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谬尼摩西尼》 第一章 狐狸之窗 琼?波里斯最早的记忆,充满鲜血与暴力。 刚升上小学没多久的某日,她装病待在家里,想着可以找哥哥一起来玩模型车。而那天艳阳高照,灌了两瓶威士忌,被公司辞退的父亲回到家发起酒疯,拿起玻璃瓶碎片想把自己小孩给捅死。 于是接下来是惨烈的尖叫,洒在墙壁上的血跡,以及恼怒的吼声。又或者确切一点,是当哥哥要保护她而被刺伤双眼时,琼逮到机会报警。然后警察到来,父亲被捕,哥哥送往医院。琼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和哥哥在被阿姨收养前,她曾前往儿童治疗师那进行心理辅导。 「你说不出口的话,可以用写的。」早已记不清模样的治疗师说: 「不用写的,那可以用画的——你记在纸上的事物不会消逝。」 琼在早上六点起床,她感觉又做了恶梦,在睁开眼时她听见墙壁内的水管发出剧烈响声,感觉整间公寓即将解体,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向隔壁仍缩在被窝的哥哥罗伊身上。琼恍神几秒,她听着哥哥的鼾声,以及阿姨正在做餐点的声音传来,让她有一股彷彿智齿抽痛的感觉在体内流窜。 她听见类比电视的新闻转播又因为收讯不良而断断续续: 「观迎收看晨间新闻,在这温暖怡人??想必大家一定过的非常舒适,昨日希尔斯中学所举办??可真是热血,最近有着??水道??苏联方声称??」 不能迟到。 当想法窜入脑海中时,琼发现闹鐘的电池坏去,指针在六点鐘停滞,这个时间点已经容不下自己继续磨蹭。琼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从床上跳起来。她出门,从公寓下了楼梯,骑着脚踏车全力往学校前进。 邻近曼哈顿的布朗克斯区有着一如往常的气味,她经过抽着菸的人群,刚从派对狂欢回家的人打扮奇形怪样,接近上班时间,车流量也逐渐增大。 当琼来到杜尔社区大学的教学大楼时,她精疲力尽,脑袋昏沉,满脑子想的都是乾脆退学好了。琼在迷迷糊糊之际想到她绝望的未来。她记起校刊採访小组需要分组作业,要是她晚到几秒,就有可能—— 「波里斯小姐。」阶梯形的教室前方,脖子上掛着相机的同年级生欧佳扭过头,看向才刚打开门的自己。如此说道:「你迟到了。」 欧佳是哪里人她并不清楚,但只要将师长们的最爱,明日之星,资优生这几个形容词套上去,就能完美囊括。大学四年间,她听过不少欧佳的传言,例如对方其实是间谍,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欧佳平时不菸不酒,下课了也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去打保龄球或溜冰,就只是做好学生的本分。 「我知道但——」琼赶忙开口。 「别找藉口,我们要好好干!」欧佳立刻驳回,一边指着黑板。丝毫没有考虑过校刊可能根本没有人想看。 琼顺着对方的目光移过去,她皱起眉头,上面是工作分配表以及跑外勤时的去处纪录,内勤印刷工作看起来还剩许多,真是太好了。琼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受够负责文字编辑—— 「波里斯小姐,你就去跑访问吧?」 琼顿了顿,她说:「但我一个人??」 「一个人当然也可以採访啊,波里斯小姐,千万别妄自菲薄,你一个人做的话名字就是单独列在上面。」欧佳根本没有要听人说话的意思:「之前教授也很欣赏你採访杂货店老闆的专题。」 琼绝望地看着对方从资料夹抽出一张纸,但上面写的机构却也不是製药厂或者其他企业,而是一个科研团体的名称。 「但我看内勤工作还剩很多??」琼伸出手时开口。 「这样实在对不起拿全额奖学金进入我们大学的波里斯小姐。」欧佳似乎相当享受这样自说自话: 「就这个好了,你知道现在有很多自称是超能力者的怪人在电视节目上乱造谣吧,你紧跟时事准没错??他们这个机构主要就是研究这些,好像还有大脑。我是不清楚,但你去看看然后写成专题报导一定会大受欢迎!」 琼没办法反驳,她的确是拿奖学金进入大学,但似乎大部分教授与同学都忘记她拿的其实是体育奖学金,在大学第二年,她就因为打工送外卖骨折而暂停女篮队的一切活动,所以她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普通大学生而已。 琼沉痛地走回座位,然后端详欧佳给自己的资料表。 「歷悉脑科学研究所(lethebrainscienceinstitute)」。 那天放学后,因为离快餐店兼职还有些时间,琼叹着气,边走边吃热狗麵包,打算去图书馆先做点行前准备。她缓缓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前进。第五大道闻起来有股香气,周边的流动摊贩正无所不用其极,用高油腻食物吸引顾客。 琼在街角看见几处地摊,那里贩售的是魔术道具,琼不忍直视一副普通的扑克牌竟然贵的可以跟一客餐厅牛排相比。她皱起眉头,快速绕过围观的群眾前往目的。 纽约公共图书馆位于市中心最舒适宜人的区域,从建馆至今已经有快百年的歷史,有时候琼会觉得这栋建筑简直像希腊神庙,大理石材质和仿若走入教堂的大型主阅览室,盛大壮丽的装潢总让琼谦卑地放稳脚步,不再快走。 她在柜檯和馆员諮询关于「歷悉脑科学研究所」的事情,在琼舌头打结三次后,馆员皱着眉头从电脑前转回视线,说: 「小姐,他们的论文不公开查阅喔。」 「不公开?但他们不是做研究的地方吗?」 再次确认过后,琼开始在心里不断埋怨欧佳。想要写个採访专题,却连那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馆员一脸抱歉地重申没有太多关于这个机构的资料。于是琼只好在书库区打转,她必须完成这份作业,顺带早日建立作品集,拿到文凭。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干什么,但阿姨认定她会成为记者,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不好。 琼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深呼吸两次,决定往别的地方下手。既然目前无法得知这个机构具体而言在干什么,她可能得往脑科学方面去寻找资料,不过,话说回来—— 「『歷悉』是跟希腊神话有关吗?为什么要用这个单字?」 抱持着这个疑问,琼又折回柜檯,和那位友善的馆员一起用字典查询。并且利用了电脑的书籍目录,她大致上理解,这是指希腊神话中的「遗忘之神」。 图书馆员拿起纸,写上收藏希腊神话的书架号码递给了她,琼低声道谢。她在大理石地面前进,穿越廊道,安静的读者群分散又聚合,就像某种有机体。幸好天花板挑高,不然窒息感会像潮汐般涌上,她讨厌那样的感觉。 琼来到书架前,她其实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因为脑科学研究的范围实在非常大,要是找不到更多资料的话,她也定不下採访的主题。真不晓得社长怎么会推荐这个烂地方给自己。 琼随意抽出几本希腊神话史,然后找一处角落没人的座位开始阅读,她打了个哈欠,然后翻越到关于神祇介绍的页面,还没找到「歷悉」是什么,琼就被遗忘之神的对立,也就是记忆之神给吸引住目光: ——「记忆女神谬尼摩西尼,也是九位谬思女神们的母亲??即便不是最受人皆知的希腊神祇,但仍然属于古希腊神灵崇拜的重要角色,并且与医疗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崇拜有相当高的联系度。 当时古希腊的人民在前往供奉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神殿,透过献祭或祭品方式进行仪式??」 ——嘎。 那是巨大地,将椅子拉开的声响。 琼皱起眉头,她意识到前方的座位坐了个男人。当然在图书馆这种阅览区座位像拼拼乐一样的地方,四面八方坐满人不是件稀奇的事情。 那男人是亚裔,在春天还穿着冬季大衣,过长的瀏海盖住了眼睛,琼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她将注意力放回书上: 「这些祈求者会在神殿中的最神圣之处过夜,他们所做的梦境或异象将会报告给祭司,让祭司为其诊断并开出治疗方式。 而记忆女神谬尼摩西尼,则是会被祈求,帮助寻求者们能够记住这些梦境与异象??」 然后,她再次抬起头,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肩膀,接着将视线放在前方的男人。 而男人伸出手,将隔壁座位桌上的书一把抓过来,翻了几页后,像是觉得无趣,又放了回去。但这还没完,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巧克力棒,撕开包装纸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造成回音,同样包括之后的咀嚼声。 琼感觉整个头脑像被放置于冷冻柜又被拿出来,她无法思考。 她看着男人站起来,后退的椅子与地板產生巨大的摩擦声,对方一边啃着巧克力棒,一边走向相隔两个座位的民眾身旁观察,接着冷不防地,抽起那个人手中的书,一边又走回琼对面的座位,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但最诡异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有反应。 被抽走书的老太太先是愣了一下,又像没事般地翻开身边的另一本书。那男人周围座位的人也彷彿耳聋般,没有听见咀嚼声。就连该目睹一切并制止的图书馆员,也毫不在乎地做着日常工作。 琼冷汗直流,背脊发麻,她有听过一些关于图书馆的鬼故事,但她完全不相信,况且幽灵怎么可能白天出现,还真实地不可思议——她想到一个更糟的可能性,那就是眼前的人已经是图书馆的惯犯。 「喂。」琼皱起眉头,压低声音,但还是有许多民眾将视线转过来。 「不要在图书馆吃东西。」 男人的视线与她对上。 狐狸。 正面看见对方的面孔,琼的脑海立刻浮现了「狐狸」两个字,那是源自于刚升上大一时,班上有个日本留学生在进行文化报告,曾提过「狐狸之窗」,那是关于一个手印,要将左手与右手的指头交叠,做出在中央开了窗口的造型,而后便能识破隐藏在人类世界的怪物,让他们现出真身。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琼也感觉心脏在一瞬间抽紧,她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外头要开始下雨了。 而眼前的男人却睁大那双细长的眼睛,脸上写满讶异。 「安静。」琼隔壁的老先生不耐烦地说,一边将报纸摊开。 琼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她急忙指着那个亚裔男子,然后说:「你刚刚没看到这傢伙违反规定??」 现在全场的人都将视线集中在琼身上,她环视四周,并没有任何一人看向对面的男人,当图书馆员准备过来时,琼急忙说:「没、没事,我会注意音量??」 她再次坐下,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呢喃抱怨。 但当琼一转头,男人却已经离开,消失在转角处。她急忙抓住包包,然后跟过去来到一楼大厅,这里挤满进来避雨的人潮,照理来说,琼觉得自己会跟丢那个男人。 但她却停住脚步,然后看向站在人群中,彷彿摩西开红海一般的对方。男人似乎有某种结界,他周围的群眾甚至刻意绕道前行,却没有半个人,将视线放在男人身上。 就彷彿他不存在。 他们再次对上眼,这次那个嘴边还沾着巧克力的男人思索了下,接着开口: 「你也能记住我吗?」 「什么?」然后,男人的声音比她想像地更低沉。 琼的第一个想法是对方要把妹,她感到一阵厌恶,因为自己既不喜欢亚裔,也不喜欢瀏海过长的怪人:「『记住』?你不就是刚刚在我前面看书的人吗?请不要转移话题,在图书馆吃东西是要罚??」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又问,眼神好像闪着某种光辉。 但不知为何,她在某种莫名的驱使下,开口说了: 「我叫琼。你在询问别人的姓名之前,应该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 男人一边轻声说道,一边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了张纯白的名片:「你有兴趣的话,请务必考虑看看来我们这里工作,薪资非常优渥。琼。」 琼愣愣地伸手接过名片,然后看着对方瞄了眼手錶。男人的表情变了,像是知道时间不多,而往图书馆门口走去。 通常这种时刻,要是反向穿越拥挤得人潮,一定会被些激动的民眾给谩骂,但男人与人群丝毫不介意肢体碰触。那如鬼神般的对方,轻轻松松挤过人潮,隐身于其中,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注意到他。 琼冒着冷汗,她看向手中的名片,上面写着:「歷悉脑科学研究所」,以及一行小字:被铭记的事物不会消逝。 这什么诡异巧合? 当然琼也知道现在不是在乎这点的时候,她的脑袋嗡嗡作响。诡异感造成的鸡皮疙瘩正在蔓延,她开始后悔为何要跟那男人讲话。而最重要的是—— 「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第二章 阿波罗 琼大部分的时候都想逃离自己的家。 首先,廉价出租房又小又破,没有电梯,而且她的茉莉阿姨会把所有人认成苏联间谍,接着把当清洁工赚来的薪水都拿去捐给教会。阿姨又胖又矮,在厨房走动时,整个人会佔据整条走道,身体摇摇晃晃,过不了多久就端了盘饼乾出现,然后琼就会听见阿姨用高亢又尖锐的声音说:「世道艰难,你一个女孩子要小心点。」 阿姨也会偷看自己的笔记,试图从里头找出她不检点的蛛丝马跡,或者直接认定她会被间谍追杀。琼已经说了好多年,阿姨始终没有改善,所以她总是以不吃对方做的早餐作为报復。 其次,她与哥哥挤一间房,两人分别佔了房间的两侧,晚上睡觉都得听着彼此的鼾声。 哥哥很少出门,他的眼睛周围有着玻璃碎块造成的伤痕,根据哥哥所言,他的左眼全盲,右眼视力「狗屎般的糊」。哥哥沉默寡言,上教堂的日子会翘掉礼拜,跑去附近的公园当供应商。更准确点来说,是大麻的下游供应商。 只要警察来搜查,盲人的身份就很好用了。琼有一次当场抓包对方,哥哥却也无所谓的说就算告诉阿姨也没差,但他打赌琼不敢。 她的确不敢说哥哥在贩毒,也不敢当面顶撞阿姨。因为这两人某种意义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琼总是感觉,他们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过着拥挤且窒息的生活。相安无事。 ——当然,是在琼从图书馆回家,一边思索着那古怪的亚裔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时,她发现似乎是上门讨阿姨债务的流氓跟哥哥两人扭打成一团,流氓捂着伤口从她身边逃走,而哥哥倒在门边奄奄一息,血流到琼的脚边,她先是在一片红色中瞥见自己的倒影,接着抬头。 哥哥睁着那隻尚未失明的眼睛,对着她说:「厉害吧?」 她想着去他妈的厉害,以及去他妈的相安无事。 她现在要凑齐医药费,还要确保发生这种事他们不会被从公寓赶出去。于是自己兼职了几年所存的钱,一瞬间灰飞烟灭,甚至还不够付。 当哥哥的生命跡象稳定时夜晚降临,琼待在医院走廊,盯着手中的名片:「歷悉脑科学研究所」,纸的边缘已经被自己揉出皱摺。 她突然想到自己在打电话预约参观时间时,客服人员热情地在话的结尾,加上了一句:「愿神保佑你。」 採访当天,她从医院离开,在快餐店早班结束后骑着脚踏车穿越市区,在远离闹市的纽约郊外看见了研究机构的模样。 那是很普通的建筑。目测楼层没有超过两层楼,佔地面积甚至也不大,可周围却一片悄然无声。她抬起头,在阳光下看见镀银的看板「脑科学研究所」,以及用希腊文写成的「歷悉」,她吞了口口水,感到有些惶恐。 琼又看了看自己准备的採访道具,脖子上的相机重到她觉得在爬上楼梯时,大概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机率会跌倒。琼深吸一口气,推开研究所的玻璃大门。 在准备进入大厅的同时,琼看见一位打扮正式的男人,正一边碎碎念,一边从自己身旁离开去到外头,她忍不住多回望了那个男人的背影。 「您好,我是前几天预约的波里斯,来自杜尔社区大学新闻学系,准备要来採访??」 她转身,与柜檯职员对上眼后开口。琼边说边查看四周,她总觉得这里的装潢令人不安,宽阔的廊道令人联想到医院,消毒水味在鼻腔中蔓延,她的脚踩踏在拋光地面时,察觉到这里应该每天都有进行清洁,但感觉随时会有怪物从黑暗中衝出来。 「好的,但我们的负责人还没回来。」那位职员面露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在利用电话确认后,职员的眼神直勾勾盯过来:「能麻烦你去那边等一下吗?」 琼觉得自己也没办法说不,她被领去大厅角落的等候区,这里是唯一有绿色植物的地方。 但很快地,琼就被一张墙壁上的海报吸引住视线,海报毫无设计感,甚至感觉只是一张告示,白底以及上头毫无情感的黑色印刷字:「诚徵记录员,请往此处走。」 那个男人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工作。 ——「薪资非常优渥。」 琼下意识顺着望过去,在等候区旁,是一条通往深处的走廊,光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就有两个以上的十字路口,配上方格磁砖,简直像某种邪恶实验室。 她往柜檯瞥了眼,职员似乎离开了工作岗位。琼吞了口口水,比起写出一篇好的採访专题,然后拿少得可怜的稿费,在邪恶机构工作说不定听起来比较能赚比较多。 琼深吸一口气,她现在或许得抓住每个机会。她抬起脚步,毫不迟疑往前走,幸运地是,墙壁上的佈告栏有着路标,指引自己在转角弯向正确的路径。 这里的确像医院,像她小时候曾走过的连绵大道,只是那时她明确地知道,她要行至路的尽头,去看望病床上的哥哥,而在这所谓的研究机构,她不确定一直走下去,自己会看见什么。 这里的房间都有各自的名牌编号,却杂乱不堪:「档案室」、「休息区」、「採购部」——她也无法得知门后有什么。 另一个奇怪的点,是几乎每隔几公尺,紧靠着墙壁的一张小桌子就会出现,桌面的藤编篮内放着糖果,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五彩繽纷的糖果包装纸,看上去让人食慾尽失。 墙上贴满奇怪的便条纸,上头一句话写着「那不是异状」。 什么?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明明听得见机器的运转,以及墙壁中水管线所发出的声响,空气却像实体一样死死压在自己胸口。当琼想到这里时,她抬起头,看到了监视摄影机,上面的灯光没有闪烁,感觉是关闭的。 「搞什么?」 她觉得自己或许该回去,却也是在同时,她终于看见一扇半掩的门,里头有灯光透露出来。琼吞了口口水,她走上前,伸手拉开那扇门,旁边的手写门牌上写着「面试间」。 面试? 她来到了一个偌大的房间,这里的装潢就像尚未摆放家具的一处温馨住宅,暖色系的壁纸和木质地板,以及中央被架高的类比电视,过长的电线堆积在墙角的插座旁。琼的视线移至电视前方的单人座沙发椅。 她眨了眨眼,地上放着一捲录影带,上头用奇异笔写着:「新进员工课程1」。 前方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充满杂讯的画质出现机构的标章,以及一个情绪充沛的女声: 「欢迎各位新进员工来到歷悉脑科学研究所,我们诚挚欢迎您。很荣幸您已经听完前导说明,也确定将成为正式员工,接下来是几点注意事项:」 「第一,您必须签署保密协议,本机构内进行的研究将不允许被外流。」 「第二,若看见同事对着没有人的地方讲话,请别慌张,在本机构内实属正常现象。」 「针对第二点进行说明。」萤幕上出现了一张合照,看上去全是机构成员,不知为何,讯号变得有些断断续续:「本脑科学研究所的目标,除了超自然现象与大脑记忆科学发展以外,也致力于回收阿波罗计画时期,被放置于月球上的实验体,代号为『谬尼摩西尼』——」 录影带的音轨在这部分似乎受损了,琼没有听见后续的内容。 「——因此,若您在机构内遇见一名亚裔男子,可以称呼他为??」 然而萤幕上出现黑白画面,琼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类比电视机容易有杂讯,萤幕上的波纹不断搅动,但仍能看清,那是个像是肉块的东西,正在一处狭窄的空间中,被锁在某个透明的保险箱内,当摄影机拉远,琼才看清,所谓空间,其实是太空舱的内部,周围聚集了科学家和太空人——当琼真的看到阿波罗11号的本体与阿姆斯壮时,才相信不是造假的可能性。 月球?阿波罗计划?谬尼摩西尼? 这简直比阿姨满口胡诌苏联会攻打过来更加荒唐。 「这是什么?」 于是琼愣在原地,她怀疑自己来到了一个大型的万圣节狂欢主题派对,然而现场氛围简直比葬礼还要令人窒息。她再次环视周遭,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在将视线移到门边时,琼感觉心脏差点迸出胸膛。 「神田。」录影带戛然而止的同时—— 她看见熟悉的人影。 那个男人仍穿着与先前见过一样的装扮,过长的瀏海遮挡住眼睛,在他们对视几秒后,对方走过来,然后说:「刚刚在这里的人呢?」 「什么?」 琼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在图书馆时,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宛如不存在一般,穿越了人群然后消失。 「去他的,刚刚面试的人没看完录影带就直接走人了,真的很糟糕。」眼前的男人——琼现在很肯定对方的名字——男人,神田弯下腰,捡起地板上的录影带,说:「简直莫名其妙,没礼貌。」 她抓着自己的相机,皱起眉头,对方似乎在等自己开口。琼本想要直接离开,但在那瞬间,她突然想到身在医院的哥哥和阿姨,她要是现在走人,就会被某种罪恶感驱使前往医院。 琼脱口而出: 「你们在徵记录员?」 神田抬起头,像是在讚赏琼终于认出他,这让琼有种讨厌的感觉。 「没错,我想你相当适合这个工作。琼,很高兴你来了。」 琼感觉双腿发软,她该不会不小心吸到哥哥的存货,所以脑袋变得奇怪。 「那个录影带??」她指着已经播映完毕的电视机画面: 「你们机构到底是在干什么?完全无法明白。还有,图书馆的事情,仔细想想,你在人潮最多的地方,为什么都没有人注意到你?你??」 琼在几乎要脑袋当机的思考过后,她脱口而出:「其他人是看不到??不,是『记不住』你吗?」 「虽然你说完全无法明白,但好快就进入状况。」神田说,神色飞扬: 「总之,这里需要一个记录员,一个跟莱尼一样的人。先别管月球上的东西,你来这里就是单纯的职员,有保险,也有节日奖金,按照你有空的时间排班,虽然影片说得天花乱坠,但这里也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神田伸出手,表情相当认真。 琼没有伸出手:「你叫什么?我很肯定你应该不是叫『神田』。」 「就是神田。」对方说:「你叫我神田就行。」 「薪资高是多高?」 「月薪一千五百美元。」 她和对方相互对看,然后琼再也不管了,她用力握紧对方的手:「如果我来这里工作,那能先支薪吗?」 神田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 「悉听尊便。」 第三章 姐弟 「不会有人记得我叫什么名字,所以『神田』就好。」 这是神田一边整理录影带,一边用来作为自我介绍的开场白。但实际上,内容简短到,对方仅仅将录影带塞进柜子后便结束了。 神田就是神田,那时对方向自己说的「名字」,出于某种原因,不会被任何人记住。 「你写下来我也记不住?」 为了印证这点,神田随手就拿出便条纸,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母,琼也确实看见了,她正准备开口,却突然愣住了。 那些字母赤裸裸呈现在自己前方,她却像到了陌生的国度,既无法识别每个字母的读音,也无法将之组合,甚至在她一移开视线的瞬间,琼就记不起来刚刚自己到底看了什么。 「搞什么??」 作为前一秒正式成为职员的情况,她不得不跟着这令人发毛的男人一起行动。 神田的英文说的非常好,他甚至也不是日裔二代,而是小时候才移民过来,至于是为了什么而来—— 对方带着她来到了前台,而当神田站在职员面前时,那位曾和琼接洽过的职员毫无反应,神田走到对方后头,伸手将职员的办公椅施力转了一圈。 琼惊骇地看着那名旋转的职员露出了困扰的表情,却也只是将视线移过来,说:「啊,负责人应该就快回来了,能请你再等一下吗?」 琼看过许多说谎的人,包括要大家捐款的牧师,说无能为力的警察,没有作为的社工,所以她很清楚,那名职员不是看不见神田,而是在见到对方的瞬间,便无法记忆起那个男人对她做了什么。 于是她再度退回等候区,神田说:「我来到美国的理由,是为了破除诅咒。」 「诅咒?」一想到自己在外人眼里像是在对空气说话,琼就觉得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记不住我的诅咒。」神田点点头。 「跟录影带上说,月球的东西??呃,『谬尼摩西尼』有什么关係吗?」琼觉得脑袋快爆炸了。 「这有点复杂,但只要能把那个实验体拿回来,就能解决问题。」 ——「对,我找到一份新工作??不是诈骗,我晚点会再过去医院,没有!不是什么可疑机构!他们有政府颁布的许可证!真的,负责人还有拿给我看!对,晚点见!」 琼掛上话筒。 在刚刚,她和说有事要处理的神田在前台电话区分别,而琼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还没冷静下来。她好像做出一个不得了的决定,所以她还是得先打个电话给阿姨,说为了哥哥那个蠢蛋,她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还可以先支薪。 琼甚至想好怎么回嘴阿姨的「苏联间谍说」,只是没想到阿姨从头到尾都在碎碎念叫她回家,说不需要担心钱的事情,这让琼的心情变得很差。 她走出区域,看见外头的小桌子除了糖果外,还放了一张临时通行证以及手写便条: 「电梯在左手边,直接下去就行,会有专人来负责带你。」 神田的字非常潦草,琼大概花了三十秒才读完内容。她掛上通行证,然后按照指示来到电梯处,这里的灯光变得更暗了。 琼觉得自己是被骗了,她可能等等下到地底,就会被人套上麻袋,接着开始拷问,虽然琼根本不知道她能回答什么——只是她从小就听过了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言,在阿姨相信战争要爆发开始囤物资时,她还有帮忙搬过野战口粮。 而脑科学研究机构这个鬼地方,他们所说的事实很难以令人信服,却也没有做什么安保措施,有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从容感。这种荒唐反而比隔壁邻居是间谍来得有可信度。 而那男人,神田,是这里的职员,还是欧佳口中的「超能力者」? 她准备按电梯往下时,却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琼抬起头,前方有个高大的男人正一边嘀咕不好意思,一边进到电梯,站在了她的旁边。 在察觉到电梯也能往上时,琼开口:「你也是要下去吗?」 男人穿着工作装,有着一头橘红色的捲发,年纪大概比自己大了一轮,眼神直视着走廊尽头,像是没听见自己说话。 「那我就下去了喔。」琼边说边按下关。电梯内的灯泡在运转声响起时闪闪烁烁,她忍不住想像自己摔死的画面。 震耳欲聋的噪音伴随着下降而起,琼眨了眨眼睛,她稍微瞥了眼男人,对方看上去正在为什么事情苦恼,表情很凝重。如果她要在这种破烂装潢的机构工作,她大概也会是这种表情。 电梯门开啟后,是比一楼更乾净明亮的走廊。或许所有的经费都拿来建置这个地方了。 她抬起头,和男人对上视线,而对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接着便往相反方向离开了。 琼深吸一口气,至少她感觉不会被拷问。不过在男人离开后,她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专人来接洽自己,这个地方烂透了。 她在棋盘方格似的走廊前进,也有碰见一些穿着白袍的成员,那些人似乎是看见自己的通行证而以点头作为招呼,琼也礼貌性地点头。她心想现在还没签任何文件,就算逃走应该也无所谓。 琼吞了口口水,果然在右手边看见了写着「所长办公室」的门。 只不过敲了门也没有回应。 琼决定继续往前走,她经过了几间看起来像实验室的小空间,但很快便来到了设有安全门的尽头,地下似乎不大,只是挑高的天花板让人有宽广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似乎该回到所长办公室等候,这里的走廊突然变得像学校的公布栏,琼凑近白板查看,上面写着的是开会时间,以及外勤人员名单。 外勤?实验机构需要出外勤? 琼开始有点后悔了,说到底,她也没有搞清楚记录员的工作,只是听见可以先支薪就答应,实在—— 「嗨?」 身后响起清脆的女声,琼转过头,看见一名有着橘红色长捲发的娇小女子站在面前,对方穿着宽松的上衣和长裙,看起来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女子抱着一罐玻璃装的司康饼,甚至还递了一块过来。 「我自己做的。」对方说的很严肃:「吃吃看,来啦,吃一块。」 琼胆战心惊地接过,她咬了一口,然后说:「好吃。」 当女子笑的时候,琼感觉也安心下来,她心想对方长得就像溜冰场中与朋友狂欢的那种新潮女人,而不是脖子上名牌还写了「所长」—— 琼在差点噎到后连忙伸出手:「您、您好,我是琼,琼?波里斯,杜尔社区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其实我本来??」 「你好!」 对方握住自己的手,上下挥动,一边说:「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叫我爱葛妮丝就行了!」 握手时,爱葛妮丝无名指上的戒指让琼注意到对方结婚了,她还正在思索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时,爱葛妮丝却说了声「跟我来」便往前走,琼也急忙跟上。 她们经过一间宽阔的房间,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电缆像许多条牙膏同时猛力挤压般,从中间的仪器扩散开来,里头有几名科学家正在调整一个看起来像安全帽的装置。 她转回视线,这里的走廊仍旧随处可见放在篮子内的糖果,她们拐了个弯,然后来到一处办公室。爱葛妮丝打开门,里头的单人办公空间让琼差点倒抽一口气,她看见一台麦金塔电脑就放在木头桌上,虽然一旁的书架满到有种这里是仓库的错觉,但琼吞了口口水,她本来都做好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个人电脑的准备了。 「这里是你的办公室,入职文件在桌上,填完的话再拿来给我就行,对了,我先生说你急需用钱,你希望先预支多少呢?」 琼回过神,她转头看向友善的爱葛妮丝,在脑袋好不容易重新开机后,琼下意识地回应:「先生?」 「神田。」 爱葛妮丝回答了好像不意外的答案,可说话时眼神有些不确定,对方将司康玻璃罐放下,然后伸手掏出一颗糖果放进嘴里,硬糖碰撞齿间的声音,让琼不自觉地将视线停留在爱葛妮丝的脸,对方的眼睛是暗淡的绿色,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觉得是黑色的。 「你可以等等再告诉我,基本资料填完后,还有新进员工的录影带要看,我们的职前训练基本都是在楼上做的,待会再上去就行。」爱葛妮丝微笑: 「欢迎加入。」 于是在办公室内只剩下自己时,琼有点不安的坐在办公椅上,她不擅长应付那种女人,但至少对方看起来人很好。 她看着电脑旁边写着自己帐号密码的便条,以及个人资料的填写表格。 琼将相机放下,她环视四周,说不定会在墙壁找到前任职员用血书留下的机密讯息,不过这里所有角落都乾净又整洁,什么异状也没有。 但这个机构是为了什么而成立的呢?月球上的那个「实验体」又是什么?她还要看更多录影带才能明白吗?有没有其他更快速得知讯息的道具—— 琼边记边皱起眉头,她决定开始翻找抽屉,试图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坦白说,即便这里充满未知,或许还有危险性,但只要能离开家里,这点就令琼莫名地舒坦。 她拉开抽屉,里头是钢笔和墨水瓶,全都是高档货,再更下层是纯白色的工作手册,上头印着研究所的标志。琼拿起手册。 然后下一瞬间,她便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下意识地,她喊道:「请进!」 打开门的是刚刚那位在电梯遇见的男子,对方抬起头,他们的视线对上,琼愣愣地开口:「请问??有什么事吗?」 「纪录员?」男子皱着眉问。 「是的。」琼大力点头。 「有个任务需要你。」男子在她面前立正站好,就像个军人:「你有相机?」 琼赶忙举起自己的相机,虽然型号非常老旧,但那可是她省吃俭用两年,花零用钱买来的宝贝:「有的。」 「我再确认一次,你也能记住神田吗?」男子举起手询问,琼意识到对方有着人高马大的身材,讲话语气却柔和地像个尚未变声的青少年。 「如果你是说那位亚裔的话,对,我可以记住他。」琼点点头。 接着她顿了顿。 为什么她可以记住对方?如果所有人都记不住那个怪傢伙,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莱尼,莱尼?肯恩,是所长的弟弟。」对方快速地说。 琼突然想到刚刚神田与她说的话「一个跟莱尼一样的人」。 莱尼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停顿,他说:「对,我也记得住他。因为我不会忘记。」 琼愣愣地点头:「是,但,那个……任务是什么?」 「某个生物实验室不小心让鱷鱼实验体跑进下水道。我们机构和国土安全局有协议,要替他们处理麻烦事,来换取研究的机会。」莱尼的语气相当急促,可是琼完全没办法像对方那样接收消化讯息。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要做什么?我又没办法徒手跟鱷鱼搏斗啊!」琼破音喊道:「太复杂了吧,那个傢伙跟我说诅咒,录影带给我看了那段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影片,现在你又跟我说这牵扯到其他地方,这……」 「你还没看完录影带?」莱尼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甚至连入职文件都还没开始看。」琼说。 「没关係,我路上跟你说明,过来吧。」莱尼边说边打开门,而琼别无他法,她抓起自己的相机和通行证,她突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就要就此被摆佈了,但如果被摆佈的结果是有钱拿,那琼还勉强能接受。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询问: 「所以我、我要去干什么?」 「帮忙纪录。」莱尼边走边说。 「啊?」 「单纯人手不足,才需要你过来帮忙一下。」 对方的脚步跨度很大,琼不得不小跑步才能追上。 琼不得不承认,这个理由好像比起她是什么天选之人更能够令人信服,琼吞了口口水,要拿到钱的话,她得表现的好一点:「没问题,我是新闻系的学生,你要我拍照或是纪录都没??」 莱尼看过来,他的眼睛也是与爱葛妮丝一样的绿色,他微笑着说:「谢谢你。但要注意不要离实验体太近。」 「太近会怎样?」琼问。 「可能会被咬死。」 真是感谢告知。琼吞了口口水,现在她可以非常确定自己是被神田诱拐进来这个莫名其妙的组织了。 第四章 下水道鱷鱼 琼有许多次极度逼近死亡的时刻,在自己的生命中再添上一笔和刚认识的同事一起坐进厢型车,自己唯一的防身武器只有能拿来砸人的相机,然后车子往陌生的地方开去,琼都无可避免地觉得自己会被载到苏联,然后不得好死。 自己几个小时前本来是普通的大学生採访员,现在却成了职员之一——当然她没有把这些担忧说出来。 厢型车内,她与莱尼和另外两名不认识的职员面对面坐着,他们一路上一语不发,就连司机也不肯放点欢快的音乐,只有沉闷的新闻报导: 「各位市民午安,大家好,目前第三大道因为道路施工而封闭,请大家绕道而行……」 「我之前没看过你。」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职员出声招呼:「你是新来的?」 「对,你好。」琼点点头,接着下意识地举起自己身上的装备:「我是纪录员。」 琼不知为何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适应,她不断地想到自己根本还没看录影带。神田说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不会有的话,为什么自己眼前的人看起来都穿着防护服?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另一位职员说,对方有些矮胖,手上还提着一个皮箱,人看上去就像冰淇淋车的老闆一样和蔼。 「我知道你们的目标是上月球,把上面的实验体带回来。」琼不确定地开口:「是一个??有着远大目标的地方?」 司机转弯时回转角度之大让琼几乎整个人靠在了莱尼身上,她嘟噥一声抱歉,但对方像是若有所思一般直视前方。琼可以感觉到莱尼不是刻意忽略,只是单纯没听进去。 「哈哈,我们没有什么远大目标,」眼镜职员说:「这里基本上就像一个后勤部门。」 「后勤部门?」琼回过神。 「没错,」矮胖职员接口:「政府出资,我们做想要的研究,他们想要拿到我们的成果,我们也要帮政府完成一些事情。」 「完成是指,完成什么事,呃……鱷鱼?」琼觉得自己有点破音。 而接着,换成莱尼开口,对方好像不管车开的有多么癲狂,都可以泰然自若地在椅子上维持端庄的姿势,莱尼紧皱眉头,说: 「你刚刚说还没看录影带,那我从头讲给你听—— 根据官方说法,太空竞赛刚开始时,无论我们或苏联,都无法一开始就让人类上去太空,所以测试物种从狗、猫、猴子到因为意外死亡,而没有被史料记载的太空人一路牺牲。在阿波罗计画开始展开时,由于阿波罗1号的起火事故,导致三名宇航员罹难,因此在民眾的质疑声中,接下来4号与5号并没有搭载人上去月球。」 在阿姆斯壮前的登月歷程琼基本上没有印象,这方面的事或许哥哥比自己还要懂。 琼拿起笔记本,她几乎是狂乱地记录下莱尼快速的语句,也是在同时,厢型车停了下来,他们几人下到街道,闹区中人群来来往往,这个团队毫不犹豫地便往前走。 「『要是计画就此终止那就太糟糕了』,虽然太空总署的人这么想,但他们有备用计画,那就是利用搭载人工智慧的有机物体『谬尼摩西尼』上去月球,这个实验体虽然没有人类的外表,但却能够自行动作,因此若是要兼具探索月球的功能,这个选择的确比人类好。」 琼有些踉蹌地跟上前,她感觉脑袋要爆炸了:「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莱尼皱起眉头,他在街道上转弯: 「我并不清楚他们用什么方法打造那个东西,但最终该项目被命名为『谬尼摩西尼』。只知道后来人类登月仍成功进行,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阿波罗计画的科学家透过阿波罗11号,让那些太空人将谬尼摩西尼置于月球,此后都无人问津,直到现在。」 他们来到了一处商务大楼内,琼在进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时,意识到莱尼讲话的方式非常奇怪,好像他事前先将所有的相关资料都吞进肚里,然后要讲述时再完整吐出。 她顿了顿,和另外三人一起,经过大厅以及光鲜亮丽的植物与摆设,一起进入到电梯内。 电梯门关闭,所有的声音被隔绝,琼感觉脑袋在嗡鸣,她一下子听了许多违背常识的事情,仔细想想却也不觉得太意外。 「所以你们的目的,就是要回收那个东西吗?」琼说,一边举起相机。 「对。」 电梯门开啟,他们看见有些潮湿的地下室狭长廊道,日光灯并没有固定在天花板上,而是被垂吊下来,导致几人的影子因为光源移动而飘忽不定。 前方有几名穿着制服的人,似乎正等着他们。 「那你说的鱷鱼……鱷鱼到底是……」琼小小声地问。 「说到这个,鱷鱼的话,基本上就是延续登月计画的生物实验,举个例来说——」旁边的眼镜职员开口,他们正在长廊行走,琼看着其他人的行动,跟着一起拿起了通行证给别人检查。 「当时的实验动物如果全部处决掉,对那些想方设法物尽其用的科学家实在太浪费了,于是他们想做点军事实验,例如让鱷鱼的背上背个火箭筒就可以拿来去前线打仗之类的……」 「但有时候会出差错,像是大脑动过手术,因此完全不会对火力感到惧怕的鱷鱼跑进下水道了,这就是都市传说的由来。」矮胖职员帮腔补完:「他们的实验室定点在大都市,是因为在这里人手更多,就好像我们可以过来帮忙。」 琼还没来得及说任何一句话,前方的两名职员就合力替他们打开了一道钢铁防护门,而她与同事便一起走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游泳池,以及粗大到似乎可以让一个人在内部站立的管线,管线正沿着泳池边的墙壁贴合,一路延伸至更里头的房间。有好几名工作人员以及穿着装甲的士兵正在泳池底部,那里应该是通往市区下水道的大门。 清洁剂的味道窜进鼻腔,琼忍不住皱起鼻头。 「那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她询问莱尼。 「下水道在那里。」莱尼指着泳池底部连接的管道:「等等会有人组队进去里面抓鱷鱼。」 「但你们……我们,是『脑科学研究所』欸?」琼忍不住开口。 而莱尼却又露出温和的表情,然后说:「你等等就知道了。」 ——「来自各机关的成员,你们好,我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西格中校,副指挥官是来自歷悉脑科学研究所的肯恩上士,这次我们会聚集在这里,都是因为生物实室的实验体顺着废弃物通道,也就是本市『极其复杂』的下水道逃走,我们组成了一支精锐部队,准备前去追捕,那么报告完毕,请所有人员准备就绪。」 琼拿着相机站在狭小的作战会议室内,这里位于距离泳池边有段距离,还高了一层楼,因此能从玻璃窗能看到外面廊道以及游泳池的情况。她在刚刚被几个人搭话,似乎所有人都对她这样的年轻人会站在这感到诧异,而那时莱尼站在自己身后,然后指示说:「麻烦你像战地记者一样,记录下所有值得纪录的东西。」 「嗯、嗯,好。」琼大力点头,试图表现出自己很可靠:「等等,『战地』?」 莱尼早就先行离开了。 琼突然想要用相机砸对方。不过她还是被这整个地方吸引注意力。和脑科学研究所不一样,这里看上去更像邪恶的实验室。 她从窗子往下看,从未见过的武器沿着走廊被运来,轮子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琼吞了口口水,那些工作人员抬头看见她,也友善地打了招呼。 最后,她和其他人一起待在这间会议室里,琼感到极度的不适,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着军人和看起来超级凶的职员,而是因为她感觉自己完全不适合这种地方。 会议室内,他们只能够从监视器画面模糊地瞥见一群武装军人的身影,就在琼疑惑莱尼到底能做什么时,她便听见指挥官,中校先行开口: 「我还是比较怀念你光头的时候。」 「我一点也不怀念。」莱尼回应。 这是什么奇怪的对话?琼心想。 「所以回归正题,你有没有考虑要再跟我去喝杯咖啡,莱尼。我们谈谈你们机构的事情?」中校又问,一边打开对讲机,测试频道。 「谢谢你的提议,但现在这样非常好——」 琼看着莱尼深吸一口气,接着他便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而那位满头灰发的中校则在几秒后开口: 「行动开始。」 琼屏住呼吸,她连眨眼都不敢眨眼,在提笔纪录时,她好像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为了什么要来到这里。 对讲机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琼勉强辨认出那是有人在说明他们现在到达的具体位址,以及没有看见目标物的回报。她抬起头,看着莱尼抓起对讲机,然后开口: 「左手边有通往地面的梯子,梯子处再往前几步路会发现工作人员休息室。再继续往前走,十字路口的前方是下水道出口,右边是任务a区,a区在先前讨论时有分为几条区块,我现在要说明每条路需要注意的地方,实验室情报小组有推论出鱷鱼有可能躲在哪里??对,是的,之前我们有计算出一条公式,大约需要花费一百五十八点六发普通子弹??鱷鱼的身体结构你们需要注意不要打到背部坚硬的皮肤,要瞄准??然后将它引回来??对,你要详细跟我说明情况,我才能判断——」 他的面前,连张地图和任务报告都没有。而此起彼落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莱尼却能一一回答。 这个人是电脑吗? 一旁的中校似乎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于是悄悄凑过来,用气音说:「你是第一次进行任务?」 「何止第一次,我才刚上班不到几小时。」琼小声回应。 这个回答似乎让对方相当满意,对方拍拍自己的肩膀,然后说:「好好干。」 她看着中校与莱尼,从中判断出两人的工作模式,中校负责与部队利用对讲机沟通,一旁的莱尼则负责分析、判断以及给出解决办法。但从对方的话中可以察觉到,莱尼的眼前就像出现了一张下水道的平面图,而他能够以极快到令人惧怕的速度评估整体状况。 但这怎么可能,一个人记忆再怎么强大,也不应该能拿来直接当作电脑使用,她吞了口口水,可是手中的笔没有停过,琼心跳加速,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肯、肯恩先生?」 她在看见莱尼的鼻血滴到桌面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方迟了好一会,才将视线转向她:「什么?」 周围的几名职员连忙递上手帕,莱尼视线迷茫地将注意力再次放回对讲机上。琼停笔,然后忍不住和其他人站的更近一些。 当自己试图深呼吸平復心情时,整个控制室突然一阵猛烈地天摇地动,琼觉得那瞬间简直要把她的心脏给摇出来。 「那个请问??现在是什么——」在琼看见周围的人基本上和自己一样惊恐时,她便决定不再过问,而是抓紧相机,想着该往哪个方向逃离。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底该往哪逃,她应该是不需要妄想同事会保护自己,她要自立自强,然后薪水?? 当再一次的摇晃,以及连接着泳池处的监视器断线,水泥墙壁被撞破,几名武装成员一边发射子弹,一边大吼大叫的同时,伴随着又一次更加剧烈的晃动,她从灰尘形成的雾中,在玻璃窗外瞥见一个低矮且巨大的身影,在心脏因恐惧而猛烈跳动的瞬间—— 她看见了鱷鱼,有着黄色眼珠与坚硬的皮质,实实在在,而不是百科全书上的图片。 那股令人僵直的压力让琼动弹不得,她好像在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她看见父亲拿着酒瓶走过来,一步,两步,摇摇晃晃,她和父亲对到眼,试着用目光询问发生什么事,然后反射着阳光的玻璃落下,而哥哥他—— 琼回过神,她看见大量的血跡被喷洒在会议室玻璃窗上,那头鱷鱼从地面跳起,接着猛烈抓住墙上的凹凸处,然后撞击玻璃,黑压压的影子将所有人笼罩,琼屏住呼吸,她原先以为自己的脑袋会因为震惊过度而无法思考,但那个瞬间,唯一浮现的念头是,要是这是一篇专题报告,她会以这样的句子作为开场白: 「或许被车碾死,比起被鱷鱼吃掉会是更好的死法。」 而后的下一秒,玻璃开始出现裂痕的同时,琼也看见子弹射出的轨跡在游泳池的整个巨大空间内乱窜,就好像调皮的小孩将一颗皮球用尽全力丢出,那隻鱷鱼就像皮球在每个角落跳跃与攀爬,窗户碎裂,鲜血喷溅,有个人影被从中央的泳池空间,甩到了遥远的角落。 玻璃碎掉了。 在一块水泥碎片即将迎面撞上时,琼感觉自己被紧紧抓牢,接着腾空而起,她下意识地举起相机,然后她拍下照片。 喀嚓。 有个拿着反坦克榴弹的士兵蹲踞在泳池边,当那颗榴弹被发射进鱷鱼张大的嘴里时,她闭上眼睛。 然后爆炸声响起,她看见黏着鱷鱼皮,血肉模糊的肉块四散在各处,几个拉开面罩的人正在原地喘着气,或者前往查看惨叫中的伤者。 琼转过头,她发现自己被莱尼抱起,有隻手还护住了自己的头。对方皱着眉头,像是很难以接受眼前的惨状。 「肯恩先生。」琼开口,一边试着用单手举起相机:「我没事了,谢谢你。你还好吗?」 又过了好一会,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与喊话中,莱尼才眨眨眼,将她放下,接着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你有没有受伤?」 「别担心,我好得很。」琼眨了眨眼,她没有被完全的惊吓到,倒是因为闻到某种腐败的气味而想吐。 莱尼几乎满脸是血,感觉对方好像在将自己抱起的同时,脸上也被碎块给打伤,还有方才的鼻血更触目惊心。琼赶忙试着从身上找出有什么能帮助对方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出手帕,她立刻将对方脸上的脏污给擦去,又问了一次: 「你还好吗?」 对方只是轻声说了谢谢,但没有回答问题。 在接下来的时间,指挥官中校高兴的宣布,他们此次搜捕行动虽然有重伤者,但因为装备精良加上即时送往医院,而不会有大碍。当然在琼看见那个被放在担架上惨叫着离开的人,似乎看来真的没有大碍。 但这个生物实验室的成员似乎很不高兴,因为重要的实验体全毁了,琼好奇地询问其中一人,这条鱷鱼到底有什么特别,那名科学家说,只要生物还活着,就能够再进行改良,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争,直接把鱷鱼空投到战场上就行。 「而且我们还为牠的皮肤改良欸??」科学家站在一眾伤兵前如此说道,而且看起来非常难过。 琼认真地点点头,就像以前在进行採访一样说了声:「辛苦你了。」 而就在她替现场拍照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同事正提着皮箱进入到另一个房间内,过不了几分鐘,同事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笼白老鼠,对方说:「我先回车上,等等我们就要走了。」 琼目送同事离开,而就在这时,中校来到自己旁边开口搭话:「啊,对了??你是新纪录员,你应该知道,你们机构一直会提供一些来自其他实验室的机密文件,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而这些生物研究室就能够给予你们实验材料??不过,到时候月底例行报告时,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到时再好好聊聊吧。」 她愣了愣,接着大力点头。指挥官又向自己微笑,接着回到另一侧。 或许自己真的该多看一些录影带才行。 那天结束后,箱型车司机先是开到了脑科学研究所,莱尼在先进去放东西后,接着换了辆车送自己回家。 琼感觉手像要断裂了,她除了写申论题以外就再也没经歷这样的痛楚。她完整记录下莱尼所说的机构注意事项,以及那些关于鱷鱼的第一手资料,她回到家时似乎需要把相机底片洗出来,接着隔天如果没课然后上班时,就可以完成这份报告。 或许交完报告后就辞职好了。 当莱尼把车停在公寓前时,天色已经昏暗。 他们在街边下车,琼觉得自己灰头土脸,满身狼狈,而莱尼也差不多。 「这个,」然后,莱尼递给自己一个信封:「是爱葛妮丝要给你的报酬,说不好意思第一天上班就让你经歷这些事。」 当意识到信封的厚度时,她立刻改口:「我会努力上班的。」 莱尼再次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很高兴有个人跟我一样,也能记住神田。」 琼顿了顿,她说:「说到那个人??你们机构在干什么我好像可以理解了,但神田??是我唯一不太明白的事情。」 「神田是我的挚友。」 莱尼边说边点了点头:「随着年龄增长,他会被所有人遗忘,那是他们家族的诅咒。我和爱葛妮丝是为了他才让这里被建立起来,现在帮其他人收拾烂摊子这些事情,也都是能够上月球。」 「上月球。」琼重复一次。 「只要能够上去,就可以解决一切了??」莱尼说,一边抬起头,现在恰好是满月的时节: 「神田说过有一句俗谚,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意思是不管人做了什么,神明一定都看得到。你知道??谬尼摩西尼就在月亮上,如果向它祈求愿望的话,肯定能实现的。」 琼跟着对方一起抬头望去,她似乎直到现在,才因为迟来的恐惧而感到双腿发软,但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对方那虔诚到似乎容不下任何异议的语气。 第五章 盲眼 琼讨厌医院。 这里充满了颓败的气息,尤其哥哥入住的医院看起来经费不足,走廊上的灯泡不停闪烁,像随时会有杀人魔进来大杀四方。 她希望将治疗费交给柜檯时,这些人能让环境变得好一点。 在正式成为研究所的员工后,隔天她决定在上班前再来到医院,稍微探视一下哥哥,然而来到医院大门口时,她被阿姨撞见,阿姨似乎准备要去工作,但还是不断叮嘱她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琼用力打发掉对方,然后走上楼梯,似乎每次哥哥入院治疗,都会身处于最深处的病房,她闻着消毒水的气味,一边向前进。 她想要试着想别的事情来度过这艰难的片刻,但越是这么想,便越难以招架,不到几秒的时间,她便站在哥哥的病床前。 哥哥的右眼瞥过来,然后开口:「小妹,我听阿姨说你找到快餐店以外的正职,但你不是大学还没毕业吗?」 对方声音既虚弱又沙哑,琼耸耸肩,然后将家里的一些食物放到旁侧的小柜子上。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哥哥的半边脸埋在光中,看上去飘忽不定。 「罗伊,我从图书馆回来那天,你是发生什么事了?」琼决定转移话题。 哥哥移开视线,琼不晓得对方到底看向了何处,又是在看着什么,接着哥哥开口: 「也没什么,阿姨那种蠢女人很容易被骗,有个人跟她说买某种塑胶头盔就可以防止什么垃圾电波入侵,她就会信以为真买一大堆,然后我们水电跟房租都他妈的付不出来了,就会被讨债。」 琼不想要坐下,所以她靠在一旁的墙壁,然后说:「这些我听阿姨讲过了,我只想问你是怎么能跟那个流氓拼到两个人都受伤?」 哥哥哼了一声:「我就只是拿刀猛刺啊,没有比毫无目标的攻击方式更难以抵挡的攻击了。他猜不到我的下一步,所以厉害吧?」 琼实在不愿意回覆这种问题,她只要一和哥哥面对面讲话,就会想到以前发生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事件的细节,只知道哥哥大概就像这次阻止别人进来家中抢钱一样,奋力地保护了自己,代价是失去双眼。 「你确定对方真的不是因为你的毒品才来的吗?」 哥哥皱起眉头:「我可是优良供应商。还有……小琼,我的治疗费,你去翻我床垫底下,有点钱可以先垫。」 「我会帮你付,现在我要去上班了。」琼小声地说。 「欸,我厉害吧,小妹?」哥哥又重复一次。 「不厉害。」琼边说边退回门口: 「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好自己。」 她听着哥哥似乎带了点无奈的訕笑,一边快步离开医院。 ——她在谬尼摩西尼第一个礼拜的工作非常简单。 排班制度让琼常常是下午进来研究所,晚上时才回家,因此不用面对阿姨。琼非常感激这点。大学的课程也只剩几堂,她很快就能够毕业,只要变成正式员工,她能拿到的钱就更多了。 琼从未想过金钱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她只要想到自己可以就这样持续提供家里金援,然后她或许哪一天就可以远走高飞……即便不知道能去哪。 所长爱葛妮丝也遵守承诺,带着她参观了每个地方,琼也吃了更多司康饼。她现载到了这里有手术室与恢復室,大约三处她不清楚是用来干嘛的地方堆满了仪器,还有负责生物实验的空间,而那里她被禁止进入。 或许是因为整座研究所只有她与所长两位女性。因此爱葛妮丝很照顾她——琼感觉自己都要被手工零食给填满了。 她整天坐在办公桌前,然后製成一份结案报告。她会协助将生物实验室的实验体事件整理,并且跟同事们讨论专有名词的意思,那些人告诉自己大脑皮质与海马回都有着不同的功能,消除恐惧、清除记忆,琼也顺道被教育一番什么叫做脑前叶切除术,简直令人发毛;接着,爱葛妮丝将一间少人使用的厕所给自己改建成了暗房。 琼在里面将底片清洗成照片,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独自进行作业令她感到安心。但出于工作性质,她也势必要跑遍整个研究机构,去每个部门进行商讨,也是因此,琼发觉自己的存在很快地便广为人知。 所有的职员都比自己年长,他们都会称呼她为「波里斯小姐」或「小姑娘」,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时期。 当然也因为研究所并不大,这里的职员数不到五十人,其中更有一半以上会处于出差状态。人员的身份从知名大学的博士候选人,到刚毕业负责打杂和膳食的年轻人或移民也随处可见。 「薪水超优渥的。」员工餐厅里的印度裔青年说,对方塞了一整袋烤饼给自己。 「虽然很难以说明我们的处境,但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钱。」常常在使用电脑与无线电的同事说,对方曾带自己出去外头,跟她说明除非必要不然别乱动无线电塔。 「所以没有人知道所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吗?」琼在阳光下瞇起眼睛问。 同事一边检查支架,一边拿起嘴巴上叼着的雪茄,他说:「对,但肯恩姐弟他们对此非常执着。」 琼看着对方,接着问:「那『神田』呢?你们知道他吗?」 「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好像有个『无法记住的人』。」同事说:「仅此而已。即使我们曾经跟这个人有过什么互动,忘了后也记不起来。」 虽然说研究所的建筑物有五层楼那么高,但实际上真的有用到只有一楼与地下室,琼有一次好奇地想要上到二楼以上看看,而爱葛妮丝却说: 「那边是我们住的地方。」 「咦?」 总而言之琼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也在完成鱷鱼的报告后,终于开始看起了录影带。要不然她就一直会是个菜鸟员工。 撇除掉简直是为了要把自己骗进来,一开始那份机构简介的录影带,接下来好几份全都是由莱尼一个人录製的。 画面中对方坐在现在自己待着的房间,眼神直视镜头,开口说话。 「欢迎你来到脑科学研究所。」 「我是莱尼,莱尼·肯恩,这卷录影带的编号为003,我会讲述关于各部门的构成……」 平时,琼只能从录影带中见到莱尼,对方的工作相当忙碌,她想要关心一下莱尼的鼻血状况是否有好一点,可总是见不到对方。 不过她总会于午餐时间,在员工餐厅内碰见爱葛妮丝。爱葛妮丝就像童话故事中的花精灵,穿着宽大的衣服,踏着轻盈的步伐,然后拿着烤麵包,小口小口地塞进嘴里。 然后,她一定会看见一个人影。 神田会站在那里。 神田像幽灵。稍不注意,就会在机构的某个角落冒出来,站在讨论中的科学家身旁,而那些人大概要过上二十分鐘,才能意会到有个人就站在中间。然后像是没什么事一样,和神田间话家常。 也因此研究所的墙壁贴满便条:「不需要怕物体会自己移动」、「那个男人是朋友」、「记忆突然恢復很正常」,就像邪教的洗脑发言。 她和莱尼从生物实验室回来那天,她曾在车子内看见神田从研究所大门出来迎接,对方一点也不像内敛的日裔,更像是热情的美国人,她看着莱尼被紧紧拥抱,突然感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情绪。 大部分的时候,神田会站在爱葛妮丝的身旁,在餐厅,在办公室,在走廊饮水机旁。这两个人时常同进同出,爱葛妮丝却仍常常没发现对方站在身后,总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譬如说现在: 「嗨琼?」 手拿着托盘的琼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她连忙把食物放下,然后点头打招呼:「所长好。」 「你在这边适应的怎么样?」爱葛妮丝问。 琼抬起头,她和对方身后的神田对上视线,而神田说:「你可以跟她说我在这里。」 「啊?」 气氛突然变得尷尬起来,琼回过神,爱葛妮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简直没礼貌到了极点,于是急忙喊道:「那、那个,神田……在你,后面。」 「这样啊!」爱葛妮丝再次露出微笑,接着像是某种仪式一样,她再次掏出了柠檬糖吃下,几秒后,就像失明的人突然看见了光一般,爱葛妮丝拉着神田的衣袖,兴高采烈地说: 「你在这里啊。」 「我是莱尼,莱尼·肯恩,这卷录影带的编号为007,我会讲述关于柠檬糖的功用……」 「记忆的储存包含感官的感受,因此机构内有许多地方放置柠檬糖,若你碰巧记起了神田的存在,建议能食用该糖果,利用味觉连结,以方便下一次的碰面。该实验经过爱葛妮丝?肯恩的亲自测试,有味觉联系以及没有味觉联系的实验数据相差了??」 琼会把她的所见所闻记载到笔记本上,现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整个研究所的结构,以及每日行程。 在她还剩最后一卷录影带没看时,琼咬了颗柠檬糖,一边在办公桌上查看自己洗出来的照片。 她突然有些恍神地记起录影带内的内容,莱尼的声音细细柔柔,眼神凝视远方,这个男人在说完柠檬糖后解释到,神田必须要待在某个人身旁很久很久,想方设法製造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身边的人才能在书本乱飞、食物被乱丢这样的环境下,终于记起对方的存在,而在转头的瞬间似乎又会遗忘。于是这整个地方,尽心尽力地,打造了一个大家会拚命记忆起来的地方。 琼嚼碎硬糖,她好像稍微明白了,这里为何到处都放着糖果,以及为何需要有这些录影带与便条纸。 「为了上月球。」琼再次复述一次脑科学研究机构的目标,她皱起眉头,将照片夹进资料夹内,这样这份报告便大功告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下班。 ——在为某件事专注的时候,似乎总是会迎来某些凸槌的时刻。琼在中午过后下班,来到大学准备上选修课,她在阶梯教室里打开笔记本,然后发现自己的校刊社专题截止就快到了。 「完蛋……」 琼吞了口口水,她在拿到钱的一瞬间,直接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就是要来採访,採访的报导登在校刊,给她的履歷添上一笔亮眼的成绩,然后她就可以找到好工作??她好像已经找到好工作了。 放学后,琼在校园内左弯右拐,经过行道树下聚集的学生,然后打开校刊室的大门,她决定先回绝掉这份专题报告,如果可以的话,就乾脆从校刊团队离开好了。 校刊室内空荡无声,印刷设备随意地摆放,甚至没有盖上防尘布,她抬起头,在窗边看见了社长欧佳的身影。 「社长?」琼出声。 「波里斯小姐?」欧佳回过头,热切地靠过来:「你是来交稿的吗,有没有访问出什么?」 琼皱起眉头,她觉得自己会对爱葛妮丝的热情感到无法适应,很明显有一部分是欧佳害的,她调整肩膀上的背包,一边说: 「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我在那里找到工作机会,所以我觉得我换去后勤好了。」 琼试着学莱尼那种快速又公式化的语气,只不过感觉不太像样,同样不像样的还有欧佳的表情。 欧佳比自己更高,一头长发绑成马尾,既是校刊社社长,又是学生会干部,语文成绩优秀的不得了,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说,这个女人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 「『你在那找到工作机会』,那个机构?」欧佳抽动着嘴角说。 琼皱眉,开口:「对啊,为什么要露出那个表情?」 「因、因为??」欧佳吞了口口水:「我听说那里很神秘,不会随便招募人??」 琼也不好把自己是在图书馆遇见神田,还被强迫塞了名片的事情说出来,毕竟自己也签了保密协定,但她还是点点头,又说了句抱歉,便准备离开。 「等等,波里斯小姐。」欧佳拉住了她的手臂: 「既然你在那里上班,可以跟我说说你在那做什么工作吗?」 ——「所以,你有跟她说工作内容吗?」 几天后,琼去打卡上班时,意外地看见莱尼站在自己办公室前面,对方穿着体面,感觉可以在婚丧场合来去自如。在询问对方后,才发现是要去跟不久前发生鱷鱼事故的生物实验室进行收尾报告,作为纪录员的自己也会一并同行。不过想到那位中校,琼便觉得那个老男人很不怀好意。 她将资料整理好,由莱尼开车,他们一起前往上回的地点。而琼坐在副驾驶座上,有些笨手笨脚地系安全带,为了别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不专业,于是琼提起了社长的事情。 「当然没有。」她回覆:「我签了保密协定。」 「其实就算洩漏出去,也只会被人当成是登月阴谋论者而已,所以你不用太拘谨。」莱尼说。 琼从后照镜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为何,莱尼的眼神就像被光给回避,充斥着暗沉,要是多盯着几秒,可能就会被吞噬掉。 「既然社长那样说的话,」她开口:「以前有人来过这里访问吗?那时候你们是怎么给人答覆的?」 「去年的四月十三号、前年的五月三十一号,还有前几次都是在差不多时间点,每年大学都有机率会派学生採访。」莱尼眨了眨眼说:「大多是独自一人,很少结伴参加。我们找个人将这些学生带进房间内,告诉他们我们是在研究记忆病症的医疗机构,有一整套官方说法,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三十分鐘。」 琼点点头,但她突然想到一个疑点: 「但我的社长,她是说这个机构好像跟『超能力者』有关,你知道,就是之前电视很喜欢播的,自称可以折弯叉子的超能者??」 然后,莱尼皱起眉头,他说: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我们内部的研究员并没有人是在从事这个项目。」 「也或许是她记错了。」琼耸耸肩:「毕竟一个人要管理那么多东西,所以会记错也蛮正常的??」 她边说话时,边看向了身侧的人,琼吞了口口水,她开口: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莱尼点头。 「你上次跟我说??『不会忘记』,是指像神田『无法被人记忆起』那样,你『无法忘记』事情吗?」 第六章 就在那 莱尼歪着头,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比较合适,他们在平稳的路上直行。琼意识到莱尼开车时并不会开啟电台,更别提路况广播。 「你说得没错。你不管问我什么事情,只要是我经歷过的都能记得。」莱尼说,一边皱起了眉头: 「我出生时毯子的顏色,我十岁时每一天校车来的时间,因为我参加了校队,所以很常看着时鐘,因此知道每一天车子什么时候来……这对我来说很正常,所以当其他人说他们会『忘记』,我很难以理解这种概念。『忘记』似乎有点像??将一桶积木洒出来,把积木放回去的时候漏了几个,但那不影响之后要用积木来堆城堡。」 「好酷的比喻。」琼说。 「爱葛妮丝告诉我的。」莱尼露出温和的表情,但他随即板起脸说: 「但我唯独记不起神田的名字。」 琼想到图书馆与她第一天来到研究所时发生的事情,她吞了口口水,神田那时的确说了一个『名字』,她却也一点都回想不起来。 琼过了几秒,大脑才缓慢地接收到讯息,她突然想到对方流鼻血的模样,以及父亲拿着玻璃碎片的身影,琼吞了口口水,从莱尼的描述,听起来感觉糟透了。 「你好辛苦。」她说。 「怎么会说『你好辛苦』?大部分的人听见都是一脸羡慕。」莱尼像是有点紧张,但仍旧微笑着,他踩下油门。 「如果讨厌的回忆你会记得很清楚,感觉很糟。」琼说:「但……在我来到这里前,只有你,能不像其他人藉由任何外力辅助??啊,像柠檬糖那样,记住神田吗?」 他们来到目的地,莱尼先行一步下车,在琼还在尝试拉开安全带时,对方已经打开车门来到自己这边,然后说了句:「按下然后往旁边拉开就可以了。」 琼有些困窘地照做,安全带立刻解开了,她抬起头,看着莱尼打开门,温和地说「女士优先」。 他们再次一起踏上道路,而对于刚刚的问题,莱尼过了许久,久到自己都以为对方忘记了,才在他们进入大楼内时,莱尼回答: 「对。但神田年轻的时候,他周围的人是能记住他的,他上学后诅咒就开始显现,即便记不起来,但只要他能够伸手与人触摸或者做些大动作,一切都还算好,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连在室内吼叫甚至摔东西都没办法让别人注意到,到现在他就算直接抽走其他人手中的东西,所有人的大脑都会自动修復这段记忆,将他撇除在外—— 神田的诅咒将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发深刻。我……第一次体认到这点,就觉得记得他一切的我,就像在代替他活着一样,所以我得去月球……」 琼看着对方。 「抱歉,说得有点太多了,虽然你是纪录员,但我知道记太多事的感觉有多疲累。」 莱尼再次衝着她微笑,对方突如其来的弱点暴露让琼无所适从,她艰难地嚥下口水,和莱尼一起搭乘电梯前往楼上的会议室。 ——「早安,肯恩。」 是那个人的声音。 琼好像是第一次好好地审视走上前的中校,对方留着背头,和上次见面比起来,眼神似乎更加犀利。中校站在会议室的门口,那双蓝色的眼珠瞥向自己,接着再度开口:「还有新任纪录员。」 她不确定机构以外的其他人是否知道「记录员」代表何种含义。或者神田的存在呢?中校知道研究所有这么一个人吗?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名片上的字句,「被铭记的事物不会消失」,琼看向了自己的名牌,然后吞了口口水。 「两位借一步说话吧,会议还有十分鐘才开始。」 琼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虽然说是借一步说话,但他们待在一个日光灯照不太到的吸菸区,这里位于转角处,而且根本没有人会经过。 而莱尼谨慎地护在自己前方。 「上次我们没时间间话家常,这次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查理?西格,军阶是中校。是国安局负责处理些烂摊子的人。」中校看起来怡然自得,话语中却刻意没有透露过多资讯。 她谨慎地与对方握手,中校带着手套,但仍可以明显感觉得出来粗糙的皮茧。 「你很年轻。」中校轻声地开口:「你与肯恩一样,都拥有超凡的记忆力,是吗?」 琼愣了下,她正准备要反驳,但莱尼抢先她一步:「不,她只是普通人。」 「一个不会因为鱷鱼吓傻的普通人。但你们机构不会只找普通人进来。」 中校看向莱尼,浑厚的声音像是被深埋在雾中,在寂静的地方听来更是如此: 「话说回来,肯恩,我这里有好几份适合你的差事,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也这么认为对吧,纪录员?」 琼眨了眨眼,被问到这句话的当下,她突然想起当作战室的玻璃碎裂的同时,莱尼一把抓住她,将她拉往怀中,避免两个人都被砸成肉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好好向对方道谢。琼嚥下口水,说: 「虽然我只是个新人,但我同意,我所认识的肯恩先生人非常好。」 中校露出满意的表情,却在下一秒突然凑到自己眼前,近到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热鼻息,琼大气都不敢喘。 「你所待的地方是个相当有价值的机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很好的。」 接着,中校后退了两步,指着会议室说:「不过很可惜的是,我们会议参与人数有限制,你把资料给肯恩就可以离开,出去后往右走,有一间很不错的快餐店喔。」 在莱尼和对方辩驳而且失败后,琼将厚重的资料夹交给满脸抱歉的莱尼,她目送着其他人走进会议室内,而后大门关上,她站在原地。 琼吞了口口水,她按照原路返回大厅,回到了人群攘来熙往的大街上。要是她先回到研究所或是家里似乎不太好。于是琼又折回去,和柜檯的工作人员说自己先到处逛逛,她会再回来的。 她感觉脑袋充斥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毛线球打结。她看过录影带,知道研究所的目的就是为了上月球。但说实在,就像她在篮球队时,目标也是赢下全国女子赛事盃,她知道这能够达成得了,却从未觉得能成功。 琼边走边思索,她又在街上看到摆地摊的商贩,脚边是琳琅满目的魔术道具。她将视线从扑克牌上移开,却在中校所说的那间快餐店再次见到熟悉的人影。 琼很少走这条路,也对这附近的二十四小时餐厅不太熟悉,但这间主打牛排的快餐店似乎很受欢迎,琼从玻璃窗外,赫然看见神田就坐在角落的位置。 她非常肯定对方是不速之客,因为在神田的对面是两个孩子,好像正在等母亲从厕所回来。而神田就这样,带着耳机,吃陌生人的薯条。 琼感觉自己正在被挑战道德底线,她连忙进到快餐店内,然后在服务生与顾客的人潮中来到神田所在的座位边,她的耳边响着由收音机传来的歌曲,凯特?布希的〈houndsoflove〉。 她转头,神田的视线似乎盯着两个孩子中较小的那一个男孩,当然眼前的两姊弟根本没办法察觉到有个陌生的糟糕男人正在吃掉他们的薯条。于是琼开口:「神田。」 对方吓了一跳,在周围人群奇怪的视线中,神田摘下耳机,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琼决定在解释前,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阻止这个傢伙继续这样干下去。于是她说:「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真是太感谢你了琼,莱尼开会的话也要一两个小时跑不掉,不过你可真是大手笔欸??」 琼感觉内心五味杂陈,即便比起莱尼,她更常见到神田,但神田基本上就是一个看起来间间无事的幽灵。就好像现在服务生满脸疑惑地上了两人份的餐点,而他们也不会发现神田三两下就把薯条跟饮料乾了精光。 她还没跟对方提及「没有生命危险」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件事,琼也感到肚子饿了,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陪爱葛妮丝来的。」神田快速说道,他指了指街道:「她在医院。」 琼差点把肉从叉子上抖掉,她有些破音地说:「那你还在这里抢小朋友的薯条吃?」 「你也没跟莱尼一起进去开会啊。」 「那不一样,开会就只是开会而已欸,医院、医院是那种——」 「小姐??」琼的肩膀突然被人给点了下,她连忙回过头,看见感觉随时会入土为安的一名老太太大吼: 「你被恶魔附身了!邪恶就藏在我们四周!你在与看不见的恶魔对话!」 五分鐘后,她看见服务员把老太太给赶出餐厅,一边向自己道歉,说那个住在附近的史密斯太太总是会对顾客们闹事。 琼突然感觉精神力丧失,她瘫坐在座位上。而神田看着她,说:「我不去也不会怎样,爱葛妮丝没问题的。」 她抬起视线,或许这只是一般的体检,琼看向窗外,刚刚的老太太好像正在痛骂路人。琼转回视线,然后压低声音询问:「所以其他人,真的会觉得我在跟空气讲话吗?」 神田顿了顿,然后说:「一开始不会,其他人会觉得自己是因为恍神才有错觉。但时间久了,他们会觉得你在跟空气说话,要再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会意识到我也存在。」 「那假设你举起这个胡椒罐,他们会看见胡椒罐漂浮吗?」 「不会,依照目前的实验数据,我大概要举超过二十分鐘又三十五秒才会被记起来。其他人则会被大脑误导,认为胡椒罐还被放在桌上。」神田说:「顺带一提,如果我刚刚掐了那个老人的脖子,她或许就会马上记起来。」 「因为生命受到威胁?」 「没错。」 他们沉默地对看。 接着神田继续开口: 「大概在我三十岁时,由莱尼跟几个医生主导,他们做过一系列实验。就是看莱尼与我互动时会发生什么事,从结果来看,的确就像跟空气对话。他们推断我会释放出一种类似病毒的物质,然后阻断其他人海马回形成记忆的讯号。这些报告在档案室那,你无聊时可以看看。」 琼没有回话,她突然觉得神田跟哥哥有点像,明明的确说着实话,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又令人不安。更别提这些连科幻小说都显得离奇的事情,却真的在自己眼前上演。 「对了,我要拜託你一件工作。」 然后,神田突然开口。 琼回过头,她抬起视线,与对方相互直视:「什么?听起来像是额外工作,而且不会加薪的那种。」 「我会给你加薪。」神田翻了个白眼。 「那我接。」琼点点套。 「我看过你之前在学校写过的新闻专题,撇除掉你莫名其妙跑去揭发杂货店老闆的商业勾结秘密这些东西,你的文笔挺好的。」神田若无其事地抨击她:「我希望你写关于我的事情。」 琼愣了一会,她说:「你的意思是……帮你写自传吗?」 神田点点头。 「让我理理头绪,你才三十几岁?」 「三十三。」 「三十三岁,你要写自传?」琼皱起眉头。 「当然你不是要访问我,而是写莱尼或者爱葛妮丝眼中的『我』。」神田说,一边把最后一份洋葱圈递给自己:「最有效的纪录方式就是文字。」 琼正准备提问的时候,她却注意到餐厅的门被推开,随之而来的还有清脆的风铃声响,她看见爱葛妮丝四处张望,在看到自己时,爱葛妮丝开心地露出微笑,她来到餐桌旁,琼则开口:「啊,神田在这里……」 「我知道,我有记录。这次我记起来了。」爱葛妮丝开心地笑了,而琼看见对方所谓有记录着的笔记本,页面上写着: 「去布罗塔二十四小时家庭餐厅,你的丈夫在那里等你。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神田。」 琼愣了下,她抬起头,看见神田与爱葛妮丝贴在一起,而爱葛妮丝朝着她比出了胜利手势,说:「医生说宝宝很好。」 「欸?」 琼感觉自己今天正在遭受资讯轰炸。她甚至来不及询问神田为何不愿意陪爱葛妮丝去產检,在爱葛妮丝听说莱尼正在附近后,他们吃了第二轮点心,就从餐厅离开,一路上爱葛妮丝勾着自己,一边介绍附近有很多有趣的商店。而琼觉得自己开始变得神经质,要是没保护好所长的话就糟了。 当来到那所生物实验室的大楼门口时,琼看见爱葛妮丝突然迷茫地看着大楼的外玻璃,然后皱起眉头。琼连忙询问:「所长?」 对方看向自己,露出某种无奈又微笑:「我很容易忘记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没事的,我看一下记事本写了什么,还有吃点糖果差不多就可以??」 在爱葛妮丝翻找包包的同事,琼回过头,神田就站在那里,带着某种她说不清的表情。在爱葛妮丝撕开包装纸时,神田瞇起眼睛,抬起下巴,眼神直视着自己。 琼准备开口,但同时莱尼也出来了,对方一眼就看见神田,而琼后退两步,看着肯恩姐弟以及神田三人有说有笑地贴在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她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她想着神田的要求,是为什么?虽然她不清楚原理,但听上去只要回收谬尼摩西尼,对方所谓的诅咒就能破除不是吗? 「波里斯小姐?」前方的莱尼开口,他瞇起眼睛说:「走吧,我们一起回研究所。」 「啊,好的。」 她跟上去,感觉心里有某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悸动正在发酵,琼希望这不是什么坏预感。 第七章 在开始之前 她在大学课堂上学习如何进行新闻採访时,最先学会的便是如何切中关键问题,最好能只用一句话,就让对方将自己所想要的资讯全部透露出来。但琼总是会在课堂作业感到抗拒。 琼在医院时突然意识到,那或许是因为她不敢问哥哥被刺伤是什么感觉,还会不会痛,需不需要什么?她有点怕哥哥会用那毫无神采的盲眼看过来,然后询问她倖存下来有怎样的感受。 她也怕阿姨在日常生活中那么多碎念中,突然插进一句,幸好她收留了他们,还有上帝的恩慈之类的,所以琼该感激一切。 「琼,琼,你要不要吃松饼?」 家里的电视播着晨间新闻,琼将双腿缩在椅子上,已经出院的哥哥还是虚弱地躺在沙发上,而面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阿姨,琼没有答话,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定会继续自说自话。 「小琼啊,你现在具体来说到底是在做什么工作,我有教堂的朋友说他们可以留一个超市的岗位给你,在电器部……」 「我现在的工作很好,阿姨。而且他们说我毕业后就可以变成正职了。」 厨房里的声音变得相当情绪化:「但你的笔记本上写着全是……」 琼抓起包包,然后说:「我要出门了。」 ——最近,琼觉得待在研究所内,尤其是暗房,让她感觉自在的不得了。比起校园内挤满学生的教室,还有狭窄的快餐店厨房,走在无人的长廊,手拿着相机或笔记本,在研究所内移动,都让人安心。 「具体来说,我该怎么做呢?」 在歷悉脑科学研究所每个礼拜都会进行早晨週报,琼只要没课,大部分时候也会一起参加,就彷彿进行礼拜前都要先唱讚美诗,他们会一边间聊,一边顺手从篮子内拿了颗糖果吞下随后入座。而会议室内,神田会坐在主席的位置,他会想尽办法地製造混乱,包括但不限于一直开关灯,还有突然抽走大家的纸本资料,直到所有与会者终于意识到有人在干扰他,然后—— 就像魔术,那种地摊货的道具也能轻易做出来的魔术。 他要超越人类大脑认知的极限,从某个层面来暂时性地突破他的诅咒。 于是会议室内有个人记起了神田,会像水波晕染开来,所有人也都能勉强、勉强知道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谁也没见过其容貌,但他的确也属于这里。 可在会议结束后,他们什么都记不得。 因此,琼会负责把会议内容记录下来: 与其他研究室的协助排程;与政府机关(「中校?」「有时候会是其他人物,琼。」)的会议;关于一些与大脑记忆药物有关的实验进度,以及器材申请(「把猴子从市区运过来有点太招摇了,只准用小白鼠!」);最后还有自己的工作—— 「访问。」台前的神田这么说:「选定目标,然后问他们。」 「我要问什么啊?」琼差点在会议室大闹,旁边几名已经可以间话家常的同事急忙拉住自己:「你的人生有什么主轴吗?我不能用一长串的流水帐概括你这个人啊?」 「那就先去问其他人啊,多蒐集点素材。你是新闻系的那么厉害!」 神田真的有够讨人厌。 接下来的工作令琼有些无所适从。她知道这些人心心念念要去月球,但他们经费并不是某些人口中的那么多,人员也稀少,所有行动也似乎都被监控,甚至她也从其他人口中听闻一些传言,例如中校虎视眈眈地想要招募莱尼参与其他计画,顺便把研究所一口吞掉,变成军用机构。 不过这些也不是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因此硬着头皮下,琼找到的第一个访问对象,就是先前去生物研究所时,负责带针剂的矮胖同事,对方叫鲍伯,已经结婚了,而且小孩都在读大学。是研究所内的元老成员。 她站在实验室中央,看着鲍伯清理满柜子的器具。 「所以,你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帮那个人写自传?」鲍伯问。 琼点点头,她说:「经歷多方考量以及肯恩先生和所长并不常出现后,我觉得应该先从这所研究所的歷史开始蒐集。虽然看过录影带了,但还是问大家会比较准确。」 对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讚许地点点头,一边说: 「这个吗,从哪里说起会比较好?总之,波里斯小姐,这里是大约十年前创立的……」 ——那时候各大学院内,有心想要继续进行学术研究的毕业生,有可能会收到一张关于脑科学研究所的招募传单,那些人循线来到机构,会见到一对年轻的姐弟。 