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情香》 之一 吟香 「夜合谷,陵山中,夜来催情香……」 「别问情从哪里来,月下的花儿自会告诉……」 街巷里有一个小乞丐哼着曲儿,在寒风中只穿着残破的单衣,一蹦一跳地自得其乐,手里拿着被美姑娘生气扔掉的芝麻大饼,童稚的乐音走了调,糊着声,唱得冷清。 他哼啊哼,传到无知村民的耳里,传到冰川的流水中,传到雪山上的云烟去。 他哼啊哼,哼出传说的情爱,哼出江湖的传说。 夜合谷,夜合谷,据说那里镇守着一门神秘的帮派,据说门下全是貌美如花的仙女,据说在掌门独传的鬼爪手之下无人能存活,据说她们近百年来绝跡武林,据说那里的新主人却是一个男子,据说七年前鬼爪手曾一度再现江湖,那个妖魔般的男子露面了,惊出一朝腥风血雨…… 据说,此后男子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无了踪影,无了音讯。 据说,夜合谷里开满了一种属于静夜的花,在夜里飘散出一整个山川的迷魂香,媚惑着人心,盪漾着春情,犹如嫵媚的姑娘,氤氳了眼波,瘫软了身子,薄如蝶翅的纱衣透出白玉般的酥胸,她们对你嫣然地笑,对你羞红着脸,纤指徐缓向你勾着,勾着…… 来啊,郎君来啊,来嗅这夜合谷的香,来听这夜合谷的情…… 静夜的香啊,迷醉了多少人,令他们沉沦,令他们癲狂。 夜合谷到底是如何的香?几百年来,人们对它好奇,有人去闯,有人去探,却不曾有过生还的人,一切也就停留于种种的据说。 「月下的花香,郎君可闻过?」 「我的郎啊!莫要寻香,莫要迷途……」 小乞丐大声哼着、大步跳着,跃然地唱,顽皮地唱,无情地唱。 满身的尘灰,对比着歌里的香。 他咬着那块早已硬掉的芝麻大饼,跳啊跳地迎面撞上一片香软。庞然的香气剎那间袭来,那是女人的体香,漫漫繚绕着,悄悄引诱着,让人动情,让人失魂。 他无措,大步地踉蹌后退,赤脚踩着一颗石子,在他脏兮兮的脚底划出了血痕,他吃痛跌倒,手中的饼啪地一声掉了在地。 「呜,我的芝麻大饼!」小乞丐惊见那被咬掉半块的芝麻大饼滚落在数尺之外,瘦小的身躯极狼狈地翻手爬去,沾了满手满脚的泥,却只见那块大饼被一隻好看的莲足用力踩去。 「臭乞丐,你走路不长眼睛,撞倒了月夫人,弄脏她的衣,本姑娘要砍了你的手!」少女娇音带怒,狠毒中透着腥血的杀气,脚下毫不留情地把本来已是又硬又脏的饼踩成一团泥污。 「还我,还我!别这样!」小乞丐一急,不知是否听到砍手的威胁,只顾奋力欲从少女足下抢回他的饼,然对方似是故意不如他愿,一隻莲足火速起勾,如风如影,带着那块饼左移右转地就是不让他碰到,快得闪乱了他的眼,急出了他无所适从的泪。 「哼,臭乞丐,你有本事就来抢啊!」少女恶意地抬手曲指,向他抓去。 「蓉衣,别欺负他。」 轻轻细细的一声,是一把极是清冷的女嗓,伴随着那迷香幽然而来,犹如雪山上的冰川,结了霜,下着雪,在所有人的心里带来了冬天,飘扬着一丝令人沉沦的香,却又让人害怕起那凛然的冷。 这个香香的女子,是谁? 被唤作蓉衣的少女一怔,迅即停止她的恶行,变脸似地摆出无比恭谨的姿态,战战竞竞地挪至女子身后,尊敬垂着小脸,哪还再有半分的霸道。 「好孩子,月下的花香……你可闻过?」月夫人忽然问道,问得柔淡,问得苦涩。 小乞丐一直不敢抬头覤她,因为他脏,手脏脚脏,眼睛也是脏的,那会污了她的香。直到她靠近他,那浓香佔据了他呼吸的空气,幽柔隐忍的嗓音在他头顶上响起,他不确定她是否在问他的话,终是忍不住淘气打开一隻眼,偷偷地由下至上一瞄。 白色佔据了他的视线,触眼所及尽是眩目的白,在满天苍茫的寒冬之下恍若謫仙。 那香香的女子,果真是天上的人儿啊…… 之二 赐香 是甚么,让一朵芳华正好的艷花凋零? 是甚么,让红顏白了发? 她拔去妇人髻上的玉簪,那一头本该乌黑的发丝,褪去了韶光,彷彿一下子穿梭过日日月月年年,捨弃了芳好年华,如那月下的花开尽时瞬即老去,白得好像无了生命,丝丝散落,丝丝如雪,恍似就要融到雪山上的云烟里去。 她浑然不觉身旁那双过于惊呆的眼神,垂着脸,敛着眼,用木梳幽幽慢慢地顺着她的白发,眼色没有一分一毫的哀悼,彷彿她的发天生便是如此。 然眼前是一张皎洁无瑕的容貌,注满了不涉尘世的仙气,偏偏生了一双妖艷的眼,如她浓烈的体香,轻轻一挑勾,漫漫一流转,都似是春色的诱惑,引导着人扑上她的身,探索那脱去少女年华的嫵媚,让那雪白的毛裘脱落,让那雪白的发绕指…… 她媚,她冷;名如其人,遥不可及。 满身雪白的香香仙女从天上的月走来,问他有否闻过月下的花香,他想告诉她,她是他闻过最香的花了;他却只是呆住,看那一丝丝的白发拂过她朱红的唇,没有回答她是或不是。 她冷冷地越过他而去,因为她求的答案已在她心中。 隆冬的风驀地呼啸,呼啸着她裘上的白毛,呼啸着她鬓上的雪发。 踏出两步,属于她的浓香犹未远离,清凛的嗓音便在他身后响起,「你……便跟着我罢!从今日起,你便叫不离,九玄宫下一代唯一的传人。」 他本无名,乞丐是不需要名字的。 在八岁的这一年,他成了不离,成了九玄宫的人。月夫人赐他名字,赐他新的身分,赐他可以依靠的亲人。她用那双异常冰冻的手,为他换下了破烂的衣,为他洗净了满身尘垢,为他脚底的伤口涂了药膏,替他换上棉袄,替他清除过去,让他不再寒,让他不再脏。 他终于乾净了,终于饱暖了,自小无父无母的他,像一个重生的婴孩,在她怀里哭得凄凉,索求着奢侈的人间温情,索求着寒天里的冰火。 他想跟着香香的月夫人!他想当月夫人的不离! 「不离,我将授你九玄宫的绝学,只授你一人。百年以后,你再授于下一任主人。我,要九玄宫延续世世代代。」月夫人的声音不再清淡,竟似不受控地颤了,她的手捏住他的棉袄,捏得指关发白,「他的九玄宫……不能无后,明白了么?」 「不离明白,月姑姑守着九玄宫,不离也要为你守着。」