要以为堂兄带了空间类型的法器,就像秋宇的竹箱,或者章平的陶壶那样。 这时,与李好威相熟的卓来催着他座下那匹小马也赶了上来,好奇地开口询问:咦,四郎君,你和我们郎君一道上路,只带了这么点行李吗? 第545章 李好威兀自没意识到,随口回答:没,我阿娘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我一人足够了,到时候分大伙儿一点儿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伸手向马背后本该驼箱笼的地方摸去,却摸了个空。 李四郎骇然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目瞪口呆地抬头,向来处看去本该在灞桥跟前依依相送的父亲李贻,早已走得连人影都无了。 我 人人都能猜到李好威没能喊出口的是什么话:我阿耶把我出门上路的行李都顺走啦! 李好问也在心中暗暗为堂兄点蜡。 看来,族老一家为了锻炼这个堂兄,真是豁出去了。 然而这并不关李好问的事,他只是随意对李好威说:想必伯父还未走远,四哥去赶也是赶的上的。 然而李好威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到明了,再由明了到失落,最后变做了下定决心。 不,不必如此 李好威咬了咬牙道:万万不可以因为我耽误了六郎的事。 他垂着脑袋,小声对李好问道:六郎,我听叔祖说,从今往后,无论朝野,都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也是在不想像以前那般无用了。 说着,李好威抬起头,很认真地请求道:六郎,我如今只是诡务司编外的一名扈从,你可以随意指使,我绝不会有半个不字。请你带上我,一路上教教我吧! 李好问看着这位与原主自小相识的堂兄,点了点头 反正他们至少还需要在骊山脚下待三天。如果李好威真的难堪大用,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把这位堂兄留在长安城。 如果李好威真的克服了所有困难,跟着他们到了西域李好问想,在前往昆仑冒险之前,自己把他留在沙州作为后援之一,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 待到了骊山营地,李好问第一件事便是先问张淮深,有没有再发生过怪事。 张淮深回答说:河西军中没有人再做过怪梦,但是历史的叠放又出现了两回。 但好在虽然叠放时出现的秦国军阵看着怪吓人的,但是只是历史而已,与现实秋毫无犯。河西军中也就见怪不怪。 甚至还有那胆子大的,竟然凑近了那些兵阵,想要和这些古人较量较量。 然而这些尝试都没能成功,只要河西军靠近至一定距离,离他们最近的影像就会消失,远处的影响和回荡于骊山山脚的声音则依旧在耳边回荡,更加增添了一番如梦似幻的效果。 李好问听着点点头:这与他对历史叠放的认知相符。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种现象最近出现得如此频繁,刚穿来的时候没听说过啊。 或许他应该借此机会在此地探索探索,又或者应该联络一下林嫱,探讨一下原因。 李好问与张淮深在帐中谈话的时候,李好威跟随诡务司众人到了骊山营地的暂住之所。 他手中牵着从家中带来的那匹高头健马,先问了卓来,得知老王头是诡务司的交通运输后勤官。李好威心想这不就是马倌儿吗,于是又去找老王头。 然后他便目瞪口呆地看见老王头将所有人的坐骑,驴和马都聚拢在一起,缰绳全都牵在手中。 随后老王头右手轻轻晃了晃,那些坐骑就全都变成了纸驴和纸马,捏在老王头手中,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只匣子里。 李好威: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嘛? 老王头却只是抬起那只独眼,冷淡地看了李好威一眼,示意他想问什么尽管问。 李好威吞了一口口涎,老老实实地开口请教:自己带来的马匹该怎么处理,又该找什么人喂草料,如何为马匹清洁。 老王头随手指了指军营的马厩,然后就背着手走开了,根本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李好威只得自己牵着马,去了骊山军营的马厩。营地马厩十分简陋,露天席地的,只有两个盛放着草料和豆饼的马槽和饮马用的水缸。除此之外,这里马粪遍地,气味腌臜。 李好威见河西军的马夫十分忙碌,根本不在马厩中,只得自己牵着马到马槽前,先是喂了豆饼和草料,然后又自己去打水灌满了饮马的水缸,喂宝贝马儿喝了些水,最后又用大刷子为马儿清理毛皮,忙得满头大汗,浑身又是灰又是土。 这时河西军的马夫才留意到李好威身上穿着七品的官袍,好奇地道:这位郎君,你是和诡务司一道来的官员吧?咱之前没见过。 李好威点点头,颇有些骄傲地回答:李司丞是我堂弟。 那你还都自己亲手干这些活计?马夫眼里颇为钦佩,你人怪好的咧! 李好威挠挠头,心道:这不是刚才见你没空帮忙吗? 但马夫都已经夸了他人好,李好威在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看来以后这些活儿都得自己干了。 那马夫见李好威为人随和,便开了话匣子,笑着道:你们李司丞人也怪好的咧!一来就帮咱们河西军抓住了奸细,澄清了误会,免得河西军受责罚。 听说这次天子给我们河西的赏赐,也是李司丞帮我们争取来的。我们都很感激他。 第546章 李好威又伸手挠挠头:六郎六郎他这么厉害? 马夫:开玩笑!你可别光替你兄弟谦虚咧! 此刻李好威的内心:天呐,这马夫口中六郎做的那些事,自己可是一件都不会啊!明明六郎年岁还比自己小点儿,为什么他就能这么厉害? 他又想起当初自己也本有机会接任诡务司司丞的可是他哪儿敢啊! 想到这里,李好威觉得自己不能再就这么待着了,一定要跟着六郎好好学学。于是他将坐骑交给马夫拴在马厩中,自己去寻李好问的营帐,想要问问堂弟,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到他的。 河西军早已准备好了李好问的营帐,李好威一问就问着了。路上还遇到了卓来,卓来点头应说李好问此刻已回了营帐。 然而营帐里没有人。 李好威进帐时只见到帐中铺着一张供坐卧的毡毯,毡毯一侧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是摆着一只小小的水晶碗,碗里一尾鲜红如血的小鱼,安静地浮在晶莹剔透的小碗中。 李好威从未见过这样色泽动人的生物,一时好奇,便凑过去看。没曾想他那大脸一凑上前,这小鱼忽然从碗中扬起头,噗 李好威被喷了一脸的水。 你 正当他悻悻地擦去脸上的水渍时,眼角忽然浮现一个极其浅淡的身影。 这身影刚出现在空中时,宛若水墨画般空灵而缥缈,渐渐地那色泽越来越实,质感越来越强,终于一个紫袍人影出现在李好威对面,两道锐利的目光向他看来,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 李好威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住了,骇叫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第 168 章 就在李好威在马厩里与河西军马夫唠嗑的时候, 李好问正在自己帐内,想要尝试探索一下瞬时位移的边界,为晋升下一个境界做准备, 也让自己能更好地应对即将到来的远行。 他随手拉出林嫱当初藏在那只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臂中的笔记有了这份能力之后,他其实不必物理保存任何笔记了, 只要看过的就能复现。 当然他的记忆力也足够好, 看过的内容也都记得,现在都拖出来, 可能更多的是为了一种仪式感。 此刻他身处骊山的河西军营地。骊山位于长安城以东,不在长安城内,不过这并不影响李好问的尝试。早在李好问还在纠结一炷香境界时,他的时间视野就已经能覆盖远至渑池的数百里范围。 然而他已经有好一阵没关注自己最远能位移多远的问题了。这次要出远门,这个因素显然非常重要。 李好问随手尝试了一下,拖出时间视野, 并且挪动到他能够看见的最远边界这次他选择的方向是北方。 在他的视野中,竟然出现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城池。 李好问怔了怔, 才从城门上认出晋阳二字。 晋阳?不就是太原城吗? 李好问心里一阵惊喜:最远可达太原这范围, 总有六百多公里, 已经超过千里了。 这是真的吗? 李好问心中默念, 随即找到了晋祠的所在,准备位移去那里。为了保险起见,他还请出了随身行李里带着的小红鱼, 作为他的时间标尺。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 李好问瞬间便抵达了晋祠。 当然了,这一次他只是纯粹的移动物理坐标, 既没有带人,也没有回溯时间, 因此所耗的能量并不多。 出现在李好问眼前的,是唐太宗李世民亲手题写的《晋祠铭》石碑。石碑题于贞观二十年,距离当下已过去了两百余年1。 但是石碑这种东西,对于时间来说太过坚不可摧了,两百年的岁月磨砺,在它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唐太宗亲手题写的《晋祠铭》是难得的行书入碑的杰作,艺术价值极高。 李好问站在这座石碑跟前,观摩着石碑上笔力雄逸的书法,忍不住有点心动:只要他想,就可以目睹李世民题写这碑文的全过程。 自从他在时光术上完成突破,达到一盏茶的境界之后,他回溯时光的范围已不再受百年的限制。 按照林嫱留下的笔记,他可以很轻松地跨越时代,也就是说,李好问从当下的晚唐横跨两百多年的时光回到初唐,已经完全不是问题,只要他想,甚至还可以回溯至大隋。 但是李好问没有选择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毕竟不想突然出现在唐太宗身边吓他一跳。 于是李好问迅速从晋祠中位移回到自己帐中,结果把自己堂兄吓了一跳。 望着李好威那副花容失色的表情,李好问心中好笑,但不清楚该怎么向堂兄解释:这是他的常态,诡务司中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 但李好威很快便忍住了恐惧,吞了一口口水,才小声小声地开口问李好问:这就是六郎的本事吗? 李好问点点头。 李好威顿时满脸羡慕:厉害啊! 这河西军口中的神出鬼没说的就是六郎了吧! 李好威激动地搓着双手,反正他也学不来,不如问问堂弟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第547章 六郎,有什么是好威能帮得上的,请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李好问想了想,点头道:还真有你帮得上的! 事实上,李好问一直在计划着尽快晋升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一刻。 而晋升下一个境界的条件林嫱也在笔记中交代得非常清楚了:见证一个时代的结束。这里的时代也可以理解为朝代。 但是李好问一直都还没有规划好具体操作,主要受限于一盏茶的境界中他回溯的时间最长只有十分钟。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他该怎样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 上一次前往武周改元时,李好问是误打误撞被困在了那里,所以待了足够的时间,见证了自己需要见证的内容。 这一次他并不是不能依样画葫芦地尝试,而是这样做太不可控了。 稳妥起见,李好问还是打算用最少的次数,进行可控的回溯。 另外,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一试李好威,看此人是否能用,该不该带他上路。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李好威顿时期待地道:六郎请尽管吩咐。 李好问没有直接答复,而是步出营帐,找来卓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卓来应了一声就去了。 李好问这才回转,望向李好威:四哥,待会儿我要做法,就像刚才那样离开一盏茶的工夫。我需要你替我护法。 一听见护法二字,李好威激动得手心都渗出汗水,连忙一口应下:好!不过,护法,我这该怎么护? 李好问平静地道:就是守在这营帐中,莫让任何人进来,确保我回来时的安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此地。 李好威应声道: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说着,李好问便在那幅毡毯上坐下,面对盛放着小红鱼的水晶碗,平静看了一会儿之后,便阖上双眼,伸手掐了个法诀。 李好威睁大眼睛,任何细节都不敢放过:堂弟这可是在做法,可是在做什么仙法呢! 然而,李好问没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却自行松开,一个通体银白色的小人从荷包里探出脑袋,抬起没有任何五官的脑袋,望着李好威。 李好威脸色顿时转为煞白。他心中一阵发毛,忍不住地想:小堂弟身上带着的东西,也挺诡异的。 但李好威忍住了没敢出声。他根本就不敢打搅李好问,毕竟自己肩负着护法责任在身,绝不能冒失。 被那银白色的小人看了片刻,李好威差点儿又被惊得叫出声:就在他眼前,李好问的身形倏忽便不见了。 这可比早先李好问缓缓出现时突然得多李好威忍不住冲到李好问刚才所坐的位置跟前,伸手向前探去。他指尖所及是一片空空荡荡,仿佛早先坐在这里的那个形象只是投射在李好威眼中的一个虚幻影子。 李好威呆愣片刻,又安静地坐回一旁,毕竟小堂弟郑重请他帮忙护法来着。 可没过多久,便听卓来在营帐外面喊了一嗓子:营里开饭啦!大家快寻伙夫领饭啊!一天只有两顿,过了这一顿再等下顿就只有明天啦。 唐人吃饭,有的吃两顿,有的吃三顿。 李家富裕,李好威从小就是每天吃三顿的,但他也听说过有些人一天只能吃两顿,比如那些大头兵。 刚听见卓来喊了这一嗓子,李好威便觉得自己真的饿了,五脏庙咕噜咕噜地叫出了声。他刚想起身去看一下外头的情况,却马上忍住了。毕竟李好问事先交代过让他别离开。 不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吗?李好威觉得,没什么不能等的。 然而卓来声音远去之后,帐幕突然被掀开,秋宇迈着大步走进帐中,眼光在帐内森然一扫,直接了当地开口问李好威:你在这里干嘛? 李好威特别怕秋宇:当初就是跟眼前这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屈突宜,差点将他骗进了诡务司;不久之后,小堂弟立功领赏,父亲李贻带着他守在朱雀门前求提携,秋宇竟然当着他们爷儿俩的面放飞剑。 因此李好威见到秋宇,连话都说不利落,只能支支吾吾地开口:我那个,是李司丞,让我 出去! 秋宇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这里是李司丞的营帐。 如果不然 说到这里,秋宇略略低头,紧盯着李好威的那双眸子似乎也缩了缩,眼神极富威慑。 李好威原本也想老老实实地低头出去算了,可他一想起小堂弟适才的托付:不对啊,我才是有理的那个人啊! 李好威与李好问小时候曾经常在一起玩。那时李好威仗着人高马大,没少护着李好问不让旁人欺负。 这种回忆激起了李好威的满腔勇气,虽然他面对秋宇时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但李好威还是迈上前一步,大喊一声:我要留在此地。刚才六郎说了,需要我为他护法! 秋宇听到这里,才缓缓收回目光,整个人的表情重新变回无悲无喜。 就在此刻,那张矮几上的水晶碗中,小红鱼扑通一下翻了个身,溅出点点水花。 第548章 矮几跟前,李好问的身形一点点显现。 看见李好威大马金刀地拦在自己面前,李好问点点头道:四哥,多谢你为我护法。 李好威眼前似乎见到了年幼时的六郎正依恋地缩在自己身边,但随着李好问一声轻咳,李好威的幻象瞬间破灭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李好问,身上穿着紫袍,神出鬼没,似乎能在三界中自由来去,早已不是他李好威能够护法护得了的。 然而这时秋宇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性还不错。 李好问嘴角便微微上扬,语气愉快地道:多谢四堂兄陪我一道前往沙州。 李好威或许缺乏经验,但他并不是个蠢人。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通过了考验。若不是刚才坚持,可能现在他已经打道回府,此刻在回长安城的路上了。 随即他的肚子又咕噜了一声,提醒他五脏庙该祭一祭了。 于是李好威忍不住心想:难道刚才营里开饭也是在考验自己? 却见帐幕一掀,卓来双手各提着一个食盒,吴飞白跟在他身后,捧了一罐子清水和一裸竹筒水杯进来。 卓来替各位把饭食都拿来啦! 原来不是考验李好问心想。 然而卓来的视线始终在李好威脸上转来转去,似乎很好奇这位四郎君的命运。 李好威心中便是无限的患得患失。 但好在卓来很快摆好了食物,李好问邀请诡务司众人席地而坐,围着那张矮几,一起就餐。 李好威一见食物,略感失望。 只见这河西军的主食就是饼子,也不知是什么面做的,看起来黑乎乎,表面粗糙,不大好吃的样子。配菜很少,大头是醋芹和酸齑(酸菜),味道很冲;唯一一点与荤腥有关的,是用炖烂的肉捣成的肉酱,不知是什么肉,但看着纤维就比较粗。 李好威心里略感不满,心想我堂弟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在你们河西军的营地里就吃这个? 然而还没等李好威抱怨,李好问已经率先动手,撕了硬呼呼的饼子,裹上一层酸齑就吃开了。诡务司里的旁人也都照做,谁都没抱怨这饭食粗鄙。 李好威只得将满腔的吐槽都吞了回来,也撕了饼子裹上酸齑,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也许是饿了的缘故,他嚼着嚼着,竟然觉得这饼子十分有嚼头,仔细嚼甚至有微微的甜味,而齑菜也酸香下饭,别有风味。 渐渐地,李好威竟开始狼吞虎咽。而坐在一旁的围观的诡务司众人则相互交换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都在说:胃口好也是个优点啊! 一营帐的人都吃完之后,卓来抢着收拾,李好威与吴飞白也去帮忙。一旁坐着剔牙的秋宇见到李好问在出神,忍不住问:李司丞,刚才还顺利吗? 李好问颔首:顺利。适才我去了一趟晋阳。 一旁始终在留意的李好威忍不住又呆了:就一盏茶的工夫,小堂弟竟然去了趟晋阳? 我现在想,可能就在那里,我能很快就得到我想要的。对了,李好问转向一直坐在帐幕一角默不作声的叶小楼,叶参军,可否将你的斗篷借我一用? 这斗篷自然是指从库库多莱那里得到的隐秘的法衣。这次诡务司事先将适合各人的法器分给各人保管,叶小楼就得到了那件,并且起了个简单粗暴的名字:我那斗篷。 这时叶小楼便嬉皮笑脸地对李好问道:我能收租子吗? 秋宇那两道冷嗖嗖的目光顿时又向叶小楼那边转过去,叶小楼连忙摇起双手,道::不必租金不必租金,李司丞尽管拿去用便是! 一旁看着叶小楼与自家小堂弟这般越级说话,李好威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秋宇依旧很关心李好问的晋阳之行,虽然不便直接问,但依旧隐晦地打听:此行可有解开了司丞的难题? 李好问点点头:我想是的。 刚才那一次追溯时间,他已经真真切切地站到了隋帝国的尾巴上。 原本李好问并不完全能确定那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 毕竟后世常说隋唐隋唐,似乎隋唐本就是一体的。大隋是一个短命的时代,然而唐代却从隋朝那里继承了很多东西。唐代的开国君主甚至是隋代末代君王的表兄。 但是此行却为李好问提供了一点点思路。 * 李好问刚才也确实是追溯时间,前往晋阳,而他抵达晋阳时,刚好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时间点 大业十一年九月。 这个时间点的太原,街谈巷议只有一件事:雁门之围。 原本忠心归顺隋朝的突厥启民可汗已于六年前亡故,其子咄吉被册立为始毕可汗。咄吉野心勃勃,甚至拒不入朝。 大业十一年八月,三次征伐高句丽失意的隋炀帝杨广出塞北巡。始毕可汗见有机可乘,便率数十万骑兵突袭,将杨广连同一万七千多守军一起围在雁门城中,史称雁门之围。 眼下李好问的视野范围还未囊括雁门,否则倒是可以再向北数百里,亲眼去看一看杨广十万人被围在雁门城中的盛况。 据说那里战况惨烈,突厥大军围攻雁门时,箭都射到了杨广面前。而雁门城中的粮草仅够维持守军二十天。 第549章 太原郡在雁门关以南七百里处,算是大后方。这里的隋军早已被征调,火速北上勤王。 如果李好问早来几天,便应该是战况最胶着,也最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但此刻,李好问置身于晋阳城中,却听见晋阳百姓情绪稳定,不仅没有为大隋的命运感到担忧,反而像是被激起了士气。 听说了吗?天子亲上雁门城头巡视,许了守城的士兵高官重赏。咱们的儿郎若是正好赶上解围之战,那大笔的封赏定是跑不了的。 话说,守土有责,天子遇险,咱们的大军赶上救援是分内之事。但是听说天子当着雁门守城兵士的面,许诺了一件事,那就是再也不会对高句丽用兵。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是啊,对高句丽用兵三次,折了成千上万的大隋儿郎在那穷山恶水之间。若是这一围能让天子改换心意,那就太好了! 李好问很清楚:隋炀帝在位时曾三次对高句丽用兵,是历代君主中不顾国力消耗穷兵黩武的典型。 报!本郡大军已赶到忻口。随时准备增援雁门。 李好问倾听着晋阳军中传递着的军报。 报!突厥恐有北逃之意。天子下令追击。 怎会突然说北逃就北逃了? 那自然是因为咱们的公主,咱们嫁到突厥去的公主,偷偷放出的假消息。 真好!既然如此,雁门城即将解围。若是天子不再总想着出征高句丽,百姓们活得下去,那些四处乱窜的乱民,瓦岗寨什么的,应该都消停了吧。 熟知历史的李好问,听见这个预言,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眼前的这个时代是如何落幕的,他似乎有点思路了。 第 169 章 从叶小楼那里借到我那斗篷之后, 李好问第二次前往晋阳。 如今他心中已经有一定规划,知道自己该如何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了。 这次他控制时间轴,抵达晋阳的时间点是上一次的一个半月之后。 上一次李好问身上那件紫袍太过显眼, 只能避在不打眼的角落里悄悄听取士兵与百姓们的议论。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披上了那件能够遮蔽全身身形的隐秘的法衣。那效果, 就和服用隐身蜜浆一样杠杠的, 还能够自由掌握使用时间,不必等到药效消失才能重新现身。 虽然他在大业十一年只能停留一盏茶的时间, 但优点是李好问可以多次往返,并根据得到的信息随时调整需要前往的时间地点。 比如这一次,他就是来围观那雁门之围的余波的。 披着隐身斗篷的李好问行走在晋阳城的街道上,敏感地体会到城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上一次他来时,虽然雁门情势危机,但本地军民交谈时的态度总体是乐观向上的, 人人都期待着能为天子解围,让必要得到那份金口玉言赐下的奖赏。另外四征高句丽是什么?不存在的。 然而这一次, 李好问明明听说从晋阳赶往雁门的隋军已经回来了, 然而晋阳城中士气低落, 人人郁闷, 口中都是抱怨。 李好问凑近两名站在街角,扛着长槊的带甲士兵彼此交谈。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凑在另一人耳边道:听闻只发放了一千五百人的赏赐! 另一人满脸难以置信:只有一千五百人?不是说仅在雁门城内就有一万七千守军吗? 是啊,先开口的那人左右看看无人, 才继续向同袍吐槽, 据说当初在雁门关前,天子亲口承诺, 但凡守城有功者,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 都官升六品,赐绢百匹。若是已有官职之人按原品级加等升迁。现在却说,赏赐只分给一千五百人。 裹着斗篷在旁偷听的李好问:嗐,史书上好像是记着,后来连那赐绢百匹的物质奖励都给抹了。 另一人闻言脸上出现无比愤懑之色:听闻雁门城原有一万七千的守军,活下来的不到三成。他们那般豁出性命去守城,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天子的一句许诺。可现在呢? 先开口的那人却吞了一口口涎,又左右看看,凑近了对同袍说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不是?他的同袍顿时懵了,不是说突厥之围已解,始毕可汗赶回北面去哄老婆了吗? 与突厥无关,是说咱们的天子,恐怕还会考虑,四征高句丽。 另一人脸上立即流露出惧色,嘴唇颤动,声音发抖地说道:为什么呀? 隋炀帝杨广曾经三次出征高句丽,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这两名晋阳城中的小兵便实在是无法理解,他眼里闪着绝望,望着苍天,似乎在向他假想中的杨广提问:为什么一定要征高句丽啊! 当然,眼前的两名隋兵是无法揣测天子的心意。 只是,从这两人的脸上,李好问读出了对杨广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评价。 一盏茶的时间,转瞬即到。 李好问返回骊山驻地时,天色已将晚。五千河西军正在伙夫的安排下,有秩序地获得食物,然后分坐在火堆旁用起了晚饭,营地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第550章 李好问还未解下披着的隐身斗篷,此刻突然好奇心起,干脆走进河西军的营地,凑近这些一边聊天一边吃饭的大兵们都在聊什么他们与两百多年前,大业十一年的晋阳大兵,关心的有什么差别。 正如之前崔扬所说的,这五千人是唐军与沙州土著的混编。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吃东西的口味也不尽相同,但这拦不住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大小伙子们凑在一起瞎聊。 有人聊到长安一带富庶丰饶,让他们一个个都大开眼界,引来一片附和。 但也有人说起前几年中原战乱的时候,百姓和士兵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又引来一片叹息。但也有人大声反驳,认为情况可没那么糟糕,这些说话的人大多都是唐军。 这时忽然有人大声问:听说中原好多地方都由藩镇占着。朝廷对藩镇没什么办法吧? 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唐军这时候大多哑火了。要说藩镇,那可真是将近百年都没能啃下来的硬骨头。 然而崔扬却长身立起,向着刚才发问的那人大声道:可咱这是大唐啊! 说着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脊梁,说:咱们唐人都是有脊梁骨的。当年安史之乱时情势那般危急,不还是有那么多唐人一起站了出来,试图力挽狂澜。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也没见咱的大唐垮掉不是吗? 崔扬这番话,赢得了一片彩声。 再看咱们河西军这次,千里迢迢地归唐。宫中圣人自己也不宽裕,不照样给咱们赏赐了这些好东西,还允了咱们二十万石粮食吗? 一句话说毕,营地上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另有一群大兵们一叠声地称赞,将中原百姓和长安人民的慷慨与好客夸了个便。 李好问听到这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拨给河西军的赏赐与粮食,也多有他在其后推动,并非都是内阁或是李忱之功。 不过,显然他的这些努力唤起了河西军的归属感,让他们感受到来自同胞的支持,李好问便觉心情舒畅:这些努力没有付之东流。 此刻他异常清楚地感受到:大唐气数未尽。 难怪李忱能当十三年的太平天子,如果不出意外,他和他的子孙们还将支撑着这个暮色中的帝国,再挺过一个甲子的时光。这并非因为他们有多英明神武,而是因为唐人的气质还在那里,脊梁还在那里。在国力被耗完之前,他们不会向大隋那样,分崩离析成为一团散沙。 营地上聊得热烈,李好问却悄悄起身,返回自己的营帐。刚才的情景令他又有了一些灵感,因此准备趁热打铁,继续回溯时光,目标:大业十一年,晋阳城。 令他略感奇怪的是,连续两次挑战自己的极限,他却并未感到太过疲惫。或许这是他的境界已渐圆满,即将能够升级的缘故? 李好问思考了片刻,觉得也可能是骊山此地灵气充沛的原因,毕竟这是被秦始皇看中,选做当皇陵的地方。 *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李好问再次披上隐身斗篷,身影悄悄出现于大业十一年的晋阳城。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理会那些街谈巷议,而是直接去了隋炀帝杨广的行辕。 行辕中,杨广正在与大臣们商议下一步该去哪里,也就是说:他这位天子该从晋阳返回国都大兴(长安),还是先回洛阳,再从洛阳折返大兴。 李好问在行辕的议事帐中找了个便于观察的舒服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观察杨广起的外貌。 这时的杨广四十五岁,是个颇为富态的中年人,五官秀雅,眉目英俊,年轻时想必很好看。 这个年纪放在后世,努努力还能评个杰出青年什么的。可是到了杨广这里,他的心气却已接近老年,眉宇间一片沉郁,时不时疲惫地伸手揉揉眉心,完全没有在雁门之战中反败为胜的喜悦之情。 很难想象,这个外貌有点文艺中年的皇帝,曾经是一位灭陈、征吐谷浑、征契丹宴突厥,战功赫赫的马背皇帝,内政上又改革官制、开科取士、修筑运河极大程度改变了中原王朝的面貌,甚至给后来的大唐留下了相当可观可继承的遗产。 然而他一生中所有的锐气,似乎都在一个半月之前的雁门之围中消磨殆尽了。 此刻杨广身穿一身式样简洁的黑色袍服,头戴翼善冠,坐在一张矮几旁,以手支颐,懒懒地听着座下臣子们商议。 座中文武百官就皇帝的前途产生了分歧,目前正在争执。 李好问听来,似乎纳言苏威认为大兴是京城所在,天子应当以王都为先,尽快返回大兴为宜。 然而天子近臣宇文述却认为洛阳坐镇中原,交通便给,四通八达,粮草充裕,天子大可以先行前往洛阳,再做打算。 坐在帐中一角的李好问却很清楚,杨广此生,再也没能重返他父亲杨坚为大隋定下的国度大兴。 此事不必再议,座上的杨广忽然挥了挥手,长长地叹了一声,就依宇文述所议,去洛阳。 座下的大臣们不乏吃惊之人。以苏威为首主张天子前往大兴的臣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开口劝谏。 然而杨广懒得再听,起身后随意朝身后甩了甩衣袖,就将苏威等人的话都堵了回去。 坐在角落里看了半天戏的李好问眼中浮起好奇之色。他有点想知道杨广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551章 于是,再下一次回溯时,李好问选择直接与杨广对话。 这一次他没有披隐秘斗篷,直接出现在杨广休息的营帐里。 你,你是什么人? 穿着丝锻睡袍的杨广见到李好问的身影一点点从虚空中出现,慢慢变得清晰而有实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问:您,您是神仙吗? 除了神仙,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可能么? 李好问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上前拱了拱手,道:陛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陛下。 杨广帐外顿时一阵骚动,卫士们意识到天子帐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陌生人,纷纷抄家伙就往帐中冲,却又有些投鼠忌器,生怕李好问伤到杨广。 杨广连忙喝止了卫士,命所有人退出帐去,脸上带着几分赧然向李好问道歉:下属们唐突,让仙人见笑了。 李好问不打算寒暄浪费时间,伸手轻轻一摆示意无妨,直接问出他的问题:陛下为何会觉得前路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 是啊,朕确实只感前路茫茫,歧途彷徨啊!杨广似是被李好问说中了心事与状态,感慨万千地道。 你您是不知道,在雁门城中被围的那一刻,朕终于明白,朕并不是什么上天庇佑之真命天子,朕只是一个普通人。 朕一向自诩文韬武略,堪比秦皇汉武。在朕手中,必将是天下一统的盛世。 然而在雁门,突厥的箭支都射到朕面前了,距离朕的面颊只有这么一点,这么一点的距离 杨广用手比出大约半尺的距离给李好问看,脸上写着藏不住的惊恐。 很显然,杨广认为在眼前这位神仙面前根本无需隐藏心事,反正也藏不住,直抒胸臆就好。 在李好问听来,这位甚至将自己当成了个树洞,帝王孤介,一生都没有理由向任何人吐露真心,更加不可能吐露那些令自己显得软弱的真心话。 自那之后,朕一直在想,为什么朕贵为天子,却连巡视北疆都能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自恃雄才伟略,为何三征高句丽却次次无功而返? 朕是否真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朕的大隋,真的能沿着之前朕所设想的盛景向前行吗? 至此,李好问已大致摸清楚了:雁门之围只是突厥可汗将杨广围困了二十多天,没有给大隋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但是这次围困给杨广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令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并失去了一切进取之心。 朕累了,太累了。 说这话的时候,杨广望向正南方。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重重帐幕,聚焦在无穷远处,而那是一个遥远而甜美的地方。 朕想去洛阳不止想去洛阳,还想去江都 说话的人陷入深深遐思,几乎要将帐中那位仙人完全忘却。 李好问赶紧轻咳两声,开口道:这也是我想问的,刚才群臣议论,你为何否决了苏威的提议,不想重返大兴? 杨广听着一怔:刚才? 群臣议论已是好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当然了,对于仙人而言,这点小事想必都是弹指而过,无须计较。 他低头想了想,反问李好问:敢问仙人,朕否决了重返大兴之议,难道错了吗? 李好问答道:不当然没有,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只要你对得起自己,便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我想问你明明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将挽救江山的机会都拱手放弃了呢? 杨广顿时双眼发直。 可是,也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只要他对得起自己,也就够了。 却听李好问续道:你可知道,在你死后二十年,大隋的国库里依旧还有储备的米粮与布匹可供使用1。在你身后千年,你营建的大运河依旧在承担南北运输的重任。甚至你征伐高句丽,自然也有你的理由,有你的战略考量。 真的,真的是仙人 杨广口唇翕动,喃喃地说着。 单是敢对天子不用敬语,杨广足以确认来人的身份。更何况,仙人言语中透露了那么多他身后的事。 只是你选的时机真的不对,李好问一点儿都没对这位客气,直接开口批评,营建洛阳宫城,三征高句丽,三下江都你丝毫不体恤民力,以至于军心尽失民心尽散,就算是再明白你的人,也没法儿为你开脱。 杨广痛苦地点头,也同样抛去了属于天子的自称:我知道,我都知道啊! 猛醒时,这天下已经被我糟践成了这个样子。泪水从这位炀帝面颊上缓缓流下。 如果你肯回大兴,事情犹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直到话说出口,李好问才惊异于他竟然成功地剧透了。 若是按照时光术那失去的永不复还的原则,这种足以力挽狂澜,扭转大隋覆亡命运的指点,他应该根本说不出口才对啊! 然而杨广闻言喃喃地道:如果我肯回大兴 李好问看见杨广那张近乎槁木死灰的面容,心里全明白了。 第552章 不是他没剧透,而是这种剧透根本没有任何卵用。 杨广已经做出了对他自己负责任的决定他会返回洛阳,然后从洛阳前往江都,在那里迎来一场刺杀,迈向他人生的终点。 纵是仙人从旁指点,杨广也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 大兴啊 提到这个地名,杨广的眼神避开了李好问,随后陷入一片追忆。 确实,那是关中重地,是大隋龙兴之所。 但那里,也是父皇的大兴。 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那阴暗陈旧的宫殿,不喜欢与长兄明争暗斗别苗头的日子,甚至后来我镇守江都时,也一直不喜欢从那里传来的消息 那是从父皇口中传来的消息:他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 李好问没有再说话,而是任由杨广恣意抒发他的心意。 事实上,他的身影也渐渐无法维持,一点一点地变得浅淡。 他正从属于杨广的历史中消失。 然而杨广却似乎并不在意那个年轻仙人的消失,他伸手从榻上取过酒盅,浅浅地饮了一杯,梦呓般地道: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2 然而返回骊山营帐内的李好问至此已全明白了。 一个时代的终结,说白了还是在人心。 站在大隋的终末,连杨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有机会能力挽狂澜。更何况那些他身边的人,或早或晚都看出了这一点,然后纷纷转向。 就这样,一个曾经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王朝,一个崭新的时代,还未完全展开画卷就迅速落幕了。 第 170 章 三日后, 天子派遣的代表,兵部尚书徐冲率领数百名文官武将亲至骊山,上演一出规模庞大封赏, 褒奖了河西军的忠义,颁发了早就承诺的赏赐。 除此之外, 天子还亲封远在敦煌的张义潮为河西节度使, 由其侄子张淮深代为接受了告身。 从此有了名分的河西军中人人激动万分,山呼万岁。 就在这气氛最热烈的时候, 李好问敏感地留意到:骊山脚下雾气弥漫,白色的雾气之间那黑色的兵甲隐约可见,似乎历史叠放又要出现。 可不知为何,这种历史的回响似乎被如今河西军的气场给镇了回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来自千年前的甲士们体恤苦尽甘来的河西军,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打扰,而是随着白雾的散去而消失, 总算是没有吓到徐冲带来的那些文官武将们。 在这封赏兼饯行的典礼上,徐冲再次重申了李唐朝廷对河西的支持。 随后便是河西军拜别天使与百官, 满载着对未来的信心, 启程返回河西。 诡务司一行人低调地混在河西军中, 李好问甚至换掉了他那身过于打眼的紫色官袍, 穿得与唐军们相差仿佛,就连一直守在路旁有话想说的徐冲都没能发现他。 这么做,李好问主要是不想被那些繁文缛节所打扰他需要些时间, 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时光术。 此前他回溯历史, 前往大业十一年的晋阳城。这个时间点距离隋炀帝杨广在兵变中身亡还有三年,距离李渊称帝立朝还有四年。 李好问总共只回溯了四次, 花费四十分钟,但他自认为已经满足了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 听到了那一曲无可奈何的时代挽歌。 李好问自信这已经能满足他晋升一刻境界的条件。 然而现在横在李好问面前的困难竟然是:他还没搞定一刻的时间标尺。 因此这一路上,李好问一直都在捣鼓标尺的事儿。 原本他认为这时间标尺根本就不是什么麻烦事。一炷香是5分钟,遮摩遮利翻一次身;一盏茶是10分钟,遮摩遮利翻两次身。 那么以此类推,一刻既然是15分钟,也就是小红鱼连续翻三次身的事儿。 至此,李好问也察觉这时光术约摸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瞬和弹指,这两个境界能够延续的时间都很短。瞬不到一秒,弹指也不过7.2秒。 第二阶段是一炷香、一盏茶和一刻。这三者又是一个体系的,其时长分别是5分钟、10分钟和15分钟,是完全等距的三个阶梯。 而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是本质的飞跃,如果没有机缘,便会被卡在从弹指到一炷香的超大跨度上。 第三阶段是时辰以及往上。一个时辰就是俩小时,与一刻相比是八倍时长。那距离李好问还远,他暂时还不必去想那许多。但在林嫱那份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笔记里确实记载着:若要晋升时辰境界,每个人晋升的方法不尽相同,前人的方法未必有指导意义。 可见第三阶段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层次。 按说,李好问想要从一盏茶晋升至一刻的境界,是同一阶段之内的小幅晋升,理应没有那么困难。 然而他发现,时间越长越容易造成误差。 第553章 或许他已经十分精准地掌握了一炷香和一盏茶这两个境界,但是要令这两者叠加,却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李好问尝试了很久,总是出现头晕、头疼、流鼻血等副作用,显然是没有掌握窍门。 这令他忍不住郁闷:话说自己还真是有点弱啊!如果像林嫱那样,自己动手制作计时器,不就没这麻烦了? 李好问也曾试图将遮摩遮利放在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里,随身携带,以便近距离感受小红鱼翻身的时间间隔,但是效果不佳。 因为马背上本身就有些颠簸,而他偏偏还需要数出对方连翻三次身,很容易弄错。 这其中唯一的好处,大约是打发了漫漫路途上的无聊时光。往往是李好问一抬头,已经到了宿营地或是要休整的地方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自得其乐。比如今天刚行过一般路程,李好威便催动他座下那匹高头大马,靠近李好问的纸坐骑,小心翼翼地向李好问打招呼:六郎 李好问看看他:四哥你还好吗? 李好威并不太好,此刻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顶着俩青色的黑眼圈。 李好问知道这位堂兄昨晚起夜的时候不巧目睹了秋宇封印天字号法器半身鬼婴的全过程,大概被吓得后半宿也再没能睡着。 此刻李好威点点头道:还好。 李好问赞他一句:四哥的胆色已经很可以了。想我第一次看见阿宝的时候,也 他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阿宝时,是有十五娘陪着,而且这小姑娘用一杆粘知了的竹竿就险些戳坏了阿宝。 话说崔真曾经提过,十五娘会陪着自己一路西行。可是直到今时今日,李好问都还未见到十五娘的身影。 他咬咬牙,暂时将关于十五娘的念头抛在一边,而是温言安慰李好威:何况也多亏了堂兄忍耐,没有惊扰到河西军其他人,因此也没吓到更多的人。 昨夜李好威直接吓傻了,愣是一声都没叫出来。 此刻李好威将安慰当了真,两眼放光地道:真的吗?原来我还算是有点胆色的? 他立即扬起头颅,精神振作,与李好问并辔向前。 也不晓得今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地头?李好威看了看天色,发出一声感慨。 说来这旅程也还真是漫长。 他们刚出发时,队伍在长安城郊的山林中穿行。那里风景优美且空气新鲜。偶尔路过规模较小的城镇,那里的百姓听说是河西军来了,会一股脑儿地全都涌出来看热闹加劳军。那场面,简直是热闹之至。 可是行出十日左右,官道两边的景色开始变化。 最明显的是绿意少了,道旁要么是沟壑纵横的山谷,要么是植被稀疏的高耸山头。被开垦过的田地少了不少,即使是曾被开垦,也有不少抛荒的。 城镇与城镇之间距离明显拉远。原本走不了几里就能看见一个村子的,后来这个距离变成了十几里,半天,一整天 李好威在队伍中几乎没什么人能说得上话,所以终于感受到了旅途中的孤寂。 李好问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高度,道:估计还得有好一会儿才能到扎营的地方。 唐人出门在外时,通常用太阳高度来判断时辰。李好威显然还没学过这个。 但是听了李好问的话,李好威却振奋了精神,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事,道:那好,就让我来看看,今天究竟还要走多久。 李好问望着李好威手中的物品,忍不住好奇问道:四哥,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手掌大小的尖足陶壶,说它尖足是因为本该平坦的壶底,被做成了一个尖的,令整个陶壶看起来活像是一个带把手的漏斗。甚至那尖尖的壶底,看起来也像是开了一个小口,能让里面盛的东西漏出来。此刻那里似乎塞了一个小小的木塞子。 李好威出门的时候不是被他父亲拐跑了几乎所有行李吗?怎么会带了这样一枚奇怪形状的东西在身上? 李好威闻言扭头看看李好问,有点不确定见识广博的六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这是沙漏壶啊! 沙沙漏壶? 李好问眨眨眼睛,忽然对这东西很感兴趣:该怎么使用? 就见李好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精锻做成的布囊,将布囊自下而上套在陶壶的尖足之下,相当于兜住了整个陶壶的壶底。 随后李好威隔着布囊从陶壶壶底拔出了什么,李好问当即听见一声极其细微但绵长的声音:窸 是细沙掉落在布帛上的声音。 见李好威展示用法,李好问忽然反应过来:这其实就是漏壶啊,是中国古代常见的计时器,又叫漏刻。他早先在郑兴朋家中就见过。 只不过那是受水型的漏刻,而眼前李好威所持的这一枚,却是受沙型。 亦或者,它已经和后世的沙漏有点接近了,只不过还没发展出可以互相倒过来使用的上下两个沙斗。 话说华夏最早使用漏刻的年代已不可考,历史上以水漏最为流行。而最为有名的沙漏是五百年后元代詹希元创造出的五轮沙漏,是一具以沙漏落下的冲量为动力驱动的计时机械,有时刻盘,有小人能够报时,感觉是一种与林嫱发明的壁挂钟差不多先进的东西。 第554章 李好威家里显然是想到了前往西域大漠,水源不一定好找,所以给李好威事先准备的是一枚特制的沙漏。 李好威见自己拿出沙漏之后,堂弟脸上的惊喜虽然来不知为何,但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李好威不明所以,但还是挠挠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四哥,这东西能不能借我? 李好威生性爽快,马上应道: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跟堂兄客气个什么? 于是李好问毫不客气地就将李好威的沙漏借了过来,稍微了解了一下用法,然后就取出裹一团透明口水中的遮摩遮利,将它搁在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计时器的用法很简单李好问在遮摩遮利翻身的一刻开始用沙漏记时,等到遮摩遮利又翻过三次身,就停止记时,然后统计一下这一段时间内沙子的用量。目前他就只需要这么多细沙,别的都可以不要了 这是李好威连忙赶上来,拉住了李好问要扔沙子的手:六郎可不能全扔,这沙子还挺名贵的。 哦?李好问有些不解:这白沙子有什么名贵之处?他们之后前往沙州,这沙子难道不是遍地都是吗? 李好威却振振有词:这看似是沙子,其实是用河蚌的壳细细磨成的粉。用专门的石磨将其磨成粉之后,用酒煮沸,再将浮沫撇去,晾干,如此重复九次,九蒸九晒,才得到这些白色的细沙。 寻常沙子进这漏壶,用不了多久就容易板结,堵住漏孔。唯有用这种方法制出的细沙,可保其永远像流水一般,绝不会堵塞沙漏。 原来如此!李好问望着手中的一抔白沙,忍不住感叹: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原来这小小的沙子竟还有如此门道,多谢四哥教我。 他这句感慨与感谢,令李好威赤红着脸愣在马背上没好意思答话,半晌才道:六郎谬赞了。 要知道,现在李好问已经是个三品官儿了,可对于自己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散官堂哥,竟也如此诚恳求教。 想着想着,李好威感动极了。 李好问却完全顾不上这位堂兄了,他将剩下的白沙用一枚多余的锦囊收纳,塞还给李好威,然后自己抱着那只沙漏,继续了西去的漫漫征途。 李好威从旁观察,见堂弟用这沙漏也不做什么,只是将沙子全部倒在沙漏里,等它们全都,然后将锦囊收集的沙子再全部拿回来,倒在沙漏里 就这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从旁观察的李好威自己也看待了,不知不觉就跟着河西军的大队到了宿营的地方。 第二天,李好威又寻了个机会要与李好问说话,却见李好问安静坐于马背上,半闭着双目,信马由缰,神游天外,手中却依旧捧着那枚沙漏。 今天甚至不是李好问自己来处理沙漏里的沙子了,改成是原本在李好问腰间荷包里探头探脑的白色小人儿来处理。 它会自己将锦囊运到沙漏上方,将沙子全倒在漏斗中,然后将锦囊的双耳挂好,然后自己溜到沙漏下方的漏嘴处,拔掉那里的塞子。拔掉之前大约还会敲敲漏斗的斗身,李好问多半会在那时点点头 看着看着,李好威甚至有些艳羡:小堂弟豢养的这枚法器,简直简直太能干活了,尤其是这种无聊的活儿。 而李好问也一直重复着这种无聊的游戏,在漫长的路途中他似乎只是在用沙漏记时,一遍一遍地记着。 李好威心想:小六这是无聊出毛病来了? 他可没留意到,每次接近沙漏中沙子漏光的时候,李好问会睁开双眼,向漏壶中看一眼。 有时候他睁眼睁得早了,能看到漏壶中还有不少未曾漏下的砂子; 有时他又睁眼睁得晚了,漏壶中早已空空如也,一粒都不剩。 过了大约一整天,李好问睁开的双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他刚好看见沙漏中最后一粒纤小的沙粒,落向那道纤细的沙嘴。 又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末尾,李好问每次睁开眼时,都能看见这最后一枚沙粒向沙嘴中滚落。 当然,这些李好威都是看不到的,这位只是暗暗在心里泛着嘀咕:六郎没事吧,六郎没事吧! 这等无用功也能津津有味地做下去,还让法器帮着一起做小六他的脑子,真的没问题吧! 这时河西军一行,已从关中入秦州、原州,再入兰州、鄯州,距离甘州已不算远。 进入五月,原本天气恶劣的西域此刻却向远道而来的人们显露出最温和的一幕。每一天都是天色湛蓝,清风和煦。眺望远处天际线上隐约可见的雪山,再欣赏眼前草甸上星星点点的小花,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毫无保留地享受这份心旷神怡。 然而天气转暖也有些坏处。万里无云时,日光便太过灼热,晃得人睁不开眼。地面温度升高得极快,到了正午,不止是人受不了了,牲口也吃不消。 因此河西军这一行人改了作息,早晚各走一段,正午时扎营稍歇。 饶是如此,下午上路时,李好威还是觉得自己被那头顶烈日晒得头昏眼花,昏昏沉沉。 好在从长安出发时路过了不少州县,当地百姓夹道欢送,送了不少自己编的斗笠、草帽之类。李好威像其他人一样赶紧戴上,多少觉得好些。 第555章 走出数里地,李好威习惯性地抬起头向一直走在他前方的小堂弟看去。强烈的日光就像是能将地面烤化似的,远近景物也随之被扭曲,产生一阵阵的波动。 忽然,李好威惊愕地发觉,他身前那匹纸马背上的李好问,身形也正在扭曲着,闪烁着,紧接着李好问整个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匹鞍具齐全的纸马。 啊 李好威险些惊叫出声。 他堂弟去哪里了?李司丞去哪里了? * 我这是在哪里? 李好问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过他比较确定的是,他已经突破了朝代的限制,这一次,向以前回溯的恐怕有点儿多。 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原的尽头有一道河流蜿蜒,平静的水面映照出明丽的蓝天。 耳边传来驼铃叮叮当当的响声,李好问顺着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只见二十多头骆驼鱼贯而列,驼背上垒着高高的货物。这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载着丝绸、宝石、贵金属和香料,沿着这条贯通东西的商道丝绸之路,迈向中原。 李好问掐指一算,这次他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弄清楚他究竟追溯到了哪里。 第 171 章 李好威正惊讶于李好问的无端消失, 再看诡务司几人面上,却并无惊讶之情。 老王头上前帮忙,将李好问的坐骑拉到道旁。叶小楼则上前拍拍李好威的肩膀, 笑着道:难道还没见过你堂弟这般神出鬼没的身手吗?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 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李好威心里疑惑, 但是回想起之前他在李好问帐中的经历,这小伙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随即诡务司的人都聚了过来, 接着这个机会,纷纷下马暂歇。 随着时间推移,秋宇忽然眉心一挑,沉吟道:这一次确实有点久。 叶小楼一副心大不担心的样子,笑道:他又不是头一回一去不返? 这一句话犯了诡务司的众怒。 卓来伸手拍了一下叶小楼的胳膊,怒道:小楼哥, 你咋这么乌鸦嘴? 章平呸呸呸了几声道:童言无忌! 吴飞白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蓍草:需不需要我为李司丞算一卦? 李贺:那还是别! 李贺话音刚落,吴飞白手里的蓍草便落了一地, 他只能无奈地弯下腰来捡, 一边捡一边说:我说长吉啊, 你这是不是在言出法随啊? 在一旁看着的李好威:! 堂弟的同僚们都很有趣啊! 诡务司诸人驻足的地方正是道旁一株孤零零的大树之下。李好威忽然察觉那树上停着一只乌鸦。他向乌鸦那里看去, 发觉那只乌鸦正好也朝他看过来 这只乌鸦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它的脸有点扁,与其说是只乌鸦, 这家伙倒是更像夜枭, 有一张类似猫的兽脸,因此与李好威面面相对的时候, 就像是刻意瞪大了两只眼望着李好威似的。 这令李好威心里一阵发毛。 然而就在这时,李好问的身影再次出现, 而且脸带兴奋。 他快步向同僚们这边走过来。秋宇向他打招呼:李司丞刚才到了哪里? 李好问唇角上扬,流露出舒心的微笑,刚要开口,却发现李好威也在,便修改了一下措辞,道:各位就当是个故事、或者梦境听,就好了。 什么故事? 崔扬竟然也赶了过来,将马匹牵到了道旁这株大树的阴影下,取下马鞍上挂着的皮水囊,拔出塞子,咕咚一声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 原来此地正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正好供旅人们歇脚喝水,顺便听李好问讲古。 片刻后,张淮深和他那几个亲兵也一起赶来了,看样子是来催促一行人赶紧上路的。 我遇到了前往贵霜帝国的使团! 什么什么?那什么帝国什么霜还分贵贱吗? 这不学无术的一听就是叶小楼。 然而队伍里并不缺少真正博学之人,那边李贺摇头晃脑着说:原来李司丞刚才是回溯到了东汉时! 李好问含笑点点头。 崔扬他们听得愣了一下,随后兴致盎然地对张淮深道:远来李司丞是真的要讲古啊!少统领,反正今儿路程不紧,不如大伙儿稍歇歇,听听李司丞说的。 张淮深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不好拂崔扬的面子,于是点头下马:就听李司丞讲讲吧! 李好问见他们说自己是讲古,也不在意,但是心思却飞回了一刻钟之前。 他确确实实遇到前往贵霜的使团 当时他回溯时光所抵达的地点,在一条繁荣的商道旁。眼前就有一队驼队驼着货物缓缓通过,远处肉眼可见有一片小小的聚居区。那里通常有可供歇脚的客栈,能提供一定补给,甚至有驿站和面向往来客商的邮路,能够帮助他们往来传递消息。 李好问:这还有什么好等的。 他身形一闪,就已出现在那一片房舍跟前。 只见这一片都是夯土而成的房子,满眼黄澄澄的泥土色。各家各户的窗户都开得小而高,只在极高处有个小小的黑洞,其实是天窗。 第556章 李好问很清楚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当地的基本建筑形式都是这样的。人们最大化地利用房屋挡风保暖的功能,并且避免暴晒和迅速失温。 李好问沿着夯土筑起的房子向内行去,发现这里类似一座小镇,有马厩、望台、公廨、民居等好几种功能建筑。他猜测这可能是一座置所,也就是交通接待站,不仅传递信息,也转运物资,接待往来公务人员,若有空闲也会招待一下南来北往的客商。 这时,他听见有人用略为古怪的发音喊道:班定远麾下使团远使西域今返,本置啬夫速速来迎。 啬夫正是置所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打理置所的一切事宜,并且需要安排将送至置所的紧急信报急速送出。 李好问听见班定远三字,心中已大致有数。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到底向前追溯了多久远,到达哪个年代了。 答案是:东汉。 班定远就是班超,投笔从戎的那一位,他功成名就之后被封为定远侯,所以人称班定远。这位独自打理西域数十年,曾击败贵霜帝国大军,收服西域五十多个小国。 若说班超派出的使团李好问心中隐隐感觉兴奋:他很可能又在见证某段辉煌历史。 正想着,置所中已经有一匹快马奔出,马蹄撞击地面,激起滚滚烟尘,迅速远去。显然是将使团交付的信件消息送往下一个驿站。 李好问见到如此规格,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当即披上了从叶小楼那里薅来的隐身斗篷,靠近正在与啬夫交谈的使团首脑。 果然听那使团首脑开口道:吾乃甘英,为班定远麾下僚属,奉班定远之命出使贵霜、安息、大秦,如今方返。 置所啬夫显然没想到自己招待的竟然是这样规格的使团,喃喃地开口道:竟是奉班定远之命前往大秦的 大秦就是罗马帝国。当时的欧亚大陆上自东向西,分别是汉帝国、贵霜、安息和罗马四足鼎立。 虽然李好问早已了解这些史实,但还是为甘英所领的使团所完成的壮举而感到心潮澎湃。 须知眼前的这群人在公元一世纪,便从汉帝国出发,沿路穿越崇山峻岭,一直抵达地中海东岸,这样的壮游,即便放在之后的一千多年,也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听见啬夫说到前往大秦,那位甘英顿时脸上一红,忙举手道:惭愧惭愧。吾等从龟兹出发,途径贵霜与安息地界,一直行至条支国西海。 在条支国沿岸,吾等欲寻舟楫渡之。然船人对我等言道,此处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偶迟风,亦有一二岁者。故入海者皆赉三岁粮1 李好问听着这甘英的意思大概是说:他到了条支国沿岸,想要乘船渡海之时,当地船夫一口咬定,到罗马必须渡海,而且说这海大得很,渡海的人遇上顺风也要三个月才能过海,假如风向不对,也有渡海渡了两年才过去的。所以一般人渡海都至少要准备三年的粮食。 当然这些都是假话。安息国到罗马当然有陆路,只不过需要过一道海峡而已。另外两地之间相隔的地中海也远没有那么险恶。 李好问读过对这段史料的研究,多数观点认为:安息要么处于对罗马的战争敌对状态,要么出于贸易考虑想要垄断对汉帝国的外交关系,因此诓骗了甘英,阻止他进一步前往罗马,阻止两国建立官方的外交渠道。 所以,很可惜,甘英的这次壮游,最终遗憾地止步于地中海,没能到达大秦。 吾等信之,终不渡而返,终未能成就定远侯之托付也。说话时甘英脸上一片愧色。他们信了那船夫的话,最终也没有勇气渡海跨越远洋。 曾经有一瞬,李好问想过要不要将真相告诉这位古人,同时也安慰一句: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前无古人而且也后无来者。 然而想了想,他又觉得这世上或许并不存在完全没有缺憾的旅行。无论甘英是否知道真相,华夏人民的知识库里已或多或少都已经形成了一个大秦的模样。 再说,一刻时间已到,李好问感受到了轻微的头疼和鼻腔湿热,到了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待回到同伴们身边,李好问便将这段见闻结合他对于这段史实的知识,混起来讲了一个故事。 讲到最后,李好问还没忘了伸手拍拍卓来的小脑袋,笑着对他说:话说,那个使团可是经过你的故乡的哦! 要算起来,贵霜帝国就是吐火罗的前身。 李好问这般娓娓道来的时候,李好威也听得很入神,时不时扫一眼张淮深、崔扬等人,以判断他们对小堂弟的看法。 在他看来,崔扬等人就像是在听一个精彩故事似的。 但是诡务司的人大多脸色平静,都是一边听一边默记。秋宇、李贺等人更是眼中带着些感慨。 李好威忽然便悟到了:原来这些都是真的。他的小堂弟能将这一切描绘得如此真实,必定是真的回溯了几千年不,不对,汉代,班定远那时,距如今是多少年来着? 一想到这,李好威倍感震惊,但到底是忍耐住了,没好意思露怯。 第557章 这时,张淮深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似的,挥着手高声道:驿站! 李好问含笑点头。 他当着这位河西军的少统领讲这些,多少有些点拨的意思。 只见张淮深捡起一枚枯枝,迅速在地面上写写画画:汉时邮驿,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传。河西各州地广人稀,目前还做不到如此密集,但是邮路畅通、消息通达,对于河西来说太重要了。 李好问微笑点头:是呀,总不能什么都靠烽火。 刚才他将亲眼所见那东汉置所的规模、各功能区、人员编制等等尽数告诉众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启发这位少统领。 他很清楚,即便河西十州归唐,但是在未来若干年之内,中原朝廷能够给河西的支援有限。如何经营这一段战略意义极其重要的宝地,全都要靠河西人民自己。 如果这些汉时管理西域各州的经验,能够帮助到如今的河西军,李好问认为自己这次回溯就绝对超值。 张淮深用枯枝在地面上划了一阵,想了一会儿,又划了一阵,终于想通了,丢掉手中枯枝,站起身,伸脚将地面的痕迹随意抹去,满脸笑容地对李好问拱手道:不愧是李司丞,果然是博古通今,有大见识的人物。 李好问也笑着回:所以少统领如今不嫌弃我耽搁进度了? 张淮深微微一愣,脸上微红,忙道:岂敢,岂敢。刚才是淮深唐突,李司丞原宥则个。 李好问见他能屈能伸,立即认错,心中暗暗点头:这位少统领确实是个有见识的人,可见家教很优秀。这样看来他那位叔叔应该也很不赖。所以这一家子能够独力支持河西数十年,甚至在大唐完蛋之后自立为王 对了,这张淮深一家好似是被妹婿杀害的,死得有点冤。唉,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是改变历史 这时张淮深心情舒畅,笑道:好了,听完了李司丞讲古,大伙儿也歇得差不多了,要不一起上路吧。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上马。 李好问也再度跨上他那匹纸马。 他上马之后,向前行了数步,忽然回头,看向刚才那株大树。 那株大树的树干足有一人合抱,看起来有些年头。它枝叶繁茂,能够为旅人遮阴,所以刚才众人休息得相当舒服。 但是在这视野之内皆是不毛之地的荒漠上,这株大树显得十分突兀。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便心生警觉,忽然问:你们刚才在这里有看到什么怪事吗? 李好威举起了手:我六郎,李司丞,我看见过我见过一只脸圆圆的怪鸟。 李好问一听怪鸟二字,立即想起了时乾兽带来的心理阴影,连忙拖出这附近的历史影像查看,最后发现那怪鸟只是一只猫头鹰,于是将影像里的鸟儿给李好威看:四哥见到的是这一只?看起来有点像猫头鹰呀。 李好威连忙点头,虽然他并不知道猫头鹰就是他所知的夜枭。 这时那名叫做马十七的河西军少年见状好奇地咦了一声,道:这种乌鸦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啊? 李好问立即转向马十七:你认得? 马十七点点头,侃侃而谈:这种乌鸦的脸长得不像鸟儿,所以有人叫猫面鸦也有人叫圆脸鸦的。是一种食腐猛禽,时常出没在雪域草甸。 马十七就是上次那位告诉李好问,所有人梦见的神山就在昆仑的那个少年。 这东西六亲不认,甚至连亲生母亲的尸体都吃。说到这里马十七面露极度厌恶,草原上的人大多恨得紧。 听见马十七说这个,李贺在一旁大点其头: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故黄帝绝之。2 原来如此,李好问当然知道猫头鹰不该背上这种骂名,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澄清,只得向马十七点点头,道了一声谢,不打算再花力气维持这副历史影像。 却听呱的一声,那只猫面鸦忽然突破了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冲着李好威的脸飞扑过去。它的翼展并不宽大,只有三尺来长,但那枚尖锐的喙泛着冷光,两枚利爪就像是钢铸的一般锐利且坚硬。 李好威完全吓呆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但那扁毛畜生忽然在空中悬住了,它的动作似乎变得极其缓慢,有力的黑色羽翼悬停在半空中无法激出半点气流,而那对钢爪花费了很久才向李好威的方向,挪动了半寸。 而李好威终于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反方向溜下了马,没忘了他的马匹是血肉之躯,赶紧拉着自己的坐骑从那只猫面鸦面前迅速跑开。 这时叶小楼已挥出障刀,冲着那只怪鸟当头劈下。 与此同时,李好问也放松了对猫面鸦的减速,让这扁毛畜生有机会再次从口中叫出一声呜哇,随即这一声,连同猫面鸦的身体,都被叶小楼手中的障刀劈得粉碎。 虽然那鸟身被劈碎,但现场没有任何血肉或是羽毛飞散。 第558章 被劈碎的猫面鸦似乎恢复为被李好问呈现的历史影像,在无人维持的情况下便自动碎裂成为片片光影,随后一一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一场虚惊!刚刚逃过一劫的李好威用衣袖抹着额头上的汗赶了回来,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我有没有露怯,有没有给堂弟丢人? 然而此刻最为震惊的人莫过于李好问。 这是他修习时光术以来,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自己复现的历史影像竟然成了真。 通过这些时日对时光术的使用,李好问早已有所明悟:他拖出的历史影像,其实是一种小范围的、有目的的历史叠放。按照常理,现实中的人们只是能够看见和听见历史而已,历史绝不可能与现实互动。 因此,今天发生的事完全打破了李好问的固有认知。这天剩下的旅途中他曾经无数次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中那股莫名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第 172 章 这日晚间到了宿营地里, 马十七兴高采烈地到处跟人炫耀,说他亲眼看到诡务司的人手段多么出奇:李司丞伸手那么一拖一拽,那凶神恶煞的猫面鸦便动弹不得, 然后叶参军一刀劈下,那猫面鸦立即粉碎, 连渣都不剩。 马十七那边指手画脚说得高兴, 李好问却是低调得很。 他自从进入营地之后,就一直默默无语, 有意无意地避着人。 他确实见证了王朝的覆灭,也确定了自己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回溯时间,甚至于这种回溯也已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启发与帮助。 但是他的固有认知被就此打破了。 当那只猫面鸦跃出历史影像的时候,李好问不再那般笃定,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一定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好处也许是危险也说不定。 他的低落情绪一早就被诡务司中众人察觉,然而这些人要么心大, 比如叶小楼与李贺;要么不知该如何劝起,比如章平与卓来。 最后是秋宇在李好问坐下的时候, 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 看似随意地坐下。 凡事皆有弊端。 这位竟然一点儿铺垫都无, 上来就直奔主题, 李好问听得便是一怔。 我这柄飞剑也曾经误伤过人。但没了它,这世间便少了一项能斩妖除魔的法术。 李司丞已获得如此进境,便该勇往直前, 探索更高深的境界, 或许能将眼前的弊端解决也未可知。 李好问终于听明白秋宇在说什么了,嗯, 也算是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但李好问忧心的并不只是法术的弊端而已。 然而秋宇见他并未说话,那张扑克脸忽然扭曲了一下, 用带着一丝委屈的口气开口道:舍弟有司丞为友真是有幸啊。 秋宇没有多说,但李好问能猜到他的意思:屈突宜人都死了快一年了,李司丞还时不时地返回过去,任何事都与他商量。我这做兄长的也想帮忙,可是咋就争取不到李司丞开口呢? 李好问忽然觉得秋宇的哀怨有点搞笑。感情这位虽然是扑克脸,但内心也一直渴望着沟通,渴望能和自己这个晚辈好好聊聊。 最要命的是,怎么听起来还有点和已经故去的弟弟争宠的意思? 李好问赶紧晃晃脑袋,将这个念头驱赶出脑袋。 不过,秋宇说得也有道理。并非世间一切都能由自己按部就班去掌控的,出点儿意外实属正常。一边提升实力,一边去寻找解决弊端的方法,是他现阶段唯一能做的事。 于是他认真地谢了秋宇,表示今后自己若有疑问,会尽量去找他商量。 秋宇依旧是那张扑克脸,十分板正地点了一下头,但是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扬了扬,眼神也亮了些。 身边脚步声咚咚咚地响起,是卓来跑来:六郎君,他们说得好有趣。连长吉哥哥都赞呢!六郎君快来听听?说着,这少年不由分说,将李好问从地面上拉起来,拽着就跑。 秋宇见状,沉着脸微微摇头,但也起身,跟在后头。 李好问问了卓来,才晓得是河西军的人正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这群河西兵来历各部相同,他们之中有像崔扬那样的中原汉人,久在塞外当兵的,有张淮深那样世代居于河西的土著汉人,也有不少外族人,羌、突厥、吐蕃等各族都有,就如那名叫马十七的少年。 他们带着不同的出身背景,讲起各自打小就听的传说故事,立即让这一片营地像是个传说会、故事擂台似的地方。最会讲故事的高手便吸引了最多的听众,在他身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听众们恨不得让把同一个故事听上两遍三遍四遍才罢休。 卓来拉着李好问赶到的时候,就是一个三十多的汉子在讲侯君集灭高昌古国的故事。他正讲到侯君集兵不血刃,刚到高昌王都城下,首鼠两端的高昌老国王就一病呜呼。新国王只好向唐军乞降。 这汉子将这段历史讲成了后世的爽文剧情,人人听得大呼过瘾。连李好问都不由得考虑,不如以后建议《长安消息》这种小报上开个连载,刊登这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 这时人群里有人高声问:这高昌国在哪里呀? 第559章 讲故事的汉子立即卡壳擅长讲故事的未必就懂地理。 但是李好问身边,人群中另一个声音响起:比咱们沙州还要往西一千多里。 众人看去,开腔说话的人正是少统领张淮深。 高昌古国在安西都护府的西边。那安西都护府就是侯君集打下高昌国之后,天子在西域设来统辖经略的都护府,当时的安西四镇是龟兹,焉耆,于阗和疏勒。后来改成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那地方,可比咱们河西十州大得多了。 李好问听得暗暗点头,心知张淮深家学渊源,对于西域行政区划的变迁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张淮深说着点点头,要那中年汉子继续讲爽文。 然而那汉子刚才露了怯,便失去了继续绘声绘色描绘的动力,之后便说得很简略,只说侯君集私吞了高昌国的不少珍宝,又默许手下军官劫掠,因此回朝后被天子责问下狱,后来就因谋反被诛,一代名将就此收场。 但因为这一段没那么燃,众人便也听得意兴阑珊,再没有那么多人喊好或者嚷嚷着让他重新讲了。 李好问听着点点头,心道这人讲的基本也没错。只不过侯君集谋反除了面子上过不去之外,恐怕还有政治投机的原因在里面,这些都不见于市井传说。毕竟大家伙儿都更喜欢听爽文嘛。 待这名大汉讲完,另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官也举起了手,道:我也来讲一个。 我要讲的,是大唐天兵出征小勃律的故事。 这事儿啊,发生在天宝初年,主角一开始是咱们那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明皇帝。 李好问听着便一挑眉:没想到晚唐时候,大家是这样评价唐明皇李隆基的。 传说死胖子安禄山的哥哥安思顺,在天宝初年向明皇帝献了一枚五色玉的玉带。明皇帝见了爱不释手,便命人搜罗大内宝库中的五色玉饰品,却发现根本没有多少。 明皇帝下旨一问安西都护府诸将才知道,原来西域各国给大唐进贡时,都会上贡五色玉。然而这些贡物在途径小勃律国时,会被小勃律人抢走,所以没法儿贡至大唐天子面前。 明皇帝大怒,便下令征伐小勃律。毕竟贡物无法抵达长安,便意味着小勃律堵着往来西域的商路,这并非天子乐见的。 当时满朝文武都不赞成天子下令出兵,但是李林甫那奸相善于揣摩上意,当场支持圣命,并且还推荐了武将王天运。于是天子下令由王天运率领四万唐军,并统辖蕃兵各部,共伐小勃律 小勃律?李好问听着觉得有点耳熟,但是他完全不记得什么五色美玉、天子纳贡不得愤而出兵之类的戏码。 这前面一段恐难以证实,但后面一段应当是真的,我小时也听父辈们说过。这边张淮深也听见了李好问的自言自语,便往李好问这边挪了挪,解释道,您且往下听。 话虽这么说,张淮深面上却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似乎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爽文式的结局。 王天运一出兵便势如破竹,直抵小勃律王城之下。那勃律国王惶恐请罪,献出了所有私藏的五色玉,并且许愿每年进贡,然而王天运却没有接受,而是选择了屠城 那年轻将官说到这里,闻者一片唏嘘。想必众人都对屠城这两个字十分敏感。 战事结束,王天运便带着三千俘虏和搜集到的珍宝回师。 勃律国中有一名术士便道:王天运杀戮无度,有违天道。唐兵回程路上,必定被风雪所噬。 果然,唐兵行了数百里之后,来到一片大湖岸边。此刻忽然天色昏暗,暴雪降临。同时大风骤起,风从湖中激起的湖水竟能当场冻成冰柱,掉落在湖面上,砸个细碎。 一时间人人听得咋舌,塞外天气莫测,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常有的事。一夜北风紧,开门便是茫茫雪原也时有发生。但众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被风吹起的浪也能被冻成冰柱的。 就连李好问听了,也着实觉得有点灾难片的既视感这形容,还真形象啊。 半天之后,湖水猛涨,四万唐军一时竟全部冻死。仅有一名汉将和一名蕃兵生还。 消息传到京中,明皇帝大惊,实在是不相信竟然有这种事,便命人星夜兼程,赶往事发地点湖边。 那使者赶到的时候,湖边耸立着巨大的冰柱,宛若冰山。隔着冰山,那使者能看见唐兵的尸首,已经全都被冻成了冰尸,或立或坐,姿态各异,仿佛冰雕。 等到那使者即将返回的时候,只见湖冰忽然融化消失,而唐军的尸首也随之消失不见。1 这年轻人说完,众人围坐的火堆旁竟是鸦雀无声。这些河西军都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 而李好问看向张淮深,只见对方神色肃穆,轻轻地点头,表示这就是他从小听父祖们说起过的传说。 再看崔扬,只见崔扬双手握拳,虎目含泪,恐怕是想起了昔年在军中的好兄弟张武。张武就是在征讨吐蕃的大战中遭遇类似事件,因而失去了双腿。据说他们那一个队里,没多少人成功活下来。 第560章 看来安西都护府的广阔疆域,大唐与西域各国的密切贸易往来,边境百姓的长治久安,是以千千万万唐兵的牺牲为代价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唐曾出过无数个驰骋西域、开疆拓土的名将,但在他们身后,也有无数唐兵埋骨于此。而他们,大多没有机会在史书中留下姓名。 难怪诗人要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2。 想到这里,李好问忽听身边一名河西军对同伴小声说:还记得咱们上次做的那个吓人的梦吗?和咱们一道爬大雪山的人,看起来都是冻死的唐兵? 说到这里李好问也想起来了:他在骊山时参与过那个庞大的五千人集体梦。确实,梦中一起奋力向雪山攀登的,既有入梦的河西军,也有一具具形如僵尸,看起来就像是被冻死的唐军士兵。 当时他是戴着伯奇面具入梦,比旁人更加清醒些,因此对于整体人数也有个概念除去五千河西军,剩下穿着唐兵服饰的冻死之人,可能正好在四万人左右。而且那些唐军身上的军服整齐划一,做工精良,看起来确实应该是盛唐时期出品的军需。 恐惧仿佛会传染,这人低声提了一嘴,没片刻工夫,整个营地都传遍了梦里和咱们一起爬雪山的都是征小勃律的唐军。 唉,吓死我了! 不少河西军骂骂咧咧地起身打算回驻地休息,大概是担心继续在这里听鬼故事的话,今晚就干脆别睡了。 而李好问心中一动,问一旁也在起身的张淮深:少统领,你上次说,你们五千军集体做那个怪梦的地方,是在偏离官道的一个地点。 张淮深倒是没预料到李好问会问这个,脸色一变,点头道:是啊。那里离这里倒也不远。 我们能去看看吗? 这个 张淮深一阵迟疑。 李好问连忙摇手澄清:大军不必前往,只需要一两名熟悉路径的向导就行。 说实话他也不希望这五千军再循着老路去那地方,万一又一起做怪梦该怎么办? 只有我们诡务司一行人去那里看看,看过之后就立即绕回来与各位会合。 这 张淮深听李好问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觉得不好拒绝。毕竟李好问这一司人并不是受自己节制的下属。 那我们多分给你们一些食水干粮。张淮深努力表达慷慨。 然而李好问只是很平静地道:这也不必。我们几个人轻车简从,快去快回,倒也不用带什么辎重。 听到这话,叶小楼忽然噗嗤一声,没憋住笑了起来。 张淮深完全不明所以,不知道刚才与李好问这番对话有什么可笑的。 而李好问脸上微微出现赧然。叶小楼则拍着他的肩膀对张淮深道:食水辎重的事不需要担心,全都包在他身上。 张淮深更加不懂了:李司丞这不是长官吗?怎么变成了后勤辎重官? 但笑归笑,事情很快就拍板定下来了。马十七和另一个叫做申凉的大胆年轻人充当向导,随诡务司一行人离开官道,绕行到上次河西军集体入梦的地点。 李好问原本想要将李好威留在河西军大队中,但李好威说什么也不愿意,最终李好问只好让吴飞白留在大队中, 为此李好问特地留了一枚消息镜子给吴飞白,好让两边保持联系。 李好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留下来可能也是一个挺重要的差事,而且有机会掌握看起来很重要的法器。 * 马十七是个很机灵的小兵。刚从长安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就留意到了,诡务司的人从来不需要饮马李好威那匹除外。 每次明明看着他们在宿营地跟前下马,一转眼那马匹就不见了。 这次自告奋勇,要单独跟着诡务司一行人离开大队单独行动,马十七其实就只是为了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就和申凉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王头把纸马一只一只地收在匣子里。 章平还凑过去看了一眼,道:已经用掉的快有一半了。司丞,要不要从今往后属下们多走点路,省着点用? 李好问摇摇头:没事,万一遇到灵气充裕的地方,就拿出来充充电。若是不行,就在沙州那里找当地人买马吧! 这次诡务司出行,没能把那充电区一起背出来,所以在纸驴纸马这件事上拼的是数量出发之前章平发动一家老小,剪了整整一匣子的纸驴纸马,都放在充电区里充足了电。而河西十州是出产良马的地方,到了沙州就不愁买不到好马。 旁边马十七和申凉早已听呆:为什么这些诡务司的官人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汉话,可是自己偏偏就是听不懂呢? 到了路上需要歇脚吃饭喝水的时候就更夸张了。 李好问通常都会问一问章平:最近经过的驿站在哪里。 章平多半会报一个数字:五十里以外;七十里以外。 然后这位李司丞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有时会消失好一会儿,有时很快就出现了。 第561章 出现的时候,他往往带着各色各样的食物,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清水。 关键吧,这位李司丞还会向章平报账:今天这些是向驿站旁边的农家买来的,总共花了二百八十文。 今天驿站的伙计抱怨储备不够了,他们自己也得勒紧裤腰带过两天。我便多留了五百文,让他们向过路的行商买一点,应该能支撑一阵。 所以,这位司丞不但丝毫没有架子,他原本该向当地百姓征调的这些食水补给,竟然都是用钱买的? 这刷新了马十七对大唐官员的印象。 而他打量李好问的次数太多,也引起了李好问的注意。这名高官有时会在马十七的持续注视之下腼腆地笑笑。 马十七这才意识到:妈耶,原来这位大官,是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随和的家伙。 是那里了! 行去百余里之后,马十七与申凉终于认出了远处那一片熟悉的水草。 第 173 章 按照张淮深所说, 从沙州来的五千河西军为了牲口的水草,连夜赶了一段少有人走的小路。扎营之后就做了那个诡异至极的梦。 梦醒之后,所有人都骇异万分, 没敢停留,立即拔营, 疾行三天三夜, 在惊魂未定中赶到了瓜州(酒泉)。 由马十七和申凉指点,赶到地方的李好问一行人认为这叙述丝毫没错。 他们在这条前后数十里看不到人烟的道路上发现了大量的蹄印、脚印, 极是凌乱,步距也比寻常步距要大,应当是连奔带跑离开的。 随后他们便抵达了宿营地。宿营地也是一片凌乱,诡务司一行人发现了不少撤离时没带走的物资,甚至还有几架没推走的大车。马十七和申凉捡那些重要和值钱的,都收在一只他们拖得动的车驾中, 准备离开的时候带上。 李好问等人则考察了宿营地西边的情况。那边的蹄印、脚印和车辙印明显井然有序,相比之下, 到了东边就狂乱了。 这时章平上来问今晚要不要在此歇宿。 诡务司这次远行也带上了伯奇面具, 司内同僚们都猜, 或许大家今晚也得在这里睡一觉, 让李司丞到梦里去检查检查这里到底有什么。 李好问却说,先不着急做决定。但大伙儿不妨下马休息一会儿。 他自己则先观察了一下此处的地形:这里是平原中唯一一处略微隆起的高岗。高岗上可以放哨,视野很好。高岗下有一处背风的平地, 可以歇宿扎营。远处平坦, 可以看到一片浅滩,那里水草丰美, 在他们经过的一路上可以算是相当丰饶的宝地了,只是远离官道, 有些偏僻。 李好问心想:那当地向导推荐得不错啊!难怪张淮深就算是绕路也要把牲口赶到这里。 正当李好问站在高岗上举目眺望的时候,腰间忽然一动,他的水银人从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中探了个头。 李好问忙伸手将小家伙接了出来,看着小水银人在自己掌心中转了转,然后做了个夸张的当场晕倒的动作。 你感觉很晕? 李好问其实很想说:可你是水银啊! 小水银人冲李好问晃了晃脑袋,将远处看着的李好威直接萌化。 李好问想到他还有另一只战宠,连忙将荷包里装着的遮摩遮利也给取了出来。 遮摩遮利却似一切正常,在用它自己的口水编织而成的鱼缸里悠闲自在地翻着身,没有任何异样。 李好问纳闷了:难道水银也会水土不服的吗? 他收好遮摩遮利,然后托着小水银人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招呼秋宇:秋郎中,咱们带罗盘了吗? 秋宇:可咱没带吴飞白啊! 李好问连忙改口:不不不,不是那个罗盘,而是司南。 秋宇当即明白了,在他从不离身的那只竹箱里一阵翻找,最后递了一件法器给李好问。那正是李好问想要的司南,也就是指南针。 事实上,在西域丝绸之路上通行,未必要带指南针。因为陆上旅行本身可以借助地标、太阳的方向、人工标记和建筑物等等辨识方向。司南的作用没有在航海时来得明显。 但是诡务司原本规划的路径是:抵达了沙州(敦煌)之后,沿着天山南麓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缘那条道路一直向西,来到帕米尔高原脚下,再沿着西昆仑山脉转向南方,寻找那座神山。 考虑到他们很可能会穿行茫茫沙海,秋宇自然会将司南带上。 诡务司携带的司南是经典款,一枚棋盘式的罗盘上,放置着一枚磁勺。磁勺底部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因此可以在同样光滑的罗盘上没有任何阻力地自由旋转。 就在秋宇将磁勺放在罗盘上的一刹那,那只磁勺忽然抖动片刻,然后一阵乱转。 李好问:原来是磁场紊乱啊! 那他有点明白了 因为骊山一带也曾经出过磁场紊乱的传言,有人猜测那可能是因为秦始皇陵中埋藏了大量重金属的缘故。 而这里,则可能是因为附近有磁山或者地下有磁铁矿。 这意味着,他总算找出了两次集体梦境的共同点:做梦的地点都存在磁场异常。 但为何人们会做两次完全相同的梦? 第562章 集体梦境或许可以用集体潜意识来解释。李好问据此认为,或许这样的梦境此地也有人做过,做梦的时候正好赶上地磁紊乱,这些意识就被复刻下来,在下次地磁紊乱的时候再次被人梦到 想到这里,李好问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解释一点儿都不科学,但稍微有点逻辑。 至于梦中为什么会是那座雪山,在雪山上攀爬的为什么是冻僵的四万唐军这些恐怕都只能在找到那座神山时再寻找答案了。 弄清这些事之后,李好问看向四周,向同伴们点点头:不必等今晚,我们现在就回正道与少统领会合 他话还未说完,眼角余光忽然见到一个远远出现的灰白色人影,向他们挥动衣袖,正开口喊着些什么,能隐约听到他的呼声。 卓来:咦,这位看起来有点眼熟唉! 叶小楼挠挠头:这位看起来有点像那个老头。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但凡到过诡务司,且年纪略长的老人家:老聃、葛洪、苌弘叶小楼都管人家叫老头。 章平好奇地侧耳去听:他在喊什么? 李好问眼力与耳力都已远胜常人,他马上认出了那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家是苌弘,听到对方喊的是:快离开!危险! 李好问连忙给同伴们抛下一句:戒备! 而他自己一闪身,已经将苌弘从小半里开外给拎了过来。 须发皆白的苌弘此刻脸色发白,望着李好问哭笑不得地开口:我我老人家明明是好心你,你怎么也把我带到危险里来了? 这次和上次苌弘解衣掏心挡住了黄帝怒火的情况不同上次是苌弘亲自对李好问做了承诺,而这次确实苌弘出于好心提醒而已。 李好问只得拱了拱手道:多谢您老人家出面示警,但您做好事总要做到底,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吧? 苌弘嘴唇颤抖,小声吐出两个字:旱魃! 旱魃? 这时,马十七和申凉这两个边地出生的土著少年忽然齐声开口,惊讶道:快看! 李好问等人顺着他们所指看向远处。只见此处高岗前方那一片水草丰美的河湾浅滩,此刻肉眼可见地变成一片荒漠。 原本在平原表面缓缓流动的河水瞬间消失了,河滩上翠绿翠绿的水草瞬间变得枯黄,不见半点青翠。 众人还未看清这变化到底是如何发生的,狂风忽起,挟裹着砂砾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原本湛蓝的天空瞬间被腾起的沙漠色遮蔽。 众人所在的高岗下,原本是绝佳避风处,然而这狂风竟然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不由分说,径直向众人扑过来,如同一堵沙墙飞速推至,又似地表掀起的巨大沙浪,冲着众人一头劈下。 李好问一挥衣袖,减缓了风沙卷来的速度。 章平等人迅速在高岗下洒了半圈金黄色的砂子,留出半个缺口,等待李好问与苌弘。 然而还没等这些金黄色的砂子幻化出金色的穹窿结界,就见一股妖风吹至,金色的砂子被迅速扬起,随风向上空飞去。 而李好问这里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要他完全抵抗住这沙尘暴的威力,太难太难了。 苌弘也被吹得灰头土脸,一头白发白须几乎都变成了土黄色。 他一边吐着砂子一边叹气:唉,唉,我只是好心来报讯 叶小楼在旁边愤愤地道:老头,你总要说清楚,来偷袭我等的究竟是谁吧? 于是苌弘又大声说了一遍:是旱魃。 旱魃? 众人齐声惊问。 旱魃是传说中掌管旱灾的旱神。 对,北方塞外之地如今变成这样,多半与这位有些关系。 苌弘如此说,马十七等人还有什么不信的?毕竟他们亲眼所见,顷刻之间,原本水草丰美的一片饮马地,立即成为不毛之地。 但李好问凭借自己的认知随口回答:不算吧,北方干旱,与地形、气候和水土流失情况有密切关系,并不是区区一位神仙可以决定的。 这时,狂暴的风忽然停息,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这是在质疑本尊,嘲笑本尊,没有执掌干旱的权柄? 待尘埃落定,众人都看见远处一位穿着青衣的妙龄女子向这边走来。这女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身形曼妙,走路的姿态十分优雅。她的肩上托着一只圆脸的乌鸦,正是早先袭击过李好威的那只猫面鸦。 秋宇见状,召唤来飞剑悬浮于空中,剑尖颤动,对准了缓步前来的女子。 然而这青衣女子紧紧是在来路上轻轻挥了挥手,原本已经落定的沙尘忽然全部悬浮于空中,随后围绕着藏在高岗下的一群人开始疯狂旋转。 秋宇的飞剑无法在这疾风中稳定,剑身剧烈颤动着,眼看就要被卷入风的漩涡。秋宇黑着脸,屏息掐了个法诀,勉力支持,令这飞剑的剑尖始终指着前方。 人群中,李好问站在最前面,受的影响也最大。无数细砂被挟裹着擦着他的面颊而过,他的面颊上立即出现无数细细的血痕。 第563章 但这些血痕刚一出现,便马上愈合了。 这是李好问在晋升一盏茶境界之后得到的体质加成,毕竟他在这个境界获得的能力是加速,那么让伤口极速愈合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实上,现在的他,只要没有被一击ko,对手都不算是已将他置于死地。 但是他的同伴都没有这般好运。章平等人背转身,埋下头,蜷缩在隆起的高岗跟前,竟然也同样避不开风沙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很快他们都成了一群灰头土脸的荒漠客,不少人被擦伤了脸颊和手臂。 魃,执掌干旱与风沙权柄。那女子自报家门,还想嘲笑我了吗?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李好问平静地回答。 你这可恶的凡人,不止嘲笑我,还想用刀劈了我的猫面鸦。说到这里,青衣女子肩上那只圆脸乌鸦忽然一阵双翼,呱地叫了一声,叫声无比凄厉。 听见这句话,叶小楼顿时哇啦哇啦地叫喊起来:根本不是这家伙干的,这分明是爷爷劈的。再说你这傻鸟不还好端端地蹲在你肩上吗? 就在这时,原本已被秋宇控制住的那柄飞剑突然被卷起,向叶小楼当头劈来。 李好问顿时便被激怒了,一把拖住秋宇的飞剑,甩手将它还给秋宇,同时大声怒道:是你的猫脸鸦先攻击我四哥。叶参军乃是出手自卫,有何不可? 此刻缩在高岗下的李好威瑟瑟发抖,眼泪都被吓出来了。 毕竟家里将他送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吃这种苦头。 可是李好威忽然觉得流泪也是因为感动:小六一直顶在最前头,护着自己这个四哥。这可不是他们小时候一起玩闹时的风险可比的。 这时,终于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劝双方都各让一步。 猫面鸦本就不是凡物,即便被捕捉人到过去也会有残留灵性。且这鸟的天性警觉,见到生人想要自卫也是人之鸟之常情。你们双方那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说话的是苌弘。 但是此人意图折辱父神,令祂大失颜面。 远远过来的青衣女子始终僵着一张冷酷的面孔,一对明亮的眼眸中闪着森森的光芒,紧紧盯着李好问。 当事人心里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魃一向被民间视为造成旱灾的怪物,她的父神是哪位,又与诡务司有什么过节吗? 然而苌弘叹了一口气,幽怨地道:李司丞,你看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那位 这时,对面的青衣女子突然开始化形。 她的嘴向后慢慢咧开,嘴角一直咧至耳根处,露出满口雪白的尖利牙齿。她的双眼瞪大,慢慢突出眼眶,面颊上开始出现无数粗而短的黑色细毛,迅速遮蔽了那片光洁如玉的面庞。 她的身形也在改变,原本她像是一名寻常女子般站立在原野上。但此刻她佝偻了身体,手臂迅速变长,垂向地面,袖中伸出的双手十指迅速变长,指尖弯曲,成为利爪,弯曲如钩,闪烁着凌厉的寒光。 她不复以人的形象示人,而是越来越像一只充满了原始与狂野气质的猿猴。 李好问刚看了一眼,心中忽然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忙对身后的人们道:堵住耳朵,尽量别看这里。 其实,又如何需要他提醒? 他身后诡务司全员,以及三名编外人员:李好威、马十七和申凉,全都不同出现地出现耳鸣、头晕目眩和流鼻血的情况。 章平默默地张开双臂,将卓来、马十七和申凉这三个年纪最小的叫过来,默默用手臂圈住他们仨,温和地轻语道:没事的,没事的!李司丞会想到办法的。 而卓来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像是像是进了一只蜜蜂,一阵又一阵得振翅,将他嗡得头晕眼花。 紧接着卓来感到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伸手一摸,黏黏的。抬头一看,才发觉章平的眼角、鼻腔、耳道内都慢慢地爬出些鲜红的液体。但这位章詹士的神态却依旧春风和煦。纵然他不再开口,也让眼前这三个少年人心中回荡着那温和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 李好威的情况就凄惨一点。叶小楼拽着他推到高岗下,让李好威抱头,蹲下,屁股对着来犯之敌的方向。 难受不已的李好威感到自己的屁股被叶小楼踢了一下,对方还叮嘱了一句:想活命就别回头。 但李好威已经悄悄地回来一下头,刚好看见叶小楼的脸涨成猪肝色,奋力按着双耳,似乎想要抵御那股无形的压力。 看什么看!叶小楼开口斥道,刚开口他的嘴角就溢出一口鲜血。但在李好威看来,对方眼里那股子凶劲儿,从头到尾都没有退缩过。 此刻还能努力面对旱魃的只有李好问、秋宇和苌弘三人。 苌弘见李好问的眼光向自己这边转过来,双手一摊道:没办法,我这老头子已经死了,血都化成玉了,这些对我都不起作用。 可否请您去护住我那些艰难抵挡的同伴? 李好问微笑着提出请求。 苌弘似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答允了,转身去照看章平和叶小楼那里。 第564章 苌弘转身离开之后,立即露出原本站在他身后的李贺。 李贺此刻一切完好,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相反,此刻他眼中眸光闪亮,似乎有些兴奋,甚至是有点疯。 但李好问并不打算让李贺顶上去。 长吉,如果对方没有出狠招,你就先别动手动口。 李好问叮嘱一句,李贺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此刻面对来势汹汹的旱魃,李好问忽然向上踏了半步,拱了拱双手,道:原来尊驾便是天女魃,失敬,失敬。 已经化形如同猿猴一般的旱魃忽然身形一顿,面上细细的毛发稍微褪去了半点,忽然口吐人言道:你叫我什么? 天女魃! 李好问见了对方这反应,心中更加增添了几分把握,朗声道:原来阁下是天女魃。适才我确实低估了您的位格,理应向您致歉您原该是一位女神才是。 他此话一出口,众人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 而天女魃竟然不再维持她的兽形状态,而是迅速还原,重新化为那名容貌端正娇丽的青衣女子。 你,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这世上,早已经无人知晓,或者说,从来就无人知晓 天女魃伸手触摸自己的面颊,竟是一副悲喜交加的表情。 李好问心知他赌对了。 关于旱魃的传说源自天女魃的故事。相传天女魃是黄帝之女,黄帝大战蚩尤之时,为了对付蚩尤的风伯、雨师,黄帝便命天女魃参战。 天女魃为黄帝驱散了蚩尤阵前的风雨迷阵,帮助黄帝战胜蚩尤。 然而干旱这个权柄,却并不为世人所喜。千百年来,人们一边拜祭她,一边又用日晒、水淹、虎食的方法驱赶她。 她本是神女,但是最终却沦为了到处带来旱灾的女妖怪。 究其根本,竟然是曾经帮助她的父亲黄帝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争? 