来自南方小镇,前来大城市发展的肯恩姐弟。 他们年轻到彷彿高中都还没毕业。姐姐爱葛妮丝是出资建了这栋建筑的人,同时也正在攻读博士学位。那时他们都以为弟弟莱尼是副所长,在来到研究所时,心中所想的也都是只要有钱拿,一切就好说。 但莱尼最开始并不是现在这样到处跑,最开始他就是以自己来当噱头。 「噱头。你的意思是,肯恩先生他……卓越的记忆力不是用在工作上,而是为了让你们研究吗?」 鲍伯点点头:「没错,脑科学研究所前期的经费都是源自莱尼,他吸引了对超凡记忆力感兴趣的投资者,还有我们这些人……」 如果能把他的大脑剖开,是否能研究出记忆的奥妙呢?于是环绕着莱尼?肯恩的开颅手术,科学家与军官慕名而来,最终即便成果没有什么进展,莱尼的名字也被所以有人知道了。 但除此之外还不够,脑科学研究那时关于「增强记忆力」、「消除阿兹海默症」这样的研究项目,由这样的小机构把持,时间一久也会乏人问津,最能够受投资者与补助计画评审欢迎的,不是这种非立即性的解药研究。而莱尼的存在,也不过只是一个稍微特别一点的人。 所以当时,莱尼放出了重磅炸弹。他在某次投资者会议上,说他知道月球上有什么东西。 「有……谬尼……」 「对,谬尼摩西尼。」鲍伯打了个响指。一边请她喝了用烧杯泡的咖啡。 「但肯恩先生又是为什么会知道?」琼提问。 对方皱了皱眉,接着说:「这点基本上就是研究所内的未解之谜了,但大部分的人都认为,是那个我们都记不起来的傢伙干的。」 总而言之,根本没有人具体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东西,但自从莱尼表明后,很明显这似乎惊动了高层,歷悉研究所这个小地方与政府达成协议。不仅一跃成为了补助机构,更是德高望重到,成为了社区大学採访名单中的一员。 他们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独立研究机构,开始与其他国家级生物实验室以及政府机关合作,似乎除了看重研究所展现的野心以外,也是因为其他人明白莱尼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不就只是记忆力好……」 琼记笔记到手快断了,但鲍伯的语速却越来越快: 「波里斯小姐,男人啊,尤其是像那样深不可测的男人,不能只看外表。」 莱尼·肯恩,高中毕业后就申请加入军队,服役没几年后便退伍,在读完大学后,便与姐姐爱葛妮丝一起创立了研究所,但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军人。 他能「掌握对的时机」。 「掌握时机?」 认识越久,越会觉得莱尼这个人,他的大脑就是一台极为庞大的电脑主机,能够为所有情况运算出最好的结果。他待人温和有礼,把所有成员的个人档案全记起来,甚至包括那些军官,你知道吗,莱尼将他知道月球上有什么的事情提出来时,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机点,要是弄不好,我们所有人都有可能被灭口。 但他成功说服了所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太空署的阿波罗计画将那东西放置在上头,有一天等其他国家的太空科技发展起来,那铁定会被发现。倒不如—— 「让他上去月球,去回收『谬尼摩西尼』。」琼说。 「哈哈哈,」对方转过身,又往咖啡里加了许多糖:「我说的比录影带落落长的歷史讲解好多了吧?」 「的确,虽然好像没有什么能用上的地方啊!」 琼在回家后,感觉自己的手失去了知觉,她倒在沙发上。哥哥似乎在房间里睡觉,阿姨还没回来,八成又是去听奇怪的宗教演讲了。 她在休息一阵子后靠在窗边,这里公寓林立,抬起头来也无法见着另一栋大楼墙面以外的事物。耳边传来车水马龙的声响,还有小孩子的嬉戏。 琼瞇起眼睛,她看见月亮,然后她皱起眉头,接着爬回客厅的桌子旁,拿出笔记本。 「小妹,你在客厅做什么?」哥哥的声音从房间传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客厅?」 「我只是眼盲,没有耳聋。」随着说话声而来的还有烟味,琼皱起鼻子,没有回答哥哥的问题。 「欸,小妹。」哥哥又说。 「干嘛?」 「有个朋友告诉我,你去工作的那里并不是什么正当的地方。」哥哥低声说:「这是你帮我付医药费的报酬,我劝你别去了,搞科学的人跟搞宗教一样,你也看到阿姨的下场,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要是你哪天也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我可能也没力气帮你挡刀。」 琼依旧没有回答。 在进行这份工作的几天后,因为莱尼一直没有出现在工作岗位上,而爱葛妮丝也一样,只要他们两个不在,神田也基本上不会出现。所以琼只能继续协助其他部门的工作,帮忙倒茶水和送文件。或者被一些教授级人物留住,然后听对方抱怨兼职的课堂上,学生都不肯听课。 直到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时,爱葛妮丝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琼吓了一跳,她差点直接把开水洒到对方身上。最近几天她没怎么见到对方,问了其他研究员,也说爱葛妮丝似乎都待在楼上的住宅区休息。琼在与同事巡逻无线电塔时,偶尔会往上看研究所的建筑物本体,不晓得他们平时在家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 「琼。」爱葛妮丝微笑:「有件事要拜託你。」 「什、什么,又是鱷鱼吗……」琼有点口齿不清:「还是所长你也要请我帮忙写自传??不,我开玩笑的??」 「是慈善晚宴。啊,但听说有些国家会吃鱷鱼,不过我相信晚宴上的餐点不会那么奇怪。」爱葛妮丝坐在了自己的旁边,那头捲发散发着琼说不清的香气。 「慈善晚宴?」琼疑惑地询问,所谓晚宴似乎是只能从电视上看见的事物。 「我们要在那里跟一些高官打好关係,简单来说就是展现我们非常友善而且很有用——不过正确来说,要打好关係的只有莱尼。」爱葛妮丝认真地说,琼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但超可惜的,我去不了了。」然后,爱葛妮丝转换成轻松的表情,甚至还笑了几声。但琼注意到对方的脸色似乎比自己想像地更惨白:「我昨天有点出血,医生说我必须休息一段时间。」 「咦,那、那所长你这样走过来好吗?」琼紧张地觉得自己或许可能会撞翻整张桌子。 爱葛妮丝微笑着拍了拍琼的手臂,然后开口:「所以能拜託你吗,琼,和莱尼跟??神田一起去。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当然可以。」 琼立刻回答,但她顿了顿,这有点像是灵光乍现,就像她在出门时,突然意识到瓦斯没关那样,她会走回厨房关闭电器,而后避免了一场意外的发生。她想到中校对她讲的话:「你们不会找普通人进入到机构内」??为什么中校看起来对她特别感兴趣? 又是为什么……莱尼必须带着自己去处理生物实验室的灾难呢?与其说是真的人手不够,倒不如说——莱尼像在让她被所有人认识。让其他人知道,脑科学研究所内,有名叫做「琼·波里斯」的纪录员。 「我们需要一个像莱尼一样的人。」 但照理来说,有莱尼不就够了吗? 「所长,你们一开始徵纪录员的目的是什么啊?」 爱葛妮丝停顿几秒,她的捲发垂到了抱胸的手臂上,接着她说:「我们要找一个可以分担莱尼工作的人。」 「就、就这样?」琼不自觉提高音量,接着她又怕吓到对方赶忙捂住嘴。突然听见一个挺实在的理由,让琼不由得觉得有点诡异。 「是的,就这样。」爱葛妮丝点点头,但她补上一句:「而且你也『记得』,这点很加分。」 然后莫名地,琼想到哥哥的警告,她不自觉地颤抖。 第八章 晚宴 当「吃晚餐」在生活中变成某种非必要的行动时,「晚宴」就更加像某种梦幻逸品了。 琼偶尔会想到以前阿姨上班时间,她必须要顾及到哥哥跟自己,光是做一人份的餐点,琼就精疲力尽,在快餐店上班时,她有时候会带走店里的过期麵包回家跟哥哥分着吃。 不过为了晚宴这件事,她还是在二手商店勉强找到符合自己身形的礼服,虽然感觉像某个高中生穿去参加毕业舞会后就直接卖掉了,但至少还能穿。 她待在房间里,看着连身镜中穿上浅蓝色礼服的自己,琼皱起眉头,她看起来像颗臃肿的马铃薯。 「我要出门了。」她朝客厅喊道,一边在玄关尽力把脚塞进高跟鞋内。 哥哥哼了一声作为回应,阿姨现在还没回家,这也省得对方继续碎碎念。琼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公寓前的街道,即将入夜的时间点街上有许多人,那些站立的身影对于自己的打扮低声地品头论足,但琼没有理会,她来到指定地点,几分鐘后便看见一辆礼车行驶而来。 看来开车的是研究所的其他职员。 「嗨。」 莱尼从后座下来,对方穿着一看就是订做的西装,甚至将头发后梳,莱尼打开后座的门,然后说:「请进。」 「肯恩先生,我有点担心我会表现不好。」琼坦白:「如果只是代替所长,应该还有其他人选,虽然我是没看见研究所内有其他女性??你没有女朋友吗?」 「这么说对你并不公平,」莱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因为他们都习惯于看到爱葛妮丝。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没有其他人在我身边的话对他们而言,就像不可控制的野兽一样,进而让谈话变得无法预测——然后,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对方讲话时的句子真的就像在照着稿子念。琼沉默了下,点头表示理解,她说:「我会尽力帮你。」 她坐进后座,但立刻就看见熟悉的身影。 「嗨琼。」穿着普通外出服的神田举起手打招呼:「你工作进行的怎么样?」 「如果你希望我快点完成,就挑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点好吗?」琼坐在中间,她还差点卡到裙子,而莱尼则一起上车,并关上车门。 一路上并没有人想要开口,这让琼想起第一次前往生物实验室也是这样。但这次司机,也就是自己没见过多少面的同事放起了音乐,是电台播放的古典曲。琼忍不住稍微往窗外看去,她能够看见满月。 再转过头,她看见莱尼的侧脸,她与对方已经一阵子没见到了,莱尼似乎总是忙到连鬍渣都没时间清理,即便已经打扮整洁了,整个人还是显得疲累不堪。 如果说这份工作是要替神田写出一份自传,但琼意识到,甚至自己对于莱尼与爱葛妮丝的理解也全是其他人的评价——「深谋远虑」、「神秘莫测」、「在那个机构的人,或许多少都有些秘密」。 「肯恩先生,如果我接下来要访问你,能先跟你预约时间吗?」琼边说边绝望地发现礼服有个地方掉了线头,早知道就不该去二手商店买。 一旁的莱尼花了几秒回过神,在对方还没开口时,另一侧的神田接话:「就是我们之前提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哈,问你还『记不记得』很奇怪吧?」 「啊??对。」莱尼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安,甚至可以说是僵直。 琼有些后悔提出这样的问题,她缩着肩膀,决定晚点再说话。直到车子缓缓开上了斜坡,这里的灯火变得集中,不再像城市一样五光十色,周围人工剪裁的树林茂密,她没想到大城市中会有这样的豪华庄园——当然,或许只是自己的眼界太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几辆车在巨大的花园车道中回转,她和司机在后照镜中眼神交会,对方朝她点点头,像是在说她做得很好,不用紧张。 研究所的员工都像那样,虽然古怪,但实际相处下来,琼都觉得感受到某种类似于家的温暖。 在她胡思乱想时,车门打开了,她看见气派到忍不住令人屏住气息的建筑物,虽然是庄园,但不容任何人辩驳的气派感让琼联想到古典侦探小说里会出现的杀人案现场。 她扭过头,发现先行一步下车的莱尼朝着她伸出手。 琼顿了顿,她握住对方的手,两人一起被旁侧站立的人员确认名单。对于这些流程,琼再次感到紧张,即便一切都没问题,她在走上台阶时,还是很怕自己会突然出糗。 「别担心。」神田轻快地走在旁边:「我跟莱尼也都是乡下来的,你从小在这里长大,说不定表现的比我们都好。」 在不合适的场合看见更加不合适的对方,琼便感觉自己大脑像要爆炸了,没有人对这个格格不入的男人產生疑惑,就连进到大厅内,神田抓食物都是抓一大把,侍从也完全不在意。 她环视挑高的大厅,前台附近有一个小乐团在演奏悠扬的古典乐,附近的宾客似乎都位于四十到六十岁,那些人即便穿得朴素优雅,但仍可以感觉得出来气质异于常人。 「波里斯小姐,不要和神田讲话。」莱尼压低声音说:「他也有自己的任务。」 「任——」 琼还没说完,她便看着神田左弯右拐,消失在人群中。她突然想到同事跟自己讲的事情,有着「不会被任何人记忆到」的特性,那当初莱尼他们获得了「谬尼摩西尼在月球」的消息,的确是神田做的吗? 但无论结果如何,现场还是只剩他们两人,琼已经放开对方的手,两人相互对看。 「你是从哪个乡下来的?」琼决定先开啟话题。 「德州的某个小镇。」莱尼回应,声音轻柔:「你一直住在这里?」 「对。」琼点点头,她看见桌上有着作工精巧的小甜食,所以她忍不住伸手拿起一块小蛋糕:「我的原生家庭发生了点意外,所以现在和阿姨跟哥哥一起住。」 「我的父母都还在家乡,只有我和爱葛妮丝跟神田来到这里。」莱尼点点头,一边说:「你手上拿的那个很好吃,别桌有不同的口味。」 当琼正准备问对方推荐哪一个时,莱尼却突然皱起眉头,然后伸手理了理衣领,眼神望向别处:「波里斯小姐,跟我来。你不需要说话。」 对方的手轻轻地点了下自己裸露的后背,琼紧张地挺直腰桿,她和莱尼一同走向一个站姿笔挺的老男人,并且和其他打扮华贵的宾客们打招呼。 「肯恩!」系着红色领带的老男人亲暱地喊道:「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前不久又帮忙收拾了烂摊子对吧?跟西格那个傢伙一起?」 莱尼立刻堆起笑容,在几番寒暄后,莱尼用指尖推了下自己的腰,琼和所有人都点了点头,接着莱尼开口: 「对,因为家姐身体不适无法前来,这位是我们的纪录员琼?波里斯。她是可以信任的人。」 琼真想直接驳回这句讚美,大部分的时间她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莱尼在接下来说话时总是会参杂日期,她的入职日,生物实验室那天的事情,其他人似乎也都见怪不怪,直到他们讲起了月球的话题。那就彷彿到了另一个世界。 「说起来那批阿波罗计划的参与者都已经退休了,是吗?」 「这话题可不适合在这种场合说,话说肯恩,你最近的训练做的如何?一个人待在密闭空间那么长久的时间,换成一般人一定会发疯——」 「我适应的还不错??」莱尼轻声地说,而琼和对方正好对上视线。莱尼温和地微笑,接着说:「先去吃点东西吧。」 离开对方几分鐘后,琼已经吃了小甜食,她觉得奶油口味的蛋糕最好吃。而且只要自己表现的怡然自得,周围的人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状。 她尽量远离人群,直到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袭婉约的长裙,和将头发固定在后脑勺的造型,要是不仔细看,琼根本没办法认出眼前这个人是时常在校刊工作室中弄得满身油墨的社长欧佳。 但欧佳没有看向这里,而是与一位像她父亲的男子站在一块。但随即,欧佳便与另一人分别,独自一人靠在窗边,于是琼提起裙摆,有些不稳地走过去。 「社长。」她出声打招呼。 「哎呀?这不是波里斯小姐吗?」欧佳化了淡妆,让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琼吞了口口水,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堆起笑容,似乎有什么不想让她发现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琼询问。 「嘘,不能告诉其他人喔,我爸爸是政府部门的高层,平时跟这些人都有联系。我也会来参加宴会。」欧佳说,感觉起来也不会太意外: 「波里斯小姐,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琼撇了撇嘴,说:「我是脑科学研究所的职员。我跟我上司一起来。」 她边说边又指了指莱尼的方向,他们刚好对上眼。莱尼伸出手打招呼,而琼回以微笑。 接着她再次看向欧佳,对方的视线往前方望得出神,但灯光突然暗下来,有名主持人来到台上,宣布接下来是拍卖环节。琼边听边点点头,她这下明白为何叫慈善晚宴—— 「琼,聊得很愉快吗?」 琼差点把食物洒到欧佳身上,她立刻转回头,在「神」这个字都还没说完时,琼闭嘴,假装自己正专心看着台上一幅美丽的艺术品。 神田在旁边说:「他看起来对谈的很顺利。我是说莱尼,嗯??你也适应得很好。就说都市人可以干得很好吧?」 琼谨慎地点点头。 台上的声音似乎正在介绍某幅画作的歷史,琼定神一看,发现那是九名女子牵着手在空旷的草原跳舞的画面,主持人说了谬思女神。琼突然回忆起当时自己在图书馆读过的书籍,关于谬思女神是记忆之神谬尼摩西尼的女儿们。 「那么竞标开始,各位先生女士们,艺术品可以增添生活的韵味,谬思女神更是可以帮助文思泉涌,请下标吧——好的,那边的先生,五万?当然,真是好眼光,那那边的女士呢?五万五,噢,虽然并不是太知名的画家,但难保它不会随着时间成为旷世巨作呢??」 琼再次转过头,神田却已经离开了,而欧佳压低声音问: 「你的工作也包括参加晚宴?」 她感觉到对方贴着自己手臂,琼隐隐约约听见欧佳的心跳声。她斟酌一会,开口:「对,他们交代我办什么事,我都会做。」 欧佳感觉想要说什么,但却没有开口。于是琼问:「你感觉起来也很习惯参加晚宴,我怎么在学校都不知道啊?」 对方露出某种勉强的微笑:「这个吗,先不要说我,你在这里有没有??」 「波里斯小姐。」莱尼从人群中出现,并且走向自己,琼突然松了一口气,她总觉得欧佳像想透过自己攀关係。她跟莱尼介绍欧佳,但他们握手时,欧佳的表情微微皱起来。 她被莱尼带至角落,对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神田在哪?」 「但不待到最后不会令人起疑吗?」琼问。 「不会,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干什么,我只需要说服他们『我们办得到』,让他们能拿钱赞助或者动用关係就行了。虽然政府知道,但他们不能太明目张胆,我必须自己多用点力。」 琼正准备点头,但灯光突然暗下来,所有坐在桌边的宾客都起立,并且集中在大厅的空旷地。紧接着,琼也听见悠扬的音乐声从小提琴而起,而其他人似乎正准备来场社交舞。 她抬起头看向莱尼,对方的视线似乎正与其他人交会,因此还露出了疲累的样子。下一秒,莱尼转过头,说:「跳一场舞再走。」 「咦?」 「我很抱歉,波里斯小姐,我得表现的好一点。」莱尼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给阻塞到。琼意识到对方很不情愿要做这种事情。 「但、但我不会跳舞??」琼紧张地说。 「不会有事,跟着我的脚步,这是慢舞。」莱尼带着她来到大厅中央,琼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把对方的鞋子给全部踩遍。莱尼搂住了自己的腰,有一瞬间她心跳就好像停止了。 轻柔的乐曲就如同莱尼指导的声音那般温和,她低着头,以一种拙劣的姿势,模仿对方脚步的行进。 当琼终于能够放松呼吸时,她发现四周的人也早已融入到舞步中。她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看着在自己眼前微笑的对方。 「肯恩先生??」 「什么?」 「神田跟我说的访问任务,如果你不想要被访问也没关係。」琼说:「我能找到其他办法。」 对方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我没有不想被访问??只是??」 「只是?」 「每次回忆一段记忆,就感觉会回到那个瞬间。」莱尼说:「十年后,如果我想起我们在大厅跳舞这一刻,我会再一次重复感受现在的感觉。当然我喜欢这一刻,但其他时候就不好说了。」 「你在生物实验室那时,」琼忍不住问,她直视对方的眼睛:「你曾经去过下水道探勘,所以才能指挥大家吗?」 「对。」莱尼再次微笑:「只要思考的够快,我可以勉强达到像电脑那样的效果。」 「但你会流鼻血。」琼皱起眉头。 「这不致命。」对方感觉比较轻松了。 她吞了口口水,而莱尼在几秒的沉默后,开口:「你??好像很担心这点?」 琼有些紧绷,她这时才意识到说不定是自己越线了,但即便音乐已经停止,所有宾客都准备回到座位等待晚宴结束,莱尼还是牵着她的手。琼说: 「当然担心,我希望看见我的同事都健健康康的。」 接着她补充:「已经可以离开了,那我去找神田,换我做点事吧。」 没等莱尼说话,琼便混在人群中,要找神田应该很容易,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都像幽灵般飘渺恍惚。琼经过好几个自成一派的小团体,她无意间听见了一些如风般的耳语。 「他本人似乎也很清楚他只是政府处理阿波罗计画那些人的先锋??」 「我也是这么想的,真是个前途可为的青年,只可惜??」 琼也在同时看见神田靠在窗边,他似乎正在看某个美术品。琼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悄声说:「肯恩先生说该走了。」 神田回过头,他感觉才回过神,然后说:「好,当然,你吃饱了吗?」 「这不是餐会,只是晚宴。」琼说。 他们与莱尼在接近门口的廊道会合,他们与工作人员确认离开时间。莱尼迅速签名完后,她便与另外两人一起快速离开了建筑物,三人站在花园的喷水池前,等待着司机将车开来。 琼下意识地看向神田,在惨白的月光下,神田看起来更像幽灵。 那些人是什么意思?她突然有种不安,直觉般的不安,吃进去的那些甜食在胃里翻滚,遥远的音乐声在耳边奏起,她终于辨认出这首是萧邦的「夜曲」。 「肯恩先生说你是他的挚友。」琼忍不住想开啟话题:「但你们??平时好像也不怎么会说话的感觉?」 神田瞪大双眼,接着耸耸肩,开口:「我们是挚友。琼,你也有哥哥,我跟莱尼已经相处超过二十年,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他记得全部的我啊。」 一旁的莱尼接口:「对。」 「真奇妙。」琼下了结论:「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哥哥在想什么。」 「你和兄长关係不好吗?」莱尼问。 「不怎么好,他为了保护我不被我父亲用破酒瓶戳死,所以两隻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琼并不避讳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尽量让自己平静看待一切,现在提起这些,琼甚至觉得只是为了跟莱尼解释为什么她会在意对方而已:「因为是家人,所以我没办法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 身旁的两人都看着自己,就在那瞬间,琼才发现神田和莱尼几乎同时都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就是所谓挚友的默契吗? 「别担心,波里斯小姐。」当车子来时,莱尼瞇起眼睛说: 「因为是家人,我相信你哥哥绝对没有后悔过。」 第九章 我将铭记 晚宴结束后,琼的生活回归正常。 说是正常似乎也不尽然,她还是有大学的课业,学分压力。而且再过不久她就要毕业了——当然,琼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在研究所待一辈子,即便她推掉其他的兼职,只在这里工作,可琼仍觉得她基本上什么都不会,谁来取代掉她好像都不意外。 「波里斯小姐,说真的,你可以先在办公室睡觉。神田的话听听就好了,你在这里帮忙分担研究员的工作我们非常感激??」 琼在副驾驶座上回过神,车窗外的天色几乎连「凌晨」都称不上,根本就还是半夜。她迷迷糊糊地拿起笔记本,然后看着驾驶座上,穿着运动服的莱尼。 就在晚宴结束,她被送回家的那天,莱尼和她说可以利用早上的时间来进行访问。当琼以为是要她早点来上班的意思时,实际她才意识到那是叫她不要睡觉,和莱尼一起前往一个机构的体育场,然后在期间的车程工作。 琼试着在不被发现的动作下打了个哈欠,接着她立刻打起精神,说:「我们先来聊点比较轻松的,感觉不会让你压力很大的回忆。」 莱尼眨了眨眼,路灯的光照亮他的轮廓:「例如?」 「你和神田是怎么认识的?」 对方笑了出声,原先紧皱的眉头也稍微放松下来:「1963年11月22日的早晨,神田、他的母亲与父亲,乘着一辆黑色捷豹停在我们家旁边的空屋,那天爱葛妮丝去参加童军活动,我和爸妈一起待在家里??」 「然后,」莱尼说话的时候,就像在尝试捕捉什么一样,他的面孔掠过许多盏灯光,每一次染上光晕,都让他变得朦胧,随时都会融化于空气中: 「我好兴奋,非常兴奋。整条街的屋子是同样的格局,但里面住的人不一样,神田的家就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变得……奇特,你知道吗?那栋房子像是因为有人在而活了过来。 那天他穿着浅绿色的上衣和短裤,我和他打招呼,说太好了,终于有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人来到附近—— 我要带着他去附近的森林玩,教他怎么抓河里的鱼,给他我母亲和爱葛妮丝做的饼乾。我想要与人分享的慾望是如此的强烈,所以我当下与他见面的第一句就是『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清晨的光从窗子照亮了莱尼,对方朝自己再次露出微笑,莱尼转动方向盘,车子安稳地停在停车格上,他打开车门,踏往地面,沐浴在光中。 有那么一瞬间,琼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她觉得莱尼比起站在月光下,更适合在现在这样。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对方帮她打开车门,然后说:「我可以跟工作人员说一下,你就在他们办公室休……」 「不了。」琼也站过去,她说:「我想看看你训练。」 这实际上不是个好主意,因为莱尼就是在跑道上慢跑,一圈接着一圈,感觉都不会疲累。琼在看台区差点因为打瞌睡而整个人跌下来。 但她逼自己集中注意力,将笔记摊开。虽然说这样的採访工作用录影机应该是比较好的选择,机构内却很少有这样的设备。 有几名工作人员在跑道边和正准备休息的莱尼谈话,当他们谈完后,莱尼在太阳出来时走上看台,来到自己身旁,开口:「我接下来要去帮忙一个数据处理中心,你要一起来吗?」 琼连忙点头,她甚至还来不及问对方会不会累,莱尼的表现像这一切发生在中午十二点,老神在在,彷彿只是去买午餐。 「你的行程太满了吧……」琼在副驾驶座上说。 「我可以做到许多事情,所以是理所当然的。」莱尼的语气在公事方面,似乎会变得谨慎且小心翼翼。 于是几秒后,琼开口:「你可以再多说点。」 「什么?」 「再多说点你的童年,啊……不用那么快就讲到神田也没关係。」琼眨了眨眼睛。 「不。」然后,莱尼却稍微回避了视线:「不,神田这么做的目的,是因为他不想被忘记。我会告诉你他的事情,波里斯小姐,你做好这点就行。」 突发的拒绝让琼稍微有些退缩,她在前往数据中心的路程上听着莱尼讲述关于神田转入他们的学校,背着浅蓝色的书包,亚洲人的面孔在校园内格格不入,但大部分的同学却也不怎么把神田放在眼中。 物理意义上的「没放眼中」。 莱尼轻柔地讲述着,从开始上学的那一刻起,老师点名时总是会漏掉神田,莱尼会举手帮忙纠正,大概一直到高年级时,他才明白随着时间流逝,有些事情会逐渐被「遗忘」。 「有时候我会觉得,神田只剩下我,我也只剩下神田。我记住了关于他的一切,他也记住了关于我的一切。打个比方,我如果向某人说起1965年4月10日下午2点在保龄球场的派对,我在第二局时洗沟而落后分数,后面却又奇蹟般的大获全胜—— 没有人记得。他们会说『不过就只是场保龄球赛』而已。但我不是,我每次回想起来仍会心跳加速,会冷汗直流,会因为记起全倒的那瞬间而忍不住欢呼。 那些我认为无比重要的事情,他们不会记得。 只剩下神田。」 在数据中心协助的莱尼,与其说是作为技术人员来帮忙,他不如说是在实验室进行某些看起来像智力测验的事情,琼看见电脑萤幕上快速闪过某几个图样,接着莱尼再写到纸上。 她有千百个疑问想要说出口,但琼隐隐约约明白,或许这些人不需要莱尼,但莱尼必须时刻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展现脑科学研究所的「被依赖性」,才能够在如走独木桥一样危险的旅途中前进,达成目的。 接近中午时,莱尼的工作结束,他们一同坐上车,然后莱尼开口:「要回研究所一趟吗?」 琼疲累到连话都说不出口,她只是点点头。 「我也顺道回去看看爱葛妮丝。」莱尼轻声开口。 「啊……所长她,」琼开口,她突然意识到莱尼好像都没有吃东西,希望对方不要太累。她稍微瞥向对方,说:「所长她也是一直都靠写备忘录和吃糖果的方式来记住神田吗?」 「对。」莱尼说:「和神田关係越密切的人,应该越容易记住他。这是我们的假设……至于你,波里斯小姐,倒是个异类。」 莱尼说「异类」的语气很柔和,听起来在说某些柔软的事物,像是棉花糖或是草莓蛋糕。 他们很快便到了熟悉的研究所。车子停好后,琼便看见爱葛妮丝从大门口走出来迎接。她看着姐弟俩相互拥抱,琼又在座位上多待几秒才出来。 她拿起笔记本,感觉身上的包包和步伐都变得彆扭。 「嗨,琼。」爱葛妮丝伸出手打招呼:「要一起去吃午餐吗?」 琼点点头。 有些令人意外地,神田并没有待在爱葛妮丝身旁,所以午餐时间只有他们三个人,当然还有琼已经熟悉,时常间聊的研究员同事。 「所以我该说说关于神田的事吗?」爱葛妮丝将一头长捲发绑成马尾,看起来就像个风光的啦啦队长。 「这对我来说有点难度。」爱葛妮丝一边说一边吃了口麵包:「我想想……他……很模糊,感觉如果我没有一直想着他,就会忘记他,有点像梦境,但我又知道这真实发生过……他……」 爱葛妮丝顿了顿,露出微笑说:「他是个很棒的人,整个童年时期,他都陪在我们身边,虽然我现在已经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但神田比莱尼大了几个月,会说着『他会保护我们』这种话,就像日本武士一样,非常酷——不管花费多少力气,我都会想办法去记得他,虽然不能像莱尼一样厉害就是了。」 「我觉得这样也很厉害??」 从所说的话语中,琼能感觉到爱葛妮丝和莱尼的相似之处,他们的对话中包裹着某种善意,某种温和如暖流般的事物。爱葛妮丝的眼睛瞇起,露出微笑。 而那令琼坐立不安,她甚至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是哪来的,她像是脖子被谁给掐住,比第一次来到这神秘的机构更紧张。 「对了,我们有在开赌盘,你要来参加吗?」爱葛妮丝突然话锋一转,露出俏皮的表情。 「什么?」琼差点把叉子上的食物掉下来。 「猜猜看这次是男是女。」 爱葛妮丝将椅子转过来,指着她不算大的腹部:「猜猜看?」 「女生。但我只拿得出五美元。」琼说出直觉。 「我是猜男生,但我也只用十美元参加。」一旁的莱尼说。 「那这下只有琼是女生队这里的囉。」爱葛妮丝边说边在笔记本上纪录,琼则开始为可能即将失去的五美元而感到痛心。 又过了几天,琼感觉到她的工作进展顺利,记在笔记本上的材料会被编写,按着时间轴排列,从中挑出些有用的资讯——「最能代表神田这个人」的回忆。 她偶尔会在走廊上遇见神田,对方仍像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越廊道,偶尔站在爱葛妮丝身旁,偶尔在大门口看着莱尼的汽车离开。 莱尼与爱葛妮丝总是只说着神田,说着那个从遥远日本来到美国的男孩,讲着流利的英语,搬进来那天甘迺迪总统因暗杀而死去,社会上充斥着不详的气息。就好像在那样的氛围中,莱尼与爱葛妮丝,他们的童年被闯入的异类给吞噬,从此以后,他们就与神田一起活着。 无论作为丈夫、作为挚友。 「琼——」 当琼在办公椅上呈现颓废的姿势时,爱葛妮丝突然出现在门口,并且伸出手丢过来一个小小的东西。 琼吓了一跳,她牢牢地接住,摊开手才发现是车钥匙。 「可以帮我去莱尼车上拿东西吗?他虽然什么都记得起来,但我忘记提醒他要把文件拿过来的话,他也不会拿。」爱葛妮丝说:「麻烦了,我现在不想吵醒他。」 「随便翻别人的车这样好吗……」琼一边点点头一边经过对方身边。而爱葛妮丝一如往常地塞给她好多饼乾。 在得到许可后,琼和走廊上的同事们打招呼,她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夏日的阳光洒在肩膀上,她突然想到哥哥,哥哥不晓得会不会享受这样的阳光,还是会一如往常地缩在被窝里。 或许是因为在研究所待的舒适,因此想到自己残破的家里,琼就有点不安。 她找到莱尼的车,打开车门,看见爱葛妮丝要求的文件就放在车后座。她只要办妥这点就好了,就这点——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所以,应该忽略掉这个人随意地把医院报告和其他工作文件放在一起这件事——但她想到,这极有可能只是体检报告,就像上回爱葛妮丝也不过是去医院做產检。 莱尼他要上月球,所以…… 「啊。」 下一秒,她小声发出喊叫,像把石子掷入水中。然后琼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报告放回原处,假装自己从未看见任何关于酒精中毒的诊断报告书。 不知为何,琼感觉胃沉了下来。 她深呼吸,这不是什么大消息,毕竟莱尼现在看起来好端端的,肯定是没事了,所以她不该在意这些—— 「天啊我在想什么??」她叹了口气,将交代的东西带上,准备进入到建筑内,而恰好,琼看见车道转角,带着耳机的神田正准备与自己前往同样的地方,她连忙走上前,一边喊道: 「神田!」 对方察觉到自己,然后摘下耳机。神田的长发随着风而飘扬。他说:「怎么了?」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琼组织语句,她可以肯定朝夕生活的家人一定会知道莱尼的事情,就像很久以前她跟哥哥以及父亲生活在一起时那样。至今记起情绪失控的父亲,琼都会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小心翼翼描述看到莱尼的诊断报告,并且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 「他还好吗?因为我觉得肯恩先生的工作量很大,所以我怕这有什么后遗症,他还要上月球对吧,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多分担点工作??」 「我不知道。」然后,神田打断她。 「什么不知道?」琼皱起眉头。 「他不可能会这样啊,莱尼他??不可能啊。」神田重复,琼第一次看见对方脸色变得惨白。 第十章 蜻蜓点水 她似乎搞砸了。 说起来她时常这样,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无法回復,就像哥哥脸上的伤疤。 这天下午琼跟着神田的步伐,一边试图叫住对方,一边和神田一起再次进入一楼大厅。 「所长说他在休息!」琼这么喊道,但她其实毫无立场去阻止。 电梯缓缓往上,一旁的神田在惊骇后转为怒不可遏,瀏海下的细长双眼瞪过来,然后说:「琼,这件事很严重,如果他的报告属实,上面的日期又他妈的确是在近期,我们的计画都会被打乱!」 「但如果他真的喝酒喝到酒精中毒,不是应该先问问他发生什么事,喂,就连你都不知道的话,那就代表很严重——」琼在电梯门打开时,跟随神田一起踏上了三楼住宅区的走廊。 爱葛妮丝曾说过这里是他们的住处,但除了这层楼以外,其他地方更像类似旅馆的宿舍,淋浴间、厨房样样俱全,提供需要彻夜进行观测的研究员休息之处。 琼没来过这里,但她没时间去细看。 「他要去月球。」 神田猛地停下脚步,扭头喊道:「唯独这件事不能出任何差错!太空署在阿波罗计画后就因为巨大花费而全面暂停登月计划,现在逼得他们要重啟就必须万事俱备!他的身体素质要是有那么一点问题不行,我们这几年下来的工作也会白费!白费,琼,会毫无意义!」 她从未见过对方激动的模样,这让琼感觉到一阵噁心——尤其是在听完那两人如此深情且坚决的说词后。 琼皱起眉头,内心有股厌恶感满溢而出:「在有没有意义之前!要是他死掉的话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好吗!」 「你不知道严重性。」 「严重。多严重?我只知道酒精中毒会死人,不去月球谁会死?」 他们来到房间门口,神田正准备打开门,但眼神死瞪过来,像是叫琼赶紧离开。 她挣扎了许久,直到所有任性的理由都被理性思考覆盖过去。于是琼也直瞪回去。这週是期末考週,她晚点还得回到大学上课跟考试。所以琼吞了口口水,退让了下来。 琼在与神田分别,然后将文件交给爱葛妮丝时,她不安地说出刚刚的事情,并且也向对方道了歉,而爱葛妮丝起身给了她拥抱,承诺她能处理。 琼没办法专心在课业上,尤其是得知接下来的期末口试必定要错开前往研究所的时间,这将导致她会有好几天的时间见不到其他人。 她有接到电话,是爱葛妮丝打来家里,她说莱尼一切安好,身体也很健康,请自己不要担心。 虽然心烦意乱的事情的确少了一件。不过她还是得搞定校刊社团的事情。就在琼打算在学校找到欧佳时,才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欧佳似乎也像自己一样,找到一份兼职,所以并不常来学校。 ——「波里斯同学,你最近还好吗?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当和教授做毕业前的面谈时,有好几个人都问了类似的问题,那些平时漠不关心的人,或许一到了这样的季节都会变了个人。 她实在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比起担忧未来,她更担心其他人。 有时在恍惚间,她想到自己曾在午餐时间跟其他同事提过她曾经来到图书馆,查询关于「谬尼摩西尼」到底是什么,她将「来神庙的寻求者会祈求谬尼摩西尼,让他不要忘记曾做过的梦」这件事说出来。 但同事们的反应却让琼愣住了,因为每个人都错愕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以前都不知道」,顿时吐槽声四起。同事们告诉她,根本没有人在乎谬尼摩西尼到底是什么,他们在这里所寻求的也不是记忆,而是真实存在的实体。 月球上存在着的那个,到底要怎么缓解现在的状况? 琼皱起眉头,她现在只要想到神田就会焦躁不安,研究所的所有事情都是莱尼与爱葛妮丝在处理,但更多时候是全集中于莱尼身上,无论交涉、协助甚至是晚宴,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纪录。 拿着笔与纸,不是摄影机,也不是录影机,写下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小琼,琼,要不要吃点东西?」 为了不走夜路回家,琼终究还是要在家里唸书时承受阿姨的喋喋不休。她感觉自己已经有许久没见过阿姨,因为在研究所工作的原因,所以她时常回家倒头就睡,隔天又马上去上班。 阿姨似乎比记忆中又更老了些,肥胖的身躯依旧,但双颊的肉垮了下来,当阿姨坐到桌子旁使用缝纫机修补衣服时,琼仍旧没有回应。 「听说苏联发射的人造卫星上面有导弹……」阿姨说话时,琼听见坐在窗边的哥哥发出笑声,但通常阿姨完全不会在意,就算她和哥哥完全不给予回应,她也能慷慨激昂地将所有不存在的威胁通通一吐为快。 缝纫机的声音,说话声,还有书本上的字句,以及脑袋纷乱的思绪让琼停下思考。 「琼,你毕业后还是要继续在那个奇怪的地方工作吗?」阿姨突然问道。 「对。」琼眨了眨眼。 「琼啊,我已经在努力还清之前的债务,所以你??」 琼吞了口口水,她打断对方:「我是自愿去的。」 她好像可以感觉到哥哥的视线,这听起来很可笑,因为哥哥很可能根本没看向这里,不过琼不想确认。 阿姨从缝纫机旁起身,然后又问了一次琼要不要吃东西。 她握紧笔,小声说她可以自己去做,于是便起身离开座位。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要一走了之。 当解决完最后一科期末口试时,琼决定回研究所一趟。她用有些发软的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离开学校。刚刚教授说毕业典礼就快到了,班上同学有好几个人已经被大企业录用,未来将一片光明。 琼在街道上快速行走,她越走越快,经过那些摊贩,漫无目的的人群,她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压力这么大,但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喜欢—— 琼抬起头,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影,就在街角的报摊旁。她顿了下,然后改变方向前进。 莱尼站在那里,但不是在做任何其他事,就只是站着,垮着上半身,眼神扫过路过的人群。 「波里斯小姐?」对方很快便察觉到自己,于是伸出手打招呼:「嗨。」 琼感觉到心脏一瞬间抽紧,她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来到对方身边,然后迅速地为翻找了他的报告这件事道歉。 莱尼微笑着说不需要道歉,然后开口:「我听爱葛妮丝说你快毕业了,现在情况还好吗?」 琼点点头。她感觉口腔中充满了某些她无法形容的感受。有点令人作呕,有点噁心。 「我替神田向你道歉。」下一秒,莱尼轻声地说。 琼愣了一下,她说:「为、为什么?」 「他那天似乎对你很不礼貌,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请别对他生气。」莱尼轻轻地说:「他很紧张,无法被别人记起来的感受,就跟记得所有事情的感觉一样会令人爆炸。」 琼想要说点什么,但她不确定自己的立场是否能够询问这些私人问题,就连所谓的「为了写神田的自传而进行的採访报导」,这两姐弟也丝毫没有要谈论自身的打算。 「是因为这样??你才酒精中毒吗?」 所以她还是带着颤抖的嗓音提问。 令人意外地,莱尼没有回避,而是转过身在报摊买了份报纸,琼发现那是份地方小报,上面充斥着难以信服的偽科学,像是麦田圈以及外星人,报纸上的头条是一张卫星照片,写着「月球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夜晚,准备睡觉的时候,我会从忙碌的状态解脱,但记忆会更鲜明,」莱尼掏出钱,他静静地说着:「我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悲伤的事情总是会特别清楚,我受够我自己一直回忆某些事……就像那孩子死的时候,还有葬礼……我不想要每天都一直哭着入睡,所以我会喝点酒。有时是普通的啤酒,有时是威士忌。」 琼感觉胃在紧缩,好像随着莱尼的话语,记忆飘回了很久以前,父亲摇摇晃晃的步伐,她缩在床上,等着那混合着酒疯的暴力消失。 「一开始只是一瓶,后来我一个晚上可以喝掉六瓶,还直接吐到整个人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时候是爱葛妮丝送我去医院的,不过我们都没有让神田知道。」莱尼说着就自嘲地笑了。 琼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去知道对方的过往,但她还是点点头,然后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某个任务刚结束吗?」 莱尼点点头,即便琼更觉得对方只是单纯出来走走而已。于是,她在犹豫的瞬间脱口而出: 「那要一起去打保龄球吗?」 对方顿了几秒,然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琼准备要开始后悔莫及时,莱尼说:「好。」 ——琼不敢相信她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但总得来说她好像成功了,她真的带着对方来到她还没上大学时,会跟校队成员一起在比赛后来庆祝的小保龄球馆,现在这个时间没有太多学生,因此馆内有些冷清。 琼感觉自己付钱的动作都在颤抖,她想起对方之前说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在洗沟后又后起直追的回忆。她有股衝动想要说那就又由她来记得。 她和对方一起走到球道旁的座位区,莱尼似乎很擅长保龄球,他熟练地抓起保龄球,随着肌肉鼓胀,调整角度后,保龄球随着拋物线弹落至木製球道上,随后击打了所有的球瓶。全倒的奖励音效响起,而琼大力欢呼: 「好耶!」 对方朝自己微笑,然后将下一颗球递到琼的手上。 保龄球很沉,她手中的这颗粗糙且老旧,灰色的球面抹上了脏污,看上去坑坑巴巴,就像——月球。 琼皱起眉头,她将指头伸进孔洞中,接着弯腰,屏住呼吸,投掷而出—— 她感觉自己的技术生疏了,因为就在接近球瓶时,保龄球完美地洗沟。 「哈哈哈,我有点久没打了??」琼说,一边看向后方坐着的莱尼,对方也看着她,眼神却像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琼吞了口口水,她回到座位区,然后说:「肯恩先生。」 「换我了吗?」莱尼准备起身。 「不……」琼说:「你??去到月球上,回收那个实验体『谬尼摩西尼』,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们怎么能肯定这样一定就可以……解决,诅咒?」 「我们的确不知道,但??」莱尼说,他的捲发被灯光照射时,阴影会遮盖眼睛: 「随着神田成长,而其他人再也记不住他这件事,是他的家代代相传下来的诅咒,在他之前,他的叔叔他的外祖父,都有类似的情况,他们会被遗忘,是再怎么样,相处再久,最终都无法被记起来,就彷彿从未来过人世。 我跟你现在可以记住他,但未来能不能做到呢? 所以神田的父母会移民来到美国,就是在想办法要解决这件事……可是有一天早上,他哭着来到我们家,那是……1967年时发生的事,神田哭到喘不过气,说他的父母在那一天不小心忘了帮他准备早餐,他说他明明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难过到泣不成声,他问我,要是到时候,真的再也没有人能记住他该怎么办?」 「我站在那然后看着他哭泣,但我除了记住这件事以外,毫无用处。」 莱尼看过来,琼连忙想要道歉,但随即莱尼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然后说:「上月球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可以说这些,但即便如此,我希望……」琼想到哥哥,她吞了口口水: 「我希望你,不要为家人付出所有后,才发现那对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谢谢你,波里斯小姐。」莱尼瞇起眼睛,而他们相互对看,琼屏住呼吸。 她突然脑袋一片空白,她感觉要是再衝动就会做出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情,她准备张开嘴,说些什么—— 但琼向前倾,她伸出手扶住莱尼的肩膀并凑近,在确认对方并没有想推开的意思后,琼亲吻了莱尼的嘴唇。那只是非常快速的一个吻,跟她高中时在体育馆后方撞见同学们的各种情形相比,简直是蜻蜓点水。 她后退,在热血快把脑袋给衝到爆裂时,琼说:「听着,你值得更好的——」 保龄球馆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但周边的客人却好像没被剧烈的声响吓到一样,她听见气喘吁吁的声音,还有明显不耐烦的脚步声。 琼连忙站起身,她看见神田走了过来。 「事情不好了。」神田的眼神兇狠地令人不安: 「人造卫星拍到月面上,谬尼摩西尼的副產物,谁知道那是什么鬼,在蔓延,预定的降落地点也行不通了——」 他提高音量,在走进越来越多客人的保龄球馆中,神田就像是不存在的某种幻想,就连他那七零八落的喊声,都显得莫名可笑: 「莱尼!他们说要延期,他妈的延期!你有听见吗?」 第十一章 虚假与真实 有时候,琼会思考要是真能离开,她要去哪里?她考虑过加拿大或澳洲,甚至是像毒贩们的首选墨西哥。只是每当这个时候,她会想到她刚被阿姨收养的时候,阿姨最喜欢讲关于她从未有过印象的母亲,因为生下她而死去。 「你要对自己的存在心怀感恩啊,琼。」 或许是因为这样,那天父亲在回到家时,首选的攻击目标才会是自己。 琼坐在办公室内,周围一片安静,她甚至能听见耳鸣的噪音越来越大。 距离神田跑遍整条街,将位于保龄球馆的他们给带回研究所后,琼已经经歷了大学毕业,她拿到毕业证书,和不惜翘班也赶来参加的阿姨拍了张照片,当然即便毕业了,她还是可以像那些嬉皮学长姐一样时常窝在社团办公室里骚扰学弟妹。 只是她更寧愿待在这里,即便她似乎什么也做不到,但琼却觉得在这里至少喘得过气。思考别人的事情比思考自己容易得多了。 想到这里,琼皱起眉头,她想要去找莱尼,但对方并不在这里,爱葛妮丝也不在,唯一还在的只有—— 神田坐在大厅一楼的等候区,带着耳机,琼看不见他随身听内的磁带是哪张专辑。他们相互直视,然后神田撇开视线,问:「你要去哪里?」 「回学校看看。」 他们之间的关係似乎变得相当尷尬,琼皱起眉头心想。 那天神田非常激动,就好像他说的不是延期,而是世界要毁灭了——然而琼也知道,无论是神田还是莱尼,都肯定非常重视上月球这件事,因此她也没阻止对方强硬地要他们赶紧回去。 但神田似乎逼近失控。 「你如果撑不下去就应该告诉我啊。」 「要是你一个人昏死在家里,爱葛妮丝也帮不了你??」 「你真的有在乎这件事吗?莱尼!一声不吭就跑出来,不去和中校他们一伙人商量对策,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体搞坏,现在还要搞砸我——」 但她听不下去了。 于是琼大吼说闭嘴,她差点与对方扭打成一块,她伸手抓住神田的衣领,神田则抓起她的头发。在外人看来,这是否像在独自一人跳一齣古怪的舞蹈? 直到莱尼将他们拉开,琼才喘着气,发现自己解决不了自己的家庭问题,理当也无法解决其他人的。 而在接下来的时间,她在研究所这里的工作也没任何进展,莱尼的工作比先前更忙碌,根本没办法碰面。他们的开会永远是关于下次要去哪里,关于在政府组织与国立研究机构中的夹缝,该如何彰显存在价值。 如何上月球。 走廊上的告示处贴满其他职员离开去了何处支援,甚至去别的洲开会的资讯,于是本来就不热闹的地方变得更加冷清。 琼决定先打破沉默:「我好像还没访问过你。」 神田将视线看过来,他摘下耳机,皱起眉头,说:「我?」 「一个人的自传最终会是什么样子,你至少也该出个百分之八十的努力吧。」 琼决定不提起月球的任何事情,她坐到对方身旁,神田瞇起眼睛,然后视线转向了另一侧。 她拿着笔记本,万事具备。 「你不是因为我对莱尼生气所以来揍我吗?琼。」神田语带讽刺。 「严格来说,我没有揍你,我只是稍微碰了一下……」琼还是想稍微辩解。 神田没有回答。 「你在想什么?」琼问:「不能上月球不是他的错,酒精中毒也不是,你为什么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当你的身边只有他能沟通,就会变成这样。」神田站起身,语气有些粗暴,他指着门口:「边走边说,不要浪费你的时间。」 「什么?」 「你不是要去学校吗?」神田说:「叫随便一个研究员载你过去,我们在车上聊。」 车窗外的景色一路变化,开车的是琼之前曾去帮忙整理实体文件的职员杰克逊,对方是个沉默的老实人。 琼与神田坐在后座,她开口:「如果用录影机拍你,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会照到我,但其他人是看不到的。」神田语气放缓,但琼可以从对方紧缩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那个,所长她还好吗?」琼询问。 神田瞥了一眼,然后说:「嗯。」 「我有参加你们的性别赌盘,希望你不会赚到我的五美元。」琼试着缓和气氛,她瞥向对方,说起来,她在这一刻突然觉得,神田和莱尼的脸,都有着同样的疲累。 「你要我写这些,真的是为了不被忘记吗?」 神田沉默几秒,接着点点头。 「因为肯恩先生说过,他不清楚为什么他跟我能记得你,所以要是哪一天我们都没办法再记住,才需要留存一份纪录,对吧?」 「我说过你很聪明,琼,你不需要反覆证明。」神田低声说。 「那为什么你要结婚生子?」琼下意识地开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有诅咒的话,为什么没有考虑过让一切就在你这代停止?」 神田在几秒的沉默中瞪大了双眼,同时司机悄声向她说已经到了。琼也道谢,她背上包包,踏往学校门前的街道。 琼和神田在门口对视,人群从身边经过,那些脚步声感觉刺耳,紧接着,神田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开口: 「我要你如实记录下来,不是要你质疑我的选择。琼。」 「这不是质疑,」琼也一起皱起眉头,她也明白这点:「只是疑问,神田先生。」 她走进校园,神田也一起跟着,就在琼准备要再开口时,神田说: 「因为他们,莱尼跟爱葛妮丝跟我保证,我对他们而言就是普通人。」 琼顿了顿,她回应:「不太意外的答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在利用他们吗?是的话又怎样?」神田说: 「我的故乡在日本最南端的九州,我那些被遗忘的祖先在成年后,他们会生活在一间小木屋里,家里的人会代代相传,说他们应该在某个时间点送餐过去,但那里生活着的是谁,为什么会在那里,唯一能得到的答案只有『神田家的诅咒』——可谁让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听着那些人在美国找到自由与梦想,所以就变成这样了呢?」 琼停下脚步,或者该说她站稳脚步。 神田后退两步,露出了悲伤与痛苦混杂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然后撇过视线。 「我懂了。」琼说,她尽力把每一个字母都说的坚定:「我懂了。」 于是琼一边在笔记本上纪录,一边走向社团办公室,她时不时都会回头看,而神田一语不发地跟在自己身后。 琼觉得自己该问下个问题,但她还是先推开门,但欧佳没有在里面,理所当然地欧佳不在,其他人也不会在。 「你要找谁?」神田问。 「校刊社的社长,最开始就是她推荐我来研究所的。」琼一边回答,一边在柜子抽屉翻找,她只是希望自己可以碰上欧佳,又或者是其他同学,不然在这个地方她几乎什么忙也没帮上,这让琼感到有些抱歉。 「你不是因为在图书馆遇见我吗?」神田询问。 「在遇到你之前,欧……社长就向我推荐研究所了,她还说这里是专门研究超能力者之类的地方,说我应该跟上潮流来採访。」琼翻出几张表格,一边说:「肯恩先生说社长肯定记错了,啊,对了,上次的晚宴,我也有遇见她。」 神田看过来,表情严肃:「晚宴?」 「对,社长说她的父亲是政府部门的高层……」 神田感觉起来还要说什么,但随即琼便找到了便条纸,她写上关于自己来过这件事,以及会去印刷厂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整体来说,琼觉得自己在校刊社基本上毫无作用。 「我们走……」琼抬起头,在视线越过神田后,她看见了在门口出现的欧佳,打扮就如同往常那般亮眼。 「啊,嗨社长。」琼吞了口口水,她感觉自己处于尷尬的境地:「我来是想要告诉你採访……」 ——「波里斯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忙。」 ——「琼,注意点,这个人也许在说谎,我并不记得有哪一位『政府高官』有这样的家人。」 神田的说话声和欧佳重叠在一起。 琼一时混乱了,她说:「你说什么?」 欧佳上踏一步,表现与先前毫无不同,但琼注意到对方锁上门,而且还轻微地喘着气——就好像是特地赶来见自己。 「你最近一直不出现真是让人有点困扰,波里斯小姐。」欧佳步步逼近,琼才迟钝地感受到危机。 「不好意思,」她稳住声音:「但听说你也找到工作,所以我们才一直遇不到,对吧?」 「是这样没错。」欧佳露出甜美的微笑,她说:「不过幸好刚刚有人通知我说她看见你来到校刊室,别寒暄了,我们直接切入拉回正题吧,波里斯小姐……」 「是的?」 「『那个』在哪?」 琼感觉心跳简直要撕裂胸膛,她屏住呼吸,和同样睁大眼的神田对看,她开口: 「『那个』——是什么?」 「就是他们??不,你们的秘密武器。」欧佳乾笑一声,甚至感觉比自己还要紧张:「毕竟你在那里工作啊,波里斯小姐……『那个』,超能力者,或者别的,异能者之类的称呼。」 不,不是这么简单。 琼感觉自己的脑袋正急速运转,过热且活跃的思考让她整个脸颊都涨红了。 欧佳并不只是单纯想「探听」,而是早在一开始,对方就处心积虑地想把自己送往那,只不过她在採访前先遇上了神田,随后就成为职员。而在舞会上也见到欧佳,对方是想要从她口中套出什么? 歷悉脑科学研究所在社会上,不就是一所普通的研究机构吗?所以,他们想知道的不是机构,而是自己的身—— 她微微扭头,和神田的视线对上,对方睁大他那细长的眼睛,指着欧佳说: 「间谍。」 「不会吧……」琼脱口而出。 「什么?」欧佳询问。 琼连忙回过神,她立刻开口:「社长,我在那只是个小小的职员,就算他们有什么秘密,我也不会知道……」 神田在旁边着急地喊道:「你与莱尼一起参加晚宴,谁都不会相信你是小职员!」 很显然地,欧佳也是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样子,她皱起眉头,然后说: 「波里斯小姐,你们打算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前不久,对,前不久卫星的照片,我记得是说——月球上出了点问题吗?你们研究所,如果想要月球的东西……有地方能够帮你们达成。」欧佳轻声开口:「波里斯小姐,我没想到你能变成这个机构的一员,不然我们本来可以……」 「我可以成为你的同伙?」琼脱口而出。 「对。」欧佳瞪大双眼:「你们果然——听着,波里斯小姐,只要过来我们这就……」 她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直到欧佳颤抖着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方看起来根本没用过枪,双手都在颤抖,但就是这份感觉,就像哥哥所说的—— 没有比毫无目标的攻击方式更难以抵挡的攻击了。 琼的呼吸变得紊乱。 下一秒,她看着神田走上前,接着伸出手,将那把左轮手枪轻松地从欧佳手中摘下并丢落在地板上。而欧佳本人开始处于某种晃神的状态。直到几秒后,她才察觉到自己弄掉手枪,于是赶忙弯下腰准备捡起: 「波里斯小姐——」 「快走。」神田喊道,琼连忙跟着对方一起来到走廊,她将门关上,不顾里头的欧佳似乎也正在大吼着什么。她和神田一起在校园里奔跑,直到来到人潮汹涌的街上,她才喘着气,然后开口: 「不,这不合理啊,如果她想要靠我蒐集资讯,那就算我去採访了,也只会得到你们的官方答案而已啊——」 神田眼神狂乱,他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进去走廊里?」 「什么?」琼说。 「柜檯的员工叫你待着,但你跑进去了。」神田瞪过来: 「她看重的是,是你身为记者,会『挖掘真相』这点,对吧?就像以前你做的报导,你可以老老实实地做好本分,把该问的东西问一问,而不是因为想要关心整个经营状况,而意外扒出背后的商业勾结?」 意识到对方在讽刺,琼抽动着嘴角,然后开口:「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第十二章 走头无路 「总得来说,威胁你的那个社长在晚宴上我们也有碰面。」 当神田带着她回来研究所,找到莱尼讲解事情经过,琼才发现这两人似乎吵过架,在琼将事情原委全交代清楚的同时,神田一直待在墙角,连视线都像不愿意摆过来,只是偶尔会插进几句话帮忙解释。 而莱尼坐在木质办公桌前,他也没看向神田,只是认真地听琼将事情说完。 琼被房间的格局给吸引住,这里是研究所三楼走廊尽头的地方,开阔空间被砌上几面墙,然后贴上壁纸,再摆放简单的家具,儼然就是普通住家的模样。当琼穿越水泥走廊,来到这里时还是被惊艷一番。 穿越客厅,莱尼的房间右侧被开通,恰巧可以连到爱葛妮丝的房间,现在门扉正好敞开,所以琼时不时可以听见爱葛妮丝睡午觉时传来的梦话。 「我会看看该怎么办,不用担心。」 房间四周的书架塞满厚壳精装书,光是琼稍微瞥到的一眼,就有整套的大英百科全书还有各式大型机械的操作说明手册,以及关于太空发展的简史。琼感觉光是把书名看进去,她的大脑就会像电脑一样死机。 「目前最保险的做法我会去联络中校,请他做出行动,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莱尼一边说一边拉开木质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拉出一本电话簿。他皱着眉头说:「只有研究所的这几个人和其他少数人知道神田,因为我们除非建设一个长时间的实验场,利用监视设备拍下互动,还需要说服那些研究人员他们不是恍神——不然拿不出神田存在的证据,但那个人是说她知道这里面有着『秘密武器』。就难保她不是别国来的。」 「为什么会这么说?」琼问。 「谬尼摩西尼是在太空竞时期被研发而出,美苏两派都是为了抢佔登陆月球第一这个头衔——」莱尼说:「资讯不对等的情况下,只有极少数的一些实验室和苏联那保持友好关係,要是有些研究员透露我们的事情,会被知道也是时间问题,不过目前大部分都还是在想方设法探听彼此在『干什么』??」 ——「你们有人想要吃苹果派吗?」 琼吓了一跳,她看见爱葛妮丝站在门口,一边微笑着指了厨房的方向:「我切很大块给你们??三个?」 下意识地,琼抬起头,她稍稍倾过身,然后看向了爱葛妮丝的房间,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许多画像以及手写的纸条,几乎佔满了视野所及的墙壁。而琼能够很快地判断出来,那些都有关于神田。 「对。」莱尼说:「三个。」 爱葛妮丝露出大大的微笑,接着便往厨房走去。 琼不知为何感觉坐立难安,现在的情景就好像他们只是一起和睦谈天的朋友,但危机感就像乌云,始终笼罩心头。 「神田。」然后,莱尼开口。 墙角的神田缩着肩膀,他语带防备:「怎么了?」 「不要担心,我绝对会上月球。先去位子坐下吧,我跟爱葛妮丝说给你大块点的。」 很快莱尼也离开房间,琼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她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莱尼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就算有收音机,看上去也是只用来播放学习用的卡带而不是音乐。 「这是你们平常的相处模式吗?」琼开口:「不管你说了多重的话,肯恩先生也不会怎样?」 「对。」神田似乎有些疲累:「莱尼没告诉你吗?」 「他只说了……你的祖先和诅咒、小时候被家人忘记,还有只有他记得这件事。」琼不自觉压低声音。 她不自觉将神田整个人从头到脚扫过一次,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琼就注意到对方并没有戴戒指,现在看着双手抱胸的神田,对方胸口中央处的微小突起处才让她察觉戒指就放在那,紧贴着心脏的地方。 「琼,我要给你的那份放很多冰淇淋喔。」 爱葛妮丝的声音让她回过神,琼与神田一起穿过走廊,她来到客厅的餐桌旁,而爱葛妮丝在桌上放了苹果派,这么温馨的场景让琼突然有些双腿发软,刚刚要是神田没有直接敲掉欧佳的手枪,她会被射中吗? 迟钝的后怕让琼吞了口口水,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看着神田自然地来到爱葛妮丝身旁。 热腾腾的苹果派被铲起,琼看着爱葛妮丝舀了放在旁边的冰淇淋,然后压在派皮上,发出嘶嘶声。琼回过神来时,她看见爱葛妮丝已经将苹果派推到自己眼前,她连忙说了谢谢,而眼前的神田几乎是跟爱葛妮丝贴在一块。 「他在你后面喔。」莱尼开口。 爱葛妮丝眨了眨眼,然后她皱起眉头,过了好一会后才露出笑容,她说:「你在这里啊。」 而琼看见神田瞇起眼睛,像是在忍耐不让眼泪滑落。 ——他们在吃苹果派时,琼感觉恍恍惚惚地回到很久以前,她与哥哥时常一起在家,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郊区的房车,那里狭窄到令人喘不过气,打开窗阳光会从东面降落在地板,夏天时没有空调,所有角落都会有着难以忍受的燥热。 这时候如果来点苹果派的话,那似乎就是天大的幸福。 「波里斯小姐觉得如何?」 当莱尼开口时,琼才回过神,她说:「什么?」 「接下来一段时间研究所会半关闭,我要到佛罗里达梅里特岛进行会议,那里也是阿波罗计画火箭的发射场。为了确保安全,我觉得你跟我一起来会比较好。」 「咦,但、但其他人会留在这里??」琼忍不住开口。 「琼。」对面的爱葛妮丝开口: 「不会有人用那么鲁莽的方式去试图套出某个地方的秘密,很有可能对方也是被胁迫的——当然从好几年前开始,谬尼摩西尼这里也时常会有想探听到底在进行什么实验,因此偽装成普通採访学生的人过来。总之,我们也不乐见到你有生命危险??怎么了吗?」 「啊不??」琼眨了眨眼:「只是平时所长都常在做文书工作,所以??」 爱葛妮丝笑了出声,她往后一靠,然后说:「因为平常时候周围有很多人在帮我啊。」 她嚥下口水:「但如果离开了,这样真的好吗?」 ——「我想不太好。」 几天后的凌晨,琼在整理行李时,靠在窗边的哥哥如此说。 琼可以肯定对方才刚从外头回来,哥哥身上有着奇怪的菸草味,感觉闻久会窒息。 琼当然是等到最后一刻才跟对方说自己要出远门几天这件事。她压低声音,在阿姨的鼾声中低语。她没有告诉家人们自己差点就要被枪杀,而且说不定还捲入了国际间的纷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莱尼他们会保护自己。 当然,听了出远门这件事的哥哥撇开头,熟练地抓起地上的盲杖,然后说:「你不告诉阿姨,她会上街集结其他人游行,说你被政府阴谋害死,然后上社会新闻,接着我可能会开始装疯卖傻,想办法让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以免饿死。」 听着哥哥的话,琼有股衝动想赶紧夺门而出,但她只是收拾好东西,然后站在玄关,准备等哥哥真的开始大吼叫阿姨起床时,她再奔跑出去。不过哥哥只是看着自己——或者是琼觉得是用「看」的,因为哥哥的右眼根本没有聚焦。 「老实讲吧,小妹,你要去哪?」 「出差。」琼说:「一两天而已。」 「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在因为我的眼——」 她听见喇叭声在街角响起,琼感觉心脏的鼓动随之被挑起,她没有回答哥哥的问题,只是嘟噥了两句,接着立刻离开。 琼来到街口,天色根本还没亮,而刚刚按喇叭的也根本不是莱尼的车。她看着马路的尽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她不应该独自一人跑出来,要是被盯上的话,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就无法得救。现在她的脑袋里全是哥哥的模样,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在往另一个生活圈靠近,哥哥的身影却越发清晰,惨叫与血的记忆,像永远停不下来的蜂鸣器在脑袋里叫嚣。 「波里斯小姐?」 过了五分鐘左右,她看见莱尼开着车,停在她旁边。琼吞了口口水,她坐进前座,依旧有些笨拙地系上安全带。 「你还好吗?」莱尼询问。 「我没问题。」琼正准备把行李放在后座,但她却看见神田佔据了两个座位,那双长腿也碰到车顶,对方发出沉稳的鼾声。 琼又转回来,她问:「那所长人呢?」 「爱葛妮丝不会有事。」莱尼说,一边再次露出温和的微笑: 「我们去把事情解决。」 琼很少坐过长途车,她在前座睡睡醒醒,大概在已经横越南卡罗来纳州时,琼才想到要是莱尼需要休息,那其实没有可以帮忙他开车的人。琼的驾照早就过期了,当他们停下来吃午餐时,她将这点跟对方说,而莱尼只是微微一笑说不必担心。 接近傍晚时,他们在一家汽车旅馆过夜,莱尼替她订了个人房,他们没有讲到多少话,琼觉得尷尬至极,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亲吻对方。但在琼头一次觉得独自一人睡觉很难受时,莱尼敲了她的房门,然后将外头自动贩卖机的咖啡递给她。 似乎是正巧跟过来的神田在一旁吐槽睡觉的时候不该喝咖啡,但琼还是感激地接过,失眠一整夜后,她在隔天的车程睡了许久。 在乔治亚州时,他们一起吃了汉堡当午餐,琼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旅行,如果把那次意外后,住在纽约的阿姨来接他们回去的长途车程算进去的话,或许还有儿童治疗师…… 治疗师? 琼皱起眉头,她咀嚼的动作停顿下来,天空的野雁飞越前往了不知名的远方。 「你在干什么?」一旁的神田露出嫌弃的表情:「赶快吃完,我们要走了。」 「我感觉好像有来过这附近。」琼皱起眉头说。 「嗯?」神田点点头,一边和远处正在点餐的莱尼招手。 「不,没事,只是错觉。」琼顿了顿,接着她抬起头,说:「神田。」 「怎么?」 「在学校的事情,谢谢你救了我。」 神田点点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这没什么。」 接下来的旅途进行得很快,琼感觉一眨眼他们便到了佛罗里达,穿越市镇,田野景色变得更多了,甘迺迪太空中心位于东岸一处沿岸小岛开阔的空地上,沿着公路前行,建筑就像巨大的电脑主机被扣在地面,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琼目不转睛地瞪着,期间她似乎听见后座传来咂嘴声。 「神田,」莱尼一边转弯一边开口:「等会我们开会时,就按照原订计划那样,你到处去看看,注意安全。」 「我知道。」神田点点头:「你要是碰到什么问题,直接砸玻璃或是其他东西就好了,我会马上赶过去。」 琼觉得这样实在不好。她不安地转头望着两人:「那请问我??」 「跟在我旁边就好了,」莱尼说的话总是令人感到安心,琼想到其他人说过对方曾经从军,或许那就是原因:「不会有人刁难你——」 甘迺迪太空中心的周围荒凉到琼误以为自己来到了世界末日,除了莱尼的车,这里寥寥无几的车辆也是军用卡车,这好像也无意间显示了无人烟的现况。他们三人走在宽敞的走道,一边偏离了主干道,往附近的低矮建筑走去。 在一间平房的大厅内,琼发觉这里挺像研究所的前台,一样是与柜檯人员报上姓名,然后拿通行证。对于火箭发射场,琼也毫不意外这里会有往下的电梯,只是接下来出现在眼前更是像来到另一个世界,就如同一座太空站——研究所的职员们常利用空间时间教导她这方面的知识,所以琼勉强可以辨认得出来,地底下的管线与圆筒型的廊道,就与其他人所讲述的阀门类似。 「嗨两位。」紧接着,她就看见中校猛地从转角出现,就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惊喜会面: 「当然,很可惜的是这次会议我们也只需要肯恩一个人喔。」 「我已经跟你说明过情况了,」莱尼再一次露出不满:「波里斯小姐她??」 「对,我知道。」中校挑了挑眉,他伸出手,像是试图表示友善: 「她似乎被我们的竞争对手盯上了,不过这应该是你们没有保护好新进纪录员的缘故吗?总之,肯恩,请赶紧进去会议室,你不是说要说服其他人,说你是唯一有能力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的人,所以他们也该让你上月球?」 琼在一旁心惊胆颤,即便中校的语速没有刻意放慢,她感觉自己还是嗅到了某种危机感。但琼还没有开始讲话,她便看见莱尼被中校拍了拍肩膀,然后半强迫的被推进会议室内,下一秒,中校转向自己。 「西格中校?」莱尼在门口回过头:「你要干什么?」 「我有话要跟纪录员谈谈,」中校哼了一声:「单独。」 神田已经离开,琼又处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感觉就算下一秒被中校丢进燃料筒毁尸灭跡也不意外。 然而,中校只是带着她到了一间休息室,两人面对面的坐着,中校露出微笑,琼只觉得对方看起来充满威胁,她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除了我们两个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吗?」中校披头就问。 琼愣了下,她这才想起对方似乎也隐约明白研究所在干些什么,所以琼开口:「只有我们两人。」 「很好。」中校说,一边瞇起眼睛看过来: 「纪录员,我必须先跟你讲明,肯恩他上不了月球的——就目前而言。」 「什么?」 「你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吗?」 琼感觉五脏六腑被人提起:「不是没有任何人知道那确切来说是什么东西吗?」 「的确如此,但我们唯一知道的一点是??」 休息室的咖啡壶因为蒸汽而发出尖锐的声响,中校没有理会,琼也是。 紧接着,对方缓缓开口: 「它为什么会被放置在那上面。」 第十三章 我与你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被??放在月球上?」琼重复一次。 「我听说你们研究所都会给新进员工看录影带,而他们的说法是『谬尼摩西尼』基本就是个有机生命体、人工智慧随便怎么说,因为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词汇可以定义,所以我们也无从得知那到底是什么。」 中校给她倒了咖啡,滚烫液体在纸杯里冒烟,琼缩着肩膀,她感觉呼吸堵塞了,思考也一样。 「废话说多了,总之,与其说是放置,不如说是『丢弃』。」 「这??」 琼试着开口,她脑海里浮现大学课堂上的研究方法论,教授们在台上侃侃而谈,说他们必须每个字都谨慎小心,不可随意使用——「丢弃」:「因为不再需要而扔掉或摆脱」。 一般垃圾与废弃家电分成两类丢弃,核废料则被掩埋——什么样的东西,必须动用到月球? 中校拿出一本笔记本,清了清嗓子朗诵:「『谬尼摩西尼』这个名字,取自希腊记忆女神,虽然不广为人知,但说起谬思女神却人人知晓,谬尼摩西尼正如同隐身于她的女儿们身后那样,『记忆』这样的东西也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被人们认真地意识到。为了不被遗忘而记忆,这就是必要条件。」 琼感觉咖啡的热气扑到自己脸上,她唯一能脱口而出的是:「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谬尼摩西尼相当危险,」中校接下去:「不清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它原本只是块类似大脑能不断藉由人工智慧运作的实验体,我们都知道因为阿波罗计画出了某个『意外』——官方报告是如此记载,只知道被叫做『无色黑暗』。因此那些科学家不得不放弃所有的研究计画,要将其给丢上月球一劳永逸地隔绝——要是肯恩真的上了月球,并且向谬尼摩西尼祈求他要完成的事情??」 中校边说边掏出了两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琼愣愣地看着月球本该是坑洞的地方,现在被某种黑色的物质给包裹着,琼甚至都无法形容那像什么。 「祈求?」琼抬起头。 ——谬尼摩西尼就在月亮上,如果向它祈求愿望的话,肯定能实现的。她的脑海浮现这段话。 「是的,祈求,『来神庙的人,祈求谬尼摩西尼帮助他们记住梦境与意象』??这件事。我相信你也有听说过——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告诉你?」 「但、但肯恩先生和我说,这个东西,本来该是登月时研究出来,就好像那些上了太空的动物一样,就、就只是,有机体?」琼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告诉我这就是个??能够实现愿望的『机器』吗?」 中校皱起眉头:「正确来说,是『失控的机器』,还记得鱷鱼吗?纪录员。」 琼点点头。 「这就对了,因为谬尼摩西尼也是產物之一。当所有人在研究怎么让受试者的体能提高,好把他们送上月球时,就顺带造了这个东西。」中校说:「——但就如同科学怪人的剧情,阿波罗的科学家们似乎无意间创造出连他们都不可控的东西,要是留在地球上,或许会造成无法避免的危害,因此利用登月行动一劳永逸地屏除。」 「但你们政府想要取回??」 「没错,距离阿姆斯壮以及其他人登月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然后有个人出现了,莱尼?肯恩,自称知道月球上有什么,那些曾创造出谬尼摩西尼的人早已去世或老态龙钟,而他会把这个东西带回来——」 琼屏住呼吸,她正准备开口,可中校却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指着她,说: 「所以,你知道你为何会被找来吗?」 她以为对话就到这里结束,琼甚至已经规划好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她要去找到神田和莱尼,询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东西告诉自己。 听到中校的话,琼愣在原地。 「『我为什么被找来』?」自己像是成为了復读机。 「既然你记得住你们研究所的『那个』,都没想过,你是为了以免任务失败,作为『天选之人』的肯恩没办法回收谬尼摩西尼。所以替补他存在的可能性?」 荒唐。这应该要是荒唐的发言才对。 但琼却觉得冷汗直流,她问过为什么自己作为新进职员,却不断参与重大活动,甚至与研究所的主导者们越来越接近,爱葛妮丝回答因为她值得信任。 真的只是因为值得信任吗? 「中、中校,不好意思,我要??我要先离开——」琼开口。 「稍等,纪录员,」中校也一起站了起来:「能拜託你一件事吗?」 「什么?」 「请尽量阻止肯恩——」中校的眼神看过来,那里头完全没有包含友善: 「现在正在开会,我的同事们也将迫于『阿波罗计画的东西被丢在月球上,哪天被人发现怎么办呢』这点施压作为始作俑者的太空署,场面将会非常精彩,但他要是就这么轻易死在月球上??那真的非常,非常可惜。我会尽力阻止一切的,希望你也能协助我。」 琼觉得自己要疯了。 离开后她询问其他职员,会议还没结束,她没办法直接把莱尼抓出来,琼感觉异常焦躁,所以她只能转往下一个目标,神田。 像这样再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好像重新在研究所内的走廊逐步前行,琼四处张望,这里散发的陌生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得赶紧找到神田,当面质问他,她如果只听取中校的话,那就太显得无知?? 但中校有什么理由说谎骗人?从鱷鱼那时,琼就知道对方对莱尼感兴趣;但神田他—— 她看见了。 在转角处的休息室,神田坐在椅子上,还是带着耳机,看上去老神在在。 琼立刻走过去,对方见到自己,立刻将耳机摘下,然后说:「怎么了?」 「莱尼上月球并不只是单纯地登月把东西拿回来,对吧?他需要跟那东西做接触还是??该死,什么的,才能破除你的诅咒——」琼直接了当,她瞪向对方: 「你知道这件事有危险性吗?」 神田睁着眼睛,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面对比自己更高的对方,琼立刻感觉到压迫,她吞了口口水,又说:「还有,我被找来当纪录员,也不是因为??你需要写你们的故事,而是因为我可以——」 神田打断她:「去月球不是一日游,莱尼不在的时间,你可以暂时代理他的职务,这也是附加的任务……」 琼脱口而出:「神田,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她觉得可以等对方大约三秒,毕竟琼有时候也会因为脑袋转不过来,因此什么都讲不出来。就彷彿她在打电话报警时,一时间忘了自己家的地址,而身旁的哥哥不断哀嚎与哭泣。 神田依旧没有回答,可琼还是等在原地,她屏住呼吸,等着对方说她想多了,然后他们可以愉快地回去,琼也不需要再去思索自己的家与其他事物。 「任何事都有危险性。」神田说:「我相信他回得来。」 琼感觉思考在一瞬间短路了,如果每个的神经回路的节点都是一盏灯,现在她的脑海漆黑一片。她破音地喊道:「所以,你在逼他去送死吗?」 「琼!够了!」神田喊道:「我们不要纠结这一点,重点是现在美国不想让人上月球,我们必须找别的方法??」 「不要转移重点!」琼走上前,她甚至抓不住对方的肩膀,只能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臂:「你、你明知道有危险,你甚至不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被丢弃!却还是要叫他上去月球?」 神田咬牙切齿,他说:「琼??」 「所长知道吗?」 对方没有回答。 「我问你,所长知道你叫她的弟弟去月球送死吗?」琼不自觉激动起来,她知道自己甚至没有认真理解过莱尼,但她的语气却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坚定。 「不是送死!」神田同样提高音量,并且更加急迫:「听着,我不知道你从中校那听了什么?但我跟莱尼讨论过,你也知道莱尼有多强!他加入过海军陆战队,随便一场行动,只要他能事先进行勘查,就可以给出行动方针,体能也他妈的就算三天不睡觉都可以一拳打趴十个人,他一定能活下来,懂吗?」 那股厌恶感迫使琼放开对方,她后退两步,然后说:「我要去找肯恩先生谈谈。」 但下一秒,神田直接用力抓住自己的肩膀,琼恶狠狠瞪了回去,她还来不及辩驳,神田又说: 「我们两个是心甘情愿,你做好你本分的工作!」 「心甘情愿?」琼破音喊道:「如果心甘情愿的话,为什么他需要把自己灌醉才行!」 她感觉到周围开始有一些吵杂声,等会儿这些人再继续看着她,就会开始意识到神田的存在,但再着转过头,他们又会忘得一乾二凈。 眼前这个男人就像遵行机制运行的程式码,记忆,储存,清除,忘却,反覆,一次接着一次。 「你不要因为对他有了点好感就站在莱尼那!」神田喊道:「我只剩他,我只剩他可以救我!他是我的救命稻草!」 「但是你却为了自己要他冒生命——」 「两位。」 琼听见莱尼的声音,而下一秒,她便看见对方介入她与神田之间,用那双长茧的手分开他们两人。莱尼露出略显疲劳的微笑:「先暂停一会,他们帮我们准备了房间,要不先去休息吧?」 那天结束前,琼都待在个人房内,这次会议的主办方在附近的建筑里安排房间,让他们可以隔天早上再进行长途跋涉回家。她感到焦躁不安,等到自己真的站在莱尼的房间前时,时间已经来到半夜,她敲了门,却没有人应门。 琼只能出到外头,作为火箭发射场,这里的空地彷彿无边无尽,放眼望去连城市的影子都瞥不见。她感受温热的空气在皮肤蔓延开来,月光照在自己身上,而琼发现莱尼就在停车场附近的铁丝网。 她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接连几次都能发现对方,但琼沿着斜坡向下走,她来到对方身边,而莱尼向自己打招呼:「你睡不着吗?波里斯小姐。」 琼点点头。于是他们沉默地站在一块。 「我替神田向你??」 「不要。」琼下意识脱口而出,她瞬间感到无地自容,琼用手捂住脸:「我、我是说??我知道我没立场这么说,但我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太夸张了。有太多事情还搞不明白,你就要上去月球,太危险——」 莱尼瞇起眼睛,他悄声说:「波里斯小姐。」 「是的?」 「我很久以前跟神田说,说既然我可以记得他,那就这样跟我跟爱葛妮丝过一辈子吧,我向他保证绝不会忘记他。」 莱尼抬起头,他看向月亮: 「爱葛妮丝现在怀孕了,不过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七年前他们原本有一个儿子,但在出生几天后就因为婴儿猝死症去世了。 是神田发现凯勒布??他的儿子没有呼吸,比起其他人,由他播打报警电话,又或者是请求其他人帮忙,都必须花费更久的时间,久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我赶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虽然那并不是神田的问题,但他还是觉得是自己害的。」 