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三角》 第1节 本书名称: 倾斜三角 本书作者: 快乐土狗 第01章 下午五点,滨市国际机场。 池霭站在接机大厅的检票闸机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智能手表。 备忘录的待办标志早在五分钟前就跳了出来,提醒着她别忘记今天的接机事项。 池霭向来准时。 宁肯她等别人,也不好意思叫别人等她。 可显然被接机的那位不是这么想。 十分钟后,闸机的另一边才传来姗姗来迟的男声:“嗨!” 池霭抬头,瞧见一位身穿冷杉绿风衣的墨镜青年,若无其事地对自己招了招手。 他行装轻简,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大得夸张的方形手提包,被拎在戴着羊皮手套的指间。 池霭望着青年灿烂的笑脸,眼前自发描摹起对方隐在漆黑墨镜后的眉眼。 与此同时,她的背后响起整齐划一的问候声:“二少爷好——” 像是透明人一样的保镖,站在池霭身后许久,终于在迎接方知悟这件事上彰显了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并排站立,活似圆规般弯下身体,鞠躬的动作呈现标准的九十度。 响亮浑厚的尾音回荡在偌大的机场之中,直将从方知悟身边经过的无辜路人吓得瞪大了眼睛。 池霭笑容不变。 与方知悟认识的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对方一向夸张高调的作风。 只是仍然不免在心中流露出几分嫌弃的情绪。 见方知悟没有多余的行李需要旁人代劳,池霭扭头,向保镖队长示意他们先回到车上。 四个黑衣壮汉应声离开,没过多久就消失在机场的出口。 池霭这才走上前来,对着不知为何没有检票通过闸机的方知悟和缓道:“走吧,从机场回方家要一个半小时,别让叔叔阿姨饿着肚子等你吃晚饭。” 方知悟却没抬起脚步。 池霭有些困惑。 她清楚尽管对方从小到大都很任性自我,但在对待父母亲人方面还是知晓轻重的。 正想开口询问,池霭冷不丁看到几百米开外的转角又走出一位青年。 他不曾如方知悟一般戴着墨镜,只一身简洁的商务西装,五官偏向古典风格的清俊写意。 原来方知悟磨磨蹭蹭的原因在这里。 池霭看着方知悟回头,小跑几步走在了西装青年的旁边,亲昵又不耐烦地抱怨着对方动作好慢。 西装青年好脾气地回答:“卫生间人太多,排队花费了一些时间。” 池霭不再催促方知悟。 待两人并肩走到自己面前,她薄红的唇畔浮出得体笑意,对青年道:“祁先生,你好。” - 作为好友的祁言礼坐副驾驶。 而身为未婚妻的池霭,则和方知悟一同坐在后方。 司机老张有条不紊地启动迈巴赫,驶出了车辆人流密集的机场主道。 正值秋日,天气和煦。 浓郁的晚霞簇拥着穹形的滨市国际机场,在每一块强化玻璃上折射出绮丽的辉光。 随着汽车速度的加快,这些色彩糅合成连绵的碎影在池霭的视网膜中闪过。 她率先打破车内安静的气氛:“祁先生打算去哪儿?我先叫司机送你。” 祁言礼转过头来,还没说话,被一旁闲不住的方知悟抢白道:“阿言这两天也要暂时住在家里。” “啊,是要和我们一起给江阿姨过生日吗?” 池霭一怔。 毕竟方知悟的母亲出了名的讨厌参加各种社交场合。 除了必要的整岁大生日,每年的小生日,她都只会叫上一些关系亲近的家里人一起聚一聚。 方知悟是她的儿子,自己是她的未来儿媳。 可祁言礼—— 池霭没有接着想下去,只因方知悟道出一句:“我上飞机前就跟妈说了,她也同意了。” “原来是这样。” 池霭保持着微笑,简言回应。 偏偏祁言礼事无巨细地向她解释:“其实是我提前忙完了公司的业务,又想偷个闲晚两天再回去同父亲报告,所以借阿悟的家里躲一躲,万一后面父亲问起来,也可以说在参加伯母的生日宴。” 末了,他又道,“正好我在意大利的时候,也为伯母准备了一件礼物。” “祁先生有心了。” 正当池霭犹豫要不要顺便礼貌问问礼物是什么的时候,祁言礼的话却提醒了后座的另一人。 方知悟将丢在一旁的手提包提溜到自己的膝盖上,利索拉开了拉链。 金属的摩擦声将两人对话打断,池霭循声望过去,见方知悟将一个深红的丝绒礼盒递到了自己的眼下:“喏,这是我在国外的拍卖会上随手买的,你既然明天也要出席我妈/的生日宴,就把这个戴上吧。” 池霭将礼盒接了过来。 打开方形的顶盖,一条光华璀璨的项链静静横卧其上。 雕琢成水滴状的硕大粉钻正置中央,仿佛能够将周围的空气点亮。 池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手机软件商看到的一则新闻——说在刚刚结束的佳士得拍卖会上,一条极其稀少的天然粉钻项链被拍出了一千二百万美元的高价。 …… 该不会就是这条吧? 尽管清楚方知悟打出生起就注定陷在富贵堆里一辈子。 但在这一刻,池霭还是忍不住为他的挥霍无度感到震惊。 隔着一层阻碍,方知悟依然将池霭瞳孔扩大的细节尽收眼底,虚荣心得到最大程度满足的他双腿一叠,向后靠在车座之上,心情愉悦地摘下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 紧接粉钻之后,池霭的视觉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只不过前者是因为金钱,后者是因为美貌。 方知悟侧着身体,朝池霭的方向凑近了少许。 他用那双由于八分之一北欧血统,而呈现出灰绿色的瞳孔与池霭对视,修长指尖勾着项链的一角放在池霭雪白脖颈上懒散地左右比了比:“还有根据你尺寸定制的礼服,我也叫人从米兰空运回国内了,算算时间应该比我们更快到家,你自己准备的那件和这条项链的风格不搭,明天不要穿出来。” 方知悟吩咐得理直气壮,半点没有询问池霭的意思。 池霭清楚他的个性,也不愿在这点小事上跟他计较到底。 她将礼盒接了过去,用一贯温和却并无太多情绪流露的嗓音夸奖道:“嗯,你的品味一向很好。” 被顺着毛哄舒服的方知悟从鼻尖哼出一声:“这还差不多。” 下一秒,池霭又笑着说道:“不过下次如果你有什么安排,还是提前知会我一声比较好,我准备的那件衣服前几天已经拍给江阿姨看过了,她夸我挑的颜色很好,到时候还想跟我穿同色系的‘母女装’。” 是方知悟的喜好重要,还是他母亲的喜好重要。 答案当然不言而喻。 一种熟悉的挫败感再度席卷方知悟的心间,令他刚扬起一半的唇角又硬生生地抿了回去。 他抱起双臂,不说话了。 绿眼睛忿忿地瞪着池霭。 而池霭仍然一副温吞而柔软的模样,只回视的目光中无声地询问着他:打算怎么选? 最终方知悟败下阵来:“那就穿你自己那条吧!” “好。” 池霭点了点头,平静得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既定的结局。 方知悟吃瘪,气很是不顺。 他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池霭,把头转到车窗的方向。 不识好人心! 距离到达方家的时间还久,方知悟闭上眼睛想补一补觉。 只是坚持不到半分钟又闷着嗓子想找架吵:“妈这么喜欢你,还想在生日宴上跟你穿母女装,那把你认作干女儿不就得了吗?做什么非要让你和我在一起——每次为了骗过她跟你扮恩爱真是累得慌。” “委屈你了,等江阿姨身体养得再好点,动完最关键的手术,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能结束了。” 无论方知悟刺过来的是明枪亦或暗箭,池霭宽容忍让的表情没有半分更改。 “你知道是我委屈就好,长这么大,我恋爱都没谈过,就被逼着和你绑定了四年——” 不大的车厢内,方知悟肆无忌惮地暴露着他和池霭之间的秘密。 而祁言礼和司机老张的面上,却不曾露出一丝惊讶。 原因无他,整个方家,除了方知悟的母亲江晗青以外,其他家庭成员,以及受到信赖的管家帮佣,都知道方知悟和池霭的真正关系——作为关系亲近的密友,方知悟自然也不会瞒着祁言礼。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池霭微微皱了皱眉。 这一切又被用余光关注着后头情形的祁言礼看在了眼底。 第2节 论长相,池霭只算清秀,不算出挑的五官组合在一起,耐看而舒适的协调感随之而生。 其中,她的眼睛长得最好。 瞳孔清澈圆润的杏眼,不笑时都带着难言的清纯。 此刻,她被方知悟说得沉默下来,投射进车窗的夕光将那双眼睛渲染出一缕惹人怜惜的韵致。 祁言礼看了一眼,没有再看。 他轻轻咳嗽两声,温声对方知悟道:“阿悟,池小姐为了阿姨的病能好起来,愿意陪你假扮未婚夫妻这么多年,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对她态度好些。” 面对好友的劝告,方知悟终于止了话头。 他呼了口气,胜似两块天然宝石的灰绿眼睛向左转动,默默望着窗外急速倒退的风景。 其实祁言礼说的话,他都明白。 可每每对上池霭,总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间发酵。 这种情绪叫什么,方知悟也不知晓。 第02章 离开喧闹的机场,又经过繁华的市中心。 待迈巴赫驶上回到方家必经的盘山公路时,浓重夜色已彻底吞没了黄昏的余烬。 中式风格的照明路灯矗立两旁,整条公路如同缠绕山体的巨蛇静候车辆蜿蜒而上。 不多时,迈巴赫冲出夜幕的包围,开到了两扇巨大的铁艺雕花门前。 黑金点缀的色彩,使其在灯光的辉映之下,彰显出别样的华贵感。 大门沉沉开启,司机老张放缓车速,沿着供车辆通行的主道开至庄园正门。 而伴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半靠在车座上久久不说话的方知悟也重新坐直了身体。 他转过头来,与早从看到雕花门开始,就调整好面部表情的池霭对视一眼。 在司机熄灭引擎的瞬间,两只相距很远、界限分明的手自发紧紧交握在一起。 于是站在门口等候着三人归来的江晗青,就看到了车门开启后的恩爱一幕—— 司机率先下车,抬臂挡住车框,另手想要将池霭扶出车厢。 池霭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转而倾身靠近方知悟的位置,纤细的手指勾起他散在耳边的碎发,像是做惯了这个动作般,为他温柔又细致地整理一番。 一动不动的方知悟,仅仅用剔透的瞳孔专注地凝视着池霭。 又在她做完这件事后,适时抬起她的手,放在唇畔飞快吻了一下。 “哎,你这个人,车门开了也不知道……” 池霭佯装害羞推了推他。 方知悟并不松开池霭,只并起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抵在太阳穴旁,模仿国外礼节,朝着注视车内动静脸上止不住笑开花的江晗青潇洒一挥,嘴里没心没肺道:“好久不见啊老妈,可把你儿子给想死了。” 池霭闹不过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转脸唤道:“叔叔阿姨晚上好。” “嗯,霭霭来了啊。” 江晗青表现得足够热情。 作为她的丈夫,方家现任掌权人方鉴远不苟言笑的面孔,自然也透出几分和蔼。 与此同时,静待着池霭与方知悟把该演的戏演完的祁言礼,也打开车门探出了身体。 “伯父伯母。” 叫完人,祁言礼接过司机老张从车的后备箱拿出来的东西——一副由丝绸画筒包裹着的字画。 他稍稍垂落头颅,双手捧着画筒,以足够尊敬的姿势递了过去,“知道伯母欣赏唐飞卿的书画,我特地从一位收藏家的手中购得这一副真迹聊表心意,祝伯母生日快乐,健康顺遂。” 都说书画笔墨的价值,唯有在创作者死后才能进行最大程度的体现。 唐飞卿生前落魄,去世之后不到一百年,留下的作品就被人炒到了天价。 书画领域池霭不曾涉足,然而这个名字实在响亮。 她凭借自己生涩的经验,粗粗估计了一下祁言礼送出礼物的价值,发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方知悟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朋友。 “伯母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江晗青显然更加清楚这副书画的分量,目光注视着祁言礼的面孔,却没有伸手。 祁言礼的眸色又堆积起真切的诚恳:“我和阿悟认识这些年,您和伯父明里暗里帮了我不少忙,现在我有了些许能力,也想尽可能地回报您和伯父。” “可——” 江晗青还想再说,身畔的方鉴远却先她一步将画接过,顺势充满鼓励地拍了拍祁言礼的肩头:“言礼,伯父代伯母谢谢你的这份礼物,你有空也多指点知悟,他还有很多地方要跟你学习。” 祁言礼谦虚几句,又礼尚往来地称赞起方知悟来。 他的年纪虽轻,但身上始终带着一股猜度人心的老练和精明。 老练有时候会被人看作油滑的浮腻。 精明,又往往是精于算计和凉薄的代名词。 祁言礼胜在熟练地掌握了其中的分寸感,与他相处,只剩下距离恰好的亲和及适意。 池霭一面旁观着眼前的场景,一面在心底迅速展开对于祁言礼的分析。 直至唯一的局外人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耐烦再听好友昧着良心夸奖自己的方知悟挽着江晗青的手臂,高挑身躯矮下几分,仿佛归巢的雀鸟一般亲热地挨住她,左右环顾一圈,没自觉地插话道:“老妈,哥呢,他怎么不在?” 方知悟这一打岔,祁言礼也见好就收。 客套完毕的方鉴远回答道:“他打电话说公司临时有点事,需要加会儿班,晚点才能回来。” “哥总不会像前几年那样错过老妈的生日宴了吧?” “不会的,说了大概八点左右忙完,十点前能到家。” 江晗青接过话,她身后跟着的管家宋妈又适时上前低声提醒:“太太,饭菜已经做好一会儿了。”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忘记招呼你们吃饭了。” 江晗青一笑,拉着池霭的手示意她跟自己走在一起,“那大家快进来吧!” - 和方知悟假扮情侣的这些年,为了避免穿帮,大部分时候池霭很少会来半山庄园。 而江晗青因着池霭母亲当年拼死救助自己的情谊,直把池霭看做半个女儿。 难得见她一回,自然有不少的贴心话要同她说。 因此晚饭时分,方鉴远坐在主位,池霭和江晗青并排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兄长忙着工作没有回家,方知悟便取代他的位置,坐在方鉴远的左边。 再接下来,是祁言礼。 与未婚夫的好友面对面相坐多少有点尴尬。 不过在池霭眼里,方知悟只比祁言礼胜在多认识了自己几年。 她态度坦然,江晗青也格外欣赏她的沉静大气。 再对比自己那年纪大了池霭四岁,却依旧没有个正形的儿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于是餐桌上,江晗青又数落起方知悟:“看看人家霭霭,大四找实习一下就面试进了最近几年发展势头很猛的广告公司卓际,再看看你自己,还是什么大学跳级,国外名校硕士毕业的高材生——书都不晓得读到哪里去了,都二十六岁了还游手好闲的,不肯进来公司帮你哥哥的忙,老是飞来飞去瞎晃荡!” 说了事业不算,她还要责怪方知悟对待伴侣不够体贴:“开门搭把手扶霭霭下车这种事还要司机老张去做,要你这个未婚夫有什么用,真是没点眼力见!” “是是是,老妈,对不起。” 尽管方知悟一向脾气无常、我行我素,但对着身体不好的母亲却很是孝顺。 他听话地一一道歉点头,仅在结尾处底气不足地添了句,“这不是,我出钱投资的酒吧装修得也差不多了嘛……我以后不会再随便乱跑了,会好好做自己的事情的。” 江晗青瞪他:“我说的是让你做这个吗?” 池霭埋头吃饭,充耳不闻。 只在方知悟招架不住,使劲咳嗽提示自己的时候,笑盈盈站起身,取过餐桌上的骨瓷汤勺为江晗青盛了一碗虫草花鸡汤:“阿姨,先管理一家酒吧积攒点各方各面的经验,日后才能更好地帮上叔叔和知省哥哥的忙——阿悟他是想要有所长进的,您就别再担心啦,顾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江晗青这才放过方知悟,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后开始喝起碗里的汤。 池霭又说:“叔叔,阿悟,祁先生,你们也喝汤。” …… 没了江晗青的声音,餐厅内陡然安静下来。 方鉴远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很少开口,一时唯有勺筷蹭过餐具的细微声响。 池霭吃了七分饱就停下筷子,另盛了两勺鳝丝羹在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所有人都在用餐,她也不好提前下桌。 更何况,如果此刻提出吃饱了,按照江晗青的性格,肯定又要进行一番让自己多吃点的劝告。 池霭品尝着鲜美的汤羹,心思却用在旁的地方,留神着桌上两位长辈的动向。 然而没过多久,餐桌下冷不丁传来的异样触感,须臾之间拉回了她分散开来的注意力。 似乎是人的另一只脚。 像振翅的蜻蜓,掠过平静无澜的池面。 自相触的那一点起,无声的涟漪层层泛开。 按照受力的部位,只能来自正前方。 池霭忍不住抬起眼睛。 方知悟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碟中的避风塘鸡翅,而祁言礼则捧着饭碗,夹了一筷子面前的百合西芹。 似乎除了自己之外,无人知晓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3节 但池霭清楚地记得,那只脚蹭过她的肌肤时,还稍稍抬起,旖旎地勾绕了一瞬没有布料覆盖的脚踝。 被单薄皮肉覆盖的踝骨,是池霭的敏感部位。 鞋尖蹭过的凹陷区域,仍留存着些许的痒意。 是无心,亦或故意? 察觉到自己的神色有些外露,池霭在祁言礼望过来之前及时平静掩起。 她不动声色与将西芹送进口中的青年对视。 来不见探知对方漆黑双眼中的真实情绪,又听见右手边传来椅子挪动的短音。 江晗青拾起整洁的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吃饱了。” 第03章 晚餐结束,大家在客厅坐下。 九十八寸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江晗青打发时间看的综艺节目。 她曾是医生,如今空闲多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节目的内容与素人恋爱有关,已至尾声。 江晗青按下播放键,动作定格的人群立刻活了过来。 其中两位配对成功的男女,在众人簇拥中交握双手,上演着“亲一个、亲一个”的戏码。 池霭在坐下时粗略扫过一眼,只觉得这对情侣仿佛被赶上架的鸭子,闭上眼睛接吻时也没什么甜蜜的气息,只有暴露在诸多视线之下的局促。 偏偏字幕组还要用花体中文和粉红泡泡,在两人周围加上“浪漫、惊喜、爱情之誓”的字样。 那头,方知悟与她难得心有灵犀,发出“这也太夸张了吧”的嘲讽。 接着被江晗青毫不留情地拍了下手臂:“你谈恋爱的样子和他们相比也没好到哪里去!” 方知悟吃痛,又转头看向他爸:“难道老妈也喜欢这套?” “没大没小。” 方鉴远板着脸呵斥道。 …… 或许是因为综艺的背景音太过催眠,闲聊没几句,方知悟便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自己为了倒时差在飞机上都没有睡觉,现在撑不住了想早点上楼休息。 江晗青嘴上不饶人,但到底心疼儿子。 看着方知悟眼睑边缘浅淡的青黑,立即心疼地点了点头。 方知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趿拉着拖鞋走到电梯旁。 江晗青目送他进入电梯,又看向右手沙发上仅剩的祁言礼,善解人意道:“言礼也是一起从意大利飞回来的,如果累了也去休息吧,阿姨为你准备的客房在二楼,你到了电梯那边管家宋妈会给你带路。” 祁言礼从善如流道谢。 他们都离开后,方鉴远也去了书房处理公事。 于是电视前只剩下池霭和江晗青。 池霭的耐性向来很好,哪怕对着完全不感兴趣的恋爱综艺,也能够凑趣逗得江晗青弯唇直笑。 她知晓江晗青在楼下客厅待着的原因是什么。 大儿子方知省还未归家,江晗青要在这里等到十点。 只是方知省还是食了言,九点过半时又打电话来说可能还要再晚些。 江晗青叹了口气:“那霭霭,我们就不等他了,一起上楼吧?” 池霭笑着说道:“阿姨,您坐电梯吧,我吃了晚饭一直歇到现在了,想走楼梯活动活动。” “也好。” 江晗青随和地答应道。 江家庄园的主建筑内有一左一右两架楼梯,而电梯又在右侧楼梯的旁边。 池霭没与江晗青走同一条路线,而是径直走向了左侧的楼梯。 理由无他,左侧楼梯的玻璃窗户对出去便是方家景致最好的小花园——初秋的时节,在数位花匠的精心培育之下,那些名贵花植争奇斗艳、长势喜人。落地景观灯照亮夜晚,她可以边走楼梯边欣赏。 池霭在方家有专属房间,就在三楼,与方知悟、方知省同处一层。 再往上,是方家夫妇的住处。 第五层,则是一个综合性的娱乐楼层,有室内游泳池、健身房、家庭影院、茶室、瑜伽室等等。 然而池霭的脚步,却被阻在了用来安排客人住宿的第二层。 楼梯与楼梯之间的宽敞平台上,她看见双手插袋的祁言礼,也在专注地凝视着窗外。 一些记忆和揣测再次涌上池霭的脑海。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主动开口:“祁先生也在欣赏小花园的风景吗?” “嗯,我没有在其他的地方看到过比小花园开得更好的月季。” 祁言礼的回答叫池霭心中一动。 因为她最喜欢的花,正是月季里的某个品种。 池霭话音的笑意加深几分:“祁先生特意提起月季,看来是对这种花很有好感。” 闻言,祁言礼转过头来,目光也从花园的方向移到了池霭的面孔上。 他的瞳色很黑。 柔和时显得多情,严肃时又衬出几分天然的威势。 池霭被他望着,听见他慢条斯理说道:“我最喜欢的花确实是月季里面的一个品种,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觉得非常惊艳,后来有能力养了,却因为这种花根系弱,怎么也养不好,只能放弃。” 根系弱,不好养。 池霭眉心一跳,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祁言礼顿了顿,仿佛不明白池霭为何会突兀追问,但依然诚实回答道:“——佩尔朱克。” 池霭沉默下来。 片刻后才轻轻说道:“那也是我最喜欢的花。” 她回了一句,不再顺着这个话题下去,转而谈及其他,“今天在车上,谢谢祁先生为我解围。” 祁言礼没有多问,只随着她说道:“阿悟有时候确实比较过分。” “所以祁先生能跟他做兄弟那么多年,也让我觉得挺不可思议。” 池霭的声音愈发柔和,倏忽又靠近祁言礼一步,朝他伸出手,“祁先生以后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注视着闯入自己视线的白皙手掌,祁言礼没有第一时间回握。 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才垂落眼帘,将池霭的手指包入略显炽热的掌心。 “那你也叫我言礼吧。” 祁言礼说得坦荡又淡然。 - 第二天便是江晗青的生日。 中午是家宴,晚上她又格外邀请了自己年近四十岁的单身汉弟弟,和方鉴远的二妹一家。 宋妈作为方家的大管家,兢兢业业服务了几十年,简单的小生日自是难不倒她。 傍晚时分,大人们在屋内喝茶闲聊,年轻人则被她安排在小花园的草坪上举行露天派对。 说是露天派对,其实人不算很多。 池霭、方知悟、祁言礼之外,就是方鉴远二妹家的一对龙凤双胞胎林嘉言、林懿行。 方知省虽仍然处于年轻人的队列,但照例是不参加这些活动的。 他过来与众人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又折回屋内,坐在长辈堆里谈起生意场上的事情。 大约是今年多了祁言礼这个外人的缘故,江晗青又特别嘱咐林家兄妹可以带自己的朋友来。 最后加起来一共七个人,四男三女。 这个配置不知为何又让池霭想到了昨天看的恋爱综艺。 烤肉、海鲜、饮料、酒类。 身处上流圈层,从小纸醉金迷的生活,早就让年轻人厌倦了这种乏味的消遣方式。 但长辈们都在屋内,动静一大就会引起他们的关注,也不好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 派对过半,知名玩咖林懿行从与礼服搭配的晚宴手包里掏出一副烫金扑克牌,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舅妈的生日,我们又不能干别的,要不玩会儿真心话大冒险吧?” 方知悟虽有些无聊,但也不大看得上这些幼稚的把戏,兴致缺缺道:“你还没玩腻这些过家家啊?爸妈都在家里,大冒险能冒出什么花样来?” “哎,大冒险大不了大家不选咯,真心话上面可以问的就太多啦!” 林懿行笑嘻嘻地说,“每个抽到小王牌的人,要轮流回答一圈我们问的问题。” 林嘉言向来宠爱自己的妹妹,她提出,他自然没有异议。 他们带来的朋友也很会察言观色,纷纷响应。 于是选择权就到了池霭、方知悟、祁言礼三人手中。 林懿行又不怕死的刺激方知悟:“问什么都可以哦,知悟哥不会玩不起吧?” 遭人挑衅,对方又是自己的亲表妹。 方知悟也不介意陪她玩闹一回。 他眯了眯眼睛,吩咐周围烤肉递酒的厨师佣人都下去,磨着牙道:“看看到时候怂的是谁。” 有了他的同意,池霭和祁言礼的想法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第4节 况且成为方知悟未婚妻的这几年,圈子里的人都清楚池霭的性格和他们不同,反倒和年轻有为的方知省更肖似,生来带着一股让人不敢随意冒犯的气度,因此也很少会不长眼拿池霭开刀。 游戏由发起人林懿行坐庄。 她将黑白分明的小王牌正面朝下,夹在其他六张扑克牌中,熟练地洗了两轮牌。 “来,一人一张,抽到小王牌的人可以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真心话要回答六个问题,大冒险只用完成一个任务就可以。” 她将扑克牌呈扇形展开,凑到了其余六人眼前。 方知悟是派对的主人,照例先抽一张。 好巧不巧,正是小王。 他似笑非笑乜了林懿行一眼:“故意的是吧?” 林懿行满脸无辜:“那是知悟哥运气好。” “问吧,想了解什么?” 方知悟抱臂坐在休闲椅上,比例逆天的长腿叠起,盯着满脸跃跃欲试的林懿行。 林嘉言抢先问道:“你的初恋是谁?” “就这么点杀伤力?” 方知悟嗤笑一声,“从小到大追我的人那么多,偶尔挑个顺眼的处处,早就忘了。” 池霭看着青年冷白依旧,没有半点泛红的耳垂,在心里吐槽道: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从懂事开始,方知悟就觉得自己智慧美貌无敌,放眼整个地球都没有与他相配的人——既臭屁自恋,又高傲恶劣,得亏一张皮囊足够蛊惑人心,才会有那么多爱慕者前仆后继。 “诶,你问这些嫂子不会生气吧?” 林懿行带来的闺蜜用手肘顶了下她,帮池霭说话不过一秒,又追着问道,“那初吻呢?” 方知悟听到“嫂子”这个称呼,慢吞吞地转头,打量着坐在他身边依然笑容不变的池霭。 然后带着微妙的赌气,故作无所谓地说道:“也早没了。” “初/夜呢?” “你说呢,接下来是不是要问第一次坚持了几分钟?” 方知悟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的脸皮够厚,不管多么私隐的问题一律说谎解决,而且没有半分心虚。 轮到池霭时,池霭对他的不说真话心知肚明。 她没有兴趣浪费时间想出个问题,去试图了解方知悟不为人知的某一面。 只敷衍地问道:“在没有与我订婚之前,你喜欢的女生类型是什么样的?” 十分无聊的询问。 涵盖在男女两性的八卦范围内,又安全不会出错。 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就算方知悟真的说出个一二三来,她不吃醋也不会怎样。 只会叫旁人称赞一句宽和大度。 谁料方知悟盯了她许久,忽然颤动着浓密的长睫,深情款款道:“没订婚前,也喜欢你这样的。” 第04章 如果真的要用“青梅竹马”来形容方知悟的某段关系。 那他想,这个词汇似乎只能用在他和池霭之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可这种关系生来自带的隐秘暧昧感,方知悟从未在池霭身上感受过。 池霭像是顶尖科技公司出厂的完美智械,在同他扮演未婚夫妻的这些年,游刃有余地对外展示着喜悦、温柔、依恋、羞涩等情侣相处所涉及的情绪,然而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始终维持着冷静的清醒。 简而言之,方知悟认为自己所向披靡的美貌和魅力,在池霭这里失去了作用。 方知悟并不死心。 他总是想着,只要在池霭的表情中看到过一次怦然心动的赧然,他就可以告诉自己—— 看,其实池霭也不过如此。 只要一次。 他就可以消弭掉那点说不清的,对于池霭的执拗。 然后等母亲完成最后一次的康复手术,再在合适的时机主动提出与她解除关系。 …… 在池霭问出问题的刹那,那股一直以来的恶劣念头,又在方知悟的心底蠢蠢欲动。 于是他调动起全身的情绪,对她说出了那番话。 ——没订婚前,也喜欢你这样的。 方知悟甚至刻意凑近身体,直到与池霭间隔的距离近无可近。 他散出鼻尖的呼吸,拂起了池霭清秀面孔上方的细小绒毛,一种柠檬与广藿的气息随之笼罩。 被俊美到极致的浓颜占据视野,被张扬而热烈的香气捕捉嗅觉。 与方知悟对视的一刻,池霭下意识想到,也许真的很少会有人对这样一张脸不心动。 她克制了潜伏在人类灵魂中,天生对于美丽事物的向往和占有欲,在周遭安静而后起哄的呼声里忽然问方知悟:“你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听见他们问的那些问题,都不会觉得生气吗?” ……怎么是这样的反应? 方知悟不明就里眨了眨眼睛。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池霭反客为主突破了应有的距离。 她伸手环住方知悟的脖颈,饱满的嘴唇贴近他体温偏低的耳廓,用一种看似在说悄悄话,实则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音调徐徐道:“因为在订婚之前你就许诺过,所有的第一次都是我的。” “……!!” 滚烫的气血顺着收缩的心脏急急冲向天灵盖,方知悟的耳垂瞬间通红起来。 他猜来猜去都没有猜到性格寡淡的池霭会反将自己一军,弄得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身体比意识更快。 他条件反射擒住池霭的双臂将她推开,眸中一览无余的羞恼情绪亮如夜幕中的群星。 池霭担心他的真实反应会引起外人的怀疑,遂打起掩护:“老夫老妻了,你还害羞什么。” “笑死,还是嫂子厉害,一出手就能把知悟哥整得脸红!” 虽觉得二人相处模式有些奇怪,林懿行仍然配合地大笑起来,直把方知悟气得挑眉瞪过来。 “好了好了,问题都问完了,你别总是盯着知悟哥一个人薅羊毛。” 林嘉然见方知悟的面色浸润了几分不悦,连忙出来圆场。 众人这才把注意力移开。 林懿行洗牌的第二轮,林嘉然抽到了小王牌。 第三轮,是林懿行的闺蜜。 第四轮,手气王则变成了祁言礼。 尽管在座的各位和祁言礼算得上相熟,但他在方家的身份同样是客人,再加上一些不可道明的原因,在他选完真心话之后,大家提出的问题都十分客气。 林懿行问祁言礼,如果要在现场的三位女性中选一个谈恋爱,他会选择谁。 池霭是兄弟的未婚妻,那肯定是不能想的。 留给祁言礼的选项,只剩下林懿行和她的闺蜜。 林懿行很好奇祁言礼会怎么选,毕竟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要给出不伤落选者面子的理由才最关键。 收到这个问题,青年没有很快下结论。 反而小幅度转动眼珠,视线在三位女性的身上分别停留了一小段时间。 无论是容貌出挑的林懿行,还是稍显逊色的池霭,又或者林懿行那各方面都相对平平无奇的闺蜜,祁言礼的关注丝毫没有特别的倾向性,仅让人感觉到他的谨慎和一种一视同仁的尊重。 为着昨日餐桌下方的不经意接触,池霭始终都在不留痕迹地观察着祁言礼。察觉到对方的眸光短暂从自己的面孔前方掠过,她又莫名体会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热意。 三分钟后,祁言礼平静地说道:“我认为三位女士都很优秀,无论哪一个同我在一起都是我占了便宜,所以我觉得出于恋爱关系是双向的这条定理,其实选择权在三位女士那里,而不是在我的手中。” 祁言礼的话出口的瞬间,就连做好全面找茬打算的林懿行也禁不住张大了嘴。 “……一定要这么滴水不漏吗?” 她喃喃自语。 祁言礼一笑:“我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上学的时候你就是凭借这些花言巧语,叫那些开始喜欢我的学妹最后变成了喜欢你的吧?” 见自己被池霭逗弄炸毛的糗事终于被祁言礼的话语掩盖过去,别扭的方知悟气又顺了过来,他装成交头接耳的样子,起身从池霭旁边坐到祁言礼手畔,满脸“我懂得”的表情,用力拍了下青年的肩膀。 祁言礼不接他的话,对他淡淡道:“阿悟,就剩下你没问问题了。” “被小懿一提醒,我还真有个感兴趣的话题想问你。” 方知悟恶作剧地轻笑起来,雪白而尖锐的虎牙在薄唇间若隐若现,“如果你哪天爱上了一个女人,被她勾得茶不思饭不想,离开了她就痛苦到活不下去——但那个女人有对象,你会怎么办?” 相比林懿行的得罪人挑战,方知悟的这个问题直接上升到了道德层面。 “阿悟你呢?” 祁言礼反问道,“你会怎么做?” 方知悟本打算说“哪有人不回答先反问的”。 但他转念想到池霭刚刚对于自己的冒犯,便存了让池霭没面子的心思散漫地说道:“爱情哪来的先来后到?我要是真的这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和我在一起也肯定比跟她的对象在一起幸福。” 第5节 果然还是方知悟式的自我至上发言。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鉴别一个人幸不幸福的唯一条件,就是能不能够被他爱上。 林懿行惊奇地看着方知悟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大谈特谈勾引有夫之妇,她默不作声地把头扭到池霭坐着的方向,发觉池霭的笑容并未暗淡半分,凝视方知悟的神色就像是在容忍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说完了,阿言你的答案呢?” 他兴致盎然地催促着祁言礼,“快点快点,别想着找些有的没的借口,我要听到你的真心话。” 祁言礼回了四个字:“我也一样。” 他也一样。 方知悟的接收神经消化完祁言礼内里的意思,倏忽笑了,勒住他的脖子道:“我们不愧是好兄弟。” “哇哦!” “想不到言礼瞧着这么斯文有礼,骨子里还挺叛逆。” 今晚的真心话大冒险效果整体超出了林懿行的预期,她也兴奋起来,脸颊红扑扑地夸奖着祁言礼。 祁言礼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内敛地微微垂头。 唯余池霭若有所思。 …… 十轮过后,夜色也从傍晚的浅黑,变成了浓重到渲染不开的深黑。 象征惩罚的小王牌终于落在了池霭的掌心。 面对众人灼灼的目光,她清了清嗓子开口:“我选大冒险。” 池霭不按常理的原因很简单。 不想为无聊的事情费心编造谎言,而且游戏开始的时候林懿行就说了,长辈们都在不远处的客厅里喝茶,选择大冒险的安全系数,远比选择真心话要高得多。 “什么嘛……” “怎么真有人选大冒险啊……” 林家兄妹的朋友与池霭不熟,闻言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 林懿行倒也习惯了池霭坚持原则的做派,竖起一根手指抵着侧脸假装思考道:“大冒险也不错啊,知悟哥在这里,还愁想不到具体的任务嘛?大家来说说,该怎么惩罚嫂子好呢?” 心领神会的林嘉言立刻道:“不如,嫂子和知悟哥热吻一分钟?” “反正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被长辈们看到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吧?” “好啊好啊,这个可以!” “接吻!接吻!接吻!” 从林懿行提出,到林嘉言支持,再到四个人拍掌鼓噪,这一系列的流程耗费时间一分钟都不到。 生出几分心烦的池霭瞬间觉得,要是这一刻方知悟能够摆起臭脸扬长而去就好了。 可是方知悟不能走,她也不能。 毕竟江晗青还没有动完最后一次手术,万一她得知真相激动起来,搞不好会有旧病复发的可能。 池霭脑海中代表真实自我的小人烦躁地叹了口气。 她调整着心绪,趁旁人不注意,朝方知悟递去个叫他想办法拒绝的眼神。 这一侧脸,又好巧不巧看到了和方知悟保持着统一转头角度的祁言礼。 他也在看她。 在方知悟不曾察觉的间隙。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餐桌下蹭她的脚,又喜欢同样的花,还问那样一个问题。 池霭生了几分兴致。 这股兴致在触及方知悟抿着薄唇,不自觉带出几分嫌弃的表情时愈演愈烈。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然后她站了起来,走在方知悟面前。 双手捧住那张令人目眩神迷的面孔俯身吻了下去。 …… 依旧是冷静而清醒的眼神,唇与唇相触的瞬息,方知悟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停跳一拍。 他下意识抬眼向池霭看去,发觉那股清醒中,又多了一些罕见的走神。 几秒惊愕过后,突如其来的愤怒和不甘融化在方知悟的血液,使得温度不断攀升。 他溢出鼻尖的吐息随之加重。 ……池霭她。 竟然连亲吻自己,都如此漫不经心。 第05章 从方家的半山庄园回来,池霭的微信就被方知悟拉黑了。 其实这件事池霭本来是不知道的。 毕竟一年到头,她主动联系方知悟的次数屈指可数。 偏偏方知悟在拉黑之前,还要特地给她留言一句:“池霭,你惹我生气了,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在派对上的所作所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和你说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多久,方知悟也没说明。 但池霭想,大概就是江晗青再一次催促他带自己回去看看之时吧。 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幼稚得可爱。 池霭又看了一遍方知悟留下的文字,然后退出聊天界面,毫不留情地左滑对话框按下删除键。 一想到近期不用再配合方知悟演戏,她的心情松懈了几分,脑海中描绘着对方在打下这句话时的愤怒表情,忍不住轻笑起来,被端着芝士焗龙虾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池旸看见,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刷视频正好看到了一只刚满月的奶狗哼哼唧唧骂主人,感觉好有趣。” 池霭从沙发站了起来,走向池旸身边,“哥做的菜好香啊,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池旸道:“不用,你就老实坐着等吃饭。” “那我洗两个梨好了,想喝哥哥牌爱心雪梨银耳汤。” 池霭伸了懒腰,脚步轻快地绕过池旸,打开了立在厨房一角的冰箱。 冷藏室的最上面一层放置着几个用保鲜袋封起来的精品秋月梨——知道池霭爱喝雪梨银耳汤,池旸总是一年四季在家里备着这种水果。 相比方家豪华宽敞的开放式厨房,待池旸放下龙虾再回来,站了两个成年人的池家厨房就有些狭小。 池霭两手抓梨,从岛台和置物架中央的通道前往流理台时,梳成马尾的发梢不小心扫过池旸的肩膀。 一股气味浅淡却存在感明显的广藿香钻进他的鼻尖。 池霭是不爱用香水的,就算购买洗护用品,也会尽量选择无香或是香气挥发快的。 更何况又是这样独特的味道。 能跟池霭亲密接触,且喜好与大众不同的。 池旸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脸。 他和缓的表情随之冷了下来,向背对自己清洗水果的池霭问道:“这两天在方家过得开心吗?” “还不错啊。” 池霭知道他不喜欢方家的所有人,便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江阿姨的生日邀请了她的弟弟来,好像人不结婚也没有孩子是会看起来年轻些,江叔叔快四十岁的人了,从外表看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她又将洗干净的梨递了过去,企图用家务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搅散池旸盘问的心,“还有林家的那对双胞胎里的妹妹也挺有意思的,我们玩了会儿真心话大冒险,她很会活跃气氛。” 池霭的言语絮絮,嗓音也尽量轻快。 但握着削皮器的池旸在听到跟方家有关的事的瞬间,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倒带了回去, 前往灾区救援的医院大巴车,返回时遭遇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母亲盖在白布下惨不忍睹的尸体。 幸存的医护人员对他说,母亲是为了推开好友江晗青才会被巨石砸中的。 人本就冥冥之中各有天命,单论这些事,也不足以让池旸恨上方家。 只是后来为着江晗青的愧疚之情,无数过载的诱惑朝着他们这个普通之家砸来。 先是作为大学教师的父亲辞职成立了公司。 后来没过几年又和以前的学生再婚有了孩子。 算起来,新进门的后母比池旸也大不了几岁,活泼、痴缠、俏皮还很爱撒娇。 勉强相处一年后,对父亲的逐渐冷淡感到不满的池旸带着十四岁的池霭搬了出来,而乐得眼不见为净的后母说服父亲分了一套小区的复式房子到他们名下。 接着他们再不见人影,唯有每个月不多不少的生活费准时到账。 可以说,池霭是池旸养大的。 他以出色的成绩从名校毕业,便不再使用账户上的钱,将它们存了起来全部留给池霭。 等到十九岁的池霭也考进大学,养坏了父亲的方家又以江晗青的名义出面,说希望池霭能够和方知悟订婚成为未婚夫妻,从今以后他们兄妹俩的生活皆由方家关照。 池旸果断拒绝了这份提议。 转头又被池霭告知,她已经同意和方知悟结成未婚夫妻。 只不过徒有一层表面关系,维持到江晗青完成最后一次康复手术就终结。 池旸不知道这场交易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对他一向知无不言的池霭破天荒怎么也不愿开口。 池霭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决定的事,他也只能接受。 可他始终无法理解方家。 第6节 在毁掉往昔慈爱宽和的父亲后,他们似乎又想把池霭从自己身边夺走。 …… 池旸想得出神,削皮器锋利的刀片也不出意料地割开了他的指腹。 一阵刺痛将他的意识拉回,再聚焦视线,血液已经染红了半边甲面。 “哥哥,你的手!” 池霭很快发现他的伤口,低呼一声后转头翻箱倒柜找起创口贴。 “没事,不怎么痛。” 池旸将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冰凉的水流带走血液,麻痹伤口,也冷静了他的思绪。 那头,池霭从储物柜的亚力克箱子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你把梨放在这里别管了,我带你出去处理下伤口。” 池霭不由分说拉着池旸的衣袖,将他从厨房里拽了出去。 她让池旸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半蹲着捧起池旸受伤的手。 那血液仍在渗出的破口贯穿了青年大半指腹,通过边缘可以瞧见内里豁开的皮肉。 池霭先用棉签擦去鲜血,又将具有止血和消毒作用的喷雾喷在其上,最后再用创口贴包起。 她处理得细致,从池旸的视线望过去,能看到浓密的发旋,以及被睫毛遮敛的专注眸光。 白皙的面孔,粉润的嘴唇,越看越是一副让人心软的模样。 不论是真订婚亦或假订婚,方知悟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怎么配得上自己优秀的妹妹? ……要是,他们兄妹俩可以一辈子都相依为命就好了。 这样想着,池旸心底温热一片,探出手摸了摸池霭丝缎般的黑发:“好了霭霭,哥哥已经不痛了,知道你明天要去卓际报道,哥哥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就在你房间的衣柜里,快去看看。” 又将池旸的手指放在唇前吹了吹,池霭才放开他上了二楼去拆自己的礼物。 几分钟后,她穿着“礼物”下了楼。 “哥,你选的这套西装很好看,颜色也是我喜欢的。” 池霭首先给出了高度的赞美,接着略带迟疑地提了提大腿旁的布料,“只是这条套裙,我看那些穿衣软件上,一般搭配西装的裙子长度都在膝盖附近……它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面对池霭的困惑,池旸瞥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搬出理由:“你即将进入一个陌生的工作环境,也不知道同事和上司相处起来都是什么样,第一次见面,还是穿得庄重严肃一点比较好。” ……庄重。 ……严肃? 池霭看了看包裹着身体的浅紫主色调,又看了看盖住半条小腿的裙子。 最终将想说的话通通咽回了喉咙。 - 第二天便是礼拜一,七点闹钟准时响起。 卓际广告有限公司与池旸上班的顶柏集团相隔不远,同属于滨市的中心商务区,因此池霭得以免去规划路线,换乘地铁或是公交的烦恼,每天上班都可以蹭自家哥哥的顺风车。 池旸先开车把她送到卓际,又在车内说了不少鼓励和叮嘱的话语。 池霭一一应下,笑眯眯地同他挥手,目送汽车远去后才走进身后公司的旋转门。 “你好,我叫池霭,是卓际公司创意策划部新入职的实习生。” 池霭向前台报出姓名,得到对方客气的回复:“池小姐你好,章组长来的时候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创意策划部在第十二层,向左直走有三部电梯,红色标识的是总经理专用,剩下两部你可以随意选择。” 现在不到八点,卓际规定的上班时间是九点。 新人早些到公司,总能给领导和同事留下勤勉的好印象。 不过池霭没想到她的直系领导章组长来得更早。 对于章组长,池霭记忆很深。 面试时对方就坐在hr的旁边,面容十分年轻,但说话处事简洁干练。 怀揣着略显紧张的心情,池霭目不转睛地看着电梯右上方显示屏的数字变成了十二。 推开大门,入眼的是极为阔敞舒朗的布局,采光很好的大片落地窗以及高密度的强化玻璃将整个部门分割成位于中央的公共办公区,以及靠右的部长办公室、会议室,和靠左的三间组长办公室。 有零星几个同事或坐或趴在工位上,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早到亦或者加班到天亮。 好吧。 毕竟是业内知名的公司,成立不过三五年就有了如今的规模,卷和竞争激烈是肯定的。 真正进入其中,池霭也做完了心理建设。 她一路走到左侧的组长办公室前,见透明的空间内一处坐了人影,另两处则空荡无人。 看来有人的那一边,就是她的领导章妍的办公室了。 池霭呼出口气,没有直接进入。 她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干脆的“请进”。 才扬起谦逊的笑容,推门走进浅浅鞠了个躬:“章组长您好,我是新加入公司的实习生池霭。” 第06章 章妍不喜欢寒暄,简单应了一声就开始交代工作。 因为实习生不算正式员工,池霭负责的日常事务,也不过是跟着章妍还有她小组的成员学习打杂。 考虑到池霭大学四年在本专业的成绩算得上名列前茅,章妍又特别补充等将来熟练工作内容以后,她可以独立创作一些相关的短视频脚本或是创意宣传文案。 总体来说,还算轻松。 最要紧的东西交代完毕,章妍又从抽屉里拿了些公司的资料和过去的经典案例给她。 并嘱咐不用着急找事做,先利用整个上午的时间把这些资料案例仔细看完,然后写一份大概一千字左右的、对于创意策划行业的理解和规划,下班之前发到自己的工作微信上。 池霭抱着厚厚的文件离开章妍的办公室,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工位。 她放下珍珠白的单肩包,从中取出常年携带的笔记本和墨水笔,接着翻开了第一页资料。 阅读一旦沉浸进去,时间就会流逝得飞快。 八点过半后,陆陆续续有员工上班。 身边空着的工位逐渐被人填满,池霭又依次认识了与自己同属章妍小组的九个前辈。 有男有女,大部分是年轻人,态度也亲切友好,其中一个是池霭大学前几届的学姐。 九点上班时,整个创意策划部的公共办公区都坐满了人。 另外两个组长也都到了。 唯有部长办公室的大门迟迟未曾打开。 池霭边看资料边做了会儿笔记,才瞧见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男人推门进入,径直走到她所在的区域,对着工位上的人拍了拍手道:“章组长小组的人,都到会议室来开会。” 男人说着,章妍也正好从办公室那头出来。 池霭有些犹豫自己还什么都没有上手,是否要跟他们进去。 索性先在工位上坐着,等待章妍的安排。 很快。 “小池,这个礼拜的会议你都不用参加,等熟悉了业务再说。” 章妍路过时吩咐道。 那就好。 如果进去开会,而会议的时间又不巧持续很久,她可能会来不及在下班之前完成章妍交代的任务——虽说可以加班,但第一次的工作就没有按时做完,落在上司眼里,恐怕会成为一种能力不足的证明。 池霭从善如流地应承。 只是没过半个小时,会议室的门又开启。 章妍步履匆匆走出,拿了份档案袋包裹的厚重文件放到池霭手里:“小池,这是我们小组这个季度的项目整合方案,总经理刚刚来了电话临时想看,我们这边暂时抽不开身,就麻烦你帮我送上去一下。” 想不到上班第一天就要见老板。 池霭简短回忆了一下面试前在网上查过的信息,知道卓际的总经理叫做卓子琛。 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在商圈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 会议室的大门始终敞开,无声地催促着章妍。 她加快语速,念出了一大串档案袋里的合作公司和方案名目,也顾不得池霭有没有记住,又踩着鞋跟细长的高跟鞋,足音迅疾而清脆,哒哒哒地走回了来时的地方。 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提问,池霭只好努力将章妍说过的话记住,然后乘坐电梯上了老板所在的顶层。 叮—— 电梯到达。 总经理助理的办公室就在就在不远处,池霭抱着档案袋过去,控制着力道和节奏敲了三下门板:“你好,我是创意策划部的池霭,来给总经理送这个季度的项目整合方案。” “哦,好。” 卓子琛显然提前交代过,穿着浅灰色套装的总助应了声,伸手接过她手上的档案袋。 见对方接了东西没有说话,池霭正想转身离开,总助又道:“等等,你先跟我一起进去。” 果然,假设只是普通的跑腿活,章妍没必要做那么多交代。 池霭面上不显,垂落视线跟在总助身后。 她思考着要是等会儿卓子琛问出自己不知道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 总助转动金属把手,造型气派的大门缓缓打开。 她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遍池霭的身份,便站在门旁,示意池霭独自进去。 因垂着眼,池霭首先看到的是两双踩在羊毛手工地毯上的皮鞋。 第7节 她慢吞吞抬起头,一张前两日才见过的面孔映入眼帘。 ……祁言礼怎么也在这里? “把档案袋给我吧。” 与祁言礼比邻而坐的卓子琛放下手中的茶杯,朝池霭摊开手。在他的话语入耳的刹那,分清楚主次的池霭迅速调整好自己惊讶的心情,将文件准确无误地送进了卓子琛的掌心。 解开档案袋上的绕线,卓子琛将内里的文件取了出来。 一共四份,打头的文件封面上写着“臻创实业集团”的字样。 卓子琛瞅了眼标题,翻到第一页,又随口对池霭说道:“你先给我汇报下这些方案的大致情况吧。” “好的,卓总。” “这里面的方案按照本季度启动的时间从新到旧排列,依次是臻创实业集团的广告片方案、荟嘉美业公司的宣传创意方案、自然资源规划局的内部宣传片策划、以及新莺教育集团的新媒体平台创意策划。” 池霭庆幸自己拥有这么多年读书生涯磨练出来的好记性。 能把章妍只匆匆说过一遍的合作公司和方案名目都记得清清楚楚。 卓子琛听完不置可否,又问:“客户满意度怎么样,方案做下来的难点在哪方面?” 其实这些问题询问一个刚入职不到半天的实习生是不合理的。 但卓子琛掌管着上下几百号人的公司,怎么可能记得住哪些人是新面孔,哪些人是老员工。 卓子琛不知事情背后的真相,可祁言礼知道。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陷入沉默的池霭,正想替她开口,又听见池霭坦然而真诚地致歉道:“不好意思,卓总,我是今天上午刚入职的实习生,因为章组长和整个小组都在开会抽不开身,所以派我来为您送文件。封住的档案袋没有章组长的允许我也不好随意拆开查看,所以您问的这些问题我不是很了解。” 卓子琛挑起一侧眉峰:“没看过档案,对于合作公司和名目倒是挺了解。” “这些都是组长提前交代过的内容,我肯定要仔细记住。” 尽管没有回答上来问题,但池霭条理分明的语气和不卑不亢的态度依旧让卓子琛印象不错。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叮嘱池霭等章妍开完会后跟她说一声来趟自己的办公室。 池霭松了口气,又坐进电梯回到了十二层。 通过分析卓子琛的肢体动作和言语表情,她可以得出,对方对自己的初次印象应该还算可以。 不过哪怕是这样,池霭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她喜欢发展在计划之内的人生,成功或是未来都有迹可循。 任何超出掌控的事物,也许做对选择能够得到丰盛的收获。 但池霭讨厌这种令人感到不安的变化。 …… 池霭送完文件又过了一个小时,创意策划部的会议才算正式结束。 面带疲惫的章妍经过她的工位,被她唤住:“章组长,卓总说叫您开完会去趟他的办公室。” 章妍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交代似乎不够全面。 于是她点了点头,额外问道:“你去送文件的时候卓总问了什么?” “他让我简单汇报下方案情况,还问我客户满意度怎么样,以及工作中的难点。” 池霭回答完章妍的询问,又主动提起自己初次应对的结果,“不好意思章组长,卓总问的这些问题我只能答上来第一个,后面两个我还没接触过,不是很清楚。” 能将第一个问题回答好,也足够说明池霭把她说过的那一长串名字都记住了,而且没有出错。 章妍暗自在心中给池霭加了一分,难得和气地安慰道:“没关系,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池霭感激地笑了笑,心情却没有为这一句夸奖而产生任何起伏。 章妍离开后,她争分夺秒阅读起剩下的案例资料。 幸好到中午十二点下班,都没有其他的事再来打扰她。 合上文件,池霭左右转了转发僵的脖颈,她掏出手机分别回复了来自池旸和大学好友的消息,才思考起是去位于六楼的员工食堂吃饭,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卓际附近转转,熟悉一下未来半年的工作周边。 刚站起身,池旸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池霭小声说句等会儿,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拎着包来到走廊边上。 “喂,怎么啦?” “你应该下班了吧,要不要我开车过来接你吃饭?” 电话那头,池旸像是在走路,有隐约的脚步声和时而响起的交谈声传来。 池霭联想到他或许正走在通往地下车库的道路上,加快语速拒绝:“不用啦,我想自己下楼转转。” 池旸也没勉强,继续问:“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说来奇怪,听见池旸的关心之问,池霭的脑海第一时间竟然想到了出现在老板办公室的祁言礼。 别的尚且不算什么,唯独这一点叫她反复在意。 不过池霭也不会特地和池旸提起这件事,毕竟祁言礼也算是跟方家有关系的人。 她随口说道:“还可以吧,就是老板问我了几个问题没回答上来,总觉得有点尴尬。” “那也没什么,卓际那么大,老板转头就会忘记你是谁。” 池旸的话音里透出明显的宠溺。 池霭挠了挠靠近耳朵的黑发:“希望如此吧!” 她说着话,又看见有人成群结队走了出来,连忙拐进旁边的楼梯过道,“不过我还是要更加努力仔细一点,毕竟职场不是家里,不可能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犯错。” 池旸很清楚自己妹妹淡然面孔下要强的性格。 他舒展英挺的眉眼,唇畔的弧度与有荣焉,骄傲不过两秒,又开始担心池霭会不会过分疲劳。 “没关系啦,我知道分寸的——” 池霭反过来劝慰他。 只是劝慰着劝慰着,她的嗓音忽然变低了。 紧接着,是话筒离远的窸窣声。 池旸叫了声池霭的小名,猝不及防听见那头响起一道温润清朗的男音:“池霭。” 第07章 卓际的公司大楼一共二十层。 六层以上的楼梯间,除去譬如打电话或是伙同交流秘密的时候,鲜少会有人进入。 而此时祁言礼站在十二层的拐角处,不曾通话,身边也没有其他人。 