第 174 章 李好问身后, 众人相互搀扶着起身。 他们不再耳鸣,不再流鼻血,一切症状似乎都消失了。 受创最重的应当是章平, 刚才他一人护着三个半大孩子,自己硬生生承受了所有的打击, 此刻七窍之间依旧留着血迹, 看起来颇为可怖。卓来等人看着都快要哭了。 但章平一扬手说没事,掏出一方疗愈手巾, 撸了撸鼻子,又擦擦耳朵,将整张脸一抹,就像是变戏法一般完全没事了。卓来顿时笑逐颜开,放下了心。而马十七和申凉两个则啧啧称奇。 李好问、李贺、苌弘三人则依旧严阵以待,面对着站在十丈开外的天女魃。 这名青衣女子就像是完全沉浸在梦中一般 我, 我确然是女魃,执掌风、沙和干旱权柄。 当年那场大战中, 我倾尽所以, 险些当场陨落。待我恢复神智, 却发现自己降了位格, 再也无法回到昆仑。从此我再不是女神 之后便是世世代代的污名。我不再被人敬为黄帝之女,被改名叫做旱魃。世间已无人再念着我当初为中原大地驱散淫雨之功。相反,他们因为北方天然少雨, 变着法儿驱赶我 李好问忍不住小声嘀咕:现在您自己也承认北方是天然少雨了呀! 不止如此, 他们还将那些死后作祟的僵尸也看作是我的化身。想必若干年后,无人还会记得女魃, 世间只有旱魃。 就像这猫脸鸦。此鸟食腐为生,母鸟为了饲养雏鸟, 在远方找到食物之后,会先囫囵吞下,再飞回至雏鸟身边,拼命将食囊中的腐肉呕出,喂给雏鸟。 母鸟为此又饿又累,往往昏死在分食腐肉的雏鸟身旁。 这幕情形被人们看见,他们便说猫脸鸦食母 原来如此!李好问凭空想象了那般情景,顿觉恍然。 然而大小在塞外长大的马十七却对此传说深信不疑,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的吗? 章平连忙伸手要去捂这少年的嘴,却晚了。听见这句话的女魃眼中怒意顿时暴涨 你们这些微贱的凡人啊,只晓得搬弄口舌,颠倒是非黑白。女魃已经受够了,受够了! 忽然间众人所在的高岗跟前扬起狂暴的风。阴云密布,天空瞬间化为墨色,紧接着电闪雷鸣,滂沱的大雨落下。 糟糕! 李好问这一行人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带雨具。河西十州在春夏之际雨水会略多些,但是这贵如油的春雨依旧是上天对这片土地不可多得的馈赠,这里降雨的概率极小。 然而雨滴落在他们身上,却似乎立即消失了。暴雨之中,众人的衣服却依旧干干的。 狂风肆虐,众人这回却没被吹得睁不开眼,直不起腰。 卓来精明,手搭凉棚睁大眼睛,望着远处看了一会儿便大声道:雷声大雨点小,刚才那边被蒸干的河滩并没有重现唉! 李好问伸手挠了挠头:这这难道也是历史叠放? 难道河西这里,以前也曾降下如此狂暴的大雨? 第565章 然而,眼前这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风雨。 李好问心念一动,视野忽又出现变化。只见极具压迫力的黑云上方,竟隐隐约约出现两个人影他虽然看不清这两人的具体形貌,但直觉让他感受到:一定是这两人在驱动狂风、倾下暴雨。 这是 李好问回想起与女魃有关的神话传说,忽然记起了什么,惊讶地道:难道那两人是风伯、雨师? 而这里成了涿鹿? 他突然意识到女魃在他们眼前复现的或许正是涿鹿之战的现场。在这里黄帝大胜蚩尤,从而奠定了祂中原霸主,正统神明的地位。 李好问这样想着,耳边顿时响起呼喊声、战鼓声,地平线周遭开始出现旌旗的影子。在电闪雷鸣之时,乌云翻滚之间,远处似乎一场大战正酣。但是参战的那些凡人士兵,却完全无法抵御这些由神明们操控的天象带来的庞大威力。 风将旌旗与兵器卷走,雨浇得人不辨东西,地面上积聚的洪水将大军吹得七零八落。 就在风雨肆虐的时候,一条巨龙忽然横空腾出,张开巨口,鲸吸着天空中磅礴的雨水,连同那些遮天蔽日的乌云。 原本漆黑如夜的大地,就此见到了一丝光明。 李好问听见身边李贺激动无比地高声道:是应龙,那是应龙! 李好问随之明了:应龙是黄帝方派遣出对付雨师的神话生物。传说它吞食了雨师降下的大部分雨水,可是在雨师与风伯两边夹击之下,这家伙应该没能撑到最后才对。 果然,狂风将在云间钻入钻出的巨龙吹得四下里摇晃,倾斜而下的暴雨似江河决堤,应龙吞之不尽。双方相持,竟是应龙这边渐渐显出败相。 李好问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问天女魃:请问您是在向我们展示这个世界的历史吗? 这是他想不通的一点,他不清楚女魃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些凡人看见这些。难道是希望他们这些见证者能够向天下人澄清,当初涿鹿之战的真相? 青衣女子幽幽地开腔:对于神祇们而言,时间是无意义的,到底是眨眼弹指,还是千秋万岁,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所以,只要是我亲身经过的,就能令其复现。 李好问:果然如此。 与此同时,李好问听见身后那几个半大少年头凑着头在一起兴奋地窃窃私语:那条龙能赢吗? 能吧? 我看不能! 容貌昳丽的天女魃忽然冲着李好问扬起唇角,柔声开口道:至于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历史 糟糕了!李好问心中忽然有所明悟。 他本身是时光穿越者,对于历史和幻象有一定的辨别能力。 此刻,他忽然觉得身周的风雨变得越来越有实质。他在猜想这可能并不是历史叠放,而是天女魃将他们直接带入了历史,一开始是带入,到后来则成了渐渐融入历史。 李好问突然转身,对章平说:快,将所有的纸人都给我。 诡务司这次是出远门,路上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充电桩,所以章平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从廨舍中那口井里带出来的纸人足有满满一匣。 但此刻听到李好问说,竟然要把所有的纸人都一次用掉,章平平日里那抠抠搜搜的毛病顿时又犯了,苦着脸将一匣子纸人都递给李好问。 李好问伸出左手抓了一把,也根本来不及数他到底抓了多少,这满满一把纸人迅速变得焦黑。 而李好问右手向空中一拖,则拖出了曾经像穹窿般守护在诡务司上空的金色结界。 这一次他只是具现历史上曾经为人所使用过的能力,并未使用诡务司的法宝金砂。结界不是用砂子具现的,因此也不存在被一把吹散的风险。 瞬间,一道金色的穹窿罩下,将众人所在的位置和他们身后的整座高岗罩住。 爬到那高岗上去! 李好问发出一声吃力的呼声。 以他现在的能力,这一招为我所用只能维持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能让身后的同伴们都撤到暂时安全的地方去。 他一声令下,身后其他人都无二话,立即动身,沿着身后那一道陡坡,攀到高岗顶部。李好问自己也跟了上去。 这时,结界外的情形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耳边回荡着凄厉的喊杀声,旌旗四下倒伏,青铜材质的兵器被丢了一地。在乌云翻滚之间,一团团黑气时不时化作人类士兵的形象,相互杀伐着,不断倒下,再化作消散的黑气。似幻似真,令人难以分辨。 李贺站在李好问身边,大声感慨道:原来这就是涿鹿之战啊!若是按照事实,黄帝在此战中会大胜蚩尤,这一边的人类士卒,应该能够得胜吧? 李好问却看出不对,摇头道:她是想要让我们看到,如果没有女魃 就在这时,狂风将李好问具现出的金色屏障撕裂了一角,呼呼地直灌进来,吹得众人连眼都睁不开。 在他们脚下,高岗下的水迅速上涨,似乎很快就会淹没他们所在的高岗。 第566章 李好问随手又从章平的匣子里抽出几枚纸人,金色的结界上出现的裂隙终于被他填补,但是对快速上涨的洪水毫无办法。 马十七还不信邪:他在这塞外活了十七年,还从未见过这种程度的大水。他好奇地向地势低处迈了两步,想要伸手去触摸,看看是不是真的水,却被秋宇眼疾手快地一拎,提了上来。 刚刚站定,马十七回头就见到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被迅速上涨的水一泡便泡软了,一大方土石直接坍塌,瞬间便不见了。 如果没有秋宇这一提马十七根本不敢想象,赶紧向秋宇胡乱点点头,跟着众人一起挤在地势最高的地方。 李好问一人站在最前方,他能感受到天女魃的怨念在这一刻被放到了最大:如果我放任一切,什么都没有做,你们这些人类,会全部成为献给风伯雨师的祭品,大地则将永远蛮荒 李好问并不清楚那道金色的结界还能维持多久,以及如果洪水直接涨到脚边他们应该怎么办。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能撑得一刻是一刻吧。 就在一刻钟即将结束,金色屏障再也坚持不住,开始消散的时候,一道明亮的五彩光线忽然撕裂了眼前的这一切。 但凡被它照耀过的地方,风息了,雨消了。天空中那风伯雨师两个人影正在迅速消失无踪。 天女魃一凛,抬眼望向那光线的来处。 李好问也是一样,当他看清来人,实在没忍住,惊呼一声:十五娘? 从远处缓步而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量还未长全,但脸上的婴儿肥已褪,容貌出落得极好,眉眼与李好问很有七八分相像。 十五娘手中,托着一枚五颜六色的圆形石子,正是这枚石子释放出明丽焕彩的光芒,撕裂了这天地间越来越真实的幻象,令一切归为正常。 听见李好问招呼那一声,李好威也好奇地凑上来,跟着堂弟一起向远处看,同时嘴里也在嘀咕:真的是那小丫头吗?话说我也是好久没见 他话都还未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了片刻,忽然毛骨悚然地大叫:那小丫头不是早就 李好问顿时转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李好威顿时老实了,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那就是十五娘。好久没见到这位亲爱的堂妹了,见到她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我这心里呀,实在是欢喜得紧 李好问不去理会堂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只管看向十五娘与天女魃的方向,手心里捏了一大把汗。 只听天女魃恨声道:难道女娲也要来插一手吗? 十五娘声音清冷,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这都天降洪水了,为何娲皇管不得? 李好问心想:妙啊!神话中女娲最大的功绩,看似是补天,但其实是治水。当古代先民们见到霖雨为灾,天色暗沉,压向大地,就像是要崩塌一样,所以塑造了补天的神话,但是其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在治水。 十五娘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只见她高举着手中的五色石子,道:收了你记忆中的这一切吧,这千年前人类已经承受过一遍的灾殃,你没有资格让眼前这些无关之人再承受一遍。 无关之人? 天女魃望向李好问,唇角好笑地上扬。 若是我能拿住此人,替陛下出一口心头恶气 李好问想:必定是自己当初做出那个关于太岁的选择,消息传扬出去,天女魃听说了便来针对自己。 呵呵,你好蠢那! 十五娘一张小巧樱口,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尖刀似的,没有半点客气。 你心里那些怨气是为了谁?你为那位出战,却因此降了神格,回不了昆仑,而那位从此对你不闻不问。 你心里委屈,却既不敢当面陈情,也不敢托人说情,只敢把怨气都撒在眼前普通人身上,这算是什么本事? 天女魃脸色一红,急急忙忙地开口争辩道:可祂是我的父亲。祂如何对我,我我自然不该有半点怨言。 呵呵,十五娘又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又蠢又可怜。 你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一生,你这一生都在讨好那个男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他证明,你是个有用的女儿。 可是,这都几千年了,他有给过你回应吗? 这话就像是重锤一样,敲打在所有人心上是呀,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帝,对于天女魃而言,不过是一名凉薄的父亲。 但若是他不管你,你就不该存在了吗? 十五娘眼光里带着讥刺,冷冷地看向对面。 天女魃已彻底涨红了脸,紧握了双拳,被戳中了痛处似的轻轻颤抖。 少废话! 青衣女子瞬间开始化形,面目上长毛,双眼向外突出,双手变成利爪,整个人变成猿猴的形状。 李好问:又来?! 他连忙又伸手抓了几枚纸人,瞬间令其烧成焦黑,自己则再次从虚空中拖出那幅能够抵御威胁的金色屏障,勉强护住其他人不受对方化形的影响。 第567章 十五娘 李好问还没来得及将妹妹叫回自己身边,十五娘已经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面具,戴在面上,顿时成了一只身形矫健的花豹,冲着天女魃的方向猱身而上。 远处顿时爆发了一场豹子与猿猴的大战。 只见猿猴力大无穷,挥出长长的手臂不断攻击。而豹子身形小巧,却灵活无比,左右闪避着猿猴的双臂,突然猛的一个加速,急扑上前,将猿猴扑倒在地,正待压制,却又被猿猴一掌扇来,花豹灵活地一扭腰,避在一旁,让开了这雷霆万钧般的一掌,但也失去了对猿猴的控制,双方又回到了同一起点。 李好问心急如焚。他开口大声喊道:两位请暂且罢战,我有话要说! 比他更着急的是那只一直跟在天女魃身边的猫脸鸦。 这扁毛畜生扑扇着翅膀悬停在空中,想要觑个空子攻击十五娘化身的豹子。但还没近身,这只猫脸鸦就被十五娘的豹爪一爪给抽得向李好问这边疾飞过来,啪的一声拍在了金色的屏障上,睁圆了眼,与屏障里面的众人面面相觑。 叶小楼见了这家伙,顿时抽出了腰间障刀,大声骂道:你这混账圆脸鸡,要是再敢偷袭爷爷的同伴,爷爷将你直接一刀劈了炖汤吃。 那圆脸鸡猫面鸦似乎听懂了,吓得一动不动,接着缓缓地顺着那金色屏障滑了下去,然后扑的一声掉在地上整个鸟被吓晕了。 李好问看了一眼叶小楼,心里颇为温暖。虽然十五娘明显不是一个普通人,但只要是帮着自己这边,叶小楼就毫无底线地将她当成了是自己人。 想到这里,李好问这个正牌兄长更加不能在旁坐视。 他没有撤去护佑着众人的金色屏障,而是自己径直钻了出去,随手拾起地上那只圆脸鸡,迅速向那猿猴与花豹战斗的地方靠近。 两位,不要再打了! 我有一个建议。 第 175 章 忙着打架的一只猿猴和一只花豹同时向李好问这边转过头来。 李好问举了举手中的圆脸鸡。 猿猴形态的天女魃顿时火冒三丈, 转头就向李好问这边猛扑过来。数十丈的距离,她转眼即至,那只有力的手爪向李好问脸上高高扬起, 眼看着就要猛力挥下,但最终还是在距离李好问的脖子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住了。 我可以帮助你重建尘世凡俗对你的信仰, 扭转世人既有观念, 重建属于你自己的神话。 但这只靠我们区区几个凡人是不行的,同样需要你自己付诸行动。 你你是说 天女魃的声音和她那只高高扬起的手爪一样, 轻轻颤抖着。 李好问确定地点点头:是的。 回到尘世之中他拥有足够的手段:书册、报纸、市井之中的口口相传。 你真的可以? 猿猴忽然解除了神话生物的形态,便回了青衣女子的样貌。她神情严肃,紧盯着李好问。 事实上,李好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他感觉到鼻腔与耳道内都是黏糊糊湿热的一片,脑子里也越来越混乱。 可能只要他再稍许多撑一会儿人就要发疯了。 但此刻他的压力都消了。李好问心头一松,赶紧将身后自己维持的金色屏障也给撤了。 为了维持这个结界, 他一口气烧了太多的纸人,此刻已经能想象出章平心头滴血的惨状了。 长舒一口气之后, 李好问重整旗鼓, 再次面对天女魃。 你认为自己降了位格, 但其实也只是回不去昆仑而已, 对吗?你在这世间百姓心中,干旱权柄一直未变,对吗? 他连问两声, 天女魃不由得连连点头, 望着李好问的双眼,满腹狐疑, 不知这个年轻人能为她出什么馊主意。 李好问心里非常清楚:现在的华夏中原就是一个信仰大超市,神灵们都被摆在货架上, 等待各种各样的凡人来挑选信仰。 女娲就不必说了,祂本就是母系时代的造物神,拥有造人、补天、治水等诸多功绩,最近又复苏了生命权柄,而且有整个炼石宫做支撑,愿力一直都不少。 道门是一小拨人追求哲学上终极的道和生物学上终极的长生,这个暂且不论;佛家则是给社会中上中下层的广大群体送去心灵鸡汤,安慰他们无论现世中好与坏,都要向前看,向来生看,以此给人精神安慰和满足。 除了这些群众基础广泛的信仰之外,这片土地上还星罗棋布着数不胜数的小神,管仲死后千年,都还被青楼女子惦记着,祈求祖师爷能保佑她们生意兴隆; 哪怕是范围再小,只要到了某个特定的地界,都能找到此地对应的土地和城隍; 除此之外,连河神、门神、灶神、厕神都有人祭祀,没道理天女魃这位干旱之神,就一直是这么个人人喊打的状态。 那我得做些什么?才能不被世间之人如此敌视? 天女魃见李好问言语逻辑清晰,语气自信,忍不住也开口请教。 无他,令百姓觉得您的权柄有用便是了。 第568章 有用?天女魃神色一黯,大约是觉得她对于她的父亲来说曾经是有用的,但后来却并没有结出好果子。 第一,将你的干旱权柄,改个名字,可以叫驱雨或者叫驱洪。 天女魃睁圆了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这么简单?改个名字就行吗? 此刻在她身后远方,那些翻滚着的乌云渐渐散开,雷声远去,尽至于俏而不闻。 第二,考虑考虑你的风和沙的权柄,能不能有些别的用处。就拿风权柄来说吧:我看这来路上不少地方有用风车磨坊磨面或是舂米的。然而这些磨坊,却总抱怨要么没风要么风太大。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天女魃实在是听呆了:这确实是她从未想象过的途径。 让她一介堂堂天女,帮那些平民去推磨,磨面舂米,那风还既不能大了又不能小了? 对了,记得也不要扬沙,千万不要把硌牙的东西都混到米面里去。这样就肯定不会有人怪你。不信你试试。 这我不用试也知道还有那,那沙权柄呢? 李好问腹稿已全部打好,此刻胸有成竹:沙漠之中,商道最容易被沙子覆盖,让人辨不清道路,时不时还有吞噬人的流沙。 如果你果然有风沙权柄,那么是否可以考虑吹开覆盖在故道上的沙子,又或者让行人避开流沙。 如果你能做到这些,那么我敢保证,在每个行商踏入沙漠之前,都会在你的神像之前拜上一拜。 天女魃默然无语。 李好问说得没错:这些能够换来人们的信仰与崇拜,为她增加愿力,愿力又能够帮助她提升位格。 这可并不是改个名字这么简单这可是螺旋向上,良性循环。李好问心里暗暗得意,继续开口: 与此同时,我们这些人会帮助你把天女魃隐忍和牺牲的故事传播向整片中原大地。而且想必炼石宫也愿意让天下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位女神。 李好问转头看向已经摘下花豹面具的十五娘。只见对方冲自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点了一下头。 这样至少你可以不用指望那个男的。十五娘看向天女魃,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 那个男的?李好问反应了片刻才想通,十五娘说的应该是黄帝,也就是当今天帝。 天女魃至少不用指望那个明明能够随手提携,却千年以来却对她完全不闻不问的父亲。 此前,天女魃是听了这句话便大怒反驳的,现在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已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是需要靠自己去创造,需要生活在这世间的千万人去认可的,而不是一味牺牲,以乞求在那位的心中能够为自己留下一个虚妄的位置。 至此,天女魃已经收回过去的所有回忆,那场涿鹿之战的痕迹已经半点都不剩了。 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周围的环境竟然也在迅速恢复。干旱肉眼可见地离去,清澈的溪水在远处平原上蜿蜒。 虽然河滩边的水草因为刚才那一下已经彻底枯黄了,但是以它们旺盛的生命力,要不了多久就能转绿,此地又将变为水草丰美的地方。 多多谢。 天女魃略感别扭地表达了谢意,毕竟之前她对李好问一行人实在太过抗拒了。 我们要告辞了。尊驾可以指点一下去昆仑神山的路吗? 天女魃皱了一下眉,本能地反问:你们要去那里?就凭你们? 是的,有些问题,恐怕要当面问清楚才行。 李好问答得异常镇定。 天女魃忽然失笑:虽然连她自己都一直未曾拥有足够的勇气,远上昆仑,面对那位父亲,亲口问上一句但是她不应否定眼前这些人的勇气与决心。 他们甚至都敢建议自己改权柄的名字,教自己收获信仰。 上个昆仑山还有什么不敢的? 于是天女魃释然地微笑,道:连我这样位格的人你们都能帮到,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们呢? 至于昆仑山的路径,这容易! 说着天女魃轻轻一振肩膀,将脸转向已经回归她肩膀上的那只圆脸鸡猫面鸦。 如果你们愿意帮助它洗刷那食母的冤屈,我就将它借给你。 听见借给你这三个字,猫面鸦顿在天女魃肩上,瞬间呆成了一只木雕。 李好问则微笑着点点头:这很容易。 猫面鸦的冤屈来自口口相传,其实只要让马十七和他的族人们改口,再帮着宣传宣传就行。 她我感觉她与昆仑山也有不小的渊源。就算是没有猫面鸦的帮助,单只是你们一行人,恐怕也能找到那里。 天女魃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看向十五娘。她回想起刚才两人之间那一场战斗,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李好问闻言回头,刚好看见妹妹正站在那高岗上,手中捧着那枚五色石。 章平已经乐开了花,就差手舞足蹈了。他连忙招呼着卓来李贺等人一起帮忙,将李好问刚才烧掉的那些纸人都放在地面上,平铺开,接受五色石的照耀。 第569章 老王头也从他那匣子里取出了那些纸驴和纸马,将用过的都取出来,放在五色石下充电。 只需要看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些纸人纸马正在迅速复原,重新恢复为满格的状态。 李好问忍不住扬起嘴角,心里在想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辙,竟然用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五色石当充电宝用。 不过,既然如此,他们这一路上应该不用担心纸人纸驴纸马的充电问题了。 敛去嘴角的微笑,李好问又想起一件事,他连忙转头对身边的天女魃开口:那只圆脸鸡,不,不对! 被叶小楼带沟里去的李好问连忙改口:那只猫面鸦,为何此前能从我拖出的历史影像中自行跳出来?难道就像是您说的,神,或者神话生物,都没有时间观念的吗? 并不,天女魃摇摇头,它并不是什么神物,它只是我豢养的一只圆脸鸡嗐,猫面鸦罢了。它的寿命对我来说,只是一瞬,但我还是很喜欢它的陪伴。 你说的那种情况,我猜测是因为它本身是食腐的猛禽,有一次,我百无聊赖时,曾经带它到昆仑山附近的一处地界游历。在那里机缘巧合,它偶然误食了一点点 天女魃明明张嘴吐出了两个字,但李好问完全没有听见声音。 惊讶之下,李好问试图看清楚天女魃的口型。 她再次张口,但这次,李好问不仅没听见声音,连口型都没能看见。 如果你听不见,那么意味着这个秘密你现在不宜了解。 天女魃望着托下巴深思的李好问,道:暂时将此事忘却吧。 李好问心想:至此,他已经多少了解到了一点,圆脸鸡是因为吞食了某些东西,才获得了从历史影像中挣脱的能力的。 按照天女魃的话推断,圆脸鸡食腐,那么它误食的这种东西,应该长得和腐肉很相像才对。 既然如此,李好问便又想起了太岁。太岁那个样子,长得也挺像肥肉的。 至此李好问大致有数,为了这个情报,他认真拱手,向天女魃行礼致谢。 今日之事,算是不打不相识。 天女魃伸手轻轻撩开额前的青丝。 与此前相比,她眼神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似乎不再迷茫,也不愿在一味等待,而是愿意为自己的神生去做点什么,请不要忘记郎君承诺的。 好! 李好问郑重答应。 如果从此往后,此地的风沙都能造福,而那种强对流天气造成的大暴雨、大山洪,可以因为女魃的存在而减弱、分散,能够为本地的水土所吸收,那么,塞外也同样可以被打造成为江南那般的粮仓。 一时间,李好问将此地之事全部了结。苌弘见此地诸事了解,天女魃不再找诡务司一行人的麻烦,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向李好问一行人告辞之后便离去。 于是,李好问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只圆脸鸡迅速飞过来,停在他肩膀上。 与此同时,李好问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荷包,遮摩遮利连翻两个身,小水银人则从荷包口探了个头出来,好奇地望着上方的圆脸鸡。 别吃味! 李好问只得安慰这两只小的。 人家是借来帮忙的。过几天还得还回去。 遮摩遮利顿时消停了,小水银人却是瞪着圆脸鸡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那扁毛畜生一阵不自在它感受到了魔鬼凝视,来自完全没有五官的小脸。 这边诡务司众人也结束了惊悚之旅,所幸没有伤亡,还顺带给装备充了电,可谓是意外之喜。 章平正待喜孜孜的说:往后这一路上都不用担心啦! 却见那柄五色石已经到了十五娘手中,小姑娘随手戴上那枚面具,顿时化身一只花豹,几个纵跃,已经消失成为漫漫草原上的一个小点。 此间只有卓来和李好威两人知道十五娘和李好问的关系,但这两人对视一眼,都拿定主意:既然李好问不说,他们俩就绝不主动开口问。 而章平却还依依惜别,望着十五娘远去的方向,叹息了一声:多好的小娘子啊!李司丞,此行她还会再出现的对吧? 李好问默默点头。 妈妈确实承诺了让十五娘陪着一路西来。 只不过他着实没料到十五娘竟然这么厉害罢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行人离开这座曾经出现过磁场异常的高岗,沿着约定的路线,返回与张淮深的大队会合。 行出里许,李好问等一行人便见到张淮深等人正率领五千军列阵,严阵以待地等着。 张淮深身边,吴飞白正骑着一匹纸马,手中抱着一柄消息镜子,满脸忧急之色,见到同僚们个个全须全尾地出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张淮深见到他们一行人,立即拍马上前招呼。他拨转马头,与李好问并行,有点儿讪讪地向李好问解释:刚才贵属得到了贵司遇袭的消息,我等并未离得太远,着实是想冲上来帮忙的,但又怕这边五千人一股脑儿冲上去反而又碍了司丞的事 第570章 其实,虽然与李好问一行人分开,但张淮深一直担心李好问这位天使遇险,没敢远离。刚才张淮深确实是想率领五千大军冲上来的,尤其是听说了李好问等人的对手只有一人一鸟之后。 然而吴飞白急归急,还是努力将张淮深劝住。路见不平却不敢拔刀相助,而且还是友军这不符合河西人民两肋插刀的个性,因此张淮深才会心中有愧。 李好问却非常感激。 他拱起双手刀:各位没有远离,而是在此掠阵,已足见高义。敝司上下都感激不尽。 张淮深很想好奇李好问在那五千人一起做梦的地方探究出了什么。李好问便将磁场的事大致解释了一遍,免不了又要讲解司南的工作原理等等。张淮深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连连点头。 马十七和申凉这两个小子归队,却得意万分,向同袍们拼命吹嘘他们在高岗那边看到的情形,说得口沫横飞。 马十七说着说着,忽然见到了停在李好问肩上的那只猫面鸦。 这扁毛畜生刚巧也向马十七这边看过来,一人一鸟,四目相对了片刻。 马十七顿时想起了什么,连忙咳嗽两声开口: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和大伙儿澄清,那种长着一张圆圆脸蛋,白头黑身子的乌鸦,其实不叫猫面鸦,而是叫圆脸鸡 猫面鸦:??? 余下的路程就轻松多了。五千人在沙州附近分出两千人,北上去对抗凉州一带的吐蕃与突厥人。其余三千人跟着张淮深一起前往沙州。 在沙州城门前,张义潮亲自来迎。 这位在历史上颇有些名气的河西节度使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人,留着一把威猛的胡子。但常年塞外征战令他略显几分老态,看上去像是已年届半百。 见到李好问如此年轻,张义潮也感骇然,但这位是朝中派遣,授予自己节度使官位符印的天使,张义潮丝毫不敢怠慢,甚至在听说了李好问的官职乃是诡务司司丞之后,双眼一亮,流露出一丝惊喜。 天使此行前来,可还顺利吗?淮深一路上有否惹来什么麻烦? 进城的路上,张义潮热情地问长问短。 李好问随口答了顺利,没提五千人集体梦那茬。 他仔细观察张义潮的神态面容,见到张义潮眼窝深陷,虽然精神颇足,但眉宇间多少还是透露着几分疲累烦扰。于是他看似随意地问:张节度可是有什么烦难之处吗? 张义潮强打精神,回答道:没事,没事!我们进城再说。 第 176 章 沙州的治所就在后世考古圣地敦煌。 李好问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 为的就是观摩莫高窟的藏经洞、九层楼、飞天壁画亲眼目睹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历史,并且想象这里曾经的样貌。 但这一次,李好问是被大唐朝廷新任命的河西节度使, 归义军统帅张义潮亲自迎进敦煌县城中。 敦煌城的规模与李好问等人一路行来所经过的各镇所规模相当。城中最主要的建筑是归义军节度使府,衙署内建有旌节堂、政事厅、甲仗库、军资库、宴设库、烟火仓司、军粮仓等等半军事半民用的设施。 张义潮将李好问迎至政事厅内, 将此行一切要务都交接完毕之后, 才向李好问坦诚: 李司丞,事情是这样的:前一阵子这附近下了不下的雨。原本大家都很高兴, 毕竟塞外久旱之地,雨水格外珍贵。然而城南有一口盐井,在下过雨之后,整口井的水都变成了红色 跟在李好问身边的卓来顿时眼神兴奋,似乎在说:这题我会,那伽, 可能是井里藏了一头那伽! 但李好问以眼神制止了这小子的激动。 他很清楚,敦煌不像长安, 地表水稀缺, 没有什么江湖河渠之类。就靠城里那点地下水那伽来了都得哭。 更何况, 刚才张义潮说得清楚:那是一口盐井。也就是说, 当地人从这口盐井中汲出盐卤水,蒸晒之后作为食用盐使用。那种井里,应该是养不出龙的。毕竟盐水泡那伽, 咸也咸死它。 李好问看了一眼张义潮的满脸忧色, 打趣了一句:恭喜节度使,这盐井变成红色, 多半是水源地有铁矿的缘故。若是循着来水的脉络去找,可能很快就能找到供开采的铁矿石。 本来嘛, 盐水中铁离子增多确实会令水变红色。 林前辈说过的:尊重科学讲逻辑! 但张义潮万万没想到这位的思路竟然如此清奇,尴尬地点了一下头道:确实有这可能。我回头便命人循着水源来处找一找去。但是城中老一辈人都说,都说这是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三个字。 李好问实在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忙凑近了。然而这回张义潮赶紧提高了声量,在他耳边隆隆地说出三个字:蚩尤血。 蚩尤血? 是的,张义潮眉宇再度出现忧色,言语之间也有些吞吞吐吐,道,因为这次出兵驱逐吐蕃人之前,敦煌军民一起祭祀了蚩尤。 祭祀蚩尤? 李好问伸手拽了拽幞头。 第571章 蚩尤是何许人,李好问记得非常清楚: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使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1 这位曾站出来对抗黄帝之人,如从史影的角度猜测,他既可能是南方某个部族的大酋长,也有可能是站起来号召同伴们一起对抗奴隶主的奴隶。 但李好问清楚,他穿来的这个世界是没有史影说的,凡是在神话里有名有姓的神仙,都相应地拥有其神格。 就见张义潮点点头道:是呀,因为蚩尤是战神啊! 果然! 虽然蚩尤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可是祂还是被赋予了神格。 我等祭祀了蚩尤,也击退了吐蕃人,顺利归唐。然而此刻城中却突然出现蚩尤血,以至于我等不知该如何再回馈蚩尤神。难道战神还需要我等再行献祭吗?如果是,那又该献祭献祭什么? 说到后来,张义潮的声音竟然稍微有点发抖。 李好问对此并不了解多少,他循着习惯将此事划分为重要但不紧急的事项,于是对张义潮道:原来如此。请大将军带我去那里看看,且安排食宿时请尽量将我等安排住在城南,那口井的附近,便于就近监控。 张义潮伸手拈拈胡子,稳定了情绪,点头道:好! 他对这位年轻到了极点的朝中天使原本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此刻心中却生出几分敬意毕竟城中之人都对那蚩尤血避之犹恐不及,李好问等人却主动要求,就住那附近。 对了,张节度,我另有两件事想要请您帮忙:一是我有位堂兄,是从长安出来历练的,想要追随张淮深少统领一段时日。能否安排他在少统领身边做个亲卫? 这是李好问一早就想好的事。 他不能带着李好威这个普通人前往昆仑冒险。将李好威留在沙州,目前来看是既相对安全又能学到些真本领的优质岗位。 张义潮哪儿能让李好威这长安轻薄儿当张淮深的亲卫,当下满口答应,要给李好威在军中安排一个官职当当。 李好问心想:四哥,我就只帮你帮到这里,以后的路,要靠你走了。 另外,想问问您,如今在城中,有吐火罗来的行商吗? 张义潮显然对沙州的内务非常了解,当即摇头道:不多,前些日子与吐蕃人作战,商路几乎断了,没那么快恢复。倒是有一两户吐火罗行商滞留在城里,如今还没本钱回去。李司丞若是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可以找他们去问问。 说着张义潮就对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淮深吩咐了两句,后者立即答应了。 晚间,张义潮设宴招待诡务司众人一行。河西之人豪放,加之又刚刚归唐,与长安来的诡务司一行人格外亲近,因此不仅有张淮深出来陪客,张义潮自己的儿子张淮鼎,妻子宋氏以及两个女儿,都出来拜见了长安贵客,搞得李好问一行人着实紧张了一把。 入夜,张义潮命人将李好问一行人送回寓所。诡务司一行暂时结束了一段长途跋涉,章平等人自然是忙不迭地用消息镜子给家人报平安去。 李好问则在寓所内独自思索,复盘他这一路行来的经历与心得,深感自己的能力还有不少欠缺。 毕竟他所有的能力都是基于时光术而获得的。 当然这也很公平,毕竟他修习时光术才一年左右的时光,能够掌握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招数和能力,已经很逆天了。 但主要问题是:能够维持这些能力的时间较短,且缺乏主要攻击手段。 当然了,身为一个凡人,面对天女魃那样的位格,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 而一些神级法器的能力,比如已经碎掉了的神律之磬,又比如十五娘手中的那枚五彩珠子,他都是没法儿复现的,毕竟没有神格,没法儿模拟那些神级法器的能力。 但他绝对无法甘心此刻距离昆仑越近,他的紧迫感也就越是强烈。 一刻的境界对他而言算是入门未久,但是他可以一面继续修炼这个境界,一面继续琢磨该如何升级。 毕竟下一个境界时辰,相对于他现在的水平来说是越级。按照林嫱的说法,每个人都需要自行探索适合自己的方法。 然而对于李好问而言,精确地计量时辰,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回无论遮摩遮利再怎么翻身应该也帮不了他了,要小家伙翻二十四次身李好问担心小红鱼不止会翻身,还会翻白眼儿。 但他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咕咚一声,打破了夜间的宁静。 李好问应声出去查看,只见卓来苦着一张脸冲了进来,指着外头道:六郎君,六郎君 李好问忙安慰他:你先别着急,有我在这里,你有话尽可以慢慢说。 卓来这才抱着胸口喘了一会儿,开口慢慢说道:刚刚外头有个人过来,怪模怪样的,头上顶了个水桶。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第572章 他刚说到这里,秋宇和章平等人也听到动静,纷纷从他们歇宿的屋子里出来。 张义潮给他们安排的院落是一座四合小院,共有两进,外面是马厩(当然是用不着的)、货仓和大厅,里面是一溜平房,布置成一间一间的卧室。 水井在外院。卓来刚才从内院出去,也正是为了打点水洗漱。 所以就出声喊了一句。结果那人不理我,而是转身向外走去。我心想别是贼,赶紧跟上。谁知那人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说到这里,卓来眼睛睁大,流露出惊恐的眼神,惶然道:那水桶就突然掉了。我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没有头,就一副肩膀 李好问请拍卓来的肩,微笑着道:卓来不怕,让我来看看! 说着他随手拖出历史影像,指着上面的影子道:还真是的。 如今他不再担心历史影像会突然活过来的事了,毕竟天女魃当初话中有所指圆脸鸡是误食了某件类似腐肉的东西,因而产生了类似于混淆时间的能力,因此它的历史影像能活过来。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李好问依旧戒备着,并且将这段历史影像拖得离卓来远了点。 只听卓来在旁哀嚎:唉哟六郎君您怎么不怕啊! 李好问却聚精会神地操纵那段历史影像,将那个头上顶水桶然后水桶又掉了的无头怪的形象转过来看了看,终于点点头道:原来是他! 秋宇与章平等人也都凑过来,按照李好问所指也看了看,纷纷点头:没错,是他! 被吓得泪眼朦胧的小卓来一时好奇心起:到底是谁?怎么郎君们都知道,而且都不怕呀! 他原本怕得要命,此刻却强忍着惧意凑过头去,一起端详那副历史影像。 他见到的那人在丢掉顶着的木桶之后,确实没有脑袋,而且照样活蹦乱跳,四下里乱跑。 卓来看了半天,连害怕都忘了,忍不住问:六郎君,你们看出了什么来? 李好问伸出两枚手指拖了拖,将历史影像里那个无头人的正面模样放大了些,指给卓来看:你自己看! 卓来睁大眼睛,只见这人身上穿着的是沙州当地河西军的军服,但是不太合身,略显短小,袖子和裤腿都向上提着一大截,胸膛也敞着。 但是卓来很快发现了端倪,感到极度不可思议。 这他的两个眼睛竟然长在胸膛上!哇,哇老天爷唉,他的嘴竟然是肚脐眼儿? 发现了这一点的卓来,肉眼可见地异常兴奋,恐惧?早都抛在脑后了。 李好问脸色和煦,托着下巴,又问:那卓来知道这是哪位了吗?长吉以前给你讲过的。 卓来顿时苦着脸,一顿抓耳挠腮。 最终是秋宇看不下去,主动提醒道:这是刑天。 对,刑天!卓来一时也想起来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2。长吉哥哥给我讲过的。 相传刑天与黄帝争位,兵败被斩去头颅。在失去首级之后,他继续以自身双孚乚做眼,肚脐为嘴的形态或者,并且双手各持一柄利斧和一面盾牌,不停挥舞,再战黄帝。 算来这刑天也是个悲剧英雄,虽然身受酷刑,但依旧没有放弃斗志,甚至连无头之躯都不甘心躺下,而是奋起再战。因此后世百姓提起他,哪怕只是冲他这永不妥协的精神,也对会对他抱有崇高的敬意。 李好问忍不住回头看看李贺那间屋子,有点担心是这位言出法随让刑天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李贺那间屋子此刻黑着灯,房门关得好好的。 李好问立即与秋宇和章平交换一个眼神。既然这与李贺无关,那么他们就必须好好讨论一下,这位形似刑天的访客为何会深夜出现在他们这里。 首先,这位肯定不是刑天本尊。 秋宇很确定地道。 李好问闻言眨眨眼,吐出一口气,道:可是,你们谁告诉我,这位本尊难道没有陨落吗? 秋宇紧接着反问:典籍中记载过祂的陨落吗? 李好问: 还真没有。 就连《山海经》上也只记载着黄帝将刑天的头砍断之后,以孚乚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并未交代他的结局。 但是若是本尊,卓来一个小小孩童,见了他不可能平安无事。 章平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道。 确实。 这李好问同意:如果来的是刑天本尊,至少不会顶个木桶做伪装,被卓来叫了一声之后又慌慌张张地逃跑。 或许刑天还有后裔? 章平在旁冒了一句。 众人相互看看,因为章平这句话全体哑火了。 都这样了还能有后裔? 但李好问只是稍许想了想便道:走,我们直接去见张义潮去。 秋宇抬眼望望悬于西天的一抹残月,那意思是:现在? 对,现在! 第573章 李好问只要稍许联系一下张义潮的前后态度,便能明白这位白天的时候应当是有所隐瞒。 于是李好问带上了秋宇、章平和直接目击者卓来,四人一起出门,径直去了张义潮的节度使府。 张义潮听闻李好问一行人夤夜来访,衣冠都还未整理妥当,便匆匆出来相见。 李好问伸手便拖出刑天的历史影像给他看,请他解释。张义潮那张脸顿时便红一阵白一阵的。 是的,自从今年春天起,沙州一带便时不时会有没有头的人出现。本地城中和城外的人都有见过,时常有消息报到府里来。但我们没有证据,没法儿向李司丞解释。所以,所以 张义潮如今被天子封为河西节度使,节制十州,是此地最有权势的人,可是他在诡务司这些比他年轻的人面前,依旧感到压力山大。 世人都有私心,张义潮知道大唐天子喜欢听好话,怕有这种谣言传到天子耳中,认为沙州此地不祥,令归唐之事再生破折。所以见到李好问之时便隐瞒了此事,见到李好问时只用蚩尤血之事来搪塞。 话说蚩尤血的成因,张义潮也知道是前日里多雨,雨水浸到了铁矿的矿脉。 然而这长得形如刑天之人频频在沙州城中出现,才是令他头疼无比的。 好较李司丞得知,本地故老相传,刑天被皇帝斩首之后,却有繁衍后代,生出了一个部族,整个部族都是无首之人,被称为无首民。 无首民? 是的,相传因为肢体残缺,因此整个部族都被流放至玉门关外蛮荒之地。久而久之,我等有首之人也渐渐忘记了有这样一族,尽管让他们在不知名的荒野中自生自灭。 就我所知,历年来本地百姓极少遇见无首民,只是城外修葺石窟的画匠和石匠偶尔能遇见一两个。 但不知为何,今岁自元日之后,遇到无首民的机会突然就多了起来。不止是城外和往来商路上,甚至城内也时不时会遇到。 原本想着他们没有胆子侵扰天子所遣之人的宿地,所以没有事先告知 这张义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尽是在拐弯抹角地向李好问解释,他为什么事先隐瞒。 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眼前的这一群人,既没有把大唐天子放在眼里,也从不将朝廷脸面看得有多重。 他们唯一关心的,莫过于这些无首民突然频繁出现的原因。 李好问好奇地问:张节度,你确定,是今年元日之后,无首民突然开始频繁出现的? 张义潮努力回想了一下,道:确切地说,是初六之后。 李好问皱了一下眉头。 他记得很清楚:正月初六,女娲得到了那枚太岁。 第 177 章 从节度使府回来之后, 李好问自己盘算了一下,他在敦煌城中总共有三件重要的公事: 第一是去查看那口涌出蚩尤血的水井。 第二是去察访那些曾经见过无首民的人,问清楚他们在什么时间, 什么地点见过什么样的无首民,发生了什么尝试分析出这些异族出现的原因。 第三件事是去寻找敦煌城内的吐火罗人, 向他们打听有关圣子的消息。 最后, 他还有一件非常想做的私事:去看一眼尚在营建中的莫高窟。 敦煌莫高窟自从五胡乱华时已开始逐步开凿,在南北朝时已初具规模。隋唐时, 由于丝绸之路的贸易兴盛,敦煌的地位日益凸显,而莫高窟也进入全盛时期。 安史之乱后,敦煌为吐蕃所占。吐蕃赞普也是佛门信众,因此并未干涉莫高窟的发展。倒是因为距离中原王朝太过遥远,莫高窟避开了武宗时的会昌法难, 并在张义潮率河西十州归唐之后继续发展,直至元代才渐渐衰落。 李好问的想法是, 若这时去参观莫高窟, 应该能看到隋唐及之前的大部分洞窟, 甚至还能去看一看后来名噪一时的敦煌藏经洞。 作为一名穿唐的考古学生, 李好问无比渴望能够见证这个时代的莫高窟,这个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虽然他有些许私心,但案子还是要好好查。 李好问便将诡务司的人分作了两队:一部分人由秋宇带队, 去察访城中那些曾经见过无首民的人。这队里有卓来和章平, 河西军那边大概会把张淮深和李好威都派过去帮忙。 由秋宇带队,而且没有叶小楼这么个成天抬杠的家伙, 李好问判断这队应该是稳妥的。 另一队则是他自己带上了李贺和叶小楼。 叶小楼昨夜睡死了没赶上见到院里出现的无首民,今早听说了便死活不信, 直到李好问给他看了历史影像才没话说了。李好问索性不让他去秋宇那队捣乱。 至于吴飞白,这家伙最近迷上了天女魃送给李好问的那只圆脸鸡,成天喂食,一人一鸟嘀嘀咕咕。李好问便索性留他和老王头看家。 李好问一行人先去了那口涌出蚩尤血的水井,亲眼看了看从地底涌出的鲜红色卤水,有问了几个熟悉地方的老人。 这几个老人答说附近确实有铁矿山,但是矿山地势较高。除非下大雨或是下雨的时间比较久,那边山上的水不会流到城南边来。因此他们以前也极少见到这井的卤水变颜色。 第574章 不过,事情也无绝对。 他们的祖辈也的确见过一两次类似的情形,否则也不会有蚩尤血之说了。 将此事问过,李好问又带了李贺叶小楼去了拜访了城里的吐火罗行商。但是那些行商对外说是吐火罗人,李好问一问之下,对方立即老实交代,说他们是从龟兹来的商人,那里距离吐火罗王庭还有不小的距离。至于吐火罗贵族之间的倾轧,他们一来离得远,二来身份天差地远,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李好问微有些失望,但正好路遇秋宇那一队,发现秋宇他们还在干劲十足地寻访着曾经见过无首民的目击者。 秋宇简单与李好问交流了两句,告知他们已经打听到了不少关于无首民的消息。 从目前的信息来看,此前敦煌城中出没的无首民尽数是温驯无害的。 这些人有些在百姓家中翻找剩下的食物,有些是来借工具的,而且借了真的会还,只不过归还的周期委实是长了些。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些无首民是从哪里来的,但遇见他们的敦煌居民大多觉得他们对此地很了解,就像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此一样。 在李好问听来,这些人的证词也印证了他们昨夜的猜测:这些无首民暂时是无害的。 只是这些人的来历成迷:按照张义潮所说,无首民是刑天后裔,被放逐在玉门关外的蛮荒之地。 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些无首民却对敦煌城中的生活相当熟悉,不像是久居蛮荒的样子。 比秋宇那个小组提前完成了工作,李好问便提议出城去莫高窟看看。 李贺一听说这个,双眼便亮了,拍手叫好。 叶小楼听说那什么窟只是在石头上凿出的一个一个洞穴,便觉没什么兴趣,但是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一道。 而张义潮听说李好问等人想去莫高窟看看,当即命一名河西军中的士兵当做向导,将他们引去。 一行人骑快马前往,李好问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座标志性的九层楼。当然了,九层楼乃是后世所改建,如今的木楼其实只有四层,但是依山而建的宏大气势,完全不输于后世。 是的,那就是北大像。为他们引路的士兵好心地解说。 九层楼在唐时又称北大像,因为这座木建筑内,依山崖塑有一尊高达十丈的弥勒佛像。 当李好问亲眼见到那尊塑像时,其震撼不亚于后世他亲眼所见九层楼时的感受。塑像坐落于上小下大的锥型洞窟里,自下而上仰视时,那佛像便显得格外庄严神圣。 置身于九层楼中,李好问竟有一瞬感到格外安静,仿佛有一股佛前香花的清新气味在自己鼻端幽然萦绕。 在他身边,李贺与叶小楼也似被这肃穆的气氛震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出。 反倒是引他们到此的那名士兵向导轻笑一声,道:这里本就是僧侣们参禅打坐的地方。若是郎君们追求心静,不妨来这里一坐。 然而令李好问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一座正在维护中的塑像。高高搭起的脚手架上,一名画匠模样的人正在为塑像表面重新调色彩绘。 那名画匠并不怎么在意李好问等人进来打扰,显然在他这份工作中找到了宁静恬然的心境,并且自得其乐,唯一回应李好问的,便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已经建成百五十年喽!可不是该重新彩一回了吗? 李好问一想,也是:按照敦煌文书的记载,这座北大像建于武周后期,公元695年,他现在是在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可不是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了吗? 离开北大像,李好问一行人一路穿过了无数画匠、石匠,来到数座正在新开凿的石窟跟前。 按照那名士兵所说,归唐之后,这里的石窟就又可以继续开凿了。听说张义潮的家门会资助这里,开凿更多石窟,为沙州百姓积攒更多功德。 恰在此刻,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僧人缓步走来,看着李好问的模样,以及他身上那件颜色鲜亮的官袍,不由得略感吃惊。 这名僧人容貌消瘦清癯,眉眼慈和,目光清澈,气质中却自有一种端严肃穆,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吃惊之下,这名僧人上前一步,对李好问合什行礼道:老僧洪辩,不敢请教郎君高姓大名。 岂料李好问听见这个名字之后颇感吃惊似的睁圆了眼,提高声音问道:你就是洪辩? 洪辩顿时怔住了。 这位大德高僧地位尊崇,本地还没有人在听到自己的法号之后,如此惊讶,又如此无礼,反过来直呼自己的法号。 但看他的神情,却明明又是满怀欣喜,甚至有一点点不敢相信的样子。 但李好问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连忙拱手行礼道:请恕在下太过惊喜,原来您就是洪辩大师。 随即他又指指洪辩身边正在开凿的一座石窟问道:这里是正在为您修建的影堂吗? 洪辩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的黑衣僧,刚开始时听见李好问直呼法号,觉得对方虽然大小是个官儿,可是也忒无礼。 但是此刻,这名黑衣小僧忍不住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一座影堂? 刚刚开始开凿的洞窟,对方是怎么知道它会用来做什么的? 第575章 而且影堂是石窟中甬道一侧单独开凿的一间禅室,恐怕就连多数开凿此地的石匠都不晓得影堂到底是什么。 但这句话也直接回答了李好问的疑问,李好问望着他们背后正在开凿的那座石窟,流露出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似乎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李好问自己心里清楚:他又见证历史了。 眼前这位洪辩,便是河西历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高僧。他年幼出家,潜心佛学,成为一代名僧,并得到吐蕃赞普任命为释门都教授,成为弘法高僧,广收信徒,深受僧俗两众信赖与爱戴。 当张义潮决定率河西十州归唐之时,洪辩以他在河西僧团的威望登高一呼,便有无数僧兵峰起,配合河西军讨伐吐蕃,并最终帮助张义潮克复沙州。 如果李好问记得没错,这位洪辩高僧,日后恐怕还要再受李唐天子的封赏的。 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其实是洪辩身后那座正在开凿的影堂。 这座影堂在两百年后,西夏攻陷沙州之前,这里的僧人会将大量的佛经、佛话、法器和社会文献都封存在这间影堂里。随后历史会在这座影堂里停滞,一直到八百年后的1900年,才会有一个道士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里的藏经。 因为这里就是敦煌莫高窟的第17窟,藏经洞。 只可惜,李好问光顾着自己兴奋了,此间其余人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激动。 唯有洪辩从李好问面上稍许看出了一些端倪。他冲李好问微笑着道:施主是有大智慧之人。 李好问内心:嗐,什么大智慧,我不过是剧透党罢了。 然而洪辩双眼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能从他脸上直接看见他的内心似的。 但郎君心中有惑。 忽然,洪辩开口对李好问道。 此时此刻,李好问似觉一切杂音都如潮水般退去,耳边只回荡着洪辩的声音。 何人心中没有疑惑?岂是只有我一人?李好问不由得想。 这个念头似乎被洪辩听去了似的。这位老和尚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额上,柔声道:如果从正面行不通,就反过来试试,或许便是可以的。 李好问呆呆地看着这老和尚,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看出了什么?穿越者,还是我时光术修习者的身份? 我心中有惑,是关于什么的疑惑?过去那些决定我做的是对是错,还是未来登上昆仑我将面临何等危险亦或是,如何修习最高阶的时光术,将自己的境界从十五分钟一下子提升到俩小时? 此刻忽然奔来一人,也是个穿黑衣的年轻僧人,看起来很像是洪辩的弟子:师父,师父,那边似乎不大对劲 洪辩顿时收回了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好问一眼, 果然,骇然声浪迅速传来。石窟前工匠与僧侣们都是一阵惊呼。 李好问也心头一紧。他看见一个无首民,左手持盾,右手持斧,正冲这边疾奔过来。 这个没有脑袋的人虽然衣衫不整,但看得出他所穿的像是一件黑衣僧袍。 这无首民一路奔来,无人敢当,竟是让他直接冲到了洪辩和李好问面前。 叶小楼见状,嘀咕了一声好家伙,手中障刀已然出鞘。 李贺却轻轻拉住了叶小楼的胳膊,示意他等一等。 只见这无首民奔到洪辩跟前,并未举斧子伤害任何人,而是直接向洪辩拜倒,张开长在肚脐上的那张口,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 李好问似觉脑海里嗡地响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无首民根本就不是什么化外之民,而根本是本地人变的。 这便解释了秋宇等人寻访得出的结论,无首民出现在敦煌城中,并不伤害他人,而且表现出对当地的熟悉。 洪辩见到这个无首民,震惊之余,开口颤声道:痴儿,你依旧放不下吗? 无首民无法摇头,但是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冲着洪辩虔诚地拜倒。 洪辩心痛万分地闭上了眼,忽又睁开,向那名无首民头顶上伸出了手。 李好问看不出洪辩戴着什么法器,但这位高僧手中忽然幻化出一道明净圣洁的光芒,正照耀着那名无首民的头顶。 在这道光明的照耀之下,那个无首民的身躯轰然倒地,不再动弹,而是化为一具无头尸首,尸首的脖颈处顿时汩汩地流出血来。 洪辩身边,数十名僧人一同坐下,庄严诵经,为这名黑衣僧超度亡灵。 悟真,你来给这三位施主说说悟言的过往。这或许对他们有些帮助。洪辩轻声道。 他身后,那位名叫悟真的黑衣僧人应声向前踏上一步,向李好问等人合什行礼,开口说起了地上这个名叫悟言的死者。 三年前,悟言是一个本地画匠,画工异常精湛,因此被敝司礼聘了来绘制洞窟中的壁画。 他作画时极其忘我,当时为了绘制一幅洞窟天顶上的一幅天女像,他用了足足两个月的辰光,吃住都在洞窟内,外间的事一概不问,甚至有人来寻他,他也命工友一概挡驾 第576章 然而等他画完这幅壁画的时候,才得到家中噩耗。 他的妹妹被选中,供奉给一名吐蕃贵族。 他的父亲出面求情,被活活打断了双腿,吐蕃人还下令不许任何接骨的医师为他父亲接骨,令他的父亲双腿伤处肿胀、溃烂,奄奄一息。他的母亲绝望之下,投缳自尽 李好问听着觉得心脏都被攥紧了。进洞绘画之前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出来之后是家破人亡而且,这悟言心中应当万分悔恨,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吧。 后来他求到了我师父这里,最终由我师父出面向吐蕃普赞求情,最终普赞说动了那名吐蕃贵族,将他妹妹还给他。哪知道 说到这里,连陈述者悟真都忍不住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吞了一口口涎,才继续开口。 哪知道那名吐蕃贵族,只是丢了一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首还给他。 再加上父亲撒手人寰。悟言几乎完全疯了。 他口口声声痛恨自己,一转身就加入了河西军,每次都是不要命地拼杀。就连大统领都说他其实盼望着自己能死在战场上。 光复敦煌的时候,他第一个杀进了城中那名贵族的府邸,杀了很多人,却发现那名吐蕃贵族早早就离开了敦煌,返回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他双手沾满鲜血,但所杀的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仇人。他只觉得浑身戾气无法化解,最终拜在了我师父门下。 数个月的念经入定之后,就在几天前,悟言师弟明明已经能够平息自己内心。说到这里,悟真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可是,他又怎会,又怎会变成这样? 这时,洪辩缓缓开口:他心中的仇恨根深蒂固,老僧无法为他化解。只是试图给他植入信念与平静,帮助他能够活下去,借助时间,以期他能够自我化解。 可是,到底还是放不下啊 说着,老和尚那双眼明显地变得湿润,想来这位理应四大皆空的僧人,面对自己亲手净化的徒儿,还是完全无法控制内心的波动。 李好问想了想却又开了口,向洪辩询问:我在这敦煌城中见过无首民,他们似乎能与城中百姓相安无事。大师为何将他变成这样?难道是认为无首民不应活在这世上吗? 洪辩听李好问这样问,当即抬起视线望向远处。 这当然是因为 李好问一行人便随着老和尚的视线,看向远处巍峨而立的敦煌城。莫高窟依山而建,地势较高,刚好可以将敦煌城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叶小楼完全惊呆了,愣了半晌才一拍大腿骂道:哪里来的鼠辈! 只见一群乌压压的无首民,人数少说在上万人,手持盾牌和巨斧,脚步不停,宛若一朵空中迅速飘来的黑云,正疾步向敦煌城赶去。 第 178 章 亲眼见到敦煌城下的情形, 饶是李好问见多了怪事,见状脱口而出: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原本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无首民,竟然拿起了兵刃, 聚在一处,做出要进攻敦煌城池的架势? 洪辩老和尚叹息一声, 道:心中有恨, 这便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说着,老和尚向李好问等三人合什, 道:老僧年老力微,再也无力相助。敦煌城的安危,就要交给李司丞和各位了。 这时,李好问听见敦煌城上当当当地响起钟声,想必是城门守军发现了敌情,正在将城门关闭。 他也赶紧向洪辩行了一礼:多谢大师今日指点。 李好问这么说, 令他身后的叶小楼和洪辩身后的悟真都有点吃惊。 叶小楼伸手摸摸幞头:李六,这大和尚哪儿指点你了?这么谢他? 悟真也伸手摸摸烫出戒疤的光头, 有点不明白这位为啥这么客气。 盼着他日有机会能再见面请教。李好问说完, 伸手便搭上了叶小楼和李贺两人的肩头。 叶小楼只觉眼前一花, 再定睛细看, 面前已不再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石窟,而是敦煌城内格局整齐的房舍与卫所。 这眨眼的工夫,他们三人已经从莫高窟挪到了敦煌城头上。 回首几个月前, 李好问单只是带秋宇一人从龙首原归来, 就已经万分吃力,不仅用掉了纸人, 还出现了不小的副作用。但是此刻,他携带两个成年人从城外数里之遥的千佛洞挪至城头上, 却举重若轻,仿佛没有任何负担。 此刻张义潮正站在城头上,陡然见到李好问等三人凭空出现,吃了一惊,才想起李好问的官职是诡务司丞,行事当得起这个诡字。 敦煌原本是个小小的镇所,几番扩建之后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城内大约连军民在一起,共有几万居民。但城墙也不过是夯土筑成的,丈五高,城门处建着一座简易的箭楼,不算是什么雄关坚城。 随着脚步声响起,另外一行人也跟着冲上了城墙。这是张淮深听到钟声示警,带着秋宇等人赶到了城墙上。 李司丞已经看到了?张义潮一指面前黑压压扑来的无首民浪潮。这些无首民大约有万人,人人手持盾牌与利斧,徒步向前。他们并没有严格的军阵规制,只是三三两两地沿着城外的官道而行,似乎并未露出明显要攻城的意思。 第577章 我看到了。李好问斟酌着问,这些无首民可曾表现出敌意? 张义潮随手一指,指向远处官道旁。在那里,泊着好几只骆驼,骆驼背上还驼着好些货物,但是原本该牵着骆驼,或是坐在骆驼上的行商,此刻都不见去向。附近地面上可见明显的血迹。 刚才这些无首民斩杀了那整只商队的人。张义潮言简意赅地说。 李好问吃惊不已,连忙道:我刚从洪辩大师那里来,在那里的所见所闻令我相信,这些无首民可能都是由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变的,本不该有如此大的杀意才对。 李司丞请看,张义潮却伸手指向无首民万人队最后跟着的几个,你看那几个身穿羌人服饰的,就是那刚刚被斩杀的商队中人 李好问哪里分得出什么是羌人服饰,但能看得出那几人的衣着与众不同。他们穿着彩色毛线织的袍子,此刻袍子上还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他们手中所拿的,也并不是盾牌和巨斧,而是商队护卫们常用的短刀,还有一个拿弓的。 但这几人此刻都已经和其他无首民一模一样,没有头,但袒露着上半身,以此将眼睛和嘴巴露出来。 刚才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些行商模样的人被砍掉了脑袋。我们都以为他们活不了了,但是没过多久就都爬了起来,成了这副样子。 雾草!听了张义潮的解释,李好问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难道是什么新品种的丧尸吗? 但凡被无首民砍掉脑袋,就会变成无首民,然后再将手中的兵刃挥向其他人的脖颈,创造更多的无首民。 李好问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向秋宇问道:秋郎中在城中察访,以你估算,城中大约有多少个无首民? 秋宇答道:很多人见过,我们估计在城中活动的无首民少说也有几十人。 这么多?李好问刚想说句什么,忽听城墙下传来两声惨叫。 众人一时间顾不上墙外的敌人,都一个箭步赶到城墙另一边,俯身望向城内。 只见守着城门的两个河西兵被突然冲出的两个无首民砍去了脑袋。倒在血泊中的无首尸身只是安静了片刻,忽然手脚抖动,随后又恢复了知觉,伸手将胸前的衣裳扒开,露出新长出的双眼和嘴。 这样一来,城墙下的无首民顿时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这四人各执兵刃,一起冲向从内关上的沉重城门,试图将城门打开,放外面的无首民进来。 若是让他们成功,以这些无首民传染的速度,只怕不消多久,整座敦煌城就会变成一座无首民之城。 李好问顿时提气喝道:秋宇,叶小楼! 秋宇与叶小楼没有半点异议,各自上前一步。 而张义潮也同时点将:张淮深、张淮鼎! 他不愧是河西军的统帅,深知身先士卒的道理,这么危险的事,点将也点的是自己的亲侄子和亲儿子。可见确实是有几分服众的本事。 去收拾了那几个没头的是吧!叶小楼脸上写着这简单三个大字。 李好问却赶紧吩咐:不止是城门这里,还有城内各处。不需要杀掉他们,只要除掉他们手中的刀剑斧子,控制住,不让他们伤人,就不会令其他人也都变成无首民。 这边秋宇已经应声而出。这家伙根本不需要借助城墙边上额外用木梯架成的台阶,直接轻飘飘地向城墙内落下。与此同时,那柄飞剑已然疾飞而出,向城门内四个无首民飞去。 听见李好问下令不要伤了他们,秋宇皱了皱眉头,道:有点麻烦。这几个家伙变成无首民之后,看起来力大无穷,如果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我们只能尽量了。 这时专爱跟他抬杠的叶小楼刚好赶到,笑着揶揄:这又有什么难的?看爷爷的! 不久,城门上方的李好问便听见城门洞内乒乓一阵乱响,紧接着是脚步声齐出。秋宇的声音响起:走,去城中寻找其他无首民去。 张淮深等人一叠声地应下,随即脚步声远去。 这时,城头上所剩的是张义潮、李好问、李贺、章平与卓来,以及几名张义潮的亲兵。 李好问赶紧让章平先带着卓来离开,非战斗人员尽量不要在战场上碍事。 这时已有一大群城外的无首民赶到了城门下,他们纷纷丢弃手中兵器,并且找来一根巨木当做破城锤,奋力撞向城门。沉重的闷响声响起之后,是那座城门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天晓得这城门能够支持多久。 以前这一带失踪的人口多吗? 李好问随口问张义潮。 多?当然多!前两年一直在与吐蕃人交战。不知有多少兄弟失踪在战场上。还有出城砍柴被吐蕃人掳走的,误入荒漠走失的这城里,你要找一户从来没有过人口失踪的人家,还真不一定那么好找。 李好问闻言叹息:这就是无首民诞育的土壤啊!意外身亡之人,但如果是被砍去脑袋,就有机会向那被斩首的刑天一样,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人间。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 第578章 在今日之前,这些无首民都是温顺无害的,能与敦煌城中的百姓和平共处。甚至还有悟言那样的,从不曾忘记自己的老师,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在师父手中得到解脱,欣然赴死。 但为什么眼前的这些无首民突然变得如此有攻击性,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正常的人类都变成他们的同伴呢? 张义潮见李好问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冷冷地开口:李司丞若是有对付他们的手段,便尽管使出来吧!对他们来说,那才是一种解脱。 李好问忍不住道:可,他们如果都是普通人变的? 那是妇人之仁。 张义潮提高声音,并且向前踏上了一步,高声道:本人张义潮在此情愿,如果本人、我的儿子、我的侄子我的骨肉至亲,有任何一人变成了无首民,都请李司丞不要手下留情,用改用的手段将我等除去。 在这片大漠上死去的人太多了,可是却总会有人生活在这里。 我等一人可死,但沙州长存,敦煌长存。 听见张义潮这般说,他身后的那些河西军们纷纷用拳头捶着胸膛,口中发出嗬嗬的叫喊声。 李好问咬咬下唇,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明白这是张义潮不愿计较个体的利益得失,而是将整个敦煌,乃至整个沙州,整个河西十州的利益摆在了最上面。其他,包括张义潮自己,都是可以被牺牲的必要代价。 想到这里,李好问点点头,回头看向李贺:长吉助我! 李贺挠了挠戴着幞头的脑袋,皱起鼻子道:这好像不太好帮啊! 李好问顿时心生郁闷:李贺一思考,事情就糟糕? 但他也没法儿向李贺具体解释该怎么帮,怕对方钻进牛角尖,就更糟糕了。 于是李好问索性伸手拍拍李贺的肩膀,道:没事,你随意发挥发挥就行。 他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解除敦煌城眼前的危机。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办法是有的,只是范围太小,貌似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正琢磨着,就听身边李贺忽然提高声音道:快看那片黑云。 只见从莫高窟的方向飘来一朵乌云,来得极快,云层铺天盖地,瞬间遮蔽了阳光。敦煌城上的天色迅速暗了几分。 春夏之交,即便是在敦煌这样的塞外重镇,天气变化本就颇为迅速,不足为奇。 但是李贺见到了这迅速变幻的天象,忽然冒出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1 说实在的,不止是天边压过来黑云,就连由远及近的无首民,也很符合这一句诗的意境,毕竟他们其中大多数人都穿着汉人和吐蕃庶民才穿的黑衣或是褐衣,远远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一旁张义潮忍不住翻白眼他不懂什么诗情画意,只是在想,难道真的要把这座丝路重镇给摧毁了才行吗? 然而,就在此刻,那厚厚的云层之间忽然散开一小片,强烈的阳光顺着那道缝隙漏了下来,照在无首民们手中所持的盾牌上。 那一大片菱形的盾牌反射着阳光,乍一看还真有些像是大片大片的金色鱼鳞。 李好问怎能不知李贺在想什么,而这也给了他灵感。 按说,他成功晋升一刻的境界,时光术也应该有新的加成才对。 长吉,我尽力! 李好问笑着看向李贺:你随意发挥,想到什么就帮我一把! 嗯!李贺愣愣地点头。 就在这时,一束如银河倾泻般的明亮光束,悄然划破苍穹,犹如天神之指般洒落凡间。这道光束圣洁而纯净,不带一丝尘埃。 被这道明净光束照耀,那些无首民们先是停住了向前冲的动作,随后有人在胸膛上流露出痛苦无比的表情,也有人睁大的眼睛里变幻着释然与放松的眼神 随后他们一起摔倒在地,重新变为无头尸首。 但这一回,是彻底失去了生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城头上所有的敦煌守军都惊呆了,甚至连放出这道光束的李好问本人都目瞪口呆。 刚才正是李好问抬起手,拖出一招为我所用,复现出刚才洪辩和尚在那名画匠无首民面前释放出的圣光。 但是这圣光并不只是洪辩大师所放出的那么一点,而是比原版的威力放大了成百上千倍的加强版。 这是李好问在获得了一刻境界之后,第一次成功使用这个境界的时光术加成,他不仅仅是为我所用,还将这样的能力尽量放大。原本只能净化一人的佛光,此刻却宏大而澎湃,冲破了黑云密布的苍穹后,照耀在城墙下挤在最前面的那些无首民身上。 李好问也没料到自己竟然真的成功将为我所用的能力放大,顿了顿,才引导着复现的圣光渐渐转向远处,指向那片乌压压的无首民大军。 然而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出了抵御的方法,举起手中那方正的盾牌,将自己的身体全都藏在盾牌之下。随即这方法一传十、十传百。在圣光范围内的无首民们举起一片盾牌,而这些盾牌也竟然真的将李好问复现并放大的圣光也反射回来,照向城上众人。 第579章 这时,李贺突然开窍了。 我想起来了,这一句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1。 李贺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完全沉浸于他那字斟句酌的苦吟。 突然,李贺朗声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开! 这名诗人气质拉满的青年突然提气喝道。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高高举起的盾牌之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无孔不入的圣光便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照在那些无首民身上。 被李好问无限放大的圣光,又被李贺引导。 照耀,净化无首民们纷纷恢复为人的形象,重获人的尊严,但却永久地失去生命。 很快冲在最前面,也最是悍不畏死的那些无首民纷纷倒地打滚,随即化为一具具尸首,颈间喷溅着鲜血。 而其他人目睹这一切,似乎都被唤起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他们纷纷退开,不再向敦煌城发动冲击,但是依然手持着盾牌与巨斧,茫然而立,不知该向何处去。 就在这时,秋宇等人去而复返。行动最快的秋宇一个箭步冲上城头,低头看向脚下,同时忙不迭地问:怎么样了? 只见城门下,乱七八糟的刀斧之类丢了一地,数十具无头尸首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正中横着一枚无人再管的 其余无首民显然是被刚才的清醒吓怕了,纷纷退开,原本声势浩大的进攻暂时是停住了。 李好问来不及向秋宇解释,只是说:暂时控制住了。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叶小楼这时候才奔到城墙上方,闻言得意洋洋地道:不过区区几十个无首民,能难得了爷爷我吗? 秋宇脸色略显尴尬,却真的点了点头,道:主要是叶参军的功劳。 原来,城内那些无首民,多半是平民、行商、士兵而叶小楼出身不良帅,成天在西市那种地方擒拿惩戒小偷小摸和恶少年,近身小巧夺人兵器的招数使得炉火纯青,无论是秋宇的飞剑还是张淮深的长刀,都不如叶小楼好使。 因此他们只要找到挥舞刀斧盾牌出现的无首民,就能迅速卸了兵器,然后让周围的人将其捆住,效率极高。 听见秋宇也赞他,叶小楼得意地仰天长笑:哈哈哈,这无首民围城,算是解决了吧? 张义潮见到城下的情形,又听儿子禀报说城中的乱象已肃清,顿时也放下心头大石,拈着胡子,准备与李好问来两句官场互吹。 李好问却皱着眉头,道:最令我想不通的,是这些无首民为什么突然全都聚拢到敦煌城下,并且凶性大发,还试图将那些无辜的普通人也都变作和他们一样。 张义潮闻言,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口中却斩钉截铁地道:他们已不是人类,自然已是毫无人性 李好问还待说什么,忽然他张着口,站在那里,竟然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秋宇和叶小楼发现了李好问的异状,连忙抢上前,顺着叶小楼所指的方向看去。 天边的黑云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一阵狂风刮过,正随风慢慢散开。 然而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巨吼,随即在莫高窟所在的山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做远古装束的男子,以兽皮围腰,左手举盾,右手持斧,高举过顶。 最要命的是,他没有头。 他的双眼生在胸前,怒吼着的巨口开在腹部。 原本还趾高气扬得意洋洋的叶小楼,此刻也忍不住牙齿颤抖,发出一声令人难以听清的疑问:这这是什什么? 是刑天。 李好问对此毫无疑问。 而城下那些已经抛下手中武器,眼看就要缴械的无首民,全都站起身,发出嗬嗬的叫声,胸腔上射出凶悍的眼光,望向大漠中如孤舟一般的敦煌城。 第 179 章 莫高窟前, 洪辩师父闭目合什而坐,就像是平日里打坐参禅一般,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而其余坐在洪辩身后的人, 就算是想要静心参禅,也都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慌乱和恐惧。 实在是忍不住了, 悟真吞了一口口涎, 悄悄靠近师父,小声问:刚才那个没什么礼貌的年轻官儿真的能护住敦煌, 护得住敦煌那么多人吗?师父真的那么相信他吗? 刚才见到那群黑压压的无首民聚在敦煌城门外似乎要攻城,莫高窟前人人看得胆战心惊。他们多半有些亲友在敦煌城中,又或是家在城中的。然而看着那副可怕的情景,愣是没有一个人胆敢回城,再说就算是回城也来不及,只能将虚无缥缈的希望交给远在城中的陌生人。 洪辩听见了, 轻轻一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悟真休要如此说他。你看他身上那件官袍, 说实在的, 老和尚刚才那般唐突怠慢, 他都没生气, 已经算是极有涵养的官员了。 想到刚才的情形,洪辩忍不住嘴角向上微弯。 看那年轻人的激动神情,分明是早已知道了, 此地的洞窟与经卷将能传扬后世, 名扬天下。 若是如此,他们这些人活着如何, 死了又如何? 第580章 总会有些永恒的东西能一直流传到后世,亘古不变。 想到这里, 洪辩带头高声诵念起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众人也随之大声诵念: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1 随着这声声诵念,众人的心全都平静下来,无忧亦无畏。哪怕是远处走过了一个巨大如山岳般的无头身影,也无人惊骇,无人留意。 如此庞大的恐惧,就当它是午夜令人惊醒的一个噩梦吧! * 敦煌城头,李好问郁闷不已,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此前他隐隐约约猜到,那些无首民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冲击敦煌城,而原先那些依恋故土,留在敦煌城中的无首民也不可能突然就变得如此有攻击性,甚至与外面的同胞里应外合,试图让整座城暴露于这上万民无首民面前,并不惜一切代价,将身边的人,都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无首民。 总该有一个因,一个导火索。 现在他明白了。 一切原因,都来自于那个庞大身躯心头蕴藏的恨意。 洪辩说过,心中有恨,这便理所当然。 这点埋藏了千万年的恨意,非但没有随时光的流水而消散,反而令它像是刑天的那具身躯一样,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要让世间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体味这失去首级的苦楚和怨恨,也一起将这份冤屈讨回来。 或许他想要一只全部是无首民的大军。秋宇在旁镇定地说。 闻言,旁边的人瞬间全都脑补了敦煌城的全部居民一起变成无首民,手持盾牌和巨斧,嗬嗬呼叫着冲向另一座城镇的情形,纷纷惊白了脸。 唯有秋宇神色不变,平静地望向远方。 李好问别过脸斜睨这位一眼:不得不说,就论这份沉稳与冷静,秋宇这是诡务司里头一份,连他自己的都甘拜下风。 轰、轰、轰 远处的巨大无头身形径直向敦煌小城疾步赶来。 刑天的步伐仿佛来自远古的雷霆,每一步都如同巨石滚落山崖,并伴随着大地的剧烈震颤。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令那座夯土的城墙簌簌地落下细小的土石。以至于李好问一时担心,会不会这巨人还未走到城门跟前,这里的城墙先因为地震而生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更有甚者,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围观者的心上。仿佛一首来自远古的战歌,令闻者在心悸之余,也感受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威慑,不由自主地生出想要立即臣服的心思。 就在那无比庞大的身躯越过莫高窟所在的山坡时,刑天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巨斧和盾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一阵狂风随之而起,随着那声怒吼席卷敦煌城头,令人心跳加速,甚至站立不稳。 城墙下那些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无首民,此刻也全都起身,挥动手中的盾与斧,发出嗬嗬的叫声。 李好问身后也随之传来类似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早先秋宇与叶小楼他们擒住的无首民,此刻虽然被夺去兵器,绑起扔坐在地上,此刻竟然也随着刑天与无首民的吼声,发出蕴满仇恨的怒吼。 所有的无首民,此刻都变成了小的刑天。 站在城头的李好问几乎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仇恨,就像是刑天与无首民们掀起的声浪一样,引起无限共振,一波一波地涌向这边。 一时间李好问竟脱口而出:这不科学! 当然,刑天的存在本来就不科学。失却头颅的人本来就不能存活,刑天是古代神话的产物。 但李好问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刑天既然被斩首,那便没有脑子,他又是怎么能记得住千万年前与黄帝那一战的失败与耻辱,又是怎么想出要驱使一支无首民大军的主意的。 但他身边的河西军领袖张义潮根本就顾不上什么科学不科学。此刻他只顾催促李好问:李司丞,快快快,快使出你刚才那一招 敦煌是河西军的大本营,是张义潮的心血。无首民来袭,其他人可以且战且退,但这是张义潮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地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弃。 李好问能理解张义潮此刻的心急如焚。 他固然可以故技重施,但估计效果有限 首先这束能够净化的圣光本就有限,经过李好问的放大之后固然能同时照耀成百上千人,但是对方无首民都有盾牌在手,能够遮住大部分光线。 刚才他是与李贺配合,才侥幸得手,并以此震慑了其余无首民。然而等到刑天本体出现,这些无首民一个个便都成了充满仇恨的小刑天,刚才那些震慑好似根本没有作用。 但若是由李好问将放大功能发挥至最大,将眼前这一万余无首民全部净化,李好问心中却始终又一个坎儿过不去: 这些人全都是由无辜被砍去首级的普通人变的,他们大多都还穿着自己原有的衣服,甚至那边几个穿着羌族服饰的无首民,半个时辰之前还好端端地牵着骆驼行在商路上,分明是遭了无妄之灾。 第581章 难道,让这些无辜的人都接受净化,扑倒在地,与那悟言一样,都变成无知无觉的尸首?李好问觉得自己就像是刽子手一般。 如此一来,让无首民的恨意一层层堆叠,何时是个尽头? 真的没有办法能让他们复原吗? 张义潮却一叠声地催促:李司丞莫要再犹豫,这些人已经不再是人。如果让他们冲进城来,会把城中几万人全都变成无首民。随后这几万无首民再去分头冲击其他城镇到那时,就再无法控制,一切悔之晚矣! 李好问心头一紧,知道张义潮说得有他的道理:敦煌地处偏远,人烟稀疏,市镇与市镇之间路程遥远。但若是放任这支无首民的大军一再扩张,万一让他们接近关中平原人烟稠密之处,那可真是无法收拾。 他天性悲天悯人,珍视普通人的生命,超过重视所谓的大局。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为了杜依梅之死而大闹大明宫,以一己之力挑战大唐天子的权威。 但现在情势不同,一念仁慈,可能会导致更多的无辜之人卷入其中,是以张义潮一再催促,要以这一万无首民为代价,将一场这一场能够燃尽中原大地的熊熊大火扼杀在火苗刚刚腾起的时刻。 然而此刻李贺却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1。 只要控制住了那个操控着所有无首民的巨人刑天,不让这些无首民受到刺激,就能先稳住他们,让他们与敦煌百姓和平共处,争取时间,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儿里,然而看看那身在几里之外依旧像是小山一般的无头巨人,城头上众人面面相觑:这说得容易,该怎么做呀! 李贺是出了名儿的言出法随,他的话刚出口,秋宇就已经祭出飞剑,只见一柄长剑快如闪电,向刑天疾飞。 但是这飞剑还未飞到刑天身前,就已经变成了空中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 众人心头不禁一阵发凉,这小小的飞剑对于刑天而言,大概好比蚊子的口器,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刑天痒痒几下。 此间除了李好问目力极好,能够及远,此外恐怕再无其他人能够看清这柄飞剑到底对刑天做了什么。 然而刑天很快有了反应。 只见那无头的巨人左手突然放下了那幅庞大无比的盾牌,伸出巨大的手掌,在自己胸脯上连拍了两记,随即又抬起胸膛上的那对小眼,看向空中某个不易令人察觉的飞行物,试图伸手去捉。 如此一闹,这巨人脚下突然绊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李好问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刑天怒吼一声,右手提起巨斧,不管三七二十一,向着虚空,奋力劈下。 众人原本都想着那么点儿小的飞剑,那里是一柄巨斧轻易能够劈中的。可是那枚巨斧的动作直接掀起一阵狂风,挟裹着风沙连同秋宇那柄飞剑,向着城头上众人急速飞来。 秋宇奋力要收起他那柄飞剑,结果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被李好问一把拉住,才没有向后掉到城墙内去。 秋郎中,那忘字符有带吗?李好问突然开口询问。 秋宇一呆,马上回答道:忘字符是本司重要法器,岂有没带之理? 他随即醒悟:李司丞的意思是,这刑天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记着当年被黄帝斩首的仇恨? 李好问点头:完全可以做此推断。 按照神话,这刑天就是恨恨意支配了一切,否则也不会头被砍了依旧以身化首,继续作战。后人评价他猛志固常在云云,归根结底都是恨。 但如果能让他将这件恨事忘却,是不是这刑天就不必急急忙忙地舞干戚了? 诡务司是有专门让人忘却某些事实的工具的,就是忘字符,当年秋宇曾经用来抹除长安县不良人们的短暂记忆。 只不过使用这忘字符也有些条件,比如必须诡务司两人以上同时在场等等。如今诡务司全员在线,倒是都符合这条件。 明白了! 秋宇顿时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先是用手拈着,举向空中。 随即他又觉出不对,迟疑了片刻,伸手召唤来飞剑,将那枚符纸钉在飞剑上,然后祭起飞剑,将符纸送向距离敦煌城更近了些的刑天。 李好问看得清楚,那柄飞剑这次放慢了速度,趁刑天不注意,悄无声息地靠近,并且将那枚忘字符钉在刑天右肩粗厚的皮肤上,随即那符纸无火自燃,腾起一阵细细的青烟。 一个个金色的忘字,从那道燃烧着的符纸里飞出。 然而这一切,刑天毫无知觉。一来这飞剑戳得就像是蚊子叮一样轻微,二来刑天没有脑袋,眼睛生在胸前,根本无法见到自己肩头的情形。 秋宇嘴唇翕动,轻声念出忘字如风去,往事不留痕。 诡务司众人便满怀期待地望着刑天。 只见刑天那双生在胸前的眼睛缓缓闭起,似乎是感到疲累。 然而就在众人满怀欢欣,觉得困境有望解决的时候,忽见那刑天突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巨斧,发出一声狂暴的吼声。 第582章 与此同时,秋宇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被叶小楼一把拉住,李好问也连忙塞了一把纸人到秋宇手里。 似乎是不成 秋宇强抑着胸腔内不断起伏的烦闷感,叹息一声,将唇角的血迹擦去。 李好问则一踏步,挡在秋宇面前,道:秋郎中已经演示得很好了,这一次,让我试试。 秋宇还有些懵:演示? 刚才他只是演示了一遍忘字符的用法吗? 而且李好问手中也没有忘字符啊! 然而下一刻,秋宇看得双眼发直,连胸中烦闷都忘了。 只见李好问手中徐徐祭起一枚巨大的飞剑。 这飞剑完全由光影化成,并无实体这与秋宇的飞剑完全相同,只是体积大得太多了。这飞剑尖端也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忘字符,也一样由光影化成,那是刚才那枚忘字符经过放大后的重现。 随即那柄飞剑迅捷无比径直向刑天飞去。 刑天见状,一巴掌扇过来:这什么东西! 然而那飞剑让开了刑天的巴掌,迅速升至比刑天身体还要高的空中。 在这一刻,不止是墙头上众人,不止是刑天,就连围在敦煌城门跟前,刚才还嗬嗬乱叫着的无首民们,都暂时安静了,别过头,仰视着空中的飞剑与符纸。 只见那枚由光影化成的符纸无火自燃,化成一道青烟腾起,一个金色的忘字从那道符纸中腾出,高悬在刑天头顶。 李好问全神贯注地复现忘字符的使用,无暇分心他顾,只得求助李贺:长吉助我! 李贺:叫我干啥? 章平赶紧提醒他:忘字符的口诀。 原来如此! 李贺赶紧清了清嗓子,然后缓缓开口。 也不知是不是李好问的能力辅助,整个敦煌城前的广阔平原都只回荡着李贺那尖细而飘忽的嗓音:忘字如风去,往事不留痕。逐鹿中原,时过境迁。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忘,忘,忘! 就在李贺吐出最后一个忘字的时候,众人就见刑天胸前那对小眼中陡然迸出两个金色的忘字。 李好问将手中劲力一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同时也心怀期待地看着远方的那个无头巨人。 可刑天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像傻了似的木木待在原地,时不时垂下双眼,看向自己手中的巨斧,似乎在问: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这儿干什么? 终于,刑天突然伸出手,越过那本该是脑袋的位置,挠了挠自己的后背。 随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向远离敦煌城的方向离开,终究是没有再驱使其他无首民。 六神无主的无首民们见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盾牌与斧子,各自四散转身离去。那几名身穿羌人行商衣物的无首民甚至赶去官道一旁,想将他们的骆驼与货物都牵回来,殊不知物是人非,他们凭自己现在这副样貌,是再也进不了敦煌城了。 城上众人也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 张义潮心中忧虑未能尽数消解,但也强装出笑脸,向李好问一竖大拇指:诡务司诸位,都是大能耐啊! 李好问却顾不上与张义潮等人这般商业互吹,他只顾得上扭过头来,问秋宇一句话:这忘字符的效力,能维持多久? 秋宇惊道:司里的符效力难道不都是永久的吗? 他这话刚出口,自己也醒悟过来:刚才那枚由李好问复现的忘字符,难道还能算是诡务司的符箓吗?而对手,对手是无头也活了千年的刑天,心头蕴藏的那是发酵了几千年的仇恨啊! 这下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李好问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总之,要防备着刑天今天将往事忘掉,明天又想起来。 他有种预感:这件事才刚刚开始,距离解决还很遥远。 第 180 章 入夜之后, 李好问在驻地自己的房间里,点亮了一盏小灯。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把胡椅, 一张陶案,墙角处叠着李好问的铺盖。 十五娘 李好问轻声唤道:十五娘, 我知道你在。出来相见可好? 他那座小屋的木门扇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振响, 一只顶着尖尖双耳的猫咪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刷的一声跳上了陶案, 那对琥珀色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好问的面孔。 忽然,那枚猫咪面具被摘下,十五娘毫无正形地坐在陶案对面,一只手肘撑在案上,懒洋洋地开口:怎么,阿兄现在想起来十五娘了? 李好问顿时脸一红, 面对十五娘他总是感觉张口结舌,对这小丫头的阴阳怪气从没有任何回嘴的底气。 你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 他想求十五娘代为转达给炼石宫的无非只有一件事:无首民。 白天早些时候他用忘字符暂时控制住了刑天, 也间接让那些无首民暂时冷静, 不再躁动。但此刻他们的状态非常奇怪按说应该是死了, 但是却又没有真正死, 能够独立生活,甚至还有一些人保留了活着时候的记忆,比如那名原本是莫高窟画匠的悟言。 第583章 在李好问看来, 他们或许处于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任何办法, 能将他们从这种诡异状态中解脱出来,李好问认为, 就只有执掌生命权柄的女娲能够办到这一点。 但李好问都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祈求,十五娘已经抬起嘴角, 发出一声冷笑。 阿兄,你需要记得,这世上从没有对人无缘无故的好,也从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如果当初不是你那般惦记着我们,让阿娘和我借助你的记忆活了下来,今天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跟着你,一直到了这里。 这话确实是十五娘能说出来的至少证明了眼前这个由猫咪化成的少女确实是他的妹妹无疑,不是别人假扮的。 然而李好问沉默着,原本就没组织好的语言现在更加说不出来了。 他承认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已经结下的冤仇并不容易化解。但是,这世上却有飞来横祸,城外那一万多个无首民,并非个个都像刑天那样心中只有怨恨,他们更多是像悟言那般,依旧保留着人性,但却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所以,阿兄,这个局,还是需要你自己来破。 十五娘双眸紧紧盯着兄长,似乎她已经拿出了全部的耐心。 炼石宫那里需要一个出手帮你的理由。 这话已经没法儿再直白一点了。李好问却皱起了眉头:出手帮忙的理由?确实凡事皆有代价,现在他需要考虑的是,如果他要请女娲动用生命权柄让这些无首民恢复正常,他需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 然而十五娘已不耐烦再等李好问思考出结果了。小姑娘白眼一翻,戴上那只猫咪面具,立即化身一只身形窈窕,优雅可爱的猫咪,修长的猫尾在李好问面前一晃,四足轻轻一蹬,已经跃下陶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木门晃动偶尔发出的吱嘎声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李好问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站起,拉开木门,轻呼一声:十五娘!想要向妹妹离开的方向追去。 就在此刻,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狂暴的猛吼。 是刑天! 一时间,原本熄着灯院子,各屋都点亮了油灯。众人都披着外裳,举着手中的油灯走出来。 李好问忙对吴飞白道:去节度使府那里知会一声,确保他们那里看管着的无首民妥善看管着。 他又对叶小楼道:叶参军也去城墙上看一看城外那些无首民的情况。 叶小楼得意万分,道:嘿嘿,如果他们一个个又找到兵刃了我就故技重施! 今天白天,刑天被一记忘字符击中,暂时忘却了仇恨之后,李好问曾经遣叶小楼带一个河西军小队偷偷溜出城,沿路捡拾无首民们丢弃的盾牌和斧子。 这群人想了个损招,他们就像是年节时戏台上那些伶人似的,垫高了自己的双肩,缩着脖子,从外面看就像是没了脑袋似的。 这操作虽然有点骚但是管用无首民们既无刑天驱使,大多数人便随意抛下了手中的武器。叶小楼带着河西军的人便捡了个不亦乐乎。而张义潮则干脆指挥人在城墙上架了绞盘和吊篮,一篮篮地将这些武器都运进城中,充实军械库。 如果最终这些无首民再次被刑天唤醒,那么他们将发现自己既没有盾牌也没有巨斧他们根本手无寸铁。 说话间,吴飞白和叶小楼都匆匆去了。李好问正想着要不要去向张义潮打声招呼的时候,忽然眼角有火光晃动。 什么人? 秋宇也发现了这情况,率先抢了过去。 为了不让秋宇落单,李好问没有迟疑,也带着章平立即跟上。 他们暂住的这座院落距离先前那口涌出蚩尤血的盐井并不远。而灯火出现的地点就是那座盐井旁。 准确地说,是有人在这里祭拜。 几个穿着庶民袍服的男人们已经被突然出现的秋宇吓了一跳,也同时被秋宇那一脸的凶神恶煞吓得瑟瑟发抖,扑通扑通地都跪在了盐井旁。 等李好问赶到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经摆平了。 只见盐井旁摆着三牲,只是敦煌地处偏远,物产不奉,牛羊猪之类的大三牲太过难得,甚至连猪鱼鸡这样的小三牲也难凑齐,因此供奉在盐井跟前的,是猎户打来的獐子、野鹿和大雁。 李好问:算是很虔诚了。 三牲之前,放着香案香炉,香炉里点着三枚线香,此刻散发着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味道。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似乎只是这城中的黎民百姓因为白天里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夤夜跪在盐井跟前的空旷处,向天祈祷平安。 但李好问目光敏锐,留意到那香炉跟前另有一物:那是一卷皮制的卷轴,卷轴上用细细的刀刃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认不得的文字。 这是什么? 李好问伸手指向那卷轴。 跪在地上的是四个男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少年。那两名中年人古铜色的脸膛颇有风霜色,看来是见过不少市面。他们见李好问年轻,便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第584章 这时秋宇果断地敛了敛眉毛,眼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杀意。 其中一名中年人吓得身体一颤,道:回官爷们的话,这是井书。 井书? 李好问与秋宇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茫然。 