琼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关于莱尼只讲述一些他与神田之间美好的回忆,第一次见面、一起去森林玩、和爱葛妮丝举办的婚礼,并且闭口不谈这些悲伤又痛苦的事,琼看着对方静静地掉着眼泪,一边说: 「所以得快点,我得快点上到月球才行。」 「但??」 「人类的登月行动在阿姆斯壮之前,也有许多牺牲者,还有更多无法避免的风险,但他们还是成功了。」莱尼说。 琼目不转睛,她在对方的绿色眼睛中瞥见了月亮的模样,而对方的声音细细柔柔,带着点哽噎。 「我没有被他胁迫,我上月球也完全是为了他心甘情愿,波里斯小姐,很谢谢你为我担心。」 说谎。 不要被骗了,不要被那种生活给骗了。她是知道的,待在一个环境里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就像阿姨满口说着间谍与战争。 谁知道神田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个亚裔男子说不定就是处心积虑地安排她各种露脸呢? 「肯恩先生……」琼觉得喉咙乾涩。 「假如神田说我会活着回来,那我就会活着回来。」莱尼轻声地说,他甚至伸出手,像是要展现真心诚意一样,等待着琼与他握手。 她颤抖着,然后询问: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你要是真的为了神田牺牲,这对你而言是值得的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莱尼温和地说。 琼顿了一下,她说:「你、你一点责任也没有,莱尼,没有,不要因为罪恶感所以就选择这么做了,你不知道你面前有多少危险——」 「波里斯……琼。」 然后,莱尼直视她的眼睛: 「我会为我的家人做任何事。你也是,对吧?」 ——第二天早上,琼在客房中醒来,她看着窗外的好天气,一想到接下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点,琼便感到头很痛。 昨天晚上莱尼在说完后,便和她一起走上斜坡,两人回到各自的房间。在分别前,莱尼以吻了自己的前额作为告别,琼多希望这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发生。 琼现在也根本不想见到神田,就算她知道了对方的过往,神田的嘴脸也是令人厌恶的模样。 她在床上坐了许久才起身,顺着走廊并沿着楼梯,来到了大厅,她没有见到另外两人,反而有几名士兵打扮的人迅速往外头前进。 接下来,琼看见中校似乎怒气冲冲的走出来,他们对上眼,中校走上前,然后说:「我猜你应该也不知道肯恩在哪对吧?」 「他怎么了?」琼紧张起来。 「这个吗,我早该猜到,不是在月球,就是在前往月球的路上。」中校皱着眉头说:「稍等我一下。」 琼愣在原地,她看着中校离开,自己也来到了外头,发现他们的车的确不在原地。琼感觉五脏六腑在往下沉,她跑遍建筑物的周围,直到在昨晚与莱尼对谈的铁丝网附近发现了神田。 在阳光下,神田看起来像要与影子融为一体。 「神田!」琼急忙跑过去,她喊道: 「神田,肯恩先生去哪了?」 对方看过来,眼神比自己所预期的要更加迷茫和不安。他说:「你也不知道他在哪?」 琼在这样的瞬间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从最开始的时候,利用金钱利诱她进入到研究所,告诉她她应该要写下故事,都是为了要让这个人被记住—— 又或者说,她只是一个备用计画,以防莱尼真的失败的备用计画。 「神田!」琼嘶吼:「不要说谎,你一定知道他去哪了!」 在莱尼口中,这个悲伤如海般汹涌的人,此时此刻却露出了某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神田扭曲着脸,却一句话也没回答。 第十四章 真心诚意 莱尼离开了。 整个太空中心动员了大批人力,将周围的区域全搜索一遍,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他的车被开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说明了不管做什么都徒劳无功。 即便有了中校的说明,琼也不知道与莱尼开会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如同晚宴时,她也一盖认不出商业巨头,又或者地位崇高的军人。穿着正装的高官们聚在一起侃侃而谈,时而蹙眉,更多的是耳语呢喃的咒骂。 作为莱尼同伙,琼被警卫从停车场带回来,然后软禁于客房内。 但她得去找莱尼才行。快来不及了,她已经错失一整晚的时机,对方可能早就前往地球的另一端,甚至是他妈的月球。 「我必须要在这里待多久?」琼询问。 「等我们拟定对策后。」中校这么告诉她,然后离去,顺道锁上了门:「别担心,你会被放走的,只是不是现在。」 她的房间内只有神田和自己。 然后琼明白,此刻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肯定把自己在学校与欧佳对峙时获得的情报告诉莱尼,她甚至可以想像神田那张丑恶的嘴脸,说着只要去了苏联,就一定可以上去月球。 为了他,为了拯救他,所以上去吧。 几天下来,琼没有与神田说任何一句话。她从中校的口中得知开会的结果,即便莱尼费尽心力地想说服会议成员,他有能力能将月球上的东西带回来,然而最终还是因为月球上的不确定因素而回绝。政府机关不希望莱尼冒着生命危险,太空署的人也以「那东西很危险」为由否决。 即便因为所拥有的资讯量,而得以和其他机关平起平坐,但莱尼并不是所有人的伙伴。他只是棋子,拥有极高利用价值的棋子。 不能现在失去这颗棋子。 中校那时边说边歪着头,他站在琼客房的窗边,一边给了她一份烤马铃薯当作午餐。那时神田并不在房间内,而中校也如此确认过。 「如果肯恩先生把??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带回来,你们是想怎么处置?」琼询问。 「他投奔苏联的话,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中校瞇起眼睛说:「那些人或许会就此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再见机行事。」 「但??」 「不过,我说的是『我们』,」然后,中校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但你可不是军方的人,对吧?」 琼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思考了。 她在第二天的时候放弃尝试逃走,也将去找到莱尼这个念头放下。因为这期间神田没有离开过。 她认为神田是想要保护她不被枪械指着头或被粗暴对待,所以才一直待在她的房间里,但琼只要醒着的时候,她便会瞪过去,而对方也会看过来,却没有用任何的言语沟通。琼无法说明对方的眼中到底想传递什么讯息,她可以肯定这个混蛋完全不会感到愧疚。 四天后,中校通知自己,他们接获情报,苏联即将在近期展开一次太空行动。而搜索莱尼的行动被终止,即便并没有证据表明莱尼去了苏联,但他们似乎已经如此认定。再过一阵子,歷悉脑科学研究所就会收归于国家。 但现在已经有她了,所以一切再也无所谓。她纪录了神田的故事,只剩下莱尼要去月球——要是他失败的话,还有个后继者。 从梅里特岛的回程,她婉拒了军方想要送她回来的提议,而是沿着海线,自己走到附近城镇,然后找长途巴士。她不确定会不会有士兵开始跟踪自己,但琼觉得无所谓。 她会找到对方。 「琼。」 然后,神田终于和自己讲话了。 「我知道你有听见。你那天晚上和他说了些什么?」 琼试着一路上都假装神田不存在,这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毕竟其他人都是这样。只是在上巴士时,琼想到了爱葛妮丝,爱葛妮丝知道莱尼很可能会失去性命的话,她会怎么想?会站在神田那一方,还是会厌恶这样的事情? 颠簸的路途没有什么比一个混蛋坐在自己旁边,还不断说话这点更令人难以忍受了。 「啊,我知道了,你觉得是我叫要他投靠苏联的。」 神田说,声音在巴士内回盪,只是没有半个人抬起头看他:「但事实是怎样有差别吗?从好几年前开始,我跟莱尼他就一直在为了这件事努力,你如果『真的』採访了他,就可以明白啊。」 巴士行至马路上,轻微地摇晃几下。而琼压低声音,她看着车窗神田的反射画面,说: 「如果是我的话,与其说冒着失去他的风险,我寧愿自己被所有人遗忘。」 接下来的路程没有人再说话。 回程途中她没有选择在旅馆过夜,而是又接着找了深宵巴士。 车驶入熟悉的街道时,天色已经从夜晚转为微微的光亮。琼意识到神田仍旧将自己安全地送回家,他们在琼的公寓楼下相互直视。 神田看起来好疲累,他很瘦这点琼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再一次体认到,对方的颧骨很高,眼睛细长,就像随时会在黑暗中消失的狐狸。 她与神田对看几秒后便大步走上公寓,然后轻手轻脚的拉开门,她听见两道呼吸声。琼来到公寓窗口,她看见神田独自一人往研究所的方向离去。 那不知为何,琼感到异常的不安。随后她在沙发上几乎如昏厥般,倒头就睡,感觉就要将五脏六腑给吐出来。 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堆满棉被,都热到出汗了。琼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随后她便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小妹,你醒了?」 「罗伊?」她喊了哥哥的名字。 伴着盲杖的声音,哥哥坐到了她的身边,然后说:「阿姨去警局撤销了你的失踪报案。」 琼愣了好一会,她说:「你们报告了我失踪?」 哥哥耸耸肩,然后说:「是你的问题,你只说要出差『一两天』,阿姨大概在下午的时候就说要报警了,我说服她等到第三天。」 「我要出门了。」琼不想再待下去,她感觉后背因为姿势僵硬而麻痹,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然后在房间书柜翻找,将自己这阵子所写的纪录全拿出来。琼要把这些东西全部还给神田,她不要干了。 「小妹,我不想管你要做什么,但你最好待到阿姨回来,跟她说一下,不然——」 「不然怎样,我很忙!」琼喘着气。爱葛妮丝会怎么想?她为什么感觉自己就像要去通知士兵家属阵亡消息的军官一样。 她试着将东西收拾好,因为手忙脚乱,纸张散落在地上,琼发现在自己笔记的最开头,发现写了一位希腊哲学家的话,准备要拿来当作所谓自传的第一句导言:「时间本身不会老化,而将因记忆而永垂不朽」。 「你要干什么?」哥哥询问。 「我要去苏联。」琼脱口而出,她将所有资料全放回夹子内,接着塞进包包。 也是在同时,她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而冷汗直流。 「嘿??小妹,我有听错吗?你是被阿姨洗脑,还是早就趁所有人不在意的时候加入了某个奇怪的教派?」 琼不知为何要对哥哥坦白自己的计画:「我的朋友在那,我要去带他回来。」 哥哥站在她面前,双眼紧闭,说: 「你是因为希望我阻止你,所以才说出来吗?」 「不、不是。」琼吞了口口水:「只是因为,我??我不想对你说谎。」 哥哥没有回答,而琼四肢颤抖地走到玄关。 「小琼。」 琼感觉有电流在体内通过,她说:「嗯?」 「所以你觉得,我会让你前往某个可能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只为了一个『朋友』,我就要看着??开玩笑的,我看不到,但作为比喻,我要看着你送死吗?」 琼顿在原地。 她看着哥哥的脸,她总感觉自己在最近的时间,好像已经变得更好,可以从某种连自己都描述不清的阴影中恢復过来,她有了「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但从某个时间点起,一切都扭曲到无可名状。 哥哥的话听起来好熟悉—— 但这不一样。 神田才是罪不可赦的,他可以选择不要做,身怀诅咒之人,本来就不该向正常人靠拢不是吗?如果他做好自己的本分,别去妄想爱与被爱,就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就像自己。 要是她那天没有待在家里,或许哥哥就可以得救。 「我、我不会死。」琼的声音有些颤抖:「罗伊。」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琼,你还没回答我??」 琼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抓起包包,她几乎是用撞的方式打开门,闪过了哥哥想要抓住自己的手,当琼跑到外头时,她听见哥哥在后面被绊倒的声响,以及吼声:「琼!回来,我她妈叫你回来!你要是以为我会任由你这样??」 「闭嘴!」琼也喊道:「完全不在乎自己安全的人根本没资格说我,混蛋!」 琼在街上奔跑着,她好久没有尽全力跑步,她花了比预期更快的时间骑脚踏车来到研究所,她喘着气,眼前几乎快黑了一片。琼找到自己的晶片感应卡,从后门进入室内。由于处于半关闭状态,所以只有紧急灯光亮起,琼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电梯。 当她往上时,琼感觉双腿发软。 她来到三楼,怀揣不安前进,然后来到了肯恩家门前,琼颤抖着敲门,她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爱葛妮丝应门,她穿着漂亮的夏季洋装,看起来洋溢着光彩,琼恍惚地想到自己甚至没梳头发就出门了。 「嗨,琼。你如果想找莱尼的话,神田应该有告诉你,他要去做其他的任务??」 神田那个混蛋没有告诉爱葛妮丝。琼喘了几口气,她原本想要询问的事情也都吞回胃里,她从包包里掏出笔记与印刷稿混合成的资料夹,然后说:「这个,是神田要我写的东西。」 「咦?」爱葛妮丝伸手接过,她眨了眨眼说:「你已经把他说的自传都写完了吗?」 「不是——」琼有些破音的说:「是我??」 她望见神田的身影从门后出现,对方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只是焦躁地走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是我??我要出一趟远门,希望所长你能帮我保管一下。」 「这样啊,你时机选的正好,最近也没有工作。」爱葛妮丝笑了下,然后她伸出手,将琼的掌心翻过来,贴在了她鼓起的腹部上:「你看,现在他刚好在动,琼的声音很令人安心呢。」 当爱葛妮丝说话时,神田从门边穿过,一边用眼神示意说他们等等在楼下见,一边先沿着走廊离开。琼感到厌恶,但在她的确感受到小小的踢击时,琼屏住呼吸。 要是莱尼他见不到这个孩子的话—— 「琼。」爱葛妮丝突然开口:「发生什么事了吗?」 琼抬起头:「什么?」 「你的表情看起来挺糟的。」对方轻声地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琼感觉心脏都揪起来了,她感觉一开口,自己就会濒临疯狂的崩溃:「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肯恩先生要为神田做到那种地步,上月球不是、不是很危险吗??那上面有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义无反顾是为——」 爱葛妮丝的眼珠与莱尼一样是绿色的,琼从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像倒映在水波上。然后对方先是皱眉思索,接着露出悲伤的微笑: 「因为我们早就决定了,会为神田做所有能做到的事情。」 「但、但为什么——」 「我们一起长大,琼,家人之间一定会彼此帮助的。」 几分鐘后,琼来到屋外。 她看着早就等在那的神田,然后说:「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神田感觉有点紧张,他开口:「你感觉会自己一人飞越白令海峡,直接跑进人家国土。」 「我又不知道莱尼确切在哪里!」琼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很想要上去揍对方几拳:「只有你才知道不是吗?」 「如果我知道,我还会跟你待在太空中心那么多天吗,我当然早就跟他一起去了啊!」神田激动地喊。 琼感觉太阳穴都抽痛起来,她几乎是痛苦地喊:「这根本不能改变你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的事实。」 神田感觉也气急败坏:「我已经说过了,他是自愿,自愿!你想要干什么?跟爱葛妮丝说我一直利用她的弟弟吗?好啊琼,你就再上去一次然后说——」 「我要去苏联。」然后,琼说:「他在那,对吧?至少我们知道他在那。」 对面的神田愣在原地,表情愕然。 「我要把莱尼带回来。不要说这是什么狗屁家务事。去你的,神田。」琼说: 「我知道等他发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就太迟了!我已经让我哥哥变成这样,我不要看到另一个人也该死的『为了家人』而毁掉人生!」 第十五章 世界之王 上 「琼,琼,该死。」 当琼在试图攀爬围墙时,她感到无比的烦躁,可能是因为神田帮她举着手电筒,也可能是因为琼在下一秒因为重心不稳而整个人跌倒在校园内的草皮上。 「你为什么不爬好爬一点的地方?」神田在三秒后轻松翻过来,而琼决定不理对方,径直向前走。 「我在跟你说话,琼!」 「我跟你说话我就会脑溢血!」琼没有回头,她先前在研究所内翻阅资料,依靠了神田跟其他同事的帮助,但还是对于被认定为是苏联间谍的欧佳一无所获。因此她不得不在半夜闯入学校,试图在欧佳能留下线索的地方找到对方的行踪。 她无法阻止神田跟过来,对方对自己的发言毫无反驳,或许神田就是这样的人,但琼至今仍不知道,当神田得知莱尼离开的一瞬间,他大可以丢下自己前去找对方。 「要是莱尼死了呢。」琼在穿越走廊时说。 「他不会死。」神田说。 「假设他死了呢?」琼皱起眉头,她在黑暗中撞开校刊室的门,油墨与纸张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不会死。」神田不耐烦地重复:「你不要听中校的胡说八道。」 「但你也亲口承认了。」琼大喊,声音在室内回盪。 神田以沉默作为回应,琼绝望地发现柜子内的资料已经因为学期结束而被收拾乾净,她该去找通讯录的资料,或许也能有一些线索。 她抬起头,在看见神田背影的同时,琼突然觉得空气与自己都开始支离破碎。 她想到莱尼和她讲过,是他们让神田有了能成为正常人的想法。 琼低垂着头,在手电筒的光下,她的掌心曾感受过生命的跃动,却仍苍白无力。 「这里没有东西,如果我找到——」 她听见门发出声响。在琼思索是否要躲起来时,她意识到神田已经护在她前方。 果不其然,欧佳出现在门口。 绑着一头马尾的对方在照明灯下走过来,然后说:「波里斯小姐。」 「见鬼……」琼脱口而出:「你真的有派人跟踪我吗?」 「是也不是。」欧佳说:「只是学校与研究所,以及你家公寓附近的定点都一定会有人看守着,他们会通知我,让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你。」 琼这次学乖了,她试图检查对方有没有带枪,而欧佳也很配合转身——什么都没有。 「上次真的很不好意思。」欧佳说:「我需要你??」 琼再次和神田对看一眼,然后她决定先豁出去一把:「不,是我需要你把我带去苏联的发射场。」 欧佳愣了一会,她说:「你在说什——」 琼开口:「你只要带我过去,你会得到你要的东西,我们研究所的『超能力者』对吧?」 当她们用眼神相互对峙时,神田开口:「真他妈见鬼了……」 ——或许就读于新闻系真正的功用,就在于如何抓紧重点。琼并不确定欧佳的目的是什么,她只能用猜的。 从对方先前的行动中,琼可以得知以欧佳的身份,对方不能直接像自己一样前往研究所进行採访或者挖掘。欧佳需要一个替罪羔羊,一个先锋,替她开路,达成合作。当事情败露时,也会将所有事情全推给自己一个人藉此明哲保身。 对方甚至不像真正的杀手,更像是?? 「利益关係,就这么简单,波里斯小姐。」 当欧佳带着她从半夜的学校离开时,她这样开口。 街口的路灯下停放着一辆箱型车,当欧佳示意她坐上时,琼感觉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抗拒,神田甚至想直接将她给拉走。一意识到对方的行为,琼便愤恨地上车,她在里头见到了几个彪形大汉,群体的沉默将空间给填满。 「他们跟我说,『歷悉脑科学研究所』其实是个地下秘密研究机构,在此之前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超能力者研究机构早已屡见不鲜,但专为了登月而设立的地方,只有你们。」欧佳瞇起眼睛说:「他们想要这里的技术,即便其实并不清楚是什么。」 琼根本没心情听这些,她才不管自己的社长是不是苏联间谍,只要对方能带她前往莱尼的所在之处就行。 但琼仍旧有心烦意乱的事情,她想到哥哥,她没有查看对方有无受伤就离开了。还有爱葛妮丝,对方会没事吗? 「我并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波里斯小姐。」 当欧佳开口时,琼抬起头,街上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灯光洒在她身上又接着消失。 「什么?」她说。 欧佳瞇起眼睛,从这个角度下,琼看见对方的身体有着不自然的弯曲角度,就像——对,就像重伤后的哥哥,刚痊癒那样。 「你在大学里独来独往,明明是以团队竞赛的体育奖学金进来的,却完全没有可发挥的地方。但……你总是一个人,所以很好利用。」 所有的视线直盯着自己,琼感觉像自己身上浮出了箭靶的红心。她皱起眉头,在撇过头的时候,却正好与神田对上眼。 「所以,你打算让我去调查研究所,然后呢?」 「然后,随机应变。」欧佳乾笑一声:「因为我不能冒着我也被你们给识破的风险。」 当车子开动时,欧佳说她的父亲是待在苏联的间谍,在被苏联方识破后便被软禁起来。欧佳别无选择,要为拯救一个人的性命拼上全力,这种事对于发展如日中天的美国来说,并不是第一选择。 所以作为道地美国人的欧佳,并不在意家国情怀,毅然决然听从指令,而首要任务,就是调查歷悉脑科学研究所。 琼抬起头,她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欧佳伸出手,她重新绑好马尾,眼神猛地犀利: 「这会是一趟有些漫长的旅途,我们彼此信任吧,波里斯小姐。」 欧佳没有说谎。 他们在附近的私人机场搭乘小客机,然后往西边加州飞去,琼这辈子除了曾在高中时与队友们去另一个州比赛时搭乘过飞机外,她已经许久没感受到一瞬间失去重力的感觉了。 事实上在辽阔无边的机场,准备踏上台阶时,她有股衝动想要叫神田离开,但他们只是在强风吹抚而过时,两人相互直视,最后又一起上了飞机。 「苏联口中的『谬尼摩西尼』是什么呢?」 当飞越洛磯山脉时,琼在颠簸的飞机上这么询问。 「我不知道。」欧佳这么回答,她身边的士兵从未开口说过话,或许乍看之下她就像被护送的主子,但实际上琼明白欧佳也时刻被监视着。 「问他们想要做什么?」神田在自己旁边开口。 琼皱起眉头,将问句复述一遍。 欧佳顿了顿,然后说:「苏联那最先知道这个研究所,据说是因为那里有个超能力者实验体,有着『绝对忘不了的记忆力』,也就是说,他的脑袋储存的记忆量比正常人还要更多。」 「然后??」琼开口。 超能力者。 超能力者不是神田。 就在这个瞬间,她打了个冷颤。 她从一开始就搞错欧佳的意思了。对方玩笑般脱口而出的说「超能力者」——那是指莱尼。但苏联不知道莱尼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在接下来对方甚至脱离实验体,开始以如此特殊的身份,央求其他人让他们能够——上月球。因此欧佳在舞会上,也并不能确定对方真的就是脑科学研究所的核心成员。 「他们认为这个人的『天赋』可以确实地把月球上的某个东西『回收』。我所知道的资讯只有这么多。」欧佳轻声地说。 当琼望过去时,她看见了神田甚至可以说是不安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难道其他的太空人不能执行「回收」的任务,唯有莱尼能够将谬尼摩西尼带回来,就像中校所说是因为他的记忆力,那要是普通人与谬尼摩西尼接触了会—— 「意外」。她的脑海浮现这个字,琼艰难地嚥下口水。 漫长的旅途从飞机转为汽车,再转为另一架飞机。不同的司机,不同的保鑣,而时间感也被剥夺,琼在飞机上睡睡醒醒,比起民营客机,私人飞机像随时会解体,强风乱流带来的震盪让琼也担心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在机场时,神田曾看着休息室墙壁的世界地图,他站在俄罗斯与美国中间。一盏微弱的灯火照亮他的半身,有那么一瞬间,琼感觉对方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波里斯小姐。」 某天的凌晨,欧佳突然举着无线电和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研究所的那个男人,人早就已经在发射场了。你是什么时候联系的?」 琼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还是要为欧佳与她之间的误会而崩溃。但她只是随意带过,并且强烈要求对方一定要把自己带往发射场,她必须要见到莱尼。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然后,欧佳轻声地说。 「什么?」琼抬起头。 「如果我们的身份都很普通的话,我很想跟你当好朋友。」 整趟旅程欧佳没有给她多少食物,在真的进入俄罗斯国境内时,琼的胃里大概只有两三块军用乾粮。 她抹开窗户的雾气,发现外头雪白一片,指尖也开始变得寒冷。 琼接过了其他人给予自己的大衣,而在看向神田时,才发现对方早就趁其他人不注意,自己穿上一件羽绒外套。 自始至终,对方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琼恍惚地想到哥哥。她还记得现在以贩毒为业的哥哥,从以前就能看出一点端倪,哥哥小学时曾偷过同学的橡皮擦。对了,哥哥曾经说过,要是他是隐形的就好了,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现在她看着神田在人中穿梭,随意地将那些人手上的食物拿来吞下,一边掏起某个人的枪,在检查弹匣后,又若无其事的放回去。 与隐形相去甚远,因为这些人也根本不会意识到曾发生什么事情。 神田彷彿从未存在过,那个莱尼与爱葛妮丝口中最宝贵的家人,站在飞机尾端的储货区,瞇起眼睛,就像随时会融化于空气中。 两天后,他们穿越俄罗斯北端,绕了远路来到哈萨克拜科努尔。 拜科努尔发射场是一处荒漠,来到哈萨克境内,雪变得少见,甚至气温开始温暖,与佛罗里达的发射站不同,拜科努尔的寂寥感如海一般扑面而来。 巨大的火箭与支撑架近乎高耸入云,从遥远处便能看见,她必须要瞇起眼睛,才能看见有如脏污小黑点的工作人员在忙上忙下。 他们搭乘军用卡车沿着道路前进。 琼感觉燥热,明明这里的天气并不炎热。她感觉一眨眼自己就来到了陌生的国度,欧佳讲着流利的俄语,和彷彿一拳就能够害死她的壮汉沟通,而后便通过了检查站。 铁丝网与闸门在身后远去,当车缓慢驶向建筑物旁,琼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而她看见远方的运动场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莱——」 当琼还没说完时,她便看见神田从车上跳起,一口气衝过去,接着琼愣愣地看着,那两个人几乎一起跌倒在荒土上,扬起一阵飞烟,紧接着神田破口大骂,很明显不是什么感人的相逢。 而琼也一起跑下车,像个笨蛋一样奔跑向前。 ——「所以,你和神田一起来见我?透过??威胁?」 当琼被美其名为接待,实际上为软禁的形式待在小房间内时,莱尼与神田一起进来,他们三个并排在小小的会客室中,没有人看向彼此。 再次见到莱尼,琼觉得像是有一整个世纪没与对方接触过。来到苏联境内的莱尼并没有变化多少,但琼却在对方进来时,看见莱尼伸出手抹去鼻子侧翼沾染上的血跡。 莱尼穿着运动服,他背靠着墙,然后说:「你们到底怎么来的?」 「谈论这个之前,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直接不告而别吗?」神田先行开口。 琼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与对方意见一致的时刻,她点点头说:「我真的很担心。」 夹在他们中间的莱尼顿了顿,然后说:「快来不及了。」 「什么快来不及?」琼问,她试着不想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但感觉每个字句说出的瞬间,她的咽喉都分泌出某种酸质,逼得她必须吐出口。 「月球,谬尼摩西尼。」 莱尼伸出手拿了纸笔,他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开始画图: 「会议那天他们说卫星拍到谬尼摩西尼正在蔓延扩张,美国不想要让我去涉险——但要是现在不去,下次月面上或许就没有地方可以降落了。」 莱尼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圈,上面用红色的画笔标示了谬尼摩西尼扩散的位置,至今琼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把它想成类似于岩浆般,会不断冒出的液体。 「要是碰到会怎么样?」琼问。 莱尼回应:「我不清楚。」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行动里的『不清楚』,就足以构成不该上去月球的理由吗?」琼忍不住问,她甚至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我先去外面查看情况。」 神田边说边站起身打开门,而下一瞬间,整个室内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琼突然四肢瘫软,她坐了好久的飞机,还有好久的车,好不容易见到莱尼,但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却感觉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他在利用你。」琼开口:「你、你懂吗?神田,那个男人,因为只有你能记住他,所以他甚至连你酒精中毒的事都不在乎,他只想要你上月球,然后帮他解决问题!」 莱尼看过来,眼神中有着琼无法描述甚至无法捕捉的东西。对方身上也有着尘土的气味,她并不喜欢。 「没这回事,琼。」 莱尼看着她,然后说:「那是因为神田他一个人做不到,所以才需要别人帮忙,我有这个能力……」 「莱尼!」她不自觉地喊了对方的名字,琼好着急,她感觉自己手握着的不是另一人的手,而是家里的电话,她明明应该快忘掉那件事才对了,怎么越发清晰,越发令人恐惧? 父亲是怎么说的,说她是恶魔的孩子,害死了母亲,让家庭破碎。然后哥哥会告诉她那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说她挺好的,一直都挺好的。 「莱尼!」她喊着:「不是,不是那样,听着,他的诅咒跟你一点关係都没有,不要上月球,那上面很危险!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说不定美国的那些人甚至不是为你好,他们只是怕你死了那就没有人要继续做了!」」 「我知道很危险。」莱尼站起身,但他们联系着的手并没有松开: 「为此我也做了很多准备。」 「但你喝酒了。」琼说:「你说一开始只是一瓶,后来再也克制不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你很痛苦。」 「那只是意外。」莱尼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他认真地看过来:「琼,发射日期是明天,你也应该去休息一下,然后隔天就打道回府……」 「拜託别走。」琼握紧对方的掌心:「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你已经因为忘不了事情那么痛苦了不是吗?凭什么还要去承担别人的事情?不可以,莱尼,不行这样,拜託不要这样。」 「但没有别的办法。」然后,莱尼头一次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我必须现在去,琼,他的诅咒只能由我来破除,他绝对不能一个人孤独的死去,那样的话……」 莱尼突然噤声了,而琼的手因为用力而开始颤抖,她注意到有一滴液体在拇指指节落下。她一开始以为是鼻血,因此急忙往上看。 是因为什么难过的回忆吗?是因为自己再一次的踰矩吗?琼甚至也想哭出声,直到她听见对方开口。 「你不可以这样子,琼,你不能叫我不要管他……如果我不管他的话,谁来救他呢?爱葛妮丝给了他家庭,而我要给他未来……神田他……只有我能记住神田……他的一切……」 她这辈子没有看过任何人像这样静静的流泪,甚至连一点哽咽都没发出。 「就只是因为你记得住吗?」她脱口询问。 莱尼抬起头,他们对视许久,而后他轻声地说: 「琼,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脑袋像暴风雨与海啸同时肆虐,而莱尼的眼泪滴落在他们交叠的掌心。 琼无法说出自己的问句,她颤抖着,张着嘴,像呼吸不到空气,她看着对方鲜艳的捲发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就连那双绿色眼睛也是。 莱尼说: 「要是我死了的话,你会记得我吗?琼。」 第十五章 世界之王 下 她的心脏震颤,言语涌现的瞬间,两名士兵推开门,然后一把抓住了她。琼相信那蜷曲的音节代表会客时间结束,但还没,还没结束—— 「我会,该死的我会!所以你不要上去!」 琼用尽全身力量嘶吼:「不要去,莱尼,不要去!怎么可以只让神田那个混蛋一个人幸福啊!」 她几乎是整个人被驾着拖走,鞋跟在地面摩擦,但琼仍不断吼道,她的声音被狭长的廊道给反射,像是音波攻击:「莱尼!不要牺牲你自己知道吗!莱尼!」 ——她被只会说一点点英文的职员蒙住眼睛,为了防止她记下这里的结构。然后被带到一间普通的小房间内,走上,走下,转弯,两层台阶,而后对方说着「待着,早上,请,谢谢」。于是她在这没有窗户的地方坐上床,铁桿发出尖锐的噪音,琼感觉脸颊又酸又痛。 她站在镜子前,她无法判断窗外的天色是凌晨还是半夜。眼睛周围沉淀的黑色素让她看起来疲累不堪,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神田又在哪?为什么这个时间点他不肯出现? 他会愧对于莱尼吗?那个混蛋。 琼感觉脑袋要炸开了,她来到门前,毫不意外被锁上。当琼试图通过通风口查看四周情况时,她却与一双眼睛面对面直视。 「哇——」琼吓到差点跌在地上,紧接着有个人打开了她的房门,进入室内,再将门锁上。 从直觉判断,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并不是美国人,再看向名牌,上面是琼看不懂的俄文。她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 男子用英文开口:「研究所的波里斯小姐?」 「是的?」琼答道:「请问你是?」 「这所太空发射中心的部门主任。」男子边说边点点头:「叫我厄德勒斯就行。」 他们没有握手,也没有像教科书一样开始说今天天气真好,名叫厄德勒斯的男子直截了当地开口: 「那个太空人是否隐瞒了什么事情没说?」 琼顿了顿,她意识到「太空人」是指莱尼。她警戒地缩起肩膀,然后说:「什么意思?」 厄德勒斯摸了摸后颈,像是相当不擅长对话,他开口:「根据我们放出的饵,他来到这里,帮我们把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带回来。但真是如此吗?他肯定也知道那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琼没有回应,她感觉到冷汗从额头流至下巴。 「我和西格是在阿波罗联盟测试时认识,那时苏联的太空人想方设法套美国人的话,他们到底在月球上干什么了?」厄德勒斯有着一双暗灰色的眼睛,就藏在浓密的眉毛下,他的口音浑厚有力,像石块般随时打击着自己:「谬尼摩西尼很危险。但是我们两方都知道那个人做得到。」 琼愣在原地,这就是中校的本意吗?跟苏联方接触?既然美国那办不到,那就让自己前来,而她的确到了,却也失败了。 她与对方对看,几秒后,厄德勒斯说:「阿波罗计画的几年间,这里,拜科努尔,也陆续派出许多人进行任务,按照这里的规矩,多送几个人上去人体测试一下那是什么鬼东西也是必要的。」厄德勒斯说: 「只是后来,我们以为我们有送人上去,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送人去月球。」 琼抬起头,她说:「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我想也是,要是没有足够的筹码,谬尼摩西尼会吃掉那个人的存在。被以神的名字命名,就代表它有着超乎想像的力量。」厄德勒斯说: 「但如果是你们研究所的太空人,可以记住一切的那个人,就有与它接触的资格,可西格他肯定还隐瞒了什么事情没说??向谬尼摩西尼许愿的必要条件??不过,你就在这边好好休息吧。」 不仅是中校,就连莱尼与神田都瞒着她没有说,不,应该说,是以如「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样的垃圾话改搪塞过去。她以为莱尼单纯地只是拿回这个东西,然后神田就能够因为做点实验而得救,但并不是—— 厄德勒斯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传达中校的叮嘱,但琼完全听不进接下来的话语,她感觉世界在崩塌,一切的拼图都再逐渐拼凑而起。 这是只有莱尼才能做到的事情,不是普通的登月,而是乘着太空梭飞向宇宙,与人造的记忆之神交手的任务。 莱尼知道,神田也一定知道,但他们却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前往月球,她却—— 第二天一大早,琼在有人敲了她的门后,仍旧缩在棉被里,她听见有人打开房门,从脚步声听来只有一个人。琼屏住呼吸,在一声俄语的呼喊后,有双手抓起棉被。 琼收紧腿,接着猛踢出去,就像她准备投篮时会进行的跳跃。她扯开棉被,看见一名女性员工在房间角落,捂着腹部,一脸惊恐地准备从腰间口袋掏出东西,对讲机、手枪、或者可以呼叫保全来的按钮? 这些都会在镜子碎片抵在对方喉咙时无关紧要。 女员工用俄语说了些什么,琼一句话也听不懂,但她用另一隻手指向员工的衣服,说:「给我。」 十分鐘后,琼穿着发射场的工作服,以及只能在够远的距离下混淆视听的通行证,她走在走廊,紧接着开始奔跑。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脚下踩着铁製的地面,从楼梯处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楼层,每条走廊都有员工在行进。 「琼,该死,你在那里做什么?」 当听见神田的声音说,琼差点因为脚软而跪下,神田咂嘴,然后拉着她的手躲进一个隔间里。 「他们不是要带你去发射——」 「去你的发射场,妈的神田,」琼甚至没办法在理性状况下好好说话,她尽量压低声音:「莱尼在哪!」 「嘘,闭嘴,你会被发现——」 「你,该死的,神田,是你!」琼嘶吼,她将昨夜苏联方科学家厄德勒斯的话重复一次,而神田的脸色是越发惨白。 「是你偷了所谓政府的机密文件,然后告诉莱尼说谬尼摩西尼或许可以帮到你,你让他成为筹码,被美苏两方的人彻头彻为利用!」琼开口:「所以『诚徵纪录员』、『写自传』,要是莱尼失败,要是他死了,你还是有下一次,跟下下一次的机会??」 琼听见脚步声,她必须走了。最后她瞪向神田,然后扯了扯工作服外套的领子调整,接着立刻回头,往楼下走。 她开始听见有人在追逐的声音,于是琼越来越快,她差点在中间平台处因为高速衝刺而撞到头,然后,琼也知道最大的脚步声绝不是工作人员,而是神田。 「琼!」对方在身后喊:「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该死!」 她在一条连绵无尽的长廊尽头瞥见几名武装士兵,当然琼知道自己最该做的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尽快离开,但当她看见对面举起了说不出名字的枪械时,她二话不说立刻往反方向跑去,在远处的俄语咒骂中寻找出路。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打开一扇门,而神田气喘吁吁地来到她旁边,然后指着另一条路:「走那边。」 琼在对方指引下来到了一条通风走廊,她在昏暗的灯光中穿越管线与仪器,而神田再次开口: 「你难道不会怕吗?」 「怕什么?」 「怕自己被所有人遗忘,就好像这一生活得毫无意义!」 琼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提起,她喘着气,然后打开一扇门,她来到外头的荒野,而就在眼前,发射场的火箭清晰可见。她必须过去,找到莱尼,然后跟他说?? 「我把希望寄託在我的家人身上有什么不对吗?」神田的声音响彻耳畔:「就算是陷阱,是骗局,有人在覬覦什么也无所谓!但他有能力做到,我也相信他回得来。」 琼没有回答,她在远处瞄到有军人往自己的方向衝来,而回头看,有另一群人也发现自己。 「琼!」 一切就像是慢动作电影,在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琼在逃跑途中,被用枪托击倒在地,她可以感觉到神田试图帮自己,说起来,琼也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自己所说的那样冷血无情,但她没办法理解。 「拜託,」所以她说: 「阻止他,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当她被銬上手銬限制行动,来到发射控制室附近前,琼坐在军用卡车上,她看见发射台,阳光被高耸的钢铁与器械所遮蔽,地面上的的大型起驾机来来去去,抬头望见的楼层几乎每一个区域都有人在走动,俄语与英文交杂着,琼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像是要融化于此。士兵带着她穿越整备区,来到了更加开阔的户外空间。 而琼看见了火箭。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物体,像根笔直入云的巨大圆柱体,琼甚至一瞬间觉得,那就是像是个巨大的墓碑。 当她再次看见莱尼时,对方已经换上了太空服,琼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她只明白在人群中的莱尼,仍旧显得亮眼且注目。巨大且笨重的装备被放置在身后,用白色的材质包裹,他的太空服上印着苏联的标志。看上去触目惊心。 ——「莱尼!」 几秒后,琼摇摇晃晃地站在卡车上,她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如此开口,就在远处,对方的表情她甚至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安。 「别去。」趁莱尼还没开口前,琼这么吼道:「别去!不要去,莱尼。」 「琼……」 「那就让我来记住你!莱尼·肯恩!你希望别人也能记起的事情,我都会帮你记住——」 她的头发被人抓起,用力蛮横地半拖半拉,将她压下座位,但琼还是嘶吼着: 「我来记得你!你跟神田都绝对不会被我遗忘!」 最终她被带进发射室的角落,原因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必须聚在这里,等待伟大计划的开始。几乎任何空位都被佔满,琼感到全身颤抖,因为即便自己说了所有能说的话,只要事情的核心没有改变想法的话,莱尼也不会回心转意。 而神田站在自己身旁。 所以拜託,拜託神田。 说点什么啊。 他不也是你的家人吗? 就在琼感到绝望的时刻,她睁开眼,看见神田手里拿着一副耳机麦克风,然后,她看着神田戴上耳机,轻声地朝麦克风开口:「莱尼。」 「神田。」莱尼的声音在控制室内响彻,俄语的疑惑声也开始蔓延。直到莱尼开口解释说他是在自言自语,那位指挥官才严肃地与身旁的翻译人员一起继续进行任务。 「我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到底叫做什么。」莱尼的声音。 「什么?」神田皱起眉头开口:「你明知道你记不住我的名字。」 「是的,我知道。」莱尼说:「还有,别对琼太苛刻了。」 「我并没有对她太苛刻。」神田说。 「有,你有,但我知道你的内心很柔软。」莱尼的语气温和:「只要琼遇上什么危险,你也一定会保护她。你就是这样的人。」 接着,莱尼再次开口:「说到琼,这是第一次除了爱葛妮丝和你以外,那么关心『我』,我真的很感谢她。」 「你……」神田似乎欲言又止。 「她是个好女孩。」 琼缩起肩膀。 「莱尼……」然后,神田说。 「怎么?」 「你知道……谬尼摩西尼,对,似乎比我们想像中更有危险性吗?有一些实验数据,苏联那方的,他们没告诉我们。我也没有在资料中看到。」 「我知道。」莱尼回答。 耳机传来一些杂音,随后是莱尼回答他要那些人别管。从监视器的萤幕上显示,可以看见对方似乎已经准备进入到火箭内了。 「对……你知道有危险性,那还要,还要上去吗?」神田的语气忽高忽低。 「当然啊。」莱尼开口。 琼感觉自己的心脏彷彿快要爆烈。 「但,其实……其实说不定,不上去,但只要有你记住我就好了,而且还有琼……」神田的声音变得紧凑:「对吧?」 莱尼沉默了会。 「就是啊,太危险了啊,琼还跟我说,什么被吃掉存在之类的,就好像我的诅咒的升级版,太恐怖了哈哈,对吧?莱尼,要不要乾脆你就……」神田越发着急,但下一秒,莱尼开口: 「我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过了好几秒后,神田才颤抖着说:「那并不重要。」 「我在想,如果记不住的话,我来帮你取一个吧。」 琼站起身,她看见被设置在更遥远之处的摄影机,而火箭的底部似乎已经点火了。所有人屏住气息, 「神田珍贵(treasurekanda)。」 耳机内沉默了好几秒。 「等、等等,莱尼,该死,莱尼,你不能,不能丢下一个土成这样的名字给我自己就走啊,我说,妈的!回来!不要去,该死的不要去,对不起!」神田破音的喊道,一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甚至胡言乱语: 「对不起!不要去了!你不要去了,回来,莱尼,就像你说的我们几个就一起生活好吗?别去,别去不要上去!对不起,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当真,该死的求你了莱尼,下来,不要去,不要去月球——」 「我向你保证,你会成为世界之王,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存在。」 她知道自己失败了。琼看着萤幕画面上的烟雾被拉长,而火箭急速升空。 她与神田肩并着肩站着,然后一个小时,再接着下一个小时,莱尼的摄影机所拍摄的景象传回地球都没什么变化。 她什么都无法思考,手也抖个不停,她想要责怪神田这个混蛋,为什么拉不下脸,好好地请求对方就好。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听着控制室里的莱尼回报状况,一切都好,没有问题,不会有事,相信他。 从白天到黑夜,琼从那粗糙的画面中,看见莱尼准备要降落。稍微偏移,再往下降,再一点偏移,跟随科学家给予的指示,慢慢来。 所有工作人员都屏气凝神,只剩下指挥官一人在给予指示。 时间过了多久? 她与神田手牵着手,彼此紧握,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相信,那不会有事,因为莱尼可是莱尼,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甚至承载了一个人的人生,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而且他甚至成功降落于寧静海,如同一片荒原的月表。 她看见莱尼走下来,第一人称的视角在无重力的空间缓步前行。莱尼从太空舱内搬出月球车,然后坐了上去。只有他自己一人,因为苏联的火箭太小,唯一能发射的只有这艘,所腾出的空间都必须要用来作为收容谬尼摩西尼所用。而孤独的他,莱尼乘着车,不断前行。 有一瞬间,琼觉得自己像是也变成了无重力,她感觉五脏六腑随之飘起,又随之落下。 「李奥纳多,李奥纳多……」她听见神田喃喃自语,重复着莱尼的全名:「拜託……」 最后,她看见了谬尼摩西尼。 就在前方。 那是,那是一块像是肉块般的东西,在周围洁白的地面上,有着黑色如黏胶般的物质,但踩上去却似乎不会有任何影响。莱尼跟随着指示毫不犹豫地向前。 然后他停下了。 巨大的黑影遮蔽了星空。 就像感应到什么一样。伴随着沙沙声,琼听见莱尼开口说话: 「我希望——」 所有的通讯设备在那剎那全部断线。画面与音讯被截断,一切彷彿归于虚无。 ——几天后,他们发现了搭载回程火箭的莱尼坠落在太平洋。琼和神田,以及整个回收团队搭乘船隻准备接对方回去。 再次见到莱尼时,有些虚弱的对方仍旧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正如同第一次见面。 「对不起。」然后,莱尼向她与神田道歉: 「我想我一定认得你们,但我记不起来了。」 第十六章 我发誓 ——要是我死了的话,你会记得我吗? 琼的脑海里总是回盪着这些音节,像是敲击般造成回声。 对方或许真的死了。她的脑中迸发出许多莱尼可能会有的死法,就像课程上曾学过的与宇宙大爆炸,包括了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漂泊,又或者是浑身是血,倒卧在月球的石头堆中,宇航员的头盔映照出地球的模样。 如果这是神田的自传,琼觉得採用一种破题法——「他们彻底失败了」,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场。但对于琼而言,她要把作为记者或者作家的志愿从未来彻底剔除,她从此以后都不要再参与到任何人的生命当中,与他们熟识,理解过往,为了甚至连交往都称不上的人跑到苏联,甚至把命丢了都在所不惜。 莱尼—— 莱尼。 要是他如此轻易的就死去,那他一直以来的人生,为了某人而付出的人生该有什么意义。 在琼在目睹火箭断讯后,她的脚一软,然后跪倒在地上,在俄语的交谈中,她感觉这里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某种不安,一旁的神田粗鲁地拉着她的手臂,五指死死地按在皮肤,吼叫着要她赶紧起来,但琼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某个地方。 回忆中的家,位于某块甚至连郊区都称不上的荒地,电视老是没讯号,而屋子长方形的结构就像走廊那样直线延伸,她与哥哥分别睡在墙壁两侧,那天父亲回到家,她要上前迎接,准备解释自己显而易见的谎言,为什么不在学校?她想要休息一天玩个游戏,这不过分对吧?然后哥哥出现了,他抓住呆愣的自己,被父亲击倒在地,翻滚两圈,背撞到储物柜,而鲜血从哥哥的脸喷溅而出。 就像火箭那样,一切都离自己远去。 神田紧紧抓住自己,但琼的视线就与脑袋一样混乱,她抬起头看见厄德勒斯来到她面前,琼嘶吼着开口:「该死,你们明明知道有什么危险性却还是让他——」 「他成功了。」然后,厄德勒斯开口。 琼感觉神田捏着自己的肩膀,手指出力越来越重。她口乾舌燥,说:「什么意思?」 「他与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接触,而我们所有人『没有忘记』这次行动,我有跟你说过,脑科学研究所的波里斯小姐。」厄德勒斯开口: 「他的确有与它接触的资格。」 「中校他——」 厄德勒斯在她耳边轻声说明:「我只是资讯提供者,我倒要看看西格想玩什么把戏,接下来就看你想怎么办了。」 她知道神田在护着她,但琼仍旧以一种彆扭的姿势,她惨烈地开口: 「把他带回来,拜託。」 「我们会尝试。」厄德勒斯这么开口,在他们靠得极近的那瞬间,琼意识到对方的一隻眼睛似乎是义眼,在日光灯下闪着不一样的光泽。 莫名地,琼想到哥哥,于是她紧抓着神田,没有让自己跌倒在地。 ——失去联系的火箭仍能够可以侦测得到莱尼的移动轨跡,无法沟通,无法联系,但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火箭却显示已经准备返航。即便无人知道莱尼在月表上的时间都在干什么,但他还活着,所以能够操纵火箭。 因为无法与控制台联系,工程学家们也没办法与莱尼沟通到底何时脱离月球的引力,接着返航回地球。但后来琼与其他人一起待在控制室内,有人拿起笔计算出对方现在的完美轨道,而莱尼以些微的误差,正在往地球前进。 这怎么可能。 他真的还活着吗? 然而接下来琼被带往房间,并且被要求至少休息一下。而她睡睡醒醒,脑袋像是清晰到无论什么数学难题,她都能从中找出定律且解答,却同时也混沌到琼无法分清早上与黑夜,她感觉自己头下脚上,偏离了地球的磁场。 与往常无异的神田坐在她房间的角落,没有说一句话。 琼突然想到,有一次她与神田、爱葛妮丝以及莱尼一同在研究所吃饭,莱尼是负责帮大家盛饭菜的那个人,琼在对方身后,莱尼会帮家人们打上满满的食物。而轮到他自己时,莱尼跟厨师沟通,并且将菜品秤重,琼问了为什么。 「因为要上月球。」莱尼说:「控制饮食,保持体力,还要有自制力。」 说来讽刺,根据那份酒精中毒的报告,莱尼并没有自制力。琼突然懊悔,她应该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这样莱尼就没办法用那些愚蠢的理由反驳自己,然后他就不会上去月球了。 当琼朦胧地睁开眼时,她看见神田,于是琼恍惚地问一句: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神田顿了会,回答:「他铁定还活着。」 「要是连莱尼都忘记你,你就真的变成孤单一人了吗?」琼突然说。 「什么?你吃到坏掉的东西了吗?」神田的语气也没有以往的尖锐,琼感觉他们两个都身心俱疲。 房间没有窗子,只有奇特的气味,机油与灰尘的味道充斥着鼻腔,送上来的食物看起来像书上所描述的游牧民族会吃的肉品与新鲜羊奶,琼感觉自己的内脏在翻搅,或许自己就算随时死去也不足为奇。 「我跟我哥哥说我要去苏联救我朋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我在开玩笑,而是骂我脑袋在想什么,但我还是过来了。」琼脱口而出:「可是我也根本没成功。」 她闭上眼睛,假装没有看到神田的视线。 「你是个外人,琼。」然后,神田低声说:「你给我记住一点,你在这件事里一直都是外人,该死??为什么?」 琼睁开眼,她从床上爬起来,头发遮掩了视线,她与神田面对面,对方吸气,她就吐出一口气。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神田站起身,他伸出手,从高处固定的置物柜里,拉出一条毯子,然后回到了座位:「晚安。」 ——将降落的座标确立下来后,琼便被告知可以跟着一起前往火箭坠落的所在处。她可以听见科学家与军人们窃窃私语地在讨论,她老是听见一个重复的字词,而后厄德勒斯告诉她,那是在说「奇蹟(Чyдo)」。 就和最初预计的一样,莱尼在海平面安稳降落,当琼与神田还在飞机上时,降落地点附近的团队就已经派遣一艘小船过去接应,即时消息不断透过无线电更新,而当琼离目标越是接近,她便越觉得自己越发渺小。 「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不知为何地,再一次看见莱尼的瞬间,琼的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从直升机往下,在震耳欲聋的叶片运转声中,拉着绳梯来到甲板。莱尼就坐在那。周遭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医生的人正在清理对方。 莱尼手中拿着头盔,就在抬起视线时,琼意识到对方满脸都是因为鼻血造成的痕跡,那双绿色的眼睛反射着阳光。 他像从战场上歷劫而归。 「莱——」 身边的神田一个箭步衝上去,琼看着神田简直像用撞的般贴上了莱尼。 她总觉得神田的拥抱像绞紧的绳索,会将臂弯中的人给紧紧捏碎,那双手臂瘦弱且纤细,仍像个青少年。 她听见哭泣声不停扩大,像将石子打入水面泛起涟漪。她知道其他人会觉得莱尼的动作有些奇怪,不会意识到对方正抱着一个人。莱尼安稳地瞇起眼睛,伸出手与神田相拥。 「没事的。」 然后,莱尼温柔地说:「我在这里。」 但就在神田放开对方,准备开口时。莱尼却抬起头,正面迎向了神田与自己,回应: 「但——对不起,我想我一定认得你们,但我记不起来了。」 于是琼与神田相互对看,她感觉大脑受到了某种衝击,远比知晓神田无法被人记忆起这件事更加震撼。 海风吹拂而来,琼的脑海闪过各种可能性,因为撞击而失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可以感觉到身边的神田正在急促呼吸,整个人在寒风中颤抖,当神田开口「什么」的同时,发射场的同僚正走上前来到莱尼面前,并且准备将对方带往船舱内部。离开前,莱尼再次看过来,他露出了稍微有些困扰的表情,又接着像是在思考过后,说: 「谢谢你们来接我。」 或许就是在这一瞬间,琼发现自己能够回答神田的问题,关于那个「为什么」,关于为什么她就是个被聘请的外人,一个小小的员工,却逼得神田同她一起翻越国家,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因为要是对方就这样死去的话,那自己这条被哥哥救回的命,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由船隻回收火箭残骸,他们在海参威附近的港口停留两三天,再这之后便再次回去了拜科努尔发射场。莱尼的健康状况并不好,脱去太空衣后,对方的身体满是乾涸的血痕,像被某种微小却锋利的刀刃,来回割了千百次。甚至有几道相对较大的伤痕,像是在上头书写一般刻印。 莱尼的表情一直都有些迷茫,被医生检查时,琼与神田都待在附近。这是莱尼要求的,说他对他们有着熟悉感。 但当说到「这两人」时,眼前科学家们皱起眉头的表情,让琼意识到,莱尼的确从月球回来,可所谓的「诅咒」并没有被破除。 当莱尼被问话时,会瞇起眼睛,说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的话你怎么可能还能开着太空梭回来?你无法听从控制室的指挥,根本不知道要在哪个定点脱离月球引力不是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莱尼皱起眉头,仍然是那句话: 「我不记得了。」 「你在月球上碰见谬尼摩西尼了对吧,它在哪?你对它做了什么?你有把它回收吗?火箭上完全没有发现任何踪跡。」 「我不记得了。」 「你在月球只待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就马上返航,是为什么?」 「我不记得了。」 「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不记得了。 ——「那,美国人,你到底还记得什么?」 「我非常疲累,一直都很累,但现在感觉稍微轻松点了。」 莱尼轻轻地说完,接着便在一群人惊骇的目光中躺回床上,然后沉稳睡去。经过检查,只说他需要相当大量的睡眠。 ——「我们有个推测。」 莱尼返航后的一个礼拜,他在发射场的医护室内睡睡醒醒,进行身体检查,同时进行多场会谈。琼认为换成是一般人的话,或许早就吃不消了,但即便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行程却相当近似于莱尼过去会做的事情,因此对方看上去毫无障碍。 但琼大部分的时候并没办法随时去探视,她只能待在房间里,偶尔在发射场附近间晃,有个看上去像是苏联的一隻小队驻扎在此,那些人对自己没太大敌意,琼经过的时候,会有几个年轻人凑上前,用文法奇怪的英文问她美国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呢。琼没办法回答出梦幻的答案,毕竟她的家充满了社会问题,邪教与毒品,父亲还是个因伤害罪入狱的罪犯。就连自己也不遑多让。但琼仍然会在开口回答时想起自己的家人,哥哥与阿姨。 于是她会回答还不错,再接下来,琼会在附近堆放废弃材料的钢筋堆附近,遇见正在抽雪茄的欧佳,对方会和自己打招呼,然后说希望事情能有个了结。 然而每当琼想要找到神田时,对方都不见踪影。直到厄德勒斯前来找到自己,神田才从走廊尽头出现,与琼一起进入会议室。 而这群人有了一个结论。 「第一点,摄影机坏了。」发射场的会议室位于建筑的一楼,窗户正好对着太阳,当光照射进来,所有坐在前方的人轮廓都会被照的发亮,但面孔却深埋于阴影中。作为会议翻译者的厄德勒斯扳起手指,向着琼开口:「没有人知道月球上发生什么事。第二,谬尼摩西尼或许能够用『交易』的方式来达成祈求者的愿望,但没有『筹码』的其他人一旦出差错就会被这个实验体给吞噬存在。这是我之前告诉你的所有情报。」 「太空人回来了,却没有带回谬尼摩西尼。他的优势也——」对方指了指脑袋:「消失了。」 但神田的诅咒没有消失。 所以,他很可能是是在过程中,许下了某种愿望。 「不可能会这样。」一旁的神田喃喃自语。表情就像他当初听见莱尼曾酒精中毒那般震惊。而琼在一瞬间确定,对方与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 「不过,我们并不能确定他的确真的有许愿,又或者其他不可控的可能性,毕竟唯一可靠的记忆现在遗失了??现在的状况有些棘手,因此我们——拜科努尔的研究团体——要拜託你一个工作。」厄德勒斯开口。 琼抬起头,她感觉到呼吸困难。 「我们需要谬尼摩西尼,你们也是。然而现在唯一的希望失去记忆,因此我要你回到美国去寻找解决办法。」 琼愣了许久:「你说什么??」 「莱尼?肯恩是美国用来『回收』的主力,他失败后美国若无法达成目的,或许就会重啟研究。」 「研究?」 「『谬尼摩西尼』是怎么造出来的,必须追本溯源。」厄德勒斯说。 「那莱尼的记忆呢?」琼立刻脱口而出:「既然如此,我要带他走,我们一起回去美国找到答案——如果他能恢復记忆,你们就不用把希望压在敌国身上对吗?」 当自己的回应被厄德勒斯翻译后,会议室现场一片譁然,而厄德勒斯摊开手,然后说:「真是个好提议,但你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派人来监视我。」琼皱起眉头,先前她毫无筹码而且太过于慌乱,以至于自己根本没办法在发射前救到莱尼,但现在不一样,她可以好好思考,就像球场上思考战略一样,她要运球、扭转身体、穿越选手,再接着跳跃射篮。 她想到莱尼,但浮现在眼前的却不是他们相处的回忆,而是莱尼握住她的手,问说如果他死去的话,会不会记得他? 「欧佳人呢,她成功把我带过来了,再让她跟着我一次也很合理。」 「你逃跑的话,再下一次就不只是銬上手銬那么简单了。」对方扬起微笑。 「我见识过你们的能耐了。」琼皱起眉头。 「这里并没有你所想像那般野蛮,我们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前进的科学家,祖国正在逐渐颓败,我们会不择手段地寻求逆转胜。」 「他怎么可以??」然后,这句话打断了自己的思考。 神田像是再也受不了一样,他来到会议桌旁,掌心用力往桌面拍击,发出剧烈的撞击声,但在场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对于被粗暴扫下桌面和因为作用力而飘在空中的纸张毫不在意。 「他怎么可以这样啊!」 而后神田与自己对上眼,琼屏住呼吸,没有回应。 第十七章 带回来 那男人是个混蛋。 她早该认清这点。 「什么叫『他怎么可以这样』?」琼在回到房间内,只剩两人时开口:「你根本什么都搞不清楚啊,谁知道莱尼是为什么失去记忆!」 「我很清楚,我他妈最清楚!」神田咬牙切齿,声音又惨又破:「太空署也是把资料往死里藏,我当初走进去把东西偷出来,所得到的资讯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还差点被那机构里面的侦测雷射弄死,所以我知道有人得上月球!跟!那个鬼东西!许愿!」 「现在完全没有证据,你怎么知道莱尼没说『我希望能够破除神田的诅咒』?」琼不是故意要将自己的话语变得如此令人厌恶,但随之而来的是她紧抓着对方的衣领,喊道:「有那么多可能性,难道他是利用那什么谬尼摩西尼让自己忘记所有事情吗?哪有人会??」 但无法忘记的人会这样子。 为了寻求比酒精更有效的方式,为了自救,他甚至希望破坏自己所有储存记忆的大脑,然后忘记。而这件事的重要性,或许将凌驾于一生的目标。 当神田用厌恶的眼神看过来时,琼才意识到对方就是如此认定。 她松开手,琼试图思索所有自己能讲出来的话,但她总觉得每一句都不合适,眼前充满暴戾情绪的对方,就是整起事件的罪魁祸首。 「莱尼他——他多看重你,你难道不知道吗?」琼颤抖着说:「有你这种朋友对他而言实在太不公平了。」 神田皱起眉头,那双细长的眼睛瞇成一线,他像是没有力气再讲话般,坐在了房间的沙发上。 「那又怎样。」几秒后,神田闷闷地说:「有我这样的朋友又怎样。你看,就算我死拉活跩地请求他不要上去,他还是这么做了啊,那至少??至少他该救我啊——」 在琼准备激烈地驳回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言论时,她想到与莱尼一起在佛罗里达时,对方说着眼前这无法被记住的人,曾经歷过多绝望的状况,于是她试着想像,想像神田与爱葛妮丝在强褓中的孩子停止呼吸,只要诅咒没有被解除,他便什么都做不到。 「为什么是『珍贵』,而不是其他名字?」然后,琼有些破音地开口询问。 他们相互对看。 「小时候莱尼会把好的记忆称之为『宝藏』。」神田说,声音感觉要融化于空气中:「他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就笑起来,我问他在发什么神经,莱尼可能会回答他想到某件很棒的事情,像是我跟他去玩水,或者我们一起看阿姆斯壮登月那种兴奋的事情之类的……就像打开宝箱那样。」 琼没有回答。 神田说:「因为回忆起一件事,对他而言都像是重新经歷过一遍。」 「所以你其实并不会意外他喝酒这件事,对吗?」琼问的很小声:「如果他希望自己忘记而许愿,你也不意外?」 换成神田没有回答。 「神田。」然后,琼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她皱起眉头并且闭上眼: 「去你的。」 在发射场生活的日子与欧佳带着自己乘上飞机,一路颠簸来到苏联的路途一样, 都令人恍惚且无法安寧。莱尼的记忆恢復并没有起色,对方除了肉眼可见的伤痕外,也无法保证是否是因曾遭受过重大精神创伤,以至于造成暂时性的失忆。 「重大精神创伤,例如什么呢?」 医疗站的医生是会英文的,对方是个和蔼的老先生,对于琼希望待在莱尼身边这样的请求都会偷偷答应下来。面对自己的提问,老医生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像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容易受惊吓就昏厥,如果碰见了从未见过的巨大猛兽,大脑会为了保护自己,而让他忘记关于这些的记忆。」 「那莱尼呢?」琼问。 老医生杂乱的桌面上放着许多物品,装着咖啡的马克杯,固定在墙上的收音机,以及丝毫没整理过的电线,就在此时对方正好站起身,拿着食物已被吃乾净的碗,说:「从谈话来看,很难说,他感觉相当地,那个字怎么说??『空虚』。」 ——「没有人在乎他想要对谬尼摩西尼做什么,我们只需要月球上的东西。」厄德勒斯时不时会来找到琼,两人便一起在发射场内部的露台谈话,如果往下看,琼会看见如蚂蚁般勤奋工作的身影,正在保养一架巨大的太空梭,敲击与说话的环境音在中空的建筑内造成回响,琼总觉得声音像是打进了自己体内。 「美国他们的理由就只是需要回收。」厄德勒斯这么开口:「但他们太谨慎,如果不去尝试就无法获得成果。」 「你上次跟我说??莱尼『隐瞒了什么事没说』??」琼低声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厄德勒斯停顿了一会,他皱起眉头,对方像是试着思索了许久,最终他说:「谬尼摩西尼会吞噬『人的存在』,从而使其他人忘记某人。但那个太空人能记起『全部的事情』,也不过是他的大脑有某部分异常,这与『能和谬尼摩西尼交易』照理来说没有直接的关联??西格肯定知道一些内幕。」 琼准备要开口,但她突然想到,中校曾说过她是「莱尼的替代品」。但琼并不能记起所有的事情,她只能记起?? 神田。 厄德勒斯看过来,然后说:「等接下来你回到美国时,就交由你查清楚。」 她目送着对方离开后,琼得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天后的半夜,琼和医疗站的员工打了声招呼,得到同意后就能够进入莱尼的房间,而令人意外地,琼发现多日不见的神田就在那,并且已经坐在附近的椅子上沉沉睡去。密闭的空间无法望见荒漠的景色,但病房内的灯光也黯淡到几乎看不清。 莱尼坐在床边,他看见自己后,立刻扬起温和的表情,而琼的双腿有些发颤,她明明在医生问话时也待在过对方身旁,但现在却像第一次见面,她说:「嗨。」 「琼。」莱尼点点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是??他告诉你的?」琼指着神田问。 「他说了许多关于我的过去。还有很认真地解释了我目前发生什么事,只是有一大半我都听不太懂。」莱尼轻声地说:「他也有说到你,你好像一直在全力避免我上去月球。」 琼有点不安,她看着莱尼包满绷带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琼无所适从,她坐在对方身旁,不敢开口。 莱尼微笑,也一句话也没说。即便琼并不知道一个失忆的人要表现得什么样子才得体,但莱尼看起来非常平静,好像比起这个房间有没有通风,完全认不得其他人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严重的问题。 如果他们的推测正确,那莱尼现在,是不是终于将重担放下,并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了呢? 琼顺着对方的视线来到熟睡着的神田身上。神田低垂着头,那头黑发为了不遮蔽眼睛而在后脑绑成包头。 「你什么都记不起来,这是什么感觉?」琼小声询问。 就像当初在车上那样,莱尼稍微停顿一会,他身上的病服太大,这让对方整个人看上去好虚弱。 「很轻松。」莱尼再次如此回应:「虽然这里的人都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我也不知道确切地理位置在哪,但一切都好新,每样东西都是第一次见到??」 琼吞了口口水,而莱尼转移视线。 「不过,」莱尼皱起眉头,开口:「他,珍贵,非常难过。我希望我能赶快復原。可能也要麻烦你告诉我更多我的事情了。」 琼愣了一会,才注意到对方用了「珍贵」,这个被神田嫌弃的名字来称呼。 几秒后,她顺着自己的衝动,小心翼翼地扶住莱尼的上臂,琼原本想要说点她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并且告诉莱尼他是个很棒的人,为了这种任务奉献如此之多,已经可以休息了,但琼最终脱口而出: 「你能够回来??就好。」 她屏住呼吸,低着头开口:「莱尼。剩下的就我——」 ——「怎么可能光靠你一个人就做得到,波里斯小姐。」 当琼再一次见到欧佳时,对方正坐在距离发射场好几公里外的废弃钢筋区。欧佳绑着马尾,正在抽菸,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这片荒土一样苍凉。 「但很庆幸我跟你都没有死。」欧佳说,一边弹掉烟头:「你把我拖下水感觉是很聪明的决定。」 「我们原本会死吗?」琼问。 「任务没成功或许会。他们也很高兴你来了,他们害怕脑科学研究所的超能者会逃跑,但你就是对方的牵掛。」欧佳的语气似乎刻意轻描淡写,她露出招牌万人迷的微笑:「所以他们才会放心要求你一定要达成任务。」 「社长……」 欧佳踩熄香菸,衝着她露出无奈的表情:「都在这种鬼地方了,叫我的名字就好。」 「社长的家人还好吗?」琼皱起眉头。 欧佳耸耸肩,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没完成我份内的事情,那会如何倒是很清楚。」 琼本来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对方却指着发射场的方向,说:「走吧,如果要回去美国,你还有许多事情得准备。」 在风吹之下,琼看见欧佳的长裙被掀起了一角,那上面有着如被闪电打过一般,触目惊心,早已癒合的疤痕。 ——所谓的准备,让琼感觉像是回到了生物实验室,那时她战战兢兢地在莱尼身旁,听着中校说明作战计画;但现在位于苏联哈萨克,她听着全俄语的简报,而身旁的厄德勒斯向自己翻译字句—— 「此项行动将命名为『六月计画』。」 她将带着太空人回到美国,在那里行为如同叛逃者的莱尼肯定不会被待见,但也绝不会有人想扼杀得来不易的研究成果,因此她必须承担起让美国能够重视这件事,或许更简单来说就是掀起一场风暴,逼得谬尼摩西尼这样被封尘的研究重见天日。 「但我、我不可能做到……」琼连忙反驳。 也是在此时,一直站立在台前的欧佳身侧,出现了一名看上去与莱尼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琼无法从对方看上去像混血的面容判断到底是哪里出生。 那位曾与自己解释过来龙去脉的科学家藉着厄德勒斯的翻译开口:「这是你们的监督者伊利亚。这个吗??和那位背叛自己祖国的约翰逊可不一样。伊利亚是从特务机关出来的,他可以信任,也绝对能完成任务。」 约翰逊是欧佳的姓氏,而这个名字一被讲出口,会议室内立刻响起訕笑。欧佳皱起眉头,毫无动摇。 「但只有一个人监视??」琼开口。 「美国也会有我们的人。」对方毫不在意地接口:「不然仅凭自己一人,约翰逊小姐怎么锁定你?」 琼语塞了。 「而这次计画的重点,如果你能让太空人恢復记忆,那就再好不过。不行的话也无所谓,那必须重新找到『回收谬尼摩西尼』的解决办法。」 「要是我失败了呢?」琼忍不住提问。 科学家团队们的成员都掛起友善的微笑,只有前方的欧佳用手指比出划破脖子的手势,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而琼站起身,她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接着说:「我明白了——但为什么,是六月?」 「因为——『琼(june)』,这是你的名字对吧?行动要是失败的话,你也会被我们的歷史给记住,不是挺好的吗?」 几天后,在拜科努尔发射场湛蓝的青空下,任务拉开序幕。 ——从发射场回到温暖的家的路途非常简单,走偏僻的路径离开苏联国境,再由位于欧洲的眼线接应,搭乘偽装成货机的航班回到美国境内,计画听上去一点也不周详,但琼意识到,似乎所有成员都很信任那位被指定为任务负责人的苏联男人。 伊利亚似乎是个绝非必要否则不会多话的人,他的行李只有手枪与子弹,连换洗衣物都没有。每当琼见到对方时,伊利亚粗糙的双手总会捧着魔术方块,他的视线直视着发射场外的地平线,看都不会看手上的行动,不到几秒的时间,琼就会看到完整如刚拆封一般的魔术方块出现。 伊利亚看见自己,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对方用眼神看向空地,示意她该前往附近的机场了。 她身上没有任何的行李,双手空荡。而周围一望无际,琼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吞噬。她在远处看见神田的身影,他们好些日子没有说过话,准备登机时,神田独自一人来到了最后方的座位,甚至没跟莱尼说话。 在飞机上,莱尼坐在自己身旁,前方是正副驾驶座区,是伊利亚和欧佳这两人。她整个人陷在座位,琼觉得脑袋一片混乱。 她好像现在才终于有机会好好思考,这令人无所适从的几个星期让琼感觉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大学生活离自己遥远的不得了。她就连自己原先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与神田一起穿越千山万水来到异国,然后找到莱尼了。 但不管对于自己还是神田而言,这结果都是失败的。 神田没有被记忆起,莱尼失忆且受了伤,她与敌国牵扯在一起,稍有不慎,所有人都会死。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琼突然发现,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是她在那时如此立下誓言。 想到这点,琼感觉胃部在翻搅。她猛地感受到如尖刺般的恐慌感在背部蔓延,就好像继续呼吸,鼻腔中灌进去的就不是氧气,而是某种滚烫如热油般的物体,她无法吸气。 哥哥。 哥哥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她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别担心。」 当莱尼开口时,琼也抬起头,她与那双绿色的温和眼睛对看。 「你不是一个人。」 第十八章 你得告诉我 「自己去玩啦。」 印象中,那是哥哥最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哥哥有许多模型玩具,包括了粗製滥造的警车,还有缩小版的警察跟对讲机。琼只有一个洋娃娃,但如果去叨扰哥哥许多次的话,对方也会懒得再多说什么,就这么让琼与他待在一起。 家里请来的大学生保母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有时哥哥心情好的话,会拿着警察与自己的洋娃娃对话,琼对此非常兴奋。 从窗户晃进来的光包裹了哥哥的双眼,所以在记忆中,她看不见哥哥的脸。 「罗伊来抓我,过来抓我——」她会假装自己的洋娃娃犯了某种滔天大罪,准备逃跑时,琼也会一并站起身,接着朝走廊尽头奔跑。 「小琼!」哥哥会这样喊:「琼,等一下!」 琼睁开眼睛,她瞬间觉得身体像石块一样沉重,四肢都因为没力气而无法抬升。琼花了一段时间,才将身体给撑起,她看向四周,这里并不是飞机上,而像是一处鲜少人使用的小屋,四周的墙壁有着质朴的家具,甚至还有工具箱。 她没有看见其他人,于是琼紧张地动身,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外,而一瞬间她因为没注意到门槛而差点绊倒,就像小时候那样—— 幸好总是会被人拉起后衣领。 琼将头抬起来,看向旁侧的人。 「谢谢你。」琼有些彆扭地开口:「神田,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看着我跌倒。」 「并不是你说我是烂人,我就真的会做出这种垃圾行为。」神田翻了个白眼,然后松手:「还有,你已经睡一整天了。」 琼愣了一会,接着她说:「什么?」 经过神田的说明,加上正好从房间另一侧出来的欧佳,琼得知他们已经回到美国境内,而琼原先只是在飞机上决定小睡一会,在欧洲转机后到美国境内却发现叫不醒,在几人焦急地判断到底发生什么事后,神田才利用莱尼之口解释说琼在出发前都没怎么睡好,所以就直接继续走。 于是过了一整天,他们来到缅因州,下了飞机后便开着卡车来到附近森林的一处小屋,等待下一步指示。 比起自己昏睡不醒,琼皱起眉头,问:「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因为车拋锚了。」欧佳无奈地说:「我们本来可以直接长途旅行回到纽约,可作为接应的车太老旧了。现在伊利亚与肯恩先生正前往附近的镇上打公共电话。我负责看管你。」 琼愣愣地点点头,她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有些发烧。下意识地,她望向神田, 对方看起来疲累到随时会昏倒。而欧佳也差不了多少。 「你需要医生吗?」欧佳询问:「波里斯小姐。还有你刚刚应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吃了我们的应急食物吧?」 「不、不??我是说,对。」琼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旁边很明显才是罪魁祸首的傢伙背锅,不过在琼说话的同时,她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于是只好继续坐在床上。欧佳耸耸肩,接着便往屋外走去,临走前还叮嚀不要乱跑。 琼原先正想说她上一次跑走,欧佳根本没有抓到自己,只是当她抬起头时,看见欧佳举着手枪,于是她迅速地躺回床上。 当周围再次变得安静时,耳鸣却更沉重,她突然意识到这里的空气变得清晰,安逸的感觉从鼻腔窜进气管中,她放松下来,看向了神田。 「你怎么没有跟莱尼一起去。」琼问。 「他不会有事。」神田闷闷地说。 「那你怎么没有先回去找所长?」琼又问。 神田没有回答。琼吞了口口水,她再次觉得令人厌恶,神田并不是个难以摸透的人,他的行动模式就像个闹彆扭的小孩子,推开所爱的人,逃避某些事情,待在一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琼从床上起身,然后她向着神田伸出手,开口:「我们好好合作吧。」 「什么?」神田皱起眉头,感觉随时都想要从门口逃走。 但琼坚定地伸出手:「我之前答应莱尼了,你跟他都不会被我遗忘。我会完成这件事,然后再来找其他破除诅咒的方法。」 神田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们两个握手,在欧佳从周围巡逻回来时,神田轻声开口:「好。」 当伊利亚和莱尼回到小屋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伊利亚说他们处理完毕,隔天就能出发,而一旁的莱尼看起来非常清爽,他穿着宽松的上衣,手上还拿着许多鲜花野草,琼想到对方曾说他们家以前住在森林附近,莱尼会拉着神田一起去玩,她不晓得要怎么让对方恢復记忆,但这感觉是个好方法,莱尼还说过什?? 「你的自传。」琼小小声地开口:「你的自传或许可以帮上忙。」 一旁的神田顿了顿,接着才说:「对,但你其实根本没写完不是吗?」 「我完成至少三分之——」 「珍贵,还有琼。」 莱尼走过来,温和地与他们打招呼,琼感觉心脏像是纠结的毛线团。莱尼看起来毫无迷茫,他的表情就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一样,对所有事情充满好奇。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从发射场带来的粮食,打开睡袋在小木屋的地板上过夜。欧佳说这里应该是守林人的废弃小屋,经歷时间的变迁,废弃的小屋会变成某些迷路游客的救命之地。 吃晚餐的过程中,伊利亚始终没有说过半句话,他早早啃完罐头,然后便靠在樑柱下,玩着魔术方块。琼看着其他人的脸被煤油灯给照亮,神田半卧在地上,他的项鍊因为这个姿势而出现在地面,琼意识到那原来不只是戒指,还有能够放进照片的坠饰,意识到自己的视线,神田瞪了一眼她。 琼也瞪回去,她扭头看向煤油灯另一侧的欧佳,欧佳看见她,说:「回去床上睡吧,波里斯小姐,你感觉很累。」 琼正想说不用,但最终推託不过,她再次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在半夜睡睡醒醒的过程中,琼再次想到哥哥,莫名地,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成功逃离那令人感到厌恶的家,她甚至可以选择一辈子都不回去,专注于解决莱尼他们的事情,但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 隔天一大早,伊利亚开着一辆卡车来到离小木屋有段距离的马路边,他们几人上了车,就像前往舞会那时,琼再次坐在了后座的中间,身旁是神田与莱尼。