池霭观察了一下他所处的位置。 是一个可以看到创意策划部人员出入情况,而旁人轻易发现不了他的视线死角。 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 结合今天发生的事情,池霭得出结论。 这个人大概率是自己。 但她仍然装成毫无防备的模样,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小声对那头的池旸说了句“临时有事晚点再聊”,然后挂断电话,微微睁大眼睛,问道:“祁言礼,你怎么站在这里?” 楼梯间的窗户处于半开的状态,有秋日午后暖融融的微风吹入,撩起祁言礼颈边略长的黑发。他深蓝千鸟格西装上的钻石袖扣,随即折射出一道比日光更加璀璨的辉彩。 多数时候,祁言礼站在方知悟的身边,起到的作用尽管不是陪衬,但也会从穿着衣饰上刻意避开与方知悟争锋的意图。 池霭注视着面前贵气优雅,又带了点陌生进攻性的青年,直到他露出那种熟悉的谦和内敛的笑容:“池霭,我在等你,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单独请你吃个饭?” 祁言礼没有刻意加重“单独”两个字。 池霭却立即懂得了他的言外之意。 吃饭不光光是吃饭,祁言礼还有不方便在这里交谈的事情要和自己说。 池霭露出标准的笑容:“刚好肚子饿了,本来想着在这附近逛逛,看看有没有好吃的餐厅,既然言礼你主动提出来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下次找个机会,我再请你回来。” 她说请回来,就只是单纯地请回来。 吃饭是人情,在人情没有发酵扩大前,应当利用等价交换将其及时抹灭。 祁言礼和颜悦色应了声好,又问道:“你喜欢西餐还是中餐?” 池霭道:“都可以,你决定就行。” …… 最后祁言礼订了家附近的中档法国餐厅。 两人下到负二层停车场,第一次坐进了祁言礼所拥有的、颜色低调的宝马五系。 按照祁言礼如今在祁家的被看重程度来说,宝马五系的价值充其量应该是家里保姆买菜开的车,毕竟与他家世不分上下的方知悟,十八岁的某件生日礼物就是全球限量的帕加尼。 同样是顶级富二代。 一个张扬恣意。 一个谨言慎行。 池霭想起祁言礼和他的母亲如今在祁家略显尴尬的地位,瞳孔深处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和理解,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车的位置宽敞,坐着挺舒服,等我大学毕业和卓际签了正式合同,也努力攒钱买一辆。” “你要是想买车可以跟我说,我有认识的4s店,可以再多给你些折扣和赠礼。” 祁言礼面色如常地回应。 法餐厅距离卓际不过开车五分钟的路程。 祁言礼将车停靠在街边,和池霭一同走进装修以大理石和橡木为主的店铺内部。 侍者将他们引到窗边的二人桌前坐下。 询问过池霭的忌口和喜好,祁言礼做主替她点了一份菲力牛排和鹅肝沙拉。 第8节 “好的,请问牛排需要几分熟?” 侍者记录完他们点单的菜肴,又彬彬有礼地问道。 池霭想也不想:“全熟,麻烦一点血丝都不要有。” 待侍者退下后,祁言礼问道:“那日料的生食,你是不是也不喜欢?” 池霭道:“我还是喜欢热气腾腾的食物,有点接受不了所有生食的口感。” 她所说的理由仅是其中之一。 更要紧的是,年幼时第一回 在高档西餐厅吃饭的经历是和方知悟一起。 嘴角生着一边酒窝的年轻女侍者也如今日般问她牛排要几分熟。 那时候的池霭怯生生地回答要全熟。 被初次同她见面的方知悟嘲笑是个土包子。 后来虽然方知悟当场被江晗青狠狠骂了一顿,但这段记忆即使到现在池霭也挥之不去。 回到家,池霭仰着稚嫩的脸庞,问那时尚且健在的母亲:牛排喜欢全熟就是土包子吗? 母亲说:不理解、不尊重他人习惯的人才是土包子。 七岁的池霭会因为方知悟的话而感到羞耻,二十二岁的池霭却忠实地做着自己。 旁人的眼光越是带着异样,她就越要面带微笑迎难而上。 …… 因工作日的中午客人不太多,两人点的菜肴很快被端上来。 池霭不饮酒,喝了口高脚杯中的柠檬气泡水,然后握着刀叉熟练地切割起牛排。 刀锋落在骨瓷盘面,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噪音。 她稍稍垂头,肩颈笔直,带有天然的教养和仪态。 祁言礼凝神欣赏几秒,将目光收回自己的餐碟中,率先提起这顿饭中最要紧的一件事:“我今日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父亲打算把集团旗下几个重要分公司的宣传策划项目都交给卓际来做,他让我做项目负责人,过来和卓之琛商谈一下后续的合作事宜。” “这么巧。” 池霭感叹一句,后又听见祁言礼说:“我也是从方家回去的那天才知道的。” “那我们小组说不定就要负责你们公司的项目了。” 池霭小心控制着眼瞳中多余的情绪,尽量让神色和表情看起来透出得体的期待。 祁言礼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看来这就是请客吃饭的目的。 池霭道:“你说。” “眼下合同条款里面还有些细节没有处理好,我公司和卓际暂时不打算公开这次合作,因此,我希望你可以不对任何人提起在卓际见到我的事。” 祁言礼微顿,又补充道,“阿悟那里,最好也别提。” 其实祁言礼前面说的话算不了什么,后面半句才是重点。 池霭的视线中闪烁着了然的微芒。 人人都有秘密,哪怕是亲密无间的爱侣,也会有不想让彼此知晓的事情。 更何况仅是脾气性格合拍的朋友兄弟。 池霭没有多问什么,温和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祁言礼前倾的肩膀放松些许,后靠回椅背:“你不问我原因?” 池霭巧妙跳过话题,失笑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想让我告诉知悟,我也联系不上他,自打从方家回来后,他就把我的微信给拉黑了,估计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加回来。” “……” 祁言礼沉默。 他的眼前出现池霭在露天派对上亲吻方知悟的侧脸。 分明是一张清秀淡颜的面孔,在占据上风掌控他人时,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妩媚。 触及某种不可言说的欲念,祁言礼平缓跳动的心脏陡然贲张起来。 而对上不远处池霭霜雪似的眼神,理智和清醒又将这份失控勉强覆盖。 “阿悟就是这样的性格。” 他再度搬出安抚过池霭的话,末了言不由衷地加上一句,“他不明白人要双向尊重。” “所以放心好了,不会有人从我这里知道你公司的事情。” 在知根知底的人面前,池霭不用扮演深情,于是浑不在意地微笑。 该说的话交代完了,只剩下用餐。 气氛倒也不算沉默。 偶尔就工作和生活闲谈两句,池霭察觉祁言礼挺能接得上话。 并且,他在国外的大学本科读的是工商管理,对于广告策划也有一些心得。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池霭照例吃到七分饱,放下刀叉用干净的餐巾擦嘴,祁言礼那边顺势说道:“要不我们加个好友吧,我早出来工作几年算是有点经验,遇到问题两个人能想到的办法也能多些。” “好。” 池霭打开微信的添加界面让祁言礼扫码,却见他没有使用桌上的手机,而是从口袋里拿出另一部。 “这部手机里的是我的私人微信。” 祁言礼主动向她说明。 叮地一声,确认通过。 池霭随意扫了眼据祁言礼所说的私人微信头像。 是一只浑身黑漆漆的短腿大尾巴长毛猫,蹲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侧影。 …… 吃完饭回去恰好一点十五分,还有四十五分钟上班。 池霭没有继续休息,而是抓紧时间将余下的资料案例看完。 她又根据章妍给出的名词,将理解和规划分成两个板块,其中又细化出六个段落。 粗粗写一遍段纲,再结合大学几年的操作实践,将文章由浅及深串联起来,反反复复修改了五六遍,池霭终于赶在下班之前写出了一份满意的内容,并点击发送给章妍。 章妍收到后回复了个“1”,说看完明天告知池霭结果。 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 趁着不算太忙的功夫,池霭临走前在公司的图书室里借了几本行业相关的书籍。 回家照例是池旸做菜。 说起来,几乎学一样本事出色一样的池霭,唯独在厨房烹饪的领域不得要领。 在数不清是第几次差点把厨房炸掉的尝试之后,池旸坚决不让她再动做菜的念头。 百无聊赖的池霭摆好了筷子,又盛出两碗饭,接着老实坐在饭桌旁看起手机。 由于这几天都很忙,她的微信里堆积了不少未读消息。 点开来,有本校的后辈请教她学生会的事宜,也有隔壁大学的同级生询问这次高校之间的联合运动会,她会不会组织参与,池霭全都认认真真地打字回复。 尽管不是个外向的人,但池霭骨子里散发出的柔润无害感,使得她从大一入学开始就被辅导员认命为副班长,大二更是被全班推举参加学生会竞选,成为了组织部副部长。 这几年下来,她莫名其妙攒了很多好人缘,微信里也陆续加了几百号人。 向她表达好感、友善、爱慕的更是不少。 而池霭这次能够参加卓际的面试,一方面是因为她成绩和履历足够优秀,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早入行两年,在业内累积了一些作品和名气的学长推荐。 池霭思索:虽然当时说要请客吃饭,学长拒绝了。 但这次是成功入职,无论如何也应该再提一次以表谢意。 第08章 下滑联系人列表点击学长的对话框,池霭再一次道谢并发出了邀请。 等待对方回复的期间,她打开了不常看的朋友圈。 多是一些转发的内容,以及生活的照片记录。 池霭一目十行看得很快,挑出几条还算有趣的内容点赞。 厨房里传出池旸叫她洗手吃饭的声音,池霭应道“马上就来”。 在关掉手机屏幕前,她又忍不住刷新了下朋友圈界面。 像是害怕不能被她及时看见,最新的消息很快跳出来。 池霭一边向洗手间走去,一边抽空看了眼——是黑色长毛猫头像发出的一张照片。 天青色的陶瓷花盆里栽了根小小的牙签花苗。 根据边缘卷曲的叶片来判断,是她和祁言礼共同喜欢的佩尔朱克。 配文也仅有简单的四个字:再试一次。 还挺执着。 池霭的左手已经浸入清澈水流之中,想了想,又用干燥的另一只手慢吞吞评论一条:【陶瓷花盆种月季不太透气,或许可以换个爱丽丝或者加仑盆?】 …… 吃饱喝足,池霭照例要去楼下散四十分钟的步。 她将自己的碗筷放入洗碗机,然后跟池旸打了个招呼。 第9节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她又打开手机。 由于静音的缘故,屏幕上累积了三条十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来自推荐她面试卓际的学长陆柯。 这次他没有再拒绝池霭的邀请,真心恭喜过后,又和她约起彼此空闲的时间。 池霭的回复依旧是让客人来决定。 陆柯秒回:【那周六傍晚五点怎么样?】 卓际规定了双休,一般情况下她这种实习生也不需要周末加班。 池霭答应下来,又问有没有想吃的餐馆? 陆柯道:【商圈那边有家新开的中餐馆据说不错,要不我们一起去尝尝?】 中餐是池霭的心头好,无论是香辣还是清淡都各有各的滋味,就算是普普通通的街边大排档,也比曾经去过的高级西餐厅和怀石料理之类的更让她向往。 池霭响应得迅速且积极。 看着陆柯发来的地址链接,她点进去浏览了一番,发现是一家专做川湘菜的餐厅。 约定好时间地点后,陆柯说他要继续加班,那到时候见。 池霭发了个仓鼠卖萌的表情包。 正想把手机揣回口袋专心走路,对话框左上角变动的数字又提醒她收到了新消息。 池霭只好放慢脚步,返回微信界面看看找她有事的那个人重不重要。 又是饭前看见过的猫咪头像。 它出现在池霭置顶对话框的下方,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方便请教你几个养花问题吗?】 对于养花的知识,池霭也是一知半解,不多的经验仅来自于过去喜好侍弄花草的父亲。 她简单说明自己的情况,末尾才补充道:【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分享。】 祁言礼又问:【你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池霭环顾小区人来车往的周遭,思索打电话总比低头看手机要来得安全。 于是她主动拨打过去。 语音通话请求被祁言礼立刻接受。 低沉悦耳不输知名歌手的青年音传入耳畔,与此同时,池霭听到了声慵懒绵长的猫叫。 “真是不好意思,休息的时间还要打扰你。” 祁言礼永远是这样。 在待人接物方面,将名字中的“礼”字发挥到了极致。 “没关系,你打电话来是问我怎么养花,又不是作为甲方来给我派发任务。” 池霭开了句玩笑,“不过你之前不是说放弃养花了吗,怎么转头又把它捡起来了?” “只是觉得生活中还是应该有个坚持到底的爱好。” 听着祁言礼的话,池霭默默惋惜两秒在他手底下丧命的月季,然后沿循脑海中的记忆徐徐跟他说起:“佩尔朱克根系比较弱,所以浇水的频率时机很重要……” “我会看看它表面的土干了没有,干了的话再浇。” 祁言礼温声细语地跟她交流自己的浇水习惯。 池霭却说:“这个方法不准确,你可以掂掂花盆的重量,如果轻了不少就可以浇了。” “原来是这样。” 祁言礼恍然大悟,“我先前在网上搜索过这些,不知道是哪篇科普文章说是观察土壤表面就可以,我还很相信地按照这种办法养了很多年,竟然都是错的。” 池霭微抿嘴唇:“也不是说完全都是错的——我不怎么养花,跟你说的这些也只是一知半解,其实更专业的知识你可以请教下你家的……” 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她停顿一秒,道:“方家有不少花匠,你可以叫知悟帮你问问。” 不等祁言礼开口,那道撒娇一般的猫叫声再度响起。 相比几分钟前的微弱,这次似乎对方靠近了祁言礼的手机不少。 池霭很喜欢猫。 奈何池旸有过敏性鼻炎,有时候吸入宠物毛发会突然发病,只能遗憾放弃。 祁言礼的头像全方面戳中了她对宠物的审美喜好,她早就想问这只猫是不是他在养。 此刻正是个机会,池霭赶在祁言礼前头问道:“好像听见了一声猫叫?” 祁言礼不想过多讨论自己的家庭,“嗯”了一声:“我养了只拿破仑矮脚猫。” “就是你头像的这只吗?” 否则池霭也想不出祁言礼微信头像会换成可爱猫咪的理由。 毕竟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阳光活泼的大男孩。 提到自己喂养的拿破仑矮脚猫,祁言礼的心情似乎变得不错,他轻笑道:“嗯,它叫puppy,因为性格像小狗一样粘人,半点都没有猫咪的矜持高冷。” 说着,他将手机凑近puppy的嘴边,勾起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来puppy,叫姐姐。” puppy:“喵~” 池霭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一声软乎乎的“喵”都融化了,连带着再看祁言礼也多出几分亲近:“它面对外人也会这么粘人吗?有机会好想摸摸它。” “不,”祁言礼道,“面对外人很高冷,比如阿悟来我家,它就不给他抱。” “这样啊。” 池霭略感失望。 下一瞬,祁言礼又说,“但puppy是公猫,跟阿悟同性相斥也正常。” “等哪一天你来我家和它玩一次就知道了。” 不管有没有方知悟这层关系,池霭认为自己也几乎不会有去祁言礼家做客的那一天。但有puppy作为遮掩,二人之间某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感,如落在车窗上的雨水般被迅速冲淡。 “好呀,有机会一定。” 池霭放软嗓音说道。 - 对于池霭上交的报告,章妍十分满意。 她随即下达了第一项正式的任务——为小组新接的女装品牌推广项目做一些前期的分析收集工作,最好能针对性分析用户目前的痛点,以及搜集一些策划用得上的社会热点事件。 接下来的四个工作日,池霭都埋首于新闻和数据之中。 有了顺利的开头,整体的工作进程也没遇到太大的困难。 当初说好的加个好友,可以方便交流创意策划方面的问题,池霭没用上几次,倒是祁言礼就养花还有分享猫咪萌照两件事,零星又找了她几回。 最近的一次交流,是祁言礼告诉她,方知悟名下的酒吧即将开业,他邀请自己一起去剪彩。 这种小打小闹的投资是不需要由长辈出面的,就算是开业仪式也无需跟方家挂钩。 从投资选址到装修招聘,方知悟很少跟池霭提起。 池霭只依稀记得酒吧的名字仿佛叫做“醉死当涂”。 灵感来源于一个民间传说中的诗人死法,李白在当涂的江上饮酒,因喝醉而被映照在水面的月影所惑,俯身想要将其捕捉,后溺亡于江中。 方知悟同她志满得意地说起这则典故时,直将双手枕在脑后,漆黑长睫在光影的间隙中扇动出惑人的弧度,他笑着感叹,人生若能捉月溺死,总好过老死在插满管子的病床上。 池霭凝视着他。 只觉得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仿佛看世间的所有都是脚边的一滩泥。 池霭不想关心这种跌堕在爱意和金钱里的天之骄子的人生。 得到祁言礼的消息仅仅敷衍着说了句“知道了”。 - 然而狭路相逢的窘迫又来得那么快。 当周六池霭依照约定的五点时间,提早五分钟从出租车的后座打开车门时,她猝不及防看到了悬挂在中餐馆左侧几百米开外的水墨狂草风招牌——醉死当涂。 ……真是最不想看见什么就来什么。 昏黄的天幕还没有彻底暗下来,属于城市的周末狂欢尚未拉开帷幕,池霭看到酒吧亮着灯光的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地准备着东西,还有两个员工从里搬出来一幅巨大的宣传海报。 上面写着开业三天全场酒水五折起,每晚还有五轮奖品随机抽取赠送。 再往下明了地罗列出奖品的种类。 池霭一瞧,确实是方知悟一贯的大手笔。 “池霭!” 正看着,背后不远处响起学长陆柯的声音。 池霭收回视线,转头朝大步向自己靠近的青年挥了挥手。 既然方知悟没有看见她,她也乐得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第09章 虽说是池霭请客吃饭,但预订餐厅的事情终究被陆柯包揽下来。 他没有选择一楼堂厅的位置,而是特地定下了二楼视野最好的私密包厢。 池霭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只装作毫无察觉。 待二人落座点完菜,陆柯迫不及待道:“我还以为方二少会陪你来。” “二少”是对方知悟的戏称——他站在滨市上流圈层的顶端,处事张扬,又天生爱热闹,凡是跟玩乐有关的花样几乎没有不精通的,要是放在旧社会,指定是个纨绔二世祖。 因而当初池霭同他订婚的消息在学校小范围传开后,尽管一部分人觉得是池霭好命攀上了高枝,却又另外一部分追随池霭的人认为,是池霭这朵鲜花插在了镶金的牛粪上。 第10节 陆柯是圈子里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 当然,也是池霭有意为之的结果。 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言语,池霭淡然一笑:“今日他正好有事要忙,脱不开身。” 陆柯琢磨着池霭眼角眉梢的表情,从容的和缓流淌在一寸肌肤之上,不见落寞失意。 他也就将心底那点卑鄙的揣测和隐忍的雀跃收起,顺着池霭道:“也是,二少一向是个大忙人,我听人说他前段时间回国了,还以为是计划着想要好好陪陪你。” 能入广告片导演行业两年,就做出一番可圈可点的事业,陆柯自然也是家世不俗,拥有自己的人脉关系。 “陪我当然是要陪我,只不过他也有新投资的事业要做。” 池霭说着话,包厢的大门又被打开,侍者将他们点的一扎橙汁端了上来。 陆柯要开车不能喝酒,池霭不喜欢酒的气息,更是丝毫不沾。 她示意侍者将两人面前的高脚杯倒满,然后持杯笑盈盈道:“学长来跟我吃饭,不是为了恭喜我没有辜负你的推荐成功入职卓际的嘛,怎么开场三句话说的都是知悟呀?” 经由池霭提醒,陆柯才发觉自己的话语间泄露了几分热切。 他佯装朝池霭祝贺,举杯喝下口橙汁才说:“怪我,好久没见,总想多关心你两句。” 池霭没说话,静谧无波的瞳孔以平视状态望着他。 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陆柯莫名觉得“关心”一词出口,像是在亵渎庙宇中的女神像。 他下意识想要在池霭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 踌躇一秒后,将通过人情渠道刚得到不久,想要作为下次聊天理由的消息说了出来:“池霭,其实我从推荐你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你肯定能进入卓际,所以你能成功面试,这其中我也不占多少人情。” “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大概对你和卓际都很重要。” “是什么事?” 说到卓际,那肯定不再是私事,池霭的视线便也专注了些。 陆柯道:“受到政/府的邀请,下个星期著名广告片导演安德烈·卡佩将会抵达滨市,以两个月为期限,拍摄一组公益宣传片。又因为整个团队来自法国,言语不通以及一些其他的问题,安德烈导演想要找一家滨市当地的广告公司合作。” 池霭知道安德烈·卡佩。 这十年以来,他导演的广告片作品在国际广告节中夺得了三次金月桂大奖。 如此荣誉,在法国乃至整个国际的广告行业都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要是滨市的哪家公司能得到这个合作的机会,事业发展一定能够更上一层楼。 饶是性格沉稳如池霭,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 她又听见陆柯放出另一个重磅炸弹:“这部公益宣传片拍摄完毕,安德烈导演也打算拿去冲击一下明年国际广告节的金月桂奖项。” 池霭控制住漫上心口的热意,望着陆柯不动声色试探道:“其实学长你也成立了一个广告片制作公司,可以尝试把握这个机会——” “你太高看我啦池霭,我那不过是个成立了一年多的小工作室,这个消息如果公开,滨市有头有脸的广告公司都会去争,就是你们卓际想要有十足把握都难,更何况我?” 陆柯一摆手,脸上充斥着“我有自知之明”的表情。 池霭没有理会这层浮于表面的伪装,她从陆柯的后半句话中听出了言外之意,于是问道:“陆学长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卓际多增加一些成功的可能性?”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不费力。 见池霭瞬间领悟自己的意思,陆柯变戏法似地收起了自嘲的表情。 他双手交叠,身体前倾,压低嗓音说道:“池霭,我也是冲着咱们这层师兄妹的亲近关系才愿意告诉你——滨市广告协会主席文夫人下下个周末举办的慈善晚宴邀请了安德烈导演,你有方二少这层关系,想要拿到晚会的邀请函应该不成问题。” “安德烈导演本人也很热衷于慈善事业,这些年还出钱资助了数十位贫困学生读书。而且据我所知,他虽然对自己拍摄的作品要求很高,但并不是挑选合作伙伴只看名气和规模的人,你要能在晚会上想办法打动他,或许他会对你们卓际提高一些初始印象分。” …… 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晚饭,池霭吃得很尽兴。 这份尽兴不仅仅来源于被川菜的麻辣打开的味蕾,还有掌握先机时的神经兴奋感。 她盘算着怎样利用陆柯的消息给卓际和安德烈导演牵线搭桥。 当然,归根究底卓际到底能不能顺利成为安德烈导演的合作伙伴也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自己将来的独立事业,认识安德烈导演这条人脉很有必要。 七点出头的时候,池霭和陆柯的相聚散场。 池霭下楼时顺着半开的原木窗格,看向几百米外“醉死当涂”酒吧的位置,发觉它对出去的街边停靠了好几辆价值不菲的跑车。 方知悟最常开的那辆柯尼塞格不在视野之中。 但不妨碍池霭产生不想从正门出去撞见熟人的心情。 她若无其事收回眼神,对身旁的陆柯说道:“学长,我送你去停车场。” 陆柯想她独身前来,以为存着让自己开车送她回家的意思,便愉快答应。 结果到了中餐馆后方的露天停车场时,池霭才道:“那我就送学长到这里。” “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降下车窗,陆柯略带不解地注视对方。 横竖方知悟不可能在她身上安装摄像头,仅是坐个车而已,似乎没有必要那么顾忌。 池霭却笑着推辞:“不是我不想麻烦学长,而是我还得去趟另一条街的西装店——我在那里给知悟订做了一条领带,他们前几天打电话通知我已经做好了,可以随时过去拿。” 说这句话时,池霭唇畔幸福的弧度怎么藏也藏不住。 陆柯多看两眼,心底随即泛起一股酸意。 他告诫自己面对池霭,除了男女之间的喜欢,还有一份对于品行美好者的欣赏,不要让那些阴暗滋生的吃味和占有欲破坏掉她看过来时眼里的信赖。 做完心理建设,他略带留恋地颔首:“嗯,那我先走。” “好,学长路上注意安全。” 衬着剪裁明快的米白连衣裙,池霭的笑容仿佛澄澈而透明的春日涟漪。 “你也是。” 陆柯最后说完一句,摇上车窗,踩下了油门。 …… 直到视线中再也不见奔驰轿车的踪影,池霭维持的笑意才缓慢褪去。 哒、哒、哒。 玛丽珍鞋的中跟鞋底踩在被路灯光线照亮的地面,发出不疾不徐的足音。 池霭拢了拢提包,打算从南出口绕去另一条街打车回家,被成片起到美化市容作用的樟树挡住的另一侧停车场转角,却冷不丁响起道讥诮的男音:“不是说要去给我拿领带?” 小心翼翼躲避半天,临了还是碰到了不想见的人。 池霭的心短暂烦恼半分钟,瞧见方知悟从婆娑的树影后走出,她瞬间整理好情绪,淡定地抬起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只是个借口。” 方知悟在距离她半米处的空地上驻步,抱起手臂嗤笑:“池霭,你那副好老婆的样子在我妈面前演演也就算了,怎么还装到了外人面前来?” 陆柯没走多久,他的话音仍在池霭耳畔打转。 ——想要进入文夫人的慈善晚宴,还需要靠方家出力。 其实这事真想办成,直接求到江晗青那里也行。 但这样一来,她和方知悟的关系肯定会引起怀疑。 同方知悟扮演恩爱未婚夫妻,直到江晗青最后一次康复手术成功,是当初她与方鉴远谈判时,对方给出的条件之一。 池霭克制住想要回怼方知悟的欲望,心平气和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 ……为什么会有人脸皮厚到能把嘲讽当做是对自己的夸奖?? 口舌交锋中再一次落败的方知悟咬紧牙关。 他想也不想就朝池霭瞪去。 可由于彼此的身高差摆在那里,他抬眼最先看到的部位,竟然是池霭微张的嘴唇。 按照方知悟的审美,池霭着实算不上什么美女。 顶多仪态和气质都不错,搭配正确的衣饰能够看起来清秀顺眼。 顺着居高临下的姿势,他第一次发现池霭的唇形长得很好。 线条优美,唇珠饱满。 仿佛生来带笑,配上专注看人时的眼神,会多出一些温柔缱绻的意味。 而现下这个角度,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含住那颗红艳艳的唇珠尝一尝。 这个念头出现在方知悟的脑海时,他全身的肌肉突然僵硬起来。 什么红艳艳的唇珠。 什么尝一尝。 ……自己是疯了吗? 都怪池霭上次突如其来的亲吻,把他给气出了毛病。 熟悉的热度再次侵袭方知悟的耳垂。 这是他这些天来一回以派对上的情形,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出现的本能反应。 他厌烦如此狼狈而陌生的自己。 更痛恨连接吻都会走神的池霭。 这样想着,方知悟上前一步,带有强烈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压迫感包围池霭。 他正想兴师问罪。 池霭却突然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我出席其他场合,要费尽心思为你的不在场寻找借口,那么你呢?这次酒吧开业我这个未婚妻没来,你用的又是什么理由?” 第10章 “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知悟条件反射询问出声。 第11节 迎着他不信任的眼神,池霭继续说:“你的那些小弟跟班,当然不会主动过问你我之间的事,但你的酒吧大小算个事业,江阿姨也知道的,她要问起来你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 方知悟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 毕竟他在市中心有自己的房子,用不着天天回家觐见太后。 思索不过一秒,方知悟想到了现成的例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跟老妈解释……就像你骗那个男人一样,花言巧语找个理由哄哄我妈好了。” 谁料池霭严肃地摇了摇头:“有些事不是那么好骗的,我之所以能够骗得过学长,是因为他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我们的真实关系,但江阿姨是把你生出来的人,她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方知悟不知是该接着嘲讽她撒谎骗人也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还是该赞同她分析得很有道理——方家的男人骨子里都有着相同的个性,遇见真爱走到哪里就想显摆到哪里。 江晗青推己及人,未必不会产生怀疑。 方知悟的心被池霭说得动摇起来。 但他又想到成为未婚夫妻的四年,抛开自己的主动要求,其实池霭很少会关心他的事。 现在突然这么主动提起,方知悟很难不往阴谋的方向联想。 他问:“你又想干嘛?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酒吧今天开业的?” 他分明把池霭的微信拉黑了,她不可能看到他发出的朋友圈。 池霭伸出手指,指着酒吧招牌的方向:“‘醉死当涂’,你以前和我说过的,要是投资一家属于自己的酒吧,肯定会叫这个名字,以及街边停了那么多豪车,我就猜到是你。” 针对池霭提到的内容,方知悟回忆很久,才勉强有点印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甚至方知悟自己说起的时候,都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池霭居然还记得。 方知悟浑身炸开的毛服帖了不少,他从鼻尖发出个浅浅的“哼”字:“特地记住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池霭,你是在讨好我吗?你到底想干嘛?” 池霭没有计较方知悟傲慢的言语。 她带着一种让人读不懂的情绪,安静地看了方知悟一会儿,直把眼前的高挑青年看得脊背绷直,手脚发紧,才用很软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方知悟,我有事想求你。” 方知悟不自觉的紧张,并不曾因为对方话音中如同天鹅羽绒般的柔软而放松几分。 ……池霭什么时候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 古人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如临大敌的同时,方知悟的内心深处,又莫名升起些许被讨好的窃喜。 他道:“你别做那么多小动作,有事说事。” 池霭从看见方知悟没有第一时间回绝那刻起,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多半能成。 她却放弃了乘胜追击,而是体贴地为方知悟着想:“晚点再说吧,现在我先和你进去,见到你的朋友,你就说我的事情忙完了,赶过来陪你。” - 方知悟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件事发展到最后,又变成了自己被池霭糊里糊涂地说服。 不过池霭有句话提醒得好,今天跟他一起来的几个朋友,都曾经在方家的庄园里做过客,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两个人成双成对出现在他们面前比较安全。 方知悟把池霭带进“醉死当涂”的vip包间。 由于他们在外面耽搁的时间有些久,房内的男男女女已经喝过一轮。 他们见一道穿着白裙的纤细身影躲在方知悟身后,还以为是方知悟趁池霭不在带了另外的女伴来。 于是其中一个仗着跟方知悟关系更亲近些的富二代含糊不清地笑道:“我去,知悟,你在外面呆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接人啊,这是哪位——” “老相好”三个字还没出来,池霭山清水秀的面孔便呈露在灯光迷离的包厢内。 “大家好。” 她当成什么都没听到,和气地向众人打招呼。 “嫂、嫂子。” “嫂子怎么来了——” 刚才还坐没坐相的几个青年,立刻离开沙发靠背挺起了腰杆。 黑长直,白衣裙。 池霭就像是开在深谷里的山栀子,清雅、秀致、皎洁。 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但以脆弱的鲜花相比喻,又不是那么贴切。 偶尔,她的神态中又透着月色一般的疏离。 方知悟递出早就和池霭对好的口供:“你嫂子的工作提前忙完了,就赶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青年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瞧见了幸好没把话说下去的侥幸。 方知悟将包厢内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调低,然后拉着池霭的手,穿过堆满各种名贵洋酒和水晶玻璃杯的两张桌子中央,和她一起坐在了人群的焦点处。 好巧不巧,池霭的左手边,正是从刚才起就没有出过声的祁言礼。 视线交汇的一瞬,池霭突然意识到,尽管这些天她和祁言礼加了微信好友,彼此的称呼也从先生小姐变成了更加亲近的直呼姓名,但在方知悟的眼里,他们应当还是不熟的关系。 从停车场内方知悟疑惑询问自己如何知道他的酒吧今天开业的内容里,池霭推断出祁言礼根本没有告诉方知悟,他已经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了自己。 往更深处猜测,或许祁言礼根本没有跟方知悟说过,他们私底下有了交集。 这些念头在池霭的脑海一闪而逝。 等她再将目光聚焦在祁言礼的面容上,心中已经对如何称呼对方有了准确的判断。 “祁先生也在啊。” 池霭慢悠悠地说道,亦在祁言礼的瞳孔深处捕捉到心照不宣的笑意。 “池小姐,你好。” 相互致礼后,池霭和祁言礼的面孔默契地分别转向了两边。 …… 其实这些富二代的聚会,在池霭看来和被迫参加领导组织的酒局一样无聊。 而方知悟邀请这些人来,也不一定是出于认为和他们聊得来或者关系好的心思——他的身上虽然满是目中无人的桀骜,但在一些时候,也会习惯性换上“与民同乐”的伪装。 池霭是很能够适应这些人情社交的场合的。 前提是,被酒精熏热了脑袋的富二代们不要打趣到自己的身上。 就譬如现在,他们边喝酒边夸奖着方知悟出众的品味,从装潢布置,到设计巧思。 说着说着,又提起这个和周边店铺相比格外与众不同的名字。 “醉死当涂,我记得说得是李白喝醉酒,溺死在当涂江中的故事吧?”某个在之前的聚会中加了池霭的信好友,现在又出席方知悟酒吧开业仪式的女富二代率先问道。 “是啊。” 方知悟一手托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一手屈起指节在交叠的膝盖上一下一下打着房内音乐的节拍,懒散地乜着眼睛反问,“你觉得这个名字我取得怎么样?” 女富二代会提起酒吧的名字,肯定不是冲着得罪方知悟来的。 她听遍了身边同伴对酒吧的全方位赞美之后,在打开的手机界面上不经意找到了别开生面的夸奖角度:“我看嫂子的微信名叫做‘野竹青霭’,也是出自李白的诗句,知悟哥你又给酒吧取名叫“醉死当涂”,是不是暗戳戳想跟嫂子秀个恩爱啊?” 女富二代的话传到众人耳朵里,已有不明所以的人或打开池霭的微信,或搜索起典故。 等到所有人都领悟她的意思之后,让池霭烦恼的新一轮打趣再度开启。 池霭在心里暗暗后悔,并发誓聚会结束一定要把自己从未换过的微信名改掉。 而挨着她坐在侧畔的方知悟看着这些人,骤然想起在自家的露天派对上,也是在这样起哄着起哄着的氛围中,池霭走过来吻了自己。 说不清是厌烦多点还是羞耻多点。 他支着双腿,光喝酒并不搭腔。 于是麻烦就来到了池霭这边。 因着众人的聒噪,池霭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延续着略带羞涩的笑容,矜持地垂眸回应:“是吗……你们不说我都没有发现这两件事这么巧……” 装傻充愣就对了。 反正要不要把两个根本不沾边的东西扯在一起的决定权,仍然在方知悟手中。 她正想着,肩膀的另一边传来祁言礼突如其来的话语:“你们不觉得活够了跳进江中捞月而死也挺浪漫吗?”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继续呼吸空气谁会想死啊?” 又一个喝多了的富二代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祁言礼充耳不闻,淡声解释道:“阿悟为酒吧取‘醉死当涂’这个名字,是因为从活着到死都与众不同,是他的人生准则。” 祁言礼的嗓音朗润,神情也未变。 可原本暧昧的气氛就是被这样一句话冲淡了许多。 池霭朝他睇去一个眼神,识趣感谢起他的特意解围。 而方知悟依然没有开口偏向哪边。 在这样的场合,骤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却是旁的东西。 他想,自己能和祁言礼能做这么多年兄弟,是因为祁言礼很明白他的性格。 祁言礼总是能够通过一两句话,或是简单的行为,将他从不耐烦的边缘拉回。 和祁言礼相处的时候,就算方知悟没有仔细留意,也能感觉到自己发怒的次数少很多。 这一次,祁言礼会主动开口,也是帮他说话。 但不知为什么。 方知悟抬眼凝视着头顶倾泻下来的灯光。 看了几秒,他在众人真心亦或假意的簇拥中缓缓阖上双眼,将高脚杯中剩余的深红液体一饮而尽。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并没有感受到如从前那般的,有一人知己的轻松。 第12节 第11章 喝完酒从“醉死当涂”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 就算处于最热闹的商圈,此刻马路上的行人车流也少了许多。 富二代们道完别后找了代驾回去,而方知悟这边,则由滴酒未沾的池霭代劳。 方知悟的酒量很好,接连喝了两瓶洋酒,也仅是下眼睑透着微红,人倒没什么醉意。 他和池霭一前一后,保持着不到一步的距离走进昨日相遇的停车场。 绕过成排樟树,在空荡荡的角落里,池霭终于看见了最近颇受方知悟宠爱的柯尼塞格。 方知悟从裤子侧袋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这辆银灰色的猛兽立刻朝上打开两侧车门。 他又把掌心的钥匙丢到池霭手里:“我坐副驾驶,你来开。” 池霭的驾照早在高中毕业的暑假就拿到了。 但有池旸在身边,车也轮不到她来开。 几乎为零的驾驶经验,让她面对寻常车辆都需小心翼翼——更何况是这种经过改装升级,各方面的配置都和她记忆里的汽车不太相似的超级跑车。 池霭坐进车里,拿着盾牌状的钥匙观望了五分钟,都没找到与之匹配的钥匙孔。 方知悟有心看池霭露怯,但见她磨磨蹭蹭许久也没有动作,忍不住啧了声指点道:“这里,空调出风口的下面有个感应器,你把钥匙贴上去就能启动。” 修长的手指轻点深红色的皮面,发出闷钝的轻响。 经由方知悟的提醒,池霭才发现在那旁边,有一个和钥匙形状一样的感应区域。 她将手中的小盾牌严丝合缝地放了上去,沉寂已久的柯尼塞格传来苏醒的轰鸣声。 和跑车一同响起的还有方知悟的心跳。 似乎被酒精影响,他分明看着池霭握着钥匙的手朝自己手指所在的位置而来,移开的速度却迟钝地慢了半拍,两个人肌肤相触的须臾,方知悟明确感受到了池霭皮肉间的冷意。 池霭则被他暖热的体温烫得指尖一缩。 方知悟的呼吸先是一滞,紧接着心脏砰砰直跳起来,顿时没了看池霭笑话的心思。 但不说话,又显得特别没有底气。 喉结一滚,方知悟咽下口干涩的唾沫。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生硬讲解起柯尼塞格的驾驶步骤。 而池霭向来是个头脑聪慧、善于举一反三的学生。 因此出发时,除了速度有些慢,其他倒也看不出手忙脚乱的青涩。 …… 柯尼塞格上了主路,朝方知悟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开去。 方知悟将左手被池霭碰触到过的肌肤朝下贴住车座,权当自己感应不到这个部位。 他降下车窗,呼吸了会儿外面微凉的空气。 待到脉搏心跳相较前端变得平稳,才试图重新占据上风:“你想求我的事还没说。” 池霭并不意外他会主动提起。 男女独处的时候,想要彻底破坏气氛,还是得说点冷冰冰的公事。 于是池霭道:“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广告协会主席文夫人将会在英华大酒店举行慈善公益晚会,我想你带上我一起去。” 文夫人在滨市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与方家也有诸多合作往来。 池霭一说,方知悟思维迟缓两秒,想起了这件他回家时母亲提过一嘴的事情。 只是慈善公益他没什么兴趣,如若收到邀请多半也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去。 池霭为什么会求他这件事? 方知悟心里疑惑,却不想向池霭寻求答案,只说:“这种事,你求我还不如找我妈,第一我懒得去,第二但凡你开口说了,她肯定愿意带你去。” “可你是我的未婚夫,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池霭开车目不斜视。 “未婚夫”三个字从她嘴里诞生时,方知悟的心跳又有了失控的趋势。 在他眼睑下方的薄红即将席卷面颊的前一秒,池霭无情揭破真相:“要是江阿姨带我去,我肯定又得被各路试图跟方家攀关系的‘叔叔阿姨’围住不放——你就不一样了,整个滨市的上流圈都知道你是个坏脾气,心烦了谁的面子都不给,和你去我能清净不少。” “……” 方知悟俊美的脸蛋最终还是红了。 只不过是被气红的。 他在心里大骂池霭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紧接着,在前方亮起红灯的间隔,池霭又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抚了抚:“我记得你精通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是不是?” “你又要干什么?” “扯来扯去在和我玩脑筋急转弯吗?” 方知悟气得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拍开池霭的手。 尽管没用什么力,但池霭的肤色天生就白,拍上去不久手背立刻变成了浅浅的红色。 像是没感觉到任何痛楚,池霭垂眼望着他说道:“刚才那些只是我随口编来气你的。我打算在文夫人的慈善晚宴上,和受邀而来的广告片导演安德烈·卡佩聊一聊,但他是法国人,英文讲得又不是很好,所以我想请你在中间帮我们两个翻译一下。” 酒意催化之下,方知悟的举止和情绪都比往常来得激烈。 他灰绿色的瞳孔扩大,瞪着池霭,不管不顾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很讨厌你吗?” “你请我做翻译,就不怕我到时候给你反着来说,把导演气得转头就走?” 方知悟的话音刚落,红灯变黄,在五四三二一的倒数中,池霭踩下了油门。 她依然很平静,平静到扭过脸去,正眼也没留给方知悟一个。 她说:“不会的,阿悟,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连名带姓喊他的时候,池霭的嗓音里仿佛带着倒刺细密的钩子。 “阿”是扎进去,“悟”又是刺出来。 方知悟被她唤得沉默,突兀觉得哪怕开着车窗,仅有彼此的空间内热意亦是惊人。 那股热意遇上他心头的热意,柔柔将无处发泄的恼怒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钩子穿透伪装,将方知悟这只气鼓鼓的气球扎破。 他挺起的矫健躯体矮了下去,后背也重新靠回真皮椅座,转过去望着窗外嘀咕道:“你了解我什么……说得好像你真的是我老婆一样……” 这看似低微实则清晰的嘀咕声被池霭听在耳里。 她笑了笑,总是令人琢磨不透神色的面孔之上倏忽多了几分真实的情绪:“虽然我们做不成夫妻,但总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确实和我的家人一样。” 方知悟的心又被她勾了一下。 这一颗甜枣叫他彻底忘记了前面落下来的巴掌。 可他仍旧嘴硬道:“也没见过哪个家人是会接吻的。” 隐忍了这么多天,方知悟还是借着醉酒把拉黑池霭的原因说了出来。 那个吻像是有人拿着刀斧一下一下凿进了记忆一样。 只要方知悟想起池霭,唇上被吻过的位置也会跟着烧起来。 池霭却没有任何羞涩的表现,仅是柔声说道:“那是我的初吻,你应该不吃亏的。” “……” 又是一阵寂静。 方知悟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池霭的反应可以这么泰然自若? ……那明明也是他的初吻! 他的话音仿佛从齿缝里逼出来一般:“我当然吃亏得很——” “比起我以前那些女朋友,你的吻技真的不怎么样。” “好,对不起,我那时候也是迫不得已。” 池霭用更轻柔的声音道歉。 然而得到她的服软,方知悟也并未体会到任何赢得胜利的轻快心情。 他单方面结束了这次对话。 再抬头,目的地也近在眼前。 高档小区的智能装置识别过车牌号,柯尼塞格被顺利放行。 池霭来过他家几次,对于具体的位置残留着些许印象。 在方知悟拒绝配合的缄默里,她将车准确无误地停在了专属的车位上。 “好了,既然你已经到家,那我也告辞了。” 池霭观察了一下方知悟的状态,又不确定地问道,“应该不用我扶你上楼吧?” 方知悟冷白的面皮,比之十几分钟前刚从酒吧出来时红了不少。 池霭想象不出来他会羞恼成这样,只以为是酒精的后劲上来了,才会有这样一问。 方知悟硬邦邦地回应道:“不用!” “行,那我走了。” 池霭点头表示了解,转身去按打开车门的按钮。 “等一下!” 方知悟又拔高嗓音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 池霭放下悬在按钮上的手指,没有急着开门,转脸回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第13节 方知悟别扭一阵,移开眼自暴自弃地说道:“虽然你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但这么晚了,女孩子一个人打车确实不安全,你把我的车开回去,明天我会派人去取。” “啊,没关系的,我送你回来前就跟哥哥发消息说过了,他会来接我的。” 池霭有些意外方知悟会突然体贴起来。 但很遗憾今晚的事,方知悟一件都无法如愿以偿。 听到池霭干脆的拒绝,他的脸色彻底冷下,取走感应器上的钥匙打开两边车门。 丢下一句“那你自己看着办”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楼道。 - 池霭揉了揉因为疲惫而发胀的眼眶。 她走出小区大门时,池旸的车早已等在距离最近的街角。 上了池旸的车,池霭才感觉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她靠在池旸的肩头短暂休憩一分钟,闭眼低低感叹道:“有哥哥真好。” “有时候真搞不懂到底是方家亏欠我们,还是我们亏欠方家。” 池旸心疼地看着池霭,没好气地说道,“方知悟在你面前这个德性,江阿姨都知道吗?要是不知道,下次我亲自去方家拜访一下。” “好了好了好了我好累,哥哥快开车吧——” 池霭捂住耳朵假装听不到。 …… 他们的车开走后,祁言礼才驾驶着他那辆宝马五系出现在小区另一侧的转角。 他注视着池霭站立过的街角。 良久才笑了起来。 笑自己怀有的那一点,可以在方知悟的家门前开车送她回去的妄想。 第12章 回家卸妆洗澡。 从水雾濛濛的浴室出来,池霭摁亮手机,屏保上映出此刻的时间。 四点三十六分。 还有大概半个钟头天将会亮,过了困劲的池霭反而没什么睡意。 她用毛巾包裹住湿漉漉的长发,缓步来到床旁的衣柜前。 拉开不常用的左边,是满满当当的奢牌礼服,礼服下方则是排布整齐的首饰皮包。 这些都是和方知悟订婚的四年里,他拿来送给池霭充场面的礼物——但全部加起来,价值也比不上最中央的丝绒礼盒里,那条换算成人民币价值近亿的粉钻项链。 粉钻项链池霭拿着实在烫手,本想着等江晗青的生日晚宴结束就找个机会还给方知悟,却不想回家之后微信就被拉黑,归还的事宜耽一直搁到了现在。 正好,文夫人的晚宴上可以拿来再戴一次。 池霭又挑选出一件与之相配的礼服,才算把牵绊在心里的念头提早确定了下来。 等做完这些,沁着水的黑发也被毛巾收干不少。 她用吹风机将头发彻底吹干,然后脱去睡衣外套躺上床。 直接睡是睡不着的。 失眠的夜晚池霭会打开手机软件,随机找个催眠的视频酝酿睡意。 但看着看着,她又惦记起另一件事。 打开微信,点击添加好友那一栏,她将方知悟的手机号输入了进去。 一个网名叫“悟”,头像是自己照片的账号跳了出来。 池霭放大方知悟的头像静静欣赏。 湛蓝如洗的大堡礁珊瑚屿,年仅二十岁的青年摘掉面镜和呼吸管浮出海面,日光和海水一同在俊美到极致的面孔上淋漓而下,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有着如汪洋之海一般的肆意亮烈。 池霭屏住呼吸,试图抵抗这种过火的美貌带来的目眩神迷。 一分钟后,她又认输似地捂住眼睛,缩小了方知悟的用户头像。 好吧,不得不承认,哪怕深刻领教过对方的恶劣和任性。 但在方知悟不说话时,她亦难以免俗地为这张面孔所吸引。 池霭缓了几秒才回想起自己的目的,她点击添加到通讯录,然后尝试按下了好友发送。 被拉黑的人是没办法重新加回好友的,直到发送成功的消息在手机界面显示,池霭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方知悟已经把她从拉黑的名单里放了出来。 但根据她对方知悟的了解,空无一物的添加备注栏肯定不会得到对方的谅解。 池霭思考片刻,又添加一次,并补上两个字:晚安。 然而等待了五分钟,消息也没有提示到底是通过还是拒绝。 池霭关掉手机,闭上了眼睛。 -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一点。 池旸要赶去公司加班,做了饭又在微信里给她留言。 休息日只剩下半天,池霭没有选择赖床,回完池旸的消息后就进了卫生间洗漱。 她换了件宽松的家居服,将及腰的长发扎成丸子头,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下楼。 尽管池旸总说吃饭时应该心无旁骛,否则不利于健康,但这个兄长不在的下午,池霭还是将它搬到了饭桌上。 按下开机键后,池霭端了两道爱吃的菜肴进厨房加热。 等候微波炉完成工作的间隔里,她抽空看了眼手机。 方知悟仍旧没有通过请求,倒是祁言礼在十几分钟前再次发了张佩尔朱克的照片。 小小的花苗长出了嫩红的新叶,看起来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池霭欣慰地点了个赞,然后将热好的饭菜又端了回去。 简单扒拉一口米饭,她打开搜索引擎收集起安德烈·卡佩导演的信息。 互联网时代,只要用心搜索,一切都有迹可循。 花费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池霭找到了近几年来安德烈导演参与拍摄的商业广告片作品,以及一些外媒对他的采访片段,最后还在一个国外网站里找到了他早年出版的自传书籍。 不过国内没有发行,找代购需要将近十天才能漂洋过海来到滨市。 池霭先在网上下了单,又打算去学校的图书馆内碰碰运气。 她就读的大学在被誉为传媒人才的摇篮,培养出了无数导演、编剧、策划和制作人。 在池霭读高中的年纪,安德烈导演还曾受邀进行过大师讲座。 因此池霭猜测,说不定图书馆里会存有他赠送的自传。 事不宜迟,收拾了碗筷池霭就打算出发去学校。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添加新好友的提示音。 她打开微信,方知悟通过了好友请求,并留下消息:【十分钟后我来你家楼下接你。】 池霭:“?” 【是江阿姨找我有事吗?】 她停下穿鞋的动作,倚在玄关处手指飞快地打字。 【你不是要跟出席文夫人的慈善晚宴吗?】 【带你去订做礼服。】 方知悟像是在开车,过了几分钟才回复,还是发的语音。 池霭索性直接拨打电话。 这回方知悟没有拿腔拿调,他接得很快:“喂?” 池霭不想再与他闹矛盾,斟酌着用词:“我家里还有好几套之前你带我去订做的礼服,都是高奢的大牌子,穿它们出席文夫人举办的场合,应该够用了吧?” 方知悟言简意赅:“我打电话问了老妈,她说文夫人发来的邀请函上写着这次慈善拍卖的主题结合了古典传统文化,所以要求来客都穿中式礼服。” 话说得这么明确,池霭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答应下来,又问:“那订完礼服能不能抽空送我去趟学校?” 滴滴滴。 话没说完,方知悟已经挂断电话。 哪怕好脾气如池霭,也禁不住产生了揍他两拳的想法。 …… 穿鞋拎包,乘坐电梯下楼。 池霭刚走出楼梯间两步,就瞧见了身处小区窄道依然横冲直撞的柯尼塞格。 她冲方知悟招招手,跑车在抵达她身边的同时降下了顶篷。 方知悟穿了一件很鲜亮的粉夹克,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设计成夸张的蝴蝶造型。 却并不显得女气。 而池霭的着装仅仅是简单的牛仔裤和收腰短t。 这对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男女同坐一辆车出门,自然引起了旁人的围观。 池霭叫方知悟把敞篷合上,却得到对方一声笑:“我都不怕别人看,你怕什么?” 说话间,方知悟加快行驶的速度,柯尼塞格咆哮着冲出了这个地段有些偏僻的小区。 第14节 他将车开上主路,却不是朝着去惯了的,入驻无数奢侈品牌的百货商场,而是在直行了一小段路程后,向右一拐,转进了一条池霭并不熟悉的路线。 “不是去订做礼服吗?” 池霭歪了歪头,略显困惑。 就算不把设计师叫到家里来,方知悟最敷衍的时候也会把她带到商场顶层最贵的店铺。 方知悟嗓音轻飘飘的:“去了你就知道。” …… 不知过了多久,跑车在一条落叶未被环卫工人及时清扫的老街停下。 方知悟摘下墨镜看了眼侧对出去的古旧店铺,示意池霭:“到了。” 池霭随他下车,环视一圈没发现任何跟服装订做相关的招牌。 方知悟却径直推开了距离跑车最近的店铺木门,语气亲昵地唤道:“明叔,我来了。” 站在高挑的背影后探头一望,池霭瞧见了颇有上世纪风情的装潢布置,以及一个站在散落着无数布料和图纸的桌子后面,侧头查看着塑料模特身上旗袍的中年男人。 被唤作“明叔”的男人听到方知悟的声音很快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没有在方知悟脸上停留过久,而是掠过他,注视着从他身后上前的池霭。 “少爷就是要给这位小姐订做旗袍吗?” 扶着半滑下来的金丝眼镜,明叔称赞池霭一句,“看小姐的气质,穿旗袍肯定好看!” “明叔,你不能叫小姐,她是我的未婚妻。” 方知悟随手关上门,在狭窄的店铺内寻到仅有的一把椅子坐下。 “原来是少奶奶啊。” 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明叔唇角眼梢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池霭见到这老派的店铺,以及店铺主人老派的称呼,便猜到了方知悟带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她知晓方家有位雇佣了很久的御用裁缝,非重要场合轻易使唤不得。 看来就是眼前这位。 明叔放下手头的工作,忙不迭地去为方知悟和池霭泡茶。 他像是独自寂寞久了,对着两人就有些絮叨:“少爷,几年前我就和您说把少奶奶带来我这里做套衣服,您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答应,今天终于舍得让我见见了!” 方知悟把玩着指间的墨镜,睨向池霭一眼,理所当然地把过错归拢到她身上:“她是学生,还没毕业,日常忙得很,连我妈都很少见,也就是现在大四实习了才有空闲。” “是这样啊——” “忙点好,忙点好,只有头脑聪明的人才有许多事情忙呢,不像我那个儿子,让他先把裁缝学起来不愿意,非要出国学习洋人那几套,毕业了又找不到工作在家里蹲着。” 把茶杯分别递给方知悟和池霭,明叔又从内间搬出一把椅子放到池霭身后,接着才转头走向工作台,拉开内嵌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套测量身材尺寸的工具。 