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井书到底是什么。 李好问蹲下,伸指在那卷轴表面轻轻触摸,心中大致有了猜测:华夏有些少数民族的确使用外人认不得的文字,但那多半不是与人交流时使用的。 于是他果断问道:你们这是在向哪位祭祀? 四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那名早先说话的中年人答道:向蚩尤大神。 蚩尤? 李好问有种并不意外的感觉,但他反问:难道河西军大统领张义潮不是已经祭祀过了吗? 不那个 中年男人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眼中有光,忽然开口答道:可我们是蚩尤后裔! 李好问一挑眉毛:竟然是蚩尤后裔? 他不是研究神话与民俗的,但是多少了解一点,当初黄帝与蚩尤一场大战虽然以黄帝获胜告终,但是南方有不少部落民还是奉蚩尤作为他们的先祖,自诩为蚩尤部落的遗民。 所以我们是在用自己的特殊文字,向祖先祈祷。因此我们所祈求的,必定能够传递到蚩尤大神那里。 这些特殊文字你们都会吗?李好问开口询问。 那个原本兴冲冲答话的年轻人顿时有些哑火:不不会。 那这一份井书是谁写的?李好问举起手中的皮制卷轴问,是你吗?是你吗?他看向两名中年人。 是我! 最终是那个年纪最小且始终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少年举起了手。 李好问: 秋宇: 这是神授的文字。中年人似乎是怕面向凶神恶煞的秋宇迁怒那少年,连忙道,这不是我们能教出来的。 李好问指尖在井书表面轻轻拂过,能感受到一些固定形状的符号在有规律地出现,可以推断这并不是什么孩子的涂鸦。 只是写井书,投于井中,以此向蚩尤祭祀,这确实是匪夷所思了一点。 想了想,李好问又问:那么你们得到过回应吗? 为首的那名中年人恭敬回应:是的,得到过回应。神明要求我们支持张义潮归唐。 李好问不出意外地震惊了:这位黄帝的手下败将竟然也这么紧跟时事接地气的吗? 他想了想又问:最近此井出现蚩尤血之后,你们有祭祀过吗? 有。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李好问:了解了。 略想了想,他又问:你们难道没有祠堂之类的地方可以祭祀你们的先祖吗? 这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的母亲崔真女士曾经告诉他,女娲神因为无人能祭祀,无法收集到足够的愿力,因此无法顺利复苏,重获生命权柄。 以此类推,蚩尤如今的神格应该也还未恢复才对。 没,没有 中年人低着头回答,反倒是刚才那名插嘴的年轻人闻言高声道:话虽如此,可是军中谁不知战神的赫赫威名。还有我们这些,战神的直系后裔,哪怕没有祠堂,但只要是在任意一口井跟前,管它是水井还是盐井,我们都可以祭祀自己的祖先! 李好问闻言顿时陷入沉思。 而秋宇见李好问不再好问了,便轻轻比了一个手势,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章平上前,将这四人带走,问清姓名和在城中的住址之后,放他们回家。 然而那年纪最小,也是唯一一名能够手写井书的少年,临走时小声提醒一句李好问:井书是要投于井中,才能传递至神明那里的。 李好问点点头,竟然很好脾气地应了一声:谢谢你的提醒。 那少年略感愕然,但马上被他的父亲和伯父拉走了。 秋宇看了看李好问的样子,沉声问:司丞是怀疑那位? 李好问颔首:是的,我很怀疑。 河西一带是丝绸之路咽喉要冲之所在,也一直是军屯重地。可想而知,蚩尤在本地必然拥有广泛的信仰。今夜他们又发现这里有蚩尤的直系后裔可以祭祀先祖。 此外,李好问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刑天连脑袋都没了,为什么还能将与黄帝之间的恩怨记了千年,又为什么能驱使成千上万的无首民,让这个种族不断扩张。 但如果背后有蚩尤,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秋郎中,咱们有能够追踪这卷井书的法器吗?李好问想了想,用探讨的语气问秋宇。 按照那少年的说法,这井书要投入井中,才能传递给蚩尤。 原本李好问可以通过历史影像来追踪任何物品的去向,然而这在水下运行的物品,可能会有些难度。 秋宇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白色甲虫,让它爬在那井书上,然后又伸手在胸前抚了抚,似是平整衣物,又似是给自己打气。 第585章 随后他就捧着那枚井书来到盐井跟前,要将那枚井书投放到井中。 李好问突然伸手拦:等一等,如果如果这井书的对面,真的是蚩尤该怎么办?他着实没想到秋宇说到就做。 这也不能怪他反复,毕竟诡务司建司还未到百年,司内没有任何与蚩尤这位上古古神打交道的资料可以参考。 此刻李好问唯一担心的是,非但没有侦查到蚩尤的情况,自己这边反而引火上身。 可是秋宇却如往常一般镇定:司丞放心,由我来尝试便好。 说着,他还向李好问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以我一人之躯,换取如此重要的线索,还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们也并不是全无准备,不是吗?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忽然觉得秋宇和屈突宜这两兄弟其实骨子里非常相像,虽然他们性情迥异,甚至连姓氏都改成不一样的。 但其实都是那种能够奋不顾身的人啊。 随即秋宇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右手一松,那枚井书便落进了那口水色赤红的盐井里。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空中的一抹浮云相当知趣地散开,明净的月华缓缓落下,仿佛为这座神秘的盐井披上一层银白色的轻纱。 秋宇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三更了 他话还未说完,那口盐井中忽然剧烈地泛起泡泡。李好问早有腹案,此刻瞬间闪现至秋宇身边,轻轻搭在他肩上,两人顷刻间已在远离蚩尤井百来步处。 然而秋宇一改他平日冷静的态度,双目圆睁,冲站在自己对面的李好问怒目而视,大声痛骂道:这真是人世间的奇耻大辱,这败类竟杀我兄弟,夺我权柄,靠了女人的扶持,恬不知耻地上位! 章平刚刚送走了那四人回转,突然听见诡务司自己人开始内讧,锋芒毕露地指责他人的,竟然是自己的老上司秋宇。 秋宇的孪生弟弟屈突宜死于赵归真之手,参与那场战斗的人,活到如今的,只有李好问一个。若说秋宇怀疑李好问杀掉了屈突宜也不是没有理由。 而当时诡务司正面临权力交接,郑兴朋死后,按说是应有司内最尊的秋宇接任司丞的,但是李好问却空降直接接了司丞之位,夺去了秋宇的权柄。 至于靠女人,那是自然的,听闻李司丞几次破解关键线索都与他的妈妈和妹妹有关章平越想越真,忙不迭地摇手向前,对秋宇道:不,秋郎中,不是这样的 李好问却大喝一声:别过来! 他伸手一推,已经将章平朝最近的墙壁送去。 章平极有自知之明,片刻间已经穿墙而过,不知藏哪儿去了。 这边李好问虽然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可是他对秋宇太了解了,晓得这家伙心里绝不可能揣了那么多憋屈的怨恨忍耐了那么久都没发作出来。 其实仔细想,秋宇口中骂的那些,若是要冠在黄帝头上也完全说得通。 虽然不知蚩尤与刑天是不是兄弟关系,但黄帝确实是在涿鹿之战中战胜蚩尤,夺其权柄甚至是性命,而且靠的不是别个,是祂的女儿,天女魃。 既然来了,就好好说说话吧! 李好问看破没有说破。 你通过刑天驱使无首民,究竟想要如何? 秋宇定定地看了李好问半晌,忽然咧开嘴一笑。 你就是那个家伙?! 李好问内心:哪个家伙? 听闻那位纵然贵为天帝,都因你而吃瘪?难怪能暂时压制住刑天。 秋宇的手掌忽然重重地向李好问肩头拍下来也就是李好问如今身体素质绝好且能够急速恢复,才硬生生地扛住了这一下。 然而李好问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担心秋宇的手掌,会不会被对方直接拍碎了。 你要什么? 自然是无首民。秋宇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嘎嘎地笑了起来。 给我十万无首民,我就能打到昆仑山上去。 刑天是唯一能够号令无首民的人,而我是唯一能够号令刑天的神。 李好问强抑着心中的怒火,反问道:如果我不许你这么做呢? 秋宇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伸手拍了拍李好问的肩,拍得他七荤八素。 那也简单,所有这些无首民立即转头向东,前往大唐。 如果你或者是祂,想要看到一个全都是无首民的国度,好,好极,这就如你们所愿! 说着,秋宇唇角上勾,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第 181 章 李好问咬紧了后槽牙。 此刻的秋宇已分明不再是秋宇, 而是蚩尤。 蚩尤的出现,让之前他的大多数疑问都得到了答案。 而现在对方更是用大唐的安危来威胁自己。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眼前最要命的是,蚩尤选择了附身秋宇。 李好问暂时没有解除附身的手段, 只能努力与对方闲话,暂且将这位稳住。 于是他故作轻松地道:看来尊驾是在今年正月里才有了这个想法。 第586章 那口井中涌出蚩尤血是正月初六之后的事。 秋宇闻言, 畅快地大笑出声:正是因为听说那枚可以令古神复苏的太岁终于有了着落。 他那对一向冷厉的眼上下打量李好问, 随后开口:别吃惊,长安城里也有我的后裔, 而且还不少。只要往井里投一枚井书,我什么都知道:含元殿、石榴树、那个女人 李好问心想:他口中的女人不知是指杜依梅还是女娲神。但多半是指杜依梅。他觉得凭蚩尤的位格,估计还没胆量这样称呼女娲。 你就是将那枚太岁献给女娲的凡人吧?外表上可看不出。 李好问年纪不大,气质温和,看起来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小郎君,估计与战神蚩尤的想象天差地远。 我这倒是失敬了!秋宇流露出刮目相看的眼神。 李好问继续问:可是你为何要去昆仑? 秋宇嘴角上扬, 流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说实在的,自从刚才被附身之时开始, 秋宇脸上出现的各种表情, 可能已经超过了他这一辈子的表情总和。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秋宇用一种笑谑的口气回答, 女娲为什么需要太岁?因为祂很早以前就被祂亲手创造出的子孙后代们撕裂、分食, 早已陨落。祂想要复苏,自然需要太岁。 可你说姓轩辕的为什么也需要? 李好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当初他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从种种迹象中猜测出黄帝可能是因为地上信仰不同而分裂出了神与仙两个神格, 从而影响了祂的位格。 然而蚩尤只是从黄帝也需要太岁这件事, 就判断出这位远古之神的状态出了问题。 简单粗暴的推理。 但是基本准确。 不止如此,蚩尤还打算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十多万普通百姓转化为无首民, 驱使他们远赴昆仑,向黄帝施压。 可是你打算驱使的根本不是你自己的力量!李好问道。 秋宇面上却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他们祭祀了我, 我满足了他们,他们理应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好问顿时捏紧双拳:难道跟这种人这种神根本就没法儿讲道理吗? 你原本就是要去昆仑的吧? 秋宇面上的表情忽然转为殷勤。 李好问略思忖片刻,诚实地回答:是,但目的与你的完全不一样。 他根本无心挑战某位古神,那位不来找他麻烦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更想探索的是,那座神山,那件令他完全缺失记忆的26? 还有大中四年的灭世预言他眼睁睁地看着时光飞逝,那个预言越来越近,可是这片大地上,从凡人到神明,似乎人人都对此无动于衷? 如果你愿意与我同去,在昆仑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以考虑放过眼前的这座小城,而是就此向西 龟兹,焉耆,于阗和疏勒哈哈,沿途也总有十数万人了吧! 秋宇口中冒出的四个地名,是原本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四座镇所。纵然晚唐国力衰弱,但那四座镇所附近,至今还是生活着包括很多汉人在内的各族百姓,总人数绝对超过十万。 安西都护府,哈哈,大唐安西都护府百年前就已为我规划好了格局! 李好问心里暗骂:这蚩尤,真是给了他一个可怕的难题。 如果答应蚩尤,不仅自己一行人要被胁迫着西去,更可能祸害四镇的居民。 可是如果不答应,这座敦煌城眼看就要遭殃。 当然,他也可以尝试放大洪辩和尚净化悟言时用的圣光,尝试去净化那一万多的无首民。可现在已不是他能力是否足够的问题,有蚩尤在,刑天在,随时会有更多无辜的普通人丢掉脑袋,成为无首民。 因此无论哪个决定,李好问都不愿做也不能做。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秋宇斜睨李好问一眼,似是看穿了他心中的纠结,冷笑一声道:胆敢跟本尊谈条件,古往今来你怕是头一个了。如此,本尊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明晚子时,我等着你的答案。 几乎是与此同时,敦煌城外忽然响起一声狂吼。听声音是在几里之外。但这声暴烈的吼声撕破了夜晚的宁静,惊起了无数敦煌百姓,令他们惊恐万状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查看外面的动静。 难道是那个刑天又来了? 百姓们窃窃私语着。 却听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地捶响,向远离敦煌城的方向行去。危险似乎终于远离了。 李好问立即看向秋宇此刻秋宇脸庞扭曲,嘴角上扬,用轻快的口气说道:你孝敬的这个同僚,我就笑纳了,且让他留在你身边,哪怕是当个传话的也好 李好问心里清楚,这是蚩尤要将秋宇当人质,顺便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然而秋宇突然伸手攥住了胸口,他胸前瞬间腾起一团黑气。能看见那团黑气中卷裹着一只银白色的小虫,似乎就是刚才秋宇通过井书投入蚩尤井中的那一只。 第587章 秋宇抬起眼,向李好问使了个眼神。 这一眼,与当年屈突宜赴死之前向他投来的那道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事实上,李好问也已经伸手复现了秋宇的飞剑,随时可以刺入对方的胸口。 但这是他的同僚啊,当初他眼睁睁地看着屈突宜拼却一死,救下自己一命。那一幕令他痛不欲生,过去很久都无法忘怀。如今他又怎么能因为对方被蚩尤附身,就断送了秋宇生的希望呢? 谁知道秋宇是个真正的狠人,他见李好问没有出手,顿时伸出手掌,蓄力,向着自己胸口奋力一击 喀,喀喀 李好问清楚地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 那团黑气立即消失了,那枚银白色的甲虫变成了一枚死物,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血色的井水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波澜,井里随即传出一声刺耳的尖笑:哈哈,哈哈哈 似乎在笑这世上竟有这么傻的人,明明依附于位格更高的神明,却还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但就在此刻,那眼蚩尤井上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屏障,将井口封得死死的。 而秋宇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嘴角一动便溢出满口的鲜血。然而他却高高扬着眉,微笑道:岂有为僚属的性命而要挟长官的道理? 这人从来不言不语,不假辞色,但是对自己狠起来却是谁也赶不上的。 这时李好问已完成了对蚩尤井的封锁,回头喊了一声老章。 只见章平穿墙而出,瞬间就奔到眼前,伸手一探,飞快地道:断了几根肋骨,另外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 章平的话都还未说完,李好问的手已经搭在秋宇肩上。秋宇那痛苦的面色瞬间就好看了不少。 章平一时间看呆了,突然想起了李好问的本事,连忙道:司丞请稍等,让我先帮他把断骨接上。 李好问微笑道:正在等你。 一盏茶境界的时光术可以加速伤处的复原。其实只要不是立即死亡,有李好问在这里,诡务司中人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李好问都能把他们救回来。 只是刚才秋宇显然没有回想起这一点,那赴死的决心竟然将附身的蚩尤都吓走了。 章平道了一声:你忍着一点!然后便快手快脚将秋宇断的几根肋骨都接上。随后李好问施展加速疗愈让他的肋骨迅速复原。一盏茶之后,秋宇已经如好人一个,自行弯腰,将落在地面上的那枚银白色甲虫拾起。 没过多久叶小楼便匆匆奔来,找到这里,告诉同僚们,说是刚才躁动的无首民们此刻都安静了。 他赶到时,李好问正站在那口蚩尤井跟前,缓缓撤去了覆盖于其上的金色屏障。 井中猩红色的井水已然恢复平静。 李好问转过身,面对看向自己的同僚们,开口道:明天夜里子时之约依旧有效。我们需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做决定。 叶小楼挠头:什么决定? 刚刚复原的秋宇,站在一旁伸手托着下巴思索。 李好问看向秋宇:在想什么? 他确信秋宇刚才意识一直都在,因此将蚩尤的话也都听进去了。 在想为什么是十二个时辰。秋宇神在在地道,看来蚩尤的状态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啊! 李好问怔了片刻,马上也明白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适才与蚩尤的往来,虽然惊出他一身的冷汗,但考虑到蚩尤是远古战神,对方所显示出的实力实在是太弱了。而且要挟李好问一并西去的要求,也泄露了祂实力虚弱的事实。 通过今晚之事,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蚩尤已经陨落,目前依靠民间信仰和后裔祭祀维持基础神格,只能操控刑天; 第二,刑天并没有死,但是是个货真价实的无脑大只佬,唯蚩尤之命是从,但是他能够控制所有无首民,让这些无首民继续杀戮,继续斩首,以获得更多的无首民。 秋李两人正思索的当儿,章平忽然说:这子时定时出现的习惯,是不是和阿宝有点像? 叶小楼听了大摇其头:阿宝 他话刚出口,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似乎生怕哪里突然蹿出一个只有半个身子的小婴儿。明显是不止一次被阿宝吓过。 阿宝是如果不封印就会子时突然冒出来,井里的怪物是只能子时冒出来,两者大不相同,大不相同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什么:难道是,蚩尤其实也是被封印着? 秋宇首先肯定了这个猜测:有可能。 叶小楼见自己竟然也有这样一天,能给他人提供线索,顿时一跃而起:是爷爷先想到的! 刚刚才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秋宇十分和蔼可亲,点头道:是你先想到的! 这般殷勤反而令叶小楼不习惯了,伸手挠挠头,反问:秋郎中你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李好问稍稍提高声量:各位,既然如此,我们有十二个时辰可以用来思考做决定。明晚子时,我们将再一次面对刑天。如果不答应他,无首民就会立即冲击敦煌城。 第588章 叶小楼晚来了一步,听见这话就不明白了:什么决定? 李好问将蚩尤提出的条件一说,叶小楼顿时跳脚:这老妖怪 这货竟然将蚩尤这样的上古神明直接称作老妖怪? 章平要去捂叶小楼的嘴,李好问回头看看蚩尤井毫无反应,便摇摇头示意无妨。 其实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答应!秋宇忽然抬起头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也点头应道:对,但前提是,我们需要足够的实力,至少要控制住刑天。 今天白天,他们用一枚忘字符令刑天忘记了对黄帝的仇恨。但事实证明,这忘字符的效果只是暂时的。而他们也不可能永远守在刑天身边,对方一旦记起,他们就给贴上一枚忘字符。 但如果他们能除掉刑天,就能反过来胁迫蚩尤。 叶参军去通知张义潮,还有十二个时辰供他们加固城防。防备明晚无首民前来攻城。其他人随我来。 叶小楼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我又成了跑腿的? 章平反问:那叶参军能想个招儿除掉那无首巨人刑天吗? 叶小楼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翻了个白眼,道:我去河西节度使府了。 既然没法儿像那些聪明人一样想出办法,那就还是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吧只是口头上绝不能认输,绝不! 余下秋宇、章平等人开始火急火燎地议论明日应对刑天的办法,很快李贺和吴飞白也找到此地一起加入讨论。 不久,听说了噩耗的张义潮单骑飞马赶来,听章平代为陈述了经过之后满脸肃然,在那口蚩尤井跟前走来走去,又转身来找李好问,要与他商量对策。 可是李好问却不见了。 李司丞人呢?张义潮惊愕地开口询问。 话音刚落这位大统领便回想起今日李好问一言不合便出现在城头的情形,心中对他这副神出鬼没的身手着实是佩服到了极点。 但是佩服归佩服,张义潮见不到李好问的人,心中忍不住又慌了起来:这一位强虽强,可是不会就此临阵脱逃了吧? 秋宇见状,已经猜出这位河西节度使的心思,冲对方便迎上去,肃然道:敝司李司丞现在有些极其重要的事需要思考,暂时离开片刻。此地一切事务,都交由我代行。张节度有任何疑问,都可以与我商量,不必打扰李司丞 说实在的,秋宇那张扑克脸自带冷静与镇定的效果,三言两语便令张义潮也冷静下来,开始加入李贺章平等人的讨论。 而秋宇一回头,视线在这蚩尤井附近一扫,确实哪里也见不着李好问的人影。 秋宇咬咬下嘴唇,他对这位刚刚将自己从鬼门关跟前拉回来的年轻人格外信任,绝不会怀疑李好问会抛弃他们这些人临阵而逃。但是他心里默默地祈祷:盼着李司丞能够解开心里那个结尽快想明白。 * 李好问在张义潮到来之前便已借助瞬时位移离开。 此刻他内心满是疑问与自我质疑,急需一个能够静下心来的地方好好思考。 想起白天的经历,李好问瞬间便来到了敦煌城附近的莫高窟。此时已是子时三刻,夜深人静,白日里充满了叮叮当当的开凿声与僧人们诵经声的莫高窟,此刻沉浸于一片宁谧祥和之中。 然而出乎李好问的意料,如此深夜,莫高窟一带竟然还有两三座石窟里亮着灯光。 心中好奇,李好问当即借着地面那银霜一般的月色,沿着石窟与石窟之间的羊肠小径,向其中一座亮着灯的石窟走去。 站在石窟跟前,李好问侧耳听听,窟内一片宁静,只能听到极其平稳而细微的呼吸声。他尽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入内,探头一看 只见石窟内搭着脚手架,两名画匠正在几枚油灯照明的帮助下,忘我地绘制墙壁上的佛像。 他们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来自洞口的视线。而他们的呼吸是那么轻柔,似乎早已全身心地沉浸于面前的佛像,完全不曾将意识放在任何外物之上。 这座洞窟就是他们的宇宙,而他们精心描绘的,就是令他们全身心投入的信仰。 这份坚定的信念也连带影响到了站在洞口默默看他们作画的年轻人。 李好问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的烦乱一时间全都打消了,然而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种压力,却没有丝毫的缓解,依旧令他觉得无比沉重。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李好问肩头上拍了一下。 嘶 李好问扭头一看,见是洪辩和尚站在自己身后。 他那颗几乎已经从喉咙口跳出的心脏才渐渐归位,心里忍不住吐槽 这半夜三更的不要在背后吓人好吗? 然而洪辩和尚却微笑着,伸手指指他日常打坐修行的佛窟。李好问心领神会,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离开了这些正奉献身心的画匠们。 第 182 章 洪辩和尚将李好问请去了一间已经完成绘制的佛堂。他手中高举着一枚油灯, 灯芯细弱,可那一点幽光依旧迅速填满了整座洞窟,映亮了墙壁上绘制的壁画。 第589章 李好问抬眼看去, 只见这座佛堂正中墙壁上是一座唐密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周围装饰着繁复而精美的飞天、飞马、蟠龙与火焰纹。 然而洞壁两侧所绘制的, 却不再是佛家题材, 只见东面是张骞出使西域图,西面则是玄奘西天取经图, 当然随行的可没有白龙马和仨徒弟,而是穿着朴素的寻常随从。 这两幅壁画会出现在这里,李好问很能理解 如果没有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便难以打通,敦煌便不会有今日的辉煌,而佛家也不会传入中土; 同样的如果没有玄奘, 汗牛充栋的经书便没有机会自梵文译为汉文,同样地, 《老子》一类承载着中原文明的哲学思想也就不会自汉语译成梵文, 传入天竺。 文明在这里聚首, 历史也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见到李好问凝神打量着此间的壁画, 洪辩脸上流露出笑容,道:当初本地修建佛窟的最初用意就是供人清心冥想,荡涤杂念。李司丞既已到了这里, 不妨将心中的担子先放一放。 李好问怔了怔, 试探着问:大师知道我心中有担子? 洪辩表情轻松地一笑,果断地道:李司丞的疑难在于做了决定, 但又不知道这些决定究竟是好是坏。 李好问默然。 他在想:眼前这位老和尚还是有点东西的。 这个毛病他老早在太岁一事上就落下了病根。 那时他固然是代替所有人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选择将太岁赠给了女娲但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根本不是他眼前能看到的。 因此李好问心里始终没底。 他仿佛踩在一朵云上,被风吹着忽上忽下,内心对自己的怀疑也从未停止。 他一意孤行地做出了决定,但这个世界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又或者,他在这个时间点上做出的决定,在很多年,甚至是好几个世纪以后,才掀起了一场完美风暴? 然而正因为是他代替,而不是代表这世上所有人做出的决定,这压力就显得格外沉重。 再想想他需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需要做出的决定往小里说,这涉及敦煌城中的数万居民;往大里说,它涉及西域胡汉数十万人口,甚至涉及整个大唐。 万一他的决定有错呢? 这些想法最终全都成为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担子,甚至令李好问不敢直接向自己的同僚们吐露,与他们商议。 如果让同僚们知道,其实他也在自我怀疑,同僚们会怎么想,他们还会一丝不苟地执行李司丞的号令吗? 其实李司丞不必如此。洪辩温和地开口,我等不是神佛,所以我等会犯错。 但是会犯错也意味着能够跳出窠臼,做出神佛们无法做出的选择。 真的? 李好问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忽然想起人们常说的,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前人犯过的错误,难道这才是人与神佛之间的差距吗? 洪辩温和地点头,微笑着道:如果这世间将唯一的选择权交到了你手中,便意味着他们也需要为这个举动承担责任。 李好问凝神思考,略有些不理解。 将你推上来做这个决定的原因有很多,世间所有人,都直接间接地参与此事,所以你今天出现在这里。 李好问大致有点懂了: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诡务司的司丞,是很多外力作用的结果,不止是任命他的李忱,将他推上职位的屈突宜,还有那些在诡务司门前排队购买二神组合的富户,那些在坊间传说诡务司事迹的说书人,那些在权势和妖魔们面前都无二话一力护着诡务司的丰乐坊居民是千千万万的人直接或者间接,造成了他今天的局面。 可那些都成了我的责任! 越是如此,李好问越是会觉得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 他们都成了他需要保护的。 这也正是你与神佛的不同。 你是凡人,你只需要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你认为对的那个选择。 你无法控制一切的后果,因为你只是你,因此那些你也都无须考虑。 听着洪辩和尚说话,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他必须承认这番话令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我还有一事,想要向大师请教,李好问双手合什,恭敬行礼,不知大师能否指点迷津? 昨日白天,大师见我时曾说过一句,如果正面行不通,那就反过来试试,或许便是可以的。能请大师说得再直白一些吗?让我能明白这话的真意。 李好问干脆直说自己愚钝,听不懂。 洪辩因为他的坦白而笑了起来,道:或许我应该把行不通,改成来不及三个字。 李好问一听便听呆了。 如今他唯一觉得来不及的,就是尽快于时光术上再进一步,晋升时辰的境界。 他在离开长安前后才渐渐掌握了一刻的境界,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两个月而已。而且今次不同以往,在晋升一事上他没有得到来自前辈们的任何指点。 第590章 林嫱的笔记上清楚记着:达到时辰这一境界,可以跨越千年轻而易举,但是如何达到这一境界,却没有定法,每个人都需要自行探索。 洪辩和尚,是让自己反过来考虑该如何继续晋升吗? 见他瞬间有所领悟却又瞬间陷入迷茫,洪辩微笑着道:既然如此,李司丞不妨在这里坐一坐,想一想。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很多人优秀太多,你若不能更近一步,这世间的其他人更是未必可行。 再说,老和尚眼中闪着期许的光芒,十二个时辰,其实已经足够了。 李好问顿时惊觉,连忙问道:您也知道十二个时辰的事? 洪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洞窟正中壁上绘制的释迦牟尼佛认真地拜下。 李好问也转过头来,认真看着眼前的壁画。不知什么时候,洪辩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洞窟中只留下李好问一人。 李好问本就觉得周遭的壁画极具吸引力,看着看着也就入了神。 他先看那玄奘取经穿着麻鞋,自己背着行李的玄奘,姿态灵动,神情逼真。画匠将这位大旅行家、大翻译家绘制得无比鲜活。甚至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情景。 也不知看了多久,李好问又将视线投向张骞出使西域这位生活在一千年以前的探险家、外交家、战士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便出使西域,打开了横贯欧亚大陆的交通要道,开拓了东西方交流的丝绸之路。 他看够了张骞等一行人马上西行的英姿,最后将视线投向了洞窟正中的那幅坐像。 释迦牟尼在世的历史年代,距离此刻少说有一千五百多年。 然而,当李好问的视线迎向那佛像低垂着的目光时,他似乎听见佛祖在问:你明白时间的真正含义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一劫。 李好问喃喃地道:我知道的 那是天地的一成一败。 如果他真的造访时间的尽头,或许他会见到地球的初生,滚热的熔岩横行于地上,遇到海水冷凝成为坚硬的地壳;当然他也可见证这世间的毁灭,比如那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虽然我还没有亲身经历这些完整的时光,但是我曾经跨越 李好问突然心动,并且开始冥想。 他的记忆力过于优秀,因此足够他记起生命中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 他曾步入时光深处,目睹了神明之间血腥的权力斗争与交接; 也曾被拍入时光隧洞深处,被祭典上的远古神明一掌便拍回来; 他亲眼看见过隋朝的二世而亡,也见证过武则天开创第一个女子称帝的时代。 甚至他时不时便会返回过去,与他永远的老朋友屈突宜聊聊天,请对方帮自己解惑。 那么,他曾经见证过千秋万载的历史,就能就此反过来掌握时辰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觉得不试试实在太可惜了。 于是他当即盘膝而坐,开始冥想。 洪辩说得没错,这里的洞窟天然就是为了让人静下心冥想的。 洞窟遮风挡雨,阻挡了来自北方暴虐的风沙。夤夜坐在这里,周遭没有半点声响,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心潮澎湃,令他渐渐地完全置身于自己的思想。在不知不觉间与时间融为一体。 终于,当李好问睁开双眼,看向洞窟外时,就见一轮火红的旭日正跃出地平线。 远处脚步声响起,上工的石匠和画匠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而凿向岩壁的叮叮当当声却没有就此响起。 人们纷纷走向山脚的土堆,举起手中的工具和水桶,各自开始忙碌。 李好问这时才留意,自己所在的这座洞窟之外,一直放置着一只小小的日晷,而昨夜进来时他根本没有见到。 经过一夜冥想的李好问,心中无悲无喜,但见到那枚日晷,到底是唇角向上扬了扬。 他知道,现在已经是验证的时刻,而不是在练习。 忽然,李好问觉得腰间一动,似乎是小红鱼遮摩遮利正在翻身。他连忙伸手,从怀中将小红鱼取出来,将那软趴趴的自制鱼缸面对自己,看见遮摩遮利对着自己吐息。 一路行来,点点滴滴,尽数涌上心头。 李好问忍不住轻声开口:兄弟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让遮摩遮利狠狠地咬了一口,才暂时获得了面对那伽的勇气。 但是,从今以后,他必须自己向前行了。 面对长久以来的伙伴,李好问心中只有无尽的感激。 为我大声呐喊助威吧! 李好问也不管鱼唇里能不能发出呐喊,微笑着说出这样一句。而小红鱼则欢腾着又翻了一个身作为回应。 于是,李好问视线转向那日晷,默默闭上眼睛,开始了他的冥想 这一次,他要敲定属于自己的时辰。 * 河西节度使府内,张义潮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诡务司里众人的说法,决战就在今晚。他与秋宇商量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这需要动用河西军中本就为数不多的骑兵,而他也已悉数动员完毕。 第591章 府邸内,章平正张罗着用一种特殊的药剂,软化一张又一张的铁皮,然后让铁匠把它们都做成铁围脖,趁在那些骑兵甲胄的脖子上。 河西骑兵甲胄多数是皮制。据说那些无首民打起架来无甚招数,只会一招用巨斧斩首。再加一圈铁围脖之后,或许能够帮助这些河西的好儿郎们,避过致命一击。 叶小楼和吴飞白正在监控着那些无首民的状况他们发现,这些人几乎是最好斥候。因为只要刑天有所异动,他们就会跟着有所反应:张开嘴嗬嗬大呼,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眼神在正常人的脖子上瞟来瞟去。 至于城外,城外的无首民昨晚散去之后,今天还没有任何重新聚起的征兆。 然而真正令张义潮无比焦急的却是:人人都在忙的时候,身为天子使臣,诡务司司丞的李好问,却根本不见踪影。 这令张义潮心里偷偷嘀咕:那个年轻人,不会就此跑路了吧? 可是偏偏诡务司里人人泰然自若,对李好问的失踪完全不以为意,该忙什么忙什么。 待到傍晚红霞漫天的时候,李好问独自一人姗姗来迟。 他对张义潮道:大统领去将那会写井书的一家人请来吧,我想请他们传递一个信息。 张义潮正待吩咐下去,就听李好问又提醒一句:另外,请您的部署现在就出城,城门和城上请立即开始戒备。 张义潮顿时一呆:这不还有好一会儿才到子时吗?毕竟一整天都没有动静,他就认为这子时的进攻时间是准的,没跑了。所以他才刚刚命令造饭,让城里的军民吃一顿饱饭,准备夜战呢! 但张义潮还在发呆的时候,秋宇已经先一步,将号令传出,戴着铁围脖的河西骑兵立即整肃出城。敦煌城门随即缓缓锁闭,城上严阵以待。 这时,那户会写井书的一家子被请到李好问跟前。 请按我说的写吧!李好问对待这一家子蚩尤后裔十分客气,命人递给那少年工具之后,请他们在一张皮子做成的卷轴上刻写。 今夜子时,会面地点改在莫高窟,北大像前 那少年也不多想,当即用刻刀在皮子上开始刻刻画画。 然而张义潮却震惊了,随即涨红了脸:您您要在北大像跟前 他不清楚这诡务司的年轻主事人究竟是打呢,还是要谈。 但莫高窟是河西一带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德高望重的洪辩大师也生活在那里。而他张义潮,也早已出钱在那里预订了好几幅大型壁画作为自己和家人的供养像。 李好问想要在那里见蚩尤? 这事只要想想就觉得不靠谱啊! 李好问却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已经与洪辩大师商量好了。 张义潮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自行脑补出洪辩等僧侣对剿灭这些无首民的支持。他着实是没想到李好问竟然这么有面子如果是有佛门大德高僧出手,此事的胜算大大提升,大大提升啊! 想到这里,张义潮险些手舞足蹈,好不容易忍着,等井书写成,又命人送去蚩尤井那边,他才转向李好问:李司丞随我们一道出城吗? 李好问果断地摇了摇头。 张义潮原本对李好问已经转好的印象瞬间落入谷底,一时间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觉得这年轻人哪哪都不是,再看看他身上的紫袍,顿时诸如家族荫庇尸位素餐之类的评价一起浮上心头。 但李好问却只是向张义潮一笑:张节度放心! 说来也怪,李好问只是轻轻一笑,张义潮便觉心头格外舒畅,也对随之而来的战事有了信心。仿佛李好问那张笑脸直接抚去了他心中的一切疑问。 张义潮立即点点头,回报以微笑,心头只有:相信、相信、相信。 就在此刻,脚步声急促响起。叶小楼径直冲了进来,禀报李好问与张义潮:那些无首民,又有异动了。 想必城外的无首民也正在集结。李好问道。 张义潮心想:这个判断的法子还挺有用,得亏他昨晚没有下令将这些家伙们全杀了。 但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您约定的,不是在子时吗? 李好问忍不住嘴角一扬:兵不厌诈。这句话您应该比我了解得多才对啊! 蚩尤可能会被某种封印所影响,但是刑天却是昨天大白天就出来晃荡了。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蚩尤身为战神,不可能不懂兵不厌诈的道理,如果祂假装受封印所限,实则提前发动进攻,那又该怎么办? 李好问:不过呢好巧,我也是! * 敦煌城下,秋宇与河西骑兵一起出城。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如血的夕阳下,城门外平原上的无首民们确实正在集结。 出奇的是,昨晚他们丢下那一地的盾牌和斧子,都被叶小楼带人溜出城去捡光了。但今日再来,这些无首民手中竟然无一例外,全都持有斧子和盾牌,而且还有不少是崭新的。 秋宇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情形,轻哼了一声道:看来这附近确实是有矿,有个大铁矿没跑了。 第592章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一行人的计划。 就在远处那个庞大的无头身影自群山后探出身体,并且发出一声疯狂的嘶吼时,无畏的人们越过那些手持盾斧的无首民,将其留给身后的城市。这些骑兵纵马,径直向远处的刑天那里直奔而去。 第 183 章 当刑天那座庞大身躯距离敦煌城还有七八百步的时候, 由秋宇和张淮深带队率领的河西骑兵们越过了正在集结中的无首民,纵马驰至刑天身边。 马队中,秋宇仰头, 看了看那身躯宛如危楼般高大的巨人,向身边年轻的张淮深点了点头。 张淮深立即举起手中的令旗。他麾下的骑兵们会意, 整支骑兵百人队分成两个小队, 迅速向两边散开,越过刑天, 驰向这巨人的身后。 刑天冷哼一声,似乎根本看不起这些一直在他身周嗡嗡乱叫的小东西。他只是高高扬起手中的巨斧,指向远处的敦煌城,并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那正是在号令成千上万的无首民们。 原本深陷混沌与茫然的无首民们,此刻像是猛醒过来一般,手中握紧了盾牌与利斧, 迈开大步,向严阵以待的敦煌城快速奔去。 张淮深和秋宇所率领的两队骑兵则绕刑天半周, 在这个巨人背后相互错身。随之他们驱动座下马匹发力, 将马匹身上缚着的粗大缆绳用力拉紧。 刑天原本正迈开步子向前疾奔, 谁曾想脚下突然一绊。 他本就没有脑袋, 需要将整个上半身向前倾才能看清脚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这犹豫的一刹那,这个巨人的重心已失,刑天顿时站立不稳, 俯身倒下, 摔倒在地,令大地震颤, 激起无数尘埃。 胜了! 我们胜了! 马背上的河西骑兵们发出胜利的欢呼。也有多经战事,经验丰富的骑兵从马背上跳下来, 高举起手中的刀剑,戳在刑天的身上。只不过这刑天的体型过于庞大,又是俯身跌倒的,河西军手中的小刀小剑根本刺不中这个庞然大物的要害。 无首民们瞬间又失去了向前冲锋的动力,茫然地站在原地,似是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李好问正站在莫高窟前的山坡上,远远地眺望敦煌城头的情形。 说来也怪,亲眼看见秋宇等人事先指定的战术奏效,而且奏效得如此容易,李好问心中却隐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要打败刑天,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才对啊! 不过他真诚地希望河西军的盟友能够挺住,至少支持到计划中的那个对手主动现身。 谁知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忽然从他身边走出来这人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山坡上凭空开了一道门,然后便从这门中轻松走出来一样。 苌弘? 李好问微皱眉头:这可完全是计划外的访客。难道有人希望助他一臂之力? 继上次天女魃事件之后再见李好问,苌弘的脸色略微有些尴尬,点头招呼之后忙道:李司丞,这次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表达来自昆仑的善意。 陛下曾有言道,过去那些事都已发生,再如何计较也是枉然。但若是李司丞能够料理了这刑天和他背后的 听起来这苌弘竟是代表天帝来讲和的。 然而苌弘的话都还未完,战场上又出现了变化。只听那伏在地面上的刑天只是轻轻一哼,原本都面向敦煌城门的无首民们,瞬间都转过头来。 这些人张开长在肚子上的大嘴,发出嗷嗷的呼声,也是分开两队,向刚才偷袭刑天的两个骑兵小队围了过去。 一名河西骑兵刚刚驰出几步,迎面便遇上两个无首民。 骇然之下,这骑兵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却一眼瞥见了那无首民身上穿着的褐色麻布袍子那是敦煌百姓最常穿着的衣服。 那骑兵顿时想起城中传说的:这些无首民全都是和他一样的寻常百姓变的。 年轻的骑兵一个不忍,手中的长刀便没能立刻劈下去。 但是围上来的两个无首民可没像他这样大发善心。这两人手起斧落,锐利的青铜斧头重重地砍在马腿上。 马匹吃痛地发出一声哀鸣,前蹄一软,顿时将马背上那名骑兵掀翻甩了出去。 其中一名无首民立即挥斧上前,冲着骑兵的脖子就是一斧当的一声巨响。 咦?爷爷的脑袋竟然还在? 就在这无首民拖着斧子退开时,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骑兵伸手摸摸脑袋,发现自己的脑袋还在。 这多亏了之前章平带着敦煌城内的铁匠临时替他们改过盔甲,在脖颈处专门用铁片做了个围脖出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替他挡住了一斧头,救了这骑兵一命。 没能得手的无首民睁着胸前一对小眼,看着面前的骑兵直发愣,实在是没能想通,为什么自己重重砍了一斧,对方的脑袋却没掉。 看了片刻之后,这无首民和他的搭档决定抄家伙再上。而那名河西骑兵失去了战马,没有了速度和居高临下的优势,只能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奋力冲上前去。 这名河西骑兵并不是个例,整个骑兵队中的绝大多数人此刻都陷入苦战,无暇顾及那刑天。 原本摔倒在战场中央的刑天正双手撑地,慢慢地重新站起身,拾起刚才摔出去的斧子与盾牌,再次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嘶吼他是真的发怒了。 第593章 挂在他脚面上的粗绳,和那几个尚自奋力想要重新将绳索束紧的河西骑兵,在这一吼之间全部被刑天轻轻一振,直接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随即又被数十名无首民围住。 只在瞬间,敦煌城前战场上的胜负之势似乎便已反转。 莫高窟前,苌弘看看皱紧眉头的李好问,讪讪地道:真对不住,看来李司丞不需要老朽了。 说着,他又随手在空中开了一道门,转身就要走。 李好问心中又是气又是好笑,赶紧劝住:老头别跑 苌弘却道:愧煞老朽了,老朽一无是处,反倒来此徒动口舌,没有半点能帮到李司丞之处,然而上命却又不可违唉,老朽再无颜见李司丞。 说着,这位竟然真的满脸羞惭,从那道门内跑掉了。似乎上面事先交代过他,如果李好问这边与刑天交战不顺,便要苌弘立即离开,一切免谈。 哈哈,这老头虽然老,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头不失为识相之人啊! 另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这声音在李好问听来相当熟悉,正是昨夜从秋宇口中那副嗓音。 然而这位的相貌,李好问却是第一次见。 只见来者是个比常人略高的男子,袒露着上半身,穿着一条类似罗景爱穿的那种敞脚袴裤。 这位眉目深刻,面容英俊,脑后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束发带整齐束着。他周身的肤色呈现古铜色,皮肤表面泛着一层略带金属感的光泽,仿佛整具身体都是由金属铸成,身上肌肉虬结,似乎随时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力量。 李好问心头一紧,清楚面前这位已不能用人来称呼而应称呼为神,战神蚩尤。 不过,他竟然直接面对一位上古战神的真容而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反应这位有点弱啊! 蚩尤冲李好问一咧嘴:看起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甚至伸手摸摸下巴,故作遗憾地道:难道昨晚我托你那位同僚传来的话,真的很多余? 李好问冷声开口:你做得确实很多余,你假装被封印,只能每天夜里子时出现,借此来麻痹我等,却早早就安排了刑天和无首民的提前出击。 只可惜啊,兵不厌诈。待得知对手是战神的时候,我们就已做好准备了。 蚩尤闻言咧嘴一笑:你不也一样,投井书约我子时在此相见,然而却早早就派出了骑兵出城算计刑天,还送走了此地所有的凡人,准备好了与我决一死战? 李好问早先猜测蚩尤的能力较之祂全盛时肯定会有所打折,但即便如此,对上这位上古时代的战神也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为了保险起见,他特地投井书将蚩尤引到这莫高窟前的空地上来,并且早早向洪辩和尚打过招呼,让这里的僧人与工匠在申时之后都避到这座山的另一侧去。 莫高窟前这个位置距离敦煌城足够远,距离正在开凿的石窟佛洞也有不小的距离。如果一定要对上蚩尤,那么至少能确保这世间的普通人不会受波及。 此刻李好问稍稍拉开架势,对蚩尤道:你从来就没把昨夜开出的条件当真吧? 蚩尤闻言,就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至极的言语似的,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少年人,你凭什么会觉得,神会愿与凡人谈条件? 李好问强忍着心中的怒意,答道:那么我也正好通知你,你那两个选项,我一个都不答应! 蚩尤盯住李好问看来片刻,突然脸现兴奋,伸手便从空中招来一枚短//枪,紧紧握在手中,叹道:真的五千年,还是六千年真的太久没有好好地打过一架了。少年人,你是这么多年以来,逼我这把老骨头出手的第一人 正在这时,李好问忽听脚步声响起。他与蚩尤同时向一旁看去,只见李贺双手捧着胸口,正气喘吁吁地跑来。 蚩尤满脸惊异刚开始时祂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世上这么多不知死活的人类,到了后来,蚩尤却好似在疑惑眼前这个看似是人类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李好问急道:长吉,这里危险! 李贺笑呵呵地说:李司丞明知山有虎,尚且偏向虎山行,身为僚属,我李贺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李好问便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传来虎啸声,忍不住想要伸手扶额,这家伙的言出法随,竟然真的让敦煌这附近的荒漠石山也变成有虎山了。但是又想,这也侧面说明了李贺今天的状态还不错,挺迷糊的。 他伸手将李贺拉到自己身后,只觉得李贺双手冰凉。他也并未多想,只管吩咐:长吉为我掠阵便是。 蚩尤似乎已经看穿了李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那张充满金属质感的面孔上重新流露出笑容。 那敢情好! 战神向空中伸手,李好问与李贺顿时觉得山风猎猎,乌云迅速压顶。很快,在敦煌这等塞外缺水之地,竟然天昏地暗,风雨交加。 李好问脸色肃然,任凭那黄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他面上、身上,迅速将他的衣衫打湿。 第594章 他本可以复现诡务司中那道金色屏障以遮蔽风雨的,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似乎是想要将有限的力量全都用在刀刃上。 风雨之中,忽然劲风迎面而至,蚩尤手中那柄刃上泛着寒光的短//枪倏地突出,枪尖指向李好问的眉心。 李好问平静如桓,只是轻描淡写地移动了一个位置,平静地让开了那柄锐利的短//枪。 蚩尤一击不中,似乎十分郁闷。莫高窟前,疾风席卷着骤雨肆虐,比之先前更要狂暴几分。 但李好问都毫无困难地一一让开,这令蚩尤异常恼怒,仿佛他挑中了一个不值得的对手,每时每刻都在逃避。 李好问再次躲开那短//枪凌厉万状的一击之后,闪现至李贺身边,搭上李贺的肩膀,两人一道,闪现至另一个地点。 小人! 蚩尤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不知是在吐槽李好问体型太小,还是打起架来只顾闪避,太过无赖。 紧接着祂身周腾起白雾,雾中这位远古战神现出真身:他后颈上左右各生出一个脑袋,这两个脑袋各自侧头,用左右眼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瞟着李好问。 在那两个脑袋下方,则又生出四只手臂,每只手中都持着刀、斧、剑、钺,再加上此前的一枪一盾,这位终于在人前展现出战神的完整形态三头六臂。 此外,祂也被世人尊称为兵器的始祖,刀剑斧钺等五种兵器,也就是后世常说的五金,传说都为祂所创始。因此蚩尤手中的诸般兵器不止是兵器,也是法器,挟裹着强大的力量,轮番向李好问与李贺指去。 敦煌城跟前,战局也同时发生变化。 张淮深带领几名骑兵,试图再次将绳索系在刑天的脚踝上,并试图以此限制这个无头巨人的行动。 但是刑天只是轻轻抬起双脚舒展了片刻,张淮深等几人尽数连人带马地飞了出去,竟然根本挡不住这巨人一脚之力。 然而在此时,秋宇祭出的飞剑忽施偷袭,一剑刺中了刑天生在胸前一只眼睛,将其刺瞎。 刑天当即发出一声恐怖的痛苦嚎叫。 但这巨人并未乱了阵脚,更未退后,而是随手扬起手中的巨斧,左右横扫,将面前冲上前的河西骑兵扫开。 紧接着,刑天再次向空中高高举起手中巨斧,指向远处正在凄风冷雨中飘摇的敦煌城。 就在这时,莫高窟前,蚩尤手中刀斧齐出,当头向二李劈下,另有两只手,挥出那一枪一盾,算准了方向,拦住了李好问的去路。 瓮中捉鳖!蚩尤长笑一声,你纵使再快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好问却摇摇头,很认真地解释:你搞错了。我这是三维物理空间的点对点转移,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动作快。 蚩尤:你说啥? 下一刻,李好问和李贺的身影同时消失,瞬间便出现在数十步远处的山坡上。 蚩尤手中的刀斧兵器互相斫在一处,发出一阵金属撞击的清脆鸣响。 咒骂一声,蚩尤转过身,微眯着眼睛,找到李好问的方位,冷笑道:一味逃避,不过是将一败涂地的时辰向后略推了推而已,你还道能以此取胜吗? 岂料李好问忽然冲蚩尤这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道:谢了!你招来的风雨,倒为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风伯雨师?为你省去麻烦? 蚩尤不明所以,忽然见到李好问手中光线闪烁,突然凝出一枚绘制着古朴花纹的石磬。 随着轻微的滋滋声,这枚石磬表面竟迅速爬满了紫色的电蛇。原本由蚩尤召唤而来的浓重阴云,瞬间在李好问头顶上凝聚。 嘿嘿,神律之磬! 蚩尤发出一声冷笑。 这时黄帝祭祀时曾用过的乐器,蚩尤如何不认得?而祂以接近真神的位格,又如何会怕这东西? 只是待蚩尤看清了李好问手中的法器,祂才真正皱起眉头觉得不对劲。 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位格就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如何能够从虚空中直接变出神律之磬这个级别的法器,似乎还能使用?这这不应该啊! 但无论应不应该,蚩尤都对此全然不惧,眼看着空中浓云汇聚,天地之力蕴藏其中,随即一道枝状闪电映亮半边天空,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从天空中劈下 这道闪电从空中劈下的时候,刑天正高举手中的巨斧,仰天发出一声志得意满的狂吼。 那银白色炫亮无比的枝枝桠桠正好劈在刑天手中那柄巨斧上。斧子是青铜铸成的,一时间那声狂吼声直接被埋没在巨人肚脐眼上那张巨口中,而那十几人高的庞大身躯,也开始持续不断地拼命颤抖。 与此同时,早先身陷重围的张淮深和秋宇等人得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甩脱身边的无首民,重新向刑天冲去。 你 蚩尤又惊又怒,三个脑袋六道眼光如果是刀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戳在李好问身上。 神律之磬是神级法器,但是真要用来对付神,效果便不会那么立竿见影。 然而李好问却将这酝酿了许久的全力一击,用在了刑天身上。 第595章 巧合的是,蚩尤曾经陨落,虽然封印什么的是祂假装的,但实际力量远远不如未陨落之前。而刑天是真正无比强悍的巨人,却被李好问直接一石磬给劈死了。 兵不厌诈,嘿嘿,兵不厌诈! 蚩尤低声重复着,忽然笑了起来。 祂觉得自己的对手越来越好玩了。 第 184 章 你竟然将这毕生一击用在了刑天身上! 蚩尤望着李好问, 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聪明啊聪明!若是当年涿鹿之战时有你做我的左膀右臂 蚩尤似乎对李好问刮目相看,将他捧到了极高的位置上。 只可惜啊,你以为刑天这一倒下, 我就不能操控无首民了吗? 李好问选择用神律之磬直接击杀刑天,这个决定源于一个推论:蚩尤控制刑天, 而刑天控制成千上万的无首民。 蚩尤却显然并不认为李好问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没有了刑天, 无首民们还是无首民。他们不会再重新长出脑袋。而且 说到这里,蚩尤的三张脸上同时出现得意的笑容: 只要是心中有恨的人, 变成无首民之后就会变为我的傀儡,继续为我所控制。 无论是被黄帝击败的蚩尤,还是被无情斩首的刑天亦或是生活在地上的普通百姓,因为战乱、争斗、不公而心中存了怨恨说到底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 一个巨人刑天倒下,但蚩尤还能随意从中任意再扶植一个,由这个傀儡听从自己的号令, 进一步控制成千上万的无首民。 我大可以从中选出一个,将他当做第二个刑天加以妥善培养。 至于其他的, 那些人都只会盲从。 他们都没有脑袋, 已经忘记了思考。 他们的心里只填满了恨, 因此无法控制自己, 但是却可被我所控制。 说到这里,蚩尤眼看着李好问脸上的神色由吃惊转为郁闷,不由得心中万分畅快, 比祂亲手一枪结果了对方性命还要畅快千万分。 他们将是我蚩尤的完全附庸, 对我奉上绝对的忠诚。我会带上他们,这天底下所有心底蕴满了怨恨的人, 杀上昆仑,将我们心底的冤屈与怨恨释放出来, 让那些自诩是胜者的一方好好看看 一时间,莫高窟前的广阔平原上回荡着的蚩尤癫狂的笑声,但仔细听去,这笑声中也不乏强烈的伤感与绝望。 如果没有这些恨,蚩尤可能早已真正陨落了吧。 你错了! 忽然,风雨中响起李好问清亮柔和的嗓音。 他们并不是无法控制自己。他们很清楚这些仇恨将把他们引向何处。 他随手拖出历史影像,给蚩尤播放已成为无首民的悟言回归他的师父洪辩大师面前,请求师父为自己净化的情景。 他宁可死,也不要做这心中只有仇恨的无首民。 蚩尤看了也显出吃惊一来惊异于李好问这一手,竟让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与事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二来又惊异于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为了放下仇恨,竟然可以放弃在世上苟活的机会。 哈哈,是又如何? 蚩尤忽然仰天大笑,前仰后合。 如果人人都如此,那么此刻聚在敦煌城下的这一群,究竟又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聚在敦煌城下的那群无首民,暂时没有刑天指挥,便只会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若是此刻张义潮带着大军从城内冲出,他们大约连反抗都是不会的。 清楚自己该向何处去的人万中无一,世间庸碌大众,大多随波逐流。 我说过的,无首民,会对我献上绝对的忠诚。 说着,蚩尤忽然向距离最近的一个无首民嘬唇而呼,似乎要将这人调教为新一任的刑天。 但李好问身边,李贺忽然笑道:蚩尤,你一点儿都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忠诚。看来涿鹿之战你输得一点儿都不冤。 你说什么? 大概因为李贺嘲笑了最不能嘲笑的,蚩尤三个头六道眼神,同时变得怨恨与危险。 我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忠诚! 李贺提高声音,忽然道:忠诚,是一种名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的热忱。 说着,李贺别过脸来,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敏锐地留意到李贺手中似乎有一柄三尺长,剑锋如水的长剑,正在渐渐凝出实质。 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李贺的言出法随,终于再度发挥威力。古来有将名贵宝剑称为玉龙的传统,而这一次随着李贺拖长声音的念诵,出现在他手中的,竟然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玉制小龙,而是一柄如秋水般宁静宏亮的长剑。 三尺水? 李好问忍不住大喜。 要知道,他可是在几个时辰之前,刚刚领悟了时光术中时辰这个境界的奥义,因此头一回能够复现神律之磬这样的神级法器之力。 也因为这个,他使用神律之磬凝聚天地之力以后,冷却期会比真正的神律之磬还要久好几倍。 第596章 面对咄咄逼人的蚩尤,他急需一枚趁手的兵器。 然而蚩尤见到这柄三尺水凝出实质,猱身便上,六只手中的兵器齐出,三张口中同时厉喝道:那就给本尊死吧! 蚩尤手中的各种兵刃挥向李贺,瞬间将李贺劈成了几半,连李好问想要带他位移都没来得及。 可是被切成几份的李贺却像是被不小心划开的几张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在风雨中散开少许,转眼又自行粘了回去,瞬间重新成为一个好人。 不止如此,李贺还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三尺水向李好问抛去,并且笑道:李司丞,接着! 李好问顾不上去想李贺究竟是一个什么存在,但他在听到报君黄金台上意这一句时,就知道眼前这个李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毕竟诗为心声,如果李贺不是对自己绝对忠诚,断然念不出这样的句子。 李好问手持三尺水,奋力挥向蚩尤。 这柄可是他当初连那伽都斩去了的利刃。而此时的李好问,无论是时光术水平还是战斗经验,都要强过自己当初太多。 相比之下,蚩尤虽然当了数千年的战神,可祂当真能亲自再上战场的机会又有多少? 于是乎,双方的对决便几乎是一边倒的。李好问瞬间斩去了蚩尤的四条臂膀,两个脑袋,逼得对方重现原形。不止如此,他还一剑挑去了蚩尤手中那柄短//枪,令这位如今只有个盾牌能抱在怀里。这盾牌还被李好问劈了一件,裂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牌面丢掉了一小半。 怎会怎会如此! 蚩尤悚然变色,应当是万万没想到,在涿鹿之战数千年之后,他竟又遭遇如此惨败。 哼,如果不是当年输给轩辕氏,折损了本尊的位格,本尊万万不可能,不可能输给你这个 李好问提起手中三尺水,指向战神手中仅剩的盾牌,寒声问:还想再试试吗? 蚩尤惊惧之下,忽然又恢复了平静,随手将手中仅剩的半枚盾牌扔在地上,任由那柄三尺水若即若离地浮在祂颈间。 你根本不敢杀我。 始终高扬着头颅的战神,此刻似乎忽然成了一个战争痞子。 此刻莫高窟跟前风雨未曾停息,原本那些从不曾被雨水打湿的沙土地上此刻泥沙俱下,向低洼处涌去。 此处降水本来就少,地表没有蓄水的能耐,如果任由这般风雨交加下去,这些挟裹着泥沙的浑浊溪水自会越汇越广,最终冲向地势比这里更低的敦煌城。 如果没有我收束风伯雨师,这里不消三日,就会成为一片泽国。 蚩尤脸上竟又挂回了得意的笑容:你既那么关心那些无知而盲从的凡人,那你不如放任风伯雨师水淹敦煌? 李好问面无表情:你不妨试试看。 蚩尤脸上的笑容刚挂了片刻,忽然转为惊愕:为为什么? 只见天空中浓云被撕裂,傍晚的阳光循着云间的裂缝洒向大地。风雨被驱散,原本在地表纵横肆虐的雨水就像是迅速被蒸干似的,片刻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了片刻,蚩尤便明白来的是哪位老朋友。 女魃啊女魃没想到,几千年以后,你竟还要再跳出来坏本尊的好事!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驱散风伯雨师,消弭一场因急雨形成的山洪这样的本事只有天女魃才有。 果然,天空中传来天女魃的声音:没错,是我。只不过这次并非为了父亲,只是我自己乐意而已 话还未说完,那清脆的女声已经幽幽远去。 李好问仰头望着益发清朗的天空,忍不住扬起嘴角:看来,上次向这位天女说的那一番话,对方听进去了不少,并且在认真实践呢。 蚩尤听见宿敌的声音,瞬间有片刻的失神。 数千年前的老对手,和祂一样被永远困在那场战争里的女神,竟然不仅走出来了,而且从此将她那位父亲抛在了脑后。 随后他又恢复了冷静自如,冲李好问笑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一切随你。只不过那一万多无首民的罪孽,就都由你担着了! 若是无蚩尤操控,这些没有脑袋的无首民若是自生自灭,只怕很快都会步入死亡,虽然他们现在这状态也不能算是活着。 李好问却摇摇头,道:不,不会。 蚩尤不由得吃惊,不明白李好问说的不会,是不会任由无首民们死去,还是不会将祂杀了剐了。 这时,李好问忽然左右看看,大声呼唤:十五娘,十五娘! 在他的声声呼唤中,一个小姑娘就像刚才苌弘那般,从虚空中拉开了一道虚无的门,从门内缓缓走出,冷眼看着李好问:叫我干嘛? 来人正是李好问的亲妹妹十五娘。 蚩尤见了这个小姑娘,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看向李贺,似乎在比较这两人有什么异同。 片刻后,蚩尤醒悟:懂了,原来这小丫头是女娲的人。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眼中亮芒一闪,突然开始扭动身躯,想要拜托悬浮在自己颈间那柄三尺水。 第597章 然而那柄三尺水似乎有灵性,无论蚩尤怎么挣扎,始终悬在祂颈项一侧,甚至微微向那古铜色的肌肤中凹陷。 蚩尤号称铜头铁臂,可祂的身躯也绝非三尺水之敌。 这时,就听李好问恭敬地道:十五娘,能否帮为兄转告一声:我为娲皇献上蚩尤。 不,不 这句话引起了蚩尤的坚决抗议。 本尊乃是一方霸主,差一点点就夺下了整个中原,拥有天地之力本尊怎么能臣服于一个女人女神? 十五娘见自己阿兄一句话竟然将这千年的老战神气成这样,连忙伸手捂嘴憋住了笑,却不防她那双圆溜溜的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尽显得意。 你大约是忘了南方的神农氏? 蚩尤顿时哑在当地。 神农氏就是炎帝,蚩尤本是继炎帝而起,在黄炎之争炎帝败北之后,举兵为炎帝复仇。 换句话说,祂本是炎帝的从神。 后世因祂发明五兵,赫赫战功,死而不降,将他尊为战神。但依旧无法提高祂作为从神的位格。 呸了一声,蚩尤忽然醒过神:本尊可杀而不可辱。你若一力贬低本尊,倒不如直接诛灭了本尊。 李好问却扬起了嘴角反问: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蚩尤当然没有听过,努力理解的同时,脸上也流露出难堪的表情。 之所以不让你直接陨落,一来是你在百姓心中依然保有崇高的地位; 千年以降,大唐军民依旧有祭祀蚩尤的传统,这不仅是因为蚩尤留给后世不屈的形象与神话传说,也是因为百姓们笃信,为了崇高而正义的目的在战场上冲杀的时候,蚩尤这位战神,能够保佑他们无往不利。 二来是你作为从神会很有用,你会成为主神手中的一柄剑,一张弓只要那位主神把持着正道,你也就不会歪到邪路上去。 蚩尤面红耳赤,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年轻的一个凡人说教。 可是细想想,对方说的,难道就没有道理了吗? 因此,你依旧有价值,所以我决定,用你来做一个交换。 在一旁听着的十五娘,早已听得美滋滋地憋不住笑,此刻终于听李好问说到了正题上,她硬生生摆出一副肃然面孔,高昂起头:阿兄,你要做什么交换? 这时,纸片人李贺已经完全恢复,跑去从掉落一地的蚩尤胳膊中将那几件兵器取来,都交到李好问手里。 李好问捧着这几件兵器,单膝向十五娘跪下,顿时将小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让开身体,小脸上失去了一向凶巴巴的表情,嗫嚅着说:阿兄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嘛!这样岂不是折煞十五娘了? 就听李好问郑重其事地道:烦请十五娘代为转告,大唐诡务司李好问,向女娲神献上战神蚩尤,以换取祂搭救敦煌城前一万多名无首民。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请求十五娘说得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出手相帮。 但只要蚩尤对女娲来说有价值,他愿意相信,女娲一定会出手拯救那一万多个失掉脑袋的无首民。毕竟祂手中掌握着生命权柄啊! 十五娘看着李好问如此认真,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地道:阿兄,你起来,你先起来。这件事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要知道这些无首民都丢了脑袋。如果这些人的脑袋还在,拼起来,由女娲重新赐予生命,可能还比较容易。但现在这么多人,上哪儿去给他们找脑袋? 李司丞,或许这些对你来说会有些帮助? 身后,莫高窟方向,山坡上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李好问与十五娘同时回头,两人都看见山坡上向这边走来几个身穿黑色僧袍的和尚。为首的一个正是洪辩。只见他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脑袋。 李好问看第一眼时也吓了一大跳,但马上反应过来,那是用泥土捏成的脑袋。 想起女娲复活杜依梅时的情形,李好问心中大喜,忍不住暗赞洪辩想得周到。 再看洪辩身后,莫高窟的僧人和工匠们鱼贯而行,他们或用托盘竹笼之类的盛器盛着,或者用包袱包着,甚至用衣襟兜着。 待他们走到近前,李贺跑上去看了一圈,赶紧回来告诉李好问:全是脑袋!大大小小的,怕是有一万多个。 至此,李好问心情激动。他还记得白天早些时候这里的工匠与僧人就停下了所有的功课,去莫高窟山脚取土和泥,原来竟是这么多人一起努力,赶制了一万多枚脑袋。 李好问连忙谢过洪辩,转脸望向十五娘,表情紧张地问:十五娘,这些还合用吗? 眼看这些脑袋有些粗制滥造,毕竟莫高窟前就这么些人,捏出来的泥土脑袋大小不一,连五官也来不及雕刻上去。李好问也不确定这些脑袋在女娲神力的护持下,是否能顺利帮助那些无首民恢复原貌。 十五娘却没说话,只是用手捂住嘴,噗嗤笑了一声。那对圆溜溜的美目里俱是笑意。 李好问却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第598章 他忽然觉得自己双手中捧着的五金突然失去了重量,紧接着缓缓向空中上升。 与此同时,那柄李贺变出来的三尺水表面光影晃动,正在迅速崩解消失。 重获自由的蚩尤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然后单膝跪下,低头恭顺地向空中行礼。随即祂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成为一道令人看不清形貌的虚影。 再然后 在所有人万分惊讶的眼中,那由人们赶制出的一万多个泥制脑袋,纷纷像气球一样向空中缓缓升起,飘向敦煌城前广阔的平原。 在那里,它们在更多人的注视之下,缓缓下落,落到每一个无首民身旁。 第 185 章 是夜, 敦煌城中,满城欢腾。 城外那一万多个无首民,得到了莫高窟僧人与工匠们帮忙捏制的泥土头颅, 在女娲的庇佑下,恢复了完整的躯体他们本来的脑袋全都长了回来。 这些人大多数都恢复了记忆。其中不乏这些年战乱中失踪的本地百姓, 还有不少是外来的唐兵。 当这些人循着原先的记忆, 找到自己的亲人或是战友的时候,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 全都化作了泪水滚滚而落。 当然,也有人失去脑袋的时间太久,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看见敦煌军民们用的种种工具和兵刃,他们竟然都不认得有人猜测,他们本就生活在更早的年代, 更接近于刑天时期的无首民。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河西十州归唐,得到了来自故土的支援与补给, 百废待兴, 正是需要人口的时候。这些人总能派上用场。 得了这难得的一场大胜, 河西节度使张义潮下令全城庆祝。入夜以后, 这座丝路重镇,处处张灯结彩,犹如盛世繁华重现。 店家拿出了窖藏多年的好酒, 猎户们将新鲜的猎物串成烤串架上烤炉。乐师们拉起胡琴, 弹起琵琶,吹起筚篥, 拍起羯鼓,奏出高亢激昂的乐曲。年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们便就着这鲜明的节奏跳起胡旋, 一个个急速旋转的身影令观众们只觉得眼花缭乱,只有一叠声拍手叫好的份儿。 李好问等功臣进入节度使府的时候,眼前便是这样一副欢庆的场面。 张义潮本来正在与部下与亲族们说话,见到诡务司一行人的身影连忙打住,快步迎了上来,眼中饱含感激,冲李好问拱手道:神迹李司丞,感谢贵司今次让我等见识了一番伟大的神迹。 这是我等的应尽之义。 李好问客气地将功劳都推给了张义潮的侄子张淮深。 倒是少统领今日率了百余兄弟冲上前控制住了那刑天,奋不顾身,人人争先,帮了我等的大忙。若是没有少统领,我等绝难顺利完成这任务。 张义潮原本就对张淮深这个大侄子十分器重,听李好问夸奖,忍不住老怀安慰,大笑着拈着胡子看向身边的张淮深。一旁他的亲生儿子张淮鼎则满眼钦佩地看着堂兄。张淮深则摸着头,满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一时张义潮的妻子宋氏派人来提醒丈夫:夫人说,别只在这客套,客人们都饿了。 张义潮一拍头,赶紧将诡务司一行人都迎向了上座:瞧我,这怕不是要怠慢了贵客? 至此,节度使府中方才庄重开席,酒满上,肉烤上,音乐奏起。 西北健儿通常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各自解下腰间佩刀,便开始大快朵颐。但到了诡务司这里,李好问他们却没什么机会享用美味,上前敬酒的人川流不息,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 李好问便将与人对饮的任务交给了酒量最佳的李贺与叶小楼,让那两位代表全司应付那些脸上写满了钦佩的河西军中将士。 他自己则坐在张义潮身边,与这位新任节度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次的功劳,依我看,是佛门弟子居功至伟,洪辩大师更是助我良多。 李好问提醒张义潮,莫高窟那边,也得想个法子好好感激一下。 若非洪辩暗中点化,又让他独自在佛窟里参悟时光术,李好问自忖也没法复现神律之磬,也就没法儿调动天地之力,令刑天一击毙命。 张义潮连连点头,赞同地道:确是如此。等回头我就捐一笔钱粮给洪辩师父,嗯就以节度使府供养的名义,再布施十座石窟,供养十窟佛像与壁画,以助莫高窟积累功德,成为佛家圣地!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想象莫高窟的僧人与工匠们继续夜以继日地开凿石窟,绘画塑像的情形。或许他今日的小小成就,也能稍许助推莫高窟积累更多的的文化瑰宝。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真是心怀舒畅,忍不住便捧起手边的酒盅,饮了一口张义潮亲自给他斟的葡萄酒。 好酒! 从西域深处运来的葡萄酒,酒体醇厚,口感温润,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这时,张淮深等几个年轻将领突破了李贺与叶小楼的双重防线,敬酒敬到了李好问这里。李好问笑着饮了,又目视张义潮也一饮而尽。酒宴中欢腾的气氛这时达到了顶点。 李好问的视线在他的同伴们身边扫过,在李贺身上停住。 此刻李贺的身影在他眼里与其说是像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影子,在灯火之间竟微微有所波动。 第599章 李好问顿时想起蚩尤将李贺随手撕了个四分五裂的情形。 在他看来,李贺真的很像是一个字面意义的纸片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被撕碎了之后粘粘又能拼起来,重新成为一个好人。 可是,在李好问内心,他真的已经不在乎李贺到底是什么了。 在他单枪匹马一人面对蚩尤的时候,当李贺出现在莫高窟前山脊上的时候,李好问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永远都将李贺当做队友,当做诡务司的一份子。 正想着,叶小楼忽然回头,见到了李好问愣愣出神的模样,顿时垮着脸埋怨道:好哇,李六!将我们几个推到前面,自己在后头躲酒? 李好问身边,张义潮也喝得有几分酒意,闻言乜斜着眼朝这边看过来:哈哈哈李司丞,你的僚属和你还真没大没小啊! 当然,这也是因为李好问太过年轻,所以张义潮也跟这位天子使臣一道没大没小起来。 那边叶小楼抗议不干了,而李贺已然喝高,脚下发飘,为李好问挡酒的阵线顿时瓦解。几名行商模样的异邦人便都捧着酒碗向李好问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救了窝们大家的泥司丞? 李好问一听这塑料味十足的汉语,便想起查克。同是异邦人,查克的汉话说得实在太流利纯熟,非眼前这些人可比。 他客气地站起身,也举起了酒碗。 但对面的人已经眼泪汪汪地快哭出来了。 多谢泥司丞救了窝们。碰上这无妄之灾,原本以为窝们这辈子再回不去吐火罗了 李好问听见吐火罗这个地名,顿时来了精神。 对方三言两语便交代了他们的经历:说话的这人叫做圭亚罗middot;齐木查middot;罗格里真,有个汉名叫做罗贵。这几位,就是当初那骑着驼队在敦煌城门前经过的行商。不巧遇上了无首民,被二话不说砍了脑袋,也变成了无首民。 此前张义潮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说他们是羌人,谁想得到竟是货真价实的吐火罗人。 如果没有后来诡务司出手拯救的事,他们估计就真的一辈子也无法返回故土了。所以这一行人听说救命恩人就在节度使府,特地上门来表达感谢。 不止李好问听见吐火罗几个字,就连卓来也听见了。少年悄咪咪地蹭到李好问身后,探头打量这些同胞们是什么模样的人。 这时,几个吐火罗商人正都用着蹩脚的汉话磕磕巴巴地表达着对李好问的感谢,突然有一个人眼角扫到了卓来那张小脸,惊骇地尖叫了一声,丢掉手中的酒盅,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这名行商的同伴也有点懵。罗贵当即转脸向这名同伴看去,只见他面露惊恐,双眼紧紧地盯着李好问身边的卓来。他的酒杯被扔在身边,酒浆洒了一地,极为失礼。 可还没等罗贵开口叱责,那名失态的行商已经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其他行商也同时面露紧张,眼光向卓来看去。 罗贵还算是冷静,赶紧用吐火罗语和同伴们说了几句,然后小声向李好问询问:这位这位小兄弟,是泥司丞的什么人? 李好问泰然自若地回答:我的伙伴,我的家人。 罗贵:原来如此!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这话应不应该说,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坦诚告知。 我那位同伴以为,这位是是圣子。 听见圣子二字,李好问马上记起在长安西市客栈内发生的事,顿时收敛了笑容。 反倒是当事人本人没有任何反应。卓来只当是认错了人,直接耸了耸肩。 罗贵赶紧双手齐摇,说:不,不窝们没有,没有冒犯的意思!纯粹只是误认。 李好问开口追问:你们为何会觉得我这个同伴是圣子?各位难道见过那位圣子不成? 他很好奇这些外来的商人是怎么认出卓来的,毕竟这小孩自从一岁起便从未涉足吐火罗,而且脸上也并没有写着圣子二字啊! 最先失态的行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祭坛有有圣子的画像这位,这位 罗贵赶紧帮腔:这位小兄弟的面貌和画像上的一毛一样。 他赶紧介绍身边的朋友:这位名叫胡不思,来自吐火罗王庭,家中世代担任王庭的卫戍长。他是我们中最常登上大祭坛的人,面对那幅画像的机会最多,所以能一眼认出 李好问挑了挑眉毛,微笑道:那就肯定不是我们卓来了。他从小在长安长大,除了有一点点吐火罗的血统之外,是一个十足十的唐人。与贵国大祭坛上的画像相像,应当只是一个巧合吧。 原来如此!罗贵赶紧将这番话通译给他的同伴们知道,同时脸上流露出轻松释怀的表情。 但最先失态的那名吐火罗商人胡不思却始终拧着眉头,虽然他勉强冲李好问挤出笑容,但眉宇之间的忧心忡忡是掩不住的。 李好问有心想要向这一行人打听打听圣子的情况,但当着卓来的面,却又不便开口。 第600章 他看了看身边的卓来,忽然计上心头,当即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道:各位,我这位小兄弟祖上是吐火罗人,而各位又是从吐火罗远道而来的客人,见了面不一起饮上一杯总归不太好对吗? 罗贵见事也快,连忙招呼身边的兄弟:满上,快满上! 李好问便也给卓来倒上了一杯葡萄酒。 卓来先尝了一点点,咂咂嘴,评价:好喝,甜咪咪的! 然后这小子学着大人们高呼一声饮胜,不久便当场表演了醉醺醺地一杯倒。李好问颇有深意地望着那几名吐火罗商人,目送他们离开。 * 这几个吐火罗商人借住在敦煌城内的货栈,距离李好问他们的驻地并不远。 晚间,李好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吐火罗商人所住的帐篷里,将那几个商人吓了一大跳。 泥、泥泥泥泥司丞 罗贵大着舌头,不知是在欢庆的酒席上喝多了还是受惊所致。 李好问只是轻易地一摆手,笑着道:我的朋友们,到的突然,希望没有打扰你们。我只是希望就圣子之事,再多问你们几句。 听见李好问想问的竟然是这个,几个吐火罗行商齐刷刷地转脸,望向胡不思。 胡不思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窝所知道的,确实比窝的同伴们要多一点点 可否告知?李好问摆出一副诚心求教的态度。 但在场的吐火罗行商们心中都有数,他们根本没有拒绝这个要求的可能。一来他们身在敦煌城中,想要继续东行必须得到节度使府的放行文书,而这位年纪轻轻的高官本就是节度使府的座上宾。 二来他们谁也不敢忘:这商队一行人的命都是李好问救的,而且用的是匪夷所思的手段这脑袋丢了都还能救回来,这位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于是罗贵张罗着支开了一张胡椅,请李好问坐下,随后由胡不思为李好问讲解圣子的传说。胡不思的汉话并不怎么样,更多的时候需要罗贵等人一起帮着翻译。但只要讲得慢,总是能听懂的。 李好问原本以为圣子的传说对于吐火罗而言,就像是景教一样,是外来信仰的一种。然而听这胡不思的解说,却是他们本土信仰的一部分,甚至于他们的世界起源说息息相关。 相传,吐火罗人的先祖,来自一座时不时出现的神山。 (打住!李好问忍不住想要插嘴:时不时出现是什么鬼?但他马上又想起马十七形容过的,只有特定天气条件下才会向世人显露真容的圣山。 没准两者其实是同一座山。具体地理位置可以事后向双方分别打听,相互印证。于是他忍住打断的冲动,继续恭敬地细听。) 相传这位先祖从雪山之巅走下来,来到凡间。 他与一名凡人女子结合,生下了五名子女。这五名子女各自繁衍后代,最终成为吐火罗王庭的五大勋贵家族,是王国内最有权有势的家族。 这些家族拥有最聪明的智者、最强壮的武士、最英明的决策人,是他们让吐火罗发展壮大,成为大陆中央一个强大的国度。但是,千年来这五个家族都背负着沉重的诅咒也就是他们的祖先,总有一天会重新出生于他们的家族里。 (在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又想打断了。但这一次胡不思特地好心地停下来为李好问解释: 相传那位在凡间留下五名子女的吐火罗先祖,并未像凡人一样老死。而是在他的子女长大成人之后,向他这些亲人告别,并且回到了那座雪山上。至今仍有很多吐火罗人认为,先祖并未死去,而是遥远地注视着他的种族。 但在接下来数千年里,吊诡的事情便发生了。 这五大贵族家族中,每隔几十年,便会诞生一个与他们古老先祖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就像是那位先祖动了凡心,想要重返人间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们生活得如何似的。而这些孩子最终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莫名其妙地失踪。 人们都传说,他们最终都像先祖一样,回归了神山的怀抱。 久而久之,吐火罗人便将这些诞育在贵族之家,相貌与先祖一模一样的孩子称作圣子。) 如果这五大家族中的任一个诞育了圣子,这个家族本身就面临频繁出现的灾祸,随后这些灾祸会蔓延到整个吐火罗。 这些灾祸可能是天灾,也可能是人祸:战争、饥荒、人畜瘟疫、水草的迁移、贸易的萎缩在过去几千年中,圣子出现带来的悲剧已经出现了十多次,每次都给吐火罗人造成了几乎灭顶的灾祸。 五大家族之中,四家完全灭亡,再没有任何后裔留存。 当然,吐火罗王庭中也有新贵崛起,试图与血统高贵的古老家族相抗衡。 然而在新贵的领导下,吐火罗人最近的日子却并不好过。他们引以为傲的对外贸易始终疲弱,周边强族林立,外来的信仰进入社会,吸引了大多数出身低微的平民信众。 因此多数吐火罗人并不信任那新贵,依旧信任那仅剩的一家老贵族。 但是,十四年前,王庭的大祭司得到预言,说圣子很快会诞生在那个老贵族家中。 第601章 然而这硕果仅存的家族拒绝承认大祭司的预言,并且表示,不尊重先祖的任何吐火罗人都会遭到天谴。 这直接导致吐火罗国内出现两派内讧,双方互不相让。那段日子里,决斗、暗杀层出不穷。 但是,到了大祭司预言的时间,这个家族并没有圣子诞生的消息传出。 甚至根本没有新生儿。 王庭的大祭司在各方压力之下引咎辞职。 老贵族非但没有落魄,反而借此机会渐渐强势,到了可以与吐火罗王庭分庭抗礼,与祭司争权的地步。 但就在胡不思这些人出发踏上前往大唐的商路之前,传出了老贵族家中仆人出卖主家的消息:根据这名仆人的供述,当年大祭司做出预言的时候,老贵族家确实有一名年轻的主母悄悄生下了一个婴孩,并且托娘家的商队将这个婴孩悄悄送去了别处。 消息一旦传出,吐火罗王庭立即发动了清剿老贵族的行动,血洗这古老的家族,将他们的族人杀得一个不留。 吐火罗王庭的人发誓,无论当年诞生的圣子被送到了何处,都会将他找到。 李好问听了这个故事,自然将其与在长安发生的事联系起来。 看来那老贵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家出声的孩子托行商胡图克查悄悄送到了长安。 而之后库库多莱后来的刺杀行动也终于可以解释。 只是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既然吐火罗人认为圣子就是转生在后裔中的先祖,这位先祖又是智慧和拥有伟大力量的,他们为何会如此惧怕这位圣子的降生,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圣子扼杀在襁褓之中? 回首往事,李好问忍不住又问:我听说,诞育圣子的血脉是禁忌血脉,这是什么意思? 听见李好问的问话,胡不思和罗贵等人的声音都抖了起来:禁忌血脉就是就是字面意思啊! 李好问刚想追问,他的危险预感突然出现 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到了这群吐火罗商人的营帐外。 李好问一挥手便让所有行商都躲在自己身后。他走在最前面,一掀帐幕,出去查看。 在帐外他看见了令自己永生难忘的场景。 站在帐外的人是本该醉倒呼呼大睡的卓来。 这少年面对李好问,两眼翻白,眼中没有瞳仁,完全是一片幽蓝的星海。 第 186 章 事实证明, 一夜过去,卓来根本就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自己在节度使府尝到了那种好喝的红色甜酒之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并不清楚自己还曾去过那几个吐火罗行商的帐篷。 那群吐火罗行商多少都受了一点儿惊吓,但好在当时李好问走在最前面, 将他们的视线全都挡住了, 没让任何人看见卓来那双湛蓝色的眼睛。 随即李好问直接位移,将卓来带走, 转眼又回来安抚那些吐火罗行商。 对罗贵和胡不思等人而言,倒是李好问本人给他们造成的惊吓更直接一些。不过和被砍掉脑袋,变成无首民的恐惧相比,这都算不了什么。因此行商们对李好问依旧充满了感激。 第二天一清早,李好问就带着河西节度使府所珍藏的安西都护府全图来找这几位行商,想要请教几个重要的地理位置。 这时吐火罗行商们已经与李好问相当熟悉。双方坐着闲聊几句, 李好问便了解到那位胡不思一家,也就是吐火罗王庭的世袭卫戍长, 属于新贵那一派, 在十三年前彻底失势, 子女便出来跑行商了。 若非如此, 胡不思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关于圣子的内情这在吐火罗并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传说,倒是更接近五大家族与王庭之间的辛秘。 也可能是因为资历较浅的缘故,胡不思的汉话确实磕碜, 双方交流全都要靠罗贵帮忙翻译一两句。 吐火罗商人们很爽快地帮李好问在舆图上标出了几个位置, 包括吐火罗王庭和他们传说中圣山的大概方位。 圣山也就是这几个行商口中时不时会出现的雪山,位置在龟兹与碎叶向西大约五百里左右的地点。按照这几位的说法, 圣山有个特点,山峰的形状锐利如刃, 宛如一柄匕首插向天空。用胡不思的话来说,是一见到就能认出来。 谢过这些吐火罗朋友们,李好问又去找他在河西军中认得的小朋友马十七,再一次核对这少年记忆中那座神山的位置。 但这项工作比较困难马十七根本就看不懂舆图。 李好问低头看看手中的大唐安西都护府全图,心里感慨:确实是抽象了一点。 他手中的这幅舆图,还是玄宗朝重新规划安西都护府的时候绘制的,平面地图不能准确反映山川河流的走向和准确方向,只能大致标出各条重要道路和城镇之间的距离。更高精度、更直观的舆图,还要等几百年后北宋的科技大佬们来设计。 最后李好问只得向节度使府寻求帮助,张淮深向他推荐了崔扬。 这位身经百战的唐军虽然是个长在关中的汉子,但是在西域混的时日久了,简直成了个西域通,在李好问看来,崔扬对西域的了解,可能不比张骞、班超这些历史上的西域大佬来得少。 第602章 而且崔扬此人有一项优点非常有耐心,知道和年轻人该怎么交流。他谆谆善诱地陪着马十七回忆他从老一辈那里听过的各种故事,并将他当年离开家乡一路迁徙的路径一一问出来。 就在崔扬耐心陪着马十七抠地图的时候,秋宇一脸严肃地站在营房外等候着,李好问无奈,只得迎出去,看看这位有什么想说的。 其实自打第一眼见到秋宇的那一刻,李好问就因为这位始终不苟言笑的态度,对其心存敬畏。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对秋宇的认知其实和屈突宜一个样,两人都将秋宇当成是了格外严格的长兄。 但这些日子里诡务司的人天天在一起赶路,共患难的时日久了,李好问与秋宇之间的隔阂早已消解,李好问对秋宇内心的挣扎和多愁善感更多几分了解。 只是当秋宇摆出一副格外严肃的态度,专程等着李好问时,李好问却总会没来由地心头一紧,就好像是学生遇到教导主任。 李司丞打算将卓来怎么办? 果然,秋宇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起卓来。 昨晚之后,他们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确认卓来的圣子身份。李好问再想找补或是掩饰都找不着借口了。 见到李好问兀自在沉吟,秋宇肃然道:昨天属下在这几名行商的营帐附近放置了一枚听瓮。 这听瓮原本是军中用来倾听探测声源方向的一种工具,但在秋宇口中说出来,便是诡务司中的一种窃听用法器:它是一枚小小的陶制耳朵,只需在合适的范围内埋入土中,就能听到需要的内容。 李好问听说秋宇竟然动用了这项法器,心里刚刚还在感慨这样也行,忽然想起一个茬儿:等等,难道那些吐火罗商人之间交谈不是用吐火罗语的吗? 属下听得懂吐火罗语!早年在洛阳时与吐火罗商人打过一些交道。 李好问倒是万万没想到秋宇竟然还是小语种复合型人才,惊得睁圆了眼,才想起以前和屈突宜聊天时谈到过秋宇的本事。屈突宜当时便对秋宇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敬意,说他这位兄长严于律己,能为人所不能。 敢情是在钦佩秋宇能说外语呀! 李好问赶紧诚心诚意地向秋宇请教,看那几个吐火罗商人昨夜都商量了些什么。 秋宇复述一遍,总体不超出昨夜胡不思向李好问介绍的那些。除此之外,胡不思一直反反复复地在强调一句:只有牺牲圣子,消除禁忌血脉,才能保住吐火罗。 李好问沉着一张脸。 按照他在后世所了解的,圣子有没有牺牲他不知道,但吐火罗反正是没保住,消亡了,没能像是华夏文明那样一直延续千秋万载。 秋宇见李好问没说话,便又加了一句:如果我等据此推论,只有牺牲圣子,才能保住大唐呢? 牺牲一个,救下万民这听起来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哪知李好问想都没有想,直接答出一句:不,我不接受。 在他看来,这连电车难题都还算不上不过是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在纷纷臆测着,希望能够通过他人的牺牲来保全自己的现世安稳。 在李好问答出这一句的时候,秋宇脸上紧绷着的表情竟然松弛了一点,眼神似乎也变得稍许柔和。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这位竟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我还是那句话,卓来是个从小就在长安长大的少年。他一生都和唐人一起度过,由唐人教他养他,那么他也必然成为一个唐人。 李好问一向认为,人之所以为人,除了基因是人类,拥有二十三对dna染色体之外,还必须是一定意义上的社会人,有自己的价值观,能分辨是非对错, 大唐塑造了卓来,而唐人们也绝不会坐视卓来成为什么禁忌。 但是秋宇还是忍不住,又插嘴问了一句:如果他真的,可能带来危害呢? 李好问望着远处,似乎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开口回答道:那我也会一直陪着他,直到最后 秋宇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李好问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心中却坚信此事仍有解决之道。 那么,您已经决定哪些人跟您一起西进了? 当初诡务司接下圣旨,代表天子前往河西十州时,就已经决定了到达沙州之后稍作休整便继续西进。当然了,这个决定天子是不知晓的,诡务司内也并不是人人都知道。 李好问点头:已经决定了。 老章,老王,吴飞白还有四哥,我都会留在这里。 是时候将李好威留在敦煌了,不仅让这位堂兄避免犯险,也让他好好跟着张义潮张淮深,许是能混点军功。 至于吴飞白他原本就不是战斗人员,能够帮到李好问的本就有限。另外,他最擅长的占卜能力,在敦煌一带受到了明显的限制。李好问估计这要么是因为远离中原,没有了紫姑神的庇佑,要么是距离某种神域越来越近的缘故。 既然无法发挥出最大能力,倒不如将他留在安全的后方比较好。 章平?秋宇想了想道,估计这会儿正仔仔细细地帮着整理纸人纸马呢! 第603章 昨天女娲复苏那一万多无首民的时候,章平又得到了一次充电的机会,将所有的纸人纸马摊平了放在城头上充满能量。如果被留在敦煌,章平肯定会担心且遗憾的。 但是李好问自觉尝试了一回时辰境界之后,对于纸人的消耗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大了。此刻他体内的能量似乎无穷无尽,能够支持他向极远极远的方位纵跃。只不过自从昨天以来,他一直时不时地感到头疼,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其实咱们可能用不上很多纸马了。 李好问斟酌着说。 不用了?秋宇原本还有些好奇,忽然面露惊喜,难道是 李好问点点头:不用纸马了,我来就可以了。 他估摸着现在至少可以一次带一个五人的小团体长途位移。 这种长途旅行方式,能让他们不再需要穿越广袤的沙漠与戈壁,不再为补给发愁,并且帮助他们规避长途旅行中容易出现的一切风险。 如果去的人多,我们可能需要在龟兹或者碎叶停留一下,补充一下食水。但如果人数不多的话,我们今天傍晚就可以在昆仑山脚下扎营。 这令秋宇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李好问却认真地嘱咐道:卓来一定要带上,李贺一定要带上。对了,还有上次天女魃借给咱们的那只圆脸猫面鸦。秋郎中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安排这一切。 没有问题!秋宇对李贺的底细也多少知道一些,理解为什么李好问一再坚持要将卓来和李贺这两个带在自己身边。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向导。现在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马十七。但如果能在吐火罗王庭附近找到一些当地人指路也是可以的。 