她听着引擎发动,紧接着伊利亚用低沉的声音开口: 「美国人,你有任何计画吗?」 迟了一阵子后,琼才意识到伊利亚发问的对象是自己,她从后照镜看见对方紧绷的脸,琼突然有些紧张,她回应: 「我们得先回到研究所。他们的家人在那。」 「『他们』。」伊利亚皱起眉头:「你用了复数,为什么?」 琼愣在原地,她要怎么与对方解释神田的情况?就连莱尼好像也露出困扰的表情,她不确定神田有没有跟他说明过这一切。 但神田开口:「你就算老实说也不会被记得。随便敷衍就行了。」 「可是还是会有机率不是吗?」琼忍不住说,并且忽视了欧佳与伊利亚狐疑的目光:「研究所的其他人也记得,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对吧。」 「我在发射场的时候就试过了,军队的驻扎处有养狗,狗通常比人更容易能记住我,但我就算踢牠们也没反应。」神田静静地说。 「但我会记住你。」然后,莱尼说:「别担心。」 「我也会,但去你的,神田。」琼喃喃开口。 在一阵沉默后,伊利亚将车子开上道路,他的表情琼完全可以解读得出来,对方似乎已经认定他们是疯子。 ——回到故乡的路途比琼想像的还要更加顺利。加油、买东西补给(看起来对美国文化很有研究的伊利亚似乎没怎么吃过美国食物)、找个废弃小屋充当休息处过夜(欧佳的野外求生技能似乎相当优秀)。当再一次看见熟悉的城市风貌时,她感觉全身都在绞痛,每个细胞开始哀嚎,神田看起来也和自己一样。而琼与欧佳替伊利亚指路,车子也绕开主要干道,回到了歷悉脑科学研究所。 穿越树林,沿着轮胎痕前进,信号塔就位于建筑附近的空地,当然还有熟悉到不行的研究所本体。 「这里本来就很隐密,所以如果消息都没有洩漏的话,应该是最好的藏身处。」欧佳轻声地说:「现在有了个好理由可以接近这里,可真是讽刺。」 琼没有回答,她与其他人一起下车,她瞥见莱尼皱着眉头,像是再努力回忆,琼吞了口口水,她看见神田走在最前方,径直推开门。而将车熄火,准备与他们一起进入的伊利亚开口:「这本来门就是开的吗?」 琼决定保持沉默,但是当她进门后,琼意识到其他职员并没有在这里,照理来说爱葛妮丝应该还在这里管理,不会让研究所停止运转。 难道政府已经做出什么行动了吗? 琼和神田对看一眼,她感觉自己全身要分崩离析,于是他们挤进电梯,在欧佳出声时,琼便直接按下关门,电梯来到三楼,她和神田一起在走廊奔跑,然后来到住宅的那扇门前。 「爱葛妮丝!」神田吼道。 琼猛力敲门,掌骨都开始发疼,最漫长的几秒鐘后,她看见爱葛妮丝打开门,对方一脸迷茫,看起来甚至才刚睡醒。 「琼。」爱葛妮丝扶着太阳穴,她皱起眉头,说:「你失踪一个月了。」 就像莱尼面对失忆的情况一样,面对自己的归来,爱葛妮丝的反应也是异常平静,但琼在喘过气后,她也意识到对方的手指似乎有些颤抖。 当爱葛妮丝看见莱尼和另外两人上来时,她像是明白什么,严肃开口: 「你独自一人上了月球。」 爱葛妮丝像是没注意到莱尼有些迷茫的表情,她便立刻转过头向琼开口:「琼。」 「呃、是的!」她破音回应。 爱葛妮丝低下头,感觉好像在考量着什么,在琼战战兢兢地时候,对方突然伸手拍拍她的头,严肃地说:「琼,那天你似乎是在暗示我莱尼要干什么,对吧?很抱歉我没有意会到。但不能因为你顾虑到我的身体或其他原因,就直接做出这么鲁莽的行动,以后无论如何至少要先跟我商量。好吗?」 琼愣在原地,而对方似乎正等着她回答。 「好。」琼说。 她看着爱葛妮丝转过身,接着立即甩了莱尼一巴掌,响亮到琼忍不住颤抖一下。一旁的伊利亚和欧佳也吓到挺直腰桿。 「你也是,」爱葛妮丝的音量明显变大了:「你老是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揽着自己做,李奥纳多·肯恩,难怪会被苏联利用,明明从那时起,我们就发誓要一起面对的??还有……」 爱葛妮丝扶住额头,用力地思考,接着她站在神田面前,她低声开口:「我记得,我还记得,我能记得??神田。」 「爱葛妮丝?」阴影中的神田颤抖地开口。 「你在这里。」爱葛妮丝小小声地说,阳光照亮了她的脸,琼似乎看见了些许的泪水。 「我在这里。」 「没错,你这个白痴就在这里!」爱葛妮丝大喊:「那天你回家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了啊!叫你不要衝动,我们三个人一起想办法,结果你还煽动琼一起去苏联——」 琼实在不忍心发言说其实应该是自己煽动了神田,但当他们终于好好坐下来谈话时,爱葛妮丝也知道了发生的状况,她看着震惊的爱葛妮丝连忙向莱尼道歉,而这位姊姊拥抱了弟弟,然后低声地说:「真是辛苦你了。」 理解伊利亚和欧佳的来歷后,琼也从爱葛妮丝口中得知他们不在时的情况。 作为政府棋子的莱尼被视为叛逃者,而歷悉脑科学研究所也在失去莱尼的情况下变得「毫无价值」。而爱葛妮丝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研究成果被政府回收,研究员们也都被迫辞职,以此作为美国政府不再追究下去的代价。 「所以我就在这里,想着等你们回来再来看下一步该怎么做。」爱葛妮丝:「中校跟我谈过,他说若是莱尼没有成功,你或许会被苏联派回来寻求如何拿到谬尼摩西尼??真想掐死那个王八蛋。」 ——但至少所有人都平安无事。爱葛妮丝说完后长舒一口气。 「你??」神田话还没说完,爱葛妮丝便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示意神田闭嘴,接着说: 「琼,你也需要回家看看吧?」 「什么?」 「你从刚刚开始就有点坐立不安,回去看看吧,我们不会有事的。神田你也一起过去,要保护人家。」 最后,伊利亚与自己,以及与爱葛妮丝道别的神田,一起前往了市区,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而琼怀揣不安。 她下定决心,看到哥哥后就要跟对方道歉。 当来到公寓楼下,琼从楼梯平台放置的花盆找到备用钥匙,她打开房门,一股霉味飘散而出,这个时间点阿姨可能还在上班,而哥哥不是在公园里,不然就一定待在家,但是当他们踏进家门时,琼意识到这里似乎已经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在。 她不安地来到狭窄的客厅,和自己离去时并没有变,玄关旁的杂物堆散落一地,琼立刻联想到当初阻止自己时,哥哥在这里摔了好大一跤。她颤抖着喊:「罗伊?」 「罗伊,你在家吗?」 她来到厨房大吼,甚至有了或许家人们藏身于冰箱的荒唐念头:「茉莉阿姨?」 两人都不在。 「美国人。」伊利亚开口,一边指着客厅的矮桌:「看起来像是给你的。」 琼立刻走过去,她看见桌上用烟灰缸压着一张纸条,而上头简直像是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她花了一段时间终于读懂哥哥甚至写错字母的讯息: 「给妹妹: 阿姨去你的研究所问过话了。 我有些事情想要搞明白,所以如果你回来的话,我去你曾经去过的治疗地点,别来找我。我会尽快回来。 罗伊」 「那是什么?」伊利亚询问。而神田凑到自己身边。 「我家人??不见了。」琼愣愣地开口,她环视家里,完全没有遭窃的痕跡,但炉子上积了一层灰,椅子和沙发堆积的衣服和烟灰缸里的烟蒂保持着原样,如果阿姨有在整理的话绝不可能是这样。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哥哥突然扯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你去这个『治疗地点』不就行了,是什么地方,精神病院吗?」神田开口:「起码知道你哥在哪。」 「但问题是,」琼颤抖着开口:「我已经几乎不记得那时的事情了,我不知道那在哪。」 第十九章 玄机 「最好是,你只要有收据或者其他东西,就一定可以知道在哪??」 「神田,你他妈不要乱翻我家的东西。」 琼站在客厅中间,她无视伊利亚不明所以的表情,然后瞪着那张鬼画符纸条,试图推测出哥哥的踪跡。 哥哥的右眼还有非常勉强的视力,所以他能够写出这种纸条,但绝不可能独自出远门。就好像哥哥作为供应商,始终不吸自己的商品,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机率会嗨到从窗户掉出去,即便琼觉得这个形容词不适合安在对方身上,但罗伊?波里斯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伊利亚皱起眉头说:「你该回去了,现在那个太空人……」 「不行。」琼吞了口口水,她在客厅内来回踏步,有爱葛妮丝在莱尼身旁,琼便不怎么担心对方,因为她现在有更要紧的问题得处理。 哥哥行踪不明的话,她得先找到阿姨,但怎么可能阿姨会任由哥哥留下纸条就离开了?难不成阿姨也参加什么灵修团了吗? 「够了,美国人,你不能这么——」当伊利亚举起枪时,琼恰好转过身,瞥见神田用力击打对方的手腕,随着啪的一声,手枪掉在地上,而后,神田说: 「你没有其他线索吗?」 「阿姨的教会……」琼喃喃,她以前每个礼拜都会去教堂,只是前往研究所工作后,这样的生活就离自己很遥远了。 神田从地板上将枪捡起给自己,接着琼站到伊利亚面前,对方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枪:「你是怎么——」 「我……有事情必须先处理。」琼紧张地说:「没解决的话,我也没办法好好执行目前的计划。」 伊利亚停顿一会,他皱起眉头,问:「你现在要去哪?」 ——琼同样也不确定她现在该有的行动为何,她的家人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牵连吗?每当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就全身颤抖。 她想自己有能力解决莱尼的事件,现在却接连像某种东西爆发一样,情况逐渐失控。 「你可以回去跟所长待在一起。」在街区时,琼低声和神田这么说。 「她叫我保护你。」神田皱起眉头说。 「因为你也不敢待在她身边?」琼忍不住开口。 「去你的,琼,至少我知道我妻子现在在那里。」 她皱起眉头,神田说的并没有错。 但这整件事和自己有关联吗?哥哥写到了「治疗地点」,那是在父亲被捕,他们被阿姨接走后,哥哥一直医院復健,而为了要安抚琼的内心创伤,所以她去过某个地方,或许是医院,也或许是精神病院——然后在那进行过治疗。 就是这样而已,她甚至都快忘记那段经歷了。 「阿姨去研究所问过话,所以哥哥去了自己曾被治疗过的那间医院。」 这样的因果关係,是为什么? 当他们到达位于转角的小教堂时,琼立刻推开厚重的门,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去,但教堂内没有看到任何人,甚至神父也不在,毕竟不是佈道日,这也是可预见的结果,但琼仍感觉心脏像被泡进冰水里。 琼抬起头看见十字架,石製的耶穌像被放在正前方,琼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而伊利亚整个人隐藏在柱子的阴影面,神田也看过来,说: 「你有信教?」 「我如果有的话,就不会加入你们了。」当琼这么说的同时,她看见通往其他房间的门打开,神父来到了大厅。一看见琼,满头白发且矮胖的神父敞开双臂,用那充满油腻的腔调开口: 「波里斯!好久不见——你下定决心要捐献……」 琼靠过去,她用手撑着木製椅背,十指使力,皱起眉头开口:「我阿姨,茉莉,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我还记得你是个安静的小姑娘,第一次来祷告时——」神父皱起眉头,他也靠在椅背上,挑起眉毛说:「你就坐在那一动也不动,非常可??」 「我不会捐任何一毛钱!我阿姨在哪?」琼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她感觉到伊利亚的视线,琼吞了口口水,说:「快点。」 「唉,你怎么不自己问她?」神父喃喃一声:「她昨天说你兄弟去了疗养院,所以她要过去接他。」 「疗养院?」琼重复一次。 「就是你和你兄弟刚搬过来时,你有段时间一直在持续心理治疗。」神父摊开手解释:「那个机构是我推荐给茉莉的,那段时间她工作太忙无法照顾你的心理创伤,再加上她还得照顾你哥哥,所以我就给她一个我朋友疗养院的地址。叫??『鲁纳(luna)』??鲁纳疗养院。」 琼愣在原地。 她好像得到了什么有用的资讯,可是却连将之咀嚼然后吞嚥都办不到。琼感觉自己当机了,她感觉有些记忆的片段在自己脑中闪过,但一瞬间却又因为想起哥哥与阿姨,而感到莫名的退缩。 「那在哪里?我说??聊养院。」 「乔治亚州的某个小镇,我有写地址……你等等我,不过,这种事你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怎么不知道?琼根本没办法说清。 无可奈何下,琼与另外两人一起回到自己家,她坐在沙发上,照理来说,她也是要带自己的行李然后回去研究所那住,但琼发现她完全没有心思能够处理两件事情。 伊利亚站在窗边,他打开窗口,在扫视外头一圈后,又将窗户关上。背靠着墙,手上的魔术方块开始转动。 「你不报警?」神田问。 「我觉得不太好。」琼低声地说:「而且已经知道他在哪??」 伊利亚走过来,站在自己身后,他盯着神田所在的位置,一句话也没说。 琼吞了口口水,她沉思一会,然后询问:「你的任务目的是什么?伊??我能叫你伊利亚吗?」 「阻止你乱搞。」伊利亚低声回应,他也点头作为允诺。 「我会是怎样的乱搞?」 「例如现在。」伊利亚说,当他准备从腰间抽起什么时,神田立刻挡在了她的面前。然而伊利亚却只是再次拿起魔术方块,随手拨乱,说: 「美国人,你的目的是回收谬尼摩西尼。别进行跟任务无关的事。」 ——「你的阿姨?我有印象,我告诉她你在出差,不需要担心。她后来就回去了喔。」 当天晚上,他们回到研究所时,琼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她的家终于如渴望般什么人都不在了,没有会语带嘲讽对自己的哥哥,还有会乱翻自己东西还很容易被骗的阿姨,她现在甚至还在觉得待起来最舒适的地方,准备吃爱葛妮丝做的料理。 该怎么办? 琼皱起眉头,她拜託神田与伊利亚先别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而伊利亚爽快答应了下来,他在研究所内的住处会站得远远的,现在就在窗边,解着魔术方块。 不过神田却只是皱起眉头,在离开住家的路上,对她说:「我替你去看看吧。」 「蛤?」 「蛤什么,不管怎么看都是我去最适合。」神田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如果你哥在那,我就会打电话给你,记住一定要接电话。」 「但是你——」 你根本就只是不想待在这里而已。琼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她浑身紧绷地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爱葛妮丝,对方将一头美丽的捲发绑成辫子,正像是在沉思什么的吃着苹果派。 琼悄悄地将视线移向战战兢兢的欧佳和看起来怡然自得的莱尼,她忍不住盯着莱尼,对方看起来好平静,绿色的眼睛像是有座花园在里面,闪着耀眼的光。 莱尼与自己视线对上,他温和地瞇起眼睛:「你家人还好吗?」 琼挺起腰桿:「很、很好。我不会让他们影响到我们要做的事情。」 「哎呀,那我是这项任务的累赘吗?」爱葛妮丝突然开口,在琼觉得自己思考要溃堤的时候,爱葛妮丝笑了几声,然后将食物塞进琼的嘴里:「开玩笑的啦,琼,不过你要知道,我知道莱尼恢復记忆跟其他交涉很重要,但你也是从苏联那死里逃生回来,我还考虑要帮你买墓地了……」 「买什么?」 「我的意思是,稍微放松点。我们并不是没有设想过目前的状况,你也不需要担心。」爱葛妮丝再次微笑,然后她转过头:「莱尼你多吃一点,快点,把它全部吃光!」 在莱尼听话的动作同时,爱葛妮丝也转过身捏了捏琼的脸,她说:「琼,你做的很好,真的??你的脸怎么那么烫啊?」 那天晚上,琼发现自己烧的越来越严重了,爱葛妮丝找到了体温计,发现是感冒后,琼被带到客房内。这里被佈置的很温馨,壁纸是鹅黄色的,墙上掛着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复製画。 而琼缩在被窝里。她翻来覆去,过了半夜也完全睡不着,于是她便打算跑到研究所的顶楼,而当琼费尽力气打开通往楼顶的大门时,她发现莱尼就站在那里,盯着天上的弦月。 「啊,嗨。」莱尼举起手打招呼,但随即皱起眉头:「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对、对……」琼含糊地说,一边站到对方身旁,如果她再多跑出来几次,会不会有几次是能够抢在莱尼前面,然后第一个跟对方说嗨? 她突然感到胃痛,对方失忆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找到方法让莱尼恢復记忆,把谬尼摩西尼回收。他妈的,现在哥哥和阿姨还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幸好有其他人在,他们都会不厌其烦的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莱尼说。 「那太好了。」琼说。 「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我也会尽力帮上忙。」对方回应。 「不会有事,我只是想说??你也不用担心。」琼小心翼翼地拉着对方的衣角:「我之前就答应过,我会记住你。」 莱尼看着她,眼神中闪烁着星光,他稍稍低头,说:「珍贵,他……没跟我提起太多登月前发生的事。只说了我们很熟,从小一起长大。我似乎被美苏两国的利益纷争给波及到,因此要上月球……他说你本来想阻止我,可是失败了。」 琼顿了顿,然后她开口:「你知道……他……他也,很珍惜你,就像你珍惜他那样,总之我们都很爱你——只是神田是个白痴。」 莱尼笑了,紧接着,对方便跨过楼顶的杂物推往门口走去,他说:「回去睡吧,你一定很累了。」 琼赶紧跟过去,她的手被对方牵起,琼迟钝地才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些什么。她想要开个玩笑,哈哈两声就带过去,只是某一个片刻,她想到了靠在窗边吸着菸的哥哥。 「为什么??」 她脱口而出:「我其实会有种想法,那就是,乾脆就这样不管了,他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好了。可是??我却可以那么轻易的说我会记住你,神田问过我明明是个外人,我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想想真的很奇怪对不对,为什么为别人拚上性命,反而比和我的家人们相处更简单?」 他们相互对看。 琼愣了下,她感觉头脑真的因为发烧而变得奇怪,她要找人谈心事也不该是和一个失忆的人,对方甚至还是任务目标。琼感觉自己会被伊利亚和欧佳他们认定是要扰乱对方心智—— 莱尼轻声地说:「听起来??因为你很爱他们,只是怕自己把事态搞糟,他……珍贵也给人同样的感觉。」 对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琼感觉莱尼的掌心也有着细小的伤痕,粗糙的皮肤抚过她的手背,彷彿呵护着她整个人。 「他和我说了许多快乐的回忆,说我是个多好的人,即便我想不起来,他也会说我非常的棒,是他此生遇过最值得活下去的人,很夸张不是吗?所以我也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询问了爱葛妮丝……我的姐姐。」莱尼低声说,话语像是要在月色下溶解: 「他是个逐渐被遗忘的人,他的人生只能由我记得,在我跟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明明痛苦悲伤比快乐还要多了更多。他的父母忘记了他,再接着是朋友,再接着失去了孩子,他能发洩的对象也所剩不多了,对吧?」 「我现在没有记忆,所以只能靠你了,琼。」莱尼说:「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能给你依靠——一起把事情解决吧。」 琼顿了顿,她踏上一步,然后拥抱了对方,她早该这么做的,在很久以前莱尼对着她说了关于与神田的回忆时,她不该像个该死的青少女一样亲吻对方,而是好好地像这样拥抱。 莱尼也回拥自己,他说:「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在两天后,琼终于从季节性感冒中復原,她在床上动弹不得,整个人上吐下泻,就好像终于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她也全身都放松下来了。仔细想想,她在一个完全水土不服的地方生活了几星期,甚至过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没有生场大病好像才奇怪。 在此期间,二人组伊利亚和欧佳也是时刻在自己身旁,琼可以缓慢得知,欧佳并不是从小受过所谓特务训练的人,也因此第一次威胁自己时,才会弄得破绽百出。但伊利亚不是,无论琼来到屋内的哪里,伊利亚的视线会紧跟着她。 「根据卫星照片,实验体依旧位于月球上。因此这是在位于苏联的『回收行动』失败后你头一次和政府官员交涉,他们或许会对你做出不利的交易,但你必须清楚让对方认知到利用人力回收已经不可行。」在神田出发前往乔治亚州的那天早晨,伊利亚和她说: 「在他们寻找其他解决办法时,你得拿到『谬尼摩西尼究竟是什么』的答案。」 琼嚥下口水,她在心中补充:以及完成莱尼一开始的目的。 第二十章 魔术方块 神田根本无法令人放心。 她试着拨打疗养院的电话,在和接待人员说出哥哥和阿姨的名字后,得到的回覆是他们的确来过,但几天前就离开了,或许正住在附近,也或许正在回家路上。 「所以或许我??应该不用管这件事??」琼这么说。 不知为何,神田露出某种像是嘲讽与「赢了」般的表情,面对自己的恼怒,神田完全不听劝告地将他会前往疗养院的事情定了下来。 那是自己的家人,为什么要交给一个会在图书馆吃东西的混蛋去处理呢?而说实在,琼也不得不承认她有种安心的感觉,因为她就不需要去面对哥哥和阿姨。 她嚥下口水,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将马尾绑起。 她现在必须要跟莱尼、还有伊利亚以及欧佳一起与中校会面,至于这场行动似乎早就趁琼还在发烧时计画好了,只差自己空出时间来参与。 她环视整间浴室的空间,这里有许多童趣的贴纸图案,看起来是特意把整个空间装饰地适合小朋友。架子上有莱尼与爱葛妮丝,以及神田的洗漱用品,以及旁边便条纸写着: 「这里原本就有三隻牙刷」。 琼莫名地,不是感到不安,而是某种无法形容的惶恐。她推开浴室的门,恰好看到爱葛妮丝站在那,对方见到自己,然后说:「琼,你要出门了?」 她有些无所适从:「是、是的。」 爱葛妮丝走过来,她伸出手,拨开琼的发丝,那双与莱尼一样绿色的双眼瞇起,琼从中望见自己的模样。 「这次你没有要再偷跑去哪了对吧?」对方说。 「没有!」琼急忙举起双手:「我、我用,我的性命发誓。」 爱葛妮丝笑了出声,她拉住自己的手,然后说:「来,没有人可以跟他互动,我自己也觉得好寂寞。」 琼将手放在对方的腹部上,感觉到传递而来的踢击。琼忍不住贴近了些,然后深吸一口气,在望向门口时,她看见无声无息站在那的伊利亚,锐利如刀的视线直直瞪过来。 「所长……」 「怎么了?」 「家里有陌生人这样进来你都不会觉得……」琼紧张地斟酌用词:「奇怪吗?」 「哎呀,不会啊。」爱葛妮丝拍拍她的头:「伊利亚昨天有帮我洗碗啊。」 ——琼感觉自己连安全带要怎么扣好都忘记了。而莱尼的失忆则完全没有失去日常生活需要具备的能力。 她和莱尼一起坐在后座,对方顺手帮她系好安全带。她明明有考过驾照,但到底是怎么考的琼早就忘的一乾二净。 琼从后照镜看见驾驶座的欧佳和伊利亚面如死灰的表情。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伊利亚是与苏联直接相关的人,欧佳与自己则是完全被绑在一起,莱尼则是最关键的任务目标。 现在他们只知道中校曾试图阻止莱尼上月球,从苏联方的实验得知,谬尼摩西尼至今已经吞噬过许多人,而莱尼是至今唯一倖免于难的人。 ——「既然你记得住你们研究所的『那个』??」 她似乎没有仔细想过,中校的目的就是神田吗?因为知道莱尼记得住神田,所以有了与谬尼摩西尼交易的『资格』?不行,越想越觉得混乱。 琼惶恐不安。 「美国人。」伊利亚看着欧佳开车,他的手上把玩着魔术方块,一边说:「小心戒慎,别让敌人嗅出你的恐惧。」 「我覆议。」欧佳转了方向盘,低声说。 「虽然由俄国人跟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们应该是『合作』来解决莱尼的事情……」琼忍不住提出。 「你得考虑如何从夹缝中生存。」伊利亚回应,他从后照镜中看着自己:「你们的研究所不也是这样走过来?」 车程中,琼低头看着手上的笔记本,那是爱葛妮丝又交还给她的,明明自神田说写下他的故事这句话后,似乎也只过了几个星期,甚至不到几个月,但琼却觉得时间已经流逝了数百年。白纸黑字上,神田的故事,研究所的由来,接着便拉开序幕。 她不确定带着这个可以做什么,但或许能当作某种筹码。 「珍贵他去哪了?」莱尼询问。 「他去……帮我的忙了。」琼说。 莱尼稍微皱了皱眉,但他还是点点头。 车子开动,穿越市区,紧接着来到公路上,当车流量变少时,琼看着莱尼拉下车窗,而微风轻抚进车内。以前对方开车时,似乎都全神贯注在手边的动作以及与人对话上,现在莱尼的双眼直视着遥远的地平线,不发一语。 「波里斯小姐,」前方的欧佳开口:「很感谢你全力协助我们。」 琼愣了下:「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为了避免等会发生憾事。」欧佳转动方向盘,她的耳环也随着车子旋转所折射的太阳,发出璀璨的金光:「像是你直接被人干掉。」 「我会直接被人干掉?」 欧佳无奈地笑了几声:「你难道真的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就跑来要求我带你去苏联吗?」 琼不敢直接回答说没有。她缩在位置上,而欧佳又说:「不过发生的机率很低,那位军官是美国政府与你们之间的负责人,苏联方的科学家也知道他,或许你们的目的不会相互牴触。」 伊利亚手中的魔术方块发出喀的一声。 「那太空人。」伊利亚开口,声音低沉:「你有想起什么吗?」 「完全没有。」莱尼回应:「但我似乎很习惯这样的长途车程。」 「请再继续努力,你与美国人都是。」 伊利亚的视线透过后照镜与自己相交,琼吞了口口水,她严肃地点点头。 ——与中校会面的地点选在了几个小时车程的一所研究机构,根据其他人提供的资讯,在阿波罗计画终止后,全美各地的研究室仍旧没有停歇地持续进行。欧佳曾说过关于超能力者的项目,在了解过后似乎有不只一家机构,试图让所谓具有超能力的人们试图远端遥控,然后摧毁苏联的战机。 要是以前的自己,或许会对这些事情嗤之以鼻,但在见识过神田和莱尼以及那该死的谬尼摩西尼后,琼意识到世上无奇不有。当然除了人类,以往的生物研究也不在少数。从小白鼠到鱷鱼,说不定再经过更精密的改造就可以直接放到月球上生活。听到这些,琼有种不安感,她的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都让她无法思考。 「我以为你们全死了。」 当再一次在郊区的研究机构见到中校后,对方穿着便服,靠在车子旁,风将中校的头发给吹乱,对方紧皱眉头,脸上的皱纹变得明显:「肯恩,真不可思议,你的气色好像还变得比较好。我还以为你会被扣押在苏联,看来他们是真的觉得你没用处了啊。」 莱尼轻轻点头,没有回答。 他们跟随中校一起从停车场绕入回廊,紧接着来到机构的内部,这里似乎也在进行生物实验,琼在走廊半路看见有个人提着两笼兔子消失在走廊尽头。随后,中校打开一间会议室的门,几人便来到座位上。琼瞥见伊利亚站在墙边,他的视线像老鹰般锐利地扫过所有人。 琼预备要开口,一旁的欧佳却在瞬间使了个眼色,琼很肯定中校也注意到了,她嚥下口水,直入正题: 「先前在电话里提过,莱尼失败了,你们需要找其他方法回收谬尼摩西尼,而我能够给出全部在苏联那失败的经验来全力协助。」 「纪录员。」 中校和善地微笑:「你未免想的有些天真,对吧?先前我已经给过你警告,结果你不仅没有让肯恩留下,还让他去了月球,绕了一圈回来这里——现在还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是的。」这番带刺的指责令人无法呼吸。琼嚥下口水,她深吸一口气: 「如果中校你当初是希望我阻止他的话,大可以找个更可靠的人。因此我想你肯定??肯定知道莱尼真正想上去的目的。」 她要说服人,那就必须在一开始抢占上风,就像在採访时那样,她不能被对方抓走话题的主导权。 对了,她以前是怎么做的?顺着对方的话语抽丝剥茧,资金怎么来的,商品是从哪进货,和政府官员又有什么利害关係——就像那样,逼近真相……她必须找到中校真正的目的。 「继续说。」对方瞇起眼睛。 「当我真的去了苏联,你似乎给了那边的科学家一些好处,但他们并没有达成目的,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吗?如果你真想阻止莱尼的话?——我现在知道了月球上的东西只有莱尼有能力回收——你难不成是存心??想让他上去吗?」 会议室的气氛变得低沉,似乎连呼吸声都变得极其细微,琼甚至听得见自己血管跳动的声响。 「你只对一半,纪录员。」几秒后,中校瞇起眼睛: 「我说过,肯恩要是死了,会非常非常可惜。他一旦投靠苏联就会被美国捨弃,所以最后,我只好赌苏联能够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 「什么意思?」琼脱口而出。 中校摊开手: 「事情往某种不可预测的情况走了,美国既不希望月球出现什么异样,也不希望成为眾矢之的,他们迫切地需要解决,也迫切地需要肯恩,然而你身后的两人却也在榨乾肯恩后,虎视眈眈地等着美国做出行动后得利。但纪录员,你猜怎么着,既然失败了,我大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们两个,然后再自己找出解决办法——」 「既然肯恩选择背弃我们国家,我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琼如坐针毡,她屏住呼吸,她可以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中校在等着她开出一个有力的条件,一个足以说服人的论调,眼前总是表现地游刃有馀的军人,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该怎么做?她要怎么做? 「我有助益。」然后,一旁的莱尼轻声开口:「不管我是死是活,所有人都会需要我。」 「说得挺好,肯恩。」中校瞇起眼:「你上去月球,然后回来,就连苏联方没有人搞明白为什么你会失去记忆,肯恩,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倖存』?但老实说,你已经没有对我而言的价值了。」 价值。 莱尼原本的价值是什么? 研究所的负责人?彰显存在的标竿?还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个实验体? 又或者是神田。 研究所是为了神田而建造。 而她是为了替补莱尼而来。 琼感觉自己紧张到快忘记怎么呼吸,也是在这个时候,莱尼伸出手,就向在舞会那时,对方轻轻用指尖碰触自己的背脊,像是在说没事,他在这里。 琼站起身,她用尽全身力气,开口:「西格中校,是这样吧,你早就知道莱尼是因为记得住『某人』,才能够成为与谬尼摩西尼接触的人选,而其他人是不知道此事,而你希望为自己保有一份王牌,那么,我就给你你想要的——」 「我是莱尼的替代品。」 琼伸出手,但她连嘴唇都在颤抖,每一个字母都像是被抖落的灰尘,她顿时明白这或许就是莱尼的办法,为了打入政府的圈子拿到资源,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暴露弱点: 「如何呢?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将为你所用。」 中校看着她,然后露出某种深不可测的微笑:「哈哈,当然,琼?波里斯——我就知道歷悉脑科学研究所,不可能找普通人作为职员。」 他们握手的瞬间,琼感觉脑袋膨胀,然后爆炸,她的脚一软,几乎是要瘫倒在莱尼的怀中。 当这场交涉因为中校需要顺道与这间机构的负责人谈话而暂停时,琼在走廊遇见了伊利亚,她的手脚都还在颤抖。 伊利亚有着狮子鬃毛般的杂乱发型,他的眼神像剃刀般扫过来,指骨分明的手指在魔术方块上层转了四分之三圈,所有的面都回归正常顏色状态。 伊利亚看见她,主动开口:「表现的很好。」 琼颤抖了下,她说:「要是我没成功,你会做些什么?」 「你会成功的,你有不得不成功的理由。」伊利亚皱着眉头回答。 他们沉默了会,琼快速深呼吸,她说:「你为什么在玩魔术方块?」 「保持镇定。」伊利亚快速回应。 她又瞥了眼伊利亚,感觉手脚还是无法放松下来。早知道应该让神田一起来。 伊利亚突然开口:「你,还有太空人一家都是灵媒吗?」 琼愣了愣,她说:「灵媒?」 「那个家似乎,还有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像你们在车上表现的那样,但我的印象很模糊??你们也看得到幽灵吗?」 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位来自敌国的男人说这么不切实际的话,但是当琼准备回应前,她才意识到对方话语中的奇特之处。 「『也』?」琼开口:「你的身边也有这样的人吗?」 伊利亚弄乱魔术方块的手停下来,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不。」 琼在原地又站了会,她说:「你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我是说……你不像其他间谍那样还可以隐姓埋名,其他人知道你来自哪,会增加危险性……」 伊利亚瞥了她一眼,接着结束话题:「该走了。」 ——又过了几分鐘,中校才从走廊的尽头出现,他们在刚刚讨论过,要是对方带着一队士兵过来抓走他们该怎么办,但没有发生这种事。中校压低声音说:「那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就是让美国展开下一步,然后回收谬尼摩西尼,对吧?」 琼与另外几人点点头。 「既然如此,其他人似乎不知道肯恩已经回来了,与其求助于美国政府,不如自己出击吧。」中校扭了扭脖子,一边举起手上的纸条,他说:「纪录员,你有着绝对的优势,能够打开我进不了的门。」 「什??」 「你们都知道谬尼摩西尼是阿波罗计划的產物,然而太空署并不是生物实验室,他们一定有一些合作机构才能达成,我还是阿波罗计画的后备太空人时,曾经与一些中途作为合作伙伴的机构接洽过——」 「鲁纳疗养院。」 当中校将纸条递过来时,琼愣了好一会,她看着纸条上的字,又看了看中校,她问:「什么意思?」 「碍于我的身份,我必须要对国家忠诚,可不能像肯恩一样随意就跑到苏联,更不能一下子就试图掀起阿波罗计画的秘密??但我猜疗养院有个女人,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对方说: 「你或许可以去那里查查。」 第二十一章 原点 她不知为何想起了,在昨天半夜,准备出发的神田曾敲了她的房间门,而琼让对方进到室内,神田穿着外套,背着个后背包,过长的头发在后脑勺绑成包头。 「还是你要跟我一起去?」对方这么问:「说不定可以解开你的身世之谜。」 「我只是曾在那边接受治疗,哪有什么身世之谜……」琼嘟噥着,她皱起眉头,她突然有股衝动,要是现在神田邀请她一起来,那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前。 「而且、而且说不定是阿姨觉得我有问题啊……她一直认为我会被苏联洗脑……虽然现在的状况感觉非常接近她的阴谋论,但总之??就是这样。」琼又补了一句。 对方看着自己,在月色下,神田的脸比平时更加惨白,他说:「你放着有血缘关係的亲人不顾,跑去批评别人的家;我利用我的家人,逼他们完成我的愿望,其实我们两半斤八两吧?」 「去你……」 琼感觉自己的怒火在被挑起的一瞬间又熄灭了,自己曾说过要与神田好好合作,而对方也仅仅只是道出了某个令人厌恶的事实。 「那你……请你去帮我看看我的家人。」琼有些口乾舌燥:「看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我也会保护好莱尼跟所长的。」 「好,我答应你。不过以这种状态,就算我去偷了什么东西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就算你以前做过这种事,拜託也别再干第二次。」 达成某种扭曲关係的他们在房间内握手,而琼忍不住用力捏紧神田的掌心。真该死,她这么心想,不知为何,眼前这个最糟糕的男人,却感觉好像比谁都更值得信任。 ——这是巧合吧? 琼有些颤抖地接过纸条,她又和中校谈了些话,最终与对方准备在机构门口分道扬鑣。 中校说:「你没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至少也要想起来发生什么事才有助益。」 对方的眼神扫过欧佳与伊利亚,最后停留在琼的双眼。但嘴上却是说了: 「下次见了,肯恩。」 当琼也正准备跟上其他人的脚步离开时,中校却叫住她,紧接着表情凝重地低声说:「纪录员?」 「什么事?」 没有等琼进一步提问,中校便拿出笔记本,那是上一次他们在甘迺迪太空中心的会议室中时,对方拿出来的东西。琼联想到爱葛妮丝也时常会拿出笔记本的举动。中校歪着头,又说: 「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把谬尼摩西尼回收是个好方法,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太空署也以曾发生过意外为由,主张别轻举妄动——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二十多年间没有人想要去回收?真的是因为意外吗?」 琼屏住呼吸。 「关于谬尼摩西尼的资料也都被太空署摧毁了,只剩下一些官方档案,如果你逼得美国政府採取行动,那就让我们顺着苏联的思路走吧,『从敌国回来的太空人失败了,那现在美国到底该採取什么手段呢?』去挖掘出来,纪录员,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中校挥了挥手,往停车场的另一头走去,并且开车扬长而去。 而琼吞了口口水,她连忙跟上其他人,然后走到莱尼身旁,对方朝自己露出微笑,琼不安地抓住对方的衣角。 似乎是察觉到脚步声,前方的伊利亚回过头,当视线对上时,他开口:「我问你一件事。」 琼屏住呼吸:「什么?」 伊利亚皱起眉头:「美国人,你的处境似乎有点微妙。」 「什、什么意思?」她说。 伊利亚整张脸皱在一起,却没有再开口,于是情况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直到欧佳走上前,伸出手像是要劈开空气般,插入到对话中: 「先上车再讲。伊利亚,你跟我如果没有波里斯小姐就完成不了任务。」 琼知道欧佳一直有强大的号召力,那些印象在对方要胁自己时消失无踪,直到此刻才又显现而出。说起来自己与欧佳认识也有几年的时间,对方一直有着能动员眾人的魅力。然而现在她从后照镜看着对方的眼神,感觉像是歷经了沧桑。 ——「总之,我们回到研究所那时,波里斯小姐回家过一次,那时她发现自己的家人前往刚刚中校提及的疗养院一趟,原因与自己有关。简而言之,波里斯小姐曾因为某些因素去过那所疗养院,伊利亚你却认定她直接或间接地与阿波罗计画有关连吗?」 欧佳一边转弯一边说,琼整个人几乎缩在位置上,她的手放在后座中间,而莱尼碰着她的手背,没有开口。 「间谍的女儿。」伊利亚开口,琼意识到对方从未喊过其他人的名字,他们都各自有个与身份相符的代号,伊利亚皱起眉头: 「你没从军人口中听出端倪吗?」 欧佳说:「打从波里斯小姐一成为研究所的职员,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了。」 「你该设想最糟的状况。」伊利亚转过身,他的右手拿着顏色散落的魔术方块,五指指腹紧贴着魔术方块的塑胶面。 「最糟的状况是什么?」琼问。 「就是你刚刚自己亲口承诺的。」伊利亚说:「你说你是『太空人的替代品』,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 伊利亚的手指指向莱尼:「一直都在被人利用,无论美国或苏联。」 紧接着手指来到了自己的眉心前——「你也会。」 「但只要我??」琼立刻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你从一开始就跳进那个人设下的陷阱了?是他刻意让事情变成这样?其实他早就设想过你会回来美国,也知道必须让你跟他合作。」 琼停顿了许久,然后止住呼吸。 「如果琼跳进他的陷阱,那就代表我之前也是这样过来的。」莱尼突然开口,他皱起眉头说:「不需要担心任务会失败。」 当莱尼这么说的时候,琼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思考过这场行动失败的话,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会发生什么事,她知道自己会死。将视线移向欧佳时,琼知道对方的父亲或许也会牺牲;再转向伊利亚时,琼什么也无法猜测出来,不安的感觉堵塞在喉咙,她强硬地吞了口口水。 「作为监督者,这的确是我该担心的。」伊利亚说。 然后,琼扶住椅背,她大声开口:「听着,如果中校的目的是神田,是研究所的秘密??随便什么东西!但他绝对没办法获得全部资讯,所以他需要我!就好像回收谬尼摩西尼的计画需要莱尼一样!也无论我跟疗养院有没有关联,我们的目的相同,我也绝不会让计画失败。」 但琼的声音飘忽不定,她的四肢也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们三人相互瞪视,即便莱尼在自己身旁,琼还是因为恐惧而不敢有所动作。车子仍在移动,阳光穿越树荫洒进车内,他们的身上都沾了点点金光。欧佳又行驶了一段距离,接着来到一座加油站前。 几秒鐘后,欧佳叹了口气,她也回过头:「我去买点什么。请记得我们要好好合作。」 琼愣愣地看着对方拉开车门离开前往商店,而她不安地缩在座位,看着伊利亚有些狰狞的脸庞。又是几分鐘的沉默,伊利亚的视线移到了琼所带来的文件上,他说:「这是什么?」 「神田的自传。」琼说。 「就是那个幽灵?」伊利亚皱起眉头。 莱尼满脸疑惑地说:「幽灵?依照你的纪录所说的,他就算跟珍贵接触或者听闻??不是也会忘记吗?」 琼吞了口口水,她说: 「这??不太一定,神田他有举例以前你们的研究资料,不同人即便他们脑内记忆区域运作的机制相同,但有些人就是更容易能将长期记忆保存。神田的那种诅咒??要过一阵子才会侵蚀掉对方的记忆。所以虽然看不到他,当时的『怪异情形』也是有可能被记忆下来。」 莱尼与伊利亚看着自己,而琼也皱起眉头,她说:「怎么了?」 「那份文件给我看看。」然后,伊利亚伸出手。 「你看了也不会??」 琼愣了愣,她想到那时在家庭餐厅的神田所说的「最有效的纪录方式是文字」。那时琼嗤之以鼻,对于对方那简直没救的诅咒,完全保持着局外人的态度。她也早已看过如此努力纪录的爱葛妮丝终究无法完整地纪起神田,那自己的文字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因为害怕自己完全帮不上忙,而不敢去寻找哥哥的她,真的能做到什么吗? 琼吞了口口水。 也是在这时,欧佳提着一袋零食饼乾以及报纸回到车内,她看着最贵的零食被欧佳说那是该带回去给爱葛妮丝的,于是琼啃着便宜的巧克力棒,一边尽力不要笑伊利亚一脸严肃地找寻包装撕开处的拙样。 她伸出手帮对方打开包装,而他们继续前进。期间莱尼对琼说了,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像爱葛妮丝这样的评语,琼吞了口口水,说她根本一点也比不上所长,但内心却像翻起了浪花。 没有人提起刚刚中校的话题,前方的伊利亚翻看着自己的文稿,琼瞇起眼睛回忆——从一开始相识,到他们一起上同一所学校,她记得莱尼侃侃而谈的模样,关于神田总是与他们姐弟俩黏在一块,关于他们一起去露营,一起参加毕业舞会,后来爱葛妮丝去读研究所,莱尼则从军,再接着是婚礼,她似乎没怎么问起婚礼的事情,然后??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景色,那里是墓园。 「可以停一下吗?」琼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欧佳边说边踩了煞车,而他们停在路旁。 「我想要去看??呃??」她压低声音,突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而一旁的莱尼开口: 「我的家人在那边,或许去看看可以恢復记忆。」 ——琼踏上有着斜度的土丘,而莱尼牵着她,并且确保远处停车场的欧佳与伊利亚能全程看见他们。 琼从未来过墓园,她知道母亲葬在遥远的西部,父亲从未带她与哥哥回到母亲的故乡,而即便成年了,也因为顾虑到哥哥和家庭问题,没有和阿姨一起回去故乡。 琼回过神,她看着佈满茂密树丛的郊区,以及眼前所见,排列整齐的墓碑与十字架。而目的地是在墓园角落,一处位于树荫下的墓碑。 她跟着对方一起走过去,他们来到墓碑前方,琼注意到墓碑很小很小,但仍可以看出是非常贵重的石头打造。她稍微蹲下来,看清上头的字跡: 凯勒布·肯恩·神田 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1980.6.15-1980.6.20 眼前还有一束白色的花,琼猜想是神田在前往疗养院前,顺路来到这里放的。 身侧的莱尼也蹲下来,他说:「他似乎从来没提到他的孩子。我是说珍贵,这些事情都是靠笔记和爱葛妮丝,然后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 琼瞥了眼对方,她说:「可能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长也是。」 这似乎是种,奇妙的轮回。一开始神田叫自己访问莱尼与爱葛妮丝,与研究所的其他人员,就为了写一本他的自传。肯恩姐弟总是据实以告,神田却绝口不提。 然而现在却反过来了,莱尼从这些话语再次认知到他记忆中的神田,而神田也似乎避开了那些让莱尼感到伤心的部分,只说了那清澈透明且璀璨的回忆,像是夏日的森林与小溪,载歌载舞的婚礼,以及那些友善的人们,或许还有更多的微笑。 「他在想什么呢……」莱尼轻声地开口:「他会不会,在爱葛妮丝的整个孕期,都在害怕他没办法被自己的孩子记住?他的恐惧肯定比我的痛苦都还要大,对吧。」 琼顿了顿,她撇过头,没有回答。 他们一起坐在坟前,琼轻轻将墓碑上的沙尘抹去,爱葛妮丝肯定也很常来这里吧,将一切打点完善,或许还会说点话。 说起来,她怎么没想过要去母亲的墓探望呢? 「要是我恢復不了记忆。」莱尼轻声开口:「你们的努力就会白费了。」 琼吞了口口水,然后她抬起头:「不会白费的,你也听见中校说的话,我不是普通人,神田也不是,我们都会竭尽全力??」 「美国人,你到底在搞什么!」然后,下一秒,伊利亚突然踩着重重的脚步来到他们身旁,琼与莱尼站起身,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方,琼开口: 「我才在这里待了一会——」 「跟我过来。」伊利亚指着远处的车子,接着便带着他们回到停车场,而欧佳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拿着报纸靠过来,她说: 「你看看这个。」 ——位于乔治亚州乡间布莱特镇,久负盛名的鲁纳精神疗养院,于昨日晚间因不明原因而封锁院区禁止所有人出入,目前根据院内管理层面的发言是因为内部管线的原因,然而民眾因为见不到居住于疗养院内的家人而愤怒地在院外抗议,日前已聚集一批民眾?? 「一看就知道是在胡扯。」欧佳说:「他们要不内部被以某种形式入侵,急着找出原因,要不就是??」 欧佳皱起眉头,嘴型似乎要说谬尼摩西尼。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家人与这里有关,军人也提到这间疗养院,他是故意的吗?现在又有这个新闻,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巧合?」伊利亚深吸一口气,看上去正准备要开骂:「还有这个文件??」 琼的脑袋在一瞬间的空白后,突然像是被陨石砸到一样,冒出了个回忆,是那天她前往医院,走向走廊的深处,所见到的身影。 ——没有比毫无目标的攻击方式更难以抵挡的攻击了。他猜不到我的下一步,所以厉害吧? 与哥哥的发言搭在一起的,却是那个同样也摸不透的男人。 她看着报纸上模糊的群眾照片,然后琼喃喃:「这是在搞什么?」 第二十二章 我的兄长 琼最不希望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她担心神田担心地不得了,在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出一个所以然来时,琼又再次想起了那个混蛋男人,曾经跟她说不要忘记接电话。 于是琼抓住伊利亚的领子,叫他赶紧载自己回去研究所。 「美国人,我没有驾照!」 伊利亚似乎都会认真回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一旁的欧佳收起报纸,非常世故地点头,就像个真正的司机一样请自己赶紧回到车内,顿时琼才意识到,这两人似乎都会在合理范围内让自己予取予求,她吞了口口水,感受着车子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把自己的心脏撞得七上八下。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 当回去研究所时,还没等爱葛妮丝说完,琼立刻衝上前,然后又在离对方几步的距离缓下来,低声地说:「有人打电话回来吗?」 「没有喔。」爱葛妮丝往她嘴里塞进一块司康饼。 当琼不安地坐在研究所内的椅子上时,她开始尝试釐清思绪,现在想想,神田不可能那么快就到,不可能每件糟糕的事情都与对方有关,但既然如此的话,哥哥为什么也没有回来? 他们会错过彼此吗,还是说??琼边想边抬起头,而她才意识到爱葛妮丝一直自己站在面前。 「嗯??琼,过来说说发生什么事,你看起来像要爆炸了。」 在以前,爱葛妮丝从未与她说过,如果要说明一件神田有参与的事情,但她处于无法记得对方的情形下该怎么做。情急之下,琼完全照实将全部的经过都讲出来,包括她甚至和哥哥说自己要去苏联救人(但这点却没跟爱葛妮丝明说,害对方再一次皱起眉头),以及为了达成回收谬尼摩西尼的目的,她也得继续与中校合作。 当然最后她提到哥哥和疗养院。以及把去查看的任务交给神田。 这两个音节每次说出口,都像是敲打了某种隐形的鼓,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却只有自己能够感受到。 「嗯哼??神田、神田??」爱葛妮丝轻声地说,一边吃起了糖果,她在桌面摊开了记事本,琼这时候才发现目前,爱葛妮丝的字跡是与她给人感觉非常不相符的凌乱: 「这样啊,我知道了。」 然后,爱葛妮丝抬起头,她的表情严肃:「琼。」 「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爱葛妮丝的问句让琼顿时陷入了不安的旋涡,她觉得在餐桌上讨论这些不是个好主意:「所长是??研究所的,所长?」 「琼,我先生总是听命行事,他唯一清楚的合作机构只有中校那一派人,剩下的全是由我以及莱尼来交接,也就是说,那间疗养院我当然可以打电话过去,甚至叫他们派工作人员找你的哥哥也行。」爱葛妮丝咬字清晰: 「琼,我能帮你处理好。所以这次等到神田他的电话后,别再有下一次了。」 琼脱口而出:「但我——」 爱葛妮丝那双绿色的眼睛直瞪着自己,几秒后却又移开,对方像往常一样手里捧满了精緻小巧的食物,她摸了摸琼的头,将一块小饼乾塞进琼的嘴里,却轻声地说着:「我记得??我会记得的,但每次想起来,都是同样的结果。怎么我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呢?琼,你说怎么办?」 「所长我??」 没有等到琼说完,爱葛妮丝便走到门边,琼听着对方问伊利亚要不要吃饼乾,她似乎没听见回答,但紧接着是爱葛妮丝开朗的声音。琼缩起肩膀,她想着早知道就不要让神田去了,早知道就不要管哥哥了。 当时间缓缓来到夜晚时,只剩琼还待在研究所的柜檯前,她拿着爱葛妮丝给她,关于疗养院的资料仔细阅读。就与当初歷希脑科学研究所碰到的情况相似,如果在图书馆或其他地方查找,能获得的资讯并不多,甚至大多会来自八卦小报。他们只知道那里有些神秘,却有许多达官贵人的亲属会秘密入住进行治疗,并且也有与教会有所联系,似乎有一部分的建筑正是阿姨所信奉的教会捐献盖成。 难怪神父会推荐。她懊恼地皱起眉头,琼应该要多问一些事,而不是得知哥哥的下落后就着急到什么事都无法思考。她看着资料上的职员明细,上面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但在印刷文件墨水分配不均情况下,她完全无法看清那些人的脸,就好像也看不清自己过往的记忆。 琼婉拒了莱尼要陪着的提议,一个人在办公椅缩起身体,脑海里充满了不安的想法,这时候神田应该已经到那里了吗?? 她抬起头,看见伊利亚出现在黑暗的角落里。 琼平復心跳,她深吸一口气,假装没看见对方。 似乎在莱尼离开后,这个地方就成了一座死城,爱葛妮丝说偶尔还是会有以前的同事过来看望,但一楼的空间已经没有其他职员存在。伊利亚与欧佳似乎就随意挑了间空房住下来。 而现在,伊利亚来到柜檯,对方的视线越过自己,停留在墙壁的画作上,琼也顺着看过去,她先前没怎么注意到,那是一张月球照片复製画。 「伊利亚?」琼开口。 对方点点头,似乎是表示有听见,但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那份文件??」几秒后,伊利亚开口:「真的会有人能够以那种形式,存在在其他人身边吗?」 琼愣了一会,她瞥向对方,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你还是做了这份工作?」 琼点点头。 伊利亚像是能够完全理解般的,再次点点头,他们又维持这样的沉默一段时间,期间琼的耳中被建筑外的虫鸣鸟叫给塞满。她等待着,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沉没在水之中,有什么淹过了头顶,她想到哥哥,不是意外发生那天的哥哥,而是更之前的对方,会睁着双眼然后说—— 「琼!」 当听到门外传来宛如野兽的嘶吼时,她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伊利亚警觉地掏出枪,他们两人将视线移到大门口,下一秒,琼便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正使劲拍打着玻璃大门。 琼立刻制止了伊利亚的动作,她屏住呼吸,然后往大门方向跑去,她差点被光滑的地板给害惨,她拉开玻璃门,直接与对方迎面撞上。 「罗伊?」她抓住哥哥的衣服:「罗伊!」 「嗨,小妹。」 看上去没发生什么事的哥哥除了有些邋遢以外,就像平常一样感觉随时会拿盲杖打人,她感觉到哥哥放松下来,在喘了几口气后,哥哥扭头朝远处大吼:「他妈的,我就说她不在家,就会在这里!」 「哎呦,那你也不用衝那么快??」阿姨的声音,似乎正在从远处跑来。 哥哥伸出手,他的指腹触碰到琼的脸,然后下一秒,对方贴了过来,哥哥很高,就像神田那样,所以琼勉强垫起脚,与对方进行一个怪异的拥抱。 她听见伊利亚正在与赶来的欧佳和莱尼解释。但很快,琼的心跳声就超越了思考,她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不停喘气,满脑子想的是她应该要痛骂对方一顿而不是现在就站在这里,像个该死的青少年一样哭。 「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去那里?」琼开口。 「啊?那你又为什么去苏联?」哥哥回击。 于是在那瞬间,感动的情绪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皱起眉头,接着颤抖地喊:「我就已经跟你说了我去救我朋友!你这混蛋是哈草哈到神智不清了吗!」 「蛤?」哥哥狰狞着脸:「妈的骗谁啊,那你被苏联抓走的朋友在哪?」 琼假装没听见身后的莱尼想要出声,她可是跟军人交涉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家庭吵架中败下阵,她大喊:「所以呢,你又为什么要去那什么疗养院,为什么只留一张纸条!我甚至不知道你已经出门多久,我又不敢??去你的罗伊,去你的!」 琼看见阿姨正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走进来,琼停顿几秒后,她忍不住扭头看向莱尼,而对方的眼神当然一如往常的坚定。她扭头,在哥哥似乎又准备痛骂时,琼拉住对方,很小声地开口: 「但是我??对不起。你那时候追我出来??有没有受伤?」 哥哥顿了一下,接着闷闷地说:「膝盖瘀青。」 「抱歉。」 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轻易地就解决家庭衝突,或许也可以归功于哥哥经过长途跋涉,因为疲累而不想继续与她争论。 琼准备继续开口,然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平常多话的阿姨都没有开口?,当她抬起头时,发现伊利亚一隻手拿着小刀,另一隻手则举着枪。琼连忙想要制止,但被伊利亚用眼神逼退。 「美国人,」伊利亚刻意大声说话:「把事情问清楚。要是你没达成任务就别妄想有下一次家庭团圆。」 下一瞬间,哥哥将自己拉过去,就像小时候那样,琼的脸贴在对方胸膛上,她感觉到哥哥的心跳声,像野马加鞭那般急促。 但当剑拔弩张开展的瞬间,琼听见柜檯的电话铃声响起,她连忙挣脱哥哥的怀抱,伸出手拔起话筒。 「神田?」琼开口。 「这他妈又是谁??」哥哥正在碎碎念,琼听见阿姨走到附近,并且要哥哥住口。 话筒另一头传来杂音,而莱尼凑过来,他们紧贴在一起,为的就是能同时听见对方的声音。 「珍贵?」莱尼开口。 又过了几秒,神田才终于开口:「喂?」 「喂?你是不是跟我哥哥错过了,刚刚他回来研究所了,你在那边怎么样?」琼劈头就问,她感觉到自己神经紧绷地快要断裂了。莱尼扶住她的肩膀,接着总结了问题: 「珍贵,能描述你现在的状况吗?」 接连的杂音让琼的耳膜开始发疼,神田调整了话筒,他说:「对,我知道你哥哥回去了,还有疗养院是关闭状态。」 「那你现在在哪里?」琼问。 「疗养院内部。」 琼并不意外对方进去了,只要神田想,他甚至偷渡进火箭都有可能成真。琼压制住内心的不安,然后说:「你进去里面干嘛?」 「我来找你的身世之谜。」对方一定翻了白眼,接着开口:「对了,琼,还有莱尼。」 他们同时开口:「怎么了?」 「我被困住了。」 琼感觉自己的背脊像被粗糙的冰块给狠狠摩擦,留下一道不断发凉的伤疤。她和莱尼对看一眼,由琼开口:「你可以说的清楚点吗?」 「呃??虽然疗养院是对外封锁状态,但内部运作似乎一切正常,医生和病人还有研究团队也都在各做各的事情。所以为了拿访客纪录,我走进去,查了你哥哥来这里的纪录,他来的时候说想要调阅几年前的档案但工作人员不准,所以我花了点时间查档案室在哪,然后就过去。不过我没找到你的档案,我想说放在机密??」 「你这时候不是应该要打道回府吗!」琼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我对莱尼毫不关心你要骂,现在我对你那么关心你也生气,真是够了,琼,我连你跟他在保龄球场接吻都没说什么了。」神田说,但琼意识到对方的声音似乎带着点不安和紧张,不再像平时那么不正经。 琼说:「然、然后呢?」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噢?总之,我去地下室找机密档案,这里的地下室必须经过有很长的隧道,所以我判断应该是离疗养院有点远的地方。总之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你的档案因为编号都是乱码,然后唯一的门锁上了。」 「唯一的门锁上了。」琼重复一次:「去你的,就算你的名字叫珍贵我也要把你的头塞进——」 莱尼轻声说:「琼,冷静点。」 「很明显是密码锁,我要是随意尝试的话,我猜整个空间会直接吸乾氧气或者什么的。而且这里也有冰箱和食物,当然也有通讯设备。」神田轻声开口:「只不过我没看见这里有其他人,但总之,我会等到早上或许就会有人来开门??」 琼脱口而出: 「我会去救你。」 一旁的欧佳开口:「你要去救谁?」 其他人的脸色基本上也是同样的惊骇,而琼深呼吸两口气,但电话那头的神田却说:「等等,琼,你刚刚说你哥哥回来了,对吗?」 「对,他在我旁边??」 「顺便去问问他,他调阅你的档案是为了什么?或许我在这里可以找到什么。」 琼愣了下,她面向哥哥,然后将神田的问题重复。 紧闭着双眼的哥哥抬起下巴,就像是如坐针毡,阿姨伸出手抓住哥哥,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明明是瞎子,琼却觉得所谓的「靠着眼神交流」仍存在于此,她感到内心有某种不耐与厌恶油然而生,另一种则是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感,她抓紧话筒,神田还有莱尼,她会救?? 「我想要确认,」哥哥似乎谨慎地开口:「你是不是在那边被人动了什么手脚。而这件事是否跟你现在待的机构,也就是这里有关,所以你才会被骗去苏联。」 「什么叫『被动手脚』?我是你的商品吗?」琼忍不住问。 「琼啊,」阿姨开口,她伸出手接近自己:「你爸爸伤害你哥哥后,你曾去了那所疗养院治疗,你不记得了吗?」 琼愣了许久,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接着摇摇头。 「但某一天你从那回来后,你像是又受到什么重大刺激几乎忘了所有事情,所以那个地方后来也没再去了,是在这里生活一阵子后才慢慢改善。」哥哥似乎说得激动:「我们原本想说放着这件事不管,结果你他妈又到一个可疑的机构上班,我的线人跟我说这里很奇怪,原本没有多想,但是你跑到苏联——」 话筒中传来神田的声音:「琼,而且我发现这里,似乎也跟??」 「跟谬尼摩西尼有关。」琼接口。 「你怎么知道?」神田反问。 她没有回话。 第二十三章 唯一 让神田困在那,然后琼却好端端地和哥哥一起吃东西,这怎么看都与对方让莱尼上月球,自己却在家庭餐厅那抢别人家薯条来吃一样恶劣。 「那么也就是说这里??或许有一些谬尼摩西尼的原始资料。」 神田听闻自己与中校的对谈后,如此说。 「就算有,你也不该在自己被困住时去做这些事。」琼回答。 「不然我该干些什么?」神田反驳。 「你就好好活着很难吗?」 ——哥哥回来的隔天早上,琼要求神田至少每隔几小时都要打电话回来,既然不会被那边的机构监测到线路异常,那多打几通也不成问题。但很糟糕的是直到琼熬夜到隔天早上,神田回覆说根本也没有人来开门。 于是她只能按着爱葛妮丝所说,真的去请求协助。 爱葛妮丝的房间简直令琼窒息,她没有真的进来过,但这里贴满便条纸,梳妆镜上甚至用口红在镜面上写着「不要忘记」这样的字跡,所有的字条都写满了神田的名字,她感觉就连呼吸都能闻到那股简直要把人逼疯的执念。 在对方的床前比手画脚地折腾一番,让爱葛妮丝想起神田后,连一头捲发都还没梳齐的对方却在翻看笔记本的同时皱起眉头,她说: 「好,听着。」 琼认真点点头。 「我没办法直接叫他们打开连他不知道在哪的门,琼。」爱葛妮丝说:「但让你们进去是没问题的??还有你昨天有睡觉吗?」 在和家人忍不住发生言语衝突,所有人都上前来劝架的那种情况,琼感觉自己就算睡着了也会被恶梦惊醒。她准备开口说自己马上去找神田,但抬起头所看见地却是爱葛妮丝担心的表情。 「我??没有。」她老实说。 爱葛妮丝拍了拍她的头,说:「我会想办法从疗养院嘴里套话,去休息一下。」 所长的命令不容质疑,琼回到客房内,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一瞬间疲倦感像是海啸一样袭来,琼忍不住缩起身体,罪恶和羞耻的感觉像蚊虫叮咬那般啃着自己的皮肤与器官。 她隐约之中听见有人敲了门,琼缩在棉被里,她说请进,从那轻柔的脚步声,她知道那是莱尼,对方昨晚一直力劝自己不要那么激动,好不容易把哥哥他们安置在附近的房间,琼才得以喘息。 「嗨。」莱尼轻声地说。 琼拉开棉被,她说:「那个,所长一结束电话,我就会马上过去??」 莱尼再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他伸出手,拍了拍琼的肩膀,然后又把自己压回床上。他说:「爱葛妮丝叫我来确保你有在睡觉。」 琼沉默了一会,她说:「莱尼。」 「怎么了?」 对方的关心让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抽紧,她艰难地嚥下口水,说:「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我好像都没办法让事情有个好结果。」琼小声地说:「早知道那时候你问我,能不能记住你时,我就算会被打还是被杀掉,也应该要衝过去把你带走才对。」 莱尼靠过来,似乎迟钝了会,但接着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的家人会很伤心的。」 她也回拥对方,但也是在这一瞬间,琼才想起,神田在电话里提到他们接吻,那莱尼他知道他们之前是这种,关係吗? 琼感觉自己的大脑当机到无法思考,于是她再次躺下,不过这次倒是安稳地睡去。 ——「总之呢,我可以给你走后门。」爱葛妮丝在隔天信誓旦旦地说:「虽然是封锁状态,但你能进到里面就没问题了。」 「所长不知道封锁的原因吗?」 当莱尼他们家的客厅没办法挤下那么多人的此刻,全员都移动到了一楼的会议室,琼大部分的时候都待在地下室,自己的办公室也在那,研究所的会议室仍堆满一些尚未被带走的杂物,就连电力都需要去重新安装保险丝才能好好运作。 她看着哥哥与阿姨就在角落,因为爱葛妮丝和他们解释了琼在研究所的职位——她不清楚爱葛妮丝是怎么说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哥哥似乎抱着极大的不满,却也没有选择干涉。 伊利亚同样坐在遥远的位置,他转魔术方块的手比平时更快速,琼在和神田通电话的整晚,伊利亚都在她身旁,像是要把自己深吞活剥一样紧盯着;一旁欧佳靠在墙壁上,她穿着正装,活脱脱就像一个准备上班的研究员。 「我不知道,很可惜那里没有我的熟人。」然后,前方的爱葛妮丝说,她的举动完全不像是怀孕中的人,伸手翻动资料以及拿食物的动作都相当轻巧,就像现在琼直接被塞入一口松饼一样: 「但只要能进去就好办。」 坐在琼身边的莱尼点点头:「只要我们能进去,就可以趁机去把珍贵他救出来对吧?」 爱葛妮丝紧皱着眉头,几秒后,她点点头:「对,听着,研究所的封锁状态通常都是『实验失控』与『建筑本身失控』,按照他们目前的情况,我猜应该是前者,所以他们的人手可能根本不够??如果可以的话,就应该要一举两得的,顺便把他们与阿波罗计划的关联问清楚。」 这句话语音刚落,爱葛妮丝便盯着自己,而琼吞了口口水,她点点头。 接着,欧佳站了过来,她说:「就由我跟波里斯小姐,还有肯恩先生一起进行,对吧?」 「我会在这里指挥。」伊利亚指了指桌上的无线电,他面无表情,不清楚在想什么。 爱葛妮丝也补充:「别担心,琼,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当然,事情根本没有那么顺利,在准备出发的中午,琼打算偷偷摸摸地绕路,想着从窗户出到外头的停车场,免得哥哥突然像斗牛犬一样衝进她房间,但她却看见了阿姨就站在门口。 她一直觉得茉莉阿姨既臃肿又老气,和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一样,仍带着冷战刚开始的荒唐思维,随时充满危机感,只是阔别一个多月,她只觉得阿姨看起来好老,下垮的皮层遮掩了阿姨的视线,琼把这点当作藉口,没有与对方视线交错。 「琼,我有事要告诉你。」阿姨披头就说。 「什么?」她不安地扭动身体:「我已经知道你把我送进一个奇怪的地方治疗了。」 「对??」阿姨沙哑地说:「但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对你造成的伤害那么大,琼,我不知道你的父亲会对你们做出那种事??我希望你能回到原本的你。」 「我觉得治疗挺成功的,阿姨。」琼说。 但阿姨大力摇摇头,她说:「不在乎不代表你成功跨越了。」 琼准备开口,但她听见外头传来呼喊,琼嚥下口水,她乖乖走下楼,在走廊时她碰见哥哥,对方一句话也没说,所以她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外头的天气好到不得了,欧佳靠在车头前等待着自己,琼也穿了一身正装,但裙子几乎紧到她无法呼吸。 她与莱尼一起坐进后座,车子离开研究所时没有人来送行。 一路上广播中放着轻柔的乐曲,欧佳没有开口讲话,莱尼也是。琼则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种泥沼,她迟钝地意识到哥哥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拥抱过自己了,就好像要把骨头拧断般。 她偷偷看了眼莱尼,对方盯着窗外的风景。莱尼不晓得与爱葛妮丝相处得怎么样,说起来,失去记忆的对方过得好吗? 「恕我冒昧。」前座的欧佳踩下油门,从小路的弯道处前往公路的方向,琼抓紧车上的把手免得自己跌个东倒西歪。 「两位是一对吗?」欧佳说。 琼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颠簸的道路,随时都有可能被翻滚而出。 「是的。」莱尼立刻接口,他露出温和的眼神:「珍贵跟我说过了。」 妈的神田。 琼吞了口口水:「但、但其实,我跟你,我,是我主动,你、你没有给过??确切答、答覆??嗯??我是说,你现在没有记忆,所以可以??」 在情况陷入尷尬时,欧佳也没有要营救自己的意思,莱尼只是仍带着微笑,一边问她空调怎么样,一边帮她调整好有些过紧的安全带。 而那天接近夜晚,他们来到了疗养院附近。 伊利亚与爱葛妮丝透过连接线路,因此能够转接神田从疗养院内部的电话,然后在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接听。她和莱尼一起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对方小心翼翼地扶住琼的肩膀,她忍着狂躁的心跳,说:「喂?」 「真的很奇怪。」神田劈头就说:「这里应该是类似医院的地方,但空间多到可以建一个以上的掩埋场。他们的机密资料也随便乱放,等等??不是乱放,感觉是因为要转移,所以都搬出来了,但是是为什么?」 「连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琼大喊:「你怎么样,有吃东西吗?真的都没有人帮你开门吗?」 她可以想像神田在一个阴暗的空间中耸肩,接着回答:「我很好,我几乎把这里都翻遍了,没有设置安全通道,看起来像是一旦发生意外,这里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封闭,然后被捨弃,对了,我刚刚发现走廊最深处有扇门。」 「别告诉我你跑去开了门。」琼说。 莱尼接过话筒,说:「你有发现什么异常状况吗?」 神田开口:「正如同它叫做疗养院,这里基本上就是让人恢復精神健康的地方??对了你记得我十八岁的时候??」 气氛尷尬地停顿几秒,神田嘖了声,他立刻改口:「没有,一堆废弃物,档案多到夸张,但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和我一开始从太空署偷到的资讯一样,谬尼摩西尼就只是诡异的实验物,没有更多说明。」 「拜託你好好留在原地??」琼忍不住说。 「你真的很擅长担心别人,一开始是莱尼,现在是我。」神田的语速突然加快:「其实问题最多的就是你——」 紧接着他却停顿住了。 琼与莱尼屏住呼吸,他们似乎有着共同不出声的默契,即便神田讲电话的动作不会被人记忆起,但不代表他们传进话筒内的声音也能够有同样作用。 她隐隐约约地想起,莱尼与神田都曾与她解释过,记忆是非常不可靠的东西,面对不合常理的事情,人的大脑总是可以对其做出合理的解释。不过是撞鬼、眼花或者是看错记错了,必须直面那些事物,死命地盯着,才能拨开迷雾见识到真相。 「等等,你说??中校说这个地方曾经加入过阿波罗计画。」神田突然大喊:「有没有一种可能性??」 「是什么可能性?」她与莱尼一同喊道,好像整个公共电话亭都随之震颤。 「有没有可能这里也有类似的东西,一个没有被丢到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政府正在收拾太空署的烂摊子,但这里阿波罗时期的科学家却还在干同样的事情,现在他们听到莱尼回来的风声,知道政府正在想办法规划其他计画回收谬尼摩西尼,甚至会开始全面清查,而他们私自做实验的事蹟就会败露,因此才赶忙消灭证据?」 「我听不懂——」 但神田掛断电话,几秒后,伊利亚的声音传过来,他说:「刚刚有谁说了什么对不对,你们——」 「去你的,我们要进去了!」 琼猛烈掛断伊利亚的电话,她转身面对一脸不明所以的欧佳,然后说:「我要跟莱尼一起闯进去,社长你可以用无线电跟我们联络。」 欧佳皱起眉头,她摇摇头,说:「这次由不得你任性,波里斯小姐,你太不会说谎了,我来应付前台人员,我们在路上讨论计画。」 琼还没来得及思考所谓的「任性」似乎是指自己强迫欧佳带她去苏联,三人便往山丘上的小路前行。 鲁纳疗养院位于幽静的乡间道路上,从方才停留的旅馆电话亭径直往前走,就会穿过一片小树林,但由于附近便是城市的缘故,这里的停车场面积也相当广,琼注意到欧佳的耳环反射着月光,她不禁瞇起眼睛。 越接近建筑本体,人声也传进耳中,从小路往疗养院门口看去,有几名保全似乎正在跟一群民眾沟通,那似乎就是报纸上说的抗议活动,但并没有像记者写得如此夸张。 「爱葛妮丝?肯恩的名字一搬出来,这所疗养院附设研究机构的研究员应该都会听过??所以她才会说自己能够替我们走后门。」 当欧佳准备与保全攀谈时,她如此开口,而琼与莱尼却同时保持沉默。 欧佳回过头,她不可置信地说:「长跑科技新闻的人都知道,肯恩这个人虽然行事神秘,但她在研究所期间进行了许多大脑科学领域,尤其是研究海马回对记忆行为所造成影响的研究,只不过到当了所长后就逐渐淡出学术圈了。」 虽然欧佳的眼神像是在说琼根本褻瀆了记者这个职业,不过琼吞了口口水,然后点点头。经过几分鐘的交涉,欧佳展现出无懈可击的亲切笑容,然后成功穿越被紧紧锁住的大门,来到了疗养院的内部大厅。 这里的装潢就像来到某座年代久远的大饭店,挑高的天花板和格纹地板,带着復古气息,几名工作人员轻松愜意的在楼梯上上下下,琼甚至看见再「回」字型的建筑内部绿地有几名病人正在享受夜晚的寧静。 但为什么会被封锁? 「我们是歷希脑科学研究所的职员。」欧佳露出微笑,向着前方的工作人员走去:「这次受到肯恩所长的请託要来这里相互交流??」 然后琼看见位于大厅右侧墙壁,通往地底下的门,黄色的封锁线死死地贴住路口。她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封锁线旁悄声交谈——不管怎么看,都只能用正面突破的方法。 「莱尼。」她悄声说。 「琼。」对方凑近:「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谢谢你讲出了我要说的话。」琼瞥了眼欧佳:「伊利亚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料到了??我们是在帮中校他铺路,所以他才会给我们这个情报。但??去他的,就算会发生什么事,我也要把那个白痴救出来。」 「虽然你的用语有点激烈,但我同意。」莱尼说。 第二十四章 闪躲 「你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变得很激动,波里斯小姐。」 当柜檯的接待员说他得打电话去请示上层时,欧佳凑过来,轻声地开口。 「我没有。」琼忍不住说。 「有。你在拜科努尔那还痛揍了那里的职员,他们甚至没跟你计较这点。」欧佳回应:「冷静点。」 琼只好点点头,她的视线移到附近的人员身上,原先在通往地下室路口附近交谈的人已经离开。而祥和的音乐在大厅内回响,琼不免得想起了当初在图书馆时遇见神田的经过,那彷彿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琼开口:「我跟莱尼可以??」 「不可以。」欧佳立刻说,她迎向从楼梯走下来的几名职员,琼可以从服装造型判断那些人就是管理疗养院的高层,或者是院长等级的人物。也是在同时,琼顿了下,她总感觉这些职员最左侧,绑着包头的女人有些面熟。 对了,她来过这里。 她没怎么在听欧佳说话,而是将视线看向周遭,怪的是琼想不起来她曾在这里做过些什么,见过哪些人,唯一留在脑海里的只有一句话,就是…… 「不用写的,那可以用画的——要记得,你记在纸上的事物不会消逝。」 琼转过身,若是直接从大门进入往前走,那就没办法看见巨大的复製画就正好掛在大门正上方的墙。琼总感觉在哪见过那幅画着女性跳舞画面的作品,几秒后她想起那是在慈善晚宴时,她路过拍卖会场时看见的谬思女神。 自己的手臂被碰触,琼转过头,而莱尼悄声说:「做好准备。」 琼还没来得及做好什么准备,她的视线立即和那名看上去像院长的男人相交,对方似乎比中校年纪大了些,眼神却让琼觉得像是在闪躲着什么。莱尼和欧佳分别站在她的两侧,而欧佳开口: 「这两位是脑科学研究所的太空人以及代理人。这次来这里当然也是为了??月球上的东西。」 琼愣了会,她说:「你、你在说——」 带头的院长皱起眉头,但他伸出手,用低沉的声音说:「她看起来并没有说多精明。爱葛妮丝是想要做什么?」 「我们需要一些情报。」莱尼凑上前,琼想要大喊她所想的正面突破不是指直接与对方讲明目标。 「既然这样,让我们到会议室谈谈吧。」 疗养院的会议室与其说是会议室,不如说是个像是访谈室的小空间,琼皱起眉头,她对于这整个地方,包含空荡的走廊和方格地板,都有着油然而生的奇怪感受。在准备进入会议室前,欧佳先是轻巧地后退一步,像是要打气般拍了拍她的背。但下一秒,琼感觉到自己手中被塞进某个东西,光是触摸轮廓,她就知道那是感应卡。 「这地方真大。」欧佳说:「比苏联好多了。」 「你的口音听起来像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院长与其他人似乎露出了警戒的眼神,而琼吞了口口水,她与其他人一起就坐,并且将感应卡藏在口袋中。 她侧眼瞥向欧佳,接着紧张地深呼吸两口气。 而后,那名院长皱起眉头,说:「肯恩,我知道你回来了。但你太明目张胆了,国安局的人夺走脑科学研究所,来留你一条生路。现在又是想要做些什么?」 琼屏住呼吸。 她飞速思考着,中校说了什么——「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既然我回来了。」莱尼挺直腰桿,有那么一瞬间,琼觉得她所瞥见的是当初那个什么事情都能记忆起,能把整个世界给扛起的男人: 「你不会想知道我发生什么事吗?」 「传闻你失忆了。」院长说:「你不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所以还是只能像以前一样,靠着『你自己』作为筹码来交易吗?」 琼可以感觉得出气氛变得紧张,她为莱尼感到担忧,但对方却只是微微一笑,说:「既然能走到这一步,我的表现也还算不错吧?」 「自从登月计划终止后,我们安分守己,这里没有你想要的资讯。」 当欧佳轻轻用手肘撞向自己时,琼吞了口口水,她势必要找个藉口离开现场。她在刚刚看过附近的环境,似乎病患的房间不在这栋建筑,而且她有访客证,就算遇到盘问也一定??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院长旁边的女人说话了。 琼回过神,而莱尼开口:「不,我没有??」 那女人立即回答:「我是说中间的这位小姐,你感觉很面熟??」 琼感觉到身旁的两人好像都绷紧了神经,但欧佳反应及时:「我想这只是个常见的巧合,对吧?这是间非常出名的疗养院,谁在这里治疗过都不奇怪。话说??为什么现在这里是对外封锁状态呢?」 「其实也没什么。」换成院长回应:「地下室有些气体外洩,但我们已经控制住,只是需要找到误触开关的犯人是谁,所以才封锁整栋建筑??最好别接近那比较好。那我们回归正题,肯恩?? 你有什么事情吗?」 琼将举着的手放下,她用着自认为最自然的表情,说:「请、请问洗手间在哪?」 ——当琼终于站在外头的走廊时,她喘了几口气,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大厅跑去,她感觉地板与墙壁好像因为某种原因扭曲变形,哥哥来到这里,然后呢?疗养院没有给他资料,于是哥哥与阿姨只好打道回府,自己和这里有什么关係吗?但该死,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 琼下了楼梯,她和几个身穿白衣的病患擦身而过,琼屏住呼吸,如果直接从封锁线那下去一定会太过招摇,地下室不可能只有那样一个路口,一定有像货梯的地方。 她左顾右盼,然后真的被自己给找到了,琼在没有开灯的走廊尽头发现货梯,这里也有封锁线,但比起大厅的楼梯处,甚至连灯都没亮的地方更不会引人注目。她的指尖像在雪地中那样发颤,不到几秒的时间,琼就顺着电梯来到地下室。 但与其说是地下室,这里更像一条长廊,每隔几公尺装设灯管,但亮度完全不足以支撑起这么大的空间。周围安静下来,导致嗡鸣声大到像不断在耳旁引爆。 很久以前参加篮球比赛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琼压低身体,她开始奔跑,一边在脑海中回想神田说过的话,长廊两侧的墙壁与天花板都加固过,看上去的确像储藏室,她不到几秒就来到尽头的门,琼掏出感应卡,在心跳快要从喉咙中跳出的那瞬间,琼意识到要是她开了门,就一定会被疗养院的人给知道,如果这里有什么他们想要隐藏的秘密,那会发生什么?? 「神田!」琼大喊,她刷开大门,一边衝进去:「我来救你了!」 「啊?」 然后,面前的对方,正拿着叉子坐在地上吃罐头食品的混蛋神田说:「哇,琼,你超快的。」 琼举起两隻手,她用中指向对方献上了此生最高的敬意。 神田站起身,他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伸出手,琼注意到对方的五指也如同自己一样在颤抖。于是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对方。 「谢了。」神田勾起僵硬的嘴角:「要是你途中忘记我,我大概会死在这里。」 「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忘记你了。」 神田也笑了,只是对方越看越像劫后馀生般的松了口气,神田的掌心很冰冷,而琼忍不住将双手都握了上去,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给对方。她望向四周,这里的灯光明显明亮许多,看上去与脑科学研究所的摆设很像,但很明显更加有系统,而且资料柜和附近延伸出去的走廊,看上去都像是保存档案的地方。 「我发现你的档案了。」神田松开她的手,一边从旁边地板拿起一份文件,琼原先想要忽略掉这回事,但那份档案上写着大大的「待销毁」。 「上、上面写了什么?」琼说。 「长话短说,是实验失败。」神田将那份档案对折再对折,然后塞进了他大衣的口袋:「太多医学术语,可能爱葛妮丝才看得懂,简单来说,你被送进来时,似乎被这里的科学家抓去做了某些事,就像之前的鱷鱼任务,一些测试,还记得吗?但你的家人因为某些原因不再让你待在这间疗养院,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 琼愣了愣,她说:「是什么实验?」 「似乎有关??记忆。」神田顿了顿,接着回答:「他们找来一些孩子,以研究大脑记忆结构来让他们能够產生??类似于莱尼的记忆能力,这样的实验。」 一瞬间,她担心有追兵上来的念头,担心欧佳与莱尼交涉的情形,都被琼拋到脑后。她看着墙壁的警示灯旋转着,就像黑夜海面上的灯塔。明明没有发出剧烈的警告铃声,她却觉得响声剧烈。紧接着,她将视线移向神田的双眼,对方的眼中映照出琼的身影。 她呼吸开始急促,大脑也飞速的思考。 