他们之间显然很熟,方知悟听着他的抱怨,随口道:“那有什么难的,你儿子想进哪个公司,或者将来有什么打算,和我说一声就是,我找人帮他安排。” 明叔义正辞严拒绝道:“不能这样,少爷,他得自力更生!” “好,都喜欢自力更生……” 方知悟反复念叨着这个词语,不知想到什么,扭头瞪了池霭一眼。 池霭捧着青花瓷的茶杯,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幸好那头明叔道:“来,少奶奶,请到这里来,让我为您测量尺寸。” 第13章 明叔家里世世代代都是裁缝,而他本人的从行年数更是占据了半生。 工具在他手中不再是冰冷死物,一串串精准的数字经由唇舌报出,又被他妥善记录。 测量完尺寸,明叔询问池霭有没有喜欢的颜色和图案花样。 池霭本想客气回复对方看着来就好,她相信专业的眼光,谁料在旁边坐也坐不安分的方知悟,突然从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折叠四方的纸。 “旗袍的式样我已经帮她想好了,明叔你按照这张图来做就行。” 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不把纸张打开给池霭看过,而是径直交到了明叔手里。 明叔低头细细看完,问:“这件旗袍是少爷您设计的吗?” “嗯,很久之前随手画着玩的。” 得到方知悟的答案,明叔含笑夸奖道:“这件旗袍光是在脑海里想象出来我就觉得很适合少奶奶了,少爷您这么有天赋,不干我们这行真是可惜!” 方知悟端着青瓷茶杯,动作优雅地喝了口茶水,对明叔的提议表现出几分兴趣:“等哪天我酒吧开腻了,说不定会来你们行业试试。” “那太好了,阿贤不愿意学,我这手艺传给少爷您也是一样的!” 阿贤是明叔孩子的小名。 明叔这话出口,隐隐有将方知悟看作自己子侄的意思。 可归根究底明叔不过是方家雇佣的一个裁缝,而方知悟却是高高在上的少爷。 池霭以为方知悟会露出被冒犯的不悦表情。 没想到他真如同个后辈般应和两声,说要是做裁缝一定来找明叔学习。 池霭旁观他们之间和乐的气氛,心中对身旁这位向来目中无人的青年有了些许改观。 不过改观归改观,她仍旧很好奇方知悟到底在纸张上画了什么。于是站起身,想走到明叔面前去:“所以阿悟为我设计的旗袍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方知悟探出长腿往旁边一拦,趁池霭没有防备,手撑椅面瞬间站起来堵在她身前。 他个子极高,站立的姿态仿佛山岳般将相对娇小的池霭视野全部挡住。 而池霭脚步的去势来不及收拢,连带整个身体撞进了方知悟的臂弯。 二人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回过神来的一瞬仅是彼此对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将这一变故尽收眼底的明叔并不知晓方知悟和池霭眼中的波涛汹涌,在他的角度看来,现代社会这么开放,未婚夫妻随时随地秀个恩爱也属正常。 他眉开眼笑着说道:“原本还担心按照少爷的性格,就算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伴侣,现在看到你们两位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短暂的愣怔过后,池霭维持完美的未婚妻人设,替方知悟说起话:“我倒觉得阿悟这种个性很好,毕竟人活一世,想要让所有人都舒服太难了,只要对自己爱的人好就好。” 听了她的话,明叔的笑容更加欣慰:“正是您说的这个道理!” 池霭和明叔一唱一和,化解了眼下对于方知悟而言有些尴尬的气氛。 只是方知悟始终没有搭腔。 池霭又不动声色用余光看他一眼,发觉他紧绷的眉峰到底和缓了下来。 告辞明叔出来,两人在柯尼塞格旁边停下。 池霭重复起来时电话里提过的请求:“我刚才抽空在手机软件上看了一眼,这条老街附近很难打到车,看在我刚才那么配合的份上,希望你可以送我回趟学校。” 因着池霭在裁缝店和明叔的对话,方知悟的心情还算不错。 但他没有立即打开池霭手畔的车门,而是微微挑起眼梢,自上而下俯首朝她问道:“你刚才那么夸我,为的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充当司机对不对?” 这话处处都是陷阱,似乎怎么说都能被方知悟挑出错处。 说是真心话,会被方知悟马上打上标签定论为撒谎。 说不是真心话,估计方知悟会毫不留情地把她丢在这里开车离开。 池霭稍一思索,想出了应付青年的办法。 她圆润的眼珠为了展示诚恳没有做出任何躲闪的偏转,注视着对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道:“方知悟,也许有时候为了瞒过长辈和其他人的眼睛,我会说出一些违心的话语,但有一件事我从来不会说谎,我很羡慕你永远选择做自己,也很欣赏你真实坦率的品质。” 得到这个答案的方知悟定定回视着她,良久没有言语。 然后他转身走向另侧车门,在跑车发出解锁声的一刻道:“池霭,我还是很讨厌你。” 然而讨厌是真,当那双异常干净的瞳孔之中满是自己的时刻。 方知悟也难得的愉悦了一瞬。 - 老街到池霭的大学有些距离。 漫长的四十分钟里,池霭静赏沿途的风景。 方知悟则打开音响,重复播放起一位港台男歌手的老歌。 等池霭已经能够在心中跟唱几句歌曲的高/潮部分时,熟悉的建筑尖顶跃入她的眼帘。 从提包里提前拿出学生卡,池霭又委婉暗示方知悟可以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自己放下。 方知悟却直接将车停到了学校正门附近。 迎着门卫投射过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池霭放弃跟他计较的打算,说道:“谢谢你送我过来,那我就先下车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祝你一路顺风。” 方知悟松开方向盘,抱起手臂,任凭池霭按下按钮开启车门。 转过身,不用再看见青年的面孔时,池霭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朝打卡的闸机走去。 又骤然听见身后传来从远及近的足音。 回头,是大步跟上来的方知悟。 他将盾牌状钥匙握在掌心一下一上抛玩着,走得很快,姿态却游刃有余。 池霭在闸机前停下,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霭霭。” 走到近处,方知悟异常缱绻地叫她一声,展臂勾上她的肩头,灰绿瞳孔自内渗透而出猫一样的狡黠,半是撒娇地说道,“把人家用完就丢,哪有你这样的……” 他的声音不小,尾音处更是七拐八绕,营造出了异常哀怨的效果。 窗口听到他们对话的门卫大叔,视线更是传来几分谴责。 就好像池霭是什么拔x无情的渣女。 他们的背后,眼见有其他返校的学生陆陆续续走来。 第15节 池霭不想跟方知悟一起上明天的学校论坛头条,验证过学生卡后,将他迅速拉到了门卫看不到的角落:“方知悟,我才在明叔那里夸了你,你可不要反过来恩将仇报。” “说吧,到底想怎么样?” “反正我也无聊,你要做什么就带上我一起吧。” 计划成功一半的方知悟收回勾肩搭背的手,站在树影底下理直气壮地要求。 漆黑的头发,多情的眼睛。 抬起下巴透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时,有一种全世界都应该为他让步的骄傲和鲜活。 池霭看着他,突地想起了被祁言礼用作头像的黑猫puppy。 而方知悟不需要养猫。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只坏脾气的漂亮猫咪。 嗯,还是长毛难打理的那种。 - 见池霭答应得爽快,方知悟又高兴起来。 他不再故意用恶心的声音叫她霭霭,而是难得粘人地伴在她身边,时不时点评这栋建筑的配色难看,那个走过去的男同学长得着急,年纪轻轻就已“地中海”。 池霭埋头加快脚步,恨不得全程把他的嘴巴堵住。 幸好进入图书馆后,被安静严肃的气氛影响,方知悟也没再肆意评价。 池霭找了台公用电脑,搜索起需要的书籍名目。 方知悟驻足在她旁边看了会儿,觉得无聊,索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安德烈·卡佩导演的自传只有英文和法文的版本,池霭将对应的单词输入进去,电脑的搜索系统很快呈现出具体的信息——好消息是,图书馆的书库里确实有池霭想要的书。 但坏消息是,只有一本,而且这本在几个小时前就借了出去。 池霭在图书管理员那里得到借书者的姓名和专业信息,对方叫何颜生,是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大二学生——由于安德烈导演的这本全英文自传在本校书库算是冷门书籍,平时都放在角落里堆灰,因此何颜生借走时,图书管理员还特地多看了他两眼。 是巧合,还是人为? 自己昨日才从陆柯那里收到消息,今天需要的自传就被人借走了。 池霭猜测,说不定别的公司也通过其他渠道抢占了先机。 她转头把何颜生的名字发在几个关系要好的学生会同学组成的微信小群里,大家纷纷响应,说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帮她打听到这个二年级生的联络方式。 今日的计划泡汤了,池霭也没有灰心。 她又将跟安德烈导演相关的关键词输入进去,借到了几本还算实用的书籍。 不知不觉中,晴朗的白日陷入了黄昏朦胧的拥抱中。 晚霞将洁白云层渲染出熔金的色彩。 忙完自己事情的池霭终于想起了一声不吭了许久的方知悟。 她抱着三本厚重的书籍,朝设计成阶梯状的座位看去。 在蜿蜒而上的第五排靠窗位置,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陷在鲜亮粉色的包围里——方知悟侧趴在手臂之上似乎在睡觉,两条被修身束腿裤包围的长腿从挖空的木桌底下支出。 他真的太好看了。 就连晚霞也格外眷顾。 熔金的色彩自云端温柔淌下,渗进他的发梢之间,于是身影也拥有了绮丽的轮廓。 有路过方知悟身边的年轻女学生停下脚步,兴奋又羞怯地打量他沉睡的侧脸。 池霭也罕见地放弃了直接叫醒对方的心思,而是站在不远处欣赏着这样美好的风景。 …… 很久以后,方知悟手畔的桌面被轻轻叩响。 他才从梦中醒来,往日桀骜的瞳孔短暂失去聚焦,一瞬对上了池霭温柔包容的眼睛。 第14章 、 小群里的学生会后辈办事效率很高。 池霭从学校抵达小区门口时,何颜生的微信号码已经私发到了她的聊天框中。 池霭对后辈道了声感谢,又得到对方附赠的一张有关何颜生的照片。 因要下车,池霭来不及细看。 她收起手机,再次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物品有无遗漏,然后跟方知悟道别。 “阿悟,谢谢你愿意送我回家。” 方知悟道:“不客气,你们学校的桌子我睡得挺舒服的。” 池霭抱着书下了柯尼塞格,走进小区,迎头撞见刚从地下车库上来的池旸。 相互对视一眼,池旸微微侧头,立刻看到了停在马路边沿尚未开走的拉风跑车。 他没有过去和方知悟打招呼的念头,转过身体和池霭并肩而行。 两个人无言走了一段路程,待到跑车的引擎声在耳边轰鸣着远离,池旸才问道:“霭霭,怎么会是方知悟送你回来?” 尽管池霭出门时给他发了微信,说自己要回趟学校。 但池旸怎么也没猜到,她竟然会跟方知悟一起。 池霭温声细语同他说明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要陪同方知悟参加文夫人在英华大酒店举办的慈善晚宴,两个人去往方家的专用裁缝铺定制礼服的事情。 池旸却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只道:“我又不是不清楚方知悟是个什么样的人,出了裁缝铺他能顺道送你去学校已经算仁至义尽,怎么可能会有耐心等你忙完再送你回家?” 池霭道:“这是我跟他好好沟通过后的结果。” 这话说得颇为模棱两可,显然池霭不想再深究方知悟的话题。 池旸静默几秒,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不会真的对他动了感情吧?” 池霭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勾起忍俊不禁的弧度:“哥哥,四年之前我就跟你表明过我的态度,这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只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她笑语淡淡,瞳孔也莹润柔和,只是说出口的话冷静到了漠然的地步。 不等池旸回应,池霭又说:“方知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虽然他长得足够好看,但恩爱的伴侣都有移情别恋的可能,性格不合的人,时间一长更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根据面相来看,池霭还很年轻。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刚刚走上社会,对待人生、未来以及爱情,应当有许多的憧憬。 可池旸听着池霭说的话,看向她的眼睛,只接触到一片深沉的清醒与冰冷。 池霭失去母亲时还太小,年仅十岁,不比十六岁的池旸已经拥有了部分成年人的忍耐和坚韧,她整日以泪洗面,哪怕过去了很久也走不出失去母亲的阴影。 在她最需要另一位家人的安慰的时候,他们的父亲池之轩开始跟曾经的学生暧昧。 起初那个女人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到他们家里做客,后来则变成了以女主人自居——自己父母看起来花团锦簇的感情尚且如此脆弱,池霭又如何相信自己能够拥有幸福的结局。 池旸清楚池霭的心结,更了解她看似圆融的外表之下执拗冷硬的心肠。 她会这么说,就代表从来没有对方知悟动过心。 池旸想,自己应该是高兴的,毕竟他的初衷就是希望池霭远离方家人。 但池霭罕有情绪的眼神再次在脑海闪现,池旸却突然感觉到滞涩和心疼。 …… 池霭定论完毕对于方知悟的感情后,两个人不约而同聊起了别的。 他们保持闲庭信步的速度,就这样一路闲谈着返回家中。 池旸放下公文包,将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再次拿到厨房加热。 池霭惦记着安德烈导演自传的事情,回到了二楼的房间。 蹬掉拖鞋,她身体朝下趴在床上,望着何颜生的微信账号和照片,思考着如何开场。 照片上的青年黑镜框占据了半张脸孔,老实本分的长相。 倒是一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模样。 池霭在备注里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点下请求发送键。 像是提前预知到了此刻会有人添加自己的好友,何颜生通过的速度很快。 雪白的左侧信息条里显示着他一板一眼的问候:【池霭学姐,你好。】 池霭客气打字:【不好意思学弟,未经允许从别人那里要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何颜生发了个系统自带的没关系表情包,问道:【学姐找我有什么事呢?】 池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发送给他:【是这样的,我目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我们小组每周会开展一次行业名人作品案例的主题分享,下礼拜的人选正好排到了安德烈·卡佩导演,所以我想问问学弟你方不方便先把自传借给我看看?】 这次何颜生不再秒回。 池霭见对方的状态维持在“正在输入状态”足有七八分钟,过了会儿界面上显示出长长一行字:【实在不好意思,学姐,如果书在我手里我肯定给你直接送货到家,但这本书是一个朋友拜托我去借的,书拿到手我就直接给了他,我也不清楚他要用到什么时候。】 看着对方委婉的拒绝,池霭没有放弃,尝试问道:【那能不能麻烦学弟你帮我跟你朋友说说?这次的主题分享组长交给我负责,第一次执行独立工作,我想做得尽善尽美一些。】 【或者你要是实在不方便开口的话,能否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去沟通看看。】 池霭的话叫何颜生不好二次回绝。 他道:【那我先去问问看吧。】 池霭道:【学弟,太谢谢你了!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我都欠你个人情。】 何颜生连忙回复本来就是举手之劳,谈不上人情。 倒是如果帮不上池霭的忙,他会感到不好意思。 池霭回了个笑脸,那头何颜生的状态再也没有改变。 直到池旸在楼下喊吃饭,池霭吃完了上来,他才慢吞吞地发了串眼熟的账号过来,并留言;【这是我朋友的微信号码,他说学姐你可以直接与他联系。】 第16节 池霭复制进搜索栏一看。 是祁言礼。 …… 兜兜转转,又是祁言礼。 似乎从进入卓际开始,自己就和这个名字脱离不开关系。 池霭点进祁言礼的朋友圈。 对方只有简单的三条图文内容,两条跟花有关,一张是猫咪的大头照。 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年纪轻轻身居家族公司高位的总裁。 池霭脑子里的雷达发起警示的信号。 她直觉这一切不会是巧合,更像是一场人为的预谋。 从餐桌下的蹭脚,到真心话大冒险时的“我也一样”。 还有背着方知悟的私下相见,那只西装口袋里掏出的私人手机。 池霭和祁言礼都有方知悟的好友,她上次对佩尔朱克的评论也是一次试探,倘若祁言礼用的是方知悟也在列表的微信账号,那么方知悟一定知道他们私下有了来往。 事实证明,祁言礼对池霭的步步靠近,都瞒住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看上了好朋友的未婚妻? 池霭探究的目光凝在祁言礼的微信头像之上。 尽管察觉到对方的算计,她还是毅然跳进了陷阱中。 披上覆在言语神态间十多年的假面,仿佛一无所知般打开与祁言礼的聊天界面,带着讶然和感叹,道:【好巧啊言礼,学弟的朋友竟然是你。】 - 半小时后。 小区附近的咖啡馆。 池霭又一次坐在了这位自己未婚夫好友的对面。 祁言礼来的比她更早些,封面上印着安德烈导演半身像的自传静静放在他的手边。 “要喝什么咖啡?” 不着急进入主题,祁言礼笑着将手中的菜单递给池霭。 池霭却摆了摆手拒绝:“我过了傍晚不喝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 又转头对旁边的服务生道,“给我杯加糖的热牛奶就好。” 祁言礼默默将这条新得到的池霭的生活习惯记在心间,等服务生离开他们身旁,才温言说起:“听颜生说,你们公司开主题分享会要用到安德烈导演的传记。” 在何颜生没有向自己发送微信账号前,池霭不会想到这件事会跟祁言礼有关。 她找的理由何颜生不知道真假,但作为卓际大客户的祁言礼一打听就能知晓。 于是池霭诚实摇头:“那是我编的借口。” “理由不重要,书却很重要,对吗?”祁言礼做出凝神倾听的姿势,“不妨对我说说真正的理由,如果真的十分要紧,我会借给你。” 真正的理由,其实池霭是不愿意说的。 然而考虑到祁言礼和方知悟的关系,哪怕自己请求,说不定方知悟也还是会将文夫人的慈善晚会,以及安德烈导演受邀到场的事情透露出去。 池霭意识里缩小的真实自己苦恼地叹了口气。 最后她决定据实以告,将陆柯那里得到的消息说给了祁言礼听。 祁言礼听完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自他的神态间,池霭可以看出,他应当提前掌握了这个先机。 这也不奇怪,陆柯的家世远远比不上方知悟和祁言礼。 他能收到的消息,从事过这个行业的祁言礼只要稍稍关注,只会更早得知。 祁言礼望着池霭,说道:“其实你有这份心,无论是告诉你的组长,还是直接告诉卓子琛,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帮你,何必自己费这么大劲求人借书。” 他说的话池霭在得知书被借走时就想过,直接汇报给公司能够得到的力量肯定更大。 不过她还是说道:“我是渴望作为公司的一员,参与到安德烈导演的广告拍摄制作中去,但在私人方面,我并不想出太大的风头,导致整个公司对我瞩目。” 祁言礼的笑意加深,视线中毫不遮掩地散发出对池霭的欣赏。 他将手边的自传轻轻推了过去,在对方即将触碰到之际,神色自若地说道:“池霭,这本书我可以借给你,我的手头上还有一些安德烈导演年轻时没有公开的拍摄作品,可以供你研究——不过看在我帮了你忙的份上,你能不能陪我去做一件事?” 看着池霭若有所思的眼神,他又镇定补充一句:“当然,这不是等价交换,不管你同不同意陪我,我都不会临时反悔,把书收回去。” 池霭用指腹摩挲着自传封面上安德烈导演淡金色的卷发,理智仿佛自浑然一体的灵魂中分割出去,浮荡在半空冷漠地审视着木桌对面的青年,接着发出果然如此的浅淡嘲音。 果然他这样步步为营,背后怀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而池霭还是颔首应承了下来。 她很想看看祁言礼费尽心思安排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让自己陪着去做的事情,又会是什么——与其被动地揣测,她更喜欢深入事物的真相。 得到池霭的回应,祁言礼的面孔展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期待和欢喜。 他向她约定道:“那就下个星期三的中午十二点,我来接你。” “你要我陪你做的事,午休期间能够做完吗?” 听到时间不是下班后,也不是双休日,池霭拧起眉峰,“要是做不完的话,不如换个时间,我是刚进公司的实习生,没什么要紧事,不好随意请假。” “你对待工作还挺认真。” 面对池霭在某些方面的原则和坚持,祁言礼无奈微笑道,“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安排好,不会让你特地为我请假,也不会让别的同事发现你在旷工。” 第15章 星期三如期到来,池霭却并不知晓祁言礼打算采用什么样的方法帮助她“旷工”。 如此心怀猜测度过一个上午,临近中午下班时分,章妍突然从办公室里出来宣布:“下午我们组要出个外勤,去跟合作公司洽谈一下广告短片的统筹经费和拍摄场地,这个项目是希诺主要负责的,那到时候希诺你就跑一趟吧。” 章妍口中的“希诺”正是高出池霭几届的同校学姐,姓林。 收到任务安排,林希诺在工位上举手说道:“老大,星越的那个甲方特别麻烦,每次见面都喜欢抠合同抠细节,我想申请个助理跟我一起出外勤,你看可以不?” 林希诺表明需求的瞬间,池霭已经意有所感地联想到了祁言礼说起的“安排”。 果然,章妍点头同意后,林希诺的目光看向她所在的位置,说:“那就让小池跟我一起去吧,大家手上的项目都挺忙,她这个实习生也能跟着长长见识。” 章妍问:“池霭,你想去吗?” 池霭做出服从安排的欣喜表情:“谢谢组长和希诺姐愿意给我机会。” “好,那就这样。” 章妍一锤定音,又风风火火地拿着一份文件走进了右侧的部长办公室。 没过多久,池霭的私人微信收到了林希诺的好友添加提示。 确认通过,林希诺的消息迫不期待跳了出来。 大致的意思总结如下:她是卓子琛安插在创意策划部的亲信,今天的事是卓子琛特别允准的,待会儿中午下班时间一到,池霭直接跟着祁言礼出去就是,甲方那边她一个人应付的过来,公司内部她也会替池霭打好掩护。 低头浏览完这条内容,池霭有些头疼。 但转念一想,被两个人知道她跟祁言礼认识,总比被全公司都知道好。 面对老总特批的半天假期,池霭识趣地说了句那就麻烦学姐了。 - 中午十二点。 池霭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乘坐电梯去了地下停车场。 祁言礼的宝马依旧在上次的位置等她。 坐上车,祁言礼也没事先说明此行的目的地。 池霭向他询问,仅仅得到“总不会是要把她卖掉”的戏谑回应。 宝马逐渐离开热闹繁华的市中心,朝着滨市尚未完全开发重建的老城区行去。 半个小时后,在一家名叫“慈恩”的福利院面前停下。 对于这里,池霭有着很模糊的印象。 在九岁以前的时候,她曾经造访过这里几次,和常常来做义工的母亲一起。 祁言礼总是能给她很多意外。 池霭望着慈恩福利院顶端陈旧掉漆的招牌,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仿佛一团轻飘飘的雾气,她留意着身畔毫无说明意图,打算下车进入的青年,问道:“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啊,我以为你看到招牌就会懂。” 祁言礼手握门扣,朝池霭的方向偏了偏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做义工。” “就只是这样吗?” 池霭并不认可他的说法。 “是啊,就只是这样。” 祁言礼坚定地重复了一次。 池霭拗不过他,眼见得不到答案,也只好一同下车。 故地重游带给她的感受没有多少熟悉,大部分都是陌生。 尽管记忆力很好,但回忆母亲去世之前的事,一切仅是遥远和恍若隔世。 慈恩福利院的院长接待了他们,叫谢茹,是位比他们的父母还要年长一些的老人,本应该是退休很久的年纪,不知何故仍然经营管理着这家孤儿院。 谢茹显然跟祁言礼很熟,从见面打招呼便可以看出。 第17节 她说了声“言礼你来啦”,又侧过头来略带好奇地看着长大以后第一次走进福利院的池霭:“这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祁言礼故作正经:“谢姨,要去掉女字。” “你好,谢院长,我姓池,你叫我小池就行。” 池霭伸手过去和谢茹握了握,不过对方依然坚持称她作“池小姐”。 朴实无华的寒暄结束,祁言礼问起福利院的孩子:“应该已经吃完饭在午睡了吧?接下来要做什么,有没有工作是需要我们帮忙的?” 池霭自己还没吃饭,看祁言礼的样子明显他也没吃。 想不到这个人平时一向周到妥帖,结果这个时候竟然会让自己饿着肚子干活。 池霭面色不露,她不动声色观察着祁言礼,观察着谢茹和福利院,也跟着问道:“谢院长,还有我,我也是一起来帮忙的。” 谢茹说:“那这样吧,池小姐你和我一起去晾晒下孩子们的衣物,言礼你就跟护工去厨房,我们打算下午准备些酸奶和水果给孩子们吃,你帮着搬下东西,切切水果。” 谢茹的一番安排,将两人彻底分开。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池霭不由得回头看了祁言礼一眼。 对方对她一笑,用口型无声说道:“放心。” 于是组合一分为二,池霭跟谢茹朝福利院的住宿楼走去,而祁言礼则向左去了厨房。 谢茹年纪大了,步伐略显迟缓,池霭时不时要她身后停下来等等。 她们路过沿途的一片草坪,草坪旁边树立着一面和招牌一般浑浊泛黄的荣誉栏。 荣誉栏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张贴着日常表现出色的少年儿童名字,黑体的方块字被书写在贴纸之上,粘贴在各个奖项的后头,泛着与整面荣誉栏相反的洁白和崭新。 看得出来,经常在更换。 池霭的目光又被另一部分的鸣谢栏吸引。 这半面不仅有名字,还有对应的照片,是历年以来慈恩福利院的资助人和卓越贡献者。 池霭在靠近边缘的角落里发现了母亲徐怀黎的照片。 这是一张大合照,她牵着年幼的池霭的小手,身边跟着小小少年模样的池旸,在她的面前还坐着两个笑容灿烂的孩子,簇拥着他们的两边,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其余的儿童。 照片下面有一串模糊的字迹:感谢徐怀黎医生自费救助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 谢茹走出一段距离,察觉池霭没有跟上去,便折返回来问道:“池小姐在看什么?” 池霭指向被封存在玻璃后的老照片,带着一种怀念和伤感说道:“她是我的母亲。” “徐医生是你的母亲?” 谢茹惊奇道,“你是霭霭吗?” 对方脱口而出的称呼,亦叫池霭生出几分讶然。 十多年过去,池霭早就忘了这片被母亲帮助过的地方,谢茹却还记得她的名字。 “是我。” 池霭顿了顿,缓缓道,“不过抱歉,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我都已经记不得了。” “没关系,毕竟你们一家都很多年没有来过了,当时你那么小,不记得也很正常。” 得知她是徐医生的女儿,谢茹的和蔼中更多了一丝善意的关怀,“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我时常会想起她,她真的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 母亲。 池霭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她去世很久了。” “啊……” 谢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几秒后才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事……” “没关系,这不怪您。” 池霭深深呼出口气。 想起母亲,她的心仍然会感到疼痛,但所有的泪水仿佛在年幼时皆已耗尽。 她再次指着那张照片,客气问道,“谢院长,我可以拿走这张照片吗?母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想把它当作是一个纪念。” 谢茹略一思索,答应了下来,并亲手将其取出,郑重递到池霭的掌心。 池霭打开手提包的珍珠扣,把照片放进了内里的夹层。 …… 后续的晾晒衣物工作,池霭做得平静又麻利。 谢茹时不时抽空看看她的状态,发觉她的脸庞再也没有露出过怀恋的神情。 那站在荣誉栏前,自内而外散发的伤感,仿佛到往无痕的微风。 慈恩福利院生活着几十名孤儿,幸好初秋的衣物尚算轻薄,有池霭的加入,再加上谢茹和另一名护工,耗费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小时。 忙完这边的工作,谢茹又带池霭去到了祁言礼所在的厨房——距离下午两点的孩子们午睡起床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作为院长,她需要检查一下水果酸奶的准备情况。 尽管整个福利院的外表,都展现出与滨市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格格不入的破旧,但厨房内部的卫生和清洁程度,倒是出乎池霭的意料。 厨房工具,以及烹饪炊具,明显看得出来是这两年新推出的优质产品。 池霭甚至在流理台旁边看到了嵌入式的进口洗碗机。 瞧出池霭眸光的变化,谢茹隐含骄傲地对她说道:“这些东西都是言礼捐赠的,孩子们现在能吃上新鲜的饭后水果酸奶,也多亏了言礼这几年的资助。” 正说着祁言礼,厨房内间的窄门内便出现了他系着围裙的身影。 见到池霭,他拜托谢茹道:“谢姨,您先带她去食堂坐坐。” 说完,他又转身消失在窄门之后。 池霭不明就里地上前一步,被会意的谢茹拉住手臂道:“那池小姐你先跟我来吧。” 食堂就在厨房的外面,走出另一边的正门,池霭坐在座位上依然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谢茹招呼她坐下就说自己还有事要忙,让池霭先在这里等等。 于是池霭又拿出手提包里的照片,珍视地回顾着这点自己和母亲共同拥有过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空荡荡的桌面上放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抬起头来,是围裙穿在身上仍未脱下的祁言礼。 他也端了一碗面条,在池霭的对面坐下。 一模一样的白瓷碗,一模一样的宽面条。 区别在于,池霭的这碗上面窝着个溏心荷包蛋,他那里只有几根简简单单的青菜。 迎上池霭的目光,祁言礼咳嗽一声,移了移腕上的机械手表:“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伙食,我也不好意思太过分地‘公款私用’,你多吃个荷包蛋好了,我也不是很饿。” 池霭将照片重新放了回去,拿起筷子,用顶端拨弄着金黄的流心。 蛋液散开在清醇的汤汁里,鼻尖闻到一股随之而来的鲜美香气。 祁言礼以为她是嫌弃面条寡淡,便说:“下次再补偿你吃一顿好的。” 池霭没有出声,捧着大碗埋首下去,浅浅喝了口汤。 再扬起面孔,褒奖道:“你的手艺很好。” 祁言礼自谦道:“我只会一些很简单的饭菜,你觉得能入口就行。” 当饥肠辘辘的肚腹遇上新鲜出炉的食物,没有人再浪费一张嘴拿来说话,咫尺之间,仅能听见低低的喝汤声,以及细腻滑韧的面条吸溜进口腔的声音。 吃饱喝足,池霭低落的心情奇迹般地被治愈不少。 她清楚地看见祁言礼的目光在触及自己手上的照片时,轻微地偏转了一寸。 但他选择假装没有看见,什么都不问。 对于这一点,池霭很受用。 孩子们起床后,两人帮着分发了水果酸奶,而后又将空碗空杯回收。 将沾染了奶渍和甜腻汁水的餐具洗净,他们告辞出福利院时,四点过半。 不上不下的时间,而池霭的心也有些不上不下。 她一边好奇祁言礼和慈恩福利院的关系。 一边又在思索,要不要打电话给林希诺,前去拍摄场地跟她汇合。 结果微信消息和号码拨过去,林希诺都没有回复。 池霭半靠着车座椅背,手指无意识蜷缩在手提包内照片对应的外围。 她酝酿着向祁言礼探求真相的问题,却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从何问起。 她知道祁言礼是祁家家主的私生子,由于联姻的妻子生出一个十分病弱的孩子后不能再生育,祁家家主三十年以来陆陆续续在外面养了三四个情人。 而祁言礼的母亲身份最为不堪,早前是舞女,后来跟了一个富商。 再后来,又被富商转送给看上她美貌的祁家家主祁柏庭。 这样的出身尽管不光彩,但至少祁言礼是一直拥有家人的,应该不至于到孤儿院来。 池霭一时分析不出祁言礼特地带自己来做义工的用意。 她出神地想着,忽然听见祁言礼问道:“你上次说,有机会很想摸一摸puppy,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我家里坐坐?” 第16章 尽管祁言礼用的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邀请池霭进入家中, 见一见日思夜想的小猫咪puppy。 但在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清楚,有些门在跨进去的那一刻会改变很多。 池霭看着他, 未开口拒绝, 一瞬不瞬的目光却说明了一切。 祁言礼倏忽问道:“是因为阿悟吗?” 第一次在对方的面孔上看到这样近乎落寞的表情,池霭条件反射就要摇头。 第18节 但她想了想,还是打算顺水推舟。 “虽说我和知悟的关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感情, 可江阿姨的手术一日没有动完, 我们的交易就还在有效期内, 我不想节外生枝。” 祁言礼听完她的理由,又说:“在国外的时候,阿悟也经常去夜店。”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方知悟并不谨守本分,只是回国来,不得不在长辈面前装装样子。 对于祁言礼的试探,池霭有一百种办法迂回拒绝。 然而今日经过母亲老照片失而复得一事, 她不知怎的突兀感到心事沉沉的疲倦,于是回望他, 坦诚地说道:“非要听我说实话吗?祁言礼, 你让我觉得危险。” 她伸出细白手指, 抵在祁言礼欲要开口辩解的薄唇前, 眸光平淡地说道:“相比锋芒毕露的方知悟,你温和有礼, 不会露出任何刺痛人的棱角, 但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一半是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一半是城府很深的野心家,你认为你是哪种呢?” 柔滑如水的表象褪去,祁言礼亦初次触碰到池霭的凉薄和锐利。 仿佛闪烁着寒光的雪亮刀锋,即将划破相隔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薄膜。 在这样气氛近乎凝固的时刻,祁言礼突然缓慢地眨了眨眼,率先卸下心间涌起的防备,轻笑着说道:“我认为,我是表里如一的老好人。” 这个笑话很冷。 池霭一时有些无言。 但配合祁言礼轻松玩味的神态,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不同于平时应付人的公式化笑容,她低头捂住肚子,肩膀一抽一抽,克制不住的笑声溢出了唇角。 ……所以为什么要去分辨野心家还是老好人呢? 为了接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个性的人,也都会不自觉地算计。 在池霭边笑边下定义的时刻,祁言礼注视着她的目光却异常温柔和纵容。 像是仰首得见始终虔诚的信仰,又仿佛面对自己最心爱的孩子。 他对池霭说道:“如果不想探究真心,也不想付出感情,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工具,一件没有任何使用压力,想要感受快乐时就捡起的工具。” 池霭慢慢止了笑容。 她不明白祁言礼对自己这般隐晦又汹涌的感情出自哪里。 又或者。 其实并不是感情,而是惦念某种自小得到救赎,有能力以后想要如数报答的恩情。 可不论是哪种。 池霭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因为原始的欲望和彼此契合的相性悸动了一瞬。 - 在澄明的天色尚未被黄昏全然取代的下午,池霭跟着祁言礼,推开了独居的家门。 和平时驾驶的宝马五系一样,祁言礼的家也坐落在滨市不好不坏的地段,开阔的落地窗和黑白灰的色调,共同组成了一个简洁利落的大平层。 它的层数很高,二十楼以上。 夜晚站在窗前,可以看到万家灯火,和远方拔地而起的帆船状办公大楼。 祁言礼为池霭取出一双全新未使用的女士拖鞋,码数三十七,正好是她脚的大小。 池霭的视线掠过脚上软绵绵的毛绒拖鞋,又被他领着来到窗边的开放式客厅坐下。 “绿茶、红酒、牛奶、矿泉水,想喝什么?” 祁言礼朝冰箱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还有好几种风味的咖啡,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到了傍晚不喝咖啡,现在是五点,勉强也算傍晚,我就不给你推荐了。” 池霭道:“其实所有的饮料里面,我最喜欢牛奶。” 祁言礼问:“热的,加糖?” 池霭眼睛亮亮地应了一声。 祁言礼去厨房准备,阔敞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人。 池霭不忘今日拜访的目的,她看着四周,寻找着矮脚猫的痕迹,却听见皮质沙发的底部传来又绵又软的一声:“喵~” 她沿着声音的来源,半跪在长毛地毯上垂眼望去。 在没有光线照射到的隅隙里,骤然亮起的的圆润眼珠与她对视。 那是一只比阴影更漆黑的小猫咪,紫莹莹的瞳孔仿佛剔透纯净的玻璃糖。 池霭没有养猫的经验,实在不清楚怎样才能令它亲近自己。 她尝试着对puppy挥了挥手,说:“你好,我叫池霭。” 作为回应,小猫咪迈开四只小短腿从沙发底部蹿了出来,它相隔一个拳头的距离在池霭腿边蹲坐下来,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拂过池霭裸/露的脚踝,带来一丝撩拨心脏的痒意。 好可爱。 实在好可爱。 身为隐藏猫奴的池霭短暂失去往日的游刃有余,笨拙探出指尖,想要摸摸它的小脑袋。 “喵~” puppy没有如同祁言礼所说的那样,满脸高冷地走开。 它歪头望着这个只在主人手机里见过的姐姐,仰着脑袋等待手指的到来。 然后池霭如愿以偿摸到了puppy的毛,轻盈的、蓬松的,像是一握黑色的云彩。 她又顺着puppy的小脸下滑,勾起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 puppy被抚摸得很是舒适,拔高声音叫了一声跳到池霭的大腿上。 于是祁言礼端着热好的牛奶,出来看见的一幕便是池霭毫无形象地跪坐在地毯上,抱着猫咪小声地称赞道:“宝宝,你好乖,怎么长得这么可爱……” 猫咪是钟爱掉毛的生物。 几根漆黑的长毛,在池霭浅青色的裙摆上清楚可见。 祁言礼难得瞧见puppy对自己以外的人这么毫无防备,失笑道:“你要是给它开个罐头,说不定它今天会直接跟你走。” “要真能这样就好了。” 池霭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我哥哥对动物毛发过敏。” 见主人到来,puppy和池霭玩了一会儿就跳出她的怀抱,重新回到祁言礼的脚边。 池霭端着微烫的牛奶,一口喝下去,惬意地微微眯起双眼。 祁言礼怕她待得无聊,又提议:“要不要去看看我养的佩尔朱克?” 池霭问道:“你把它养在哪里?” “跟我来就知道。” 祁言礼率先打开一间合拢的门扉,池霭进去才发现,佩尔朱克被他养在了卧室里——横出一截可以作为床使用的飘窗上,孤零零地放置着种在加仑盆中的花。 旁边还打开了一扇窗户,以作透气之用。 池霭走进看了看,祁言礼换了个更大的花盆,使得这棵纤细的牙签苗看起来更娇小了。 根部倒是发了新芽,前几日见到的红叶也蜕变成为卷曲的绿叶。 池霭拨弄着顶端的嫩枝,听见身后的祁言礼说道:“你跟我提到过的办法,我都照着做了,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它还是长得又慢又小。” “有时间还是多把它放在室外去,吸收吸收雨露阳光,没准能好。” “如果养下来还是不行,可以考虑把扦插苗换成根接苗,那样更省心些。” “……你怎么不说话?” 池霭将叶片一一翻转,检查着佩尔朱克的情况。 她叮嘱了几句,见祁言礼没有搭话,便想转过头来看看对方在做什么。 只是一扭头才发现,原本站在门边保持着距离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 puppy也没了踪影。 有它的存在,好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会显得那么暧昧和令人遐想。 “你说话的声音有点小,我站在那里听不清,才想着走得近一点。” 祁言礼的笑容依旧是无害的。 嵌在他颇具古典美的英俊五官里,显得尤为内敛写意。 可池霭不得不关注着眼下他们俩的姿势,她弯着腰肢半俯身体,而祁言礼就在她的背后,两只被黑色衬衫包裹的手臂只要轻轻一抬,就能将她自后方拢进怀里。 “你——” 池霭开口想要说话,离开佩尔朱克的手指却不小心划过了主杆上的硬刺。 尖锐的疼痛传来,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祁言礼的神色也从游离的模糊化作实质性的关心:“怎么了?” “好像被刺扎了一下。” 池霭单手握住受伤的食指凑近眼前。 微乎其微的伤口,表皮被硬刺划破,边缘微微沁出了几颗血珠。 她想也不想探入连衣裙口袋,试图寻出一张擦拭血液的纸巾。 祁言礼却很紧张地将她拉到了床边坐下,对她说:“我去拿药箱来,你在这里等等。” “没什么事情,这都算不上伤……” 祁言礼没有理会池霭的言语,转身进了衣帽间。 衣帽间随即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 池霭将受伤的指尖放在口腔吮了一下,属于血液的独特味道在舌尖散开。 等腥甜的味道散去,她抽出手,却见血液没有止住,依旧有鲜红从破口处溢出。 在她关注自身的间隔,祁言礼拎着药箱走了出来。 “哎,我自己来吧……这手指我刚刚才舔过。” 祁言礼充耳不闻地捏着池霭的手指,他西裤下的膝盖触及木质地板,呈现出跪的姿势。 用消毒的棉花擦拭伤口,再喷上止血喷雾。 第19节 未曾干透的唾液在二人相触的肌肤间黏腻地摩擦着,尽管比不上自己与方知悟接吻时的亲密无间,但说实话,池霭并不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 “好了。” 贴完创口贴,她以一种几乎无情的速度,从祁言礼的指间抽回自己的手。 可祁言礼依旧没有动。 他维持着堪称卑微的姿态,自下而上望着池霭。 只不经意的一眼,池霭恍若觉自己如同孱弱的飞虫,陷落在泛着香甜气息的蜂蜜里。 越是挣扎,越是被纠缠得动弹不得。 池霭素白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意。 尽管是这样,她仍然没有回避祁言礼的目光。 “可以吗?” 祁言礼问道,“让我为你服务。” 池霭冷静指出:“不管方知悟在不在意我,你现在的行为,等到以后东窗事发——” 祁言礼低声打断她:“此时此刻,我只是一件你用来享乐的工具。” 第17章 总的来说, 池霭是个矛盾的人。 她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并且不会随便更改。 倘若有人逾越界限,超出现有的控制范围外, 她会由衷地感觉到不愉快。 可在另一个层面, 她又极其大胆出格。 不愿人生就这样无趣而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只要不会受伤受损,她热衷于尝试一些拓宽经验和见识,且能够让自己感觉到放松舒适的事物。 比如, 接纳成年后的欲念。 不过第一次带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很舒适。 或许是因为一/夜/情的对象是个空有皮囊, 毫无技术可言的紧张处男。 总之, 经过那一晚,池霭便有些排斥被动承受的方式。 但祁言礼说为她服务。 一种如同雨天般潮湿而温暖的感知,从青年虔诚告白的眸光,扩散到她的身体内部。 池霭并了并自裙摆下方微微分开的膝盖,轻声细语地谨告着祁言礼,仿佛有郑重的事与他商量:“如果是一件工具,就只有奉献的义务, 没有享受的权利,你明白吗?” 本该是意乱情迷的时刻, 她反而控制着发沉的呼吸, 用平静的语气与对方约定三章——这种落在旁人眼中会感觉到扫兴的行径, 祁言礼却情不自禁为她的绝对理智而感到着迷。 他握住池霭白皙的手腕, 抵在自己修长的颈项间,暗示着这副躯体的绝对受控:“我说过, 不需要付出真心, 也不用交托感情,你只要进行使用就好。” 他再度严肃地重申说明。 于是池霭不再言语。 她半阖着眼睛, 向天花板看去。 在极简图案和几何形状吊灯的中央,她倏忽瞧见了一枝含苞待放的佩尔朱克。 粉白渐变的花瓣,包裹着娇艳欲滴的蕊心。 阳光带给它温暖,雨露赐予它恩泽。 栽种者骨节清瘦的手指抚摸着花苞的顶端,缓慢揉捻,层层剥开花瓣。 青涩的花苞也随之羞怯地展开几片柔润的妙曼。 由浅及深的香气沿循蕊心的边缘渗透,馥郁的蜜露味道等待着远方蜂群的青睐。 池霭包裹小腿的长裙向上翻起,驯顺乖巧地依附着两握膝盖。 祁言礼英俊而清隽的面孔自她身前消失,唯余一绺偏长的发梢附在腿畔。 …… 半梦半醒间,池霭的脖颈如同濒死的天鹅般向后方仰去,手指无意识抓住灰白相间的床单,簇拥着脸部轮廓的黑发朝四周跌散,露出耳朵顶端的一颗天生自带的鲜红小痣。 “祁言礼……” 她不由自主地唤了声青年的姓名。 这个时候,安静匍匐在口袋里的手机倏而震动了起来。 祁言礼的动作一顿,池霭陷在拖鞋之内蜷缩的圆润脚趾也略略松懈。 她分出半抹注意力,将手机从口袋中掏出。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方知悟的来电。 她心上被祁言礼的言语蒙住的欲/望薄纱稍稍撩起一角,下一秒,手机被磨蹭着她手掌探过来的另一只大手按灭——没有经过她的允许,祁言礼擅自摁下了拒绝接听键。 不等池霭的面色呈现不悦,祁言礼的齿间含着什么东西,模糊而轻声地说道:“……就算是一件尽力服务的工具,主人在操作他的时候也应该专心。” 禁欲的面孔,配上放浪形骸的话语。 着实让池霭砰砰跳动的心脏频率更加激烈。 她难得宽容地将祁言礼的擅作主张揭过,只说:“下次……不能这样。” 话音未落,被按掉的来电铃声重复响起。 这一回池霭和祁言礼谁也没有处理。 他们保持着异样的默契,试图看清楚方知悟想要打通这个电话的决心有多强烈。 一分钟,两分钟,抑或漫长的一世纪。 屏幕又暗了下去,倒是没有再继续震动。 祁言礼呼出口气,想要钻回刚才专注侍奉的场所。 方知悟的第三通电话再次打来。 池霭的兴致顿时消散了大半,她松开攥着床单的手,改为抓住祁言礼后方的头发。 她一面阻止了青年的举动,一面接通了另一个青年的号码:“……知悟。” “你很忙吗?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方知悟低沉悦耳但毫不客气的嗓音自手机那端传出。 似乎诞生于某种错觉,她竟然从中听出了几分孩子气的委屈。 池霭竭力让趋向感官快乐的脉搏平稳下来,一字一顿回应:“是啊,今天、工作多。” “那你能准时下班吗,还是要加班?” 话语停顿的间隙,有其他车辆的喇叭声加入,池霭判断,方知悟应当在马路边。 她的心间顿生不祥的预感,含糊道:“应该吧。” “行,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你忙完下来,我带你去趟明叔的裁缝铺。” 往常被池霭挂了两次电话,方知悟肯定要闹上一通。 今日却一反常态,几句不轻不重的指责后,他的语调又轻快了许多。 祁言礼就在旁边,方知悟的话尽管比较小声,他依然能够听到。 闻言池霭看了跪坐在咫尺间的青年一眼,略带踌躇地说道:“一定要今天吗?其实我下午在出外勤,忙完不打算回公司了。” 方知悟沉默下来。 池霭听见他喉咙中传出的不耐烦“啧”声。 场面一度安静。 就在池霭以为他要放弃并且挂断电话的时刻,方知悟又别扭道:“算了,我今天心情好,跑一趟是跑,跑两趟也是跑,你在哪儿出外勤?我过来接你。” 如此不依不饶,从前也没见过他这么粘人。 池霭叹了口气,再次与始终缄默不语的祁言礼对视一眼,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倾向。 “你唔——” 相处过程中一向识趣的祁言礼却像是提前预料到了结果,在池霭即将做出决断的须臾握住她一对脚踝,倾身不轻不重地舔了一下,接着是如同海浪侵袭小舟般温柔而刻意的报复。 池霭头皮发麻。 她的声音短暂失控,旖旎变调的同时又被她用力捂住唇鼻咽了回去。 而她一瞬间的异样还是被方知悟敏感捕捉。 他几乎立刻坐直了身子,睁圆双眼质问:“你在干嘛,出外勤旁边怎么没声音?” 池霭颤抖了很久,才把身体上涌淹没头顶的感觉强忍过去。 她无声喘息,握着发尾将祁言礼拽离,那头安抚方知悟:“拍摄广告的场地很吵,我怕我说话你听不到,就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刚才光顾着打电话没注意,不小心崴到脚了。” “池霭,你该不会骗我吧?” 方知悟怀疑地问道。 “只要我陪你把你想做的事情完成不就好了吗?” 池霭口中泰然自若地反问对方,眼睛却喜怒不辨地望着祁言礼,“你还会在意别的?” 这话直直戳进了方知悟的痛处,盖因池霭实在太了解他的性格。 她知道方知悟不会说出“他在意”三个字,不论内心的想法是否背道而驰。 方知悟追求的永远只有赢。 果然,被池霭不轻不重一嘲讽,手机连接的另一端,青年的语气不复起先的恣意散漫,淬着冰似地对她说道:“把你出外勤的地址给我,半个小时后我必须要看见你。” 总是理智暂时丢失大半,池霭还是留了个心眼,报出祁言礼所在的小区前面的那条街。 她没有具体的门牌号,只说方知悟到了那里自己自会来找。 第20节 挂掉电话,池霭终于有心思处理起带给她麻烦的另一个人。 “你好像真的不怕方知悟察觉我们的关系。” 她放下裙摆,挺直肩膀。 身体的某处仍然是春色湿润的桃花源,瞳孔映出的眸光却有了逐渐清明的趋势。 “我说了,哪怕你今天直接跟他说在我这里,他也不会在意。” 祁言礼用大拇指的指腹蹭过水光淋漓的唇面,抬头看她的面孔笑意不减,“你刚才也听到了,你只不过随口一说,他就立刻失去了多管闲事的兴趣。” “如果他真的把你放在心上,会像吝啬的恶龙一样看守他的宝藏,寸步不移。” 祁言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轻飘飘的。 如果不探究其中的内容,人们会由衷地认为他在念诵一首抒发爱意的情诗。 唯独池霭将它听进耳中,方能发觉隐藏在温雅下的刻薄阴郁。 可她根本不会觉得愤怒和不甘。 甚至连一丝不悦也没有。 她将手探到汗湿的颈后,拢起流散在肌肤和衣料之间的长发,黑的颜色,白的面孔,令她清秀而寡淡的五官呈现出一种湖底落月般的疏离和妩媚。 祁言礼目不转睛地看着,直至池霭扶着床沿站起,赤足走进了他的卫生间。 同时丢下一句话。 “谢谢你今天带给我的愉快体验,不过,到此为止了。” 池霭关上卫生间的大门,拧开混水阀。 花洒降落水流的声音如同月夜涨潮的海浪,一圈一圈将祁言礼围困成一座孤岛。 鼻腔间馨香浅淡的气息尚存,却有什么东西很快到来又失去。 祁言礼索性放弃形象,后靠着坐在了冰凉的地板。 他望向相隔一扇房门的所在,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刚吃饱饭就被赶出门的流浪狗。 第18章 半个小时后, 方知悟见到了池霭。 她穿着简洁利落的裙装,从这片区域的商业中心建德大厦内缓步走出。 池霭的穿衣品味一向不错,很懂得扬长避短。 这是在方知悟看来的, 她身上所具备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只是不知为什么, 今天池霭素色的连衣裙下方,却裹着一双不透肉的漆黑丝袜,为恬静柔和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不伦不类的风尘。 方知悟在内心辛辣地品评一番,又把注意力放在池霭走路的姿势上。他惦记着通话时对方那声突兀的呻/吟, 总觉得不像崴脚, 更像是累积的感觉到了极点的释放。 果然, 同缺点严重的衣着搭配一样,池霭走向他时竟然忘记了假装一瘸一拐。 从小到大她的性格都谨慎而缜密,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如此错漏忘形? 方知悟的脑海自动预设起池霭撒下的谎言背后的真相——他发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总算抓到了一回她的小辫子,说是在出外勤工作,实则做的却是不可告人的事情。 可想象的越具体,他的心似乎越是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种情绪甚至腐蚀了他给池霭打电话前所拥有的轻快心情。 方知悟压低鼻梁上的墨镜, 相隔几百米的距离,开始冷冷审视起逐渐靠近的池霭, 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接近于怀疑妻子红杏出墙, 却苦无证据的妒夫。 待到池霭再走近一些, 近到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方知悟又转过面颊,目视前方不冷不热地问道:“忙完出来了?” “嗯。” 池霭打开车门, 坐了进来。 方知悟刻意瞥了眼她的小腿:“这么丑的丝袜, 你居然也能不嫌弃穿出来——是早上睡过头上班要迟到了,所以随手从衣柜里掏出来套上的吗?” 听着方知悟讥诮的言语, 池霭方才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自己的丝袜。 她从几分钟前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的眸光微微扩大,像是受到惊吓四处溃逃的鱼群。 她不安地拽住裙摆布料,向下拉了拉,试图将这层突兀掩盖,又语序迟疑地冲方知悟解释道:“清早出门时感觉有些冷,但又来不及重新搭配衣服了……就临时套了条袜子。” “是吗?” 方知悟拉长音调,加重咬字的音量。 他的话虽为反问,其中的意味却满是掌握证据般的笃定。 池霭最后嗯了声,不再开口。 面对明显需要好言好语安抚的青年,她径直将脸转到相反的方向,出神地看向窗外。 方知悟绷紧身体等待片刻,终是冷下面孔启动跑车。 踩下油门的同时,他愉悦的心情彻底消失无踪。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忍着没有质问池霭,跟内心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全然无关,他是在寻找机会,寻找机会降低池霭的防备心理,然后在她最无措的瞬间逼问出她犯下的错误。 - 方知悟自欺欺人地找完理由,两个人在一路沉默中抵达了位于老街的裁缝铺。 推开木门,依然是上世纪的中式风布局。 明叔见到他们热情地迎了上来,闲谈几句后,池霭注意到工作台后方的不同。 那安静伫立在角落的塑料模特身上,原本的立领宽袖高开叉长旗袍,变成了一件圆襟的窄袖短旗袍,似蓝似绿的底色,收腰的剪裁,裙摆处绣着泛着灰调的淡粉花朵。 对于这件旗袍,池霭乍一看的印象唯有舒适。 舒适的配色,流畅的廓形,让这间老旧的裁缝铺也多出几分烟雨江南的写意。 见池霭一眼就关注起了重点,明叔连忙献宝似地小跑回塑料模特身边。 