好!秋宇双手一拍,李司丞、属下、长吉、卓来、马十七、猫面鸦。我这就去准备这一行五人一鸦的行装。 秋宇似乎刻意漏掉了叶小楼而李好问刚才也并未提及此人,毕竟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带上这家伙。 然而一旦这消息传扬出去,叶小楼就不干了。 爷爷就用这一双脚,走也走到昆仑山脚去! 叶小楼站在河西节度使府跟前,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远处肉眼可见的连绵群山,大声发誓。 秋宇却只是瞥了这家伙一眼,似乎在说:那你就试试吧。 叶小楼: 李好问碍着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情分,开口向解释这家伙解释:此去太过危险 可这回叶小楼学乖了,继续叉腰,指点江山似的道:难道卓来和长吉就不怕危险,难道马十七就不怕危险?他们都可以去,却唯独要撇下我叶小楼? 李六,你变了! 叶小楼紧盯着李好问,眼神忽然变得着实幽怨。 李好问:? 这货从哪儿学到的这副小表情? 旁边秋宇冷着一张脸,身姿笔挺地走开。 然而李好问一瞥眼就看见了秋宇脸上正使劲儿憋着的坏笑,以及您看吧,我早说就不该理会这家伙的眼神。 最终李好问还是决定带上叶小楼。 主要是因为叶小楼一句话,提醒了这次他带着好多非战斗人员,比如卓来和马十七。他担心遇到危险时自己和秋宇来不及分心他顾。 如果有叶小楼在,至少能够分心照顾一下这两个小的。 叶小楼这回总算是心满意足,偏偏得了便宜还卖乖:李司丞,这次是您点了头,秋郎中那里,以后就别让他多管那些闲事了吧? 秋宇果断丢给叶小楼一个白眼。 之后,便是诡务司中各人依依惜别。 李好威万万舍不得这个小堂弟,听闻六弟要将自己撇下留在敦煌,心里莫名惶恐,险些当场掉金豆。 但他陪伴诡务司这段时日,已很清楚在某些场合自己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给对方拖后腿。 再者,经过这些日子的出生入死,李好威也与张淮深、崔扬等河西军官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路行来,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总之这李好威已经不再是长安城中那个天真烂漫的长安轻薄儿了。 强忍住心中的离情别绪,李好威与章平等人一道,接受了在敦煌城中等待的安排。 携带了必要的法器和少量补给之后,李好问一行人准备上路。正准备拉开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李好问突然有些烦难。他以前最多只带过两个人四处穿梭。 但很快秋宇给他想了一个办法秋宇事先准备了一大幅毡毯,然后请一起跟随李好问出行的五人全都站在了毡毯上:他自己、叶小楼、李贺、卓来、马十七,连同各人的随身物品和补给。 这幅毡毯一角则牵出一条用绒线编成的长长绳索,绳索一头牵于李好问手中。 李好问见了这副架势,忽然觉得有点古怪:这大概就是故事里飞毯的原型吧? 只可惜,他能做到的只是在三维空间中不同的两点之间跳跃,没办法带众人在空中慢悠悠地飞行,或许会辜负正睁大眼睛的马十七和卓来。这两个小家伙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满眼都是期待。 第604章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伸手拽住了毡毯一角色的绳索,另一只手拖出了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随意缩放,便看见西域茫茫的戈壁荒野中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小小的市镇。 他不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龟兹国都,在那里城外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地点,直接带这一飞毯的众人穿梭去了那里。 毡毯上众人都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景物就完全换过。 秋宇叶小楼他们都见过李好问这一手,并不觉得怎么出奇。但是马十七却吃惊得睁大了双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毡毯之外挥去。 这么这么神的吗? 这少年原本就亲眼见证过李好问的本事,可那时也还不像此刻这般神乎其技。 这里离沙州有多远了呀?少年好奇地询问。 大概一千五百多里。李好问心中估算了一下敦煌到龟兹城的直线距离。 马十七与卓来对视一眼,齐齐做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夸张表情。 秋宇等人则更关心李好问的状态:李司丞,如何,今晚我等便在龟兹城中找个地方暂歇? 他们都很担心,一千五百多里,六个人,会不会直接将李好问累趴下,或者像以前那样,头发变白变成个老头子。 李好问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却笑道:我没事。完全可以带你们前往下一个地点。 自从在莫高窟的佛窟内参悟到了时辰的境界,李好问自觉完全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刚才那跨越千里的一跃,并未给他造成太大的负担。 更何况,频繁使用才是掌握时光术的根本。如此反复练习,不但能帮助他继续掌握本境界的时光术,帮助他早日进阶下一个境界虽然李好问自己都还不知道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是什么,以及是否存在下一个境界。 就在这时,马十七忽然指着远方的城池,又惊又喜地道:这里俺来过的! 这少年认出了当年他离家之后不久曾经经过的市镇。按照他的说法,自己的家乡,距离此地就只有两三天的路程。 众人一时间都十分振奋。按照马十七的说法,那座时隐时现的神山,就在距离他家乡不远的地方。如此一来,他们应当很快就能抵达目的地。 李好问也心情不错,笑着问马十七:你还记得家乡是什么样的吗? 故土是深刻烙印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回忆,马十七当下立即指手画脚地比划起来:是个小村子,最北面是一垄土坡,向南是一组回字形的四四方方的房子,是各家一起建起来的,对外只有一道门,各家自己的门户都开在门里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随手在他的时间视野里寻找。 很快,一座四四方方的小村落入李好问眼中,距离龟兹城确实只有两三天的路程。 李好问当即笑道:马十七,现在我就带你回到你的家乡,看看你昔日的那些邻居们是不是还能认出你。 说着,他伸手拽住了毡毯上那枚长绳。 众人眼前一花,远处龟兹城的景象便又不见了,隔了片刻,出现了一陇土坡,和一座四四方方,堡垒似的小村子。 这是西域常见的村落形制。供村民活动的庭院设在了四方形的土墙之内,对外仅留一到两道门户供人畜进出。这种建筑适合抵御夜晚的野兽和附近出没的强盗。 为了避免惊扰镇子里的居民,李好问还是选择了停在镇子外。 而离家多年之后重返故土的马十七,刚刚晃过神就从毡毯上一跃而下,径直向那座门户奔去。 俺回来啦! 村长阿伯,放牛阿叔,酥油阿妈俺回来了!俺是马十七啊! 李好问与诡务司其他人见马十七乍回故土如此激动,忍不住都会心一笑。李好问更是想:今天就住这里好了。他们可以稍事休整,再看看能不能从当地人这里问到有关神山之事。 下一刻,马十七的声音从那四四方方的建筑中传出来 你们你们都去了哪里? 李好问闻言便是眉头紧皱。 就听马十七明显压抑着恐惧的声音传出:你们你们不要吓俺呀! 第 187 章 听见马十七的呼叫声, 李好问等人决定一道入内探索。 他们将叶小楼留在小村的房舍之外,嘱咐他看好诡务司众人的随身行李和补给。李好问打头,带着秋宇卓来等人一起入内。 他们沿着村中那四四方方堡垒似的房舍之间唯一一条与外界连通的门户入内, 经过一道漆黑暗沉的走廊,眼前一亮, 只觉别有洞天。 只见这村里是一个极为敞亮的庭院, 大约有两百步见方,上方是四四方方的湛蓝天空。 各家各户的门户都向院内开, 每家房前都晾晒着毡毯和衣物。有几户门前甚至摆了好几个陶盆,盆里种着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 但这个大院里格外安静,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李好问走到马十七身边,沉声问:确定这就是你过去的家吗? 他也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定位定的是否准确。 马十七点点头:绝对没错! 第605章 他伸手指点:这里是灶房,各家都可以用的,这边是晾晒场, 那边是牲口圈 李好问与马十七正在说话的时候,秋宇已经带着卓来和李贺四处大致查看了一圈, 过来向李好问禀报:确实不大对劲。整座院子的人都不见了, 但看起来不像是就此荒废了的样子。 秋宇为李好问指点:灶房那边, 桌面上放着案板和切了一半的肉食, 墙上挂着新鲜打到的猎物,毛皮刚刚从猎物身上剥下来,堆在一旁等待鞣制。 灶台下堆着干柴, 火刀火石就放在旁边, 似乎下一刻灶膛里就会燃起温暖的火焰,但本该在此做饭的人却突然走出去了。 村民们家中的情形也是一样寝具简单的卧室里, 柔软的毡毯褶皱着铺着铺位上,就像刚刚还有人睡在这里一样。伸手触摸, 这些毡毯上似乎还留着余温。 李好问一行人走出村民的家,向院中看去。这座颇具规模的院落静得可怕,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止是人都不见了。李好问像是给自己和他人鼓劲儿似地提高声音,所有的活物都不见了。 是的!马十七向牲口圈快步奔去两步,骇然道,所有的牛羊都 偏偏这牲口圈中还堆放着大捆大捆的干草,食槽里是现铡出来的草料。圈棚里甚至还有新鲜出炉的牛粪 马十七脸色发白,盯着牲口圈旁边的一个木桶。 这里是酥油阿妈挤羊奶的地方 用来拴母羊的绳子,一头系在木柱上,另一头垂落在地面。绳头旁是一只小小的胡凳,凳子旁就是盛放新鲜羊奶的木桶。此刻桶里还盛着半桶羊奶 这座村子的人就像是突然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带着牛羊家畜一起离开了。 * 叶小楼独自留在四四方方的大院外面,美其名曰留守与等待接应。 切 某人发出一声抱怨。 不就是嫌弃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怕我拖后腿吗? 突然,叶小楼一怔,眯起眼睛望向那座形状方正的院落。 刚才那一瞬间,他莫名觉得心脏一缩 对面的院落,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叶小楼原本还能听见自己的伙伴们在那院子里说话、走动的声音,可现在他们就像是与自己完全隔绝了似的。 李司丞! 李六! 叶小楼叫了两嗓子,那边却听不到半点回应。 叶小楼顿时吞了一口口涎:这情形,要说完全不害怕,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很清楚不能什么都不做,谁让他负责接应呢? 叶小楼皱起眉头,看着身边毡毯上的东西那是各人的随身行李,都不多,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从敦煌带出来的干粮和饮水。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叶小楼急着进去接应,又怕丢了这些补给,于是伸手将那幅丈许见方的毡毯四角提起,紧紧地扎住,成为一个巨大的包裹。随后他嘿的一声,就将这个巨大的包裹高举过头顶,背在自己背上,哼哧哼哧地迈开脚步,冲着李好问他们刚才进去的门户跟了进去。 进入大院的叶小楼在那庞大的天井跟前停住了脚步。 他屏息静听果然,根本听不见同伴们的声音。 他随意在几间敞开门户的屋子跟前张了张,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又叫了好几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重新站在院内,眼看着日头西斜,天都快要黑了,叶小楼觉得自己长这么大头一回慌了。 叶小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想想李司丞这时会怎么做,可千万别乱了阵脚让那姓秋的老小子笑话自己。 可能是头脑冷静的人才能找到常人看不见的线索,叶小楼接着落日余晖的反光,突然看见了地上的鞋印。 地上不止一种鞋印,但是李好问等人都穿着大唐长安人喜爱的乌皮六缝靴,靴底留下的印记与当地人不同,因此他们刚才的行动轨迹几乎一望而知。 叶小楼顺着鞋印追去,意识到同伴们先检查了这院中的灶台,然后去看了村民们的卧室。最后这些横七竖八的脚印都聚在了牲口圈跟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有的鞋印都停在那里,但人都不见了。 看清这一点的叶小楼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发凉 李六,秋宇,你们 你们到底还是把我丢下了! 猝不及防地,一只手拍在了叶小楼肩上。 叶小楼骇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什么人?伸手便去腰间拔他的障刀。 却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按住了那障刀的刀柄,令它的行动变得其慢无比。随即李好问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叶参军别慌,是我们。 一回头,出现在叶小楼面前的,是李好问那张讨厌的脸嗯,还算说得过去的脸。随后依次是秋宇、卓来、马十七和李贺。李贺肩上是那只长着一张圆脸的扁毛畜生,也和大家伙儿姿态表情一致,歪着头正望着叶小楼。 第606章 咚的一声,叶小楼背上背着的包袱直接掉落,他一颗心也和这包袱一样,落在了实地上。 随即他变身咆哮帝,怒吼道:你们跑哪里去了?让爷爷好找! 卓来好奇地冲叶小楼探了个脑袋:叶参军,我家郎君听不见你的动静,然后就去找你了呀!结果到了外面,你的人影和那幅毡毯都不见了。我们都在担心你呢!好么,一回来就看见你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袱,在牲口圈跟前发呆。 叶小楼满头黑线:你们去找我?可是地面上这些鞋印又怎么解释? 鞋印? 众人好奇地一起低头,望向脚下。 叶小楼眼中却见地上瞬间又多了一层凌乱的脚印,有慢慢向外的,也有疾奔着赶回来的。 李好问没有着急,而是让叶小楼将他的经历讲了一遍,最终才慢慢点头:这里确实很古怪。 马十七在一旁失魂落魄地道:村长,放牛阿叔马十七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什么正赶上你们前脚刚走呢? 李好问也觉得很奇怪。 他是学考古的,虽然没有在大西北做过田野发掘,但至少上学的时候学过,西域中确实有不少被先民们放弃的定居点遗迹,最著名的莫过于楼兰古国、精绝古城。其中不少遗迹发掘时也出现过与他们眼前这般景象类似的情形不少日常物品都还放在屋内,但人都不见了。 这些都给遗迹们增添了无数神秘色彩,并且成为各种文艺作品的素材。 但是考古研究大多证明,在这些定居点生活的先民们,并不是一朝一夕就直接人间蒸发的。在气候大环境变得恶劣的前提下,他们或因一两件突发事件离开故土,又或者是逐步逐步地搬迁。 总之都与他们眼前所见的这种诡异场面有所不同。 既然所有人都感觉此地居民上一刻还在的,那么,这个村子在时间视野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的? 李好问突然感到很好奇 于是他伸手拖出时间视野,看了一眼一个时辰之前的村子:是空的。 那么,一天之前呢? 李好问顺着向前数了一排栅格,又看了一眼。 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秋宇等人都注意到了李好问的神情,纷纷聚拢在他身边,叶小楼则将属于自己的责任,那个毡毯包成的大包裹从地面上捡起来,紧紧抱住,严阵以待。 随即李好问消失了片刻。 只不过他消失得时间太短,只有全神贯注在他身上的人才留意到。 怎样? 秋宇急忙问道。 非常奇怪。 李好问道:我回溯到三天之前,在村里见到的情形也和现在一样,空无一人,却又好像一直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没有详说,但众人已经能根据他的话想象。 马十七,你是多久之前离开家乡的? 马十七赶紧答道:十年前。那会儿俺只有七岁多。 嗯!李好问点了点头,伸手在他的时间视野内拨动了一下,随即说道:确实,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活生生的。 马十七又是骇然又是钦佩,道:您您竟然能看见十年前的情况? 李好问点点头。 卓来却夸大其词:我们司丞的本事比这大得多的多呢! 眼见这两个少年一时间都忘了恐惧,秋宇赶紧提醒:司丞,天要黑了。此地古怪,我以为我们不宜在此久留。此地无论是水源还是食物,都先别碰。 李好问对此完全同意,两个少年人对他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以他马首是瞻。叶小楼早先吓坏了,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而李贺一直口中喃喃自语,旁人也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秋宇无奈,只得将这家伙给拽了出去。 一行人在距离村子几百步远的地方生了一大堆火以驱赶野兽,同时将身上携带的肉干、面饼和水取出来饮食。 马十七咬了一口肉干,怔怔地望着远处那座暗沉沉的村落,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卓来却从未见过这大荒野上的星空,吃饱了之后就直接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默默地欣赏那一片璀璨。 而坐在一旁的李好问,则正仔仔细细地查看他们一行人进入远处那座村落之后的历史影像。 第一次,他在历史影像中追踪着自己这一行人的轨迹,眼看着一行人在四四方方的大院中转了一圈,回到院外便发现了叶小楼不见了。 随后他又追踪叶小楼的轨迹,看着他在院外等了一阵,然后背上毡毯大包裹进院,看见他骇然寻觅,而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真实的,与他拖出来的历史影像能够对应。 可是 李好问心想:这不科学啊。 如果他同时观察自己这一行人和叶小楼的行动轨迹会怎么样? 李好问这么做了,将时间视野调整成为范围较大的俯视视角,能够同时看到两拨人的行动。然而,就在他向那枚栅格伸出手去的时候,李好问突然感到了危险预感。 他眼前一黑,脑海里嗡的一声震响,紧接着鼻腔和耳道里同时泛起湿热,唇齿间隐隐约约品尝到了一些铁锈味。 第607章 李好问当即放弃了拖出这个角度历史影像的打算。 但是他通过危险预感感知的未来必然会发生。因此李好问随即为他莽撞的尝试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几乎就在这同时,马十七忽然从火堆旁一跃而起,指着远处那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大声道:快看!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村落那边,李好问也不例外,他强忍着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可一旦将视线落在那座空无一人的村落,李好问迅速将这些不适给遗忘了。 只见院落中,灶房的位置正向夜空中腾起炊烟。空气中渐渐透着香味。院墙上,那些开在极高处的小窗中隐隐约约地映出灯火。 屏息静听,能听见院中传出人声这是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放松休憩,与家人团聚,同时享受与邻里和睦相处的声音。可以想象他们正悠闲交谈着,交流些白天的趣事,甚至还能听见年轻的姑娘展开清脆的歌喉,哼一两曲当地的小调 马十七怔怔地站着,不知不觉,面颊上已爬上了好些泪水。 李好问忽然来到他身边,轻声问:是不是勾起了你好些回忆? 是 马十七连忙低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带着几分鼻音,故作轻松地说:是的,李司丞那个唱歌的是邻家的阿姐,她的名字叫九曲,只比俺大两岁。俺,俺能再去看看吗? 近在咫尺的故人,却不能上前一见,这也太让人难受了。 李好问却很谨慎地伸手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一眼,道:不不行! 马十七面颊上写满了失望。 如果你现在进入那座院子,你见到的情景会和白天我们进去那时一样。 你现在听到的看到的这些,很可能只是时间叠放。 此地接近昆仑神山,因此李好问判断,出现时间叠放的概率也一样很大。 时间叠放?马十七似懂非懂地重复这个最近他听过很多次的术语。 李好问多次经历过类似场景,有相当大的把握:你看到和听到的,都只是村民们过去在此生活时留下的场景。在某种维度上,他们一直都在那里。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他们能从历史中走出来,与你相见。 李好问一边说着,秋宇在一旁听得慢慢点头。而李贺肩上停着的那只圆脸鸡,忽然也扑腾了一下翅膀,似乎对李好问的说法表示认可。 这时,马十七突然望着李好问的双眼问道:那为什么会这样?俺以后还能见到那些乡亲吗? 李好问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看向马十七: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探寻这其中的原因吗?可能会遇到危险。 马十七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危险俺都不怕! 这少年忽然想起河西军的同袍们教的处世之道,连忙补上一句:毕竟有您李司丞在,俺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好问被这句过于明显的马屁给逗笑了,随后才肃容说道:不,这件事挺危险的。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 马十七先是惊讶至极,随后看向他身边的叶小楼、卓来、李贺等人,想知道这是不是诡务司的常规操作。 然而见到卓来钦羡的眼神,马十七才了解: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殊荣。 一旁微笑着的李好问其实心里也没底。自从他修习时光术之后,还从来没有尝试过带人穿越,但是带人位移尝试过很多次,得心应手。 然而在他的时光术能力之中:位移和穿越原理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应用场景从三维空间换到了四维空间。 李好问晋升了新境界之后,对自己更多了些自信,觉得可以多带一个人回溯时光。只不过这个人偏巧是马十七,不是诡务司自己人罢了。 他见马十七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眼神,表情和蔼地点了点头:我先带你试一试。不过你切记一点,回到过去,以看和听为主,交流只限我们两人之间。尤其不可和过去的你自己打招呼,至少不能透露你来自未来。 马十七一怔,但这少年十分聪明,马上点头:对头,至少俺不能自己吓到自己。 见他上道,李好问点点头,与秋宇他们打过一个简洁的招呼,便将手掌轻轻搭在马十七肩头。 片刻后,两人眼前一亮。 明媚的阳光越过远处的群山,从山谷之间投射至这座小村跟前。村里传来清晰的说话声、脚步声、牛羊之类牲畜吃草的声音和咩咩哞哞的叫声。 几个西域当地人打扮的男男女女或背着猎弓,或赶着羊群从村落中出来,在村口相互道别。 李好问带着马十七远远地旁观着。而马十七兴奋不已,小声向李好问解释:那位是九曲姐,她身后就是酥油阿妈阿妈看起来好年轻啊! 李好问望着被马十七称作姐的小姑娘,看着对方只有十来岁的身量,很想提醒马十七:现在是十年前,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年轻。 第608章 然而马十七忽然魔怔似的地呆在原地他突然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对上了视线。两人虽然有些距离,但不巧的是,正好脸对脸,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 李好问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小男孩可能就是马十七本人。 安全起见,他搭在马十七肩上的手微微使劲,速度将这少年带离这座十年前的小村。 第 188 章 马十七只觉得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象立时又换做了夜间。身边火堆里的干柴在噼啪作响,诡务司一伙人,甚至是李贺肩上那只脸蛋圆圆的傻鸟, 都正关切地望着他。 刚才只是尝试一下,你感觉如何? 李好问面带微笑地询问。首次尝试带人穿越后的他, 周身没有半点不适, 相反似乎更加精神奕奕。看来他的时光术确实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感觉 马十七迷茫不已,仿佛此刻脑海里的是一团浆糊。 我看你刚才在发呆, 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了吗? 李好问和蔼开口询问。 俺俺刚才在想 马十七愣了好一会儿神,终于整理出脑海中的思绪:俺记起来了,俺小时候确实见过这么一个情形。只不过时间太久远,又没有后续,所以俺自己给忘了。 那时俺见到了两个外乡人。其中一个看着很眼熟,很像俺们家阿耶阿兄的相貌。 刚想打招呼呢, 这两人的身影突然就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出现过。当时俺一定是觉得自己眼花了。 马十七这时做恍然大悟状, 一拍大腿:敢情俺当年见到的, 就是俺自己啊! 诡务司的人这才明白了他刚才出的是什么神, 大多又是骇然, 又是好笑,不禁对李好问的本事又生出几分刮目相看。 而秋宇更是直接去他随身携带的那只竹箱里一阵翻腾,似是在寻找什么法器。 李好问却点头笑道:很好, 至少证明我们刚才去的那里并不是什么幻境。 早先李好问一直担心此地出现的时空凝滞太过诡异, 深怕自己回溯时光只是将自己送往某个幻境中。 但事实证明,他的时光术还是靠谱的, 刚才两人见到的,是实打实的历史, 否则也不会在马十七的记忆中留下烙印了。 你可想好了,李好问笑着对眼前的少年道,刚刚那回只是我随便试试身手,下一次可能会更危险。你还想去吗? 马十七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些乡亲们,就和俺们自家的亲人一个样儿。但凡有李司丞用得着俺的地方,就带俺一起去吧!俺不怕危险。 那敢情好!李好问说着将视线转向秋宇那里。 秋宇已经将一件灰色的斗篷向李好问递过来隐秘的法衣,说白了就是一件隐身斗篷。 李好问微微点头:秋宇总是能先他人一步,想到他需要什么他需要马十七和自己都能够隐身。 当然了,他可以选择放大隐身斗篷的效果,将自己和马十七都囊括其中。但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还是未知。他的能量还是省着一点用比较好。 顷刻之间,两人都从诡务司点燃的火堆旁消失了,引来叶小楼一阵大呼小叫,各种心理不平衡。 但李好问早已带着马十七离开了大家都在的那个时间点,回溯至九年多前,精确到这里的村民消失前后的那一个时辰。 眼前正是傍晚,夕阳西下。猎户们刚从山里回来,在外放牧了一天的牛羊也都刚刚被赶回牲口圈。 小小的四方院落里回荡着欢声笑语,只不过人数似乎少了一些毕竟马十七一家子已经和村中不少人一起,在几个月前离开了。 李好问带着披着隐身斗篷的马十七缓步走进院落,见此处正是一副宁静的山村景致。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正在准备晚间的饭食,做酥油最拿手的妇人正赶在母羊给崽子哺乳之前先挤点羊奶。有人太累了决定先去自己的铺位上倒一会儿,也有人精力旺盛歇不下来,坐在门槛上一边与人聊天一边手里做着活计。 能不能破解这里的村民消失的奥秘,就看着之后半个时辰之内了。 李好问凑近马十七小声地嘱咐:但你需要记住,这是过去。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我们没法儿改变什么,只是在尽量探寻线索。 他在尝试向马十七解释什么叫做失去的永不复还。 待会儿你如果见到什么,千万不要自己出面。我们是来求证的,不是来给你的乡亲们捣乱的。 马十七满口答应,心里却好奇的紧,毕竟他也不知道待会儿到底会见到什么。 阿妈!一个清脆的小姑娘声音在他们两人身后响起。李好问赶紧拖着马十七退到一旁,让出道路。那个名叫九曲的小姑娘,手中捧着好几个陶罐,从自家房舍内走出。 不用看见马十七那张年轻的脸,李好问就已经能想象这少年脸上花一样的纯真笑容少年时结下的情谊最是无可替代,这他完全能够理解。 然而这小姑娘大约是一次捧的物品太多了,叠在这些陶罐最上方的一个小陶碟从她怀中滚了下来,侥幸没碎,但却像是个从脱离大部队的逃兵似的,一路迅速地地面上滚动正好滚向马十七的方向。 第609章 李好问就猜马十七一定忍不住。 果然,这少年虽然身上披着隐身斗篷,但还是悄悄地伸出脚一挡,然后又用脚尖轻轻地一托,让那只陶碟安安稳稳地平躺在了地面上。 九曲终于捡回了她的物品,可这小姑娘显然感到十分好奇,探头向李好问和马十七这边看过来。 她眼中应当是只能见到一片与别处一模一样的寻常沙土地。 但是这小陶碟又怎么莫名地突然停下,而且安安稳稳地平放在地面上呢? 九曲突然生出怀疑,径直将手上托着的一大堆东西放到灶房里去,然后又跑了出来,睁大眼睛看向这边,伸出手,慢慢尝试着向空气中挥动。 李好问拖着马十七的肩膀,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开。 不知是不是这令九曲回想起他们曾经玩过的捉迷藏游戏,这小丫头竟然又向前迈了一两步,然后小声问道:马十七? 李好问没出声,马十七也没有。但这少年肩膀轻颤,显然也是心情激动万分。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双翼振动搅动空气的声音 九曲顿时忘掉了刚才的事,与这院中其他人一道,看向那天井中那片四四方方的湛蓝天空。 只见一只翼展至少有五六丈长的大鸟,正从空中盘旋而下。 村落中的居民从未见过体型这般庞大的巨鸟,全都惊呆了。还有人立即跪在尘埃中向这山神的使者膜拜的。 李好问凭借那一双可以夜间视物的双眼看得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山神的使者。这鸟身上长着的,是一具人类的头颅。不仅如此,长在鸟类身躯上的那张面孔,方脸膛,眉目清秀,是个男子面貌,竟然还有点好看。 果然,这只巨鸟一旦落地,便立即收束双翼,身上的羽毛化作青衣,这只人首鸟身的怪物变作了一个模样异常清俊的男子。 与此同时,李好问敏锐留意到,这个男子的衣袖中,头发之间,都隐隐约约地透出一股绿意,似乎有无数枝叶正在生发。此外,就连空气中都弥散着春天的气息,连牲口圈里饲养的那些家畜,此刻竟也纷纷躁动。 九曲已经将疑似出现马十七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了。她那张小脸上露出红晕,双脚竟不由自主地向落在天井正中的青衣男子面前走去,像这院中的其他人一样。 他们就像是失去了自我似的,纷纷放下手中正忙着的事,径直来到那男人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成一圈。 各位,你们想要成为昆仑山上的神仆吗? 那男子柔和地开口,声音如初春第一声百灵鸟的啼鸣那般婉转动听。 神仆? 小村里的居民根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神仆。就是字面意思,住在昆仑山里,成为神的仆从,满足祂们的要求。 村长模样的人迟疑着开口询问:您是 句芒。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动。 他很清楚这位就是春神。按照《异仙传》上的记载,句芒确实是人面鸟身的形象。 然而李好问印象中,自己这伙人,似乎与句芒也有点过节。否则为什么自己对这名字这么熟? 句芒? 村民们却相互看着,似乎并不怎么了解句芒究竟是何许神也。但见到祂适才鸟身化人,料想是一位真神无疑,于是纷纷拜了下去。 我受昆仑山众神之托,要为祂们招募若干神仆。在那里,你们无须臣服于这附近的城邦,不需要缴税或者服劳役,不需要每天为生计奔波你们只需要留在昆仑山中,服侍众神,为祂们做一些饮食起居上的小事。而你们获得的报酬将是,远离这人间的一切灾祸、饥馑、疾病与不幸,并且拥有比常人更加绵长的生命 哦,对了,你们还可以带上你们饲养的家畜和猎犬一起走。我们了解你们对这些动物的情感。 只要点点头,你们就将永远幸福地居住在神国里,没有任何烦恼。 村民们顿时都傻了,一个二个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有这等好事? 这好运气怎么就让俺们村摊上了? 但村长模样的人依旧迟疑着道:可是,这里是我们的故土 言语中透露着几分不情愿。 句芒听见这句,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令他那张清俊秀雅的面孔上多添了一丝阴霾。 那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十岁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如果上了昆仑山,我们还能再返回这里吗?我们有些亲人和朋友,他们出门远行去了。如果将来他们会来,会不会找不见我们? 问这问题的当然是九曲。她回头向刚才自己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句芒眼神凌厉,也顺着小姑娘的视线朝李好问和马十七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李好问心头一紧:他感觉被对方瞬间看穿了。 就听句芒叹息了一声:原来,原来如此 你们不止想做神仆,也想留在尘世中,因为这里有你们的家园和亲朋,有你们的留恋和牵绊 第610章 你们这些,既要又要的凡人啊! 在句芒发出这声叹息的同时,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惆怅与迷茫,就像是淅淅沥沥永不停歇的春雨,在雨中零落成泥的飞花,暮春时节的柳絮乱飞、孤鸟愁鸣这些情绪,本不该与那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春神句芒联系在一起的。 但句芒此刻,竟是如此忧伤。 随后祂缓缓地抬起了手 这个瞬间,这座村落里聚在天井中的所有人,都突然伸手,捂住了后脑。 不止如此,就连牲口圈里饲养的牛羊全都叫出了声。 一只猎犬像是疯了似的从原先蹲着的墙角蹿出,刚蹿至半空中便啪的一声摔了下来,身躯在地面上痛苦地扭动。 村民们的痛苦丝毫不逊于这些家养的动物。李好问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向着句芒的方向跪下,伸手死死捂住后脑,脸上肌肉扭曲,艰难地呼吸,大声呼痛。 这一刻李好问突然看见了九曲脑后的景象 似曾相识的情景,也令他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是吸髓蝉。 句芒趁着暮色,无声无息地释放了一群吸髓蝉。这些吸髓蝉爬上村民们的头顶,吸食村民们的脑髓,这痛苦当然不是凡人能忍受的。 只是失去的永不复还,这是发生在十年前的惨案,不是他现在可以挽回的。 他甚至连稍许为这里的人缓解一下痛苦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曲痛苦不已地倒在沙土地上不停挣扎。 李好问能极力忍耐住震惊与愤怒,马十七却不能。 这少年再也忍耐不住,随手掀掉了身上的那件隐身斗篷,径直冲上前,抱住了九曲。 痛苦万状的九曲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伸手便推。偏偏她疼痛之际,手上的劲儿还特别大,一下子就将马十七推开。 马十七摔了个屁股蹲,但马上双手双足并用,爬到九曲身边,拉着她的手说:九曲阿姐,我是马十七,我是马十七啊! 他早就忘记了自己从十年之后而来,身高面貌都已变化巨大,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幼童。九曲哪里认得。 但似乎是从眉眼里看出了一点点记忆中的痕迹,九曲突然开口重复道:马,马十七? 马十七正待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后脑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随即他立即被人拉到一旁,身上重新披上了那件能够隐蔽身形的斗篷。而头顶那里的痛楚正在飞速消散,似乎伤处飞快地自动愈合了。 刚才是李好问伸手将马十七后脑的金蝉取下来的。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因为只有这还没成为历史。 与此同时,李好问严阵以待,因为句芒的眼光正向他这边看过来。 这位论位格是不输于蚩尤的正神啊! 马十七拼命挣扎着,似乎想要挣脱李好问的拉扯,向着九曲的方向冲过去。但是李好问的手就像是铁铸的一般。另外,马十七满心想要大喊大叫,但他那张嘴就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都张不开,那些绝望的叫喊全都塞进了肚子里。 但是天井里很快出现了变化奇迹发生了:人们不再挣扎,连牲畜也不再哼叫。早先倒下的人,慢慢地站起身,向着句芒的方向顺从地低下头。 句芒瞥了一眼他们身上,轻描淡写地使了一个眼神。 这些人似乎立即会了意,转向彼此,相互掸着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物,当一切都做完之后,才一起转向句芒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九曲也和其他人一样。 李好问和马十七的方位移到了她的侧面,两人都能看见她脸上再没有半点痛苦之色,但与此同时,她的双眼完全空洞,没有任何一点属于自主的意识。令人难免疑惑这些人的脑子还在吗?他们是不是因为吸髓蝉的缘故,才失掉了自己的意识,完全被人摆布的? 注视这些人良久,句芒眼神凝滞,再次陷入了早先那种淡淡的忧伤。 你们不会痛苦太久的 祂口唇轻轻翕动,并且比了一个手势。 于是这些村民便列成一队,牵着他们饲养的牲畜与猎犬,缓缓地走向村子的出口。 不止那些村民,在李好问看来,就连那些牛羊与猎犬,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完全被操控着行动。与其说它们是拥有生命的动物,倒更像是未曾脱水的僵尸。 村子不大,聚居着的也不过两三百人。很快这院子里的人和活物都从此地离开。 句芒作势转身。 但李好问依旧全神贯注地戒备着。 就见句芒回头看了这村落一眼,柔声道:我会封存这里的时间。这里会永远保持着你们离开时的样子,让它永远等待你们的归来 李好问听见这话,满心诧异。 他想不明白,句芒既然以如此残忍且卑劣的手段,强征此地村民前往昆仑去当什么神仆,为什么还要将此地永远保持村民们离开时的样子? 祂这是要干嘛? 只见句芒右手挥出,马上就要封存这座村落的时间。 而李好问立即感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他的视野里看到这座方形院落内时间与空间的割裂与扭曲。如果他不尽快从这里返回,结果只会是他和马十七一起都被困在这里。 第611章 于是李好问当机立断,搭上马十七的肩膀,两人瞬间返回十年后这座院落之外。 之后句芒又对村民们做了什么他再不得而知,但想来应该是将那些人都作为神仆带上了昆仑山。 回到同伴们之间,李好问解下马十七身上披着的隐身斗篷,以眼神止住了叶小楼马上就要出口的嘲讽,让这捶地痛哭着的少年独自发泄一会儿心中的伤痛。 诡务司众人刚开始还是惊愕,但听见马十七的哭声,大伙儿心中都生出一阵怜悯。大家不必细问,就大致猜到十年前这里的村民大概遭遇了什么。 卓来赶紧上前,扶住马十七的肩膀,小声小声地安慰着。 而李好问坐在地上,伸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婉拒了秋宇递过来的纸人。 他的消耗有限,倒是觉得自己的时光术又积累了一点经验。 秋宇当着痛苦不已的马十七并没有多问,只是伸手指向远处的村落。 此刻那四四方方的建筑中又升起了带着饭菜香气的炊烟,夜空中传来充满生活气息的说笑声,脚步声。 这是历史叠放。 只有这种时空中昙花一现的错误,依旧能证实这些村民曾经在此地幸福地生活过。 刚才李司丞不在的这段时候里,这同样的情形断断续续地重复了好几次。秋宇沉声道。 李好问回想起自己在这座村落亲眼目睹的惨剧,心中戚戚,带着郁色低声将自己适才所见都与秋宇说了。秋宇那边还在沉吟,就听见在最远处守夜的叶小楼突然大声喊:什么人? 李好问伸手,感受着空气中的风沙和突如其来的干燥,苦笑着心想:叶小楼这句话,可能改成什么神会比较恰当。 来的是天女魃。 她见到李好问,劈头盖脸就道:句芒可能疯了。 第 189 章 天女魃一身青衣, 面色和蔼,显露的是她人畜无害的温柔形态。 只听哇呜一声,原本停在李贺肩上的猫面鸦振翅扑向天女魃, 落在她手心之后,便异常亲昵地扇动着翅膀, 用它那短短的喙轻轻去啄天女魃的面庞。 而天女魃满脸欢喜, 举起这只小家伙,轻声地说着些什么。李好问耳力异于常人, 能听见天女魃娇嗔着问:你怎么又胖了?难怪他们都管你叫圆脸鸡! 猫面鸦: 李好问在心里为这猫面鸟儿点蜡之余,觉得天女魃如今的精神面貌比他们上次相见的时候好得太多了,如今她这副娇憨可爱的样子,更接近一个普通人类的小姑娘。 但之前天女魃透露的消息太过劲爆,容不得一魃一鸟在这里悠闲叙旧。李好问轻咳一声,开口询问:您来是想说句芒的事? 是的。 天女魃随手将猫面鸦塞在自己肩上, 肃容点头道:不久之前,我突然想返回昆仑山, 见一见那位我的父亲。结果发现句芒封住了山上的道路。山外之神进不了山, 山中之神也出不来。 我尝试与句芒说话, 却发现祂已完全不可理喻, 甚至逼我与祂打了一架嗯,总之我只能退走。想起你们可能会与祂打照面,特地过来告知一声。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李好问开口想要道谢, 就听马十七愤然开口道:你可知那人头鸟身的东西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仅仅是封住了道路你们就觉得祂疯了? 丧尽天良?天女魃完全懵了。 然而马十七也不解释, 直接捧着面孔呜呜哭泣。 李好问只得将刚才他们回溯至十余年前,在身后这座小院里见到的事又复述了一遍。 天女魃闻言被吓到了, 骇然发呆了好久才幽幽地道:实在抱歉我位格不够,已经很多年没有上昆仑山了, 并不知道这些年句芒在做什么! 马十七抬起泪眼,狠狠地瞪了天女魃一眼。 他见过天女魃化形为猱的样子,要换做以前,肯定怕得要死。 但此刻这少年还没从亲眼见到青梅竹马的玩伴受难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心中的哀恸令他面目扭曲,也就没工夫害怕了。 但是但是 天女魃虽然觉得有点理亏,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但是昆仑山一直都有神仆,而且被选做神仆的凡人无不以此为荣。 以此为荣? 李好问回想起句芒带走一村老小的情形那明明是直接抹杀了人们自己的意志,让他们失去自我,变成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肉身。 是的! 天女魃有些委屈。 至少我所知是如此。选做神仆的凡人会被赋予比寻常人更漫长绵延的生命,并永远衣食无忧。 难道就不需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愿吗? 李好问同意长生不死对很多人是巨大的诱惑,李唐那几个天子成天都在琢磨这个。但是,直接用吸髓蝉把人的脑子吃掉,然后再赋予他们长生,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需要本人同意,天女魃对李好问的质问也很是不解。 百年前西王母需要一名会做诗的文学侍郎,物色了一名出生在碎叶的小郎君。要授他长生的时候他却突然反悔了,还是想留在人间。西王母立即准了,命人妥善送他回人间。 第612章 后来听说他还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诗,什么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李好问和身后的同袍们都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位。 他原本还想问问李贺的事李贺也有此类似的传说。但碍在李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冒失询问恐怕会刺激此人。李好问话到口边,还是忍住了。 因此你们说,句芒竟然以此下作手段,移走一村的村民,我我实在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李好问。而李好问咬牙道:证据在此!伸手去拖历史影像,却没能拖出来。 这样啊! 没想到,天女魃反而对李好问的说法相信了几分。 句芒有锁住时间的本事以你的能力,都无法将往事再现。这确实很像句芒的手笔。 原来如此李好问心中一亮。 那此前在这座村落里发生的所有事,就都可以解释了。 而且你们 天女魃咬了咬牙,道:你们这些人都愤怒成了这样,我相信句芒确实做得不地道。 但如今,事不宜迟,你们需要去昆仑看看。 说到此处,天女魃眉头紧蹙,眼中流露出隐忧。 为什么? 一直安静在旁等待,没有说话的秋宇忽然插嘴问道。 我等不过是凡人,而连你这位天帝之女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何要求到我等身上来? 这就是秋宇,快人快语,冷面冷心。 这 天女魃似乎是被掐住了七寸,张了张,语塞地没能说下去。 但李好问大概能猜到天女魃的用意:她知道自己这一行人身后站着炼石宫,有女娲撑腰。天女魃无法上昆仑,但如果换了他们这一行人,没准是能想到办法上去的。 李好问看了看双眼饱含泪水,涨红着脸瞪着天女魃的马十七,缓缓开口道:我们会去昆仑,且不论能做什么,但我们至少要去看一看。 为了不让这附近村寨里的普通人像此处的村民一样受难,他们都已经到这里了,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谁让他们是诡务司呢! 秋宇闻言,立即将右手贴在胸口,向李好问这边躬身,表示既然司丞发话,他们这些僚属便会无条件地服从。 天女魃听懂了李好问的意思,忍不住红了脸,点头道:我也会尝试 但一想到昆仑是众神的居所,而她已失去了天神的位格,天女魃便又轻咬住嘴唇,再说不出什么。 李好问没有理会,而是转向身后他的同伴们。 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向昆仑山进发。马十七,你 他想把马十七留在山脚下,由叶小楼来照顾,但是一瞥眼看见这少年坚定的眼神,他便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这少年并不只想缅怀他失去的青梅竹马,而是明显想要做点什么,不管代价如何。 天女魃也偏过头,对右肩上那只脸儿圆圆的猫面鸦说了些什么。 猫面鸦很明显地一呆,眼神里都是抗拒。 可天女魃很坚持,小声继续劝说了一会儿,那猫面鸦最终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重新扑腾翅膀,飞到了李好问身边,一对利爪轻轻地搭在他右肩上。 而天女魃则冲这一行人轻轻点头:盼望不久便能与各位再见。 * 一宿无话。 清晨,李好问一行人收拾了营地,一起向昆仑山进发。 昆仑山脉的范围极大,囊括西域一带连绵不绝的山丘和十几座高耸入云的雄峰。 而诡务司一行人的目的地,却只是那座众神所居的昆仑神山。 它是传说中时隐时现的神峰,当地人偶尔能见到。 此外,它也是李好问在那五千人的集体梦中曾经见过,蕴藏着某种重要隐秘的神山。 同时,它也很可能是吐火罗人心目中的圣山他们认为自己的始祖就是从那座山上走下,来到人间的。 为一行人指明方向的向导有两位:一是表情悲愤,随时握紧双拳的马十七;另一是待在李好问肩上呆若木鸡,生无可恋的猫面鸦。 这一行人也都没有让李好问长途搬运。毕竟越是接近昆仑,危险也越是接近。众人都希望李好问能够将全部能量都用在刀刃上。至于这最后一小段距离,大伙儿表示:能腿着就还是自己腿着吧! 俗话说看山跑死马,这在昆仑山中尤其如此。众人在山间行走了大半天,远远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不过是向他们面前稍微挪近了一丁点儿而已。 但是马十七却突然站定在一片宽广的山谷跟前,指着前方道:就在那里 原本听马十七描述的时候众人还不觉得,现在一听却都觉得惊讶无比。眼前这明明是一片山谷,哪里有半座山的影子? 李好问眺望这座谷地,见此处呈u形,明显是古代冰川运动侵蚀形成的地貌。如今山谷中气候已转温和,遍生花草,满眼绿色。 第613章 更有甚者李好问抬起眼,手搭凉棚,遮挡从西面射来的光线。他暗自想象,如果此处真有一座云雾笼罩的神山阳光又怎么可能透过山体照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停在李好问肩上的那只猫面鸦忽然振翅向上空飞去,并且发出一声哇的怪叫。 李好问心生警兆,提醒道:各位小心! 叶小楼闻言,立即将一个昨天在小村里找到的圆形铁锅顶在了脑后他毕竟是被吸髓蝉狠狠咬过一次的。 出乎叶小楼的意料,此处并没有出现什么吸髓蝉。倒是在他们面前,慢慢地涌来一片碧绿色的浪潮。 这道浪潮,是由藤蔓构成的幕墙。这些颜色鲜亮的藤蔓生长的速度极快,似乎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从眼前的山谷中涌出,一枚枚藤蔓迅速生出新芽、延伸、变粗壮、披满绿叶由藤蔓和叶片形成一面广阔的幕墙,像是绿色的浪涛般,一直涌到众人面前。 小心了! 秋宇开腔提醒:句芒是春神。这是祂的领域。 这种提醒对诡务司其他人都很管用,唯独对叶小楼无效。 叶小楼收起铁锅背在背上,随手抽出障刀,来到那些由藤蔓构成的幕墙跟前,伸出左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藤蔓上方蜿蜒着的叶片。 那碧绿的叶片随着清风轻轻抖动,似乎对叶小楼的故意触碰没有任何反应。 叶小楼回头冲秋宇哈哈笑了一声,似乎想要说:秋郎中,你看你,过分小心了吧? 还没等叶小楼笑够,他忽然觉得自己手脚一紧,紧接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数道碧绿的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脚四肢,随即死死缠住,将他用力往那藤蔓组成的幕墙里拖去。 与此同时,藤蔓上突然开出色泽艳丽的花朵,花朵迅速绽放,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子酸酸的气味,不是花香,反而有些腥臭。 一旦身体悬空,纵然有一身的武力也使不出。叶小楼顿时杀猪般地叫起来:李六救我! 他话音还未落,就觉得那些藤蔓拖动他的速度顿时减慢不少。叶小楼知道这是李好问在帮他了,当即右手手腕一翻,手中障刀刷刷挥动,顿时砍断了几条,他的右臂已经可以挥动。 被叶小楼砍断的那些藤蔓虽然也能缓慢地再次生长,可是速度却远远赶不上叶小楼挥刀的速度。 一时间这名雄赳赳的武夫顿时刷刷地挥动手中障刀,先是将缠着自己四肢的藤蔓全都砍断,让自己的双足全都落在地面上,然后舞刀如风,顿时在面前清出一片空地。 叶小楼看见地面上有一个体型硕大的绿色囊状物体正在快速移动,以为这东西就是整片藤蔓的根,顿时一刀劈了下去。 这人莽撞也真是莽撞,下刀下得太快,李好问连一句且慢都没来得及喊,就让叶小楼将那囊状物劈开。好在没有什么可怕的液体从里面喷出来。 随后叶小楼就yue了一声,做出一个被恶心到了的表情,赶紧将那囊状物里剖出的东西拨开。 远处观战的人同时闻到一股带着酸腐味的恶臭,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叶小楼从藤蔓根部弄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类似兔子的小兽,一动不动,身上的皮毛已经消解殆尽,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白骨。 叶参军小心,这藤蔓是食肉的。 李好问顿时想起,植物也有不少是能够捕食动物的,比如猪笼草。它们大多数会设置陷阱,诱骗小虫小兽进入其中,困住它们,然后释放出消化液将它们尽数消化。 但这些植物的攻击性大多不强,像眼前这排藤蔓似的,能够如此迅速地困住叶小楼这等体型的猎物,简直是闻所未闻。 叶小楼此刻已经惊得白了脸:如果刚才没有李好问帮忙减了速,他此刻恐怕会身陷囹圄,被藤蔓重重包裹,久而久之,也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皮肤全失,只剩一团血肉,白骨外露 一旦自行脑补了自己中招之后的惨状,叶小楼顿时又yue了一声,愤然挥出手中的障刀,向那些藤蔓砍去。 他的实力原本无法与这些藤蔓相抗衡,但架不住李好问以时光术作弊,延缓了这些藤蔓生长的速度,便彰显出叶小楼的勇武。这位像是砍瓜切菜般,斩断大捧大捧的藤蔓,不断向前推进。 见状,马十七也冲了上去,高举起张淮深赠给他的斩//马//刀,左一刀,右一刀,从叶小楼身侧一并向前方推进。诡务司人们面前立即出现两条不断推进的展现,两名年轻的勇士,不一会儿就挥刀砍出一大片空地。 李好问颇想知道这两位到底推进了多少,便伸手拖出了带栅格的时间视野,调整到俯瞰的视角,立即遗憾地发现,这座山谷前大约两三里的范围内都是这种食肉藤蔓的生长范围。 叶小楼与马十七的一番努力,看起来只是在这一片巨大的藤蔓森林边缘,磕出两个浅浅的小口子而已。 若要穿过这片阻碍重重的地带,就凭这两个人,两把刀,不知道要砍到猴年马月去。 得另想个法子。 李好问一边思索,一边随手拨动自己的时间视野。忽然他发觉了什么,瞳孔微缩,连忙对马十七道:小马,在你右前方,快! 第614章 马十七刚才冲向这些藤蔓的时候固然有些不管不顾,奋力拼杀一阵之后倒是冷静得多了,一听见李好问呼叫,立即改变了方向,持刀杀向右前方,刀锋又狠又快。叶小楼闻声也赶来帮忙。 李好问则一边看着他的鸟瞰视野,一边从旁指点:还有两三步快了!小心一点! 不久,叶小楼与马十七便清出一个翠绿色的巨型囊状物。可以看出这个囊状物刚刚将里面的猎物包裹住,里面的猎物还在不断挣扎。 马十七快手快脚地切断那些藤蔓与这个巨大绿囊的一切联系,叶小楼则收起障刀,抽出一柄匕首,在那囊状物表面划了一道豁口。 是个人! 叶小楼气喘吁吁地说。 里面果然是个人,戴着西域常见的毛皮帽子,身上穿着布帛衣服。但这人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紫红色半透明的粘稠液体包裹着,身体不断抽搐,似乎命不久矣。他的皮肤在那些粘稠液体的刺激下,看起来又红又肿,几乎根本看不出此人的本来面目。 秋宇与李贺也抢上来帮忙,几个人一道,将这个人从绿色的囊状物中拖出来。李好问伸手一托此人的下颌,这人立即张嘴,将糊在口中的黏液全都吐了出来,紧接着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恢复了自主呼吸,双手捧着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 与此同时,被叶小楼和马十七砍出一道豁口的藤蔓森林开始缓缓地复生。李好问这时没有多少精力压制它们的生长,这座森林就像是有生命似的,将受到伤害的最外层缓缓修补。 诡务司一行人倒是没有精力再和这怪物战斗了。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从藤蔓森林中救出的这个人身上。 这层黏液会侵蚀这家伙的皮肤,让他很快就变成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叶小楼想起了刚才那只让他猛yue的兔子。 不妨事。秋宇却镇定得很,用疗愈手巾就行。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诡务司特产,蜘蛛丝织成的疗愈手巾。 这手巾原本就取材自昆仑山的蜘蛛,世间至理,一物降一物,我那兄弟曾经研究过,用它来清洗昆仑山上某些植物分泌的黏液,能避免皮肤红肿溃烂。 正说着,秋宇用手巾在那人头脸上一阵擦拭,很快,那些红肿溃烂的皮肤迅速回归正常。众人也留意到此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是个相貌颇为出众的胡人。 此人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好一阵,才想起要向李好问等一行人道谢,正拱手要开口的时候,忽然一瞥眼看见了从李好问身后好奇探出头来的卓来,眼神顿时一僵。 第 190 章 早在从敦煌城出来的时候, 李好问便吩咐过卓来,见到外人,尤其是胡人, 便用兜帽遮住脸,别让人轻易瞧去他的容貌。 此刻卓来乖乖地低下脑袋, 缩在李好问身后, 不再让被救那人看见他的模样。 而那人刚刚死里逃生,喘息未定, 头脸身上还糊着不少能侵蚀肌肤的黏液,实在是顾不上某个只露了一面的小家伙。 早先察觉危险便腾上云霄的猫面鸦此刻见众人暂时退却,也从空中盘旋下落。 李好问命带上那名救下的胡人一起后退五百步,在一条潺潺的山涧之后停下来。猫面鸦顿时放心大胆地落下,停在李好问肩上,歪着头看着刚刚救下的陌生人。 应该暂时没有危险了。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感觉怎么样? 那名胡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 蓄着一把大胡子, 头发是褐色的, 眼睛的颜色和卓来的很像, 也是灰蓝色的。他听见李好问对他说了一堆汉话,伸出一只正在消肿的手,比着手势用汉语问:吐火罗吐火罗的话, 会? 秋宇当即接下了翻译的工作, 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低调的秋宇突然露了一手,让诡务司其他人都惊呆了。卓来又惊又喜:早先一直不知道秋郎中也会说吐火罗话来着。也对, 查克他们都会说汉话,在长安城里用不着。 叶小楼则当即苦了一张脸, 大概在想:叶小楼啊叶小楼,你又被这个姓秋的给比下去了啊! 此人名叫塔什克,是吐火罗人。他现在感觉好多了,就是身上还有好些地方又麻又痒,以及非常非常的后怕,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自己被那些绿玩意儿缠住的情形。 李好问当即给那人塞了一条疗愈手巾,让他自己处理身上那些残留的黏液。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见塔什克周身都消了肿,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渐渐都恢复正常,李好问才继续拜托秋宇翻译:你从哪儿来,有多少同伴,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的? 塔什克叽里咕噜地答了一阵,按照秋宇的说法,他交代自己是从吐火罗出来的,一行总共有十人,是七个吐火罗人和三个昆仑奴。但路上已经折损了两个昆仑奴,除去塔什克自己,队里应当还剩七个人。 他们到此的目的是想要上神山,但是和此前诡务司众人一样,他们也遇到了那些藤蔓的袭击。 塔什克和其他人失散了,随后又被藤蔓紧紧地缠住,被花朵熏倒,然后被庞大的叶片包裹起来,无法挣扎,无法逃脱。他觉得自己肯定没命了,甚至意识都已慢慢消散,没想到竟然被好心的朋友救下,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 第615章 说着,塔什克径直来到李好问面前,从腰间取出一柄包在皮制刀鞘中的匕首,高高捧过头顶,向着李好问单膝跪下,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 李好问估摸着对方是想将这柄匕首献给自己,作为感谢,于是他看向秋宇,轻轻地摇了摇头。 秋宇便又向塔什克说了几句什么,塔什克再三纠结,才暂时作罢了,将那柄匕首讪讪地收入怀中。 李好问这才通过秋宇提出问题:你们为什么要上神山? 塔什克神情严肃,摇了摇头,说了几句。 李好问估计他是说不方便透露,秋宇一通译,果然是的,不仅是不方便透露,塔什克还流露了一点点骄傲与恼意,说:这是我们吐火罗人自己的事。 李好问一听便笑了:既然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早先我就该放着你不管对不对? 叶小楼等人听见也跟着起哄,吵嚷着要马十七把这家伙在扔回远处那座藤蔓丛林里去。 秋宇则面色如常,一板一眼地将这话翻译出来。 也不知道秋宇是怎么翻的,总之塔什克脸色剧变,渐渐地面如土色,眼中流露出诚惶诚恐,最终老老实实地道:听说在那座神山上能找到关于圣子的线索。 这话由秋宇轻描淡写地翻译出来,并没有引起诡务司其他人的注意。 但李好问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确曾预想到那座偶尔出现的神山能解开许多谜团,也可能确实和吐火罗的圣子有点关系,但他没想过吐火罗人也一路寻到了这里。 这时塔什克又反过来问秋宇等人的身份。 秋宇代表所有人一起回答:我们是唐人。 塔什克听见唐人二字,眼睛便亮了,脱口而出:有传闻说圣子就在大唐! 李好问听了秋宇在自己耳边的翻译便不怎么乐意,于是也小声让秋宇翻回去:我们倒是听说吐火罗的圣子跟着归国的遣唐使去了东瀛。 塔什克顿时露出一脸愁容:东瀛啊好远的呢!来都来了,还是在这里找找有没有关于圣子的线索吧。 李好问:来都来了?这可还行? 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细问起塔什克一行人遭到攻击细节。 如他所愿,塔什克很健谈,而且善于描述,将他们一行人如何遇到袭击,如何失散,他如何被那些吃人的藤蔓缠住等等,再由秋宇通译成汉语,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除叶小楼以外,旁人都是一背心的冷汗。 李好问听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抵达这片藤蔓跟前的? 塔什克向秋宇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秋宇转头告知:今天辰时。 那就是比诡务司一行人提前到了大约半天。 李好问想了想,又道:你刚才说,你还有七个同伴? 塔什克顿时急了,秋宇便代他通译道:他想问咱们,有没有发现他那些同伴的踪迹? 李好问伸手拖出了自己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片刻之后,摇摇头。 没有,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行迹。 早先他在这片藤蔓丛林里唯一见到的人形囊状物,就是塔什克这具,此刻他又重返约摸三个时辰之前,将整个区域细细搜索一遍,出来塔什克之外也未见到类似的倒霉鬼。有的只是个别体型较小的,大概是兔子、獾之类,误入灌木丛的小动物。 塔什克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说,想必他的同伴们已经顺利通过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吃人藤蔓林。 秋宇代为言道。 叶小楼闻言切了一声,道:这家伙言不由衷。估计是被同伴当诱饵扔了出去,心有不甘呢! 诱饵? 李好问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 但考虑到塔什克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藤蔓林里,也不见任何他的同伴努力挽救他的痕迹,叶小楼的猜测也并非全是无稽之谈。未必一定是诱饵,但这帮吐火罗人一定是将被困的同伴直接留在身后了。 叶小楼这番话立即被秋宇一字不差地通译了。这位诡务司郎中神情淡漠地望着突然涨红了脸的叶小楼,似乎在说:你自己这张嘴得罪人,我可犯不着替你遮掩。 就听塔什克肃然道:我等出发之时便知此行艰险,已经向家人托付了后事。王庭的大祭司也告诉过我们,哪怕是我们之中只有一人有命能上得神山,那也不辜负神明的恩德庇佑我们吐火罗人。 说着,这塔什克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转头看向远处那片浓绿色的藤蔓丛林,似乎刚才那惊悚至极的经历他并不介意再来一次。 这里是必经之路吗?秋宇问他。 这里当然是必经之路。你们看,神山就在那里。 李好问等人听了秋宇的翻译,一起向西面眺望。众人心里都在想:这说的什么鬼话?哪里能看到什么神山? 唯独马十七是本地人,见过这里的异状,小声提醒:它,它随时可能出现的 李好问没有搭腔,只是举目远眺。 第616章 此刻,阳光透过西面山峰之间的缺口照进这片山谷,令谷地里生长着的吃人藤蔓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忽然,李好问似乎留意到了,洒在这一片山谷中的阳光,似乎有些深浅不同。 李好问迅速拖出他的时间视野,调整到鸟瞰模式,低头看去。 似乎,真的,在这一片被奇怪植物堵住去路的山谷中,他看到了一个极浅淡的影子,倒三角形,颇像是一座山峰。 但是既然有影子,那座山峰的本体在哪里? 他在自己的时间视野里找来找去,始终找不见按说这不应该,毕竟那么大一座山峰。 就在他急急忙忙一阵寻找的时候,溪洞神婆曾经说过的话陡然浮上心头:神域神的领域,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处所在。 凡人看见的,有可能只是幻境而已。 那么,反过来想,眼前这片谷地,也同样可能是幻境。真实的神山就藏匿在那片虚影之后。 只是这片谷地跟前肆虐的藤蔓却是真实的,若是想要前往神山,又该如何通过这道关隘呢? 正想着,原本停在李好问肩头的猫面鸦突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李好问眼尖无比,眼看着远处空中一个人面鸟身的巨大怪兽从空中翱翔而过,巨大的翼展在夕阳照耀下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好问立即一挥手 在塔什克眼中,原本站在他面前的诡务司一行人,连同李好问肩上那只猫面鸦,瞬间消失不见。 塔什克骇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张开嘴叽里咕噜了一句。 就听秋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禾卢西奥 吐火罗语的闭嘴。 塔什克不蠢,马上闭嘴。 那只人面鸟身的怪兽迅速从他们头顶掠过,巨大翅翼掀起的风扬起了各人身上穿着的衣袍。叶小楼等人都将挂在身上障刀之类物品紧紧按住,避免它们发出任何声音。 人人屏息凝神,眼见着空中那只外形诡异的巨鸟绕着藤蔓的缺口盘旋数下,却没有发现任何外来者的踪迹。 大约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前来此处的攻击者都已变作了藤蔓的养料,泥土中的花肥,这庞然大物满意地返身回转,向着正西方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猫面鸦率先打破了宁静,发出哇的一声怪叫。 众人这才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而李好问一挥手,众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塔什克面前。 然而塔什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指着李好问问:你拥有我们吐火罗的隐秘法衣? 秋宇用汉话翻译出来之后,李好问曾有一瞬间的心虚:他确实拥有吐火罗的隐身斗篷,而且刚才那一手,就是复现隐身斗篷的效用,并且他扩大了法衣的使用范围,将塔什克也囊括进去。 但是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哪里看见我使用什么隐身法衣了? 塔什克听完秋宇的翻译,伸手挠了挠头,心道:确实。 吐火罗的隐身法衣是一件灰色的斗篷,就算是要使用,也总得先拿出来,抖开再说一件法衣也护不住这么多人。 听见这个家伙竟然敢当面质疑李司丞,诡务司中一个二个都不大高兴,叶小楼最先开喷,滔滔不绝地吐槽了一大段,但是秋宇嫌麻烦没给翻译。 李贺则说得简短而尖锐:早知如此,我们司丞刚才就不存心救你,让你自生自灭就行了。 塔什克一听也对:他当时只看得见对面的情形,看不见自己。但既然在空中翱翔的那个怪物没有发现自己,想必是对方这位李司丞在荫庇他们自身的同时,也拉了自己一把。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救命之恩,就算双方出身和背景与自己天差地远,塔什克也不好意思抹杀,于是果断地又取出了那枚镶满了宝石的匕首,郑重道歉并致谢,最后李好问也没有收。 所有人中,马十七一直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他刚才望着空中那怪物时,用力咬着下唇,此刻唇上一排深深的齿痕。 但这少年到底是忍住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冲动,没有给自己和他人惹来麻烦李好问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少年成长了。 此刻天色将晚,众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再后退五百步,在山涧旁的平缓坡地上扎营。 按规矩所有人轮流守夜,塔什克提出他也帮忙一起值守。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缠在身上的藤蔓,秋宇替他翻译,晚上我会很精神的,请大家放心。 李好问等人都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都同意此人的预测:今晚想要好好睡一觉是绝对做不到了,于是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最容易困倦的四更天,便由塔什克守夜。 四更天,之前守夜的叶小楼推醒了并未熟睡的塔什克,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什么就自己睡去了。 塔什克则装模作样地在众人露宿的营地中转了一圈,仔细听听混杂在山涧流水中的呼吸声,确认每个人都睡熟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卓来身边,望着月色下这个少年俊秀的面容,英挺的鼻梁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抽出了那柄李好问一直没有接受的匕首。 第617章 光洁的刀刃反射着寒光,塔什克一咬牙,手中的匕首就要向前送。 可是看看卓来恬静的睡容,月光下微微颤动的修长睫毛这明明就是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嘛。 塔什克好几次鼓起勇气,最终也没能将匕首送出:他自己的良心过不去。 最终,眼看着东方渐渐要泛起鱼肚白,塔什克终于将匕首收回那嵌着宝石的名贵刀鞘,又将刀鞘收回怀中,慢慢坐回他自己的位置,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李好问与秋宇两个,已经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两人格外亲密地揽着他的胳膊,挟制住他,让他根本没法儿动弹。 李好问说,秋宇翻译。 我说,兄弟,刚才如果你真的动了手,这会儿应该已经被我们直接扔到远处那堆藤蔓里做花肥去了。 塔什克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但是心潮就像是波涛那般起伏。 自己一直留意着对方队伍里那名年纪最小的少年,并且暗中盘算着什么原来这些对方早就看在眼里,隐忍不发。 而自己心底那仅剩的一丝善念,让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杀意的良知,竟然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对面这些人动手,但是他们能将自己从那些藤蔓中救出来,本身就拥有不俗的实力。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继续问,秋宇继续翻译。 压力如山而来,塔什克只得老老实实地招供:前些日子因为老贵族一家被灭族,王都已生内乱。王庭大祭司得到天谕:最后的希望就在这里,在这座神山。 要么我们能在这里杀掉圣子,要么我们能发掘吐火罗王庭的秘密,根除延续千年的隐患。 可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明确的逻辑,圣子为什么该死。 被问到这里,塔什克脸上突然出现痛苦之色,开始反反复复地道:我也不能不能说服自己。可是,圣子必须死,圣子必须死 他就像是痴呆了一样,开始重复这句话。 李好问听了秋宇的翻译,皱紧眉头与秋宇对视一眼。 他严重怀疑,这塔什克是被那什么见鬼的王庭大祭司洗脑了。当然,也并不能排除存在什么完全不能言说的理由,令这些人即便违背良心,也要尝试去杀死那个圣子。 想了一阵,李好问只得对秋宇道:那你反复告诉他,卓来不是圣子,卓来不是圣子。 秋宇点头,用吐火罗话对塔什克反复强调,良久,塔什克脸上那挣扎而痛苦的表情渐渐淡去,也跟着秋宇一起重复:那少年不是圣子,那少年不是圣子 李秋二人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就在他们之前架着塔什克拷问的时候,原本安静躺在毡毯上熟睡的卓来,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是蓝色的,内中星星点点,仿佛夜空中的群星。 他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远处的动静,这少年眼中的虹膜渐渐又重变回了灰蓝色。 不一会儿天空泛起鱼肚白,少年的身体一动,打着呵欠起身,走去远处避着人的地方撒了一泡尿。 正当卓来走回营地的时候,忽然见到了一个老熟人,于是热情至极地招呼:咦,老头你又来啦? 原本想要悄悄溜过这片营地的苌弘:? 刚刚暂时解决一个麻烦的李好问与秋宇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同样的表情:这昆仑山跟前还真是热闹啊! 苌弘被卓来喝破了行藏,只能呵呵笑着上前与眼前这些凡人打交道。 大家都是想要取道去昆仑山的对不对? 句芒不让咱们过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不是? 第 191 章 苌弘对句芒的看法与天女魃一样, 他也认为句芒疯了。 按照苌弘的说法,句芒是天帝的从神,最重要的职责是打理昆仑神山。 此山中历来生就各种奇花异草, 珍禽异兽,是令众神都向往的洞天福地。其中不乏句芒从世间各处搜集来的新奇物种, 亦令天池瑶台增色不已。 句芒的疯症最早发生在大约半个月之前, 但是最近几天疯的情形和之前的很不一样以前只是拦住去路,不让上山而已。现如今, 却在整座神山的入口处种下了这些厉害的藤蔓,不仅吞食误入此地的凡人,同时也堵住了上山和下山的道路,将昆仑山中与外界完全隔开。 按照苌弘的说法,他已经好些时候没机会上昆仑山谒见天帝了,因此十分担心, 不知那位陛下现在状态如何。 然而马十七想起之前的情形,忍不住愤愤地指责:敢情句芒拦住你们这群神仙, 就是发疯了;祂十年前将一村无辜的平民百姓强征为神仆, 却是好端端的无须指责? 苌弘没想到会突然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鼻子骂, 刚开始十分委屈, 但听李好问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低声喃喃地道:恐怕句芒那时候就已经疯了,已经疯了 那可是十年前!李好问冷笑望着苌弘:看起来这些神仙们只有在触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才会想起, 同为神仙的各位行为是否得当。 第618章 苌弘脸红红的, 似乎随时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但还是小声提醒:李司丞, 昆仑山中岁月与外界不同,山中一日, 人间一年。这件事,听来像是十日之前发生的。 李好问瞥了这位老仙人一眼,见他面红耳赤,满脸愧疚,但是为了神仙们的集体面子,却还在强词夺理,内心却又逃不过良心的折磨 罢了,不和这家伙争论了。句芒的倒行逆施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疯了之后的无意识,总要想个办法去阻止才行。 不过苌弘的话提醒了李好问昆仑山中,时间的流速很可能与外界不同。他们务必要尽快完成探查,然后从那里面全身而退。 于是李好问暂时没有顺着马十七的话头继续讨伐,而是一边思考一边问苌弘:除了我们眼前这条山谷,还有没有其他道路能够让我们上山的?比如说,绕到西面去,另外找一条道路 一面说着,李好问随手拖出了他的时间视野,向其中俯视他们身周的区域在他们宿营地的西面,只有一座翠幽幽的山谷,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山。 苌弘连连摇头:没有其他道路了。李司丞,您有所不知那座山,昆仑,它并不是凡间的一座山,而是一方神域。眼前这条道路,是连接凡间与神域的唯一路径。 神域? 李好问又想起溪洞神婆曾经说过的,那是神的疆域。 现在他有点理解了:那传说中时隐时现的昆仑神山,可能根本就另外一个物理空间,只在特定情况下(比如特定光线照耀)才能被外人看见。 他们现在身处的空间与那里的物理连通只存在于被句芒种满了吃人藤蔓的那座山谷里。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一行人想要上昆仑,就必须想办法通过句芒的封锁, 苌弘连连点头:各位人多力量大,又各具神通,是一定能顺利从此通过的。 李好问望着苌弘,微笑着没有对此评价。 而冷面冷心的秋宇却声调毫无起伏地开口:老神仙恐怕只是想要蹭一蹭我们司丞的本事,跟着一起混上山吧! 苌弘的脸咕叽一声就红了,很明显被说中了心思。 李好问有点不忍心,毕竟有苌弘跟着,他们就相当于凭空多出一名向导。这名向导或许会有私心,但是李好问信任这位的人品,觉得至少不会骗他们。 于是他平静地扫了一眼秋宇,秋宇立即闭嘴,半转过身去,露出一副当我什么都没说的表情。 而苌弘始终维持着那副讪讪的表情,一再表示他会主动相帮,哪怕是需要对上以前的同侪。 于是李好问转头再刊行这营地中的人昆仑神山是一片他们完全未知的领域,且时间运行与外界不同。李好问考虑要将一部分人留在这里接应,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呢进山。 他到这里就是为了解开谜团,永绝后患,因此卓来他一定得带上。 另外李贺他也得带上。关键时候,他与李贺没准能够组成保命组合。 至于其他人,为了安全起见,可以留在原地等候。 然而秋宇看了他的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无声无息地向前迈了一步,那眼神 李好问顿时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这令他记起屈突宜,想起屈突宜临死前那个殷切凝望的眼神。 要我就这样放弃唯一可以忠于职守的机会,对不起,李司丞,请你还是抛开这个念头吧。秋宇似乎在无声地立下誓言。 李好问内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将视线转向叶小楼和马十七。 他认为叶小楼和马十七可以留在这里。 叶小楼难得精明了一回,见到李好问眼神转来,便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反问道:你要爷爷留下来? 叶参军,你和小马一起留下来在这里等 李好问话都还未完,叶小楼已经开始暴跳:姓李的,李六,你是不是不拿爷爷当诡务司的一员?李六你,你变了 李好问几乎伸手扶额这货怎么也学会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了?他早先将章平吴飞白他们留在敦煌,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不把他们当同僚啊! 一旁马十七也双拳紧握,眼里写满了愤怒与伤感,开口道:李司丞,俺不会拖你们的后腿。请你带俺去看看九曲,看看乡亲们不管能不能帮上他们,俺虽死也无憾! 叶小楼和马十七集体抒发一通情绪之后,是秋宇出面打了圆场这位直接掏出消息镜子,将他们一行人即将全体进入神山的消息告诉了远在敦煌的章平。 李好问便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苌弘说得对,人多力量大。他一直坚信,自己身边这些伙伴们,就算是没有特别神通的叶小楼等人,只要胆大心细,进入昆仑神山也一定能帮到自己人。 除此之外,这里就还剩下塔什克。 这名吐火罗人看见秋宇等人一个个表态,自然猜得出李好问在筛选进山的人选,连忙举手,用吐火罗语高声道:各位不必管我的死活,允许我跟着各位就行。至于我的安全,各位也无须担心,我身上带了能驱邪的匕首 第619章 说到能驱邪的匕首,塔什克的话音一颤:之前他被那些见了鬼的绿玩意儿缠住,连匕首都没机会抽出来用。 这个吐火罗人说到这里,忍不住便向卓来看去。 很明显,他觉得自己那破匕首并没有什么用,而真正最有威力的,还是圣子才对。 李好问听了秋宇的通译,想了想道:你可以跟着,但你必须立下誓言,如果你伤害此间任何一名我的同伴,你将会以同样的方式反噬自身。 塔什克脸色发白,但也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就绝不可能有机会上昆仑神山找到他想要追查的。 于是塔什克依言立了誓,并且用他那柄镶着物色宝石的匕首在掌心划出两道相互交叉的血痕据说这是吐火罗的传统,只要那疤痕不消退,他立下的誓言就绝不能反悔。 马十七闻言点了点头。他也听过这种说法,据说西域各国都有以此立誓的方法,大同小异。 于是众人收拾了装备,再次来到那座长满藤蔓的谷地跟前。 此刻朝阳初升,阳光沿着山谷从东面照过来,将这些藤蔓上生的叶片映得透亮,每片翠绿色的叶片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望去美不胜收。令人难以想象这片美好的景色背后藏污纳垢,生机盎然的绿意其实是由那些囊状物里包裹着的血肉滋养的。 昨夜想了一整晚,叶小楼宣称他已经想出了试探这片吃人藤蔓的方法,并且为此做好了准备。 李好问当然知道他是怎样一副德性,当下让出位置任由这货表演。 只见,叶小楼准备了二十多枚手掌大小的鹅卵石,这些在远处的山涧里随处可见。除此之外,他还扛来了两截大约一人高的圆木,这两截木头上都带着枝叶,远远看去,倒是有点人类的体型样子。 来到大片大片的藤蔓跟前,叶小楼先是向眼前成片的绿色中一连扔出了七八枚石头。这些石头的落点依次排列,间隔大约在一步左右,就像是一个人正迈步进入这片藤蔓丛林似的。 叶小楼手中石头刚掷出,那片藤蔓便有了反应。绿色的枝叶无风自动,像是海浪般迅速向那些石头的方向涌去。原本李好问等人所面对着的藤蔓墙,立即变得稀疏,似乎只要用障刀随意砍上几刀,就能让人通行。 李好问等人忍不住都看向叶小楼:这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夜的工夫,叶小楼竟然想出了这声东击西的法子。 叶小楼感受着同僚们惊异而钦佩的目光,心里那叫一个美,表面却不动声色。他伸出猿臂,将事先准备的两截圆木,又接二连三地抛向藤蔓丛中。 藤蔓构成的波浪瞬间更加汹涌,就像是海中的鲨鱼嗅到了血腥味一般,迅速向那两截圆木的落点涌去,无数绿色触手般的新藤伸出,迅速包裹在那圆木表面,令它们瞬间变成两个鲜亮的绿色圆柱,随后将它们拖向藤蔓深处。 整片藤蔓大约都感受到了这些新的猎物,一时间尽数涌向那里。李好问等人远远地能看见绿色的浪潮席卷之下,似有无数枚虬曲着的触手正在拉扯、抢夺。 一行人中,只有塔什克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幕的。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两截人形的圆木被绿色包裹,下沉他面颊上的血色一时间褪得干干净净,似乎曾经历的那些恐惧在这一刻全都回到了脑海中。 秋宇则小声问李好问:李司丞,我们现在冲进去吗? 借着这些藤蔓全都冲上去抢夺猎物的机会,诡务司众人完全可以试一试开辟出一条道路,杀过这条被藤蔓主宰的道路。 李好问摇摇头:再多等片刻看。 他或许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他话音还未落,藤蔓丛中突然生出变化 一枚褐色的圆木突然飞向空中,朝叶小楼的方向迅速砸去。若是将面前这一整片藤蔓丛林看作是一只活物、一具绿色的恐怖巨兽,那么这突然飞出的圆木就像是被那只巨兽呸的一口吐出来,不合口味的烂东西。 叶小楼还在发呆的时候,李好问已经抢到他身边,弯腰低头,仔细查看这圆木的状态。只见这圆木表面覆盖了一层透明有刺鼻气味的黏液,与昨天将塔什克救出来时的情形差不多。 只不过这圆木表面没有任何被腐蚀的痕迹。而这一片藤蔓也据此认定了被吞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活物,直接将已经吞入囊状物里等待消化的东西喷了出来。 叶小楼见状气馁得要命,可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就见另一枚早先他投喂给藤蔓们的圆木也飞了出来,挟裹着散发酸臭的黏液,径直飞向他的面门。 快闪开 叶小楼只觉得猝不及防。 他自己是始作俑者,伤了也不要紧,但是不能耽误了李好问。 然而李好问就像是根本没意识到威胁似的,自顾自继续查看,只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向叶小楼肩上一搭。 两人同时向左边让开了两步,那枚被呸出来的圆木根本没能奈何他们。 叶参军,看起来你这一手不太行啊! 秋宇强忍着笑,语气里难掩揶揄。 叶小楼伸手挠挠头,也是懊恼不已:看来这些家伙们铁了心要活的,非活物它们都不吃 第620章 说到这里,叶小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塔什克。 这个吐火罗男人也算是幸运啊!被那些凶神恶煞一样的绿色触手缠住,竟然生命力如此顽强,撑到了救援的时刻。 然而李好问想的与叶小楼不一样:他想的是,如果这塔什克,也是被他的同伴们用作声东击西的圆木,故意投入这些藤蔓中的呢? 从最后的结果看,这个猜想并非不可能李好问回头看看自己的团队,忍不住为自己身边这些伙伴感到骄傲。在他们这里,没有人愿意躲在后头,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抛下。 但不管怎样,叶小楼的尝试算是失败了。 李好问打消了一切走捷径的念头,转向李贺。他只见李贺歪着头,正无比专注地盯着眼前这些奇异的植物。 李好问凑近李贺耳边,小声问:长吉,你想象一下,眼前已经入秋了,这些绿色的藤蔓,也是时候该枯萎、蛰伏,以待来年了。 李贺挠挠头:可是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夏日啊! 他们一行人离开敦煌的时候,正是盛夏。 李好问无奈,只得哄:可是我们现在在西域,不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吗?八月便落雪入冬了,那么眼下入秋也很正常不是? 李贺头一歪:有道理啊! 说着,他便大声吟诵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1。 李好问将同时他的声音放大,李贺那细细的声音一时间便传开很远。他们眼前的藤蔓瞬间摇晃着枯黄变脆,藤条上的叶片蜷缩着飘落,让那些枯瘦的藤条裸露在外,行动也越来越迟缓。 一切生机都在消逝,草木不可阻挡地迅速凋零。 这样也行! 叶小楼大叫了一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又是石头又是木头的,到最后还无功而返,在李贺这里,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句他听不懂的诗,就全搞定了的。 亏他昨晚还想了一夜,想要给同伴们好好露一手现在看来真是傻! 但最为惊讶的,还是要数塔什克。他曾冲进这片藤蔓,被牢牢绑缚着无法挣脱,然后眼睁睁看着同伴们从远处越过自己,头也不回,然后他便被包裹起来,渐渐失去了意识。 但这些汉人,他们都是同进同退的,没有让哪个同伴去亲身赴险,而他们的本事也足够强大,强大到能令这些神秘的藤蔓瞬间凋零枯萎。 确认了李贺的言出法随对于这些藤蔓有效之后,所有就都能交给李好问了他能将李贺这一次的能力不断放大和复现。 就在李好问依样画葫芦,让那些藤蔓大片大片地枯萎卷曲的时候,苌弘忽然开口:快看,是句芒!句芒出来了! 众人便见到一个人首鸟身的家伙,张开双翼,从那道山谷中飞出,正是他们昨日里见过的春神句芒。 但这次李好问没打算隐匿踪迹,故此没有复现隐秘法衣的效果,而是与同伴们一起,仰头看着句芒在空中盘旋一阵,落在地面上,迅速化为人形,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孔上堆满了笑容,并向他们伸出手。 各位,你们看,这是我新培育出的奇花,可爱吗? 人们都向他手中看去,只见那确实是一朵奇花,总有七瓣,每一瓣花瓣的颜色都有不同,数一数,那是六白一黑花瓣的形态凹凸有致,仔细看去每一枚花瓣,都是一具小小的人类肉身。 突然,塔什克紧紧抱着喉咙,向地面狂呕不止。 他认出了他的同伴除去路上折损的两个昆仑奴和他自己,队里还有七个人,六个吐火罗人,一个昆仑奴。 现在这些人全都长在了那朵花的花萼上。 更有甚者,句芒轻轻将手中的奇花拢至鼻端,陶醉地吸了一口气,才面向那朵七瓣花道:该不该欢迎眼前这些从万里之外赶到昆仑的人呢? 他随手去摘花瓣上那些小小的花瓣,摘下便随手丢弃在道旁,同时还轻声地数着: 不欢迎 欢迎 不欢迎 欢迎 不欢迎 欢迎 不欢迎! 第 192 章 李好问等人来不及与塔什克交流, 但看看他这副反应,再看看句芒手中那朵七瓣花的花瓣如此肉感,细节如此生动, 马上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连苌弘看了看也觉得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开口道:春神句芒, 你这也有些太过分了。 春神句芒? 来人来神一脸惊愕地道。 可我不是句芒啊! 此前李好问等人先入为主, 都认为这位就是句芒。此刻听对方自承不是,难免惊讶不已。 但最为惊愕的当然是苌弘, 他左右看看,再回想这位刚才出现时的情形:人首鸟身,身披翠羽,分明是句芒无误。 那那您是? 受到惊吓的老人家期期艾艾地问道。 我?我是神农啊! 第621章 句芒自报家门。 苌弘顿时傻了。 李好问等一行人也都傻了。 李好问甚至想:看来天女魃和苌弘说的是真的,句芒是真的疯了,而且疯得不轻。 神农尝遍百草, 以察寒热之性,知君臣佐使之义。今晨瑶池前长出一枚七瓣花, 为了辨其药性毒性, 本尊少不得要尝一尝咦?这花的花瓣呢? 句芒像是忘记了祂已将这朵花的花瓣都揪下来了, 此刻随手一晃, 那枚七瓣花的花瓣竟然又都重新生长出来,依旧是那七具肉身一般的花瓣,每枚花瓣大约有一掌长, 半掌宽, 从外形看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形,面目如生, 五官眉眼乱抖,似乎正看向塔什克。 说着, 句芒从这七瓣花上又揪下一枚花瓣,直接送入口中咀嚼,发出喀嚓喀嚓的清脆响声。片刻后祂口中便尽是鲜红的汁液。句芒随之露出满意的表情:汁水丰富,味道甜美,有一股有一股活人的人味儿。 七瓣花上剩下的那六瓣纷纷摆出要晕过去的表情。尤其是那枚黑色的花瓣作为唯一一枚与其它花瓣有异的,它保留了原主昆仑奴那漆黑的肤色,想必会作为下一枚被试吃的对象。 而塔什克闻言,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晕了过去 他已能想象,自己的那些同伴们,丢他出去声东击西,吸引了那些藤蔓的注意力。然后剩下的人继续前行进入那座传说中的神山。 却又不知中了什么邪,仅剩的七个人竟然一起变成了一朵七瓣花,被眼前这不知是句芒还是神农的疯神,送入口中品尝。 虽然早就预见到进入昆仑乃是九死一生,但是,塔什克也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一行人竟然个个遭遇如此可怕的死法。关键是他们都还只是遭遇或是变成了一些灵植而已,还没遇上任何神兽或是见识厉害的法宝。 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位疯了的神。 苌弘眼见着一枚活生生类人的花瓣被句芒一口口地咀嚼,吞下肚去,张了张口,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才道:你为何不是句芒? 句芒听见自己的尊号,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这才反问道:我为何要做句芒? 苌弘便又答不上来了。 也是究竟该由谁来定义众神的位格和权柄?为什么神农一定是神农,而句芒一定是句芒呢? 就在这时,李好问突然开口了:你知道你是句芒,你不过是不想成为你自己而已。 否则对方就不会问我为何要做句芒了,而是会问我怎么会是句芒你为何会错认我是句芒之类的话。 如此看来,这个句芒,疯得可能还不够彻底。 哦!句芒忽然满不在乎地道,你是说,那个掌管春天万物的句芒吗? 祂说这话的时候,诡务司众人都觉得这清晨山谷中微凉的空气陡然变得温暖而湿润。那些原本因为李贺一句话而便得枯萎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重新变绿,生长着,蔓延着。藤蔓上绽放着星星点点的洁白小花,引来了周遭不少鸟雀,站在枝头啾啾地鸣唱着。 李好问一时间异常心旷神怡,只想敞开胸怀,畅快地呼吸这里的空气。 忽然他又觉得浑身上下一股燥热的气息蹿过,伸手便想去解自己的衣领,忽然见到自己身周好几道怪异的目光投来。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 李好问陡然反应过来,突然提高声音厉喝道:句芒! 他的声音宏大,里面带着隐隐约约钟磬齐鸣的声音。 连句芒都被他这一声厉喝震得浑身一抖,眼神惊异了片刻后转冷,语气淡淡地继续反问道:你是说,那个被昆仑山中众神驱使着做牛做马还不够,还要被凡人打,被人咬的春神句芒吗? 察觉到被一圈绿色尽数环绕的李好问转头看了一下周身,确认同伴们都已回复正常之后,李贺开始思考句芒的问题。 他很清楚,这位春神到了后世,位格几乎完全掉光了,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句芒这个尊号,但是民间却还是留下了打春、咬春这样的习俗。 打春,源自于鞭打春牛; 咬春,源自于食春盘、春饼,又或者是咬萝卜。 这些都与句芒这位象征着耕作、播种和繁育的春神紧密相关。 只不过经年累月,春神自己神隐了,习俗却得以流传下来。 或许,这一切都与句芒这位春神自己不愿继续掌管这个权柄的关系。 李好问:信息量好大啊。 被句芒一手复苏的藤蔓们,此刻欢腾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新绿色的细细触手高高扬起,似乎随时准备好了哟啊将围在这个圈子里的一众生灵包裹起来,慢慢消化,让他们都变成滋养自身的花肥。 就连苌弘也不由得眼含歉意,看向陪他一起入昆仑山的凡人们:这真是若是只有他自己被这些绿玩意儿裹住,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当做消化不了的死物给呸出去。但这些凡人们 然而这时候,李好问却与李贺头凑着头,两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李贺便扬起头,丝毫不畏惧对方身后那些翻滚着的草木,微笑着道:不,你不是句芒。你是祝融。 第622章 就在李贺说出你不是句芒的时候,句芒已经傻了。 长久以来,祂一直努力想要说服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句芒。 但持续不断的自欺欺人和得到他人的肯定到底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句芒一时竟觉得飘飘然:我不是句芒。我是祝融? 对方都这么说了,句芒顿时觉得自己确实是祝融无疑。 手中还剩六瓣的怪异花朵随意被丢在脚边。 身后那些被春天的气息催生的茂盛藤蔓们一时间似乎失去了生机,不再肆意张扬地舞动。 祝融?我原来是祝融啊! 句芒喃喃地道,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捻,一小簇火苗立即在祂指尖跳动。 原来我真的是祝融。 不知是因为李贺说得太肯定,还是句芒自己先信了,总之祂两耳侧不知何时竟然开始盘旋着两条小小的火舌。那正是火神位格的象征。 是的,你是火神祝融。 李好问像是与李贺心有灵犀一般,踏上前一步,万分真诚地道:成为火神祝融之后,绝无可能有凡人胆敢打你,咬你也再没有神驱使你去照料昆仑山瑶池畔的花草,没有神要求你外出寻找神仆,也没有神让你将他们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供祂们永世驱使这不正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听见李好问的话,马十七攥紧了拳头,李好问却给他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稍安勿躁。 