「你说你看不懂医学术语,但为什么可以那么容易跟我解释?你待在这里的两天内,难道直接自学完了整个医学课程吗?」琼说。 神田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 「我??我问你,」琼用气音说:「你找我来的理由是因为——」 「还记得我为什么来美国吗?」神田突然开口:「我六岁就来到这片土地上,我的父母跑遍各大机构,在冷战最为火热的时期,美国想方设法,就算求助于偏门也要胜利——所以我知道有些实验将有不可思议的成效。」 「你早就在图书馆第一次见面那时,就知道我说不定与冷战时期、不对,你甚至考量到说不定我与阿波罗计画有关联,所以才把我招揽进去吗?」 「没错,琼。就算我再怎么不确定,都要想办法抓住一切可能性。」神田压低声音: 「因为我要破除诅咒。」 她总感觉像是回到了他们就莱尼的事情争论的那天,但琼立刻意识到,要是神田当时就这么离开,那么她的生活也肯定不会如此波澜: 「所以??你是真的,非常认真地,思考过要是莱尼失败也没有关係,因为还有我可以来帮你,甚至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对你来说也像是得到第二次机会——这样子吗?」 不知为何,她突如其来地想要在神田面前哭泣,甚至为什么哭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那个温柔的男人还在楼上担心他们,也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被中校利用,却也在这层关係下被她费尽心思要来救的白痴给利用了。 「对。」神田迟疑了好一会才承认: 「你很聪明,应该早该知道才对,你不会把我想成一个??好人?」 当然,一个混蛋才不会在莱尼上太空时甚至哭喊着求他回来,又是在即便得知对方可能许了不利于他的愿望后,却还是只将所有美好的事物告诉青梅竹马。 所以或许她痛恨的点在于,她仍是「置身事外」的那个人。 她拉住神田的衣袖,对方口出狂言,身形却彷彿一碰即碎:「我。」 神田停顿在原地。 琼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帮你完全都是为了莱尼。你在我心目中依旧是个混蛋,混蛋,还有混蛋。」 「我知道。」神田哼了一口气:「不过你们两个有没有上??」 当琼准备要抄起地上的罐头打对方时,一阵轰鸣巨响却震动了整个空间,她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走廊最深处一扇巨大的钢门后发出的声响。 琼抓住对方的衣服,神田也像护着雏鸟那般挡在她身前。 「我在这里的几天都有动静,不过我没有去开门。」神田吞了口口水,接着他看向敞开的门,还有琼手中的感应卡,他说:「你觉得该过去吗?」 「如果里面有能够帮助到我们的东西,那他妈就算里面是鱷鱼,我也会徒手跟牠搏斗。」琼快速回应。 「莱尼喜欢的类型比较偏向淑女喔。」 「闭嘴。」 ——琼讨厌太过于安静的地方,她感觉到自己的血管随着心跳鼓动,神田一点也不可靠,这点对方似乎也早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们几乎像是两人三脚般的前进。琼低声问:「这里的资料难道没有任何关于谬尼摩西尼的秘密吗?」 「没有。」神田摇摇头:「我猜是在这后面。」 琼开口: 「那疗养院进行的实验有什么结果吗?」 「你能记住我?」 琼再次愣住了,她嚥下口水,然后点点头。 他们站在巨大的门前,那剧烈的震动已经消停,寂静笼罩在所有事物上,琼看见门上有个能够利用感应或是密码开门的电子锁,她拿起欧佳给自己的卡片,然后准备伸手。 「或许打开门就能知道答案。」 既然是这么容易就能打开的门,里面与其说有秘密,不如说肯定也—— 显示错误。 琼和神田愣住了,这与地下室的门分明是同款的门锁,为什么打不开?琼嚥下口水,难道是层级不够高?而密码总共四位数,那么?? 「琼、琼!你的脚下!」神田开口的同时,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腾空,她被对方像抱麻袋一样抓起:「该死,你比爱葛妮丝还要重。」 「去你的??」琼被从门前抱到旁边的空地,而她注意到钢门与地面之间的空隙正流出某些黑色的,宛如黏胶一般的物质,但又不像是液体,因为并没有沾染上自己的鞋子。空气中充满类似于铁锈味,却也不完全是的奇特气息。 「这是什么?」琼问。 「是??」神田开口:「莱尼在月球上看见的那个——」 「咦?」 琼看见神田皱起眉头,他伸出手摸索电子锁,接着又过了几秒,那双手打上了「1969」。 「怎么可能是登月的年??」 显示正确。 钢门缓缓地向左右两侧移动,琼下意识地抓住神田的腰,这有点艰难,要是对方一移动,她感觉自己也会跟着摔跤。 「该死,神田,要是你死在这里我没办法向所长交代!」琼快速地说:「还有你的儿子或女儿!」 听到这句话神田顿了下,他回过头,像是要强辩般说:「这里也根本什么都没——」 像是要打脸他们一样,琼瞥见墙壁旁侧的灯光开关,她和神田一起伸出手,拉下了电闸,下一秒,整个空间重见光明,惨白的墙与充满脏污的地板,以及充满生活痕跡的简便家具,都再一次鲜明了记忆。 然后,琼似乎看见了莱尼曾在月球上见过的东西。 第二十五章 隐瞒之事 ——「你能够记住吗?」 明亮的小房间内,她和友善的工作人员手牵着手,坐在桌子前,测验纸上画着各式各样不同的图案,另一侧是一栏空白。前方有着铅笔,她拾起笔。 「为什么要做这个?」琼开口询问。 「是为让我们知道你具有一定能力。」对方说:「看到苹果能够画出苹果,看到小狗就画得出小狗。」 工作人员修长的手指在测验纸上画了个圆:「又或者说,你能够把这些全部记住,然后全部都写下来。我们看过你的读写成绩,非常优秀,比同龄人还要好。」 「我没有那么厉害欸。」琼拿着笔,椅子对她矮小的身体来说实在太高了,所以她的脚能够前后摇摆,柔软的袜子包覆脚趾,被阳光照到的同时散发着暖洋洋的感觉:「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哥哥。」 似乎面对这种问题,工作人员的反应都是笑而不答。 「那你跟我们去一个地方,就让你回家好吗?」 于是她被牵着手,跨越无数个阶梯,最后停在了某个地方的门口,这里聚集了许多高大的人。后方的电视新闻是记者在採访街上的人。她想起来了,是关于现在民生疾苦,既然已经登月过一次、两次——就不需要再花大笔资金持续登月,已经赢过苏联了,而人类的生存所在是地球,那片寧静的海最终只能是一片荒土,而不是圣经所说应属之地。 不对,那是她的记忆正在重新组建,将模糊的部分拼凑清晰,所以她才能好好地回想起。于是无数的手指迎向前方,她的视线也随之被提起,牵着她的手被松开,有人轻推着她的背,某个人又像是无数个人如此开口: 「你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就在那,在那钢门后的空间相当狭小,但已经足够到能够容纳一个小小的四方型中空架,天花板比身后的空间更高,才能将如此多的管线固定在墙壁,并且延伸下来,在地面如蛇一般弯曲蔓延,光滑的地板与墙上满是黑色的脏污,而就像要逼得人将目光集中于正中央的水缸一样,她看见一块像大脑的肉块正安稳地躺在架子中央,像在呼吸般清浅地起伏蠕动。 琼回过神,她忍住呕吐的衝动。 「别??」琼忍不住开口:「别靠近!」 「我根本连脚都还没动!」神田说,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留在原地,琼屏住呼吸,她试图搜寻这里有没有其他值得拿走的东西,可琼就连思考都觉得要耗费极大的精神力。 她松开神田,抱住头,掌心贴在太阳穴,她急促地呼吸,频率越来越快,与眼前的东西成了强烈的对比。她睁大眼睛,感觉神经内有无数的电流在烧灼她的细胞。 「琼、琼?」神田紧紧扣住她的肩膀:「身体不舒服吗?」 琼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她的脑袋中回盪着同一个问句「为什么自己能记住神田」?她抬起头看着对方皱着眉头的表情,琼开口: 「这不可能是谬尼摩西尼对吧?」 神田思考了下,接着他说:「对??不可能,这是??劣质的复製品。」 「我明白复製品的意思,但劣质是哪来的??」 顺着神田伸出的食指前方,琼移动角度,她瞥见架子的后方地面,有着看上去已经解体的电脑萤幕,零件滚落在地板上,就像某个人气急败坏地摔烂这里的东西。琼低下头,她从黑色的物质中瞥见自己的面孔,她发现小房间附近也有开关控制面板。 怎么感觉,这东西就像是一台电脑主机那样? 「劣质是指,这东西似乎就只是块肉块,没有像谬尼摩西尼那么神奇的能力。就像官方文件上声称的只是一个人工智慧的早期开发阶段。」神田上踏一步,他伸出手感觉就要触摸到:「我猜的没错,这所疗养院靠着曾经合作过、仅有的情报,要是知道这个东西有能够实现祈求的力量——一定会有人想要去还原。」 琼思考了一阵后点点头。 「也就是说当时的疗养院实验是为了??」琼说:「找,还是说,製造,像莱尼那样的人,然后才能??『交易』?」 换成神田迟疑地点点头。 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电影般的对话,就像男女主角会在危机关头说些无关紧要的垃圾话来缓和气氛,她想自己至少真的救到了神田,那就可以忽略那股背脊发凉的感觉,她深呼吸一口气。 琼抬起头看着架子,复製体不断地流出暗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地面,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她感觉疑惑又更深了。 神田顿了顿,他将水缸下方固定底座上的名牌拨去灰尘,上面写着的年份是两年前,也就是说这个东西的确是在阿波罗计划结束后才被做出来的。从附近的杂乱判断,实验体似乎被弃置了—— 「神田,我们刚刚听到的轰鸣声是怎么发??」 ——而且在完全不受控的情况下,疗养院方不得不封锁整栋建筑。 当那块大脑像是充饱气一样膨胀,并且所有蔓延在表面的血管涨大暴凸的同时,琼就应该要明白,她老早就该阻止神田进来这个鬼地方,也老早该回过头,看见钢门上因为衝击波所造成的凹陷。 神田抓着她往门口跑去,甚至花不到百分之一秒,琼的背后就感觉被衝击与某种东西洒到,她与神田被杂物绊倒,两个人一起摔在家具和文件中,琼小声哀号着。她的背后全是黑色的液体,却完全不像水一样渗透进衣服,而是融化于空气中。 「琼,你还好吗?」 琼回答还好的同时,姍姍来迟的警示才开始铃声大作,震耳欲聋的警告声逼着她被牵起,神田的掌心贴着她的皮肤,两人一起踏上台阶,在琼或者神田差点要整个人滚落的瞬间,她与对方都会马上拉住彼此。黄色的封锁线出现在眼前时,琼才想到他们离开的方向搞错了,但去他的。 她伸出手撕扯掉封锁线,再次踏上了方格地板,琼说:「莱尼和欧佳在楼上,我们赶紧与他们会合然后就离开——」 「等等,」神田皱起眉头:「我根本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情报,这里也绝不会准许你们再来第二次??」 当所有工作人员着急地在大厅和走廊奔跑,琼还差点被一个看起来很魁武的病人给撞倒时,她将神田拉向一旁狭小的廊道,然后喊:「到底是哪点比较重要,就算还可以再来第二次我也不会准许任何人再来!」 「这里的那东西真的没有任何作用吗?」神田拋出的疑问就像石头一样坚硬:「为什么他们会封锁?真的是因为知道莱尼回来,所以才赶忙着要销毁吗?你要知道,琼!中校给你这个地点,是为了让他得利,所以想利用你扒出这里的秘密,而不是只是来救我!」 「但我他妈完全就只是来救你而已,去你的神??」 琼的视线越过已经空无一人的大厅,有个女人站在那,红色的灯从她头上投射而下,那是刚刚在院长身旁的研究员,是曾跟自己讲过话——小时候讲过话的人。 她有种直觉,那就是女人正等着自己走过去,然后展开一场谈话,可琼也同时感觉到神田抓住自己,对方僵硬的五指像是在制止她去做蠢事。 「我不会有事。」琼低声呢喃。 神田松开手,而琼战战兢兢走在光滑的地面上,她和那个女人面对面,在大厅中央相互直视。 「我想起你的名字了。」女人开口:「琼?波里斯。你来过几次,然后又离开这里。」 在琼感到紧绷的同时,她看见神田并没有前往楼上去找莱尼,而是在职员们手忙脚乱在寻找混乱的源头时,对方拿起放置在柜檯的烟灰缸,然后站在女人的身侧,琼瞪大眼睛,意识到要是女人突然对她不利的话,神田会毫不犹豫重击。 「别这样!」琼下意识喊。 当女人露出疑惑的眼神时,琼立刻沉住气,她嚥下不安,告诉自己必须抓紧机会,于是她脱口而出:「我跟阿波罗计画有什么关係吗?」 女人顿了顿,她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在『真正开始』前就离开了,唯一的联系,只有你曾经参与过一小部分,你的实验也没成功。」 琼屏住呼吸,她的脑袋一片混乱,但必须抓紧时间的焦躁感迫使她开口:「谬尼摩西尼到底是什么?」 「女孩,你觉得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就像信仰那样,你给你的信念安上一个名字,天主教与伊斯兰教或者新教。」 女人的声音很低,像是被烧灼过:「谬尼摩西尼只有月球上的那一个,它很危险,接触过的人会被吃得一乾二凈。就像人类攻克天花,我们也还在找寻方法凌驾于它。唯一能给你完整解释的人也已经全数牺牲,只剩下我们这些愚者。」 琼吞了口口水,她总感觉自己像在球场奔驰,但却迟迟无法来到篮框附近,她必须赌一把吗:「那下面那又是什么?」 「复製品。」女人笑了:「我和其他人想尝试重新製作,不过要是被政府盯上就完蛋了的复製品。西格的直觉可真准,真是个王八蛋。」 大厅中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孤单的警示音在耳边回盪。 「莱尼??那个太空人来到这里了,按照他们说的,他失去记忆就没办法当作??筹码。」琼问,她压低身体: 「我要如何才能回收谬尼摩西尼?」 「这里并不是实验的源头,你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资讯。」女人哼了一声:「你为何执着于谬尼摩西尼?」 「我没有执着。」琼皱起眉头说:「只是我身边刚好都是与那鬼东西牵扯在一起的人。」 女人愣了下,接着她哈哈大笑,她说:「有个我非常重视的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们都想要追寻她的身影。」 琼感到焦躁不安,在那个瞬间,她看向了神田,对方的视线也紧盯着自己,琼突然有种直觉,她吞了口口水,说:「我能记住。」 女人顿了顿,头一次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我能记住无法被记住的人。就跟??我的档案上实验说的一样。」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琼才意识到这些科学家,他们难道认为——将一些孩子透过某种手段打造成像莱尼那样,有一天就可以与谬尼摩西尼进行『交易』吗? 那么,反向操作的话,无法被记忆起的人,会不会也能够拥有同样的资格,和谬尼摩西尼进行交易吗? 如果神田本人亲自前往会发生什么事? 琼屏住呼吸。 紧接着,女人抬起头,她说:「现在时机不对,但我会再联络你的。」 「什么?」琼说。 「你我都知道接下来美国政府会开始採取行动,至于是什么行动就不得而知了。」女人的手指向大门口:「去吧,你的同伴在等你。我们之后再联络。」 不需要对方多说,琼与神田立刻推开大门,穿越警卫和其他待在外头的工作人员,因为警报所以现场一片混乱,职员和民眾似乎正爆发着衝突,当望向停车场方向时,欧佳和莱尼正向他们挥挥手。琼和神田踏开脚步,而后便一头撞进了莱尼的怀抱中。 她与神田被莱尼紧抱,对方说:「还好你们都没事。」 琼吞了口口水,她也伸出手抓紧对方的衣袖。 「波里斯小姐,你有发现什么吗?」一旁的欧佳赶紧询问。 ——「哇??真是个好消息,你曾参与过这一切,我怎么好像也一点不意外呢?」 大约三小时后,他们停在一处公路旁的加油站,在唯一的照明灯下,欧佳手上拿着那份琼的个人档案,那是他们唯一从疗养院带出来的东西。琼和欧佳两人一起挨在驾驶座上,但那份档案除了在最开头写明整个计画是配合当初谬尼摩西尼的测试以外,并没有任何有用的资讯。 在欧佳看上去在细细思索的同时,琼看见后座,神田睡在了莱尼的肩膀上,而莱尼的眼神像是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在他从月球回来后,总是穿着长袖,整个人埋在衣物中,比起以往像是小了一圈。 「我们交换下情报吧,那个女人说让肯恩先生想起来才是关键??院长也跟我们说,这所疗养院的研究部早就没有当年阿波罗计划时的盛况了,但如今他们想要复製出谬尼摩西尼??」欧佳皱起眉头:「是想做什么吗?」 琼想起那个女人的话,她皱起眉头。 欧佳叹了口气,接着头靠在座椅上,琼与对方视线交错。 「那个军人给的线索似乎到这边断了。」欧佳说:「你觉得该怎么做?」 似乎直到这个问句拋到自己面前,琼才意识到事情并不会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顺利进行,并不是自己说要救莱尼就能真的救到,她必须思考,必须思考该怎么办,莱尼的记忆需要恢復,神田也需要破除诅咒—— 「回我的家看看吧。」然后,后座的莱尼说。 琼与欧佳同时回过头,而琼看见神田的头已经枕在莱尼的大腿上,她吞了口口水,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一个人在地下室神经紧绷地度过两天,想必已经是累坏了。 「你的家?」欧佳皱起眉头:「肯恩先生,是指研究所吗?」 「不是,我的老家。」莱尼一边拍了拍神田的上半身,一边说:「德克萨斯州。」 琼眨了眨眼:「为什么?」 「我也该做点我能做到的事情。」莱尼开口: 「尝试恢復记忆,对吧。」 第二十六章 家庭 琼感觉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 他们在车上讨论会不会有追兵,但被欧佳的假设给驳回,他们前往的时间点恰好就是疗养院准备销毁复製品的时机,也因此就算「那个投奔苏联又回来的太空人」到来,也没有人手能做任何行动。 这样颠簸的路程她完全睡不好觉,她听着神田的鼾声,感觉自己像浸泡在淹没到头顶的游泳池深水区,意外地这样紧绷的状态让她有种熟悉感,琼曾经跟爱葛妮丝提过在拜科努尔发射场的期间,她甚至连月经都停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里充满着愧疚与不安。 爱葛妮丝那时皱起眉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一切会好转的。」 她不敢相信。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中途换成莱尼开车,而琼就坐在副驾驶座的位置,她想要跟莱尼说些话,但对方却只是直视着前方,自从说了要回去老家的发言后,莱尼就像陷入了沉思。 而当车停下来后,琼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回到研究所,而是来到自己家门口。在早晨,这样的贫民区几乎没什么人活动,琼看着熟悉的街角垃圾桶,然后将视线移向莱尼:「为什么停在我家?」 「爱葛妮丝说任务结束后要让你回家一趟。」莱尼一如往常,温和地答道。 琼感觉胃在绞痛:「为、为什么?我还要回去简报,然后也要跟所长还有??伊利亚要监视我啊?我们得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波里斯小姐。」后座的欧佳探出头:「你的哥哥太烦人了。你把他解决了再归队。」 欧佳说的言简意賅,让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忍住询问这个解决是指什么样的解决,然后再次看向神田,对方依旧熟睡着。于是琼只好点点头,和所有人告别,然后说:「有、有什么事我会马上回——」 「琼。」莱尼瞇起眼睛,说: 「好好休息一下。很抱歉我们把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她在当下愣住了,可最终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通往家的楼梯。 说出这样的话感觉就是莱尼的风格,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反驳,琼抱着腹部,艰难地推开门:「我回来??」 当阿姨衝撞过来拥抱她的时候,琼感觉自己好像离月球与其他事物很远很远,美其名是拥抱,但感觉像是巨大的抱枕撞在身上。她听着耳边的碎碎念,阿姨身上有混杂着沐浴乳与厨房油烟的气味,或许还有一点步入初老的体味,但仍旧是她熟悉的感觉。 「你啊,我该带你去教堂。」的确是熟悉的阿姨:「你工作的地方实在太邪门了,马上离职然后??」 琼推开对方,然后坐在沙发上,旁边的哥哥拧熄烟头,说:「嘿,小妹。」 「嘿。」 她感觉许久没有三人聚在一块,哥哥在啟明学校的所有活动和琼的毕业典礼,阿姨都有来参加。她在这个街区生活时,总是会听见街访邻居说阿姨是个悲天悯人的虔诚教徒,而在琼与哥哥眼中,对方不过就是个很容易被骗的冤大头。 哥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但他们都没有开口,三个人陷在沉默的泥沼中,连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琼就知道自己应该回到研究所的,起码在那里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对神田生气,或者是鼓励莱尼,还有跟爱葛妮丝间话家常,比现在这个家好上?? 「琼。」阿姨说:「要吃烤饼吗?」 她停顿几秒后,点点头。 几分鐘后微波食品便送到了自己手上,琼发现她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没进食,再一次吃到食物,竟然有种想要哭的衝动。她嚥下口水与烤饼,没有说话。 琼后悔出现了那种想法。她成天与为着自己家人着想的傢伙一起行动,自己却还是如此顽劣。 「小妹。」哥哥开口。 「怎么?」 「你知道你在那边干什么了吗?」 琼顿了顿,接着她讲述了关于自己在研究所工作后所知的一切,包含了从自己被送进那个疗养院起,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註定要与神田与莱尼,甚至是月球牵扯在一起。她试着把话题引向无害的方向,这样她与哥哥就都不是受害者:「我还以为我被那个地方的人偷器官还是怎样,结果他们说我根本没参与多少。而且基本上,这所研究所利用我,也和我曾经在那边被人干什么没有太大相关,所以你们根本就是小题大作??」 阿姨看起来完全没有听懂,因此琼还是特地娶来了纸和笔,画了图给阿姨示意。她尽力无视自己糟糕的画技,而对方紧皱着眉头。 「那个橘发的男人是你的上司?」阿姨问。 琼点点头。 「另外两个人呢?在研究所的那两个高个子?」 琼停顿一下,她说:「一个是苏联人,另一个是间谍。」 哥哥哈哈大笑,直接从沙发跌到地板,而阿姨抓住自己的肩膀,前后不停摇晃,满脸惊恐地说:「看吧罗伊,琼都说了人类登上月球是假的了,她之前去疗养院肯定是被抓去洗脑!」 「我没有说登上月球是假的!」琼大喊:「茉莉阿姨,你要认真听我说啊!每天都偷看我的笔记本现在我用说的不是比较好吗!」 或许是听到某些关键词,琼愣愣地看着阿姨缩回手,那张佈满皱纹的脸像张陌生的地图,眼前的对方露出抱歉的表情,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琼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反抗阿姨,她慌张起来,说:「我是说??那个地方——」 琼又停顿会,她开口:「那个地方的人对我很好,我交到一些好朋友,薪水也很优渥,所以他们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帮他们。」 「这样吧,下次你先告诉我们你想要的棺材样式,然后再去苏联?」哥哥开口。 「罗伊!」阿姨喊道。 哥哥说:「她老是喜欢把事情往一些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解答的方向鑽。」 琼皱起眉头,她全身紧绷:「你是什么意思?」 哥哥的视线瞥过来,或者说是对方自以为看过来了,然而视线的落点处却是在桌上的某个角落:「琼一直在为我的眼睛感到抱歉,所以故意去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又根本没有能力解决,她能从苏联回来根本就是奇蹟。」 「罗伊,我们不应该提起这个??」阿姨想要打圆场,但却意识到现在的氛围不适合说话因此闭上了嘴。 琼感觉全身的细胞紧绷,她膝盖併拢,手脚发颤,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哥哥继续说下去,如果对象是神田,她就可以直接一巴掌挥过去,但眼前的哥哥是伤残人士,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光明的人。 她怎么会忘记呢,是她害的。 这件事明明比月球上有个会吞噬人的鬼东西重要一百倍,而她最终得面对的。 「不过,小妹。」然后,哥哥说:「你感觉变得比较大胆了。」 琼抬起头。 「没错!」阿姨像是抓到时机:「你以前都不肯跟我们讲发生什么事??但我们在研究所找到你的时候,你不是对你哥哥发火了吗?唉,你的样子就跟小娜一模一样??」 听到母亲的名字,琼打了个颤,她开口:「我想要离开了,还有工作在等??」 「琼。」哥哥凑过来,他伸出手,恰好准确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我们要拜託你一件事。」 「什——」 ——要是不把后顾之忧解决,那琼就永远没办法回去研究所了。 「为什么拜託我的事情是跟你们一起逛商场??」 琼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她会踏进附近的商场十次有九次是与篮球队的同学训练完来消磨时间,剩下的一次则是来当工读生。在这种人声鼎沸,时不时会与其他人擦肩而过的地方,对于哥哥这种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琼胆战心惊,她很怕对方的盲杖会不小心把小朋友给拐倒,自己的薪水不晓得够不够支付赔偿金。 在家里过的这几天让琼感觉像是回到学生时期,那时她还不到打工的年龄,只能在家看着阿姨做代工,一个人在沙发上看书。现在狭窄的两室一厅公寓突然变得拥挤,他们聚在一起,叫外卖,然后一起租电影来看,琼被迫充当哥哥的解说员。 她发现自己没有很讨厌做这些事情。 当然还有逛商场这种??这种彷彿家庭剧中才会出现的剧情。 琼回过神,阿姨似乎完全把哥哥当成一个正常人,正忙着和店员对球鞋杀价。哥哥靠在自己身旁,说:「你还很小的时候阿姨也会带我们来买冰淇淋。」 「那种事无关紧要。」琼皱起眉头,她每一次打电话到研究所时是欧佳接的电话,对方只叫自己再在家待一会,她甚至连跟莱尼讲话都没办法,但欧佳总是说不要担心。 过了片刻,阿姨拉着她进入女装店,琼身体不再发育后就没有买过衣服,现在的流行一概不懂,就连店内的流行音乐也说不出歌手是谁。而阿姨拿着洋装在她身上比划,琼讨厌洋装,这种美丽的事物只适合爱葛妮丝或是欧佳,而不是自己。 但她还是顺从地换上,然后从试衣间走出来,阿姨拍着手说很适合她。只不过最后付钱的时候还是琼。 而后,琼慢慢抓到了和家人一起逛街的诀窍,阿姨会走在前方开路,她则待在哥哥的盲杖旁,小声地告诉对方前方有无阻碍,碰到阶梯时,她甚至会跟哥哥牵手走过。怪的是,她和神田与莱尼牵手过许多次,和哥哥触碰却无比的奇特。 ——「为什么为别人拚上性命,反而比和我的家人们相处更简单?」 ——「听起来??因为你很爱他们,只是怕自己把事态搞糟。」 她感觉像回到小时候,父亲带着他们去商场附近的移动式游乐园玩旋转木马,那时哥哥也是这样牵着自己,她无忧无虑,不需要为了这样折磨人的情感而到烦恼。琼知道自己也会为家人拚命,她会挡下所有子弹,只是像这样安稳无恙的时刻,她会觉得她将把一切搞糟。 「你小时候??我记得我吃口香糖的时候吐到你头发上,所以害你有一段时间都是短发。」哥哥说,真令人讨厌:「但我记得那挺适合你的。」 琼抬起头,就像命中註定那样,她看见一家打着快速理发招牌的发廊,就在商城内不起眼的角落。琼吞了口口水,她说:「茉莉阿姨。」 「怎么了?你想要吃什么吗?」 「我想??剪个头发。」 半小时后,琼顶着蘑菇头走出来,当然在阿姨说很像奥黛丽?赫本的时候,琼羞耻地反驳一点也不像。在哥哥喃喃说出「我也觉得好看,开玩笑的,我看不到的」的白痴发言时,琼也不管脚是视障者用来探路的重要部位,直接踩了上去。 她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多年来紧绷的关係好像透过速食和採购就能轻易化解。阿姨告诉她流行趋势,她用大学跑新闻锻鍊出的能力帮忙杀价。哥哥当然还是利用他的眼盲优势,拿到一些专属优惠,对于他们这样贫困,或许还有负债的小家庭来说,是最能够忘却还有多少帐单要缴的幸运时刻。 她感觉肠胃的绞痛好像缓和了些,她和阿姨以及哥哥坐在用餐区的阳伞下,穿着自己不熟悉的衣服和鞋子,顶着不熟悉的头发,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她能够与家人相互和解,所以她开始相信莱尼与神田他们会处理好一切,或许等自己回去,就能够找到谬尼摩西尼的解决方法。 大家都会幸福快乐。 「小妹。」哥哥吸了一口汽水,杯中的泡泡不断涌上: 「在你去苏联的期间,我们家来过很多军人。」 「咦?」琼愣住了,因为哥哥刚刚好像戳破了她美好妄想的泡泡。 「他们说你在的那个机构,『歷希脑科学研究所』有个人叛逃到苏联,因此所有相关人员都要被调查。这件事似乎不了了之,他们只是警告我们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也没告诉我们你去了哪。」 哥哥抬起头,接着说: 「我们都太担心了。」哥哥耸耸肩,咧开嘴,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而我一个朋友,帮我点货的好哥们——」 阿姨皱起眉头。 「他告诉过我脑科学研究所跟太多地方有牵扯,很危险。其中就包括了鲁纳疗养院。」哥哥说:「所以你跟那里扯上关係??但在你去疗养院时,那个研究所的女人却说她会保证我们的安全,说你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搞屁啊,对吧?」 「你们会有什么危险?」琼感觉心脏要停了。 「嘿,你想不明白吗?你从苏联回来了欸,小妹。」哥哥笑了:「被国安局的人抓走,被激进份子杀掉,甚至被间谍除掉都有可能。」 琼颤抖着开口:「所、所以??」 「所以接下来我就得跟茉莉阿姨搬去某个秘密地点的安全屋了。」哥哥歪着头说:「这个交易非常不划算,因为你不能跟过来,不过好处是茉莉阿姨不会再乱买东西了。」 「罗伊??」阿姨嘖了一声。 但琼却几乎无法思考,自己像是被点醒很重要的事情,正是因为跟在那些彷彿能隻手遮天的人身边,以至于她忘了家人们会遭遇到的情况。她屏住呼吸,却仍感到呼吸困难。琼想着带自己来商场的目的,是为了做道别吗?因为她也是正在执行国家机密任务?所长是怎么告诉哥哥的——一个为他们付出所有的女人把自己的整个人生搅和进来,事情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她在搞什么? 她让阿姨和哥哥替自己付出这么多,让他们的生活翻天覆地—— 「你救了我,小妹。」然后,哥哥说:「无论如何,别忘记这点。」 琼愣在原地,而阿姨和哥哥的手分别搭在她的左右两肩,她的两位家人分别露出了微笑,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家庭不怪了,眼前的人不再是试图装作正常人的怪胎,就只是两个她所爱的混蛋。 「我还能打电话给你们吗?」琼很小声地提问。 「这样吧,就算不行,我也会偷一台。」哥哥说。 「我也会。」阿姨说:「但??还是别好了,上帝都在看。抱歉,琼。」 然后她哭了出声,一边吐槽这些事情有多么荒谬,一边紧紧拥抱了两人。 第二十七章 承诺的承诺 能够与家人分别,她松了口气,琼心想哥哥和阿姨也知道这点。 他们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的度过几天,只因为几天是「几天」,而不是两个礼拜、六个月或十五年。所以察觉到她仍旧会为了家人们混蛋般的行为而感到生气甚至咒骂这点时,琼忍不住哽噎。却同时也庆幸自己的家人总是不懂得如何安慰人。 等一切结束后,她发现穿的就像美国人的伊利亚就站在商场门口等她。一切来的太快,她甚至转不过来。 「你一直在监视我吗?」琼忍不住问。 伊利亚感觉像是没认出人一样,他皱起眉头盯着琼的新发型,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说:「对。除了我以外也有其他的眼线。」 而琼与对方准备目送着哥哥和阿姨离开,临走前她与哥哥再次手碰着手,琼轻声地问:「所以阿姨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工作。」 「我的钱帮她拿去还债了,她八成知道吧。」哥哥蛮不在乎地回答,接着说:「话说,我还没还你当我垫付的医药费。」 所以不要死了。自己好像能察觉到这句话被哥哥吞回去。 这样的对话实在不适合由哥哥和自己来说,所以琼只是点点头,她意识到哥哥大概只能看到极度模糊的残影,于是用力捏了捏对方的手,然后,她也对阿姨做出了一样的事。 最后欧佳开着车来接他们,欧佳看见自己,也露出了和伊利亚一样的反应;而琼突然觉得很扭捏,她快速进入后座,然后将整个人都缩在座位上。 当伊利亚也上车时,欧佳一面啟动汽车,一面开口:「你会不会觉得这就像诀别?」 琼回过神,她从后照镜中看见欧佳的眼神,对方盯着前方,没有丝毫迷惘。琼感觉自己的思考随着伊利亚手中的魔术方块一起转动。她说:「为什么这么说?」 欧佳顿了顿,开口:「波里斯小姐,你看起来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他人达成目的的工具,但即使如此,你也毫不犹豫,甚至很轻易的就接受肯恩小姐她帮忙把你的家人送往安全的地方——所以,你现在是孤身一人。」 琼下意识地缩起肩膀,她深呼吸两口气,然后抬起头:「这没关係。」 欧佳的眼神从镜子中投射而来:「为什么没关係?」 「因为我承诺过了。」她开口,却不知为何,琼感觉口腔有些艰涩,或许是因为她刚哭过,又或许是因为欧佳的提问太过平静,却也彷彿有火在其中剧烈燃烧: 「我承诺我会记住他们两个。」 前座的两人都看着自己,眼神撇除掉迷茫后,就像在询问「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吗」,琼想到哥哥与阿姨,她明明终于没有后顾之忧了,却感觉自己像被拔去四肢,路变得窒碍难行。 琼相信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回到研究所后,琼立刻在大厅看爱葛妮丝,对方看上去像是刚从外头回来,双手插着腰,而后,爱葛妮丝就像以往那样踏着轻巧的步伐来到自己前方,琼屏住呼吸。 「发型好可爱。」对方先是这样说到,接着伸出手帮她把瀏海拨正:「我听莱尼说,他想要回老家一趟,而要是我们全体都离开这里,我怕你家人的安全也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所以才希望你在最后跟他们多相处一下。」 「最后。」琼重复一次,她想到刚刚在车上欧佳的发言,然后忍不住抬起头,将室内扫过一遍,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所以琼总是会忽略这个地方有多空荡,重点器材被搬光,研究资料也被取走,曾在这里的研究员,也一个接一个踏上他们当初说着要是脑科学研究所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会变成的道路。 爱葛妮丝皱眉,说:「是的,等会儿你能去跟中校通个电话吗?」 「所长??」琼吞了口口水:「谢谢。」 对方愣住了,爱葛妮丝开口问出为什么,而琼回答: 「可能??从以前我就一直渴望脱离那里,现在我终于达成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表情根本不开心,爱葛妮丝凑上来紧紧拥抱她。 接下来她和欧佳以及伊利亚来到大厅内,琼按照电话号码拨通给中校,她在等待的时间点看着另外两人,形成了尷尬的互瞪时刻。 「我不在的时间你们都在做什么?」琼忍不住问。 「找资料。」欧佳说:「你在疗养院的档案上会记载有哪些参与人员,或许可以从这些名字找到其他项目。不过目前没什么进展。我同意我们该把焦点放在太空人身上。」 「那伊利亚呢?」琼点点头,感觉胃好像又开始翻搅。 只花了几秒就将方块转回完整模样的伊利亚抬起头,他杂乱的头发看上去更凌乱了:「没做什么??美国人,你还有关于那个幽灵的资料吗?」 琼愣了会:「你可能要从研究所内查??啊,喂?」 「嗨,纪录员。」中校的声音传了进来,但下一秒,琼隐约听见对方将话筒移开,朝门外喊了什么,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 「西格中校。」琼深吸一口气:「你早就知道疗养院私自进行实验吗?」 「并没有。」对方回答的非常快:「我猜得到有什么,但要去把细节找出来是你们的工作——我听肯恩的姊姊说,你已经能够全身心奉献在这次任务上了,对吧?那么我就不为这晚了一个礼拜的电话计较。」 琼捲着电话线,她很少感到如此焦虑,因为她毫无筹码可以跟中校站在平等的位置对谈。 琼说:「还有那里跟谬尼摩西尼有关的项目,似乎就是??打造一个类似于莱尼那样,有资格可以跟月球上那东西互动的人。」 「已经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一次了,纪录员。」中校说:「你也不是普通人,所以我能猜到你是哪来的。总之,你没挖出更值得的线索吗?从我的朋友那?」 那个女人?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能找出你不知道的东西!」 琼吼着,中校的声音也随着装设的扩音器在大厅内发出笑声。琼甚至可以想见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一旁的欧佳拿出报纸,这几天在家,琼没有在电视看过电影以外的任何节目,所以她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报导,那所疗养院最终发生了一场小火灾,但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琼对着话筒说:「政府的人都知道莱尼回来了吗?」 「我无法确定。」中校说:「但可以肯定疗养院的事情让他们意识到,阿波罗计画的某些科学家并没有放弃这个研究项目。」 「然后呢?」琼问。 「解决掉疗养院的问题后,他们也必须开始思考该怎么进行下一步,为了『回收』,他们或许会与疗养院展开合作吧?到时候你想要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答案就会手到擒来。」 琼感觉心脏抽紧:「但要是没成果呢?」 「那就尽量让这个『什么都记得住的人』恢復记忆——不行,你该上床睡觉了。我们下次再聊吧,纪录员。」 「中校?你在说什么?」琼大喊,但对方已经掛断电话了。她不明所以的皱起眉头,然后询问一旁的伊利亚: 「电话会被监听吗?」 「美国人,你该在通话开始前就询问。」伊利亚说:「就算被监听也无仿,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在电话掛断后讨论这几天的歷程,琼得知爱葛妮丝似乎很抗拒回到老家,琼没有得到理由,只知道这些人在自己不在时都相安无事。欧佳与伊利亚离去后,琼来到莱尼的房间,对方正在书桌前看书,那似乎是一本宇航员回忆录。当莱尼看见自己时,露出微笑并请了琼进来。 她和莱尼一起坐在沙发上,听窗外传来的风声,莱尼问起这些天她过得怎么样,琼谈起家人与那所疗养院内发生的事情。她总觉得哥哥与阿姨感觉像离自己好遥远,她甚至讲了舞会那天,莱尼告诉自己,因为是家人所以绝对不后悔这句话。 「疗养院的事情有点令人无所适从,但我们会解决的。」莱尼的手上拿着饮料,琼看见他手上的疤痕,突然有股衝动想要帮忙对方遮起来。 「对了,你当时为什么??要突然说『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这句话?」琼有些紧张地问。一边也低头看向杯中饮料上自己的倒影。 莱尼眨眨眼,说:「去疗养院前,爱葛妮丝和你的哥哥达成交易,说你没办法抽身,要是让他们把你带走,无论苏联或美国方都有可能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的家人没有能力保护你??」 对方看过来,那双绿色的眼睛看上去黯淡无光,莱尼以前是这样的吗?琼想不太起来。 「但一开始,你也不过是被珍贵他带进来这所机构的而已啊。」莱尼驼着背,说到这里时他露出无奈的微笑。 琼忍不住搓了搓对方的手臂,她希望这至少能给莱尼些许的安慰:「所以你那时才会说『做你可以做的事』?」 「对??因为你替珍贵写的自传,有绝大多数的内容都是来自我的老家。」莱尼回答:「那些快乐的回忆都在那发生,他似乎真的很喜欢童年时光。」 有那么瞬间,琼感觉看到了莱尼露出极度紧张又不安的表情,但对方很快就恢復了平静。可又在几秒后,莱尼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琼。」 「什么?」 「要是我真的许了让我自己的记忆消失的愿望……他该怎么办?」 琼感觉心跳在这样的瞬间止歇,莱尼的语气就像那天在发射场,询问琼能不能记住他一样,现在想起来,那就像是预兆,是位于如海波拍打而上,接连而来的爱与友情喊话背后的预兆,暗示或许他会选择某个截然不同的道路。 「你们一直为这件事费心费力。」莱尼说:「可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不明白背后你们需要考量的利害关係,只能试图撑起场面??我说着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就好像自己真的做过一样。」 琼准备开口,而莱尼又接着说:「这里的人都很好,珍贵也是,我的姐姐也是,你也是。我开始怀疑我没办法恢復记忆,就是因为当初我自私的选择了我自己。」 「以这样标准来看的话,我也很自私,因为我选择了你而不是我的家人。」琼小声地说,她想要给对方一些什么,作为那天在月色下莱尼安慰自己的回应,但真的说出来,琼却又觉得这简直是某种拙劣的告白,所以她捧起对方的脸,但下一秒,琼捨弃接吻的念头,她张开手紧紧抱住对方: 「可是如果真的是因为你选择了自己,所以才得以从那上面回来——要记得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莱尼似乎愣了下,但也立刻回拥琼。只不过下一秒,琼就在门口看见表情异常狰狞的神田,对方彷彿撞见异形一样离开,琼连忙松开对方说等等见,然后满脸通红地追上去:「喂,神田!」 「欸??好久不见?」神田在走廊尽头露出古怪的笑脸:「琼。」 琼皱起眉头,她将对方上下扫过一次,神田感觉刚从外面回来,琼往大门的方向看,几袋看起来像生活用品的东西堆在那里。 「你、你从疗养院回来后还好吗?有发生什么事吗?」琼问。 「你才回家生活一个礼拜回来后就变成我妈了吗?」 神田的眉头紧皱,最后又撇过视线,开口:「你要不要帮我提东西?」 琼点点头,她跟着神田一起,把在大门口的购物袋提起来,琼好奇地望着袋子里的东西,是她叫不出名称的婴儿用品。而他们一起将东西搬到一个只有家具而没其他装饰的房间里。 随后,对方蹲踞在房间地上,将婴儿服和毛巾收纳进柜子中,神田抬起头,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将对方一半的脸埋进阴影之中。 「你买这些有付钱吗?」琼问:「还是直接从商店拿走?」 神田笑出声,看到对方的表情琼稍微安心点了。他说:「我还有把钱塞进他们收银机里好吗,我会偷吃别人的薯条,不代表我想害员工被开除。」 但随后,神田坐在地上不发一语。琼注意到这个房间内只有最基本的几个收纳柜,连一张婴儿床的骨架都没见到。 「你还好吗?」她问。 「听到要回故乡我的心情就会不好。」神田撇着嘴说。 琼说:「但那里不是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琼也蹲下来,她和神田一起看向门口空无一人的走廊,有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她注意到窗帘的鏤空图案,看上去非常可爱。 「我听说你们去墓园了。」神田突然开啟另一个话题。 「对?」琼不确定地回答。 对方的瀏海垂过眼睛,琼并不清楚神田看往了哪个方向。 「或许你说的对。」对方说:「我既然知道自己有诅咒,就不该妄想和普通人一样组建家庭。」 或许是在那样的瞬间,琼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她用言语都说不明白的事情,是血液如岩浆般沸腾,是脑神经像爆炸那般,电流波涛汹涌,然后是那一年哥哥抓住自己,替她承受了伤痛——那怎可能是几天的时间就能够抚平的伤痛。 她想要去面对也想要远离,只要是哥哥活着的每一天,她就会受到无尽的折磨。 所以其他的,那些她所爱的人绝不能发生同样的事。 「神田,」然后琼说:「我会把你带回来——绝对不会后悔。」 「你??很噁心欸。」神田在几秒后开口:「我说你是外人你还这样??该死,我知道了,莱尼他根本什么都还没表示吧?你就直接认定自己是人家老婆喔?」 琼现在只想把这个亚裔混蛋按在地上揍。她屏住呼吸,在跟对方打闹中,琼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她能够达成任务,最后她真的就能收穫幸福快乐的人生。 第二十八章 起始之地 琼知道为什么神田回到故乡心情会不好的原因了。 她先是看向前院写着「待售」的牌子,再往前的草坪杂草丛生,神田的家是两层楼的平房,就和莱尼曾经说过的一样,在这样的社区中,每栋房子看上去并没有差异,往右方看的话,也是另一栋同样的建筑,但经年累月的生活痕跡让那栋房子——莱尼与爱葛妮丝的老家,变得生气蓬勃,屋外放着许多盆向光植物,车库外头堆满了杂物,简单来说就是充满了生活的味道。 回到莱尼位于德克萨斯州达拉斯郊区的老家,琼他们选择搭了飞机,而作为陪同,琼才在疑惑伊利亚也要搭飞机时,对方已经毫无阻碍的跟着他们一起登机,或许苏联的眼线遍佈的密度比她想像要更高。 作为主要监视者,伊利亚似乎有那样的义务必须跟着他们到处跑,撇除掉疗养院那次是需要欧佳的沟通能力以外,这回就变成了欧佳留在研究所,她是这么表示: 「总得要有个人留守碉堡。」 「你一个人其实可以感觉可以抵过所有人。」 欧佳沉思几秒后这样说,接着她抬起头:「波里斯小姐,去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吧。」 于是最后,肯恩家的成员与伊利亚还有自己,就在几天后搭乘飞机来到了达拉斯机场,接着租车来到一座富裕郊外住宅区。 「神田。」琼用手肘碰了碰对方。而站在人行道上的神田回过神,说: 「干什么?」 「你的家人都没有住在这里了吗?」琼问。 「嗯……啊……」对方发出了些奇怪的音节,接着撇头说:「他们已经去世了。」 琼异常震惊:「你根本没跟我说过啊。」 「琼,我没事干嘛跟你说我家人都死了。」 琼愣在原地,她感觉到一阵强风吹过,神田和自己的头发都被吹的凌乱不堪,她吞了口口水,似乎把「我很遗憾」这几个字也吞了回去,她说:「我、我刚刚经过一辆冰淇淋车,你要不要?」 「不要。」神田边说边嗤笑出声。然后将头撇开,他们的目的也不是神田废弃的老家,而是莱尼他们的住处。 琼跟着其他人一起站在街道上,她注意到邮箱里的信件已经被塞满一半,看上去原本住在里面的人有段时间不在这里,同样注意到这点的还有身旁的爱葛妮丝——对方穿着外套以适应秋季的气温,脸上泛起了红晕。爱葛妮丝看上去松了口气,她说:「我爸妈去旅行的话就好办了。」 「所长你平常没有跟家人联络吗??」 当琼开口时,她看见爱葛妮丝逕自掏出钥匙,然后打开房门,听到这个问句,对方甩了甩手中的钥匙,说:「这就是我们的唯一桥樑。」 琼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能够进入室内应该是成功的第一步。 莱尼他们的家就像会在家庭喜剧看到的格局,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穿越玄关,接着就是通往二楼的阶梯,往右手边走是客厅,另一边则是客房和书房,走廊最里头则是通往地下室的小门。 琼看见柜子上摆着一张家族合照,她望的出神,莱尼穿着西装,站在一对夫妻的身后,爱葛妮丝也在旁边,两个人的模样都与现在没差多少。 不知为何,她感到某些紧绷的不安。 而二楼左右手两边的房间和研究所的格局相当相似,琼一眼就认出贴了一张登月海报的房门是莱尼的房间,另一边在商场买的叛逆门牌「生人勿近」,以及一些暗黑庞克风的显然是?? 「看,我的房间!」爱葛妮丝踏着轻快的脚步,然后打开房门,但里面却意外的正常,床头柜上还有装饰灯泡跟乾燥花,但更多的却是医学与哲学相关书籍,像从地面上长出来的植物,每个角落都是。 「不要忘记」这样的便条,一张接着一张,像鳞片一样,在墙壁上蔓延攀升,床头柜摆着另一张照片,是毕业舞会中带着皇冠的爱葛妮丝。 一旁的神田轻声补充:「我们约会的时候都是她来我家,因为我来这边一定会被书给掩埋。」 琼瞪了眼对方,老实说她有些担心神田。她知道只要对方稍微花点心力,就可以让爱葛妮丝马上记起他的存在,但无论是在收拾行李、登机时、甚至是他们租了辆车来到这里,神田却保持着沉默,和琼以及莱尼一起坐在后座,满怀着心事,眼神空洞。 当然也不仅仅是琼感到不安,莱尼好像也是一样,明明是他提议要来老家,但琼也意识到当莱尼站在前廊时,那双绿色眼睛里的迷茫像是快要溢出来,在地上形成海洋,使得他也无暇顾及神田的状况——现在莱尼站在他房间门前,像是在思索要不要开门。 而爱葛妮丝转身走过来,向着莱尼说:「你不进去看看吗?」 「我只是??」莱尼沉思一会,开口:「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神田也凑过来,他拍着莱尼肩膀说:「就是你会有的那些东西啊,你规定自己每个礼拜必须有不同的搭配,因为一旦穿了同样的衣服,你就会不停跟我说『上一个你穿一样衣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琼也忍不住想像那个画面,小小的莱尼喋喋不休,而神田或爱葛妮丝则一脸不耐烦。再次抬起头,琼的视线放在那张月球海报上,她想到一切的情况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她只要出错就可能会全军覆没。 当莱尼打开门时,一股淡淡的霉味飘散进来,房间内相当整洁,甚至可以说是整齐到令人不安,几乎只剩下家具,无论是书与海报全部都不在此处,就像从未有人居住过一样。 莱尼走进房间内,地面的灰尘像倒立的雪那样飞舞,莱尼环视了一圈,接着坐在他仍旧有被套的床上。他说:「的确有股熟悉的感觉。」 「你慢慢来就可以了啊。」爱葛妮丝说,她走过去拍了拍莱尼的头,接着开口:「你以前在这里健身的时候,哑铃打穿过地板。掉到一楼的时候我跟妈妈在准备做派,我们两个吓了一大跳。」 莱尼低下头,他用手指捏紧眉头:「你跟珍贵都老是喜欢告诉我一些奇怪的事情。」 下一秒,爱葛妮丝愣了愣,她也坐在莱尼身旁,一边帮对方拨开瀏海,一边掏出随身的笔记本,在口中默念那个已经无比熟悉的名字。 「神——」爱葛妮丝抬起头。 神田老早就下了楼。 当琼转过头意识到这点时,根本连对方的背影都来不及看见。 「我去找他。」琼连忙走出房门,她在一楼的客厅看见伊利亚正盯着天花板,让琼想起了精神疗养院的病人。伊利亚注意到她的视线,说: 「美国人,你们不是在楼上聊得好好的吗?」 琼点点头,开口:「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做什么?」 伊利亚举起手上的魔术方块,这个道具感觉已经被磨损的差不多了,就连旋转时都会有种奇特的声音,可对方似乎不怎么介意。琼看着没有被锁上的大门,说她要出去一下,伊利亚立刻说:「走吧。」 「你不监视莱尼他们吗?」琼问。 「他们跑不远的。」伊利亚回应:「美国人,我问你一个问题。」 琼看向对方。 「你们来这里有具体的计画吗?」 当两人来到外头时,琼看着院子里的橡树被风吹动,树叶摩擦的声音让琼开始想像在这里长大的感觉,她与伊利亚就像异乡人,与整个温馨安寧的小社区格格不入,琼感觉稍微明白不安感是哪来的,因为这里太美好,没有乱倾倒的垃圾,没有奇怪的街区涂鸦,就连在路上慢跑的居民,身上都带着某种光环,宣示完美的生活就该像这样。 那些人的职业感觉都是高科技园区的小主管或店老闆,年薪有着几百万美元,除了这个地方的家以外,几百公里外也有好几处房產,不会生病,不会发生意外,不会为要不要买热水壶而犹豫两个礼拜。 然而莱尼没有变成那样,爱葛妮丝也没有。 「恢復记忆。」然后,琼转过头和伊利亚说。 对方皱起眉头,双手插进口袋,说:「『具体计画』,美国人。」 几秒后,琼摇摇头,不过伊利亚似乎没有想与她争论,对方的头发被风吹得更加狂野。她从第一次见面就注意到伊利亚长得并不像正统的东欧人,但对于对方的背景,琼也一无所知,就像她也从未知道神田的父母已经过世那样。 当他们走过街区路口时,琼还是没看见神田的身影,她吞了口口水,在经过附近的超市时,琼说:「我们买点东西回去做晚餐?」 伊利亚震惊地看着自己:「如果这对你的任务目标有帮助的话。」 「我怎么知道!」琼在超市里有些崩溃,她向着伊利亚喊道: 「现在的状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知道谬尼摩西尼好像可以『实现祈求的事物』,但能确定的只有莱尼『没有回收』而不是他有没有『许愿』,所以即便回来这里,也必须等待美国政府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而我们只能向中校所说的那样,尽量搜集资讯。这??这就像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拼图碎片,但没有人知道拼起来的模样是什么啊。」 站在生鲜食品区谈论任务内容似乎不合时宜,尤其伊利亚相当不适合跟南瓜站在一起,对方看起来细细思索一会,然后说: 「你们之中有一个幽灵。」 「也不是那么恐怖片的感觉。」琼忍不住反驳:「但你还记得这些吗?」 「纸本文字是最好的记忆媒介??这种感觉很奇特,我得趁着还记得时跟你说。」伊利亚说:「美国人,你要不要从原点开始。」 「原点?」琼反问。 伊利亚拿起南瓜,他的身形并不像莱尼那样高大,但在他手中的大南瓜感觉像篮球一样迷你。 「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小家庭会知道『谬尼摩西尼』?」伊利亚皱眉问:「最开始的资料似乎是从太空署偷来的——这个你的文件和笔记上都有写到,但问题是,你们是怎得出『必须上去月球接触』的结论?」 琼靠在推车上,她睁大眼睛,她的手放在美生菜上,琼感觉脑袋再一次高速运转,自己好像忽视掉一些线索,像一条打着结的绳索,从最开始延续到神田站在他的家前方,说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带他来美国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诅咒,但我从来不知道神田的父母做了哪些事,会不会就是『这些事』,让神田在偷到资料后,马上就明白该做些什么??也就是说,原点??」 琼将几颗生菜放进推车里,伊利亚的表情看上去就是不喜欢吃生菜的样子,于是琼又故意多放了几颗,她与对方一起来到放调味料的区域,她伸手从架上拿下调味粉,她对于料理一切不通,所以为了避免酿成大祸,她决定还是去买一些微波食品。 「那这里是原点吗?」琼喃喃。 伊利亚撇着头说:「那栋房子??幽灵的住处。」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直觉。」 一个苏联特务——虽然琼根本不知道对方真正的职业——讲出「直觉」,让琼有点意外,但伊利亚似乎本身就是个意外浪漫的人,对方用褐色的眼珠瞪过来:「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不要什么事都不做。美国人。」 「那你在任务成功后,要去做什么?」琼下意识地开口。 而伊利亚顿了顿,说:「不关你的事。」 ——半小时后,琼和伊利亚提着购物袋回到莱尼的老家,莱尼也出来迎接他们,在被询问到神田去哪后,琼说不知道,但会和伊利亚一起去找。而爱葛妮丝也一起走过来,称讚他们说干得好,琼瞥了眼伊利亚,对方露出某种转瞬即逝的温和表情。 她和伊利亚再次在街道上向前,不到一分鐘就再次来到「待售」的房子面前。就和莱尼说的一样,格局完全一模一样,但却有着不同的气息。琼敲了敲门,她喊着:「神田?你有在里面吗?」 她推开门,门没有锁这点似乎让这地方成为了附近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一开门就是几个压扁的铝罐和蜘蛛网,没有日光灯的照射,室内昏暗一片,隐约还可以见到老鼠从远处的走廊一闪而过。 她和伊利亚一起走进室内,琼下意识往右手边的客厅看去。她知道在莱尼家,这里打点的非常温馨,鹅黄色的壁纸和木质地板,以及象徵温暖的壁炉和许多照片,都建构了一个完美家庭的样貌。 琼看见在堆满垃圾的客厅内有张破烂的沙发,而神田带着耳机,他坐在上头,眼神看起来是盯着破损的壁纸和被虫蛀的墙面。 「哇,吓死人。」神田在几秒后发现琼,但对方的语气完全不像惊吓到。 「嗨。」琼说,一边走过去:「我刚刚在跟伊利亚讨论,这趟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琼,你有没有发现你老是再干一些奇怪的事情,说要阻止人家上月球就去了苏联、说要让人家恢復记忆就来了老家,还有那个苏联人真够诡异,他其实看不太懂英文,有很大部分都是请你的社长和爱葛妮丝帮忙念的。」神田开始碎碎念: 「我高中班上的同学也都像他一样油腻??」 「神田。」琼靠在沙发旁,她说:「我可以问你父母的事情吗?」 对方愣了愣,然后开口:「他们怎么了?」 「你说过你是因为你父母觉得在美国可以破除你的诅咒才来的??而我和伊利亚觉得,或许了解一些你的过去会有帮助??」 神田看上去很紧张。 琼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她伸出手碰触对方的肩膀,轻声开口:「抱歉,如果你不想提那我就——」 「你在跟那个??幽灵说话吗?还是单纯在自言自语?」门口的伊利亚出声,再一次听见幽灵这个词,琼本想一笑而过,然后邀请身边的两个人先去吃点冰淇淋,最后回到莱尼家吃晚餐。 但她愣在原地。 有某些事物在脑中像海啸一般闪过。 ——他们找来一些孩子,研究大脑记忆结构来让他们能够產生类似于莱尼的记忆能力。 但如果说这样的实验是为了谬尼摩西尼,那么「记得住所有事情」似乎就不是必要条件。 ——你们研究所不会让普通人成为员工,你记得住你们研究所的「那个」。 而她是莱尼的「替代品」。 ——我们以为有送人上去,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送人去月球。 厄德勒斯同她说明时,琼太过紧张,她没有意识到谬尼摩西尼的特质与神田惊人的相似之处。月球上的东西吞噬了太空人,神田的诅咒吞噬了他自己。 ——我的父母是为了破除我的诅咒带着我来美国。 「神田。」她再一次开口。 「怎么了?」对方没有看向她。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开口: 「谬尼摩西尼是因为你,才做出来的?」 再一次地,就像听见是否让莱尼去送死的那个问句,神田转过头,露出扭曲的微笑,他说: 「琼,我在疗养院时就察觉到了,你思考的速度可能要再快一点。」 第二十九章 结婚誓词 「我还记得这里的烤箱里面的螺丝好像有点松脱,所以抬起来的时候要像这样——嘿咻??琼,你有在听吗?」 琼靠在流理台上,她抬起头,看着将捲发绑成马尾的爱葛妮丝,对方皱起眉头,说:「别瞒着我事情,好吗?」 对方熟练地泡了茶给自己,琼啜饮了几口,她说:「所长。」 「嗯哼?」 「所长明明知道和他结婚未来会非常辛苦,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知道的话??我的母亲叫麦穗(mugiho),就是米饭的穀类植物的意思。」在那已经形同废墟的家时,神田缓缓地说: 「她是东京人,商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曾来过美国留学,在回到日本读研究所时认识我父亲。简单来说这是一个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他们的恋情遭到我母亲家的人反对,所以就私奔了。」 那时琼本想要纠正神田引用经典的例子实在举得不太对,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说:「你母亲知道你家族的诅咒吗?」 「她不知道。当时她想着跟我父亲在老家生活一段时间后,再搬出来找份教师的工作,或许到时候娘家也气消了??」神田说,他瞇起眼睛:「所以她等于是被骗到那个偏僻的小村落,等到怀上我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大概是那里的神官说,我父亲的下一代一定会有个男孩,将诅咒继承,那是神田家的业障,是在远古时代触怒神明而降下的天罚,永远不会消逝。」 「可是我信奉科学的母亲绝不听从。她在那个小村落住了几年,一边和父亲抚养我,可能也一边蒐集诅咒的成因。最后她说服了全村的人,她说她要把诅咒的命脉给掐断,于是来到美国。」 神田脚步轻盈,掛在脖子上的耳机也随之晃动,他的视线紧盯过来,说:「对,就在这里。」 「但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的家人在干什么吗?」琼问。 「你如果好好访问过莱尼,就会知道我一直都在适应美国生活,上学然后放学就去玩!就算我家人哪天带我去做过检查,或是我母亲突然要测我的脑波,我也直到长很大了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好吗!而且他们会忘记我,就算再怎么亲近的人也会忘记!」神田有点恼羞成怒,但琼很快发现,对方其实只是感到很不安,所以才试图用言语来掩饰。 「那天那个疗养院的女人说,她有过一个『非常重视的人』,是不是在指你的母亲??」琼立刻回答。 ——不是因为有谬尼摩西尼才能够破除神田的诅咒,而是为了要破除诅咒,谬尼摩西尼才被造出来? 琼还没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神田就耸耸肩说也许,又补充一句他不是很在乎,紧接着神田来到屋子门口,和伊利亚面对面,但情况似乎发生改变,伊利亚瞪大眼睛,他张开嘴,轻声开口:「你是谁?」 神田不耐地比了中指,然后推开对方,往门口走去,琼追过去,她看见神田往相反的方向走,连忙喊道:「你要去哪?我们、神田,我们该谈谈!」 「酒吧。」对方还真的回答了:「你有要吃什么吗,我帮你带回来,等我回去再谈!」 「冰淇淋!」 「太贵了!」 于是无奈之下,琼只好带着已经开始记忆模糊的伊利亚回到莱尼家,正好撞见爱葛妮丝正在做晚餐的画面,而莱尼似乎正躺在二楼的房间,琼有点希望能上去与对方躺在一起思索人生,但她还是留在爱葛妮丝身边,并问了那个问题。 爱葛妮丝也喝着茶,似乎紧皱眉头思索,琼注意到桌面上摆放着柠檬糖,她也看着爱葛妮丝吃了一颗,对方的一隻手搁置在腹部上,五指像演奏钢琴般舞动: 「那时候他完全不在意这点。」 「什么?」 「神田很勇敢,他不是莱尼眼中那个需要保护,需要被记忆的男孩子,他会开着奥迪去学校,抽菸,对同学恶作剧,他向我告白,说虽然年纪小了一点,但他一定要把舞会王后——也就是我把到手。」爱葛妮丝再次紧皱眉头:「细节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在婚礼上,把『我愿意』改成了『我发誓不会忘记你』。」 琼缩起肩膀,而爱葛妮丝捧起了她的脸:「趁着我好不容易记起来,琼,我跟你说,我们早就决定对神田奉献一切,包括你先前问过我的那些,就算我与对方断开联系,也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不如就豁出去吧。」 但是他总是逃走啊。 琼想要把这点说出口,逃走不仅仅限于字面上的逃离。神田是那样的,将责任与意义小心翼翼地推给莱尼与爱葛妮丝,他就可以独身一人,成为某个高洁的存在。满身缺陷却渴望与人的联系,最终只能维持着一个不深不浅的距离,就像月球与地球。 但现在该怎么办?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往下沉,如果神田的父母带着他来到美国,有人??说不定就是他的母亲利用这个诅咒的特性建构了谬尼摩西尼,最终因为某件意外而将之丢包在月球上,所以才导致后续一连串事情,那神田的心情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所长做得很好。」琼小声地说:「我很佩服你。」 「真的吗?」爱葛妮丝看起来很高兴,恰好烤箱也发出声响,几秒后,琼的手里就被堆满刚出炉的饼乾。 ——在假说成立之后的几天,琼都是在一楼的客房和伊利亚一起在半夜商讨对策,她虽然很疑惑莱尼他们的父母难道不会突然就回家吗?但爱葛妮丝叫要她不要担心。 琼也从他们家的阁楼搬来一块黑板,然后搬到房间里,然后把目前的已知讯息写上去。而似乎来自遥远国家的人,他们的思维能力也会不一样,又或许只是因为伊利亚相对于擅长玩魔术方块,他在讲述关于苏联方面的研究成果时,也会将之拼贴,然后引导琼继续思考。 「『什么都记得起来的人』与『不能被任何记忆住的人』,这两者本来就是能够互补的存在。」伊利亚在煤油灯(美其名是为了省钱,但其实只是恰好这间客房的电线坏掉)的摇曳火光下,伸出手说: 「我们用电脑来比喻。」 「电脑?」 「苏联方面认定谬尼摩西尼是一台『超级电脑』,或是超越极限的『人工智慧』。然而我们的成员却接二连三任务失败,现在按你所说,太空人是电脑的『使用者』,他知道『正确的密码』所以能够『使用电脑』,假设他在电脑开机后因为不知道如何使用或是胡乱使用才失去记忆,但『正确的密码』似乎就等同于了那位『幽灵』。」伊利亚皱起眉头说。 琼听得一愣一愣:「伊利亚你是工程师吗?」 「我有计算机科学学位。」 「你是不是没有什么不会的?」 「我不太会用狙击枪,但这不重要。」伊利亚还真的认真回答她:「所以若如你所说,谬尼摩西尼照着能够那个幽灵的存在??打造出来,那么没有人知道真正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就说得通了。因为没有人记得。」 琼吞了口口水:「那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伊利亚皱起眉头,说: 「那个??幽灵会搬到这里一定有什么好的理由,这边应该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到他们。」 而作为任务当事者的莱尼看上去很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每天早上都在凌晨起床,琼有时候打开房门,就可以撞见对方正在泡咖啡,随后,她的手中会被塞上麵包与饮料,以及莱尼那沉稳的招呼:「早安,我看起来没有忘记怎么干活。」 「你本来就什么都很厉害啊。」 但是说完这句话后,莱尼总是会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微笑,然后琼才会意识到,对方似乎,随着时间过去,越发惧怕她与其他人提及过往的生活,因为那是莱尼现在无法触及的部分。 他失去过去,神田失去现在,爱葛妮丝失去未来。 说实在,琼也想要与莱尼多贴近一些,但这样的机会都随着自己与这些人一起走访故乡的行程给消磨殆尽了。欧佳曾经打来电话询问进度如何,琼不敢跟对方说他们只有一堆尚未被证实的猜测。 「波里斯小姐,别松懈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进展。在这个自小长大的地方,似乎有某种联系,将神田、莱尼和爱葛妮丝三人更加紧密地牵系在一起。就像他们在走访街道时,能够相当有默契地知道该往哪里转弯。 「你曾经在这边骑脚踏车然后摔车喔。」爱葛妮丝会对莱尼说。 「我为了把你拉起来结果自己也跌倒。」神田会在一旁补充:「美好的回忆,对吧?」 而琼与伊利亚就站在旁边,看着前方奇怪的三人组,她花了很多天才察觉到这样的情绪或许是嫉妒。 他们会在家庭餐厅吃下午茶,那里的老闆似乎认识爱葛妮丝和莱尼,琼从中得知了更多莱尼从未与她述说过的事情。这样的二十四小时餐厅是高中生最好的去处,他们三人常常在这里写作业,跑去点歌机点歌,神田告诉她,他会仗着诅咒,在餐厅内大声高歌,直到被人发现——年轻时他仍能被轻易记住。 现在的他坐在莱尼与自己的中间,必须靠着其他人多点一份食物才能够满足需求。神田带着耳机,头靠在莱尼的肩膀上,百般无赖地吃琼点的薯条。 「我们什么时候谈谈?」然后,琼低声地问:「神田,这很重??」 「你可以加点番茄酱吗?」神田打断她。 某天下午,他们散步时来到了附近的小教堂,爱葛妮丝兴奋地说这是她结婚的地方,她拉着琼,走进一尘不染的室内,穿越长椅与地毯,来到彩绘玻璃下的讲座前方,爱葛妮丝在极力回想事情时,总是会露出某种彷彿看向远方的表情。琼也顺着对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 「对了,莱尼,你是伴郎。」爱葛妮丝说:「我找了谁当我的伴娘?好像是大学同学??之后就没联络了,我没有把捧花丢出去。我记得结婚前与结婚后并没有多大不同。」 通常都是爱葛妮丝在说话,琼意识到对方其实给人的感觉与神田的某部分很类似,即便爱葛妮丝习惯于触碰别人,但说出口的话却仍带着些许距离感,像是在表明靠得太近会受伤。 当对方开口时,琼会坐在旁边,这样爱葛妮丝会像搓小狗下顎一样搔搔琼的下巴。 「对了,我好像没说过我讨厌父母家的原因。」爱葛妮丝在那天这样说:「很久以前,我怀大儿子回家时,他们说我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因为他们早就忘记我跟谁结了婚,更要命的是,我那天也没办法想起来我到底跟谁结婚,那种恐慌感就跟我的老家连结在一起。」 这些话像雪一样缓慢地落下,琼与莱尼,还有远处的伊利亚似乎都竖起耳朵听着,而神田站在那,就像尊雕像,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爱葛妮丝瞇起眼睛说:「不过现在我必须坚强点。」 ——「你要谈的就只是我父母搬来这里的理由?」 在时序即将入冬的此刻,已经是两个礼拜后了,这期间莱尼没有任何进展,而神田又时不时像是想从家里逃离一样,老是会在镇上乱晃,所以琼都会拉着伊利亚一起去寻找对方。 她一边踏上台阶,一边对神田的回应点点头。 「你会知道吗?」琼问。 「完全不知道,他们死了之后,除了一些提到阿波罗计划的文件以外,根本没什么直得参考的东西。不然我干嘛冒险去偷。」坐在体育场看台上的神田伸直双腿,他皱起眉头说:「你们都没有告诉莱尼这个猜想吗?说是因为我才导致这一切破事发生?」 「我们还没有确切证据。」琼也坐下来,她看着天上乌云密佈,或许等会就要下雨了:「而且莱尼感觉很紧张。」 「有吗?」神田看过来。 琼没有回答。 他们肩併着肩坐着,琼感觉到伊利亚的视线,这期间对方就像个好战友一样,时刻引导着她前进。琼嚥下口水,一边向对方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找找吧,这附近有什么奇怪的神秘研究机构吗?」琼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去了哪里检查之类的吗?」 神田又笑了:「你记不起来,我当然也记不起来。」 「你还好吗?」琼询问。 「你吃错药了吗?琼,我请你吃东西嘛好不好,冰淇淋?热狗?」神田站起身,一边往体育场外头走去,他的长发被束成包头,看上去彷彿脆弱不堪,琼追上去,抓住对方的手臂。而洽好外头下起雨,不出几秒,他们就被困在连接外头与体育场的涵洞中。 雨声中神田嘖了嘴,如同以往,他会将自己的不安包装过再说出口:「你想想看,到头来,我利用莱尼利用其他人,但结果这一切很有可能是我自己、我家人搞出来的,那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又是怎样?不就和你说得一样了吗?琼?我爸妈没有帮我解除诅咒,莱尼也没有啊!」 滂沱大雨下,琼不敢开口,她仍旧抓着对方的手。 「你想想看,这一切说不定都是徒劳无功,我最终都会被所有人遗忘?」 「不会发生这种事。」琼说。下一秒,伊利亚却突然走过来,然后指着道路边一辆厢型车,上面的标志写着隶属于当地一所大学以及一行小到看不清的字。但那或许是大学附设研究机构,她怎么会没想到呢,或许这里的学者就曾经跟神田家人接触过。 琼立刻振奋起来,她拉着两人的手,说这下有线索了。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她做得到,她能够解决一切。 但是在他们冒着大雨回到家时,琼讶异地发现街边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辆,而大门口是敞开的。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被某些敌对势力发现了,但琼根本无从得知到底除了他们有哪些人,而一踏进门内,她立刻感受到宛如重鎚在胸口的低气压氛围。 「爱葛妮丝。」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客厅中传出:「上次难道没有让你学到教训吗?你这个不检点的女人,在败光我们家所有名声后,还想要回来求援吗?」 或许是在这样的一瞬间,琼才意识到某些事情。站在自己身旁,那个高瘦的亚裔直步上前时,她也跟着上前。在客厅内,爱葛妮丝站在壁炉旁,一对打扮富贵的夫妻也在那,神田屏住呼吸,没有对夫妻动任何手脚,他快步向前,紧紧拥抱住爱葛妮丝那娇小的身躯。 「我只是回来住,顺带等你们回家。」爱葛妮丝抬起头,眼神兇狠:「妈妈,我不需要任何间言间语,但我想你也得知外孙快出生的消息。」 是多么普通的情况,多么为爱葛妮丝的勇气感到振奋的场景。 只是她没办法忽视眼前的神田拥抱住他的妻子,久久没有动作。 没有人记得他,所以作为肯恩家的女婿,作为爱葛妮丝的丈夫,作为未出世孩子的父亲,神田彷彿从未存在过。 第三十章 爱是何物 她相信什么样的父母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肯恩家的家长对于自己与伊利亚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琼从接下来间话家常的对话中推导出这两人的背景,有着高学歷的公务员与家庭主妇,而那是莱尼与爱葛妮丝从未提及的部分。 或许该这么说,琼与伊利亚作为爱葛妮丝公司的职员,使得肯恩先生与太太必须对他们有礼貌。那天琼坐在餐桌边,眼角馀光能瞥见肯恩太太抓着莱尼的手仔细查看,一边碎念着。然而抬起头,琼发现莱尼似乎因为极度的不安,他退缩地离开父母身边,说着要去休息了就回到二楼。 于是整个家又只剩下爱葛妮丝。 肯恩夫妇来这里的目的仅仅只是要拿身份文件,还有查看保单,好帮莱尼的爷爷办理入住安养中心的手续。他们一边啜饮着饮料,一边说等会雨势减弱就离开。 说实在地,琼不想让爱葛妮丝一人坐在那和父母谈话,自己只能待在客房内,而伊利亚冒着雨出门了,或许他也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又或许只是琼执行任务的能力实在异常低落。 不过神田待在自己旁边。 「你怎么不去跟所长一起?」琼戳了戳对方的手臂。 「她不需要我。」神田撇开头说:「不然我们来谈论该怎么办好了,你要去那间奇怪的大学研究——」 「神田。」琼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说:「过去那边,她就算不需要你,你也需要她。」 大约半小时后,琼与爱葛妮丝一起送肯恩夫妻出门,考量到爱葛妮丝不太方便,所以琼自告奋勇地帮忙对方将很重的行李袋放到后车厢里。 「小姑娘。」 肯恩太太突然叫住她,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她感觉肯恩太太与姐弟俩唯一相像的地方只有眼睛的绿色,作为中產家庭,肯恩太太明明也是家庭主妇,却有着和阿姨完全不同的气场。 「是的?」琼说。 「有空请多关照一下爱葛妮丝。」 她愣了下,接着大力点点头,琼望着车离开,她回到室内时,正好看着爱葛妮丝正在沙发,而一旁的神田正像小狗一样将整颗头都埋上对方的肩膀。 「哎呀——」爱葛妮丝看见自己来了,她露出微笑打招呼,一边伸手摸着神田的头发:「我刚刚表现的很棒对吧?事实上我都快吓死了,琼你不要害怕,像这样富裕的社区,我们家其实相对是比较贫穷的,我妈妈会很兇也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才不会被看扁??我没有怎样啊,你不要哭喔。」 爱葛妮丝轻声地说:「没事的,神田,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知道你在。」 琼屏住呼吸,她抬起头时,正好看见莱尼正在楼梯间,他们视线交错,琼突然有些紧张,她连忙走过去,在莱尼感觉像要离开时,琼抓住对方的衣角,说:「你还好吗?」 「当然。」莱尼快速眨眼:「琼。」 「怎么了?」 「你们,有什么进展吗?」莱尼低声询问。 琼愣了下,说实在,莱尼自从提起回老家的提议后,就因为毫无进展而显得心神不寧,琼快速地思考,她要找出一个让对方能够稍微安心下来的回覆:「神田跟我有进展的,你也一定很快就能跟上。」 莱尼看着她,几秒后才露出微笑。 ——「那我们就出发了喔。」 要去附近的大学这件事,琼决定与伊利亚和神田两人一起徒步前往,但这个提议在意识到要走超过两个小时的路后被否决。琼的驾照没更新,骑脚踏车太久连安全带怎么系都不知道;伊利亚有着非法入境的身份;神田开车要是被拦下来的话,他们或许就会变成达拉斯的都市传说「无人驾驶的车辆」。 到最后,听说他们目的的爱葛妮丝自告奋勇地坐上驾驶座的位置,琼在副驾驶座战战兢兢,全身的肌肉都无比僵直。然而后座的莱尼、伊利亚与神田三人看上去好像都不是很担心。 「所、所长,我觉得还是我来,我来——」琼有些结结巴巴:「你的预產期??」 「不用担心,开车又不是剧烈运动,看,安全带都还是扣得起来,我会开慢点啦。」 尝试着把关于「神田的存在是谬尼摩西尼运作的不可或缺条件之一,只要了解神田父母在做什么,或许『回收』这件事也将迎刃而解」这样的假说解释给爱葛妮丝和莱尼听,其实用不着花费多大的力气,爱葛妮丝的笔记本比琼想像的更加详尽,只需要些许的提示加上糖果,爱葛妮丝就能够以极快的速度推导,就像以往一样,她能够知道大家的身边有个无法被记起的人,却没办法顺利地记起神田对她而言有多珍贵。 琼与伊利亚在解释时,莱尼从头到尾都盯着神田,那双绿色的眼睛映照着灯泡的光,看上去却显得毫无光彩。 「你们研究所从来没去探查过那个幽灵的来歷本来就很奇怪。」伊利亚在旁边补充:「那个军人并没有刻意隐瞒他想要那个幽灵,但你也没有把这件事跟谬尼摩西尼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知道谬尼摩西尼一些残馀资料的内容,只等着你迫使美国政府开始行动。就和间谍的女儿做得如出一辙。」 「那我??」 「你也没有退路。」 也是在这时,琼才稍微地察觉到,伊利亚记忆的方式与爱葛妮丝有着不同的特点,伊利亚会很敏锐地将事情疏理整齐,或许正是因此,伊利亚能够相当顺利地记起某个幽灵般的存在。 就像一种相对位置。琼免不得想起更久以前,她书写关于神田的自传时,曾採访过研究所内的员工,有人这样告诉她,说记忆就像地图,要想把一张地图完全记住是天方夜谭,但倚靠着相对位置,那就能够建构出一套系统。现在那些人还好吗?她不知道。 神田的存在越来越往奇特的方向走,或许他们越接近目的,但气氛似乎变得更加令人不安。 琼看着后照镜,神田将视线摆向莱尼,但莱尼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睁着那双眼睛看过来,有那么瞬间,琼觉得那像是在求饶一般。 当车安稳行驶在乡间小路时,爱葛妮丝开着收音机,人也随着轻快的乡村音乐哼着歌。她从后照镜中看见莱尼的眼睛,琼忍不住想要表示什么,但就在准备开口的同时,却是神田先说话: 「莱尼。」 琼不自觉绷紧神经。她听见莱尼开口:「怎么了?」 「你最近还好吗,照理来说回到故乡你应该会比较放松才对?」神田说。 她从镜面看见莱尼先是抽搐两下肩膀。接着撇开视线,他说:「你看起来也没有很好。」 琼感觉到伊利亚和她一样都察觉到流动的氛围在改变,开车的爱葛妮丝似乎有意地将速度放的更慢。 「怎么说,你这几天也没见到我吧。」神田说,琼想要插进一句话,反驳那明明就只是神田不愿意与莱尼待在一起。 「那天我看见你回家,然后抱着爱葛妮丝。」莱尼开口。 作为话题当事人,或许是早已习惯自己从未能完整记忆的爱葛妮丝,依旧冷静地驾驶车辆前行。 后照镜上的神田像是洩了气,他整个人看上去变得好小:「这跟你放不放松有关吗?」 「因为,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把你带回来吗?」 琼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在发颤,她迟钝地、多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回来」这两个字,比它在字典上所包含的意义更加深远,就好像说着,神田从未存在于此一样。 「莱尼,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吧?」下一秒,爱葛妮丝丝滑地插话进来,她说:「你想不想要吃点什么,我这里有巧克力棒?」 琼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感谢爱葛妮丝。 按照伊利亚给的资讯,琼他们在一所研究型大学前停车,已经算是位于城市边缘的学校,附近明显热闹了许多,这里的大学城似乎是座人文宝库。而爱葛妮丝给她讲解研究型大学最后出来的人才都会到类似于他们机构那样的地方工作,琼所待的社区大学则是培养可以立刻投入实战的人才。 「像琼你就一直来帮忙我们,真的很厉害。莱尼也是文学系毕业的喔,他还会背整部莎士比亚。」爱葛妮丝拉着他们俩,一边走上台阶。 那个机构附设在图书馆附近,虽然比不上自己与神田相遇的中央图书馆,但琼还是会忍不住讚叹宏伟程度。她稍微往后瞥了眼,站在那的神田挥挥手表示跟上了,而琼也深呼吸一口气。 「那伊利亚呢?你是什么专业的?」爱葛妮丝地将话题拋过去。 「通讯学跟计算机科学。」伊利亚默默地说:「军人方面做得比较好。」 话题来到了莱尼也有参军方面,虽然不晓得爱葛妮丝是怎么将伊利亚这种怪人给打好关係的,但琼相信所长会成为所长当然有箇中原因。而有爱葛妮丝本人在场,很明显比欧佳更能起到作用,她只要说出身份,柜檯的人打电话请示后就能马上带他们去办公室和负责人见面。 爱葛妮丝熟练地问好,不过在空档时,对方偷偷凑到自己旁边询问:「琼,我们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神田的家人,我们想要找他的家人在这里做过什么研究。」琼急急地说,不过最后还是在一旁神田的指示下,将完整的问句提出来: 「请问曾经有叫做??神田,的人,有来过这里吗?」 不管怎么想,这似乎都是一个相当奇怪的问句。 但这所小型研究所的负责人却思考了一下,接着从旁侧的高耸书架下拿出一本访客记录簿,充满灰尘的记录簿翻开时琼咳了几声,她眨眨眼,看见负责人抽出几张纸,接着又是几张纸,最后递到他们面前时,全是同一个名字。 「我那时还是助理,但对这个日本女人有印象。」负责人说:「她是做歷史研究的,英文很好,常常来这里和当时的一些研究生谈话。」 「歷史研究?」琼询问。 负责人点点头说:「我记得??简单来说应该是来考察各国神话的文化脉络,但她的专业似乎是脑科学,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因让她也必须碰上文化这领域,她好像很忙,偶尔她的丈夫也会过来帮忙搬资料。」 琼有些担忧地看向一旁神田,但她靠着爱葛妮丝的亲和力,他们成功申请到神田母亲曾经过来调阅的资料,由于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所以最后的研究成果并没办法存放于这里的图书馆。 