他对池霭招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然后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少奶奶,这件旗袍的底色叫做天水碧,是南唐时就有的颜色,出处来历都有大讲究呢!” 池霭在书籍里看到过这个名词,却不想现实中染在布料上是如此的惊艳。 她垂落眸光,抚摸着旗袍的一角,问道:“它是做给我的吗?” 明叔答:“是啊,这件礼服从配色到图案,都是少爷亲自为您设计的。” 亲自为她设计的。 池霭想到方知悟把图纸交给明叔时说过的话,这明明是他几年前灵感乍现设计的作品。如果不用在文夫人举办慈善晚宴的场合,说不定也会用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 池霭并不揭破明叔讨好的言语,她站在模特身边,面朝正对出去的立式等身镜,幻想着这件旗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最后不得不承认,方知悟的审美和眼光真的不错。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弯起双眼对坐在门旁椅子上的方知悟一笑:“阿悟,谢谢你。” 方知悟皮笑肉不笑:“不用谢,一件衣服总得有个人穿上才知道好不好。” 明叔隐约感觉到他们相处的气氛有些奇怪。 但方知悟的言辞表情里,又透露出一种赌气的别扭。 明叔便没有太当回事,将其归类为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 待池霭试穿完毕,他殷勤地凑上去询问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池霭说道:“尺寸很合适,风格也很称我,明叔您和阿悟都辛苦了。” 如此平易近人的、没有丝毫女主人架子的态度,叫明叔很受用。 毕竟方知悟同他再亲近,有时候也遮掩不了骨子里的高高在上感。 明叔再次夸奖起方知悟挑选未婚妻的眼光:“少奶奶这么温柔和气、大方有礼,少爷您真是有福气,以后结了婚,肯定也会顺顺利利幸福美满的。” 方知悟阴着脸不愿迎合,抱起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霭。 浓长睫毛下,他灰绿色的狭长眼睛仿佛被雾岚遮蔽的松树林。 - 旗袍没什么需要大改的地方,便进入最后收尾的环节。 明叔通知下星期就能来取,方知悟回句知道了以后又说他们还有事要去做。 池霭跟在他身畔出来,二人上了车,却见方知悟转动方向盘往老街深处开去。 跑车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除开满地落叶,连风都没有在此处逗留。 池霭暗自想到:铺垫了这么久,有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她见方知悟松开了紧握方向盘的手,半天没有先开口的征兆,便偏转眼珠,恍若不觉地问道:“你叫我出来只是为了试穿一下样衣吗——还有一个多礼拜才是文夫人的慈善晚宴,这件事似乎推迟一两天也来得及。” 方知悟不理睬她的话,居高临下的视线微微斜过来:“你的脚不痛了?” 池霭心平气和回答:“还好,既然你说是要紧的事,我再痛也只能忍忍。” 方知悟认定她说出口的皆是谎言,益发阴阳怪气道:“池霭,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看待?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崴脚的人,谁会像你这样走路毫无阻碍?真是装也不装的像点!” 池霭依旧淡定:“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这句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或是引起燎原之火的一罐汽油。 方知悟诡异地沉默下来,接着像是寻到了池霭的痛处一般咬牙切齿地说:“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等过完年开春,我妈就要进行最后一次康复手术,等手术做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们的虚假未婚夫妻关系就可以结束了,你应该会像我一样高兴吧?” 他问池霭高不高兴,可实际上连池霭的脸色也没看,只是由着自己上头的性子步步紧逼道,“没几个月了,你可别耐不住寂寞,虽然我根本不关心你和谁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但方家在滨市有头有脸,万一你的事传出去,连带着我和整个家族都丢脸。” 方知悟自顾说的痛快。 他只知道,当自己不如意的时候,也得有人跟着不如意。 而且,必须要比他更加不如意。 池霭平静地听着他一句更比一句辛辣的嘲讽,等到方知悟说完,不再有补充的打算,才歪了歪头,眸光困惑地问道:“方知悟,你到底在气愤什么?” “我说了,你那根本不是崴脚,是——” “需要我证明给你看看吗?” 打断他的话,池霭抬起自上车开始一直垂落到现下的眼眸,直视他问道。 第21节 方知悟被她一噎,羞恼道:“你能怎么证明?别找借口了!” 他想的很简单,不管如何,池霭又不能当着自己的面把丝袜脱下来。 池霭望着他,却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方知悟,其实这些年来,你出国还是在国内,我的耳朵总是传进不少你和别人一起的风言风语,可我从没问过你,只因为我相信你。” “相信,你那是相信吗?” “你本来也没有——” 说到一半,方知悟的话音陡然卡壳。 他意识到,假设他把接下来的半句“你没有资格管我”说出口。 ……那自己现在的行为又算什么? 池霭没有跟他纠结眼下双标的行径,她说完不相干的事,继续把话题转回来:“我说我只是工作需要出个外勤,你不信任我也就算了,从见面到现在还要一直摆脸色给我看。” “方知悟,你把我当什么?” 莹白的手指落在覆着丝袜的脚踝处。 撕拉的布料破裂声和池霭的质问声同时响起。 方知悟愣怔几秒,视野里撞进一段白到刺眼的肌肤,和发红微肿的踝骨。 额外的颜色闯入眼睛,来不及反应的面前世界陡然有了焦距。 他恼怒地压低嗓音喝了声池霭,因对方的出格行为而震惊的身躯僵硬在微妙的角度。 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 脱下受伤脚上的中跟鞋,池霭将它规矩贴着车座放好。 在方知悟失措的间隙里,她直接把脚搭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非要无中生有地怀疑我,就好好看清楚。” 默不作声感受着肌肤下方大腿肌肉的敏感绷紧,池霭随手丢掉掌心的丝袜碎片,那轻到几乎没有质量的布料,便巧合似地落在方知悟的手背。 方知悟哆嗦了一秒,被丝袜触及的皮肤陡然生出火焰灼伤的滚烫感。 他难以分辨究竟是皮肤滚烫,还是心脏的某一处滚烫。 他的眼神钉在原地,钉在了池霭压制着自己的脚踝间。 真的红肿一片。 ……所以池霭到底是怎么,怎么做到半点痛都不让人发现,坚持陪他走完这一路的? “你说没有人崴了脚会不一瘸一拐,那就让我告诉你我能保持常态的原因。” 池霭凑近方知悟,呼出的湿热吐息拂向他颤动的长睫,“因为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在要求自己,让所有人无法质疑你选人的眼光,让你多对我微笑而不是烦憎。” “方知悟,你从来不会了解站在你的身边,我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池霭清楚,某些时候,诉苦并不需要声泪俱下、卑微难堪。 轻描淡写的语气,配合无法回避的事实,就能操控一个人的心。 这个道理她懂得的很早,用起来也格外得心应手。 而方知悟的反应,同样不出她的预料。 如同蜜蜂的尾针猛地扎进毫无防备的血肉。 他的眸色深处忽然涌起酸胀难言的情绪。 第19章 叮咚。 客人拜访的门铃响起时, 难得周末不加班的池旸,正将买来的水果放入冰箱冷藏室内。 他踩着拖鞋来到玄关,打开门的刹那, 看见了方家大总管宋妈的脸。 两人甫一对上视线, 见来开门的人并不是自己想看见的池霭,宋妈面上亲和慈爱的笑意顿时变得公式化起来,她客气地问道:“池先生你好,请问池小姐在吗?” 池旸支臂挡住进门的空隙, 觑着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 宋妈退后半步, 露出身旁跟着的两位保镖手上提着的保温食盒, 好声好气对他解释道:“太太很是思念池小姐,知道池小姐刚入职新公司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半山庄园做客,所以特地嘱咐我过来送点池小姐喜欢的滋补汤水。” 随着宋妈话音的结束,作为跟班陪她一起来的保镖们,却没有将东西拎进去的意思。 他们根据上楼前宋妈的指示,沉默垂头, 把保温盒递到池旸的眼皮底下,姿态恭敬。 池旸的目光落在纯白的盒身上逡巡一个来回, 多亏沉浸职场数年磨砺出来的自制力加持, 才没有冷声开口叫他们把东西从哪儿来送哪儿去。 他不说话, 保镖们的双手只好举着。 时间一长, 宋妈的笑容更多出几分尴尬。 如果在平日,她吩咐保镖把东西放在池家的门口也是可以的。 然而—— 宋妈透过池旸脑袋边的缝隙向屋里瞧了瞧, 把唯剩的希望寄托在池霭身上。 她刻意提高音调, 希冀这间房子的另一位主人能够听见:“请问池小姐在家吗?” 池旸看穿她的把戏,动了动嘴唇, 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下达逐客令:“把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回去后替我谢谢江阿姨。” 说到这里,他想方家的人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转身打算关门。 然而管家几十年,接待了许多豪门显贵、名流政要的宋妈,却像突然失去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样:“池先生,我可以进去看望下池小姐吗?就跟她聊两句,也好给太太回话。” 果然,只要生活在方家,无论姓氏是不是方,都有一脉相承的厚脸皮,稍微给他们点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方家的长辈是这样,方知悟是这样,连方家的佣人也是这样。 这是他和池霭的家,怎么可能会放拆散家庭的仇人进来? 池旸不耐烦起来,他索性表面功夫都不装了,拢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做出关的举动。 背后却传来池霭的声音:“是宋妈吗?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打扫房间,没有听见。” 池旸回头,池霭已经边说边快步走到了他的身畔。 她笑眯眯地同宋妈打招呼,肩膀抵着池旸的身体,隐晦暗示他让出条道来。 宋妈如蒙大赦,立刻松了口气重复一遍自己的来意。 “好,那您快进来吧。” 池霭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池旸只好退一步。 他不情不愿让出条勉强供人进入的道路,又将跟着宋妈进来的保镖引到厨房放下东西。 保镖们完成任务之后,忙不迭走了出去。 见徘徊在自己身边的宋妈眼神里明显藏着话,池霭稍一思考,对池旸说道:“哥哥,你不是说今天超市里的葡萄和猕猴桃都不错吗,要不洗点出来给宋妈尝尝。” 这支开的意图太过明显。 池旸看着她,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仿佛在问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然而池霭坚持,从不会在外人面前不给妹妹面子的他,只好勉强从齿缝中挤出个字,然后再次走进厨房。 池霭拉着宋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宋妈回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再转过头来,面上虚假的客气才多出几分真切的亲近。 她反手拍了拍池霭的手背,终于道出今日前来的目的:“这些滋补健骨的汤水都是二少爷吩咐我为您准备的,他说您前些日子和他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只是小伤而已,痛也已经减轻了许多,还劳烦您费心跑一趟。” 宋妈和方家其他的佣人不同,服务几十年,算是半个长辈。 池霭的称呼用上敬称,三言两语间委婉感谢了一番宋妈对她的好。 没有人不希望接受者能够看到自己付出的善意,宋妈听着她的话,应付池旸时叫苦的心绪都宽慰几分,她又关怀池霭道:“可您和二少爷出门好端端的怎么会伤到脚呢?” “也不算是和知悟出门的时候扭伤的,是我在见他前已经不小心扭了脚,见面后知悟没瞧出来我人不舒服,兴冲冲要我和他一起去裁缝铺试穿样衣。” “一天下来,路走的多了,所以这几天恢复的就慢了些。” 池霭唠家常似地说完,望着宋妈的眼睛诚恳补充,“不怪知悟,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没瞧出不舒服。 什么都是自己的问题。 宋妈在方家工作几十年,也侍奉了方知悟二十六年,他是怎样的个性她怎会不知道。 多半见面时池霭就事先说过,可方知悟依旧我行我素不当回事。 这才使得原本轻微的扭伤加重,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 也难怪池旸总是不待见方家,本来就是方家理亏,方知悟还老是这么对待他的妹妹! 宋妈捋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动把其中的空缺部分填满,心早已偏向了池霭——她觉得方知悟真是不懂事,自己做错了事情,却叫佣人炖了汤水来代为道歉。 暗中决定回去一定要想办法让方知悟亲自来和池霭赔礼后,宋妈又细细慰问了几句。 她正说着话,厨房里忍耐到极点的池旸从橱柜里掏出果盘,故意制造出叮梆的噪音。 池霭有些无奈,用气声和宋妈说了句“对不起”。 宋妈体谅一笑,站起身来:“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池小姐,我也不打搅你了。” - 送走宋妈,池旸才端了盘放得满满当当的水果出来。 池霭见又是父亲又是兄长的他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只觉得可爱之余还有点好笑。 她用牙签插了块最顶端的黄心猕猴桃,却是拿在手里没有吃下去,只拉着站在自己眼前闹别扭的池旸撒着娇地说道:“坐到我身边来一起吃水果嘛,哥哥。” 池旸没出息地被她轻轻一拉就坐下,嘴上依旧生硬:“我还以为你要留她吃个饭。” “这是我和哥哥的家,我是不会把外人留下来吃饭的。”池霭清楚池旸介意的到底是什么,将猕猴桃递到他嘴边,低声哄道,“放心,哥哥,等江阿姨做完手术,就都结束了。” 得到池霭的保证,池旸没有舒展眉峰。 他就着池霭的手把猕猴桃取下放回果盘,忽而道:“你脚受伤的事怎么不和我说?” 第22节 “啊……” 池霭语塞一秒,转了转眼珠,“哥哥听到我和宋妈的对话了吗?” “没有。” 见事实和自己猜测的一致,池旸的面孔沉得能滴下水来,“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不放心,就拿手机查了查食材汤水的功效,结果显示出来的都是强健骨骼、滋补愈合之类的信息。” 池霭只好把同宋妈说过的话又跟池旸说了一遍。 怕池旸一时上头去跟方知悟发生冲突,她将添油加醋暗示告状的内容去掉。 池旸听完一声不吭弯下腰,就近抓住了池霭的一侧细伶脚踝。 偏偏不巧,这只脚正受了伤。 尽管痛感不重,平时可以正常走路,但被手指握紧的一瞬,池霭还是发出了低低的痛呼:“哥哥,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被气愤占据思维的池旸这才放轻手上的动作。 他倔强的脾气上来,俯身姿势不变,半是心疼半是强硬地说道:“给我看看。” 池霭不由得低头看向他望着自己的目光。 怜惜、坚持、执拗、愤怒……数不清的情绪如同泛滥的汪洋,将她包裹在其中。 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骨肉血亲之外,谁也无法赋予她的沉重爱意。 某个刹那,池霭陡然为自己的计划和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在她利用一点小伤完成反制方知悟的目标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有一个人看到她的伤口会感到由衷的心痛。 她的心软了下来,也为着池旸眼底的心绪平添几分歉意。 她老老实实将盖住脚踝的裤腿卷起,然后配合着池旸,将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 “哥哥,你看,其实已经不肿了,根本不疼的。” 如池霭所说,当日踝骨周围发红发肿的肌肤已然变得平整,肌理细腻的皮肉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美中不足的是,正对骨头的位置,仍有肉眼可见的小片淤青。 深紫的色泽,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池旸的指腹停留在淤青几厘米外的位置,唯恐伤到池霭,再也不敢靠近一分、 “真的不是方知悟做的吗?” 他的口腔中吐出这个名字时,有种抵着牙根厮磨的隐忍和狠意。 池霭怎肯让他们之间本就冰封的关系再度僵化。 她伸手扣住池旸的指尖,声音如同停留在他耳畔的一抹柔风:“哥哥,你知道的,我没有为方知悟说话的理由,真的不是他,是自己走路太急了没注意。” 听了池霭的解释,池旸垂着头许久没出声。 等到再抬起面孔,他呼出口气,表情已恢复池霭习惯的镇定内敛。 他道:“我不放心,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池霭亦不愿再违背一次哥哥的意愿,脱口而出一句乖巧的“好”。 她收回放在池旸膝盖上的脚,偏过头一圈一圈缓慢放下裤腿,突然听见身边的池旸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有的时候,真想让方家的人也感受感受我们体会过的痛苦滋味。” 第20章 喝完一碗宋妈送来的滋补汤水, 池霭便和池旸一前往医院检查。 这家老牌三甲医院名叫“惠和”,是他们的母亲徐怀黎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里面的不少护士医生都和徐怀黎熟识, 连带着对他们兄妹二人也颇为照顾。 挂号取票, 电梯上楼,排队等候。 一切都显得驾轻就熟。 问诊的医生姓杨,池旸和池霭称他为叔叔。 轮到池霭时,他对池霭的情况做完详细了解, 建议为求保险还是去拍个片。 拍完片出来, 池霭坐在了放射科前的等候座椅上。 池旸跟她说着话:“崴了脚肯定要减少走动, 要不周一上班还是请假在家办公吧。” “哥哥,你没听杨叔叔说嘛,我的脚伤不严重,拍片只为排除风险,图个心安而已。” 不过扭了个脚而已,池霭望着池旸郑重其事的表情,很想伸手抹去他眉心皱起的沟壑。 医院排队的人很多, 只空出一个多余的座位,池旸立在池霭面前, 替她拎着包, 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诫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种事情可不能马虎。 池霭害怕反驳会迎来更滔滔不绝的教育, 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她没有化妆,一张素白的面孔, 显得年纪越发小。 说无可说时, 池旸终于停下。 他怜爱地摸了摸池霭的头发:“不要那么在意工作,有哥哥在, 哥哥会养你。” “哥哥,别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明年就要大学毕业啦。” 面对老生常谈的诺言,池霭满脸不认同地把池旸的手从头顶摘下。 她偏过头嘟囔着,像是说给池旸听,又仿佛自言自语,“……更何况,哥将来也会组建自己的家庭,等有了嫂子和孩子……我总不能还一直掺和在里面。” 池霭说的是真心话。 池旸今年二十八岁,在他的年纪,他们的母亲早就有了两个孩子,而池旸没个女朋友不说,这些年几乎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曾放在别人身上过。 池霭希望有个人能来照顾池旸,也希望池旸能遇见填满生命缺憾的另一半。 她的话被池旸听在耳朵里,池旸却说:“在你结婚之前,哥哥不会结婚。” 池霭一下哑了火。 她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如果池旸真的打算这么做,难不成他们兄妹两个人要一起孤独终老? 池霭踌躇几秒,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没什么立场开口。 她只能佯装低头看时间,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又对池旸说道:“哥哥,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吧?我想吃医院食堂里的手工鲜肉月饼,你能不能去帮我买两盒来?” 这点小事,池旸自然不会推辞。 但他顾虑另一个问题:“等会儿拿完x光片还要回杨叔叔那里,我去排队你怎么办?” “哎呀,我一个人可以的,你看我扭了脚以后上了那么多天班不也好好的。”池霭催促着池旸,“但是我想吃的月饼你如果不早点去排队,很快就没有了。” 池旸望向她手表显示屏上亮起的时间,眼下十一点过半。 医院食堂出品的手工月饼,只有在午饭和晚饭期间才会供应。 不愿拒绝池霭这点难得的请求,池旸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快去快回,你如果实在脚疼,就在这里坐着等哥哥,我回来我们再去看医生也一样的。” “好,我知道啦。” 池霭的嗓音软绵绵的,笑着从池旸手中接过自己的提包。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之后,她脸上的舒缓散去,没有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干脆利落站起,走向另一个方向,坐电梯去了三楼的骨科门诊。 复诊的人再次排队享有优先诊断的权利,没几分钟,门口的护士就叫号让池霭进去。 她推开门,把手里的x光片递给坐在电脑前的杨医生。 见池霭再来仅是独自一人,杨医生将片子一一查看过后,终于吐露实话:“x光片的结果跟我最初的想法一致,你的脚踝处不是扭伤,是撞击到了某种硬物上才会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撞伤还是崴脚,作为当事人的池霭怎么会不知道。 可池旸陪着她来的时候,她说的明明是不小心扭了脚。 杨医生回忆着池霭当时面对着池旸,对自己露出的请求神色,想了想,和蔼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你哥哥知道?” “杨叔叔,我很抱歉刚开始撒了谎。” 池霭听着他的话,为难地低下头去,揪住自己膝盖上的布料,“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哥哥一直对我都很紧张,他不太满意我现在未婚夫的性格,但我的伤恰好是在和未婚夫出去的时候受的……我之前对您那样说,只是不想叫哥哥对我的未婚夫产生更多负面的想法。” 杨医生是池霭母亲的朋友,对池家的变故和后来的际遇也略有耳闻,他清楚池霭口中的未婚夫是谁,也清楚池旸对那个青年有意见的成因。 闻言,他眼中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对池霭说道:“小旸那里,我会帮你保密,不过,方家那个孩子确实不是个好个性,你跟他在一起,别太受委屈。” 说着,他给池霭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嘱咐能少走动就尽量少走动。 池霭道谢出来,在自助机器上准备付钱。 她一面按下对应的按钮,一面漫不经心地回想起崴脚事件的真相。 当时她和方知悟打完电话,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不好收场,等洗完澡,祁言礼开车送她前往建德大厦的过程里,她让他停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故意买了双不透肉的丝袜。 她提前几分钟进入建德大厦的卫生间,争分夺秒将它穿上。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方知悟就算看见她真的崴了脚,也不会心软或是后悔。 毕竟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于是池霭策划了这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把裸/露的脚踝往厕所后方的大理石置物台上撞过去时真的很疼。 但好在方知悟的反应让她很满意。 方知悟一向对他的直觉很笃定。 唯有通过环环相扣,将他的情绪撩拨到极致,接着让他正好发现自己的愤怒,发现真的冤枉了自己,他才会产生强烈的后悔情绪,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忍让顺从自己。 扫码付款,池霭听着药品单从机器中吐出的咔咔声,面无表情地想道。 - 池霭取完药,在医院食堂的绿化带旁坐了小半个钟头。 进出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才看见提着两盒月饼从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出来的池旸。 她对池旸招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等两个人上了车,池霭看了眼放在后车座上的月饼礼盒,感叹道:“这些年妈妈工作的医院别的都没怎么变样,倒是这个月饼越卖越好,到现在都做得全国有名了——也不知道以后想吃,会不会根本抢不到。” 池旸一边开车,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心,上次我不是和你说,护士长告诉我医院嫌弃管理系统老旧,打算找个新的软件合作商吗?我在公司和医院中间牵了下线,现在两方已经到了商讨合同细节的阶段,等正式合作,怎么也会给乙方公司的员工一些内部福利。” 他的话出口无心,池霭望着后视镜中自己的眼睛,眸色却是微微加深。 第23节 她沉默一阵,闲聊似地问道:“好久不来医院,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想起了一些往事。哥哥你对妈妈过去经常去的福利院还有印象吗?我记得她是不是亲自上手术台救了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孤儿,救助的地点是不是也是在她工作的地方?” 池旸比池霭大六岁,相比年幼的池霭,当时已经成长为少年的池旸对此印象更深。 他随口嗯了声,奇怪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公司可能要跟一个导演合作拍摄公益广告片。”池霭不紧不慢道,“我想起妈妈也常去做义工,在思考那家福利院能不能作为素材。” 池旸就池霭提出的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那些导演拍摄给全社会看的公益广告片,肯定更喜欢采用一些大场面,震撼人心的事迹,你说到妈妈救助的往事,他们未必感兴趣。” 池霭本也不指望真的能将慈恩福利院剪入安德烈导演的片子中,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过渡到这里,然后说出真实目的:“感不感兴趣另说,哥哥你们公司要是跟医院合作,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妈妈救助过的那两个人的信息,我想抽空采访他们收集点素材。” 这不是什么难事,准确来说也不是什么隐私。 毕竟当年徐怀黎医生为社会弱势群体做出的贡献,还在医院内部受到了公开表彰。 只不过不通过福利院入手,而从医院的角度,光凭池霭自己还是有些难度。 池旸答应得很痛快,他经常有求必应到叫池霭怀疑,哪怕她让池旸杀人放火,他也甘之如饴:“好,我帮你查查,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依照我们公司的权限也未必查得全。” 池霭的眼前又闪过祁言礼微笑的面孔。 认真深究起来,她很了解祁言礼所拥有的表象身份,却又对他的内里实质一无所知。 她知道他是祁柏庭的私生子,也是祁家这一代人中最为出色的青年才俊。他从高中起就搞定了麻烦大王方知悟,成为深受他信赖的朋友、兄弟和跟班,这么多年以来无怨无悔。 可池霭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短短几次接触,他就愿意对自己付出这么多。 什么救助人和受恩者之间的羁绊回馈,成人后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种荒谬的事情,池霭虔诚地向天祈祷,千万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承认在那天的气氛之下,对祁言礼□□的吸引短暂占据了清醒的理智。 但肉/体关系也仅仅只是肉/体关系。 和任何人发生感情,对她而言,都是一件麻烦事。 第21章 池霭提出的到此为止, 只是失控关系的彻底结束。 纵使对一个人不满,她也从来不会如同方知悟一般决绝。 祁言礼仍然躺在她的微信列表。 他甚至毫无自觉,隔三差五地给池霭发送消息。 只不过池霭不会回复, 而他发给她的内容, 也不再是过去如同朋友一般的谈天闲聊,而是有关安德烈·卡佩导演的一些在市面上很难找到的资料。 比如学生时代的作品,比如曾经发布在网络上记录生活的vlog短视频。 对于这些代表他道歉诚意的珍贵资料,池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接受。 一连几晚高强度的信息归类总结下来, 她发现了分布在安德烈导演身上的谜团。 在没有成为广告片导演的二十多年前, 他曾有过一个御用的剪辑师, 他们从大学开始就形影不离,安德烈导演第一部 公开面向世人的片子里面,还特别感谢了他的参与付出。 往后每一部作品,这个剪辑师都如影随形。 不过大学毕业没几年,他的名字就消失了,安德烈导演也改行拍起广告片。 池霭翻墙去国外一些相关的网站搜索,仅仅得到对方二十五岁时卧轨自杀的消息。 至于自杀的原因, 以及安德烈导演改行的真相,她很难找到蛛丝马迹。 池霭苦恼了几天, 而祁言礼像是知道她在为这件事犯愁一般, 又发给了她五六个画面非常模糊的短片, 经过池霭查看, 竟然通通跟剪辑师有关。 其中两个短片是安德烈导演陪同剪辑师去教堂进行礼拜。另外三个短片,则是两个人前往社区、养老院、孤儿院等社会福利机构做义工, 陪伴老人儿童的一整个系列。 画面里, 不同于如今头发花白、苍老严肃的形象,尚且年轻的安德烈导演和剪辑师迎着温暖的日光, 相互勾住肩膀,笑容热情洋溢,看得出来关系很是不错。 池霭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 她又把之前通过观看安德烈导演的广告片,记录下来的一些频繁使用到的意象元素组合到一起,经过对比得出,有一样事物出现在他所拍摄的每一条公益广告片中。 那就是黄玫瑰。 池霭查过这种花的花语和文化意义,对于友情,它有着纯洁和祝福的意思。 而对于爱情,则象征遗憾、歉疚和失去的爱意。 结合两人做礼拜和热衷于公益的内容,池霭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做完全部功课,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的那天,正好距离参加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晚宴,还有倒计时两天的空隙,池霭清楚没有祁言礼,她很难更加透彻地了解安德烈·卡佩。 于是在两人的微信对话框中发送了一句“谢谢”。 这些天以来,第一次收到池霭回复的祁言礼,在看见的瞬间,对话框上方的状态就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池霭盯着屏幕,等待他说出耗费这么大力气帮助自己的根本目的。 然而状态换了又换,直到手机屏幕快要熄灭,祁言礼依旧没有回复。 与此同时,微信又叮咚一声响起新的未读消息。 池霭退出去一看,是方知悟。 他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活像个谜语人,唯有池霭才能读懂。 上面写着:老地方见。 - 池霭等不到祁言礼的回复,便收起手机,跟池旸说自己要下楼散步消食。 对于总是需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欺骗哥哥,池霭的良心也有些过意不去。 奈何没有办法。 自打宋妈上次回去,第二次再来送滋补汤水的人就变成了方知悟。 但他不仅没有顺利完成任务,还站在门口和池旸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 池霭好说歹说,才把两人劝的各退一步。 只是安分了没多久,急着把亏欠感还清的方知悟再度蠢蠢欲动。 就在两天前,他又想上门来。 池霭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和池旸再起争执,便只好欺骗池旸说自己的脚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每天吃完饭不散步,总觉得入睡前撑得慌,还是希望下楼走动走动。 池旸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在池霭颇为忐忑的时候,却是颔首同意,半句都没多问。 于是,曾经和祁言礼一起待过的咖啡店,就成了池霭和方知悟的秘密根据地。 自己做了错事,也不好叫人等着,方知悟这几日都来得早。 他照例唤来服务员,点了十杯八道菜单上最贵的甜品咖啡,然后坐在远离落地窗的角落,最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位置,等待着池霭的赴约。 池霭推开店门,方知悟正将保温桶从手提袋里拿出。 她在方知悟的面前坐下,两人打了个招呼,她又语调委婉道:“我的脚好了很多,走路已经不痛了,感谢你特地为我做的滋补汤水,明天过后可以不用接着麻烦了。” 池霭这么说,是给足了方知悟面子。 这些年虽说她拜访半山庄园的次数不太频繁,但宋妈亲手做的汤从小到大喝了没有一百回也有五十回——方知悟送来的汤,究竟出自谁的手她一尝就知道。 可是方知悟今天表现得却是很郑重其事。 他拿出碗勺,拧开保温瓶的旋盖,将里面乳白色的汤物倒了出来。 在这过程里,池霭不小心瞧见了他手指侧面的刀口。 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间萌芽。 她接过方知悟递来的汤喝了一口,分明是上好的食材熬制,却寡淡无味,还有点腥。 方知悟盯着池霭的面孔,试图捕捉在她神态之中的每一个细节。 池霭堪堪做出吞咽的动作,他就立刻询问:“汤好喝吗?” “好喝,我喝着感觉和之前的味道不一样,似乎更鲜一点。”池霭满脸笑容地夸奖方知悟,心想将他表扬得踌躇满志,到时候做给家里人喝,诚实的方知省自然会来打他的脸。 方知悟的个性,收到称赞未必会高兴,但被批评肯定要发脾气。 他见在心血来潮和宋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自己第一次制作而成的滋补汤水收到池霭如此好评,唇角忍不住得意地翘了起来,接着又满满倒出一碗,说:“那你把它都喝了。” 池霭:“……” 搬起石头砸完自己的脚,在方知悟炯炯的目光注视中喝下一大碗汤的池霭,端起手边的拿铁咖啡含入口里,试图冲淡舌尖微妙的涩感和腥味。 见方知悟又要重复倒汤的动作,她连忙将碗归到自己的面前。 方知悟挑了挑眉:“还有半瓶呢,不喝了吗?” “不喝了,我是吃了晚饭才下楼来找你的,两碗已经是极限了。” 池霭边说边决定下次再也不盲目表扬方知悟,以免自己受罪。 闻言,方知悟倒也没有坚持。 他沉默着把保温瓶盖拧回去,再将它和池霭喝汤用的碗勺一起放回手提袋里。 池霭便也顺势提出告辞:“我出来的太久,怕哥哥等会儿出来找,就先回去了。” 想起不久前和池旸闹过的不愉快,方知悟的表情又紧绷起来,他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池霭,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的房子里还没有长辈,你老跟你哥哥住着合适吗?” 他的话正是池霭思考过的问题。 从前还在念书资金不够充裕,再加上一直住校,也就没有仔细规划这件事。 现在有了工资,继续和池旸住着是有点说不过去。 再加上,去医院的时候,两人谈及的恋爱结婚话题。 说不定正是因为自己住在家里,池旸这些年才一直没有找对象——毕竟有妹妹在,不好把女朋友往家里带,私下里单独相处又不能总是住酒店。 不过方知悟提起这件事,显然不是真心为池霭打算。 “难道在你哥心里,你还停留在五岁的年纪吗?是被他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公主?” 他阴阳怪气地嘲讽着池旸对于池霭的过度保护欲。 池霭察觉他背后的真正意图,从来保持温和的面孔不由得淡了下来。 她觑了方知悟一眼:“你不准这么说我哥哥。” 第24节 池霭很少跟方知悟发脾气,就算真的不痛快也不会直接表现出来,听着对方冷淡的声音和护短的言辞,不知怎的,方知悟抱着尚存暖意的手提袋,心却莫名酸胀了起来。 “……不说就不说,好像谁爱说似的。” 方知悟轻声哼出一句,小幅度侧过眼睛,他生平难得思考起怎样转移话题,才能把冷场的气氛挽救回来。只是没等他想出来,那头的池霭竟然毫不留情地推开椅子转身离去。 他坐在原地愣了一瞬。 很快,那股酸胀感又变成了猫咪被主人丢下一般的委屈。 …… 等了十分钟,确认池霭不会回来找自己以后,方知悟赌气拎着保温袋朝咖啡店的侧门出口走去,不顾店员在后面询问满桌的咖啡甜品要如何处理。 闷声走到自己泊在路旁的跑车前停下,他抬眼看到了此刻最不想碰上的人。 池旸从跑车的另一边走出,英挺的脸庞面无表情。 那双和池霭相似的眼睛里面淬着刺骨的寒冰。 路灯谧照的夜晚,有路过的年轻人将抽完的烟头随意丢在了空荡的马路上。 池旸的鞋底碾过尚未熄灭的火光,一步一步走到了方知悟的面前。 所有对着池霭的温柔包容不复可见,他平视着方知悟,垂在腿侧的右手,将拳头不动声色握起:“不是说不要再来了吗?这才几天,方二少的人生就无聊到这么缺乏消遣。” “池旸哥。” “哦,不对,是大舅子。” 方知悟透过池旸充满攻击性的目光,早就看出了他候在此处的意图。他故意唤出被池旸厌恶至极的称呼,抱起手臂靠在跑车旁,“还是早点回家吧,可别被我的未婚妻发现了。” 两重禁忌称谓的加持下,池旸的额头爆出隐忍到顶的青筋。 他解开衬衫的袖口,慢条斯理卷起,然后问道:“霭霭伤了脚踝,是不是跟你有关?” 面对这个问题,能说会道的方知悟短暂无言。 该死的愧疚心理持续不断在他的情绪之间作祟,池霭扯破丝袜将腿搭过来时,眼里数度涌现的受伤和难堪,仿佛火舌一般吞噬了他与生俱来的强大反击能力。 方知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扯开唇角笑了起来,两旁灯光之下,露出的虎牙雪白而尖锐。 “所以是为了这件事,大舅子才会特地蹲点在这里的对吗?” 他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而正是这一口气,将池旸的怒意彻底点燃。 迎着池旸挥来的拳头,方知悟没有反抗,放松双手反插进两侧裤袋,“不过,要打也别往脸上打,过几天还要陪霭霭参加慈善晚宴,脸上出现淤青她会忍不住一直关心的。”” 第22章 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晚会, 往往会邀请一些商界名流。 这些人普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平均年纪都往四十以上走。 半个月前得知池霭想要和方知悟一起出席,江晗青尽管有些奇怪, 却依旧很高兴地派人把受邀的请柬送了过去, 附赠一套搭配天水碧旗袍的老坑玻璃种翡翠首饰。 池霭原本准备的粉钻项链没有派上用场,从家离开时,她还是将它带了出来。 考虑到晚宴要喝酒,方知悟今日没有开两座跑车。 他换了一辆漆黑低调的加长宾利, 阻隔视觉的挡板上升, 前方有戴着黑手套的专业司机驾驶, 他倚坐在宽敞如同小型客厅的后座里,身上穿着一套新中式的斗篷礼服。 司机为池霭开门,池霭微微俯下身体坐了进来。 通透如同一汪凝固碧潭的翡翠项链,在她纤细的脖颈间发出令人目不暇接的润光。 方知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给出鲜少的正面评价:“还不错。” 不等池霭开口,他又吩咐司机道:“开车吧,去英华大酒店。” “等等,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去趟别的地方?” 池霭报出一个陌生地名, 司机输入进车机系统, 是在英华大酒店周边地段经营的花店。 听到是要去的地方是花店, 方知悟的态度微妙起来。 去花店, 自然是买花。 至于收到花的人,文夫人那里, 方家已经提前赠送, 池霭也是知道的。 想来除了他方知悟,总不会是司机老张。 方知悟没有把事情往安德烈导演的方向上想, 毕竟他认为倘若给安德烈导演送花,根本用不着池霭费心准备,她又摸不准导演的喜好,跟他说一声,找酒店准备一束就是了。 对上池霭清凌如水的眼睛,她没有表现出半点提前告知的意图,方知悟忍不住回忆起这段日子以来的相处过程,总觉得池霭对待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些根本上的变化。 但具体是什么变化,他也说不出来。 不过池霭能有心送花给他—— 方知悟不得不承认,肋骨下方前两天被池旸揍出来的淤青,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就按池小姐说的做吧。” 他将架在膝盖的长腿换了个姿势,朝着窗外的头颅也转向池霭的位置。 偏偏又装成对池霭前往花店的目的一无所知的模样,闲聊道:“今天的慈善晚会文夫人会举行一个拍卖活动,你如果看上了哪样东西,直接和我说就是。” 池霭不打没准备的仗,早在几天前就熟悉了慈善晚会的流程。 她道完谢,说:“你拍喜欢的就好,那些义拍品太贵重了,你送给我我也没处收藏。” 在这些事情上,池霭总是分得很清,从来不会借机讨要好处。 方知悟厌烦伸手问他乞讨的人,可面对池霭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同样没辙。 他撇了撇嘴,正想移开视线,视线里却撞进一个熟悉的丝绒礼盒。 打开礼盒之后,池霭动作小心地将它放在方知悟手边的空位上,道:“这是江阿姨的生日会上你借给我佩戴的粉钻项链,我现在完璧归赵了,你可以检查看看。” 她刻意加重“借”这个字的读音。 听到话的方知悟:“……” “我什么时候说是借给你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这种事说出去会被其他人笑掉牙。” 方知悟砰的一声把丝绒礼盒的顶盖扣上,他将它推回池霭手边,半仰下巴说道。 “我查询过它的价格,太贵重了,更何况这几年江阿姨也送了我很多手袋和衣服。” 池霭用一种不具备任何情绪的声音坚持。 仿佛她和方知悟之间只有暂借者和出借者的关系,没有其他的私人感情。 池霭和自己假扮未婚夫妻,到底图什么的念头再次在方知悟脑海出现,他曾经为着这个疑惑询问过父亲方鉴远,可惜得到的回答只有几个字“以后总会知道”。 将近一个亿摆在眼前,池霭都看不上。 难道父亲是承诺了要分给她一半方家的财产吗? 方知悟想了又想,实在猜不出池霭会因为什么而心动。 他在方鉴远那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于此刻问盘问起另一个知情人:“池霭,你不喜欢钱吗?那你跟我演了四年的戏是图什么,总不能是真的想等我妈做完手术嫁给我吧?” 池霭看着方知悟,对于他的自恋表示无言。 她彻底的沉默比方鉴远的敷衍更让方知悟烦躁,他抓了抓经由发型师细致设计的黑发,斜起灰绿色的眼睛问最后一遍:“你真的不要这条项链?” “嗯,无功不受禄。” 池霭看向另一侧窗户外迅速倒退的风景,多一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丝绒礼盒里的项链。 方知悟下意识抿住嘴唇。 他盯着最中央的剔透粉钻安静几分钟,转头从旁边的车载酒柜里取出瓶洋酒猛地灌了一口,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文阿姨吗?您好,我是方知悟,今天的慈善拍卖我想临时加一件东西进去,不知道可不可以……” 方知悟的动作雷厉风行。 既然池霭不要,他索性直接将天价的项链捐出去眼不见为净。 他用舌尖顶住右边的虎牙,生闷气的一刻钟里,宾利开到了池霭要求的花店门口。 池霭拒绝司机老张代劳的请求,她推开车门,走进正在营业的店铺内。 不多时,车门被打开,她捧着一束新鲜饱满的黄玫瑰递给方知悟。 方知悟的唇畔微微勾起,刚想询问一下池霭为何会特地选择这个颜色。 下一秒,听到与他面对面的池霭礼貌地说道:“这是我打算送给安德烈·卡佩导演的花,麻烦你帮我暂时放进冰箱冷藏里面保险一下。” 方知悟捧着十九朵黄玫瑰,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幸好那句“送给我的吗”没有问出口,否则他大概进入棺材前还会想到这个窘迫场面。 尴尬过后,会错意的羞耻和恼怒,让方知悟的呼吸和身上的淤青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瞪着池霭,被轻视的愤懑和会错意的羞恼在加速流动的气血中横冲直撞,池霭却说了句“你再等一下”,接着砰的一声,向他盖上礼盒一样干脆利落地关上车门。 等待池霭的间隔里,方知悟抓着花束,另手把冰箱里存放的饮料粗暴地扔了一地。 司机老张心惊胆战地听着后车厢传来的动静。 幸好那里铺着厚实的手工地毯,否则非得玻璃碎片齐飞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心情稍缓的方知悟踢了脚面前的易拉罐,指使他:“你过来,把东西给我扔了。” 老张离开驾驶座,快速走到方知悟的旁边,迎着满地狼藉,他看了方知悟怀里仍然抱着的黄玫瑰一眼,便不敢再次抬头,毕恭毕敬地问道:“……少爷,是把哪样东西扔掉?” “……废话,当然是饮料!” 方知悟望着脆弱而娇艳的玫瑰,一忍再忍,最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冰箱。 …… “你好,我的另外一束花还有多久才能包扎好?” 池霭站在花店的柜台前,计算着等候的时间,她看到司机老张在垃圾桶和宾利之间来回折返了好几趟,终是于心不忍地催促了店员一声。 第25节 “来了来了,已经好了。” 年轻的花艺师一面答应着,一面把以灰绿白为主题的花束从内室捧了出来。 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让您久等了”,又在池霭付账的间隔忍不住问了句:“这两束花反正小姐你都要在同一个时间来拿,为什么不提前叫我先做好呢?” 闻言,池霭又看了看垃圾桶的方向。 她见老张的身影没有再次出现,心中猜测方知悟也已经平复了怒气。 她这才抱起花,对花艺师笑着说道:“男朋友心情不好,想给他一个惊喜。” 池霭一路回到宾利前,在车旁等待为她开车的老张瞧着她怀里的花束,默默松了口气。 开启车门,内里的空间和池霭离开时并无太大差异——灿烂如同油画的黄玫瑰花束被透明的玻璃封存在保鲜的冷藏室内,只是原本摆放的密密麻麻的果汁饮品全都不翼而飞。 池霭假装没有瞧出这点区别,推了推偏转身体不看自己的方知悟的肩膀,温柔而和煦地说道:“阿悟,你把头转过来,我有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发泄过后,方知悟又有几分后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着池霭总是很难控制情绪。 就仿佛她掌心的牵线木偶,一喜一怒都受到她的影响。 方知悟闷闷地不愿顺应请求,也不愿说话。 池霭干脆直接把花放在他的臂弯之间,然后捧住他的脸示意他低头看看、 方知悟收到的这束花,显然比送给安德烈导演的更大,也更加精致。 池霭抬步上车,语气淡淡的反映不出真正心情:“我也在花店为你定了束花,只是我怕花店包扎的不够用心,所以拿到黄玫瑰之后特地盯着他们做的,时间就花费的长了些。” 方知悟的呼吸一滞。 池霭话音刚落,捕捉到他鼻尖传来的加重吸气声。 “送我的?” 方知悟的声音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陈述。 池霭用细腻的指腹抚摸过花束边缘起到衬托作用的细叶尤加利,垂眸说道:“我觉得这个配色很好看,让我想到了雪地中成片耸立的松树林。” 她又补充一句:“也很像你的眼睛。” “……” 怔怔注视着花束的方知悟始终没有说话。 但她观察那张俊美的面孔,发觉无声无息中,对方紧绷的下颌线条已然放松下来。 池霭太懂这样的细节,在方知悟身上,给完鞭子再给一颗甜枣的效果总是那么的好。 如此一来,慈善晚宴上,他绝对不会做出与自己预期背道而驰的行为。 这样想着,池霭从容抚平腿弯处略折的旗袍布料,代为发出指令: “开车去英华大酒店吧,张司机。” 第23章 香气馥郁的绿色玫瑰在方知悟的怀抱中盛开。 配以洁白和灰调的草木装饰, 让人多看几眼,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下意识忽略这样的配色不像是未婚夫妻之间柔情蜜意的馈赠,方知悟就着前两次在池霭那里犯下的过错, 开始反思起自己的性格是否太着急了些。 这对他来说十分罕见, 毕竟二十六年顺风顺水的人生,从来只有别人适应他、逢迎他,为了他将自身的棱角切割,而绝对没有他为一个人反思改变的道理。 掂了掂手臂间不容忽视的存在, 方知悟装作不经意用余光看向坐在对面的池霭。 道旁的路灯映照在她的面孔之上, 将过于刺目的光线化成一种朦胧的光晕。 像是柔和轻盈的雾气, 待到天亮就会在他的眼前溃散而去。 某种在心间持续留存的感觉发酵愈发剧烈。 方知悟不愿深究这种陌生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他仅仅潦草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从今以后对池霭好些。 至少,要有耐心听她说完全部的话,看她做完剩下的事。 只是方知悟终究拉不下脸来道歉。 此前易拉罐、玻璃瓶满地的现场已经被司机老张收拾干净了。 既然池霭没有看见—— 方知悟不知为何,突然想收起那副曾经在她眼前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真实面孔。 他垂落眼睫,只装成无事发生,并没有向她强调自己不久前发过脾气。 - 加长宾利到英华大酒店的门口停下,离开车厢时, 方知悟主动握住了池霭的手掌。 迎着汇聚过来的镁光灯,他长臂一展, 大大方方将池霭拢在身边。 池霭不由地看他一眼。 确认过举动, 她知晓今天只要不过分, 方知悟一定会对自己事事妥协。 而宾利的另一侧, 司机老张将车载冰箱里的黄玫瑰捧了出来,依照池霭的叮嘱, 对前来迎接的门童说:“把这束花放到晚会后台好好保存, 等会儿池小姐吩咐的时候再拿给她。” 门童避开围绕在池霭和方知悟身边的媒体,恭敬答应后从酒店的侧门离开。 咔、咔、咔。 英华大酒店奢华的门廊之下, 相机镜头的闪光,在池霭的视野中熄灭又绽放。 这本该担心照片登在社交媒体和报纸上,而指使自己成为整个公司焦点的时刻,她却微笑得游刃有余——有方家保驾护航,这些年但凡出席公共场合,她的身份都被隐藏得很好。 拍完照,媒体记者被文夫人派在现场的助理引开,二人挽手踏进酒店。 在进入主场之前,方知悟突然驻步,从裤袋中掏出手机,单手打字快速发了条消息。 池霭保持礼貌,及时偏过了目光,并没有开口询问。 - 两个人到的时间不早不晚,根据指引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十分钟后时间到了六点半,作为晚会举办者的文夫人上台致辞。 “欢迎各位商界的朋友赏光,参加我组织举办的公益慈善晚会……” 文夫人的开场白很是简洁,她同样清楚今晚大家都这么赏脸的主要原因,除了自己在广告界的主席地位以外,更为着能寻觅到受邀参加晚会的安德烈·卡佩导演达成合作的机会。 她说了两句,便把演讲台让给了坐在贵宾席位的安德烈导演。 这位年过五十,头发花白、不苟言笑的老人上场,略微佝偻的高大背影仿佛嶙峋山廓。 池霭和方知悟亦坐在距离演讲台最近的贵宾桌旁。 她抬头注视着安德烈·卡佩导演的面孔,脑海中迅速将目前掌握的资料串联起来。 她不动声色将手伸到圆桌下方,从晚宴包中取出手机,开启了录音功能。 而事实证明,安德烈导演的讲话内容,确实与文夫人中规中矩的开场白不同。 他先是表达了一番对于文夫人乃至整个社会的慈善公益事业的支持,然后又由点及面,动情地诉说起它们对于自己的意义,以及这次来到滨市拍摄的广告片主题——向光的善意。 安德烈导演的英文说得实在不太好,遇到复杂的单词往往会不由自主转换成法文。 许多地方池霭听得不是很连贯,再加上晚会现场没有配备同步翻译,她只能打算等回家以后把听不懂的部分重新对照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够从中得到更深刻的启发。 她的身边,精通法文的方知悟对这番声情并茂的演讲不感兴趣。 在所有人都在专注看向安德烈·卡佩的时候,他却格外留意着池霭的每个动作。 透过洁白桌布撩动的缝隙,他发现了这个有趣的小秘密。 须臾的惊讶过后,恶作剧的想法骤起,他朝池霭偏过脸,凑近低沉耳语道:“不论任何时候,都在寻找达成目标的机会——这还真是你的作风。” 池霭的耳朵十分敏感,被湿润的热意熏染,分神了一大半才控制住失态的身体反应。 可方知悟仿佛找到了乐子,时不时就晚会的布置和每个人的穿着,同她低语两句。 一下又一下,接下来的五分钟演讲,池霭大部分没有听进耳朵里。 趁着方知悟又一次即将凑近的空隙,她反客为主,握着方知悟结实的小臂抬头朝他的耳廓吹了口气:“方知悟,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故意什么?” 方知悟虽然也痒,但远比池霭好些。 听到对方的质疑,他兴致盎然地反问。 方知悟非要装傻到底,眼下文夫人的晚宴也不方便自己和他讲道理,意识到这点,池霭只好放软语气,再度小声道:“我耳朵痒,你别老是贴着我讲话……” 说完这句话,池霭察觉桌上其他人看向他们这里,于是端正身体坐回自己的位置。 方知悟却被她这种像是撒娇又仿佛恳求的言辞,撩拨得彻底全神贯注起来。 他半敛眸光,望着藏在池霭黑发间的小巧耳朵。 洁白如玉,如同剖开贝类的外壳后所呈现出来的莹润蚌肉。 他又凝神看了看,然后被细腻肌肤间点缀的一抹嫣红恍惚了视线。 原来池霭的耳廓顶端,略略靠近后侧的地方,天生自带一颗小痣。 池霭的气质生来素雅淡泊,唯独这颗鲜红的痣带出几分风流旖旎。 方知悟盯着看了许久,脑海中陡然涌起想要凑过去吻住它的欲念。 他惊觉着反应过来,眸色一闪,唾弃起自己的荒唐。 …… 安德烈导演的演讲将近尾声,池霭见身旁的方知悟也莫名变得老实起来。 第26节 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之上,连偏向她这头的面孔,都重新转了回去,凝视着台上。 池霭对他的听话很是满意。 安德烈导演鞠躬下台时,她顺势关掉录音,将手机收起。 文夫人再一次上台,身旁跟着负责今晚慈善活动的拍卖师。 同样穿着一身中式旗袍的拍卖师介绍了一番今晚的义卖品。 池霭一边听着她娓娓道来的内容,一边翻开手中每人一份的详情册。 因为方知悟捐赠的粉钻项链突然加入,文夫人在详情册内增添的匆忙——池霭看到硬质纸张的最后一页,原本单独占据整个版面的压轴义卖品上方,加上了项链的名字。 没有用国外拍卖行里为它所取的正式英文名。 方知悟擅自将池霭名字里面的字眼用了进去,为它更名为“霭之心”。 随着拍卖师的介绍,池霭感觉到几乎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和方知悟的身上。 ……又是这样,没有询问过她的意思,就擅作主张。 池霭心烦一瞬,再抬起面孔,已经覆上了欣喜略带羞涩的笑意。 