句芒听见这话,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苦,随即变得极其坚定:是的,我是火神祝融! 秋宇等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此刻也都感到骇然李好问这一招釜底抽薪,竟然真的令句芒神格分裂,李贺的言出法随和李好问的循循善诱,令一位稍有些迷乱的春神,彻底以为自己就是火神了。 当然了,春神与火神,在位格上本就相当。这才令句芒的神格分裂能够成功。 李贺这时给句芒加上了一把火:你既是祝融,便该焚尽这些挡路的妖花,问遍这世间,谁还能挡你? 句芒哪里经历过这种忽悠,当下哑着声音道:也对,这世间,谁还能挡我?父神不能,母神也不能 说着,祂缓缓转身,原本在指缝里上下蹿动的那簇火舌,瞬间蹿上了距离祂最近的一处藤蔓。 那藤蔓上新生的绿色触手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缩了回去。但这已经晚了,一部分藤蔓已被点燃。 随即这一簇野火越烧越旺,瞬间将诡务司众人身周整片的藤蔓丛都卷了进去。浓烟滚滚腾起,包裹着众人。当诡务司众人目睹身周那些藤蔓在火焰中翻滚,烧焦,成为灰烬的时候,仿佛能听见它们发出成片成片的哀嚎。 阻挡在昆仑神山的入口处,曾经难以穿越的一大片藤蔓,就在李好问与李贺两个同时努力忽悠之下,由培植它们的春神自己放了一把火,一瞬间烧了个干干净净。 浓烟滚滚而上,李好问他们都在面孔上系了一方诡务司出品的清凉帕子,免得吸入过量的黑烟。 唯独叶小楼卷了两小卷丝绒塞在鼻孔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声道:快看!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铺天盖地的烟火别扭地绕开了一大片区域。那里的天空一成不变,蓝得就像是一幅画布。天空中几朵白云,也似是被贴在那里的白色绢布,一动不动,安静到虚假。 李好问微笑:那里想必就是进入神域的入口所在。 苌弘赶紧挤上来补充一句:正是! 只要此地那些能够吞噬活物的藤蔓被燃尽,他们就能从那个方向进入神山。李好问甚至连到时怎么寻找方向都想好了反正他可以重现历史影像,到时可以一边摸索一边对照,再加上苌弘,这回想必能进去了。 然而句芒听见这一句,才一点一点费力地扭过头来,带着狐疑的神色,突然道: 我我得天帝嘱咐,封锁此条道路,不许凡人上山 李好问与李贺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位句芒时疯时不疯,又或者这片祂精心培育的藤蔓被焚,令祂暂时清醒了一点儿,想起来了一些不愿记得却又不得不想起的内容。 我我似乎是春神句芒,一生为父神之命是从。 想到这里,句芒竟痛苦地抱住脑袋,伸手撕扯着头发。而祂原本已变作人形的躯体,此刻也正迅速生出羽毛,手爪变作翅翼,恢复成为鸟类的样子。 小心! 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危险预感,向所有人示警。 就听叮叮叮数声响起,秋宇叶小楼等人都直起腰,伸手向脑后,连那个脸色惨白,几乎昏倒在地的塔什克都不例外。 他们每个人,都从后脑上抓下了一枚小小的,会动的金色知了。 吸髓蝉。 多次体会过这玩意的叶小楼看着手中微微振翅的昆虫,摸着头顶幞头下面藏着的一片盔甲甲片,舒出一口气。 第623章 昨夜秋宇听说他们遭遇的是句芒,便痛下决心将诡务司带出来的一整片法器盔甲拆开,埋在每个人的幞头里。就连塔什克这吐火罗人也不例外,李好问既然答应带上他,诡务司就都一视同仁。 唉,你太看得起我这老东西了!苌弘望着手中金色的吸髓蝉幽幽叹息道,我死了有千年了,脑子里的东西早就化成了灰,你这蝉儿就是来咬我,也吸不到什么呀 成为人面鸟身的句芒,冷着一张脸,默默看着苌弘和李好问他们一行人一道,伸手将这些戕害了无数人的东西扔进了旁边还未熄灭的火堆里。 然而苌弘抬起头,继续望着句芒,突然道:可我这死了一千年的老东西,也很想问问你,放这东西去为祸人间,你的良心是不是也被这东西吃了? 在凡世征召神仆,不由分说便放出吸髓蝉去啃食凡人的脑子,让他们成为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神仆。这在李好问他们看来,都是令人发指的罪行。 然而句芒却伸手到后脑,摸索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抠下来一块头盖骨。 李好问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眼看着句芒从那块头盖骨原本该在的位置里伸手进去,掏啊掏啊,掏了一阵。 句芒随即缩手回来,微微摇着头,脸色木然地道:确实不剩什么 诡务司一众人惊得几乎下巴脱臼,但不知为何,他们都从句芒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悲怆,一丝茫然。李好问等人无不心潮起伏,百感交集:难道这就是令句芒疯掉的直接原因吗? 然而句芒却伸手将那片头盖骨又给安了回去,脸色僵硬地道:天帝命我守住昆仑神山,封住往来道路,凡俗之人不得入山。苌弘老先生,得罪了。 苌弘叹了一口气,道:自我听说了被你拦住的人除我之外,还有啸父、赤松、寇先和王子乔时,就已经大致想到了。 他说的这些人,都原本是凡人,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仙,被后人景仰。但说起来他们都是凡人。 刚说到这里,苌弘突然见到诡务司的人眼神全都转了过来,这才想起诡务司与王子乔之间的过节,连忙解释:是王子乔,太子晋,不是那位王乔 李好问微微颔首,表示他并不会在意。 但他心中明白:黄帝的神格分裂可能真的很严重,所以干脆搞了休克疗法,暂时停止了祂与任何人仙的往来,以期望能够恢复祂身为神的位格。 但昆仑山也同时需要神仆。为了避免神仆们因为获得长生而成为人仙,黄帝下令,再让这些人成为神仆之前先摆脱掉他们生而为人的基础属性有自主思维。 因此才会发生了九曲他们那个村子的惨剧。 那些昆仑山上的神明们,可能认为祂们所给予的,完全是一种无上的恩赐。 但从马十七这些亲友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不可接受的。 夹在神界与凡间当中的句芒,既没办法全盘接受天帝的思想,也没有机会完全凭着自己的良心行事。再加上祂的脑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侵蚀了绝大部分,这位春神便疯了。 这位的疯狂,也许就来自于祂那个一心想要逃避的念头:我不是句芒,我不要当句芒。不想再被打,被咬然而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不想再昧着良心去做这些可怕的事。 听见苌弘开始说起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马十七想起九曲,顿时放声大哭。 句芒缓缓地转过头来,用已变为双翼的上肢吃力地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想要辩解,但是祂嘴唇颤动,最终什么都能说出来,眼神中忽然带来一些乞求,望向李好问。 李好问心中忽然一动,大致猜到了句芒的安排:或许一切并不是全然无法挽救。如果能在昆仑山中找到九曲他们一村人,也许还另有生机也说不定。大不了将来他再搞点功勋去和拥有生命权柄的女娲交换便是。 倒是眼前的句芒 李好问正托着腮思考,忽听身旁的李贺忽然向前迈出一大步。 只听李贺那细细的声音在这山谷里回荡:你不是句芒。你是蚩尤。 既然不认同,那就战吧! 纵是身死道消,战神的意志也永远活在人间。 句芒听见了这句话,眼中忽然一亮。祂那已经变为鸟身的身体再度变化,重新恢复为人的身形,告别了春神的神性。 只见祂随意挥了挥手,那一整片焦黑散发着青烟的藤蔓便自动向两边让开,一条道路出现于众人眼中,而祂则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第 193 章 句芒说走就走, 苌弘眼看着祂丢下的一地狼藉,惊异无比地转向李好问等人,期期艾艾地道:怎么能怎么能让祂变成蚩尤? 其实李好问和李贺刚才也没真的想让句芒变成蚩尤, 只不过提示了一个可能性而已。谁能想到竟真吧那位给忽悠瘸了? 这会儿面对苌弘的质问,李好问无所谓地耸耸肩:老先生, 刚才是你自己说句芒已经疯了的。而且祂也确实一会儿说自己是神农, 一会儿说自己是祝融。最后又说自己是蚩尤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第624章 苌弘伸手挠挠头: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是怎么好像感觉还是不大对? 话虽如此, 面对眼前焚烧殆尽的吃人藤蔓,和凭空出现的通道,苌弘还是面露喜色:终于可以进山了! 李好问小声提醒:昆仑山里的那位,可未必乐意见到你。 他猜测黄帝正在进行休克疗法,之前句芒也将一众凡人出身、后来升仙的人仙挡驾在外。那么同理可得,就算是苌弘, 黄帝也未必想见。 苌弘却很严肃地整肃衣衫:老朽有职责在身,这个消息一定要送到。 于是, 众人紧随着苌弘, 踏过大片大片烧成焦炭的吃人藤蔓残枝, 一路向前。他们眼前却始终是那片郁郁葱葱的谷地, 两侧才是高耸入云的群山。 李好问已经想象了无数次,此刻在自己面前应当存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山,就像是他在河西军五千人共同梦境中所见的那样。 可是, 这副景象迟迟不出现,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生怀疑。 就在这时,苌弘突然大手一挥, 微笑道:这就是当年穆天子所走的路。 穆天子? 叶小楼肚子里墨水有限,颇有些疑惑。 周穆王, 西周第五位天子,就是乘八骏西行,上昆仑山谒见西王母的那位。 秋宇在旁代为解释。 叶小楼却不领情,扁了扁嘴道:原来是那位啊!老头早说是木王我就知道了嘛!不是木王难道还水王不成? 苌弘:? 李好问:?? 李贺听闻自己正站在周穆王曾经过的故道上,忽然诗兴大发,张开双臂道:八辔冬珑逐天回,五精扫地凝云开。高门左右日月环,四方错镂棱层殷。舞霞垂尾长盘跚,江澄海净神母颜。施红点翠照虞泉,曳云拖玉上昆山。1 好个曳云拖玉上昆山啊! 随着李贺长声念诵,李好问忽然觉得自己面前出现异象。 仿佛他们一队人同时进入一处虚空,一瞬间眼前猛地充斥各种错觉。 周遭那些被焚尽的藤蔓和远处的山谷都不见了,眼前已不存在任何可以辨识的景物。 李好问只觉自己身不由己进入了一条通往其它时空的隧洞,在这座隧洞里,时而时间在倒流,时而空间在扭曲。李好问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同时被剧烈地拉扯和挤压,他时而变成细长而稀薄的一长条,时而被压紧成为一个质量大到极限的黑洞 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多久,李好问眼前猛地一亮,出现了极致的焕彩。他身边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漩涡,而李好问就行走在这眼花缭乱的色彩世界中,仿佛置身于梦境。 紧接着彩色的光辉一点点淡去,李好问听见耳畔响起同伴们的惊叹声。 他眼前则终于出现了自己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 无比渺小的自己,站在一座高大壮美的神山跟前。那座神山拔地倚天,直入云霄。山峰锐利如刃,于雪线之上有一大截,那白雪皑皑的山巅被阳光一照,宛如一枚晶莹的美玉。 李好问几乎很难将视线从那座神山上移开。 此刻他极度认同吐火罗行商罗贵和胡不思他们的说法见到就一定能认出。 那直指天际的锋锐形态,饶是他在后世通过各种媒介见过很多世界名山,此刻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 那座神山的山脚下是一座规制庞大的宫宇,巧合的是,刚才李贺念诵的诗句,高门左右日月环,四方错镂棱层殷,形容得竟十分贴切。 另外,李好问忽然觉得,那处殿宇,远看竟然有点像大明宫中倒塌的那一座含元殿。 是否这神山中的殿宇也会根据人们对天帝宫殿的想象而改变形貌,李好问这就不得而知了。 李司丞,这就是俺说的那座时不时出现的神山。 马十七向李好问禀报,并为自己已成功地把路给带到而略感欣慰。 李好问也点点头确认这就是他在五千人集体梦中见到的那座山,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座山是长成这副模样的。 众人眼前,近处有一个宝石形状的清澈小湖。卓来和马十七都是小孩心性,一见到那个湖,便快步走上前,并肩蹲在湖边。 秋宇正要提醒他们小心,就听苌弘笑道:那是瑶池。 瑶池? 这回连李好问自己也起了好奇心,跟着卓来来到那个小湖跟前 只见这湖很深,湖底似乎呈锥形,因此湖水呈现渐变的鲜亮色彩:周围较浅的一圈是孔雀石的蓝绿色,越往湖心那蓝色越是深沉。在湖心处变为蓝得发黑,令人隐隐约约心里发毛。 这湖水极其清澈,毫无杂质,站在湖边可以目视湖底。 李好问见到这湖里竟然有鱼,那些鱼通体黑色,鱼喙很尖,仔细看去,它们的表皮极为光滑,似乎没有鳞,身体表面是一层光滑的肌肤。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李好问正琢磨着这鱼生长在瑶池这种地方,平时都吃点儿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了危险预感,连忙一手一个,拖着卓来和马十七向后退去。 只见两条水里的黑鱼跃出水面,腾得很高,在阳光下带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第625章 那两条黑鱼明显是冲卓来和马十七去的,鱼嘴都张得老大,露出里面一排整齐而尖锐的细牙。卓来与马十七看了都十分后怕谁能想到在这样圣洁美丽的神湖里,竟然生长着如此凶猛的鱼类。 而塔什克则激动无比,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在湖边跪下,深深膜拜,口中喃喃地说了一串。据秋宇翻译,这个家伙说的是:原来神话里说的是真的,原来神山跟前真的是深不见底的神湖,神湖里竟然真的有鱼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挠挠下巴,心想:看来吐火罗的神话与中华神话真的同源,都源自这座藏在秘境中,时隐时现的神山。 与卓来马十七一样,塔什克激动万分地顶礼膜拜时也同样出了岔子。 他只觉脚边松动,抬眼去看时,才见是一枚翠绿的新苗破土而出,迎风便长,须臾间就已经长到了半人高。 塔什克眼中闪过惊喜,应当是将这东西当成是此处神域生长的仙草,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 这个吐火罗男人顿时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独占此物,不让诡务司一行人也分一杯羹,又似乎太过激动,想要将这枚仙草直接抱在怀里。 这株新苗也确实神奇,见风便长。须臾的工夫,绿油油的植株顶端已经孕育了一个硕大的骨朵,骨朵表面裂开几道缝,眼看就要开花。 秋宇皱皱鼻子:什么味儿! 狗鼻子并不是秋宇的专利,李好问的嗅觉也十分灵敏,本能觉得这神秘的灵植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不一会儿,这骨朵便全开了正是早先句芒拿在手中的那枚七瓣花,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肉嘟嘟,形状异常鲜明的人形厚瓣。不止是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各自不同,那人形的花瓣还都似乎有表情,纷纷撮起嘴唇,向塔什克嫣然一笑。 塔什克再次见到这妖异的情景,精神上实在是坚持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李好问等人都觉得诡异,再看那瑶池畔,只见不止这一株,好几株这种七瓣花的幼苗都正破土而出。 他们都很难想象塔什克那些同伴们在这神域中经历了什么,但又不难想象,应该是很诡异很恐怖的事。 到时苌弘对此司空见惯,上前捡了一朵开得最为艳丽的七瓣花,摸了摸,掐了掐,最后评价道:这一株生得最好,花瓣脆,汁水也多,服食之后应该能增加不少仙力。 李好问等人便都想起早先句芒揪下一片花瓣送至口中,口中汁水横流的情形。一时间都没有做声,安静地从苌弘身边走开。 苌弘感受到了众人的嫌弃,只能将这株七瓣花讪讪放开,不好意思地摸摸颏下的白胡子,也赶紧跟上。 李好问便也不好将塔什克留在这里,于是让叶小楼搭把手,把这家伙背着一起向前走。 一行人绕过了瑶池,来到了李好问认为形似大明宫的庞大宫宇跟前。 远远地,李好问便听见此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鼾声,行到近前,方才发觉是一只巨大的妖兽,它看上去拥有猛虎的躯体,脖子上长着九个头,屁股后面九条尾巴,随着那整齐的鼾声有节奏地一扬一扬2。 叶小楼:好家伙! 他光数头数尾巴就费了半天劲儿,偏偏一时半会儿还没数清,还是苌弘告诉他:这是开明兽,共有九首九尾。 李好问则托着下巴小声道:是不是近日上昆仑的人太少了,这开明兽竟然打起了瞌睡? 苌弘深以为然,但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好为昆仑山上的众神众仙撑撑面子。于是他高声对那伏在地上瞌睡的开明兽道:开明,开明,有人来访! 那开明兽的鼾声顿时止了。 下一瞬,这只神兽九个脑袋上十八只眼睛同时睁开,铜铃似的溜圆,目光如电,极其慑人。就连李好问看了都觉得心头一凛,更不用说其他人。 被叶小楼背着的塔什克刚刚从惊吓中悠悠醒来,忽然见到开明兽慑人的目光,瞬间又吓得晕了过去。 苌弘则对此早已习惯,缓步上前,伸手拍拍开明兽的脖子,笑道:吾有一弟子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开明莫要吓坏了客人。 说时迟那时快,开明兽九个脑袋中最大的一枚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冲着苌弘拍着它的手就一口咬下。 喀嚓! 苌弘的肢体都已玉化,看似是与人一样的灵活手臂,开明兽真正品尝下去才知道那都是不能吃的。 但这也足够令苌弘震惊了 难道,昆仑神宫真的对世人永远关上了大门吗? 一向对他客气的开明兽,竟然凶性大发? 苌弘惊呆在原地的同时,秋宇从李好问身后转出来,口中轻轻地嘬嘬两声,那开明兽九个脑袋便一起看着他。 秋宇摊开手掌,只见掌心躺着九枚圆溜溜、色彩鲜艳的小药丸。 开明兽的脑袋们各自嗅了嗅,似乎都觉得这味道很好闻。犹豫片刻之后,这些家伙们纷纷低下头,各自从秋宇手中衔了一枚咽入口中。 原本眼神慑人的开明兽,吞下了那些色彩缤纷、气味芬芳的彩色药丸之后,眼神立即松懈,原本已接近人立而起的身躯又渐渐躺回在地面上,九条尾巴在身后愉快地摇啊摇啊摇个不停。 第626章 苌弘震惊的眼神顿时向秋宇那边转过去,砸吧砸吧嘴没好意思问出口。最后还是秋宇主动回答:安神丸。 而且是加大加料版。 苌弘万万没想到,诡务司的人在这种时候竟比他这个昆仑山的常客更有办法。不过仔细想想,诡务司的人似乎又理应在这种时候更有办法才对。 开明兽服下安神丸,便不再阻拦苌弘等一行人进入昆仑山脚下的宫宇。一行人跟在苌弘身后进入,行去数十步,只见道旁有一只背上生有肉翅的骏马停留,见到李好问等一行人,那匹骏马昂首一阵长嘶,随即快速向远处奔去。 李贺望着那匹身形矫健的骏马,痴痴地道:原来周天子真的曾经驭使八龙之骏,这身有肉翅的,应该是名叫挟翼的那一匹吧。 李好问自从进入昆仑神宫便异常谨慎,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那匹名叫挟翼的神驹疾奔而去,他便暗中留神。 没多久,挟翼奔去的那个方向,急急忙忙地奔来了一人。 此人奔到近前,李好问等才发现它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用皮革和木头制成的偶人。 这个偶人与真人一般高矮,躯干四肢都是用木头制成,手脸处皮肤都蒙着真人肤色的皮革。这个偶人的四肢关节活动极其灵活,动作舒展自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它行动时始终发出一股咯吱咯吱的响声。 李贺顿时又想起来了:相传穆王有匠人名偃师,曾用革、木、胶、漆等物制一真人大小的偶人,据说能歌善舞,与真人毫无分别,几可乱真,连穆王都分辨不出3 这个神话大约是有点夸张了 这个向他们飞奔而来的偶人,显然不是能够以假乱真的仿生人。 它来到苌弘面前,先是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向苌弘鞠躬行礼,随后转向李好问等人,伸指在李好问胸前点了点,然后再点向李贺胸口 李好问终于搞明白这家伙是在清点入山的人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偶人将他们人数都清点完了之后,又虚虚地点向李好问身后,八! 八人? 李好问心道:那是算上苌弘了。 于是他缓缓点头,于是那名偶人转身,不徐不疾地在前面引路。 苌弘似是见昆仑神宫终于放行了,也是大喜过望,连忙招呼一行人前往,并且解释道:这枚偃师当初所制的人偶,乃是由穆王赠给西王母之物。看来是西王母殿下正将我等迎入昆仑神宫。 一路行去,宫宇磅礴,那宽阔的宫巷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始终无比警醒,随时留意可能突然出现的警兆。而叶小楼和卓来这俩想得开的夯货沿途只顾着欣赏景致,并时不时发出大呼小叫。 李贺则一如既往,见到一处景致特别的地点,便停下来诌两句诗词,写在小纸条上投进系在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包里。 而马十七却始终心不在焉,视线在昆仑宫中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人。 忽然,马十七见到一名木然站在廊下侍奉的小女孩,一时间大喜过望,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了。 九曲阿姐! 再见故人,马十七两眼蕴满了泪水。 李好问也暗暗留神,他在历史影像里见过那个名叫九曲的小女孩。此刻虽然这姑娘换了发式和衣着,但是那满脸的稚气和脸颊上红扑扑的两抹高原红令李好问完全确定,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九曲姑娘本尊。 但是马十七贸然上前,并没能得到九曲的任何回应,无论马十七如何呼唤九曲的名字,又如何扶着九曲的双肩声泪俱下泪流满面,九曲都木木地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根本认不得马十七。 李好问心中叹息:既然九曲是被句芒指使吸髓蝉吞去了脑子,那她绝不可能还带着任何关于马十七的记忆。 外客既已到此,为何在此逗留,不肯上殿觐见西王母? 远处,一个幽幽的女声从那座宏大而空旷的殿宇中传出。 苌弘便拼命向李好问等人使眼色。 李好问无奈,只得催促马十七:九曲的事,只能容后再想办法。 马十七万般无奈,只得放开了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青梅竹马,转身向已行出数十步的李好问等人追去。 但就在他一转身的那个刹那,马十七突然感到自己手中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 他惊愕地回头,正好见到九曲的目光向他转来,眼中较之刚才,多了好些神采,但悄悄地摇了摇头。 马十七本是个机灵小伙儿,否则也不可能得张淮深和李好问双料器重了。 他当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向李好问他们追去。直到走出二十几步,他才悄悄看向手心。 只见他手心放着一枚洁白的羊膝骨关节。 昆仑山中牧民与猎户的孩子,从来没机会得到什么特别的玩具。这种形状凹凸,富有弹性的骨关节,便是他们聚在一起玩时所钟爱的玩具。 一时间马十七双眼微湿,想起了他们小时候那些两小无猜的日子。 第 194 章 李好问一行人, 在苌弘的带领下,进殿拜见西王母。 第627章 此前李好问考虑过,西王母这样位格的神仙, 他们这一众凡人是否有资格拜谒。 这资格自然是指,他们这些凡人在拜见这尊神的时候, 会不会因为太过渺小而被神力碾压, 出现诸如疯狂、双目失明、口鼻流血,甚至是死亡等不良反应。 但是他们有一位前辈, 就是李贺等人多次提及的周天子,周穆王。 这位曾经率领大军西行游历,与西王母在瑶池相会,双方赋诗酬唱,此事被记录在《穆天子传》中,是凡人天子中绝无仅有的, 上得昆仑山谒见仙人的历史人物。 有这位前辈在,李好问对于他们这一行人的人身安全并不那么担心, 反而对这位后世家喻户晓的女神心生好奇 这位在历代流传的神话传说中, 可是变了好几回形象的: 在《山海经》中, 她是豹尾虎齿而善啸, 蓬发戴胜,完全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形象,虽然佩戴玉胜这种象征尊贵身份的玉饰, 但总体还是一个威猛而狞厉的原始神; 但到了《穆天子传》中, 她已是雍容华贵的人王形象,但依旧是女性, 身份与天女魃类似,但是这位女性依旧终日与虎豹鸟雀为伍, 尚未全然摆脱古早神话中的原始气息。 再后来,这位原本的女性人王戴上了凤冠霞帔,成为一位容颜绝世的雍丽女子,并且成为一位极受尊崇的女神仙。此外,与女娲一样,祂也多了一位名曰东王公的男神作为配偶,掌握着长生不老、送子之类的权柄。 甚至祂西王母的称呼都有所削弱,人们给予祂更接近妻子和母亲的称呼,称呼祂为王母娘娘。 李好问很想知道他即将见到的这位究竟会是以上哪一个形象。 苌弘? 昆仑神宫那广阔而空旷的殿宇中,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声音疲倦而幽怨,似乎一个被独自困在这里上前年的女妖,忽然见到了意料之外的访客,却依旧提不起兴趣。 李好问也循声看去,正好见到殿中有阶梯向上,在极高处,放置着一张用粗砺青石雕凿出的石王座,那王座的做工十分原始,一道道斧凿痕清晰可辨。 王座上,却坐着一位衣饰精美、雍容华贵的美艳贵妇人,三十许人模样,服饰与妆容在李好问看来,竟然有点像李忱那位皇后。 苌弘迅速迈步上前,恭敬行礼,道:启禀王母!苌弘奉天帝之命行走人间,如今回山中复命,盼能亲自面谒天帝陛下。 苌弘又说了一遍之后,西王母才勉勉强强地从那石王座上抬起身体,百无聊赖地道:话虽如此,可天帝并未传召于你啊! 苌弘并不吃惊,而是继续道:这与陛下是否传召无关。当初臣领命行走人间之时是陛下亲口嘱咐的,要臣回到昆仑之后面谒。 这时的苌弘摆出一副强硬姿态,似乎已做好准备死磕到底。 然而西王母瞬间便收了懒散做派,目光锐利,远远地越过那道漫长的阶梯,向李好问等一行人这边看来。 苌弘,你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苌弘半侧过身,正要向西王母介绍李好问等人,忽听王座上传来一声充满威势的厉喝: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混进昆仑神域! 李好问心中想:他们可不是混进来的,他们是靠忽悠骗进来的。 但说时迟那时快,李好问只觉眼前一花,身边一个影子奇快无比地闪向他身后 从他身边冲过的是西王母本尊。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坐在王座上的那等雍容与慵懒,而是毫不留情地向秋宇和李贺之间的一处空位挥出长长的手爪。 李好问眼中只见光影波动,西王母那锋锐的指甲似乎直接划破了时空的壁垒。 紧接着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令他又是吃惊又是骇然,不禁脱口而出:十五娘! 还真的有人藏在他们之中混了进来。 他早就猜到母亲崔真派十五娘跟着自己,有想要借机探索昆仑的意思在。 但他着实没想到十五娘竟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情况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直跟到了昆仑神宫中。 现在回想,早先偃师所制作的那名能够带路的人偶,数出来的确实是八个人,在他们七人之外的并不是苌弘,而是不知用什么法子隐去身形的十五娘。 见到西王母突然暴起出手,李好问顿时为妹妹深深捏了一把汗。 但西王母来得快,十五娘避得也奇快。 她突然龇出牙,像一只小豹子似的冲西王母发出一声怒吼。随即,十五娘从怀中取出她昔日与天女魃对战的时候曾经用过的面具,瘦小的身躯立即变成了一头敏捷的花豹,身形灵活,腰身一扭便冲着西王母扑了上去。 西王母则根本不需要什么面具辅助,祂一昂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而是成为一头虎豹模样的异兽,高高扬起利爪,奋力向花豹腰身上一掀,十五娘变作的花豹顿时被掀向空中。 这花豹虽突然被扔了出去,但它机灵无比,在空中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落回地面,后足用力,又猛地扑向西王母。 李好问等人都看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他们来昆仑山谒见上古女神,竟然目睹了这样一场以野兽为双方形态的直接交锋。 第628章 这这和想象的有点儿不一样啊! 但李好问凝神细看,见双方你来我往,花豹虽然体型没有对方大庞大,但是胜在灵巧敏捷,丝毫不落下风。 他正在旁观,忽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了拉。 李好问扭脸一看,见是马十七,正满眼的期待与焦虑,紧张地看着自己。 紧接着李好问感觉手中被塞进来一枚小小的,硬邦邦的物事,表面凹凸不平,用手触碰,有一面似乎稍稍有些弹性。 这是什么?李好问狠下心让自己不去担心十五娘,毕竟那也不是他能操心的。 马十七伸手指指远处,小声将刚才九曲的表现都告诉了李好问。 什么? 李好问心情难免激荡,声音略大,连身边的秋宇和李贺都回过头来看向他。 而李好问在想:或许他之前错怪了句芒。 当时他在历史影像中看见那些村民们都被是吸髓蝉吃掉脑子,有可能是一种障眼法。 句芒虽然并不想这么做,但也只能遵从上头的吩咐,从神山周边挑选神仆,清空他们的记忆,将他们带到昆仑山上服役。 于是祂最终决定,让这些人伪装成被吸髓蝉侵害的样子,实际上却保留了心智和记忆,带上昆仑山。等到风头过去,就可以将这些人再送下山来。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句芒在离开那座小村时要多此一举,设下时间的结印,将那村子暂时封存,保持不变。 因为句芒自己也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才能放这些神仆们回家。 如果这些人最终逃出生天,回到自家却发现村落早已衰败不堪,生活无以为继,那应该算是帮人没帮到家。 李司丞! 马十七双眼望着李好问,小声乞求。 李好问想了想,随手拖出他的时间视野看了一眼:可以! 置身昆仑神山这片神域里,李好问在时间视野所见的,也与外界严格隔绝这和他当初在龙首原地下那条衔尾蛇躯体里的情况是一致的。 但是他的时间术依旧可以使用,位移、复现等等都完全没问题。 想到这里,李好问便悄悄对马十七说:你先去找到九曲,和她一起找到所有的村民,然后,就像咱们来时那样,去找一条长绳索,足够让每个人都伸手握住的那样,我想法子送你们离开。 马十七听闻,双眼发亮,差点就没趴在李好问脚下给李司丞磕一个。 但李好问以眼神制止,示意这事不能让人发觉,必须要想个聪明的法子才行。 这马十七年纪不大,但颇有智计。 他先跟着那匹名叫挟翼的马匹,悄悄摸去了昆仑神宫的马厩。 果然这神仙养马驾马车,也是需要粗绳索一类的工具的。 紧接着马十七捆了一捆粗绳索背在背上,大摇大摆地回到神宫殿前,先找到九曲,二话不说先使个眼神:九曲阿姐,照我说的做,我带你出去。 随后他向这殿上侍立着的其他神仆打招呼:西王母那边正在接敌,上头要我带几个人过去帮忙。 神仆们面上纷纷露出迷茫的神色:毕竟马十七这番话里要素过多。 接敌? 昆仑神山什么时候来过外敌? 帮忙? 他们都是专司一务的神仆:喂马的专门喂马,养花的专门养花,站桩的专门站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御敌了? 但是马十七的手臂没有点向他们,而是点向九曲那小姑娘:你! 还有其他几个新来的神仆:你,你还有你! 其他没被选中的神仆便立定了收束目光反正没有选中自己。 被马十七挑中的神仆们,以九曲为首,一个个都伸手搭在那条粗绳索上,十几个人站成一长串,远远看去,竟然真的有点抱团御敌的样子。 马十七点点头表示满意,但又评价道:有资质的还不够啊!我再到别处去看看,你们这几个跟着来! 被剩下的那些神仆目不转睛,但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上一些伤自尊的表情:原来他们是没有资质啊! 但这就是昆仑神山上的常态。神仙们说你有资质,你就有资质,挑中你是天大的荣幸,没挑中你,也是对你的恩赐。 这些神仆们原本就都浑浑噩噩,此刻也就听之任之,任由马十七牵着一长串神仆,转到了昆仑神宫后。 有九曲帮忙,马十七很快找回了山下村里他那些旧邻居们。虽然每个人都压抑着不敢流露出惧色,但是他们的眼神泄露了他们的毫无底气,一个个都看向马十七,不知为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会突然到这里来帮助他们。 马十七让他们每个人都伸手攥紧那枚粗长的绳索,里三圈外三圈地站成一个圆,给予眼神安慰之后,这少年飞快向李好问那边奔去。 西王母与十五娘正在激斗,李好问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她们。 马十七原本还有点担心,李好问却先听见了马十七的脚步声,当即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马十七连忙向他点头。 走! 马十七也没见李好问抬脚,身影已经闪现到自己面前,随即伸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两人瞬间已经到了马十七乡亲们的面前。 第629章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李好问最后确认了一次。 是的! 这回却是九曲点头回应的。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但此刻的眼神坚定而勇敢。 你们听好,我会把你们带去这座昆仑神域与外界的出口处,把你们送到那里之后,我必须离开你们,回到这里。 他是绝对无暇再送这些人出昆仑山了,但是出昆仑的道路上已无明显的危险,这些人应该能应付得了。 马十七,你就领着大伙儿离开,不要再回到这里。记住了吗? 李好问嘱咐完,马十七开口还想再说句什么,李好问已经先动手了。 一个村子,百来号人,紧紧地抱团聚在一起,每个人都伸手搭在马十七寻来的那条粗绳索上。他们眼前似乎有光线一晃,再睁眼时,景色已然变化。 李好问将他们送到了早先他们越过那道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隧洞跟前。在这里他匆匆嘱咐马十七:快带乡亲们回家吧!之后你可以在那村里等我们,也可以自行回敦煌。暂且别过,相信我们之后会再见的。 说毕,李好问身形一闪,已经从马十七眼前消失。 马十七怅然若失。 但那些村民们已经纷纷赶上来,向这个小伙子表达感谢。 真的,真没想到会有人来救我们,把我们带出来。 现在那里面打得很激烈,应该没人会追出来抓我们吧? 是时候了,乡亲们,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终于有人记起向马十七表达感谢: 勇敢的少年,你来自哪里?我们已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至少告诉我们你的姓名,我们好 当家的,这些话等离开这里回村再说吧!恩公人就在这里,他又不会跑。 咦我只是好奇这少年是哪家的,越看越面善,好似是迁走的马家人,但是年纪都对不上 马十七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本就心乱如麻,有个必须要做的决定始终悬而未决。 走吧!这位素昧生平的大哥,九曲快步走上前,扬起小手牵住了他的衣袖,十天前我就见到你冲出来似乎要救我,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直到这时,马十七才终于想起苌弘曾经说过的他们在昆仑山中待上一天,相当于外面的世界过了十年。 曾经的九曲阿姐,现在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叫他大哥哥。 他该怎么做,按照李司丞所说的,送自己这些乡亲们归家,告诉他们,在他们被掳来做神仆的这几天里,世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十年? 他又回头看向昆仑神宫的方向李好问不辞辛苦将他这么个没什么本事的拖油瓶带上昆仑山,却又在遇到危险与困难之前,将自己又送了出去。 而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能帮到李司丞他们,甚至任何感谢的表示都没做过。 想到这里,马十七双拳握紧,再次转头望向九曲。 他们汉人都挺有才,能写好听的句子,什么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1,可是为什么到了他这里,是君生我亦生,君未老我却先老。 而且九曲是真的已经不认得他了。 对上马十七的眼光,九曲小姑娘忽然怔住了,因为她发现面前这少年似乎真的很多愁善感,眼中善着温柔友善的眼光,但是却似乎有晶莹的泪花正在他眼眶中闪现。 回想起这十天之内两人短暂的交集,九曲虽然不明白,但是心中难免生出一种熟悉感,以及信任。 但现在她看着这位大哥哥的眼神便知道,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 各位乡亲,俺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马十七突然鼓足勇气,为众人指点他来时的方向:从这条道路出去,刚开始有一段光啊影啊乱乱的你们都别管,只管往前,然后就能见到一片烧焦的土地。 你们沿着山谷走,越过一条山涧就是回家的路了!回到家,你们会发现一切照旧,什么都没变,和以前一样 各位,后会有期了! 马十七说到这里,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堆上满面的笑容,冲众人扬了扬手。 然后他果断转身,向刚才的来路,向那森严的昆仑神宫,向那不可预知的未来,撒腿狂奔。 * 与此同时,西王母这头身躯庞大的异兽避开十五娘那只小花豹的一爪,突然向后退了半步,化为人形,然后开口对十五娘斥道:你这野丫头,小小年纪,应该在家侍奉父母,怎么竟有胆子侵入这里? 十五娘也顺势摘下戴在脸上的豹头面具,露出原形,冷冷地道:不过是来看看你主子的状态。 西王母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要你管! 十五娘闻言,忽然噗嗤一声笑,随后又冷笑着道:那就是不打自招了。你主子难不成也和春神一样,已经疯了? 听见十五娘说黄帝疯了,李好问等人都感到大受震撼:什么什么,不止是句芒黄帝竟然也疯了? 然而西王母像是噎住了似的没能说出话来。 第630章 竟然是默认了。 第 195 章 恢复人形之后的西王母, 还是那个端庄明丽的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微有些富态, 但此刻她满脸都是羞恼。 小丫头片子,粗野不讲礼数, 竟敢在这昆仑神宫里撒野, 究竟有没有家中大人能管教你? 此刻神宫里的外来者之中,只有卓来一个知道李好问其实就是十五娘家里的大人。少年瞅瞅李好问, 见李好问不吱声,也知趣地闭嘴,什么也不说。 其实李好问心中有预感:十五娘定会将西王母骂个狗血淋头。 他还是不要以家中大人的身份出面比较好。 果然,十五娘呛声反问:你看起来挺养尊处优的哦,精心保养得挺好,像极了那些在深宫内苑住了很多年, 一步都不能往外走的那种米虫。 米、米虫? 西王母还没有想过会有人用这个来比方祂。 谁谁说本尊像米虫了! 可是,十五娘故意在脸上写满疑惑, 你原先不是这里的主宰, 昆仑神国的母亲, 周遭部族的大祖母吗?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就在十五娘说这话的时候, 西王母的面相似乎跟着苍老了几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凌厉气势,颇有点像祂变成异兽时的样子。 但与此同时, 祂面上的羞恼也愈发明显:你这臭丫头懂什么? 十五娘站在原地, 人小鬼大地嘻嘻笑道:我有什么不懂的? 他们将你从大祖母降格成为小媳妇,不止如此, 他们怕你寂寞,还为你配了个丈夫! 十五娘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而西王母则忍不住回头。 就在祂身后,殿宇尽头,墙壁上装饰着两幅神像西王母和东王公。 东王公的面目有些模糊,五官瞧不清楚。 这很像是多年以前,祂还执掌着整个部族的时候,只要祂喜欢,就能招来做祂的入幕之宾。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东王公的体型比祂身边画像上的西王母更加高大,也更有威势,以至于画像上的西王母需要抬起视线,仰视这位神仙伴侣。 西王母收回视线,心里感到一丝落寞: 她已经被驯化,成了人神。 地上的凡人对祂越是崇敬,越是虔诚供奉,期盼祂能为他们撮合姻缘,送来子女,她就越是会被禁锢在现在这个形象中无法脱身。 这如何不令祂感慨 毕竟在很多年以前,女娲,也和她一样,是部族的大祖母啊! 你 虽然觉得屈辱,但西王母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你到此奚落我昆仑又有何用? 嘻嘻, 十五娘皮笑肉不笑:要不是你一上来就找我打架,我干嘛要奚落你? 我早就说过,我就是来看看你主子现在的状态的。 娲皇有言,中央天帝展现的实力与祂的位格并不匹配,可见状态非常不好,所以要我跟来看看。 娲皇猜测祂不仅仅需要太岁弥合躯体或是神格,祂更需要的是治这儿的大夫。 说到这里,十五娘伸手指指自己的小脑瓜。 李好问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他原本也想过,当初黄帝如果真的要强行阻止他将太岁送给炼石宫,无论是苌弘还是他自己,肯定都是拦不住的。 试想,神律之磬只是祂昔日的一件乐器而已,就有偌大的威力。 自己那时的时光术境界还很低,甚至连一盏茶都还未达到,怎么可能拦得住这位的攻击?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黄帝的问题不止是神格分裂,而且是疯了。 对了,句芒也疯了。 难道疯症也会传染的吗? 不过,在这个光怪诡奇的世界里,就连梦都可以由千百个人一起做,疯症为什么不能传染? 这时李好问忽然想起穿越前见过的一个名词:精神污染。 如果黄帝所遭遇的真是这个,那么在这里他们面临的危机可能会比以前所预期的要眼中太多。 李好问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该见好就收? 但反过来想:现在还完全不是能回头的时候。他们本是为了寻找真相和诡异的源头而来,现在只是知晓了天帝神格分裂,又或者是发疯但这又如何,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除了这目的以外,李好问心中还存了一丝丝渴望他一步步行来,而那个令人只要他略想一想就心里发毛的秘密就在眼前,离他已如此之近。 大概人类都是这样的吧,面对未知,心中同时抱有好奇心与恐惧。 就像是面前放着一个合上的匣子,明知掀开盖子里面的东西会吓人一跳,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出手。 想到这里,李好问转头向秋宇看了一眼:他感到有些抱歉,他其实不该把这些同伴都带来这里,陪他一起历险的。 然而秋宇却紧绷着脸,异常严肃地冲李好问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不必担心,我们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昆仑神宫中,十五娘还在义正辞严地正告西王母:我们是来看看祂能不能治好的。 第631章 不能治好就由你们取而代之是吗?西王母没好气地反问。 十五娘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西王母笑得惊讶万分,脸也涨红了。 高高在上,享受人间香火的尊神们那,你们就住在这空虚寒冷的地方,十五娘环视这空旷大殿一周,最终将眼光停在那孤零零的石头王座上,还不值得我们来昆仑取而代之吧! 西王母脸越发涨红,祂向周遭看看:确实,这昆仑神宫太过冷清,就连神仆都不剩几个了。 但祂还是嘴硬: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长生的好? 十五娘咧嘴一笑:嘻嘻,你管这叫长生? 西王母:? 你们住在这时光流速有异于凡间的地方,你过一日,人间便是一年,你虚活三万天,人间便是三万年。 可你,到底也只活过了三万天啊! 李好问忍不住想给妹妹点赞:这话十五娘说得没毛病。 而你昔日曾经认识的那些友人,你曾倾心相许的伴侣,他们几乎在你一转眼间便逝去了。他们或许在心中记下了你最美好的样子,将与你的往来在余生反复咀嚼记忆。 而对你,这只是片刻的愉快。今天醒来时,昨日的往事已经遥远到变得模糊。 于是你惊觉喜欢的都已经逝去,你的友人和伴侣都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这世间,又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 于是你不再离开昆仑,将自己锁在这个孤独寂寞冷的大房子里,宁可面对着他们给你找的画像丈夫,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再去凡俗尘世里去寻找你的挚爱 所以我说,十五娘理直气壮地总结道 这长生,狗都不要! 西王母气得面皮紫涨,浑身发抖,却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反驳。 长生不死带来的究竟是什么? 是万世不竭的享受,还是将自己困住的牢笼除非亲历者,很难有人能说得清。 好了,不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带我去见天帝吧! 十五娘似乎很享受能奚落西王母的机会,但也不得不赶紧把正事给办了。 西王母面皮一僵:我若拦着呢? 十五娘立即将一枚五彩缤纷的珠子从袖中取出来,托在手中,也不说话,向空中一抛一抛地扔着玩。 你这 西王母如何认不出这是补天石女娲炼来补天的法宝。 这东西女娲当年炼了好多,绝大多数都在补天时用掉了,但总有那么几块留了下来,留给虔诚信仰祂的炼石宫,当做压箱底的宝物。 西王母自忖拦不下十五娘,但就这么乖乖地被一个小姑娘摆布,她又觉说不过去。 十五娘,跟大人说话要讲礼数。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只见五色石中盛放出一道光芒,一个虚幻的身影在十五娘身边迅速勾勒那是一个形容温婉的美妇人,穿着唐人装束,神情不卑不亢地站在空旷大殿的石板地面上,仰头望向坐在高处的西王母 李好问眼神顿时亮了亮,心里暗暗叫了声阿娘。 诡务司众人之中,卓来不必说,叶小楼也在宫中见过崔真,认得她的声音,只不知道她的身份。 此刻叶小楼认出这个温柔美貌的妇人,立即想起了记忆中自己的生母,眼中也闪过一丝孺慕的神色。 殿下,我们真的只是过来看看,在大错铸成之前,尝试挽救一下。 崔真的话看似是为西王母留了几分面子,让祂觉得能够接受,同时也是在唤起对方危机感:万一天帝的状态继续恶化,难以挽回,这口大锅就只好由您来背了。 西王母冷眼看着野性难驯的十五娘,和她手中那枚蕴含着强大能量的补天石,脸上僵硬的神情终于一点一点地软化,颔首同意道:既然如此,我就放你们从此经过,前往天帝居所去看看那位的状态。 祂的视线从十五娘、李好问等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苌弘那里:老先生,我记得您也想要面谒陛下来着? 苌弘轻轻地吞了一口口涎,眼中流露出几分惧色听到天帝疑似疯狂的消息,他心中就已经在打小鼓了。 可是千年前便铸就的忠魂,绝不可能在此时退缩。苌弘顿时向上方那座石王座躬身行礼:谨遵圣命! 李好问长舒一口气,知道西王母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这一关他们这边完全没出力气,全靠炼石宫才顺利过关。 那边,崔真的视线向李好问那边转过来。 好问,前路艰险,多照顾照顾你妹妹。 李好问恭敬行礼领命:是,阿娘! 然而诡务司队伍里,叶小楼却被眼前这温柔美妇人的话雷得外焦里嫩的:这妇人就是李好问的阿娘? 李好问的亲生父母早已过世,这是他刚认识这家伙的时候就查证过的。 怎么现在又多出个阿娘?还有个妹妹? 而且李好问却神态平静,一点儿都不惊讶。 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家子,根本就都不是人? 第632章 还没等叶小楼惊愕完,就见卓来主动跑上前,盯着崔真看了半晌,欢然道:真的是主母!主母,卓来好久没见您了,您还好吗? 崔真眼神温柔,盯着卓来的双眼看了片刻,轻轻伸出那只由光影构成的虚幻之手,触碰这少年的面颊,替他拂去垂落在额角的发丝,同时柔声笑道:好!我也好久没见到小卓来的,怪想的。谢谢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好问。 卓来忍不住骄傲地挺起小胸膛,但嘴上谦虚:要多谢六郎君肯一直带着卓来才是啊! 那崔真想了想道,卓来也愿意继续照料你的六郎君,在关键时刻能够帮他一把吗? 卓来正求之不得,连忙道:那必须的,六郎君去哪里卓来都会跟着! 崔真似乎也被这句承诺打动了,再次伸手轻轻抚了抚卓来的额头,眼中有晶莹闪现。只听她柔声道:孩子,你也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的六郎君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也不要丢下他,好不好? 随着五色石中放出的光线变黯淡,崔真的身影也一点一点地消散。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十五娘手中的五色石还在,崔真就会在那里,以另一种形态陪伴着这一行人。 叶小楼也终于看明白了:敢情李司丞本就来自奇奇怪怪的一家。 但又如何呢?这么些日子都跟着李司丞一路打拼过来了。 而且,崔真特别对叶小楼的胃口,令他想起自己的生母。 万一待会儿李六顾不上保护他的阿娘和妹妹,自己可以冲上去搭把手。 叶小楼也不管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做到保护李好问的家人,他只单纯本着这些年来对李好问的信任,和诡务司里那群家伙一向提及的责任,便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诡务司中其他人也大多如此。 马十七与塔什克见状,也都跟上。 若是只有他们留下来,在这座昆仑神宫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可能更令人恐惧。 于是,苌弘当先,然后是十五娘与李好问,最后是诡务司诸人和他们带进来的人。 人们先是越过了西王母所住的仙宫,也就是外表看起来很像是大明宫的那一座,随后他们走进一条长长的宫巷。 越向前走周围的光线越是幽暗,似乎他们正在深入地下。 李好问却又觉得并非如此他感觉是周遭的天色在迅速变暗,像是黑云压城,暴风雨即将来袭;又或是黄昏降临,此间即将进入永夜。 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时间视野,想查看一下周遭的情况,却又想起这里是神域,与世隔绝的空间,拥有与外界迥异的规则。李好问立即决定还是不要造次。 渐渐地,那条宫巷变得越发狭窄,两侧墙壁上开始出现壁画。李好问胆战心惊地扫了一眼,发觉那些都还算是正常,色彩鲜艳,笔触精致,有点像是莫高窟中那些擅画的工匠们所画的壁画,内容多是凡人祭祀天神的场景。 在这些壁画中,有些人向供奉着神像的高高祭坛献上祭品,有些戴上代表祭司的面具跳起祭祀用的舞蹈,有些人则正试图竖起庞大的图腾。 随着他们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向前,又似乎是随着天色的变暗,李好问发觉那些壁画中的内容开始变得怪异。 祭坛上的神像不再是人的形态它们可能是鹿、是熊、是好几种动物拼接而成的怪物,又或者是一棵妖异的树,庞大到可以吞噬巨兽的鲜花 而那些戴着面具的祭司,渐渐也变了。他们似乎和那些面具长成一起,成为兽首人身的怪物,连同他们的图腾。 李好问看着看着,渐渐皱起了眉头,忽听身后咕咚一声:正是马十七跌倒。李好问赶紧抢上前,将这少年扶起,见这少年眼角、鼻孔和耳道都有出血的迹象。 他赶紧掏出一枚疗愈手巾,递给马十七,心疼地问:刚才要你送村民们回去,你怎么又跟来了? 马十七此前过一番生离死别,情绪大幅波动,此刻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但这少年用疗愈手巾擦拭过面孔,立刻觉得自己好多了,拍着胸脯道:没事的,李司丞,别担心俺,俺绝不会拖你后腿! 秋宇则马上转向苌弘:老先生,以你的经验,普通人进入此地觐见天帝,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苌弘摇摇头:据我所知不会。 此地本就是天帝接见凡俗之人的地方。以前任何人都能进殿,甚至能够直视天帝。但在昆仑神山中的其他地方却非如此。我猜测,可能是神殿中设置了某种保护禁制,凡人只要不僭越,便不会因为位格的差别而受伤。 但如今 苌弘说到这里没能再说下去。 众人也都知道他的意思如今天帝可能已经疯了,凡人觐见时具体会怎样,还真不好说。 但马十七已经大致复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着对李好问说道:李司丞,俺有分寸,也知道出去的道路。要是真有什么我抵受不住的,到时您无须管我,我自己也会出去的。 也只有这样了李好问点点头,默许马十七跟在队伍的最后。 第633章 一行人跟着苌弘继续向前。 在他们身周,那些壁画的画风越来越诡异 那些古代先民们和他们所供奉与祭祀的神,形态越来越小,线条越来越简约,仿佛远古人类留下的简笔岩画。 尤其是祭坛上的神,不断失去具体的形态,最终只剩两个小小的圆形李好问看过之后,心中就再难抹去这两个影子,仿佛有两枚眼睛藏在心的深处,始终在注视着他。 就是在这里了! 苌弘在一座宏伟巨殿的门前停下脚步。 李好问放眼望去,只见这座石头铸成的巨殿广阔,阴暗。 站在殿前,冲鼻而来的是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气味,陈腐且阴森。 有风吹过,殿内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似乎是枯萎的藤蔓正随风摇曳,发出声响,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交头接耳,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李好问看来,这座石头宫殿就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古老,而又凄寂。 但在他随苌弘迈步踏入这座庞然巨殿,却发现这巨殿里更藏着庞然巨物一株老树从铺满了方形石砖的地面破土而出,直接撑破了这巨殿那石制的屋顶,令他们仰首便能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 这株巨树占地极广,从巨殿中央生出,几乎将整座巨殿填满。老树枝干虬曲,树枝上生着无数气根,有的粗如蟒蛇,有的细如藤蔓,将巨殿中央的石王座牢牢地包裹在内,似乎要将这非自然的造物直接绞碎。 李好问等人都以视线四下里寻找,想要找到天帝的位置。 唯有苌弘这个曾经谒见天帝的人仙察觉出不对,迟疑着对那株枝干虬曲的老树颤声问道:您您这是 李好问瞬间也心有所感,睁大双眼望向那株巨树: 难道,这位,就是,天帝? 第 196 章 谁也没想到, 天帝所居的殿宇内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株巨树的庞大树干几乎占满了整座殿宇,树冠隐没在殿宇的巨大屋顶之中。 它的树干表面覆盖着瘀紫色的树皮,长着粗大的脓疱, 并散发着一股浓烈且无法形容的腐朽气息。树干上的脓疱偶尔发出一声轻轻的破裂声扑,随即炸裂, 吐出大团大团的紫红色黏液。 无数触手模样的树枝从树干上伸展, 如同蜿蜒爬行的蛇一般扭曲着移动。 这巨树的根系同样异常庞大,深深扎根于这座巨殿的每一寸土基之中。李好问放眼望去, 只见那些未被巨树覆盖的方形地砖早已被地下根系拱得高低不平,砖缝之间时不时出现黑色粗大游动着的树根,昭示着这根本就不是一株沉寂的植物。 李好问等人见到这株怪树,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各人分别站在不同的位置上,一点一点地向那庞然巨树缓缓靠近。 自从进入昆仑山中,塔什克一直表现得较为保守, 凡事皆跟在诡务司诸人身后。但此刻他大概是为了这座神山的奥秘,鼓起勇气, 一步一步来到那巨树面前。就在他眼带惊异打量着的时候, 忽听噗的一声, 他面前树皮上一个脓疱破了, 溅出的浆液全都喷在塔什克脸上。 塔什克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大叫,双手捂住脸不断向后退去。 秋宇的声音如黄钟大吕,用吐火罗语大声道:冷静!用你怀中的疗愈手巾处理试试。 塔什克这才想起之前诡务司赠送的法宝, 连忙掏出, 在脸上一顿猛擦。虽然此前接触那黏液之后他皮肤红肿,双眼几乎难以睁开, 但用疗愈手巾擦拭过之后,总算是能睁眼了。 塔什克转过头, 冲秋宇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秋宇如实翻译给同伴们听:他说这东西感觉与早先神山之外那些吃人的藤蔓是一样的。 一样的? 李好问难免愕然。 他原本以为那些吃人藤蔓是句芒布置在那里防备外人入内的。可现在看来,那些吃人藤蔓的源头,难道竟是在这里? 但是仔细看,这株巨树上生出的触手状枝条,确实与早先见到的吃人藤蔓很是相似,一样分泌出紫红色黏液,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将猎物包裹成为囊状物慢慢消化。 但很明显这还不是最惊悚的。 最令人惊恐难安的是: 苌弘认为,眼前这株模样可怖的巨树,可能就是天帝本尊。 而偏偏李好问与他的感觉一样。 要不,咱们从它身边绕过去?叶小楼挠挠后脑,出了一个主意。 就在此刻,这占满了整座神殿的巨树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吟。 这一声,像是大地发出的哀鸣,从中透露出深深的绝望与恐惧,迅速感染了李好问等人。 李好问等人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疑问、震惊与几分恐慌:父神? 诡务司中几人连忙让开道路,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缓步走进来,双眼视线一直不曾离开那株外形可怕的巨树。 而她吐露的那个秘密,也令李好问身体一震,脑海中发出嗡的一声。 他、苌弘、天女魃三方一致确认这眼前的不是什么怪木、妖树、吃人的藤蔓这就是天帝本尊! 第634章 天女魃姣好的面颊上已滚落两行清泪。 她径直走向那巨树,也不顾那些丑陋的脓疱和令人作呕的黏液,伸出双臂,试图抱住那巨树的树干。 天女魃是自带干旱权柄的女妖,被她拥抱的巨树,树皮表面迅速干硬开裂。那附近触手似的枝条也都变得僵硬干脆,移动时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不管您变成什么样,我都是您的女儿 天女魃这次悄悄跟随李好问等人混入昆仑,恐怕还是抱有想要得到父神肯定的心态。 可是她哪里能想到,她心心念念的父神,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就在祂自己接受凡人觐见的大殿里。 被天女魃抱着,巨树发出低沉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呓语,传递着痛苦不堪的情绪。 父神 天女魃的眼泪簌簌而落,却无法越过她自己的干旱权柄,还未落在树身上便直接蒸发。 伴随着一连串嘎啦嘎啦的响声,那些粗大而僵硬的枝条缓缓蔓延至天女魃身周,环绕着她的双肩,枝叶轻抚着天女魃的身体,垂落的长发。 千万年来,天女都未曾等到一个拥抱,谁能料想到,今日天帝都变成了这个模样,却让她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夙愿。 于是她泪流满面地闭上双眼,任由巨树的枝叶将自己缠绕。 忽然身后那些人类发出焦急的喊声是那个叫做李好问的年轻人。 天女魃全不在意。 然而就在此刻,那些粗大宛若藤蔓的枝条忽然变幻出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奇怪质地,它既像是僵硬的枯枝又像是缓缓蠕动着的肉虫,却灵动地游曳着,在天女魃身边环绕。 一枚粗枝忽然扬起,随后猛地穿过天女魃的身体,一瞬间便透胸而过。 紧接着其它枝叶迅速缠住天女魃猛地扬起,然后奋力向下,砸向这殿中早已被拱得凹凸不平的方石地面。 叶小楼在旁看傻了,本能地举起手中的障刀,想要冲上前去,被秋宇赶紧拉住。 这不是外头那些藤蔓可比的 是的,这些枝条无论是力道还是灵动,都非外头那些可比。 它们紧紧地绑缚住天女魃的身体,将她狠狠向地面掼去,一时间将一整片方石铺就的地面砸了个稀碎,碎石纷纷飞溅,叶小楼等人不得不用手捂住头脸向后躲避。 但,在塞外荒原上游荡了千年的天女魃也不是什么吃素的。 这些枝条再次扬起的时候,被它们牢牢绑缚住的天女魃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人已化形,成为一只身形矫健的猿猴,胸腔被粗枝穿过的血洞瞬间消失,双爪锐利如钩,紧紧地钩在那些枝条上。当她被再次砸向地面时,竟没有直接甩出去。 随即便是利爪一划,紧紧扣住天女魃身体的几枚枝条已经崩断,巨树再次发出一声类似悲号的低吟,新的枝条同时从大殿顶部和地砖缝隙中探出,向天女魃无情卷去。 父神! 天女魃虽然已经化形反抗,但显然还是顾念着父女旧情,无法决断。 李好问赶紧提醒:祂已完全疯了,现在是完全无意识地攻击,你尽管尽快脱身。 一直停在李贺肩头不敢乱动的猫面鸦这时也忍不住扇动翅膀,呱呱的叫了几声,似是不忍见到前主人处境如此艰难。 猿猴形态的天女魃咬了咬牙,双爪齐挥,切断了将她缠得几乎断气的几枚藤蔓。但还未等她缓过劲儿来,突然一枚碗口粗细的巨蔓紧紧地裹住了那只猿猴的双足,将她头下脚上地直接吊到高处。 这时天女魃似乎才相信了李好问所说的,眼前她这位父神,已完全疯狂,完全无意识,根本无法沟通。 骇然之下,天女魃向李好问等人开口:帮帮我 她觉得脚上的藤蔓越缠越紧,枝条表面的黏液拥有腐蚀一切的能力。 还未等李好问等人做出回应,一道五彩斑斓的光柱忽然打在天女魃的脚脖子上。那股几乎能直接绞断肢体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天女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地面摔落。在这过程中,她恢复了自己那青衣女子的本来面貌,只是面如金纸,唇色惨白,几乎晕了过去,但依旧强撑着着地一滚,滚出了那些枝叶的攻击范围。 而那株巨树,似乎陡然发现了新的猎物,簌簌挥动着,径直向十五娘这边席卷而来。 十五娘手中捧着一枚圆溜溜的小石子,石子晶莹剔透,泛着五颜六色的纯净光泽。 正是从这枚小小的石子中放出那道五彩斑斓的光柱,光柱所过之处,那株巨树的枝叶纷纷闪避。避不开的也会像是被这光柱猛然打中一样,或抽痛着后退,或干脆断为两截。 天女魃根本没有想到竟然是十五娘帮了她,惨白着脸,想要道一声谢谢,十五娘却压根儿顾不上她。 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石子中释放的光亮四处试探,寻找这株巨树的弱点,又或是想要尝试开辟一条通道,好让所有人都能越过这座恼人的巨殿。 就在这时,那体积庞大的巨树上忽然垂落一枚气根似的藤蔓,向十五娘手中的五色石扫来。 十五娘丝毫不惧,手中五色石立刻抖出一道圣光,照向那枚汹汹而来的藤蔓,顿时令其从中这段,半截残蛇一般掉落在凹凸起伏的地面上。 第635章 与此同时,李好问开口提醒道:十五娘小心! 危险预感令他短暂看见了未来,他看见那枚甩向十五娘的藤蔓竟然只是虚招。下一个弹指便有数十到黑色粗绳状的根须从方石地面的缝隙中飞速腾出,攻向站在附近的十五娘。 其中一枚粗大的根茎拦腰打在十五娘身上,十五娘闷哼一声,身体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地向后疾飞。与此同时,又有其它藤蔓与根茎摇晃着,迅速缠绕在十五娘身上,瞬间已经将她密密地裹成了一个粽子。 诡务司众人莫不惊骇,纷纷扭头向李好问看去。 他们都知道这个小姑娘与李好问的关系,晓得这个姑娘若有事,李好问不可能不救。 但此刻,李好问正木然站在原地,向着十五娘的方向伸出手,做出一个向后拖的动作。 然而他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随即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竟然没有成功? 这是李好问在成功晋升一炷香境界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的事。 刚才他见到危险预感就知道十五娘抵挡不住,于是出手,要减缓那些藤蔓与根茎缠上十五娘的速度。 然而他只觉得手上仿佛涂了一手的黄油,虽然想要伸手去拖住那疾驰而过的时光,却手中一个打滑,时间根本不受控制。 在这个瞬间,救助十五娘的最好机会便从他指缝中溜过去了。 一时间,十五娘被那藤蔓与根茎密密麻麻地裹成了一个茧子。但在这小姑娘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认输、投降的说法,只见她高高举起手掌,那枚五色石便在她手中向外均匀地放出一圈萦绕的光泽。 控制住十五娘的巨树竟无法靠近这个光圈中的范围。 它包裹住了十五娘,但也没法拿到十五娘手中的东西,双方便僵持在这里。 可怜呐 一个异常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随即是脚步声:哒、哒、哒 正苦苦支持着想要站起身的天女魃,闻言万分惊讶地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惊问一声:父神? 她的表情泄露了她的心事:我竟这么蠢吗?连父神都能认错? 可刚才,她明明感知到了,眼前这株巨树里那个错乱的意志,正是,正是她的 随着脚步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梳着道髻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面颊消瘦,相貌清癯,五官异常秀逸,极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来者根本没有看向满脸错愕的天女魃,仿佛这位昔日神女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来人一脸幸灾乐祸,却没有去管与巨树僵持着的十五娘,而是笑着看向兀自举着右手,僵立在原地的李好问,开口又重复了一遍:可怜呐! 你那点雕虫小技在昆仑神域中是不顶用的。 苌弘闻言,也忍不住向李好问投去同情的目光。 对方已经把话挑明到这儿,李好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苌弘不是没警告过他:昆仑神域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神山中的一天,相当于外界的一年。 以此类推,他若是需要将这里的时间延缓一瞬间发生的事件,可能相当于在外界减慢好几个时辰。 当然,李好问这一手时光术也未必全然没有用,但是只能将十五娘面临的危险延缓极微小极微小的一点点时间,杯水车薪罢了。 这时的十五娘,已经被那些可怕的枝叶裹成了一个粽子。早先那已经开始拥有肉感的枝叶与跟进这时已经完全拥有粘腻柔滑的质地。它们的表面开始鼓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脓疱,这些脓疱破裂之后挤出的粘稠汁水,掉落在原本殿中的方石地面上立即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洞。 诡务司中人人色变,都很清楚只消片刻工夫,这些藤蔓就能完全裹住十五娘,将她整个囫囵消化。 但十五娘却依旧倔强地高高举着她的小手,那枚五色石依旧施放着明丽的光华。无论那些藤蔓们如何变化,都始终无法接近那枚石子。 缓步而来的中年人却根本不管十五娘,仿佛已经当她是个死人了当然,十五娘从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是个死人。 这梳着道髻的中年人来到李好问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好问的表情。 与他正面相对的李好问心中一动,他能想到的,形容对方的一个字便是仙仙气飘飘,仙风道骨、出尘脱俗 在李好问身边,秋宇忽然叫了一声李贺。也不知是不是两人之前曾经商量好的,李贺赶紧从袖中摸出了一条帕子,遮蔽秋宇的双眼,将帕子两角在他脑后绑得紧紧的。秋宇自己则从袖中掏出了两块动物毛皮,拈成小团塞在耳中。 李好问大致能猜出秋宇的用意对方与道门的渊源太深了。秋宇怕自己被对方控制着为对方所用,那就完犊子了。 此间其他人倒未必有这个麻烦,但同样危险。 李好问自己,则完全不闪不避,与对方对上。 这时,天女魃已经看清楚了来人,忽然用力摇着头道:不不是,你根本不是父神。你的位格 第636章 她好似想说你的位格与父神差得太远了,可是现在,她记忆中的那位父神已成完全癫狂,成了一株无法沟通的怪树,哪里还能谈什么位格? 李好问闻言,一扬眉向苌弘询问:这位是? 这位这 苌弘也嗫嚅着不该如何解释才好。 你可以称呼我为轩辕氏。 轩辕氏? 这片刻间李好问有所明悟。 轩辕氏这三个字,还有天女魃的反应,都证实了他们早先的猜测:居于中央天帝之位的轩辕氏黄帝经历了神格分裂,分成了神和仙两个部分。 属于神的那个部分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发疯,也可能是被污染,总之变成了眼前这个可怕的样子。 然而作为仙的那个部分,却依旧完好,甚至守株待兔,等待着祂的故旧上得昆仑山来,直面祂的陷阱。 李好问精神高度紧绷,只想知道这位昔日令赵归真、王乔等狂妄之徒都甘心为之驱使奔走的轩辕氏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后招。 却见到眼前维持着中年人形象的仙人冲淡平和地一笑,向整个人被裹住的十五娘努了努嘴,笑着道:你曾得到过太岁,现在面对补天石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心念电转,李好问已经明白了 轩辕氏想要得到的,应该就是十五娘手中那枚名为补天石的五色石子。 它大概也有与太岁同样的特性,无法强抢,只有和平递交,才能发挥出应有效力。 此刻已经疯掉的天帝化身巨树控制住了十五娘,还没疯的仙人轩辕氏出面,以十五娘的性命为要挟,向他讨要那枚五色石。 苌弘,轩辕氏面色温煦,转头看向这位昔年因冤而死后化血为碧的老仙人,笑道:你来劝劝他。 苌弘惊愕地张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这位显然也不认同轩辕氏的做法。可是从他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苌弘也并不认为李好问还有什么办法。 不可! 天女魃感念着十五娘刚才出手相助之德,突然化形,猱身而上,想要划开那些缠住十五娘的藤蔓。 然而她身形刚动,那枚巨树似乎感应道了她化身的巨猿,枝叶迅速化作触手般的藤蔓,迅速向天女魃袭来。为了不重蹈覆辙,天女魃不得不纵身向后跃开。 看来黄帝属于神的那部分神格,虽然遭受污染,完全无法与之交流,但是轩辕氏却正好利用了祂的疯,钓来造访昆仑神山的各路人马,用以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这时,压力已完全给到了李好问这里。 只见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望向轩辕氏。 您可知道我这个凡人? 轩辕氏嘴角上扬,流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将太岁赠给女娲的凡人,我想这世上可能很少有神仙不知道你。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太岁赠给女娲吗? 轩辕氏挑了挑眉毛,显然根本不曾在意,祂这样的位格,分明只看重结果。 于是这位外表看来极潇洒极和煦的仙人随口笑答道:为了那个毛毛躁躁毫无礼数的炼石宫小姑娘?她是你的亲人? 李好问也笑着点点头:对,她是我妹妹。 那又如何? 轩辕氏似乎有点纳闷 被祂分裂出去的那个神格所控制住的,明显就是李好问最在乎的人。 这难道不是正中祂的下怀吗? 为何李好问此刻却不急反笑,表情如此轻松呢? 可能您有所不知。 李好问双手合拢,暗自积蓄力量。 但是他口中不停,微笑着道:我的妹妹,她其实并不是人。 话音刚落,轩辕氏眉头一皱。 另一边,十五娘手中补天石放出的光芒瞬间消失。 那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直接失去了这小姑娘的身影,随后她出现在李好问身侧,正得意地冲姓轩辕氏扬起唇角。 第 197 章 眼前的异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止是轩辕氏,就连苌弘、秋宇等李好问的同伴,也难免惊愕无比。 李好问却与手捧着五色石、身影层层叠叠出现的十五娘相视一笑。 此刻他心中正在得意:我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 我想象她出现在哪里,她就可以出现在哪里, 从而不必受人胁迫。 轩辕氏愣了好久才大致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冷着脸对李好问道:是了,她是存活在你记忆中的人物, 因为执念的缘故才有了形态,能够在人间行走。 轩辕氏的话为所有人解了惑。 至此连叶小楼也都明白,李好问为什么能整天念叨着妈妈妹妹了。 你等着吧,现如今她看似能帮你,但终有一日,她的存在将对你造成影响, 干扰你的心智,让你失于判断、投鼠忌器 李好问与李十五娘并肩站在一处, 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轩辕氏的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尊驾要不要先说说, 眼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637章 望着眼前这两个无理挑衅的凡人, 轩辕氏双眼微眯。 祂身为中央天帝的一部分神格,受世人敬仰已经有成千上万年,却从未有人敢像李好问今天这样当面质问。 一旁的十五娘继续维持她人狠话不多的人设, 呼地一下高高举起她手中的五色石。 不止是李好问兄妹二人, 就连天女魃、苌弘等人也正纷纷望向轩辕氏,期盼着这位至少能够给一个解释。 轩辕氏顿时面露稍许尴尬, 转向杵在殿中的那一大团形态奇特的巨树,幽幽地开了腔。 我和祂, 分成了两个部分。 李好问:果然如此。 他们猜的没错,身为天神的黄帝被人间复杂的信仰与传说搞得神格分裂,大致分成了神和仙两个神格。 照此来说,神与仙这两个部分,神的位格应当比仙更高才对。 可为什么现在是神疯了,成了眼前这个样子,而仙却似乎好好的,依旧很逍遥。 轩辕氏继续道:我命句芒供奉祂,照料祂,可笑的是,句芒似乎也跟着一起疯了。 李好问皱眉,觉得这位避重就轻,跳过了一些极重要的信息。 那边天女魃也连忙开口:不,请等一下,若是尊神只是简简单单地分成了两个神格,一位是神,一位是仙,那身而为神的那位何至于就此便发了疯,变成眼前的这个样子? 在天女魃的记忆中,她的父神永远是那般尊贵而威严。虽然人多传说战神蚩尤乃是神界最英武最威猛的神祇,但她心中最崇敬的,还是那位无可替代的父神。 轩辕氏皱了皱眉头。 十五娘手中的五色石举得更高了一点。 于是轩辕氏清了清嗓子道:是本尊告诉祂的,在取得太岁之外,还有一个法子能够弥合我们彼此的神格那就是,上神山,去发掘昆仑神山中的秘密。 祂听信了,便命句芒征用听话的民伕上神山。 听见听话的民伕几个字,李好问和马十七等人都是脊背一寒。 早先他们在山脚下村落中所见的,便是昆仑山征用听话的神仆。 如果不是句芒还保留了一丝仁善,给一村人都留了条后路,这些村民们现在就是一群能够永生的行尸走肉。 可笑那句芒多事,竟去冰湖里寻了很多很多的冰尸,驱使这些冰尸上昆仑且不说那些冰尸有没有用,但是这份伪善,对于我们昆仑众神而言,有必要吗? 李好问顿时握紧了拳头:原来他在那么多人的集体梦境中见到的,乃是冰尸被驱使着攀登昆仑神山。 这么说来,河西五千大军集体做了这个梦,其实是来自句芒的警告,提醒他们不要靠近昆仑,不要被昆仑山中的众神们征用? 于是他大声反问道:你说这句芒心系天下苍生的义举乃是伪善? 轩辕氏冷笑一声反问道:天下苍生干祂何事,又干我何事? 李好问忍不住仰头看向这座庞大神殿被完全撑破的殿顶,心里在想:那可是数万人的生命啊! 如果那些全心全意信仰着神明的人得知这个真相,会怎样看待这些神祇,怎样看待昆仑? 他们难道还会甘心向这些虚无缥缈的崇拜对象奉献上愿力吗? 轩辕氏见李好问等人面露愤愤不平之色,自己也有些尴尬,于是岔开话题:这些冰尸登上神山之后,祂也跟着上了神山。 归来之后,便整天恍恍惚惚地思索,很快便成了这个样子。 轩辕氏说着,用手向殿中那成片成片的妖异巨树一指。 上过神山便成了这个样子? 李好问忍不住回忆起他在众人的集体梦中曾经见过的那张白玉床。 此刻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在那里到底看到过什么,但是记忆中那种眼球爆裂、脑浆沸腾的感觉实在是太酸爽了。 轩辕氏见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嘴角顿时一勾,露出一个带着得意的狡猾笑意。 天女魃一看那笑容便全明白了。她腾身而起,化形便向轩辕氏冲过去。 你这个自私自利,只晓得满足一己之欲的伪神,你你根本就不配为神。 李好问见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个轩辕氏说动天帝上神山这事儿,恐怕也没安好心。天帝疯了,无法再掌控昆仑山中的一切,无知无觉却又能被轩辕氏利用,这个结果才是对轩辕氏最有利的。 难怪天女魃一想通这些就直接炸了。 面对天女魃咄咄逼人的进攻,轩辕氏却表现得甚是潇洒。祂轻轻偏过身体,让开天女魃那势若雷霆的一爪,微笑着提醒:可你也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血肉所化,你的一生都是我所给予的。 天女魃化成的大猿猴愤然道:不,我的血肉是我母所化。我即便要还,也只会还给我的母神。 可是,她的身形却又突然顿了顿现在想来,她的母神在神话中完全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甚至不存在。她即便想要还,如今也真不知该去何处还。 此前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的十五娘,听见天女魃这么说,眼神动了动,手中的五色石举得更高了些,似乎随时想要上前帮忙。 第638章 却听轩辕氏冷笑道:这么看来你是下决心反出我昆仑,想要加入炼石宫了? 说实在的,天女魃在动手之前可完全没这么想过,她全心全意想的都是为那位伟大的父神出一口恶气,但此刻听轩辕氏这么说,她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她心底也曾经存有对母神的疑问。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留意过母神的缺位,只是努力求索也得不到答案,并且碍于权威只能把疑问埋在心底,直到自己被放逐。 此刻被轩辕氏倒打一耙,天女魃瞬间恢复了青衣女子的形态,怒容满面地道:是又怎么样? 十五娘闻言双眼一亮。 李好问却皱起眉头:在他看来,轩辕氏此举实在是太过刻意了。 就在此刻,轩辕氏忽然冷笑着挥出一条长鞭,啪的一声径直向天女魃脸上打去。 天女魃并非猝不及防,但像是无法反抗一样,只得任由那鞭子重重地刷在自己脸上,她那张昳丽的面孔上顿时多出一道恐怖的血痕。 十五娘在一旁看得大怒,手中的五色石刷地甩出一道明净的光束,径直甩向轩辕氏。 然而轩辕氏却轻轻松松地从怀中取出了半截表面光洁如水的匕首,轻轻一挡,就将五色石释放出的光辉尽数反弹去了怪树那边,瞬间削断一枚触手似的粗大藤蔓。 十五娘见到这光束奈何不了轩辕氏,立即变招,那枚五色石子释放出一大团五色光华,冲着轩辕氏当头罩下。这光华虽没有刚才那道光束强劲,可胜在范围庞大,能将轩辕氏手中那条长鞭完全笼罩于其中。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轩辕氏手中那道长鞭竟然丝毫不受影响。它甚至根本不需要轩辕氏驱使,那瘦细的鞭身会自行冲天女魃面孔抽落。 啪的一声,白皙姣丽的面孔上又多一道深深的血痕。 骄傲如天女魃,也情不自禁地呼出一声痛。 苌弘在一旁看得惊呆了,口中喃喃地道:这是这是纲常之鞭? 李好问:纲常之鞭? 他满怀惊异,望向轩辕氏手中的那枚武器,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 三纲五常是儒门构建的社会秩序,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这件利器竟会被轩辕氏这样一个修道成仙的仙人所掌握。 但他能够感受到这枚武器的威能,也明白为什么天女魃无法挣脱因为她确实是轩辕黄帝的女儿。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一下李好问想着,转向苌弘,低声继续请教:老先生,那位手中所持的匕首又是什么法器? 苌弘也小声回答:那件法器名叫长生之刃,一向由天帝所持。那件法器的阴面镌刻的铭文拥有法力,能够将持有者与时间联系在一处,令他们永远保持年轻与力量。 长生之刃? 李好问听了心想:这似乎也是一件仙家的法器。 这件东西竟然能与时间紧密联系难怪轩辕氏看起来如此年轻。 对方所持有的,是一件疑似与儒家有关的长鞭,和一件基本确定来自仙家的匕首。 这两件法器看着不怎么出奇,竟然完全制住了天女魃,而且挡住了十五娘手中五色石的攻击。 李好问倒也没想到轩辕氏竟有如此本事。 那就对不住了他已下定决定出手。 一时间,李好问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两个时辰的时光,手指动动,殿外似乎狂风大作。 即使是身在昆仑神域之内,一样有天,有地,能够引动天地之力。 也就意味着,他是能够复现神律之磬的能力的。 远处那清脆悠扬的磬声刚刚响起,这大殿中已有一道电蛇劈下,正正地劈在那纲常之鞭上。这枚法器自行挥动的势头立时减了,似乎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约束、所绑缚。 天女魃顿时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暂时离开了那枚纲常之鞭的统治范围。 轩辕氏颇有些错愕,盯着李好问看了片刻,忽然问:神律之磬? 李好问点点头。 早先他意识到自己那减速和加速的时光术功效都完全使不出了,但是时光术那最基本的昔日重现和为我所用,都还是能使得出的。 这是因为昆仑神域本身是一个时间混乱的地方,此间的神祇对于光阴的流逝毫不关心。 然而李好问自己内心却烙印着时间,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掌握着自己的时间。 因此他依旧能驱动时光术,并且能够重现神律之磬和诡务司的金色屏障。 这对李好问来说是一个天大利好:这意味着他在昆仑神域之中也一样拥有简单的攻击与防御体系。 轩辕氏眼看着李好问复现自己的法器来攻击自己,顿时怒不可遏,手中长鞭一挥,那条纲常之鞭瞬间飞到了李好问头顶,挟裹着千钧之力,向李好问当头劈下。 与此同时,空中似乎有一个宏大的声音诵念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站在李好问身边的苌弘,仅仅是被那长鞭的范围所波及,已经再也抵受不住这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方石地面上。 第639章 秋宇等人见状大惊,忙要抢上来帮忙的时候,却见李好问轻轻抬手,阻住他们。 那枚纲常之鞭,高悬在李好问头顶,作势要向他头顶劈下,然而却一直停在那里。 秋宇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低声道: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在诡务司人眼里,君权也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而且还很有用,但要以其作为君为臣纲,让诡务司人绝对服从对不起,不存在的。 当然了,还有诡务司的同僚所不清楚的一层:李好问,骨子里是一个现代人。 他绝不会主动去跪拜权力,更不会接受腐朽的封建统治对人的约束。 至于父亲 谁也不知道李好问深深埋藏在心里的怨念 穿越之后,他从未见过原主那位为国捐躯的生父,对那位没有任何特殊情感。 而在穿越之前,他对自己的父亲作为一名丧偶式育儿教出来的子女,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李好问那一身的反骨,恐怕不输于叶小楼。 还有夫为妻纲什么的,就更可笑了。 李好问甚至都将太岁赠给了上古女神。 想要以区区三纲约束他? 李好问再次伸手,召唤出神律之磬,粗野的电蛇再次劈在那道纲常之鞭上。 秋宇等旁观众人,似乎都听见那件法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轩辕氏也难免大惊:它竟然对你完全失效?这这怎么会? 这位面容清癯俊美,眼神温和的仙头一回露出惊讶难言的神情。 祂似乎在琢磨: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头,难道竟是从神山野林里出来,未曾沾染半点尘世凡俗,因此也无法用儒家纲常去约束他。 儒门纲常,对于建立社会秩序当然极有必要。 李好问挺直腰板站立着,朗声回答:但若是作为一个群体压迫另一个群体的工具,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说着,他头顶电光闪烁,似乎又有一道凌厉万分的雷霆正在酝酿,随时可能落下。 那道纲常之鞭散逸出些许惊恐的情绪,随后嗖的一声,便蹿回了轩辕氏袖中,似乎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现半步。 即便一枚法器被李好问狠狠地教训了一回,轩辕氏自始至终保持了一位飘逸仙人应有的松弛感与镇定。 祂定定地看着李好问,忽然一扬嘴角,笑道:你应当是刚刚练到时辰吧? 李好问一皱眉。 大概除了林嫱,这世上还从未有人,仅仅是看了一眼便能判断他的时光术到了何等程度。 似乎是看出了李好问心中的疑惑,轩辕氏眼中的笑意更甚:你知道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是什么吗?不知道吧! 这话就像是锤子一般,正正砸在李好问心坎儿上。 恰如轩辕氏所言,他真的不知道时光术的下一个境界是什么。 他甚至曾上溯返回武周时向林嫱请教,向义净请教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也从来没指望能在这里听到这个。 可是偏偏,轩辕氏,这位执掌着长生之刃,能与时间融为一体的仙人,似乎真的知道一点什么。 李好问什么都没说,可是他沉默的态度,似乎已将自己的内心所想都写在了脸面上。 轩辕氏笑得温煦,声音异常柔和地指点道:这时光术啊,你们凡人最多可以练到一天。 李好问忍不住轻声重复:一天 他曾经无限渴求这些知识,但没想到它们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降临。 可那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如果你成为了神,拥有与一样的古神位格,你的时光术也不过进阶到两天的水平而已。 轩辕氏的声音里满是诱惑:想一想,两天和永恒的生命。你究竟会选哪个? 李好问长眉一轩,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上了一步。 秋宇这时想要说话,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完全开不了口。他灵机一动,从法器箱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箜篌,轻轻扔到了李好问脚边。 箜篌中突然冒出了罗景虚幻的身影,这家伙急吼吼地道:这是曲解,时光术修到两天,便可以在一劫之内自由往来,跨越生死,自由停留。这不比你的长生更香? 罗景话音刚落,就听喀啦一声脆响,那枚箜篌被轩辕氏直接隔空碾碎。 可怜那罗景,连抗议的话都说不出口,身影就直接消散了。 第 198 章 长生这个诱饵, 即使没有罗景出现,李好问也绝对不会上钩。 想当初,赵归真、王乔哪个不是曾经试图以此为饵打动李好问? 当初处分太岁之时, 天帝这边也曾通过苌弘表达这个意思,但李好问那时只顾着杜依梅的生死, 这种好处他可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现在李好问也只是在秋宇肩头轻轻拍了拍, 笑着道:没关系,究竟能达到一天还是两天, 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640章 反正他还都做不到。 轩辕氏听见却眼前一亮,继续忽悠:的确,如果你前往神山,想必一定能够获得至高无上的神奇法术。不止是长生,而是天下四海,古往今来, 任你遨游 祂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李好问听着差点儿没笑出来:我信了你的邪! 你会去吗?他来了一招反向忽悠。 轩辕氏立即笑道:我当然会去。神山是一切的源头, 众神的力量全都来自那里。单冲这个我也要去一次。 李好问一挑眉:众神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神山? 这听起来与他所知的并不相符啊。 他很清楚:神的力量来自于愿力, 也就是凡世那许多普通人对于神明的信任, 乃至于信仰。 相信, 带来力量这是在这个大唐经过验证的事实。 但是,为什么相信这件事本身,也能够带来力量呢? 这是李好问一直都没能想通的问题。 难道攀上那高高的神山, 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李好问自己都没察觉, 已经心生向往。 然后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整个人清醒:我怎么也被诱蛊惑了? 一低头, 发现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两只战宠,水银人和遮摩遮利, 一个悄悄地从荷包里探出脑袋,双臂抱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另一个则自顾自在荷包里翻身翻得欢腾。 双眼恢复清明,李好问抬眼望着轩辕氏,对方竟然也流露出那种讪讪的表情,似乎有点儿心虚。 李好问清了清嗓子:还是回到刚才那个问题:祂上了神山,返回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的。轩辕氏也不隐瞒,似乎很确定李好问明知有风险也会前往。 但李好问身边一人忽然高声哇啦哇啦地叫出声来殿中的大多数人却都听不懂。 叫出声的是塔什克,他是吐火罗人,能听得懂一些汉语却不会说,此刻高声叫喊自然也用的是吐火罗语。 他说,祂一定是被那个秘密所诱惑,上了神山,然后便被那个秘密所污染。秋宇通译之后,评价道,污染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 但李好问丝毫不觉得奇怪。他很明白在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世界里,污染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再度看向轩辕氏:即使有这种风险,你也要去? 看来神明也与世人一样,总是在不可避免地重复前人犯下过的错误啊。 这时轩辕氏收敛了笑容,点头道:我知道你在腹诽什么。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你看这世间,信仰的力量正在消退,古老的传统正在被遗忘。 众神居住在高高在上的神殿里,而世人只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神明们。 不管是否曾经发生分裂,属于神的力量一直以来都在衰退! 说着,轩辕氏认真看向李好问:你既然修行时光术,如果你有幸去过未来,你应该清楚。与其说世间百姓不愿再信仰神明,倒不如说,是神失去了天地赋予的伟力,令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上神山,发掘那个古老的秘密,是我们身为昆仑众神之首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如今剩下的唯一选择。 李好问虽然没有使用时光术前往未来,但他心里很清楚未来是什么样,而且并不看好轩辕氏的计划。 试想,黄帝分裂出了两个神格,属于古神的那一部分都没能在昆仑山上讨得好去,难道属于仙的那一部分还有这本事能取得成功? 所以他摇了摇头:听起来是那么回事,但是你没有打动我 李好问自己对昆仑山上的秘密也好奇得要命这是人的天性,越是未知,越是渴望知道。 但他也很清楚其中的风险:连天帝上昆仑最后都栽沟里去了,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为并不符合李好问一向的行事风格。尤其是他身边还有这么多同伴。 至少要将同伴们都平安带出昆仑,然后他再设法联络罗景,看看能不能对时光术再多些了解等到他有更大的把握之后再上昆仑。 可是,还没等李好问把话说完,在他身边,秋宇突然出声,惊讶地唤道:卓来? 只见卓来越过他们两人身边,径直向占据了神殿绝大部分的那株庞然巨树走去。 经过李好问身边时,李好问刚好看见卓来的双眼中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的幽蓝,其中似乎又点缀着繁盛的星光。 少年笔直地向那株庞大的树身走去,像是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听到了某种召唤。 卓 靠近卓来的还有叶小楼,这货见状立即伸手搭在卓来肩上,开口要喊醒同伴,岂料刚开口便感到一股巨力袭到,他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像是一枚纸鸢般飞过这座幽暗而阴森的神殿,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面上。 惊呼声中,卓来就像是完全没知觉似的,径直来到那株庞大无比的神树跟前,平直地向前伸出手掌。 期间那神树一直不停歇地扭动着粗大富有肉感的枝叶,树皮上的脓疱不断开裂,迸出紫红色粘稠的脓液。 第641章 但就在卓来伸出右掌的那一刻,这一切瞬间停止了。 随后,在正对着卓来右掌的位置,那神树从中裂开了一道粗大的缝隙。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刮擦声,这道缝隙最终成为一个巨大的树洞。无数手臂粗细的枝条或是气根像有生命似的在他身边不断滑动运行,令这个树洞竟拥有一种原始的繁复美感。 而树洞中央,是一枚漆黑的物事,向外汩汩吞吐着黑色的雾气。这枚物事的形状极为接近人类的心脏,并有节奏地收缩膨胀着,浓稠的黑色里隐隐约约透着血红。 这一幕谁也没曾事先预料,这一瞬间无论是敌是友还是无关人士,全都怔在原地,发不出一声。 李好问扭头看了轩辕氏一眼,只见这位惊讶固然惊讶,可看着看着,竟然流露出几分狂喜。 这是因为,卓来是 钥匙? 还没等李好问从轩辕氏的神情中得到答案,塔什克再次发出一声疯狂的叫喊。 他是圣子,他真的是圣子啊! 这一回,无须秋宇通译,李好问也听懂了塔什克在叫喊着什么,心头一紧,记起塔什克和他那些同伴们来此的目的之一,便是想办法杀掉圣子。 只见塔什克双膝跪地,伸手捂着面孔,泪水滚滚而下。 随后他看向天空的方向,张口祈求着什么。 秋宇一边听,一边将塔什克所说的翻译成汉语:他在说,注视着吐火罗的真神啊,原宥您的孩子有眼无珠,没有看清那可怕的威胁竟伪装得如此天真和无辜 李好问心头一紧。 他,他在请求真神再给他一个机会,能让他成为拯救吐火罗的那个人。 李好问顺着塔什克的眼光向上方看去,那里是昆仑神宫的大殿。这里没有足够的光源,因此整座殿宇显得格外暗沉阴森。塔什克应该是看不见他的真神的。 岂料就在这时,塔什克放下了双手,看向卓来。 一时间他双目漆黑,缓缓开口吐出五个字,这回却是汉语:圣子必须死! 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膨胀,似乎有什么正迅速撑破他那具皮囊,马上就要炸裂一样。 在这一刻,李好问清晰地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而来的负面情绪。 他自己曾经被抛出当做声东击西的诱饵,当初放弃他的同伴们也都死在了进山的路上他的故国吐火罗正面临着信仰崩塌而岌岌可危。 