他反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鼻音浓重却执拗,「只要有月姑姑在,我哪儿都去,我甚么都做。」 「你是个好孩子。听好了,这套武功叫做……」她眼色微微一黯,缓慢的语调彷彿有一股阴森逸出,「鬼、爪、手。」 鬼爪手,惊动了万籟俱寂的夜。 一波凛冽刺骨的夜风劈开窗户,就像夜鬼来探,猛地伸进一隻尖削的爪袭来。 可月夫人的发散着,宛若一潭白茫茫的瀑布,在他心底温柔地顺流洒落,同时化作厚厚的衣,阻挡了冷风之手对他的袭击。 「月姑姑,这武功怎取了个这般可怕的名字?为甚么只传一人呢?为甚么你不传给蓉衣姐姐而要传给我?」他问,贪恋着月夫人香暖的怀抱不放。 冬夜是诡异的寂静,他听到她的吐息,是如此的沉,是如此的长。 「夜合谷,陵山中,夜来催情香……」 「别问情从哪里来,月下的花儿……月下的花儿……」 月夫人没有回答,忽然喃喃地轻哼起来,有别于他单调的高歌,注入了深深的哀,揉进了深深的情,与她那一身雪般的冷艷对比着,彷彿那歌声不属于她所有,彷彿穿越了无数个遥远的闇夜,寧静中沉凝了她跳动着的心。 同一首歌,由月夫人唱出来,感觉怎可如此不同? 她唱得多么好听,彷彿曲子活起来了,被赋予一缕灵魂,会笑会哭。 可是月夫人依然不笑不哭,只是轻轻地唱着,执着地唱,执着地沉醉在歌里,执着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在哼着一首摇篮曲给他听。 「不离,你知道么?夜合谷……再也无香了……」 之三 摘香 夜合谷几乎一天到晚都是黑夜。 因为天日被重重山脉屏蔽,以至于谷中长期亮着烛灯,每隔几步便见得四方型的灯罩镶在地上,泛着橙红的光晕,一路沿着弯弯的石路漫延开去,在夜里灿若晨星,点缀着黑幕,清明了烟雾,越远看起来越是紧密,就似一条沉睡的龙。 这是传说中陵山山脉环覆的一个夜花源,夜之花在这里生长,终年发放一袭妖异的香气,可月夫人说,夜合谷已经再也不生香了。 「夜合谷,陵山中,夜来催情香……不离,你可知,香从何来?」 不离摇了摇头,他不识字,从其他乞儿学得这歌谣,自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所以他唱得活泼无情,不懂月夫人如何在短短的曲词里找出如此深邃的伤。 「山上有一种花,在午夜时分散出极浓郁的香;夜合谷因为长无昼日,此花香终年绽放,越来越浓,浓得是……让人睡不着觉,迷人的魂,催人的情……」月夫人淡淡地道着,她的身上的香彷彿也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变得更浓,如她话里的花香。 「此花,叫做月下香。」她继续说,「夜里的香,月下之香。」 四周暗红的烛光下将她的白发染成红霞,将她的白衣染成血裳,彷彿化作一抹妖艷的香,在夜合谷里蔓延,在人的血液中蚀骨。 她彷彿就是那一株绝跡的月下之香。 曾经有一个男人,要她成为夜合谷的花,散着夜合谷的香。 月下,你便是月下之香…… 沉黑的穹苍隐约传来一道淫邪而沉漠的男嗓,带着他一贯的命令语气,专制得不容她置喙半分,自作主张地为她取了名字,让她成了他的香。 夜风徐徐拂着,彷彿是流光的飘摇,恢復了过去的光景。 她冷眼相睨那个陌生的男人把着她墨色的长发往鼻尖细闻,任着他予取予求。 在满谷的浓烈花香之下,男人将她的衣一层层褪下,狂恣地吻着她的脸,吻得疯狂,疯狂得就似他的人。他尤爱她那双妖媚得与她不相衬的眼,在那里辗转了许久,方才移到她的唇、她的锁骨、她的胸脯、她的腿间,毫不怜惜地侵犯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对她强硬,对她粗暴。 她没有反抗,因为这是她进入夜合谷的代价。 那日,她在逃,逃到陵山下,被山中庞然的香一路引导至隐蔽的夜合谷,被香里的毒迷了意识。是他将中毒的她救了下来,将她从谷口抱入,解了她的毒,护她留在谷中,只要,她成为他的香…… 「好。」她应允,回得坚定决绝,在凄冷的夜风中回盪着一丝不甘的恨。 夜合谷外是一对对贪婪的眼,一双双血腥的手,等着搜她的身,等着刮她的皮。眼前这个如妖如魔的男人,是她唯一的选择,纵然他浑身邪得危险,眼神欲慾太过,没有正人君子的怜香惜玉,因此才会要求她用身体换取安全,直接得无耻,却又直接得磊落。 「不过……」她咬咬牙,紧盯着他的目光驀地变得锐利,「你必须答应我,你永远不能碰我的背……不能答应的话,我寧可跳崖自亡!」 「如此刚烈?」男人漫不经意地扯唇,极其邪恣而又极其漠然,「原因是甚么?」 「因为,我有秘密。」 她有秘密,如同活在尘世上的每一个人,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人沉默着,似是思索着她的话,任着深秋猖狂的风吹乱他一头散乱的墨发,一丝丝在他眼前撩动,他也不伸手去拨,让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妖魅,宛若晚夜的魔,异常冷绝的眸闪烁着诡色,闪动着慾火,就似猎人锁定了狩猎的目标,怎么也不想放过。 她是意外闯进来的仙子,而他是在凡间将她接住的人。 夜合谷的香在蠢蠢作动,浓得绝息,浓得蚀骨,催动人的血气奔腾,摧毁人的伦理意智。 「我答应你。」他的声音阴凉,如夜合谷的风,「你把身体交予我,我会永远保你周全。只要你人在夜合谷,外面的人就莫想自我手上夺走你。」 「永远?」她蹙着乌细的眉,不喜欢这个锁系她一辈子的字词。 「不错,这个交易,一生一世。」 他抱着她,将纯美的仙子抱落凡间,撕了她白得刺目的衣,放在自己身下尽情蹂躪,污染着她,侵袭着她,让她这轮白月不再洁净。 因为这个冰冷的交易,那个男人,佔据了她整个生命。 「我要你成为我的香,你是我的月下……之香。」 一生一世。 之四 寻香 月夫人在寻一枝花。 她说,每隔三个月,她便要像如今这般出谷寻花。 