她转过头,但神田已经与莱尼一起不见了,琼感觉胃部在翻搅。 琼与伊利亚搬着纸本资料来到阅读室的座位区,但解读的工作只能交给自己和爱葛妮丝,她与对方一起尝试在这么多的东西中理出头绪。 琼感觉自己的思绪正逐渐陷入调查资料中,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份主题相对单一的资料,但实际神田的母亲申请调阅相当多不同面向的书,尤其是神话专家的论文集,有些与学者的访谈是在大学内进行,所以琼也一起拿到校方留存的副本。 她看见文本上有着神田母亲签名的复印,对方的字跡非常漂亮。 琼翻阅访谈纪录,与神田母亲对谈的人是一位专门研究各国神话的专家,内容没有什么特别,是在讲希腊神祇以及当代的神庙文化。琼瞥见神田的母亲发问: 「对你来说,信仰是什么?」 那位专家回答:「是他们将现实生活未解的一切所造就的缩影,你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生活的脉络,爱恨情仇都在那些『神话』中。无论是否真的有一种『未解的力量』存在,神都是由人创造出来,想要去解决那些事物的二元对立面。因此,信仰是突破现在生活枷锁的方法。」 神田的母亲回应:「我的儿子也曾经说过??」 琼抬起头,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下意识地喊:「神田,你看——」 对方看起来还没回来。 她跟正在翻阅论文集的爱葛妮丝和伊利亚说自己出去找一下神田,于是琼推开玻璃门,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她左顾右盼,突然感觉像回到了太空中心那时,她紧张地来到大厅,在拋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倒影比真正存在的人更快映入她的眼中。 琼走近神田与莱尼所在的角落,而她立刻听见神田开口: 「你、你不是,你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到,不是那样,你要我说多少次!」 「但你上次被困在疗养院,然后现在我们舟车劳顿,都是因为我上月球后没有——」 神田打断他:「闭嘴,你不要再说了,所以我们现在不是在尝试解决了,我求你了莱尼,你上去前跟我说那些话已经让我愧疚到想死了,现在还需要再这样打击我吗,不需要吧?」 沉默降临。琼屏住呼吸,她应该这时候就去把这两人拉开才对,但某种衝动促使她需要听到莱尼接下来的答案。 但却是神田忍受不了安静,他喊道:「别再说什么我很重要之类的话了,琼那么努力要你知道自己也很重要这点都没听进去吗?妈的,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知变通。所以啊,我被人遗忘就算了??反正我家族也不过是这样过来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记得我就好??去你的??」 当神田走到琼旁边的时候,神田很明显因为吓到而差点在平地上摔倒,琼深吸一口气,她拉着对方的衣袖,指着刚刚离开的研究室说:「你妈妈有在资料上提到你喔,要不要去看一下?」 神田愣着,随后他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眨眼,然后说:「好。」 当神田走后,琼立刻转弯来到莱尼身边,她注意到对方蹲在地上,全身被暗处所笼罩,琼也一起蹲下来,她贴近对方,确认莱尼没有想要闪避后,她伸出手环抱着对方的上身。 「琼。」莱尼出声喊了她。 「我在这里。」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莱尼轻声地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开始那些只是故事,是我做过但记不起来的事情,可是现在那些故事与周围的人都连接上了,我好不安,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记忆也回想不起来,我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救他?」 「我不知道。」琼诚实回应:「那莱尼你??现在想怎么做?」 对方顿了顿,然后将视线瞥过来,他们离得极近,莱尼说:「把他带回来。」 「我也是。」琼说,她决定学习爱葛妮丝的方法,她捧起莱尼的脸颊,说: 「所以不要担心,交给我吧。」 琼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只是在他们从大学回去后,便立刻接到了欧佳的来电,说中校有事要见他们,似乎跟接下来的行动有关。在欧佳的下一通电话后,她接到转接过来的一通陌生来电,话筒另一端传来哥哥的声音,对方询问她过得好不好。 「好」琼说,她感到喉咙里的苦涩满溢而出:「我很好。」 第三十一章 你所见之物 「一见面就直接指责我隐瞒消息,你可真薄情,纪录员。」 中校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这里的装潢是与他本人不太相称的巴洛克式,琼在椅子上战战兢兢,她感觉身后伊利亚的视线就像刀刺。 「我有实际根据。」琼小心翼翼地选择用字:「你先前有说过自己曾参与过阿波罗计画,所以当然能获得我们不知道的情报。是我花了太久时间才意识到。」 「干得好,纪录员。果然就跟我的猜想一样。」中校露出令人不安的微笑:「肯恩失去记忆前,也是像你一样勇猛呢。」 中校的家位于郊区,但并不是像莱尼他们家那样是住宅区,而是宛如欧洲贵族一样,乡下佔地广阔的一幢独栋别墅,在刚踏入玄关时,琼甚至看见类似管家的人物接待她,而经过旋转楼梯,中校的书房堆满了厚壳精装书,在自然採光的华丽窗户下,对方的轮廓发着光,眼神同样锐利。 「你这是什么意思。」琼压抑住内心的不安。 「我的意思是,你也明白白手起家的研究机构,他们的必须靠着一点作弊手段才能与其他人平起平坐。」中校说:「这么说吧,肯恩他只看见眼前所见。」 「眼前所见?」琼不安地挪动自己的双腿,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是不应该透露弱点的,但中校那充满侵略性前倾的坐姿总是让琼感到不安,她深吸一口气,镇定情绪,稳住心跳。 「太空署关于阿波罗计画的文件,只写明了需要『记忆力异常者』才能与谬尼摩西尼接触,因此肯恩便如此认定他是天选之人。但当他告诉我『研究所内有个谁也记不起的存在』作为换取更多政府支援的筹码时。我就知道那才是关键。」 她注意到自己与中校都有着粗重的呼吸声,他们眼神对视,像是在琢磨目前的情况,思考该避开哪条路,又要如何衝锋陷阵。中校的弱点又是哪呢? 「所以你——」琼用气音喊道: 「你早就知道莱尼能与谬尼摩西尼交易是因为能『记起那个记不起的存在』,但你却从来没有告诉他?你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安全回收那个该死的东西吗?」 中校那充满逼迫的眼神看过来:「你的确也和肯恩一样。我很欣赏你,纪录员。不如这样说吧,肯恩的目的和政府相衝;你的目的也和苏联方相衝,所以把我视为追寻谬尼摩西尼道路上的同路人,去找到办法吧。」 ——当中校表明他有事必须暂离时,琼与伊利亚待在旁边的休息室,她盯着桌上昂贵的零食和打碎大概就会连自己命也赔上的茶具。她的心脏感觉变得不像是自己的,琼看向伊利亚,她想要说对方什么都说对了。 她与其他人从达拉斯回到研究所后,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琼注意到莱尼与神田的不安,而当然爱葛妮丝也明白,而作法是让莱尼去帮忙整修婴儿房,琼在和伊利亚与神田整理资料时,她会听见楼上传来敲打的声音。 既然安慰莱尼是爱葛妮丝的工作,负责让神田感到安心大概算在自己头上,她与欧佳还有神田以及伊利亚会聚在一起,将神田母亲的资料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模样。在来找中校以前,欧佳替他们下了一个结论: 「这个女人似乎正尝试用了歷史学家的角度在试图破解,那么有没有可能所谓的『谬尼摩西尼』,就是必须要以神话与科学两者相交的观点,才能解释那是什么——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拿到太空署的机密文件,我们就可以完成任务。」 然而这样的发言使神田皱起眉头,他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这不可能,我根本不知道我母亲的东西在太空署的哪里,就算有机密文件我也偷不出来。」 于是事情似乎又变成死胡同,那唯一的前进路线,也只有中校。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任务,要是一不小心我们搞砸了,你也会一起死不是吗?」在中校家休息室时,琼低声地询问。 伊利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琼忍不住撇过头。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对话先前也发生过,那时对方也根本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你在发射场遇到的负责人,厄德勒斯,他说过在太空竞赛期间,美苏两国都在发展技术??」伊利亚直视着自己: 「你来自疗养院的研究机构,我也是类似的地方。就当作是缘分吧。」 琼花了好一些时间,才知道对方似乎终于对自己稍微拨开面纱,但里头所潜藏的事物,琼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 伊利亚再次开口说:「美国人,祖国让你回来是他们不想冒风险,你属于这里,他们期待你能刺激美国做出些反应,我们则等待收割,那个军人也知道。」 「所以中校才不愿意透露情报?」 伊利亚皱起眉头:「我不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 「就像之前说的,军人同样也在利用你。」 「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事?」琼下意识地问。 伊利亚没有回答,他再次恢復冷峻的眼神,将魔术方块扭回原状,安稳地放入口袋。 待中校回来后,他们又交谈几句,会谈似乎就算是正式结束了。接下来即将入冬,或许可以静静等待双方会採取什么行动,对吧?中校这么说的同时露出彷彿自信满满的笑容,与先前对于莱尼没按照他的计画进行时判若两人。 他们来到大厅时,琼突然瞥见二楼走廊有一扇门半掩着,从那有个少女的人影正探头出来,但还没对到视线,人影又消失不见。琼转过头,差点从楼梯上整个人摔到一楼,身旁的伊利亚伸手捞住了她,琼尷尬至极地来到外头。 在和管家寒暄几句后,由欧佳开车载他们回去。一路上由伊利亚和她说明刚刚的对谈内容,琼却感觉自己的脑袋像黑洞般逐渐膨胀。 她意识到自己明明向莱尼宣誓,说她能解决,全交给她吧——这样愚蠢的话,然而就像莱尼对琼说过的,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但回过神来,自己身上的重担似乎已经庞大到无法承受。 为什么她会让事情变成这种紧绷的局面? 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开始想念哥哥和阿姨,就算那两人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站在自己身旁,琼也觉得自己可以获得很大的力量。 「她还好吗?」当欧佳这么说时,琼张开眼睛。 「她行的。」而伊利亚回应,他们三人的视线在后照镜交错:「要是撑不下去了,子弹随时会穿过你的胸膛,美国人。」 「我当然可以。」琼皱起眉头说。 回到研究所后,琼决定打起精神,进入大厅时,琼看见神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就好像以前他们吵架时,琼再次与对方碰面的场景那样。她走近,开口:「嗨。」 神田以挥手作为回应。 琼顿了顿,接着她坐到对方身旁。 「你怎么看起来脸色还是很糟啊?」神田有气无力地问,还一边用手胡乱地指了整间室内。研究所的灯泡闪闪烁烁,或许又是变电器坏了。琼将与中校面谈的经过讲完,而神田点点头。 「你看过婴儿房了吗?」琼决定先行提起比较轻松的话题。 神田的表情凝重,他说:「地毯是我铺的,琼。」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这么不安??的样子。」琼说。 神田看过来,他突然递给自己一根能量棒,琼愣愣地接过。神田皱眉回答:「不,琼,只是你也很不安,这不是跑去解决别人的不安就能消除的——而且你又没当过父母,根本什么都帮不了我。」 琼抓住能量棒,也不想管一旁伊利亚大概是在催促并且夹杂着迷惑的眼神。她感到胸口紧缩,整个人都像是沉于水中,无法呼吸,她低声说:「神田。」 「又怎么了?」 「如果我们都很不安,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琼吞了口口水:「我希望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谎言,我真的会努力??」 她注意到神田的视线,紧盯着自己,随后对方移开了,直视前方说: 「琼,我跟莱尼都会在,爱葛妮丝也会。你不会有事的??妈的,我都忘了你才二十二岁,根本就还是毛头小鬼。」 琼正准备回嘴,但神田却试图对她微笑,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便起身离开,于是琼只能吸吸鼻子。她看见伊利亚与欧佳来到她的身边。欧佳说她方才与厄德勒斯联系,说明了目前的状况。 「那个军人也知道你是从苏联来的,但他似乎并不紧张。」欧佳说:「有没有可能他正是希望苏联的搅和能让政府採取行动?」 「我同意这样的猜想。」伊利亚回应:「现在可以确定那个军人并不是单纯地为国安局工作,就和你一样,美国人。」 琼抬起头,她惶恐不安。 「你们的目的似乎都与所属机关不一致,只是必须得先与其合作,弔诡的是,你们之中也没有一个人确切搞清楚——『谬尼摩西尼』究竟是什么,却也都希望得到手,因此只能不断派出棋子试探。」伊利亚瞪视她,眼神中毫无光彩。 琼感觉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而后伊利亚便移开目光。 ——时序即将进入十二月,她在从中校家回来后,整个身体都像是要散架,琼经歷了月经的大出血,还让爱葛妮丝替她叫了家庭医生来开止痛药,原先琼以为自己回归到了正常生活。但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从头回想起整起事件,她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或许在父亲玻璃碎片挥舞下去的那瞬间,就这么搅和进来了。 她在床上休养时心想,她原本以为这是一个童话故事般的事件,英勇的勇者守护他身后的人们,准备打败恶龙拯救世界;而现在轮到那些被守护的人站出来,保护勇者并执起剑。 然而现实世界没有那么简单啊。她也不是能够救人的料,而是提线木偶的存在。 但这样紧绷的日常生活仍带给琼不小的慰藉,即便处于待命状态,她仍计画着该回去已经处理好火灾事故的疗养院一趟,也许能获取更多资讯,但在此之前她还想要陪在其他人身边。 伊利亚与欧佳维持着一开始的态度,他们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常生活,善尽监督者的责任,甚至家里缺了什么东西,都是由欧佳开车去附近的超商买齐。她每次回来时,都会说最近监视着他们的苏联眼线变多了。 同样变多的大概是婴儿房内的物品,琼和莱尼帮忙在天花板装上可以旋转的垂钓玩具。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得比较虚弱,所以琼偶尔会发生恍神的情况,有时候她甚至不会注意到自己面前正放着食物,或是房间里的灯早就关上了。 在琼不确定最后状况会如何发展时,他们看见电视新闻上对于美国国力强大,歷经波折与风霜,迈向和平时代的报导;而伊利亚似乎很篤定地认为,他们的目的正逐步达成。 「琼。」某天半夜,琼窝在研究所一楼的沙发上时,她看见莱尼来到自己身旁, 对方端着茶过来,劈头就问: 「你身体好一点了吗?」 琼点点头,当两人一起坐下时,他们相当有默契地贴近彼此。莱尼低垂着头,而琼从眼前的电视机萤幕上,经由微弱的灯光瞥见对方凌乱的头发。她吞了吞口水,学着爱葛妮丝那样伸出手,怀抱住对方的肩膀。 「你觉得真的能那么顺利吗。」莱尼说。 琼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抽紧,她摇摇头,不敢说任何一个字。 莱尼轻声地说:「谬尼摩西尼是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根本不想管那是什么,重要的是你。」琼说。 对方也笑了下:「要不去看看月亮?」 她和莱尼一起来到顶楼时,两个人自然地牵起手,琼屏住呼吸,现在的月亮形状是新月,再过不久就会变得圆满,她又忍不住想起莱尼上月球那时候,她强逼着欧佳带着她去苏联,然后—— 「你??」琼脱口而出:「是为了『什么』,才上去月球的啊?」 「嗯?」听到这个问句,莱尼似乎很困惑地皱起眉头,他思考了下,说: 「为了回收谬尼摩西尼。」 「啊,对,是这样没错。」琼回应。 「怎么了吗?」 「没事。」琼说:「我只是感觉??」 她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她突然觉得,这像是咳血而出: 「除你以外,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才对。」 第三十二章 前夕 「我好高兴。」大街上,爱葛妮丝露出微笑,伸出手勾住了莱尼与琼,说:「之前工作很忙的时候,莱尼唯一会跟我一起来的场合是跟政府机关的会面,现在感觉好新奇,对吧?不过对莱尼你来说应该每件事都很新奇吧?」 琼吞了口口水,先前她透过电话联系,和疗养院的女人约定好要见面,在等待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或许也该肩负起照顾爱葛妮丝的责任——即便她从未将在对方老家时被嘱託的事讲出来,但琼认为爱葛妮丝八成察觉到了。 天气灰濛濛的,路上的行人低着头向前行,但街上却已经过早开始圣诞节的氛围,琼盯着橱窗内的圣诞树,她想不起自己有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息,但阿姨似乎会从教会内拿饼乾给自己。 将视线转回来时,她看见莱尼紧绷的神色,而走在中间的爱葛妮丝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说:「不会有事的,好吗,我做完检查就去买东西给你们吃——啊,还有伊利亚,你想要吃什么吗?」 琼看向后方,穿着大衣的伊利亚在面对爱葛妮丝的提问时,都会露出比和自己谈话更温和的表情,对方挥着手说不用,而随后他们便进入到医院内。 琼出入过很多次这里,不过倒是没有来过妇產科,琼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所以她和莱尼站在一块,他们下意识地手牵着手,琼在最近感到非常不安,又或者该说是各种复杂的情感最终成为不安。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可这真的能顺利进行吗?有没有可能伊利亚或欧佳会反咬自己一口?中校呢?他们是被利用的存在,那她到底该如何保证莱尼和—— 「和??」琼脱口而出,而正在接待柜檯的爱葛妮丝回头,询问: 「怎么了吗,琼?」 她大力摇摇头,而莱尼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不过这股不安在看着爱葛妮丝照超音波后,她感觉就好上许多了,当然琼完全看不懂超音波的黑色与白色区块是什么意思,莱尼也露出相当苦恼的表情,还得等一旁看上去有些无奈的医生去解释四肢的位置。 透过爱葛妮丝递过来的木製听筒,她听见婴儿的心跳声,速度比自己快上许多,但听来却不会紧张,反而像海浪轻柔地打上岸一般。她嚥下口水,而爱葛妮丝摸了摸她的头。 在看诊结束,获得一切正常的检查报告后,那位医师亲切地告诉爱葛妮丝说:「这次一定没问题。」 而那是第一次,琼看见爱葛妮丝表情呈现彷彿??充满杀意的扭曲,随后却又露出笑顏,拉着他们,说去冰淇淋店,好好放松,毕竟接下来肯定会很忙碌。 ——「我先去买点东西,你们在车上等一下。」 几天后,琼与欧佳以及伊利亚预备驱车前往疗养院附近的小城,那个女人说她住在那的汽车旅馆。 琼想起那女人说过的话,如果是对方的话,肯定知道一些他们不明白的东西。 「美国人。」伊利亚突然出声将她拉回现实。 「什么?」 「你最近很奇怪。」 「很、很奇怪?」琼不解地反问。 说起奇怪,这段日子中,研究所总是有这些奇特的事情,灯泡会不断闪烁,即使她跟着莱尼一起去地下室换了保险丝,好像也没办法解决。家里的一些摆设也会无缘无故地掉到地上,虽然大多是固定底座老旧的原因,但有些时候仍旧会感到毛骨悚然。 琼曾开玩笑地说家里好像有幽灵一样。 伊利亚沉思一会,说:「你先前去疗养院是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琼吞了口口水,她往窗外看了看,发现欧佳似乎正在电话亭那联络某人,或许是厄德勒斯。她皱起眉头,说:「是因为我哥哥发现我好像跟那里有某种联系,你那时也在。在教堂时??所以我们才过去查看的。」 「你说你是去救人的。」伊利亚语出惊人:「我记得很清楚。」 琼愣了许久,她看着伊利亚刚毅的侧脸,琼花费好些时间才理清思绪,但那时的记忆却显得模糊,她只记得欧佳悄悄给了她门禁卡,然后要去寻找疗养院的秘密,但阴差阳错的去了地下室,她甚至看见那个复製品。也与疗养院的女人谈话。 她准备开口时,欧佳回来了,她坐回驾驶座上,一语不发,似乎是直到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欧佳才堆起表情说:「发生什么事了?波里斯小姐?」 「没、没什么!」 他们到达汽车旅馆时已经接近下午,欧佳将车停好,随后三人下车来到了约定好的房门前,琼跨越地面的脏污和烟蒂,然后伸手敲了敲门,不到几秒的时间,疗养院的女人便打开门,对方穿着居家服,随意将头发绑成马尾,看上去随心所欲。 琼紧张地开口:「我们在电话里谈——」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女人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她露出微笑:「对了,叫我纳塔莎就好。」 来到汽车旅馆后又过了半小时,琼与另外两人跟随着纳塔莎的脚步来到附近的荒地,这里离公路已经有一段距离,到处都是低矮的灌木丛,大概几十公里内都了无人烟,甚至连汽车鸣笛声都听不见。 她开始怀疑纳塔莎是连环杀手,而自己或许下一秒就会被分尸。琼感觉到后背在出汗。而后,纳塔莎停下脚步,她转过头看过来:「两位,能稍微回避一下吗?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但有些事情我想单独跟波里斯讲。」 欧佳与伊利亚相互对看,随后欧佳点头让步,他们来到公路附近不会听见谈话的距离,而琼的心脏狂跳,她和纳塔莎面对面,而不知为何,她甚至想不起来为何当初的自己充满自信。 「西格和我曾经都是阿波罗计划接触过,他是后备太空人,我只是隶属于疗养院的职员。」纳塔莎单刀直入开口,她拿起一包万宝路香烟与打火机,点燃后吸了一大口: 「相信过去这么一段时间,你也明白,他其实根本不需要知道谬尼摩西尼是怎么东西,只是想着要逼美国再一次重啟项目。」 「是、是的?」琼因为烟味而皱起鼻子。 纳塔莎说:「麦穗,你认识她吗?」 琼愣了许久,她知道这名字是神田母亲。看见自己的表情,纳塔莎啊了一声,勾起嘴角说:「麦穗.神田。她在阿波罗计画开始前,就来到疗养院工作了。她的名字从来没有被记录在阿波罗计画的官方人员名单上,所以你们绝对找不到任何资料。但西格却可以,因为那个王八蛋跟我们共事过。」 过多的资讯从纳塔莎的嘴吐出,对方随后掏出了一卷录影带,然后交付在琼的掌心中。 「我不明白。」琼感到无法呼吸。 「我只是得警告你,波里斯。」纳塔莎轻声说:「政府与太空署并不是纯粹高层与下属,他们惧怕彼此的存在,一但你越界太多,没有人会看在往日情谊份上,而是单纯将你们视为威胁。」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琼忍不住开口。 「那当然是因为??」纳塔莎微笑:「实验似乎成功了啊。」 「实验?」 「你不是说你记得起来吗?」 当交谈结束,琼发现有一辆麵包车从公路上缓慢驾驶经过,但没有人下车。在他们回到在汽车旅馆,并与纳塔莎道别,返回车上后,琼仍旧没办法想起,这个「记得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欧佳询问了谈话内容,而琼将录影带交出去。她感觉全身的肌肉紧绷到像是随时会断裂。而身旁的两人开口:「你还好吗?」 琼深呼吸一口气,她总觉得自己现在该做的就是向其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此才能保护莱尼他们。她说:「没问题的,现在我们该做的就是尽快完成任务。」 当他们回到研究所后,琼感觉就像回到日常生活,爱葛妮丝煮了饭,完美的派与浓汤。莱尼和她拥抱,以一种缓慢的步调分享彼此今天发生的事情,她在洗澡完后躺到客房床上,恍惚间,琼拉上棉被,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动。 不会有事的。好像有人在这样告诉自己。 但为什么她总感觉—— 「这是,我写的?」 几天后,伊利亚一把推开她的房门时,琼都还没来得及回神,自己的面前就被丢了一叠文件。而那上面的印刷字看上去非常陌生。上面提及了某个人,某个再普遍不过的路人的自传,而她总觉得自己只要一转移注意力就会忘却一切。 「是,美国人。」伊利亚紧皱眉头:「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琼反问。 「那个幽灵,你和太空人时常掛在嘴边的幽灵,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伊利亚披头就问:「这太弔诡了,美国人。你说过那份自传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个人被彻底遗忘后还能藉由文字被勉强记忆,但为什么他身边亲近的人却被反噬的更严重?」 「伊、伊利亚,我听不太懂??」琼瞇起眼睛,她抬起头:「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份普通的故事。我们应该有更重要的任务——」 伊利亚站在原地许久,琼感觉自己似乎没怎么和对方面对面,她被那双眼睛直视,就好像被看透了一样,琼原本正想再尝试将文件给读进脑海中,但她却在回神后发现那些纸张已经散落在地面。 她愣了许久。 「上次在那位军人家,我提到来自相同的地方??正确来说,并不是我也曾和你一样接受过某些测试或实验。是我母亲。」 「你母亲?」 伊利亚讲出来的话令人不寒而慄: 「我母亲在怀孕时,村落的女巫说她命中註定会有一个女儿,她却生下一对双胞胎,分别是我和我妹妹,但我妹妹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我母亲到处跟其他人说她能见到我妹妹的灵魂。」 「然后,我母亲会把我锁在椅子上,用皮带銬住我的手脚,用棍棒抽打,问我能不能也看见。在后来祖国的科学家正在进行项目测验时,他们试着研究母亲究竟是精神病,又或者是真的能窥见常人无法见到的东西——」 「然后呢?」琼说。 「我说完了。」或许这样结束话题就是伊利亚原本的风格,他瞥过来: 「美国人,如果那真的非常重要的话,拜託,别像我母亲一样忘记了。」 她顿了许久,琼一直以为伊利亚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会被派来这里也是因为工作上的需求。但现在对方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谬尼摩西尼了——不,伊利亚好像并不是太在乎这点,他唯一表现出热切的地方是在于?? 琼停顿了许久,但最后她只是起身,绕过伊利亚,在对方询问她要去哪时,琼随口说了超市,她也在大厅遇见莱尼,并且婉拒对方的陪同,只让欧佳开车载她过去。 ——当然,琼不确定自己一个人来到超市是个好注意,但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欧佳在外面等待她,而琼停留在货架前,意识到真的没有其他人在身边,琼却仍然焦虑。 她绕过麦片陈列区,停留在巧克力的区域。那股焦躁不安,自己似乎有哪里做错的思绪让琼的思考几乎停滞,她心想莱尼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而想到这点,琼便呼吸困难。 莱尼没有跟自己说过喜欢哪些类型的甜食,所以她随意挑了几把,但回过神来手上的东西却从巧克力换成了能量棒。 「什么?」琼喃喃一声,她开始不确定刚刚自己是在哪个货架前徘徊。不过琼准备前往收银台结帐前,她却无意识地走到了厨房的刀具区,这里的顾客相对 来说变少了,超商这块区域的灯泡闪烁不定,彷彿随时会有怪物窜出。 糟糕,欧佳会担心的。琼眨了眨眼,她想将买东西的流程快速结束,于是踏开脚步。当琼从玩具区和奶粉罐的货架中间穿越时,她先是和奔跑过自己脚边的小孩打了招呼,然后不自觉地向旁边一瞥。 而那瞬间,她与一名戴上了滑雪面罩的男人对上眼。 更正,戴着滑雪面罩,拿着枪的男人。 「你——」 时间像被人掐住了咽喉,无法流动。 她感觉回到那一天,动弹不得的时间点,她直视着父亲愤怒的眼神,因为醉酒而迷茫,却又彷彿无比理智,里头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就是杀了她。 意识到这点,琼的心脏猛地抽紧,她花太久时间才反应过来,在止住呼吸的同时,琼却意识到她根本闪躲不了,她的眉心将会被击中—— 当子弹射出的那一刻,她面前的货架轰然倒塌。 琼直觉性地紧闭双眼,子弹从枪口迸发而出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再一次睁开眼,感觉时间甚至还没过完一秒—— 超市的警报响起,人群在尖叫逃窜,然而戴着滑雪面罩的男人却从站立姿态变成倒在地上,而琼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大口喘气,她的衣服有鲜血喷溅,但自己却没有伤口。 ——「跑啊,你还在犹豫什么?」 琼抬起头,她看见欧佳惊恐的表情,对方拍着她的脸颊吼道:「波里斯小姐!快走!」 欧佳狠狠地拎住她的衣领,几乎是猛甩出去的力道将琼往人群疏散的道路推行,琼踉蹌地摔倒在地板上,她全身都在颤抖,可她马上又站了起身,就彷彿被某种力量给抱起来一样。 几秒后,手上拿着枪的欧佳立刻来到自己身旁,琼的手臂被对方死死掐着,一路穿越惊恐的人群,踩过在混乱中倒下的商品,在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时,琼被欧佳给塞进车内,她几乎是整个人跌在后座,几秒后,欧佳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开车。 引擎运转声也像是转走思考能力,琼仍在喘着气,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坐起身,也是在同时,她感觉自己的右手臂有股温热的液体在蔓延。 「波里斯小姐,你受伤了吗?」欧佳踩下油门。 琼连忙查看自己的身体,但她只看见浅浅的划伤,并没有能渗出如此多血的伤口,她看向座位区满满的红色,脑袋发胀的无法思考。 「发生??」琼话还没说完,欧佳立刻皱眉说: 「太快了??不,难道是??疗养院的人在试图报復吗?还是其他的可能性?」 「但我明明——」琼颤抖地喃喃:「我明明一直都很??」 ——纳塔莎的录影带中,有个很熟悉的亚裔女人,名牌上写着「神田麦穗」,像是在打招呼一样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并且面露微笑: 「很有趣吧,纳塔莎??最后,翻看任何神话故事,我们会发现神将会垂怜一无所有者,给予他们改变人生的机会。」 那个女人瞇起眼睛,看上去就像谁的模样:「愿望会实现的。」 第三十三章 我会在这里 她很少会回忆起自己非常小时候的事情。那段幼儿记忆刚形成的时间,她还在牙牙学语,家人构成了世界的模样——父亲和哥哥,婴儿床的栏杆,以及有些刺眼的灯光。 琼紧闭上眼睛,她感觉脑袋要炸裂了,为什么她老是、老是什么找不到好办法?她拿了录影带,然后呢?她想要干什么?为什么她意识不到作为莱尼的替代品,仍是他人手中的棋子。 所以爱葛妮丝才安排将哥哥他们保护起来,对方早就知道或许有一天,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对吧? 她再次睁开眼睛,但放在太阳穴旁的手却移开了,她看向自己的掌心,那上面再次沾染上不应该存在的血跡,琼还来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车子在研究所的门外急煞车。 她得保护其他人。 当这个念头浮现于脑海里时,琼拚尽自己的力气行动,她没等欧佳说话,立刻衝入室内。而一打开门,她就差点与提着包包的爱葛妮丝迎面相撞。 「哇、哇,琼,你吓到我了——」爱葛妮丝立刻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她扶住自己的肩膀,却在看见血跡后露出惊慌的神色:「你受伤了吗?」 「我、我差点被杀了,所、所长,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必须赶快走??」她在说话时,眼泪无法控制地流落脸颊,琼喘着气,整个人都在颤抖,琼知道她接下来应该要说点令人安心的台词,像是她能够做到,她等等就会去找中校或者谁理论。但她却脱口而出: 「我好怕——」 「别怕,我会保护你,去叫莱尼下来,我知道哪里可以去。」爱葛妮丝捧起她的脸,坚定地说:「琼,别怕。」 琼点点头,只是往安全梯上楼时,她又因为颤抖而差点跌倒,她没有敲门就来到莱尼的房间,对方一见到自己立刻就跑上前。被谁给紧紧拥抱让琼更加不安,所以她只是稍微触碰对方就松手。 她在与莱尼下楼的时候将事情简略说明,而琼也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右半侧有一大片血跡,但她仍旧没发现自己哪里受伤。 「所、所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莱尼语气紧绷地询问:「我们应该不会有事才对不是吗——」 「因为、」琼破音地喊,她在脑海中疯狂搜寻那个女人,纳塔莎和她讲过的话:「因为,中校需要我们在这个圈子里掀、掀起波澜,我们要美国政府来让太空署掀起底牌,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 琼接着说:「我们已经把所有可能性跟苏联讲了,欧佳说过只要有那个日裔女人的研究成果,就能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 她看见走廊的对面出现伊利亚的身影,琼下意识地护在莱尼面前。而伊利亚皱起眉头,说:「美国人,你要做什么?」 「想要杀我的人是谁派来的?」琼喊道:「是美国还是苏联?」 伊利亚听闻后,疑惑地回应:「我可从来没接到这样的命令。」 有没有可能欧佳会把他们出卖给太空署?然后拿到情报就这么直接回去苏联? 他们三人相互对看,当意识到那个曾在他们去找纳塔莎前,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的人时——琼恨不得自己可以直接跳回一楼大厅,但琼却只是看见欧佳毫无异状地站在大厅门口,一旁的爱葛妮丝看见他们,立刻走上来,但琼却忽视对方,径直往前走,她踏着不稳的脚步,站在了欧佳的面前。 她抬起视线,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波里斯小姐,你变得机灵了,但不是我干的。」欧佳单刀切入:「否则我就不会进去救你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琼愣在原地,而欧佳凑过来,在她耳边开口: 「他们选在超市突袭而不是研究所,或许代表针对的人只有你。我能判断的,只有其他人在一起对你比较安全,波里斯小姐。」 琼突然意识到,她没有搞懂的事情太多了。她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其他人的背景,只是天真地认为她只要照着这些人给她铺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就能够把事情解决。 当欧佳准备去开车时,琼回过头,她看见爱葛妮丝靠在墙上,紧皱着眉头,像是在忍耐着什么。说起来,对方通常都会待在客厅或厨房,而不是研究所的一楼接待大厅,爱葛妮丝是为什么要下楼?她要去哪? 「我没事。」爱葛妮丝向身边的莱尼说:「你看起来才比较像有事,别皱着眉头了,放心。」 琼还来不及开口,她便也被爱葛妮丝赶上车,对方说肯恩家有间位于乡下的别墅能够避避风头,她说得太快,琼都没有听见地址是哪,回过神来所有人早已都挤上车。 难得一见的阳光穿越树叶,将光亮与阴影洒在他们的脸上。前座的欧佳和伊利亚面无表情。琼坐在中央,她看向左手边的爱葛妮丝,对方穿着外出用的大衣,一隻手搁在腹部上;另一侧,莱尼却将脸给埋在掌心中,整个人向下缩起。 「莱尼?」琼抓住对方的衣袖,随后整个人靠上去:「你怎么了?」 爱葛妮丝也发出同样的问句:「莱尼?」 「是因为我——」莱尼用破碎的声音开口,琼想到那个破裂的玻璃酒瓶,还有零散且触目惊心的血跡。 「一定是我没想起来,事情才变成这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慈善晚会时,莱尼和她说「十年后,如果我想起我们在大厅跳舞这一刻,我会再一次重复感受现在的感觉」——琼想到,每次她与对方谈话,都会回到当时的那一瞬间,那令她觉得一切安稳,灵魂被幸福包围的瞬间。那就是当她在拜科努尔发射场时,说会记住对方的理由。 就由她记住吧,对方不想记住的,想不起来的,未来将要经歷的,都由她来承受吧。所以她要开口,必须说出一句莱尼能够获得幸福的话语—— 「不。」 一旁的爱葛妮丝用坚定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李奥纳多。只是我们目前只能做到这样,剩下的事就听天由命了,不可能会因为你想起你在月球上干了什么,我们现在就能安心待在家里吃晚餐。」 「你没有伟大到能扭转一切!你也是,琼也是,我也是!」爱葛妮丝凑过来:「不准哭了,这没什么好哭的,因为我们当初就说好了,说好要为这件事奉献一切不是吗?」 要为哪件事,要为谁奉献一切? 然后,琼和莱尼紧挨在一起时,她无法停止思考这点,她总感觉自己一路走来的旅程,除了自己和其他人以外,还有哥哥陪在身边,是错觉吗?因为哥哥不是都在家里,要不就是在公园交易。 孤独的感觉就像绳索一样,将她的喉咙勒紧。 琼不敢再思考了,她紧紧拥抱莱尼。 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间公路旁的汽车旅馆前,一下车,琼立刻就被伊利亚拉到一旁,对方皱起眉头说:「我有事得找你商量。」 「我快疯了。」琼诚实地说,而伊利亚倒是没有反驳,只是将她带到依旧能看见其他人位置的走廊转角,这里的墙没有灯,很快夜幕就会降临,他们将被夜晚吞噬。 「把超市发生的事情和我说明一次。」伊利亚说。 而琼吸了吸鼻子,她边说边和对方蹲在路边,伊利亚用不晓得从哪拿来的粉笔在柏油路上写着字,但琼完全看不懂俄文,看来那应该是对方自己做笔记的方式。她甚至没能意识到伊利亚的语言能力好到不可思议,撇除掉文字方面,英文不是对方的母语,但伊利亚却能快速地思考并且回答。 「往回推导——」伊利亚说:「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在做什么?」琼感觉自己的声音仍旧破碎。 「美国人,你要先推导出敌人是谁,才能制定战略。我在帮你。」伊利亚听上去有些着急的声音让琼嚥下口水,对方先前奇特的发言仍在琼的脑海里回转,她试着重整心情,然后仔细思考: 「我被留活口??是因为莱尼失败了,而苏联他们想要谬尼摩西尼。美国也想要谬尼摩西尼。」 伊利亚点点头:「要是你跟太空人死了会怎么样?」 「在、在无法确定真的能透过资料还原事实的情况下。」琼说:「莱尼的记忆就变得至关重要。他要是无法恢復记忆,事情就再也没有挽回的馀地了。」 伊利亚站起身,他瞇起眼睛说:「那么美国人,那现在首要之急是去安全的地方,你们绝对不能死去。」 琼只能点点头,伊利亚的手中再次出现魔术方块,这次被以极快的速度运转,就好像彰显了伊利亚的内心有多不安,他紧皱着眉头,将完整的图案不断打散又重组。 「伊利亚,你母亲后来发生什么事?」琼开口。 对方瞥了眼过来:「曾经有一阵子她『恢復正常』。」 「我不明白?」 「在接受祖国的科学研究后,她说她忘记我的妹妹,她看不见幽灵了。」伊利亚说:「你也是吗?」 琼在原地愣了许久,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她猛地觉得,有某些事情,譬如说当她捡到歷希脑科学研究所的名片时,她的内心充满悸动感,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惊奇不已——那样的事情,理当更加地,更加地—— 「我不知道。」 在汽车旅馆稍作休息后,欧佳说他们或许需要赶紧上路,由于走的匆忙,所以任何必需品都没有带上,甚至就连证件都还留在家里。只有爱葛妮丝随身携带钱包,帮他们付了住宿费。 琼在浴室梳洗的时候,她发现这里也充满了血跡,旅馆房间内的医药箱被人胡乱丢在地上,纱布和绷带也弄得乱七八糟。她连忙询问其他人有没有受伤,但其他人都报以否定的答案,或许是上一位住客的杰作。 「我需要暂缓下。」面对欧佳的提议,爱葛妮丝举起手,面色温和地回答:「抱歉了,话说水肿真的很难受呢。」 也因此他们几乎算是继续强制停留在此处。 伊利亚说他会在外面守夜。然而越是入夜,她就越觉得不安,琼推开门,和站在百叶窗旁,视线紧盯着停车场的伊利亚面对面。 「如果我直接杀过去呢?」她脱口而出。 「你——什么?」 「你跟我说我被人利用??」琼的语速加快,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某个时刻,她紧抓着某个东西,那令她有了生存的动力——对了,就像报导,挖掘他人的真相,这样她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缺陷。又或者是,承诺要给予某人幸福。 「那我得反过来利用他人。」 「美国人,但你有什么筹码?」伊利亚质问。 「如果中校把这件事埋在鼓里,那我只要前往某个地方,像是太空中心——说明我与莱尼一样,我们拥有同样能够『回收』的资质。」琼脱口而出:「我只要??」 门把因为转动而发出声响,开门后出来的人正是莱尼,他们三人再次相互直视,而莱尼皱起眉头: 「不,就告诉他们我想起来了,说我能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 ——和一群人彻夜在旅馆房间内商讨对策,让琼联想到以前高中时候的睡衣派对,她是坐在角落没有参与到摇滚乐与舞蹈中的人。 「要是继续下去就一定会出事。」琼说,而莱尼在自己身旁点点头:「当初莱尼偷出太空署的资料,揭露谬尼摩西尼的存在这一件事,就已经是开端了。」 「你的意思是说谎。」欧佳在地上盘腿而坐,她谨慎地说:「你要去找政府,让他们能够完成一开始和太空署接洽的目的??」 莱尼接口:「只要能够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对任何人都有好处。」 「间谍的女儿,他们最后仅剩的一点的价值就是研究所的『秘密』,你也知道。」伊利亚说:「先前会任由那个军官不断对她压榨,也是因为那个秘密就是他们的盾。」 欧佳的瀏海遮盖她的视线,而她皱起眉头,说: 「是的。如果他们被美国放弃,我跟你或许也会很快接到命令。」 琼全身绷紧神经:「命令?」 欧佳瞇起眼睛,看过来:「是的,波里斯小姐。我必须先与你说清楚,或许伊利亚会心软,但我的父亲仍在苏联的某个地下室被囚禁,我会完成我接到的所有命令,包括杀了你们所有人。」 她只允许自己发愣不超过五秒。琼颤抖着从地上起身,她屏住气息,伸出僵直的手,开口:「在那之前,拜託别考虑其他事情,协助我。」 欧佳没有伸出手,而是说:「波里斯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琼眨了眨眼。 「你有察觉到你总是这样吗?对事物漠不关心,却在奇特的事情上横衝直撞,现在想想,你不是适合当记者,而是擅长当像传记作家那样的人吧。」欧佳轻声地说:「告诉我,你在做正确的事情吗?」 「我去他的正不正确,我只知道这条路啊!」琼嘶吼道:「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就去找他们,然后把事情解决吧。」 几秒后,她与欧佳握手,接着是伊利亚。她与伊利亚相互直视,而后琼转头向着莱尼,却在途中,自己像被强制扭头一样,她将视线投射在坐在床头的爱葛妮丝。 爱葛妮丝一隻手靠在床头柜撑着头,另一隻手则握着棉被的一角,这本该是很常见的休息姿势,但琼一走近,她意识到爱葛妮丝几乎是以要捏碎苹果那样的力道,抓紧到手背浮现青筋。脸上也有着斗大的汗珠。 「所长?」 琼连忙靠近爱葛妮丝,而对方顿了顿,接着说:「怎么了?对不起,我刚刚恍神了。」 爱葛妮丝的语气平稳,可脸色却相当苍白。她又停了几秒,在那死寂般的沉默后,爱葛妮丝再次深呼吸两口气,然后倾过身,低语:「别担心,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这只是假性阵痛,等会就没事。」 「所以,所长你其实是准备要去——」 琼还没说完,她就被爱葛妮丝摸了摸头,而后对方抬起头,环视其他人,说:「伊利亚,依你看,你觉得还会有人来暗杀或者干什么吗?」 「不,」伊利亚皱起眉头说:「他们失败一次,而我们在来这里前也为了避免追踪,租了另一辆车。」 欧佳也点头同意。 「那就太好了,两位至少也稍微睡一下吧。」爱葛妮丝说。 琼全身都在颤抖,而爱葛妮丝将她拉近身侧,还有一旁也显得惊慌失措的莱尼,而后爱葛妮丝小声地说: 「不用怕,我在你们身边,我承诺过了,我永远会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 寿限无 上 「所长,真的不用现在叫救护车吗??」琼用气音喊道,她的手被爱葛妮丝的掌心包裹,对方将一头长发绑成包头,看上去老神在在。 离他们在旅馆休息已经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期间果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电视频道播映着芝麻小事,对于超市的那场遇袭事件,也没有任何新闻。所有人的警戒心似乎都稍微松懈。然而琼依旧没办法放松下来,爱葛妮丝似乎真的没什么问题,但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会—— 对方皱起眉头:「就说不会有事的,你们途中经过医院再把我放下来就好了啊,而且这也不是第一胎,啊,还是琼你想要增加赌金?」 待在一旁,护着爱葛妮丝的莱尼低声开口:「但你要是真的开始生??」 「嘘,莱尼,去休息一下。」爱葛妮丝说,一边伸出手,再次摸了摸琼与莱尼的头:「琼,你也是,去洗个澡吧。」 「现在哪是洗澡的时候??」 虽然对方这么说,但琼还是把自己关到浴室里,旅馆的洗漱空间相当狭小,但这样的压迫感让琼稍微安心了些,她再次看见那个医药箱,琼这次将医药箱收纳好并放回镜子后方的柜子。 她喘了几口气,也是在这时,琼意识到自己的手腕有着明显是有人紧抓而造成的痕跡,她疑惑地思考,接着看向镜子,她的右脸也有着红肿,就像被谁打过巴掌。 「怎么回事??」琼累到几乎无法思考,不晓得过了多久,浴室的门被打开,而莱尼也进入,然后来到自己身旁,距离近到她能听闻对方的呼吸声。 「嘿,你还好吗?」琼试着用最有力的声音询问。 莱尼顿了下,接着他点点头。 他们相互沉默,紧接着琼靠过去,她用力拥抱莱尼,对方在呆愣几秒后,也伸出手倚靠着自己。琼缩起肩膀,她挤出声音:「别担心,我会让你们都获得幸福。」 「为什么?」莱尼小小声地说。 「因为这是我能做的。」琼抬起头,她伸出手抚摸对方的脸部:「而且??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她发现自己似乎相当轻易就将这样的事实脱口而出,琼感觉热流窜进脸颊,她想说希望对方能够轻松一点,然而莱尼垂下眼睛,皱起鼻子,用掌心贴住了琼的手背,说: 「那我又能做什么呢?」 「跟我说加油就好了。」琼脱口而出:「你就在这里就好了,我能够为你付出就会很高兴,我看到你幸福也会很高兴,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样,我不管为你做什么事都不会后悔。」 几分鐘后,伊利亚前来呼唤她说该上路了,琼连忙来到爱葛妮丝身旁,而对方摇摇手说不需要任何搀扶,最后几番波折,他们再次回到车内,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片漆黑的道路上出现了微弱的曙光。 伊利亚打开车内部的灯光,然后与驾驶座的欧佳一同转身,将地图摊开在他们面前,确认前往太空中心的路线。琼看着曲折的道路,以及甚至长达半天的车程。她不自觉瞥向爱葛妮丝,而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只是伸出手握住琼的掌心,她的指尖碰上了爱葛妮丝的腹部,几秒过去,她感受到轻微的踢击。 琼屏住呼吸,她莫名地想要哭泣,但此刻她只是吸了吸鼻子,在准备说些激励人心的话时,她瞥见后方,也就是与座位区连接的后车厢空间似乎有噪音,她扭头,看见一捲纱布在地上滚动,还有点点血跡,是什么时候沾到的? 「我要出发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欧佳开口,她收起地图,接着踩下油门,往公路上驶去。 就和与莱尼出差时一样,收音机没有开啟,车内只有空调的声音,以及其他人的呼吸声。琼坐在中央,她看着腰际的安全带。她想起与莱尼一同工作时,对方都会帮自己系上安全带,那对于莱尼而言是很自然吗?替身边的人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她的思绪回到拜科努尔发射场土灰色的环境,那里晴空万里,寒冷且孤独,空气与食物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味,就连太空服也长得不像自己记忆中那样,她在那里的单人房度过孤独且漫长的日子—— 爱葛妮丝的头靠在她的肩膀,对方吐出的气息温热琼的手臂,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而一旁的莱尼靠过来,用那宽阔的臂弯搂住她与爱葛妮丝。 是不是还有谁也应该在这里。 车窗突然被摇下来的声音吓到琼,她和其他人讶异地看着莱尼那一侧的窗户被整个打开。而正在直线前进的欧佳开口:「怎么了?」 「现在外头很冷,太空人。」伊利亚说。而琼看着莱尼那侧的景色,附近虽然也像是荒原,但路上的标牌写着再几十公里就会有小镇。 「所长,我觉得至少应该去那里落脚,然后你——」琼连忙提议。莱尼则把窗户给关上。 爱葛妮丝贴着她的手臂,琼看着对方的腹部,她这辈子其实没见过多少孕妇,但琼仍觉得爱葛妮丝这样娇小的女性,能撑起一个孩子的模样相当神奇。 「如果你们坚持的话。」爱葛妮丝说。 琼松了一口气,她像小动物贴近对方,而爱葛妮丝拍了拍她的背。 「这样也必须留一个人陪她??」莱尼开口。 「看吧,一定会出现这种争论。这样我就没办法陪你们了。」爱葛妮丝回应:「而且离预產期还有一个多礼拜啊。」 欧佳说:「但太空中心那看地图基本上也是一片荒凉,在这附近下车应该是比较好的决策。」 「我可以留在这里。」伊利亚默默地开口。 「你在这里干嘛?」欧佳第一时间反驳,她开始减速:「你的枪法比我好啊!伊利亚。」 「你在发射场的时候就在苦练。」伊利亚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还救了在超市的美国人吗?还是你原本想要把她放在那等死?」 或许是因为伊利亚那根本不在乎琼生死的态度让她感到生气,又有些莫名地好笑,因为说到底,他们终究只是因为利益关係而集合在一起的群眾。于是琼向前座倾过身,说:「你们平常都会这样讲话吗?」 「我并不想跟他讲话。」欧佳露出了放松的表情:「波里斯小姐,即使我们在大学里学到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但真的要做到还是很艰难。」 琼感觉爱葛妮丝也靠过来,对方看上去是真的没有在忍痛,而是宛如平时的温和,爱葛妮丝说:「有尝试就很厉害了喔,像我也常常搞不懂莱尼在想什么啊。」 话中的当事人耸耸肩,而琼贴过去,她希望自己能带给莱尼一点力量,但对方也只是露出微笑,说:「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没关係,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琼压低声音说。 紧接着她抬起头,看见驾驶座的人,一个正在忍笑,另一位则毫无波澜地玩着手中的魔术方块。而后看向爱葛妮丝,对方也是彷彿看好戏的表情。琼突然害躁不已,那些令人不安的威胁和烦恼彷彿都在她红着脸说没事的瞬间烟消云散,她看着欧佳在标示着城镇的牌子附近预备转弯。 然后,她抬起头,从后照镜中看见有一辆厢型车尾随他们而来,而且从行驶速度看来,应该也是要同他们一起转弯。 「我注意到了,波里斯小姐。」欧佳低声开口,琼对于接下来他们越来越慢,准备停在路边的情况,判断欧佳似乎准备谨慎地去应对尾随而来的麵包车。 可下一秒,她感觉自己的身侧像是被什么给划开,那是一种她甚至无法说明的感觉,像通风管坏去而猛地喷发的气体那样。琼看见欧佳将速度调至最快,然后猛烈踩下油门。 突如其来的加速让琼差点整个人都跌至驾驶座。 「你在做什么?」伊利亚边说,边从腰际间拿起枪:「不是说要静观其变吗?」 「不是我!」欧佳嘶声反驳:「这突然就动——该死,伊利亚!」 琼从后照镜看见最糟的情况,那辆箱型车见到他们加速,于是也跟着猛地在笔直的公路上前行。琼注意到副驾驶座上的人正掏出枪,在即将天明的时刻,阳光将那把枪的金属部分照的闪闪发亮。 然而副驾驶座的人似乎不急着开枪,仍在不断加速,琼意识到,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接收到如此强烈的讯息。 停下来,不然只要一颗子弹,就能让你们葬生火海。 「不应该是这样??」琼脱口而出:「我们根本没有被这样做的理由啊!」 伊利亚拉下车窗: 「约翰逊!往左边开,让我瞄准轮子!」 琼根本无力思考,但她想起很久以前,那似乎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他们在太空中心,中校将她独自带往休息室,说美国政府不想让莱尼上月球,为的是保护他,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上面那东西是什么。而中校想要伊利亚口中的那所谓幽灵—— 车子猛力向左,而琼惊恐地听见子弹击出,爆裂的声响让她想起在超市时,那甚至尚未被自己消化的恐惧感。她浑身颤抖,但下一秒,她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中被放置了手枪和子弹。 「什么??」 前方的伊利亚整个上半身都探出车窗外,急遽的强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但对方仍旧猛烈开枪,整隻手几乎都像是要被后坐力给甩出去,然而他算错距离,完全没办法爆开轮胎,让箱型车灵活地闪过。 「我们快没油了。」欧佳出声警告。 「妈的!」伊利亚说:「有没有别——」 琼连忙将手中的枪给递过去,伊利亚惊讶地眨眨眼,但他立刻接过,一边叫其他人压低身体,一边指示欧佳该如何左右回转。然后再次探出头,这次是真枪实弹的争斗,是没有流血就不会停止的战役。 她要怎么帮上忙?她该做什么?琼感觉快要无法呼吸了,她侧过头看见一旁的爱葛妮丝,对方脸色苍白,汗珠从额头上滑落,鲜艳的橘色发丝黏在脸颊旁。琼感觉心脏快要停止运作,她扶住爱葛妮丝:「所长?」 「琼。」对方似乎正试着露出微笑:「后座椅子下面还有一把枪。」 琼愣了愣,她伸出手,甚至还没伸进座椅底下,她便摸出了上头带着血跡的左轮手枪。在感受着金属带来的沉重时,她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 那应该只有千万分之一秒,然而琼却觉得像是十年一样漫长,像是她整个人生一样长远,又彷彿只有一瞬间。那颗子弹从后挡风玻璃进入,紧接着穿越后座,她的脸颊被滚烫的热气擦身而过,而后猛地,子弹在欧佳的耳根旁烧灼,接着急速击破驾驶座前的玻璃,爆裂声轰炸了她的耳朵。 琼喘着气,她回过神,欧佳并没有因为惊吓而停车,反而越是加速,琼从后照镜瞥见伊利亚脸上满是被玻璃碎片划伤的血跡。她感觉整个人在往下沉,但下一秒,对方回过头,说:「煞车后,他们就会在更前方停下,我去解决掉他们。美国人,你们就在这里不要动。」 语音刚落,欧佳动身执行,琼的双手抓紧前方的座位,肌肉紧绷,不出几秒的时间,车子以急遽的速度停在路边,期间几颗不怀好意的子弹也落在车外,而后那辆箱型车急速越过他们,在前方几十公尺的地方停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看见伊利亚抽出小刀,配合着手枪一起打开车门走出去,琼看着手上的左轮手枪,而一旁的莱尼也看着她。 在欧佳同样打开车门作为掩体预备开枪时,她在驾驶座边蹲下。然而下一秒,莱尼抽过她手中的手枪,然后打开后座的车门,来到后车厢附近。 「莱尼!」琼用气音喊道,但她还是与爱葛妮丝一起压低身体: 「所、所长,你还好吗?」 爱葛妮丝勾起有些颤抖的微笑,但没有开口。 琼连忙想要看其他人的情况,可她没有预设到自己若真的看见尸体是什么场景,于是当她从破碎的玻璃看见伊利亚像条疯狗,闪过子弹,对一位朝他开枪的人投掷出小刀,在近乎戳穿对方的胸膛后,又往脑门补了一枪这样的画面,琼感觉自己的思考完全停滞。 伊利亚将小刀从尸体身上拔出,将血跡甩掉后,箱型车上的另一人跪倒在地上,向伊利亚求饶。 而后,她也看见莱尼与欧佳上前,他们举着枪,使得没有人能靠近这里。她深呼吸两口气,不会有事的,这些人都非常强悍,她只要、只要—— 「琼!」 然而莱尼大喊的那一瞬间,琼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鞋底与柏油地板摩擦,最后来到了自己面对的车门旁,那是箱型车上的人。穿着黑衣,就像街头的混混,然而动作却精准无比,枪口从车窗对准自己和爱葛妮丝,而其他人却没办法在一瞬间替她瞄准。 自己终究会死在这里吗? 下一秒,车外那个人在倒下,脸砸到车窗玻璃,最后无力的瘫软在地。琼愣了许久,她颤抖地打开车门,然后才发现对方从背后被用附近的石头猛力击晕。 她抬起脸,看着即将天亮的地平线,脸颊发烫,那股恐慌感从指尖,一路蔓延,一路来到后脑勺。 「美国人!」伊利亚跑过来,对方浑身是血,只剩下眼睛炯炯有神,他说:「你们有没有事?」 琼愣愣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远处地上的尸体,她双手都在颤抖,连语言能力都丧失了。几秒后,伊利亚头一次主动地碰触她,对方将染上血渍的魔术方块交到自己手上:「冷静点。」 碰到这样的塑胶製品,就好像与现实世界有所联系,琼好像安心下来,而随后她便被赶过来的莱尼给紧抱,对方喘着气,好像极度地沮丧,琼忍不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将整个人埋在对方胸膛中。 她越来越冷了,这才发现在日出的同时也下雪了。 ——十分鐘后,箱型车上存活的人被强迫将尸体给带走,她撞见伊利亚拿着枪威胁他们,叫他们回去说太空人恢復记忆了,他们会自己与相关人员交涉。 「别耍小手段。」伊利亚这么说。 琼与欧佳一同待在旁边,他们看着那些人面色兇狠地点头,然后开着满是弹孔的车往道路的另一头驶去,就好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就说我枪法挺烂的。」欧佳低声嘟噥,她身上也有许多擦伤。 「欧佳,你??」琼询问:「你有杀过人吗?」 对方哼了一声,说:「你怎么拿着伊利亚的玩具?」 琼用力捏了捏魔术方块,然后说:「镇定心情。」 「你们可真像。」欧佳撇开话题,随后他们便一起回到车内。 所有人似乎都不想开口说话,但大家都同意不该以这副惨烈的模样进到镇上。在检查过后,他们发现轮胎被射中了,也就是说现在车子唯一有的功能就是开暖气,完全无法前进。 他们用坐垫堵住了玻璃碎裂的地方,而琼的鼻腔里都是血腥味,她有些笨拙地转着魔术方块,好不容易终于拼好一面顏色正确。前座的欧佳正在试着帮伊利亚脸上的玻璃碎屑给拔出,在听到没有伤到眼睛后,琼松了一口气。 「走到镇上大概还要花一段时间,要不我先与伊利亚一起去那边开车过来。不会用偷的。」欧佳询问:「肯恩小姐还行吗?」 一阵静默。 「爱葛妮丝?」莱尼开口。 还是沉默。 琼十指颤抖,她屏住气息,爱葛妮丝低垂着头,完全就像是在休息,但她快速地伸手扶住对方的脸颊,只感受到毫无生气的温度。 「所长?」琼提高音量:「所长!」 爱葛妮丝抬起视线,她像是回过神,但却皱起眉头,嘴唇也在发颤:「琼?」 「所长,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了!」 所有人屏气等待,而爱葛妮丝顿了顿,她扶住下腹部,然后说: 「我感觉不到踢??」 随后当对方的头重重倒向琼的肩膀时,她感觉像听见某种极大的呼喊,然而那声音却不是来自于自己。 第三十四章 寿限无 下 他们花了至少三分鐘才让爱葛妮丝醒过来,并且将车里的温度调高,后座被净空,而后莱尼坐在里侧,爱葛妮丝躺在对方的臂弯里。 「离这里最近的城镇跑过去至少要一小时。」欧佳说:「如果稍微修一修车或许还可以开,但不好让肯恩小姐待在寒冷的地方。」 琼紧紧捏着伊利亚给自己的魔术方块,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样的境地,那就是她打电话报警,哥哥为了救她而受伤,警察到来时她呆呆站在那里,无法说出任何有用的话语。她现在该怎么做? 不要想起那座坟墓。 她连忙鑽进车内,然后来到爱葛妮丝身边。 「嘿??嘿,怎么样?」爱葛妮丝勉强露出微笑:「刚刚只是有点痛到承受不了才昏过去而已,你看,我们都好好的。」 爱葛妮丝抓住她的手,她感觉到腹部有着很细微的鼓动。 莱尼的表情也一样紧绷,琼觉得自己就像某种祈祷者,她将掌心覆盖在乘载着对方生命的腹部上,沿着曲线环抱。 他还活着。琼喘着气。然而她同样看见爱葛妮丝的大腿有几条血丝不断蔓延下来,在车内地板上形成小小的痕跡。 「爱葛妮丝!」莱尼将对方的上半身给撑起来,他询问:「告诉我阵痛的频率。」 「莱??」 「爱葛妮丝,回答我!」 而后,爱葛妮丝破音地大喊:「总之不会那么快!我没有??唔??」 当对方疼的身体僵直时,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葛妮丝终于以哭出声音的姿态弯下腰。琼后退两步,她抓住欧佳,询问对方会不会接生、或者是什么其他什么都好,能够让爱葛妮丝好过一点的东西。而浑身是伤的欧佳大喊最重要的是去找救援,甚至还有在这附近巡逻看有无威胁。 于是琼踉蹌地找到伊利亚,但对方叫她留下来。 琼甚至没办法说她不行,她做不到啊,如果她有能力的话,就不会置所有人于险境了,她应该要在一开始就阻止莱尼上月球,她应该要在一开始,就让父亲杀死自己才对啊。但是这些话实在是太多太复杂也太无用了,她根本无法说出口,只能向着正在脱去外套,准备给爱葛妮丝保暖的伊利亚喊道: 「不要丢下我!」 伊利亚瞪大双眼,他走过来看着自己,扔下一句:「等真的失败了再表现的像个孬种,美国人。」 琼吸着鼻子,她眼睁睁地看着欧佳和伊利亚往道路的另一端跑去,她突然意识到意识到天地之间是多么辽阔,而她孤身一人。而后琼回到车内,她关上车门,将车里的暖气再次调高,然后将前座的座椅往前拉,为后方腾出足够的空间,并且跟莱尼一起将爱葛妮丝身上又加了一层外套。 「所、所长,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点?」琼连忙询问。 「老实说??这个阶段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有点无用??」爱葛妮丝呼出一口气, 她说:「我生凯勒布时,也是痛了三十多个小时,最后才生出来??这次应该也差不多。」 「我没有陪在你身边吗?」莱尼询问。 「嗯??你那时好像还在当兵,所以一直到我生完后才赶回来,你买了超可爱的礼物,我还记得是很大的泰迪熊。」爱葛妮丝轻声地说。 她握紧爱葛妮丝的手,死紧死紧,琼急促喘着气,这辆车上除了武器以外,就只剩文件,就像莱尼的医院检查,就像爱葛妮丝的產检报告。也没有吃的东西,没有水。 就好像这家人的生活,一直以来循规蹈矩。只向着目标前进。 她和莱尼一同倚靠着爱葛妮丝,对方也缓慢地呼吸,似乎在舒缓疼痛。琼突然想起她在图书馆时,她是要去做什么?对了,她想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谬思女神们的母亲,向着其乞求,让自己能够记住—— 水滴声。 一滴—— 接着下一滴。 她与莱尼僵硬地看向座位区,而爱葛妮丝也神色惊恐地撑起身体,她看着湿了一片的座位,接着说:「我好像??」 ——琼至少明白什么叫做破水,而一但发生这种事,就代表她必须做好接生的准备。 但她没办法像莱尼一样安抚住爱葛妮丝,她看着对方将外套脱去,垫在了爱葛妮丝身下。她的十指无法停止颤抖。看见尸体的恐慌感,与此刻的不安全搅在一起,琼感觉自己要咬到舌头了。她先前是怎么做的?是怎么才能威胁中校说自己就是莱尼的替代品? 她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保护爱葛妮丝跟其他人? 爱葛妮丝首次出现惊慌的脸色,而莱尼拥抱住对方,嘴里不停唸着没事的。 「琼,后车厢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莱尼开口。 她回过神来,她点点头,然后到了外头,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她打了个冷颤,感觉耳膜和太阳穴都好痛。 她拉开后车厢的门,但这里除了血跡以外什么都没有。 于是,恐慌感直接从喉咙涌现而出,她哭了出声。 「琼、琼,你怎么了?」莱尼大喊。 琼无法停止眼泪,她喊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们——」 她没听见爱葛妮丝的说话声,只有粗重的呼吸。所以她知道自己应该前进,至少去安抚对方才对,可双腿不听使唤,她的脑海里满是鲜血淋漓的经歷,满是关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落入深渊的恐怖。 还有孤单。 但下一秒,琼直接被某股力量推倒在地,她突然无法呼吸,气管被某种力量给硬生生地堵塞。 「琼?」 琼感觉眼前被某种黑影给覆盖,全身因为吸不到氧气而拚死挣扎地扭曲,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害她即将窒息的东西。 她的视线正在逐渐黑去。 吸不到氧气。 她会死在这里吗? 「——把我记起来!琼!」 然而好几十秒后,她听见了,也看见了。 看见她在研究所时,总是有个人跟在她身后,在夜晚琼感到不安时,替她盖好棉被,将食物塞到她手中。而且老是希望用电灯泡吸引其他人注意,而后在超市时,那个人将她推开,用货架去攻击袭击者,但是手臂被子弹贯穿。在他们逃到旅馆时,那个人就在浴室里自己包扎,然而血仍旧流个不停,对了—— 那个人再一次救了自己,他用石头敲打来自箱型车的追杀者。如此开口—— 「你能记住我吗?」 像这样问着,在图书馆吃着东西的你啊。 像哥哥一样照顾着她,大老远与自己一同去到苏联的你啊。 明明深爱着家人,却与自己一样逃避的你啊。 神田。 为什么她忘记了? 「快点!快点想起来!」 眼前的对方只用着一隻手施力,他的脸满是脏污,血和泪痕让他看起来脆弱不堪,右手的上臂处绑着绷带,但整隻手还是被染红了。神田跨在她的身上,眼泪在琼的脸上滑落: 「琼??拜託,我需要你——」 然后,琼脱口而出,就像头一次的呼喊:「神田。」 对方立即松开了手,呼吸道畅通后她大口喘着气,琼在地上坐了起身,然后也流出眼泪,神田也喘着气,询问:「你记住了吗?」 琼大力点头。 神田立刻靠过来,他伸出手拍住自己肩膀,开口:「快点。」 琼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她捂着发疼的脖子,却再一次地被推至爱葛妮丝面前,再一次意识到她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以及面对爱葛妮丝发红的眼眶,琼感觉心脏彷彿在喉咙跳跃。 「琼!」在她身旁的神田喊道:「你必须接生。」 「我做不到!」 然后,琼尖叫,而后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成乞求,是关于这些日子以来,她发现自己总是无能为力的乞求,她看着神田身上的伤,然后说:「神田,我办不到,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好怕哥哥的尖叫声,好怕父亲说要杀了自己的嘶吼,没有一丝怜悯。她也好怕阿姨会发现自己终究是一是无成,可能一辈子都会在小餐馆打工,因为她其实对成为记者没什么兴趣,然而只是因为有人需要自己,她就投身于此,却害得所有人都四分五裂。 仅仅只是因为,去为他人付出,比和自己的家人相谈容易多了。 然而现在那些人也变成她的家人了,所以她好害怕。 「琼,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神田抓住她的手臂,他的体温冰冷,眼神却炙热如火:「就像你先前告诉我该怎么做一样,这次相信我。」 她被推着向前,她伸出双臂,握了握神情有些迷惑的爱葛妮丝的手指,而后,她请莱尼将爱葛妮丝的上半身撑起,她用破碎的声音说必须打开对方的双腿,随后便传来了爱葛妮丝坚定地允诺。 琼屏住呼吸,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的手没有消毒过,指甲缝里满是血垢,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徒手将来。神田和她贴的极近,对方的心跳甚至比自己更快。 她压低身体,观察着爱葛妮丝的会阴部,她小心翼翼地,在粗重的喘息中,她止住自己的呼吸。 「那部分是胎头。」神田的声音像是拉过紧的弦。 「胎头。」琼重复一次,她的指尖摸到了浓密的毛发,然而整颗头部露出的程度并不多。在她仍在颤抖时,神田扶住她的手臂,用力地,紧紧地。 「琼,怎么样?」爱葛妮丝出声询问。 神田开口:「叫她慢慢使力,不要把力气全花光了。」 琼覆述一次,而爱葛妮丝听了就露出微笑:「你好可靠啊。」 琼已经激动到要哭出声了,她需要花费浑身所有的力量才将自己给镇定下来。她的手上沾满了黏液以及爱葛妮丝的血,生理本能的排斥反应让琼觉得她随时会晕倒。 神田告诉她拉梅兹呼吸法的要点,琼觉得或许不仅是爱葛妮丝,自己大概更需要镇定心情。吸气,嘴巴缓慢吐气,吸气,吐气,慢慢来,不能急着使力,不要慌张,不会有事。 她伸直的手又酸又累,但琼可以确实感受到胎儿整个身体有在缓慢前进,她在触碰的每个瞬间,都有下意识想要缩回手的衝动。但神田都强逼着她放回原位。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神田默念着,他也浑身都在颤抖。 爱葛妮丝抓着莱尼的手,她看起来稍微放松了点,在轮番用力下,產程也在顺利进行。琼嚥下口水,她觉得自己或许该转移对方对疼痛的注意力:「所长?」 「是的?」爱葛妮丝眨眨眼。 「那、那个,」琼思索一下,接着询问:「宝宝的名字要叫什么?」 「啊??」爱葛妮丝在疼痛中扬起笑容,像暂时性地忘记了分娩的痛苦,她轻轻拍了拍腹部,说: 「寿限无(jugemu)。」 身旁的神田僵直了,琼可以感觉到对方搁在她肩上的手紧绷地缩起。 「这是什么意思?」莱尼低声询问。 「是??呼呼??」爱葛妮丝吸了一口气,然后回答:「是保佑小孩长命百岁并且永远幸福的名字喔??原本应该是凯勒布要取这个名字才对,结果被我说??他上学一定会被笑??所以才改掉了??」 琼看着爱葛妮丝毫无徵兆地流下眼泪:「要是我给他取了个有着祝福的名字??」 她不敢看向身侧的人,但她知道神田在哭。 琼停顿了几秒,她不敢将视线从婴儿身上移开,但对方的啜泣仍刺痛着自己。 「但他有很爱他的爸爸妈妈!虽然那个爸爸的部分有点混帐!」然后琼说,她大喊:「总之他肯定很幸福!」 爱葛妮丝与莱尼愣愣地看着她,琼再次吸了吸鼻子,她补了一句: 「我会把所长跟神田的孩子,平安带到这世上的。」 ——说起来很容易,但实际做起来,琼觉得自己脑内的神经正一条接一条溃散,当子宫口全开时,剩馀的羊水混合着其他物质流了出来,伴着血染湿底部铺着的外套,爱葛妮丝呻吟着。琼的手同样也被神田的手给支撑起,婴儿的头非常软,就好像一捏就碎了。她紧绷上半身,将婴儿给拖出来。 她的手摸到婴儿的脖子,随后则是某种温温热热,很明显不属于婴儿本体的东西。 「这是脐带吗?」她压低声音问。 对方几乎是整个人压在琼的身上,神田点点头,然后指示着她必须解开绕在脖子上的脐带,琼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但靠着神田支撑住了婴儿的身体,琼腾出双手,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然后再一点。 她感觉连十指都不像是自己的。 神田说爱葛妮丝没有胎盘剥离,而且也算足月了,不会有事。婴儿的脸是朝下的,她看不清,但就小的好像陶瓷艺术品。她顺着指示,顺着呼吸,将脐带拉伸,绕路,然后解开了。 她与神田松了口气,紧接着爱葛妮丝必须持续用力,神田将琼的双手扣牢,两个人一起预备将肩膀扭向,才好将整个身体给拉出来。 「呜??」 然后,爱葛妮丝发出哽咽声。 「所长、所长,怎么了?很痛吗!」琼忍不住大喊:「再一下下就好了!」 「不、不是??」爱葛妮丝抽噎着,她的脸已经被汗水浸湿:「我只是会怕??」 琼立刻回答:「我在这里——」 「要是又发生一样的事情怎么办?」爱葛妮丝哭着说,期间还有如海浪般阵阵袭来的疼痛:「我让凯勒布死了,要是那天我有注意到,可是为什么有好多事都忘记了,该死,为什么——」 车内感觉像是有谁扭停时间。 「不是!」神田大喊,但他明明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甚至连莱尼都忘却了: 「不是,爱葛妮丝!」 琼想要制止神田,但她的手中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不是这样,只是因为我的诅咒——我不应该去与谁相爱,不该去养育后代,所以我觉得凯勒布死去就是一个徵兆??告诉我我不该去奢求幸福,可是、可是我还是想要作为一个普通人,所以我逼着莱尼上月球,逼着琼她这样奔波??」 「他很抱歉。」琼下意识地接话,她却觉得这番话也像是对了其他人说:「爱葛妮丝。对不起。」 爱葛妮丝愣愣地看着自己,紧接着,对方轻声说:「你不需要道歉。」 又是一阵阵痛袭来,琼屏住呼吸,按着神田的指示,将婴儿的身体给轻柔地带出阴道口,她喘了两口气,再次停止吸气,然后她接过莱尼递过来的另一件衣服,在指引爱葛妮丝最后一次用力后,伴随着重重的呼吸声,她将依旧连接着脐带的小宝宝牢牢地接在手中,而后交由神田的怀抱。 她在脑中覆述着等会儿如何指引爱葛妮丝娩出胎盘,一边终于在车上找到瑞士刀,琼用打火机消毒过刀面,最后回到神田身边,割断脐带。 她全身瘫软,她开口:「我们成??神田?」 「——是太冷了吗?」 神田挤出这样的回应,而后琼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听见哭声,于是她将自己身上的外套也脱下来,新生儿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她看见神田艰难地,正试图搓着婴儿的背部来升温,琼也一起靠过去替受伤的对方接手。 她头一次拥抱如此小的生命,新生儿的头发又软又绵,身上有着脏污,但仍可以看出那样紧闭着双眼的面容。 「一切没问题吗?」爱葛妮丝撑起身体,她皱起眉头靠过来,在车内这样狭小的空间中,她看着自己臂弯中,毫无动静的婴儿,又询问一次,声音带着哭腔:「琼?」 「没事,没事!」 琼连忙说,她拚命思索会有什么原因,而后在车上清出一个空间,她和神田将婴儿平放在座椅上,而神田倾下头,试着按摩那小小的身体,他们手上没有任何工具,没有氧气罩,没有抽取工具,就算有在场也没有任何人有着医学背景。 所以拜託。 拜託—— 「拜託不要离开我!」 神田大喊,他再次抱起婴儿,拚命地给予那个小小的生命温暖,他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然后和眼泪一起滴落在车上。 「拜託!」又是一次大喊,而爱葛妮丝也死撑着凑过来,她和神田喊出同样的话:「求求你——」 琼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不确定到底过了多少分鐘,她在内心希望伊利亚与欧佳赶紧回来,这里的时间肯定出现了某种异常变化,所有动作都变慢了。 几分鐘后,爱葛妮丝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琼自始至终都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就只剩下那个柔软的躯壳,她亲手接生的小小生命。 她眼睁睁看着神田离开车内,他在路的另一头跪倒,发出琼不敢听闻的哭嚎。她一个人呆立在原地。 是不是在旅馆时,她就应该要强迫爱葛妮丝叫救护车? 是不是他们其实就不该出发?要是没有发生枪战,对方就不会提早生產? 是不是她动作太慢了?要是她快一点把婴儿拉出来,失温或者窒息这样的症状就不会发生? 是不是只要她没有讲那句气话,说神田的诅咒本就不该生育后代,说对方是个无比自私的人,那他们的孩子会活下来吗? 「啊??」 琼的视线被染糊了,她的耳边除了哭泣声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响,她在雪中大哭出声,眼泪在脸上被风吹到彷彿要结冰,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裂开了,那些从未察觉过的伤口也一起裂开了,痛苦和愧疚,以及关于值得不值得的哉问全淹出来,将她的口鼻给淹到窒息了。 琼转过身,她跌跌撞撞地穿越道路,来到神田后方。 她本想说点什么,然而最后只是嚎啕大哭。 或许她只是想要藉由自己比他更惨,让神田来责骂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吧,都是她的错,她不该来研究所,她应该去过好自己的生活啊,不是一边抱怨着哥哥与阿姨,却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离不开他们的身边啊。 又过了好一会,神田站起身,他来到自己面前,琼仍旧没办法停止哭泣。 「谢谢。」神田低声说:「谢谢有你的帮忙。」 琼哭到差点吐出来,她被神田搀扶着回到车内,她看见对方来到依旧在哭泣的爱葛妮丝身边,神田伸出手拥抱了爱葛妮丝。接着,琼抬起头,她看见莱尼在车门外。 她走进对方,才发现莱尼正盯着车内,爱葛妮丝怀中已无生命体征的婴儿,琼试着忍住眼泪,她抓住莱尼的手,对方的掌心无比滚烫。她说:「莱尼??」 对方似乎正喃喃自语着什么。 琼侧耳倾听。 「我要——我要她活过来。」 随后,有某种,黑色的物质从对方的鼻腔中滴落,她所牵着的莱尼的手变得滚烫,因为脱去外套而显露的手臂伤痕,从结痂的表面流出同样黑色的液体。那是宛如在噩梦中才会见到的景象。 就像谬尼摩西尼。 琼回过神,她尖叫着莱尼的名字,对方踉蹌地后退一步,口中不断吐出黑色的液体与血,在地板上蔓延。而车内的神田也意识到了,他连忙推开车门跑出来,他们扶住莱尼的肩膀,嘶声呼喊对方。 在听到远方救护车鸣笛的那瞬间,琼听见婴儿的哭声,响亮且彻底。 第三十五章 遥远的寧静海 她不想要忘记。 琼握紧神田的掌心,将空气挤出,只剩下血与脏污。她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是拚命地,拚命地,将对方的热度给深深刻印在掌心中。 当救护车与欧佳和伊利亚来到他们身边时,所有人正以一种狼狈至极的姿势围成一团。车门敞开,到处都是血跡,还有黑色的液体,莱尼跪倒在地上,他捂住口鼻,神色惊恐。琼位于中间,她甚至站不起来,而爱葛妮丝坐在车边,她满脸不可置信。 而神田,神田也站在那,他的脸被雪与血覆盖。狐狸一般的双眼中映照出所有人的脸,他的手摆在空中,彷彿在向不存在的事物祈祷。 在急救人员抵达时,莱尼他已经没有继续从口鼻中流出黑色的液体,甚至还坚称自己没事,然而当琼几乎是用攀上去地询问刚刚发生什么事时,莱尼却惊慌地撇开视线,自己则被急救人员拉走说别打扰;而爱葛妮丝也是一样,她似乎还没从情绪中缓过神,甚至连安抚哭泣的婴儿都有点茫然,一路上神田都倚靠在对方身旁,即便记不起对方,琼仍认为爱葛妮丝有感受到了。 最后,救护车的人员告诉他们宝宝是女孩子,而且非常健康。 似乎直到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一切都成为现实了。 「你欠我性别赌盘的一百零五美元。」琼用破碎的声音对神田说。 「去你的。」神田啜泣着回应:「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个赌盘存在。」 初雪与随之相伴的寒冷,即便她身处医院里也一直在发颤,帮忙处理住院事宜的欧佳给她带了衣物,而琼也跟柜檯的值班人员要了简易的护理工具,在他们询问更多前开溜。她在医院的大厅等候区替神田包扎伤口,然而这与接生一个婴儿同样困难,幸好等候看诊的人也不多。 对方像是已经失血过多,整条手臂满是流满又接着乾涸的血跡,层层相叠。但在清理过程中,琼才发觉子弹仅仅只是擦过——或许擦的面积有点大,皮肤组织被削下一点,接着又因为没有好好止血还有剧烈活动,让伤口不断扩大。 她将绷带绑紧,而神田抽痛地倒吸一口气,最后他们精疲力尽地坐在一块。 爱葛妮丝还在进行处理,这里的医生说了些她不懂的术语,主要是确保在经歷如此「野蛮」地生產后,他们要确保產妇没有受到任何感染。莱尼也是同样情况,似乎被诊断为药物中毒而被安置在病房,琼想要待在对方身边,但是被莱尼回绝了: 「先让我一个人好吗?」 琼细细咀嚼这句话,然后紧闭上眼睛。 于是在再次见到其他人之前,琼与神田便一起待在新生儿观察室的玻璃前方。她注意到神田的视线始终都没有从眼前的婴儿身上移开。 她可以一眼就从几名新生儿中,辨别出哪个是神田的孩子,可能是因为那柔软的毛发是属于爱葛妮丝的橘色头发,至于宝宝到现在她还没看到睁开眼睛,所以琼不确定会是绿眼还是神田如黑洞般的瞳色。 她看见婴儿似乎呜噎的一声,接着伸出小小的手,看上去可爱的要命。 「那时候,她确实没有呼吸对不对?」琼询问。 神田停顿一会,没有将视线看过来,他似乎还没完全恢復过来:「对。」 琼点点头,她感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在体内不停堆叠,她还来不及消化完全。脖颈传来的痠痛感让琼嚥下口水,她下意识地触碰咽喉处被掐住形成的伤口,然后看向神田。她说:「你该去休息一下。」 神田回过头,像是对于睡觉这件事的概念消失无踪,不过他看了眼保温箱里的孩子,然后说:「那帮我看着。」 「蛤?」 「看着我女儿,敢把视线移开你就死定了,琼。」 琼可以肯定自己完全不喜欢父亲模式的神田,但在看见对方几乎是瞬间在座椅区像昏倒一样睡去后,琼还是将自己的外套盖在神田身上,才接着走回玻璃前。 她紧盯着婴儿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不晓得做了什么样的梦呢?