幸好这样的场合别人无法起哄。 她挨过了短暂又漫长的两分钟,听见拍卖师开始介绍最后一件藏品:“下面,是今晚的另一件压轴藏品,来自宇内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祁言礼捐赠的古董高定礼服!” “它曾为一位绝代女星所穿,出现在已逝名导尼塞克·查拉松为知名奢侈品品牌拍摄的广告宣传片中,成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永恒经典,也被广大人民所熟知。” 那部广告短片实在太过有名。 当池霭看见图片时,女星穿着希腊风长裙回眸一笑的画面,就在她的眼前生动再现。 这不仅是一件礼服,更对整个广告圈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含义。 只不过,祁言礼。 池霭环视一圈,才顺着聚光灯照射的方向,在侧后方一张不太起眼的圆桌上发现对方。 第一时间,池霭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祁家的身份地位,虽然比不上滨市首富的方家,好歹也位于名流顶层。 但稍作思考之后,她又骤然明白过来——总归不是每个人都像方知悟这般目中无人,跟一堆年龄大出自己许多的长辈同坐在贵宾席也毫不在意。 介绍完毕,今晚最重要的慈善拍卖正式开始。 名画、书法、首饰、摆件,一样样被呈上来。 金额由高到低,起初的几十万,到几百万,再到方知悟捐出的几千万。 那件古董高定礼服引起了安德烈·卡佩导演的兴趣,而在座的许多人都想同他合作,自然不会有人不识相到与他一路竞价,因此到手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 安德烈导演风度翩翩地站起身,与竞拍的最后一位输家碰杯道谢。 另一边,天然粉钻项链“霭之心”被祁言礼以高出原价一千六百万的价格获得。 大约是认为自己的兄弟很给面子、 方知悟在听到这个尘埃落定的消息时,还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朝祁言礼所坐的方向遥遥敬礼示意。 池霭本就觉得这个名字方知悟取得很难以评价。 如今又被祁言礼以高价获得,她更加心生复杂。 就好像,自己便是那颗粉钻,正在被两个男人争来夺去。 只不过,就算是价值一个亿的项链,它终究也是流通在人群之间的商品。 拥有足够崇高的地位,出得起与之匹配的价格,就能够将其收拢于手。 她的心却不一样。 那是一片无论多少鲜花黄金包围,都无法渗透腐蚀的地方。 第24章 慈善拍卖会结束, 文夫人承诺会将筹集到的义款用于兴建全国各地的希望小学。 最终的环节,需要各位捐赠者和中标者按照顺序先后在联合捐赠书上签名。 文夫人将与之有关的客人们留下,至于剩下的受邀到来者, 她则吩咐助理开放旁边摆满了自助餐食甜品、更为宽敞的晚会厅, 以供大家相互往来、自由社交。 池霭看着被灯光聚焦的主席台,有三个身穿婀娜旗袍的侍者,捧着被成倍放大的捐赠书横牌,等候拍卖会中出力的客人们, 在上面签下代表着自身的荣光。 项链虽被命名为“霭之心”, 但池霭清楚从头到尾不管钱还是物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不打算厚着脸皮上去蹭热闹, 而竞拍得到古董高定礼服的安德烈导演,同样对这类事后标榜自己的场合不感兴趣,于是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径自向晚会厅走去了。 池霭听说过安德烈导演的性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方知悟有些相似,很少会勉强自己做些不喜欢的事。 池霭的目光追随这位年老却依然高大的白人男子的背影,她附耳和方知悟轻轻说了声“等会儿的签名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后, 便以要去补妆为由离开了贵宾席。 方知悟了解池霭今晚到来的目的,也知道倘若阻碍正事, 她肯定不会顺从自己。 他只好放任池霭离开, 然后作为联合捐赠的第一人上台签名。 取过侍者手上的黑笔, 方知悟打量着眼前的横牌, 思考在何处落笔。 这个时候,他听见文夫人在旁边笑着说道:“知悟, 过去的几年我也举办了几次活动, 都是你的父亲母亲赏脸前来参加的,今日的慈善拍卖会, 你愿意和你的未婚妻一起到来,还捐出这么大一笔款项用于全国的希望小学建设,阿姨替那些小朋友们谢谢你。” 文夫人和方家熟识,自称一声阿姨也算合理。 不过让方知悟笔尖一顿的并非这个称呼。 文夫人口中的“未婚时”使他转头,朝池霭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眼。 忽然间,一个补偿对方的主意,在他心间产生。 想到就做,他手上的黑笔在洁白的底面上游走起来,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名字。 方知悟从小受书法大师教导,一手字写得如同他相貌一般出色。 此刻,不同于书写自己名字时的肆意张扬,他落下的第一道笔画多了几分婉约柔情。 文夫人看着他写出第一个名字,悬笔不停,继续紧跟其后写下自己的大名。 待方知悟笑着说了句“搞定”,将发挥完作用的黑笔交给一旁的侍者,再瞧那横线的上端,“方知悟”和“池霭”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宛若一对亲近的爱侣般密不可分。 更重要的是,方知悟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 通过他笔锋写出来的“池霭”,稳稳压了他一头。 安静片刻,文夫人忍不住说道:“知悟,你和你的未婚妻感情真是好。” - 主席台上发生的一切,池霭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慈善晚会,慈善结束,晚会也就该正式开始了。 她密切关注着安德烈导演的行动,没有第一时间贸然地上去打扰对方。 不一会儿,就有按捺不住的商界人士簇拥上去,迫切地和他搭起话来。 池霭从道旁经过的侍者托盘中端走一杯果汁慢慢喝着,她置身安德烈导演的距离不远不近,只要对方不是压低了嗓子用气声说话,多少都能听到一些。 十分钟后,她发觉安德烈导演本就不太放松的嘴角,彻底闭合绷紧。 他来到滨市,按照入乡随俗的规矩,接受了文夫人的邀请。 起初,还能维持基本的礼仪,同那些目标明显的商客闲谈几句。 但说到后来,不耐烦的他索性仗着今晚宴会翻译不能进来的规定,说起法语。 就算有商客能用法语勉强交谈,他只装作听不懂,歪着脑袋丢下一句“如果大家对于慈善公益有什么看法,欢迎和我一起交流。” 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在场的各位人精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慈善,不要趁机把公事混在一起。 池霭边暗自将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边分析起安德烈导演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上来就厚脸夸赞吹捧的肯定不行。 精心准备的黄玫瑰想要送出得到对方的好感,也需要找对时机。 这样想着,池霭拦下侧旁路过的侍者,对他小声吩咐道先把放在后台的花束取出来备着,等会儿看到自己的眼色,就赶紧把它带上来送给安德烈导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池霭勾起比面对方知悟时更加真诚温暖的笑容,缓步走向背朝着她,正在欣赏晚会厅墙壁上悬挂着的油画作品的安德烈导演。 然而还没等到靠得足够近,池霭就被匆匆跑过来的侍者拦了下来。 对方的面孔带着一缕显而易见的慌张,压低嗓音急切道:“池小姐,不好了,刚刚我们的同事把玫瑰花给您送过来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客人不小心撞了下,那花——” 池霭的心因着他忐忑的言语沉到了谷底。 某个瞬间,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那么巧? 英华大酒店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事故? 但池霭没有惊慌失措,她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些,拉着侍者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冷静询问道:“到底是成什么样子了,我的花是不能用了吗?” 侍者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请您跟我来瞧瞧。” 推开员工办公间的大门,池霭看到了花束的具体情况。 如果说店员新做好好递过来时,池霭眼中的黄玫瑰是一副色彩明媚的油画,那么现在这副油画的色彩彻底糅合在了一起,花束的外部包装底端,还映上了一个不甚明晰的鞋印。 用肯定是不能用了。 这样的花拿出去,别说交好,安德烈导演不当众翻脸就算不错。 池霭打开手机迅速搜索起附近的花店,以及询问侍者酒店是否有可以补救的新鲜花卉。 侍者一脸为难道:“如果是粉白红之类的花倒是好找,黄玫瑰……” 他住了嘴,没说下去。 第27节 池霭道:“好,我明白了,这事我不怪你,你先帮我找找,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谢池小姐的体谅。” 侍者千恩万谢地鞠完躬,和留在办公室内部的另一个工作人员一起走了出去。 留下的池霭深呼出口气,将花束捧了起来,试图擦去包装上最不雅观的鞋印。 又过了几分钟,背后的门被人打开。 池霭头也不回问道:“找到了吗?如果实在不行,我只能现在出去一趟了。” 由远及近的足音一顿,来人开口:“你要找什么,又为什么要出去?” 池霭身子微僵。 ——不是帮忙找花的酒店人员,是方知悟。 她抱着花束站了起来,一转头,悄无声息的方知悟离她极近,伴随着扬起面孔的动作,她小巧的鼻尖蹭到了方知悟优美而刻薄的唇线边缘。 两人均没有开口说话。 但窘迫一瞬后,池霭也没有心思去回味这堪称暧昧的接触。 她望着方知悟,语气既轻又快:“我准备的黄玫瑰在侍者送过来的时候被人不小心弄坏了,你知道的,想与安德烈导演近距离交谈一次很难,我现在要出门去购买新的花束。” “就一定要黄/色吗?” 方知悟努力忽略唇畔的异样感,皱着眉说道,“我看文夫人的会场布置了很多粉玫瑰、红玫瑰、白玫瑰之类的花,你要别的我打个电话分分钟就能准备好。” “不行,我一定要黄玫瑰。” 池霭认为和方知悟掰扯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她难得强硬地回应一句,见方知悟既不离开,也没说话,只是眸光似有所感地闪烁着,就想侧身从他的旁边撤退。 不料被方知悟反手捏住腕子。 “方知悟——” 池霭经年累月漠然平静的心绪突兀多出几丝波澜。 她冷下声音,连名带姓唤他,“你别——” 只是不等叫对方放开,方知悟抢先说:“你别担心,我出去帮你买来最好的黄玫瑰。” 他说要亲自出去帮她买花。 听到这个承诺的瞬间,池霭只觉得是方知悟又想出了新的坏主意要给自己惹麻烦。 比起收拾事后的烂摊子,她宁愿不送黄玫瑰,通过别的方式赢得安德烈导演的好感。 于是她拒绝道:“不用了,我在国外的媒体网站中收集过安德烈导演的资料,他从来不会在自己厌烦的场合待太久,等你买花回来,他估计早就走了。” 方知悟没有松开钳制她的大手。 他挑起英挺的眉峰,明明没有做出居高临下或是斜起眼睛那种习惯性的睥睨动作,然而池霭却莫名听出了一股与生俱来的笃定和自信。 方知悟道:“这里是滨市,而我的身后是方家。” “池霭,只要有我在,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 方知悟说这两句话时,仿佛在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没有向池霭讨要功劳,话音未落便利索转过身走了出去。 池霭站在原地,怀中抱着那束残败的黄玫瑰。 她望着方知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甚至办公室唯有她自己的三分钟里,她依旧保持着站立不动的姿势,视线定定地停留在那处,瞳孔却略显涣散。仿佛在思考,仿佛在与心作斗争。 但这样的犹豫没有持续太久。 她将花温柔地放在了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而后径直快步推门而去。 第25章 尽管方知悟做出如此承诺, 但池霭显然不是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性格。 她没有选择站在原地等待方知悟买花归来,而是转身返回了晚会厅。 幸好,安德烈导演依然停留在池霭起先看到装饰画前, 没有离开。 失去黄玫瑰这份筹码, 池霭没有气馁。 她理了理裙摆上不存在的折痕,款款朝对方走去。 “晚上好,安德烈导演。” 用花费了几日速学的基础法语打完招呼,那位身穿中山装礼服的老人果然转过头来。 池霭走近一步, 保持在令彼此感觉到舒适的社交距离内, 准备自我介绍。 只是她堪堪张开嘴, 两人右手边的不远处,忽而响起一位青年的声音。 这道声音用的也是法语,还去掉了“导演”的后缀——和池霭不太熟练的发音不同,青年的法文说的悦耳而流利,仿佛是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母语。 “安德烈,好久不见!” 池霭扭头看着手端香槟杯的祁言礼缓步走了过来。 而原本用疏离视线打量着她的安德烈导演,在看见祁言礼之后, 脸上迅速绽开了笑容。 “amos!” 他喊着祁言礼的英文名,快步迎了上去。 两个人大笑拥抱, 行贴面礼, 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见此情景, 池霭敛去眼中讶然, 她注视着相互问候的两人,待祁言礼和安德烈导演分开, 才用亲昵的语调说道:“晚上好啊, 言礼,文夫人那边的签名仪式已经结束了吗?” 没有拘谨, 没有别扭,也不见说到此为止时的淡漠决绝。 仿佛那个令得彼此关系失控的傍晚并不存在。 池霭打完招呼,目光并未从祁言礼英俊的面孔上撤去。 她看见祁言礼的瞳孔深处涌起一点转瞬即逝的暗光,然后朝她伸出手来:“是啊,所有人都签完名了,我看阿悟是第一个从拍卖厅出来的人,怎么,他没有和你一起吗?” 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视里,祁言礼配合地承受了池霭冷处理又陡然变化的态度。 他的手悬在半空,成为一个唯有池霭才能读懂的讯号。 倘若自己把手握上去,那么今后他们的关系将更加难以斩断分清。 但思考一秒,池霭又坦然地把手放入了祁言礼的掌心。 就着相握的姿势,她走向祁言礼的身畔。 结束握手时,他们并肩处于同一阵营。 祁言礼为笑容不变,安静地看着他与池霭之间来往的安德烈导演介绍道:“这是池霭,我的好友方知悟的未婚妻,也是我的朋友,刚才在慈善拍卖会上你也见过的。” 听见从“未婚妻”到“朋友”的身份转变,安德烈导演的表情逐渐有些耐人寻味。 “池、霭。” 他用生涩的中文重复一遍祁言礼口中的名字。 池霭适时说道:“您也可以叫我‘lily’。” “如百合花一般清新美好,池小姐,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安德烈导演面容诚挚地褒奖道。 池霭大方接受了安德烈导演的赞美,假装没有听出来对方称呼她为“池小姐”的生疏和客套,接着话锋一转:“amos,这是言礼的英文名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祁言礼望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表情,温声道:“这是国外读书的时候,我的专业教授特别为我取的名字,回到国内以后,也就没怎么再提起了。” “听起来蛮特别的,大概因为我身边同事的英文名都叫jack、tom、george。” 池霭打趣一句,又说,“所以你的老师为你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祁言礼笑而不语,另一边深谙西方文化的安德烈导演主动替他解释道:“amos,来源于《圣经》,有肩负重任者的含义,我认为很适合祁。” 安德烈导演说着话,又下意识将含义复杂的单词替换成了法语。 而充当优质翻译官的祁言礼,则向池霭传达出对应的中文。 打开话茬,三个人相处的气氛越发和乐融融。 他们没有谈起任何与商业合作有关的话题,反倒是池霭和安德烈导演的大学专业相近,两人就一些创作灵感、拍摄风格的看法彼此交流、碰撞观点。 池霭的英文很好,再加上语调也颇为温和风趣,经由祁言礼的润色转述,经常能够把安德烈导演逗得哈哈大笑,或是表达欣赏赞许的肯定。 二十分钟过去,安德烈导演对池霭的称呼,终于从客气的“池小姐”变成“lily”,还说自己要在滨市待一段时间,改日再与祁言礼和池霭相约,找个放松享受的地方好好聚聚。 池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和祁言礼相望一眼,笑着点头说好。 又聊了几句,安德烈导演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提出天色不早,自己要回去工作。 池霭没有阻拦,也不曾透露自己所在的公司。 今夜的计划实施如此成功,只要安德烈导演对她感兴趣,自然可以进一步打听到卓际。 更何况。 池霭端着果汁,和面前的两人碰杯。 浅黄的馥郁液体在晶莹的高脚杯底来回轻摇。 更何况有祁言礼在,只要他不从中作梗,安德烈只会因这层关系对她增添不少印象分。 一饮一咽之中,她默不作声更改了对于祁言礼的处理方式。 安德烈导演很给面子地将酒喝完。 在他告别转身之际,从员工办公室方向找来的方知悟,也发现了池霭和祁言礼。 方知悟双手环抱,臂弯间缚着一束更加饱满灿烂的黄玫瑰。 他似乎一路进行了剧烈的奔跑,鼻尖的呼吸仍有些急促,外表却不失翩翩风度。 第28节 他出声唤住安德烈导演,待靠近后将花束递给对方,发音正统的法语自唇间流出:“这是我的未婚妻为了迎接您的到来所特别订制的花束,希望我将它送来的时间不算太晚。” 见到花束,安德烈导演一愣,湛蓝瞳孔骤现晦涩的情绪。 在他左侧的祁言礼及时为他介绍起方知悟的身份。 等祁言礼说完,池霭伸手抚摸了一下最中央的黄玫瑰花瓣。 她将这些天反复在家练习了无数遍的赠花理由,通过法语的形式真诚道出口:“对于友情而言,黄玫瑰代表着幸运和美好的祝福,希望这份幸运和祝福能传递给您,也传递给社会之中,每位需要帮助和关怀的弱势人群。” 池霭无疑有一双很无害的眼睛。 当她的眸光暂停在某个人身上时,内里透明澄澈的情绪,总会令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听了她的解释,安德烈导演的面色柔和下来。 他张开双臂,接过方知悟手中的黄玫瑰,低头虔诚一吻池霭抚摸过的花瓣。 再抬眼时,他对池霭说道:“lily,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我相信他一定会赐福于你。” - 安德烈导演虽走,但晚宴还在继续。 方知悟见池霭的眉梢充斥着一种松惬的愉悦感,便知道这束黄玫瑰送来的很及时。 他一直垂在身后的猫咪尾巴这时候才翘了起来。 他拢着双臂,轻轻撞了下池霭的肩膀:“怎么样?我说我会办好,就肯定能够办好。” “嗯,你做事从来没有叫我失望过。” 池霭毫不吝啬地给出夸奖。 她深知如果没有方知悟送到的黄玫瑰,安德烈导演对自己的好印象多半源自祁言礼。 但有了这束花,便真正触碰到了一点他内心的真实自我。 池霭的表扬尽管没有包含强烈的情绪,却如同带着暖意的手掌,抚顺了方知悟从头到尾的反骨,他情不自禁眯了眯漂亮狡黠的眼睛,转而关注起默不作声到现在的另一人。 方知悟问:“阿言,签名仪式结束的时候我就没看到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祁言礼答:“我大学社会实践的时候,去过安德烈导演的工作室帮忙,所以和他有点交情,刚才我看池霭似乎有想要和他交流的意思,便想着帮点力所能及的忙。” 祁言礼叫出池霭时十分自然。 自然到似乎他们的关系不只是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熟人”。 方知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但转念一想,祁言礼才帮池霭引见了安德烈导演。 假设彼此之间仍旧陌生客套地称呼先生小姐,那未免有些过于刻意了。 方知悟勉强说服了自己,再环视一圈他们三人间的距离——池霭和祁言礼和睦地并肩站在一起,比起他这个后来加入的人,仿佛他们才是一对有名有实、感情美满的未婚夫妻。 方知悟挂在唇畔的笑意淡了下来。 他的心倏忽泛起一丝无法忽视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日日精细培育,但怎么也不开花的植物,被前来拜访的友人不过随手灌溉,就绽放出了灿烂美丽的花朵。 方知悟多想一秒,不适感就加重一分。 鬼使神差之下,他面对明悉自己和池霭本质关系的祁言礼,做出了一个本能的动作。 他勾住池霭的小臂,将她从祁言礼的身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随机扯起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谢谢你了阿言,趁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池霭。” 嘴里说着感谢,方知悟却没有松懈半分对池霭的管顾。 他立在池霭的背后,如一座高塔般将她笼罩。 尾音拉长,略带轻佻的语气一如既往,看向祁言礼的眼神却是沉沉。 祁言礼将他这份自己也没有发现的醋意看在眼底,不由得感觉好笑。 从小到大,在几乎所有领域都有着精准的判断和野兽一般锐利直觉,被老师们称为天之骄子的方知悟,在迎上内心的感情时,竟然也会如此迟钝和后知后觉。 不过,也只有这样。 他才能在这场你死我活的爱情竞争里,争取到更高的胜算。 于是祁言礼表现出退让的姿态:“嗯,她是你的未婚妻,我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 祁言礼的认同叫方知悟的敌意减轻了些许。 他这才抖了抖漆黑的长睫,重新凝聚起游刃有余的笑容,放开抓着池霭小臂的手,转而拥住她的肩膀,用类似撒娇的语气抵在她耳边说道:“霭霭,我急着来给你送花,刚才下车时身体不小心撞到了车框上,好痛啊——” “你来帮我看一下吧?” 第26章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 池霭才告诫过方知悟不要对着自己耳朵吹气。 此时此刻,这位毫无自觉的大少爷,又仿佛粘人的猫咪般突破了应当遵守的安全距离。 他用甜蜜的语气道出请求, 也不管池霭是否会答应, 便自顾自推着她的肩膀朝晚会厅出口的方向走去,还顺带对着留在原地的祁言礼挥了挥手:“阿言,改天见咯!” 池霭被迫跟他离开英华大酒店,走了几百米的路, 发现原本停在露天停车场最显眼位置的加长宾利, 不知何时开到了酒店少有车辆行人经过的后侧。 司机老张不在。 车内的空气中仍然涌动着黄玫瑰残存的芬芳气息。 关上车门, 按下上锁按钮。 池霭与方知悟面对而坐,淡定地看他脱下罩在外面的斗篷外套,露出贴身的白衬衣。 “你说你找的这个理由,要是文夫人问起,叫祁言礼怎么好意思替你解释出口?” 她一句话拆穿了方知悟的谎言。 那头舒展双臂后靠在真皮坐靠上的青年被她说中心事,不服气地回嘴道:“我就是撞到车框上痛了,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凭什么觉得我在说谎?” 一生要强的他又将衬衫的下摆从裤腰间抽出来,作势要将所有的贝母扣解开, “你不关心我也就算了, 还怀疑我——你如果不信, 我脱下来给你检查总行了吧?” 圆满执行了这些天部署已久的计划, 池霭的心情还算不错。 她学着方知悟的姿势,把身体向后一靠, 面不改色地逗弄他:“嗯, 那你脱吧。” 方知悟:“……?” “怎么,不敢吗?” 池霭嗓音轻柔, 舒缓的语调如同涓涓春溪,内里的挑衅之意却显露无遗。 箭在弦上,谁不发谁是缩头乌龟。 绝对不当缩头乌龟的方知悟忿忿解开了脖颈间的第一粒扣子,发狠道:“池霭,你待会儿别被我抓到眼神躲闪,不然我会嘲笑你到八十岁!” 池霭无视他的威胁,眸光轻闪,微笑说道:“方知悟,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你脱掉衣服之后,要是被我发现在祁言礼面前说的话是假的,那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相反,要是真有撞出来的痕迹,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方知悟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说到痕迹,原本有些心虚的他又突然镇定下来。 他想起小腹上被池旸揍出来的淤青还未消除,横竖池霭也分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好啊。” 方知悟唇角翘到一半又收敛,瞳孔中却洋溢着稳操胜券的雀跃,“就这么办。” 一时之间,在酒店的后方,在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车厢内,他短暂忘却了羞耻感。 贝母扣一粒一粒解开。 冷白为主色的男性躯体一点一点在池霭的眼前呈现。 锁骨笔直,线条分明。 矫健饱满的胸膛之下,靠近人鱼线的位置,有块拳头大的淤青。 池霭的母亲是医生,她虽然不曾从事同样的专业,但对于基础的知识还是有所了解。 因此她一眼便辨别出来,方知悟腹部的伤并不是今日新添的。 她瞬间联想到了别的层面。 却没有像揭穿方知悟想要离开的借口一样揭穿他的淤青来源。 她细致地打量一圈眼前优美的男性身体,直把方知悟看得眼睑下方泛起红意。 “你看过了吧,我就是撞伤了,你是不是应该愿赌服输?” 方知悟的手虚虚覆在身前,随着池霭视线的游移,却不知究竟该遮哪里。 池霭倏而在这时调整了坐靠的姿势——她朝着方知悟所在的位置倾斜过来。 几乎瞬间,方知悟的脑海生出她的呼吸吹拂在自己皮肤之上的错觉。 “——池霭!” 他短促地叫着池霭的名字,但没有后文。 池霭头也不抬:“我在。” “……你,你在干什么?” “方知悟,你和我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不是说自己身经百战吗?” 池霭放轻了声音,“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说好的检查我有没有说谎……你可不许干别的!” 方知悟忍不住结巴起来,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尖。 说来好笑,他二十六岁的人生,身边最亲近的异性居然是池霭。 眼见对方越想越歪,池霭的眼底也多出几分恶作剧的笑意。 她观察完毕,证实猜测,坐了回去,轻飘飘地询问:“这淤青真的是撞出来的吗?” 不等面孔彻底变红的方知悟答话,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缓慢地补充道,“你忘了吗,我的母亲是位很优秀的医生。我从小耳濡目染,也跟着她学习了一些医疗知识。想要分辨淤青是通过什么方式造成的,除了用肉眼观察,也可以上手摸。” 她毫无内疚之心地拿现编的话欺骗方知悟。 第29节 而方知悟显然相信了。 他听到池霭的话,大脑还没做出指令,身体已然自发向后退去。 他思忖着,忽然咬牙委屈低喊道:“是不是撞出来的你都脱不了干系——” “因为我的伤是被你哥打的!” 方知悟将内情坦白的时候,池霭也愣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听见池旸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想到挨打的方知悟可以隐忍这么久。 方知悟从小拳击格斗样样精通,而自己的哥哥池旸充其量不过是个常年运动的上班族。 要是两个人斗殴,哪方会吃亏是显而易见的事。 她深呼一口气:“那我哥哥——” “我被打了你还只顾着关心你哥哥!” 方知悟简直快要气死,不管不顾道,“我根本没有反抗,全是他单方面在揍我!” “单方面?” 池霭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但回想这几天池旸的状态,要是方知悟真的出手反击,他也不会表现得安然无恙。 池霭心中信了五分,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方知悟一下子哑了火。 他用手掌遮住小腹上刺目的青紫淤块,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垂头说道:“他可是你的哥哥……更何况,你母亲是我们方家的恩人……做人不能太不知好歹。” 整个方家,不提江晗青,只论方鉴远和方知省,许多时候对待他们池家的态度,都仿佛在脑门上挂了一个横幅,横幅里写着,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偿还徐怀黎付出一条命的恩情。 唯独方知悟不同。 他面对池霭,始终的真实而任性是,从来不试图表现出一些虚假的善意。 今天听到他的话,池霭才明白很多东西他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注视着吐露一切之后怎么不肯抬头的青年片刻,转身从车座旁的储物箱里,找出了方家的每辆车上都常备着的小药箱。 而坐在对面,一鼓作气把心事讲出来的方知悟,此刻也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羞耻之中。 这种羞耻远比脱掉衬衫裸/露在池霭的视野中更加强烈。 他怎么可以把真心话说出来……还是在一向和自己不对盘的池霭面前。 方知悟天不怕地不怕的生涯里,头一次不敢抬头去看他人的表情。 他不安地等待着池霭的回应,却听见池霭清醒如霜雪的声音:“方知悟,把手拿开。” “哈?” 方知悟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 池霭细腻的手指盖在他的皮肤上,不由分说强制性把他的手掌移开。 那块难看的淤青再度暴/露在两人眼里。 池霭将盛在药盒里的跌打损伤膏蘸取了一点堆在指尖,围绕淤青打转着涂开。 微凉的手指触及因为赧意而升高的体温,方知悟放松的小腹肌肉瞬间绷紧。 他煽情地喘/息一声,后半截的尾音又被淹没在舌底。 池霭涂抹药膏的手指很稳,温柔地问道:“是不是弄痛你了?” 方知悟想要把她的手推开,但动作起了个开头,下意识变成手掌后撤撑住座面。 “池霭,你又在干什么……” “方知悟,你又不是被我哥哥打坏了脑袋。” “我在为你涂药啊。” 池霭的嗓音跟她的手法一样慢条斯理,“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否则我会担心你哪天洗澡时看见肚子上的伤口,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无瑕了,头脑一热又去找我哥报复。” 方知悟被她说得气笑了,自傲道:“就算添了点伤我也还是完美无瑕的。” “嗯,嗯。” 池霭敷衍地应着。 她的话分散了方知悟的注意力,他的思绪也从暧昧的氛围里抽离。 然而意志一松懈,身体的防御也跟着倒塌了几分。 池霭的手指一下戳在最痛的地方,方知悟脸上的笑意转眼被抽气的表情代替。 “嘶,你轻一点啊——” “我弄痛你了吗?” 池霭仰头瞧见方知悟略带扭曲的面孔。 “——痛死了,你帮我吹吹。” 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痛觉之中,方知悟理所当然地命令道。 “方知悟……” 池霭唤着他,难得有些犹豫。 方知悟却闷闷地说道:“你不想帮我吹吗?好啊,那让我痛死在这里好了。” 灰绿的眼瞳,雪白的肌肤。 尽管这只猫咪的脾气太坏,可半是耍赖半是撒娇起来同样让人招教不住。 池霭被他的皮相引诱一秒,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然后离开自己的座位,靠近他,往淤青的部位轻轻吹了口气。 她边吹边用手指围绕着淤青打转,动作的轻重也不再像是心无旁骛的涂药。 ……倒更接近男女之间的暧昧调情。 凉意减轻痛楚,抚平胀痒。 方知悟半阖起狭长流丽的眼尾,手指如光滑的藤蔓般缠绕上池霭的旗袍衣袖。 “你,霭霭,再吹几下……” 他喑哑着声线叫池霭为“霭霭”,纵使是居高临下的姿势,却叫池霭的内心莫名涌起一种操纵丝线将他如同木偶般掌控在手心的征服欲。 她不吭声,顺从地又吹了两口气。 而再也忍耐不住的方知悟长臂一展,向后勾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望着池霭鼻尖下方微微凸起的唇珠,回忆着同池霭接吻时那块柔软厮磨自己的舒适。 “想吻她”这三个字浮现脑海,并控制着鼓噪的心跳和略显急切的动作。 池霭仍然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或者是默认的意思吧? 方知悟模糊地思考着。 然后便要对那张近期频频出现在梦境的嘴唇吻下去。 第27章 在方知悟的薄唇即将触碰到池霭的肌肤之际, 一阵突兀的来电铃声响起。 它来源于池霭的晚宴手包,边响边嗡嗡震个不停。 炽热的欲念入脑,方知悟想要亲吻的动作只被阻碍了一下, 他眷恋地用下巴磨蹭着池霭的侧颊, 含糊请求道:“霭霭,不要管电话了,我想吻你……” 池霭却表现得铁石心肠。 她单手盖住方知悟凑过来的唇瓣,又后撤肩膀拉远了两人之间的咫尺距离, 空闲的另一只手灵巧拧开手包顶端的珍珠扣, 将破坏气氛的手机拿了出来。 屏幕上显示了两个字——哥哥。 方知悟也瞧见这个称呼, 他陷在池霭掌心的薄唇不自觉抿起。 别人的电话,或许他只要耍赖撒娇就可以促使池霭放弃接听。 但池旸不一样。 方知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池霭手指滑动,按下接听键。 “霭霭。” 池旸的嗓音自话筒那头传出,同时淌入两个人的耳廓。 池霭叫了声“哥哥”,亲昵地问道:“你下班了吗?” “是啊,今天没怎么加班,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池旸迫不及待把打电话前就想好的话说给池霭听。 池霭睨了方知悟一眼,回道:“可能还有一会儿, 等下我会自己回去。” “这么晚了, 方知悟愿意送你回来吗?他这个人从来都不靠谱, 我不放心。” 被点名道姓的方知悟眉一皱就要开口, 池霭却像是拥有预知能力一般,瞥见他脸上表情变化的须臾就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从挡住他的吻, 到捂住他打算反驳的嘴。 方知悟“唔唔”两声,说不出话, 气急低头看向腕上的手表。 分布在上面的时针分针,清晰指向八点三十六分。 九点都不到,池旸就说这么晚。 方知悟盯着池霭的绿眼睛溢出几分鲜明的嘲讽。 池霭忽略他用眼神传递出来的阴阳怪气,柔声同池旸说:“他愿意的,哥哥别担心。” “不过,刚才是什么声音?” 第30节 纵使方知悟的动静再轻微,依旧被敏锐的池旸捕捉到耳中。 他听完池霭的回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紧,眸光冷冷地沉了下来,反应到言辞之中,却依旧温和地问道,“你不是在参加文夫人的慈善晚会吗,身边怎么这么安静?” 池霭微妙生出一种被兄长抓到正在早恋的禁忌感。 她看着方知悟略带得意的眼神,镇定答道:“酒店里面有点热,我就走到了露台上吹吹风。刚才没什么声音啊,或许是风声吧,哥哥是不是听错了?” “是风吗?”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我还以为你现在跟什么人在一起呢。” 池旸的三句话,一句更比一句加重方知悟眼里的得意。 他直勾勾与池霭对视,仿佛在问:被他知道又怎样? 和方知悟的性格不同,池霭天生对所有激将法免疫。 她率先垂落眼睫,避开青年目光中的得寸进尺,劝哄池旸道:“哥哥别想太多了,真的只是风声。那先这样吧,我出来太久,怕等会儿文夫人问起,就先进去了。” “好,早点回家。” 池霭应承完池旸的最后一句叮嘱,挂掉电话。感觉到桎梏解除的方知悟越发带着获胜的姿态抱怨道:“池旸是有什么特殊情结吗?难道等你以后嫁了人,他还要这么黏黏糊糊?” “他是不是有——” “病”这个字还没说出口,方知悟挨了一巴掌。 巴掌的力道不轻不重,受辱的意味更大于□□的疼痛。 愣怔过后,他气得瞪圆眼睛。 “你——” 他刚要说话,池霭冷淡地警告道:“我说过,不许侮辱我哥哥。” 柔滑似水的嗓音不复。 方知悟真实感觉到池霭在面对池旸的事情时,所呈现出来的、能把人刺痛的棱角。 他想要生气,想要发火,想要质问池霭怎么敢动手打自己。 可旖旎的情绪仍然在体内流淌。 他整个人都不上不下的,怒意刚燃烧一瞬,就被池霭寒凉的视线浇灭。 方知悟捂着被打的侧脸,漂亮而璀璨的眼睛闪烁着摇曳难言的委屈。 在彼此沉默的对峙中,池霭无动于衷地说道:“被打你也能顶着我。” “你还是先冷静冷静吧,我要回家了。” 说着,她拂开方知悟另外一条勾着自己腰肢的手臂,抬起腿肘就要下去。 方知悟更不敢相信了。 池霭居然打完他一巴掌,还要把他晾在这里。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方知悟不由自主地环抱住眼前人,阻止她的离开:“你把我弄成这样,你还不负责!” 他赤/裸小腹上的淤青相隔旗袍单薄光滑的布料,压紧池霭的肌肤,强烈疼痛随之而来的同时,又从中收获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 “你不准走,池霭,不准走,你要留下来陪我。” 他嘴上赌着气,身体又传递出诚实的渴望。 可池霭终究太清楚怎样才能戳中方知悟的痛处。 她任凭青年将自己搂抱在不着片缕的臂弯间,不做任何抵抗,只是伏在他耳畔低声问道:“方知悟,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池霭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娇柔甜润的声调,把所以身体表层之下的坚硬棱角收起。 只用言语本身的真实含义,把方知悟束缚得寸步难行。 他和池霭,是什么关系。 欲望来临之时,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或者说,他的内心始终有一个答案。 却在某个时刻,放任本能的情感将答案埋葬。 无言过后,他几乎有一点怨恨池霭。 为什么明明可以避而不谈,可以心知肚明,却还要执着地询问。 方知悟将下巴抵在池霭的颈窝,他仿佛睡着一般没有回应,唯独紧抱的手臂微微放松。 池霭继续问道:“你不是说过,你最讨厌我了吗?” “人是不会亲吻拥抱讨厌的人的。” “你现在只是被生理的欲/望占据了大脑,等清醒过来,你会感谢我的拒绝的。” 会感谢吗? 方知悟被池霭说得无力反击。 他只知道他绝不可能在当前的状态下,承认自己并不讨厌池霭。 ……他绝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镶嵌在修长脖颈间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方知悟咽了口干涩的唾液。 他支起身躯,把搂抱过池霭的双手踌躇着松开,转而放在旗袍之上的膝盖两侧。 池霭看着那双雪地松林般的瞳孔逐渐累积起许多情绪——先是得不到满足的愤怒,后是被揭破内心的羞恼,紧接着,还有摇摆不定的犹豫和迷惘。 池霭并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都是赢家。 她注视着方知悟。 …… 不知多久以后,方知悟像是有了决定。 他的眼神又重新化作了高傲的坚定,以及以自我为中心的睥睨。 方知悟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 他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池霭微笑起来。 她没有如蒙大赦般逃开,而是将旁边的药膏拾起,细心拧上盖子,然后放入青年掌心。 她很喜欢此时此刻方知悟与自己对视时,倔强而动人的眼睛。 那比飞扬恣意、不可一世的他,更能博得她的心软和怜惜。 于是池霭俯下身体,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心:“乖男孩,家人之间应该吻这里。” - 池霭下了宾利,慢悠悠地走着。 这里距离英华大酒店太近,她需要换条街道打车,才能避免引起一些人的注目。 走出几百米,池霭刚在一个拐角前驻步,就发现了靠在墙壁上抽烟的祁言礼。 这似乎是酒店存放垃圾的暗巷,狭窄局促,堪堪能容纳两人并肩同行。 很难想象在繁华的市中心,还会有这样灯光不能完全照射到的地方。 祁言礼没有在意它的偏僻和略显脏乱,细长的香烟迸出一撮火光,在他微微屈起的指尖明灭,莫名让池霭想到了夜晚的江面上飘渺而孤独的渔火。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池霭没有感到惊讶。 她回头看了眼方知悟所在的宾利的位置,然后向前走进转角的阴影里。 她见祁言礼仅仅用情绪莫测的双眼望着自己,接着又缄默地抽了一口烟,便笑意不减地补充道,“还是说,你才看完一场发生在豪车里的香艳好戏。” 池霭的话让祁言礼吐出一口袅袅的烟雾,改为把剩余的半截烟夹在瘦削指节间。 他没有否认池霭的猜测,淡淡问道:“你喜欢阿悟吗?” “你说呢?”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 池霭拢了拢身上的旗袍,走到祁言礼面前的另一侧墙壁停下。 她向后靠着墙壁,低头估计自己和祁言礼的间距,得出一步之遥的结论。 “你不喜欢他,也会坐在他的身上,差点同他接吻。” 祁言礼陈述着自己在车外看到的画面,将熄的烟灰落在地面,零星火光不甘地消散。 池霭歪了歪头:“如果我喜欢他,你还会那么做吗?” 祁言礼避而不答地说起另一个真相:“没有如果,你不会喜欢他。” “所以内心还是愧疚的对吗?只能用我和方知悟之间没有可能来麻痹自己。” 池霭对于祁言礼手上香烟的兴趣,似乎多余对祁言礼本身的兴趣。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祁言礼的瞳孔因自己的话而收缩了一下,很快又失去了深入探究的好奇,只是敛着视线继续看燃尽的烟灰一点一点坠落。 祁言礼又开始抽烟,池霭也任由他抽。 到只剩下最后一两口的时候,他才终于从靠着的墙壁上站直身体,抖了抖手工皮鞋上不小心飘落的灰烬,变回池霭印象中温文尔雅的祁言礼:“走吧,我送你回家。” 得不到答案,池霭也没有强求。 她顺从地跟上祁言礼转身的脚步。 却在两人即将走出暗巷时,夺过他手上的烟蒂,含进自己口中狠狠吸了一口。 第31节 香烟苦涩辛辣的气息传来,本该因为初次接触烟味而露出难受表情的池霭却十分熟练。 她用可以称之为享受的姿态闭上双眼,低声道:“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抽烟。” 第28章 其实许多事情, 对于祁言礼而言,都是不应该。 不应该在意方知悟仗着未婚夫的身份,在晚会厅里说出的那些暧昧言语。 不应该不懂得见好就收, 明知道偷偷跟出来一不小心会被发现。更何况就算不被发现, 万一看到点什么也只会使得自己更加嫉妒难耐。 ……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任何弄巧成拙的结果都必须提前避免。 理智告诉了祁言礼很多的不应该。 但在看见池霭选择转身跟方知悟离开的那一刻,他还是放弃了遵从劝告,将不管是来自外界抑或内在的声音通通屏蔽, 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 远远坠在他们的身后。 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暗巷拐角, 阻挡视线探究的车辆斜后方。 祁言礼仿佛一株触及阳光就会枯萎的植物,面朝方知悟的背影,安静地看着他解开衬衫的衣扣,看着他一把抱住池霭,看着他们耳鬓厮磨,差点吻到一处。 他的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无法移动。 妒忌、酸涩、不甘、阴暗的情感把每一寸脉络里的血液, 腐蚀成焚烧五脏六腑的岩浆。 它们流淌着。 而祁言礼忍耐着。 他生怕自己稍微往前一步,就会克制不住冲动, 拉开车门朝着方知悟挥出拳头, 然后在对方捂着面孔的哀嚎声中, 夺走池霭, 像赢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品,像摘取一弯坠落的月光。 回归于现实, 祁言礼只能看着, 沉默到底地看着。 …… 但现在池霭说了“以后”。 他来不及判断指间的香烟被池霭夺到口中狠吸一口的行为,算不算是间接接吻, 就在对方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中,听见了使得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悬在半空的内心如释重负的赦免。 祁言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费心筹划终于赢得了池霭的原谅。 他停下脚步,耳畔萦绕着池霭“不许抽烟”的淡声要求,在这个表情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时刻,他的面孔忽然露出像是想要表达喜悦,又透着一股难言的沉郁的微笑。 过了良久,才道出一个简单的“嗯”字。 池霭对他的回答没什么特别的期盼,得到肯定的应允之后,只随手把燃烧到头的烟蒂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她打开手包,掏出携带的小瓶香水驱了驱身上的烟味。 接着快步跟在祁言礼身旁,圆润的杏眼一弯道:“那就先谢谢你送我回家啦,言礼。” …… 参加这样隆重的场合,祁言礼也没有把宝马更换成更符合身份的豪车。 用一个亿拍下来的粉钻被他随意放在轿车后座,池霭坐在副驾驶时,透过后视镜看到。 她对祁言礼将其买来的原因不感兴趣,无言的目光潦草看过一眼随即收回。 一路上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临到目的地时,祁言礼探身过来,亲自替她解开安全带。 朦胧的烟草气息仍然萦绕在祁言礼的身畔。 混合着雨后森林的木质香,形成一种叫池霭很难忘的味道。 咔哒一声,安全带从身侧的机括中拓开。 祁言礼坐了回去,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他在不逾越的范围里缓缓侧过面孔,对池霭温柔道出一声:“晚安,下次见。” - 池霭目送祁言礼把宝马开远。 事实上,她和方知悟相处时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等到轿车的尾灯亮起,淹没在前行的车流之中,她才转身从小区的步行道走回家。 电梯上行,在密码锁上输入对应的数字。 池霭打开门,看到埋首对着笔记本电脑专注工作,仍不忘坐在楼下沙发上等她的池旸。 “回来了?” 见池霭安全到家,池旸立刻关上电脑,“是方知悟送你的吗?” 池霭把晚宴手包放在玄关的置物台上,又弯腰将双脚从高跟鞋中解放。她穿上自己的拖鞋,不声不响走到池旸的面前,就着站立的姿势俯身,捧起了池旸搭在膝盖上的一只手掌。 察觉到池霭的异样,池旸把身体往后坐了坐。 他顺从地迎合着池霭对自己手掌的检查,从骨节、指缝再到指甲,最后又换了只手。 待池霭检查完毕,沉默地坐回到身边,他才问道:“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池霭绷着面孔,确认池旸的双手没有任何损伤后,她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指责地看着他池旸说道:“哥怎么会这么幼稚,还跑去跟方知悟打架。” “……” 这下,紧张的人轮到了池旸。 他关切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未曾褪去,眉梢眼角处已然多了几分僵硬和窘迫。 他张开嘴,又闭上嘴。 闭上嘴,又张开嘴。 如此重复三遍,对于方知悟不信守承诺的愤然取代尴尬,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闪烁起来:“方知悟告诉你了吗?我就知道,他这个人人品有问题,根本靠不住。” 池霭当然不会告诉池旸,其实方知悟并没有主动出卖他。 但考虑到说出实情的下场不一定会比隐瞒更好,她选择加深池旸对于方知悟的误会,岔开原本的关注点轻轻说道:“哥哥,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不应该和方知悟打架。” 迎着池霭担忧的表情,池旸突然想到了她和方家之间那暗里存在的交易。 这个虚假的婚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在结束之前,池霭还得被迫和方知悟假装恩爱伴侣出席各种场合。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说不定心有怨气的方知悟会为难池霭。 就算情理面前,他们占据了上风。 可方家是滨市的首富,倘若方知悟真的要反悔,夺走池家的一切简直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强烈的不安和歉疚占据了池旸的心脏。 他不知该怎么补偿池霭——虽然从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顾池霭,可成年之后,反倒是池霭更像待人接物事事靠谱的大人,自己却成了任凭喜恶和情感做事的幼稚孩童。 池旸反握住池霭微凉的双手,张口想要道歉:“我——” 池霭立刻从他颤抖的睫毛和眸光中领悟了他的想偏。 她叹了口气,与池旸十指紧握,问道:“哥哥以为我在为着方知悟的事怪你对不对?” ……难道不是这样吗? 池旸炽热的手掌被冰凉的肌肤包围,与池霭对视的瞳孔里呈现几分茫然。 他还是喃喃道歉道:“霭霭,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高大的、值得依靠的、如同父亲一般的池旸,眉峰皱拢,身体微微佝偻,在自己面前露出孩子犯错似地忐忑,池霭的心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浸满了一样,酸涩又闷滞。 她的耳畔倏忽响起方知悟在不同的时日,于咖啡店和车厢里所说过的话。 始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整个世界容不下其他,围绕着唯一的妹妹旋转。 分离太久会感到焦虑,甚至自己一个眼神,就能立刻展开联想,不论对错就开始道歉。 ……这样的人生,对于池旸而言是公平的吗? 池霭注视着池旸因俯低头颅而映入自己眼帘的漆黑发旋,在池旸几次得不到回应,想要抬头又硬生生制止了行为的间隔,她开始思考起是否应该搬出家中,将彼此彻底独立。 她想了片刻,暂时没有答案,将手指从池旸禁锢的掌心中挣脱出去,扶住他的肩膀。 “哥哥,你不用对我道歉,我知道你打方知悟的原因一定是为我。” 池霭安慰似地缓缓抚平池旸肩颈处的衬衫褶皱,也间接性安抚了青年紧绷的肌肉。 她刻意消弭了嗓音深处所有让池旸感到不确定的情绪因素,“方知悟受没受伤,或是想怎样都不要紧——哥哥,我唯一在意的是你,你就算碰破了一点皮,我也会心疼的。” “……你是说,你没有因为我给你惹了麻烦而不高兴吗?” 得到池霭的劝慰,池旸这才一边轻声反问,一边抬起头来,“你不怪我吗?” “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不安呢?” 池霭凝望着池旸,话音落下时展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任何时候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听着池霭的承诺,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池旸以一种揉入骨血的力度回拥了她。 两人相拥着,安静享受完这温情的时刻。 池旸才恢复镇定,在池霭耳边开口:“霭霭,你上次要我调查的资料,我查到了。” 池霭抱着他的手臂一松,两人重新变回并肩而坐的姿势。 池旸将放在另手边的档案袋递给她,说道:“这是我根据公司系统记录的内容,从中调取出来的,两个母亲曾经自费安排住院接受心脏病治疗手术的儿童信息。” 揭开档案袋的封条,池霭将两份泛黄的资料取了出来。 她回忆着同祁言礼说过的话,以及他带着自己前往慈恩福利院做义工的过往。 某个怀揣在心中许多天的猜测即将尘埃落定,池霭不由放慢了鼻尖的呼吸。 母亲救助过的儿童为一男一女。 最上方的档案是女童的身份资料:关瑾之,二十七岁,滨市人,如今依然生活在滨市,但具体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档案上却是一片空白。 性别都不对,肯定不是这份。 池霭暗自摇了摇头,又看向被订书机装订的另一份。 第32节 然而下一份仍旧不对,这个更名后为白贺的青年在手术实施成功后不久,就被一对家境还算富裕的夫妇收养,很多年前早已举家移民,况且光看长相和祁言礼也并无相似之处。 见自己的猜测落空,池霭略感失望。 不是受到母亲恩惠的受助者,那他对自己没来由的好感从何而起? 池霭迟迟不言的神态影响了池旸,他问道:“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白贺移民走了,想要采访肯定十分困难,但这个关瑾之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滨市这么大,茫茫人海,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池霭手握属于白贺的资料,希望自己的声音在池旸听来仍算正常。 闻言,池旸拧起了眉。 他拿起旁边的笔记本电脑,登录公司系统快速地查找着什么。 过了会儿,颇为兴奋地对池霭道:“查到了,这个关瑾之前几个月还给惠和医院送过感谢花束,等我打个电话问问医院接待处,说不定会有结果。” 第29章 有关池霭的事情, 池旸一向效率很高。 他很快通过医院的人脉联系上了曾经被母亲救助过的孤儿关瑾之。 而关瑾之听说是恩人的孩子要采访自己,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下来。 池霭婉拒了池旸一同参与的请求,只说有些公司内部的事物不方便和他分享。 池旸尽管失望, 但得益于前一日池霭的尽力安抚,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几方配合之下,池霭很顺利地在礼拜二的晚上见到了关瑾之。 她们约在关瑾之家小区的楼下见面。 这是池霭第二次前往滨市未开发的老城区,只因关瑾之的家坐落在那里——关瑾之的工作很好,奈何滨市房价奇高, 她工作数年, 也只能在老城区的楼盘购得一处窄小的住所。 由于接近正在兴建的新城区, 关瑾之所在的小区不似慈恩福利院周围破败老旧。楼下的商铺大多没有商家入驻,池霭推开一间正在营业的中餐店,给关瑾之发了短信。 不多时,一位留着齐下巴短发的年轻女性推门而入。 关瑾之像是刚从公司下班归来,身上仍穿着简练的黑白职业装。 一份文件连同小巧的手提包,一起被她夹在手肘间。 “你好,池小姐。” 她同池霭打完招呼, 便在摇摇晃晃的仿实木桌前坐下,池霭感觉到从她身上溢出的高级香水味道, 冲淡了那股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刺鼻涂料气息。 “不好意思, 关小姐, 工作日还要打扰你。” 池霭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 应当没来得及吃完晚餐,于是善意地询问道, “你要不要先在这里点些东西吃?等吃饱了我们再进行访谈也不着急。” 大约是对于救助过自己的医生徐怀黎始终抱有感恩之心, 听见池霭这样一句话,关瑾之维持在面孔之上成为习惯的公式化笑容淡了下来。 她将手提包和文件都放在桌子的角落, 倏而真心实意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和池霭说完话,关瑾之挥挥手招来了中餐店的老板。 她并没有看菜单,熟练地报出几个菜名,又叫了两碗白米饭。 等老板将菜名记在纸上,前往后厨吩咐,关瑾之转头对池霭道:“要不你也吃点?” “……好。” 关瑾之的长相虽然普通,但唇角的笑容颇有感染力。 