那方远得恍似虚幻的雪之山,经她一路使着轻功凌云而上,到了山腰已见积雪绵延,染得视线尽是刺眼的白,迷离了眼前的山烟水雾,稍一抬目,只觉有一片朦胧仙气,幽幽缓缓地繚绕着四周,吻着她妖媚的眼,吻着她云白的髻。 在遍地银姿之间,月夫人就像雪上最冷艷的花。 她一身纯然的白,雪髻上不簪一花,涂了胭脂膏的絳唇是她唯一的顏色。 「你们留下,我自己上山採鹿丹便可。」 月夫人放下始终抱在怀中的小男孩,交予随侍在侧的蓉衣,接着白色的身形一动,全然跃入那一片银白之中,彷彿被漫天的雪掩埋,又彷彿融了进去,彻底地消失不见。 「月姑姑、月姑姑!」不离想追上去,不料雪地难行,不出数步便狼狈滑倒。 不要拋下他,不要像他的亲生父母一般拋下他啊!他极其害怕回到过去乞讨温饱的孤独,月夫人像是突然出现在他生命的浮木,来得如此不真实,如一抹谜般的仙魂,他不了解她收留他的原因,也不了解她何以需要鹿丹…… 雪山鹿丹,是凡夫俗子为求不死而汲汲追寻的仙花。 他不曾见过鹿丹,只是常听街巷的老人言及;服之,生者长生,死者回生。 「安静一些,鹿丹对月夫人来说可重要了!她总要亲自去採,从不带上一人,更别说你这种小鬼!」蓉衣哼着声冷睨他跌在雪地的踉蹌,没有上前扶助的打算。 「蓉衣姐姐,月姑姑为甚么要鹿丹?她生病了么?」 「不是,那是给尊主续……」蓉衣一时嘴快,话到一半剎然止住,刚才充满敌意的神态忽然变得无比凝重,「不离,你该知月夫人不是九玄宫真正的主人罢?」 不离不知,只是愣愣地听着。 月夫人说,九玄宫的绝学歷代只能由主人习得,月夫人既然懂得,何以不是九玄宫之主? 「七年了……月夫人已採了七年的鹿丹,她的手已冻了七年,她一直在等着把九玄宫还给尊主的那一天,可如今她收你为徒,我想,该是因为她也渐渐放弃了。」 雪风在吹,吹疼了不离的小脸,让他想起昨晚月夫人柔柔地拥着他,歌声注满了浓浓的痴愁,让无情的风吹捲而出,将她的哀恳带到这沧桑的冰天雪地,带到她心心念念之人那里去。 原来,那里有着七年的痛。 那一阵阵的风,彷彿在问,我可怜的孩子啊,你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月夫人的雪靴踩出一行细细的足印,在白茫茫的雪地蜿蜒,不消半刻却被新落的雪覆去,如她本来乌黑如墨的发,无声无息地褪成花白。 她独自行走于风雪中,是那样的孤单,是那样的纤弱,彻骨的寒流却不肯放过她,冬霜拂在她脸上,冰雪落在她发上,她却恍似不觉,不瑟缩,不停顿,因为她逼切,她着急,一心一意只想寻到鹿丹,一步也不敢慢下。 无尽的白里,隐见山崖落处的一点艷丽的赤色。 那素来冷媚的脸上,那艷得淡漠的唇,几乎不可察觉地轻勾起,像一笔弯弯细细的钩月,自一片凄白中漫染开来,淡淡地晕出柔光,不再清冷。 雪上的花,开了。 她多么吝惜于她的笑,几乎没有人知她也懂得笑,就连那个人,居然也不曾见过…… 「我的郎啊,月下的香正浓,你可有闻到?」 她闭上眼低低喃着,把那株鹿丹搂在怀中,彷彿也把一丝希望搂在怀中,一如七年以来前的每一回每一回,祈望着这是上天对她最后的怜悯。 唯天若有情,天亦老。 之五 浴香 夜合谷的尽头,有一座汤池,似是热得蒸腾,白烟裊裊地弥漫,就像情人轻柔的手,执着地护着汤池里的人,年年月月,永不肯消散。 月夫人说,那汤池名叫香池,却是一泓不再香的汤池。 香池的另一侧瀑布潺缓,如一场永不休止的大雪,一浪接一浪地幽幽下着,彷彿一直到天荒地老,四周彷彿静止了,似一首安详的歌,温柔地哄着大地山河入睡。 在一片静謐的背后,在烟消雾散过后,是多年前点点滴滴的淫秽。 烟水朦胧之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夜香中交欢,他们赤裸着,他们缠绵着,汤池是他们的软褥,白烟是他们的丝被,池水是他们的汗湿,蒸气是他们的喘息…… 而月下之香,是他们的春药。 夜合谷的香彷彿比平时更浓更烈,由汤池庞然而上,和着蒸烟紧紧包裹着裸露的胴体,在鼻息之间狂然流窜,悄悄地渗透到人的血骨里去,每一下的急喘都彷彿引来气血翻涌,聚集在交合的律动上,催激着更快更多的佔有。 香越浓,他越疯狂。 天气是如此的沁凉,他们沉沦在蒸热的香池之中,把交缠而出的春潮融到池的中央去。 男人为了洩慾而洩慾,女人不动感情却动了感觉。 一次又一次,他在意乱情迷的女体中肆慾,想将她翻过身去变换体位继续,却见她猛然转醒,按住他的手,仰望他的眼色闪过慌乱,最后沉积了一片凝霜。 「你答应过我的,不看我的背。」她的话声夹杂着情慾的低喘,却仍是坚决得一如初见。 男人冷哼,眼底尽是慾求不满的隐忍,「你背上,到底有甚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尊主。」她说,说得冷清,「我们之间的交易,不包括刺探彼此的秘密,如同我对你一无所知却也不必了解一样。」 话音未落,赫然听得汤池池水狂然怒啸,被男人的内力打出一波几尺高的浪花,绽放出一片片池上的白色花瓣,漫天翻飞,四散于香池周边,四散于他们泼墨般媚乱的发,四散于他们缠合着的身体。 男人的眼目窜出妖魔般的狂怒,他的指强力捻着她的下巴,似要捏碎她一般,「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你越来越放肆了!」 「怎么,原来我连对你说实话也不许么?我记得我们的交易也不包括对你臣服……」 「莫再跟我提起那该死的交易,嗯?」他哼出声,尾音拉出邪淫危险的威胁,目中暴露狠狂之色,竟似有几分甦醒的杀气。 「为何不能提?伟大的尊主啊,我们眼下,不正在做着当日的交易么?」她倔强地不喊一声痛,毫不畏怯地迎上对方近距离的胁逼,「我依你所求,日日浸于香池里,为你浴了一身月下之香……那么,也请你遵守承诺,莫要刺探我的一切……」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那世上,再无可佈之事。 