而最要命的是,他曾经亲手错失了那个杀掉圣子的机会,因为一念之仁,忍住了没有下手去杀那个看起来最天真最无害的孩子。 这令他的这趟昆仑之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轩辕氏见状轻轻地嗤笑出声:又是一个被污染的。 塔什克身周鼓荡起黑色的旋风,于原地飞快地打着转。 渐渐地,塔什克失去了他身为人的固有形态,他似乎整个人都化成了那一团黑色的旋风,又或是他本人变成了一群黑色的细小虫豸,正急速地打着旋,快速向卓来那边移动。 不好! 秋宇祭起飞剑。 而李好问想起他的时光术之中有一部分是不顶用的,连忙去捡起了叶小楼丢在地面上的障刀。 哈哈哈,轩辕氏忍不住笑声更大了,就这?你们能阻止他就怪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这样要是能为难得了圣子,也就怪了。 你们且看着吧! 秋宇使出飞剑,但很快发现,由塔什克的身体化成的黑色旋风威力奇大,竟隐隐约约有将那柄飞剑也一起卷进漩涡里的意思。 而李好问则感到铺天盖地的恶意正在向自己袭来,他举着叶小楼的障刀时恶心欲呕。 当然他可以从历史中拖出诡务司的金色屏障,来保护自己和同伴,但这样他就无法阻止塔什克击杀卓来。 他不能看着卓来死,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举刀冲上前去。 轩辕氏却好整以暇地提醒:你们看! 这位的话音还未落,塔什克那团几乎已无实质的黑旋风忽然在卓来面前停住了。 卓来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收回了右手,从殿中那庞然巨树面前转过身,睁大那双没有瞳孔的深蓝色双目,平静地望着向他席卷而来的塔什克,只是直直地望着对方,就像是当日在诡务司里平静望着发狂的崔扬一样。 但就是这样什么都没动,塔什克那汹汹而来的气势明显地放缓了。 而且,这个吐火罗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丛真正的黑雾似的在渐渐消散。 李好问心中倒是生出了另一边的警兆,他赶紧收了叶小楼的障刀,用他那惯常用来安慰卓来的语气柔声道:别这样! 他记得塔什克明明有机会还是忍住了没有对卓来下手,足以证明这家伙不是一个恶棍。 听见李好问喝止,一旁的轩辕氏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你这样做,结果也未必会更好。 只见塔什克的那团黑影正快速消散的同时,这个吐火罗人的眸子依旧紧盯着卓来那双蔚蓝色全无瞳孔的眼睛。 这一刻,卓来似是听见了李好问的安慰,别过小脑袋,转脸看向李好问。 第642章 只听当、当数声,塔什克那边传来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在李好问身边,李贺等人都只看了一眼便纷纷别过了头。待李好问看清时,他也愣住了 只见塔什克那一身的黑气已经全部消散,掉下来的是他身上仅剩的那点零部件:两枚眼珠,和半拉头盖骨。 原来,卓来的双眼确实拥有某种强大的魔力,令塔什克以所有的仇恨、郁结、不甘心这些负面情绪孵化而成的恐怖力量完全消散,以至于将他的肉身也一并化为了无形。 如果李好问没有叫停,塔什克就会像是从未到这世上来过一般,完全蒸发,不留半点痕迹。 而现在,塔什克确实留下了点什么,可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叶小楼好容易从远处的青石地面上站起身,艰难地挪到李好问身边取回他的障刀,一旦看清了眼前的状况,顿时低下头,捂住胸口就要yue。 秋宇却上前,将塔什克的遗物拾起,取了一方油布包了,揣在怀中,似乎想要将这点东西托人带回吐火罗,让塔什克能落叶归根。 而李好问站在一边,身体僵硬,心头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 此刻,他就算是想要欺骗自己也不可得卓来就是吐火罗预言中即将毁灭一切的圣子,而且,是他亲自将圣子带到了昆仑山上。 卓来 李好问快步走到自己的小跟班面前,双手轻轻扶住卓来的肩膀,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卓来看向此间其他人的视线。 然而轩辕氏的声音则不间断地从耳边传来。 你不妨回想回想来路,是不是一直将希望寄托于这座昆仑神山之上,尽管你想不通为什么,但你还是很固执地认为,一旦到了昆仑,你就能找到答案? 李好问睁大双眼,恳切地望着卓来,心中却浮现此行西来的种种过往确实,在很多个重要的时刻,在需要他拍板做决定的节骨眼儿上,他从未违逆过自己的心意,甚至依赖直觉多过依靠逻辑与判断。 这一切违背常规的行为,难道都源自眼前这个少年暗中施加的影响?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如刀绞他并不后悔自己历经千难万险把卓来带到这里,但是令他痛悔万分的是,他可能会就此失去卓来。 可惜,卓来似乎不愿与李好问直视,李好问也得不到答案。 也幸亏你没有忤逆他的意愿。以你现在的位格,根本没有忤逆他的能力哦! 那边轩辕氏刚刚说完,卓来忽然抬眼,那对幽蓝深邃的眸子对上了李好问的视线。 在这一刹那,李好问心中的危险预感绷到了顶点。 随即卓来睫毛微动,低头看向别处。他双肩轻轻一振,挣脱了李好问的双手,自己转过身去,重新面对昆仑神宫大殿内的那株巨树。 李好问心神一松,才察觉到刚才那个瞬间他便汗湿了自己的衣衫。 而这时,卓来也终于能够毫无阻碍地向那株大树伸出手那枚不甚健硕的胳膊伸出,五指距离树洞中的那颗黑色的心脏尚有一段距离,但是卓来五指就此猛地一缩。 李好问等人似乎感受到整个昆仑神宫都震了震,耳边回荡着似乎存在又似乎沉寂着的悲声呼号。 那是被人攫住了心脏的悲鸣、呼痛、求救,以及苦苦哀求声。 曾经将李好问等人折腾得束手无策的庞然巨树,在卓来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轻易便被控制住。 住手! 这次挺身而出的是天女魃。 她兀自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但也快步冲上前,想要阻止。 卓来却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天女魃脸颊上迅速生出黑色粗硬的短毛,身边立即有黑气旋转。 李好问大喝一声:卓来! 他一时间想起天女魃也是位情感丰富,心中埋藏了不少怨念的女性,若是此时也被卓来刺激得失控了,这昆仑神宫就要彻底乱套了。 别动! 这回是十五娘出手出风,一手将天女魃双眼一蒙,另一手一勾,让天女魃倒在自己怀中,同时取出那枚五色石放在天女魃的眉心。 这枚五色石安静地释放出柔和的光辉,暂时抑制了天女魃身上的恐怖异变,并让她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倒在十五娘怀中,沉沉睡去。 这时十五娘才向李好问点点头,表示没有大问题了,但是她现在需要全力照顾天女魃,暂时是无暇出手了。 卓来目睹这一切,眼神再次向李好问这边游过来,却终于没曾对上,直接转了回去,面对巨树那敞开胸怀的树洞,五指轻轻用力。 整座昆仑神宫再次剧烈震颤,曾经百般阻挠众人前行的枝叶与气根无一不在迅速枯萎,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地面。 而站在殿中的轩辕氏却突然流露出万分激动的眼神,忘乎所以地哈哈笑道:好,非常好! 第 199 章 好, 非常好!太好了! 昆仑神宫那阴森沉郁的神殿里,回荡着轩辕氏万分得意的笑声。 李好问心中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不会吧,不会这一切也都是轩辕氏事先算计好的吧! 第643章 如果天帝分裂出的两个神格中, 属于神的那部分彻底崩溃,那仙的部分显然是得益的从此以后, 祂能够主导天帝留下的所有权柄。 但, 祂难道就不担心自身力量削弱,无法对抗女娲、蚩尤这些老对手吗? 卓来听见这得意的笑声, 手心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枚黑色心脏,却好奇地回头,转过脸来看着轩辕氏。 轩辕氏见状,顿时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柔声道:我将这长生权柄送给你可好? 卓来的脑袋一动不动。 轩辕氏见状,便伸手指了指李好问的方向:那我转送给他? 卓来的小脑瓜依旧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竟然轻轻地一点。 殿内之人大多惊异到了极点:一面惊异这轩辕氏如此大方, 连长生权柄都可以给;一面又惊异于卓来此刻的状态这少年, 似乎依旧保留了一点点对李好问的依恋。 李好问心中百感交集, 但随即背心渗出冷汗。 他奋不顾身地穿过面前垂死挣扎着的一排藤蔓, 向卓来大喊一声:小心! 轰的一声,一枚白色有弹性的长绳突然抽在那参天的巨树身上,似乎激发出了巨树所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 原本已被卓来牢牢掌握住的黑色心脏, 突然反向一缩, 牢牢吸附住了卓来的右手。卓来奋力甩了甩,没能挣脱。一股黑气顺着他的手臂迅速向上蔓延, 片刻功夫,卓来那张白皙的面孔已经变成了黑紫色。 巨树在那条白色长鞭的驱使之下表现得更加疯狂。无论是枯瘦的枝条、根茎还是藤蔓, 都在疯狂地舞动着、撕扯着、缠绕着。 裂开的树洞有迅速弥合的迹象,一枚枚触手似的藤蔓迅速缠上卓来的身体,迅速勒紧,令着少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听得李好问心底一颤。 刚才那个异族人说得没错,它就是圣子,它若不死,便会给全世界带来可怕的祸患。 见状,轩辕氏握紧了手中的白色长绳,得意洋洋地开口。 但它同时也是一把钥匙,能打开通向永恒力量的那道门。 一枚碗口粗的干枯藤蔓游动恰好至轩辕氏脚边,轩辕氏嫌弃地踢了踢,道:这老家伙疯了也就疯了,谁曾想,它还挡住了本尊上昆仑的路。 哈哈,现在老东西成了最好的祭台,一面献祭圣子,一面打开神山的大门。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举数得,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轩辕氏兴奋至极,笑容甚至十分丑陋。 李好问却觉得一颗心渐渐沉下。 你是说,你用你的另一半身体做诱饵,引出卓来,困住卓来,然后再牺牲这少年的生命,为了你所谓那永恒的力量开道? 轩辕氏一点儿都不介意李好问语气里的质问与痛心疾首,笑着点点头。 李好问转过头看向苌弘:这就是你们的天帝,这就是我们万人敬仰的始祖? 苌弘尴尬至极,干咳了一声道:我也很难说这就是陛下。但陛下的这个部分脱胎于修道求仙者,他来自于人,便自带人的习气。 比如自私自利,只关注自己的长生,又比如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 就在这时,天女魃从十五娘怀中幽幽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神殿内的情况已再次变化。刚才害得她险些异变成为怪物的少年现在被困,而得意洋洋掌控局势的换成是手持一枚白色长绳的轩辕氏。 不知为何,天女魃的视线渐渐地凝在了轩辕氏手中那枚白色长绳上。 她的脸色也随之改变,忽然低呼道:这竟然是龙筋 直到这时,众人才同时留意到那白色长绳它色泽洁白如玉,柔韧有弹性,材质看起来确实像是动物的筋膜。 下一刻,天女魃忽然挣开十五娘,双眼通红,向轩辕氏扑去。 她口中念着一个名字:应龙那是应龙! 李好问等人初遇天女魃的时候曾经见过她复现的涿鹿之战,知道应龙是黄帝阵营的一条巨龙,是它吞下了雨师降下的大量雨水,帮助黄帝这一方守住了战线。 可现在看起来难道轩辕氏手中那条,是应龙的龙筋? 李好问等人心头都是一片离离原上草生了出来。 轩辕氏顾不上驱使那株巨树,手腕一抖,手中龙筋刷的一声打在了天女魃身上,同时喝道:刚才的活罪你还未受够?现在想要受死罪? 这龙筋虽然不似纲常之鞭,不能追着天女魃打,但是它拥有打伤神佛的力量,打在天女魃面上便是一道长长的血痕。 可是天女魃既不避让也不呼痛,而是紧紧盯着轩辕氏,颤声问:这就是帮你打赢逐鹿之战的下场?我被从昆仑放逐,应龙应龙它变成了这东西? 当初你许诺的权柄与长生呢? 面对自己的女儿,轩辕氏多少还有些廉耻心,闻言伸手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 但祂随即一狠心,一板脸,手中的龙筋再次高高扬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整个世间通行的道理。女魃,你需明白一点,天道是最无情的,否则长生权柄便不会存在。 第644章 听见轩辕氏如此说,一直站在大殿内一言不发的李贺竟突然冒出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1。 轩辕氏嘴角一扬,眼中生出几许赞誉:对!就是这个道理。 这虽是天下名篇,但李好问等人还是像生平头一回听见一般,细细咀嚼:天若有情天亦老。那么反之,拥有长生权柄,掌握无穷无尽的时间,就必须摒除一切仁慈,一切牵牵绊绊的情感。 天女魃双目含泪,大声道:既然如此,那长生又有何意义可言? 轩辕氏手中龙筋一挥,再一次劈头盖脸向天女魃打去,同时冷声道:当然有意义这世上不可没有天,也不可没有天帝! 祂手中的龙筋狠狠地打在天女魃举起的手臂上,不止将天女魃臂上的青衣打碎,令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并在那条纤细的小臂上转了好几个圈。轩辕氏瞬时一拽,想要将这个碍事的女儿让开。 然而天女魃却反手拽住了应龙的龙筋,迅速化形,变作一枚巨猿,巨猿力大无穷,尽力拉着龙筋,向后一拽,险些将轩辕氏也拽倒。 轩辕氏反应极快,见到双方扯着一根龙筋僵持着,瞬时抽出袖中的长生之刃,顺手就向那条龙筋割去。 轩辕氏可以无情,但天女魃不可能任由祂削断龙筋那可能是她这位战友留在世上唯一的遗存。 无奈之下,天女魃只得放开手中缠绕的龙筋,任由轩辕氏抽回。但她所化身的巨猿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无耻之徒!随即扑了上去。 十五娘见状,也给自己戴上花豹面具,猱身而上,与天女魃并肩战斗。 她们俩联手,方才堪堪与手持两件法器灵宝的轩辕氏势均力敌。天女魃与十五娘一时半会儿无法取胜,但轩辕氏也腾不出手继续驱动巨树吞噬卓来。 李好问远远地见到那树洞中卓来依旧在与黑色心脏连在一处。这少年已是满脸黑气,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偏生那巨树还生出无数藤蔓与气根,捆住卓来的四肢躯干,并深深扎进他皮肤内,不知是在吸取卓来身上的精血还是在将那些粘稠的脓液度给这少年。 正焦急处,李好问突然觉得有人轻轻拉拉自己的衣袖,回头看竟是马十七。 这个羌族少年伸手指了指肩上的圆脸鸡猫面鸦。这猫面鸦正满面焦急地望着天女魃的方向,但看见李好问的视线转过来,马上又显出一脸呆样。 马十七小声对李好问道:或许,它能帮上些忙。那次,您 李好问顿时想起来了。 这只猫面鸦曾经吞食过某种不可说之物,因此有混淆时间的能力。 你也想帮一帮你的主人对吗? 猫面鸦闻言,不敢继续装呆,圆溜溜的一对鸟眼向李好问这边转了过来。 有办法了! 李好问冲猫面鸦点点头,比了个手势,后者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拍着双翅,从马十七肩头腾起,向神殿外飞去。 李好问则转向轩辕氏所在的战团,一伸手,具现出了神律之磬。 神殿中气压降得极低,水汽凝结。巨树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枝条与藤蔓暂时放过卓来,开始向外界蔓延。 李好问却感觉颇为吃力这已经是他在一个时辰内第三次试图具现神律之磬这种级别的神级法器。他已是强弩之末。 但李好问一直在告诉自己:时光术靠的就是使用,每一次挺过极限,都意味着他距离下一个阶段又近了一步。 这许是唯一可以取胜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咬牙坚持。 感受到了神殿内的异象,轩辕氏也感到十分头疼。 祂一手龙筋一手长生之刃,挡住天女魃和十五娘,另外还要分出心神对李好问喊话:你坚持不了多久了!年轻人,别硬撑! 本尊其实很看好你!否则也不会愿意把这长生权柄也附赠给你了。 当然了,这一切理应由你自主,你自己想要在这昆仑山上彻底崩溃,旁人也拦不住你。 不过本尊得事先提醒:你修习时光术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油尽灯枯崩溃之后,你会彻底化为一滩血肉,在这座大殿里悲惨地爬行,不,应该说是流淌 但这时候你还有意识,你眼看着你的同伴们都站在你的身边,你伸出手臂想要得到他们的支援,换来的只是他们畏惧的眼神和急速逃离的脚步。 因为他们看不见你,他们只能看见一团血肉 轰! 一声焦雷劈下。 轩辕氏全神贯注的防备着这千钧雷霆般的一击,却就此忽略了天女魃和十五娘,被天女魃一爪抓在脸上,顿时满面血痕,极其狼狈。 而李好问此刻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五官都在汩汩地向外冒血,浑身上下确实有变成一大滩血肉的趋势。他的双眼也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充血之后变得鲜红,向眼眶外突出,视野竟比原先还要大了一圈。 但他没有停手的意思,更没有被对手的话扰乱心智。 因为叶小楼在他背后吼了一嗓子:畏惧你个大头啊!李司丞在那里,我们就会在哪里,绝对不会远离! 第645章 的确,他在哪里他的同伴们也会跟到哪里李好问心里想着:否则他这些同伴们也不会以凡人之躯来到这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昆仑神域中了。 像个血人似的李好问继续向轩辕氏的方向靠近,并且将手伸向虚空,用力一拉 轩辕氏料定李好问再次具现神律之磬之后就会立即崩溃,冷笑一声未予理会。 谁知李好问并未复现神律之磬,而是在轩辕氏面前拖出了一幅历史影像。 这幅历史影像也十分搞笑:一只拥有圆圆脸盘的乌鸦,似乎扑在了什么坚固透明的物体上,睁圆了眼不敢动弹。 轩辕氏拥有长生之刃这件法器,自然知道这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片段罢了。 什么鬼东西? 轩辕氏随手一挥,想要驱散眼前的影像。 就在此刻,面前的傻鸟忽然双翅一振,向着轩辕氏扑过来,兜头便是狠狠一抓。 啊 神殿中响彻长声惨叫。 原本是历史影像的猫面鸦突然变成活物,向轩辕氏发动攻击。 这点攻击对轩辕氏来说本来算不了什么,可坏就坏在先入为主四个字上。 双眼是人防御最为薄弱的所在,这对仙人来说,其实也一样。 被猫面鸦双爪奋力一抓,轩辕氏双眼的位置顿时多出两道深深的血痕。祂再难透露那种以温和做伪装的狡诈眼神,至少一时半会儿之间是不能了。 不止如此,轩辕氏双手一松。 先是祂手中的龙筋被一只胖乎乎的圆脸傻鸟衔走,直接送到了天女魃手中。 随即是一只花豹就地一滚,滚进了祂怀中,面具一摘,瞬间化成了一个女孩模样,劈手便将那柄长生之刃夺去。 这又是不可能之事轩辕氏绝没料到一名人类少女能做到这一点。 但慢慢回想,祂才记起:早先有人提到过的,这个少女,好像也不是人。 但那个年轻人应该完蛋了。 此人所修炼的时光术火候未到,强行进阶,此刻应该已经崩溃化为一滩血肉了轩辕氏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啊!祂伤了双眼,现在暂时看不到。 然而在祂看不见的地方,十五娘行动极快,赶紧利落地将长生之刃塞进了李好问手里。李好问的状况立即好转,口鼻五官出血渐渐都止住了,只是看起来还是比较可怕而已。 在李好问自己看来,这神殿中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四下里看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双眼充血,看什么都是红色的。 十五娘塞来的那枚匕首,李好问接在手中,低头端详。 只见这匕首不到一尺长,一掌来宽,匕首的刀刃有两面,一面澄净如秋水,另一面镌刻着繁复的铭文,似乎书写着什么重要历史,又或者是长生的法诀。 他低头看了片刻,才终于觉得自己眼中的血色正在慢慢褪去,总算不再是看什么都是鲜红一片。 但是,他手中那柄长生之刃那面明净如秋水的剑刃上,似乎有一只小红鱼正在活活泼泼地游动。 李好问大吃一惊,连忙摸向自己腰间的蹀躞带,发现那只一直装着小红鱼的荷包此刻竟然空空荡荡。 水银人此刻也从另一只荷包里探出头来,骇然望着李好问手中的长生之刃,双手胡乱比划,一会儿指指那空了的荷包,一会儿又指指那能照见它模样的剑刃。 李好问震惊无比:他养的小红鱼和夺来的法器合二为一了? 这时天女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李好问道:这长生之刃与时间有关。持有它便相当于持有时间。应该与你修炼的法术十分契合。你先拿着用吧。 天女魃的话带给李好问些许线索: 持有长生之刃便相当于持有时间; 而小红鱼遮摩遮利号称是活着的时间; 所以两者就干脆合并了? 他略有些茫然,但点头谢过天女魃,再转向神殿中 轩辕氏的身影不见了。 倒是曾经混乱了时间的猫面鸦这时面带得意,慢悠悠地从殿外飞进来。 十五娘和李贺两人钻进了那株庞然巨树形成的巨型树洞,秋宇和叶小楼两人各自以飞剑和障刀帮他们清除那些碍事的枝条与藤蔓,马十七在旁指点。 五个人一起合力,终于将卓来从那树洞中心抬了出来。 此刻卓来双眼紧闭,晕倒在李贺怀中,但已完全恢复了昔日那个少年的模样,看起来与普通人全然无异。只是少年脸上黑气浓重,不再是昔日那白白净净的儿郎模样。 苌弘见状也凑过来瞅了两眼,道:这少年受了很严重的污染。随时可能异变。 李好问点了一下头,他也认为是如此,因此需要赶紧与同伴们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第 200 章 正当神殿内众人急急忙忙地尝试救助卓来的时候, 一阵扑扑簌簌的声音传来,越来越响亮,随即是轰然一声巨响。 李好问还记得含元殿倒塌的惨状, 一时间也以为是这神殿塌了,连忙扛起卓来, 就要招呼众人向殿外撤去。 第646章 然而却并不是神殿倒塌, 而是神殿之中那株庞然怪树的巨大树冠坍塌了。原先蕴藏了那枚黑色心脏的拱形树洞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树冠,终于完全崩塌, 满地尽是四处游动的藤蔓、枝叶、根须,一枝枝、一条条,迅速失去生命力,成为不能动弹的死物。 曾经被卓来握在手中的那枚黑色心脏也早已消失。这庞大巨树原先所在的位置,让出一大片空间,露出通往后殿后山的道路。 那座高耸入云, 锋利如刃的白色神峰,反映着圣洁的光芒, 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天女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结果, 突然凄凉落泪:父神, 父神陨落了。 我完全感受不到父神的气息了。 十五娘冷着一张脸:那家伙的气息倒还在 不必说, 十五娘口中的那家伙想必就是指刚才遁走的轩辕氏。 原来那家伙说得没错,那棵怪树还真是堵住了通往神山的道路啊!十五娘探头探脑地向那道路看去。 她身边,天女魃正哭得伤心:早知如此, 我该早一点求上昆仑的, 至少还可以再见父神一面 十五娘这时看过了通向神山的道路,用稍许尊敬一点的口吻道:天帝至少是一位充满勇气的先行者。看来祂意识到被污染之后, 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通往神山的道路。 反倒是那家伙,处心积虑地利用一切机会, 试图打开这条通道。 神与仙的位格,高下立现。 在嫉恶如仇的十五娘这里,轩辕氏的口碑直接坏到家了。 连李好问都忍不住想起后世人们对仙家的评价:只顾自己长生,不理苍生死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罢了。 此刻李好问再低头看向被自己抱着的卓来:这个少年满脸黑气,紧紧闭着双眼,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卓来身上的黑气尽数来自于此前那枚黑色的心脏,估计那是天帝神躯在神山上遭受污染后所形成,在陨落前那一刻,这污染也迅速侵染到卓来身上。 在李好问身边,苌弘唠唠叨叨地开口:李司丞啊,你可千万别怪我这老头子话多唉,人老了,情不自禁想叨叨。 之前那轩辕氏说了,这少年是圣子,也是钥匙。祂希望能借助这少年的力量解开神山的秘密。 但是与你们同来的那人也说了,圣子会带来整个世间的覆灭。他不惜牺牲一己的性命,也要将他斩草除根。 李好问双眼未有离开卓来的面容,闻言冷静地问:老先生,您之前还曾从祂们那里听说过什么吗? 苌弘沉吟片刻,果断地摇了摇头:我再没资格说什么了,毕竟自己从未上过神山。一切道听途说都未经证实,唯一可信的是那些上过神山亲眼看过的神祇只不过 他的眼神看向那摊巨树的残骸。 陨落的神并未给世人留下更多信息。 这时天女魃低声开口:但是父神的先例告诉我们,为了永绝后患,一切危险的苗头都应该被及时控制,没有什么不可牺牲。 她话中所指再清楚不过了。听见天女魃这么说,很多人都转脸看向李好问,包括十五娘在内诡务司这帮人都与卓来相熟,没法子性硬下心肠来将卓来牺牲掉。 但他们都习惯了,决定都只让李好问来做。 此刻李好问也正怔怔地望着卓来 他根本用不着回溯时间,脑海里本就充斥着关于这个少年的记忆。 他能看见这少年为了能陪伴自己查案,垫了高自己的靴子装大人,以便顺利混进平康坊; 他能看见这少年在敦义坊里晃悠,和那些友好的邻里礼貌地打招呼,将不友好的那些都阴阳怪气地怼回去; 他也能看见这少年独自向隅愀然不乐,幽怨说:阿耶阿娘都不要我了,六郎君,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 他更能看见早先卓来转向自己的眼神那时少年的眼里已经没了瞳仁,而是一片蔚蓝没有边际的星海。 但这少年在听见轩辕氏想要将长生权柄转送给李好问的时候,依旧点了点头。 各位,请你们听我说。 李好问刚开口时,声音十分艰涩。 但他越往下说,便越是流利自如。 我想先感谢陪伴我和卓来一直走到此处的各位,感谢各位的勇气、忠诚与义气 他的眼神先从诡务司自己的同伴面上一一扫过,然后看向同来的其他人:天女魃、苌弘、十五娘、马十七 有各位的陪伴,令我总能鼓起勇气面对重重困境,令我更愿相信,这世间始终都有希望。 古老的昆仑神宫里,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偶尔殿外刮进一阵旋风,吹起那些落在地面上朽坏了的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众人却都屏息凝神,耐心听李好问往下说。 至于卓来,李好问说到这里终于还是顿了顿,低头看向他身边那无知无觉的少年,曾经赵归真也这么告诉过我:这个少年应该死。他不是唐人,怎么可能对大唐表示忠诚? 第647章 虽然此间不是人人都认识赵归真,但是李好问说的事实却很明白卓来生就混血儿的外貌,被怀疑是否会忠于大唐,这原本也很正常。 当时我回答赵归真的是,卓来从小就生在长安,在李家长大,是我们李家的一分子。除了他的长相略微异于汉人以外,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唐人。 咱们唐人胸怀宽广,海纳百川,不可能将这样的人拒之门外。 这是李好问的肺腑之言。 他一直认为,人是社会的人,添加了社会属性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而卓来的外貌异于汉人,也只是这少年出生时自带的那一点点自然属性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今天,却又有人告诉我。卓来其实不是人,至少他不是个普通人。 他是圣子,会给整个世间都带来祸患,所以卓来必须死。 这个观点,也同样为人所笃信,甚至有人愿意为了杀死卓来而去死。 我无法驳斥他们的坚定信念,但我以这么多年来对这个少年的了解,我愿意相信他,身体里还保存着一点点人性。 正如天女方才所言,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很直接的办法,牺牲卓来一个,就一了百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李好问听起来像是在重复刚才天女魃的话,但这话听在其他人耳中,却带来了新的疑问:除掉了圣子,就真能一了百了吗? 然而李好问的声音却听来越发恳切,他说:但请各位体谅,我真的做不到。 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一个软弱的人。 我既不是时间,也不是天道 拖到此刻我已经无法回避,而是必须直面自己因此我很清楚:要杀掉卓来,恕我真的做不到 听见李好问如此坦诚地与他们交心,秋宇等人都点了点头。 苌弘与天女魃彼此看了看,这回是后者悄悄地低下了头,似乎有些心虚。 叶小楼更是满脸担忧地看着卓来,忍不住向前踏上一步,却正好踩中了一枚枯枝,发出喀嚓一声脆响,搅扰了殿中的安静气氛。 于是李好问抬起头,也似乎更清醒了些:但是,我也不能因为我自己的软弱,就把祸患带到这世间。 各位,我会带卓来上神山。我想要带他解开谜团,找到答案。 我独自去! 他特地强调了这一点。 但是,我也需要各位在这里守着,等我一阵。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设法给你们信号。届时请你们封住这里,将这座充满秘密的神山整个儿封锁在这里我相信各位能做得到。 十五娘闻言不安地动了动,将她手中的五色石藏在背后李好问说的正是她,她手中的补天石。 秋宇一直冷着一张扑克脸,嘴唇却微微颤动,终于轻声开口询问:司丞会给我们什么信号? 这是个好问题李好问略想了想,开口道:我本待用消息镜子,但是镜子本身也可能会传递污染。 确实 如果李好问察觉自身被神山上的秘密所污染,之后再使用消息镜子,难保那通过消息镜子接受讯息的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或者用它吧! 这么说着,李好问伸手去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包里,将水银人取了出来,低声问:你能感受到我和身边这少年,还有刚才在这里那株巨树是有区别的,对吗? 水银人兀自懵懂,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它区分得出李好问没被污染。 待会儿我会带你到一座山上去,如果我也变成了他们那样,你就跑下山来,回到这里,能办到吗? 小小的水银人呆呆看了李好问好一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最终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随即它伸出两只细细的小胳膊,抓住了李好问的衣袖,将脑袋埋在他袖口的布料上。 李好问没去管这多愁善感的小家伙,而是转头看向十五娘,眼神专注,似乎在说:快告诉我你能做到,你能用娲皇的补天石将这条通路彻底封住。 十五娘耷拉着脑袋,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妹妹头一回没有在兄长面前露出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令李好问大感安慰,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这姑娘的小脑袋。 而叶小楼此刻心里憋闷到了极点,他猛地一挥障刀,却不说话。 因为说不出来话。 李六,我为什么没早一点认识你这样的英雄人物? 这样兄弟们能多相处一天也是好的。 李好问像是读出了这位的心思似的,忍不住微笑 老兄,刚认识的时候您没少怼我吧? 不过那也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时光。 如果他能活下来,这段友谊自然能够几许。 不过就算活不下来,有这么一段回忆在,人生也很充实。 也许他到了地下,还能使用时光术打发时间,随时把这些人间积攒的美好记忆都拖出来好好看一看。 各位,事不宜迟。我们一言为定。 第648章 一言为定。 秋宇认真地举起双手行了一个叉手礼。 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显然是将守在这里当成一桩比什么都重要的使命。 毕竟李好问以前也曾经交待过的:留下来的人,责任更重。 李好问也认真还礼,随即将水银人装进了腰上的小荷包,左手提起十五娘送给他的长生之刃,右手扛起卓来,转身,向昆仑神宫这座巨殿后的通道行去。 其余人要么随着秋宇行礼,要么目送。 但就在李好问的身影快要从他们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李贺突然扯起他那细细的嗓子,招呼了一声:李司丞等等长吉! 说着,这名书生一猫腰,竟然也飞快地越过那座巨树的残骸,极快地向神殿后的神山赶去。 这 叶小楼见状,抬脚就要去追。 也不晓得他是想将李贺追回来,还是索性一起追上去给李好问帮忙。 但秋宇伸手一拦,便阻住了这个莽参军。 让长吉去吧!让李司丞有个帮手也好! 秋宇其实还有话没说出来:若是想想李贺的生平履历,不也是与他们此行上神山的经历一样吗?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解释的地方,但是人们总是不愿去细想便就此接受了,甚至会主动劝阻他人刨根问底。 但如果真的鼓起勇气细想,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可寻李长吉,或许与李司丞那位幺妹十五娘一样,根本不是人。 秋宇表情严肃,望着李好问与李贺一前一后前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地道:李司丞,旁人恐怕再帮不上你,只有长吉了。 李好问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一个帮手。他已经背着卓来,行走在通往那座终极神峰的道路上。 他曾经在梦境中近距离欣赏过这座神峰,此刻亲身攀登,不能说感受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区别。 但是梦境和真实,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此刻天色渐晚,这座雪山背后的天空,仿佛被点燃了似的烧着一片赤霞。然而这座山却依旧冷静、凛冽,山体泛着接近冰晶色的白光,山峰以一个尖锐的形态至向天空中某处。山峰上只有几道细细的黑色细线,大概是用来攀登的路线,只有目力极好的人才能看出。 或许再过几个时辰,等到夜幕完全罩下时,就能看出这座神峰究竟指向哪里,指着何等样的秘密。 在此之前,李好问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攀登。 望着那令人生畏的高度,李好问不是没动过瞬时位移的念头。但是此前他复现神律之磬耗费了太多能量,这时完全不敢逞强。 好在早先章平给他准备的一匣子纸人此刻都还带在身上,实在不行李好问还能用这些充电宝给自己充一下电。 饶是如此,李好问也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毕竟前路漫漫,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此刻借着这段路程,他也能让自己有机会恢复一二。 他一面费劲向上攀登,一面别过脸去看被他搀扶着的卓来。 卓来依旧紧紧地闭着眼靠李好问肩上,但脸上的黑气似乎略散了一些,也不晓得是不是呼吸了新鲜空气的缘故。 李好问看得一喜,略微加快脚步。但他左右一瞧,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穿着安西都护府军服的唐军,正与他一道攀登。甚至还有几个身手矫健的,山爬得比他还要快,蹭蹭地从他身侧越过去。 这是句芒从冰湖中召来的四万唐兵? 不,这些人与昔日他在五千人集体梦中所见的可不一样,他们面色如常,身手矫健,可绝对不是什么面带冰霜的冻毙尸首。 李好问再一回头:好家伙,只见身后黑压压的一片,目测至少有数万大军。自己所在的位置大概算是前锋或者先遣队之中。 他好奇地转向身边快步攀登的一人,开口问道:这位兄台,令部的番号是? 安西都护府府兵,随王天运将军出征小勃律。 果然如此。 你们这一路向上攀登,也是要向小勃律去吗? 那府兵愣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狐疑地看向李好问,道:军情机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李好问不仅有些想笑,但心中也生出些可怜:难道这些人从冰湖里被捞上来的人,每天一到傍晚,就像他当日在梦中所见那般奋力登山吗?像西西弗斯那样,看似得到了永生,却日复一日进行着某种苦刑似的重复? 听见那名府兵的问话,一时间李好问周围有好几名府兵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看模样像是伍长的,来到李好问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开口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来见我大唐远征军所为何事,可与唐境安慰有关? 一番话问得铿锵有力,不卑不亢。 根据轩辕氏的说法,这批由句芒从冰湖中起出的冰尸,是一批没有自己的思想,绝对听话的傀儡。因此李好问估计句芒确实动了一些手脚,阉割掉了这些唐军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导致他们根本不知道此番向神山上攀登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刻这名伍长上前,却是一副维护唐境安定的口吻,人死之后,这份执念竟依旧未散,这令李好问不由得心生敬意。 第649章 于是他也回答道:敝人李好问,现任大唐诡务司司丞。 话都出口了他才想起:糟糕,诡务司是安史之乱发生后才成立的。而这支唐军西征小勃律,乃是在天宝初年,诡务司都还没有。 然而那伍长见了李好问身上穿着的官袍,却稍稍放缓了语气:原来是我大唐的官员,自己人。失敬,失敬! 第 201 章 李好问与这些唐军一道, 并肩向神山上攀登,一番攀谈,很快便熟络起来。 走在他身边的那名伍长名叫于烈, 是潼关人。十七岁便应征入伍。 别看他蓄着一把大胡子,实际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手下四个兵, 都是潼关人, 一样的口音,也都年纪很轻。 于烈见李好问一手揽着卓来的腰, 另一只手将卓来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扛着这少年一起奋力向上攀登,连忙关切地问:长官,这小兄弟怎么了? 李好问偏头看看卓来满脸黑气的模样,也没法儿解释什么污染不污染,便想了个借口, 道:我这个小伴当中了毒,听闻解药只在这座山上有, 我要带他上山去找解药。 也不知于烈自动脑补了啥, 马上点头:是了, 天山雪莲不就是生在绝高处的灵药宝材?那山上肯定能寻到解药。 他看了李好问一眼, 突然咧嘴一笑,道:你人怪好的咧!看你这身官袍,官位应该挺高的吧, 竟然亲自带你家的小伴当上山解毒。 被突然发了好人卡的李好问一怔。 这于烈便又转过身去, 对自己手下的四个大头兵大声道:兄弟们,待会儿上去的时候都警醒着点儿。五色玉什么的都是上头要的, 咱们能遇上就捡点儿,遇不上也没事。 但有一样:咱们必须尽到自己的守土之责。小勃律那个昏君挡住了丝绸之路, 让商路无法入关,大唐百姓的利益受损,这咱们可不能忍! 说完这番话,于烈又提醒手下几人: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定要互帮互助,最好大家伙儿都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知道了吗?于烈吼得气势雄壮。 四个大头兵齐声吆喝着答应,也是一样的豪气干云。 李好问在旁听着,心里却并不是滋味。 他很清楚这些唐兵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他们也终于没能全须全尾地回归故乡去。 但看着于烈和他麾下的兄弟们满脸坚毅,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李好问心底荡起波澜。 他穿来此间之后曾经问过自己:大唐是什么? 在很多人心目中,大唐意味着广阔的疆域,强盛的国力,它是华夏文明兴盛的象征。 但其实大唐三百年国祚之中,在超过一半的时间里,这片土地上纷争不断,朝廷被藩镇打得半残,外族纷纷侵扰,令唐军疲于应对,焦头烂额。 此刻李好问亲眼见到了这些生活在天宝年间的安西都护府唐兵,才越发觉得大唐是一种文化,一种自信,一种一脉相承的精神。那种不畏艰险、百折不弯的勇气,不仅在眼前这些唐兵身上能看见,他也一样在张淮深、张义潮、崔扬、马十七、张武、楚听莲等等很多人身上看见。 这时于烈见李好问停下脚步,以为他背不动卓来,笑着问:李司丞,要不要我来替您背他一会儿? 李好问微笑着摇摇头谢过,表示他自己还有足够的力气:和你们一样,我也要带这个孩子全须全尾地回去。 于烈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一马当先地向上攀登。 李好问扛着卓来跟上。 此处山势已经非常陡峭,站在李好问的位置回望,可以清晰地看见圣洁雪山上,一队又一队的唐兵正沿着那羊肠般的山道列队向上攀爬。 天色已暗到了极点,但大雪山表面反映着银白色的光辉,足够照亮脚下的道路。 李好问紧随着于烈等人,又向上攀出里许,忽然觉得眼前猛地一亮。 他转身回头,便看见身后地平线上升起一轮巨大的圆月,向大地洒来皎皎的银色月光。 于烈见状,连声催促自己麾下几个兵加快脚步:大伙儿都动作快一点。 这月亮已经升起,再不加快脚步,等那明月升至中天,大伙儿会大伙儿就都会 说到这里,于烈张口结舌,说不下去,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月至中天的时候大伙儿会怎么样。 李好问冷眼看着,心知这些唐军到底还是保留了一些神智,他们分明记得眼前的场景,这些场景会在他们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再重复着做这件记忆里已经发生过的事。 句芒啊句芒! 李好问忍不住腹诽:虽然这位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将四万唐军的冰尸从湖中起出送到这里。但这副行径还是很坑,实在太坑了啊!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也回过头,望着身后升起的那一轮明月。 他自己也觉得眼熟。 毕竟他以前进入张淮深他们的集体梦,也见过这座雪山,也和这些唐军一起爬过山。 不梦中的情形和这不完全一样。 梦中这四万唐军都是冰冷僵硬的躯体,而且最令李好问感到似曾相识的,其实是那月亮的位置。 第650章 此刻那一轮明月在他身后,月相是满月,仿佛一轮又圆又大的银盆悬挂在远处地平线上方。月中阴影的形状很清晰,不是什么环形山,而更像是亭台楼阁。仿佛那是月宫仙人居住的地方。 此刻月光恬静地洒向地面,但这轮圆月和月中的阴影有时会突然发生一些形变,就像是光线在从月至地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波动,以至于影像出现扭曲,然后复原,然后再扭曲 李好问突然想起来了他还真见过这样的月光。 那是他为了见证新时代的诞生,也为了见一见前辈林嫱,穿越去了天授元年,见证武则天登基的盛况。 武则天登基大典在洛阳的紫微宫中举行,为此李好问不得不跟随使用绳技的能人前往洛阳,然后复现绳技自己从洛阳归来。 在回来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凭借一枚粗长的绳索悬挂在万丈高空。 那是便见到了几乎完全相同的月光,也和眼前这轮明月一般,具备某种强烈的压迫感。 然后然后他就感知到了危险。 就像他现在这样。 李好问一回头,便对身边也正扭过头欣赏月色的于烈道:快走!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远处有人高喊一声:是是夜魇,这玩意又来了! 夜魇? 李好问顿时记起当日他也曾经见到过一种外形可怕的生物它就像是一只大号的蝙蝠。但是在蝙蝠那皮膜构成的双翼之外,它还长着一条带着倒刺的长尾。 此外,它的脑袋上还生着两只彼此相对的犄角,翼上有手爪。 它似乎能藏在光线里 于烈听见夜魇这个字眼,顿时一声大呼:兄弟们,抄家伙! 就在兵器哐啷哐啷出鞘的时候,夜色中忽然猛地蹿出一只体型庞大的巨物,与李好问昔日所见的一模一样,但比他印象中的还要大很多。 这通体黑色的怪物,翼展足有两三丈长,翼上两只手爪弯着尺许长的锐钩。那条强健有力的长尾上,尖锐的倒刺闪着寒光。 最可怕的是它的脑袋。 这东西的脸孔隐藏在黑暗中,因此完全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顶在头上的那对犄角。 但不知为何李好问总在脑补这东西的脸,越脑补越是心惊胆战,总觉得这东西有一对瘆人的双眼,眼光无时不刻不在追踪着自己 只见这只夜魇向正在向山巅攀爬的唐军探出锐利的手爪,顿时利刃划开皮肤的声音与惨叫声同时响起,李好问鼻端迅速弥漫着一片血腥气息。 那遇袭的唐军距离这边大约有百来步远,附近的唐兵哪儿能容这怪物如此肆无忌惮地撕碎自己的同袍,顿时发一声喊,奋力冲上前去。 于烈这个五人队的距离尚远,因此他带人手握兵刃,在原地待命。 只见远处那只夜魇长尾奋力一扫已是扫开一大片唐兵,手爪扬起处,揪住了一个年轻的唐兵,左右一分,惨叫声中,竟将这名唐兵左右撕成两半。 所有人都惊白了脸,李好问也不例外。 他刚才见状确曾试图使用时光术,想要减缓那个怪物的动作,但一来距离太远,二来他忘了在这座神域之中,时间不受他的控制。李好问只感觉右手一滑,惨剧已经发生。 撕碎那名唐兵之后,夜魇挥动双翼,腾空而起。那只生着双翼的脑袋在空中转了一圈。 李好问忽然心生警兆,知道这家伙已经盯上了自己,更确切地说,是盯上了自己正扛着的卓来。 果然,下一刻那只夜魇双翼一张,长尾上的倒刺贯穿了两名上前拦截的唐军胸膛。接着那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向李好问这边袭来。 于烈大吼一声:兄弟们,列阵! 他身后几个唐兵年纪都小,抖抖索索地将朴刀紧紧握在手中。还有一名猎户出身的唐兵尝试张弓搭箭,弓弦响处,箭矢如流星一般,嗖地冲夜魇面门飞去,但被这家伙轻轻巧巧地避过。 准备迎敌! 于烈又是一声大吼。 而那庞然巨物也到了,它那庞大的身形遮蔽了月光,给人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它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和手爪上的血腥气息令几人闻到便觉恶心欲呕; 那双皮膜构成的双翼扇出劲风,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面对这样的怪物,谁能不怕呢? 但他们逃得掉吗?整片山坡上都是唐兵,不是他们,就会是其他同袍遇袭。 于是,为了让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兄弟们鼓起勇气,于烈将自己心中的那些无可言说的恐惧尽数化作吼声冲出喉咙,并且在这声狂吼的振奋之下,奋力将手中障刀向这夜魇挥去 在于烈身后,他那些兄弟们也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五枚白刃齐齐递出 就算不能成功,那又怎么样呢? 至少兄弟们在一起,一起站着死去。 面对这螳臂当车一般的抵抗,那只夜魇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没有出全力,只是伸出一扇翅翼猛力横扫。它那掩藏在幽暗中的目光,此时已转到了李好问那里。 但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夜魇扫出的那扇翅翼,突然减缓了速度。它的动作突然变得一顿一顿的,每次只能移动很小的一点点范围。 第651章 如此一慢,于烈等人的刀已经挥至。这名年轻的伍长奋力举着长刀,斫在那足有一尺来长的手爪上,砍出一个长长的豁口。 滔天的怒意掀起。 夜魇那张完全看不见的面孔位置上泛起幽暗的红光。 然而它的反应却依旧极其极其缓慢,那翅翼一扫的势头还没有停,它低头想要用犄角抵住其他人攻击也已经晚了。 这时的李好问,仅仅分出一只手臂扛住卓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一枚表面明净的匕首。 长生之刃,相传掌握着它,便能与时间同在。 更何况,此刻这长生之刃与李好问之间更多了一点联系他豢养的宠物小红鱼此刻已经与长生之刃融为一体,一枚红影正在这匕首光滑的表面活活泼泼地游动。 此刻李好问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时之力正通过这枚匕首的刀柄传递到自己体内,他不会再像是以前那样无法控制这神域里的时间流速。 在那夜魇一翅膀挥下的这一刻,时间在李好问手中,终于又一次变成了有形有质的物件,能让他牢牢拖住,不再溜走。 但他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 这只庞大的夜魇依旧散发着恐惧,杵在李好问等人的面前。 这时于烈再次发出一声雄壮的呐喊这回他的喊声里并不只有恐惧。他高举着手中的朴刀:兄弟们,是时候了干掉这害死我们同袍的怪物! 李好问身边,数名唐兵一起冲上前,手起刀落,顿时将这行动极其缓慢的大家伙钉在地上。 于烈适才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同袍被这只夜魇一左一右地撕开,此刻那凄厉的叫喊声犹在耳边。面对这将脸庞完全藏在幽暗中的怪物,于烈心中的愤怒与仇恨完全压过了恐惧,他大吼一声,抽出手中朴刀,对准了夜魇胸口正中凹进去的位置,一刀戳下,将这东西死死地钉在地面上。 一股黑气涌出,这只夜魇的体积不断缩小,最终缩成了一个澡盆大小的皮囊,从中汩汩地涌出黑色的脓液,顺着倾斜的山坡向山脚下流去。 于烈伸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道:终于胜了!我们! 这一幕被远远近近的唐军都看着眼中,雪山上静了片刻,过不多久便发出一声雷鸣般的万胜欢呼声。 万胜,万胜! 于烈兴奋地与身边的兄弟击掌相庆。 然而此役最大的功臣,李好问正安静地站立在欢庆的人们身边,默不作声。 他能感到卓来的身躯在轻轻地发抖。 这少年即使神志不清,依旧能够感受到更多危险正在降临。 李好问也是一样。 站在于烈身边,一个名叫王兴的年轻士兵兴高采烈的脸色忽然一僵,转向于烈:头儿,为什么我觉得眼前这一幕,我似乎记得 他话还未说完,牙关突然开始格格发抖,似乎唤起了更加不好的回忆。 于烈等人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刚才击杀强敌的喜悦竟然一扫而空。 在人们眼前,那轮明月依旧纯净而美丽。 但月面的光线正不断扭曲。不一会儿,一大群与刚才那只一模一样的夜魇,铺天盖地地飞了出来。 面对这副情景,李好问忽然想明白了句芒为什么找来了四万唐军必须要靠这四万唐军作为诱饵,引开这么多的夜魇,才能让天帝有机会从容不迫地登上雪山山顶,去发掘那个秘密。 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句芒显然让这四万唐军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在他们那有限的意识里也刻下了烙印,留住了些许记忆。 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唐军人人面如土色。 于烈则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又扬起头,举起了手中的刀,挥刀指向空中的夜魇,大声道:诸位,我是刚才击杀这妖物的伍长于烈。我一个小小的伍长都能做到的事,想必各位也都能做到! 听见这一声,唐兵的士气竟尔大振。毕竟有成功的先例在,人人心中都抹去了不能二字,取而代之的是生的希望。 然而于烈心中却大致知道自己刚才成功是因为有人暗中相帮,于是他低声对自己麾下那四个大头兵道:兄弟们,大家相互扶持,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有人活下来!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四个大头兵都点头应了。 于烈便又转向李好问:李司丞,我也不晓得你到底是什么衙门的司丞。但我看你人怪好的,也挺有本事。 待会儿我兄弟们都会护着你向上走。生死有命,哥儿几个不需要你分心照顾咱们。但我们约定,如果有人最后有命能活下来,会回俺们村捎个信儿。俺们村就在潼关内五里官道南边,于家村。 这些年轻人见于烈这么说,赶紧插话:我是村头于家的老二。 我是猎户王家的,叫王兴。 我是 强敌当前,时间紧急,来不及多说,李好问看着他们的神色,便知有将家人都托付给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也点头道:我是长安城敦义坊十字街东北李家的六郎。 第652章 这话说出来,瞬间拉近了这些唐兵与李好问之间的距离。大家成了可以托付后背的生死之交。 来自相距百十年的不同时代,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是唐人。 于是这六个人聚在一处,同时转身,共同面对夜色中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怪物。 只听于烈大声喊道:但凡谁有命回去,就给咱乡亲带个口信 今夜站在这里的,谁都不是个孬种! 第 202 章 从夜空中铺天盖地落下的夜魇, 对上了攀爬雪山的四万名唐军,一起杀了个天翻地覆。 于烈和李好问这一行七人相互扶持,相互掩护, 面对夜魇那浪潮似的一波又一波攻势,竟然不落下风。 夜魇越是进攻, 李好问的能力便越发出色。 他将卓来背在自己背上, 一手紧握着长生之刃,另一只手能随意拖出各种攻击或者防御的法器和能力, 又或者为同伴们助攻,加速他们的攻击,又或者帮助他们抵御,延缓夜魇的反击;时不时还能利用长生之刃的锋锐,给攻至身边的夜魇来上一记偷袭。 他发觉在长生之刃的帮助之下,他终于能够准确地掌控此地的时间, 并以各种方式运用时光术。他甚至觉得在这里练习,令他的时光术突飞猛进, 事半功倍。 但仔细想这也是必然。 毕竟昆仑山中一天, 相当于人间的一年。按照这种浓缩比例计算, 人间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4分钟。 李好问是通过极其严格的训练, 掌握了好几档绝对时间的人,从5分钟的一炷香到4分钟的一天,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按照这个进境, 李好问觉得他在走完这条山道, 抵达山顶的神秘洞窟之前,没准就能掌握一天这传说中人类所能掌握的时光术最高等级。 但他也难免好奇, 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在一天之上,还有个两天? 据轩辕氏所说, 神明所掌握的时光术境界,是两天,这与人类能够掌握的天花板一天之间,究竟有何等样的区别 在李好问的帮助下,于烈的这个五人队是整支四万人唐军中战斗最为顺利的一个小队。他们且战且退,后退的方向却是昆仑山的高处。 也就在他们退至那高耸入云的山巅时,整片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悄。成片成片的夜魇,那些体型庞大而威力无匹的怪物,竟然被英勇的唐军杀光了。 或者说,夜魇们是被那些唐军活生生拖死在了战场上;而绝大多数唐军也都像是被他们干掉的夜魇那样,倒在了战场上,再也站不起来。 最终和李好问他们一道,抵达山巅的唐兵只剩八百多人。 于烈的五人队竟然真的如早先所说的那样,所有人全须全尾地走到了最后。 此刻于烈站在李好问身边,俯视着他们一路行来的血腥战场,脸颊上还沾着从死亡的夜魇身上溅出的黑色脓液,却双手叉腰爽朗笑道:总算是不辱使命,终于到了这里。 他伸手指指身后幽深的洞口,道:那个山洞里或许就有什么神药或者机缘也说不定,快带着你的小伴当去找找吧! 话音刚落,李好问忽然感觉眼前一亮。 抬头看去,只见是阴霾散开,空中再现一枚满月。只是这满月正挂在中天,因此看起来要比它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那时略小些。 就在这时,李好问身边的王兴牙齿轻轻打颤,勉强开口道:可是我,我感觉好冷啊! 李好问:冷? 一听这话,于烈也道:你还别说,我我也有点冷 李好问心头一惊,赶紧查看这些人的状态他们的面孔转成了青白色,嘴唇发紫,原本有几人正在搓手跺脚取暖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别忘了约定 于烈的话还未完,已经再难开口。 他面上迅速结出霜花,整个人就站在原地,被冻得僵硬,成了一座冰尸。 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雪山之巅的八百多名唐军,此刻姿态各异,或站立或坐着,或拍手叫好,或安静休息他们无一例外,成为了一具具晶莹而僵硬的冰尸。 李好问一时间百感交集。 春神句芒为了满足天帝的要求,将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从遥远的冰湖湖底带了回来,让他们在这个神的国度里短暂地恢复生命。 于是他们便一日又一日,周而复始,攀登这座并非不可攀登的山峰,对战并非不可战胜的怪兽夜魇。 可是当他们终于战胜所有夜魇,来到这神山之巅的时候,却又不得不回归原先那不可抗衡的命运。 他们可怜吗?可悲吗? 然而看着这一具具再次成为僵硬冰尸的大唐士兵,李好问只想大声说一句:佩服! 你们足可以令全天下的唐人为你们自豪。 于是李好问放下一直背在背上的卓来,向着面前的唐军遗体郑重地行下一礼。 你们不愧为唐人。能与你们一路同行,是我李好问的荣幸。 卓来被李好问放在地面上的时候,这少年昏昏沉沉地并没有醒来,他的脸上依旧笼罩着黑气,与先前并无明显的变化。 第653章 但李好问感受到了大地在震颤。 这座神山,或者说整个神的领域正在解构。 他回头看去,借着皎洁的月光,李好问在神山脚下发现了山谷、河流、村庄、往来阡陌交通 或许是因为卓来的抵达,才令这座神山发生了改变。 钥匙已经接近了锁孔,那有关力量之源的谜底,似乎已近在咫尺。 但,现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拦不住李好问去做一件事 他拖出自己的时间视野,连他自己也略微吃惊。 此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整幅连绵广阔的大陆,各个方向上的海岸线宛然,可以远眺其它大陆与大洋。 原来就在刚才那段不断战斗的时间里,他的时光术又获得了惊人的提升。 这并不令人意外。 如今他哪怕是想远赴被唐人称作大秦的罗马,参观矗立在市民论坛旁的斗兽场;又或是向前回溯历史,去咸阳宫中拜见秦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当然,他压根儿不清楚这算不算是又晋升了某种境界。因为时辰之上他能够得到的信息太少,甚至这一天、两天的境界名字,也只是轩辕氏匆匆提过一嘴,李好问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但他只想做一件事。 李好问让自己回溯到天宝初年,在视野里找到潼关,关内五里,官道南面的小村庄。初春,新垦的田野已被犁平,正在安静等待下种。 李好问的身影一瞬间便出现在村子外的田埂上,惊到了一个正在田里干活的后生。 敢问这是于家村吗? 后生扶起了犁耙,点点头:是于家村,您这是要找人? 请问,于烈家在何处? 李好问的声音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于烈?那后生挠着头回答,于烈是我叔叔,早些年随军出征在外,在边关当兵。前年听说他随军征讨小勃律,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前年? 是了,天宝初年这个时间点太过模糊,再加上他心情激动至极定位不准,抵达于家村时,这些大兵为国捐躯的消息已经传回他们的家乡了。 但是李好问强抑心中的激动,格外认真地道:我受人之托,想要见见于烈的家人,并且转告一句话。 后生愣了片刻,连忙将他往村里请。 看起来,距离于烈等人牺牲已经有了两年,抚恤都到了,家属们的哀伤也早已淡去。谁知今日却来了一名如此年轻的官员,认认真真地求见。 于烈的侄子看看李好问年纪虽轻,可是气质却好,身上又穿着不知什么品阶的官袍,总之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儿便是了。这后生不敢怠慢,赶紧将李好问迎到自己家门前,耶、娘嚎了一嗓子便进院去了。 这位长官是? 少顷,于家人全都抢了出来,为首一人,看面相和年纪,应当是于烈的父亲。 于是李好问整肃衣衫,再次郑重行礼,向那位老人家道:我受人之托,要带一句话给您。 令郎于烈,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个真正的唐人。 他们曾经无私地帮助同袍们,无畏地完成了看似绝不可能的任务。他们一直并将继续屹立在大唐国境上,忠诚于他们的职责。 拜过于家的老人,李好问直起身,向于家侄子询问:请问,王兴家在何处? 李好问这一去一回,对于昆仑而言,只花费了极短的时间。 他再次回到昆仑神山上,卓来依旧紧闭着双眼,安安静静地横卧在那座神秘的石窟跟前。 但别处有变化,只听远远地有人高声招呼:李司丞,李司丞我是,我是长吉啊! 李好问便知那是秋宇等人派上山来给自己做帮手的。毕竟李贺不同于他人,在这座神山上能够自保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远远地听见李贺气喘如牛,当即施展瞬时位移,直接去山底将李贺搬运上来。李贺身体极轻,因此对李好问来说根本就没难度。 呼! 李贺双足踏上山巅的土地,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展颜对李好问道了一声多谢,然后视线在那些化作冰柱的唐军身上凝住。 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又看了看刚才李好问带着自己一掠而过的可怕战场,这才冲李好问开口道:李李司丞,我上来帮你。 事实上此刻不论是谁,到这昆仑山上来帮忙,李好问都会心生安慰:他的伙伴们到底没让他独自一人来面对这份危险。 两人一起去查看卓来的情况,只见卓来没有任何神智,也无法唤醒。 李贺:司丞,没别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李好问: 这个李长吉,说话还真是直接啊。 于是李好问双手托起卓来的瘦小身躯,向那个掩藏在幽暗深处的洞口走去。李贺要抢在他前面,李好问赶紧拦住:长吉且慢,带卓来到此是我自己选择,这危险得我自己来承担。 李贺闻言,果断地向后退开半步,道:其实您带着卓来,应该就没有危险了。 第654章 你怎么知道的?李好问不禁好奇。 我猜的呀!李贺的语气里有一丝得意,毕竟卓来就是圣子嘛! 李贺这话如同一柄匕首直接戳在李好问的心头:此前种种证据都指向卓来的特殊身份,但李好问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卓来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圣子。 到了现在,纵然不信也不行了。 李好问接受事实,默不作声地挡在李贺身前,双臂托着卓来的身躯,一步步向那洞口走去。 这一刻,四下里安静极了。月光就像是一层轻纱似的笼罩在地面上,耳畔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 李好问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五千人同做的梦,在梦里他遭遇了何等样的危险眼珠爆裂、脑浆沸腾,如果那不是梦,他当时就应该变成一堆疯狂的血肉了。 还有那个神秘的数字:二十六。 李好问还记得是事后叶小楼提醒,才让自己得知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个数字。 他事后也设想过无数种关于二十六的可能,却没有一个靠谱的。 就在李好问做好了一切心理建设,准备直面属于自己的风险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山洞进不去。 李好问突然有点哭笑不得,心里清楚他又被那个五千人集体梦里的先入为主给误导了。那个梦将他引到这昆仑神山之巅,却与真实情况根本不符。 这洞口此刻挡着一枚巨大的山石。李好问伸手搭在山石表面,轻轻推了推,那山石却跟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令李好问忍不住咋舌按他现在的能力水平,千斤之巨都能轻而易举地推动。 这,莫不是完全生根在山中的屏障吧。 李贺从他身旁上前,将脸庞几乎凑在山石表面瞅了瞅,忽然道:李司丞,这是有机关吗?看起来像是一个符号。 就着天顶洒下那层轻纱似的月光,李好问也看清了,山石表面确实有凹痕。这些凹痕形成了一个在他看来有些眼熟的图案 那是两个圆形的凹槽,看起来像是两只瞪得圆圆的眼睛。 圆形下方有很多条曲线和尖角组成的复杂符号,令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文字的变形,又像是一种未知生物的骨骼。这些符号的线条并不干净,带有细碎的触须样纹路,在月光的照耀下,给人一种它随时会活过来的感觉。 这个图案我在哪里见过的。 李好问喃喃地道。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李好问伸手去拖他在长安办库库多莱案时的某个历史影像。 不知是不是他使用时光术时触动了什么禁制,李好问拖出的并不是他见过的影像,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好问顿时愣住了。 李贺伸手挠挠头,问:司丞怎么了? 李好问觉得嘴巴发涩,难以言语,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见挪开这座巨石的方法是以活人的双眼祭祀 将眼球放置在那两个圆形的凹槽上,就能打开这道石门。 别问他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么残忍的开门方法,他也只是将亲眼看到的说出来。 谁知李贺双眼一亮:这个我有办法! 李好问胆战心惊地看着李贺伸手进怀中,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方帕子李好问记得没错,秋宇正是用这方帕子包住了塔什克最后剩下的两枚眼珠和一小片头盖骨,将来好把他这点遗骸送回吐火罗安葬。 不过想想也挺悲催的就在几个时辰前,塔什克刚刚死于圣子那双如鬼似魅的双眼之下。此人终其一生,所想的都是杀掉圣子。 塔什克,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保佑卓来能够摆脱圣子身份而我们会尽全力阻止任何牵涉吐火罗的灾祸发生。 在李贺将什克留下的两枚眼珠填入巨石上的凹槽时,李好问在一旁暗暗祷祝。 也不知是不是塔什克的灵魂真的感应到了什么,那两枚定在凹槽中的眼珠,表面的黑气一时间全都散了,变得越来越明亮,色泽也越发深邃幽蓝,最终成了两枚闪闪发光的蓝色宝石。 紧接着,堵在这座山洞跟前的巨石背后,发出来自机括的轧轧声。 李好问再也顾不上思忖这些,而是全神贯注着洞窟内的动静,随时准备对他的危险预感做出反应。 然而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挡住洞口的巨石挪开的一刹那,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陈放在其中的白玉床。 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白玉床前,无论是李贺还是卓来都已被他远远地抛在脑后。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张白玉床,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二十六,二十六 到底什么才是二十六? 视野内,白玉床上放置的是一具骸骨。 对于考古生来说,这幕场景非但谈不上惊悚恐怖,反而是职业病的最佳诱导剂。 李好问感觉自己正站在那具白玉床前,正伸出手以手掌做量具进行粗略测量,并且口述观察结果:墓主人身前身高约一米七,从颅骨与骨盆的形状看,这是一位女性 第655章 他像昔日考古队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一样,迅速将一具尸骨所透露的信息、讲述的生平故事全都总结了出来。然而他脑海中却依旧盘旋着那个声音 二十六,二十六 这个二十六到底是指什么? 李好问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他低头将这具骸骨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 终于,他突然觉得这具白骨哪里有些怪异,但这个念头却又太过匪夷所思,立即被他自己否定李好问奋力晃着脑袋,想要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可是鬼使神差地,李好问竟主动验证了一遍,数了一遍 他又数了一遍,之后又数了一遍 直到最后确认绝无可能是自己数错 眼前的这具骸骨,总共有二十六枚肋骨。 人类的肋骨只有二十四枚。 存放在这座神山上这具神圣的尸骨,根本就不是人类的。 第 203 章 司丞, 李司丞! 李贺又尖又细的嗓音在李好问耳边回荡。 他猛地一定神,人陡然清醒,察觉自己正站在大雪山山巅的洞窟跟前, 身边左手是李贺,右手是卓来对, 是卓来。这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 与李好问并肩而立。 诡务司三人正齐齐地望向洞中,那枚挪开的巨石之后 那里有一张白玉床, 然而白玉床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么他刚才看见的,白玉床上的骸骨,女性,二十六枚肋骨完全是他见到的幻象? 李好问哑口无言。 刚才那一刻,他自觉已经距离答案非常接近, 只要一伸手便能触及。而此刻一切却都又回到了原点,心头那数不清的疑问之上, 又增加了一枚。 就在这时, 李好问身边的卓来突然抬脚, 哒哒哒地跑进这间石室, 敏捷地一翻身,躺倒在那张白玉床上。躺下的姿态,与李好问刚才在记忆中见到的那具骸骨一模一样。 李好问与李贺也紧随卓来进入石室。 李好问站在那张白玉床前, 恍惚中, 感觉自己正以刚才打量那具骸骨的眼光看向卓来,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词:母亲。 难道, 躺在这张玉榻上的,曾是吐火罗人的始祖? 可那位分明不是人类。 现在躺在上面的人是卓来。 那么卓来又是不是人类?还是说, 他真的是那什么圣子?躺在这张玉榻上,是要献祭? 一念及此,李好问猛醒,一个箭步上前,将卓来从那张玉榻上拖下来。卓来显然不愿意就此被从玉榻上拖开,一时间奋力挣扎,对李好问拳打脚踢,一张口,便狠狠咬在李好问的手臂上,一时间咬得鲜血淋漓。 卓来的双眼完全是湛蓝色的,看不见瞳仁。而他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与嘴角却被咬出来的血染成了鲜红,再配上那张染满黑气的小脸,这副形容着实是惊心动魄。 然而李好问一边紧紧攥住卓来,一边让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加速愈合,一边忙凑在卓来耳边,低声道:别怕,是我! 我是来帮你的。 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 不知是不是被最熟悉的声音所安抚,卓来渐渐摆脱了疯狂,不再乱踢乱打乱咬,那对碧蓝的眼眸无神地冲李好问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身体扭了扭,将自己的小脸埋在了李好问胸前的衣襟上。 李好问心中一阵酸楚,知道这个少年对自己甚是依恋,毕竟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 而这份依恋,却是此刻他唯一能用来帮卓来的。 他柔声开口,小声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起来。 他口中的好起来,自然是指帮助卓来摆脱污染,重新回归一个正常的人类。 他刚才有一种直觉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卓来躺在那张玉榻上,否则那少年真的会就此变成吐火罗人的始祖、被人祭祀的图腾、灾祸的根源 就在此刻,李贺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噫了一声,指点道:司丞快看,墙上,墙壁上 李好问猛地抬首,这才留意到,这间石室内多了些适才没有的光亮。墙壁上是一对一对圆形的点光源,此刻正闪烁着幽蓝光线。在这些光源下方,都绘制着类似早先石室门口机括上的神秘图案。 早先李贺用来破解机括的手段给李好问带来了极其不好的联想。此刻他恍然觉得那些蓝莹莹的光点都是一枚又一枚的眼睛,无一不在凝视着自己。 但这些眼睛却又各自有些不同。 有些眼睛大而锐利,中央的瞳孔蓝得发黑,周围是一道道放射形状的裂纹,似乎正窥探着世间的一切。 也有些眼睛蓝得很是温柔,周围围绕着一圈诡异的暗红色,不知是血还是泪。 事实上,这些眼睛其实都是能够放出幽暗蓝光的宝石。但它们每一枚的边缘线条上都带着细小的触须般的纹路,给人一种它们随时会活过来的感觉,看着也越发像是眼睛。 李好问只顾胆战心惊地观察,李贺却愉快地数起了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墙壁上一共十二对眼睛。 第656章 李好问心头一紧:卓来那是第十三对。 也就是说,算上卓来,这间石室里总共二十六只眼睛。 李好问连忙摇晃脑袋,想要将这个不吉的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西方人认为十三是不吉利的,到了李好问这里,却是二十六成了他最不愿碰见的数字。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李贺这时已经兴高采烈地在石室内探索了一圈,伸手指着对面那张白玉床对面的石壁上方,高声道:李司丞,您看,这里还有一对嗯,一对还没填上的眼睛。 那是在白玉床对面的石壁上,另有一个形状特殊的标记,与刚才他们启动机括,挪动石室门口巨石时用到的祭祀标记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这个图案更庞大,看起来更加震撼人心。 那个图案就像是一枚巨大的图腾,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令李好问的膝头承受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压力,随时可以让他跪下去。 然而李贺却高高兴兴地在这枚庞大的图腾标记跟前摸索着,左抠抠,右按按,还真的不知被他在哪里找到了一个暗槽,李贺便伸出一只细细长长的右手,突然用力一推 瞬间,笼罩在这间石室内的幽淡蓝光完全不见了。 墙壁上的眼睛全都变得黯淡。 石室终于又恢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与此同时,黑暗深处,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随即有一点点幽光亮起,李好问眼前出现一个迅速变幻的影像它一会儿是鹿是象,一会儿又是猿猴花豹,再过一阵这影像又变成了人,扁额骨,脸颊突出,还未摆脱与辕类亲缘关系的原始人 他耳畔响起的声音也很奇怪,叽里咕噜,呜哩哇啦,像是兽语,又像是人声,有点语言的意思,却又完全听不出究竟是何语言。 突然,一刻清晰无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字正腔圆的汉语:抱歉,需要一点点时间调试到你可以理解的语言,以及你能够接受的形象? 卓来听见这个声音,就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不然不动,双目凝滞,似乎已经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思维。 然而李贺就像是完全没听见且不在乎似的,继续在白玉床对面的石壁上摸索敲打,一副不找到宝藏不罢休的模样。 这个怎么样? 那个声音再次询问。 与此同时,他面前出现一个身高接近八尺,穿着亚麻袍服,留着大胡子的男子身影。这形象几乎与真人一般等高,立体,细节处十分逼真,但时不时有光线闪动,类似李好问在后世科幻片里曾经看过的全息影像。 李好问惊讶万分:查克? 但其实也不完全像,查克的脸颊要更瘦削一些,身上除了终日披着的亚麻袍子之外,还总会戴着一枚十字银饰。但是大胡子、蓝眼睛、高鼻梁这些吐火罗人的特征,让李好问头一反应就是他所认识的景教执事查克。 哦?看来是撞了你熟悉的人?这可不太好,还是换一个吧! 于是,吐火罗大胡子的形象一抖,成了一名唐人装束的男子,三十来岁年纪,相貌俊朗,神态温煦,令人一见便觉得十分可亲。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绿袍,腰间挂着鱼袋,是一位大唐的官员。 李好问双目瞳孔顿时一缩 这个人他也认识,而且此人对他的人生有过极为重要的影响。 若没有这位的死亡,也就不会有李好问的今天。 因为这个形象来自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 李好问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要知道郑兴朋死前曾经在给妻子的书信背面用秘术留下文字,其中蕴藏的一些秘密李好问直到今天都还未曾破解。 此刻他突然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脱口而出了查克,令对方反向推断出了自己的大致身份,因此具现出郑兴朋的形象,来试探自己。 于是李好问强令自己沉住气,不动声色地道:可以了。 在他眼前出现的郑兴朋,闻言便流露出由衷的微笑,清了清嗓子开口:感谢你将圣子带到这里。想必你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来自先祖的恩赐了? 这郑兴朋的视线停在了木然不动的卓来身上。 不! 李好问异常坚定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并且直接向前跨上了一步,挡住了郑兴朋的视线。 卓来不是什么圣子,他是我的朋友、亲人、兄弟手足。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给他治病,让他能像这世间其他少年郎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咦? 对面的郑兴朋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你真的如此认为? 或者说,你真的将圣子当人看? 李好问:拳头硬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的人。我究竟该说你是无知好,还是说该说你圣父好? 李好问心想: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他心念刚动,对面郑兴朋便叹息道: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第657章 李好问: 他突然意识到对面绝非一个虚拟全息影像那么简单。他面对的大概率是一个能精确判断对方在想什么的心智体。 唉! 郑兴朋忽然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 这间石室每一次开启,世间所有的人造访此地,都是为了获取力量。 上一个来此的家伙就没有那么幸运。 他足够强大,能够摆脱如此多的夜魇,能够以撼动山岳的威力打开拦阻在石室跟前的巨石。 但是他运气没你好,他既不在意圣子的传说,也没能找到圣子。 最后他也一无所获,只能带着满腔的疑问下山 李好问心知这是在说黄帝两个神格中属于神的那个部分。 只是,黄帝真的只是带着疑问下山吗? 仅仅是疑问就能让一位正神变成那副模样? 李好问感到自己心中那根弦已经绷得紧紧的。 然而李贺却依旧在钻研白玉床对面的那面石壁,伸手敲敲打打,时不时将耳朵贴到石壁上去听听。 郑兴朋忍不住侧目看李贺,李贺却毫不在意,只管自己捣鼓。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李好问觉得李贺和自己配合得不错,于是故意开口,将郑兴朋的注意力引开。 圣子究竟是什么? 郑兴朋闻言眨眨眼睛,露出一副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的表情。 你看见白玉床上的那具尸骨了吗? 李好问闻言瞬间愣了神:白玉床上的尸骨那不是刚才自己见到的幻象吗? 难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他以为的幻象才是真的? 可若是如此,现在那具尸骨又在哪里?眼前这石室里的情形又是真实的吗?此刻他到底身处一个怎样的时空? 现在李好问有点理解黄帝为什么会疯了。 但他表面上维持了秋宇式的扑克脸,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略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明白二十六的含义了吗? 李好问再次点点头,简要答道:不是人。 对面便用愉快的声音回应:对,不是人,但却是你们一部分人的祖先。祂的血脉流传到世间。刚开始时,非常强大,创造了非常有能力的集体和个体。 这些集体和个体,他们和她们,当时只是一些部族首领和大祖母,却拥有了强大的法力,令他们能完成凡人所不能为的伟业,帮助他们成为神。 随着祂血脉的稀释,这些神明的伟力也逐渐弱化。但有一件好处它散播得足够远,足够广泛,最终便令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拥有了极小的一点点能力。 此刻李好问脑海中似有某处突然被闪电击中了似的,豁然开朗,开口答道:是愿力。 世间那些普通人,也有赋予神明力量的能力。 尽管每个人的能力极其微小,但是千千万万的愿力汇聚在一起,却能造就拥有伟力的神明。 同时,遗忘也意味着衰微。 一旦某位神明被所有人遗忘,那么祂就真正地陨落了。 至此,李好问才终于明白,他所在的这个时空为什么和自己原先的世界有所区别。 这个时空里,有来自异世界的血脉存在,这点血脉虽然古老,但是随着一代代的传播,将这种能力传递至世界各地,创造了一个让神明得以存在的生态。 对了,话说回来,这种能力的本质是什么,是信啥啥成真吗?李好问突然觉得这能力也有点熟悉,和他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关系。 听见这个答案,郑兴朋嘴角勾起,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猜你想到的比我刚才讲的更多? 李好问不答,郑兴朋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继续:圣子是一种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出现的返祖现象。返祖是什么你懂吗? 李好问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极其合乎情理,但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 圣子的出现时机完全是偶然的,但他总是会出现在血统最纯的几个家族之中,毕竟这些家族祖上有族内通婚的历史,所以他们的族群里很容易出现各种遗传疾病,例如疯狂。 因此,这些年来,出现圣子的几率越来越小。而他们降生时,往往会引起族内的纷争,甚至是一国的动荡。 有些人视圣子为不祥,千方百计地要将他扼杀在摇篮之中。 李好问用充满怜惜的眼神望着卓来,却见这少年没有半点表情,仿佛郑兴朋说的完全与自己无关似的。 但是也有知晓内情的人,千方百计要留住它的性命。因为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完全有能力创造新的神格。 这个答案令李好问万分震惊。 创造新的神格? 天帝在神格完全分裂之后试图上昆仑神山,完全是想从这座石室里的始祖这里得到力量? 第658章 然而祂却并不清楚,古老的力量已经被稀释,只有在返祖现象出现之后才会出现新的神格? 我们那位邻居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这一点。 但凡到达这种层次的古神,都大致能预见到圣子降临的时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到这里来。 只可惜啊,就差了这么一点点,你和他上山的时机根本就只差了前后脚嘛! 李好问难免联想:黄帝被分出来的神格其实已经大致预测到了卓来出生的时间。只不过这神山上的时间运行与尘世中不同,卓来出生长大到十三岁,昆仑山上也不过是过了十三天而已。 但话虽如此,但看着郑兴朋那一副摇头惋惜的表情,李好问总觉得其中还有些猫腻。或许黄帝为自己所做的占卜被干扰了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忽听李贺一声欢呼:找到了!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突然伸手从石壁上拖出了一个抽屉。白色的雾气迅速腾出。 李好问在旁看着,忽然觉得,这些白色雾气,并不像是仙人出现时自带的视觉效果,反倒有些像是用来保持低温的干冰突然遇到了空气。 就听李贺欢然道:在这里,说话的东西在这里!李司丞,快来看。 郑兴朋脸上肌肉顿时一抽,似是想要打想要骂,却打不出手,骂不出口,只能自己把那份怨气吞回肚内去。 李好问不顾呆立在一旁的卓来,一个箭步敢上前,低头看那只被打开的抽屉。 早先他进这座石室的时候,对此的印象完全是:古老的、神秘的、原始的。此间无论是粗糙的石壁与玉榻,还是石壁上粗犷雕刻的图腾,都给他以这种印象。 但此刻,李好问意识到自己又被先入为主的印象所欺骗了。这枚被李贺一手拉出的抽屉里,放置着一枚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器皿,此刻正汩汩地向外吞吐着白色雾气。 李好问就算不惧寒暑,也能感受到此处保持着极低的温度。 而玻璃器皿内,一层明显不是水的液体中,浸泡着一枚灰色的,表面沟壑纵横的物体。 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李好问一眼就认出了大脑。 这大脑的规模比人类大了一半,表面密布着脑沟,此外还牵连着无数枚灰色的细线,集束在那抽屉深处,不知通向哪里。 在李好问眼中,这枚大脑,似乎相当脆弱。 而李贺也马上高高兴兴地向抽屉中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一下,试试手感,看看这灰色的长得像豆腐的物质,是否也像豆腐一样,触手即碎。 我的朋友, 郑兴朋伸手去抹了一把虚拟的汗水。 好不容易有了能够相互沟通的机会,你不会想就此打住吧。 李好问轻轻地拉住李贺的手。李贺笑嘻嘻地,仿佛刚才那一下,正是体察了李好问的心意,然后专门为他所做的一番试探。 这就是你的本体?李好问看向郑兴朋。 后者面带尴尬地点了点头。 第 204 章 被发现本体之后, 郑兴朋脸上流露出无比尴尬的表情,它就像是一个当街表演幻术的蹩脚杂耍被围观群众当场拆穿之后,既要想办法遮掩找补, 又得厚着脸皮讨要赏钱。 李好问心中却并没有太多得意。 从对方的语气来看,他对自吐火罗始祖以来的所有往事知之甚详, 即使昆仑山上时间流速比世间来的更慢, 但保存至今,这也是一锅陈年的老豆腐。 从如果对方真的以这老豆腐的状态一直存在, 并且还能幻化成查克和郑兴朋的形象,那么对方背后所倚仗的神力,或者说,科技与地球上的人们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 李好问强抑着心中的情绪波动,表面上只淡然问了一句:既然你我双方都已经坦诚相见了,要不你介绍一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不知为何, 这郑兴朋竟然还保持着郑兴朋的容貌声音,肃然点了点头, 道:我来自遥远的星空, 是始祖的神仆, 先行者的侍从。 始祖?先行者? 李好问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两个称谓, 再观察对方的神态反应,终于明白这俩称谓指向同一个目标,应该就是他适才在幻象中所见的那具女性遗体, 拥有二十六枚肋骨的那位。 先行者很清楚祂的生命是有限的, 祂的血脉会比祂的肉身流传得更加久远。 因此祂走下神山,去行使自己的使命, 但是将我留在这里,为的是将信息传递给未来。 说到这里, 郑兴朋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李好问见了,心里猛地打了个突,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紧要的消息。但是郑兴朋马上继续开口,李好问脑海里刚刚浮现的念头,又马上消散了。 神山不是一天铸成的,它的时间流速原本与外界相同,是一天天减慢至如今的水准。所以我也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我的肉身逐渐消磨,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延续我的生命。 对方口中的这种方法,显然是指用特殊手段保存自己的大脑,并且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投射出形象,与后来者交流。 第659章 那么,李好问简短地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始终认为,清楚了对方的身份和姓名,双方才算是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相互交流。再说,他也不能真的认为对方就是郑兴朋吧。 郑兴朋的眼珠微微转了转,眼中出现一丝狡黠的光:你可以称呼我为零。 李好问双眼微微一缩:零是一切的起点。对方以此自称,显然有些深意。 对于零的自述,李好问其实没有任何手段能予以证实。他完全可以怀疑那碗脑花就是始祖、先行者本身,但他同样没有证据。 你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零似乎很高兴李好问自行将话题又转了回来,顿时面露殷勤的笑容:只要你献祭了圣子,你就能获得新的神格。 新的神格? 李好问心中微微一动,马上问道:这要怎么做? 顶着郑兴朋那张面孔的零闻言大喜,笑道:我就说嘛!没有人不钟爱力量。 很简单,你看见那墙壁上那些美丽的蓝色宝石了吗?只要你将圣子的双眼取下,放在那里 与此同时,李好问眼前再次出现了奇异的景象 卓来那一对宝蓝色没有瞳仁的眼球,此刻自己跑到了李好问手中,随后李好问的身形已经闪至石壁之前,他双手一抬,将那对闪烁着奇异光辉的海蓝宝石填入了石壁上的凹陷中。 随即他感受到了澎湃的力量 但这种感觉只是稍纵即逝,转眼间,一切又已经回到最初,卓来的双眼跑到了李好问手中,然后李好问不由自主地完成了献祭圣子的仪式,随即感受到了澎湃的力量。 这种循环出现到第三遍的时候李好问自己也明白过来了这也是幻象,不是现实。 这大概类似后世的虚拟现实技术,但是比后世人类所开发出的技术更加高明,一切都感觉是那么真实,就连得到力量之后那种志得意满的心情都被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是幻象毕竟是幻象,在心如铁石的李好问看来,卓来永远是卓来,不是什么圣子。 无论这虚拟的献祭放送多少遍,无论那力量带来的感觉那么令人心安、令人骄傲李好问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零那张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整个人甚至向前迈了一步,脸上浮现出殷切的希冀。 但幻象终究是幻象,脑花也始终只是一碗柔嫩的脑花。零就算将它投射出的形象贴在李好问眼前,也没法真正驱动李好问的一根手指头,顿时涨得满脸通红,眼露急切。 就这么想我赶紧将圣子献祭? 李好问冷淡问道。 这拥有力量,获得神格难道不好吗? 零猛地收去了神情里的急切,满脸堆笑地说。 在整个这过程中,卓来如同一枚塑像般,一动不动。 那对宝蓝色的明净双眼宛若波澜不兴的海洋,没有半点波动。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转头望向李贺 李贺猛地伸手,去拉住盛放着那碗脑花的抽屉。 郑兴朋的形象立刻发生抖动、扭曲。这个穿着大唐官服的中年男人脸上肌肉一阵乱抖,眼神里颇有震惊与不解。但随即那眼神也慢慢变冷,逐渐流露出不善。 献祭圣子,获得新的神格云云,只怕是尔等为了谋求一己私利而编造的谎言吧! 李好问不再拖延,率先撕开对方营造的谎言与幻象。 何以见得? 零态度貌似恭敬地请教。 你自己也说过,圣子一向诞生在吐火罗人的几个大家族里。 李好问开口解释,他心里实在难以忘怀塔什克临死之前流露的那份痛悔。 虽然他与塔什克的目标相左,但是塔什克临终之前的痛苦与懊悔也一样深深感染了他。 试想,吐火罗人不惜牺牲那么多生命,以此为代价只为了除掉圣子这难道还会是什么好事? 吐火罗人要么从他们的圣子那里得到了某种信息,要么从世世代代的观察中得出结论。他们反对圣子献祭,甚至甘愿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这只能说明他们根本就看破了某种谎言只是难以表达,或者干脆,不能说! 再加上当初那个二十六的警示也提醒了李好问。 墙壁上已有十二对被献祭的眼睛,再凑上卓来这一对就又凑出二十六这个数字了。 二十六本就是他从危险预感里得到的信息,未必就是指始祖的二十六枚肋骨。 而郑兴朋的态度,也令李好问越发肯定:他必须阻止圣子的献祭,必须保住卓来。 这时郑兴朋忽然又变得气定神闲了,慢悠悠地开口:只是想提醒一下尊驾,看看自己的身体吧。 第660章 你其实已没有选择。不献祭圣子,你就会变得与黄帝一样。 李好问没有答话。 他刚才就已经留意到了。 表面上一直在与郑兴朋东拉西扯,事实上他已感受到自己被卓来咬过的那只手臂,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 用余光看去,李好问能看到他的手臂被一层黑气笼罩着。 而被卓来咬过的那个伤口,原本只是两排小小的齿痕,现在那附近的皮肤已经溃烂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血肉和筋骨。 难道这就是污染的源头? 既然李好问不言语,郑兴朋便表现出十分得意: 遵从先行者的意志,好好地向祂献上献祭祂绵延于后世的血脉吧! 这和你的初衷并不冲突!你不就是想要接触圣子身上的污染吗?那根本不是什么污染,那就是圣子即将回归本源的表现。 圣子主动回归,你还总拦着他干嘛 这个零巧舌如簧,不断劝说。 李好问不言不语地等了半晌,忽然撩起自己身上那件袍子的袍角,屈膝盘腿,施施然坐在地面上,抬起头,对零笑道:既然我也已经被污染了,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我在这里住下好了。 这一手出乎零的意料,它顶着的那张郑兴朋面孔瞬间凝滞了片刻,似乎本体懵逼了,连累投影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紧接着,李好问伸手拍拍自己腰间蹀躞带上佩戴着的荷包,笑道:好了,小家伙,该你出马了。 只见那荷包里迅速爬出一个小小的银色人形,有手有脚,小小的脑袋上却没有任何五官。这银色的小人儿扬起头迅速地看了李好问一眼,似乎异常不舍。 但李好问冲它点了点头,这小小的,泛着银光的身影立即从这洞穴中闪身而出,向神山下疾奔而去。 李好问笑着拍拍心口,道:这下好了,无论我被污染后变化成什么样的怪物,都无法再从这座神山上走下去了。 零所投影出的郑兴朋形象,明显没能从李好问做的这决定里回过神来,依旧愣在原地,半晌才开口道:你打算将你自己就这么困死在这神山上? 李好问洒脱地一笑,道:也不能说是困死吧!看来你并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其实挺会享受的。 说着,他忽然伸手向虚空中一拖,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探头瞅了瞅,看似随意地从里面拖出了几个银盘。 零兄,你远道而来,又在这神山之巅独自逗留了这么久,一定没见识过我大唐的美食吧! 来来来,带你见识见识我大唐的烧尾宴。 李好问一边说,右手一边不停,从历史中拖出各种烧尾美食:红羊枝杖、水炼犊、光明虾炙、葱醋鸡、雪婴儿 零一时间看傻了眼,却见李好问还在继续:若论饮品,我大唐的饮茶虽然还有点让人难以恭维,但是好酒可多,且配上著名的酒器,滋味更佳。 说着,他已经又从历史中又拖出了酒水饮料:比如这个,用夜光杯盛的葡萄酒,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意境。 李好问拖出的确实是夜光杯盛着的葡萄酒夜光杯本就产自与敦煌毗邻的瓜州,李好问通过时间视野取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又比如这个,用白玉碗盛的兰陵酒,毕竟是诗仙李太白亲自带过货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时,李好问的另一条胳膊已几乎完全被黑气侵染,不能动弹。但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轻轻松松地继续从自己的时间视野里捣腾好东西,然后将其从历史里拖出,一一摆放在自己面前。 