在她的影响之下,出发前匆匆在家里扒拉过两口晚饭的池霭,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红烧茄子、油焖大虾、鲜蘑菜心、毛血旺。 一道道新鲜出炉的菜肴被端上来。 最后是两碗米粒饱满、稻香四溢的大米饭。 关瑾之家楼下的这家中餐店看似其貌不扬,但做出来的饭菜卖相倒是不错。 光看着这些不够满意,关瑾之又点了瓶啤酒。 砰地一声,瓶盖被开瓶器一撬,闪电似地蹦到了对面的墙上。 雪白的泡沫在狭窄的瓶颈处迅速上涌。 关瑾之为自己倒了杯啤酒,柔软的塑料杯在她指尖轻易变形。 她把酒瓶递向池霭,挑眉道:“池小姐也来点?” “这个就不用了,我不喝酒……” 一来一回,两句对话,几道饭菜之下,两人间的某种拘谨顿时消弭无形。 关瑾之端起饭碗,替自己夹了片毛血旺里的午餐肉,道:“池小姐和我还挺有缘,这家店差不多是我的晚饭食堂,原本想着要不要约你在这里吃个饭,又怕你吃不惯路边店。” 也不怪关瑾之这么想。 在池霭的身上,长相身材都是被淡化的标志。 让人受到吸引的,是源自她的举止和气质之间的干净和纯粹。 哪怕不穿高定,不拎名牌包,关瑾之也会下意识认为,她不该出现在老破的路边店里。 粉嫩的午餐肉经过牙齿的咀嚼,很快消失在关瑾之涂了淡玫色口红的唇间,池霭也有样学样把筷子伸进汤里加了片毛肚,就着饭吃下去,鲜香麻辣的滋味刺激着味蕾。 她开了句玩笑:“我确实很少在外面吃饭,不过是因为哥哥管的比较严。” 不是父亲,而是哥哥。 关瑾之想起医院提到过的往事,说徐医生救治他们没几年,就在意外事故中丧生。 望着池霭温和坚韧的眉眼,她突然觉得比起生下来就是孤儿的自己,拥有一位好母亲却没有留住的池霭,也有着同病相怜的遗憾和惋惜。 她的心不禁柔软了几分。 在对着恩人的女儿应有的郑重里,又多了几分同年轻妹妹相处的亲近。 她说:“要不我们边吃饭边聊天?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影响池小姐的素材质量。” 池霭道:“当然不会。” 她当着关瑾之的面,把手机里的录音功能打开,平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徐徐引导道,“采访的第一部 分,我想请关小姐回忆一下曾经在慈恩福利院的生活。” “福利院的生活吗?” 关瑾之端着饭碗的手腕悬在半空中,夹菜的筷子也随之停了下来。 她做出思索的模样,“其实福利院的生活算得上平静幸福,那种小说里或者报道里揭露的什么侵吞善款的行为并没有在我们院里出现,谢茹谢院长,嗯、她是个很好的人,那个时候虽然日子比较清苦,但她对我们一直都很不错,经常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添衣添物。” 谢茹这个名字停留在池霭印象里的记忆尚且很新。 她想起对方和祁言礼相处时,犹如母子一般的亲密。 她又问道:“那你和我的母亲……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的母亲才会选择救助你的呢?” 关瑾之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放下碗筷。 她揉了揉靠近耳垂边缘,沁着晚风凉意的肌肤:“如果我说,我也没有特别和你的母亲亲近,你相信吗?好像是孩子们一起去做了身体检查,医院说我和另一个男孩心脏里的问题比较大,只有尽早做手术才有可能康复——你的母亲知道了以后,就跟谢院长商议,等不到善款就先自费为我们治疗。”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受了恩惠,说到底,我也没付出什么。” “那时候徐医生隔三差五过来福利院,我围着她也只不过是想要得到新玩具新衣服。” 关瑾之的言辞直白诚恳,并没有夸大自己和池霭母亲之间的缘分。 但也只有这样,池霭更能理解母亲灵魂深处的高尚和善意。 她只是凭借自己的本心去治病救人,不为了别人的逢迎,也不会因为感情而偏私。 “徐医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救了我们,并没有要求福利院对她做出特别的感谢表彰,她所得到的,也仅仅只有一张与孩子们的合照。” “这么好的人,做了从来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像是某些福利院的捐助者,或者前来做好事的义工一样,巴不得受帮助的孩子给他们鞠躬磕头。” 察觉到自己的言辞逐渐有些出格,关瑾之不好意思笑了一声,收住了话题,只道,“如果拍摄慈善广告片的时候,真的能出现她的片段,纪念一下她的善举,也挺好。” 池霭并没有计较她的辛辣言语。 她透过关瑾之的描述,仿佛又一次笼罩在母亲的温柔怀抱之中。 她看着关瑾之的眼睛:“比起冰冷的素材,你们好好生活着,何尝不是一种纪念。” 池霭的嗓音平淡,却倾注了对于母亲无限的思念。 关瑾之的眼眶渐渐泛红:“池小姐有任何需要,我都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池霭摇头谢绝了她的请求:“不管公司最终会不会选择我这条素材,但我想母亲选择帮助你们,你们就承载了她灵魂中的一部分,代替她继续看一看世间美好的风景。”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关瑾之。 在对方垂头擦拭眼泪的间隙,池霭问出第三个问题:“生活在慈恩福利院,有出现过什么让你特别难忘的事情或者人吗?” “特别难忘的事情或人……” 关瑾之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努力将自己从过往的记忆里抽离。 她苦笑着说道:“特别的事,无非就是孩子们私下里争抢衣服吃食,还有相隔几个月一些好看的没有生病的孩子会被领养出去——不过说到这个,倒是有一个很奇特的孩子。” “有多奇特?” 池霭眉心一跳,望着关瑾之问道。 “说起来他似乎不是孤儿,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给丢弃了。” “我也不太清楚事情的真实经过,只知道当时有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偷听到了院长和一个护工的对话,说他妈妈不仅在福利院门口丢掉了他,还自称是他的小姨,无力抚养,所以只能把他送进社会机构。” “但这也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他被母亲遗弃的时候已经五六岁了。明明拥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但他没哭也没叫,他母亲让他站在福利院门口不要跟着自己,他就乖乖站在那里了。” “池小姐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让人很不可思议?” 关瑾之讲述奇怪小孩的故事时,言辞十分流利,相比回忆往事的模糊不定,这个在她看来举止怪异的同伴,仿佛烙印一般镌刻在她的脑海中二十年。 以至于再次向池霭说起,仍感觉到记忆犹新。 可池霭听着她的话,不由得又朝着某个方向产生了几分怀疑。 第33节 ……他会是祁言礼吗? 面对自己母亲的离开都丝毫不哭泣追逐的冷漠孩童,似乎不管怎么对比,都和如今看起来彬彬有礼、十分正常的祁言礼联系不到一起去。 她想了想,问道:“关小姐,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或者叫什么名字吗?” 第30章 “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 “只记得来的时候,谢院长叫他阿夜,我们也就跟着谢院长这么叫了。” 关瑾之拿出手机, 解锁屏幕, 在上面打出夜晚的“夜”字。 至于第二个,有关长相的问题,她思忖片刻,抱歉地对池霭说道:“他的样子我有点记不清了, 大概是丹凤眼, 白皮肤, 小的时候就长得很好看,还有不少女孩跟他表白,说长大了要嫁给他,但他只会冷漠地叫人家滚。” “对了,池小姐,如果你有空去慈恩福利院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他的照片。” “就贴在靠近宿舍的荣誉墙上, 那也是他唯一一张照片。” “因为他实在很古怪,阴郁冷漠, 不合群也从不参加群体活动。”】 “……我觉得他要是性格好一点早就被领养出去了。” “不好意思, 池小姐, 有点扯远了, 反正那张荣誉墙上的照片也跟池小姐你的母亲有关,那是阿夜第一次主动提出合照他也要参加。” 关瑾之后面说的话, 池霭听得不慎分明。 她只知道关瑾之说, 这个“阿夜”就出现在与母亲的合照里。 丹凤眼,白皮肤。 祁言礼的长相亦是如此。 老照片被池霭放在钱包内侧, 此刻她的手指相隔手提包的皮面,抚摸着那处所在。 泛黄的画面里,她能想起的唯有尚且年轻的母亲,那温柔对待万物的笑脸。 至于其他人,那时候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关注不到。 池霭沉默着从钱包里取出那张照片,递给关瑾之道:“你说的,是这张吗?” 关瑾之稍一辨认,立刻雀跃起来:“对对对,池小姐你已经去过慈恩福利院了吗?” 她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寻找名为“阿夜”的少年站立的位置。 然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指着一个尽管在笑,但眼瞳很是冷漠的身影,给池霭看道,“就是他,他就是阿夜,他虽然和我们同住在福利院,但他又会弹钢琴,又会说流利的英语,就像那种有钱人家里走丢了的小少爷——如果不是那个偷听谢院长对话的孩子跟我们提起,我们也不相信他竟然是被亲人遗弃的孩子。” 池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终于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发现这个孩子。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也就是相片的边角,因为时间间隔太久,再加上相片也没有被珍重保存,他的面容随着风吹日晒已有半边模糊发毛。 池霭需要静下心来仔细对比,才能发觉少年五官轮廓之间和祁言礼相似的程度。 所以他不是受到母亲帮助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而是关瑾之口中的怪异少年阿夜。 池霭越发好奇,既然没有滴水之恩的前提,那他无条件涌泉相报的原因是什么。 …… 吃完饭,池霭告别关瑾之。 她趁着夜色尚早,在路边的超市里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 坐上出租车后,不知不觉之中,她对司机报出了慈恩福利院的名字。 关瑾之的住处和福利院隔得很近,一晃神的功夫,池霭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她面朝负责登记的门卫提起手中的东西,说:“你好,我来看望孩子们,请问谢院长在吗?” 五分钟后,池霭在接待室如愿见到了谢茹。 谢茹仍然是上次和她见面时的那身装扮,一双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表情慈良和善。 她吩咐护工把池霭带来的水果牛奶拎了下去。 待大门闭合,她诚挚地说道:“霭霭,谢谢你给孩子们捐赠的物资。” 池霭回道:“谢院长,不用太客气。” 当知道池霭是徐怀黎的女儿时,谢茹就曾经说过,池霭可以跟着祁言礼一起叫她谢姨。 可如今,池霭没有唤出这个称呼,而是犹如陌生人一般的尊称谢院长。 一个瞬间,谢茹突然明白了池霭的来意。 她叹出口气,也更换了称呼:“池小姐是为了言礼而来吗?” “谢院长真是料事如神。” 池霭客气地恭维。 她只说出这句话就没了下文,谢茹又道:“池小姐有任何想问的,可以直接说。” 见对方开诚布公,池霭索性直接问道:“祁言礼,曾经在慈恩生活过对吗?” 闻言,谢茹的目光中平添几分复杂。 随后她点了点头。 “我记得谢院长曾经说过,祁言礼和慈恩的关系,是捐助者和被捐助者。” 池霭说得很慢,她翻出放在口袋里的老照片,垂眸凝望着母亲的面容,情绪不明地说道,“他如果受过慈恩的恩惠,又怎么算得上捐助者,那只不过是长大以后的报答罢了。” “我以为池小姐和言礼来过一趟,回去就会向他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 谢茹本想和池霭对视,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小心翼翼捧着的老照片。 池霭扯了扯唇角:“其实,我和祁言礼先生也不是那么熟悉,他是我未婚夫的好友。” “……” 谢茹一时语塞。 过去的数年间,她总是听到前来福利院看望孩子们的祁言礼诉说自己的暗恋苦恼。 虽然没有见过对方的长相,也不清楚祁言礼暗恋的对象就是徐医生的女儿。 但她看见祁言礼带着池霭来做义工的那一刻,感觉到那种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的暧昧气氛,还以为祁言礼只差临门一脚,即将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今池霭说出的真相,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池霭捕捉到谢茹瞬息产生细微变化的面色,淡声道:“看来他也不全对您说实话。” 消化了片刻,谢茹又恢复到宽容的姿态:“是他的靠近让你感觉到不自在了吗?” “是啊。” “毕竟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明知对方有伴侣的情况下还要想尽办法撬墙角。” 池霭刻意隐藏了她和方知悟之间的真实关系,她很好奇这位对祁言礼有着重要意味的长辈,在听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陡然变成第三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好在,祁言礼的全无道德底线似乎出自他本身,而非被谢茹带歪。 “撬墙角”三个字入耳,谢茹的面孔浮现出几丝失望和手足无措的情绪。 她道:“这件事是言礼不好,等他下次再来,我会好好跟他说一说,如果、如果池小姐和未婚夫的关系一直很稳固,而且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打算,他这样做确实太不应该了……” 谢茹没有指责池霭任何,而只说都是祁言礼的问题。 先入为主的印象存在,她认为祁言礼从小到大性格就有些缺爱和奇怪,倘若两方出现问题,那决计不是池霭这个乖乖女的错,合该责怪早在人心之间沉浮多年的祁言礼才是。 池霭冷眼旁观谢茹言语间躲躲藏藏的纠结,只感觉到好笑。 她轻声问道:“所以谢院长,我不信任他,背地里调查也很合理是不是?” 这话出口,原本指责祁言礼维护于她的谢茹又缄默了下来。 她望着池霭,瞳孔中的千言万语似化作实质从闪烁的微光间涌动出来。 但到最后,谢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打着哑谜:“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该来我这个第三方这里求证,但我可以保证,言礼他靠近你,只出于单纯的感情,并不掺杂其他的东西。” “……你仔细想想,或许你只是忘记了曾经与他发生过的记忆。” - 谢茹的话断在这里,紧接着不管池霭再怎么询问,她都选择闭口不言。 来这一趟,不仅没有收获,反而增加了诸多谜团。 池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慈恩福利院出来,望着漆黑的夜幕缓缓吐出口气。 她清楚只要自己来到慈恩福利院拜访,谢茹就一定会通知祁言礼。 事情进展到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去直面祁言礼,向他求取真相。 但池霭不信任祁言礼,也不愿意对他低头。 她站在灯光昏黄的马路边打了很久的车,将近九点时才回到位于新城区的家。 打开静音的手机,屏幕上提示未读的微信消息有五条——抛开池旸每逢她出门的日常一问“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他去接”,剩下的三条消息分别来自于方知悟和祁言礼。 某种念头闪过,池霭手指一点,最先打开了她平时懒得看的方知悟的对话框。 白色长方形消息栏仅有一条内容,依旧是方知悟不容拒绝的口吻:周五晚上七点,“醉死当涂”要举行情侣活动,我的那些朋友们都要带女伴来,你到时候跟我一起。 池霭停留在消息上迟疑了几秒,选择把方知悟的对话框关掉,暂时不回复。 轮到祁言礼的时候。 她的脑海自发依照他的性格,想象起他该如何舌灿莲花地同自己狡辩解释。 但让池霭失望的是,祁言礼仿佛对她今日拜访慈恩福利院的事一无所知。 他给池霭的留言仅仅关于安德烈导演: 池霭,安德烈导演和我说起,他已经想好了选择哪家公司作为合作伙伴,不过在那之前,周五晚上他打算邀请你我一起坐下来喝杯酒,不知道你是否得空? 第34节 第31章 面对两人仿佛心有灵犀般的同一时段邀请, 池霭很快做出了决定。 但她没有选择给予哪一方明确的回复、 而是打开方知悟的对话框,关心起酒吧情侣活动的具体情况。 这个点,方知悟正在泡澡。 他坐在宽敞到可以同时容纳四五个人的浴缸里, 一边往高脚杯里倒入醒好的红酒, 一边浏览着池霭发来的信息,懒洋洋地回复语音:“我前几天回家吃饭的时候,正好提起酒吧筹备的活动,大哥说开业以来他还没前来考察过, 就打算活动当天带着女伴一起来参加。” 方知省也要来给自己的弟弟助阵。 池霭听完方知悟的语音, 便知道他三言两语已经将自己的所有退路堵死。 方知省是方知悟在整个家里最尊重敬畏的人, 不同于平日的小打小闹,如果他也打算参加活动,那方知悟一定会铆足劲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 果不其然,在语音的下一行,方知悟又郑重其事地手打了一串文字:【池霭,平时也就算了,但这次大哥在不一样, 你可不要找借口不来,或者到时候给我丢脸出洋相。】 池霭暂时想不到该回复什么。 她又退出界面看了看祁言礼的邀请。 不仅仅为了安德烈导演, 那个来自祁言礼身上的谜团困扰着她, 她也势必要解决。 池霭放下手机, 坐在梳妆台前敷了个面膜, 那头方知悟的耐心也出奇得良好。 见她没有消息发来,只是沉默地等着。 但池霭知道, 最迟在今天十二点之前, 他肯定要得到自己同意的回复。 否则半夜杀到她家楼下软磨硬泡的事情,方知悟绝对做得出来。 要如何对解决掉一个不定时的炸药包, 池霭想了一圈都没什么头绪。 只能打开手机里的其他软件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 此时,社交平台上的一条新闻正好跃入她的眼帘。 新闻跟酒吧派对没什么关系,说的是长青西路上刚开业不久的新世纪水族公园,凭借每逢一三五限定场次表演的水母灯光秀而名声大噪,跻身成为新一代的网红打卡地。 但又因为每日接待的客流量过于庞大,经常发生意外踩踏造成的口角摩擦,有许多慕名前往的游客纷纷抱怨观赏体验不好,希望地方部门引起重视,对水族公园下达整改的指令。 另外还附文了几张打码的游客摔倒,双方争吵的照片。 池霭的目光停留在照片之上,长达数分钟。 她的眸色渐渐加深。 …… 而另一头。 耐着性子等了很久,久到杯中红酒见底的方知悟,终于等来了池霭的消息。 她发的也是语音,一共两条。 清甜柔润的嗓音犹如春天里迎风盛开的雪白茉莉。 池霭说道:“方知悟,你想我陪你参加情侣活动,那你又打算用什么来报答我呢?” 听完这条,方知悟勾起一侧唇角。 他直起上半身,用没有端酒的左手摁了摁腹肌之上淤青渐淡的地方。 池霭柔软手指按揉转圈的力度似乎仍然停留在触感之中,身体随即涌起细小的电流。 从起初对于这种不知名欲/望的尴尬和无所适从,到现在尽管有些赧然,但还算能够接受,整个过程的态度转变花费了方知悟数天的时间。 他又喝下一口红酒,想要回应这本来就是池霭应该配合自己扮演恩爱情侣的场合。 但看着最下方一条未曾点开的语音消息,又决定还是先听完再说。 于是他点开了第二条。 池霭带着请求之意的嗓音犹如细小的火花般,点燃了方知悟血液中的心猿意马。 她柔柔道:“阿悟,有家新开的水族公园我一直很想去,明天晚上你先陪我好不好?” - 第二天,长青西路,新世纪水族公园。 作为限定表演节目的水母灯光秀晚上八点半才开始,因此池霭在给方知悟发送了准确的地址之后,又跟他约定七点半准时在公园门口相见。 其实昨夜直到池霭入睡,方知悟也没有答应来或是不来。 但池霭知道,按照他傲娇的性格,只要不给出直接的拒绝,某种程度上就是同意。 池霭提前十分钟就到达了水族公园的入口处。 为了尽可能顺利地实现计划,她特地给方知悟留言了感谢的话,附带小猫撒娇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在池霭发完消息的不多时,参加任何场合都喜欢迟到早退的方知悟很快从停车场的方向现身,双手插着口袋不紧不慢来到了她的面前。 某个瞬间,池霭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埋伏在了停车场。 只是因为先等在这里的人没面子,才装作刚刚抵达。 “走吧,你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 被池霭的目光盯得有些别扭,方知悟不由得瞪了回去。 池霭这才收回思绪,淡定地夸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穿这一身很好看。” 像是上帝兴致所至时的玩笑,今天约会的他们两个都穿了黑红色调的服装。 远远看过来,有种情侣装的错觉。 池霭夸奖方知悟穿得好看,也就是变相夸奖了自己。 可方知悟明显想到了别的地方上去。 “……又不是只有今天这一身才好看。” 方知悟嘟囔着,长垂如蝶翼的睫毛一颤,灰绿眼珠从直视池霭的面孔偏到了水族公园入口处的方向,“快走快走,这里又没有设置花钱的vip通道,我可不想在外面排半天队。” 说完,他也不等池霭,自己迈开长腿一转身便走了。 可最后一秒对视,池霭却从他的眼中突然捕捉到一丝浅淡的害羞。 距离灯光水母秀的开始尚有一段时间。 工作日没有出现人流如长龙的情况。 排了二十分钟队伍以后,两个人走马观花地在公园里游览起来。 除了最吸引游客的表演,公园里还坐落了大大小小的场馆,有互动式的游乐设施、讲解海洋知识的剧场、水上乐园,以及常规的水族馆、水生生物饲养展示场所和海洋主题餐厅。 方知悟本来还在嘲笑池霭居然也会喜欢这种父母带着小朋友来的幼稚地方。 但当他看见游览在各个场馆中,头上带着小丑鱼饰品,手里握着贝壳造型棉花糖,时不时停下来相望一秒,或是甜甜蜜蜜互喂一口的恩爱小情侣时—— 他保持着不屑微笑的唇角终于抿了回去。 池霭故意逗他:“难道你谈恋爱的时候都不约会的吗?” 方知悟不服气地反驳:“约会去瑞士滑雪,去大堡礁潜水不好吗,谁爱来这种地方?” 池霭并不揭穿他的虚张声势,只说:“来都来了,先去水族馆看看吧。” 进入水族馆之前,要经过一个海底通道。 高强度的钢化玻璃在方知悟和池霭的头顶左右构建起壮观的半球形隧道,深蓝的海水之中或美丽或怪异的鱼类悠然游动,伴随着水草摇曳漂浮,让人仿佛置身于海洋的怀抱。 “那应该就是锤头鲨吧?” 池霭指着从自己头顶游过去的、一条奇形怪状的鲨鱼问道。 方知悟同时抬头,观察着它如同铁锤一般横生在嘴前的眼睛和头颅,回答:“嗯,它的学名也叫做双髻鲨。” 作为一个冲浪和潜水爱好者,方知悟了解的海洋知识比池霭多出不少。 他回忆着自己在海边度假时,听那些白人叽里呱啦说起的恐怖传闻,刻意压低声音磨着牙尖对池霭道:“你别看这种鲨鱼长得滑稽没那么吓人,实际上,它每年袭击人类的次数一点都不比大白鲨少,要是你在冲浪的时候正好看到这家伙从海中跃出来的头颅,下一秒估计半条胳膊就要被撕下来出现在它的嘴里了。” “……真的吗?” 池霭配合地肩膀一抖,拉住方知悟的衣袖,“那我不想看它了,我们快走吧。” 终于找回了刚才说起谈恋爱约会时在池霭那里丢的场子,方知悟颇为得意。 他眯起眼睛,正想着再吓唬池霭两句,却感觉到手边一沉。 隔着一层布料,池霭柔若无骨的手指像是寻求依靠般抓紧了他。 方知悟的心脏又在这个时刻猛地跳动了一下。 上上次是接吻,上次是池霭坐在他的身上。 前两次还能用生理欲/望的吸引充作解释,这一次方知悟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理由。 他不由得默许了池霭对于自己的靠近和逾越,冲到嘴边继续吓唬对方的话变成:“……其实也没那么吓人,当你遇见它只要不主动进攻,大概率它不会追着你不死不休。” 方知悟讲,池霭听,两个人离开海底隧道,一路进入了水族馆。 和海底隧道那种仿佛万千鱼类游弋在咫尺之间的冰冷压迫感不同,光线明亮,装潢俏皮的水族馆更让池霭感觉到轻松和喜爱。 她进入此处后迅速放开了方知悟的衣袖,人也没有继续跟在他的身边。 她轻盈的脚步在大大小小的方形玻璃箱前掠过,时而掏出手机对着展示的鱼类按下拍照键,时而俯身凑到旁边的说明介绍前,仔细阅读着水生动物的信息。 方知悟心里骂了句没良心,却是没有迈出跟随池霭一起观赏的脚步。 他天性不喜欢拘束,看着这些水生动物,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被压迫在人为建造的狭窄生活领域,而不能尽情在广阔的自然中游动有多么压抑和难受。 方知悟兴致缺缺地驻步扫视了一圈,见池霭仍然没有回来找自己,只好迁就地走向她。 谁知走到池霭身边,对方还是没有给他一个正眼。 方知悟忍不住将自己和展示箱里的鱼类比较起来,得出结论,它们才没有自己好看。 他伸出手指戳了下池霭,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这里吗?” “是啊,至少维持在这个玻璃柜里,哪怕旁边的介绍写明了它们是剧毒生物,也让我觉得很无害。”池霭的视线终于不再聚焦于眼前,她转过头来,望着方知悟一本正经说道。 “可你不觉得它们很不快乐吗?” 第35节 方知悟说,“原本生活的领域那么大,如今为了满足人类的喜好,只能被拘束在这个破玻璃柜中,我要是这条鱼,我肯定会得抑郁症。” “或许你的想法是对吧。” 池霭没有反驳,她再次侧过面孔,注视着玻璃箱里的小巧鱼类郑重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对方知悟说道,“可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喜欢的东西就要像这样——永远生活在可控制范围内,供我日复一日地欣赏,又不会伤害到我,我才会觉得很好。” 第32章 听着池霭的话, 方知悟的眉峰很快皱起又展开。 他没有强迫别人非要和自己三观一致的喜好,仅是带着点戏谑的意味说道:“看不出来,远近闻名的好人池霭小姐也会有如此自私自利的时刻。” 池霭并不感觉受到冒犯:“如果任何事都能够无私的话, 那就不叫好人, 叫圣母了。” 方知悟觑着她道:“恭维你一句,你就真的坦然收下好人这个称号了啊?” 明知道对方就是挖好了这个陷阱等着自己往里面跳,池霭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方知悟,轻声道:“那, 方知悟, 你认为我不好吗?” 被池霭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 方知悟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这场头皮泛着麻意的对峙中落败脸红,不过,他又哪里还能想得出来怎么回应才能占据上风。 大脑空白几秒,方知悟却是看回了玻璃箱内那群令他提不起兴致的鱼类,鼻尖轻哼了一声,嘟囔着说道:“……你明明是最坏的人。” 至于为什么坏,他没有说下去。 “你说什么?” 池霭却好像没有听到, 注视着他悄悄发烫的耳廓又询问一遍。 “……没、没什么!八点半快到了,该去排队了!” 两人入园的时间实在不算早, 只简单游览了海底隧道和水族馆, 那头水母秀就要开场。 抵到表演所在的d场馆时, 检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所幸开放的检票通道够多, 八点半的最后两分钟,两人终于进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趁着明亮的灯光还没熄灭, 池霭打量了一圈剧场的布置。 空间还算宽敞, 也是选用了接近于海洋的蓝色作为主色调。 一共三层,观众席呈半圆阶梯状向上, 有点像影院的构造,区别在于没有设置多余的、座位之间分割出来的上下通道——倘若观众想要中途退场,或是去上厕所,只能进去两边的楼道,里面有狭窄的回旋楼梯,也是最容易发生踩踏的地方。 池霭粗粗把剧场的布局刻入脑海,下一秒,头顶倒悬的灯光尽数关闭。 有一个空灵的女声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接着,自后向前的一束聚拢光线笔直投向舞台。 黑暗中,观众视线受阻的间隔里,一个巨型玻璃水族箱突然出现在舞台上。 不过它显然还暂时不是当下的重点,灯光快速掠过其上之后,向左伴随着入场者的脚步,在还没有亮起的舞台投屏上,炸开一个又一个逼真的海浪水花。 池霭专注地欣赏着,同时感觉到座位扶手上的装置喷出沁凉微小的水汽。 “哇哦。” 她右手边坐着的方知悟抹掉脸颊上的水珠,不咸不淡说道,“好像是有点东西。”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实力并非如此,那位入场的表演主持者身上忽然迸开照亮整个身形的白光,展开双臂对着观众们高声邀请道:“准备好了吗,与我一起领略水母的世界!” “准备好了!” 被调动起兴致的男女老少们振臂呼应着。 池霭不得不承认,这个单凭一己之力,就让新世纪水族公园成为新一代网红打卡地的节目,确实设计得很是别出心裁。 那位高喊的年轻男性表演者,与其说是主持人,倒更像是承担着驯兽师的职责。 在他激亢话音落下的瞬息,初始的那束水蓝光线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转眼化作了万千丝缎般的光束,辉映着飘荡在巨型水族箱里的半透明水母们。 水母轻盈而优雅。 光束无形而丝滑。 在驯兽师手中指挥棒的引导下,水母和光束一起模拟成各式各样的动植物形象,在背后微微泛着流光的巨幅屏幕上,演绎出同海底世界有关的童话故事。 这个故事并不来自于世界上任何知名的篇章。 起码池霭没有读到过。 她认真地看着剧情,发觉它们对于大人而言,也十分趣味横生。 故事叙述的频率很快,在被梦幻的光效和配合默契的水母所震撼的观众还没有反复琢磨前,便已经又展开了新一轮画面的组合,让人为跟上节奏,只能放空身心,沉浸体验。 …… 短短的规定表演时间十五分钟转瞬即逝,水母演绎的童话故事才完成了第一幕。 驯兽师摘下头顶的高帽,俯身屈膝致以谢幕礼,大声告诉观众第二幕的表演日期。 而这还不算彻底的结束。 仍然是开场时的那道女声,她不再说话,如海妖塞壬般吟唱起没有歌词的曲调,它们化作海浪自剧场的四面八方响起,使人从童话的幻想世界脱出,来到更为浩瀚神秘的异闻中。 驯兽师的声音浸润在吟唱之间。 却又清晰可闻。 他缓缓讲述起另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生活在海边的民族叫做斐泽尔,他们世代以捕鱼为业,坚信自己是大海孕育的子女。” “海洋无情,浪涛汹涌。” “终生与这片蔚蓝之境相伴的人们,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冰凉的海水吞噬。” 吟唱时而尖锐,时而轻柔,像极了喜怒无序的海洋。 而驯兽师站在装载着水母的玻璃箱前,目光坚定,平举指挥棒指着前方的某处。 一个巨大的水母状的图腾顿时在屏幕上现形。 驯兽师平静地说道:“而斐泽尔人却认为,死在海中,便是回到故乡。” “他们从不畏惧黑夜,也不畏惧翻涌在海面的暴风雨。” “当他们迷失方向,便会有发光的水母聚集在海面,庇佑着他们,指引归家的道路。” 斐泽尔人的故事当然是假的,也不会真有发光水母指引回家的路。 但当他的指挥棒缓慢抬起时,整个剧院的灯光又一次熄灭了。 接着,观众席间发出小小的惊呼。 一只没有实体的幽蓝水母赫然出现在空气里,然后是十只、百只、千只。 池霭和方知悟的身畔,也围满了脱水而出的水母群们。 它们伞状的半透明身体之下,有丝线一般的触手荡漾出片片涟漪。 美丽的、神圣的,有剧毒的生物。 由于太过逼真,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方知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他保持着清醒,在真假难辨的场景中伸出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穿过水母的身体,得出结论对池霭说道:“不过又是一种故弄玄虚的光影投屏。” 池霭压低声音:“小声些,别破坏气氛。” 那水母像是感觉到了方知悟的看不起,摇曳着触手自他眼前快速离开。 池霭向旁边一看,才发现所有浮在原地的水母都动了起来,组成了看到过的巨大图腾。 驯兽师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向它许愿吧,发光的水母会为你驱散黑暗,实现梦想。” 层层氛围已经渲染到这里,哪怕明知都是假的,人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向它默诉心声。 池霭虽然不信这些,但她的眼睛也合群地闭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成祈祷状。 在她阖眼之前,视线里的方知悟仍旧抱臂后靠椅背坐着,面上充斥着几分无动于衷。 于是她不再分出注意力,只在内心默默地祝愿道: 希望池旸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希望自己能过上想要的人生。 也希望江阿姨可以早日康复,让一切生活都回到正轨。 池霭的许愿格外漫长。 再睁开眼时,灯光渐次亮了起来,楼道两侧的大门打开,准备接纳观众退场。 池霭被刺目的光线晃了下神,低下去揉了揉涌出生理泪水的眼角。 方知悟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打趣她道:“不是吧,你是许个愿把自己感动到哭了吗?” 池霭淡定地擦掉泪水:“是灯光太刺眼了。” “我才不信。” 方知悟说着,就要站起身退场,又被池霭拉住袖口:“等等再走吧,人太多了。” “行啊。” 方知悟答应得很爽快,坐回去顺势反手扣住池霭的小臂,凑近身子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纠缠道,“那你告诉我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池霭看了眼毫无男女自觉的他,说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我不管,本来也是假的。” 方知悟越凑越近,他身上的广藿与薄荷香气几乎把池霭整个拥紧。 有经过他们身前的行人,露出被小情侣腻味到的表情。 池霭实在没办法,只好挑了最后一个愿望告诉他:“我希望江阿姨手术顺利,身体尽快恢复健康,还和小时候那样,可以领着我到处旅游,到处吃喝闲逛。” “……” 听到池霭的心愿,方知悟自下而上盯着她的瞳孔,却是没有松开手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几秒,像是在检验池霭有没有说真话。 等到他们这排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捏住她的手指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第36节 池霭道:“我什么都没说。” 方知悟笑着说道:“你没说话,我没听到,愿望就还是生效。” “走吧,没几个人了。” 他倏忽心情很好,拉着池霭的手站起来,“等会儿走楼梯的时候,你就拉紧我的手,有我在,肯定不让别人踩到你的脚。” 池霭却在他们就着手拉手的姿势走到楼梯口时,将手掌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去。 望着方知悟回首的眼神,她道:“这楼梯太窄,后面还有人没来,别给他们挡道。” 方知悟发亮的视线立刻沉了下来,池霭不得以,又添上一句好听的话,“你就在我前面开路呀,阿悟,我跟在你身后走,也很安全的。” 方知悟的面色臭了一半,闻言抿了抿唇,算是答应。 于是他走在前,池霭相隔一级台阶,跟在后。 几十秒后,晚出来的十来个游客掐着最后的退场时间拍完照,终于一股脑涌了出来。 刚才还空出不少的楼梯间又开始变得局促。 似乎天都在帮着她完成计划。 池霭估算着台阶到中间缓冲平台的距离,刻意放慢脚步,错开了方知悟身后的位置。 倒数第五级。 第四级。 第三级。 池霭再度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调整到不会误伤的角度后,她深呼吸一个来回,而后放任膝盖弯曲,脚掌只踩到三分之一的地面,脱线风筝般向平台大理石砖的地面跌去。 避开骨骼和皮肉薄的地方,不要让容易受伤的部位率先与硬物接触。 故作惊慌的低叫声出口后,她在心里想道:只要摔这一跤,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去参加方知悟的情侣活动。虽然有些痛,但自己控制好力度和角度,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池霭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身体倒下的短短两秒里,她的脑海会闪过那么多念头。 然而随着重物倒地砰地一声,回过神来的她发现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危险临头,方知悟没有任何犹豫地展开双臂接住了她,而自己踉跄着结结实实跌倒在地。 身形僵直一瞬后,疼得面色扭曲。 第33章 将方知悟送入就近医院的外伤急诊处, 趁着值班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的功夫,池霭关上门出来,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通知方家人。 她的目光在通讯录中并列的三位方家人名字上游移片刻, 最后选择拨通方知省的号码。 “喂, 池霭,怎么了?” 电话嘟嘟响了五六下才被接起,方知省的那头传来下属汇报工作的动静。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知省哥, 阿悟他出了点事……” 听见事关方知悟, 方知省侧头小声吩咐了句什么, 周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池霭顺势将方知悟受伤的情况简要说明,又充满歉意地说道:“抱歉,是我不好。” 方知省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道这些都是意外,又不是池霭造成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池霭不由得沉默下来。 方知悟受伤的事虽然并非她的本愿,但都是为了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去参加酒吧的情侣活动, 她才会想出这一系列的计划。 说到底,她难辞其咎。 方知省感受到话筒那边异常的寂静, 以为池霭还在为接受检查的方知悟担心。 他思忖须臾, 再度煦然安慰池霭道:“真的不用在意, 阿悟从小到大身体素质都很好, 这点伤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的。” “好,我知道了, 谢谢你, 知省哥。” 池霭心怀有事,却不再显露在嗓音之中。 她感激地对方知省道谢。 方知省很满意池霭这种不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态度, 他说起正事:“阿悟受了伤,你一个照看也不方便,这样吧,你把你们所在的医院地址发给我,我马上派人过去帮忙。” 两人叙话间,急诊科闭合的大门打开。 池霭看到方知悟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连忙结束通话,上去扶住方知悟的胳膊,关心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方知悟收回撑在墙上的手,随同池霭出了科室的大门,忍耐疼痛的面孔上透出一种做作的潇洒:“也没什么,医生初步判断是尾椎骨轻微骨裂,让拍个片看看。” 担忧则乱,池霭出于一点说不清的歉疚感,好声好气道:“你这样可以走路吗?要不还是别逞强了,我去找个医护人员帮帮忙,我们两个人一起架着你走。” “不用。” “这么点伤,干嘛大费周章的?”方知悟道,“你稍微扶着我点就好了。” 池霭侧脸,看着混有北欧血脉,身高一米九还要出点头的青年,犹豫一秒,缓缓点头。 接下来的上楼拍片,出门等候的过程里,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肩负重任。 好不容易方知悟大发慈悲,说自己坐下骨头疼,要单独靠墙站一会儿,池霭才得以气喘吁吁地坐在歇息的长椅上,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液。 方知悟隔着座椅扶手站在她旁边,乜着眼睛看她:“我很重吗?” 池霭缓了缓道:“……也不是,就是你个子太高,我不好掌握平衡。” 方知悟回忆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微妙地压着嗓音说道:“你哥在家是不是都没好好养你?怎么这些年不长个子,也不长肉,看起来瘦胳膊瘦腿的。” “我一日三餐吃得挺多的,可能吸收没那么好。” 方知悟道:“之前我给你送滋补汤水的时候,倒是看你的脸变得圆润了一点。” 害怕对方再强迫自己每天跟做贼一样下楼,去咖啡店喝他亲手准备的没油没盐的补汤,池霭赶紧转移话题道:“你现在这样,还是应该自己多喝一点吧。” “你要给我做吗?” 方知悟挑眉问道。 池霭目视前方,瞳孔微微发散:“……也不是不行。” 视线掠过池霭放空的表情,方知悟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她曾经在自己家里跟着母亲一起做甜品,结果差点把整个烤箱炸掉的英勇事迹。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为了生命健康着想,还是撤回了这个建议:“算了,我看你平时也很忙,先把自己的一日三餐照顾好再说吧。” 池霭乖巧点头。 两人间的气氛安静下去的时候,她小声道:“方知悟,谢谢你。” 方知悟可以从容应对很多人心算计的时刻,并且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可对上池霭,面对她时不时打出的直球,他总是显出几分手足无措和手忙脚乱。 不自觉的目光闪避,手指下意识地勾绕过黑发,他用舌尖抵着齿关含糊不清地回应道:“咳……有什么好谢的,换作是别人摔下来,我也会出手帮忙的。” 池霭没有说话。 她假装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不曾撞见过方知悟在对待他人时的傲慢和冷漠——高中的时候,把学妹的情书直接扔进垃圾桶,对方捂着脸在原地哭泣也不带回头多看一眼。 跳级到国外留学时,则更加过分,听见将自己堵在墙角的白人男同学的告白,笑着用对方家乡的母语,发音正宗且大声地回应道自己最讨厌同性恋了。 前者为池霭亲眼所见。 后者是聚会时,听到和方知悟一起留学的同伴提起。 她的心刹那间平添诸多乱绪。 方知悟没有留神自己的改变,她却很清楚他的变化因何而生。 她同样清楚,倘若揭开蒙在方知悟真心上的那层薄纱,将对于和方鉴远的交易,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有今后的人生轨迹产生多少直接而深刻的影响。 权衡之下,池霭始终沉默着,和面孔一同垂落的长睫盖住了眼底的波澜。 方知悟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也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于是问道:“你今晚怎么了?总是奇奇怪怪的。”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表达谢意。” 池霭难得的结巴,让方知悟的心不由得愉悦起来。 这点愉悦甚至盖过了他身体上的真切疼痛。 他转动着绿翡翠似的眼珠,望着池霭滑落在肩膀上的如云长发,说道:“谢不谢的以后再说,不过今天你要陪我回家,把我安顿好了以后才能离开。” …… 等待x光片的间隔里,方知省派来的人终于赶到了医院。 两位保镖,一位家庭医生,一位医护人员,四个人甚至能把方知悟抬起来搬走。 方知悟放松的神态又有如冰封冻的趋势。 他盯着他们,询问池霭道:“你给我家里打电话了吗?” 池霭知道他忧虑的是万一江晗青知道这件事会多思多想,便耐心地跟他解释道:“我只给知省哥打了电话,说我们这边需要有人开车过来接应一下,你放心吧,他有分寸的。” 方知悟这才没多说什么。 只是临到上车时,他突然有些不甘地说道:“我这个情况,恐怕要让我哥失望了。” 池霭搀扶着他的手指一顿,无人发觉处,她的眸光闪了闪。 得到方知悟的这句话,她面临的需要两边抉择的麻烦立刻烟消云散。 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如果说花费时间和方知悟逛了圈水族公园也算的话。 池霭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抿住嘴唇,再开口时是无事发生的柔声劝慰:“发生这些事谁也不想的,又不是你的能力问题,我相信知省哥能理解,不会因为这点事对你失望。” “是吗?” 第37节 方知悟反问一句。 但很快又带着微不可察的嘲意轻轻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其实哥失不失望也不是最要紧,毕竟有他如同珠玉在前,许多人天生也没对我抱有过期待。” 恍惚间,池霭似乎发现隐藏在方知悟玩世不恭面具后的另一个影子。待她打算再细致探究,对方却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一边发出浅浅的吸气声,一边坐上了保姆车的后座。 四个人加上一个池霭,把方知悟护送回了他位于市中心的家。 电梯到达对应的楼层,方知悟输入密码。 门开启的一刹那,他却猛地扣住池霭的手,把她拉了进来,将剩下的人关在外面。 “诶?!” “二少,我们还在外面,你开开门啊!” 大门砰地闭合,出色的隔音消弭了频繁的拍门和求告声。 方知悟耍了一时的恶作剧,得逞的哈哈大笑过后又忍不住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池霭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此时也变了脸色:“方知悟,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 “我好痛,好心烦……不要那么多人在跟前闹哄哄的。” 他长臂一展,勒着池霭的腰肢,下巴抵住她的颈窝耍赖道。 池霭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艰难地掏出看一眼,是方知省的电话。 但同样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的方知悟,又不由分说抢走她手中的手机,呈抛物线趋势往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一扔,理所当然道:“就算是哥也不要。” 池霭:“……” 闹腾了几分钟,了解自家弟弟德性的方知省不打电话了,外面候着的人也仿佛都走了。 方知悟仍然把池霭困在玄关和双臂间,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池霭,像只大型的猫咪。 他不吭声,也不动作,满意于当下的温暖柔软,似乎打起了瞌睡。 池霭很想把他推开,又害怕贸然伸手会加重他的伤势。 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无奈地说道:“没有人再来打扰你了,这下你应该满意了吧?” 方知悟阖着双眼休憩了五分钟,才软绵绵地说道:“满意了,好像也没那么满意。” 池霭的头顶陡然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问号。 就在这时,方知悟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赧然和理直气壮:“我有洁癖,在水族公园抱着你跌下楼梯的时候,整件衣服和裤子都蹭上了地砖的灰尘……所以现在,我想洗澡。” 第34章 方知悟像是又一次忘记了池霭是什么样的人。 他拿出逗弄爱慕者的姿态, 用蛊惑的语调说着暧昧的言语。 换来池霭的手指勾住他腰间的布料,一面充满暗示性的摩擦,一面用无理取闹孩子的态度冷静地说道:“我记得医生叮嘱过骨裂初期为了避免损伤程度加深, 最好不要洗澡。但如果这是你的要求的话, 我会尽力满足你的。” 说着,她指尖向内一弯,就想把裤子往下拉。 方知悟脑子轰得一声,想也不想抓住她的手, 愤怒地指责道:“你这个女人为什么从来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公司把你生产出厂的时候是没有在你的脑子里设定害羞程序吗!” 尽管这不是应该笑出声的场合, 但池霭还是被他炸毛的模样逗得勾起唇角。 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是啊,公司只给我植入了竭尽全力满足少爷要求的命令,至于别的东西……我一概都是不知道的。” 一番交锋,方知悟败下阵来。 他忿忿地说道:“不洗澡就不洗澡,可我身上脏死了,一定要擦一擦换套衣服!” 他像是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一般,放弃了对于池霭的桎梏, 两只手羞耻地提着松紧带的裤腰,生怕池霭一时兴起把他扒个精光。 见方知悟不再缠着自己, 池霭也不再继续逗弄他。 她跟方知悟约定好换衣服的时候浴室大门不关紧, 万一有什么事自己好进入照应。 于是, 一墙之隔, 池霭站在浴室门前,拿着手机低头开始回起消息。 方知悟说不关门就不关门, 甚至开了条缝隙, 有细微的水流声在池霭的耳边响起。 她先是跟打了四五个电话的方知省说明情况,然后打开晾了一天一夜的祁言礼的对话框, 跟他说周五傍晚可以,安德烈导演定下时间和地点后他转达一声就行。 祁言礼似乎也在玩手机。 他回得很快,说得却是方知悟的事情:【对不起,今天早上阿悟邀请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酒吧要举行情人节的相关活动。】 【你看和安德烈导演的聚会要不要改个时间,我再跟他沟通下试试。】 祁言礼的态度很委婉,也很善解人意。 但就他最后一句话池霭能看出来,想要改期再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安德烈导演很忙,拍完广告片马上就要回法国准备角逐金月桂奖的事宜。 周五晚上她要是到不了,多半前面的努力就会白费。 池霭清楚这件事的后果,祁言礼显然也清楚。 他没有明说,只是事实摆在眼前,池霭唯有一条路可以选。 是选他,还是方知悟。 然而祁言礼不知道的是,池霭早在他抛出选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用手指快速敲击着屏幕,硬质的指甲边缘发出哒哒的脆响,言简意赅地回复道;【不用改期,你按照我的话来做就可以,方知悟的情侣活动办不了了。】 那头的祁言礼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沉默了两分钟,发来一个没有附带任何文字的问号。 池霭解释道:【他受伤了,尾椎骨轻微骨裂,近期内都不能长时间站立。】 不能长时间站立,还怎么举办活动,怎么迎接客人。 祁言礼问:【什么时候的事?】 池霭回:【就在今天,我和他去逛了逛长青路上新开的水族公园,然后出了点意外。】 这次祁言礼沉默的时间更长。 他的微信状态从正在输入中变成静止,接着又变成正在输入中。 过了好久,才回复:【好,我知道了,等阿悟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会好好慰问他的。】 聊天聊到这里,该交代的事也都交代得差不多了。 池霭看了一眼,就想关掉手机屏幕。 祁言礼的第二条消息又在她手指按在电源键的瞬间跃入眼帘。 他问道:【那你们现在是还在一起吗?】 想到安德烈导演的事还要麻烦他帮忙,池霭耐着性子组织语言多回了一句。 她本想说是的,因为方知悟发脾气把方知省派来的人都赶跑了,自己不得不留下来收拾烂摊子,结果字才打了一半,浴室里的方知悟喊了起来:“池霭,池霭!” “怎么了?” 池霭立刻回应道。 方知悟却突然不说话了。 池霭担心他在浴室摔倒,便来不及打那么多字,只说“嗯在他家”就把消息发了出去。 她把手机揣进连衣裙口袋里,转身握住大门的金属把手,问道:“方知悟你怎么样了?你有没有穿衣服,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属于方知悟的青年音依旧没有穿来。 一秒后,浴室传来一声撞击的动静。 方知悟摔跤撞到头昏过去的可怕猜想在脑海闪现,池霭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转动门把手,一边喊着方知悟,一边冲了进去。 浴室内,雾岚般的水汽萦绕,花洒的处于打开的状态,温度偏高的热水不断倾泻而下。 池霭一眼就看见了方知悟。 值得感谢上天的是,他没有摔倒,双手撑在洗手台的边缘,勉力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而不幸的是,他只穿了一件轻薄的t恤,还被淋湿了一半,光溜溜的下半身不着寸缕。 池霭愣住。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眼睛不应该长在正前方、 头顶还是脚底,总之哪里都好。 她略带窘迫地低下头。 又看见了方知悟没有穿上的平角内裤落在自己的脚边。 方知悟:“……” 池霭:“……” 她的喉头上下一滚,蹲下身用尾指勾起了内裤,硬着头皮说道:“需要帮助吗?” “池霭,你出去,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方知悟的声音硬邦邦的,池霭利用余光打量他被衣料覆盖的上半身,发现他就算与自己“坦诚相见”也没有改变原有的姿势,显然尾椎处的伤口如同钉子将他定在了原地。 他见池霭不走,更加恼羞成怒,拔高声调:“……不许看了!” “我没有看。” 池霭哄着他。 确定大概的走位后,她闭上眼睛向前几步,单手拎着内裤,另一只手触碰到了青年的胳膊,“你这样是不是很疼?我没有看,我把眼睛闭上了,你先抓着我的手臂慢慢站起来。” 尽管在花洒热水的源源不断喷洒之下,浴室里的温度很高,但从被池霭打开的大门那里吹过来的冷风,令得方知悟感觉到下半身一凉。 他尴尬地整个人散发着凶猛的粉意,索性不管不顾拉着池霭的手臂站了起来。 第38节 察觉到方知悟的姿势改变之后,池霭又试探性地问道:“方知悟,穿上这个吧?” 她像是展开一面旗帜一样,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内裤。 “……你别再说话了!” 方知悟羞得快要爆炸,一把夺过内裤,抵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道。 池霭严重怀疑如果吃人不犯法,方知悟今日会在浴室里把自己嚼碎了吃下去,好把他二十六年以来最见不得人的痕迹就此掩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池霭的右手边持续着。 方知悟穿内裤的动作很慢,由于疼痛,还时不时发出类似小动物的抽气声。 他穿戴好遮住重点部位后仍然不肯消停,放开了池霭的胳膊,两手又撑回洗手台,沉着嗓音发出指令:“我弄好了,你快点出去,我要待在这里静一静,你再来烦我。” 饶是池霭耐心很好,这种时刻也不耐烦了起来。 她突然睁开眼睛,冷冷道:“方知悟,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现在出去,你要是待会儿又脚一滑摔个头破血流怎么办?” 方知悟被她冷漠的语调说得一怔,转头不肯服输地回嘴道:“头破血流就头破血流,横竖我又不会跟赶过来的医生和警/察说是你谋害我的!” “你在别扭什么?” 