包括眼前这个妖魔般喜怒无常的男人,她捉摸不到他的狂放,她捉摸不到他的不羈,饶是如此,她仍是不怕他,她在他面前甚至感受不到屈身于他的自卑。 她知,她晓,他们的交易是一场冰冷的肉体关係。 是他乘她之危,是他夺她清白,她恨他啊! 她以为她之于他,也只是一个用身体换命的下贱女子,然他不曾就这一点而看轻过讽刺过她。自从她入谷以来,他对她施慾,他对她生气,却也对她纵容得不似对待一个洩慾对象,就似如今,即便他摆出再兇残暴戾的邪色,彷彿想将她剥皮,想将她拆骨,却始终没有硬来。 可,这又如何?她的命、她的年华已交付于他,她不会将尊严和傲骨失落于他。 说到底,她的无畏,只因她明白他是不会伤害她的。 「月下……我告诉你,这香池,我只允你一人用过!夜合谷里,只有你一人有着此香!」他忽然低低地吼,神情是不变的恣狂,声音是不变的阴凉,然那话语却是突兀得耐人寻味。 「那我也告诉你……」她不屑地冷笑,微挑的嘴角显得媚而凛冽,「此香在我身上,是毒,是污辱,是我最厌恨的味道,让人觉着呕心。」 伤人的字句,在香池上回绕,在夜风中散开。 唯有刺伤他,她方能在这个污浊不堪的世界里得到一丝平衡的安慰。 那日的香池里,彼时的他,心底里究竟在想些甚么?眸目深处露出了怎样的心情?这些她不懂得,然那一片香池懂得,因为他曾说过,他把他的情都放在那里了。 香池啊香池,你说你孕育了多少的情? 你听啊,那是一声声的相思,那是一声声的情话,在这寂静的谷中悄悄纠缠着,随着溜溜的烟流到汤池中央,自在地流着,向海角天涯流去。 夜合谷,终究是有情的…… 之六 炼香 一回到夜合谷,月夫人就把鹿丹慎重地交给蓉衣,就迫不及待地旋身而去,把自己关在一个石洞里再也不出来,急切得像风,焦灼得像火。 「别看了,月夫人每次在冷窖里一待便是几个时辰,你随我去炼香房罢,月夫人可急着!」蓉衣早已习以为常,漠然地提着鹿丹转向谷地的另一方。 不离好奇极了,好奇着石洞究竟藏着甚么东西,竟让一贯清冷的月夫人如此失措? 「小鬼,你大概没听说过夜合谷的传说罢?」蓉衣倏地回首,睥睨对方的眼神阴鬱着,冒出诡色,「无知的人们啊,莫要寻香,莫要迷途……好奇心,可会杀人哪!」 夜合谷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始终无人知道它的所在地。 陵山山势险峻,而夜合谷被群山包覆,隐蔽于无人能见的低处,来路不清,去路不明,唯一清晰的是那浓得狂烈的香,像是引领着好奇的人们,却也毒杀了无辜的人们。因此除非九玄宫主人相邀,否则外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然,夜合谷不再香了,不再引路,不再放毒。 「蓉衣姐姐,夜合谷为何不香了?」不离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这,你要问月夫人。」蓉衣沉淡地转身,适才杂异的神色再不復见,变脸快得总让小小的不离无法适应,就像每一次言及过去时的肃默。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后,月夫人才姍姍地出现在炼香房,仍是一身雪艷,眼眶隐隐有一圈淡淡的红,缓和了她天生的冷。 「月姑姑,你哭了?」不离用童稚的嗓音忧心着。 「……没有的事。」月夫人淡声道,开始接手炼香的工作,「鹿丹是灵花,根叶皆可入药,我们将它磨成粉末,在玉鼎烧上三日三夜便製成燃香,闻之有镇魂续命之效。」 炼香房的中央放着一个香鼎,泛着的白烟模糊了鼎的外观,在烛火寥寥的幽暗背景下更显朦胧,唯一清明的是月夫人身上的香,即便他们在製香,却仍是抵不过她体香的万分之一。 夜合谷怎会不香了呢?月夫人正是那一抹奇香啊…… 「月姑姑,你是不是累了?你回去睡,这里由我与蓉衣姐姐看着就好!」不离自告奋勇,因为他隐约瞧见了月夫人揉眼的动作,讲话的声音听起来也不怎么精神。 「不可!」月夫人反应是出乎意料的激烈,「这香十分重要,我一定要看着它製成!」 不离稚气的脸庞一愣,以为自己惹月夫人生气了,一时不知所措。 岂料月夫人却在下一瞬间虚软地跌坐地上,满身的素白在烟雾之中像一抹虚幻的影子,彷彿是一缕纤云,随时都会随风而散一般。不离一惊,赶紧上前扶着她,不想触手之处尽是冰般的寒,只消轻轻一触也感到那彻骨的冷沁了肤,直叫人哆嗦发颤。 「我不放弃,绝不放弃!」月夫人自顾自地低语,声音被白烟隔开,如晚风的呜咽。 「月姑姑,你有没有事?你的身好冷啊,怎么会这样?」不离焦急地追问,用小小的身躯替她保暖,却好像怎么也煨不暖她,反倒招来自身阵阵冷颤,浑身恍若堕入冰川。 「好孩子,别担心……我身子很好,只是在冷窖里待久了,伤了皮肤,不碍事的。」月夫人轻轻抚着他的背,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充满着耐心。 「月姑姑为甚么要待在冷窖里?是……是尊主要罚你么?」 月夫人的手一僵,媚淡的脸容难得地怔忡,目光空洞地穿过石房望向遥远的夜空,良久,凄凄地闭上了眼,喃喃地道:「是的,尊主在罚我,他在惩罚我……」 不离看着月夫人那凄苦的艷顏,不敢追问下去,因他知晓,九玄宫的尊主是她的弱点。 尊主尊主,多么高远不可侵犯的称谓,光是一个名字就能想像到那人的尊贵。那是九玄宫最高地位的主人,那是月夫人的气质,就连夜合谷上上下下的女子也都对她尊如上主,而那被敬称为尊主的人,却是未曾出现过。 月姑姑做错了甚么事? 夜合谷,究竟经歷过怎样的风雨洗礼? 那些属于夜合谷的曾经,在长年累月的尘洗下已然深深地埋在土里,被好奇的人逐点逐点挖出,让人心痛得不忍再看。 之七 藏香 手如兽爪,指如赤骨,似银勾欲抓,似刀尖欲削。 男人沉黑的袍是夜合谷的永夜,慵慵低束的墨发狂然飞窜,对比着背后漫天纷然的白色花雨。 