零似乎被李好问的这操作给整不会了,它以郑兴朋的形象盯着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半个字。 差不多了! 终于,李好问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美食美酒,收了手。 这里有吃有喝,还有长吉兄能陪着一起讲古,我这临死之前竟还能享这样的福气,也算是不枉了。 李好问笑着向面露急切的郑兴朋举起夜光杯。 那郑兴朋却在咬牙切齿:你们唐人好生狡诈,用这种方法逼我摊牌! 很明显,零急切想要李好问帮它完成献祭,看起来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好问见已经将零激得差不多了,依旧笑着一扬手中的葡萄酒,道:我这也是在寻求真相! 好吧! 零所投影的郑兴朋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算你狠! 骗人的!之前和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说来也奇怪,零在坦陈说谎的时候,言语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它也确实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威逼利诱,又似乎它是抵达了这里之后,才掌握了骗人这种手段的。 第661章 我们以力量为诱饵,哄骗世人将出现返祖现象的圣子送上神山。 这各手段还真是好用他们总能想到各种方法,将圣子送上山来。嘿嘿! 零一边解说一边陷入回忆,突然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声,配合郑兴朋那个平实老成的形象,说实在的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李好问也不能确定对方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但零接下来的话似乎带给他些许线索。 因为力量随着血脉的稀释而稀释,成为他们最觊觎的东西。 在得到力量的过程中,他们付出了很多代价。各种欺骗、背叛、反目成仇令人叹为观止的死亡、献祭,以及随之而来的分离与仇恨。 久而久之,有些人先反应过来了。这些人大多是吐火罗人,因为旧日婚俗的关系,他们的血统最纯,因此圣子也大多诞生在他们的家族里。 于是他们给圣子起名叫做禁忌血脉,一旦诞生就要除掉。 但很显然,他们算错了人类对于力量的贪婪。 说到这里,零操控着郑兴朋向卓来看去。 卓来却还是那一副老样子,一动不动,仰着脸望着石窟的洞顶。 这不,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终于又游回到昆仑神山上来了。 不是这样,李好问平静地反驳。 其实是那些一心想要避免灾祸的吐火罗人,低估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血脉传承,意味着大家是一家人。这份亲情令人难以割舍。所以卓来出身的老贵族一家才会选择将他送来长安,不是因为想要私藏他而获得力量,而是真诚地希望这孩子能平安地活下去,无灾无难度过一生。 李好问这么说着的同时,卓来的脑袋似乎向李好问这边略歪了歪。 少年的眼里似乎恢复了一点点清明,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若隐若现,小嘴一扁,头一回做出一个委屈得想要哭的表情。 零闻言却嗤笑一声:这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由你把他带到了这圣山上? 这杀人还要诛心的言语宛若一枚大锤,重重地捶在李好问心上。 这本就是命中注定的,任何波折都只是略略拖延而已。 你当然可以告诉自己,不是为了力量,而是为了寻找答案。 但结果是一样的。 李好问被这家伙说得心底发冷。 虽然他从不想在人前流露出软弱,但还是冷不丁被对方看穿了心思。 是啊!结果是一样的。 世上很多事,都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结果也确是如此:他亲自把卓来带来了这座神山,这座渴望着祭品的神山上。自己也难逃被污染,被永远封印在此的命运 这一切,都只为了要一个答案。 因此,卓来的命运就像是从西域一直画向大唐的一个圆,拐出一个巨大的弧线,但终于还是又拐了回来。 然而,就在李好问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正确与否产生动摇的时候,卓来的小脑袋轻轻靠了过来,随即这少年竟然挡在李好问身前,那双幽蓝色的眼眸抬起,冷冷地望向郑兴朋虚幻的身影。 竟然有点维护李好问的意思。 眼前这一幕,却丝毫没让零有所触动。 它操控着郑兴朋的形体,唇角勾出一个邪异的笑容。 其实,你在发现我的最初,就可以选择将我当成一盘食物,吃掉,或者摇碎,用最原始的方法。 你们人类不是挺喜欢品尝生灵的脑子的吗? 李好问听得一阵反胃:豆腐脑确实是美味的,脑花在涮火锅时也勉强可以接受。但绝不是眼前那这碗陈年的老脑花啊! 但那时你惦记着答案,你不想那么做,无论如何都要将我留下来。 现在呢,你却发现,即使杀掉我也没有半点意义了。 李好问听零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正低头思忖,忽听零用郑兴朋的声音笑着说:难怪你叫李好问,你怎么这么好问的呢? 是啊! 有句老话叫做好奇害死猫,足见保有好奇心、刨根究底、探索未知在有些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人类彻底失去好奇心,失去对远方和未知的向往,那么人类今天是否还能够主宰地球,都还两说,更别提探索星空宇宙了。 李好问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细节,顺着零的话低头回想,突然惊觉不对。 他连忙回头,看向站在那一抽屉脑花旁的李贺。 李贺也没想到李好问会在这时候突然回过头来,怔了片刻,才努力地向李好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可是李好问这时一眼便注意到了。 几枚原本牵连着那枚灰白色大脑的灰色细线,现在正牵在李贺手上,与他那只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细长手爪几乎融为一体,不留意根本看不出来。 第662章 第 205 章 李好问面上不显, 心中大惊。 他与李贺相识于诡务司,处得久了自然认为自己与对方是有默契的。 刚才李贺出其不意控制住零的本体,在李好问看来, 就是这种默契的体现。 但现在从零的反应来看,当时李贺非但不是在控制零的本体, 反而是在与对方建立某种联系。 就像那升腾白汽中若隐若现的灰色细线一样, 李贺本身,也与眼前的零, 与那始祖先行者,与这座神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此刻,李好问心潮起伏,关于李贺的种种奇特他都记起来了那种言出法随的诡异能力,的确很像零口中描述的力量,竟能那般随心而动, 为所欲为。 这么说来,李贺的本质其实是 李好问努力控制自己, 尽量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但疑问涌上心头, 而答案呼之欲出: 为什么零对自己与卓来的过往知道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零在自己面前会投射出郑兴朋的身影? 为什么零能利用关于郑兴朋的往事潜移默化, 拨弄人心? 这绝非因为这碗被冷冻在神山之巅老冰柜里的脑花拥有什么全知全能的力量。 唯一的解释是, 在人世间,在他李好问身边,一直存在着一枚眼睛。 而李贺, 李长吉, 诡务司最渊博的官吏,作诗的鬼才很可能就是这枚眼睛。 这时李贺一如既往, 用他那细细的声音,笑嘻嘻地问李好问:李司丞,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你 李好问的话尽数梗在喉头。 他说不出来。 曾经全心全意信任过的人啊 其实,摸着自己的良心,李好问敢说,他直到现在都还一直信赖着李贺,同袍情谊可比金玉更坚固珍贵。 或许,李贺身上也同样生着二十六枚肋骨。但是出于对同僚的信任,李好问和他诡务司内的任何一名成员都绝对不会想到要去李贺的胸口摸一摸,数一数。 哈哈哈!零似乎一雪前耻般,笑得非常畅快。李好问,你喜欢我们在你身边安排的这枚眼睛吗?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心沉了下去。 李贺就是从星空之外投射到地面的眼睛。 李好问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秋宇式的沉静,淡然反问:我何德何能,竟然劳动你们如此重视,专程在我身边放置眼睛? 零闻言却更高兴了,郑兴朋的身影在它的操纵下放声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娇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与此同时,李好问眼神遽变,再也维持不住原先的冷静自持,眼直了片刻,血色从面颊和嘴唇上褪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眼前的郑兴朋,身影闪了两闪,改换了形象,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身着领口描金边的窄袖胡服,戴着幞头,眉宇间英气勃勃。她抱着双臂,笔挺地立在李好问跟前,脸上挂着春风和煦的微笑。 这家伙竟然变成了林嫱的模样。 李好问嘴唇轻颤,想说话却又闭上了嘴,牙齿狠狠咬住下唇。 这家伙竟然认识凡世间修炼时光术的人:从林嫱到郑兴朋。在林嫱之前,想必还有其他人。 郑兴朋死前曾悄悄经留下过遗言:我发现了秘密,但秘密也发现了我。难道这就是他察觉了注视的缘故? 这位前任诡务司司丞是因为眼睛的缘故才被卷入佛道之争,惨死于冰刃之下的? 林嫱眼看着李好问脸色变幻,一时间笑得异常愉快: 时光术修习者!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为为什么? 李好问心里多多少少已经形成了一个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开口相询。 此刻他面前的形象是林嫱,是曾经给他无私帮助,为他答疑解惑的人。 在误入大唐之后,林嫱对李好问来说,是导师,是前辈,也是唯一能够分享共同感受的人一位极其重要的知音。 此刻面对林嫱,李好问情不自禁就将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我曾经推演过你们这个行星的未来。 林嫱嘴角上扬,伸手向虚空中一拖,立刻拖出一幅能活动的无声画卷。 那是一片反正银色光辉的海滩,几个人类小孩穿着短衣短裤,脚踩着海浪飞快奔跑。孩子们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笑容。 随后出现了城市,成片成片的整齐房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街道上飞驰的车辆 还有蒸汽车头、内燃机、钢铁巨舰、腾空飞去的宇宙飞船 这正是当年林嫱给李唐天子预言的未来,留在忆林殿中的幻灯片,使用手摇式发电机就可以播放。 这也是林嫱与李好问源于现代的共同回忆,是他们亲眼见证过的未来。 第663章 但此刻,零正使用着林嫱的声音,以一种很肯定的语气道:但这是你们想要的未来,不是我们的。 李好问心头顿时一口气往上冲,很想问问对方:在这里,这地球上,究竟是谁有资格说这话。 但是零操控着林嫱的形象,飞快地比了一个手势,拦住了他的话头: 别着急,其实不同的未来是这里最不缺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不同的动作,都会指向不同的未来。 每一个不同的未来,都会指向一个叫做平等界的独立时空。 平等界?李好问闻言心想,这莫不就是后世人们常说的平行时空吧! 这平等界,其数量之多,用义净老和尚的话来说,就是恒河沙数,比恒河里的沙子还多。 我们要做的,只是耐心,寻找指向我们想要的未来,让这个平等界固化、强大、获得宇宙中的能量倾斜,令它成为最为强大的一个,超出其它一切平等界,让它主宰一切,成为决定性的未来。 让平等界不再平等!李好问喃喃地道。 正是! 林嫱回答时双目含笑,并且伸手撤回了李好问所熟悉的那个未来。 然后,我们就发现了时光术修行者。也就是你们。 你们是这个平等界里最重要的变量,只有你们这些能够在不同平等界里穿梭的变量,能够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目标! 林嫱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神态、语气,几乎与李好问所知的那位林前辈毫无差别,并且自带那种与生俱来的那种自信。 不得不说,这全息投影投出的林嫱,比郑兴朋更加惟妙惟肖,而且更加贴合林嫱的人设。李好问面对她的时候难免一阵阵地恍惚,总觉得对方应该会帮自己而不是骗自己。 见李好问把话憋了回去,林嫱便拍着手得意笑道:真正被眼睛注视着的,一直只有你们这些时光术修行者。毕竟时间是吾主最至高无上的权柄。能够在时光的缝隙里,察觉我们的存在,并有效影响未来的,只有修习时光术的人。 就因为这个,我们一直在你们察觉不到的角落里,引导你们,推你们走上修习的这条道路,推测你们的反应,精心设计你们人生中的每一个关卡,确保你们不会走偏 你林嫱她后来怎么样了? 李好问忍耐不住黑了脸,强抑着心中的怒火与担忧,沉声询问。 他并不知道林嫱的结局如何。 但是武皇麾下一代名臣在风光了几年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总归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你完全可以去自己问啊! 林嫱愉快地笑着,眼里全是嘲讽。 不过她生不逢时,没有遇上圣子,我们对她也没那么留意。我们只需要确保她能够帮到你 说到这里,林嫱唇角上扬,勾出一记标志性的飞扬笑容。 李好问心头却如被巨锤捶过似的 对方的意思显然是,林嫱最大的作用在于对自己的引导,尤其是那次在天授元年带自己见证了新时代的诞生。 难道,真如眼前这家伙所言,他们这些人的人生,一直都是被注视的,被引导的,被利用和被操纵的? 对了,我们用来注视着你们这些人的工具里,包括我们自己带来的眼睛。 林嫱看到李好问吃了瘪,似乎心情非常愉悦,笑着将眼光移向李好问身后。 李好问的身后,李贺正弓着腰,在认真钻研这石室内墙壁上每一幅镶嵌着海蓝宝石的图腾,时不时将伸出手,用食指敲敲,同时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墙上的动静。 直到现在,他依旧是一副纯洁剔透的好奇宝宝模样。 见到李好问的视线随之转过来,李贺露出无辜且懵逼的表情。 李长吉! 林嫱开口:你记忆最深处,最古老最久远的情景是什么,说来听听!你曾经用那些好听的句子记下来过的? 最古老最久远的情景? 李好问深知李贺写过很多诗,可是被他书写在诗歌里的句子又能证明什么? 李贺闻言,伸手挠了挠幞头,思索片刻,忽然双眼一亮,道:是了,是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随着那尖尖细细的嗓音诵出这一句,李好问眼前随之出现了一幅无比真切的画面,与适才林嫱从虚空中拖出的幻灯片一样真实 那是从太空中俯瞰广袤无垠的大地。从天上观之,华夏九州远且渺小,浮在空中的大片大片云翳,真的就如数点烟尘似的。 而随着这地球的缓缓转动,视角切至那片广阔的蔚蓝色太平洋,远远望去,便真的宛若成在碧蓝色玉杯中的一抔海水似的。 第664章 李好问感到身上起了一整年片的鸡皮疙瘩。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1 这是李贺在《梦天》里写到过的句子,当初李好问初读到的时候难免惊叹于诗人想象之雄奇瑰丽,竟能于梦中上天,于月宫里遥看自己身处的世界。 可谁能想到,这竟然是真的,真的是李贺从天外所见的情景。 这恐怕是李贺抵达地球,成为眼睛之前,在记忆最深处烙印下了这等壮阔景象,待他长大成为诗人,便以最惊艳的笔触,用大唐瑰丽而浪漫的诗歌艺术表达出来,并从此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联想到李贺临死时的传言民间相传他死的时候,有天上的使者来接,接他去为天上白玉宫写一篇赞颂的诗赋。 根本无需过多解释,一切都已经被证实了,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李好问圆睁着双眼,死死盯着李贺:他原本听闻西王母曾经传召李白上昆仑山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已经够出奇的了,没想到李贺这里,事情更加离奇。 名扬后世的诗鬼李贺,并不是鬼,却也不是普通人。 他是一枚眼睛! 李贺见到李好问望着自己,一双眼都瞪圆了,顿时面露赧色,伸手抚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一如诡务司中那个腼腆不善交际的李博士。 我们这枚眼睛够出众吧? 林嫱得意洋洋地笑道,话锋却一转:可是你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用晋肃二字将他气死,这让我险些以为你们发现了他其实是一枚眼睛。 李贺听了这话面露茫然,不知所以。 但李好问却心里难过、惭愧万分。 李贺因为父亲的名讳晋肃与进士发音相近,就不被允许参加科举取士的考试,这不仅是有人嫉贤妒能,而且也是因为制度僵化,官员们不能唯才是举。最终令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这等憾事虽非李好问所为,可是身为大唐官员,还穿着一件紫袍,李好问也觉难辞其咎。 嘿嘿,当初我们曾尝试将这枚眼睛回收,结果被你们的人误认为是天上使者传召,去什么白玉宫作诗这真是太可笑了。 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好问暗暗地想:这等才华横溢之辈,只能为天效命。这本身就是最可悲的事。 不过他后来又复活了,并且重新在人间行走,这是我们不曾想到过的。 林嫱说到这里,不免又向李贺投去几许好奇的目光。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心道:李贺并不是个例。 他的妈妈、妹妹,也都是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虽死犹生,依旧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 他更愿相信,李贺能够死而复生,是因为这世间还有无数人喜爱的诗歌,同情诗人的遭遇,希望诗人能继续好好地活着。 毕竟这个世界是存在愿力的。 而现在的李贺,作为被唐人们齐心合力复活的人李好问心底隐隐约约生出一点点希望,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他的战友,而非仅仅是对方的眼睛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李贺突然笑嘻嘻地开口:李司丞,你猜想的都对。 都对吗? 李好问心里一动:李贺这是在暗示什么? 我可以继续信任你吗?他差点就把这句话问出口了,但马上想起零还在身边虎视眈眈,连忙忍住了冲动。 零大约有点听不下去,打断了二李的相互交谈。 它操纵着林嫱的形象道:来吧,到你做决定的时候了。 你这是在催我? 李好问转过身去,望着林嫱的双眼。 对方越是催,李好问越是明白它们着急了。 献祭圣子一定存在着某种时间限制,越是拖得久,对零就越是不利。 拖延是没有效果的。 笑容从林嫱脸上消失,这位前辈微微扬起下巴,用一种骄傲中略带一点点傲慢的姿态对李好问道:来吧,圣子必须死! 这是你唯一一条的出路。林嫱说道。 要么你困死在这里,发疯、发狂,要么主动献祭圣子,你自己也能得到一条生路,甚至能够使用吾主赏赐给你的力量,去拯救那些你想救的人,施与他们恩德,让他们拜伏在你脚下,感激你的拯救,以成全你的权柄。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一个给自己带来最多好处的。 听到这里,李好问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回他可是终于成功祛魅了,当然不是对林嫱本人,而是对眼前这个模拟着林嫱的形象彻底祛魅了。 零,我奉劝你,还是以自己的真实形象来面对我吧!别在这里装神弄鬼,更不必冒充着林前辈的形象。你和她差得实在太远啦! 第665章 以李好问对林嫱的了解,这位前辈做起选择来,可不会只为了一己之私欲什么让自己能得一条生路获得什么权柄之类,这种选择对林前辈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了。 如果让林嫱选,她绝对会选一个有趣的。 * 昆仑山脚下,夜色深沉。 留在此地的秋宇等人都是彻夜未眠,人人都熬红了眼,焦急万分却又都做不了什么。 越过天帝主神留下的废墟,有较好的视角可以让他们看清神山上的动静。秋宇一行人曾因为夜魇的出现而担忧万分,也因为唐军剿灭了夜魇令神山重归宁静而略略放松。 此刻,众人却大眼瞪小眼,面对着从山上连滚带爬溜下来的一只银白色小人,说不出话。 第 206 章 此刻的昆仑主殿, 早已失去了原先黄帝主宰此地时的面貌。 神殿的巨大拱顶坍塌了一半左右,左右断壁依旧高耸,形成一道通向神山的通道。 通道两侧, 堆积着此前陨落的神明所化身的枝叶藤蔓,它们已被秋宇和叶小楼等人略略加清理, 不至于阻碍道路。 此刻这些枯枝败叶散落于地, 枯黄干瘪,都是毫无生机的模样。有山风从神山上吹下, 灌入通道之中,吹动这些曾经的身躯,顿时发出枯燥刺耳的声音。 秋宇他们却顾不得了,一群人齐齐地围住李好问那只小水银人,仿佛围观一位天外来客。 很明显,这小水银人极不习惯这么多人的注视, 被秋宇那冷厉的眼一瞪,就忍不住浑身哆嗦。 叶小楼马上伸手将秋宇拖至自己身后。他蹲下, 将脸孔凑向小家伙, 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口道:甭理这个凶巴巴的老家伙, 快告诉爷爷, 山上究竟怎样了?李六那家伙如何了? 马十七等人此刻尽数在叶小楼身后腹诽:给水银人当爷爷?你当自己是啥玩意呢? 水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两只细细的银白色上肢抱着自己那张没有五官的圆圆脑袋,摇了摇头。 叶小楼顿时不乐意了:不知道?不知道你就下山来? 水银人也急啊!当初不是说好了的, 如果李好问变成了早先黄帝发疯之后的那般模样, 它就不理会任何阻拦,一路冲下山, 来给留在昆仑神宫中的人报讯的吗? 但是此刻昆仑神宫里的人心急如焚,谁都指望着水银人能带来一星半点关于李好问与卓来的好消息, 谁还想得起这小家伙下山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水银人被催得急眼,忽然一眼看见了马十七腰间别着的火折子,顿时一跃老高,将东西从人身上抢了过来,迎风晃动点着了,就往自己一只胳膊身上招呼。 叶小楼连连摇头:这小妖怪疯了! 秋宇却伸手将这货一拦,道:你看它的右臂。 只见在火焰烧灼之下,水银人右臂正在渐渐变成黑色,仿佛被污染了一大圈似的。 苌弘见状,脸色惨然,摇着头道:看来李司丞此去是凶多吉少,到底还是赴了陛下的后尘啊! 秋宇等人却又都不愿相信。见状,秋宇大声问那水银人道:你是说,司丞的右臂,也如早先此间天帝一般,在那神山上沾染了邪气? 小水银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苌弘与天女魃等尽皆色变,秋宇却长吁了一口气道:那还好,只是右臂而已。 说着,这位诡务司的二把手一提袍角,就要穿过这条通往神山的神殿通道上山。 我去接应李司丞,背也要将他背下山来。 一旁的苌弘见了,赶紧拦住。 这边苌弘拽着秋宇正要劝,另一头叶小楼这莽夫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不就是一条胳臂?没了这条手臂,难道我们就不认他是司丞了? 却因为十五娘轻轻一声回来,叶小楼被天女魃像是提一只小鸡似的给捉了回来。 众人都只见十五娘身影有些虚泛。这个小姑娘似乎是觉得冷一般,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发了一阵抖。 旁人不明就里,只有叶小楼略微明白一点 十五娘本就是因为李好问的思念和相信,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她与李好问之间,自然有一种隐性的相互感应。 更有甚者,李好问存在与否,能直接影响李十五娘的状态,令她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不稳定。 眼前这个看上去越来越虚弱的小姑娘,是李司丞的亲妹妹。这里一群大男人,虽然有心上前相帮,但谁都怕冒犯了她。 最后是天女魃一个箭步冲上前,揽住了十五娘的肩膀,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有这位天帝之女的位格在,十五娘很快便稳住了状态。 她抬起那张苍白的小脸,眼神稳稳地望向那刀刃形状的神山之巅,沉声说道:这水银人既然下山来,就是我阿兄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轻轻抬起手,让众人看见她手心里那枚流光溢彩的五色明珠,眼里满含着不舍,向前伸出手。 如今女娲已经复活,祂昔年的法器补天石连天都能补得,自然也能堵住一条通往神山的通道。 只是,众人都知道,这样一来,就完全绝了李好问的后路。 第666章 十五娘是李好问的亲妹妹,她做出的决定,旁人不敢相劝,只能眼睁睁看着,揪起了心。 但就算是十五娘自己,此刻托着五彩珠子的右手也在微微发抖,那枚珠子也迟迟没有像以往那样,绽放出炫丽夺目的光华。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 一个略带些许油腻的中年男人声音突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将这殿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是旁人,正是早先双眼被圆脸鸡猫面鸦啄伤的轩辕氏。此刻祂眼下兀自带着两道深深的血痕,但双眼已大致复原,虽然看起来还有些大小眼,但已转动自如,不知何时,又从众人身后冒了出来。 原本十五娘正在蓄势待发,且正心情沉重着,忽然听见这一声,吓了一跳之余,当真是怒从心头起,稍一错身,手中那五彩石顿时释放出一道明净无比的光辉,贴着轩辕氏那张俊面打过去,正打中这座主殿的一道墙壁,瞬间将这墙壁轰了个粉碎,也将轩辕氏吓得面露惊慌。 苌弘见状,摇头叹息道:你这位,无论是位格还是气度,不及天帝陛下多矣。难怪祂是主神而你只是小仙小心将来这点位格也全都折了去。 被自己昔日臣子奚落,轩辕氏面上挂不住,脸一阵红一阵青,但偏又嘴硬,不肯口头上认输,于是冷笑着道:本尊这是好心来指点尔等。 祂伸手指着神山的山尖道:此刻月至三更,空中没有半点云翳遮掩,神山坦然现世。这意味着天地的力量格局即将改变,我们这些老家伙将被外来者取代。 说着悲观的话,轩辕氏脸上却连一点失望之情都没有。 小丫头,别再耀武扬威啦!还是为你家娘娘省点力气吧。以后这世间就再不是我们当家做主了。你纵是封住这条通道,我看也是杯水车薪,全无大用。 倒不如省几分力气,留在这里,静观其变,没准能等来新的机缘,捡点便宜。 轩辕氏这番话说得众人几乎想要捂脸。 苌弘摇着头,天女魃几乎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十五娘拥有超乎她年龄的漠然与自持,此刻依旧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殿中年纪最小的似乎便成了马十七这个略带些边地口音的大男孩伸出食指在自己脸皮上刮了刮,带着鄙夷开口损道:之前还吹自己多么多么厉害,现在李司丞独力上山去了,你却只敢躲在这里说这种丧气话。 你,莫不是连俺马十七都不如吧! 轩辕氏听见马十七的奚落,也不生气,淡淡地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一阵,方道:这有什么好逞强的?小子,须知这天地之间所有的神力,原本都是外来的。如今这些力量的原主回来了,我等有什么必要硬扛?为何不敞开胸怀去接收呢? 听见这话,苌弘的头垂得更低,天女魃脚下的地洞快要挖好了。秋宇等人都有一股子老血快要喷出胸口的冲动 但是,真的,连天地之间拥有最强力量的神仙都这么说,那他们这些普通人,真的还有什么去拼的必要吗? 倒是十五娘闻言怔了怔,重复道:力量都是外来的? 谁说不是呢? 轩辕氏含笑点头,但那对弯起的双眼配合眼下两道可怖的伤痕,竟莫名其妙地带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你这老小子胡说八道! 神殿中忽然传出一声无礼至极的呵斥。 说话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那莽到没边的叶小楼。他手中提着障刀,正立在那条通往神山的通道跟前,满脸鄙夷,用最为不屑的眼光望着轩辕氏道: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难道不是因为天下百姓对你们的信仰与供奉才得到力量的吗? 怎么,现在觉得有外敌来了,便怕了,缩了,找各种理由退避三舍?或者干脆投敌? 如此一来天下人又何必信你们,拜你们,求着你们? 叶小楼喝毕,站在他身侧的秋宇也冷冷地道:是啊,就这么默默地任由世人遗忘,岂不妙哉? 被损到这地步,轩辕氏脸上真的抹不开。 但祂也着实是被诡务司两人组戳中了心思:无论是神还是仙,其存在离不开信众的愿力。 祂是从天帝神格里分裂出来的仙人,原本信众就不及天帝广博,只有修道求仙的那一小群人渴望着祂指点自己也能成仙,因此而得到的力量也少,除了拥有一些独特的法器之外,力量与正牌天帝相比不值得一提。 但祂也害怕被遗忘,怕自己的名号被从那些典籍中抹去,人们又去追捧些新晋仙班的仙人。 祂深知诡务司二人组斥祂斥的并非全无道理,可是天下剧变就在眼前,祂怎能不给自己找个有利的位置,等着新神降临,在力量与权柄被重新瓜分之时,也跟上分一杯羹? 只有十五娘,望着轩辕氏那张受损的脸,思索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我阿兄说过的,见到小水银人出现,就永久封住这条通道,不让任何人下山。 我受阿兄深恩,无以为报。如今他所说的,我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完成。 各位,还请不要拦着我。否则休怪这来自天下千千万万炼石宫信众的力量,不留情面。 第667章 说着,十五娘向着那条水银人来时的通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五彩珠子。 就在这时,轩辕氏忽然开口:等等! 众人都以为这位还在矫情着什么喜迎外星王师的戏码,却听这位语带惊异,喃喃自语道:难道难道他? 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时光术修习者,怎地,怎地能 随即主殿中众人也感到了不对劲 曾经被那株巨树撑破的地面方砖此刻正在轻轻颤动。原本散落在地面的枯枝藤蔓随着整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十五娘也旋即发现不对,冷冷地向远方的神山一扬下巴,道:快看! 众人闻言抬头,将视线集中在那泛着银光的神山之巅,几人同时失声惊呼 这、这怎么会 天哪! 在他们眼中,被那一轮明月映照的神山之巅突然迸发,进而碎裂,碎石挟裹着雪花四处飞溅,宛若一朵盛放的烟花。 秋宇嘴唇颤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他转过脸看向十五娘,见这小姑娘板着的小脸上透出一丝喜色,再联想到之前轩辕氏所说的,心中忽有所悟 难道是,难道真是李司丞他 听见这话,叶小楼已是急得快要发疯了,连忙高声道:姓秋的,你把话说清楚难道会死啊! 还没等秋宇有机会为叶小楼解释,马十七忽然猛地拉了他一把,声音里带着惧意。这少年高声喊道:雪崩、是雪崩 这时,昆仑山主殿的地面震颤得更加强烈。众人耳边,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起,旋即变得震耳欲聋,宛如远古巨兽的咆哮,直接将马十七的声音盖过。自此,众人再也听不见彼此之间的交谈。 紧接着,那座神山上闪烁着银辉的积雪开始缓缓蠕动,初时看去,就像是山涧中的涓涓细流。 随即越来越多的白色继续加入这道细流之中,并一起加速,形成了白雪的洪流,沿着神山那刀匕形状的陡坡径直向下猛冲,犹如一条条白色的巨龙,在神山上翻滚、奔腾,忽而交错,忽而融汇。 早先遗留在这神山上那些夜魇的尸体,和早已被冻毙的唐军身躯,根本无法阻挡雪崩的磅礴气势,瞬间便被吞噬,消失无踪。 山坡上的积雪被腾起,形成一大片雪雾。那些晶莹的雪珠在空中飞舞、旋转,被高悬在山巅的明月一映,反射出五彩的晶莹光芒,宛若无数枚剔透的宝石在空中闪耀。 这景象壮美绝伦,就连马十七这样出生在西域、晓得雪崩厉害的少年一时间也竟看呆了。 但雪崩来得太快,根本容不得片刻迟疑。 一道挟裹着清凉雪意的劲风呼地灌进昆仑主殿中的通道,每个人都直接被这刺骨的寒意从眼前的壮观景象中惊醒。他们被这寒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得伸出手臂努力遮挡。 但从神山上迅速蔓延下来的,不止是积雪和寒意,似乎还有力量这力量排山倒海、气势磅礴、无可阻挡。主殿中每个人(神)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秋宇心中一动,开口想要说什么,直接被灌了满嘴的风雪。 但他脸上的惊喜瞒不过人,就连叶小楼这种反应很慢的家伙也不免从心底生出一点希望:这么大阵仗难道是李六干的?这可能吗? 但轩辕氏的反应与他人不同。 这位主殿中位格最高者忽然抢上,来到十五娘身边,顶着风雪大喊:快,快封上这条通道! 十五娘根本不为所动。 这小姑娘刚才还准备好了要履行李好问交给她的职责,此刻却好像是突然变卦了。 你疯了吗?轩辕氏急得红了眼,这样下去,还没能搞清楚你阿兄发生了什么事,这里的所有人就都要被埋在积雪之下! 不止是这神殿,还有整个昆仑神山,和神山脚下生活的人! 轩辕氏顶着呼呼灌进口中的风,大声吼道:你们炼石宫不是自诩守护着生命的吗? 十五娘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眨了眨眼睛,忍住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晶莹,再度抬起右手,托住手中那枚绚丽多彩的五色石子。 她吸了一口气,又向着神山,眼中带着深深的难舍。 只要将这条通道封住,她的阿兄,就再也没有可能走下这座神山,回到人世了。 但最终,那枚五色石中到底还是释放出一道神秘而圣洁的光芒,在主殿的通道尽头形成了一道明净的五色光幕。 随之而来的是冲撞与震颤一道难以匹敌的巨力直接撞在了这道光芒上,距离最近的叶小楼等人被这股距离直接掀翻、撞飞,向后摔出老远。 手捧着五色石的十五娘刚开始时撑住了,随之渐渐流露出难以支持的迹象,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如纸,眼中流露出痛苦。 天女魃最先抢上去。 她幻化成了巨猿的形状,用自己的身躯顶在十五娘身后,手爪深深扣入昆仑主殿四周的石缝之中,片刻后便渗出鲜血。 苌弘见状,也连忙赶上。 这位老人家矜持守礼,不敢触碰两位女性,索性赶到这两位之前,张开双臂,用身躯抵住那幅五彩斑斓的光幕。 第668章 紧接着是秋宇等人从地面上爬起来。他们一时间也顾不上凡人的实力究竟与仙人们有多远的差距,只是尽可能地奔到苌弘身后,伸出手支援。 倒是此间位格最高,实力最强,法宝也最多的轩辕氏,左右看了看,再三权衡利弊之后,才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伞,将手轻轻一挥,那枚玉伞也飞至光幕之内,与苌弘等人一道,合力抵在那幅巨大的光幕之上 众人(神)就这样,死死地守在神界与人间的交界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渐渐消散。 一缕晨曦自东方透入昆仑山主殿之中。 即便在这度年如日的昆仑神山之内,长夜也逐渐过去,天渐渐亮了。 十五娘最先体会到了结界的彻底形成。 她已经重拾力量,嘴唇也恢复血色,轻轻活动了一下身体,便将手中的五色石收了回来。 一直伏在她背上的天女魃早已力竭,如今恢复成为青衣女子的本体样貌,呼吸微弱。十五娘只看了她一眼,便帮她平放在地面上休息。 紧接着缓过来的是苌弘老人家体内一副碧血丹心,倒是不担心身体受损。他也帮着十五娘,将秋宇、叶小楼、马十七等人都背过来,放在神殿中的地面上。 十五娘动动手指,清点人数:一二三四五 数来数去,她眉头微皱,似乎总觉得少了哪一位。 苌弘见状便走过来,指指轩辕氏遁去的方向,颇有些鄙夷地道:别找了,那位早已又躲走了。 十五娘却果断地摇摇头,示意她并不是在找那个贪生怕死的伪仙人。 她又伸出手指,数了一圈,一二三四五最后轻启朱唇,简短地说出三个字:水银人! 在神山之巅崩塌,昆仑山被崩落的白雪覆盖之后她用娲皇的补天石封住了道路,让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但是,早先溜下来给他们报讯的小水银人,竟然不见了。 第 207 章 神山之巅的异象出现之前 石室中, 李好问与零陷入僵持。 李好问右臂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黑气沿着手臂向上侵染,一直越过他的肩膀, 令他右半边身体都陷入了一种僵硬而麻木的状态里。 痛觉倒是都没有,但就是身体不大像是自己的。 李好问也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也遭受到了这种污染, 因为他眼前不断出现着幻象:一会儿是卓来自己摘下双眼放在李好问手中, 一会儿是卓来自己去将双眼放在石壁上的两个凹槽里 此前零说那些不是幻象,那些都是未来, 真实的未来,因此它们都很真实,真实得可怕李好问不断下意识地伸出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左臂,想要去拉住卓来:别 但这些类似的未来涌出得越来越多,多到令李好问感到绝望。 想当初,他在刚刚开始修习时光术的时候, 能够提前一瞬间预见未来,因此得到了危险预感的特殊能力。但他所预见的未来注定会发生, 正如郑兴朋能预见自己的死亡却也无力更改一样。 谁能想到, 现在, 李好问竟然面对那么多接近却并不完全相同的未来, 重重叠叠的平等界,几乎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和听觉:卓来一会儿将一对蓝宝石似的双眼放在他的手心里,一会儿扬起脸, 用一对血窟窿似的眼窝望着他 李好问:我这是快要疯了吧? 在他几乎陷入这无尽疯狂的时候, 零大约也是拖不下去了,操纵着林嫱的投影开口说话, 暂时将李好问从这无边无际的未来中拯救出来。 你有想没想过,为什么始祖需要来自圣子的献祭呢? 李好问原本一直发疯般空转着的脑子现在终于感觉落在了实地上。他安静地思索片刻, 道:你之前提过的,始祖需要恢复力量。 说着这话的时候,李好问面前那座白玉床上,那具女性骸骨又在若隐若现无为有处有还无,李好问也着实不知那始祖是否真的存在于那里。 林嫱闻言顿时一扬唇角,笑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祂为什么还需要恢复力量呢? 这一次李好问的脑子转得顺畅多了,他只是略思索了片刻,忽然明白了,猛地睁大双眼,看向林嫱。 这你也说过的,祂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祂祂这是在操控时间,好让自己在死后很多年,也能醒来,重新获得生命与力量? 祂这是在等待什么? 是的! 林嫱伸出被投影出的右手,轻轻向着李好问脸颊的方向拍了拍,仿佛哄小孩似的轻柔拍着,随口夸奖:李好问,你好聪明! 始祖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血脉流传给后代,让它们在这个星球上生根发芽。然后再通过返祖重新汇聚提纯,通过献祭的方式重新回到始祖身上。 这样一来,即便无法活过四万年的漫长岁月,也能在四万年之后,在合适的时间醒来,履行祂先行者的职责啦! 第669章 听闻这话,李好问顿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左手心出汗。 有先行者,就意味着还有其他天外来客。 那么,先行者停留在这里,用这种奇特的方法熬过四万年的漫长时光,其目的便是 是的, 林嫱忽然改换了语气,幽幽地道:是的,它距离这里有着一场遥远的距离,即便运行这宇宙里最快的法术,也要经过四万年,才能从出发点抵达这里。 四万光年,这漫长的等待,遥远的距离 李好问随着林嫱的声音,似乎自己的神思也冥冥飞向了那浩瀚无垠的星空宇宙。 他深知自己看到的某一点幽淡星光,许就是数万年前从某个遥远的星星上散射入无尽的宇宙,在穿越了难以想象的长距离之后,来到地球,与自己的视网膜邂逅的。 先行者提前出发,但是到了此处才发现祂根本无法依靠自己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祂需要这里的子民,用他们的躯体,将自己的血脉发散出去,一代一代地保存,将来再收回来。 这些最为纯粹的血脉,将唤醒祂,帮助祂,重新站立并行走在这一片曾被祂完全掌控的大地上 李好问听到这里,便一口气往上冲,若不是对方取巧,借了林嫱的形象,他铁定已经骂出了声: 那这片土地上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祂的子孙后代们,又都算是什么,祂的血脉容器吗?祂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必要的时候便是需要献祭自己付出生命,以履行对这位祖宗的责任? 对面林嫱似乎看出了李好问的心思。她的嘴角轻蔑地上扬,眼神既坚定又自信,似乎知道自己说的一定都是对的零确实是非常了解这位林前辈,才能投射出这样惟妙惟肖的投影。 每当李好问想起,一直有一个眼睛留在林嫱身边,留心观察着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她、操控着她,李好问心中便泛起一阵隐痛。 我想你也一定猜到了。先行者在这里独自等待了四万年的漫长岁月,自是为了迎接吾主的降临。 而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是注定的。 所以才会有那个预言 说着,林嫱手一挥,李好问面前已经层层叠叠无法对方的那些未来一时间竟全部消散了。 那是一座宏伟的城池,城垣高耸,北面有皇城巍峨庄严,城内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纵横交错的街道将整座城市分割出一百零八坊,如同农家菜畦般规整的小小里坊 这是李好问曾亲眼于高空中俯瞰的城市,这副城垣他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铁定能认得的地方 长安,既是他穿越之后的家乡,也是无数唐人的精神寄托所在。 但此刻李好问眼前,长安城雄浑的城垣却浸没于一道血色光芒之中。 浓浓的硝烟从城市各处升腾而起,远远可以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点点。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耳畔充斥着呼救声、悲号声、奔走之声,中间夹杂着食腐的鸟类发现食物之后兴奋的聒噪声 这是泾原兵变? 不!李好问睁大眼睛,马上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前这一切,仿佛将长安的一切都置于炼狱之内,泾原兵变虽是人祸,可也没有如此大的破坏,造成如此凄凉的景象。 他向东北方大明宫所在的位置看去,立即发现了灾祸的源头。 那里,在一轮明月的映衬下,夜空中出现一道星辉铸成的长桥,正由密云遍布的空中垂落随着那道长桥滚滚而下的是大片大片,泛着猩红光泽的粘稠物体李好问此生都没见过如此怪异物品,它们看起来都像是些巨大的、蠕动着的肉块,可一旦落到了地面上,便会自动裂开。 里面要么爬出夜魇,要么爬出时乾兽,又或是其它无法用言语的怪物,它们是灾难的源头,同时也是征服的屠刀。 李好问看见无数长安百姓面对这完全无法抗拒的命运,纷纷跪在地面上,向空中祈求,祈求所有他们熟悉的地上神明,祈求神的庇佑,能够让他们避开恐惧和劫难。 耳边传来林嫱冷淡而不带情感的声音,她不徐不疾地念诵道: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李好问心有所感,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开口: 异域之神从此降临凡世,带来一切覆灭。 那个为各大宗派势力所共同预见的可怕预言,竟然应验在这里。 是的, 像是猜到了李好问正在想什么,零操纵着林嫱的投影认真地道:这便是吾主降临之日,地上所现的盛景。 李好问正被那满眼的惨痛与凄凉所震惊,闻言痛心疾首地问出一句:可为什么是长安,为什么是长安? 但这话问出口的同时,他自己也明白了。 必须是长安。 放眼公元十世纪的全世界,长安是此间最伟大的都市,拥有最多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严谨的治理和最为开放的胸怀。 第670章 若要慑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换了他是将从外界降临的异域之神,恐怕也会第一选择长安。 降下类似神罚的灾祸,让整个世界臣服于自己脚下。 自然需要摧毁最强盛的、最繁华的、最美好的 只有让最勇敢的、最强大的,在无可抗衡的力量面前最先消失。 才能让苟延残喘的弱者们拜伏在地,仰视着外来者的光环,在吾主万岁的呼声中,永远臣服。 被投影出的林嫱根本没有回答李好问的话,只是一脸肃然。 这是一早就被写就的未来。先行者将苏醒,在地上恭迎吾主的降临。 渐渐地,林嫱的声音变得不再像她,而是混上了很多杂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杂得太多了便终于有点像是电子音,在李好问耳边轧轧作响。 这个世界的神力尽数源自先行者。所以,佛释道,以及舶来的景尊但凡拥有些实力的信仰,都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幅场景。 这就是为何,不同的信仰都做出了这一类似灭世的预言。只不过各自凭着认知去解读,解读出来的结果也不同罢了。 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轧轧的电子音响着,林嫱的身形也正闪烁着,不断发生扭曲。 圣子已经被催化。 一直在李好问身边安安静静听着的卓来,此刻忽然扬起了脑袋,那对没有瞳仁的海蓝色眼睛忽然看向石室上方。 如果你不杀死它,献祭它,它便会以你为容器,降临在你身上。 一面说着,林嫱那面时不时扭曲的形象一挥手,李好问眼前忽然出现了他自己,双眼变成了没有瞳仁的蓝色宝石。 然后,你将献祭你自己,成为复苏的先行者的一部分。 李好问当即看见自己主动取下眼眶中那两枚海蓝宝石,填入了石室墙壁上那对凹陷之中 这视频教学还真是无微不至啊! 李好问难免心中吐槽。 他知道那是未来。 在某种可能的平行空间,也就是平等界里,确实有一个他是这么做了的,随后就失去自我,被强行融入死而复生的先行者,成为祂的肉身。 但你如果主动献祭圣子,你将获得足够的力量,在未来吾主神降的时候不但能够自保,也许还能获准成为祂的从神,自行主宰一方天地。 此刻,林嫱的形象稍稍稳定,声音也恢复成为林嫱那爽朗中又带点娇俏的女声。她的脸上流露出穿越者不骗穿越者的真诚表情,随手又拖出几十个未来,送到李好问面前。 那些都是李好问 李好问开山劈石; 李好问决定生死; 李好问被万民景仰崇拜,跪在他面前的,既有满脸谄媚的轩辕氏,也有略带不甘的唐天子李忱 这几十个未来叠放在一起,就像是幻灯片一般循环联播,顿时将李好问晃得目不暇接。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些所谓的未来,其实都只是一个:追本溯源,它们共同的前提都是他亲手献祭了卓来,将这孩子的双眼放在了石壁上的凹槽里。 李好问,你需知道, 不知为何,林嫱的声音里再度带上了嘈杂与干扰。 这些都不是幻象这些都是未来。 你的行动有很多种可能:献祭、不献祭、拖延一会儿再被动献祭 这些都是真实的结果。 我只是将这些真实的后果全都展现给你看而已。 这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能量耗尽,林嫱的声音突然一黯,再度转变为纯粹的电子音,而她那张娇俏的面孔也不断闪烁,最终变成了一团灰色的物质,表面凹凹凸凸,是深深浅浅的勾回李好问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零,就算把对方炖了他也能认出来。 零似乎看出了李好问在想什么,它伸出手轻轻一挥,弥漫在李好问面前的那些未来,那些如同走马灯一般连环播映的影像,纷纷开始绕着李好问的身体高速旋转,越转越快。 渐渐的,所有的未来,那些平等界们,突然都活了,就像是一条条由光晕构成的蠕虫,顺次钻进了李好问的意识,并且在那里扎根。 一时间,李好问根本不辨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四周全是雾气。 他不能让自己的思维在任何一处停留,因为只要一停留,就会有未来,或者说,是假象扑面而来,紧紧地缠着他,让他被迫观看这一遍又一遍的视频教学。 冷静! 李好问告诫自己,并学着当年义净老和尚教自己的,将思维从眼前抽离。 他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静观者,冷眼观察,尝试找到他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未来零提到它们曾经这样做过。 第671章 此刻想来,这也许是最为靠谱的方法,而且经过验证。 但是,被对方掷入他脑海里的未来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恒河沙数,这个比喻当真一点都没有夸大。李好问亲眼所见,每一个未来,还能继续产生无数个分支,有些的确令人振奋,另一些则是完全令人沮丧到极点。 此时此刻,李好问心间突然浮躁起来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他终将走向的那个未来啊! 他的心一乱,眼前的景象就全都活动起来,不止是被强制注入的那些,还有他两世一生的记忆,四处飞散着,全部混杂于一处,凌乱不堪。 他的状态便越来越糟糕。 一时间,李好问感到自己的双眼和太阳穴突出,脑子像是要被撑爆了似的,右边身体却越来越麻木。 他的五感似乎完全被屏蔽了,眼前只有高速旋转的图像,耳边是毕驳作响的杂音。 在这无比纷乱且茫然的一刻,李好问忽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嗓音: 我有迷魂招不得1 李好问心想:是啊! 他可不就是有迷魂招不得,找不到,丢失在了这个迷乱的世界里,恒河沙数的未来之中吗? 这般想着,李好问便恍然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团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原先那些扰人心神的图像和声音尽皆消失了,倒是比原先清净了不少。 可是 李好问并未因此忘记自己曾经历的一切。 卓来、诡务司、天下人 长安! 他的心猛地高高悬起,他不能就此迷失! 纵有迷魂,他也不能真的招不得啊。 随即耳边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大声诵道:雄鸡一唱天下白1! 一声既出,耳边竟真的传来一声雄鸡的响亮鸣唱。 在李好问的脑海也仿佛真的增添了光亮,仿佛一轮红日散发着那温暖的光芒,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 眼前迷雾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刚开始时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但李好问向他招了招手之后,那人的身体轮廓大致清晰了些 那是个唐人,戴幞头,穿绿袍,身体瘦削,但背着手,形容看起来似乎甚是潇洒。 李好问心中突然生出明悟,开口颤声呼道:长吉! 就在这一声出口的那一刻,李贺的容貌于迷雾中清晰显现。 他冲李好问眨了眨眼,眼神似乎很调皮。 随后,李贺的身影渐渐消失。 但这并不打紧。 李好问此刻已经能看见了。 每一帧未来,连同它们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地摊开了摆在他面前,有条理得像是被李贺整理过的文牍似的。 长吉! 李好问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万分不舍地大喊了一声。 远处那个渐渐消失的人影却只是潇洒地向李好问挥了挥手。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2。 这是李好问从李贺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诗。 第 208 章 眼大心雄知所以, 莫忘作歌人姓李。 这悠长的吟诵在李好问心中回荡。 长吉! 李好问猛地一声大喊! 这个弥足珍贵的朋友,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他荡开了眼前与胸中的迷雾。 远处, 李贺似乎还正调皮地冲着李好问眨眼睛。那对快乐的眼神,似乎直接烙印在了李好问心中。 但诗人的身影正一层一层地淡去, 直至全然无形。 李好问只是低念了一声李贺的名号, 便不再分心他知道,只要足够思念, 李贺就还会再见。 迷雾散去,眼前余下的却是那些恒河沙数的未来。 此时的李好问不再困惑,只抱定了目标,神智清明而冷静,视线逡巡,已在极短的时间找到了他想要的未来。 他心里清楚, 无数的变数虽然催生着无数个未来,但是某一个指定的未来, 却一定有着确定的过去与它对应。这些线索虽然细如发丝, 但只要顺藤摸瓜, 就一定能追索回它的源头, 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李好问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但他清楚:要完成这一点,自己还需要额外的力量。 心念甫动, 李好问便感觉到腰间传来一阵暖意那是从轩辕氏那里夺来的长生之刃, 李好问将它取出托在手中,便见到那如水明净的刀刃上, 小红鱼遮摩遮利的影子正在那里开心地游来游去。 我能做到的! 李好问这么告诉自己。 他抽丝剥茧,一点点揭开历史的迷雾, 确定了目标,最终高高举起了长生之刃,奋起全身之力,指向石室最深处的石壁,指向那两枚眼珠大小的凹槽。 卓来,跟我走! 我们回家! 回长安去! 一声大喝之后,长生之刃薄薄的刀刃便如坚不可摧般,直入石壁,瞬间已经将那两个凹槽,以及凹槽两侧深入石壁的细细触须完全摧毁。 只听轰的一声,这整座石室中,石壁上雕刻的古老纹样在迅速崩解,嵌入其中的蓝色宝石纷纷掉落,摔在地上。 第672章 但李好问回头看去,见卓来那双蓝色没有瞳仁的双眼非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变得更加幽蓝深邃,并且直勾勾地盯着李好问,透着说不出的邪异。 这令李好问心中一紧:莫非,他找到了想要的未来,也顺藤摸瓜找到了其根源,但这其中却又出了岔子,令结果又拐去了别的未来? 哈哈哈哈! 耳边爆发出一声愉悦的大笑。 是零。 似乎那接近疯狂的喜悦已令它无法稳定地展现林嫱的形象,身材高挑的林嫱转眼间又变回了中年稳重的郑兴朋,随即又变成了别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形象不断变换,装束与衣饰不断在改,越变越古老,越变越简约。 但是零的喜悦之情不改,近乎满满地溢了出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你能做到的哈哈哈哈! 李好问忽地一个激灵,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不好,中计了! 你的小卓来是世间最后一个圣子,你既然摧毁了献祭,始祖确实便再也无法复苏了! 李好问心头一紧:看来零这货已经将人的心理玩透了。此前它一再催促李好问完成献祭,但真正的用意恐怕却是让李好问反着来,破坏这石室中的布置,让那位拥有力量和纯正血脉的女性始祖无法复生。 这才是零真正想要的。 但是呢,任何计划都有一个后手! 零笑嘻嘻地道。 石室内烟雾升腾,早先李好问在白玉床上见过却又消失的那枚骨骼再次出现。 这一次,它却是直挺挺地立在墙边,伸出由骨骼构成的双手,一手取出藏在石屉中的那一大团灰色物质,另一只手拨开了自己的天灵盖,竟然将那团灰色的脑花放在了自己的颅骨之中,就像是将芯片置入主机一般。 哈哈哈哈,零的笑声着实难掩愉悦。 我原本只是一个卑微的神仆,先行者的侍从一个连形体都失去了的可怜虫。 四万年啊独自在这孤独的山巅隐忍等待了那么多年,从未有一天享受过你们这个世界。直到今天才得偿所愿。 这,这是我应得的! 闻言,李好问手中握紧了长生之刃,他大致猜到零想要做什么了。 只见那枚骸骨向卓来的方向伸出了右手,右手食指向卓来伸出。 而卓来,也木然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眼看他的食指就要与那全副骨骼上不见丝毫血肉的食指对上。 我告诉过你,圣子已经被催化,所以会主动献祭自己的能量。 但这能量给谁不是给? 与其便宜了早已死去的始祖,不如给我! 好歹我在这里守了多年,对这世间的变迁也多了解些。 听不下这货的聒噪,李好问顿时虎吼一声,挥出长生之刃。 他这一势气吞山岳,与刚才劈碎石壁的那一刀不遑多让。可不知怎么的,那些力量如同泥牛入海般直接消失不见,竟然没有触动二者分毫。 当李好问再次提起手中的长生之刃,只见刀刃明净如水,但原本在其上活泼游动的那个鲜红身影,竟然不见了。 遮摩遮利活着的时间,竟然就此不见了。 哈哈! 零再次爆发出刺耳的嘲笑。 此刻那具骸骨的右手食指间,已经搭在了卓来右手指尖上。李好问几乎凭肉眼就可以看见两者之间的能量流动。 开玩笑! 零在嘲弄李好问的自不量力,始祖本就是时之力的鼻祖。你竟然想用时之力对抗始祖留下的能量?这不是开玩笑么? 若是你已经完全修成时光术,将之运用纯熟,令其达到神级的水准,我或许还会忌惮你一二。可就凭你现在这半吊子?啧! 零那一声啧就像是摧毁了李好问的全部信心。他不仅折损了小红鱼遮摩遮利,还亲身感受到了双方位格的差异在真正的时之力鼻祖跟前,他耗费多时,又凭借各种机缘才修炼来的时光术,竟然什么都不是! 说话间,那具骸骨的指尖已经与卓来的对上 奇迹发生了。 这具骸骨上开始附着血肉,覆着皮肤。 只是这皮肤的颜色不对,发蓝发绿,表面也并不光滑,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半透明的毛发。 这些都迅速地填充了一个躯体出来,只是李好问在旁冷眼看着,觉得无法生出半点好感,对方实在像是一个在暗无天日的地洞中生活了漫长时光的咕噜。 必须把卓来与这家伙分开! 李好问想着,随手从带着栅格的时间里拖出了黄帝的神律之磬、女娲的五色石、蚩尤的五兵、刑天的巨斧、轩辕氏的龙筋、天女魃的猿身、西王母的豹体甚至是当初在大明宫中快速膨胀的太岁。 凡是他见过的法宝和威能,他都依样画葫芦用出来了。 第673章 但无论是什么,到了零和卓来这里,李好问复现出的强大力量纷纷遭逢完全相同的命运似乎它们遇上了卓来就遇上了更为高阶的力量,纷纷直接消失了。 很快,零的躯体重构完成,它成了一个肤色惨绿,皮肤褶皱,佝偻着身体,头上没顶几根毛的瘦弱老人,但随手轻轻一挥,李好问顿感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至此,零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捡到大便宜的狂喜。 它开始检查自己的周身,被绿色肌肤覆盖的那一层骨骼、血肉丰盈的肢体、已能自由活动的手指。 有力量在它指尖凝聚。 这是神授之力,同时也是摧毁之力。 虽然还只有一点点。 但料想只要将圣子体内的能量完全得到,它也就获得了始祖的全部能力。 于是,零大手一挥无数未来再次出现: 在这些未来里,零成为地上的新神,主宰着一切。 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零满意地看了看眼前的未来,居高临下地冲李好问点点头。 你千里迢迢把圣子送到我这里,替我毁去了向始祖献祭的祭坛,然后又散尽了全身的时之力,还将你曾经遭遇过的强大能量都灌输到圣子的身体里。 我真是感觉自己占了你的便宜! 被对方发了好人卡的李好问支撑着起身,此刻他感觉周身绝大部分能量都已被耗去。早年间辛辛苦苦修炼的时光术似乎已全部付之东流。 但这些手段在这间石室里根本不管用,李好问一时便也感受不到可惜。 他感到自己眼前是一片沸腾的白光,浑身正在迅速生出大片大片的黑色毛发,遮蔽了全部的视线。他的思维正在熔化成为粘稠的浆液,向他脚边四散流淌。他认为自己基本上已经是死了。 嗯,用无意识的疯狂来对抗环境对你的污染,你比我想象的要更聪明些。 零的声音从遥远而渺茫的地方传来。 而李好问却只能奋力汇聚起最后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意识,对卓来喊道:来,卓来,到我身后来! 即便剩下这最后一点点残躯,也且让我来护着你。 迷迷糊糊中,李好问似乎听见卓来的声音:六郎君,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思绪仿佛倏忽回到了长安城中,敦义坊李家的小院里,卓来似乎是做了错事,背着手,低垂着头,站在李好问面前乖乖认错。但是却照样时不时地抬起眼,用狡黠的目光从旁观察,似乎想知道李好问会不会真的原谅自己。 李好问却摇摇头:不,别这样!卓来。 你不是为我而活,你也不是为这世间任何其他人而活。你要记住你只是卓来,是个快快活活的唐人! 你不是什么圣子,更加不是什么上古能量的容器。 你最喜欢吃的是张家的古楼子,还有章家的羊肉蒸饼若有机会再回长安,六郎君带你去吃个够去 此刻李好问若能看见自己,估计也会被自己的模样吓疯。 他此刻双眼突出,眼下有血线正往下落。 他的皮肤似正被滚烫的炉火烧灼,烫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燎泡。 细看这些燎泡内,却有一条又一条半透明的蠕虫,正在分食他的血肉。 李好问就像是在叹出他人生最后一口气似的,小声对不知身在何处的卓来道:记住,你只是你! 卓来那边沉默了良久,忽然开了腔。 声音自然、清亮,是十几岁少年略显稚嫩的嗓音,也是十分地道的长安腔。 六郎君,回长安! 卓来与你一起! 李好问的身体陡然像是遭受电击一般拼命颤抖着,有一种外来物质正在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这种感觉疯狂而痛苦,但是痛苦到了极致,李好问渐渐变得清醒 他突然感觉到了,那外来的物质实际就是卓来。 它填补了他遭受污染、已被完全侵蚀的右半边躯体,但也和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隔阂。 一个身躯内,两个灵魂,仿佛正隔河相对。 卓来,李好问释然笑道,信我,我带你回家! 好! 卓来在对岸冲李好问点着小脑袋。 于是,圣子的躯体在快速消失。少年那双如大海般深邃的蓝色双瞳迅速变得黯淡。那股神奇的,四处涌动的力量,迅速注入李好问的身体,两者终于合二为一。 不 这时零终于发现不对,发出一声狂暴的嘶吼。 你怎敢背叛始祖?你怎敢将你继承的力量都送给这样一个普通人? 李好问感受着卓来的心意,代为开口,用一种揶揄且鄙视的态度笑着道:你难道不也背叛了你的始祖? 作为始祖的仆从和随行者,这种背叛显然比卓来这个从不知晓自己身世的圣子背叛血脉的行为更严重。 第674章 这句反驳显然激怒了零,令它一时间暴跳着向李好问伸出刚刚长全的肢体,那是它右手的食指指尖。就在刚才,它也正是通过这枚手指承袭了自远古保存至今的力量,而现在,它毫不犹豫地将这神授之力、同时也是毁灭之力,用在了对方这如同烂泥一般满地流淌着的意识上。 你,竟敢试图毁去我精心计算好的未来!毁灭吧,你这愚蠢的 还没等零说完,李好问已经通过卓来抬起了他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 焦黑色,表面突起大大小小的脓疱,那只右手看似只是一个形状怪异的突起。 但李好问(卓来)也同样抬起了这突起上的第二枚短枝 两枚食指相触,力量对力量。 零急于得到它想要的,而李好问这里,看似只是无意识的行动,甚至只是垂死一搏,以不成人形的残破之躯对上那来自天外的强大力量。 就在这两者相触的一刹那,李好问眼前陡然一亮,似乎有几十个太阳同时在他眼前爆燃。 音波还不及传出,李好问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飞速推远。 他体内还有另一半,来自卓来的力量,来自始祖的力量,顺着血脉经过千万年的沉淀,是已经地球化了的力量。 这两指相触之时迸发出的强大力量,不仅掀翻了整座石室,轰平了整座神山之巅,也将李好问那仅剩的一点点残躯向那某个不知名的空间猛地一送 李好问眼前彻底一黑。 耳边陡然静了。 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世人形容极度的安静会说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又或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但是在这里,既没有针,也没有呼吸。 李好问自己,当然只是一团意识,而绝不是什么活物。 他原本预期着粉身碎骨,却冷不防突然进入了一个黑暗,且近乎绝对静止的世界。 黑, 很黑。 寂静绵延悠远,李好问的意识飘浮于其间。 我想回去! 他突然大声说。 对不起,这里并没有回这个概念。 一个悠远而空灵的声音响起。不知为何,明明这声音就在李好问耳边,他却觉得它像是个画外音,解说是个与此地全然无关的观察者。 为什么? 李好问大声询问,同时想要翻身坐起。 然而他发现根本没有躯壳,意识也是完全虚无的。他看似飘浮在这无垠的黑暗里,其实,并不一定就真的存在。 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回到过去! 李好问尽量提高音量,但从他的意识里奔流而出的,竟也像是画外音。 对不起!你做不到。 因为此刻一切都还处在绝对静止的状态,不存在粒子的运动,既没有熵增,也没有熵减。 对了,这里还不存在时间的概念,所以,这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欢迎你,来到了宇宙诞生之前。 第 209 章 您是始祖吗? 经历了突如其来剧变的李好问, 小心翼翼地询问画外音的身份。 既然卓来将与生俱来的力量都一口气注入了自己的身体,李好问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样的意志跟随着自己,注视着自己。 你说是就是吧。 对方的声音柔和而轻快, 似乎下一刻就会银铃似地笑出声。 您刚才说,这是宇宙诞生之前? 李好问突然觉得这实在有点为难自己这个考古生谁家考古能挖到宇宙诞生之前啊! 是的。 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难以想象, 但对于奇迹而言, 一切皆有可能。 奇迹? 是的。 那个来自万年前的声音轻轻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奇迹。 奇迹? 李好问对这种毫无根据的恭维向来不怎么感冒,闻言顿时苦笑了一声:有像我这么狼狈的奇迹吗? 然而这一回, 那个声音却再也没有回答,而是将李好问干晾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李好问忽然反应过来在宇宙诞生之前,时间尚且不存在,因此也不存在久与不久之分。 经过时光术的锻炼, 李好问的耐心非常好,加之确实没有任何坐标辅助他判断究竟过了多久, 他只是任凭自己的意识飘浮在这个虚无的空间里, 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 在那无尽的黑暗尽头, 终究是出现了一道光。 在那道光线之后,开始有了声音,有了色彩。 李好问面前那幅暗沉的黑幕上, 开始出现了两三个光点, 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 渐渐地, 星空变得壮美,恒星被大批大批地点亮, 空中出现华丽焕彩的星云,宛若一道辉煌的长河,横亘在那无尽的黑暗中。 那个疑似始祖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第675章 宇宙诞生之后,万物便从永恒不变的静止转向了永不停歇的运动。 直到这时,时间才有了意义。 开始出现熵增。 熵增到了一定程度,一切运动皆从有序开始变得混乱 话犹未完,李好问便眼睁睁地看着他眼前那些繁复而华美的星云,陡然向内一缩 只能用眼前一黑来形容。 那是一切都在坍塌,宇宙、星系、文明、生命曾因为一个小小的粒子运动而引起连锁反应,创造出的瑰丽大千世界,在极短的时间内,再度重归寂静,进入静止与黑暗。 李好问记起他曾经在典籍上见过的,忍不住轻声念道:一劫! 天地的一生一灭,谓之一劫。 而他个人的生命,则是这一劫之中极其微小,完全不足道的那一点点 是的! 那个声音轻柔地回应 这就是宇宙的终结。 你已经见证了时间的不存在、开始,和终结。 身为始祖,或者又叫说先行者,我想问一问你,你真的相信时间能为人所掌控吗? 李好问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不能 这太匪夷所思了。 要不再想想? 那边的声音温和而轻柔,倒是唤起了李好问心头的某些回忆。 此刻,李好问眼前的无垠空间内再度迎来了宇宙大爆炸,粒子开始运动,生命逐渐诞生 一时间,他开始疯狂地问自己: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1 请问宇宙开始于何处,又是如何流传于后世的? 既然天地都还未分开,世界又是从哪里产生的? 白天光明夜晚黑暗是如何形成的,日头东升西落,哪里是起始,哪里又是终点? 本些就是被穷极追问了一代又一代的问题,我是谁,宇宙是什么,我和它,都终将去向哪里? 然而所有的思考都是徒劳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崩塌的那一瞬间,人们才最后发现,曾经被问出口的问题,并不一定都能得到答案。 李好问感到莫大的失望。 他蜷缩在这些疑问里,感觉到了强烈的挫败,告诉自己这个宇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奇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便看见了那小小的水银人,正扬着脑袋正对着他,一黑一白两条细细的手臂成撑在他膝盖上。 说来也奇,这水银人明明没有任何五官,但仅凭着那肢体语言就能让李好问读出真挚的关心。 你不是已经下山了吗? 小水银人连连点头,伸手指指那一大团本该是山下的虚无。 是啊!李好问苦笑道,是我让你下山的。 小水银人伸出胳膊比比划划了半天,忽而又向身边一躺,见李好问还不明白,又爬起来继续比划。 李好问看了好一阵,终于明白了,于是苦笑道:是的,我已经死了。 其实,在十五娘封上那条通往人间的通道之时,他就已相当于死透了吧。 可是,又怎么样呢?和他曾经见识过的消亡与寂灭相比。 于是李好问轻轻叹出一口气:宇宙也死了。 那是他亲眼所见:妈妈、妹妹、长安城、大唐、蓝星所有一切他所熟悉的,他爱的都将迎来消亡的那一日,瞬间塌陷,直至归为虚无。 如果一切都将消亡,那么他一切试图拯救他人与自己的努力,是不是都是徒劳的呢? 这样看来,人生其实可以很简单地概括: 他们的人生,只需要两天,一天用来出生,另一天用来死亡。 难怪,难怪时光术修炼到极致的境界,不是别的,就是两天。 李好问又苦笑了一声:或者这样也可以,一天用来希望,另一天用来绝望2。 这个宇宙也是这样,时间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无法阻止地向着终点流逝,又或者根本还未开始运行而人类也只需要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 正这时,一个模模糊糊地身影突然出现在李好问身边,陪着他在那毫无头绪的问题之间坐了下来。依稀可辨那是一位女性,她的身段如此温柔,神态又如此娴静。 李好问浑浑噩噩地,觉得这身影既像是亲爱的妈妈,又有点像是当年在长安上空横空出世的女娲身影。 他又忽地惊醒,想到早先在神山之巅那座石室里见到的始祖遗骨,若是祂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大概也是差不多这样的身高吧。 其实这样看着也很美很好,不是吗? 祂向李好问转过头,面庞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却能察觉那对优美的唇角正柔和地上扬。 第676章 李好问忽觉自己正与对方并肩坐着,坐在远离尘嚣的雪山山巅,俯瞰着脚下的群峰与山谷,听着风中传来村庄附近的牛铃声,还有些欢声笑语 你的人生,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也用来路过,这样就可以了! 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也用来路过? 李好问心头忽地敞亮,猛地睁开了双眼。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道明净的晨曦。 此刻他正双脚站立在神山之巅的废墟上。 原本那座形如刀匕的神山顶峰已经直接被轰平,石室、白玉床、连同李贺与卓来,尽皆消失不见。 原本覆盖了整座山峰的银白色积雪也彻底不见了,山体表面果露着青色冷硬的巨石,表面布满了焦黑的余烬。 李好问对面,一个躯体正鬼鬼祟祟地向他伸出焦绿色的触须,大约是想要试探他的状态。 那是零 它如今的状态相当凄惨。 从卓来那里夺去能量而重新获得的人形躯体被拦腰截断,只得又从那肢体下熔炼出一团密密麻麻的绿色触手,一部分重新支撑起零的躯体,另一些则尽力伸长,游移到了李好问头顶上方。 事已至此,零似乎还是难以相信 你哪里来的这些力量? 那分明是最纯净的时之力 快看看还给我剩了点没? 李好问再看看此时的自己他此刻正双足微分、不丁不八地站在一大片山体凹陷的正中,身上从右肩起到腰部以上,穿着的紫色袍服尽数被烧成焦黑,被山风一吹便片片散落,露出大片大片湛蓝色的肌肤。 这些肌体拥有蓝色细腻的色泽与纹理,被晨曦一映,便隐隐有宝光流动。它们与李好问本身的血肉筋骨完全融合在一处。这两种颜色的肌体连接分界之处,便呈现出一种极度诡异的交错与融合。 李好问轻轻地动了动右肩,抬起右臂,感觉这一次他竟然活动自如。 于是他开口轻唤一声:卓来! 我在! 卓来那稚嫩的声音便在他心底响起。 李好问一颗心放了下来,知道这孩子并未离开,而是与他融为一体。因此原本卓来所携带的那些来自始祖的力量,也全部到了他的身体里。 李好问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变成了半个阿凡达,卓来还在,他也还活着这难道不是此事最好的结局吗? 零眼见着这一切,嫉妒得面目全非,绿色的触须乱舞,几乎气成了一团青烟。 还给我!圣子是我的,是我的! 它叫嚣着,数十枚触手疯狂地在空中舞动,突然有两枚趁人不备,向李好问的双眼疾冲而来。 但无论多么迅速,在李好问眼里,这都几乎与慢镜头重播毫无分别。 他轻描淡写地伸出右手一挡,那两枚触手在很久之后才缓缓地触碰他的掌心,随即便像是被极端高温灼烫过似的,迅速卷曲,然后断裂成一段一段,尽数摔在地面上。 零大惊失色:这是时之力啊! 可是曾经蕴满时之力的那些法器长生之刃一招即碎,连遮摩遮利也早已消失。眼前这个年轻人在片刻之间,从哪里得来那么多的时光之力? 李好问并没有藏着掖着,他平静告诉对方:这是,两天。 两天? 零刚刚还在疑惑李好问此话究竟是何意思,低头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骇然抬起头:你说这是两天? 是的! 李好问点头确认。 零那张爬满纹路的绿色老脸闻言几乎已经扭曲得变了形,说不出那上面究竟是什么表情:嫉妒、羡慕对手的好运、不解、难以置信 最终零再次抬头看向李好问,确认了他位格的变化。 这不可能 你应该还只是一个凡人啊! 李好问则轻轻地向零伸出右手,摆出请的架势:你不是想要拿回这些来自远古始祖的力量吗?来吧!来尝试吧! 零抬起头。 在这一刻,它分明看见,李好问头上白汽蒸腾,白色的雾气之中有红影闪动那是一条通体鲜红色的小鱼,拥有宽大如扇的尾鳍,胸鳍强壮,有如前肢。这条小鱼就这么欢欢乐乐、活活泼泼地在李好问头顶游动着。 零仅剩的半具身躯瞬间僵在原地。 这是遮摩遮利。 活着的时间。 那么,站在它面前的这一个不,这一位,也同样是 时间? 零的反应很快。它那半边身体的绿色触须倏忽全消失了,露出一半骸骨。这具曾经属于始祖的骨骼发出格拉格拉的巨大响声,啪的一声,直接跪在李好问面前。 求 您是命运真正眷顾之人,连圣子都与您融为一体。 第677章 您是行走在这大地上的时间,也是规则。这个星球上的任何意志理应臣服于您,为您献上令它们为之骄傲的忠诚。 尊敬的时间之神啊,零可以做您最卑微的仆人,虔诚的追随者,为您鞍前马后,助您征服这个还算是广阔的星球 那张布满沟壑的绿色的脸,那对浑浊的,向外半突出的眼球,带着谄媚与乞求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只是高举着右手 时间只要开始运转,就不会为世间任何一个人停留。 你想必也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吧。 你或许拥有无数个未来,但既然遇上了我,你的未来就已经被写就了。 说着,李好问的手掌已经伸向零的头顶上方。 空气开始变得灼热,自东方而来的光线开始发生扭曲。 等一等! 零像是想要保住一枚救命的稻草似地大吼。 您千万别忘了: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零原本没曾期待过李好问的时间为他而停止,但是,在这一刻,李好问的动作真的暂时停住,蕴藏在右掌中的能量并未喷薄而出。 按照我的理解,那是你们的主降临大唐时的情形。 李好问望着零的眼神有点玩味:原来三姓家奴哪里都有,这位背叛了始祖,又想着背叛它们的主。 是的! 零埋下脑袋,试图掩藏眼神中的愤恨。 您纵使已成为类神的存在,可是灾难已经降临,无可挽回。 毕竟这昆仑神山,山中一日,人间便是一年。 您上山之时是哪一年? 李好问心里想:大中三年。 在他身后,那轮跳出地平线的火红朝阳正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那为各大宗门所共同预言的审判日又是在哪一年? 李好问抿着嘴唇不答。 零似乎看到了希望,满脸的褶子又堆了上去。 带着我鞍前马后,我可以为您提供最有效的建议,帮您在这事件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李好问并没有马上接话,他安静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将右手轻轻地搭在了零那散落着稀疏毛发的脑袋上。 零满怀欣喜,以为自己的说辞打动了李好问,能从此逃出生天。 然而在这个瞬间,周遭的气流陡然炽热,温度难以阻止地迅速升腾。零那身绿色的肌肤,连同被它藏起的触须们,尽数变焦变黑,袒露出原本属于始祖的骨骼。 我 我特么要诅咒你 零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声音。 你已经将最有效的建议告诉我了。 李好问没忘了补充一句:谢谢! 原本被零藏进这副颅骨的灰色脑花开始沸腾,思维从混乱到中止,沸腾的浆液逐渐汽化,转眼间蒸发殆尽,终于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 零已被消灭,李好问略检查了那副骸骨,确认还是完整的,便决定给那位远道而来的始祖建筑一座陵寝。 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 李好问直接将昔日这座神山的山巅从历史中拖了出来,安放在原处。 石室、白玉床只是不再由十二枚蓝色宝石环绕。 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座简洁墓穴,将那具骸骨置于白玉床之上。 感谢 李好问面对这副骸骨,一时也说不出该感谢什么。 这具独特的、拥有二十六枚肋骨的遗骸,本该诡异怪诞,但此刻李好问却感受到了一点点熟悉与亲切。 感谢您 他确实有很多需要感激的,毕竟没有对方,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李好问。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深深一躬。 李好问转身,面对东方升起的朝阳,再望向昆仑神山山脚。 十五娘没有食言,在他放出小水银人之后便立即封锁了人间与神山之间的通道。 但以李好问此刻的位格与实力,封不封对他都不是问题。 他的身形一闪,已经再次出现在昆仑主殿内。 第 210 章 昆仑主殿中, 十五娘等人都还正在废墟中寻找消失了的小水银人。 冷不防一只手递了过来:十五娘,你是在找它吗? 声音清朗中略带一点沙哑与疲倦,却正是众人听惯了的, 李好问的声音。 然而递过来的那只手,颜色却不怎么好恭维, 本该是年轻人未经过风霜的白皙肤色, 现在却靛蓝靛蓝的,有点像是被画匠绘在那石窟壁画里的神佛。 蓝色的手心里, 此刻正坐着一只银白色的小人,有脑袋有四肢,除此之外便没有再多细节,但能模拟出人类的情态,正仰着脸,望着十五娘。 十五娘年纪虽小, 却是个个性执拗冷硬的少女,向来不假辞色。 第678章 若是旁人递来她遗失的物品, 她多半会默不作声地接过来, 最多道一声谢。 可是, 经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之后, 十五娘听见这个嗓音,却像是听见了天籁似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转过头, 看了半晌, 那眼圈忽然一点一点地红了。 李好问和所有人都以为十五娘会双眼落泪,甚至扑上来拽着李好问胸口的衣衫大哭一场, 或者干脆将李好问胸膛暴捶一顿,质问一番。然而十五娘却赶紧将脑袋移开去, 片刻后已恢复了冷静,淡然询问:卓来呢? 他就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这时,众人才从这令人狂喜的意外面前惊醒,察觉李好问身上的变化。 很难想象李好问在那神山之巅经历了什么,此刻只能见到他右半边身躯的紫袍尽皆破损,袒露出蓝色的肌体。 叶小楼马十七等人还愣着,苌弘与秋宇等几个年长的能大致猜出卓来的遭遇,不免都有些唏嘘。但位格最高的天女魃和悟性最高的十五娘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多是送了一口气,同时报以微笑。 除此之外,李好问周身完好,似乎与从这昆仑主殿离开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李好问的气质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中对此最为敏感的天女魃与停在她肩上的圆脸傻鸟同时眨了眨双眼,天女魃开口道:你,你已经 她以为这些变化是卓来造成的,于是道:有卓来融入,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你。李司丞,以前女魃曾有得罪,亦从您这里获益良多,以后若有差遣,请尽管吩咐。 众人万万没想到连这位天帝之女也对李好问如此恭敬,言语间竟有一点点表示效忠的意思。 李好问却也只是对天女魃道了一声客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衣衫不整,倒是失礼。 说着,他伸手随意扯过一件紫色的衣袍,遮住了自己袒露着的右肩。 虽然是昨天的衣服,也是可以穿的。 他的时光术已完全运用自如,随心所欲。虽然身上那件紫袍已经损坏,但是把昨日的状态借来使使,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这是,哪怕迟钝如叶小楼,也终于明白过来李好问的境界已全然不同以往。 这位莽武夫满脸喜色:李六,你果然出息了! 这一声招呼险些将要抢上来拜见的苌弘惊了个趔趄。 叶小楼却还没完。他头也不回,就只管冲着昆仑主殿里大喊一声:老头! 苌弘:叫我吗? 叶小楼继续叫唤:老头,轩辕老头你给我出来!跟我们李六好好比比! 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脑后有汗:这位,怎么真的和实力雄厚的大神一点儿都不见外的样子? 秋宇则在李好问身后看了又看,突然又问:李司丞,长吉呢? 李好问伸手指指心口,道:长吉在这里。在不久的将来,他还能与大伙儿见面。 这话不大好理解,但是秋宇马上便懂了,冲李好问拱手道:那再好不过了。恭喜李司丞,这一次我司总算是能从这昆仑山全身而退了。 但李好问马上追问了一个问题,将秋宇问住: 秋郎中,今夕是何年? 秋宇有点发怔:自己上司难道不是刚将所有难题都解决吗?怎么刚一下山,就忙着追问时间,难道还要赶着向天子禀报不成? 苌弘站在秋宇身边,赶紧掐指一算:现在大约是大中四年,四月!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神仙看了昆仑主殿外的天色,大约判断了一下:通常来说,人间四季与昆仑山中的十二个时辰是一一对应的,现在看着像是刚到卯时,人间大约是四月头上? 李好问立即道:事不宜迟,我们要马上赶回长安去。 自从李好问从那座神峰上安然下山,此间所有的人便都将他当成了主心骨。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绝没人敢和他唱反调。 然而他话音刚落,大殿另一头,穿着道袍的轩辕氏急急忙忙地跳出来:别!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好问则皱着眉头向祂转过脸去。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月宫。 你急着回去,想必是为了这件事吧! 李好问点点头。 而这时,秋宇叶小楼等人才一时想起这句谶言。 当年神棍吴飞白说过,这个预言会在大中四年应验。 众人出发来这昆仑山时大都不以为意,毕竟那时还是大中三年,远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然而进了这昆仑山,却是以日代年,一眨眼的工夫,预言中的可怕景象就似要出现了。 不,别去! 相信我,世间神明都不会为此出手的。 李好问断然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天若有情天亦老。 此时轩辕氏就像是个想要好好带带新人的老前辈,满脸都是好为人师。 既然你已经到了这个境界,我便把话挑明。 第679章 你如果执着于人界的一喜一悲,你的位格会迅速下降。 至于李好问的实力和位格已经提升到了什么水平,天女魃、苌弘等人都各自已有猜测,只是谁也没当众挑明,直到此刻,轩辕氏似乎想要在这件事上与李好问形成统一意见晋位为神者,不轻易出手,干涉人世的争端。 这顿时惊到了叶小楼。 他知道李好问的厉害,但是从未想过,李好问上了一趟神山,便厉害成了这个样子。 老天 这位诡务参军圆睁了双眼,瞪着李好问看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话: 李六,你真出息啦! 马十七闻言,连忙上来捂叶小楼的嘴,免得这没大没小的家伙说出什么更加不中听的话。 再说了,谁家娃子出息是位列仙班,与天上神仙称兄道弟,你商我量,有往有来呢? 李好问没有理会叶小楼,他只管目光灼灼地盯着轩辕氏: 原来你所说的天道无情,竟然是这种程度的无情! 轩辕氏坦然一笑,点头道:只要你出这昆仑山,你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现过去人世间那套法则对你来说已经不适用了。 相信我,我是过来神,这本是切身感受。 祂轩辕氏,早先时并未与黄帝发生神格分裂,可以算是一起从大族长的时代过来的,此刻说的都是经验之谈、肺腑之言。 一旁,反应过来的叶小楼已经在大声鼓噪,发出嘘声。 轩辕氏却继续道: 你终究会明白,有求必应是信仰的终点。 有的应有的不应,才是香火鼎盛的长久之道。 你看看我,这天底下多少帝王执着于求仙炼丹,以得长生。 又有多少是真正从本尊这里得到这种待遇的? 听见轩辕氏如此说,叶小楼的嘘声更大了。 十五娘翻起白眼,苌弘老脸通红,天女魃的脚指头似乎又在脚下的石板上为她抠出两室一厅。 然而李好问却一直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望着滔滔劝着的轩辕氏,心中不停地思考。 轩辕氏说的未必就对,但他也有一点点感触 在领悟两天境界的时候,始祖曾经告诉过他,人同样可以有两天,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也用来路过。 正是这种态度,才让他跳出了生死,平静对待每一劫。 于人世的每一个牵绊,对神来说,可能都是阻碍。 因此世间留下的神明大多是高高在上的,居住于遥远的神宫,偶尔给人间留下一点传说,收割些许愿力。只有这样才能活得很滋润。 而最温暖最热心的神往往在很久之前都陨落了。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轩辕氏见到李好问的神情,认为自己已经将李好问劝动了,也不理会叶小楼的聒噪,继续劝: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想必是个明白人嗯,一位明白神。你知道该如何取舍。 这位貌似想要拉拢李好问,在大中四年这件事上统一态度,形成同盟。 但,要是那般,李好问还是李好问吗? 他曾经拼尽全力,只是为了不让卓来成为圣子,而只是成为卓来。 没道理换到李好问自己这里,却要勉强自己成为力量的奴隶。 于是,在轩辕氏充满希冀的眼神之中,李好问终于开口:轩辕氏,你就留在这昆仑神殿里吧! 轩辕氏兀自不解其意,李好问已经一挥手,招呼上了其他人。这回不止是秋宇十五娘等人,就连天女魃与苌弘也心甘情愿地跟上。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满目疮痍的神殿,那些散落在殿宇四周,凋零的藤蔓与残枝,又看了一眼仙风道骨的轩辕氏,忍不住嘴角上扬,道:只需假以时日,我等的先祖,轩辕黄帝便终将复生。而你,只会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这是他所预知的未来。 哪怕是千百年后,华夏大地上的人们还是会自称炎黄子孙,会定时祭祀黄帝这位始祖。 只要人们对祖先的记忆还在,祂就不会真正消亡。 反倒是这位只知利己的轩辕氏,随着那些封建帝王被一扫而空,这位也会被深深埋进故纸堆里去。 * 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赶回长安。 走出昆仑主殿之后,李好问一面计较着,先到敦煌,接上老章他们。 这倒也不担心会浪费时间,毕竟以李好问现在的能耐,穿行于世界各处,都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马十七听说了李好问的计划,突然啊了一声,然后伸手捂住了嘴,似乎为打扰了众人而感到抱歉。 但李好问略一沉吟,心中已翻过无数过往,马十七在想什么心中完全了然于胸。 他轻声问:马十七,你是在惦记那一村的乡亲? 马十七双目发红,似乎想要开口乞求,但又强忍住了不愿给他人添麻烦。 这样,李好问道,我可以带你在村外看一眼,是否想要与乡亲们相认,是否想在那里留下来,都由你自己做决定,可好? 第680章 马十七没想到李好问现在如此厉害了,为人行事却还是如此善解人意。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又赶紧都忍了回去,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一回李好问带人离开,再不需要将手搭在他人肩上,也不需要什么毡毯绳索之类。 他似乎只是轻轻动了一下眼皮,马十七等人眼前就已换了另一副景象。 那是马十七家乡的小村。如今这村里,不再是当初他们抵达时那片诡异死寂的情形。 四四方方的小村跟前,大门敞开着。放牧的村民刚刚归来,正在犬只的帮助下将牲畜往村里赶。几名上山打猎的猎手正背负着猎物,有说有笑地回返。 村子上空腾着炊烟,晚饭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村子里传出说话声,笑声,锅碗瓢盆相互敲击的声响。不用多问,这一村的乡亲们已经返回这座村落有一段时日了。而且看起来,他们也找回了自家的牲畜牛羊,并且严丝合缝地顺着原本的生活轨迹,将十年前突然停滞的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十年光阴,似乎根本没有为这个昆仑山脚下的小小村落留下半点痕迹。 除了留在人心底的烙印。 这些人大多背转身体,不再看向远方那座失去遮蔽,直接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神山。 就算只有短短十天,他们也都明白了曾经向往的长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若人生不能自主、不得自由,这长生又有何用? 马十七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不知该是否现身的时候,一个扎着鲜亮头绳的小姑娘突然从村落门中跑了出来,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似乎正在招呼自家亲人回家。 也不知李好问施了什么法术,九曲小姑娘能看见村民家人,却看不见马十七。 只要比较一下马十七与九曲阿姐现在的年龄差,就能体察时间运行的威力。纵然离开昆仑回村已有半年,九曲的身量也还未长开,脸上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而马十七经历了神山上的曲折变故,还未有机会修饰仪容,又比九曲凭空多出来十岁光阴,此刻竟是满脸风霜,看上去像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 马十七在旁怔怔看着。 终于,他做出了决定,开口轻声说道:九曲阿姐,多保重! 俺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帮着你,守护着你和大伙儿,守护和俺村一样的地方,很多很多的人 但就在马十七下定决心,扭脸向李好问点头确认的那一刻,九曲突然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也转头向马十七等人这个方向看过来。 如今李好问的实力飞跃,大胜往昔,九曲睁大眼看了半晌,也没能从虚空中看见那个搭救她一村人的大哥哥的模样。渐渐地,她心中生出一阵难言的惆怅,但又莫名地感到安心。 谢 九曲口唇翕动,喃喃地想要表达感谢,但想来想去也不知该谢谁。最终只能向天地神佛表达谢意,谢天谢地,谢谢保佑了整个村子的尊神,九曲愿一生虔诚供奉,愿吾神喜乐如意,神威大展。 马十七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还是努力向李好问笑着点头道:李司丞,俺这就随你去,去做那些更要紧的事。 李好问认真点头,对马十七郑重道谢:也谢谢你,我懂了。 谢得马十七一头雾水,只晓得挠头。 他哪晓得自己的举动无意中也启发了李好问:路过其实也可以解释为在一旁默默守护。如此行事,便与轩辕氏口中所说的天道不会相互违背,于他的位格与实力无损。 他再一眨眼,已经带着一行人来到了敦煌城中的节度使府大厅跟前。 大厅之中,张义潮与章平并肩而立,两人都是满面焦灼章平更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嘴上都急得起了大燎泡。 远处,莫高窟的钟声正不断被敲响,似是在提醒世人,巨变即将到来。 李好问等人突然现身,章平的双眼瞬间亮了亮,随后立即变红,两行老泪便要滚落。 他飞快地赶上前要向李好问行礼,同时没忘了埋怨秋宇一句:都这么久了,都没想起捎个信过来吗? 秋宇哪好解释他们当时身在昆仑神山之中,以日代年,进山一日就已经是大半年了。但见章平喜极而泣心情激动,便只是笑着任由他责备,没多解释。 但张义潮见到李好问时是真的高兴,连忙抢上来与李好问打招呼:李司丞,您说说这究竟是什么怪事! 平时这烽火都是用来传递外敌进犯的消息。可谁曾见这烽火竟是从中原腹地来的呢? 李好问闻言,眼神微冷。 他终于还是晚了半步大中四年的预言,应验了。 第 211 章 包括李好问在内, 此次诡务司出外勤的全体成员都全须全尾地返回敦煌。章平见到,又惊又喜,甚至有点想要落泪。 李司丞, 各位,你们这一去不回, 无论是龟兹还是通往吐火罗的商道, 张节度都派人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到任何消息。 加上这大半年的光景, 连我老章有时候都会 说到这里,章平忍不住伸出衣袖去抹眼泪,但又怕叶小楼笑话他,拼命忍住了,强笑道:没事,没事, 回来就好! 第681章 但李好问能想象这大半年里章平经历了什么,他们一行人想必就像是一抹涟漪般直接消失在了茫茫沙海里。章平每天都面对着所有同袍都已遇难的可能性, 能抱着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一直坚守到现在, 着实不容易。 他刚想安慰一两句, 就听节度使府内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在问:是李司丞回来了吗? 众人一起回头去看, 见是蒙着双眼的吴飞白,手中拄着拐,在一名府兵的搀扶下, 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去年这时还是个大好青年、英俊神棍的吴飞白, 这时看起来已是瞎了双眼,身体被掏空, 极尽虚弱,快要入土的模样。 