很奇怪,按照两人的身高来说,池霭明显处于下位。 然而她挑起眼梢,自下而上审视方知悟的时候,清秀的面孔又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她冷不丁加了一句,“是因为被我看到了吗?” “……” 在池霭没有说出这句话之前,方知悟还能自欺欺人对方低着头根本瞧不见什么。 然而,当他听见这句话,身体中翻涌的气血也随之攀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顶峰。 偏偏池霭还要在他的耳边步步紧逼地说道:“我看见了,很不错,看得出来你身体很好。” “你不应该引以为傲吗,方知悟?” “很多人做医美做调整,追求了一辈子,也长不成你这样。” 在对方连呼吸都静止的无言里,她注视着,轻描淡写补充道:“哦,现在更好看了。” 方知悟再也忍无可忍。 他很想大声地指责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寸感。 可是在他眼里很少做出逾越行为的池霭,却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睛,另手捂住了他张开欲言的薄唇。 “唔唔!” 灼热的意识被池霭不容反抗地控制着。 方知悟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崭新的、不同于他以往人生轨迹的,难以言说的滋味。 …… 半个小时后。 方知悟平静了下来,池霭也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 由于尾椎骨裂,他高大的身体仍然“小鸟依人”地倚靠在池霭纤瘦的肩头。 而池霭只是视若无睹地洗着手。 “池霭,我就说过,你才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圣母——” “你是这世界上最诡计多端的坏人。” 方知悟的语调懒洋洋的,配合着略显低哑的尾音,像是在唱歌。 “嗯,你说的都对。” 池霭犹嫌不够干净,又取了些洗手液再次仔仔细细搓洗指缝。 方知悟望着她纤细的手指,脸上没有完全褪下去的潮红再度升起。 他半弯着眼睛,有湿润的亮光在瞳孔间闪烁,绵软无力地指责道:“你还嫌弃我。” “我没有。” 不想拿使用过的毛巾擦手,最终池霭选择撩起方知悟的t恤将双手的水渍擦干。 结实而性/感的六块腹肌在方知悟的呼吸间来回起伏。 池霭不由得放缓呼吸,移开了眼睛。 而不知想到什么的方知悟,忽而小声对她说道:“……你要是喜欢,也不是不可以多看两眼。” 第35章 欲/望的发泄, 似乎能够排解精神之中累积的痛苦。 等到离开浴室时,萦绕在方知悟身上风雨欲来的压抑感已经消散不少。 池霭掀起宽大双人床上随意铺散的蚕丝被,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再小心翼翼地扶着方知悟, 让他一点一点趴卧下去,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眼下两个人做来都费了不少劲。 待方知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好,池霭又从客厅搬了把椅子来, 关闭卧室灯光, 仅用一盏柔和的床头灯陪伴在方知悟入眠。 经过大半个晚上的折腾, 饶是生龙活虎如方知悟,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池霭闲聊着。 池霭有意让他早点睡觉,便很少回话。 百无聊赖一阵以后,他也就放弃了聊天的打算,闭眼陷入睡眠。 在昏黄灯光的簇拥里,方知悟侧脸的轮廓镶上一层浅金色的柔边。蓬松的黑发,浓密的长睫, 纵使皱起的眉峰处投下的阴影破坏掉几分应有的安详恬静,却依然俊美到惊心动魄。 池霭凝视片刻, 感觉到呼吸被极致的美貌挟持而开始发颤, 随即低头移开目光。 静音的手机里, 池旸的电话还在一个又一个打来。 池霭不厌其烦地将它一一挂掉, 趁着如今空闲打开微信发送消息道:【哥哥,我现在有事不方便打电话, 你不要担心, 晚点我会自己打车回家。】 至于池旸回复了什么,池霭没有看见。 她察觉到手机的光亮会让方知悟睡不安稳, 因此报完平安后就匆匆关闭了屏幕。 池旸不再打来电话,自由受限的池霭也只能坐着发呆。 …… 不知过了多久,趴在床上的青年呼出的气息终于变得绵长起来。 英挺眉峰之间的沟壑也随着睡眠程度的加深渐次抚平。 池霭没有急着离开。 她在心中默数六百秒,然后轻手轻脚站起,打算将搬来的椅子放回原位。 她垂坠在膝盖附近的裙摆却被一只手抓紧。 回过头,方知悟的眼睛没有睁开,混合着浓重的睡意低声说道:“不许走。” 池霭垂眸望着他攥住裙摆的修长手指两秒,才用哄孩子般的语气温言道:“我会抽空多来看望你的,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方知悟其实很困,只是不久前才跟池霭有了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他现在整颗心都落在了池霭的身上,连睡觉都忍不住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她。 闻言,他没怎么经过思考,含糊地挽留道:“那么在意那份工作干嘛——你是我的未婚妻,方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他的话音传入池霭耳际,池霭却是没有说话。 气氛陷在异常的静默里,方知悟的睡意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见池霭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弯起唇角,对他笑着:“那我就先走了。” 触及她眼底浅淡的微光,方知悟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指。 在对方重新转身的那一刻,心跳错漏的一拍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 于是裙摆处的重量消失,行动恢复自由的池霭,紧接着感觉到一个被体温捂热的金属制品,借由方知悟的手塞进了她的掌心。 池霭低头一看,方知悟的声音同时响起。 “这是我这套房子的钥匙,平时没有特别的事情,我都会住在这里。” “大门的密码锁是我的生日一二二一。” “——如果你有空,也可以过来录个指纹,那样进出就更加方便了。” 那是一枚匙柄的材质为黑色小羊皮的钥匙,银调的金属色折射棱角处的粼粼光泽,和方知悟身上的饰品物件相比,它毫不起眼,但池霭知道这东西很重要,并且,她不应该接。 在她犹豫的顷刻间,方知悟又忽然善解人意地给了一级台阶:“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不是邀请你住进来做我家的女主人。等我伤好了,你再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依旧是方知悟式的刻薄话语。 池霭听到耳里,倏而松了口气。 她不再多说什么,颔首说了句“好”。 当方知悟以为她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转了过来,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 无比温柔的动作。 她身上植物的清香如展开的臂弯般将青年拥抱。 黢黑的瞳孔逆在光影之中,方知悟看不清池霭眼里的情绪。 只听见她说:“下次见。” - 乘坐电梯下楼,站在轿厢里,池霭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十二点的末尾。 幸好滨市的夜生活足够丰富,哪怕再晚几个小时也能顺利打到出租车。 为了节省等待的功夫,池霭在往小区出口走的过程里就点开了打车软件——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程序居然显示前方排队的人数还有二十七。 第39节 池霭放慢脚步,慢悠悠地走出闸口时,排队的人才堪堪少了三个。 无奈不想打搅池旸,她只好扣上外套,站在夜风肆虐的路边等候。 这时,攥在掌心的手机叮咚一声亮了起来。 却不是打车软件提示排到她了,而是微信新收到的消息。 黑色的猫咪头像悬浮在对话框的顶端,写道:【你往左走三百米,再拐个弯。】 池霭的眸光一动。 她照做后又在避开摄像头的路边见到了熟悉的宝马车。 池霭取消排队,上车没有多问,反而开起玩笑:“怎么感觉你很像我的专属司机。” 祁言礼正在启动汽车,面不改色地回应道:“如果你愿意,我当然很乐意。” 池霭装作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继续用轻松的口吻说:“别了,你这手头一分钟几百万上下,来做我的司机我可雇佣不起。” 读懂池霭的拒绝,祁言礼也就笑了笑,转移话题:“怎么这么晚?” 池霭说:“方知悟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正常的情况下就已经很麻烦了,现在受了伤,说他比平时粘人难搞一百倍都不算过分。” 池霭也累了,说话显得随意。 她抱怨起方知悟,情绪最浅处便透着一股任凭谁都能听出来的熟稔和亲昵。 祁言礼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顿,宝马车堪堪驶出几百米就遭遇禁行红灯。 由于心不在焉,他停车的速度慢了点,红绿灯上的探测摄像头提前拍下他的车牌。 “哎,是不是天太晚你也困了?” 池霭抬头看了眼快门闪光的地方,口中问道,“要不,换我来开?” 祁言礼却没有理会她的询问。 等候红绿灯的间隔里,他突然如梦初醒般轻轻说道:“粘人、难搞、麻烦一百倍,这是阿悟面对自己心爱女人时候的模样,我又怎么会知道?” 池霭没想到说话做事从来迂回的祁言礼,也会有这样直接捅破真相的一天。 她下意识侧头看着他。 祁言礼忽略了池霭蕴含探究的眼神,自顾自说了下去:“阿悟这样爱自己如同珍宝,将自己的感受凌驾在一切之上的人,又怎么不顾安危去救一个不在意的人呢?” 池霭仍在看着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又如同夜空的星辰般明晰可闻:“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阿悟他对你动了心。” 做完结论,祁言礼扭头与她对视。 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心似乎顷刻间全部消失了。 他有些落寞地问道:“被方知悟这样的人喜欢,你也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吗?” 他的瞳孔微微扩大,眼前滑过池霭在微信上回复自己的内容。 【嗯,在他家。】 祁言礼跟方知悟认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对方把任何一个异性带回位于市中心的家。 他清楚方知悟对于自身所有物的浓烈占有欲,哪怕作为知己挚友的他,也只不过在五根手指数得过来的次数里,被方知悟邀请过上去喝一杯茶。 方知悟就这样把池霭带回了家。 他对池霭感情与日俱进的速度叫祁言礼感到不寒而栗。 同时,又有一股克制不住的醋意和破坏欲在祁言礼心间萌发。 他迫切的想要从池霭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她绝对不会对方知悟动心的答案。 被嫉妒的心绪占据着,他凝视池霭的眼睛缺少温润的假象,而变得执拗而阴郁:“你知道的吧,只要忍耐到江阿姨的手术结束,一切就可以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方知悟就算喜欢你,和他结婚以后的生活,难道会是你想要的那种吗?” “怀揣十二万分的耐心照顾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用尽全力、使尽手段去驯服一头不会臣服于世俗约束的野兽,永远实行给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糖的相处方式。” “——你很快就会感觉到累吧?哪怕和他在一起,某个瞬间是美好的。” 池霭丝毫没有躲闪目光。 她兴致盎然地想到,这才是真正的祁言礼。 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皮囊,只是世人所希望看到的伪装。 森冷的、漠然的、哪怕明白自己好友不自知的情意,也誓要通过伤害他来达成计划的。 忆及关瑾之和谢茹口中说起过的,祁言礼在福利院生活时所具备的种种表现,池霭只觉得年少时期某种镌刻在骨血中的本性,从未因为他身份年纪的改变而淡去。 祁言礼依旧是阿夜。 他靠近他,又想得到什么呢? 或许借助方知悟作为理由,他正是想让她把隐藏在两人之间的问题揭破。 可恶劣如池霭,却对探查他忍耐的极限产生了兴趣。 于是她微笑着说道:“言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过,绿灯亮了。” 第36章 方知悟尾椎骨受伤, 就算能走路,也不好意思一瘸一拐地前去主持情侣活动。 最后,“醉死当涂”的一切事宜暂由方知省接手。 他在家待着无聊, 活动的当天一只手机用于叫方知省进行现场转播, 另一只手机则和池霭打着微信视频电话,抱怨起好好的年轻人之间寻求刺激的狂欢派对,被方知省一经手,就变成了清朝遗留下来的保守老古董。 池霭听着方知省那头传来的, 明显和方知悟审美不符合的悠扬管弦乐, 笑着安慰方知悟道:“反正活动以后还会有, 下次再按照你的喜好来举办就好了。” 方知悟靠在床头一阵气闷,见池霭坐在出租车里,问道:“你在干嘛?” 池霭说:“公司原本派我周五出来谈客户,但为了出席你的情侣活动,我就拜托了一位同组的前辈帮我顶上,现在活动取消了我自己有空,想着还是不要欠她这个人情了。” 方知悟哦了一声, 嫌弃地打量着出租车内略显陈旧的环境,说道:“你的驾照不是早就考出来了吗?自己没有车, 天天打的也不方便, 你怎么不去跟池旸说说?” 池霭把掌心的手机向前挪了挪, 放任自己的脸庞占满整个屏幕, 挡住方知悟不客气的眼神,泰然道:“大部分的时候哥哥都会接送我, 再买辆车也没什么必要。” 这倒是实话。 毕竟这些年, 他们的父亲池之轩每个月打来的生活费和过年给的一笔压岁钱积累起来都有不少,池霭想就算她提出要买辆豪车, 池旸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没必要,确实没必要。 她不是很在乎这种填充面子的身外之物。 方知悟听见池霭的理由,又想嘲讽几句池旸抠门小气,只是碍于前几次池霭的警告,只能不阴不阳地哼哼着:“那不还有小部分时候池旸管不到你吗?” 池霭不想继续跟他纠结这件事,选择充耳不闻侧头欣赏窗外的风景。 几百米外,巨大的酒馆招牌在傍晚的霞光中闪烁。 一个穿着深青色西装的挺拔身影立于路边,看起来似乎是祁言礼。 池霭便对屏幕里的方知悟道:“以后再说吧,跟客户约定的地点快到了,我先挂了。” 不等方知悟反应,她按下挂断键的动作很快。 再抬头,祁言礼的面孔映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日的不欢而散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绅士地俯身,用手背挡住出租车的顶框,对池霭做出邀请的姿势:“欢迎。” 池霭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借力下车,前方酒馆五光十色的招牌上写着“joyful night”。 “还真是直白的名字。” 面对这个祁言礼代替安德烈导演选定的聚会场所,池霭如此评价道。 “相信我,你会度过快乐的一晚。” 祁言礼亦同她一起玩笑道。 池霭和祁言礼都来得很早,距离约定的傍晚六点尚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们进去后找了个私密安静的卡座坐下,祁言礼挥手招来侍者,没有翻开酒单,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杯酒馆招牌的鸡尾酒,以及小木桶里装的三桶德国黑啤。 趁着侍者在点单器上记录的空隙,他将手边的酒单递给池霭,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要彻底赢得安德烈的友谊,今晚最好还是喝点酒。” 池霭酒量不好,就算是低度数的啤酒也会喝醉。 她有些犹豫,慢慢地翻看了酒单一会儿,还是决定先看看再说。 于是她点了一份果盘和小吃,又将酒单还给侍者。 祁言礼认为她面对喝酒时略微拘谨的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笑了笑。 酒水送上来不久,安德烈导演抵达“joyful night”。 正好六点钟,一分钟不多,也一分钟不少。 他换了套休闲的常服,有些长的花白卷发自后脑勺梳成一个小揪。 “你们都来得好早。” 他热情地冲祁言礼和池霭挥手,带着法式腔调的英文脱口而出。 祁言礼站起身,让出了向里的通道,安德烈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后,望着桌上用小小橡木桶装着的黑啤,眼神发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的喝酒喜好。” 祁言礼道:“这酒还是当初你带着我喝的,体验过一次的确很难忘。” 安德烈导演哈哈道:“酒就跟人一样,总会那么有几个刻骨铭心的。” 就着这个话题,安德烈导演和祁言礼聊起了居住在法国时的往事,其中多数内容都跟酒类有关——池霭从中看出,安德烈导演似乎是个爱酒如命的人。 她这才明白祁言礼起先说的那句话的用意。 安德烈导演用英语交流,彼此之间的语言隔阂消除大半,池霭听得不算费力,只是想要插话进去一起闲聊,她不懂酒也就算了,连酒都不喝,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很快寒暄完毕,安德烈导演迫不及待拧开橡木桶前端的小水龙头,为自己接了满满一杯黑褐色的啤酒,麦芽的香味混合微苦的气息冲击着池霭的鼻尖。 第40节 “lily你不喝酒吗?” 安德烈导演端起啤酒杯,友好地向她发问。 池霭看着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巨大的玻璃杯,短暂踌躇一秒,很快作出决定。 她从善如流地把杯子递给离酒桶坐得更近的祁言礼,视线却看着安德烈导演不好意思地说道:“听了你们的聊天,我虽然没喝过这种黑啤,但也挺想尝尝的,就是我酒量不太好,喝不了太多,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见又有一个人对自己喜欢的事物产生兴趣,安德烈导演很是高兴。 他特地嘱咐祁言礼少倒一点,又用最近新学的中文大着舌头道:“谢谢池小姐赏脸。” 半杯黑啤下肚后,池霭明显感觉到安德烈导演又对自己亲近了一些。 她按捺着从喉咙中倒灌上来的醇苦滋味,装作很投入地听着打开话茬的安德烈导演分享自己人生的经历和难忘的趣事——尽管两鬓斑白,这位老人的思想却年轻且熠熠生辉。 池霭很懂得社交的分寸,而在座的另一位祁言礼更是长袖善舞的高手。 酒喝了半场,逐渐卸下心防的安德烈导演笑眯眯地问道:“lily,你的性格我很喜欢,既然你是amos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作为朋友,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所以我想问问你,你通过amos跟我认识,是为了你的公司卓际和我团队的合作事宜对吗?” 是或不是,或许换作别人会犹豫选择什么才会让他满意。 但池霭没有纠结这个。 她抬起头来,扶着桌子不让醉意上涌,坦然点头道:“是啊。” 安德烈导演注视着她,情绪不明。 过了会儿,他唇畔的笑意更见温和:“恕我冒昧,其实我还想问问,你跟我合作除了想赚钱、想在上司面前立下功劳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如果我说,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我的母亲,您会觉得我在刻意打感情牌吗?” 池霭同样问得很直接。 相比对面两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她个子娇小,面孔的表情也没有太多真情浓重的意味。 可当安德烈导演看见她的眼睛,看见其中流淌着的怀念哀伤的气息,像是被一支锋利的箭镞穿透血肉,破开防御,直达灵魂的内里,他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他温和而包容地说道:“不会,我相信朋友之间没有欺骗。” 于是池霭拿出了一直存放在钱夹里的老照片,双手捧着递给安德烈导演。 待照片被接过去,她坐回原位,慢慢地讲述道:“诚如你所见,照片之中这位被孩子们包围的女性,就是我的母亲,这张照片来自慈恩福利院,之所以被拍摄并保留下来,是因为我的母亲自费救治了院内两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 “她是一位医生,这一生救死扶伤无数。” “而在这个萦绕着光辉的职业之外,她同样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每个月会定时去福利院做义工,为公益慈善事业贡献着自己力所能及的热量。” “她没有讨要过功劳,也没有就此攫取什么好处。” “她做这些,只是因为她喜欢帮助别人。” “可惜天不假年,我的母亲去世得很早。” “而且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奔波在治愈家庭创伤的道路上。” “现在有了余力,我想先从参与拍摄一部公益广告片开始,继承我母亲的遗志,多去帮助别人,让弱势群体得到来自社会的、更多善意的关注。” 由于缓缓涌上来的醉意,池霭说得很慢,也很诚恳。 她沉浸在对于母亲的回忆里,将这段剖白内心的话一一道出口。 结束时,她用余光看了眼祁言礼,发觉对方仍然保持着开始时的平静表情,平静到仿佛不知晓池霭早就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从来不是老照片里的参与者。 池霭的眼神浅浅触碰便已收回,另一侧,安德烈导演的眼中显露动容的情绪。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低声感叹道:“曾经,我也有一个、朋友,会陪我做这些事。” 他的话断在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各怀心事的三个人又碰杯喝起酒来。 …… 喝到十点出头时,安德烈望着窗外的月色,提出结束今晚的聚会。 他用含糊不清的英语说着:“很高兴……今天很高兴,谢谢你,lily。” 直到彻底散场,他也没说为何而感谢池霭。 道别后,酒馆里只剩下越来越多的客人,和相对而坐的池霭祁言礼。 池霭揉了揉自己泛红发烫的脸颊,问道:“我们还要继续喝吗?” 第37章 池霭问这句话的时候坐得笔直, 肩颈绷出比平时还要挺拔的弧度。 任凭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喝了几杯就酒意入脑的醉鬼。 但若说酒精为她带来多么可怕的影响,似乎也没有。 她努力地直视祁言礼, 略微浑浊的脑子里仍然不忘今日到来的另一个目的。 祁言礼望着池霭仿佛白瓷增染釉色的薄绯面孔, 望着她纵使醉酒依然留存着欲言又止的眼睛,清楚哪怕是面对喝醉的池霭,有些两人这几天里未曾提及的事情,终究要道个分明。 于是他打开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移动, 三下五除二发出一条消息。 待收到消息的人给出答复后, 他把手机放回西装口袋,对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池霭说道:“酒,我们继续喝,但是要换个地方。” 他结完账,带着池霭来到酒馆后方的停车场。 池霭一眼看到那辆熟悉的宝马,她不假思索就要朝车辆所在的位置走去。 祁言礼却在这时拦下了她:“不是那辆。” “不是?” 池霭重复一遍他的话,迟钝地回忆几秒, 坚定道:“……车牌号577,没错啊。” 她小小打了个酒嗝, 心里猜测起祁言礼是喝醉了酒才不认得自己的车。 头脑清醒的时刻, 这些念头也仅会在心里打转。 可眼下池霭的城府和矜持都为血液中流窜的酒精而点燃, 她一边想一边对着祁言礼说了出来, 末了还用亮得惊人的瞳孔盯着他,好像在鄙视祁言礼的酒量连自己也不如。 祁言礼瞧着与平素截然相反的池霭, 只觉得十分新奇。 拖着长调软绵绵的甜润嗓音, 红意集中在鼻尖部位的面孔,再加上特意打扮的白色穿着, 直把她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毫无攻击力的兔子。 见祁言礼没有及时回话,池霭不满地用胳膊肘搡了搡他。 在她的世界里,她觉得喝完酒的祁言礼处处笨得可以。 池霭推出去的力度太重。 而常年健身的祁言礼,浑身上下肌肉很是坚实。 这一下她反倒把自己推了个踉跄,幸好祁言礼伸手搂住她才没有摔倒在地。 “你看,我们要坐的车来了。” 祁言礼扶起池霭,处于某些微妙的心思,没有像往常一样收回手。 他单臂拢着她的肩膀,另手指着一个方向。 池霭便略略聚拢起涣散的视线,朝他指的地方看去。 “什么、什么东西,那不是辆库里南吗?” 习惯了祁言礼只比寻常白领好上一些的起居住行,陡然看见对方指着辆价值大几百万的豪车说是他们要坐的车,池霭舌尖发麻,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你什么时候——” “嘘,霭霭,你的声音有些太大了。” 祁言礼竖起指尖抵在唇畔,止消池霭声音的同时,得寸进尺地小声唤出她的昵称。 库里南停在两人面前,下来一个助理模样的青年。 他朝祁言礼恭敬地鞠了个躬:“祁总。” 祁言礼示意助理把后车门打开,扶着池霭上去,他转身走到另一边坐进来。 “走吧,去我说的地方。” “是。” …… 纯黑suv划破热闹喧哗的夜色,朝着通往旧城区的方向驶去。 当开出某一条笔直的大路进入岔道,两旁明亮的路灯光线也随之暗淡不少。 池霭透过贴着防窥膜的车窗向左看,不多时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那是诞生了滨市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起源之海——滨海,滨市也因它而得名。 无论是繁华现代化的新城区,还是落后萧条感的老城区,这片海湾总是不分贫富贵贱,平等而连亘地围绕在整座滨市的边缘,见证日升日落,世事推移。 助理将车开到滨海边,下车打的离开。 宽敞车厢内,池霭在左,祁言礼在右,仿佛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 池霭突然问起不相干的事:“这是你买的新车吗?” 祁言礼回答:“不,这是公司专门为我配的。” 公车私用显然不是祁言礼的风格——况且这辆顶配的库里南放眼整个滨市也算少见,万一被熟人看见车牌,搞不好会引起什么麻烦。 池霭想跑去偷情还要一路鲜花豪车、高歌猛进的行为,似乎只有方知悟才做得出来。 ……祁言礼总不能是被传染了吧? 池霭沉稳的大脑鲜少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时刻。 她并没有意识到“偷情”这个词汇,出现在此处是多么的危险。 而在依靠路灯隐约可见轮廓的黑暗里,一瞬不瞬关注着对方表情的祁言礼,瞧见池霭眸中闪烁不定的微光,轻声说道:“那是我自己的东西,方向盘的触感,车座的倾斜程度,还有驾驶空间的远近,都由我一手调整好……我不想让别人来染指。” 如此深沉到可以称之为有些矫情的话语,从祁言礼的口中道出,池霭眼睑一跳,脱口而出道:“那在福利院的时候怎么办?什么东西你都要和同伴一起分享。” “……” 沉浮的意识突破谨慎的防线,池霭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困惑。 第41节 她在饮杯前预料到了这场酒醉,也计划好了借助酒醉而开启的话题。 她没有选择用眼睛观察,而侧耳无声地留意着祁言礼的动静。 问题入耳的一瞬间,祁言礼坐在月色之下,仿佛化作了一尊静默的雕塑。 他的表情中带着“这一天早该到来了”的笃定和平淡,面不改色地叹出口气道:“我还以为这些话你会更晚一点再问我。” “你要是、有心掩藏,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查得到什么?”池霭每说一句话,就能感觉到有无端的燥热从体内涌现出来,她下意识解开了胸前一枚的纽扣,而这股热意也冲淡了两人之间对峙的严肃感,“你早就想让我知道了,祁言礼……你早就想好了。” 对方大着舌头的模样,与祁言礼记忆里稳坐高台之上的沉稳姿态大相径庭。 他沉郁的心绪在不自觉被触动,注视着悬挂在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亮,半真半假道:“一个人做下一件好事,但是她却忘了,难道被帮助过的人不应该想尽办法让她记起吗?” 福利院的往事太过遥远,任凭池霭有再过目不忘的记忆都很难拼凑完整。 她借着祁言礼提供的语境,努力思考了十分钟自己和名叫阿夜的少年有没有发生交集。 到最后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疼痛起来,也不曾捕捉到任何片段。 捕捉到对方眼里的茫然,祁言礼带着失望轻轻说道:“你看,你终究是把我忘了。” 池霭睁着双眼,突如其来的心虚感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拔x无情的渣男。 祁言礼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佩尔朱克吗?” 池霭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祁言礼一字一顿道:“因为这是我生日的时候,收到过的第一件礼物。” “它来自一位和我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随同母亲前来福利院看望小朋友。然后她穿过拉着手在外面蹦跳嬉闹的孩子们,看到了角落里的我。” “那个寡言沉默又古怪的我。” “当时她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长得真好看呀,在我们小学里,长得好看的小朋友都是很受欢迎的,你为什么不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呢?” 由于酒醉,池霭听任何声音,看任何东西,都仿佛蒙了层轻纱,朦胧而脱离真实。 她听着祁言礼仿照小孩子的语调,说出幼稚又天真的话语,只觉得一切如同梦境。 说完小女孩的语句,回到阿夜本身,祁言礼轻快的语调瞬息变得麻木平板。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没有人记得。” “就算有人记得,福利院紧张的经费也不能为我做些什么。” “她说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把我手里的花送给你好了,早上刚从花盆里摘的,祝你生日快乐呀小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希望你别嫌弃。” “她把那朵粉色的月季花塞进我的手中,转身回到她的母亲那里,再也没有来过。” 池霭很难想象这会是过去的自己。 她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所拥有的完整童年记忆,均在母亲去世之后。 以泪洗面的自己,分崩离析的家庭,以及兄长过得辛苦依然咬牙坚持的面孔。 “后来我询问院长,知道了她的名字。” “再后来,我被人接出福利院,拥有了自己的电脑,查到她送我的花叫佩尔朱克。” 如果不提少年的真实身份,不提小女孩后来的人生遭遇,这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故事。 像是浪漫童话的开端,又仿佛圆满相遇的结局。 可池霭听完祁言礼的讲述,只是低头捧着肚腹咯咯笑了起来。 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一朵不值钱的、随手从花盆里摘的花朵而惦记那么多年。 花朵不能让人填饱肚子,也不能帮人摆脱痛苦。 它甚至于那么娇弱,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少年怎么可能守护得好它? 池霭笑了很久。 又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湿润,漫不经心地说道:“祁言礼,真的会有人那么傻吗?一朵花的价值又有几何,不能吃不能穿的它值得那个少年涌泉相报吗?” 褪去温柔可亲的假象,她冰冷而直白的否定如同一把雪亮的尖刀。 可祁言礼却觉得哪怕这样用力刺进心里。 他低头时依然能够看到在缠绕到刀锋上,摇曳着那与过往如出一辙的粉嫩花苞。 他道:“……更遥远的后来,已经成为豪门之子,入读国际学校的少年阴差阳错发现了他们学校家世最显赫的校霸,有着一位普通人家的青梅竹马。” 池霭挑起单侧眉峰,她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带了点讶然的情绪问道:“你是说,你和方知悟成为朋友……都是为了我吗?” 祁言礼避而不答。 他忽而靠近池霭,下颌线条收紧,眉宇间绷出一片阴霾,郑重的态度仿佛在宣读婚礼誓言:“池霭,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不管出现任何情况,我都不会伤害你。” 池霭看着祁言礼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如果我不相信你,你会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祁言礼毫不迟疑地回答。 若是处于清醒时刻的池霭,大约不会让他做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诚恳,毕竟世界上最容易变化的东西是人心这一真相,她早在与母亲恩爱无比的父亲另娶新欢的那一刻就领悟。 然而池霭终究是醉了。 她歪着脑袋,打量祁言礼片刻。 笑着说道:“好啊,那你现在去为我跳海怎么样?” 第38章 池霭承认, 自己如此要求,并非出于真想让祁言礼去死的目的。 她只是很想知道,总是表现出款款深情的青年, 在听到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世界上真的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吗? 要是真的有, 那何以与母亲恩爱相守二十载的父亲,会在她去世后不久就与自己昔日的学生纠缠在一起,没过几年还将她正式迎娶进门。 池霭本想补充一句跳海二字只不过是个玩笑话,但脑海里滑过父亲与后母登记结婚时灿烂幸福的笑脸, 鬼使神差之下, 她抿紧了嘴唇, 冷眼观察着祁言礼的反应。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青年全盘接受,没有半点犹豫或是意外,笑着说了声好。 他脱掉西装外套,将它轻轻披在池霭的肩头,道:“多穿点衣服,夜里凉。” 然后干脆利落地下车,朝着滨海走去。 月夜之下的海浪来回拍打着潮湿的岸地。 身穿衬衣与西裤的祁言礼一步一步走入水流之中, 放任海平面逐寸吞没他的身体。 池霭没有跟着他一同下车,她仅仅降落车窗, 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情不自禁想到, 一个生母辗转在不同男人身边, 身份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一个明明有父母还要被遗弃的可怜虫,一个咬牙切齿向上爬的野心家。 ——他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就甘愿死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夜晚吗? 被酒精灌溉、生根发芽的恶意不断开出漆黑的花朵, 盘踞在池霭的心间。 她默默数着秒数,等待着原本只打算装装样子的青年, 在发觉自己真的袖手旁观之后,氧气耗尽手脚并用挣扎着浮出海面的可笑场景。 一、二、三、四…… 然而不知道是过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抑或一个世纪。 池霭依旧没有看到狼狈冒出头颅的祁言礼。 月朗星稀的夜幕倒映着风平浪静的海面,他仿佛一抹破碎的泡影就此消失。 池霭这才开始有些害怕了。 她佯装淡定地拿掉肩头的西装外套,推开车门。 只是淡定的姿态在遇到海岸上绊脚的顽石时,化作了踉跄的步伐。 她身形不稳地朝着海边疾步而去。 近距离观察完毕,没有发现任何跟祁言礼有关的踪迹。 池霭小声地呼唤起青年来:“祁言礼,祁言礼,你在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海浪卷过湿地而响起的哗啦声。 ……现在应该报警吗? 池霭费劲地思考着。 她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发觉手机没有随身携带,而是遗落在后座的提包里。 池霭掐紧手掌,指甲陷入血肉,随之而来的刺痛感令得酒意顷刻散了大半。 最后在拨打电话给警察,以及继续呼唤祁言礼的名字两个选择中,她选择了下水。 一步一步,前往祁言礼失踪的附近搜找着、寻觅着。 十月的滨市,白昼尚算气候温暖,过了十点的夜晚,则带上几分寒意。 池霭被冰凉的海水浸润着,举目望去只有渺远的灯火和空阔的天地。 侵蚀肌肤温度的寒冷自脚部起始迅速往上,仿佛燃烧纸张时吞噬洁白的灰烬。 池霭突然由衷地感觉到孤独。 如此寂寥的夜晚,恐怕她和祁言礼一起死在海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捕捞到他们尸体的渔船,会将此定性为殉情。 想到这里,她用一种挫败的、从未有过的认命语调,对着海面大喊道:“祁言礼,我相信你了,你在哪里啊,快点出来吧——” 话音未落,她被什么东西自海面以下握住了脚踝。 伴随着一声本能的尖叫,祁言礼湿漉漉的面孔浮出水流,他拽倒了池霭站立在海床浅滩处的身体,而后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困在臂弯中用力地亲吻起来。 这是一个粗暴的吻。 撕开温良得体的伪装,破碎凡事点到为止的假象。 第42节 他以唇瓣为矛,以舌齿为戈,猛烈地进攻着属于池霭的城池土地。 每一寸口腔的氧气都被掠夺,每一丝甘甜的唾液都被汲取。 “唔放开……” 池霭被吻得眼前发黑,唯能望见一双胜过寒星的眼睛。 …… 祁言礼一边吻她,一边将她带回海边。 他们如同逃出生天的私奔者,一同在岸上倒下,精疲力尽,浑身湿透。 池霭不住地喘着气,双眼无神地看着高远的天幕。 刚才的寻找、亲吻与挣扎,消耗了她的大半力气。 而祁言礼犹嫌不足。 他再次坐起身来,让池霭伏在肩头,抱着她的双腿抬起,使她跨坐在自己的腰腹之上。 躯体的相贴和摩擦终于带起了一些热意。 池霭打了个哆嗦,渴求热源的欲/望催促着她放下身段,朝祁言礼的怀抱依附。 她动摇一秒,伸出双手搭在青年的两肩,将没有任何防备的对方推倒。 于是,祁言礼的姿势就变成自下而上仰望。 池霭问道:“你刚才真的会去死吗?” 与此同时,她柔若无骨的双手滑过紧贴胸膛的衬衫,来到祁言礼青筋迸出的脖颈间。 她用硬质的指甲挑拨着祁言礼的血管,浸湿的睫毛半垂,静候着对方的答案。 疼意、痒意,以及酥麻感从两人相接的部位处传来。 祁言礼看着她,清隽面孔在暗夜里散发出惑人的光晕:“会。” “只要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就算真的死去,我也甘之若饴。” “死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在祁言礼喑哑的话语之间,池霭陡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也死在一个夜晚,狂风暴雨,山体滑坡,白布下的残破尸体毫无血色。 池霭猛地收紧手掌,掐住祁言礼的颈项,她带着一丝崩溃的哭腔低声吼道:“那你就去死吧……我不会喜欢上一个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 纵使池霭清瘦,力量的爆发下,祁言礼依然被她掐得喘不过来气。 他艰难地呼吸着,像是一个里外一起破损的风箱。 威胁生命的要紧关头,他条件反射想要将池霭推开。 但触及对方手臂的一秒,又展开双臂,将浑身冰凉的她拼尽全力抱在怀里。 “不要、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 他的手掌顺着池霭弓起的脊骨,从上到下,用尽量舒缓的力度一下又一下安慰着她,仿佛在轻哄一只应激之下彻底炸毛的猫咪,“我不会像你的、母亲那样,突然离开你。” 祁言礼说完这些,又重复起自己坐在车上时的话。 “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伤害你……” 池霭闭了闭双眼,黏在脸旁的发梢坠落一颗水珠,在她的眼睑下方留下蜿蜒痕迹。 那水珠沿着唇缝渗进口腔,咸涩的滋味,却带着体温的热意。 她竟然分不清是海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在祁言礼被掐得满脸通红之际,池霭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掌。 她像是酒醒了。 冰冷的下颌柔顺贴在祁言礼心脏的前方,听着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用冷淡而柔软的声音说道:“祁言礼,你最好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祁言礼的大脑因缺氧而发闷,得到池霭的赦免,他大口喘气了几声,待蒙着视线的黑意褪去,看到池霭近在咫尺的妥协表情,他才露出欢喜的笑容。 “你相信我了吗?” “霭霭,你相信我了吗?” “你小时候送给我的佩尔朱克我还留着,就夹在我的一本书里,改天我带你去看!” 池霭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祁言礼。 在她的印象里,若非要将青年比作某种动物,那似乎只有腹黑狡黠的狐狸才足以相较。 但直至此刻,池霭突然想起来,狐狸亦是犬科动物。 当祁言礼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时候,也会像狗一样围绕着她鞋边打转,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舐她的掌心,以表达矢志不改的忠诚和爱意。 池霭被祁言礼抱了起来。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抱着她在空荡的海岸滩涂旋转。 夜风荡过湿漉漉的身体,池霭窘迫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祁言礼连忙将她放了下来,紧张地道歉:“对不起霭霭,你是不是感觉到冷了?” 池霭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下次你再跳海,我绝对不会来找你。” 祁言礼打横抱起她,小跑回百米外孤零零充当电灯泡的库里南旁边。 在拉开车门前,池霭伸手拦了下他:“等会儿,这是你公司的车——” 倘若留下可疑的水渍和气息,那真的要说不清楚。 祁言礼却低头亲吻着她的鼻尖:“没关系,我都会处理好的。” 他把池霭抱进后车座,开启热空调之后,绕到另一边将干燥的西装外套拿给她。 池霭披在身上,才感觉到那股深入肺腑的凉意好了些。 谁知像是患了肌肤饥渴症的祁言礼又黏黏糊糊地贴了上来。 他美其名曰替池霭“取暖”,展开长臂,八爪鱼似地拥抱着池霭。 泛着海水气味的亲吻再次落下来时,池霭用一根手指拦住了祁言礼的进路。 她道:“祁言礼,你虽然向我表明了心意,但我没说要跟你在一起。” 祁言礼放缓温存的动作,毫无不满,狭长的眼睛凝视着她,露出专注倾听的情绪。 池霭接着道:“你说得对,方知悟和我不合适。” “可我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能遇见与我契合的人。” “哥哥爱我,是因为我是与他彼此取暖的妹妹。学校的前后辈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善解人意、耐心随和的同伴。就连方知悟喜欢我,喜欢的也不过是我施展的种种手段。” 池霭看着祁言礼黑漆漆的眼睛,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别对我抱有太高的希望,祁言礼,你所念念不忘的又是我的哪一重伪装?” 祁言礼却果断道:“时间会证明我的真心。” “哪怕你要嫁给方知悟,或是选择和他人走在一起,我都不介意。” “当小三,做情夫,什么身份我都高兴。” 祁言礼顿了顿,执拗地下了定论:“霭霭,我到底迷恋于何种面目的你……时间一定会证明。” 第39章 弄成这副样子, 池霭也不好直接回家。 她眼见祁言礼又打电话把起先开车的助理叫了回来,开车载着他们回到市中心。 库里南在祁家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门廊前停车,驾驶座上的助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 祁言礼把房卡递给池霭, 叫她先行上楼, 说自己还有事要和助理交代几句。 待池霭的身影消失在酒店的旋转门后,祁言礼对助理说道:“做得不错,礼拜一会有一笔钱打到你的账户,算是这个月多加百分之二十奖金。” 助理受宠若惊道:“当初就是祁总您赏识我, 才将我一路提拔到了这个位置, 我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更何况只是让我开两次车,帮忙订个酒店房间的小事。” “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但忠诚归忠诚,作为老板我也不能光用嘴说。” 祁言礼捏了捏眉心,神情略微露出几分疲态。 助理见状,识趣道谢,没有再过多浪费时间。 他妥帖道:“祁总, 这辆车我会明天派人打理干净,那现在我送您上去休息吧?” “不用, ”祁言礼说, “你去安排人马上给我送几套换洗的衣服来, 男装女装都要, 哦,对了, 还要热的红糖姜茶, 然后你就回家去吧,其他的事情都不用管了。” 祁言礼又额外交代几句, 才乘坐vip电梯抵达对应的楼层。 他在外面敲了几下门,两分钟后,穿着浴袍浑身散发出腾腾热气的池霭来为他开门。 祁言礼走了进去,发现她应该是刚洗完澡,浴室门半开,换下的衣物散落在洗手台上。 池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默默回到台前,想要将它们收拾起来。 祁言礼道:“进门右转的衣帽间后面还有个小的隔间,里面有专门的洗衣机和内衣清洗机,还具备烘干消毒的功能,酒店每天都会派专人来清洁护理,你可以放心使用。” 池霭正愁不知道该拿换下来的衣服怎么办,闻言点了点头,便想将其送过去。 祁言礼又在这时说道:“我来帮忙好了,你还是赶紧去把头发吹干,卓际接下来就要跟安德烈导演达成合作,你要是在这个时候生病,那可就真的是得不偿失。” 事关工作,池霭疲惫的精神稍稍振作,陡然竖起耳朵。 她问道:“你就这么确定安德烈导演一定会跟我们合作?” “你心里也有数不是吗?” 祁言礼低声感慨一句“卓之琛真应该给你年终颁发个优秀员工奖项”,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想太多,安德烈导演选择卓际不仅仅是因为和你喝了顿酒,以及跟我私下的交情。他综合比对了几家有意向合作的公司,认为卓际的规模还算不错,这几年发展的速度和取得的荣誉也有目共睹。更重要的是,不会像业内老牌的广告公司那样贪婪和强势。” 听了祁言礼的分析,池霭那颗十拿九稳的心中唯一一点不稳也彻底消失了。 她笑着说声谢谢,找了个塑料袋把换下的衣物通通装进,动作轻快地递到祁言礼手上。 接着,她又一转身关上浴室的大门,里面随之响起吹风机的声音。 第43节 祁言礼尽职尽责地抱着塑料袋,没有一点嫌弃的表情。 他走向与浴室相反的方向,进入衣帽间,按下墙壁上的按钮,打开了清洗间的窄门。 清洗间内,洗涤剂和其他工具一应俱全,洗衣机与内衣服清洗机并列叠放在一起。 祁言礼遵循上面的英文,将内外衣物分开取出。 他先是把池霭的连衣裙和打底袜放进了洗衣机。 轮到盛在袋底的贴身衣物时,他探入的指尖又带着几分迟疑。 淡粉的蕾丝花纹,窄小的单薄布料。 祁言礼屈起指节将它们勾出,放在眼皮底下注视了片刻。 鼻尖忍不住凑近一些,隔着咫尺的距离嗅闻衣料上池霭独有的浅淡气息。 他边闻,边觉得自己的行径像是极了痴/汉和变/态。 可感受着池霭的馥郁,他沉郁的双眼闪烁起来,忍不住一再沉溺到底。 …… 池霭一头长发及腰,又密又滑,她保养得很好,在灯光下如同丝绸做成的流云。 但这样的发型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每次想要吹干都需花费不少力。 池霭的长发干透已是二十分钟后。 推开门,祁言礼正背对着她站在床边,能容纳两个人还有余的大床上铺满了衣物。 池霭定睛一看,有男装,也有女装。 在大床的某个角落,她还看到了供应女性的一次性胸/罩和内裤。 祁言礼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雪白的衬衫只来得及扣上最下面的两枚扣子。 胸膛到腹部的衣衫敞着,露出优美流畅的身体线条。 池霭下意识将他和方知悟比较了一番。 得出结论,方知悟更加高大,而祁言礼则显得更为精悍一些。 “霭霭,你已经吹干头发了吗?快来喝刚煮好的红糖姜茶。” 祁言礼的手上正握着三条领带,他望向池霭,面容透着禁欲的温和,身体却是性/感。 池霭看了两眼,捻动着长发的尾端感受干透程度,口中低低说道:“还是叫我池霭吧,池小姐也行,免得叫习惯了在方知悟面前露馅。” 祁言礼的耳廓掠过好友的名字,瞳孔中显出几分阴霾。 但这些阴霾很快无影无踪,他从池霭和方知悟的相处里,揣摩到池霭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便带着点委屈放缓嗓音,落寞道:“我知道……就只会在这间房里这么叫你。” 池霭的视线里映进他略略垂头的卑微姿态,喉头一噎。 心里开始怀疑起难道两个人做朋友越久……性格也会越来越相似? 她只好转移话题:“这些衣服和姜茶都是刚送上来的吗?” 她口头问着,边走上前替祁言礼一粒一粒扣好纽扣。 祁言礼犹自现在失落中,简短颔首道:“嗯。” 气氛又转向阒然。 其实按照祁言礼的性子,他会在靠近脖颈的位置敞开一粒扣子。 可池霭却像是对待古代未出嫁的女子一般,将他从腰到颈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末了,又取过他手上类型不同的领带,横向对比起来。 池霭做这件事时没有离开祁言礼展臂能抱到的范围。 她的眼珠微微下移,打量着领带的花色和图案,偶尔将它们放在青年的锁骨中央比衬。 纤尘不染的棉质浴袍,包裹着柔软馨香的女性躯体。 最重要的是,他清楚在这层覆盖之下,池霭未着片缕。 祁言礼不敢乱看,无奈越是连呼吸都要控制好频率的时刻,他的脑海中越是清晰地勾勒出,正放在内衣清洗机里滚动的单薄布料的样式。 池霭很少会选择粉色的裙装外套。 可她的贴身衣物却是带着两枚蝴蝶结的俏皮少女心。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反差感吗? 姐系的温雅外表下掩藏着冒着粉红泡泡的孩子气? 祁言礼用余光偷偷打量池霭,回忆了一遍过往自己参与的场景,发觉无论是面对方知悟,还是和疼爱她的长辈江晗青说话,池霭似乎都没有展露过撒娇的小女孩模样。 总不能。 是方知悟口中那个,掌控欲过剩的兄长池旸给她准备的……吧? 祁言礼不敢继续思考下去,只因为他稍微想了想,就开始妒火中烧。 其中还夹杂着某些说不清的兴奋和罪恶感。 池霭指尖一顿,为祁言礼挑选了一条菱格纹的深色领带戴上,高于颈部肌肤的体温使得她的手指到往何处,都天然携带一股点火撩焰的奇异能力。 祁言礼被她摸得越来越热。 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开口劝导池霭住手,剩下的让自己来就可以。 可他又舍不得这份短暂的、天亮就消散的温柔。 在祁言礼的沉默里,池霭帮他打了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做完这些,她抱臂后退一步。 抬起眼睛与他对望,若无其事问道:“你需要自行解决一下吗?” 祁言礼向下扫视一眼,饶是堪比铜墙铁壁的脸皮,也禁不住迸裂出一条碎痕。 他蕴着古典美的丹凤眼下方飞快漾起浅淡的红意,克制道:“我穿上外套就出去。” “不用,我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 池霭伸手指着浴室的方向,“那里隔音还可以,你可以暂时进去待一会儿。” “……好。” 浴室大门迅速开合,接着咔哒一声上锁。 池霭这才透出口气。 尽管和祁言礼有过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但自从听到告白后,她对上他便有几分别扭。 感受到脸颊后知后觉涌起的热度,池霭深呼吸几下,稍微放松了浴袍勒紧的腰带。 她不想放任酒精过载的脑海,产生出对于门后祁言礼正在做的事情的想象,索性转移注意力,端起靠窗茶几上的姜茶,同时审视起大床上余下的几套女士服装。 倒是十分用心。 没有一味追求高价的奢侈品,而是选择了她素日里常穿且喜欢的牌子。 大小合适,尺寸正好。 池霭知道替他们去置办衣服的人对她并不了解,也不可能这么心细如发。 所以能做到如此符合自己的心意,得益于祁言礼私下里的百分百用心。 池霭的心绪动容一秒,弯腰摸了摸其中一条米白连衣裙的轻盈下摆——不过她到最后还是没有选中任何一件,仅仅拿走盛在透明包装里的一次性内衣裤。 她饮尽红糖姜茶,在衣帽间中换好被烘干的衣物,对着等身镜将满头长发扎起。 然后开门乘坐电梯下楼。 挥手拦下一辆路过开过的出租车时,池霭才想着掏出手机给祁言礼发条自己回家了的消息。 却不想手机的电量耗尽,已是彻底的黑屏。 - 很久以后,酒店房间内。 咬牙勉强发泄出来的祁言礼打开了浴室的大门。 他寻找着池霭的踪迹,发现安放在玄关处的高跟鞋早已不见。 打开手机,微信没有提示,找遍房间,池霭更不曾留下只字片语。 似乎又是一次冷漠的告别。 祁言礼攥紧脖颈的领带在床畔靠坐片刻。 那种被扫地出门的流浪狗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无神的视线涣散着,扫过垃圾桶里拆封过后的一次性内衣裤包装、 瞬息愣怔之后,由于某种不自觉的遐想,未曾熄灭的火苗又在祁言礼的体内燃烧起来。 他咬住干涩的下唇,突然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地走向衣帽间的方向。 第40章 手机没电, 智能手表没戴,池霭也就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 坐上出租车后,她才通过正前方的车机系统看到眼下将近凌晨两点。 从五星级酒店回家的路又进行了二十分钟, 临到下车时, 池霭边掏出钱夹里的现金支付乘车费用,边思忖着,自己出发前和池旸报备过会晚归,现在这个点池旸多半已经睡了, 等下开门到家, 做什么都要轻一些, 房间的隔音不是太好,以免将他吵醒。 池霭的想法很体贴,动作也足够小心谨慎。 只是没料到打开门的一瞬间,家里灯火通明,池旸挽臂坐在沙发上毫无睡意。 池霭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兄长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的心头有种事情不妙的预感,于是先下手为强乖巧认错道:“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回来这么晚的——今天见面的那个客户很爱喝酒, 拉着我们喝了很久才散场。” 池旸清楚池霭的酒量。 第44节 他见池霭说话的调理和面上的神态尚且清醒,也就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池霭的醉意早在夜晚的一波三折中消散大半, 又在酒店洗过一场澡, 身上萦绕的酒精味道已是微不可闻。