他的身形动处恍若狂风翻刮,十指指甲伸得尖长无比,手背上暴怒的青筋条条突起,所到之处如利刃挥斩,斩残了开满山谷的花,撃起重重白瓣,浓密香气如纸伞打开般扩张,一片片地颓然落下,沉于一旁静静看着的女子眼底。 「月下,来了就别躲着。」男人的双爪顿止在半空,阴邪的声音彷彿凝结了飞花。 女子纤影一凝,许是怔然,犹疑了半刻,方自暗处徐徐步出。 她仍是一脸的媚冷,凤眸映出的他没有沾染半点涟漪,在落花之中显得恁地孤漠凛冽,如黑夜的魔,长长的利爪黑如烧成炭的白骨,在红烛照射下恍似滴着血,邪狂得吓人,可她不怕他。 男人收了黑爪,森然步至她身前,捻起她胸前的一綹乌丝,深深闻着,「你越来越香了……远远便嗅到你的香,你想躲也躲不了,嗯?」 那话语在她的青丝之间婆娑模糊,化成曖昧的沉懒之音,声声是催情。 他的手,只用来爱抚她,再无前一刻的狠毒。 「尊主所使的,可是……名震江湖的鬼爪手?」她罕有地正眼相对,望向他凑得极近的眉目,在里面瞧见了自己压抑得微微激动的神情,而非一贯对着他时的冷绝。 「是,又如何?」他从香墨般发中抬目,邪邪地瞟她。 「你教我。」她说,口吻坚冷得犹若对一个陌生的人下着命令。 「你对我说话怎还是这种口气!」他微怒,漠然甩开了她,咄咄地逼近着,「你不是最爱把我们俩之间的交易掛在嘴边的么?我可不曾答应过传你武功!哼,莫以为我不知你在打甚么算盘,你想把我的本领都学会了,让自己不再需要我,是么?你想遗背当日的誓言,离开我,是么?」 「我没有!我只是要你教我武功!」她咬唇,颊上浮起难堪。 男人的眸色阴邪地一黯,怒目探量着女子异于平常的情绪,「那你该清楚,九玄宫的鬼爪手只相传于下一任主人,凭甚么叫我为你破例?」 「我……会用我身上的秘密与你交换。」 她豁了出去,丝毫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反手便往自己腰上的玉帛一扯,把层层透白的绸纱剥落,在他面前不断展示出更多凝脂般的雪肤,直到身上只剩一件月牙色兜衣,薄薄包裹着微隆的胸脯,紧緻地勾勒出妖嬈的身段,烧上了他牢牢锁住了她的视线。 男人默然,粗喘着,屏息着,凝睇着那姣美的身子不住地抖着,似是畏缩,似是犹豫,及后缓慢地旋身,在他眸中映出一大片裸露的背。 那里没有他预想的光洁无瑕,反而佈满诡异的色彩,画出了一张山形的地图。 有人在她白晢的背上刻了刺青,灼死了她大片的肌肤。 「这是甚么?」他阴沉着声问,赤红了眼。 「尊主,月下赠你的这份礼,你满意么?我的家族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已然流了太多的血,如今……我发现这一切都不值得!前朝留下来的宝藏,谁要抢便去抢罢!」 她和他之间,始终是一个个的条件相换。 第一次,她以身体相许;这一次,她以秘密相捨。 「我没兴趣!」男人的狂怒来得突然,狠力将她扳回身来,捧住她纤薄的双颊,让她清楚看见他扭曲的脸,「我要的只有你,只有你!你别想用一张该死的藏宝图就把我敷衍过去,想都别想!你是我的,你的秘密也是我的!」 她一时怔住,料想不到他这样的反应。 他说他想要她?由始至终,他都只是想要她浴了香的身体罢? 「尊主,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可以授我武功了么?」她冷声而道,将他的怒火看成笑话。 男人被她过份冷漠的态度刺激,驀地扯过她的身子,俯首往她胸前肆虐,陷入一种难以自控的狂野,咬痛了她,捏痛了她,好似想将她的心挖出来一般,不断深入破坏,直到口腔嚐到浅浅的血腥味,他方如梦初醒般地停止了动作,怔怔地伏在她身上,彷彿无了力气般一动不动。 「月下、月下……别这样待我……」他低喊,喊得沙哑,喊得绝望。 他拥着她,深深地拥着,使尽力拥着,将脸深埋于她冰凉的心口上,好像只有如此,自己才能靠近那里,从而得到她温柔的怜惜。 怜我,爱我啊…… 夜合谷的风吹得香花摩娑作响,恍若是他心底里那一声声卑微的呼唤。 他想要的,其实不过是她对他嫣然一笑。 之八 鸯香 「不离,可瞧清楚了么?」 月夫人将尖长的爪缓缓收回,几缕白发自云髻松落于颊际,也不见她伸手去拨,忙着转首望向在烛台旁观学的小男孩。 「瞧清楚了……不过,不离愚钝,已忘了五成。」不离小声囁嚅着,生怕自己惹月夫人不高兴。 「莫急,鬼爪手难就难在第一层的要诀领悟,待你突破了这个困境,后面便会学得更快。当年我初学的时候,也是忘了六七成,你天资聪颖,能记住五成已是难得。」 「真的?」不离亮了一对圆圆的眼,亲暱地抱住月夫人的细腰,「月姑姑的鬼爪手是尊主教的么?」 月夫人又静了,无声地轻搂不离矮小的身躯,如同每一次接近这个话题一般,那双媚冷的眼覆上一层哀伤的纱,彷彿万物在她眼中忽然黯淡无色,彷彿花儿不再开,彷彿月儿不再起,只看得见沉睡在眸底的记忆,专注于自己的痛。 「鬼爪手还有另一招……」月夫人答非所问,话声添了一丝凄凉,「当年由尊主自创,为男女合璧之鸳鸯手,威力更甚,可惜……至今不被江湖中人所知。」 「为什么?」不离关切地问道,不解月夫人突来的黯然。 「因为……鸳鸯有情,绝不独活于世,而我们不是一双鸳鸯,无法同生死。」 月夫人不疾不徐地温声解释,越说越有一种痛苦形于色,好像被人勒紧了喉咙一般,说到最后一个字已是成不了声,化作一缕无音的呜咽,在夜风中飘散。 随风彷彿绕来一阵远古的月下香,伴着声声絮语,重现了当日的缠绵旖旎。 那人说,他与她是无可分离的鸳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创下鸳鸯手,用他那带点邪狂的魔音,说他是她的鸳,说她是他的鸯,註定这套武功非一人所能,招招缺了彼此不可,于是她与他结合,假装他们就是那一双有情人,可多年下来养出了默契,她以为不可能拥有的,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拥有了,在两人合作时彻底地表露无遗。 