李好问猜测, 无非是吴飞白过度使用他的占卜能力,对自己造成了伤害的缘故。 现在回想,他们一行人所经历的那些事,倒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占卜的。 但这些,在吴飞白见到李好问之后,就都不是问题了。 李好问只是伸手在吴飞白肩上略拍了拍 他用的是加速愈合的法门,只见吴飞白的气血肉眼可见地恢复,转眼间便面色红润,骨肉丰盈,还是以前那个玉树临风的诡务司协律郎。 但吴飞白那双眼已经彻底受损,却不是单靠愈合就能恢复的。 李好问想了想,伸手从空中抓了什么出来,拍在吴飞白脸上,道:我从过去的某一刻借了你自己的眼来,给你暂时先用着。 他借的是吴飞白在某天晚间入睡之前某个时刻的双眼状态,倒是不影响吴飞白过去的生活质量。 吴飞白半信半疑,伸手揭下了遮眼的面巾,却真的能看得见了,忍不住大喜,待亲眼看见李好问等人之后,又忍不住将昔日同僚们挨个抱住,放声大哭,总算是没有辜负吴大神棍这性情中人(爱哭鬼)的人设。 一旁,张义潮看向李好问的目光也有所不同。 这位节度使原想着诡务司一行人隔了这么久才重新出现,想必是死里逃生。但现在看李好问这状态,却又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机缘。 但想到手中刚刚得到的急报,张义潮便不再猜测李好问的状态,而是将手一拱,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天子已离开长安,向西边避了过来,说是正赶来沙州。 这一声彻底打乱了众人叙旧的节奏,一时间这节度使府大厅跟前人人面面相觑,竟都说不出话来。 大唐天子确实有当李跑跑的传统,安史之乱时玄宗一口气跑到了四川,泾原兵变时德宗则是跑到了奉天。 但现在,李忱要跑到敦煌来。 须知就在两年之前,这河西十州都还处于吐蕃的实际控制之下。李唐天子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避出长安竟然还要跑到战区来呀! 李好问凝神一想,便问:天子以为我在敦煌? 张义潮呃了一声,挠挠头道:大概是的。 早先天子李忱是知道李好问一行人前往沙州之事的,而李好问等人离开沙州,一去不返的消息,却一直没被上报长安。 世人一向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往御前送消息,更是如此,怕触犯了天子龙颜大怒。 所以长安城异状一现,天子李忱便不管不顾地,往敦煌这边来了。 李好问见自己猜中了,便要张义潮放心:我会告诉大唐天子,让他不要再向西跑。 张义潮顿时松了一口气沙州地广人稀,敦煌又是弹丸小城,绝对没有足够的资源,来接待大唐天子一行人。 再说,他当初率着河西十州投唐,是为了将来有个靠山,不是为了当靠山让人来靠的。 但张义潮抬眼将李好问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很满意:这位,才是个真靠山。 李好问不去管张义潮这边究竟有何算计,他只是在感慨李忱:身为天子,不愿镇守国门也就罢了,连自家都城也不愿镇守,遇到危险就跑。却还知道要往自己这边跑,也不能说这位天子全无脑子。 但这些都不紧要,如今最急切的,是需要弄清长安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状况如何。 最了解第一手情况的,必然是手持消息镜子,而且家人都在长安的章平。 老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平知道李好问会问,已从袖中取出了消息镜子,此刻一脸肃然地答道:回司丞的话,这一切,都要从天上飘落的红灯笼说起。 * 就在几天前。 丰乐坊中,张宅。 自大中三年八月,张家借钱盘下了章家蒸饼铺子隔壁的一间小食铺之后,张嫂那一手精湛厨艺终于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丰乐坊张家古楼子很快成为长安一绝,铺子门前日日有人排队。眼看刚过半年,当初借的钱都能还上了。张家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这天天色已晚,坊门已下,张家食肆估清,便也闭门谢户。张武舍不得媳妇,自个儿拄着拐将各式炊具与碗碟等尽数收起一一清洗干净,回到了自家堂屋内,正要关门就寝。 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忽地一转头,望向门外。 只见,空中有一盏红色的灯笼,飘飘悠悠的,向外散着暗红色的光辉,正向着这小院中落下。 第682章 哪里来的缺德汉! 张武险些破口大骂。 明知天干物燥,却还放这破灯! 京中本有放孔明灯的习俗,但绝不是在这闹市里放。毕竟万一这灯引燃了外面的红纸,掉下来,点着哪家的屋子可不是玩的。 张武一面大声抱怨着,一面走出自家堂屋,一瞥眼,却觉得空中好似不止这一盏灯。 夜空明净,却有许许多多暗红色的灯笼这般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向大地,直接为夜空染上了一抹血色。 还没等张武惊讶出声,却看见早先已被自己劝回屋去休息的张嫂双眼直直地走出去,在院中站定了,仰头看向飘至自家院里空中的那盏红灯笼。 张武觉出不对,连忙追出屋外,也到了院中。说来也怪,那盏红色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张武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 他仿佛置身雪夜,塞外荒原。 四周不见人,唯有呜呜的风声。寒风像是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张武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麻木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武子哥,你腿脚受了伤行走不得,我给你刨了这个雪窝子。你就躲在这里面,看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武子哥,你也明白上头那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咱兄弟既受了这军令,就不能为了你一人就停下来。你明白的,这也是为了咱大唐。 武子哥,咱这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命。 咱要是侥幸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回这里来,挖开雪坑,救你出来! 记忆忽然像是决堤的河水,尽数涌上心头。 那雪洞里的黑、冷、孤寂,和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张武从军中退下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人生曾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不是在与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的战场上,也不是被军医判了剜足之刑,生生切去双腿的那一刻,而是被独自扔在雪夜荒原里,守着那一点孤寂慢慢等死。 一时间,张武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却只觉浑身冰寒彻骨。 恐惧已将他整个儿埋没。 忽听他家大郎的声音在旁嗷嗷地叫起来。 张武猛醒,心里打了一个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着了什么东西的道儿了。 走,走 张家大郎心智不全,也不管那从空中飘进自家院里来的红灯笼到底是什么,他反正不喜欢,就要将那灯笼赶出去。 于是这半大傻小子手中举着一根竹竿,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盏散发着暗红色光晕的红灯笼扎去。 张武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要让自家小儿别这般莽撞,忽然那红灯笼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阴阴怪笑。 空中似乎起了风,将那盏红灯笼吹得向上一扬,随即悠悠地飘过院墙,出了张家小院,不知往何处去了。 张武暗叫一声惭愧。 他在诡务司旁边住得久了,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世间邪祟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却会通过唤起人心中的恐惧、隐忧这一类的情绪来害人。就像那次城中那伽作乱,释放的紫色雾气能诱人羞惭,从而投水一般。 他刚才就是中招了,被直接吓住,之后岂不是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摆布? 也得亏他家的傻儿子心智不全,心里没有恐惧,竟然在关键时候出来赶走了那红灯笼。 想到这里,张武连忙看向妻子。 只见张嫂也忽然啊地一声站在原地,停下了追逐那红色灯笼的脚步,眼神惊惧,四下打量自己所身处的小院。 云娘,你看见了什么? 张嫂心有余悸地投入张武怀中道:武哥,我看见那些黑色的小虫,它们都冲着我来,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全都喷出砂子打我,张着口要吃我! 那是当初张嫂被她娘家算计,下了能操纵她的傀儡蛊,并让她带着事先已炼制成功的踏影蛊前往诡务司。 那可以说是张嫂一生的恐惧阴影,没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了。 还好有咱儿子! 张武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们夫妻好端端的竟要再受这一番恐惧折磨,喜的是儿子大郎虽然不能像个正常孩子那般长大,在这种时候却能照顾好自己,甚至能救助父母。 正在这时,就听隔墙章家小娘子的声音传来:张叔,张叔,你们一家都还好吗? 张武连忙答应了。 那就好! 隔壁也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就见墙头上远远地递出一只卷轴过来,章家小娘子隔墙道:待会儿找个机会,将这对画像贴在门上。真的有用! 张武连忙将卷轴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以李好问为原型的门神画像,两个李好问,一持刀,一舞枪,活灵活现。可也因为画得太逼真了,容易让熟人笑场。 张武夫妇两个都从未见到李好问穿成这般花里胡哨,还摆着从未摆过的打架姿势。夫妻二人对李好问太熟,一时都忍不住莞尔。 但张武心中也一动,想到李好问等诡务司的人离开之前曾经告诉过他的:这门神画像其实也未必是有用,但是能给人一种胆气,一种信念,让人自己先告诉自己,有了这画像在此,妖魔邪祟就不会入侵。 第683章 如果强烈地相信这一点,妖魔邪祟多半便真的不会入侵了。 想到这里,张武恍然大悟,连忙向隔壁章家小娘子道谢,那边却又拜托他:张叔,你去问问你家右邻,看看他们缺不缺这物事,缺的话咱家还有些,待会儿就能给他们递过去。然后再请他们将话再向西面传下去 长安坊市内,房舍沿着十字街而建,连绵不断。各家邻里一户户传话,总能将这避祸的法子传给每家都知道。 因此这红灯压顶的头一波攻击看似恐怖,但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丰乐坊往北,隔着数条大街,平康坊那些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子里,危难也是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征兆。 这夜平康坊如以往一样,处处是丝竹之声响彻,每一座楼宇内都是宾客盈门。舞姬们身着华美服饰,正伴着温婉靡丽的曲调翩翩起舞。数不清的小厮与跑腿正在将厨房里流水般做出来的佳肴美馔与美酒一起,送至宾客们身边。 青楼外,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渐渐被空中的云气掩住,原本清朗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层幽淡的暗红色。 楚听莲作为倚云楼的当家凤魁,已是等闲不会现身,只在有贵客临门或是压轴的时候才会舞一曲助助兴。今日她也没有在人前露面,只是独自坐在二层里间处理账目。 她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倚云楼中供奉着的一座陶像那是青楼之神管仲。 窗外一阵冷风袭到,将楚听莲手边的一盏油灯吹熄了。楚听莲便顺势捏了捏酸涩的眼眶,闭目休息片刻,再重新取来火石与火镰,要将油灯点着。 但就在这时,就听架上咯噔两声,随即是啪的一声脆响,那座象征着管仲的陶像瞬间碎成两半,碎片散落在佛龛里。 楚听莲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丢下手中的火石,起身快步冲出里间,攀在栏杆上,向挑空大厅正中的舞台看去。 那里原本有一名舞姬,正伴随着乐师们奏出的鼓点飞速起舞。 但她忽然便停下了脚步,用双手抱着脸颊,冲着楼内一物,满含恐惧地尖声大叫。 大青面!大青面! 那个舞姬在倚云楼有些日子了,是当初大青面之祸的亲眼见证者。 但是楚听莲四下里望去,却根本没有见到大青面的影子。 倚云楼里登时乱了起来,很多人都在那名舞姬出声叫喊的时候都已站起身,面露惊恐,或向外奔逃,或待在原地。 楼内彻底乱了。 然而杂乱的人声从楼外传来,似乎外面也并不比倚云楼好上分毫。 楚听莲还保持着冷静,并试图寻找恐惧的来源。 很快,她找到了在倚云楼大厅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荡着一盏暗红色的灯笼。 楚听莲视线一旦触及,脑海中便立即嗡的一声她感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已经筋疲力竭,但却无法停止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圈,跳着胡旋。 一低头,楚听莲看见自己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舞鞋流云舞履。那是她此生最恐惧的回忆,如果当时没有人相帮,她会跳着胡旋死去。 恐惧,固然是恐惧,但此前经历了很多事的楚听莲或多或少已经懂得了怎样才能接受、甚至是控制这些恐惧。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疼痛将她暂时从恐惧的幻象中清醒。 她先是悄悄去内室摸出了一柄事先藏在那里的的障刀,紧紧地握在手里。随后,她将一向用来跳软舞用的水袖丝带牢牢地缚在倚云楼舞台上方的栏杆上,鼓足勇气,忽然从半空中一跃而下。 倚云楼凤魁,即使有年头没演出这一招,依旧是宛若仙人,美不胜收。她一手牢牢地拉着丝带,另一手紧紧握住那把能救命的障刀,极力控制住腰腹,猛地发力,竟真的将那枚血红色的灯笼一刀砍翻,直落于地面。 一时间,弥漫在倚云楼中的那股阴暗血气逐渐消散。不少人都停了尖叫,渐渐清醒,视线向被楚听莲斩下的东西那里转去。 那东西是暗红色的,浮在空中放光芒的时候固然像是一个红灯笼,但是滚落在地面上,却像是一个红扑扑的肉块,表面一道深深的划痕,很明显是被楚听莲那一刀砍的。 人们恐惧既消,好奇心又起。 不少人都冲着那东西围了上去,却见那东西微微发颤,似有活物在里面,随时要破壳而出。 楚听莲心生警兆,提着手中障刀,赶紧出声提醒:诸位快请散开,小心 她话音都还未落,倚云楼中已是尖叫声四起,极度的恐惧再度笼罩着此间每一个人。 只见那一团血红色的东西忽然沿着楚听莲劈开的那一条刀痕裂开,从里面爬出一个灰色极其丑怪的小怪物。 这怪物迎风便长,瞬间已是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这玩意就像是一只大号的蝙蝠,张开皮膜构成的双翼之后,便显露出一条带着倒刺的长尾。除此之外,它的脑袋上还生着两只彼此相对的犄角,翼上有手爪。 嘶 这只从肉团里滚出来的怪物猛地向满楼围观之人伸出脑袋,发出一声怪啸。 第 212 章 你说的是, 你与倚云楼中众人合力,结果了那只夜魇,就这样就结束了吗? 第684章 李好问问楚听莲。 他在敦煌只逗留了半刻, 便带着一行人直接返回长安。秋宇叶小楼等人已是见怪不怪,章平吴飞白等人固然是惊异不已, 但长安剧变在即, 也顾不得这许多。一行人到了长安,便立即分头打听, 召集亲历者,向他们询问事发时的经过。 按照楚听莲的说法,那日她将从天而降的红灯笼打落,那盏红灯笼沿着刀痕自动裂开,从中爬出了一头怪物按照楚听莲的描述,那正是一头夜魇。 是的, 我与楼里的人合力杀了那只妖物,又将所有人都留在倚云楼中, 关闭门户, 相互壮胆, 挨到白天, 再出去看时,天上那些红灯笼便都不见了。 李好问回想他在雪山上所了解到的夜魇习性,记得夜魇能够将身形隐藏在光线里。 但听楚凤魁这么说:这怪物应当是昼伏夜出, 但也不能不防着它们突然白天出现。 他便又转向章平家的小娘子, 问:而你们的方法,是在门上贴门神门神的画像? 李好问的脸皮, 还未厚到能将那些门神画像说成是自己的画像。 章家小娘子聪明剔透,闻言笑道:是的, 门神画像有用。而且城中存货极多,家家户户都贴上,很是能抵挡一阵。 原来,诡务司在大中三年新年时推出了门神画像+安神丸的两件套,当时风靡全城,竟然让长安城中的不少刻印坊看到了商机。 待到大中四年过年时,虽然诡务司全员都不在长安城里,无人主持此事,但是各家刻印坊还是推陈出新,印了很多以李好问为原型的门神画像,到后来竟有些积压了,只得降价销售,甚至干脆白送。 城里有些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家,比如章家,就顺手囤了一些。 李好问闻言还是有些不自在,追问一句:真的有用吗? 有用! 章家小娘子靥生双颊,比比划划地描述了一下事发当晚的详情。 李好问听着听着,立即明白过来:这是精神之力,也就是愿力。 也可以这么说,这门神画像,给了长安百姓一种心理安慰,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受到保护的,无须恐惧。这才让许许多多的人顺利挨过了红灯笼降临的头一个夜晚。 在这个世界里,愿力竟然能如此使用这对李好问来说也是一项新发现。 但他想了想,又问章家小娘子:你是怎生想到这个主意的? 章家小娘子立即答道:是炼石宫通知的呀! 楚听莲也点头:是的,当晚平康坊中不少院子也从炼石宫得了消息,给门口贴上了门神画像。倚云楼倒是第二天才贴的。 章家小娘子又笑着补充道:听说,是赵姐姐带人忙了一夜,家家户户去通知。还有,还有那位,崔娘子 是妈妈? 李好问心里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位也参与其中。 这么说来,炼石宫于保护长安百姓一事上出了大力。 李好问顿感满心安慰昔日在昆仑神山上,零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这地上神明绝不会插手干预此事,给李好问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负担。 但还好炼石宫没有选择袖手旁观。 只不过李好问还无法确定这是出自娲皇本尊的意志,还是出于炼石宫中众人的自发行为。 不过 说起后续,章家小娘子也稍微泄气:这几天,城里的情形却是越来越糟糕了。 李好问一急,忙问:是门神画像不起作用了? 他本就对自己扮演的门神没有多大信心。 章家小娘子摇摇头,伸出手指,认真地数着: 第一,因为皇帝陛下离开了长安。 天子李忱又一次遭遇唐宫恐怖夜,果断当了李跑跑。 毕竟大明宫与太极宫两处没有门神镇守,另外宫廷之中多倾轧加害之事,怨气重,人们感受到的恐惧也比较明显。当红灯笼降临时,宫中的情况想必更糟糕一些。 于是,皇帝先撤了。 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紧随其后。 留在长安的百姓自然多少失去信心,惶惶不安,生怕长安城也像六十多年前那样,成为人间炼狱。 第二,那红灯笼每夜出来,进行骚扰,一连几天,人人晚上都睡不好觉,随时要防着灯笼冷不丁就飘进来。长此以往,精神便差。 李好问也明白,疲倦加剧了愿力的涣散,没有足够的愿力,那画像的防御效果便大打折扣。 另外,那些诡异现象的出现,也严重干扰了长安百姓的日常生活,该出门采买的不敢去了,该做生意的不敢开张,打工的赚不到工钱,家里揭不开锅这诡异现象若是不能根本解决,而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件是,虽然这几天晚上人人躲在家中,看不到外头的情形,但天上的红灯笼是真的越来越多了。原本我们姐妹一点儿都不怕的,现在也只觉得越来越害怕了。 第685章 闻言楚听莲也点头附和道:是这样没错,我曾从倚云楼的窗缝中向外偷瞧过一眼到了晚间,长安城上几乎密密麻麻的都是红点,那阵仗,似乎就像是把平康坊给搬到了天上。 而我,瞧了那一眼之后,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好问闻言追问:楚娘子再详细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记得很清楚,在零给他展示的未来里,曾有一道长桥从天而降,带来几乎无尽的怪物与灾难。现在长安所面临的,恐怕还只是正餐前的小菜。李好问却需要了解,那究竟是什么,于普通人有何影响。 他相信楚听莲一定能用最准确的语言描述那种感觉。 果然,就听楚听莲道:当时我感觉浑身发凉,但是下一个瞬间又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的头顶那时的我害怕到了极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与我隔窗相望的那个东西 说到这里,楚听莲脸色苍白,应当是再度忆起那般可怕的时刻,再次出现了与当时一模一样的生理反应。 那个东西,它似乎就是,恐惧本身。 恐惧本身? 李好问深吸了一口气,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待到将几位重要的见证者都问完,诡务司众人才有机会重新聚在李好问身边。 秋宇带头询问:李司丞,我等究竟应该怎样行事?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样的问题,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李好问是他们的主心骨。 李好问开口道:我知道方法,但只是诡务司的力量恐怕还不够。 说着,他将视线投向跟着一起来的天女魃与苌弘,开口询问:两位,可愿助我? 这两位都是一脸肃穆,应道:尽管吩咐。 李好问便转向司内所有人,道:我想请各位分头行动,请神佛出面,解民之倒悬。 众人万万没想到李好问所求竟是此事,一时都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各自细听。 无论对方位格如何,手段如何,我只求一个承诺:在我需要的时候,对方能够借一点力。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各自离开。 天女魃与苌弘都各自有手段和相熟的仙神,便各自使出各自的法门离去。 余下诡务司众人也多多少少有些法门,比如吴飞白可以与占卜之神紫姑好好絮叨絮叨。 除此之外,天子李忱跑路之后,长安城中还有些留守官吏,在如今长安遭逢大难,秩序缺缺的时候,诡务司也同样需要他们出面。这件事,交给不良帅出身的叶小楼和与各衙门打惯交道的章平再合适不过。 如此一来,各人便趁着天光还在,诡物未出的宝贵时刻,各司其职,各忙各的去了。 李好问也有他自己的算盘。 他先去了波斯十字寺,去找景教在长安的执事查克。 但令李好问吃惊的是,离开长安大半年,这波斯胡寺非但没有重新焕发生机,吸引更多信众,反而越发衰败凋敝。 李好问拍门拍了半天,才将查克叫出来开门。寺中空空荡荡的,吉鲁和马赫什都不在寺中,不知去了哪里。 查克也不复当初在灞桥畔送别的意气风发。他下巴上那一丛大胡子生得更浓密了,但已转灰色,里面肉眼可见,混着一枚枚银丝。查克本人也显得愈发瘦削,颇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一见到李好问,查克那双眼睛陡然睁大了,然后还像是生怕自己看不真切似的,伸手揉了揉。 然而他浮上脸颊的笑容突然消失,查克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暗,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不过,在李好问开口之前,查克还是勉力在脸上堆上僵硬的笑容,开口道:太好了。李司丞,真没想到在离开之前,吾还能与您见上一面。 李好问难免吃惊:离开? 但他如今心思动得也很快,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查克,就因为长安城的事,你要从此离开? 查克黯然点头:是的,吉鲁和马赫什都已经先一步回吐火罗去了。吾这一两天内也会离开长安。李司丞,咱们要从此别过了。 李好问皱眉,反问:你是得到了景尊传下的圣谕了吗? 若不是景教内部的决定,李好问相信这位查克执事是绝对不可能离开长安十字寺,返回吐火罗去的。毕竟这位向道之心如此坚定,可是连灭佛那时的那般贫弱与苦楚都忍下来了,没道理在他的信众们最需要精神慰藉的时候离开这里。 查克半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审判日即将到来,届时长安城会变成一片燃烧着的血海。人们会为他们往昔所作的恶付出代价他就像是复述经文似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念着,直到被李好问突然打断。 查克,你其实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对不对?! 李好问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问。 那些那些都因为是世人自己造的罪孽 说到这儿,查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随后他整张脸似乎全都皱了起来,眼中流露痛苦不已的表情,随即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脸。 第686章 那神谕,神谕的意思是离开长安就好了! 忽然,查克想起了什么,赶紧放下双手,大声告诉李好问。 这是天机,吾原本不该泄露的。李司丞,让长安的百姓从此全都撤出这座城吧! 若是舍得一座城,就能保全这么多性命,这么做想必是划算的。 李好问连连摇头:查克,不是这么算的。这不是什么世人的业报,那纯粹是是力量对于力量的压制。它们需要的是臣服,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供养,它们让灾祸降临长安的目的,是让这世间所有的生灵万物都跪拜于它们脚下,并在以后的千万年里,都老实恭顺地为它们所压榨 这就是为什么,零口中的主,选择将这神罚一般的厄运降临于长安,这座当世独一无二的伟大城市。 不是李好问不想帮助所有人避开。可说到底,这个星球就这么大,又能避到哪儿去呢? 我不需要景尊再帮我出任何主意了,我只是希望,在我需要力量的时候,能从景尊那里借到一点。 李好问说得恳切,而查克也是眼神极其严肃。认真听着李好问的所有解说,这位执事就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似的,精气神振作了许多。他默默地听完,立即对李好问道:李司丞请等一下! 说着,这位直接转身进了十字寺。 李好问知道他是去替自己传话去了。 但等了良久,查克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终于还是冲李好问摇了摇头。 李好问心下一声叹息:看来景尊选择了事不关己高挂起,长安原本就不是祂的地盘,长安遭劫,与祂无关,甚至能借来当成是审判日预言的最佳注解,从而坐实祂的神格。 只是 零的声音似乎还在李好问耳边回荡。 原来是真的,大难临头了,这世间的某些神明,也只是默默注视着人界,连施以援手都不愿。 李好问一声长叹,冲查克点头道:景尊的意思我已知晓。咱们从此别过,以后的日子里,愿你也能时常想想在长安的日子,咱们这些朋友 他说的话里并未蕴含什么特殊情感,只是平静说来,但查克听得满脸愧色,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好问的话说完,坦然地向查克挥手道别,便即转身。 以他现在的能耐,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 但就在此刻,忽听查克在他身后心情激动地一声大喊:李司丞! 李好问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因为作出决定而神清气爽的查克。 李司丞,纵使景尊不愿借力,但是查克甘愿受您差遣,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 说着,查克忽然将身上的白色麻布长袍解了下来,扔在一边,便露出他被晒成古铜色的上半身,和腰间别着的一柄长刀。显然这几天晚上,这位景教执事就是凭借这柄武器防身的。 查克不够聪明,也没有任何别的能耐,查克挺直了脊背,大声道,但多少还有几分蠢笨力气。但凡李司丞有能差遣的地方,请您随时吩咐。 此刻向您请缨的,不是什么景教执事,而是在此地住了二十多年的长安小民查克! 李好问冲查克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番好意。 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十字寺外的虚空里,惹得查克大惊小怪了半天。 但李好问本人心中依旧感到遗憾。 早年间景尊曾经通过查克借给李好问一件神级法器,因此李好问猜测景尊这回就算不直接出力,大概也会间接帮点忙什么的。 但他能看出查克的态度,景尊方面应当是严令查克不得已景教的名义出手。所以最后查克是脱去了身上的法袍,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帮助自己。 他虽然感动,可多少也有几分遗憾。 毕竟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虽然能够聚沙成塔,可单就查克一人的力量而言,委实还是不够看。 李好问接受他的好意,但是心里免不了犯嘀咕:难道零的预言是真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神明都会抛弃祂们的子民,选择独善其身吗? 正想着,李好问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荐福寺内。 这是他的第二站。 荐福寺山门大开,寺内却静悄悄的,见不到半个人影。 李好问现身时就已站在大雄宝殿跟前,望着殿中宝相庄严的佛祖坐像。大殿里外整洁如常,没有半点遭到了破坏的样子。 看来,荐福寺作为佛门重地,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庇佑。来自星空的攻势逐渐猛烈,可也没有突破佛家的领域,对其中造成破坏。 然而,佛门却也不像是对此事有任何干涉的打算。 李好问一会儿看看大殿中的密宗坐像,一会儿又转过去看看大殿北面的十一面观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佛慈悲,可愿为这人世安稳,借给在下一份力量吗? 却听殿外一个有气无力的少年声音道:这位光临敝寺施主,方丈大师受了重伤,荐福寺无力接待香客。您若要拜佛请尽管自便,若要寺中为您祈福或是解惑,又或是要超度亡者,请您过了这一阵最忙的时候再来吧。 第687章 李好问辨出声音,只唤了一声:智泉? 里头的声音顿时怔住,半晌,禅房方向,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那荐福寺的少年僧人智泉疾步冲出,也做了和查克一模一样的动作伸手使劲儿揉了揉双眼,才大声道:李司丞竟然真的是您,您终于回来了啊! 第 213 章 听闻荐福寺的方丈受了伤, 李好问忙要智泉带自己去看,小和尚赶紧照办。此前李好问在荐福寺最熟的始终是这智泉,住持方丈这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来到禅房里, 就见方丈脸色蜡黄,额头滚烫, 双目微闭, 躺在榻上,嘴唇不时翕动, 低声念叨着什么。 李好问本想细问智泉,方丈究竟是如何受的伤。但是他如今耳聪目明,连最轻微的声音都能听见,自然也听得清方丈在昏迷之时依旧叨叨着的内容。 众生,不得怨命,这是前世因, 今世果,命中注定 此生受了这红色业火, 忍过了这苦楚, 来世就轻省多了。 李好问心想, 原来释家将那从天而降的红色诡异形容成业火。 正想着, 就听那名方丈声调一变,口中所说的也不再像是念经说法: 说实在的,面对那业火, 咱们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心里念着来世, 捱着,等着罢了。 智泉, 你不必管为师的,只管去佛前上香, 告诉佛祖,这长安城的恶业,由我们普罗百姓受了 一时间李好问听得心底有种怒意在向上冲:这,这真不是受害者有罪吗? 对面那远自星空的强大敌意,难道也是长安百姓自己的过错,前世造的恶业吗? 再说了,这说辞,不就是放弃抵抗的借口,懦弱的代名词吗? 李好问心想:他偏不认这怂。 于是,李好问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搭在那方丈的肩膀上,令对方的伤势加速疗愈。 那方丈被夜魇重创伤重,原本正烧得迷迷糊糊的,却一下子伤势痊愈,整个人一下子醒得双目炯炯,直接坐了起来,却又没闹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问一旁欣喜不已的智泉:我是谁,我身在何处,将去向何方? 大师,您是荐福寺的方丈啊! 小和尚见状大喜过望:您近日忙于处理长安城中的变故,受了伤。但这位李司丞一来就将您治好了。 智泉连忙介绍李好问的身份,没忘了提醒自家方丈,这是那位对荐福寺照顾有加的诡务司李司丞。 老方丈花了一点时间,渐渐明白过来,知道对方以神乎其技瞬间调理好了自己身上的伤势,连忙双手合什,连声道谢。 但李好问心头一口怒气,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老和尚,外敌当前,你如何只管教那些百姓丧气之语,许他们一个虚幻缥缈的来生,却要他们在这一世恭敬顺从,甘引颈就戮? 那方丈反应也快,李好问话音刚落,他就心平气和地答道:李司丞可千万别忘了,长安城中除了一些有家有室,有吃有穿的百姓,还有好些人,是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抵挡这般灾祸的贫民。 好些人家能在门板上贴上门神守护,但还有些人根本居无定所,连个容身遮蔽的地方都没有。 这些日子里,从城中各处收敛的乞丐与贫民的尸首,早已超过千人。大多是由城中各处寺院与道观负责安葬的。 能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给他们一丝慰藉老和尚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位方丈面颊消瘦,眼窝深陷,显然是忙这些事消耗了过多气力,后来又受了重伤,虽然被李好问催好了,精神层面依旧负担很重。 智泉自始至终,都睁着一对明净无垢的双眼,望着自家方丈,似乎觉得对方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对。 而李好问盯着这位方丈,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老和尚托施主您的福,身体已痊愈,也该去城中做事了。有些人也许再活不过今夜,但是老和尚希望他们走得时候心里稍安。 说着,这位大师心意坚定,面无惧色,向着室外暮色已沉的天色,起身整了整身上老旧的僧袍,推门便要出去。智泉连忙上前搀扶,两人一起离开。 只留下李好问留在原地,心中百味杂陈。 而罗景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禅房中。 我等都知道你在求什么。 但很遗憾,这真行不通。不是不想帮,实在是不能帮你。 罗景声音很低:当然,这是佛祖的意思。若是换了我罗景,我一定会在关键时候助你一臂之力的。 李好问不禁被气笑了:就凭你?一个在长安逗留的法身? 罗景身影动了动,似乎为自己给出的空头许诺而感到羞惭,但也无法抹去他此刻就只是一个法身的事实。就算是要帮李好问,能给的力量也有限。 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神佛无法代替普通人。要解决此事,最终还是要依靠你们唐人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罗景冲李好问挤眉弄眼,似乎话中另有所指。 但李好问思索了片刻,着实是没有想通罗景的暗示是什么,于是他换了一种恳切的态度道:真的借一点力量都不行吗? 第688章 难道大唐与天竺,与这个世上的其它地方不是一体的吗?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外来之力入侵大唐,别处还能独善其身的道理。 罗景默然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仅代表我紧那罗,我一定会在关键时候助你,以我自身的力量为限。 李好问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谢了,老兄! 罗景也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如今都已是这般位格了,竟然也还与我这八部众也称兄道弟,别客气,李老弟! 从荐福寺出来,李好问的身影直接出现在一街之隔的丰乐坊诡务司中。 也不知天女魃和苌弘是用什么法门办到的,这两位竟比李好问还要早,回到司中。他们都是脸色不虞,苌弘老成些,惯于体谅他人的难处,天女魃却尤为愤愤不平。 只是借一点力量,也竟无一愿意。 亏祂们还是享受人间香火供奉,愿力滋养的神仙。 天女魃气咻咻地抱怨。 而苌弘只是摇头叹息:难,这难道很难。 不过李好问对这两位的期待值原本就不甚高。 天女魃在涿鹿失了位格,久未回归昆仑,与同辈的神仙们疏于联络,属于神仙中的圈外人。 而苌弘这位老仙人前往联络都是些和他一样,死后位列仙班的仙人,比如那正版王子乔,又如赤松子、寇先、钟馗等。 这些仙人的力量本就单薄,再加上本质上精致利己,很难想象他们会愿意为挽救长安城,乃至这世间而出一份力。 令人意外的是,连秋宇都联络上了某些小神,但此刻也与天女魃和苌弘一般地愤愤不平。 我遇见了丰乐坊本地的土地。秋宇向他的同伴们陈述来龙去脉。 那土地先是敷衍推搪,我紧追之下它便只说自己没什么力量。 秋宇说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我寻思你自身确实没什么力量,力量都是着丰乐坊本地的居民给的。 李好问瞧着秋宇,忽然察觉这位的秉性与以前比已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是那位永远冷面冷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秋郎中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叶小楼的影响。 秋宇丝毫不知李好问心里竟在想这些,只是继续照实说:然后那土地便告诉我实情。它说的与当日长吉说的一样,天若有情天亦老。若是它们过分干预人间之事,尤其是这种大事,即便是神佛,也会自动进入生老病死的周期,终至消亡。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李好问想起李贺,忍不住一阵心酸。 如今天尚未老,便能证明天道无情,即使有外神降临,危及地上万千生灵,它也宁愿袖手旁观。 但李好问也能理解这样做的理由。 人皆有私心,那么同样的,天地存在的目标也是为了自身长存。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世界不会因为万物生灵的变化而更改这是自然规律。 此时此刻,他耳边似乎听见了零的诅咒长安城所蒙受的是数万年前就精心计算好了的灾难,而这世间的神佛则注定袖手旁观,你注定得不到任何帮助。 李好问站在诡务司阶前,抬头向天。 他很想要大喊一声,以纾解心中的郁闷。 但此刻长安城上空笼罩着沉沉的暮霭,能见度越来越低。 远处传来暮鼓声声,提醒各里坊速度关闭坊门,也昭示着有一个长夜将临。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预感。 确切地说,他预感到的不是危险,而是无限的压制,似乎铺天盖地的恐惧正从天而降。 紧接着他就见诡务司中人人色变。秋宇等人都是站立不稳,直接摔到了地面上。 身着青衣的天女魃察觉不对便径直冲出诡务司的正厅,但刚到阶前便呆呆地立定在原地,樱口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本一直停在她肩上的猫面鸦则像是当场变成了一块石头,直接从天女魃肩头坠下。 李好问身形一闪,已出现在天女魃身边,顺着天女魃的视线向空中看去。 只见沉沉的夜空之中,一道流金色的瀑布正挂于九霄之上,远远地望去,就像是星空与大地之间,悬挂上一道辉煌的长桥。 很难说那道瀑布或是长桥是由什么物质构成的,即便是李好问,也只能看清那道瀑布表面遍布一个又一个金黄色的圆环。这些圆环重重相叠又相互勾连,令这桥面看起来像是无数条勾在一起的金色蠕虫,不断颤动着向地面垂落。 而那条长桥之上,是数不胜数蠕动着的红色物体,它们若是飘浮在空中,看起来确实像是一盏盏红灯笼,但此刻它们都在那道金色的长桥上拥挤着、推搡着、颤动着那种介于肉质与胶质之间的奇怪质感便尤为明显,令人时刻联想到那些极不愉快的事物。 它们沿着那金色的长桥向前移动,在长桥成为瀑布的那一刻随之向地面坠落,大约有成千上万枚,一时间尽数涌向地面,在触地之后,向四周溅开,像是艳丽的血花。 金色长桥的另一端,这些血红色的东西始终不断涌出,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第689章 前些日子里,长安城上空只是飘着几千盏红灯笼,就已经让凡人们吓得心胆俱裂,几乎无力应对。 而今夜,夜空就像是掏出了一只金色的洗脚盆,要将它积攒了满盆的秽物一口气尽数倒下来。 这时,秋宇也挣扎着从厅内跑了出来,鼓足勇气向天上看了一眼,便头昏眼花,脑中嗡嗡作响,双眼发黑,眼角两侧已是有血线垂落。 李好问见状,忙伸手给秋宇加了一道屏障防护,又助他加速疗愈,秋宇那一眼所造成的各种异状瞬间便消失了。 李司丞,看那方向是升平坊。 尽职如秋宇,对长安中各坊的位置烂熟于心,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准确方位。 升平坊是长安城东南的一座里坊,人口不算是特别多,经过了泾原兵变之后,甚至有些破败。 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诡物侵袭、占领,进而成为它们的地面中继站,向四周里坊发动攻击。 于是李好问也在心中默默回忆升平坊的位置,伸出右手一勾,远远地,那道长桥的末端,便出现了一道金色半透明状的穹顶,挡住了那大团大团金色蠕虫的倾泻,与那些暗红色血块的掉落。 他复现了诡务司曾经用来抵御外敌的金砂结界,并能将其随意扩大范围,让它能够无缝护持长安城中的一整座里坊。 或许我还能护住整个长安城! 李好问心中这么想着。 但就在他念头生出的那一刻,李好问忽然感觉暮云遍布的天空中,像是生出一枚眼睛,向他看了一眼 李好问赶紧挪开眼睛,要避开那道视线。 但是已经晚了。 他瞬间感到胸口剧震,向后一连退了好几步,砰地一跤向后跌倒,坐碎了诡务司正厅里的好几块地砖。 与此同时,他为升平坊所塑造的那座金色屏障也瞬间碎裂,崩解,消失。 李好问拿出的防御就像是纸糊的不,甚至都不是纸糊的,它在绝对的力量跟前,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诡务司中其他人冲上来将李好问扶起,而李好问也心有余悸地偏过脑袋,不敢再与空中那枚眼睛对视他甚至都不敢回想刚才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也无法回答同伴们焦灼无比的询问。 此刻他无须再仰头看向天空,也能感受到环绕在身周的,那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令李好问对这相约四万年后的存在,稍微有了些直观认识 这才是真正的神,它就是恐惧本身。 第 214 章 李好问告诫自己:冷静! 他在心中默默检讨自从在昆仑神山上与卓来融为一体, 并领悟两天境界之后,不少人都赞他位格提高,并且隐约有将他推至与娲皇、黄帝等上古尊神同等地位的倾向。 因此也该是时候被泼一杯冷水, 认识到力量不是万能的,能够妥当地使用自己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关窍。 刚才李好问为升平坊拖出的那道屏障被一击即溃, 未必就意味着他的力量不足够, 而是因为这种防御力本不就是他的最强项。 想到这里,李好问猛地爬起身, 站定在诡务司院中,伸手便使出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这一回是无止境减速,尽可能将那道连接天地的长桥上,怪物降落的速度减缓。 这一手使出,李好问顿时察觉自己身边的人反应也慢了许多,但他却无法分心将这时光术的适用范围限定在升平坊, 而是只能将这范围笼罩整个长安城。 否则从天而降的那位存在马上就会发现这一点,并作出应对。 他拥有卓来从始祖那里继承的全部时之力, 因此完全能够支持一阵。但这一手毕竟不能半途中止, 因此他也脱不开身。 暂时获得喘息之机, 但之后该怎样李好问心中还没有任何概念。 正在无比胶着的时候, 罗景的身影忽然在他身边悄悄浮现。 旁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只能极小幅极小幅地活动。罗景的形象却鲜活无比,并且能用正常语速与李好问打招呼:刚才你说你已有了办法, 只是需要力量? 这位也是时光术的高手, 因此能在李好问为全域减速的时候,能够像过来闲话聊天一般, 与李好问正常交谈。 李好问答道:是的。 但李好问其实没把话说全:他需要的不止是神佛的力量,还格外需要时光术。 因此, 他需要放下手边的防御,顺着大唐与华夏的时间线溯流而上,寻找像林嫱那样修习时光术的人,找他们商议,请他们帮忙。 然而现在,李好问既然选择了出手相帮,想要再收手,便是难了。 那么,罗景转了转他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道,那就不要计较长安城里一座里坊的得失,放弃那里的人,按照你自己想法,去拯救余下的人。 可是 李好问听到这里,竟有些犹豫。 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罗景赶紧劝他:如果没有你在这儿,这城里的所有人本来就都会失去生命。这座城会被让给外族妖物,成为它们的地盘。 第690章 长安城将筑就一座血色的月宫。 而你,也不过是将这些凡人的性命在你眼中延长了几息而已,他们自己根本没法察觉。 是的,除了罗景,李好问身边所有的人与神仙,都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们即使是呼吸,胸口也只在以极其缓慢,肉眼并不可察的速度缓缓起伏。 罗景说得对李好问耗费了巨大的代价,为他们所付出的努力,普罗百姓们自己是无法觉察的。在他们自己的时间线上,事情没有什么改变,而他们也并未因此而多活一秒。 李好问却开口告诉罗景: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我如果这般轻易就放弃了长安城里任何一座里坊,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那就意味着我突破了自己的底线,任何事物对于我来说,都将成为可以放弃的。 罗景微微动容,不知是在感慨眼前这家伙太认死理,还是觉得李好问的坚持有他的道理。 这个头上长角的男人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我来帮你支持一会儿!你去想你的办法。 李好问心头微松,意念转移,他的时光术便被一点一点地撤去。 但身边时间的流速并未恢复正常罗景的法身将这活计接了过去。双方都是时光术的行家,无缝交接得十分顺利。 但过不了多久,罗景便顶不住了。 祂意识到了李好问刚才令整个长安减速的消耗有多么巨大,一张英俊的脸立即憋成了赤红色。 对不住! 罗景的法身赶紧向李好问道歉,能帮你的,只有我这样一个法身,实在是有点不够看 祂一边说着,身影飞快地淡化,眼见着就要消失。 而李好问身边,秋宇等人胸口的起伏开始加速,他们的行动速度也在恢复正常。 就听啪的一声,一个红色的肉块掉落在诡务司院中,只听嗟的一声,那肉块裂成两半,从里面猛地蹦出来一个怪物。 这甚至已经不再是夜魇了,这玩意长了三只猎犬的脑袋,六对强壮的前肢,却高高地人力着,六枚血红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李好问,随时要扑上前撕咬。 兵刃出鞘的声音响起,秋宇的飞剑发出呜呜的响声飞向空中,此刻诡务司中所有人都抛弃了任何幻想,尽他们一切所能,迎向来犯之敌。 放着让爷爷来! 一个粗豪至极的声音在院中炸响。 李好问乍一听还以为是叶小楼,一回头,却见来人也同样有着三个脑袋。祂那身躯体就像是铜铸一般光滑而坚硬,被空中那些红色诡物一映,反射着森森的冷光。 是蚩尤! 来人手中分别持着六件兵刃,闻言嗤笑一声:小家伙,这才大半年没见,就认不得你战神爷爷了? 说着,这位战神一声怪叫,六枚兵刃同时迎上,瞬间结果了那只三头犬只,便大喝一声:这长安城有血性的男儿来追随我战神蚩尤,待我们杀尽这些看着唬人的小怪物! 一时间,似乎整个长安城都听到了他这一声号召,无数热血开始沸腾,原本瑟缩在坊内,战战兢兢祈求神佛庇佑的普通人也再忍耐不住,纷纷抄起家伙,开门出来,要与这些外来的恐怖之物决一死战。 真的是战神蚩尤? 李好问心中忽然一松。 他立即扬起头,向长安城上空望去。 如今战神蚩尤应当是女娲的从神才对。 果然,在那里,一个巨大的女性身影正在快速迈步而来。祂的身形高大,脚踩大地,头顶苍天,面部则隐没于夜空中那一层薄霭之中。 只见祂舒展双手,一只手向上一拖,似乎正在掩住某道从天上窥视人间的视线,而另一只手则伸向天上那座金色长桥,轻轻地一拖一挥,就让那道金色光晕铸就的桥,就此倒卷回去,连同那些血红色蠕动着的肉块。 是女娲! 不止是李好问看见了这一点,就连秋宇苌弘等人也都一一看出来了。 苌弘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愧是赐予地上万物生命的母神啊 随后,也不知是不是这位老神仙想起了自己当初还曾出手阻拦李好问将太岁赠给女娲,顿时臊得老脸通红,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李好问也暗自感慨:原来如此。 他曾因为天道无情而一时寒了心,然而在这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却得到了这样强有力的援手。 不愧是执掌生命权柄的母神。 曾经创造了大地上万千生命的神祇,越是在危急的时候,越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孩子。 这般想着,李好问情不自禁地向那空中看去,而他也立即得到了祂的回应: 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蚩尤会在这里支撑一会儿,直到你找到你自己该找的答案。 这种交流并非以声波的形式传递,李好问感觉这就像是一个念头,直接植入自己心底深处。 那在心底响起的声音,声线有点像是母亲崔真,但是更带有一种毋庸置疑与庄重威严。 李好问立即向那边遥遥一个躬身,却被蚩尤一推:碍手碍脚的家伙,赶紧去干你该干的去。 第691章 自从这位战神被李好问献给了女娲,蚩尤就窝着一肚子火。也就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才没跟李好问对上。祂的气力奇大,用力一推,连李好问也被推得摔跌出去。 但李好问顺势纵身,已经然而跃入时间的长河。 没了后顾之忧,李好问终于能够腾出手去实现他的计划。 但首先,光他自己一个人不够,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时之力,也需要很多很多的帮手。 但最为重要的是,他需要推敲完善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不能出任何一点纰漏。 于是,李好问下意识做出选择,打算去见见他的老战友屈突宜。 这时候的屈突宜还住在升平观里,样貌还算年轻,但身上已经换了一声刚进衙门的年轻吏员才穿的青袍。 屈突宜一见到李好问的身影出现,便欢然打招呼:咦,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哦!最近在忙什么? 李好问微微发怔:他为了卓来的事远上昆仑,确实有一阵子没来看望老朋友了。 但屈突宜这句话问完,忽然自己醒悟过来:嗐,只是我自己觉得有阵子没见你罢了。对了,告诉你,我在丰乐坊那边的诡务司得了个营生,大哥也在那里。你记得不,我那位大哥,跟我长得有点像,没我帅,话不多 一边说,屈突宜一边比划:然而我大哥却说那差事凶险,让他姓秋的去做就好,我这复姓屈突的凑什么热闹 李好问:这姓名梗还是没逃掉啊! 我才不听他的,将来难道还真折在这差事上不成? 李好问不言语了。 屈突宜见状伸手挠了挠头,双眼骨碌碌转转,那神情似乎已经明白了:嗐,大概是我乌鸦嘴了。 然而他只花了一瞬就自我调整过来:为啥要想那么多那么远呢?将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好了,未来才会来,不是吗? 李好问心里感动,默念着屈突宜这话。 屈突宜却伸出右手托着下巴,左看右看,也没见李好问的身影有即将消失的意思,顿时爽快地问:对了,你现在究竟能在我这儿停留多久了? 在很久以呢前,李好问的境界还不太够,最开始的时候只能重返屈突宜年轻时,在这边逗留一炷香的工夫,就得被迫告别了。 可是现在,李好问想了想:好像想逗留多久都可以了。 如今以他的实力,足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自由穿梭,无须考虑在过去消耗的时间会影响他的当下。 屈突宜白了他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真的吗? 过了一会儿,见李好问还好端端的,完全没有要消失的意思,屈突宜赶紧笑道:那太好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烹茶请你喝。 原本李好问没有任何喝茶的心情,但既然如此,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心中的计划从头至尾梳理一遍,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 而屈突宜也完全不着急,他先去升平观后汲了一桶山泉水,又在小炭炉上架了银质小茶壶,慢慢地烹水沏茶。待到那清香宜人的清茶沏成,将茶碗塞到李好问手里,他才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感觉最为难的是什么? 李好问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眼睛! 想了想又觉这有点误导,便补充了一句:一直注视着你的眼睛。 这是他整个计划最薄弱之处。 昆仑神山上,他从零那里得知,像自己一样拥有时之力的人,一直都有眼睛在旁注视着。 原本他的想法是:既然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不足以完成这件事,那么便去邀请与自己一样,有能力的人一起去做。 但若是那样,岂不是都落在了那些注视着他们的眼睛里? 屈突宜扁了扁嘴,故意做了一个咋舌的表情,然后出言反问道:那现在,有眼睛在注视着你吗? 李好问心想,那铁定没有啊! 现在的他,不仅没有开始修习时光术,甚至都没出生,自然不会有外力注视。 屈突宜闲闲地一摆手:那不就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好问突然醒悟,大声地啊了一声,身影倏忽间消失了。 屈突宜便也闲闲地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一边啜着一边感慨: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怎么有点冒失? 不过,不得不说,这般沏茶还真是好喝啊! 然而李好问的身影又瞬间在他对面出现,忙忙地道:谢谢你的茶!有机会咱们再叙!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一定会有机会再会的! 这回李好问才算是彻底离开。 屈突宜连坐着喝茶的姿势都没变,继续美滋滋地品了一口,才施施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愉快地道:现在我相信你能自由来去,随来随走啦! * 万岁登封元年腊月,年逾七旬的大周皇帝武则天率领文武百官,千军万马,一起浩浩荡荡前往嵩山封禅。 前代帝王,封禅多封的是东岳泰山。唯有武皇选的是中岳嵩山,确是与众不同。 第692章 其间却出了一件奇事:在武皇封禅的典礼当场,备受武皇宠爱的当朝大学士林嫱,曾短暂地消失了片刻,回来之后面陈她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她曾受天之诏,前往天上山门,投送专为武皇准备的投龙金简。 武皇便命人去检查,果然见事先准备下的投龙金简凭空失踪,顿时圣心大悦,连声夸赞,并给予林嫱丰厚的封赏。 没人知道林嫱是怎样消失的,后来又是怎样重现的。 但一直陪在林嫱身边的上官婉儿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身影。 只不过林嫱一直都是她的要好姐妹,婉儿便什么也没说。 第 215 章 大约在21亿年以前, 太古宙片麻岩与元古宙嵩山群之间的不整合界面发生了一次造山运动,地壳强烈碰撞、积压,岩层露出地表, 叠加变形,光秃秃的花岗巨岩隆起, 看去险峻挺拔, 竟依稀有了些后世名山的风貌。 又过了好些年,造山运动渐渐平息, 此地山谷间渐渐生出郁郁葱葱的林木,但山巅依旧荒无人烟,也没有任何建筑。 在这漫长的寂寥岁月里,忽然有一天,山顶的巨型花岗岩上出现了两个身穿紫袍的身影。 林嫱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巨岩下的悬崖峭壁看了一眼, 咋了咋舌,感慨一声, 然后转过头对李好问道:你现在的本事强了很多哇! 竟然一口气直接穿越到了史前。 然而她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嫉妒, 还很高兴, 拍着双手笑道:看来我的笔记一定是派上大用场了! 李好问赶紧点头:确实派上了大用场。 他随即面露认真, 小心地道:但其实我是来求援的。 林嫱顿时睁圆了双眼,露出不解:你都这么大本事了,怎么还需要帮忙? 但她并没有任何要拒绝的意思, 反而摩拳擦掌地道:说说看呗, 是啥情况! 于是,这两个同样身穿紫袍的大唐官员, 并肩立在嵩山山巅,任由山风吹拂发丝, 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并无忌讳。 林嫱看见了李好问为她复现的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情形,自是倍感震动,就像是一枚石柱般愣在那里,死死盯着那被血色诡异所笼罩的城市,过了很久,才突然开口 说罢,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好问心头微松,赶紧向林嫱细细解释。 林嫱一边听着,时不时点头,认真思索,最后总结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在成千上万种可能性里,找到一个最符合我们要求的,然后大伙儿一起使用时之力将它固定在那里,这个可能,就会最终成真,是这样吗? 这在李好问听来,已是百分之七八十了。 他又忙进一步澄清:是的,大概是这世间存在很多很多的平等界,也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它们都同时存在,但是我们需要让最想要的那个平行时空成为最主流的。 林嫱听到这里,简直双眼发亮,立即打了个响指,道:明白!你且说该怎么做! 李好问按他的理解将计划说了一遍,最后说:所以我需要不止一位时光术修习者,能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共同维护这个计划。 林嫱连连点头,又追问道:那你刚才说的,怕有眼睛注视,是什么意思? 没等李好问回答,她自己略一回想,便道:我确实曾经感受过注视,但是还不大确定,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竟然也有点紧张。 李好问将李贺的往事一说,林嫱也扼腕叹息:没想到给你待遇这么好,竟然是这么有名的眼睛盯着你。 李好问顿感大囧:这也是待遇问题吗? 林嫱这会儿完全明白了:你将我带来这么远古,就是赌那眼睛没有你这么强大的实力,没法儿跟过来注视你。 不过,林嫱突然向自己身边左右看看,道,既然你能找到我,那我也同样能够向前回溯,找到我之前一代又一代的时光术使用者。 这样,你把这件事交给我。你自己且回去你的时代,做好一切准备,并且最大程度地救下长安的百姓,保护好我们共同的未来。 林嫱和李好问共同的未来,自然是他们所熟悉的现代世界,能够对上暗号的那个。 李好问明白林嫱在想什么如果大唐被摧毁,长安城变成了任由怪物筑巢的血色月宫,那么未来的现代社会,是不是也就成了被边缘化的平行世界,渐渐只存在于很少人的梦境中。 真的吗? 李好问闻言大喜,但又赶紧提醒:林学姐,这件事非常危险! 他很感激林嫱能将这件极其困难的任务一口气就应下来,但也希望对方能够了解他们的对手很强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林嫱站在嵩山之巅光秃秃的岩石上,视线远远地投向山间快速流动着的烟岚,沉默了良久,忽然吐出一口气,嘴角上扬,露出笑容。 她似沉浸于回忆,也似在信口说来,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动听,此刻更像是夏日里叮咚流淌的清泉,欢跃着跳进李好问那颗被焦虑忧急填满的心里。 第693章 我不怕危险。她笑着说,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最喜欢半夜里坐在天津桥上,看着那洛水中的一轮明月被一桥分做二边。 我也喜欢女扮男装去西市的胡姬酒肆,看那些说着歪果话的胡姬们开开心心跳着胡弦。 或者在不当值的时候偷溜去东市逛街,吃蒸饼、馎饦、雕胡饭、樱桃毕罗总觉得这些要比宫里的饭食好吃一百倍 说着,林嫱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当然了,我也很喜欢吹空调、刷短视频、吃谷、撸串、密室逃脱 我会为了我生命里那些平凡却重要的时刻去拼尽全力,既包括大唐的,也包括现代的。 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若将个人的生命与漫长的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李好问听到这里,只觉得十分耳熟。他略一回想便已记起:那是郑兴朋临终之前记在他留下的绝命笔记中的,并且援引这番话来自,一位曾经给予他莫大启迪的前辈。 前辈、启迪、时光术修习者这一切都终于对上,令李好问望向林嫱的目光充满了敬意在他眼中,她的身影越来越坚实高大,能凌驾于一切艰险,能让他交付全部信任。 既然只要时间存在,我就会一直活着。只要这样一想,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着,林嫱转头冲李好问粲然一笑。 给我一点时间。对了,我被你从女皇封禅的现场请出来,总不能这么空着手回去,得做点安排。 她难得一次支使李好问,道:你去将女皇那枚投龙金简悄悄取来,我有用。 投龙金简? 李好问只要一回想历年来的重要历史发现便知道是什么了。那是武则天嵩山封禅时,准备投于嵩山峻极峰顶的一枚金简,上面刻有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1字样。 李好问的身影甚至并未消失,只是向空中招了招,一枚金简顿时落在他手中,递给林嫱。 他见林嫱捧着这简看得高兴,也忍不住笑道:要是你那位女皇得知真相,晓得那三官九府都是靠百姓们想象出来的,也不知会怎么想。 岂料林嫱斜睨他一眼:这道理你道女皇不懂吗? 啊这 李好问马上什么都明白了。 在那位女皇的生涯之中,许许多多举动便也就有迹可循。 好,我们就约定一个日期,林嫱随口说了一个公元纪年的日子。 再度碰面的地点就在我们头回碰面的地方。 也许你会见到我,也许你那时已经见不到我。 但我无论如何都会把该给你的信息传递给你。 一言为定! 两个紫色的身形一闪,一个直接返回了公元700年武则天嵩山封禅的现场,另一个则直接前往与林嫱约定的日子。 在自己的时间线上,李好问根本无需多等,只要直接去赴与林嫱的约定便可。 地点也很明确:明堂。他们头一次碰面,就是在洛阳那座庞大的明堂里。 然而当李好问的身形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凝固成型的时候,他察觉到了某些不对。 只听外面脚步声、兵器撞击声不断,喊杀声远远传来。听着像是这洛阳紫微宫中发生了一场政变。 李好问一算日子,公元705年,正月。 糟糕!这难道不正是武则天神龙政变的那日吗? 史载,神龙元年正月,武则天重病,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等人发动政变,冲入宫中,杀死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要求武则天退位,复立中宗李显,史称神龙政变。 李好问一时来不及想为何林嫱竟然选了这个日子与自己相见,但既来之则安之,李好问始终记得林前辈的那句承诺,我无论如何都会把该给你的信息传递给你。 毕竟在他自己的时间线上,林嫱这句话就说在几分钟之前。 昔日那座宏大辉煌的明堂内,却只点了寥寥几盏灯火。李好问能够夜视,倒是不惧黑暗,他略一打量,便确定此刻的明堂中只有两人:一个是只有十多岁的小宫女,一脸懵懂,也不晓得害怕;另一位,则是满头华发,身着衮服,端坐在明堂正中的老妇人。 李好问一眼看去,便见到那老妇人的眼神也向他这边森然扫了过来,与他的视线一触,李好问顿时被那老辣的眼神惊得微微一震。 这位妇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试问天下,又有哪位女性拥有此等磅礴气度,又是这等身份地位,可以高居明堂正中。 可是,眼下正是神龙政变的紧要关头,按说这位女皇应当正在长生殿寝宫内病着,怎么又到这明堂中来了呢? 但对方大概也因为直视于他而受到了震动,忍不住坐在椅上,以手抚胸,用力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旁边那位小宫女也赶紧上来,轻拍女皇的后背,助她缓解。 第694章 良久,武则天才终于缓了过来,对李好问幽幽地道: 朕答应过那个丫头,今日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座明堂里等你。 一句话,解开了李好问心中的疑问。 林嫱怎可能不知道武则天最终的结局? 她将这个传话的人情转交给武则天,恐怕也希望自己能在这位女皇行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伸手拉一把。 武则天说着又重重地咳嗽了数声,道:朕终此一生,对他人的承诺从未落空过,更何况是对阿嫱。 提到林嫱时,武则天面上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怜爱,因此在此看向李好问的眼光,便也多了几分探寻与严厉。 李好问闻言,不免又是好奇又是担忧,拱了拱手向武则天请教:敢问陛下,林大学士后来如何了? 算算时间,林嫱在武则天嵩山封禅祭天之后便不再活跃,渐渐便不见于史,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武则天闻言偏了偏头,似乎陷入追忆:那个丫头啊倔强的很,说离开就离开,是十头牛也拉不回转的性子。不过她说,她是去做很重要的事去了,她说了她可能会消失,甚至不会在这世上留下更多的痕迹 唉,这孩子,竟就真的抛下朕,独自去了。 李好问听着,一时心里也闷闷的,但也无法,只能再次面向武则天,深深一躬,道:陛下,多谢您仗义传话。如今是多事之秋,可有什么是晚辈能为您做的吗? 他愿意应武则天之请,为她做一件事。 他相信林嫱将两人约定的时间地点定在此处,也正是为了这个。 武则天闻言,却眯起双眼,上下打量李好问,似是想要看清他的底细,掂出他究竟有几分能耐。 她身上那全套衮服,就像是一座庞大的架子,帮助她支撑着病弱的身躯,让她能稳如泰山地坐于座中,保持着女皇应有的威严。 明堂之外,喊杀声也越来越近了。 想是那五贼所率领的禁军不仅完全控制了长生殿,而且从宫人们那里打听到了女皇的去向,也正在向这边过来。 要李好问解决这些禁军,那完全就是举手之劳。 有他在,这场神龙政变也许会无疾而终,往后的一段时日里,依旧会是认同女皇政治理念的那些臣子出面执政。武周可能不会马上落幕,而女皇或许也不会在仅仅一年之后便郁郁而终。 然而武则天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朕一生,从不为了一己之生死富贵而低声下气地求人。 但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补充道:非是对阁下有不敬之意。然而今日之事,早有征兆,可谓时也命也,也该是时候有个了局。 说毕,这位年迈的女皇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好问仗着耳力好,听见她说的是:不如顺其自然,就这样让它去吧。 李好问没想到,竟是武则天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这时,武则天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听着,她托我传给你的话是:她在长安购置了一座风水极旺的宅地。 就这个? 李好问听了忍不住一怔。 那宅地不就是诡务司吗?肃宗时李泌正是在林氏旧宅中建的诡务司,不然的话,诡务司中那么多神奇的布置又是如何来的? 但这句话托女皇陛下亲口转述李好问只是稍微思忖了片刻,便双眼发亮。 他的身形立马就要消散,但随即又凝固,面对武则天,深深一躬。 陛下,一切请多保重。 武则天的身体似乎朝她那身衮服里缩了缩,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 眼前,李好问的形象一点点崩解,消失于无形。 明堂之外,张柬之的人也已将将赶到了门口 武则天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睛,伸出枯瘦的右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用身边那小宫女也听不见的声音道:去吧去吧!这世界,终究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 旋即李好问返回诡务司中,就像他根本没离开过一样。 大中四年的那枚时间线没有任何变动 女娲在长安城上空撑起了一片天空; 战神蚩尤逮着从天而降的怪物便杀,正杀得兴起; 而诡务司众人和当初承诺帮李好问一把的神仙们早已分散在全城各处,做他们该做的。 李好问则大步向诡务司中奔去,直抵院落最深处,机要室的所在。 如今那里是一片平地早先诡务司全员出动,前往西域之前,直接用了机关,将机要室连同其中的重要资料直接埋入地下。 据说他们离开期间,天子李忱确实动过诡务司的心思,派金吾卫来看过,但是金吾卫统领曾三郎直接回报说能藏起来的都藏起来了,李忱这才作罢。 此刻,李好问便再次启动机括,又让完全由黄铜打造的机要室缓缓从地下升起。 随后,他面对这机要室犯了难 即便提高了境界,获得了无上的力量,李好问依旧是个阅读困难症患者。他阅读机要室内的文字,都得一一触摸,所以阅读速度比常人要慢上不少。 第695章 而现在,他身边既没有李贺,也没有卓来。 林嫱若是将要传递给他的重要信息,藏在了这座机要室里,李好问光是一个个翻抽屉,就不知道要翻到猴年马月去。 当然,他也不是不能用时之力给自己加速,只是在这节骨眼儿上,额外使用任何一点这种力量都像是在暴殄天物。 正当李好问望着机要室迟疑的时候,身后脚步声响起。李好问回头一看,见是吴飞白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 吴飞白形貌依旧,但是走路姿势和以前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总有些女儿家迈着小碎步的模样,一开口也是柔软的嗓音。这家伙用紫姑的语气对李好问道:我来指点你 他(她)伸手为李好问指出了林嫱藏书的秘密。 李好问赶紧施礼道谢。 吴飞白却别过了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受了李好问的礼,柔声解释:那个女孩子极好看,脾气又爽利,所以我愿帮她。 李好问想想林嫱林前辈可不就是紫姑口中描述的这样一个人? 随即吴飞白双眼一翻,直接昏倒在机要室跟前。 李好问上前探过他的脉搏,确定无事之后就将吴飞白一掌拍醒,送到前面正厅中去。 按照紫姑是指点的方位,林嫱留下的信息,是藏在机要室底部的一只匣子里。 也就是说,如果将整座机要室看作一个火柴盒,那只匣子就被贴在了盒底,然后机要室才被安放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李好问要取这只匣子,按理说应当将机要室的黄铜地板挖穿,将埋在地板以下的匣子取出来。 然而现在却不需要这么麻烦李好问一手提着机要室的屋角,吸一口气,轻轻一提,就将整个机要室提了起来,手腕一翻,将这只巨大的黄铜匣子倒扣在诡务司的地面上。 林嫱留下的那只至关重要的匣子,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终于,他的指尖再次触及林嫱留下的笔记,刚刚读了开头,便心情振奋,手指移动加速,并且一目十行地向下移动。 李学弟啊,你留下的这个任务不是有点难,而是非同一般地难,我这连头发都是掉了不少啊 笔记还是一如既往的吐槽风,读来十分亲切。 在这份笔记里,林嫱对李好问的计划固然有了一个完满的交代,但是对于她自己的未来却只字未提。 在笔记的最后,林嫱写道:大业尚未成功,咱们仍需努力。但这最后一把力气一定得是你来出。 不过呢,小李童鞋,我对你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你对这个人间的喜爱,丝毫不逊于我。所以你也会像我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它、守护它。 我很欣慰,因为历经上下五千年,看遍华夏历史,像与你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写到这里,笔记便结束了,最后的题款是林嫱,留于六十年前,诡务司建成时。 李好问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觉纳闷:六十年前?德宗时? 诡务司是六十年前建成的不假,但是林嫱明明生活在二百年前,武则天的时代才对呀。 但李好问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林嫱是可以向后穿越的,因此西内苑忆林殿中才会有那么多的好东西。 所以这座诡务司虽然名义上是李泌所建,但真正的创始人不是别个,就是林嫱。 至于林嫱去了哪里,李好问也有所猜测,就等自己付诸行动予以验证。 因此 未来会来! 我们未来见! 李好问暗暗打了一声招呼,并转身出发。 第 216 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 一道金色的阳光如同璀璨金龙般奋力跃出地平线。 倔强而坚持的报晓鼓声再次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迎接着从东方天际升起的朝阳。 与前两天一样,那些从天而降的红色肉块渐渐隐匿于晨曦之间, 那道金黄色的长桥也自地面而上,一点点变得黯淡。 地上的人们终于又捱过了一天。 叶小楼瘫坐在一堵残墙跟前, 身边放着他那柄卷了刃的障刀。此刻的他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 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背靠着墙壁, 仰头向天,大声喘息。 秋宇坐在他身边,飞剑早已不知何处去了了,身上道袍被暗红色的液体浸透,眼下将将凝固,形成了一层硬壳。只不知道这些到底是怪物身上飞溅的液体还是人身上的血迹。 饶是叶小楼精疲力尽, 但看见远处一小队年轻女子们鱼贯而来,忙着为还活着的人处理伤势并奉上食水, 叶小楼竟也立即打叠起精神, 伸手去整理仪容, 将披散在耳边的鬓发都别到耳后去。 秋宇白了他一眼, 晓得这家伙生怕来人里有楚听莲,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 老秋,你说等这场硬仗打完, 楚凤魁她我, 还有没有机会? 秋宇回想了一下回长安城之后这一天里楚听莲的表现,心想着还是劝两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人家明显将叶小楼当兄弟。 可是又一想,眼下长安城中, 人人都是在靠着唯一那一点点念想在死撑,何妨再让他继续念想着。于是他随口敷衍了两句,不愿打消这货心头的那点希望。 第696章 可哪知叶小楼这个成天莽来莽去的夯货听到这里,竟闭上了双眼,片刻后再睁开,眼里竟是亮晶晶的 老兄 叶小楼的声音里忽然有一点变调似的哽咽。 你说,娲皇会不会陨落,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秋宇一听,知道自己的劝慰竟然起到了反效果,这人心里一旦存了希望,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但这家伙说的有一点没错从昨夜的战况来看,战至凌晨,长安城这边的损耗极重,而女娲与蚩尤也都现出一点后力不济的征兆,或许这是因为女神复苏未久,而蚩尤太久没在正神圈子里混,实力还不太够的缘故。 秋宇闭了一下双眼,反而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你说说看,赢下这场大战和赢得凤魁的芳心相比,哪个更难? 叶小楼被他这样一激,反而又有力气了,伸手扶住身旁的障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道:不晓得,但我偏偏都想试一试! 两人正说着,就见章家小娘子带着几个妇人过来,不由分说便又将叶小楼摁回地上,往叶秋二人身边递了食水,再为他们包扎伤口,将叶小楼刚刚燃起的那一番豪情顿时又都浇了回去。 秋宇与章家熟悉,见章家小娘子带着的一队人竟还在沿街分发着以李好问为原型的画像,遇上家里没人的宅院便直接贴在门上。秋宇好奇,忍不住便开口问道:怎么,竟还在贴这门神吗? 从昨夜的情况来看,这门神画像似乎已经失去了对长安百姓的保护作用,那些由血红色肉块幻化而来的怪物能从空中直接落入院中。如今还贴这门神画像,又有何意义呢? 章家小娘子点头道:是呀!听倚云楼楚凤魁说的,她说就算无法直接挡着那些诡异邪物,但能振奋咱们自己也是好的。 振奋咱们自己?秋宇略一想,心中忽然一动,却又被叶小楼岔开了去。那位急着想了解楚听莲如今的近况,拉着章家小娘子一通急问,章家小娘子一面抿着嘴笑,一面却也耐心作答。 就在叶秋等人略进了些食水,正就地小憩的时候,忽听周遭鸡犬齐鸣,叫声相当悲戚。随后有人突然一声大喊:快看,天狗食日了! 秋宇心头一惊,而叶小楼骂了一声:什么鬼! 众人齐齐抬头向那东升的旭日看去,只见果然:火红的朝阳侧方竟多了一枚小小的缺口。 怎么会这样? 远处有人悲声大呼。 这才消停了不过一个时辰啊! 但这日食就是发生了随着时间推移,日面上那枚缺口正越来越大。原本已经放亮的天色迅速黯淡。 随着日光被月影遮蔽,那道金色长桥朝向地面的一端渐渐又开始延长,而空中那些晦暗的红色肉块,竟然又在蠢蠢欲动。 秋宇有点浑身发凉,口中喃喃念叨着: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月宫 原本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月宫,只道是那句谶言将外来者的居所统一都称为月宫。直到现在他才大概了解,确实是月宫,因为这直接戳向大唐心脏的致命一击,本就是因为月亮才有机会发起的。 叶小楼看看状况不妙,连忙一声大喊:妇孺们全部进入院落,锁闭门户。别在街上逗留。 章家小娘子与同伴们原本有点慌,听见叶小楼这一声,忙纷纷应了,按照原先的计划,将年纪大与体弱的都送入一间间宅院中暂避。她们之中也有些人是做惯各种活计,有些力气的,本也准备了些防身的兵器,此刻便没有进院,也帮着男人们一起守住了各处关隘。 里坊的街道上,叶小楼等人也都严阵以待。 长安城以东,骊山脚下,浓郁的晨雾还未化开,天色已又因日食开始而迅速变暗。 李好问则冲着渭水畔迅速一揖,心中暗暗地道:就看各位的了! 在他面前,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是一个个穿着黑衣的人影,他们个个身披甲胄,手持着兵刃,气势极盛。这些黑衣人影整齐排列的方阵之中,数十架战车正缓缓越众而出,李好问耳边传来吱嘎吱嘎的车辙挤压声。 此刻,站在最前方战车上一名身披黑袍的主将突然向前一挥手,阴影笼盖的骊山山麓瞬时万籁俱寂。寂静中传来一声粗豪却有力的歌声 岂曰无衣? 随即有很多很多的歌声加入进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 在这雄壮的歌声中,战车车辙碾动,滚滚向前。脚步声也随之响起,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动。 李好问情不自禁地开口,跟着那古意昂然的歌声轻轻哼唱 他知道这也是历史上所有的时光术修炼者在向他致意。 林嫱留在诡务司机要室地板下面的那份笔记里就写到过:知道你可能缺乏强大的武力支援,所以我们这些人决定集体送你一份大礼! 此时此刻,出现在李好问面前的这些老秦人,史上最具战意和战力的军队之一,他们的身影如此真实,绝对不是什么历史回放,而是真的从历史里走了出来,与他们共同抵御外敌。 第697章 今日长安上空将出现日食,这是一早就由钦天监计算出来的结果,早早就由吴飞白提醒了李好问。 按照李好问的判断:那些来自星空的家伙们,不可能计算不出今日会有日食。因此必然会借此机会,趁着长安城百姓放松休整的时候,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长安城有了这么些帮手,纵是对方不讲武德,这边也有应对之策。 各位,且由我送你们到地方去! 李好问待这一整支黑衣大军都从浓雾中走出之后,果断一伸手 曾经他携带一个人从龙首原回长安城会觉得吃力万分,此刻搬运一整支军队却举重若轻。 只一眨眼,那数十万黑衣甲士已列阵长安城下。 众兵将抬头一看:好一座雄城!与我们咸阳不遑多让! 再一看:咦,真的有血肉怪物从天而降,要灭了这座城。 众兵: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见那名黑衣将军将手中的战刀向空中一举:闲杂人等暂且回避,待我等老秦人来会会这些怪物! 长安城中又是伤又是累的军民们见状,意料之外却也不甘落后,竟又激发出几分潜能,带头冲杀,将他们与这些怪物鏖战三日所攒下的经验尽数演示出来。 李好问见这些外援进场,与本地军民联手,堪堪拦住了天上趁日食而来的又一波攻势,自己立即闪身回到诡务司中,来到司内那口砌有玉石井栏的水井跟前。 他低头朝井中看了一眼此刻月影已遮蔽了绝大部分日光,天色暗沉,宛若置身长夜。 诡务司中这口水井的伸出,点点星光在这片黑暗之中渐渐向外蔓延,初时只是辉芒点点,渐渐地变得几乎与星河完全一般灿烂。 这是加油站,也叫充电区,但归根到底,它是特殊的能量来源。 李好问伸出手感受了一下,然后提起大喝一声:起! 只见一道金色的辉芒宛若长龙,径直蹿上黑沉沉的天空。它的出现立即吸引了那道从星空中垂落的长桥。眨眼的工夫,那道长桥在空中扭了扭,便调转了方向,在暗沉天幕的映衬下,长桥与诡务司中的这眼水井相接。而那些沿着长桥落下的怪物,也顺着这道相连的金色光柱,直接落入井中。 这是李好问早先与林嫱头脑风暴约定好的计划。让这个能量眼精准地出现在诡务司中且不为人留意,则是时光术修行者们代代努力的结果。 最早意识到这水井有用的是李好问他曾经亲眼见证这水井的诡异,待见到天空中垂落的金色长桥之后,意识到这两种能量很可能同出一源。 也就是说,这口水井中蕴藏着的,恐怕是天上那外来者的一个镜像,当镜像遇上镜像,彼此便能相互吸引。 关于这一点,李好问昨夜已经确认过了他在这口水井前感受到了强大的吸引力,似乎能将同源的物质完全吸收,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待到这口井与天上长桥相连,空中不再有多余的暗红色肉块源源不断落下,而是随着长桥径直向诡务司中那口深井输送。这口深井也不孚众望,它像是一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巨口,将这些天外之客源源不断地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李好问感受到原本一直压迫在他身上的那种压抑与恐惧在这个瞬间消减了稍许,但同时转为滔天的愤怒。 你越是反对,就越说明我做对了! 李好问心中振奋,然后小声地问卓来是的,卓来,作为与他合而为一体的意志,卓来依旧存在,就像是他脑海里的思绪一样,能被准确地牵出,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也绝不是什么问题。 我们能将祂完全关进井里吗? 卓来那边顿了顿才回答道:六郎君,如果这不是一口井,而是一道门的话就会容易很多毕竟门容易合上。对了,现在我们还需要再积聚一些力量。 还需要力量? 李好问微怔:这还要到哪里去找额外的力量? 但卓来说得没错,如今李好问纵是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将星空与水井相连,还没有能力将外来的那个存在完全关到异世界去。 如果是一扇门就好了 他忍不住重复着卓来的话,却并无力做什么。 在眼前这个平等界里,建筑在诡务司的就只是一座井,而不是一道门。 谁知这时一声呜呜呜的哭泣声传来,李好问虽有心理准备,可是回头一瞧却还是吓得一个激灵 半身鬼婴,只有半边身子的小婴儿阿宝,不知何时竟然飘了出来。 此前阿宝一直由秋宇负责封印,李好问本能地一颗心朝起一悬,担心是秋宇出事。 却听这哭哭啼啼的小婴儿抽抽搭搭地叫了一声阿耶,然后拍着手说:阿耶让阿宝看看能不能帮上阿耶! 这小家伙把世间所有人都称作自己的阿耶,李好问也很无奈,但好歹是弄清了它是秋宇派来帮自己的。 但鬼婴无法给自己增强力量李好问虽有些失望,但脑海里还是在飞速回想它昔日的那些小能耐,最强的一项似乎是,找人。 第698章 忽然他百忙之际分出心神问那鬼婴:阿宝,你能不能找一找,看这座水井附近,有没有一道门? 这纯粹是李好问随口一试,然而阿宝四下看了一圈,拍着双手娇声道:阿耶脚下便有一道门呀? 脚下便有? 李好问瞬间恍然:想必是这道水井本就是一道门,只不过它在人世间的实质形态是一枚水井。 既然阿宝能看见那里有座门,便证明那道通往镜像世界的门能被打开。 有门了!一时间李好问真想把这小家伙抱在怀里举高高,但却腾不出手,只得柔声问:阿宝乖,能帮阿耶去把那道门打开吗? 在一道虚幻的云气之上,阿宝半边小身子不开心地一扭,双手抱住小脸,满脸嫌弃地道:不干! 上次阿耶让找人,找得阿宝好怕怕! 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来了,早年间他为了破鸿波那件案子,的确曾经让阿宝帮着找过,却险些让阿宝追到了人与鬼相区分的结界。那次应该是让小家伙被吓得不轻。 阿宝好阿宝! 李好问就差问一句那我叫你阿耶行不行了。 但是那位阿耶自己都不在了,还是想要帮这位阿耶 阿宝扳着手指,认真地回想。 李好问知道阿宝说的是屈突宜,一时间也百感交集,没能说出话来。 那阿宝还是帮阿耶一次吧!以后阿耶每天都要抱阿宝! 没想到,最后还是屈突宜为人间留下的这一枚小小法器帮到了李好问。他哪里还用多想什么,马上应承道:好! 就听卓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容易多了。 与此同时,阿宝飘飘忽忽地在空中跃了一下,竟真的打开了一座门。 只是这道门与众不同,它似是覆盖于诡务司这座水井之上,但范围比这水井更大。在被阿宝揭开之后,原本那座水井的白玉井栏等物便慢慢熔解,尽数浸没于那团金色的光线之中。 与此同时,这口井这座门,与空中那道金色长桥,不再只是连接,而是出现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与吞噬。那道金色长桥微微颤动着、挣扎着,似乎想要从这里抽离。 向深空中看去,那道源自星空,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金色长河,似乎也出现了枯竭的征兆。 看来对方的能量,也并不是无尽的。 李好问又问了一次卓来,卓来却还是那句:再来一点,还需要一点能量! 还不够吗? 李好问心中想着,忽然记起了什么,猛地向天空中看去 只见日食已经过了食甚的阶段,眼看着就要生光,随后便是复圆。 当日光再次洒向大地之时,外来的力量能够暂时隐匿在光线中,或许便可借那机会抽离这座门的吸附。 李好问心中的焦急可谓非同小可:眼下这个他们精挑细选,认为胜算最大的未来,便是建立在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基础上:既然对手借助日食向长安城发动致命一击,那么李好问便借此机会出其不意,也反过来送它去异世界去。 但如果此计不成,外来者固然无法借日食拿下整座长安,而李好问他们也失去了眼下这唯一的机会。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在日食结束之前,关上那道门。 就在这时,李好问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一个人声,低沉而含糊,几乎辨不清在说什么。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迅速加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数人声形成了混响,送入李好问耳中。 李司丞,您最是有大本事的人,求求您拯救长安城吧! 俺见过诡务司的那个年轻大官儿,他本就是咱敦义坊的邻居,但现在竟成了这样做大事的人!俺就算是不信他也不行啊! 天王菩萨、道君老祖,还有神仙李司丞求求你们都想想办法,救救俺们吧! 当无数个声音传来,李好问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这一出手,应当是被整座长安城都看在了眼里,因此他取信了所有长安百姓,百姓们现如今愿意相信他是长安的守护神,因此全部向他祈愿,求他护佑。 丰乐坊。 张家小院里,拄着双拐的张武丢下亲手杀死的妖物,带着一身的伤回到妻儿身边,跌坐在地,便听见自家大郎正在问母亲:阿娘,您为啥要拜这门板上的李家六哥哥呀? 张武一见,果然妻子正取出了家中最后一株清香点着了,拖着一条受了伤的胳膊,半坐半跪于自家的门神画像跟前,声音温柔地告诉自家大儿: 没错,那就是你李家六哥哥。 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也和那些神佛都不同。 但他肯在最难的时候站出来,替咱们想办法。 他是咱们寻常人中的一个。 但咱也愿信他是个有造化的是神。 听到这里,张武心潮起伏,便也坐到妻子身边,一起虔诚祝祷: 第699章 愿他强大,愿他守护 朱雀大街上。 秋宇再也使不动那柄飞剑了,但也望着直贯入诡务司院中的那道金色光柱哈哈大笑。 好样的,李司丞! 从今日起,我永远都信你无所不能! 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声音,一一贯入李好问耳中,他忽然觉得有一丝丝的力量,正从四面八方而来,积少成多,刚开始是涓涓细流,到了后来已势如百川赴海,浩浩荡荡。 这些都是愿力。 长安曾是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如今城中数十万还活着的人或感念李好问的义举,或盼望他能一举结束这场灾难,或借助那遍布各里坊的门神画像,或单纯秉着昔日对他和对诡务司的那一点点印象,便虔诚祈愿。 那些在四万年前由始祖带来,随着祂的血脉于人间传播的力量,此刻迅速积聚,便如排山倒海般尽数涌入李好问的身躯。 罗景曾经偷偷暗示过,大唐需要一位新神,来成全今日的胜利。 而李好问从未想到过自己能有一日能与神佛比肩,这些愿力已经不期而至。 感受到能量暴增的卓来开心地道:成了! 诡务司院中这口井幻化成的门,此刻已幻化成为一张庞然巨口,鲸吸一般吞噬着天空中垂落的长桥。眼看着那座桥就现出了尽头,它们很快便能被尽数装入这道门。 只要再关上门,就大功告成了。 李好问一面提醒自己专注,一面去关那道门。 他身体里有卓来,头上趴着小小的鬼婴阿宝,身后则有无数长安百姓在看着、祈愿着。 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李好问已经完全忘却了恐惧,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关门。 但就在这时,李好问耳边回荡起打着旋儿的冷风,风里还夹杂着丝丝冷笑。 嘿嘿,如果你想要失去刚刚得来的所有愿力,从此再回归一个平庸的人,一个无用的人,那你就关门吧。 李好问闻言没有半点触动,继续关门。 这个可能性他早就与林嫱商量过了,一致认为他们共同设计的这个未来便是要将始祖带给这世界的一切影响、一切痕迹都尽数扫去,送去门背后的那个镜像小世界中。 也就是说,相信也具有力量的时代将从此一去不复返。百姓们纵是无比笃信他们心中信仰的神佛,神佛们也再得不到任何好处了。古神们或许还能再维持,但新神不会再降生,纵是香火与祭祀也都不顶用了。 但李好问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在用这个诱惑他。 他本就从平凡中来,如今再回到平凡中去。 他经历过了,而这段经历也结束了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对于这个威胁,李好问丝毫不为所动,然而下一刻他耳边那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变了声调,变成了一个温柔的细细女声:好问 李好问的手仿佛顿了顿,门被关上的进程也瞬间停滞。 关上了门,你也会从此失去那些珍贵的 话犹未完,崔真的声音转为清冷而略带稚气的少女声音,这回换成了是十五娘。 比如我。 尖尖细细的,是李贺。 还有我!莫忘作歌人姓李李司丞,你亲口答应过的。 在这一刻,李好问那如钢铁般的意志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的动摇,随即便是那道门和它周围的大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仿佛那里关着一头被锁链困住的巨兽,猛然间看见了脱困的希望,开始拼尽全力挣扎,挣得大地摇晃,锁链松动,眼看便能冲出这道囚禁它的枷锁,重得自由,为祸人间。 然而李好问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道:一位我非常信任的前辈曾经说过:只要时间存在,我就会一直活着。 那么,只要我活着,他们就都会和我一起活着! 永远那般鲜明地活在我的记忆里。 说着,李好问奋起全身之力,砰地一下门,被关上了。 一切归为寂静。 连时间都似乎停止了。 从宇宙诞生起,就一直增加的熵,此刻也保持着不增不减。 原子们都停留在原地。 这是一个完全静止的宇宙的切片。 如果它一直这么静止下去,可能也会成为永恒。 但也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枚原子恢复了运动。 它就像是冰川上第一片消融的冰雪。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晶莹透明的水滴纷纷落下,汇成河流,奔入海洋。 时间重新开始规律流动。 热闹而纷乱的人间又回来了,或帝王将相或柴米油盐。人们看似拘囿于当下这一刻,一代又一代人却又始终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向前奔跑。 这一切不知是耗费了多久刹那、瞬、弹指亦或是两天。 终于,某一个考古项目的田野工作现场迎来了一位在自身领域成果丰硕的资深研究员。 我是来恭贺各位在这个项目上获得的重大发现的。这里发现的壁画堪称是近年最为重要的考古成果。年轻的女研究员伸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架,不过,我对发现那些壁画的人比较感兴趣,听说他是个在项目上做归档工作的研究生? 第700章 同事们赶紧将人堆里躲着的李好问推了出来。 李好问用着吃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来人,来人却大大方方地率先伸出了手。 你好,我姓林,叫林嫱。 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好问吧,很高兴能见到你。 说着,对方忽然眨了眨眼,与李好问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未来终于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