琼光是呼吸都会意识到,当她伸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身躯时,自己是如此的恐惧。所以她缩起肩膀,将全部心力都放在「祈求」这件事上。 她希望爱葛妮丝与神田的孩子,一定要获得幸福。 「美国人。」伊利亚的声音从走廊另一侧传来,而后走到自己身边,琼注意到对方的视线集中于自己的脖子,但并没有提及:「你在这里做什么?」 琼思考一下,她顺道从口袋里掏出魔术方块还给对方:「祈祷。那你呢?」 「我在巡逻。」伊利亚接过,然后将视线瞥过来:「祈祷?」 「我希望我可以记住。」琼下意识地答道。 他们沉默地站在玻璃窗前,琼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疲累感也不断涌现,有过多的疑问让她不得不保持思考,可琼觉得她大概也快到极限了。她看过去,说:「伊利亚,帮我个忙?」 「帮什——」 琼相信硬是塞任务给伊利亚这种人,对方肯定会全盘接收,所以即便伊利亚完全不明白在这种随时都会有医疗人员值班的地方,为什么还需要像监视一样查看新生儿的呼吸,他还是很勉强地点头。 而琼回到神田旁边,她撑起对方的身体,然后坐在旁边,不到几秒的时间内,她也沉沉睡去。 ——琼做了恶梦。 她很少做恶梦,大多都为看完恐怖电影后会有的经验。这是琼头一次做了关于死亡的内容,她在毫无边际的黑暗中向前摸索,她不确定那是真的黑暗,还是仅仅只是因为眼睛看不见造成的错觉。然而当琼低头看时,她发现自己抱着死去的婴儿,发紫且冰冷如霜的皮肤。 从婴儿的眼睛与口鼻中流出鲜血,她的双手像是正逐渐融化的蜡烛,又像身处于一条深红色的河,她尖叫着跪倒在地,从喉咙中呕出某种暗黑色的液体,耳边有个声音告诉她说一切的错误都是因自己而起。 有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琼无法呼吸,她喘着气,双手胡乱摆动,最后她猛地张开眼睛,她颤抖着看向旁边,而神田靠在她的肩膀上,睡得相当沉稳。 她的心脏狂跳,但琼松了一口气,在准备再次闭眼的同时,她发现原先玻璃窗前的伊利亚不见了,琼立刻起身,几秒后,神田因为头去敲到椅子而发出咒骂,他也一起跟过来,然后两人就发现婴儿没有在观察室里。 她和神田都近乎疯狂地跑到柜檯然后问到爱葛妮丝的病房编号,三步併作两步的来到小小的单独隔间内。爱葛妮丝半坐在床上,她的怀中抱着婴儿,一看见琼,她立刻说: 「我刚刚看见你在那里睡着了,不太想吵醒你??啊,我得跟你道谢。谢谢你,琼,没有你的话我早就死了。」 「不是我??」 在琼思索该如何说明时,一旁的神田早就平復呼吸走上前,他拉开椅子在爱葛妮丝身边坐下,似乎正在向他们的女儿打招呼。于是琼也嚥下口水,她来到爱葛妮丝另一侧,恰好这样的角度,她可以更近一些看见小宝宝的样子。 「伊利亚与欧佳他们刚刚来过,现在应该分头去巡逻或者买吃的了。或者他们会跟苏联联络,我也不是很清楚,头还有点昏沉。」爱葛妮丝轻声地说,至少她看上去精神很好。 几秒后,爱葛妮丝转过头,她空出一隻手伸过来:「琼,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神田也抬起头看过来,而琼下意识地遮掩住,她说:「没什么,这只是??一些必要手段,不然我没办法记忆起来。」 爱葛妮丝顿了顿,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但琼感觉到一种奇特的默契,让他们没有继续谈论下去。她看见神田将他的女儿整个环抱起来,爱葛妮丝则是看着,琼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意识到,但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琼,那时你也??注意到了,对吧?」 爱葛妮丝瞥过来:「她??我的宝宝的确一出生就没有呼吸了。」 琼感觉全身紧绷,她点点头。她很肯定从将婴儿的脐带剪断,到他们尝试急救,以及她与神田从车外回来,时间至少长达十分鐘以上,不可能是误判。 「我没有看清楚莱尼到底干了什么,不过我们必须去找他谈谈。」爱葛妮丝深吸一口气说:「琼,能帮我把轮椅推来吗?」 琼感觉比起纪录员,她似乎更适合做这样的工作,她搀扶着爱葛妮丝坐上轮椅,而后神田将婴儿又放回爱葛妮丝怀中,就好像从未有过什么异状。而后,神田瞪向自己,说:「琼。」 「你又怎么了?」 「对不起。」神田说,语气有些颤抖:「那时我太着急了。我必须直接作用于你??去赌你能记得的可能性。」 她感觉浑身紧绷,然后,琼小声说: 「你帮我挡子弹,我帮你接生你女儿,这样就扯平了,神田。」 她帮忙推着爱葛妮丝的轮椅,几个人一起在柜檯询问莱尼的病房,而后搭乘电梯上楼,爱葛妮丝在途中说着关于小宝宝的事情:「她的哭声很大,医生也说每项数值都非常健康,简直不可思议。现在能好好地抱到她,我也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所长??」琼开口。 爱葛妮丝呼出一口气,她说:「有时候我会想,要是不小心将她视为上一个孩子的替代品该怎么办,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不会,感觉有点奇妙,就像一见鐘情。」 琼点点头,她心想自己应该花更多时间与爱葛妮丝谈谈这方面的事情才对。而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莱尼的病房门前。琼率先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打开门进去,发现穿着病服的莱尼站在窗边。像这样的情景似曾相似。 她在回头时注意到神田与爱葛妮丝的表情变得相当复杂,而莱尼却先行开口:「我只想跟琼谈谈,你能先出去吗?」 爱葛妮丝错愕地说:「你不想看你的小外甥女吗?」 「我??」 然而再次看向对方,莱尼露出某种简直彷如心碎的表情,他感觉整个人都像随时会破裂。于是几秒后,爱葛妮丝点点头,而琼帮对方关上门,还有神田陪着爱葛妮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但这样房间里就只剩他们—— 「我在月球上,许了我希望我忘记一切的愿望。」 然后,莱尼脱口而出。 琼转身面对,她突然觉得自己彷彿与对方共感一样,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连脑袋里的思考也是。 她看着莱尼本就杂乱的橘发变得更加凌乱,他的神色惶恐不安,随时都会哭出来。 「但我在说出来前,那东西鑽进我的太空服里。」莱尼说得很快,好像字句对他而言如同诅咒:「前往我的大脑,我爬进指令舱内,想着要脱掉衣服,把那??谬尼摩西尼,或许是分身,又或者是本体,我不知道——从我体内弄出来,我试着想割开皮肤,但最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就这样把太空梭开回来。」 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盯着琼。 满是伤疤的手抓着头发。 但随后就像受不了般,莱尼走近,将额头枕在琼的肩膀,五指掐在琼的上臂。她屏住呼吸,然后伸出手触碰对方。 「我错过了——」 「错过??什么?」琼说。 「我没有解除他的诅咒!」 下一秒,琼抓紧莱尼的病服,然后近乎是要将整个人给掐进对方身体那般,她用尽毕生的力气把对方抱的死紧。 「我刚刚看见他了,就站在门口!我该怎么办,琼,他把所有希望压在我身上,但我与谬尼摩西尼的交易已经结束了,我把许愿的机会给了他的女儿,再这样下去,再经过几年,神田、珍贵他,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记住了,就连我这样什么都记得起来的人,都曾经忘记他了,他会孤独死去,我就是为了不发生这种事才要去月球,但我怎么会想着要许那样的愿望啊——」 莱尼哭泣着,琼感觉到对方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服,她颤抖着,垫起脚才好将对方整个人再次拥抱。她喘着气,感觉大脑都在嗡嗡作响。莱尼的皮肤在发烫,她也是。 「我明明视他为我生命中的珍宝啊??」 琼说:「但你救了他的女儿。」 「或许这原本可以就可以避免。」 她接着开口:「你已经帮了神田很多忙。」 「我可以再帮更多啊。」 然后,她说:「你差点把自己搞垮了,莱尼。」 「那又如何?」 最后,琼小声地回应:「为什么你需要为神田奉献一切?」 几秒鐘过去,莱尼哽咽着,他环抱住琼的腰: 「因为只有他让我觉得,我能记得那么多事是有意义的。」 她想要说很多话,关于自己,关于神田,关于莱尼周围的其他人,但琼一瞬间明白,那是关于对方三十三年间,毫不间断的记忆所乘载起的人生,是自传里没写明的事情,是在自己肤浅地说出来让莱尼幸福前,对方经歷的一切。 「我爱你。」她脱口而出: 「把意义分担给我一点吧。」 他们在病房里相拥了好一段时间,期间没有人来打扰真是奇蹟,琼抚摸着莱尼柔软的头发,她不确定为何对方现在能想起这些事情,又是付出了何种代价。琼唯一明白的就是她会用尽所能去拥抱莱尼。 而后爱葛妮丝还是进来病房了,莱尼抱了抱强褓中的新生儿,他似乎低声呢喃着太好了这样的感叹,就在琼准备推着爱葛妮丝离开时,神田正准备走进去,琼下意识地开口:「要不我跟你??」 「这次不用。」神田没有将那套外人理论搬出来,他只是轻声开口:「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琼点头,然后跟爱葛妮丝一起退到走廊,她觉得他们应该要去买点什么来吃,希望其他人有带食物—— 「纪录员,一段时间不见。」 中校站在那,比神田更像魅影,对方的肩头上有着雪,而中校毫不在意地拍掉雪,他摘下帽子,而后说:「我听说太空人恢復记忆了,你真是干得太好了。」 ——下一步总是来到比想像中更快。 第三十六章 心怀愿想之人 ——「你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的还要惨,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 中校的到来让琼与爱葛妮丝分道扬鑣,她目送对方回到病房,琼感觉自己狼狈的要命,她衣服单薄,伤口也都只进行了简单处理,总的来说,琼认为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防御。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中校在这里,或许不需要太担心安危。 她与中校一起来到医院二楼的走廊尽头,旁侧就是安全门,外头一片雪白,中校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 「纪录员,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吗?」 当这句话拋过来时,琼回过神,她眨了眨眼,然后深呼吸。琼开口:「派来杀我——」 「如果是国安局的人的话,不可能会留你活口。」中校轻描淡写地说:「再说,你还没到毫无利用价值的地步。」 琼感觉唯一能从对话中得知的事就是她随时也会被对方拋弃。她必须谨慎,要牢记伊利亚的话语,不能被任其宰割。 中校的眼神瞥过来:「对了,纪录员,听到你们说肯恩恢復记忆了,我以为是谎言呢??但是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你好像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 琼的脑袋飞速运转,她应该要随身携带手枪才会相对来说比较安心。她试着思考一路走来的脉络,然而中校的眼睛就像猎犬一般紧盯着自己:「让我猜猜——」 琼屏住呼吸。 「他其实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了对吧?」 「你说什么?」 「意思是??我们拿着神话比喻吧。」中校说:「肯恩的大脑异于常人,谬尼摩西尼就能够被他控制住,而不会像那些苏联人上太空后就被吃掉了——肯恩他以失去记忆之姿回到地球,然而我们都认为要不是他『许了愿』,要不就是『受到伤害所以失忆』,对吧?这就是第三种可能性。」 她明白中校的意思了。 并不是像厄德勒斯说的那样,莱尼的记忆并不是被拿来当成所谓「代价」。而是?? ——「我许了让她活过来的愿望。」 琼全身肌肉僵直,她在下一秒决定旁敲侧击: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莱尼的状态。」 「那又如何?」 「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那得端看你能拿出什么给我。」中校立刻回应,他皱起眉头。 而后,琼脱口而出:「你需要谬尼摩西尼,是因为你要许愿。」 中校瞇起眼睛望向她:「纪录员,你怎么会这么说?」 「疗养院的纳塔莎小姐??她认识神田的母亲,所以知道和谬尼摩西尼交易的人选为何,而她也知道你想要做什么;还有拜科努尔的厄德勒斯先生,你透过他来让莱尼把谬尼摩西尼『回收』——」琼在脑海中疯狂地搜寻适当的名词: 「你处心积虑地要谬尼摩西尼,就是为了要在不会造成任何损害的情况下许愿!」 中校靠过去她的耳边,然后悄声说: 「不错,纪录员。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琼打了个冷颤,她准备开口,但中校却向着她微笑:「我会与你们一起前往太空中心进行你一开始所提的,关于『把在苏联那失败的经验』报告,毕竟太空人恢復记忆了,那些人一定会很开心,除非他—— 我们的太空人肯恩,早就把愿望用掉??也就是说消耗掉谬尼摩西尼了?」 这场谈话以沉默作为结束。中校告诉琼他会住在附近的旅馆,并且告诫自己转达对爱葛妮丝的祝贺。在对方离开后,琼一个人在安全门旁站了许久,直到她差点因为门打开而发出尖叫。 从逃生梯进来的欧佳皱起眉头,和琼说她听到了谈话内容。然而琼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将话题连接下去,她甚至不知道要是苏联方真的要除掉自己,那该如何自保。 医院的会客时间结束后,琼与欧佳和伊利亚也去到附近的旅馆。那天晚上,琼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很怕自己会做恶梦,旅馆墙壁里的水管发出低沉的流泻声响,暖气不断运转,心跳快到她忍不住喘气。 半夜时,琼起身,然后和在旅馆休息区玩魔术方块的伊利亚说自己想要回医院。 「那你怎么不一开始就待在那就好了?」伊利亚说,甚至没把头抬起来。 「如果苏联方也想要捨弃我们,你会杀掉我们所有人吗?」琼忍不住提问。 伊利亚脸的一半被阴影所覆盖,他食指紧扣在塑胶玩具上头,眼神移过来,他说:「没那个必要。」 「什么意思?」 伊利亚回答:「我的确也有家人能威胁,但你们也没有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既然没有杀的必要,那就不会动手。」 琼没有把欧佳所说的「伊利亚会心软」的说词讲出来,但她同时也想到在雪地里,对方毫不犹豫挥舞刀子与射击的模样,一直到现在他们安稳地待在这里,琼才意识到那时为何自己会恍神。不是因为见识到有人死亡,而是要是她也像伊利亚一样勇敢的话,哥哥就不会有事了。 「我陪你一起去?」伊利亚准备起身,而琼连忙回绝,她和对方说了好好休息,然后沿着旅馆走廊往出口的方向走,而后她遇上从自动贩卖机回来的欧佳,欧佳的长发绑成低马尾,这让对方不像是什么「间谍的女儿」,只是一名单纯的旅客。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欧佳询问,琼也回绝,说这里离医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而且治安非常好,她就算一个人在街上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最后欧佳还是同她一起走上街,他们一路上没有交谈,雪已经停了,空气中却仍充满寒冷的味道。 「今年的雪下的非常早。」路过街角时,欧佳轻声地说:「波里斯小姐喜欢雪吗?」 一瞬间,琼觉得她像是与对方回到了大学时期,她吸了吸鼻子,说:「不讨厌。」 欧佳笑了,她带着自己来到医院给清洁工和收发货物用的大门旁,原先琼以为欧佳是要替自己开门,没想到对方却指着上头说:「这里很好攀爬,因为要通风所以他们窗户都还是有留空隙,别被保全看到喔,波里斯小姐。」 「怎么会??」琼吞了口口水,不过她还是和欧佳道谢,在抬起头时,她看见对方的表情,琼以往见过那样的表情,那是欧佳站在黑板前,想着校刊标题要叫什么时,细细思索的表情。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对方,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将注意力放在校刊上吧? 「不上去吗?」 欧佳后退一步,然后向她挥挥手,自己就往街边离开了。琼顿了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她发现后门根本没有锁。所以琼默默地进到室内,她觉得保全应该一直在巡逻,所以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莱尼病房的楼层,她左顾右盼,还差点在拋光过的地面滑倒,她穿越消毒水味很重的回廊,然后小力地拉开门房。 终于进到莱尼的病房,琼松了口气,然而回过头,她发现莱尼已经在床上沉沉睡去。她本觉得神田或爱葛妮丝会一起在这里,不过神田想陪着孩子的话也挺正常的。琼一边思索一边悄悄走近,莱尼几乎是整个人蜷缩在一块,他看起来非常不安,眼皮下的眼珠不停打转。 琼屏住呼吸,她拉了张椅子在对方旁边,然后伸出手紧握住莱尼空出的手,确认没有吵醒对方后,琼闭上眼睛,在嘴里轻轻念着:「你在这里,你就在这里。」 在那样的瞬间,她感觉这就是爱葛妮丝每一次认知到神田,都会说出「你在这里啊」的含义,那是为了让因生存而焦虑的对方,感到安心的魔咒。 「你在这里。」 ——隔天早上,琼被莱尼呼唤而起身,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到来感到高兴,于是琼用力与对方在清晨的阳光下拥抱。 莱尼的检查结果没有什么大问题,那里的医生说莱尼的体质简直就像运动员一样完美,也因此,莱尼也在中校帮忙付医药费的情况下出院了。 琼再次见到莱尼与中校对峙的场面,她感觉比自己面临生死关头还要紧张。即便这两人先前在会谈上就见过了,但这次莱尼恢復记忆了,而且她并没有料到莱尼披头就询问为什么中校非得要利用琼才能达到目的。 「肯恩,你还是没什么变。」中校勾起微笑说:「纪录员倒是很甘愿被我利用,因为她希望保全你的安全,你不也是一样吗?」 「没错。」莱尼瞪过去:「现在我会证明我的价值。」 她在下午的时候与莱尼一起再去探望爱葛妮丝,她看起来气色变得更好了,而怀中婴儿——琼觉得自己必须老实告诉说,自己的舌头根本没办法把「寿限无」的音节发的完美,爱葛妮丝听闻后笑了出声,才告诉琼说她要把这个当作中间名。 「其实我没有准备女生名字的备案。」爱葛妮丝皱起眉头说:「所以我一直在爱坡(april)、梅(may)还有??」 「拜託别跟我说所长你最后取了琼(june)。」 「没有——」爱葛妮丝笑了出声:「你可以叫她麦洛莉(memory)。」 通常这时候,神田应该都会在旁边笑她,但琼左顾右盼却没有看见对方的身影,这似乎就有点奇怪。她又和爱葛妮丝以及莱尼间聊了几句,她第一次好好地拥抱这个由自己接生出来的宝宝,麦洛莉有着柔软的橘色发丝,眼睛的形状则是神田那样的细长,但双瞳的顏色太暗了,不清楚是深沉的绿色或黑色。她小心翼翼地撑起婴儿柔软的肩膀,爱葛妮丝说新生儿都会有股好闻的味道,琼闻不太出来,不过可爱就好。 餵奶的时间准备开始时,琼与莱尼便离开了病房,他们预计还要在这待个两三天,等爱葛妮丝确定可以出院再与中校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琼原本要和莱尼一起去吃点东西,但对方却在途中说他要先离开,只留下琼一个人待在走廊中间,旁边的护理人员则叫她不要挡路。 「你怎么在这里?」神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旁边说。 「你才是怎么在这,你怎么没有陪着所长跟你女儿?」琼说。 「你也没跟莱尼一起走啊。」 他们相互直视,直到琼嘟噥着这段对话感觉好像似曾相识,而神田也低声说也是,她与对方站到了不会干扰其他工作人员的地方,就在窗子旁,这里楼层没什么人经过,琼下意识地又摸摸脖子,红肿和伤痕几乎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这似乎表示神田当时也没有掐的多大力。 「你们昨天谈谈还好吗?」琼提问。 神田没有回答。 「神田?」 「不好。」对方耸耸肩,眼神瞥向了远方: 「你还记得我们在拜科努尔发射场??你叫我阻止他,然后我们在一起想别的办法。」 琼点点头。 「事到如今,要是我跟他说没关係,你活着就好,你救了我女儿就好,你替我上了月球真的非常感谢这些事,不觉得有点??」神田低声说:「虚偽吗?」 「为什么会?」 「因为我还是会心想,如果他当时立刻许了希望破除我的诅咒这样的愿望,那么或许现在这一切破事就不会发生了——就算谬尼摩西尼是因我而起。」 琼有种直觉,那就是神田将这些告诉她,或许是想等着像发射场那时一样,琼会对着他当头棒喝,会痛斥神田就是个糟糕又自私的傢伙,活该会发生这些事。 「我接生你的女儿??」琼开口:「宝宝没有呼吸的那段时间,我、我好后悔,那时候,对你说了,为什么明明有诅咒却还是要结婚生子的事情??所以,我不会觉得你虚偽。」 「我不该掐你的,」神田的声音像被一层膜给包覆住:「不然害你变得有够诡异。」 「我知道你的诅咒会随着时间越来越严重,我——」琼嚥下口水: 「我绝对不会让你孤独一人活下去,你会成为??」 她突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莱尼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形容,但琼已经先脱口而出:「世界之王,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存在。」 神田愣愣地看着她,他们就这样从真诚的相互注视变成了尷尬的对视,直到神田故意露出一个噁心的表情说他有老婆了,琼只是用力踩了对方的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三天后,爱葛妮丝的身体恢復良好,在经过商讨后,莱尼说肯恩家在附近有一栋夏日别墅,离太空中心大概有一天的车程,爱葛妮丝能待在那边一段时间,而后他们处理完事情再会合。 当琼对上爱葛妮丝的双眼时,她才意识到—— 处理完事情,是指什么样的意思? 现在伊利亚和欧佳也知道谬尼摩西尼失去力量,在月球上的东西只是一具空壳,因此甚至可以说回来美国的目的都已经完成了。琼还问过伊利亚说他怎么会都没有动作,伊利亚则是没有很在乎地耸肩说他没有接到电话或是命令。 「真的是这样吗?」琼问欧佳。 「是的,请先别担心,波里斯小姐。」欧佳朝她露出微笑。 也因此他们会先绕到别墅的位置再与政府人员碰面。在路途中,爱葛妮丝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而琼会看见隔壁的神田熟练地抱着孩子,她会听见对方悄声地说麦洛莉真可爱,是世界第一可爱的公主,琼想要说噁心死了,但她只有某种想哭的衝动。 莱尼和神田的关係并没有好转,他们在中途下车时忽视彼此,这让琼更加紧张,他们在加油站停下来时,琼一个人去上厕所,就在从门口出来的那一瞬间,她见到欧佳站在那。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琼下意识地对欧佳说。 「你进步了点,波里斯小姐。」对方笑着开口,下一秒立刻掏出手枪:「没有要处理掉你,只是我们先走一趟,这是在『协助』你。」 琼屏住呼吸,她试着找周边有什么武器,但这里只有融化的初雪,以及走几步可能就会滑倒的地板。她的心脏狂跳,往后退了一步:「社??欧佳,你想要做什么?现在我们——」 「波里斯小姐,已经没有『谬尼摩西尼』了!」欧佳靠近她的耳边喊道:「你要是要死了,那我唯一的生存机会也会消失,不如现在我们就先一起逃回苏联。」 「美国人?」然后,她听见伊利亚出现在后方的脚步声。 琼回过头,她甚至不清楚这两个人是否为同一伙。伊利亚看起来像知道欧佳在做什么,他皱起眉头,然后说: 「你该回去车上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要完蛋了。 腰际上被枪口顶着,视线馀光看见伊利亚的小刀闪着光芒,然后移动头的角度,她能够来回见到这两人剧烈的眼神。 然而琼也意识到,伊利亚之所以对自己友善,全是因为她具有见得到「幽灵」的能力,她甚至能感受到伊利亚希望她不要失败,不要忘记,对方有着她所无法理解的经歷;而欧佳一路走下来,也是因为琼当初在拜科努尔顺口提起了对方,没有让「间谍的女儿」因为没有用处就被处理掉。 「我知道了。」琼脱口而出:「我们几个做个交易吧?」 第三十七章 恶童 琼深呼吸一口气,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眼下的状况,她情急之下说出口的话的确让欧佳将枪械放下,只剩下尖锐的眼神交流。琼拉过两人的手臂,然后来到一旁的阴影处,她正准备要开口,然而伊利亚却率先说: 「我不认为你能提出有什么建设性的交易。」 「我同意。」欧佳说。 琼沉默一会,她没有料到会直接被这两人给驳回,但她嚥下口水,说:「但我也不能让情况变糟。」 「你们政府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回收,但现在已经没有力量会干涉了,只剩下那个空壳。要清理掉空壳很简单,再派太空人上去不就好了?」 琼脱口而出:「但中校需要谬尼摩西尼许愿——我得利用谬尼摩西尼破除神田的诅咒。」琼快速地说完:「苏联也需要,所以我们势必得再造一个新的出来。」 他们三人又再次陷入沉寂,然后,伊利亚说:「那你要怎么解决我们的立场问题?」 琼感觉自己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来,她想到爱葛妮丝,要是她做出了什么决定,那爱葛妮丝将会首当其衝的成为人?? 「交易。」伊利亚细细咀嚼这番话: 「美国人,如果我确保你跟间谍女儿的安全,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琼震惊地看过去,她没有料到对方这时候提出这种话。但几秒后,琼点点头。 「事情结束后,你和我回到拜科努尔那。」 「然后呢?」 伊利亚静静地说:「我曾说过我待过与你类似的地方,但我没有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所以你——」 一隻饱经风霜的手伸出来,琼的脑中回忆起关于伊利亚所说的回忆的片段,老实说琼甚至无法拼凑出对方的过往,但伊利亚的眼神似乎相当真诚。 「如果那边真有什么,你就能帮我记起。」 「伊利亚,你的身份是苏联特工你知道吗,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可信——」欧佳说到一半时,琼就已经将手握上去,伊利亚的指腹相当粗糙。琼有些紧张地看向欧佳,对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或许是想起先前的态度,于是欧佳最终只有点点头。 她与伊利亚用力握手。 ——肯恩家的别墅与研究所有着类似的味道,同样位于一处树林中,甚至车子还找不太到进去的路线。当他们终于安全地停在附近后,琼与莱尼率先打开门,已经恢復记忆的对方熟练地在屋内上上下下,将用来隔绝灰尘的白布一一掀起,琼则按着指示去恢復发电机以及电力。 空气中充满了木头独特的香气,她看向别墅的照片墙,这里似乎不是肯恩家时常会来的地方,确切来说应该是莱尼和爱葛妮丝的祖父母辈拥有的地方,只是现在被他们给接收了。她突然有些紧张,希望没有搞坏任何东西。 「好久没有来这里。」爱葛妮丝走进来时说:「我现在唯一的记忆就是这边没有婴儿床。」 「以前的人会把小孩放在柜子抽屉里。」莱尼回覆:「我可以帮你在里面铺——」 琼看着姐弟俩的互动,她在整理完后就来到别墅阳台旁,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远处有海,她瞇起眼睛,不过无法看见有无波浪。 她左顾右盼,发现四周都没有人后,琼发现自己也安心不下来。她感觉自己的掌心中存留着许多感觉,浓稠的血,人的体液以及他者的温度。琼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如此在乎未发生的事,如果现在回想起学生时期,她对于未来根本毫无想法。 但现在屋内有着她——她所爱之人。 有莱尼,有爱葛妮丝和刚出生的麦洛莉,有欧佳,有伊利亚,还有神田。 虽然把欧佳跟伊利亚算进来有点奇怪,但琼摇摇头,她有明确的目标,而她会达成的。 「不要怕,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她握紧双手,然后喃喃:「不会有事——」 在别墅过了一夜后,正确来说是有些波折的一夜,除了必须想办法在没有微波炉的情况下加热罐头食品外,她也帮忙爱葛妮丝找来木箱充当婴儿床,小心翼翼地把麦洛莉放进去后,她看见小宝宝舒服地在里头伸了个懒腰。琼与爱葛妮丝都悄声说了可爱。当然琼假装没注意到早就待在旁边的神田,眼神充满关爱的这个混蛋让琼实在很不适应。 她帮爱葛妮丝安顿好后,自己也往客房走去。别墅的格局让琼有些混乱,她从书房的隔间又穿越回另一条走廊,在迷茫状态下终于回到客房。而打开门前,莱尼从走廊另一端出现,对方靠了过来,然后说: 「能谈谈吗?」 虽然琼没有想过所谓谈谈其实是指两个人一起坐在房间地板上,穿着居家服的莱尼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他们手牵着手,莱尼低声说: 「我跟神田在医院谈过。」 琼愣了会,她以大力点头作为回应:「不过你??谈话的结果??」 她和对方贴得极近,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琼想到以往,她写着神田的自传时,她说希望莱尼多讲点自己的事情,但对方甚至不会巧妙地闪避,而是直接回绝。 「我,」琼开口,她握紧对方的手:「我说过了,就交给我吧。」 「琼,你的手也在抖。」莱尼小声地说,他又停顿一会,才开口: 「我们很久以前在做实验时,神田他跟我讲过,超过三十岁后,要忘记他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容易,尤其是与他最亲近的人,因为太习惯他的存在了,所以当再也无法记住时,大脑很轻易地会改变记忆的结构,让我们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琼想到自己确实忘记的那段时间,她即便看着满屋子爱葛妮丝留下的便条纸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会心想本就该如此,她就像与幽灵一同生活在此。想到这里她便背脊发凉。 「他的自传,原本就是要给麦洛莉的。不是因为要有谁作为我的替代品,琼。」莱尼开口:「他会把准备做足,就算我失败了,他被所有人遗忘了,神田也要他的孩子能至少在翻开书页时记得他。那天在医院,他??」 琼的掌心被莱尼轻轻地包裹。 「他和我道歉,说他的父母来到美国,也葬身于此,而爱葛妮丝和他的孩子也差点死了,或许接下来就轮到我??琼——」 她与对方绿色的眼睛相互直视,有那么一瞬间,琼觉得她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而她也肯定,绝对会,报以完全相同的答案。 ——三天后,她再次于太空中心门口见到中校。 道路上的雪早就融去,莱尼开着车,载着她、神田以及伊利亚前进,之所以拖了那么久,是因为莱尼请了他的父母过来陪伴爱葛妮丝。而琼也再一次见到了肯恩家的家长们,当爱葛妮丝欣慰地说是琼帮忙接生时,她甚至没来得及解释,自己的手就被肯恩太太给握住,对方说真的非常感谢,然而转过头后又开始责骂爱葛妮丝一点也不小心谨慎。 这也是为此神田能跟过来的原因,他们再次驶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在看得见海洋的方向前行,很久以前琼或许会心想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现在她只觉得要是自己死在这里,不是被丢进大海,不然就是被做成燃料。 她注意到神田的视线,于是开口:「你在想念你女儿吗?」 神田耸耸肩,没有回答。 她回想起他们出发时,欧佳就站在门口,在琼经过她身边时,他们相互直视,但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车子很快就开到停车场,在莱尼下车后,琼与对方手牵着手,她说:「走吧。」 穿着大衣的中校在门口等待他们,一看见莱尼和自己,中校立刻伸出手,开怀地微笑,说:「你们花了比想像中更久的时间跟家人相处呢。」 莱尼皱起眉头,说:「那又如何?」 「肯恩,别意气用事,你之前并不会这样。」 中校带着他们穿越大厅,这里一切熟悉的不可思议,她曾在那外头的铁丝网与莱尼谈话过,那时的对方和她说「我会为我的家人做任何事」,而在这里的楼上,她与神田曾爆发剧烈的争执,关于莱尼是否因为神田的关係才去了苏联。但那些放在现在来看都无关紧要。 琼的眼前是狭长的走廊尽头,挑高的天花板却带来了无尽的压迫感,这里有着奇特的汽油味,就好像一但有人讲了火药味浓厚的话语,就会有什么接连引爆。她抬起头,看着敞开的会议室大门。 而后琼与中校对上眼,对方说:「现在你有进入的资格了。」 她屏住呼吸。 ——所谓的会议室也不过是间大点的空间,这里没有窗户,没有装潢,只有掛着太空署旗帜的一面墙,看起来抢眼夺目到令人不安。角落站着几名士兵,还有几个穿着正式西装的官员在座椅上,琼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什么筹码也没有。 当这么想的同时,神田凑过来,在她的耳边开口:「琼,出什么问题的话,先被干掉的那个人绝不会是你。」 琼嚥下口水,她与莱尼还有伊利亚依照中校的指示坐下,像这样面对面的感觉,让琼想到警察在质询犯人。她感觉冷汗从脸颊,以及脖颈滑落,她忍住想要喘气的衝动,等待着对话开始。 她看着三名官员,其中一个为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就像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进行实验到一半突然被通知要开会来到此处。男子对上自己的视线,他皱起眉头,一边清了清喉咙,将双手放在了桌上。 「我是太空署阿波罗计画中的一名职员,是在『无色黑暗』事件后,负责记录的职员。」 对方的整个身体向前倾。 「让我来告诉你们谬尼摩西尼的歷史吧。」 她花了大概五秒才回过神。琼往左右两侧看去,伊利亚和莱尼似乎都没有料到事情这样发展。 「大约将近三十年前。」男子似乎完全没有顾虑,他瞇着眼睛,将一份文件摊开到他们眼前,琼与其他人的视线集中在照片上。 那是神田的母亲。 男子抬起视线:「冷战时期,各种研究超能力者的机构不断为效忠国家奉献心力,那时我们知道在鲁纳疗养院的一个女职员曾写过一篇论文,标题名为『九州长崎地区森之乡,由江户时代为例,关于诅咒与恶神之探讨』。我来讲个大概,这个女人声称她丈夫的家族从几百年前就遭受了诅咒,诅咒的形式为随机降临至家族中的长子,让那个人在超过一定年龄后,就再也无法被人们记忆起。那份文件是详细的田野调查,以及歷史神话专家的访谈,里面提出了一个『能够翻转诅咒的作法』。」 「阿波罗计画陷入瓶颈时,我们招募许多科学家来帮助我们能够在难以想像的实时间内,达成无法想像的高度,那女人也是其中的一个帮手。她原先以顾问的身份游走在阿波罗计划的各个部门,而当我们上头说要打造一个,一个能够替代人类宇航员上去太空的有机生命体,一个人工智慧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政府是在说梦话,经歷过阿波罗一号的前车之鑑,要让人类飞上太空实在太艰难了。要付出的代价过于巨大??」 「但那女人却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成功。」 琼无法呼吸。 「然而最终谬尼摩西尼被打造出来了,那是所有人心血的结晶。直到这东西吞噬了所有人。那就是『无色黑暗』。」 沉默像一辆火车飞速行驶过她的眼前,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与身旁的两人使了个眼色,他们将桌上放置的报告一同在他们前方摊开。 「这是那女人的阴谋。」男人说。 「阴谋?」琼忍不住开口。 「谬尼摩西尼不仅仅是所谓人工智慧,它是我们人造的神明,是解构了那女人口中日本恶神的模样。吞噬周围存在的神,让其能够藉由愿望进行翻转。」 「你的意思是??」琼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是那个女人,把这个实验带往一个没有人能预料到的方向?」 「是的。」男人点点头,并且瞇起眼睛:「阿波罗11号登月前,我们依旧不放心让人类登月,只敢让火箭绕着地球轨道运行。在那期间,那女人,麦穗却因为车祸而去世,在发表报告要进行的前几天,谬尼摩西尼的测试人员按着麦穗留下的资料,决定对谬尼摩西尼进行测试。」 ——她原先已经预备要接受一切腥风血雨。但很快琼意识到不是这么一回事,眼前这个人就如同她的身份那般也是纪录员。 「谬尼摩西尼项目的六个职员消失不见。而太空署多了六份不知是来自于何处的人事资料。」男人说:「我们知道那东西弄不好就会吃掉人们的存在,在尝试过放火烧掉以及抽乾氧气的举动后,我们情急之下与阿姆斯壮和艾德林等人达成协议,让他们把谬尼摩西尼丢在月球上。」 「但现在的回收行动??」琼脱口而出。 「当然,在我们的鲁莽举动过后,我们发现麦穗小姐留下来的一部分文件,然而上面的条件却绝对无法达成。」男人皱起眉头,紧接着声音变得兇狠: 「那还不如就销毁所有资料,让那东西永远在上面,成为永远的秘密,然而你们却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 「我许愿了。」莱尼抬起视线,他看上去无比坚定:「我已经向谬尼摩西尼许愿,月球上就只剩下空壳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琼看见角落的士兵有了动作,但她的另一侧却更快,伊利亚立即站起身,他举起枪,比士兵更快。琼愣在原地,她甚至无法思考刚刚搜身时,伊利亚是怎么躲过搜查,而能够在这样的瞬间立即动作。 然而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男人只是挥挥手,叫剩下的士兵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抬起头看向站在角落的中校,男人说:「西格,你想要怎么做?我也不过只是一个被国安局抓来的太空署职员罢了。」 「我?」中校走上前,琼感觉她从中校的眼睛中瞥见了某种闪闪发光的事物: 「既然现在月球上的东西没了,那就重新再做一个吧。」 她感觉到神田的手正在自己肩膀上,琼连忙地握住对方,希望这能稍微带来一点慰藉。她在脑海中疯狂地思考,感觉所有的血液全在大脑膨胀,仔细思考一下,欧佳才说只要有了神田最终的调查报告,还有太空署隐匿起来的资料,就可以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也等同于能够被「打造」出来—— 「该死,我就知道政府的人都是这样,我们已经说过许多次不该去??」男人甚至还没说完,但琼注意到中校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相当热切地开口: 「不、不,主任。你还没搞懂。这个女人,是肯恩的后继者,她能记得那个『无法被记忆者』,也就是谬尼摩西尼的关键核心,只要有了这两者,我们就能重新打造一个??」 中校的发言并未结束,伊利亚却掏出手枪,然后指着琼的太阳穴,琼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以宛如丢出一颗手榴弹那样的姿态掌控全局的事态。 「你是苏联人吗?」男人半瞇着眼说。 伊利亚点头。 「原来如此,西格,你就是依着敌国的力量,让我们不得不採取行动啊。」男人往后一躺,而后他说:「你们就是追寻着神的力量的信徒。」 男人的眼神转向伊利亚:「你想要什么?」 「苏联方也将一同参与到这次行动。」伊利亚开口:「我们的科学家赞助了太空人肯恩前往月球,为此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他们没道理不在计画中。」 似乎有人正准备开口,甚至枪口也正对着伊利亚,但琼似乎可以感觉到对方毫不在乎地继续用金属磨蹭自己的太阳穴,然而伊利亚的另一隻手却轻轻地碰触琼的后背,她在一瞬间想起莱尼在鼓励她时,也是这样做的。 也因此,琼鼓起勇气抬起视线,用尽自己的力气去表明,她有无论如何都得站在这里的理由。 因为那天莱尼对她说,希望自己能与他一起拯救神田。 于是琼回答,她将至死方休。 第三十八章 自过往而来 由于要商讨的事情还没完成,所以他们在太空中心落脚。琼本想找伊利亚谈话,询问对方所谓的交易怎么是把事情闹得更庞大。但伊利亚却被中校给拉走,但临去前,伊利亚对自己轻轻点头,就像在说交给他吧。 在莱尼老家时,琼觉得自己与对方可能培养了一点默契,但对于现在的状况只让琼延伸出更多的不安。她不管走到哪里,总感觉有谁在盯着自己,身体像随时会四分五裂。 于是她只能坐在夜晚降临的大厅内,没有任何航天计划准备开展,所以也几乎没有工作人员会经过。琼在椅子上缩起身体,而莱尼与神田分别坐在她的两侧。神田看起来有些恍惚不安,而琼握着身旁两人的手,她感受着截然不同的体温。莱尼的掌心暖和,神田则冰冷。 自从出院后,莱尼就时常会流鼻血,即便没有所谓的用脑过力,但他却仍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现在的对方在鼻孔中试图塞进第二张卫生纸,琼连忙说他们回去休息好了。 于是她拉着莱尼与神田,沿着走廊往前走,中校告诉他们有准备房间,而琼毫不意外地看见当初把自己囚禁的小房间,他们站在门口时,神田回过神,说: 「我还记得你住过这里。」 「我也还记得你睡在那个角落啦。」 然而当她把莱尼带到另一间房间门口时,却只有莱尼进去,而神田站在外头,说:「我去到处晃晃。」 而琼发觉自己并没有任何能阻止对方的理由,于是点点头,她回到那间狭小的房间内,然后才在没有人的注视下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的十指颤抖,彷彿要骨肉分离,琼意识到她完全能够接受有把枪指着自己,就算有人死在面前那又如何?她可是亲眼见过血肉模糊场面的人。但是、但是当她在会议室内将视线移向神田时,她觉得自己几乎能读懂对方的情绪。 他们早就已经知道谬尼摩西尼是因为神田才做出来的,但却没有意识到这完全是由对方的母亲一手策划,全是为了让诅咒被破除而如此进行。 琼深呼吸两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恐惧,全是因为她害怕他们完成不了最初的目的。 ——你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那天半夜在床上,她的脑海被这句话给塞满,她花了好一些时间,才想起这是与神田在疗养院时,她在看见那个劣等复製品时所回忆起的片段,现在意识到,琼甚至觉得那个记忆不像是自己的,她到底是站在哪,又是谁对她说了这些话? 当快天亮时,琼打开门,她独自一人站在走廊上,在思考一阵后,她来到走廊的尽头,然后打开窗户,她感受吹进来的寒风,然后缩着身体,大口吸气。 而琼果不其然在底下看见神田独自间晃的身影。 她倾过身体,然后朝下方喊:「神田!」 对方吓了一跳,花了几秒鐘才抬起视线,神田的黑发被风吹乱,他露出感觉像被打扰到的表情,也朝上喊:「又怎么?」 琼询问能不能下去找对方,在得到答覆后,琼和守在门口的警卫说明清楚,而后便在其他军人监视下走到外头。她上半身套了外套,但下半身却只有棉质裤,所以她打了个寒颤,走到神田身旁。 在夜灯微弱的光下,对方的身影看起来就像要消失在黑夜中。 真的到了这里,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神田看起来也是。 「我对我的母亲没有记忆。」 然后,琼脱口而出,她不明白为何想要安慰对方的话语,必须先由自己出发:「她生我的时候就因为难產而死去了,我从来没机会认识她。」 「很棒的开场,琼。」神田垂下眼帘,他的话语中没有什么讽刺,但却也自然地开口:「你想要我谈我母亲,但其实我也没什么记忆,我的父母没有告诉过我,我们为什么来美国,既不是住在唐人街,也不是跑去开洗衣店或杂货店,而是跑来某个富裕社区,他们告诉我要好好长大,我也就尽我所能地去过人生??」 那双黑色的眼睛看过来,琼感觉回忆像胶卷般在脑海里拉开,每一格画面都是她与对方一起经歷的种种。 「然后他们开始会遗忘我,你也听莱尼说过对吧,」神田的声音变得轻柔:「一点一滴,感觉就像积木——」 「——一桶积木洒了出来,把积木放回去的时候漏了几个,不过那不影响之后要用积木来堆城堡??」琼低声地说:「莱尼说过类似的话。」 「我知道,那是爱葛妮丝告诉他的。」 「你觉得你有尽你所能地去过人生吗?」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吧。」神田说:「大部分的人会??怎么说呢,他们老是喜欢把别人的事情揽在自己头上,就好像这样做更加、『正确』,把别人的生命当成自己的义务,或者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的愿望,我母亲就算了??其他人也是,我也是??」 神田顿了顿,接着他轻声地,像是降下初雪那天一般轻柔: 「就算谁不记得我也无所谓了,只要你们能好好活下去就好——我想这就是我的尽其所能。」 而后他们都没有说话了。 神田来到长椅上,他将身体缩得很小很小,琼隐隐约约地听见啜泣声,她想要询问对方为何而哭,但她只是上踏一步,将所有的字句全吞进胃里,她想起自己承诺的所有一切,所以她拥抱了神田的上半身,紧紧地,用力地,彷彿要刻印在掌心那样。 ——「早安,各位。」 隔天再次见到中校,是位于太空中心的一处会议室,琼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而因为早餐的伙食实在太烂,或者自己胃口被爱葛妮丝养的太好,琼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翻搅。她与莱尼和伊利亚,以及跟在后方的神田在桌边立正站好。 「空气比较清新。所以首先,纪录员,我们来玩个快问快答好了。」中校撑开双臂,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有活力。 琼不自觉警戒起来,而莱尼伸手护着她。琼抓紧对方的手臂,然后说:「来吧。」 「好样的,纪录员,第一题,还记得卫星照片都是怎样的形式吗?」中校开口。 琼皱起眉头思索,她记得卫星照片即便是在莱尼从月球返航后,也都呈现与过往谬尼摩西尼仍放置上头一样的模样。她说:「就和先前一样?」 「好的,肯恩,第二题,能说说你当时在月球上的情形吗?」中校的形容词听起来毛骨悚然。 身旁的莱尼点点头,他也板着脸回应:「他的本体??很难以说明,但从太空衣一些相当微小的部分鑽进我的体内,但那些黑色物质应该算是某种??副產物。」 「没错!」 当中校在说话时,琼注意到伊利亚的眼神像老鹰一样直视着中校,就好像如果现在有颗子弹飞过来,伊利亚也能迅速将其斩断。而琼在同时感觉到有隻手放在自己肩头上,她吞了口口水,和神田以及莱尼握紧手。 「谬尼摩西尼的空壳还在月球上。」中校说:「计画是这样的,我们会把至今还倖存的,当初参与阿波罗计画的成员找回来,重新按着復原出的文件,顺着那女人的思路找出设计的轨跡??」 ——她要怎么救回神田? 如果愿望只有一个,她要怎么才能让这样的对方去许愿? 「西格中校,那我该做什么?」琼有些破音地询问。 「『纪录员』。」 中校说,过了几秒后,琼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称呼,更是她的职位。 ——距今大约两百年前,日本东部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规模庞大的灾难,史称为「宝永地震」,山崩与海啸的双重副作用下,造成万人以上的死亡。而在九州的某个小村落,一个很小的村镇,人口不到数百人,那里有着一户人家,自上古时代以来便担任神官一族,替村里的人举行祭祀活动,驱逐恶灵,祭拜善神,而他们的姓氏名为「神田(kanda)」。 灾难发生那天,神田一族的其中一人抱着他死去的孩子,向无名的神祈求本该不可能达成的愿望,而那是场连绵且长久的交易,那人奉献出了能被他者记忆的力量,成为了空虚的躯壳。他所祈求的愿望得到实现,然而当他被逐渐遗忘,其他人也不会记起发生什么事情,这是恶神的诡计。 那时村庄中有个孩子,他曾跟着经商的父亲一同去往日本各地贸易,他饱读诗书,随口就能吟诗,在文盲居多的村落,比起土生土长的村民,他更能够理解世界的全貌,孩子仍隐约记得村庄内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他提出,若不用写的,那可以用画的——记在纸上的事物将不会消逝。 藉着纸本资料,村民们与即将消逝在他们记忆之中的那个人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他们得知这场交易将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神田一族的血脉不断延续下去,他们每一代将会有人负责承担起「遗忘」的诅咒。 那些形单影隻的人,从小被教育为他们是「被选中的孩子」,是「神的孩子」,他们自小得学会自力更生,必须时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生病该怎么办,找不到食物吃该怎么办?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记住他们了,他们生存,并且与孤独同行。 在小村的山峦间,有一间被传承下来的小木屋,没有人知道那里有谁生活,但他们百年的传统,以及刻以文字与绘图的捲轴,被安稳保存于那间木屋中。如此一直到了近现代,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为常态,神田家与诅咒共存共荣?? ——直到外来者麦穗的出现。 「麦穗小姐??」 那是那个女人的称号「外来者麦穗」,似乎不仅仅是在她的家乡,就连在阿波罗计画中也是如此。但曾参与过阿波罗计画的研究者们,对麦穗的背景却并不清楚,这些被从遥远之地的机密文件库挖掘出来的资料,麦穗却是作为一个记录者,详细地描绘了关于恶神诅咒所在之地的风土民情,以及她来到美国后所蒐集到的资料,关于世界各地任何与神交易的故事,利用民俗学的角度,去佐以记忆与科学,因此她来到了达拉斯这样阳光明媚的地区,作为研究者生活着。 最后在阿波罗1号因为意外事故而失去三名太空人,对于是否要送人上太空这件事再次充满疑虑的当下,麦穗与纳塔莎加入了阿波罗计划的分支「谬尼摩西尼项目」。麦穗承诺,她能够打造出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解决办法」。 「所以??关于『谬尼摩西尼』是如何打造的,这部分的资料已经随着,失控事件『无色黑暗』吞噬了想要控制的人,一併带走了那些人脑中存有的资讯,麦穗小姐也车祸身亡,所以你们才将这东西丢上月球,残馀文件也销毁了大半。」 琼的视线从文件上抬起,她低声做了总结。 而她的周遭围绕着来自各自专业的科研人员,他们有些人像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有些人则只是认真地聆听。根据中校所言,这件事被封存了如此久的时间,一直到莱尼再次提起,他们才明白莱尼就是能够带回谬尼摩西尼的人选,然而在资讯不充足的当下,无法贸然行动。而现在他们的确是可以达成回收谬尼摩西尼的目的了,但这还不够。 他们还没真正看到这东西的威力,所以疗养院的一部分研究人员才想要动手。 中校的愿望尚未获得实现。 苏联还没将国家带往富强。 神田的诅咒仍旧存在于此。 「所以现在,我们要来重现——麦穗小姐的研究。」琼按着那些准备好的说词如此开口: 「我是这里的纪录员,琼?波里斯。」 ——几天后,经过莱尼的游说,他们可以在太空中心工作的空档回到别墅小住一会,当然附加条件就是会被士兵全方面监视。琼感觉这就是某种双重监控,伊利亚确保他们不会乱来,政府则是确保被确保的他们不会来乱。 但能够再次见到爱葛妮丝,琼感觉自己就像回到家一样,对方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而后琼的手中又再度被塞满了饼乾。她也在途中就被欧佳给拉过去,而琼只能细细说明接下来的计画。 「是吗??伊利亚这样干了啊。」欧佳皱起眉头沉思,似乎是住在别墅的期间,她将头发修剪过,变成了及肩的样式,也因此绑成的马尾变成了后脑勺的一小撮发束,琼看着对方。 「你跟他都不会沟通吗?」琼询问。 「我们对彼此不太认识。」欧佳轻轻地回应,她移开视线:「我也不喜欢他的眼神。」 欧佳穿着长裤,但琼仍可以从裸露出的脚踝看见欧佳腿上的伤痕。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欧佳站起身,然后说:「你一开始是不是觉得,我有被苏联方刑求逼供?」 琼僵直起身体,她结结巴巴:「有、有想过,但——」 「这是以前的伤痕。」欧佳说:「是体罚的痕跡。照理来说,成为间谍的人本该孑然一身,然而他却跑去结婚生子,然后一年到头都不在家,既然都选择成为了不该成为的存在,怎么还要为我翘掉体操课这样的事情而愤怒呢?」 欧佳的视线落在了地板的某个角落,几秒后,她又看过来,然后说:「波里斯小姐。」 「是的?」琼吞了口口水。 「你做得很好。」欧佳说:「不用担心,你做得很好。」 当琼离开对方房间后,她始终都无法想清楚为何欧佳要对她说「做得很好」。于是她缓慢地踏着步伐,来到爱葛妮丝的房间,对方看来应该在客厅与莱尼待在一起。所以她一打开门,只看见神田。 神田半躺在床上,他侧着头,盯着一起在床上的麦洛莉。琼注意到麦洛莉似乎睡得很沉,小小的身体被棉被给包裹起来,比起刚出生时脸色红润了许多,琼安心下来。 神田抬起视线,似乎在询问要做什么,琼摇摇头,她用气音询问能待在这吗? 「当然。」神田低声说。 于是琼坐在摇椅上,她听着沉稳的呼吸声,像遥远地方的浪潮拍打上岸,她想到月球上有块地方名为寧静海,而后她想像莱尼登月的模样,想像有个女人说服了那个备受诅咒的村落,将神田带来了美国,试图挽救他的人生。 她现在好像可以明白,莱尼安静流泪的原因,她感觉自己也像上了月球,看见一望无际的虚空中,只有地球闪着耀眼的光芒。那股悲伤与沉痛太过于巨大,以至于她连说出「分担」二字,都像是要把自己压垮了。 但琼还是要继续。 不是因为想要让被哥哥救下的这条命有发挥的价值,就只是因为?? 可能就只是因为,眼前安抚着哭泣的孩子的那个男人,实在太讨厌的缘故。 第三十九章 裸身 ——他们似乎都擅长苟且偷生。 琼这次只花了在研究所不到一半的时间,就意识到她在太空中心的定位。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作为主导者的中校根本没有想隐藏的意思。她现在知道眼前这人——查理?西格。来自军人世家,参与过越战,带着军功而返,曾凭藉着出色的战斗机驾驶才能,被编入阿波罗计画的后备人选,但最终太空人选确定后,中校他就一直在这个计画的各个部门流转。 「他就是个王八蛋。」纳塔莎第三次表示。 疗养院的纳塔莎在计画开始后的三天后来到了太空中心,一见到琼,对方就开心地与她握手致意。纳塔莎边抽着菸边说:「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却又相当擅长掌握重要资讯,现在正如他所想,疗养院也被政府给纳进这次计画当中,真是噁心。」 「纳塔莎小姐知道??中校是为什么如此执着谬尼摩西尼吗?」 这一天与对方交谈的自己蓬头垢面,琼发现所谓「重现」是件极度艰难的工作,这不像积木玩具有说明书,就像疗养院为了怕被政府清查,已经把大部分的资料给丢弃,现在技术人员正在试图从电脑硬碟中找出可用的资料。而她与其他人已经两天没有睡觉,都在试图还原。 「自闭症。」 纳塔莎弹掉烟灰。她的眼睛瞇起,看着眼前硕大的空间所改装成的研究站。 「什么自闭症?」 「他的女儿有自闭症,像他这种自小就在生活中如鱼得水,备受爱戴的人,不可能会接受自己家族的人有疯癲病。」纳塔莎边说边将手插进口袋,她说: 「所以他对谬尼摩西尼的研究异常执着,即便在他们把东西丢上月球后,他也不甘罢休。」 纳塔莎回到工作岗位,他们所採取的策略是从结果往后找到起源。纳塔莎与她的同僚带来的残馀资料是关于麦穗小姐在疗养院进行的实验,他们原先想要培养出类似于莱尼一样,记忆事物的能力超群到甚至可以称之为极端的孩子,由此才能够许愿,然而从纳塔莎给自己的录影带,琼不安地意识到,麦穗小姐的这个实验似乎有着更令人摸不轻的特质。 她看向身旁的神田,对方将长发绑成包头,在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冬日,神田穿着工作服,他的神色紧绷,即便在没有任何一人意识到他的当下,他也明白这里的人知晓有个「不会被记起的人」坐在桌子上。 琼试着猜想麦穗小姐想要做些什么,二十多年前的对方必须利用整个太空署的人力才能打造出这个东西,就跟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一样,但琼感到极度的紧张与不安。她必须得尽快,得快一点—— 「话又说回来,肯恩是你们从未想过的变数吗?」 提出这个问句的是厄德勒斯,对方穿着厚重的大衣,依据与伊利亚的约定,他在计画开始的一星期后来到美国,一进入到实验室内部,厄德勒斯便与琼相互点头打招呼,一旁的伊利亚则尽责地站在角落,如鹰眼般的视线扫过其他人。 厄德勒斯撑着头,琼意识到这里的氛围正在逐渐成形,他们这些研究员没有什么理想或目的,只是要达成交付的事情,就像跟笔直的线,被人给拉紧朝终点迈进。于是他们花了大约三天梳理出麦穗小姐的研究轨跡,最后便指向了一直在帮忙的莱尼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面对所谓「变数」的提问,莱尼沉着气,他问。 「意思是,世界上应该找不到像你一样的存在了。」纳塔莎如此说,她靠在桌子上,手拿着一份莱尼的体检报告: 「在我的记忆中,疗养院的麦穗一直在试图打造类似你的孩子,直到她开始进行谬尼摩西尼项目。你是个弔诡的存在。」 「所以?」莱尼说。 「我想我们遇到瓶颈了。」 纳塔莎歪着头,她的嘴叼着没点燃的菸:「许愿的条件到底为何,肯恩又是为何能将谬尼摩西尼带在身上??还有,你们不会同意让我们对那个『愿望作用体』做实——」 莱尼立刻恶狠狠地回应:「想都别想,这里有我就够了。」 通常也是在这时,中校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在讨论入僵局时,他会出声: 「不用担心,你们一定办得到的。」 ——一天的工作从凌晨六点开始,他们开早会,报告前一天统整的资讯有没有什么进展。中校负责与其他部门接洽,就譬如说,琼甚至看到有一卡车的军人来到太空中心,然而全被中校给赶了回去;厄德勒斯与伊利亚,以及偶尔会来此的欧佳,则是将苏联的纸本资料翻译为英文,关于他们在阿波罗计划结束的十几年间,是如何不间断地想取得美国的合作内容,又是如何抱持着蓬勃野心,想知道那是什么。 麦穗曾经的研究资料全被带回研究室。他们得从庞大文本中,试图在神话与民俗中,找出「神的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纳塔莎与琼合作的最为密切,琼必须得拉着神田,逼着对方尝试让这些人记起,然而「恶神的诅咒」已经严重到无以復加,神田就算将整杯咖啡洒在机器上造成大断电,也都无法唤起任何一丁点的注意力—— 于是神田每说一句话,都将由琼復述一次,而莱尼必须在一旁佐证。那将是一场漫长且累人的过程。 「我记得我母亲帮我量过大脑的那个电波图,莱尼、莱尼,那是在什么时候?」、「总共有两次,分别为1966年7月21日,以及1969年10月11日,你是指哪一次?」、「神田说他被测量过两次脑电图,那份资料在哪里?我们按照时间线把他排好,那时候麦穗小姐的研究进行到哪个阶段——」「有没有那时的录影带——」 层出不穷。 不会停歇。 她只能用写的,用说的,用画的,用尽自己的全力,拿着白板与笔,琼讲述着关于神田的种种特性,关于莱尼他们以往做过的实验,她必须用着这些资讯,遵循着麦穗小姐过往的轨跡,而后通向谬尼摩西尼所在的方位。 ——「我把你们研究所的东西送来了。」 之后的某天,中校如此和他们说,琼与其他人凑过去一看,发现那些都是歷悉脑科学研究所内给新进员工的录影带,以及被政府封存的实验资料。琼翻看纸箱内的录影带,她的手臂因为握笔而感到僵硬和疼痛,她的脑海里满是令人不安的想法,她与许多人定下约定,但琼却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她深吸一口气,将录影带通通拿出来,她记得每一卷的编号,还有?? 「最后一卷我没看过。」琼喃喃念出来。 「什么?」一旁,正在看散落纸张的神田凑过来,他皱起眉头:「员工录影带你没看完?」 「只剩这一卷啦。」琼说,她翻看录影带的标籤,上面的数字已经被磨损的差不多了,她不确定这是否真的为最后一卷,她只隐约记得是放在最后面。 琼与其他人说她去隔壁房间确认一下录影带,得到允诺后,神田跟着她来到电视机的放映机旁,琼将录影带给放进插槽中,而后等待电视开始播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莱尼的脸,满是杂讯。 「好怀念,当初录的时候我们才刚买下那个地方。」神田说,但他的语气一点也没显得高兴,他瞇起眼睛,神情疲累:「感觉已经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想不想先回去找所长跟麦洛莉?」琼询问。 「你们回去的时候我才能顺便一起搭军用卡车,所以不,我不想要用走的。」神田说。 琼拉着对方的衣袖,她可以感觉到他们都相当疲累。琼回过神,她想到即便如此,莱尼与神田的关係也仅限于工作上,他们在其他时候不会有所交谈。这让琼感觉自己整个人沉到无尽的黑暗中。 她看向萤幕上莱尼的脸,不禁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对方一如往常地说编号,她猜想接下来应该会是某个部门的介绍。但录影带却突然被剪掉,变成了手持式摄影机的画面。 琼愣了愣,她与神田紧盯着画面,拿着摄影机的人来到镜子前,他们才意识到那是爱葛妮丝,将近十年前的对方仍留着与现在没有差别的发型,爱葛妮丝兴高采烈地在影片中说:「大惊喜!我要把它偷偷藏在员工录影带里,因为不会有人记得——嗯??这也不好说。」 伴着这句话,摄影机开始绕着研究所转,琼看见各处熟悉的角落,那个放置柠檬糖的桌子,还有生物实验中会摆放的饲养空间,她记得自己曾被小白鼠咬过手指头,大惊失色地问其他人自己会不会死掉。 「这是给你的,亲爱的。」爱葛妮丝轻声地说:「这里是为你而建的,只要有任何你觉得是行得通的办法,我跟莱尼就一定会试着帮你达成。这个地方一直是个空壳,因为有你才会完整。」 爱葛妮丝走上阶梯,手持式摄影机对她来说太重,一路上摇摇晃晃,而琼与神田屏住呼吸,看着对方来到他们家的门口,然后摄影机拍到了书桌前的莱尼,艾葛妮丝与对方寒暄了一番,然后说:「你要不要祝他生日快乐?」 影片中的莱尼皱起眉头:「但你要把这个藏起来,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找到?十年后的圣诞节?」 「哎呦,不要管那么多,说点祝福的话啦,我等等要去找其他研究员。」艾葛妮丝催促对方。 琼目不转睛地盯着莱尼清了清嗓子,画面中的他被颗粒给包裹。 「我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叫什么,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要叫你神田珍贵。」 莱尼轻声地说:「我绝对会上月球的。」 在爱葛妮丝拿着摄影机继续往下拍时,琼按下了暂停键,她感觉全身的细胞都为此而颤抖。琼看向神田,对方瞇起眼睛,像是沉浸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这几天高强度的工作,神田也出现如莱尼一样开始流鼻血的症状。 她伸出手抓住神田的衣袖,然后说:「你的生日是圣诞节?」 「对。」神田看过来,轻声地说。 「那不就快到了吗?」琼下意识地回覆:「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对方没有回答。 琼吞嚥口水,她发现自己与神田似乎都没有现在要从播映室离开的意思。他们在眾多录影带堆中席地而坐,而外头的声音离得好遥远。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换成神田有气无力地问。 「六月。」琼说:「六月十五。」 对方笑了出声,她则皱起眉头,琼当然知道顺着出生月份就这么被取名有点蠢,不过这个名字都用了二十二年,也没人在帮她过生日,所以她也不是很在意了。琼伸手抓起录影带,她看着上面标示脑科学研究所的章戳,不晓得那些研究员去哪了?只要一没有莱尼与神田,研究所终究会变成如爱葛妮丝刚刚所说的空壳—— 空壳。 中校曾把留在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的残骸,形容成,空壳。 ——莱尼为何能把『谬尼摩西尼的力量』带回来呢? 「我想到了。」琼脱口而出。 「所以你想要什么礼物??」 她打断神田:「有没有可能,这就是谬尼摩西尼的运作方式,麦穗小姐一开始想要打造像莱尼那样的人,是为了要让这个人能够『装下』谬尼摩西尼?等、等等,伊利亚告诉我过,如果说谬尼摩西尼就像电脑,那么你就是能够使用电脑的『正确密码』,也就是说莱尼是阴差阳错间,同时成为了电脑与使用者?」 琼站起身,她感觉大脑飞速运转,一切拼图正在归回原位,她捂着嘴,然后如海啸般的话语倾泻而出: 「但、但这似乎行不通,因为一『装下』谬尼摩西尼,肯定会对莱尼的记忆和精神造成不可挽回的伤痛,而且许愿者,也就是电脑的使用者就只能是本人??所以麦穗小姐来到这里,她利用了谬尼摩西尼的特性,用了『某种方法』,把神的力量『装进』了那个肉块里??」 神田也站起来,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开口:「但莱尼一与之接触甚至想要许愿,就会把那股力量给??『吸回来』吗?」 「对、对,毕竟谬尼摩西尼是一块『人造物』!无法承担的人就会发生像『无色黑暗』那样的事件,但莱尼是他们所谓的天选之人——」琼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在发烫。 他们的视线从玻璃窗望过去,然后停在有着层层隔绝的生物实验室,琼不敢呼吸,她紧抓着神田的手臂,然而琼却发现放映室的门早已敞开,她看见中校就站在那里,对方双手抱胸,瞇起眼睛,眼神锐利。 琼的心脏狂跳,她感觉到神田拉着自己,而中校却一如往常地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所以,我们只要找到那股令谬尼摩西尼运作的力量,以及有了适当的『乘载』人选,就能够完成了,对吧?」 圣诞节的前一天,琼与其他人聚集在会议室,说是聚集但更像是某种集会。她的肩膀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所有人都挤在狭小的空间,只为了离前方的白板更近一些。 中校穿着一套西装,据他所述是为了晚点要去参加宴会而准备的。现在的对方拿着白板笔,在眼前的画板上振笔疾书: 「纪录员,你的确发挥了很大的价值。现在我们知道该如何让谬尼摩西尼发挥作用了。」中校用低沉的嗓音开口:「疗养院的同仁们,一直有在尝试重现当初的情况吧?你们用了地利之便,靠着研究那些病患的大脑功能,因此成功找出肯恩当时在月球上看见的黑色物质为何对吧?」 换成纳塔莎开口:「是的,我们推测那是当初我们注入进实验体内的液体,然而在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似乎就成为变异的物质,并且能够產生一种化学物质将阻隔记忆存取的功能,正如同肯恩先生的记忆情况。」 「这么说起来,谬尼摩西尼也应该是类似的科学產物才对啊。疗养院的东西不过是利用电流在『模拟人类活动』不是吗?」有一些科学家出声。 「是的,本该是这样——」 中校的双眼放光:「但你们忘记将神明的力量加进去了,这东西可是叫『谬尼摩西尼』,记忆女神啊。」 琼屏住呼吸,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怎么样才能除掉对方? 第四十章 黑暗中的火把 「你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 当宣布接下来能够让他们拥有圣诞节假期后,伊利亚找到琼,他们在外头碰面,琼抬起头看向对方,穿着羽绒外套的伊利亚皱起眉头,然后说:「美国人,你不能拜託我协助你,我们的目的是相衝的。」 「咦?」琼愣住了。 「苏联也想要谬尼摩西尼,别忘了我是哪里来的。」 琼撇开视线,她想吐的要命,真的到了厕所又吐不出任何一点东西,她感觉自己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然而这明明是可显而知的结果。琼背倚着墙,然后滑落,蹲踞在地上。 伊利亚看着她,询问:「你不回去过圣诞节?」 琼低声地说:「我先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 伊利亚似乎想要说像这种作为发射场,所排放的废气完全不亚于工厂场所的地方不可能会有新鲜空气,但对方终究没有开口,只是与她一起待着。 「你想好怎么做的话,我会视情况协助你。」 琼抬起头:「真、真的吗?」 「只要你能跟我回一趟苏联。」伊利亚静静地说:「我只有这个目的。」 圣诞节假期过后,由于没有办法立即将月球上的残骸回收,他们预计会将尚未销毁的疗养院的「劣质」复製品搬到太空中心的实验场地,他们根据目前得出来的资讯,与神话学者取得联系,似乎正是麦穗小姐先前访问过的对象。他们空出了一间房间,作为所谓的「降神场所」,来作为引入神明力量的关键之地。 「我们是科学家吧?」她记得厄德勒斯如此提出。 「科学家有时需求助于超自然力量。」中校兴高采烈地说:「不然要怎么突破呢?你知道从飞机问世,到阿姆斯壮上了月球,这期间甚至不到一百年——我们有了相当大的突破,对吧,纪录员?」 那天会议讨论的结果让琼感到无比的恐慌,她知道就如同中校所述,只要对方手中握有这些资源,琼就必须按着指示来行动,伊利亚能够替她将苏联方也参一脚进来,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她该怎么办? ——「琼?」 当莱尼的声音响起时,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子的后座,身旁的莱尼低声地询问:「你还好吗?」 「当然。」琼嚥下口水,她忍住涌入喉咙的胃酸。接着她瞥过视线,看着另一侧的神田,神田穿着厚外套,发现自己的视线后,对方说: 「你怎么?要睡觉的话莱尼的腿可以给你躺??」 琼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两人商讨对策,他们几个目的明明是一样的才对。可如果行的话,琼不要莱尼回忆起他曾有过放弃神田的念头,也不要神田回忆起他曾觉得牺牲莱尼是好主意这样的决定。 车子终于到别墅的门口前,琼看见靄靄白雪覆盖在屋顶与门廊前,她只穿了普通运动鞋的脚在踏入地面时,琼打了个寒颤。但是当她看见爱葛妮丝时,琼比另外两人都先跑过去。 「好久不见——」抱着麦洛莉的爱葛妮丝揉着她的头发。而琼屏住呼吸,她整个人都靠在对方身上,麦洛莉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小的脸蛋,还有狐狸般的黑色眼睛紧盯着自己。 「琼,你一定很累了,先去好好休息吧。」爱葛妮丝轻声地说,琼点点头,她忽略了身后其他人,独自一人走上二楼,然后锁上门。 她在房间内大力深呼吸,她喃喃唸着,冷静点,冷静点,不会有事的。伊利亚晚点会回来这里,她必须再找对方谈谈?? 现在琼懂莱尼那种急躁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琼在床上缩着身体,直到她听见敲门声,整个人才僵直地跳起来,然后跑去开门。她抬起头,看见莱尼正担忧地望着她。 「怎、怎么了吗?我只是??」琼嚥下口水:「有点不舒服,想要在晚餐前休息一下??」 她的声音无法停止颤抖,但莱尼没有戳破她拙劣的谎言,只是低下头,说: 「我想你帮我分担的有点太多了,琼。」 她愣在原地,曾许下的誓言感觉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莱尼牵着她的手,小声开口:「我被中校利用了好几年,我知道这种感觉。」 「莱尼,我??」琼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卡着什么,她抓住对方的手臂,不安地感觉像随时都会有人想刺伤自己,而她毫发无伤,身边的人却会因她而受到伤害。 「我曾忘记过神田一次,我不敢想像要是我再忘记他第二次,那该怎么样才能帮他——我觉得我说这种话真的很奇怪,因为我甚至不是你们家的人,但、但我真的希望,希望他??他还有你都能幸福——」 她的眼泪滴落至木製地板,因此晕染出一摊痕跡。琼哽咽着,她几乎是将整个人都撞进对方的怀里: 「我觉得、觉得这好矛盾,因为我明明希望哥哥为自己着想,他不该我一有什么危险,就横衝直撞??但现在就算我,你要我去杀了中校或谁我都愿意,你要我牺牲性命也无所谓??」 莱尼将她整个人拥抱,几乎要腾空而起,琼抓住对方的衣服,几乎要将那件外套用眼泪浸湿。 「我也爱你,琼。」 当对方说出这句话时,琼花了许久时间才意识到,那是莱尼在回覆她在医院的告白。琼感觉内心同时有许多感情在彼此衝击,她嚥下口水,再次用力紧抱对方。 「我们会一起解决这件事。」莱尼说。 晚餐时间,或许是因为有莱尼安慰,琼抱着麦洛莉坐在椅子上时她感觉好多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宝宝,麦洛莉的头现在真的有着一股香香的味道,她忍不住蹭过去。 「很噁心欸。」蹲在旁边的神田表情狰狞地说:「又不是猫咪。」 「拜託让我放松一下好吗?」琼说:「你欠我钱欸。」 「我就说我不知道性别赌盘的事情了!」 作为看着麦洛莉的人,琼看着客厅里摆着(感觉是从杂货店买来)的圣诞树,以及爱葛妮丝和莱尼在厨房里忙着的身影。她如果拉开身旁的百叶窗帘,可以看见欧佳正在与负责监视他们的士兵沟通,还有正走到自己身后的—— 「美国人。」伊利亚脱去大衣,雪落在地上,他看过来,在望见自己怀中的麦洛莉时,伊利亚放低音量说:「你有任何想法吗?」 琼吞了口口水:「我还不知道。」 伊利亚依旧包容地点点头,他抽出魔术方块,来到厨房的位置,似乎是要与莱尼谈话。琼屏住呼吸,但神田的视线就像尖刺一样看过来。 「你又在跟那个怪傢伙打什么算盘?」 「神田。」琼望着对方,她低声开口:「我一定会完成最开始的目的。」 「搞什么啊琼??」神田作势要甩她巴掌,但他也皱起眉头:「说真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你们配合好他,才不会有事??」 麦洛莉突然开始抽泣起来,当琼开始慌乱时,神田熟练地将宝宝抱起来,然后轻柔摇晃,对方瞇起眼睛,补了一句:「她肚子饿了,我们晚点再谈。琼,虽然我非常没资格这样说,但是不要干傻事。」 琼的目光紧盯着对方至今还包裹着绷带的手,她点点头,然后说:「神田,生日快乐。」 神田愣了一下,回覆:「谢了。」 ——「我一定得想点办法,例如下毒,什么的?」 那天琼吃了有史以来最温馨的晚餐,莱尼的父母从隔壁镇上採购回来了,他们没有对眼前这样的状况有任何异议,只是叫爱葛妮丝不要太过劳累,琼似乎已经摸透这两位家长的个性,他们语带讽刺地说爱葛妮丝败坏名声,甚至连工作都不干了,但却带来相当大数量的婴儿用品作为圣诞礼物,甚至琼也有一份,是一条相当漂亮且简约的银製项鍊。 「这是谢礼。」肯恩太太如此说。 当肯恩夫妻有事离开后,他们几个人围着麦洛莉,给她戴上圣诞帽然后拍照,她突然觉得如果有某件事物可爱到超越自己能理解的极限,琼也会想要哭出来。而一旦意识到这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寧静,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滚。 在爱葛妮丝准备安抚麦洛莉睡觉时,琼硬是将神田也一起赶上楼,在对方暴怒前她再三保证自己只是要去玩大富翁,还声明没办法被记住的人玩不了大富翁,这才成功让对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随后琼回到客厅,而伊利亚与欧佳还有莱尼正以奇特的眼神看着她。琼只好先用如此强烈的开场白作为话题起始。 「美国人,我就已经跟你说过??」玩着魔术方块的伊利亚开口。 「波里斯小姐。」欧佳皱起眉头说:「行不通的。」 琼急急回覆:「也不一定得干掉他,我们至少要让他无法行动,如果要达成这点,或许可以跟你们苏联方合作——」 「你们现在的研究进度如何?」伊利亚打断她,询问。 几分鐘后,琼与欧佳找来一张纸,她在上头画了三个人,分别是自己与莱尼,还有神田,在几经思索后琼在神田的那个火柴人头上写着「珍贵」;她也画上所有人认知中代表谬尼摩西尼的大脑图样。她感觉胃持续在绞痛,她不想再回忆一次那天会议上,当所有人知晓事态将会如何发展,而后感到兴高采烈的模样。 「莱尼他??」琼开口:「莱尼的记忆力抵消了谬尼摩西尼的力量,因此他不会像那些苏联太空人那样被吃掉,也能够让谬尼摩西尼待在他的体内,然后让自己许愿。」 她的笔指着莱尼的火柴人,而后,琼开口: 「但,按照麦穗小姐的计画,谬尼摩西尼本来是要放在那个肉块,也就是『容器』中。然后让神田来许愿——」 琼的笔指在了火柴人神田身上: 「中校他们藉由麦穗小姐研究的内容,利用神田的特质以及所谓『祈祷』引进某种超自然力量,总之我还不晓得他们要怎么做,但一成功做出谬尼摩西尼,能够实现愿望的触发条件是??」 「我猜想,」莱尼轻声说道:「执行者必须当下有着极为强烈的慾望,才能让谬尼摩西尼发挥作用,我失忆期间也说过许多次以『希望』为开头的句子,但都没有作用——失去记忆的人等同于失去自过往堆积而来的慾望,才能作为谬尼摩西尼的容器。」 琼嚥下口水,她说:「然而没有满足条件的人就无法做到。像这样机率微乎其微的事情,麦穗小姐也意识到行不通,所以她才要来到太空署打造谬尼摩西尼。」 琼忽然感到全身瘫软,她都还一直记得在会议上,中校毫不避讳地在一群科学家面前提及关于神明的力量,这样本该荒唐的事情,却在那个不择手段的人口中变得清晰可见。 「也就是说,那个军人之所以显得那么愜意,就是因为知道要达成这件事,所有的环节缺一不可——那他们要怎么许愿?」伊利亚询问。 「只要一无所有就好了。」琼几乎是破音的喊出: 「无法被记起,就有了许愿的资格。我不确定他们该怎么做,但必须得像神田那样——『神将会垂怜一无所有者,给予他们改变人生的机会』。这是麦穗小姐说的。」 伊利亚与欧佳相互对看,而现场的气氛就彷彿真的凝结了。琼听见欧佳询问那些在先前失败的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但没有人知道,苏联那些曾去往月球进行接触的太空人可能成为宇宙中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尸体,而曾在实验室进行研究的人员,则因为阿波罗计划的关闭,而被连同那些机密资料一同燃烧或永远的埋藏,也或许有人就像神田那样生活的好好的,但琼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她到底该如何才能救神田? 「先不要轻举妄动,美国人。」然后,琼听见伊利亚如此说道,她感觉大脑在一瞬间像平底锅的爆米花疯狂爆裂。 「那我还能怎么做!」琼大喊:「这、这东西他妈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谁的私慾,或是富国强兵的理念而做的,它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要救神田不是吗!」 怎么这句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神田在与自己辩解他并不是要牺牲莱尼那样? 「波里斯小姐,你不能如此强硬地想和他们硬碰硬!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你有用处,他们捨不得杀害这样有用的人才,你也是,肯恩先生也是!」欧佳快速地说:「所以你要是一踰矩,甚至只是他们心情不好,你随时都会被牺牲掉!」 「那我就要坐以待毙吗?」琼说:「被牺牲掉又——」 「去月球!」 当莱尼大喊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莱尼站起身,他神色激动地大喊:「我知道了,只要能够在他们真的製作出来前偷到『谬尼摩西尼是怎么做出来』的方法,月球上的空壳还在那,我能和神田一起去月球啟动,然后他就能许愿破除诅咒!」 「对、对,这行得通,只要去了太空就没有人阻挡——」 有人下楼。 琼早该料到她会听见脚步声,她拉住莱尼的同时,他们一同望向楼梯口,她看见神田抱着麦洛妮靠在墙边,对方的表情像是已经听了许久。在注意到琼时,神田说:「继续啊,继续讲,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玩法的大富翁?」 在没有人回答的空档,神田嘖了一声,他扭曲着脸,然后抬起头,表情近乎要四分五裂的说: 「算了吧,莱尼还有琼。我已经无所谓了——你们帮完这些人忙就能全身而退,这不就够了吗?」 第四十一章 愿望的交织 「你想知道我要许什么愿望?这是刺探敌情吗?」 那是在某次中场休息,琼与中校在走廊上遇见后的一次对谈。 她还记得实验空间的灯光闪闪烁烁,脚边堆满资料,琼刚从午睡中甦醒,她感觉自己的胃空荡荡,就连心脏也是。而她洽好遇见那宛如幽灵,在整座建筑内神出鬼没的中校。 这样的描述就好像神田一般??于是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琼脱口问出对方想要谬尼摩西尼干什么。 「不过纪录员,都要到最后了??我们或许是该坦诚相见。」 他们面对面地站好,中校再次摊开他的笔记本,神态自若,他说:「我猜我的朋友有跟你说过为什么我想要那东西,但你并不相信,所以才来询问,对吗?」 琼没有回应。 「肯恩和我很像。」然后,中校突如其来迸出这么一句话: 「他想要的和我想要的,都是某种类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琼问:「如、如果,纳塔莎小姐说的是真的,现在的医疗水准那么发达,你何必需要这——」 中校凑过来,距离近到琼能听闻对方的呼吸声响,那双眼睛直视而来,像一把利剑停留在琼的眼前。 「纪录员,就和你们一样,我寻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让比我更珍贵的存在活得像个正常人。」 ——琼在回过神时心想,她到底在寻求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特质,让欧佳在校刊社的茫茫社员中挑中她,将找到秘密的希望赌在她身上;又是什么,让中校能够将她利用榨乾,而后成就伟大。是什么让她苟活到现在? 她踏着摇摇欲坠的脚步,来到神田面前,琼伸出手,在神田那惊恐的表情抓住衣领,她嘶声说: 「你甚至干过试图将我掐死来记住你这种事,为什么现在要说这种话?」 对方空出一隻手扣住琼的肩膀,神田低吼:「那你要不要听听你们刚刚讲了些什么?等他们找出这股能够许愿的力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然后,你就不能、该死,接受现实吗?接受我就只能这样——」 莱尼凑过来,他的双眼黯淡无光,就连语气也令人不安:「那我们这将近二十年的努力都会白费吗?更不要提你母亲花费一生??」 「闭嘴!」神田的表情很痛苦,他抱着麦洛莉在楼梯口坐下来,他将宝宝拥抱的更紧更紧,像是在寻求什么安慰。