她实在不懂,为何明明无情,也能使出如此壮丽的鸳鸯手? 他们不是一双鸳鸯,不是啊! 她恨他,她恨他的啊…… 是从何时开始,在哪一个时间点,在她浑无可觉之下竟渐渐地变了质?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在一切变得无可挽救之前发现,如今的光景会否很不一样?她是否便不再须要将自己拋进一个无可自拔的愧疚之中,日日备受后知后觉的觉悟鞭笞?她是否便能紧紧抱着他,像他以前拥着她般深刻入骨,为她后悔说尽的冷言冷语赔个不是? 尊主,过了这么多年,你为何还不愿意原谅月下…… 你为何到如今仍固执地不肯放过月下? 她跑到谷崖上喊,朝远方的重重陵山哭喊,朝不带一颗星的夜空哭喊,朝化作烟云的过去哭喊。那些她以为早该乾涸的泪,原来至今未流尽…… 「……月下,你哭了?」 一道男声在脑海深处远远回绕,让她登时震惊回首,在群山蔽日的一片阴暗与寂静之中,几尺以外彷彿站着一抹魔魅般的人影,黑发乘风纷飞,收起了平日的邪恣嚣狂,远眺着她的黑眸沉凝着,好像暗藏着一股深忍的衝动,最后只化作眉心间死绷着的折痕。 「尊主……」月夫人怔怔地唤道,思念的泪水却先一步汹涌。 同时,记忆中的另一道极冷寒的女声响起,划破寧静安详的夜,「你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在为谁而哭?」男人攥紧了手,彷彿用尽力才能忍下女子拒人千里的无礼回应。 「你非要刺探我的私事不可么?你以为跟我睡了,就有资格知晓我的一切么?」女子清冷的声音佈满讽刺的尖锐,「你来了也好,我正想告诉你,我要出谷几日。」 「我们的交易,你忘了?」他恨恨地低啸,恨当初的交易是他唯一拥有的筹码。 「我答应过你的自会做到,我不会离开夜合谷,只是……我有一些私人仇怨必须了结,只需要几日的时间。」女子语音忿然,似有一丝突兀的杀意。 男人哼哼声,「杀人的话,我帮你。」 「不用!」她立即冷声拒绝,「我说过,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其馀一切都与你无关,不须你插手多管!我最不稀罕的,便是你的帮忙……」 月夫人静静地听着,越听越是痛苦,越听越是悔恨,被过去的自己凌迟着她的心。 求你了,求你别再用这样的态度与尊主说话,好不好? 年轻的月下啊,你睁眼看看,睁眼看看啊!在你拒绝回首的背后,你以为自己恨着的那个男人正默默地守着你,那双眼把痛恨留给了自己,里面满是对你的恋…… 之九 血香 虚空之下,晃摇不安的树林中响彻卑微的求饶声。 「饶命、饶命啊姑娘!汪某理当与您无怨无仇,您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这中间是否有甚么误会?」一名相貌堂堂的中年汉子狼狈地滚坐在地,面对白衣女子伸至他喉结前的骨爪,无骨气地抖着身子。 「误会?汪教主,你贪图我杭家所有的藏宝图,杀我双亲,灭我家园,此仇何说?」 「难道你、你是……当年杭家的那个小姑娘……」中年汉子抖着手指,瞠大了惊恐的双目,「你怎学得这般阴邪毒辣的武功?莫不成是……江湖传言中的鬼爪手!」 「不错,我得九玄宫的主人亲传武功,如何?」 中年汉子眼尖地捕捉到女子眼目一瞬即逝的情绪,驀地里,眸中闪过一抹算计的精光,「杭姑娘,当年其实……都怪汪某误信了小人挑拨离间之言,以为杭氏夫妇欲将藏宝图献予丁零人,殊不知……唉!汪某误杀无辜,事后亦是后悔不已啊……」 体认到身前的爪子微微一顿,中年汉子眼色转狠,骤提内力于掌心,身形一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女子腰间反手擒去,眼见即将得手脱身,忽感背脊传来一阵热辣的刃刺之痛,似有利爪入肉三分,直直切入骨头上去,瞬即将他的生命终结。 中年汉子就连痛呼的机会也没有,笔直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后一个邪魅阴寒的紫衫男人,黑爪浴满了腥臭的鲜血,恍若饮血的妖魔。 「你!」女子惊呼,震异中竟掺上慍色,「你……跟踪我?」 男人阴沉地瞪着她,眼底霎时提上一股狂然的急怒,「你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你方才险些死在这小人手里!你不曾行走江湖,不知人心之恶,根本不懂得保护自己!」 「就算遭人暗算而伤,那也是我的事,不须你多事!我要亲手了结我的仇恨,你怎地总是不懂我!」女子冷声斥喊,直睨他的目光恨切。 「月下!」他怒吼,想安抚她,踏上前去拉她的手,「好了,我们回谷……」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在挣脱的同时冷冷地刮了他一巴掌,爪甲不期然地在眼角处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鲜红恍若泉涌般地不断垂落,流满了他半边的脸,一行行,彷彿是他的泪。 他身上的紫,他颊上的泪,他手上的血,将他整个人映照得妖邪无比。 霜风凛凛,林间静得阴森,如他们之间。 她被他颊上的大片血泪震慑住,剎那间呆了,满是不敢置信的惶然,尽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她以为他会怒极而狂,不料他却只是默然地瞅她,阴霾地瞅她,鬱绝地瞅她。 红色的泪在他的脸肆流,彷彿在她心底生了一株荆棘,扎得她涩涩生疼。 何以,她用他的武功伤了他,非但感受不到半点雪恨的快意,还会为他痛、为他焦? 她情不自禁地仰首行近,几乎要抬袖为他拭血,几乎要衝口道歉,几乎要问他痛不痛,只是这些几乎都来不及成形,就被一行杂而急乱的跫音覆盖,扰攘了本来一片肃静的树林。 「是汪教主!他死了!你们、你们竟杀了我金轮教的教主!」 金轮教四方八面的教眾闻香而至,当中不乏武功高强之士,未想却迎来了教主之死讯,庞大教眾叫嚣着,纷纷拔了刀剑,直到那紫衫男人缓缓转首,恍似漫不经心,那浴了血的脸和手却眩了眾人的目,如见了鬼剎。 「你……你是何方妖孽?」 「九玄宫,九郎君。」男人邪佞地扯了扯唇,在一颊血泪下尤显鬼魅。 「九玄宫……夜合谷、鬼爪手……贵派久绝江湖,如今突来杀我教教主,难不成九玄宫也想要和金轮教争天下?哼,今日不杀你,江湖难得安寧!」 九玄宫,绝跡数十载之后再现江湖,居心何在? 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一种杀意同在心头,口头上为了江湖之安,实则为了独霸武林之私。 同一时间,几百把铁剑朝前方刺去,欲取先机之利,以势眾欺人单薄。 男人面容阴寒如昔,冷目相视,丝毫不将数百名的对手放在眼内,「找死!金轮教自取灭亡,那我只好成全!」 「尊主!」月下惊喊,倏地抓住男人紫艷的衣袂,「我们用鸳鸯手……」 「不须,区区乌合之眾,我一人应战便可,你站一边!」男人猛力将她推开,抬起一双鲜红的爪,那双怒着的眸彷彿也泛漫着血丝,併射出狂然的杀气。 鬼爪手一出,如夜鬼怒啸,将孤寂的树林涂染上浓得刺鼻的血色,嚣狂地蔓延开去。 是谁的血洒了在林中? 她的双眼紧紧追随着那个男人的身影,无时无刻都在恐惧着那是他的血…… 为何不让她帮忙?是因为她拒绝过他,他也要如此待她么?可她怕,莫明所以地怕他受伤啊! 此刻,她方知晓,在天地之间,她的生命里,原来── 只馀他一人。 之十 焚香 月夫人猛然从床塌上惊醒,透玉般的额际佈满薄汗,黏着几缕白发。 是梦……原来是梦啊…… 记忆中那一幕怵目惊心的淋漓血景,在她梦里不断重演,彷彿是他用他的爪将她的心捏碎,彷彿是他用他的血将她的人淹没,让她即使醒来也好似无法呼吸。 那一天,是她一生的梦魘,所以上天要用这种方式让她在无尽的懊悔中轮回。 他终究是被她害了……是她,都是她的错啊…… 如果她没有执意出谷,如果她没有拒绝他的帮忙,如果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就不会有那一天了啊!是她无知,是她偏执,是她蒙蔽了心眼,令他负了一身杀孽,而她却独活着,羞耻地独活着!是她惹出的祸端,上天怎可如此不公平,让他承担了所有后果? 要不是她,他根本不会失算啊…… 她捏着发疼的心口,为过于真实的梦境静静地哭了起来。 「月姑姑,你醒了么?蓉衣姐姐说鹿丹香备好了,请月姑姑快去拿。」竹屋外传来不离稚气的叫声。 「是么?我这就去!」月夫人急急回道,迅速擦去颊上的泪,将白襦穿在兜衣之外,掀开床幔下塌,「不离,你随我一块儿去罢。那里冷着,多穿些衣服。」 她天天也只穿白色,因为有人说过,最喜爱她一身雪白的仙媚。 她事事冷淡,唯独那日后,凡是有关他的一切,她总是急如锅上蚁,一刻也不肯多等。 在烛火零星的暗夜之中走着最熟悉的路,往潮湿不平的石墙轻叩几下,便见石门隆隆而开,她把鹿丹炼成的香膏护着心口,好似那是比自己生命更贵重的珍宝,不放心交给任何一个人看管,就像这个冰窖,向来只有她一人能进。 这是夜合谷最神秘的地方,原来对他,她也是霸道的。 一踏入冰窖,彷彿被丢弃在雪山之巔,瞬间冻结了天地万物,惹得不离猛地哆嗦。 月夫人似是习惯了,单穿一袭襦裙也浑然无感,熟练地在门口燃上了红烛,在小小的冰窖里晕出微弱的光线,照得一室昏黄神秘。 然后,照出了一个沉睡在冰床上的男人。 他闔着眼,深深眠了,彷彿尘世的一切再与他无关,平静得彷彿陷入无尽的永恆。 月夫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不离一眼,逕自柔然倾身,往男人无色的唇上细细一吻。她隔着鼻息的距离,用指尖深深描绘着男人的脸,彷彿正在联想那双眼睁着时的邪狂,偏生他冰冷固执地沉睡,只剩下幽幽的细微呼息,倘若不仔细諦听便会错失一般。 她的纤指,陡然停留在男人的眼角处,那里有一道隐约的疤痕。 「……痛么?」月夫人突然轻语,却不是对不离而道,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男人的脸,「月下无心伤你的,九郎。」 九郎,九郎,我的郎啊…… 那时他半脸的血泪,是她如今失落了半颗的心啊! 「你流连在美梦不愿醒来,却放任我夜夜在梦魘里哭醒,你才是最残忍无情之人……」她低斥,如此时垂着泪的红烛,温柔而凄楚。 她解开他绸质的寑衣,取来湿布为他清拭身体,再将香膏涂抹在他的胸口,动作那么地轻、那么柔,彷彿在对待一瓶易碎的陶瓷,每一处都烙下了她的珍重,彷彿化作了一缕温暖的春风,每一处都像极了她的亲吻,彷彿天地间只馀下彼此,在天涯一角里安静地相伴着。 世界忽然静了,在二人周围开满了月下之香。 男人墨发如瀑,对照着月夫人的白,彷彿他们是上天註定的一双人。 红烛的泪流得更多了,像是要为这份残缺的爱情祭祀,像是为着这份圆满的等待感动。 「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记住,千万要记住……每三个月,尊主便需要雪山的鹿丹续命,只要忘了一次,尊主的命就保不住了……你听清楚了么?」月夫人不禁把男人拥得更牢,对不离罕有地厉了一张脸,郑重无比地吩咐着。 不离听罢一惊,不禁哭叫,「月姑姑,你要去哪儿?你要离开夜合谷了么?」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活到他醒来的那一刻,哪怕是百年后、千年后、甚至是万年之后……」月夫人凄凄地笑了,「可,人的寿命有限,也因此我不得不将他的九玄宫传给你。」 「月姑姑,你会活到那个时候的!」