神田开口: 「这不是白费,因为你终于找到你真正想做的就是解决你的痛苦,琼也是,你想解决的不是我的事情,而是你死都无法接受哥哥因为你而受伤,你要抓住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做得到!」 神田继续喊道:「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就算其他人幸福了,你也肯定不会幸福,就算你失去眼睛、失去手脚,失去存在,你也会觉得自己就算粉身碎骨都不够偿还!」 琼感觉脑袋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该回应神田的指控,她看着麦洛莉因为父亲的嘶吼而开始啼哭。身旁的莱尼走上前,代替神田安抚麦洛莉。而琼回过头,她与不明所以的欧佳和伊利亚相互对望。 现在她知道了,她似乎成为某种自己以往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美国人。」伊利亚走近她,然后瞇起眼睛,伸出手: 「那就尝试与我们合作吧。」 ——圣诞节假期一直到新年,琼都没有与神田说过任何一句话,对方也时常待在房间里,或者是碰见了,也只是神田正在洗麦洛莉的衣物,而后爱葛妮丝经过时,就会发出惊呼说衣服怎么自己洗好了。 要是自己也变成这样该怎么办? 那是种堪比死亡的恐惧,她经歷过没有神田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不会感觉有任何异样,只会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而那个曾替她挡子弹,无聊时一起瞎扯,经歷吵架与和好的男人,将会孤独的生活,孤独的死去,一辈子乘载着诅咒。 麦洛莉是女孩子,如果按照麦穗小姐的研究,她将不会与神田有同样的命运,但甚至他们也没搞懂,所谓诅咒是否有地缘关係——可神田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假期间,琼接到哥哥的电话,她听哥哥抱怨和阿姨的生活相当无趣,连去买个东西都不行,她听着熟悉的声音,然后哭了出声。哥哥没有安慰她,只是两个人就这么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啜泣声,直到电话断线。 她也与伊利亚与欧佳商讨对策,他们必须趁着其他监视者换班或者不在附近时排好行程,整体计画看上去很粗糙,连同他们之间的关係也是。琼每天都不安到睡不着,甚至于瞒着爱葛妮丝都让琼有种罪恶感。 后来某天琼在洗碗盘时,发现外头下雪了。她穿上大衣出门,可即便让雪落在自己的鼻头上,琼也没有感到冷静。她坐在别墅前廊,静静地听着雪落地的声响。 几分鐘后,琼听见身后的大门打开来,随后她便看见爱葛妮丝走到她身边,然后一起坐下。琼忍不住缩起身体,而对方伸出手,摸着她的头发。 「我一直有在思考某些很难以明白的事情。」爱葛妮丝出声,一边瞥向了别墅前小路的尽头,弯进树林之中,直达未知的境地: 「我看着麦洛莉时,我会感觉自己并不是孤单的,甚至在怀孕时也一样,但我有许多事情记不起来,即便莱尼和我解释了也没办法,那让我感到很悲伤。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爱麦洛莉,也爱我记不起来的一切,因为那肯定构成了我的一部分。」 琼从未注意过爱葛妮丝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柔,就像雪一般。 「所长你幸福吗?」琼下意识地问。 「当然啊。」爱葛妮丝轻轻地说:「虽然爱人很难,但哪件事不难呢?」 时间来到一月时,她准备动身回到太空中心,这一次去的结果,若不是她能成功解除神田的诅咒,要不就空无一物的回来,而后忘记对方从此再过上平凡的生活。 不能发生这种事。 她曾看见神田抱着麦洛莉低声哭泣,就在半夜时分。麦洛莉是个很容易受到惊吓的孩子,夜里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啜泣。但只要能在神田怀抱中,还有「我的小公主」这样温柔的呼喊下,琼能听见一切归于平静。 但她也总能听见神田的哭声。 预备离开别墅前琼抱着麦洛莉吸了一大口。已经满月的麦洛莉头发软蓬蓬的,感觉就像在摸小动物。琼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然后直直望进麦洛莉黑色的眼睛里。 她四下张望,确认没人后,琼小声地与麦洛莉说:「我会把你爸爸带回来的,不要担心喔。」 随后她将麦洛莉放回婴儿床内,她猜测这也应该是爱葛妮丝父母买的。在琼走出房间时,她看见神田就站在门边,琼差点吓到魂飞魄散。她嚥下口水,和对方相互瞪视,但两人都没开口。 最后与爱葛妮丝告别后,她和其他人一起坐上箱型车,就像来时一样,琼坐在中间,莱尼和神田分别坐在他们两侧,由不认识的士兵负责开车,伊利亚与欧佳都不在自己身边。但不用担心。琼心想,她已经跟其他人商讨过了,她会没事的。 可她仍然看向身侧的神田,对方这次没有将头发绑起来,而是散落在肩上,眼神则看往彷彿相当遥远的地方。她低头一看,发现神田这次戴了戒指,与爱葛妮丝同款的婚戒。 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移开视线,然后屏住呼吸。 雪停的时候,他们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琼在下车时望向地平线以及矗立于地表的钢筋支架,在更远的地方,必须要乘着车前往的地方是火箭,琼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型号,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打造出来。 而阳光看起来太刺眼了,琼嚥下口水,她回避神田的视线,和莱尼一起前往门口。琼注意到这里的车子近乎密密麻麻地排满停车场的每个空格,到处都听得见脚步声伴随着某种金属与金属间相互摩擦的声音。 「美国人。」伊利亚从远处走过来,对方穿着相对来说较为正式的衣服,身上还掛着名牌,他指着后方说:「跟我过来一下。太空人就先不用了。」 「我明——」 琼正准备动身,但她的肩膀却突然被某种力量给压制,琼转过头,她与神田对视。最终神田松开了手,琼看着对方在半空中的掌心,她在下一秒紧紧握住神田。她说: 「我发誓过了。」 神田望着她,在琼松手的同时,莱尼抓住神田的手臂,正面迎向从建筑中出来的军人。而琼与伊利亚便往附近的空地走去,琼一眼就看到在一辆巨大卡车前,厄德勒斯穿着大衣站在卡车尾门边,在看见自己后,厄德勒斯瞇起眼睛,举起手打招呼。 「你提出了一个相当奇怪的请求。」对方先行开口:「女孩,你一直都是替我们执行任务的身份。」 「我知道。」琼屏住呼吸,她要冷静,像曾经在球场上那样,即便那感觉像好几百年前的事情,她会运球,然后射篮,最重要的是—— 「是琼?波里斯的提议才让你们能够参与到这里,听听她想要什么也不为过,同志。」 相信同伴。 但仔细一想,他们明明全都是以利益关係连结起来的一群人而已啊。只要有谁提出了更好的条件,所有人都会溃散。 琼瞥向伊利亚,对方的口音让她感到相当不习惯。而前方的厄德勒斯则手插着腰,勾起某种不明所以的微笑:「这里到处都有监视器,我们想搞什么阴谋,也肯定会被这群美国佬给听见,进来车上吧。」 她被另一位士兵给拉上卡车载货区,而后琼看见些被绳索紧紧扣牢的东西安置在角落,从作为包裹物的木箱琼可以判断这应该是某些器材。 厄德勒斯靠在墙壁旁,这里的灯光昏暗,而有人帮忙拉下了卡车尾门,空间内就只剩伊利亚、自己以及厄德勒斯。 「我必须除掉中校。」琼当机立断开口,她压低肩膀说:「他要是许愿我就完蛋了。」 「我们也需要那东西。」厄德勒斯撇了撇嘴。 琼感觉心脏碰碰直跳,但对方先行开口: 「女孩,正如同伊利亚说的,你能够让我们参与进来的确干得好,但总归一句,主导这整个计划的人是西格中校,我也是因为有交情加上伊利亚才能参与进来,更遑论能否在等会的实验中知道核心——」 「如果到时我把谬尼摩西尼的製作方法偷出来给你,你愿意帮我们上月球吗?」 气氛沉默了几秒鐘,而琼握紧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将每个字母都嚼出血来,她开口:「你难道不想让苏联再次成为强国吗?」 「这是怎么回事啊。」厄德勒斯也一併倾身:「你口口声声说不该让那个太空人上月球,现在为什么又要上去?」 「我有必须实现的愿望。」琼提高音量,她感觉眼睛中的血管都因为浑身使力而破碎:「那只有在月球才能达成。」 「你知道等等会发生什么事吗?」厄德勒斯说:「他们要试图做出谬尼摩西尼的力量,我甚至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许愿』——」 「谬尼摩西尼的力量将在容器上作用。」琼接口: 「然而月球的容器没有消失,我要上去让那东西啟动,然后实现愿望。」 ——当琼结束谈话后,她来到室外才喘了两口气,而伊利亚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们两人对视,而伊利亚说: 「就算他答应了,但成功机率很低,美国人。你没办法知道他们到底要『怎么做出来』,就算真的做出来,那又该如何带走,所以这会是场赌局。」 「我知道。」琼一边说一边迈开脚步,然后她顿了顿,说:「我能信任你,对吗?」 「你应该要在找我帮忙前就这样问。」伊利亚轻轻地说:「但,对。我们能一起完成『六月计画』。」 她与伊利亚进入到室内,到处都是走动的科学家,他们似乎讨论着电力的分配使用。她瞥见几名学者打扮的人,甚至还有一块写满数学算式的巨型白板,藉着滚轮的力量穿越走廊。甚至还有提着小白鼠的生物学家。 而越是往深处走去,通行证上的等级就开始变得至关重要。因为身份的缘故,琼所拿的通行证写着最高级别,于是她与伊利亚在走廊分别。 隔着墙壁,她能听见巨大器械传来的声响,每一下感觉都像打击着心脏。琼在走廊尽头看见莱尼与神田,她连忙走过去。 「琼,对方怎么说?」莱尼急急地问。 琼大力点头,她看着莱尼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一旁的神田却大发雷霆,他大喊:「琼,你到底是想——」 「我想了很久!」她不能给对方说服自己的机会,所以琼大声吼道: 「麦穗小姐是为你造出这个东西,谬尼摩西尼需要你来许愿!我、我知道,我能帮你的非常有限,可是啊,就算失去双眼,失去手脚,甚至失去存在,那也是我的选择,我不要再做任何会后悔的事情了!」 她伸出手的同时,恰好看见玻璃窗内的室内传来光亮,如祭坛般的室内因为照明而闪着耀眼的光。而神田只是瞪大着双眼,没有伸出手,甚至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然后,琼看见中校抱着一叠影印纸,从实验室内走出来,视线相逢后,中校挥舞着手中的纸张,接着说:「纪录员,你的文笔可真不错啊。」 「什么?」琼回过神。 「神田对吧?请多指教。」 她愣愣地,看着中校走近,而后神田惊恐地后退一步,甚至差点跌倒。而琼与莱尼站在一起,中校伸出手,然后握住神田细长的手指,他说:「头一次见??不,记住你。按照这上面写的,你是肯恩的邻居啊,难怪有种相似的气质,啊——头有点痛,不过今天的实验就麻烦帮忙了。」 「这、这不可能!」莱尼回过神:「你怎么可能看过??那是琼写的自传吗?你怎么可能就这样记忆起来?」 「你什么时候把自传给他?」琼下意识地喊。 「不是我给的,是他??该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 糟糕了。 她的计画。 她的计画必须要有神田的帮助。利用对方无法被记忆起的特性,利用神田曾经到过太空署偷走关于谬尼摩西尼残缺资料那样,她要说服对方,神田珍贵这个人,恰是人如其名一样珍贵。 等会要进行所谓的「祈祷」,仿造麦穗小姐提及的起源,在进入门后,穿越被搭建起的「鸟居」,象徵进入到神的领地之内,这样的仪式必须要有与「神明的力量」强烈连结者才能执行。他们要将神明的力量封印于某个物件之中,随后再灌入到谬尼摩西尼内。但在这最后的两步骤之间,琼记得他们一直无法确认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但她与莱尼必须确认神田真的有好好戴上脑电波感测器,确认针头真的打进对方的手臂上。这是只有他们办得到的事。所以这时候伊利亚将会去处理整栋建筑物的发电设备,而厄德勒斯将在停车场等待他们。欧佳会去保护爱葛妮丝他们。 这一切能够同时成立,是因为这是起机密行动,这是中校一意孤行的结果,是甚至不惜花费如此多的人力,告诉琼真相,因为他们既是敌人,也是某种层面上的盟友,不可能让外人破坏这一切。没错,这些人需要自己,需要莱尼,他们要把所有的设备都给破坏,将能带走的道具摸走,到了苏联后,他们会上去月球,把谬尼摩西尼放进月球的载体,然后许愿。 只要能将诅咒破除—— 「距离首次建立起谬尼摩西尼过了多久呢,纪录员,答案是二十年以上。」中校瞇起眼睛看过来:「这期间你们脑科学研究所又在干什么呢?答案是研究记忆。你们用金钱让那些研究员甘愿为你们做事,而后将那些论文私自保存,想着作为筹码,但最后有能力将这些转化为实际用处的还是我们。」 中校伸出舌头,上面有某种药丸的残骸。 那就是政府将歷悉研究所搬空,藉此来换取莱尼平安的代价。 「在短暂时间内逼自己大脑发挥到极致的话,就有着能够暂时比拟你的记忆力了,不是吗?肯恩。而那份自传,能够让我记忆起来——」中校说,一边伸出手碰触了神田的肩膀: 「没错??只要有短短几分鐘就够了,我要亲自看着你成就谬尼摩西尼。」 「不、不应该是这??」神田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完,琼就看着中校流出鼻血,但对方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将神田拉往实验空间内,一边叫着琼与莱尼进入。琼近乎疯狂地喊道: 「谬尼摩西尼的存在根本不是为了你!这是麦穗小姐为了要破除诅咒所以才打造出来的东西!」 「诅咒,我也是为了要破除诅咒!」换成中校提高音量,他粗暴地将神田整个人甩进实验场内,紧接着将门给锁上。他们踏入鸟居之中,四周都是强化玻璃,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个方向,那些拿着纪录板的科学家们,那无数的摄影机都知道这里该死地发生些什么事了吗? 「如果说肯恩的记忆力是诅咒,这个人无法被记忆起是诅咒,那么无法与人交流,无法感知到世界的美好,失去视力,失去听力,四肢被夺走,阿兹海默症呢?忧鬱症呢?这是诅咒吗?纪录员。」 灯光黯淡下来,只剩下中央的一盏白光。神田独自一人站在所谓的祭坛上,他身体紧绷,神色惊恐。琼连忙想跑过去,下一秒却被中校强制性地按下肩膀。琼吃痛地大喊一声。但她与莱尼却彷彿本能般的无法动弹。 中校再次举着她所撰写的自传,然后说: 「你们提及了一个相当关键的东西,可却没有人发现,该说真是可惜吗?到头来我们只需要印证这个猜测。」 「什么?」琼破音地询问。 「名字。」中校说:「你们记得住『神田』,却记不住他的本名,那就是关键点,唯有他一人所记住的事物,被麦穗那女人用来当作『降神』的代价,这就是你们一直找不到的缺漏——唯有一无所有之人,才能得到许愿的力量!」 「来吧!献出你的一切吧!」 ——你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她想起同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个温和有礼,有着细长如狐狸一般眼神的女人,麦穗小姐曾牵起她的手,如此间聊般的说到。 她曾经在那,在那个地方,见到年轻的神田。 就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就像普通的青少年。带着卡带式耳机,听着琼从未问过是什么的音乐,眼神直直望向前方。最后对方就这样看过来了,那双墨黑色,如狐狸一般细长的眼睛。 说起来,哥哥罗伊之所以叫做罗伊,是自己的母亲所取,做为家中的长子,有「国王」之意;琼之所以叫做琼,仅仅因为出生在六月,而被父亲安上这样的名字;麦洛莉之所以叫做麦洛莉,是因为爱葛妮丝以纪念为由而取名;而神田——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旅途的终点吗?所有的谜团是不是都解开了?但是大家的伤痛始终没有復原啊,伊利亚没有得到所谓幽灵的验证,欧佳的父亲尚未回家,莱尼至今还没治癒他甚至得酒精成癮压抑的不安,爱葛妮丝既无法记忆起爱也无法忘怀痛苦。而琼呢?她正如同神田说得那样吗? 始终想着要为别人粉身碎骨。这样就可以稍微偿还一点自己的罪孽。所以她来到了脑科学研究所,所以她前往了苏联,所以她去了疗养院、去了莱尼的老家、去了太空中心、公路旅行,然后说她,说她,那些悲伤与痛苦的事情都由她来记忆吧—— 「神田,我们!」她嘶声,近乎要将整个喉咙都给四分五裂那般,琼向着对方吼道: 「我们,一起去月球吧!」 她感觉大脑四分五裂,因为这句话是如此突兀、不合时宜,并且如此奇怪,她感觉后脑勺被枪指着,中校的鼻血滴落在地面,神田就这样看着他们。 「好。」然后,神田狰狞地说: 「我们一起去吧,琼。」 第四十二章 自私的孩子们 糖果。 琼突然觉得,她要是在死之前,口腔里肯定会浮现出糖果的甜味。 不知为何,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吃那些柠檬糖,琼记得以前她向爱葛妮丝询问为何是柠檬口味,巧克力不好吗?或者草莓糖也不错。爱葛妮丝回答了她什么?? 对了,是——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当时毕业舞会,主办单位提供的食物就有柠檬糖,于是当时神田向她求婚时,爱葛妮丝的嘴里,就有着柠檬的气味。 琼回过神,她的后脑勺被中校用枪给抵住,她屏住呼吸,脑袋飞快地运转,她想起图书馆说歷悉脑科学研究所并没有将论文开放查阅,而她在工作期间,除了帮忙撰写报告外,也根本没有深入去与其他人进行研究,所以她并不清楚,这些年来利用莱尼作为实验品,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 中校咳了几声,他伸出手,不耐地抹去流至嘴唇的鼻血,他喃喃地说,字句都像是费了好大的劲:「你们的大脑构造到底是长什么样子啊,还是说是因为你的特性呢?神田。」 被指名的对方站在那,琼这才意识到神田周围仪器的画面都在准备运转,准备将管线接至对方身上,在神田的身边,是放置于架子上,那曾在疗养院见过的复製品。琼似乎可以明白了,就和鱷鱼那时一样,他们试图造出某种生物,眼前这个肉块般的复製品也正如同当时她所见到的那般,滴落出黑色液体,在整个空间内蔓延。 「别提什么月球了??」中校举起手,指向神田:「快点。」 她甚至还没明白中校的话到底在表达什么,但琼只知道不能这样做。 神田的眼神看向了另一侧,琼花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正在与莱尼相互对视,最后,神田又看了回来,琼直直望进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内。 当神田在下一瞬间拿起身侧的手术刀时,莱尼试图将中校的手往另一侧折,于是琼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听见枪响。她将视线从玻璃上的弹孔移开,然后直直迈开脚步,她脑袋既膨胀又燥热,她拚死般地抓住神田的衣摆,看着对方将手术刀戳进复製品中。 大量的黑色液体喷溅而出,即便那既没有腐蚀性,也没有任何立即性的影响,但被黑色覆盖的神田抬起头时,只剩下眼白能清晰看见,就像来到人世间的魔鬼。 事情发生的太快,在琼喘息着时,神田已经将复製品的肉块用蛮力给扒开,血肉飞溅,触鬚缠上了神田的手腕,而对方的眼神中却像是容不下其他事物一样,琼看着神田甩着手,然后抬起头,迎向中校惊骇的表情。 「你以为你能顺利遣逃到苏联去搭火箭,然后去月球吗?」中校说,他甚至还在与准备抢夺手枪的莱尼对峙着: 「我们不会让你逃走的。」 然后,神田出乎意料地开口:「这里的发射场也有火箭,不是吗?」 琼感觉到心跳几乎是要停止了。她看着神田几乎是露出某种狂傲的笑脸,就像是报復一样,对方的手指与指缝中都是肉屑,表情狰狞却也在颤抖着:「你明白当初你在拜科努尔说出要让我跟莱尼都幸福这句话,是多么愚蠢了吗?」 「什??」 不,等等。 事情感觉不对劲。她想要抓住神田,甚至与莱尼同时嘶吼着对方的名字,她能听见周围的科学家在扰动不安,神田作用于事物后所呈现的样貌也肯定会被感知到,现在那些人在干什么?琼准备大喊时,视线突然黑了一片。 伊利亚。 她意识到伊利亚已经让建筑断电了。她看着眼前的仪器因为跳电而散出火花,在黑暗中像一场小型烟火秀。琼屏住呼吸,她试图摸索墙壁前进,也是在同时,她听见大门敞开的声音。琼大喊:「神田!」 周围的人声如爆炸般开始嘈杂,此起彼落,琼跌跌撞撞地想要前进,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不能让对方独自前行。她伸出手,下一秒便感觉到有人抓住她。 「琼!」莱尼的声音从耳边掠过,随后又转移到琼的后方,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推了一把:「往前进!我等等会追上去!」 她没有时间关注对方与中校怎么了,琼瞥见前方的走廊闪起了紧急照明灯光,于是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术刀,而后拔腿狂奔。肌肉紧缩,肺部像是要四分五裂,琼感觉自己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了。她不想要现在回忆以前在篮球队都干了些什么,但她老是想到,当自己射篮成功后,她便能感受到全然的欢喜,她不需要再想哥哥与阿姨与自己的未来。 就像现在这样,她觉得解决了神田的事,自己或许也能得救。 「神田!」琼在走廊上大吼: 「珍贵!你在哪里!」 该死,该死,应该要让莱尼来才对啊,只有对方可以将整座建筑物的平面图都背起来,才不会发生像自己在拜科努尔发射场的遭遇。琼摸索着建筑物的墙壁,她看着紧急照明灯闪烁着,然后几秒后又成为全然的亮光,她眨了眨刺痛的双眼,周围有几名工作人员经过她,投来了不明所以的眼神。琼哭着抬起头,振作点,对方不可能马上开着火箭就走,一定得先去控制台之类的地方—— 琼喘着气往自己印象中的地方奔跑,再往前走穿越一条连接的长廊,将是放置火箭零件的仓储区域,这里似乎在阿波罗计画结束后就预备要开放给外界民眾参观,因此是关闭着的状态。琼飞快地思索,她要先从这里经过,然后到外头去?? 她打开工作区域的门,这里是一条悬空的走廊,就像吊桥一样只用几根钢筋固定在半空中,而更前方有着楼梯能够下到底部,这里灯光昏暗,甚至看不见桥的底下放置什么零件。琼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但是当她在远处瞥见逃生门的亮点时,琼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 她也没有料到,会在前方的平台看见一个身穿大衣,带着耳机,全身缩成一团的少女蹲踞在角落。 琼喘着大气,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管其他人,最重要的是神田。但要是她的猜想没错,眼前这个有着一头柔软褐发,眼神透露惊恐的娇小少女,肯定,肯定能成为—— 「你在这里做什么?」琼站到少女面前。 但对方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嘴中喃喃自语着:「停电事故发生时应该保持冷静不要惊慌仔细检查??」 琼蹲在少女面前,然后大声说:「你是跟谁来的?」 少女没有摘下耳机,只是惊恐地瞪过来。 她嚥下口水,又说:「西格中校?」 或许是听见熟悉的名字,少女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下来,琼紧张地准备将对方给拉起来。 「嘿,纪录员。」 一听见中校的声音,琼寒毛竖立。她扭头看着后方的门打开来,中校狼狈地走入,他紧皱着眉头,衣领上沾满血跡。他说:「算了,不用跟我解释刚刚发生什么事,我知道一定没有成功,该死的。」 「莱尼人呢?」 「可能往另一个方向跑了,我记不太清楚。」 琼花了几秒才意识到,中校是在整理他因为遗忘神田而產生混乱的记忆。她看着对方喘了几口气,将视线移过来,最后定格在自己身后的少女身上。 「珀尔,刚刚停电吓坏了对吧?快过来。」 中校那彷彿无视自己的举动让琼顿了顿,她转头盯着名叫珀尔的少女,与珍珠(pearl)谐音的对方却显得脆弱易碎,珀尔不为所动,她仍旧喃喃唸着:「危险解除后广播系统重新啟用就能够提醒群眾已经没有危害——」 「珀尔!」中校提高音量,他站在彷彿摇摇欲坠的天桥上:「给我过来!」 琼必须抓紧机会,她当机立断地伸出手,然后紧紧将少女的双手手腕给扣起——这甚至轻而易举,因为珀尔长得瘦小,看起来感觉连高中年纪都不到。琼将神色恐惧的少女从地面拉起来,然后掏出手术刀,她不敢将尖锐面推向珀尔,于是琼指向中校,说: 「不要阻拦我们去苏联。」 「等、等等纪录员!」中校慌了神,这就是琼所期望见到的:「不要这样做!」 她感觉珀尔扭动着,一边像是要情绪崩溃一样发出奇怪的呼喊声。琼用尽全力逼自己冷静下来,她能做到的: 「让神田他实现愿望!我去你的什么才是诅咒,我要让他——唔!」 中校不是因为女儿被威胁所以才出声的。 她从未想过如此娇小的身躯内会爆发出那么强烈的力量,以至于当珀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琼撞击到天桥的围栏边时,她没办法意识到,这样的力道将会使得她失去平衡,而只到自己的腰际边的围栏,也无法保护整个身体不被地心引力拉扯下坠。 当身体悬空的一瞬间,琼感觉自己像是翻了个跟斗,她的后脑勺猛烈撞击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爆裂的耳鸣和酥麻感立刻重创她全身上下的细胞,因为咬到舌头,嘴里在瞬间蔓延出血腥味,但在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死命地抓住她的脚踝。 「他妈的,纪录员!」 血液全流进大脑,琼勉强抬起模糊的视线:「中校?」 「不要动,我把你拉上来。」 对方真的信守承诺,经歷一分鐘左右的艰难拉扯后,琼瘫坐在天桥上,她咳出鲜血,而中校抓着她的下巴,仔细检查里面的伤口,然后说她很幸运没有造成严重的出血。 和一个刚刚还在疯狂对峙的人说这些实在很奇怪。但琼回过神来却发现珀尔已经不见踪影,她开口:「你的女儿呢?」 「跑走了,就跟往常一样。」中校轻描淡写地说,他站起身,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其他人会注意她的,这里很安全,我来过很多次。」 琼喘着气,她抬起头看向对方,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许愿,就算这些症状无法治癒,但她、那个女孩子不是真实存在的吗?你记得住她,我向她说了你的名字,她也可以知道你,这样不就够了吗!」 「人都是这样想的。」中校靠在围栏上说,他的话语没有以往那种自傲感,没有将一切都掌握在掌心中的自信,只剩下沧桑: 「都是觉得自己最惨了,遇到比自己还惨的人就会感到安慰??『好险他过的比我更糟』,然后呢,最犯贱的一点是,他们会尝试解决他人的问题,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自己的惨。」 这本该是某种无趣的对谈,但琼却觉得像是手术刀不是掉落进底部,而是狠狠插进她的心窝,然后让五脏六腑淌血。 「所以我才说肯恩和我很像。」中校用那还残留着鼻血的脸露出微笑:「但是啊纪录员,你可不要小看他人的痛苦啊,你懂得自闭症的世界吗?你能跟珀尔沟通吗?你能懂光是让她认知到我是她的父亲,我会一辈子支持她这点,就花了十年以上吗?你懂得这彷彿生活在两个世界的感觉吗?你终究只是个外人。」 「但是外人又怎样?」琼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的嘴角在流血,她不清楚这是在辩解,还是想要否定,琼甚至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她只是用尽力气,说: 「因为我希望他们好,所以我想要为他们做点事,这样不就只是,单纯的,单纯的『爱』而已吗!我为什么还要为了我的爱而下定义啊!混蛋!」 中校愣愣地看着她。 她听见门又开啟的身影,而几个军人模样的人走进来,他们似乎是来找中校的,于是琼拔腿就跑,她的胸口闷痛,后脑勺又酸又麻,往下的楼梯走得跌跌撞撞,琼差点在平地摔倒,然而当她打开逃生门后,出现的又是另一条走廊。 她抑制住想要呼喊莱尼的衝动,只是继续往前走。 「神田!」她大喊。但走到一半时,琼不得不在一根柱子前停下来,她弯着腰呕出了胆汁,身体变得紧绷且无法控制。琼颤抖着,她仔细思考,如果这附近有电力控制室的话,那她应该可以遇见伊利亚。 对,伊利亚。 信任一个敌国特工不知让为何让琼感到安心许多,事情不会再更糟了,对吧?她在走廊上闪躲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穿着连身工作装的人对正在进行的实验肯定毫不知情,但即便如此琼也觉得必须小心翼翼。 电力控制室附近围着一大群人,琼下意识地认为伊利亚肯定不会在这里。她连忙往另一个方向弯去,她必须先出去,先离开这栋建筑物,然后找到人来帮自己。她咳了几声,感觉起来恶化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脑袋的想法。 ——「就算谁不记得我也无所谓了,只要你们能好好活下去就好——我想这就是我的尽其所能。」 神田带着轻柔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不停地在脑海里回盪,她之所以感触那么深,肯定是因为这样吧,因为她也曾经对哥哥说出这样的话,请求罗伊?波里斯这个人,好好地、不去打架闹事地,安稳地与她和家人们一起,在那栋小公寓中生活下去。 「哥哥??」然后,琼再次感到噁心,她什么也吐不出来,所以她下意识地喊:「哥??呜啊??哥哥??」 她脚步不稳地停下,嘴里近乎是祈求般地喊道:「哥哥??神田??你在哪里??」 有隻手拍上了她的后背,几秒后揽住了她的肩膀,琼抬起头,发现是神色警戒的伊利亚,而对方的举动看上去也不是为了要安慰她,而是试图阻挡四面八方的攻击——即便现在周围一切都安静无声。 琼流着眼泪,她小声地说:「伊利亚,你有看到神田吗?」 「没有。」对方回应:「该走了,你有拿到製作方法吗?」 琼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太空人在哪?」伊利亚又问,这次琼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在对方叫自己赶紧出去时,琼拉住对方的手臂,然后说自己要一起去。 伊利亚看过来,但原先坚定的眼神却变得不确定,他问:「你??你是哪里受伤了吗?美国人?」 琼再次摇头,伊利亚在沉默一会后,拉着她往建筑深处走。 他们在某个清洁人员专用拖曳垃圾的通道内稍作停留,这里的告示牌标示了各层的功能。最开始琼来过会议室,也前往过附近能提供留宿的简易客房稍作休息。只要出了这里,就能够沿着路走,来到发射火箭最主要的控制台。他们的实验空间在上面只写了「储藏室」三个字,似乎结束后就能够毫不留情地将一切给抹消。 在微弱的灯光下,伊利亚曾被玻璃划伤的脸庞看上去也显得朦胧,他的视线瞥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像是在思索莱尼若是与中校分别,那会前往哪个区域。 「伊利亚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然后,琼脱口问出。 对方待在原地许久,接着说:「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的人,就某方面来说,大概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和肯恩小姐有点像。」 「你和所长很熟吗?」琼又问。 「是她很会装熟。」伊利亚说:「她拼命在记一件事,没什么人能做得到像她那样。」 琼想到最后,那段没有人记得神田的日子里,爱葛妮丝也不觉得贴满便条的房间有何异样,那个对她说着「爱人很难」的对方,到底能记得多少事,琼不清楚。她现在该做的就是找到神田,然后再对他说一次,就让她陪着吧。 所以一起去月球吧。 伊利亚拉着她,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清洁员通道内穿越建筑内部,最后再次来到了实验室附近,现在灯光已经全部亮起,伊利亚将散乱的头发全拨到脑后,绑起小小的马尾。他们在室内绕了将近十分鐘后,琼感觉自己越来越焦躁,到处都没有看到莱尼,甚至中校或珀尔的身影。 会不会他们都出了什么事?这个想法在缓慢发酵的同时,琼看见纳塔莎与厄德勒斯正在转角处,周围还有其他的研究人员。她感觉身边的伊利亚绷紧神经,但纳塔莎已经看见他们,于是两方人马便匯聚在一起。 「我劝你们也赶紧离开比较好。」纳塔莎瞇起眼,语气警戒地说道:「我们一直以为这场实验,是西格那傢伙和那些政府官员协商好的,只要成功就可以带给美国利益为交换。」 琼的脑海浮现最开始他们到太空中心,和那些原先要追杀他们的人交涉的过程, 她也是从中得出了麦穗小姐的一切。琼回过神,然后问:「但、但实验不是只进行了一半——」 「听说有人去通风报信,某个年轻的博士。」纳塔莎嘴上叼着烟,表情凝重: 「爱葛妮丝?肯恩。她八成说了西格那傢伙想要私吞成果,利用苏联的力量来掩盖真实目的,所以那些军人们肯定就要来了。趁现在大家都很混乱的时候把资料拿一拿赶紧逃吧??」 琼呆愣在原地,他的脑海里反覆跑着这几日来的商讨,由于与神田闹僵的缘故,琼甚至也不会跟爱葛妮丝说他们要干什么,她想起对方的绿色眼睛,以及说着「你们每次都这样」的语气,轻柔,就像从未怪罪于任何人。 「我们的约定还算——」伊利亚立即开口。 「当然。」厄德勒斯抓着资料本,他皱起眉头说:「但那个太空人跑去哪了?」 于是他们再次回到错综復杂的建筑内。伊利亚在前方奔跑,琼也跟着对方。而不出几秒,他们就在楼梯的转角撞上满脸鼻血的莱尼。 琼震惊地看着彷彿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的对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着对方的脸颊,而莱尼也伸手将她拥抱。 「我们该离开了!」伊利亚喊道:「刚刚那些人说这里很快就会被关——」 「我还没找到神田!」莱尼用更大的音量说,他看起来正如同与鱷鱼搏斗时一样,因为用力过猛而精神紧绷:「我必须找到那个傢伙!」 琼大力点头。 而伊利亚嘖了一声,他说:「太空人,你他妈还有哪里没去过?」 莱尼的脑就是电子计算机。琼看着对方伸出手,像是在操作看不见的地图,莱尼精准地说出实验室周围某条走廊的转角,每层楼的配置,主控室、会议间,包括琼曾前往的仓库区域,更恐怖的是她知晓为了神田的实验,这里其实也有其他像是白老鼠与鱷鱼之类的生物被关在保全密实的空间。 「神田会去哪里?」琼问。 「他、他??」莱尼的鼻血泊泊流出,沾湿了他的整个上衣:「该死,我不知道。但他不可能独自一人逃走的。」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不断逐层寻找,琼的脑海里全是那些令人不知所措的情报,她紧牵着莱尼的手,甚至来不及告诉对方关于中校,还有爱葛妮丝的事情。 琼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吶喊,她又热又昏沉,后脑勺一直在隐隐作痛,她想吐又想哭,但某种信念仍指引着前方。 神田。 她在做正确的事情吗?琼不知道,她想到中校那时将她拉上来时,眼神中的担忧千真万确,然而对方在面对女儿珀尔时,却有种疲累不堪的表情。她总觉得那模样熟悉得令人心碎,而后才想起那就是莱尼的样子。 她怎么会没想到呢?以往她责怪神田时,对方肯定也察觉到了,察觉到这将是一场会将所有人都四分五裂的行动,但全部的人依旧坚信只要许了愿就能实现幸福美满。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局。爱葛妮丝能记起她的丈夫,麦洛莉能记起父亲,而所有人都能知道神田是怎么样的人,他会成为世界之王。 「前??」穿越一条狭窄的走廊时,他们看见一扇安全门,而上面的标示写着出口,莱尼正准备伸出手,然后旋转门把。 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子弹掠过所有人的中心点,精准地打在了安全门上。琼、莱尼以及伊利亚愣愣地看着冒出硝烟的弹孔,而后所有人一同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在水泥道路中滴落的血跡,最终蔓延到那个站都站不稳的人身上。当空气趋于寂静,她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在耳鸣之中,欧佳的呼吸吐纳暴戾且令人不安。 对方一隻手捂着大腿上的擦伤绷带处,另一隻手举着枪,枪口还冒着烟。 「对不起。」然而欧佳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 「别走,波里斯小姐。」 最终章 爱将殊途同归 上 有那么几个片刻,琼一直在思索最后将会怎么结束,这将是麦穗小姐期望的吗?而她真的能帮上忙吗? ——「你、你为什么受伤了?」 琼说,她的前方被莱尼的手臂遮挡,而另一侧的伊利亚则代替她快步走到欧佳身旁,将欧佳手中的枪械轻而易举地抢夺。 琼提高音量:「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应该在所长身——」 她一开口就涌上一股噁心感,而莱尼撑住她的身体,琼嚥下那股作呕感,然后与欧佳的视线相互交错。 或许是因为疲累,又或许是因为周围如身处于人烟罕至之处那般静謐,欧佳靠在墙上,瞇起眼睛说:「波里斯小姐,你觉得我该相信谁呢?」 「什么?」 「一开始我相信我父亲,所以得知他间谍任务失败,我便与和我家联系的特工达成协议,然后帮他们干活。」欧佳缓缓走到她面前:「然后我相信了你,认为只要你成功,我父亲就回得来??但是你,你实在干得乱七八糟啊,不仅面对中校整个人像小动物一样发抖,在疗养院也横衝直撞,被利用也无所谓,所以——」 欧佳有一头很美丽的金发。琼突兀地心想,通常校园人气王都是这样的角色,花枝招展,举手投足透着绝对的自信。欧佳甚至没有哭,只是露出相当扭曲的表情: 「你们研究所的东西,包含那份自传,都是我给其他人的,肯恩小姐生產那天,也是因为我先行联系了太空署的人,所以才会被追杀——只是后来伊利亚决定要相信你,所以我也??」 琼来不及说出任何一句话,她的手臂被欧佳给抓住,对方就像位谦卑的祈求者: 「伤口是肯恩小姐打的,我想要阻止她去进行告密,说真的,谁管中校要做些什么呢?但是怎么会,肯恩小姐可以毫不犹豫地开枪??不是先去考虑孩子的安危,而是要把威胁去除。就和你一样,波里斯小姐——」 「别走。」欧佳的声音沙哑又破碎:「拜託。」 「伊利亚你早就知道吗?」琼愣愣地询问。 对方顿了下,然后回答:「对。」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或者、或者至少让她??」让她怎样,其实琼也说不清楚,她只是也颤抖着抓住欧佳,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告诉你们她也会自食恶果,就像现在这样。」伊利亚轻声地说,他绕过所有人,然后站在门边。 琼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似乎也曾经发生过。 那时她与神田待在疗养院那,对方老早就知道自己或许与阿波罗计划有关係,所以尝试着将她招募进研究所内,一切都是基于利益。 「我们该走了。」伊利亚说:「美国人,别搞英雄主义。」 「但还、还有办法??」琼急忙说,她的口鼻都有着浓重的铁锈味,琼抓住欧佳,然后说: 「如果说他们现在准备将中校作为替罪羔羊,那、那我们就那样吧!」琼留下鼻血:「说我们和上次发生了一样的状况!但幸运的是,这次我们唯一有的成果,就是知道如何回收月球上的实体,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不是吗!『回收』!我们,他妈的,现在就在这里,上月球!」 「波里斯小姐,你??」 琼打断对方,她感觉有一条明确的线往前延伸:「你原先想与太空署交易不是吗?」 对方愣愣地点头:「他们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忙阻止你们,就会用他们的优势施压政府单位,让他们把我父亲救出来??但我那时开车走了,他们就认定我为叛徒——」 「你不是叛徒!」琼大喊:「就像在汽车旅馆时说的那样,你只是在协助我,欧佳,我会尽我所能去确保你的父亲平安无事,所以、所以请你??」 「帮我上月球。」 欧佳睁大眼睛,琼感觉其他人都围在自己身旁,莱尼抓住她的肩膀,像是怕她随时会倒下。他们又在此地停留了会,开始拟出一点也不详尽的计画。根据欧佳的说法,爱葛妮丝应该也正在开车前来,也就是说从他们一离开后,所有人的行动就近乎同时展开。但如果根据时间差,那么政府军队来还需要一阵子。 「我明白了。」然后,欧佳说: 「但这里的门应该都是锁住的,我刚刚在来的路途上,也听见其他人都无法出去。」 她与欧佳之间毫无联系。琼无法准确担保自己能否救出对方的父亲,欧佳也没办法保证若她与政府交涉,这样一个失败间谍的女儿到底有没有可信度。 但那时欧佳选择了自己作为赌注,所以琼也是。 她意识到这点,于是她和对方握紧手,琼原本想说不要死了,像这样充满生死离别的话语。可最后,她盯着欧佳的双眼,说:「我喜欢你写的报导。」 「彼此彼此。」 随后他们与欧佳分别,而在莱尼和伊利亚的询问中,琼才勉强说她似乎后脑勺去撞到了。于是莱尼背起了她,语重心长地说那有可能脑震盪。 琼没有力气管什么脑震盪。她的脑海中回盪着中校那彷彿撕心裂肺的告解,她应该要憎恶利用他们的对方,可内心却满是愧歉。 「不要哭,琼。」走在楼梯时,琼听见莱尼这样讲:「我们会把事情解决的。」 「莱尼。」琼低声询问,她感觉鼻血止住了,昏沉的脑袋好像稍微清晰些:「如果是你的话,你是不是也会想自己一个人上月球?」 「你已经总结完我一部分的人生经歷了。」对方温和地说。 琼的侧脸颊贴着莱尼的后背,感受温热的体温还有稳健的心跳声。她看见伊利亚的眼神瞥过来,随后又直面向前方。 「麦穗??我是说神田的母亲。」莱尼突然开口,他在楼梯口放下琼:「她尝试了好几十年,到最后却轻易地离开了。我一直在想,她会不会也有想放弃的时候,可最后还是造出谬尼摩西尼。而我们绕了好大一圈,发现答案就在这。」 跟随着伊利亚的脚步,他们来到二楼空旷的廊道和房间,莱尼说这里他刚刚都找过了,只不过是以极快的速度一边大喊一边奔跑过,加上昏暗的光线,难保没有遗漏。 「珍贵!」于是莱尼再一次嘶吼:「你在这里吗!」 琼被对方紧紧牵着手,她鲜少听见莱尼大喊,而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让琼的心脏绷紧,她也跟着喊道:「神田!」 但下一秒,伊利亚伸出手,说:「安静点。」 琼疑惑地看向伊利亚,对方皱起眉头,然后指着底下,而琼闭上眼睛,她似乎听见,类似尖叫的微弱声响。 「应该只是我听错??」 「不。」伊利亚说:「如果说那个军官能把你骗到苏联,那么当他需要你时,应该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留下来。」 琼愣愣地望过去,她感觉有什么在脑袋里拼凑而出。结合莱尼刚刚说的话,以及他们在此停留期间,不仅仅是歷史学家,也有如生物学博士和其他研究者负责部分的研究,而分工就像脑科学研究所那般,他们同样拥有生物实验。 「那时我不清楚,为什么他要担任那场行动的指挥官,照理来说,以中校的职阶,他根本不会去处理这种小行动??」莱尼瞪大双眼,然后喃喃:「我想那应该是??」 「鱷鱼。」琼帮对方补完。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整条走廊的空间在亮起了警示灯,开始作响。 ——这将是场相当有效率的清扫行动。伊利亚在听闻后如此说明,这里的研究人员就算他们有取得枪枝执照,甚至平时就有打猎的习惯,但他们并没有研究过变异生物。趁着人群慌乱之际,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行动的,就要属这种咬合力与破坏力兼备的生物。 只要所有的证据都能被破坏殆尽,中校站在这死无对证的太空中心之上,就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准备私吞整个实验成果。甚至他也能指挥剩馀人马展开作战,然后成为英雄。 他们还没找到神田,而这是一场将所有人事物都拖下水,绝对不会有任何赢家的赌注。 琼颤抖着开口:「我——」 「你有两个选择,美国人。」伊利亚在红色的灯光下开口:「赶紧跟我们回苏联,上月球的事就算了,你们在那不会遭到亏待。或者是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鑣。」 琼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抓住伊利亚:「你要拋下我吗?」 莱尼抓住她,说:「琼,我们就——」 「不是拋下,美国人。」伊利亚也抓住她的手:「是止损!我们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你受伤了,太空人大概会因为思考过度而暴毙,你们的状态要怎么找人甚至救人?」 「那求求你!」琼大吼:「伊利亚,求求你!帮我!」 伊利亚那双褐色的瞳孔映照出琼的模样。而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就算是孬种那又怎么样!要是真的失败的话,再来表现也就没意义了啊!不是吗!」 「我知道路怎么走!」然后,莱尼也急急开口:「每条路都知道,我之前就将整栋建筑给摸清楚了,我们能挑小路,避开主要干道上的威胁!神田一定在这座中心的某个地方,他不敢自己一个人离开的!我们必须找到他!」 琼喘着气,她和莱尼一起看着伊利亚的表情,最后对方扭曲着脸,然后伸出手:「真羡慕那个幽灵。」 「什么?」琼说。 「快点,得先去拿武器。时间不多了。」 在自动封锁各扇出入口的情况下,伊利亚还是想办法在黑暗中依靠剪断电路与徒手拉起闸门的方式来到外头,还顺便救了一些同样困着的职员。他们来到停车场附近,这里一片静悄无声,伊利亚绕回苏联人员车辆停放处,那是厄德勒斯的车,琼看着伊利亚撞破车玻璃,然后以某种极为暴力的手法切割坐垫,掏出两把手枪交给她与莱尼。 从这个地方并没有听见中心内传来的呼喊,但可以看见一些人聚集在建筑旁的空地。而莱尼教导琼如何拉开保险栓,然后瞄准。这样短短三十秒的教学,琼觉得就算有人站在前方让她打也一定会偏移。 随后,她与莱尼就和那一群很明显刚逃出来,气喘吁吁的工作人员请教里头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曾与琼一起核对资料的人说他们原本正在准备撤离,里面的警铃开始作响,他们趁着防火门关闭前赶紧来到外头。 「我听见骚动,感觉是生物研究组的人出了状况。」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皱起眉头:「坦白说这种要将实验结果保密的行动,我们根本不会知道发生什么事??」 最后,他们从出来的门再次回到建筑,然后看着昏暗的室内——这里是仓库区域,琼意识到在与中校分别后,她走往了错误的方向,没有直接通到外头,而是在里面流转。 琼的心脏碰碰直跳,她想要大声呼喊神田的名字,欧佳还好吗?还是去找中校?如果鱷鱼是对方放出来的,中校肯定也想了什么方法能够回收——该死的。 但最重要的是神田,神田到底想要做什么?既然莱尼找过控制室和其他地方,那对方会在哪里?他在想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逃走吗?像自己逃离家一样? 琼握紧冰冷的金属枪枝,他们依照莱尼的指示,全程在清洁人员走的小道中前行,并且通过安全门的楼梯来穿越每一楼层。 她从楼梯扶手间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莱尼几乎是环抱着虚弱的她,然后两人一起往前走。但是在准备打开通往一楼大厅的门时,伊利亚皱起眉头,他靠在安全门后,而身后传来的猛烈撞击和惨烈的尖叫声,让琼全身发颤。 「纪录员!」 琼吓到手中的枪差点掉下来,她立刻被莱尼护在身后,而从楼梯上下来的中校只有一个人,浑身狼狈,表情惊慌不已。 「你想要干什么?」莱尼开口:「现在门的另一头是不是有鱷——」 「有没有看到我女儿?」中校皱起眉头,语气忽高忽低。 琼与其他人相互对看,然后她开口:「是你放出那东西吗?」 「停电的时候那群垃圾生物把没通电的闸门撞到损坏了!所以轻而易举地逃出来??」中校的目光锁定在门上,他吞了口口水,似乎准备要直接衝入室内。 即便只接触了短短几分鐘,琼也相当清楚,当初她与莱尼在面对鱷鱼时,只要没有重武器就肯定逃不过,更惶论那个连沟通表达都有障碍的少女。 琼与伊利亚对上视线,对方睁着细长的眼睛,就像在暗示什么,琼试着让头脑运转,她要思考出一个办法,让她找到神田,让她完成一开始的事情。 「莱尼他——」琼开口:「他早就把这里的路径背下来了,他一定能找到你女儿躲在哪,但相反的,你要帮助我们上月球,就用这里的火箭。」 中校停在原地。琼对在字句中利用莱尼这件事感到无比愧疚,她甚至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去思考了。而中校预备要掏枪的手被伊利亚迅雷不及掩耳地以枪口对准,于是中校缩起肩膀,露出某种诡异的表情。 「脑筋动得可真快,纪录员,但你应该知道等军队来,我就会被当成罪魁祸首?谬尼摩西尼就是这么个鬼东西,谁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中校说:「但真的有办法吗,你能做到何种保证?你怎么能知道上了月球后,就能实现愿望?」 「你为什么要救我?」然后,琼脱口问出:「你应该那时就去追你女儿才对啊。」 门外的声音归于寂静,只剩下他们在狭小的安全楼梯空间内相互对视。所有人的掌心满载,但却都像是被掏空。中校看着她,在几秒后开口: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拼尽全力呢?」 她屏住呼吸,与对方相互对视,下一秒,中校说:「肯恩,你还记得那些生物的要害对吧?」 一旁的莱尼点点头,然后,中校移走了视线,琼愣愣地看着对方继续开口:「这地方唯一的优点是防灾措施做得很好,这里的军人没什么对付经验,你跟我两人一起——」 「你必须帮我去月球。」莱尼坚定地说。 中校根本没有将他脸上的血痕擦乾净,琼意识到对方的手指与衣服上浑身脏污,在安全空间里更是显德凄惨且令人不安。中校的头发凌乱,正如同他不安定的表情。 「你怎么还是没变?肯恩,你到头来甚至把愿望用在了毫无关係的地方上,你看看你被这该死的记忆力折磨成什么样子?」 琼看向莱尼,对方皱起眉头,然后说: 「我的记忆力终究能让我站在这里,跟你平等交易。」 她头一次听见莱尼的声音那么兇狠,中校停顿了会,最后他们握手达成协议。 最终章 爱将殊途同归 中 ——一楼大厅有太多转角与道路通往其他各个处室,也因此若是想要逃窜,应该会往地下室的方向,也就是先前琼与莱尼一起来过的会议室位置。而莱尼以极快的语速说明关押生物的区域在地下有廊道相连,也就是说即便太空中心表面看上去像散落于各处的建筑区域,底部也有着相连的通道——逃生梯也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去得了。 中校轻声说着关于他的女儿珀尔的特性,那个娇小的女孩喜欢不会太亮,而且没有噪音的地方,而且运动细胞实在相当旺盛,所以就算爬进通风管道也不意外。 琼看着对方淡然的表情,感觉不安在发酵。 「你原先打算让鱷鱼做什么?」莱尼深呼吸,询问:「你真的要害死这里所有人吗?」 「我以为经过那么多次共同行动,你的死脑筋应该会长点记性。」中校急躁起来,他说话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儒雅:「我只需要破坏掉我们的实验空间,就跟疗养院放了把火一样。如果我需要有人死才能达成目的的话,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他们相互瞪视,而莱尼推敲出所谓「安静的地点」,正如同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开啟通风设备的仓库一样,要是鱷鱼的出现真的能造成整栋建筑震盪的话,那么应该也会是在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地下室附近。 「琼与伊利亚直接从最快路径往下,我跟中校在这里召集人手,要杀掉很难,但引走应该没太大问题。」莱尼开口。 当大门打开时,大厅一片悄然无声,琼的耳鸣越发严重。伊利亚抓着她的手臂,在判断出往地下室的道路没有阻碍后,他们小心翼翼穿越柜檯,琼看见有两个身上满是挫伤的职员卧倒在柜檯后方。其中一人看见自己,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是曾与自己一同翻阅资料画时间线的同事。 她顺着对方的指尖将视线移往,在远处闪烁的灯光下,有隻鱷鱼蹲踞在那,按兵不动,只有黄色的眼睛直盯着他们。 琼与伊利亚大气都不敢喘,她看着离他们已经不到几公尺远的门边,琼感觉脑袋发胀,但身后的莱尼却大大方方与另一侧伺机而动的几个成员会合,他站出来,然后直接向前开枪。剧烈的枪响以及鱷鱼开始迅速转身而碰撞的爆响让琼一瞬间失去思考能力,伊利亚拉着她来到门后,然后猛力向前跑。 她听见身后传来持续的射击声,平衡感感觉就像被剥夺,即便是在朝着下方走去,但琼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腾空。她倒抽一口气,和伊利亚两人平安在地下室的走廊降落。 对方喘着气,然后将琼给拉起。 她的脑子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现在支撑自己站在这里的唯有一件事,就是替神田打造出一个能够让对方实现愿望的地方。 「往这边。」伊利亚拉着她,然后朝黑暗走去,这里的确如莱尼所说那般安静。琼感觉自己像被海包围。 她听见脚步声。 琼赶忙拉住对方,让两人一起停下来。伊利亚在一阵沉默后开口:「我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她感到一阵激动,于是琼大喊:「神田!」 「神田!你在——」 下一秒,伊利亚捂住她的嘴巴,琼感觉全身的细胞都瞬间紧绷起来。在被对方拖往旁侧走廊躲避前,琼瞥见前方的环形道路满是血跡。她直到现在才开始思索为何没有见到多少尸体,她曾在报告书上写过,他们试图改造鱷鱼作为战争兵器使用,但一切都还在半成品阶段,因此只要鱷鱼锁定猎物,能在手臂被俐齿撕咬下来前,想办法脱困都能够存活。 前提是有足够的火力对付。 伊利亚面无表情地说:「美国人,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对方就像魔术方块那样稜角分明,每句话都带着不容他人分说的态度。但琼依旧跟在伊利亚身后,她拔出手枪,和对方一起靠在墙上。 脚步声越来越大,而且——不只一个。 下一秒,她看见神田跑过他们面前。 琼还来不及大喊,对方的身影就消失在另一侧走廊中。她想要追过去,但被伊利亚给拉住。经歷了漫长到有如一世纪的时间后,琼看见神田喘着气跑回来,他们的视线终于彼此交错。 神田说:「你刚刚有看到人跑过去吗?」 琼愣了会,然后摇摇头。 「有个看起来不是会出现在这里的小女生,我以为是幽灵??」神田皱着眉头说,丝毫没有想过他自己才是幽灵的最佳代名词。琼想到刚刚,对方毫不犹豫地将地球目前仅有的唯一谬尼摩西尼容器给破坏掉,然后向着她说了「让他跟莱尼都幸福这句话是多么愚蠢」的发言。 琼抓住对方的衣袖,她嘴里的伤口似乎又因为动作过大而撕扯,口腔满是血腥味:「神田。」 对方看过来,瞇起眼睛。 「美国人!」 当伊利亚开口的同时,有某种充满威胁性,从胸腔共鸣那般的低吼响彻走廊,很明显并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也是在同一瞬间,琼在另一条走廊深处的角落,看见一个瑟缩起来的身影。 「我去找她!」琼大声说。 她拔腿就跑,而后脑勺的刺痛感让琼差点在途中跌跤。她忍住噁心想吐的衝动,在几秒后,她听见伊利亚小心翼翼站在走廊中央的脚步声,以及鱷鱼似乎正在伺机而动的潜伏步行。 琼很快来到了珀尔的身边,她在紧急照明灯下伸出手说:「你、你爸爸在找你??」 珀尔根本没有将视线移过来,而是将手放在耳旁,神色惊恐的喃喃自语,现在琼甚至无法分辨对方到底在讲些什么了,要是随意触碰对方,那她很可能会被甩出去。 「珀尔、」琼着急地喊着对方的名字:「珀尔,拜託跟我一起来,你待在这里有危险!」 珀尔再次移开视线,像是受不了琼为什么那么烦人。 琼在瞬间感到无力。中校平时也是这样吗?她的五脏六腑都在下沉,紧张感与刺痛让她想呕吐。 但如果只是牵起一隻手的话——琼当机立断抓起对方的右手腕,珀尔立刻发出哭喊,琼在脑中反覆模拟出逃跑路线,她等等绕过伊利亚身后,然后走另外一侧的安全梯上去—— 「琼!快点!」 当伊利亚开始猛烈射击时,琼意识到是珀尔的叫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对峙时刻。她看见神田向自己奔跑而来,然后换成对方死死抓住珀尔与自己的手。在伊利亚的叫喊下,他们往门边跑去。 「伊利亚!」 琼回过头喊,她看见伊利亚艰难地想瞄准鱷鱼腹部的弱点处,但那条生物即便不比曾在实验室见过的巨大,却也是不容忽视的行动兵器。伊利亚一直在节节败退,他努力维持着一个不会被飞扑上来的距离,到最后却变成只能和他们一起逃离。 她看着鱷鱼的俐齿反射着照明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阴影让琼几乎要停止心跳。她伸手想要去抓伊利亚,同时间鱷鱼撞飞了走廊上摆放的滑轮柜与资料,在满天纸张与塑胶资料壳飞舞的瞬间,她判断等会他们一定会被撕咬成碎片。 琼紧闭起眼睛,她跌落在地,感觉有人,甚至不只一人,他们将自己紧紧地拥抱。 直到她听见猛烈的爆裂声。 琼捂住耳朵。她缩起身体,而随后有许多温热的物体溅在自己身上。她睁开眼睛,喘着气,然后回过头看。 从黑暗出现的爱葛妮丝将手中的榴弹发射器丢在一边,发出剧烈的金属撞击声,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于是皱起眉头看过来:「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不小心捡到的。」 随着对方的动作,有更多原先驻扎于此的军人一起走下来。 「所、所长??」琼感觉脑袋都要随之引爆了,她先是看了看鱷鱼血肉模糊的尸体,接着看向衣服甚至还一片乾净的爱葛妮丝:「你是怎么??」 「我来查看情况。」爱葛妮丝轻声地说,接着用那彷彿毫无感情在里头的绿色眼睛看过来: 「琼,你到底在做什么?」 ——在确认过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后,琼与其他人带着珀尔上到一楼大厅,但中校已经不见踪影,一楼的鱷鱼也因为被砲火猛烈轰击而变成碎块,只剩下莱尼与其他人在帮忙确认伤者;而为了确认哭泣着的珀尔不会再跑不见,于是他们趁着所有人四处逃窜,移动到了一间敞开的会议厅,然后将门牢牢锁上。 琼非常篤定爱葛妮丝要责怪自己,说她为什么始终都不肯依赖其他人,她本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眼前就有一个大概能呼风唤雨的人。她不想要让爱葛妮丝感觉到悲伤,但琼甚至还无法道歉,她就无法克制地呕出血与胆汁。 爱葛妮丝似乎是吓到了,她与莱尼拍着自己的背,在听闻是撞到头后,琼被安置在椅子上,爱葛妮丝就站在她的身旁,然后摸着琼的头发。 「你为什么要去举发中校?」然后,一切稳定下来后,莱尼询问。 「你以为我没有听见吗。」爱葛妮丝说:「你和琼毫不犹豫地就说了再去一次月球,你有想过现在的情况已经恶化到无论哪一方都会觉得『除掉我们』将是最好的选择吗?要是你从月球回来,直接被飞弹击落呢?这样阿波罗计划就能被好好埋藏进歷史中。」 琼伸出手,这个位置恰好是爱葛妮丝的腰际,她环抱住对方,琼原本想要阻止爱葛妮丝继续说下去,她要说这一切都是她提议的,但对方只是稍微弯腰,然后轻拍她的肩膀。 「但我们从十几年前!」莱尼大喊:「已经约定好了啊!说要为了神田,就算牺牲所有都无所谓,现在我们终于搞清楚,那个鬼东西,那个谬尼摩西尼如何使用,只要去月球上就行!这次就可以成功了!」 「那是在你说原本想要许愿希望自己记忆消失之前!」 琼头一次听见爱葛妮丝的声音如此激动,她的视线太模糊,以至于看不清其他人的脸。 「我没有像你一样的天赋,莱尼!我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尝试记起,所以我没办法去横衝直撞,我以为相信你是可行的,直到你把自己搞到失忆回来!」 爱葛妮丝撇过头说:「可最后记得再多也没用,读了琼写的自传也会忘掉,你们还是没有跟我商量,甚至还让那种毒瘤留在团队里,自以为天衣无缝,一群白痴??」 即便所说的话语易碎又令人悲伤,爱葛妮丝轻抚自己的手却没有停歇。琼看见神田走到自己面前,爱葛妮丝也没有看见对方。他们维持着相互直视,却也没有人开口的状态。 若是按照纳塔莎小姐与中校所说,附近的军队应该不久后就会前来,鱷鱼的侵扰即便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可也早已重创他们团队,这些人会以为实验早已结束,这样没办法真的发射火箭。 不可以。 不能这样。 然后,角落的珀尔喃喃开口:「记忆女神谬尼摩西尼也是九位谬思女神们的母亲,即便不是最受人皆知的希腊神祇但仍然属于古希腊神灵崇拜的重要角色,祈求者们会在神殿中向女神寻求能够记住??」 还没有结束。 她还有能够寻求的东西。 琼站必须起身,她必须,必须—— 「我们去月球。」琼起身,她抓住神田的袖子,直直望向那双黑色眼睛内:「听懂了吗!神田,我要带你去月球!」 一旁的莱尼也大喊:「我们还有机会,刚刚中校已经答应——」 「够了!」 然后,神田像是再也受不了那般大喊:「我没听懂!闭嘴,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就说了现在状况就是那样,因为我母亲,所以一堆人都在整件事里参了一脚。你看看角落那女孩,不管怎么看都比我还可怜!中校那个混蛋才想要帮自己女儿许愿。相较之下我还比较像反派!」 琼甚至找不到空档插话,因为神田持续的话语就像方才的榴弹砲,将空间与时间炸得千疮百孔: 「拜託,该死,琼,我们换个角度想想看好了,如果是你或是莱尼站在我的角度,你们他妈能自己上月球就直接上去了,哪会像我一样,该死的像我一样!利用我的家人,利用你!害死我的孩子,两次!他妈的两次!」 对方好激动,话语尖锐,像是能撕扯灵魂: 「所以你说得对!你就不能让我,帅气地说『尽我所能』然后就让事情落幕,让其他人许愿吗?他们想要什么就拿去吧,像我这样的人,一无所有的人根本不配得到许愿的资格,我就应该独自一人,像我的那些祖先一样死在那里——」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神田开口,他用与掌心捂住脸,声音模糊:「明明才是我希望??莱尼你,还有爱葛妮丝你??跟麦洛莉??琼??我希望你们,可以幸福——」 「那就不要逃走,神田。」 然后,爱葛妮丝也起身,她站在面前,迎向神田的目光。 琼的大脑一时间转不过来,但当看见爱葛妮丝脸上曾经抹去的鼻血的痕跡时,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中校曾经吃过的药,是那个被对方声称能够在短暂时间内记忆起的药剂——眼前的爱葛妮丝伸出手环抱着震惊的神田,娇小的女人瞇起眼睛,轻声地说: 「并不是你帮我了接生我们的女儿,你就已经尽到作为父母的所有义务。不是你对莱尼和琼生气,就可以直接撇除和他们的关係——」 「什么?」神田抬起头。 爱葛妮丝的鼻血流了下来,但依旧坚定地说:「无论如何,你就在这里,别忘记这点。不要逃走。」 当琼准备要开口时,她看见会议室的门打开,狼狈的中校走进来,他的表情不安,直到看见在角落的珀尔,中校才松一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说: 「你们要上月球对吧?」 「没错。」莱尼立即开口。 「莱尼!」爱葛妮丝喊道:「我刚刚就已经说——」 「那就来吧。」中校皱起眉头,他指着外头:「时间不多了。」 最终章 爱将殊途同归 下 即便爱葛妮丝大力反对,甚至也与中校吵了起来,但最终,琼却也意识到那样的药剂当然有时间限制,最后神田拥抱着他的妻子,爱葛妮丝再次抬起头来时,仍旧只能将目光投射往琼与莱尼。 他们勉强维持团体行动,期间爱葛妮丝正尝试说服其他人,而中校带着他们往门口走去,而且不知道从哪找来一辆卡车,说是要前往存放必要道具的建筑附近,等他们穿上太空服时,就要载着他们前往火箭。在半路上,他们遇见纳塔莎,对方看上去没有受到鱷鱼的攻击,眼神紧迫。 「刚刚有个受伤的女人,说你们打算在这里上月球。她要负责跟那些政府军官交涉还有召集人员。」纳塔莎说:「真有趣,西格,是你要上去吗?」 中校皱起眉头看过去,但没有回应。 「控制台是谁要操作?谁要去检查火箭?你有人手吗?」纳塔莎嘴角叼着菸,说:「我听说我们疗养院的东西也全毁掉了,你不打算跑路到墨西哥,而是打算去月球,可真让人感到意外。」 「纳塔莎小姐??」琼在卡车上探出头:「你能帮我们吗?」 对方与自己对上眼,然后笑了下,她说: 「当然,波里斯。科学家能够看见自己的研究开花结果,可比什么虚幻飘渺的愿望有价值多了。」 在纳塔莎往控制中心的方向走去后,琼感到心脏砰砰跳着,她用尽全力压制自己的头痛和不安,他们来到一处同样类似于仓库的地方,当中校打开门后,他们拐弯进走廊内,然后与驻守在这边的几名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并请他们去进行升空准备。 琼甚至还来不及思索中校在说什么,她随即便看见对方掏出手枪威胁,而后他们进入到一个更加宽敞的空间,琼四下张望,这是间专门放置太空服的地方,她看着莱尼当机立断地上前,然后从储藏间里掏出一件类似于贴身内衣的衣物。 「琼,神田。」莱尼呼喊着他们的名字,然后将他们拉进更衣空间内。 琼看着身侧有些彆扭的神田,她的头脑仍旧昏沉,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可下一秒,莱尼却扶住她,然后说: 「琼,你不能上去。」 她愣了下,说:「什么意思,这里应该会有符合我尺寸的——」 「你贸然到外太空去一定会死。我有经验??」 琼抓住对方的袖子,她下意识地喊:「我一定能帮上忙,我说过要和他一起上月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旁,神田轻轻地说,他的眼睛瞇成一线: 「莱尼,你不怕情况失控吗,还是说你想要藉此来许下你真正渴望的愿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去,让你的记忆——」 莱尼打断对方:「我曾跟琼说过,只有你让我觉得,我能记得那么多事是有意义的。而琼回答我说,把意义分担给她一点吧。」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琼与神田噤了声。她看着莱尼露出某种,某种比起一直以来温和的表情,更像是正常人类的情绪。 莱尼说:「或许我将太多意义放在你身上了,我甚至没有去意识到我自己是什么心情,但现在我明白了。」 「就让我陪着你一起去吧。 如果我的记忆力真的能称为祝福的话,也一定是为了伴着你的诅咒而生的。」 她看着睁着眼,没有再说话的神田,然后,琼往前给予对方拥抱,而莱尼则拥抱了他们两个。然而神田的表情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随后,琼帮着两人一起穿上衣服,莱尼的动作相当迅速,对方说在训练时必须要在时限内穿好太空服。琼看着内衣与冷却衣层层叠起,里面的电子回路能够有效侦测太空人的身体状况,简直就像魔法一样。最后才是厚重的白色外衣,以及同样配备有电子回路的硅胶手套和靴子。 虽然说有所谓时限,但最终他们还是花了将近半小时才让神田与莱尼整装完成。而这样的前提还是在太空服经过改良,已经变得相对好穿的情况下。 琼在走出更衣间时,看见中校正蹲在珀尔前方,那个女孩整个人缩在座位上,眼神始终都没有瞥向中校,而对方喃喃:「我们等等就会回家,你再忍耐一下好吗?」 随后,中校的视线瞥了过来,琼缩起肩膀,但仍旧直视过去。 「纪录员。」中校开口:「你想说什么话?」 琼嚥下口水,说实在她感到迷惘,不安与迷茫啃食着五脏六腑,她惧怕最终他们谁也上不了月球,什么也解决不了。更糟的是没有任何人能怪罪。 「如果谬尼摩西尼成功做出来,你想怎么许愿?」 「威胁或逼迫,甚至我自己跳进去尝试都有可能,但现在似乎不行了。」中校说得很平静。 「我觉得??」琼小声地说:「我们或许也很像。」 中校顿了会,几秒后,他说:「你还远远比不上我。」 警铃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随之而来的是从头顶传来的广播声。琼听见欧佳的声音在喊着:「人员准备就绪,波里斯小姐,请尽快前往发射台。」 一旁的爱葛妮丝皱起眉头,她说:「我猜是你说服她的,对吧?」 琼不敢看向对方。 随后莱尼与神田从更衣间走出来,而中校也一并起身,他环视所有人,然后说: 「除了人去到那以外,你们还需要东西吧?」 琼愣了愣,直到这时她才隐约记起,在穿越鸟居后的地方,他们说要将力量封存到什么东西上面,必须要有那个「东西」,才能够让谬尼摩西尼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回去实验室那看看。」伊利亚说,而琼立刻回应: 「我也一起,我们会很快回来!」 她看见神田瞥向他,对方的眼神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琼只是用力点点头,她与伊利亚穿越走廊,来到外头一片晴朗的天空下。琼大口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像某种复杂的集合体,所有的想法都成为漩涡,将体内的每个细胞吞噬殆尽。 她认得这里的工作人员,经过走廊时,她与厄德勒斯碰上面,对方皱起眉头,询问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维持原定计划。」当琼准备开口时,伊利亚却先行说:「为了安全起见,回国时,波里斯她也得跟着一起回去。」 厄德勒斯撇撇嘴,然后说:「这是命中註定吗?西格要在这里发射,那是阿波罗??18号?他们早就造好登陆艇,先前也测试过,都是为了前往月球『回收』不是吗?」 「这点不得而知。」伊利亚说。 他们在走廊尽头分道扬鑣,越是接近实验室,这里便越是杂乱,鱷鱼肯定已经搞得一团乱。琼愣愣地看着那些来自于脑科学研究所的录影带被踩碎。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回不去那个曾带给她温暖的地方,她无法想像未来,甚至火箭发射之后,莱尼他们会怎么样?这一切来的太快,没有详细的检测,没有训练,有人虎视眈眈,而所能信任的人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琼捂住胸口,她感觉头痛到要炸裂开来了,以至于在下一秒,她差点整个人叠在伊利亚身上。对方吓了一跳,然后赶紧抓住她,伊利亚说:「美国人,你要找什么?」 琼深呼吸两口气,她看着被神田破坏掉的疗养院复製品,黑色的物质已经缓慢融化于空气之中,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进,四周玻璃墙外本该站满科学家与纪录员的空间已是一片狼籍,因此悄然无声。 她皱起眉头,她要找什么? 那个—— 琼看见掉在地上的器材,她顺着针头,脑海里想着「祈祷」二字,最后她在破碎的针管后方,看见一个奇怪的透明小包装,那上面写着琼不懂的文字,而透明的袋子实际上却密封的相当严实,她拿起小包装,几乎没有重量。 御守。 她的脑海中浮现某个名词,那是爱葛妮丝告诉她的,是在与麦洛莉玩耍时,对方提及这件事,麦穗小姐的研究资料里也有,而这是必须要交予神田的东西。 御守是——祈求,然后将神明的力量锁在里面。再利用谬尼摩西尼的肉身,达成力量的使用。 但下一秒,琼看见自己的手上沾染上一些由包装内流出的液体,她皱起眉头,然后下意识地仔细观察。那是看上去熟悉的黑色物质,但又不太一样,是某种,某种—— 「美国人。」 身后的金发男子拉住自己,琼愣了一会,她紧盯着对方的面孔,她知道自己一定认得这个人,但他们在哪里见过?头好痛,痛到没办法思考。 「就是这东西吗?」男子急忙说。 某种直觉告诉琼必须要点头,于是她点点头,男子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指着应该是通向外头的门,他说: 「我们快赶过去。」 她跟着男子的步伐。这里是哪里?琼不安地心想,纸本资料像是从地面上长出来一样堆叠的老高,但整个场景经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颶风,还有血跡溅在墙面,触目惊心的景象让她心跳加快。 琼肯定自己知道这里,而且她有很重要的使命必须完成。 是什么?她来不及思考,脚步却越来越慢。眼前的男子意识到这点,于是立刻蹲了下来,琼愣了会,随后便被对方背着前进。他们在途中遇上了一些人,那也是琼熟悉的人,她想要叫出那些人的名字,但她只是张开嘴,感觉记忆像是被谁给抽掉了。 「你流鼻血了。」男人在来到某栋建筑门口时说,琼看不太清楚建筑物的名牌,而她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她瞇起眼睛,她刚刚是在哪里拿到的?她要交给谁? 「我们该走了,错过现在的时机,下一次发射就必须要等更久!」有个中年男人衝出来,浑身脏污,狼狈不堪,只剩下眼神炯炯有神: 「光靠一个双面间谍根本挡不下来,在那些混蛋阻止我们之前快一点!肯恩,你得保证要把上面那东西完全清理掉懂吗!」 「我会尽力!」 伴着声音出现,她又看见两个穿着太空服的人跟了出来,准备上车,那个高大,有着橘发的青年走到她的面前,满脸忧心地问:「琼?你还好吗?」 她应该要认得,她知道对方,她感觉得到自己以一种比他者更加深刻强烈的态度在铭记这个人,但她只是睁着双眼,直到身边的金发男人替自己回答道:「她必须送医院,可能是脑震盪的后遗症。」 「琼!」有个女人来到她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她也认得对方,她对这个女人??怎么了?感觉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说。是道歉吗?还是感谢,亦或者两者皆有?她不知道。 突然之间这股未知感让琼感到惧怕,或许女人察觉到这点,于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背,说:「没事的,琼,我们在你身边。」 她在恍惚之间上了车,她感觉有过相当类似的场景,她坐在没有车顶的卡车后座,身边的人肩併着肩,她缩着肩膀,头痛欲裂。 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开口了:「莱尼,一定有别的办法。」 莱尼。 莱尼。 对方的名字,她能够记起来。莱尼,这个名字她呼喊过好多次。琼抬起头,她看着莱尼沉思,然后说:「爱葛妮丝,那个药太伤身了,我们都清楚这点,所以才没有在使用。这不会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爱葛妮丝。 她记起来了。这是那个温柔女人的名字,她并不常说但始终刻于心中的名字。眼前的爱葛妮丝瞇着眼,像是在为了某件事情感到悲痛:「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那身边的这个人呢?这个高瘦的亚裔男人?他又是谁? 琼感觉到某种复杂,参杂着无比悲伤和痛苦的记忆翻滚,她却完全没办法从中捞起任何一点清晰的部分。她的心脏又闷又硬,她盯着那个亚裔的侧脸,大脑疯狂地阵痛,但她想不起来。 亚裔注意到她的视线,先是想要移开视线,随即又转过头,不安地问:「琼?你还好吗?」 她胡乱点头,而后耳边便传来莱尼的声音: 「我会活着回来。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确保我们两个的安全,所以爱葛妮丝,我也拜託你在地球上帮助我。」 琼看着爱葛妮丝深呼吸,然后说:「我除了答应你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几分鐘后,她来到了巨大的钢筋支架前,琼看着工作人员在这样开阔地场域内来来去去,她听见有人向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说有什么要来了。听上去像是军队?她看见男子面露难色,而后他们视线对上。 「纪录员。」 这是在叫自己。 「把他们需要的东西交出去。」男子说。 琼愣了愣,她看着自己手里的包装袋,然后转头向那名亚裔。 亚裔看着她,接着皱起眉头,他的手里拿着尚未装配的头盔。不知为何,琼有种奇怪的预感,那就是对方戴上去后,她就必须与其道别,必须目送着这个人前往属于他的旅途。 「我能离开吗?」亚裔轻声地说,声音融化于风中:「我现在走的话,回去日本,就可以跟我的祖先葬在一起。你和莱尼能记得,那就告诉爱葛妮丝和麦洛莉我爱他们??」 自由自语的对方又接着开口:「该死,你不觉得很恐怖吗?我感觉就像把莱尼给推进地狱里,谁知道那东西能不能实现愿望?就算我真成了『世界之王』,那又怎么样?要是你们全死了,那我跟从未被人记忆过有什么差别?」 「对吧,琼?」 太难以思索了——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家人,大概率也不是朋友吧。琼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但她却感觉心脏如刀割,血流如注,神经断裂,所有的思考回路都将燃烧殆尽。 ——「你叫什么名字?」于是琼脱口询问。 「庆一(keiichi)。」 对方毫不在意地说,接着准备接过琼手中的东西: 「神田庆一,以日语来说,也有『珍贵』的意思在里面。」 那一瞬间,琼的脑海不再是空白一片了。她感觉有海啸般,甚至更甚于海啸的未知力量波涛汹涌而来,冲刷她的记忆。 ——「看妈咪这里,来,告诉妈咪你几岁了?三岁,好棒喔,我们的宝贝已经会讲一些简单的词汇了对吧?妈咪叫什么名字?」 「神田麦穗。」 「那爸爸呢?」 「神田光志。」 「那你呢?」 「庆一!我叫神田庆一!」 那是彷如摄影机的画面,也像是照片,更像是某段突然想起的记忆。那是在漫天飞雪的日本山区,是关于某个人被夺走的存在,是关于某个人成长的故事,是关于某个人终将踏上自己旅途的起点—— 直衝而来。 琼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既像认识这个人,又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她既身处于九州的山腰,又身处于达拉斯的住宅区,而后她猛地回过神。 「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 「因为妈妈跟爸爸要在这里工作喔。」那女人,麦穗如此回答:「你就好好地玩,好好地长大就好,对了,听说这附近有一户跟你年纪一样的小孩喔。」 「反正他也一定会忘记我。」 「亲爱的,至少去试试吧?」 她的皮肤经歷春夏秋冬,感官吸入了比她所度过的二十来年人生中更多的气味与感受,关于悲伤、喜悦、痛苦、不安、悸动、憧憬—— 她见到了小小的莱尼,对每件事兴奋,总是讲解着某些别人都听到厌烦的东西;她见到了爱葛妮丝,沉稳内敛,在校车上读书,说着充满智慧的见解。他们的家庭普普通通,偶尔会在夏季时去度假,上学时也总是跟那个孩子混在一起。 她是在用谁的眼睛看着一切发生呢?琼不知道,她能够捕捉到某些东西,也能够清楚感受到。她看着那个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用着所谓诅咒赋予他的权力,翘课、吸菸,偷买毒品,要不是莱尼与爱葛妮丝的劝阻,或许会走上歪路。她在毕业舞会五光十色的场地中,看见那人与爱葛妮丝求婚,自信满满地说他只要有爱就足够了。 而后她看着谬尼摩西尼的原型。 那既是某种生物,却也不是生物,那是卡在黑与白之间的东西,就如同那孩子一样。琼看见那个黑发的女人走向她,然后说: 「不用写的,那可以用画的——你记在纸上的事物不会消逝。」 她看见那女人,神田麦穗将一头长发绑成马尾,穿越了鸟居,然后与一群人在谬尼摩西尼的附近写上几个琼看不懂的大字,那样的女人低声祈求,她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也许下了愿望,向某位神,或许便是谬尼摩西尼。 「如果是你的话,你想要许什么愿望呢?」麦穗曾经对她这么说过对吧?然后呢,下一句是什么?她在好久、好久以前,就见过对方了,那个瘦高的男孩,在角落百般无赖的男孩。 「有多少愿望,就有多少神。」麦穗轻声地对她说:「一个人慾望的多寡将会决定他的一生。一无所有之人将会获得许愿的权力,他的名字被交付出去,换取了一次许愿的机会——我祝福我的儿子能够拥有安稳且顺遂的人生。」 「你知道吗?这有点像『祈祷』啊。在说出『我希望』之前,必须要诚心诚意地祈求啊。」 然后几十年后的今日,他们也在尝试祈祷,也在将某些力量奉献出去。祈祷,祈求,向某位神明。那些奇特的愿望交织,最终在神田麦穗破碎的资料下重构成了当年的模样。然后,一无所有之人将会实现他的愿望,百年来的痛苦将在信仰与科学下达成和解。 琼的周围洒满白色的花瓣,她看见满脸幸福的那个人,还有爱葛妮丝在小小的教堂内亲吻彼此,她看见莱尼与对方畅谈着未来与人生。然后她听见那人轻轻地说: 「我想要叫他寿限无。长命百岁,永不遇劫,这是一种祝福啦,不要笑!」 爱葛妮丝抚摸着腹部,笑着开口:「太奇怪了啦,这样他上学时一定会被人欺负,还是叫凯勒布比较好。」 「好吧,反正我都会很爱他。」 于是她想到自己的家,想到那个称不上是家的家,她有着古怪的家人,有着不怎么好的公寓,她必须听着哥哥的鼾声起床,也必须在回家时面对阿姨的招呼,即使如此她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学会了爱人。 她想要实现愿望,想要破除诅咒,想要拥有普通人的人生。 即便她太过无力,太过弱小,连与他人分担都做不到。 她也能找到这样做的方式。 那就是祝福。 名字与祝福,诅咒与天赋,丰饶者献出,而一无所有者祈求。 那就是谬尼摩西尼。 ——「琼!琼!该死,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怎么了?」 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无法动弹,琼面朝上地望着天空,而后她意识到自己躺在神田的怀中。 「她的脑震盪有可能会引发失忆症状!」一旁的莱尼喊道:「而她刚刚问了你的名字,我、我不太确定,但这会不会就是麦穗小姐所说的『最后一步』??」 琼意识到自己的周围有许多人,如果在葬礼上有意识的话,她突然觉得,或许就会是这个模样。她听见远处有枪响,她听见中校大声咂嘴,叫他们必须动作快,再拖下去一切就太迟了。琼的脸被人扶着,感觉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温暖包裹。 然后,琼知道自己必须回应:「你是所有人的、所有人的宝藏。」 但那份感情也是确实的。 这就是所谓的「降神」—— 是她所能给予的祝福,是她最原始的祈求,是诅咒最终的本质——只关乎于爱。 「就算无法参与进你的人生,但我还是会在这里!我会永远记得你!无论你到了地球上的哪一个角落,甚至去了月球,我都会在这里!」 然后周围一切都安静了。琼伸出手,她捧住那个男人的脸,自己的身体如火灼般疼痛,视线像在岩浆里流淌。她无法做到的,她所承诺的那些,关于是否能给神田与莱尼幸福这件事,她或许终究只能在嘴巴上说说、只能冠冕堂皇地说着,然后又华丽地搞砸。 「所以,我一定会记住你。」 最终琼注视那双狐狸般的双眼,像是要看进未来与过去的每一瞬间。 「神田庆一,我祝福你的未来,能够平安顺遂,丰饶且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