不离抢前抱着月夫人,同时抱着沉睡的尊主,像是一家人。 「傻孩子……如果你等到了那一天,你记得要将你的名字告诉他。」 「我的名字?」 「是的,告诉他,你叫不离……」 之十一 剪香 狂风颯颯地刮,刮过林里的残枝,刮过虚空的细雪。 她痛,被风刮得痛了,可背上的掌伤更痛,体内好似散糊了一团,互相碰撞翻涌,不断有腥浓的血水破喉而出,将她苍白的唇染得红艷妖丽,宛若在其上开了一枝花。 男人抱着她,抱得那么紧,抱得那么牢,一如他本人狂放不羈的不顾一切,就连身在风雪之间也只要抓住她,恨不得在她脚踝系上他的情链,恨不得在她心口印上他的名字,将她锁起,将她独佔,最终,却只能得到她的怨恨,如她在他眼角划下的泪…… 然,再多的爱与恨,在这一刻已经不再无重要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向北窜行,步步是他不肯停留的焦灼,一心只想将她送回夜合谷,完成他最后对她的心愿,用他的生命完成。 「月下,忍着,忍着……我会救你的,你别怕,嗯?」他重重喘息着,一句话说得有些艰辛,只因他的力气尽然用在急行的步伐上。 「不!你快停下来,你会受不了的啊……」她低泣,不知因为她身上的伤,还是因为对他的焦虑。 他也受伤了啊!他要疗伤,他要调息啊! 如此奔波,他会没命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甚至弄不懂此刻的嘶喊是为何,仰望着他,明明同是那张妖魅的脸,然当那些五官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的时候,却比她自身的伤更鲜明地灼痛她,她好像能感觉到他强忍着的庞大痛楚,彻着骨,锥着心,只想他赶快停下来,莫再急着前进。 都怪她……都怪她大意,未留意到敌人在她后方撃出一掌,而正处于激斗的他,为她呕出的一口鲜血裂了目眦,如地府的鬼差索命,着了魔,杀红了眼,杀得不留防守,最后才落得如此重伤…… 杀戮的林间,满是被肢解得血淋淋的尸体,染红了泥土,染红了杂草,染红了天畔的夕阳。 他为她,杀了几百条人命,淌惹了一身血债。 她有点懂了,她终于懂了他的狂,原来只是为了保护她啊…… 即便是现在,他狂然地策马,他狂然地奔跃,为的也是将她送回安全的夜合谷,甚至来不及擦拭眼角未癒的爪伤,不顾呼息逐渐虚乱,不顾血色逐渐染满了他的衣。 「尊主,别费力气了……」她方啟唇,檀口驀地翻涌出一口鲜血,她似乎也感觉到死亡的接近,不忍让他白白为她劳累。 她无力地闭上眼,在视线完全堕入黑暗之前,她看见了,他的发与她的发在狂风中翻飞,互相纠缠成结,长长久久,彷彿是天上的比翼鸟,无可分离…… 风啸着,他也震怒地啸着,似是藉由这一声长啸激出体力,加快了奔窜的步伐。 「月下,我说过,我们的交易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他在夜合谷的香里失了神智,对昏迷的她发了狠,扯脱她染红的白襦,大掌置于她印了刺青的背上,将体内仅馀的真气全数输出,不愿留半点给自己,狂得彷彿要把自己榨乾,也非要她这朵夜花继续盛放不可,继续散发着他所给予的夜香。 为了她能活,他拚上了自己的命。 「你把身体交予我,我永远保你周全……」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只是她从不在乎。 别问情从哪里来,月下的花儿自会告诉,自会告诉…… 「月下,你走罢,你自由了……」 他倒下了,倒在她花般的身子上,留恋地吸取属于她的迷香,用这股香,遗忘他心中的苦,遗忘这段无果的爱,将他的情徐徐送走。 一朵离枝的月下香飘落在他垂落的掌心里,如他至死护着他心爱之人。 原来,他早就撑不住了,身体远远超越了负荷,却仍然将最后一口气给了她…… 夜合谷的花,从这一天开始凋零。 月下抱着男人早已冰冷的躯体,流了不知几天几夜的泪,等着他睁眼,等着他回抱她,在漫漫岁月的轮转中等啊等,等到韶华流逝,等到容顏成熟了,等到香池不再香,等到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她不信,始终不信,不知不觉,等了许多年。 某个夜里,她的发,白了。 她开始束着妇人髻,凭着那日在风中相缠的发,成了他的妻。 她伐去夜合谷所有的月下香,剪下夜合谷的香,剪下夜合谷的过去。 九郎,九郎……我们之间……不是交易啊…… 你说,你是我的鸳啊! 鸳鸯,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者相思死。 九郎啊,你的赐香之情,你的赐命之恩,月下用一生一世的不离赔你,好么? 之十二 永香(完) 夜合谷,又开了遍地的夜花。 不离执掌九玄宫后,命手下重新栽种月下香,让沉寂了二十年的夜合谷,再度放散着歌里的香。 夜合谷,陵山中,夜来催情香。 别问情从哪里来,月下的花儿自会告诉…… 月下的花香,郎君可闻过? 我的郎啊!莫要寻香,莫要迷途…… 月夫人始终没有等到尊主醒来的那一天。 不离更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告诉尊主,月夫人始终不离。 月夫人坚守了那一生一世之诺,坚持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守在尊主的冰床旁边,轻哼着夜合谷的歌,仍是那一朵夜合谷的花,仍是尊主心目中的月下之香。 她睡了,陪着尊主沉睡在夜合谷里。 月下香又开了,是月夫人的香,永永远远地延续,延续百年、千年、甚至是万年之后…… 不离要守护夜合谷,同时守护夜合谷的香。 香在,情在。 ────《夜情香》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