她有着全然把握, 便踩着拖鞋走到池旸身边来:“哥哥怎么还不睡?” 池旸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他细致打量了池霭一圈,才说:“你一直不回来我不放心。” “是我的错, 下次不会这样了。” 池霭讨好地拉着池旸的胳膊, 试图瓦解对方手臂交叠的严肃姿态。 而池旸没有一如往常般无奈纵容,他绷着脸拿起一旁的手机, 摁亮屏幕解锁密码,举起它朝向池霭说道:“你微信不回,手机关机,某个人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池霭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亮起的屏幕几秒,看到最上面的两行数字相同的号码,一行是鲜红的未接状态,括号里显示的数字是三,还有一行,则变成了已经接起的漆黑颜色。 池旸没有给电话的主人备注姓名,可池霭却早就把这串象征麻烦的数字烂熟于心。 方知悟。 方知悟竟然会给哥哥打电话。 池霭不知道他跟池旸说了什么,待池旸收起手机,才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正好忘记给手机充满电了,接待客户的地方也没有出租充电宝——方知悟没有为难哥哥吧?” “他能为难我什么。” 池旸轻嗤一声,“只是问我你怎么突然关闭了手机,说有事情想要找你。” “方知悟有说是什么事吗?” 池霭问道。 “这你得自己问他,他真有事也不会跟我说。” 池霭感觉到来自池旸言语之间微妙的赌气,下意识猜测起肯定是方知悟又在哥哥这里说了些引人误会的炫耀话语。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顿时有些后悔为什么出席文夫人晚宴那日,留在方知悟脸上的巴掌印要那么轻。 不过很快池旸就收起了闷闷不乐的状态,他对池霭道:“我对方知悟说你喝醉了酒,到家直接睡了,你等会儿给手机充上电,可不要回复他的电话和消息。” “好,谢谢哥哥帮我这一回。” 池霭弯起唇角,有小巧的酒窝在她颊边若隐若现。 纵使尽量表现得轻松,她眉梢眼角的倦怠依然清晰可见。 池旸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询问,可看到她这副模样,顷刻间只剩下了心疼。 “别说这一回,就算再来十回八回我也肯定帮你。” 他变回尽职尽责的兄长,低声催促着池霭,“快去睡吧,霭霭,你看起来太累了。” 池霭的笑意又柔软了一些,她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池旸,在他耳边说道:“我知道哥哥工作也很辛苦……下次还是直接睡吧,不要再等我啦,见到你累,我也会心疼的。” 简单的三言两语,深知池旸性格的池霭轻而易举哄好了他。 他拍了拍池霭的手臂,刚想说话,忽然在池霭的身上嗅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香气。 那香气来自她的发间,极其浅淡,又挥之不去,似乎是某种精油洗发水的味道。 为什么出去面谈客户,会谈到要重新洗个头发? 这客户是第一次见面吗? 亦或者只是池霭用来隐瞒外界的代称? 池旸无言地反问自己,嘴唇像无形的胶水黏住了一般张不开来。 而池霭没有观察到这点。 她与池旸拥抱完毕就朝他挥挥手向楼上走去。 池旸凝望着她步步向上的背影,后知后觉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相隔了许多秘密。 - 池霭给手机充上了电,没过多久,暗淡的屏幕自动亮了起来。 开机动画结束,尚未解锁,屏保的主界面上就涌出十来通未接来电。 百分之八十来自方知悟,百分之二十来自池旸。 方知悟没有早睡的习惯,这个时间想给他打电话多半也能打通。 只是池霭忆及池旸的嘱托,视若无睹地将它们从消息栏中删除。 过了困劲,池霭精神上疲惫,身体却很难立刻调整到入睡状态。 她靠在床头,捧着充电的手机,打开微信软件。 又是密密麻麻的一大串未读消息。 有同事,有学校的后辈,有关系亲密的好友。 池霭先给祁言礼发了一条自己平安到家的消息,接着又看向软件最顶端的对话框。 同样是方知悟。 最新的一条内容来自十分钟前。 池霭点了进去,从最早的第一条开始看起。 悟:【好无语,我看不上的老古董派对,这些人倒是参加得起劲。】 悟;【你知道吗!我哥!竟然!在酒吧里!放华尔兹!】 …… 悟:【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受伤去不了,你没参加,阿言也打电话来说既然我没到场,那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也不来了,怎么感觉大家好像全都缺席到一块儿去了?】 …… 悟:【好吧,缺不缺席也无所谓了,到场的人打电话来说我哥把活动举办的很好。】 悟:【真无聊。】 …… 悟:【你在哪里啊,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悟:【工作那么忙吗?】 悟:【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呗。】 …… 池霭浏览消息期间,方知悟又发来了条消息,指责她没良心,微信不看回家倒头就睡,酒量那么不好,还要喝醉,一点出门在外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 语气固然是与过往一致的不好听,其中的关切意味却浓到池霭无法昧着良心无视。 她盯着屏幕出神片刻,想着明天起床再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对方。 眼下催眠还是需要看些无聊的视频。 就着单手支撑的动作,池霭将微信的界面往上一滑,正想切出去找个常看的视频软件,却意外地点开了隐藏的键盘,指尖还不小心摁到了几下字母。 头皮发麻的须臾窒息感过后,微信那头的方知悟似乎一直在盯着手机。 池霭的状态跳成正在输入中的瞬间改变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几乎同时,掌心的手机振动起来,视频通话的请求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池霭尴尬的目光在同意和拒绝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然后调整好面部表情按下接听。 “你为什么没有睡觉?” 方知悟中气十足的质问从话筒的扬声器处传来,完全没有一点伤者的虚弱感。 “谁说我没有睡觉。” 池霭冷静反驳,“酒喝多了,半夜上厕所也很正常。” 方知悟就着池霭床头不甚明亮的灯光,从身上的睡衣看到她困顿不满的漆黑眼睛,才勉强相信了半夜醒来去厕所的说辞。 他明知故问道:“那你还困吗?” “困。” 池霭迅速回答,“所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现在要继续睡了。” “不行!” 方知悟拔高声调气势俱足一秒,又在池霭临近死亡的注视里瘪嘴道,“……我不开心,池霭,你能不能稍微陪我一会儿?” “五分钟。” 池霭不假思索地给出一个数字。 方知悟起先还没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反应几秒后才想到,这是池霭陪他的时间期限。 “五分钟也太短了,怎么也要半个小时吧?” “你明天休息,又不用早起——” 他不满地嘟囔着。 池霭道:“你刚才跟我讨价还价的两句话已经消耗掉了十秒钟。” 她表现得心硬如铁,再一次让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方知悟体会到碰壁的感觉。 气闷一分钟,他只好抓紧来之不易的机会。 “你明天来看我好不好?” 他将面孔往手机前凑了凑,俊美的五官即使相隔屏蔽依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意识到这是方知悟发觉硬来不行,改为□□的策略,池霭面不改色:“来做什么?” “你说了你会多来看我的——” 池霭的反问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意识到这点,方知悟带着几分演意的神色真切委屈起来,他漂亮的眼睛泛着湿漉漉的微芒,像是一只主人不在家望眼欲穿的猫咪。 “我说了是有空,但是明天很忙。” 池霭吝啬于轻易给方知悟甜头。 更何况祁言礼明示了安德烈导演选择卓际,她也应当提前做些准备。 第45节 “你要忙什么?” 方知悟歪头问道。 “我和你说过今天在谈客户,他十有八九定了跟我们公司合作,接下来都会很忙。” 池霭义正辞严道。 “可是我很痛……” 方知悟变得小声,他探手到背后按了按尾椎骨的位置,“这几天晚上痛得睡不着觉。” 他故意夸大其词地装起可怜来。 “都是为了救你才会这样的,你怎么这么狠心……” 池霭:“……” 方知悟第一次这么占理,她竟然无力反驳。 池霭想自己终究是这场受伤事件的受益者,便也不好继续冷着脸对他爱答不理。 她叹了口气,放软声音:“那要不你明天先自己去看看。” “我已经叫家庭医生又来看了一次,他说按时吃点止痛健骨的药就会好的。” “……只是骨裂愈合的速度没那么快,吃了药该忍的痛还是得忍着。” 方知悟说着,垂下长睫,依旧是可怜兮兮的语调。 池霭瞧不见他的眸光,只看到两抹蝶翼似的半弧颤抖在眼睑之上。 他到底是长得太过美貌了。 旁人做来带着点女气的表情,放在他的脸上维度剩下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算了。 已经为祁言礼妥协一次,不应该轮到方知悟就厚此薄彼。 池霭再度叹出口气,说服自己,无奈道:“好,我明天下午来看你。” 第41章 既然要去看望某位伤患, 那就铁定不能空着手去。 池霭最后还是没能睡成懒觉。 她早上七点多就起床,去超市挑选了炖汤的食材和最新鲜的水果。 这一次,池霭想继续挑战一下厨艺的难关。 她就不信按照网上最专业的食谱来进行炖汤步骤, 自己还能把好好的食材做成焦炭。 等池霭买菜回来, 池旸也起床了。 他穿着居家服刚走出卧室,就看到池霭拎着大袋小袋踏进厨房。 这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 池旸用奇异的语气问道:“霭霭,你要做饭吗?” 暂时用不到水果,池霭将它们从购物袋中取出塞进冰箱最上面的保鲜层, 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哥, 我下午要去看望方知悟, 打算给他炖点滋补汤水喝。” “……方知悟?” 尽管没看到池旸的表情,但池霭已经从他重复这个名字的语气里听出了不高兴。 她想了想,把新世纪水族公园里发生的原委给池旸解释一遍,末了又道:“毕竟他是为了救我才摔成尾椎骨裂的,这件事知省哥也知道了,我总得表个态度,关心关心方知悟。” 池旸问:“就是你前两天晚回来的那次吗?” 池霭点头。 得知起因经过, 池旸也没摆出好脸色,只说:“你是个女孩子, 一个人在外那么晚肯定是不安全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都要早点回家, 再不行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去接你。” 池霭没想到池旸仍然会揪着旧事不放, 小声说道:“哥, 我已经是大人了……有些事我会把握好分寸的,你真的、不用为我一直……” “操心”两个字尚未说出口, 池旸的语调陡然激动几分:“再大你也是我的妹妹,要是你也发生点什么打算叫哥哥怎么办?” 池霭亦从他恻动的眼睛里瞧出了一丝感同身受的情绪。 这么多年了。 有些事她放不下,池旸同样放不下。 池霭能够理解,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几分窒闷。 她移开和池旸相对的视线,沉默着放完水果。 接着把称重袋里的肉类和筒骨放在水槽中,打算清洗干净。 池旸在这时也感觉到几分后悔。 自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清楚池霭在想些什么以后,不安感总是催化着脾气的发生。 他张口想要道歉,可看着池霭背对着他的倔强背影,对不起又堵在喉中难以出声。 池旸的身体在门边僵硬一会儿,一声不吭走进厨房接过了池霭手里滑腻腻的肉类。 他低着头,没看池霭的眼神,缓缓说道:“还是我来吧,炖汤没点经验好喝不了。” - 最后池霭只做了点切水果的工作,再带着池旸炖好的汤水一起去了方知悟家。 意识到池霭也有些不开心,池旸没有在开车送她过去的小事上继续坚持。 池霭坐上出租车,出发前反复电话确认过方知悟已经起床。 等到达目的地,说好坐在沙发上等她的承诺,方知悟却是没有实现。 客厅里空无一人。 池霭站在玄关处喊了两声,宽敞的大平层只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 担心再次出现前些日子里浴室的意外,池霭放下东西径直奔向大门紧闭的卧室。 所幸卧室没锁,池霭走过两间衣帽室中间的过道进入内部,发现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把空间渲染得昏暗一片,没穿衣服的方知悟正戴着头戴式耳机,侧身靠在床上专注看着手机。 池霭走过去用力拍了下方知悟的肩膀。 皮肉猛地吃疼,方知悟赶紧把屏幕熄灭,转过头来:“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说了十五分钟左右到,你按照时间准时起床不就行了。” 池霭摘下他的耳机,余光扫过他倒扣在掌心的手机,问道,“看什么东西这么紧张?” “这是我的隐私,哪能告诉你?” 池霭越问,方知悟越严防死守地藏着手机。 他似乎从来不知道怎样在她面前隐藏内心的真实情绪。 池霭只消一眼,就猜到了刚才方知悟在看的内容大约与自己有关。 她冷不丁问道:“你在水族公园偷拍我了?还是什么时候偷偷录了我的视频。” 听完这句话,方知悟睁大眼睛,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在我家装了摄像头吗?怎么什么东西都能问出来。” “你就说我猜的对不对?” 池霭被他带着点天真和笨拙的表情取悦,微微勾起唇角。 方知悟在她的笑意里别扭几秒。 为了挽回面子,又故作大方地解锁屏幕,把看过的内容递到她眼下,语气略带不自然地说道:“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总是骗我——我原本想着你说好今天来看我,要是还反悔我就把这段视频发到你手机上去,看看证据在这里你还能狡辩些什么。” 池霭:“……” 还真是幼稚到了一定的程度。 她就着方知悟的手,把录屏的内容沉默看完。 苹果的摄像头总是能够把正常的人脸拉扯出崎岖的比例,难为方知悟这个死颜控对着屏幕里不怎么好看的她,还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两个人的脸一起出现在相同的屏幕里,纵使比例奇怪、光线昏暗,方知悟的五官轮廓依然俊美得毫无瑕疵,仿佛女娲捏人时的炫技之作。 池霭的心顿时不平衡起来。 她又一次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还起不起床了,我给你带了东西来,再磨磨蹭蹭一会儿该不好吃了。” “疼死了——你怎么专往一个地方打两次!” …… 折腾了一通,方知悟终于穿好衣服坐上餐桌。 他其实早就洗漱完了,原本脱掉衣服在床上拗出个姿势,就是为了等着池霭到来时色/诱/色/诱她趁机讨点好处,再用受伤做借口,让池霭低头温柔小意地服侍自己一次。 只是方知悟怎么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这个美好的设想到最后,会变成自己被池霭抓住偷拍的小辫子——好处没有了,服侍也没有了,肩膀被她打了两下到现在还疼。 方知悟臭着脸和池霭面对而坐。 北欧风格的黑白大理石餐桌上摆放着粉白为主色的餐具,和奶绿色的圆胖保温桶。 看起来格格不入。 就像他恣意顺遂的人生半道闯入了池霭这个格格不入的女人。 长相不出色。 家世不出众。 就连性格也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奔放火辣或是乖巧驯顺的类型。 方知悟回忆了一下两人的相处往昔,池霭从没有主动过,也没有负责过什么。 可就是这样一个握在掌心,能感受到纯白表皮下凸起锋利棱角的女人,来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未婚妻,甚至进入他视之为私人空间的家里,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方知悟揉了揉发疼的后肩,遐想几秒,被池霭唤回神道:“喝汤吧,别发呆了。” 小巧的陶瓷圆碗放在方知悟面前,左边是勺,右边是筷,馥郁鲜美的香气直冲鼻尖。 第46节 方知悟盯着热气腾腾的汤水,却是没有动作。 他看了看点缀着枸杞的汤面,又抬眼看了看池霭,脑海里闪过池霭和母亲一起制作甜点时,烤焦的奇形怪状的饼干尸体,狐疑地问道:“这汤……是你炖的?” “当然不是。” 池霭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哪有这么厉害的本事,是我哥为你炖的。” 话音刚落,和池旸听到方知悟的名字时如出一辙的臭脸,出现在方知悟的神色间。 他把汤碗推远,想也不想地嫌弃说道:“我不喝。” 池霭耐着性子道:“这滋补汤里的食材都是我一大清早去超市买的,新鲜的猪排骨、颗颗饱满的黄豆,我还专程让哥哥切了点火腿、鲍鱼和海参放进去补充营养、提提鲜味。” 听到这些食材是池霭特地为自己买的,方知悟脸色稍霁。 但还是嘴硬道:“你哥炖的汤我可不敢喝,万一喝了又被他找到理由来揍我怎么办?” 池霭无视他的强词夺理,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喝吗?” “就不喝。” 一生要强,从不认输的方知悟昂首挺胸如此表示。 “好,那就不喝吧。” 事不过三,池霭不再劝他。 她站起身把方知悟没有碰过的汤碗端起,放到自己这里,先是用勺子舀了几口汤喝下,接着又用筷子夹起其中的鲍鱼和海参一一品尝。 池霭的吃相很好,细品慢咽,规律咀嚼。 就算是一块没有味道的馒头,送入她的口中,都让人感觉到仿佛在享受一餐珍馐美味。 方知悟早上没吃东西,看着她用了半碗汤,肚子也跟着发出饥饿的抗议。 但他不肯喝池旸炖的汤,又偏转眼珠,去瞧手边不远处的保鲜盒里放着的新鲜水果。 他指着它们问道:“这水果总是你自己切的吧?” 池霭道:“哦,你提醒我了,差点忘记吃了。” 她把保鲜盒也揽了过来,打开顶盖,用牙签插住一个小块。 方知悟急了,说道:“这又不是池旸做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给我吃?” 池霭将切成小块的瓜果放入口中,清了清肉食海鲜的腻味感,从容不迫地说道:“池旸姓池,我也姓池,你不喜欢喝他炖的汤,那我这个池家人切的水果也别吃了。” 方知悟这才明白了几分钟前池霭为什么那么好说话。 他嫌弃池旸炖的滋补汤,也就是嫌弃池旸。 又一次犯了池霭的忌讳,她就惩罚自己只能看但什么都吃不到。 方知悟想通了,坏脾气也就跟着来了。 他倏忽站了起来,气愤地叫着池霭的名字:“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池霭却放下牙签,双手捧着脸颊,自下而上看着他,微笑着倒打一耙道:“阿悟,要是我留下来也惹你心烦,那我现在走就好了。” 说着,她也站起身开始收拾餐桌上的东西。 方知悟:“……” 仿佛有人用一根细针扎破了鼓胀到极点的气球。 方知悟被池霭一句话放光了气,一言不发抢过她手里的碗,坐下开始大口喝汤。 池霭“哎”了一声:“那是我喝过的碗——” 方知悟充耳不闻,咕嘟咕嘟把汤喝了个底朝天. 一分钟后,又朝她递碗:“……再来。” 第42章 池旸的手艺太好, 坚决说不的方知悟最后一通真香,喝了三碗,又把水果吃得精光。 吃饱喝足, 他半靠在椅子上消食, 池霭则道:“那我先回去了,还有工作要做。” 方知悟立刻并拢长腿,把池霭餐桌下的一对脚踝用力夹住:“不许走。” 池霭挣扎两下,比不过对方的蛮力, 无奈道:“你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方知悟倒没再唯我独尊地表示因为他乐意, 只是找的借口在池霭看来也很离谱。 他转动着灰绿色眼珠, 神神叨叨:“我这段时间运气不太好,前两天找了老妈曾经看过的大师算了一卦,他说我伤势恢复期间最好有人一直陪在身边,否则容易有血光之灾。” ……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忌讳。 池霭瞥他一眼,木着脸道:“哪有人为了达成目的这样随意诅咒自己的?” 不过话尽管说得冷淡,但她到底早就预料到了这个。 在方知悟的软磨硬泡下,池霭还是留了下来。 她扶着方知悟从餐桌前站起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自己简单收拾了下碗筷后,又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 坐在沙发前的手工地毯上处理工作资料。 沙发皮质柔软, 受损的尾椎骨不至于那么疼痛。 方知悟伸手在旁边的靠垫后摸索一阵, 掏出最新款的手柄连通电视开始打起单机游戏。 他脑子聪明, 反应也快,不管做什么都很有天赋。 没过两个小时, 就通关了这些日子买了没玩的解密游戏。 重新变得百无聊赖的方知悟把游戏手柄扔到一边, 抽空看向盘腿而坐的池霭背影。 他用食指戳了戳池霭的肩胛骨,得到对方一句冷漠无情的“别吵, 自己玩”。 方知悟气得为了见池霭早上精心打理过的黑发都翘起一根,他忿忿靠回沙发座背,断开连接电视的游戏手柄,转头找了部一惊一乍的外国恐怖片开始播放。 影片很快进入正题,阴森的音效和时不时出现的jump scare把方知悟吓得手脚发凉。 在又一次会突然正面杀的鬼魂吓得大喊出声后,他按下了暂停键准备缓缓。 然而被片中人物濒死的尖叫和方知悟受惊的喊声双重夹击的池霭,依然不动如山。 她甚至迎合着某种奇异的频率,加快了工作的速度。 原本空白的word界面上出现几行心得笔记。 见此情形的方知悟:“……” 拿池霭没辙的他最后关闭了电视,浑身上下透着如有实质的哀怨往她身后的沙发上一趴,像是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瞪着池霭十三寸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池霭收集的一部分安德烈导演的资料,是从国外的法语网站上下载下来的。 她正在用翻译软件逐句翻译,顺便截图下来插入笔记里,下面写上自己的想法感悟。 方知悟看了会儿,索性好为人师地指导起她来。 “你找的软件真是不专业,这里语法都错了。” “还有这个单词,你要结合上下语境来看,它翻译出来显然不是常规的意思。” “以及这一处……” 池霭不得不承认,不想着捣乱的方知悟,认真起来也能帮上不少忙。 有了他这个专业翻译,那些让她头疼的法语原文造成的困难迎刃而解。 她很快把像模像样的工作笔记做了出来,还没来得及点击保存,手边的手机响起。 没有备注,一个简单的句号作为网名。 最引人瞩目的,是头像正中央的短腿黑猫。 池霭祁言礼发来的语音通话邀请,身后是因为好奇正在聚焦视线看过来的方知悟。 她有一瞬间的心虚,脑海里已然自发亮起危险的警告。 虽然祁言礼当初加她微信好友时,她专门通过测试确定过方知悟不在他的这个号上,但方知悟和祁言礼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友,说不定会对他家的构造和他养的猫留有印象。 池霭索性维持着低头察看屏幕的姿势,无数个理由在她的心中诞生又被迅速否定。 直到耳畔传来方知悟的询问:“打电话来的是谁啊,你不接吗?” 池霭不由得抓紧手机,转过头看向声源的主人。 方知悟正趴在她的肩膀后方,此刻半支着身体,脸庞和她挨得极近。 池霭回首,呼出的湿热空气倾洒在方知悟的唇畔。 自然的光线下,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细小绒毛。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借着这个对视,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方知悟瞧见映在池霭瞳孔之中,占据她全部视野的自己。 而池霭则观察到了他的反应不似作假。 她略略放下心来,放任语音请求无人接听自动挂断,接着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淡定地说道:“是一个小组的公司同事,估计有工作上的事要跟我说,但我打算再梳理一遍笔记不想被打断,还是晚点再跟他沟通好了。” 方知悟沉浸在对视的回味中,不走心地“噢”了声。 然而没过多久,池霭的手机再一次响起。 翻转屏幕,方知悟见还是相同的头像,一种微妙的雄性直觉在心绪流转间闪现。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这个工作挺要紧的啊,你确定不接吗?还是我在这里,你才不方便接电话。” “要不我回避一下?” 他故作大方地问道。 池霭很想说好啊。 可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让方知悟回避,按照对方的性格就算当场不发作,事后也肯定要刨根问底地探求清楚——要是到时候真被他发现点什么就糟了。 于是方知悟如愿以偿地从池霭嘴里听到了“不用”。 不过她终究没有按下接通电话的同意键,只是挂断后打开祁言礼的对话框,平静地打字询问:【你好,我现在正和未婚夫在一起,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第47节 她和祁言礼近期的消息说的都是安德烈导演的事情,只要不一直往上面翻,任凭方知悟在身后观察得如何一丝不苟,也挑不出与暧昧、旖旎、男女之事挂钩的关键词。 池霭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而微信那头的祁言礼,竟然也心有灵犀地回复道:【不好意思,主要是和安德烈导演合作的一些细节还没落实到位,我才想着要不周末再跟你沟通一次,没想到你正在约会。】 【我这通电话打来的是不是不合时宜,打扰到你和你的未婚夫了吗?】 方知悟亦把祁言礼发来的这段消息内容看了个仔细。 他不由得询问池霭道:“你还把和我订婚的事情告诉你的同事了?” 池霭临时编了个借口:“前段时间顺利完成了一个大单子,组长一高兴就把大家叫出来聚了聚,吃饭的时候他们正好聊到恋爱结婚的话题,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女同事就随口问了我一句现在有没有对象,要是没有的话,给我介绍几个同行的优秀青年。” “我想这次拒绝说不定下次还会再提,所以就跟他们说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池霭又补充道:“放心,没有提起你的名字。” 听着对方的解释,方知悟心里美滋滋的,也就没有计较最后一句提没提名字的问题。 他换了只手支撑下巴,把面孔扬起四十五度角,臭屁地说道:“你同事还想给你介绍对象——你就没跟他们说你未婚夫是个要长相有长相,要家世有家室的大帅哥?” “他们口中的优质男哪个能比得过我?” 池霭没搭理他自恋的话语,言简意赅地回复了祁言礼的消息。 只是本该见好就收,不要在方知悟面前多刷存在感的祁言礼,又很快发送了下一句话:【对了,你昨天到家睡得还好吧?跟我一起陪了安德烈导演那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方知悟:“……?” 鉴别绿茶的雷达紧急启动,他斜起目光问道:“你这同事男的女的?” 池霭平静道:“男的,怎么了?他和我一个组,共同负责安德烈导演的项目,昨天就一起行动了,我们说的都是公事,辛苦了也只是客套,又没聊什么私人话题。” 方知悟不冷不热地把话接下去:“这么说,你不也应该客气点回复一句。” “当然,他体谅我酒量不好,昨天还帮我挡了不少酒。” 池霭说着,又拿起手机打出五个字:【你也辛苦了。】 结果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她身后的方知悟突然动作起来。 他快速而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那我这个未婚夫是应该好好谢谢他。” 不等池霭反应,他又以不容反抗的力度捏住她的手腕,另手点击消息框旁边的小喇叭,按下道:“我是霭霭的未婚夫,好兄弟,谢谢你对我未婚妻的照顾,改天一定赏脸,我和霭霭请你吃饭。” 他趁着池霭没有回复自主控制手机的权力,赶紧把语音发了出去。 那头的祁言礼再也没有回复。 志满得意,心情开朗的方知悟见自己战胜了绿茶,哼着歌就想躺回去。 迎接他的是池霭甩下来的枕头。 方知悟高挺的鼻梁被砸了一下,尽管不重,却有些痛。 他捂着受袭的部位,正好看见池霭想要撤回却发现超过两分钟时露出的无语表情。 方知悟更快乐了。 好像不管是尾椎骨还是鼻梁骨都不痛了。 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珠滴溜溜地盯着无计可施的池霭开启静音关掉屏幕,把手机放回茶几上,扭头过来语调冷冷地质问他发什么神经。 “这不是为了配合你的说法,让你减少不必要的社交麻烦吗?” “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要打我。” “我好委屈。” 方知悟满脸无辜地反问道。 他反复品味着池霭吃瘪气闷的表情,像喝饱了蜜糖一般的心中有千万朵花渐次绽放。 第43章 周末结束回到公司, 卓际和安德烈导演团队合作的正式通知发了下来。 池霭在员工的工作邮箱里看到它时,章妍正好叫整个小组成员进会议室开会。 在实力和成绩至上的卓际,事关打响国际知名度的重要业务, 卓子琛第一时间将它交给了以章妍为首的能力最强的小组, 来负责与安德烈导演团队的沟通辅助。 听到这个消息,池霭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是高兴。 筹谋了这么久,她终于即将在自己尚且青涩的行业履历里添上光辉一笔。 不过这种雀跃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 原因在于章妍就共事成员们分成了两个小组。 一组留在卓际, 负责对接传回来的素材, 以及各项内容的审核剪辑。 另一组则需要和她出外勤, 为期半个月,跟随安德烈导演的团队亲赴拍摄取景现场。 哪个小组更重要,哪个小组的机会更难得,看上去一目了然。 章妍看重池霭近期在公司内的表现,将她和另外三个同事选进了外派小组中。 只是安德烈导演拍摄素材的其中一个地点,恰好是从前池霭母亲出事的地方。 它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山区,位于滨市和隔壁p省的交接处, 因为地理板块经常动荡,很容易被外界因素影响发生自然灾害, 所以才特别需要拍进公益广告片里, 引起社会关注。 将要故地重游, 池霭的心情更显复杂。 一方面, 她不想触景生情,而且池旸多半也不会同意。 另一方面, 她却清楚这是章妍打算重点培养她的表现, 亲去拍摄现场,跟在国际知名的安德烈导演身边, 能学到不少书本上没有的实践知识,对于自身能力的提升有着莫大好处。 池霭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有主见的人。 她很少听从别人的指令,只会遵循内心的判断做事。 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看看能否得到一些坚定自身的支持。 好在章妍没有强制大家在开会时做出决定,只说拍摄取景的地点条件都比较艰苦,如果有人身体不好,或是有其他的原因去不了外勤,可以在明天上班前跟她私聊。 如果到明天早上九点上了班大家还是没有异议,她会直接把选定的名单报上去。 人在公司,池霭尚且能够全神贯注地对待工作。 然而下班回家以后,她的脸色免不了透出几分异样。 恰巧池旸今日也没有在公司加班——池霭维持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心情和他吃完晚饭,最后决定还是先不提起,等自己拿定主意再和池旸沟通。 池霭按照习惯前往楼下。 她散着步,打开手机的通讯录界面,上下无意识地翻找着。 池霭的朋友不少,但这种和伤痛过去有关的话题,显然不是和谁都能说。 她滑动着手指,最后不知怎的,停在了祁言礼的电话界面。 她想起老照片里,和母亲、和自己以及池旸共同出镜的少年阿夜,突然觉得或许了解整件事情内情的祁言礼,会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对于池霭的电话,祁言礼总是接通得很快。 “你好,池霭。” 他果然依照那日在酒店里池霭的要求,规规矩矩地叫着她的名字。 没有过分的亲昵,保持着男女交往之间应有的距离感。 见他把自己的话记在心里,池霭略带焦虑的心绪平静了点。 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忙吗?” “没有,我刚下班,正往地下车库走。” “吃饭了吗?” “还没有。” 池霭大概知道祁言礼的公司在哪里。 相比池旸和自己上班的地方,倒是他办公的地点离自家的小区更近些。 池霭没想好要不要直接在电话里提起困扰了一天的烦心事。 她言不由衷地关心着:“还是要按时吃饭,不要等年纪大了以后、落下胃的毛病。” 祁言礼在池霭话音的停顿里,听出了她的心事重重。 他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池霭答:“刚吃了晚饭,正在小区的小公园里散步消食。” “那你在原地等我一会儿。” 池霭下意识回了句好。 但等祁言礼挂掉电话,她又后知后觉想到,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说。 …… 池霭在社区公园的游廊里找了处供人休息的长椅坐下。 十分钟后,隔着苍翠葱茏的植物墙,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池霭站起身,转了出来,看到西装革履,却拎着一个简陋包装三明治的祁言礼。 “这公园修建的不错,就是人不太多。” 祁言礼跟随她坐回游廊的长椅上,撕开三明治的包装,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池霭道:“出了小区右拐,有个更大的广场,我认识的大叔阿姨都去那里跳舞。” “原来是这样。” 祁言礼点了点头,就着三明治露出的尖角咬了一大口下去。 他似乎确实是饿了。 由吐司、鸡肉、西红柿和生菜组成的三角体,很快在他大口却斯文的咀嚼中消失一半。 第48节 池霭下楼时正好拿了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见状将它递了过去,道:“小心噎着。” 奇异的是,看着祁言礼吃东西,她被一件事紧紧包裹的注意力终于分散了少许。 祁言礼吃完晚餐,又喝了小半瓶水,然后将残留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才折返回来坐在池霭身边感叹道:“果然人只有吃饱了心情才会变好。” “你晚饭就吃这些吗?” 池霭回忆着那个卖相不算太好的三明治,再想起方知悟负伤在家,方知省天天叫人做了食材名贵的营养餐食来还要被他不断嫌弃的场景,只觉得人比人简直气死人。 “我对吃喝没什么要求,毕竟在福利院的时候能吃饱也算不错了。” 祁言礼侧脸望着她,说到自己的悲惨往事依然心平气和,不具半分压抑。 池霭的心头微妙地共情起来。 她探出指尖,轻巧擦掉了沾在祁言礼唇畔的吐司碎末,这才缓缓地说道:“今天卓际下了通知,正式成为了安德烈·卡佩导演的合作公司。” “啊。” 祁言礼的眼珠从盯着池霭沾惹碎末的指腹,转移到她的面容上来,真切而高兴地说道,“这是好事啊,尘埃落定,你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池霭却没有被他的笑容感染绽放出喜色。 她垂落秀美圆润的眼睛,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理指尖的污渍,又用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章组长选择我出外勤,跟在安德烈导演身边辅助拍摄事务……他选定的其中一个取景地点,是我母亲当年出事的地方。” “……” 祁言礼看不见池霭眸中的情绪,抿唇自责道,“抱歉,我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 “这一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池霭打断他的话,“祁言礼,你不用总是如此小心。”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你觉得,如果回忆很暗淡沉重,人应该逼着自己或是他人去直面吗?” 她低声的问题出口,祁言礼却是没有很快回答。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张纸巾,又倒了点矿泉水在上面,握着池霭的手仔细替她擦拭干净。 修长手指,精致骨节,配上冷白的皮肤,在柔和灯光映照下有种如玉的美感。 祁言礼做完服侍人的事,冷不丁说道:“其实我很怕水。” “怕水?” 池霭不清楚话题为什么会转移到这件事上,但前几日共同度过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无言几秒,说,“很难想象你那天被海水淹没的时候,还能表现得那么平静。” “我怕水,是因为我的母亲有心理疾病。” “她发起病来总是把我的头摁进水里,光是差点淹死的经历,我都遇到了无数次。” 祁言礼把濡湿的纸巾攥在掌心,空虚的指尖有了切实把握的东西,他徐徐讲述起那日在滨海边,两人坦诚相对时浅显止步的话题: “后来我认祖归宗回到祁家,逐步开始接触家族的事业。为了考验我的能力,父亲将我派去跟一家国外的公司对接,和我谈合作的青年比我的地位高贵许多,是那个大家族里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他很喜欢极限运动,和我见面的第一次就邀请我去跳水。” “我看着他从夏威夷几米高的岛上跳入海洋,手臂撞到礁石擦伤了还哈哈大笑。” “那时我告诉自己眼睛一闭跳下去就好了,反正有救护人员在旁边,总不会死的。” “只是在闭眼前的那一刻,我看到翻涌的海水,某种可怕的回忆在脑子里复苏。” “紧接着,我生意也谈不下去了,狼狈地连夜逃回了国。第一次就出师不利,父亲自然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甚至敢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嘲笑。” 祁言礼的语气不疾不徐、风淡云轻。 似乎高高在上者再提起自己感受过的苦难,一切痛苦的痕迹都会淡得如同泡影。 但池霭依旧从他压抑的瞳孔里窥探到一丝昔日的痕迹。 不甘的、惶惑的、肆意疯长的。 “当晚母亲又发病了,她把我的头摁进洗手池的水里,在我耳畔尖锐地指责着自己因为我受了多少苦,如果我进入祁家不能成为父亲有用的孩子,还不如立刻死了的好。” “某个瞬间,其实我真的想过不如死了的好。” “母亲发泄完情绪吃安眠药入睡以后,我半夜打开卧室的门,独自下楼来到了泳池边,看着满池的冷水,心想只要和那日在夏威夷的海边一样,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所以这一次我跳下去了” “但我没有死,在喘不过气的挣扎里,我忽然学会了什么叫做游泳。” “再后来,在定期去游泳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自己在水下闭气的时间远比普通人长,这似乎也是母亲来来回回的折磨手段里,带给我的一样能够依靠的新本领。” 祁言礼讲述完那个溺水的深夜没有说起的故事,在月朗风清的夜晚转过头来看着池霭的眼睛。 他说道:“你问我人不人应该逼着自己直面过去,但我想你从来和我都是一样的人,当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代表了你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决定,不是吗?” 池霭不知道是该震撼于祁言礼生活背后真相的残酷程度,还是该反驳“从来都是一样的人”这般武断决绝的判定。 她在他展开如同白描画卷的前半程生涯里沉默着。 随即想到自己和血脉相连的兄长池旸之间,越发透不过气的相处环境。 泳池里一心想死却最终重塑生存意志的青年,挣扎求生溅起水浪的手臂,如同一柄雪亮的刀锋,破开了池霭心底的软弱和迟疑。 她轻声对祁言礼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你说得没错,逃避和自我催眠没有用,人只有振作勇气去面对,才会拥有阳光照进罅隙的可能。” 第44章 祁言礼的话让池霭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等待章妍将名单呈报上去, 得到卓子琛的同意批复,才决定跟池旸摊牌。 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给池旸发了条微信, 说自己有喜事要庆祝, 让他早点回家。 埋首于程序设计的池旸隔了半小时才看到手机消息,回答道好。 不过工作再忙,他既然答应了池霭,还是在七点前到家了。 池霭比池旸早到半个小时, 池旸进屋时, 她正在存酒的橱柜里挑选红酒。 听到门扉开启的动静, 她回过头来,对更换拖鞋的池旸轻快地说道:“哥今天不用做饭了,我点了你最喜欢的那家杭帮菜的外卖,应该再过几分钟就送来了。” “好,那我就只等着吃。” 池霭遇到喜事,池旸只有比她更高兴的份。 他走进厨房里来询问池霭正在做什么,得到答复后, 拨开最前排的红酒把手往里面伸去,一面说道:“上次有个大客户送了我一瓶17年的拉菲珍宝, 要不就喝那个吧?” 池霭跟方知悟认识多年, 耳濡目染, 对于一些奢侈品及副牌的价格也能做到心里有数。 她咋舌道:“哥哥还不知道是什么喜事, 就要开封几千块的红酒?” 池旸找到那瓶拉菲珍宝,放在掌心掂量两下, 顺便扫了眼上面的年份图标。 接着才笑眯眯地说道:“你从小性格就安静, 很少会把取得的荣誉高调分享出来,这次既然提前跟我说明了想要庆祝庆祝, 那就肯定是件值得纪念的大事。” 池霭略作思索,委婉开场道:“是我们公司和知名导演安德烈·卡佩合作的事情——” 她把话说了一半,外头的门铃声响起。 想是外卖来了。 池霭匆匆止住话头,走出厨房开门接过配送员手里沉甸甸的两袋。 由于是贵价餐厅,精美的包装盒外还套上了精致的保温袋。 池霭撕开保温袋的封条,将菜肴一样一样拿出来,根据池旸的口味和喜好,她把东坡肉、凉拌云耳和笋干老鸭汤放在了靠近池旸的那头,自己这里则是龙井虾仁和清炒西芹。 四菜一汤,三荤两素,主打五福俱全的好意头。 池旸亦在这时来到饭桌前。 他手上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瓶启封的拉菲珍宝和两只晶莹剔透的高酒杯。 “要不要和我一起喝点酒?” 池旸抬高推盘朝池霭示意,“还是我去冰箱里给你拿柠檬汽水?” 池霭笑道:“那就稍微喝一点吧,要是醉的明天早上起不来,哥哥可得叫我。” 于是池旸也跟着笑。 他给池霭倒了堪堪没过杯底的一点红酒,又很贴心地从厨房拿来她最喜欢的汽水。 简单的饭前工作完毕,两个人面对面坐下。 温馨的灯光,高档的美酒搭配和鲜香四溢的饭菜,倒也没比外头的餐厅差到哪里去。 相隔一张桌面,池旸享受地浅饮红酒,他解开常年一丝不苟扣起的衬衫纽扣,用放松闲适的姿态慢慢说道:“吃饭前,哥哥想先听听我们家霭霭的好消息。” 池霭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池旸的碗里,道:“我刚才提起的安德烈导演,哥哥知道吗?” “你哥就是个理工生,你跟我说他拍了什么片子我估计还能有点印象,要只提个名字,国外的人名都是那么一长串,我就算看过也记不住。” 池旸看着色泽油香的红烧肉,被高强度工作屏蔽知觉的肠胃才活泛过来。 它们在他的肚腹中发出抗议的辘辘声,池旸见池霭的话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也就放下了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高冷和矜持,端着碗低头塞了一口米饭。 池霭也跟着无声无息舒了口气。 毕竟她怕待会儿进入正题,一桌好酒好菜只剩下浪费的命运。 池霭尽量拖延着说到正题的时间,心中不断地提前打好的劝解池旸的话完善全面。 她道:“前段时间,手机软件、商场屏幕里铺天盖地的国产车广告你还记得吗?那个‘极速启动,通往未来’的宣传短片就是他拍的。” 说到这个近几年在国际范围内崛起的国产车品牌,池旸终于有了印象,他恍然大悟地哦了声:“那这导演确实蛮厉害的,我听说车和片子一起获了不少奖。” “是啊,只要参与到他的拍摄团队中去,无论是想要在我们行业继续发展,还是后续自己成立公司,都相当于拥有了别人高看你一眼的荣誉。” 池霭介绍完安德烈导演,又用更低柔的声音说道,“这次我们公司跟他合作的是个公益广告片,妈妈在世的时候,也很喜欢帮助别人,所以我认为挺有意义。” 池旸比池霭年长六岁,相比当时年幼的池霭所拥有的零星回忆,池旸脑海中对于和母亲一起参加慈善活动、去福利院做义工的画面更加清晰深刻。 他想到母亲,目光中多了点怀念和欣慰,点头赞同道:“嗯,那确实是件好事,不仅为你未来的工作事业提供了帮助,还能继承妈妈当初的志向。” 成功开了一个好头,池霭又和池旸说笑几句。 趁着对方心情不错,将话题引到最要紧的事情上:“就是这次合作,公司会外派组长和我还有几位同事,跟随安德烈导演团队前往不同的地方取景,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尽管池霭做好了迎接风雨来临的准备,但话语一出口,还没提起期间的环境条件会比较艰苦,以及他们会前往母亲医疗救助过的山村,青年已经默不作声放下了酒杯。 第49节 他不复手肘半搭在桌面的松懈姿态,隽秀的眉宇微微锁起:“你也说了是拍摄公益广告片,那拍摄的场地肯定不会安排在设施先进的城市之中——霭霭,你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哥哥这么久,就不能和公司说一声换个人去吗?哥哥实在不放心。” “这也正是我想和你沟通的地方。” 池霭接过池旸的话,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安德烈导演的团队拍摄的某一站正好是妈妈当初跟着医院去过的山区,我很想过去看看,看看妈妈帮助过的人现在生活的怎么样。” 听见池霭的话,池旸一下子把铺在方桌上的餐布抓紧。 连带着手边的高脚杯因为桌面的不稳,而呈现出向一侧微斜的样子。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是埋葬了他们母亲生命的地方。 池旸没有把最为尖锐的后半句说出口,看向池霭的瞳孔里充斥着极速下沉的冷光。 “我已经让组长上报了公司,这次的外派工作我是一定要去的。” 相比情绪出现起伏的池旸,池霭依然用温和的语调陈述着自己的坚定,“哥哥,我不想欺骗你,才和你说了实话,我已经拥有独立的能力,你实在不用事事为我挂心。” 气氛沉降到谷底。 池旸的眉梢几欲压进冷凝的眼风之中,他动了动嘴唇:“所以你只是来通知我的。” 池霭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昨天特地查过那边的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半个月都是晴天,只要不接连多日下大雨,就不可能出现母亲遇到的险情。” 池旸几乎用强词夺理的态度质问道:“天气预报那也只不过是预报,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就像母亲,如果她预料到——是这样,那她还会跟着医院一起去吗?” 他的话音在即将出现“死”这个字眼时停顿一下,紧接着用其他的词语代替。 池霭心平气和道:“哥哥,这件事我不会听你的。” 砰。 池旸站起想要说话,袖口上的扣子却勾住了餐布上的一根细丝,瞬间把酒杯带倒。 深红如血的液体霎时间渲染了他眼前的区域。 池旸伸手欲扶的动作停下——这些倾洒的红酒似乎通过他的想象化作了另一种液体,以淋漓不堪的形式出现在白布覆盖的母亲的身上。 池霭见到的仅仅是母亲被清洁整理过后的遗体。 他却第一时间跟着父亲进了医院,奔跑在母亲推向急救室的病床前。 无数的血液从母亲身体的破损处流出。 还处于少年时期的池旸嘴唇中发出徒劳的哭喊,可耳畔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回以断在这里,池旸像是喘不过气一般用力地张着嘴深呼吸,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池霭说道:“把你领导的电话给我,我会亲自打过去跟她说明缘由,请她取消这份指派。” 回应他的是池霭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亦站了起来,轻轻问道:“……哥哥为什么总是不听我到底说了什么?” “听话,这件事你要听哥哥的话,咱们取消。” “——就算没了工作,也不能去那里。” 池旸快步靠近池霭,抓着她的小臂,清瘦的骨节陷入皮肉,带给池霭恍若枷锁的错觉。 她沉默片刻,倏忽道:“难道哥哥从来不会觉得我们之间很不正常吗?” 池旸听见她的话,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茫然反问:“哪里不正常?” 池霭的嗓音越发低沉:“哥哥的世界不应该只围着我一个人转。” 这下池旸更不能理解了:“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我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我是你的妹妹,可我不是另一个你,我们都有各自的想法和考虑。”池霭望着池旸执拗的瞳孔,“你不能总是因为恐惧和担忧,就拉着我一同陷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出来。” 她闭了闭眼,似是不忍:“……哥哥,有时候你的过度保护欲真的让我觉得很累。” “霭霭,你是嫌弃哥哥了吗?” 池旸加重抓住池霭的力度,像抓住一只即将破笼而出的飞鸟。 他发出小心翼翼的询问,表情中却四散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病态和偏执,“只要你不去那里,你说什么哥哥都答应你好不好——你不要去。” “……” 池霭无言以对。 她望着灯光下旋转到餐桌边缘的透明高脚杯,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仿佛立身在卓沿之旁,只要外界再多施加一丝力道,就能坠落下去摔个粉碎。 那头池旸还在抓着她逼问:“霭霭,你怎么不出声?为什么一定要跟哥哥犯倔呢?” 咔嚓。 有什么东西先在心里破碎了。 池霭合上双眼。 她延循记忆里的画面,伸出右脚使劲踹向支撑餐桌的桌腿。 随着清脆的一声碎响传入耳畔,她再睁开眼,那个摇摇欲坠的高脚杯已经消失在视线。 池霭第一次用力甩开了池旸的手。 她不再勉力控制愈发激烈的心跳,转过身用背影对着池旸说道:“哥哥,所有人都已经揭过往事离开了,父亲、江阿姨、她的同事朋友们……只有我们还留在原地。” “我不想也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 “我会搬出去。” “短时间内,我们不要见面,彼此静一静吧。” 第45章 池旸望着池霭上楼的背影, 忽然想到,傍晚她发来的微信里提到要“庆祝喜事”。 原来,摆脱自己的束缚, 对于她而言是件喜事。 他有些恍惚的思绪里清晰地映出这样一句话。 池旸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同池霭过往的生活。 他只觉得这么多年以来, 池霭在自己的庇护下顺利长大,他对得起一份作为兄长的责任,也能够避免池霭步上母亲出意外英年早逝的后尘。 他总是尽力地为池霭规避掉生命里有可能出现的所有风险。 同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日子彼此都能感觉到很舒适。 池旸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 几分钟后, 楼上再度传来脚步声和物体磕碰到台阶的声音。 他抬起眼, 是背着双肩包,双手拎着行李箱的池霭。 收拾的时候仓促,没有调整好背带的长度,因为过于宽松,两侧总是不住地下滑。她双手被行李箱占据,只能倔强地咬着下唇,偶尔缩一缩肩膀, 企图让肩带回归原位。 池霭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池旸望着她,指尖仍残留着被甩开时的触感, 陡然间失去了上去再抓住她的勇气。 彼此对峙时, 池霭疲倦而轻沉的话语在耳畔反复回响。 她对待池旸这个哥哥总是温柔的。 即使情绪最激烈的时候, 也只不过加快一些语速。 可字字锥心, 从她口中挣出的每个字都在池旸的心里凿下鲜血淋漓的刻痕。 他在某个刹那甚,至产生了一点恨意。 恨池霭为什么要揭破现实。 ……为什么不能和他在封闭唯余彼此的领域之内, 安全长久地生活下去。 被恨意和不知所措驱使, 池旸漠然眼神,让出了离开的位置。 他放任池霭与自己擦肩而过。 即使在对方关门前听到了一句低低的“再见, 哥哥好好保重”,也没有任何回应。 - 离开小区,池霭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司机熟练地翻下空车的牌子,询问她要去哪里。 池霭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言不由衷地说道:“把我放在卓际公司附近的酒店就行。” 为了在午餐前赶到第一个拍摄地点,他们这些跟随安德烈导演团队的外勤人员,需要在明天早上七点半之前拉着行李等在卓际公司的楼下集合。 尽管池霭的心被千丝万缕的愁绪占据,但她仍然不忘把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做到齐全。 出租车司机将她放在距离卓际最近的酒店。 拿着身份证办完入住手续,池霭强撑平静的面容,在进入独处的房间时崩塌殆尽。 她躺在床上,放空大脑,俱疲的身心里,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酩酊大醉一场。 和池旸争吵时的每个画面在眼前渐次出现。 池霭试图从中寻找到能让自己的心脏变得强硬一点的支撑,但她想起池旸,却只能想到池旸从小到大不计回报奉献的温暖,和自己道破真相时,对方伤心茫然的眼睛。 池霭胸口的位置抽搐着疼痛一秒。 她睁大眼睛,纵使不想哭泣,依旧有温热的泪水漫出眼角。 然而池霭没有放纵自己沉溺到哀伤里去,在滑落面颊的眼泪彻底失去温度之前,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双肩背包,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在这样万家灯火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唯有依靠工作排遣如影随形的烦恼哀愁。 池霭的眼眶毫无干涸的迹象,目光却透出较之平常更加刻意的专注。 她试图把这次失败的沟通忘却,重启往日精密计算的大脑,连绵的泪水却在下巴的收稍处累积,而后如同屋檐下饱满到极致的雨水,砸落在她苍白的手背。 池霭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了一下。 她害怕眼泪渗进笔记本电脑的键盘里毁坏配件,笨拙地攥着衣袖来回擦拭。 于是数据严谨、资料详实的工作内容后,紧跟着出现了一串乱码似的文字。 池霭想要伸手将它们删去,一低头,眼泪溢出的程度反而更加汹涌。 第50节 她只能反手捂住双眼,在心中无声地对自己说道:这样对她和池旸都好。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池霭默默消化着情绪,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她踌躇着不敢去看,唯恐是池旸发来的绝情言语。 紧握住手机犹豫再三,她打开手机,通知栏里的未读消息来自祁言礼。 他问道:【你计划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几乎没有过多思考,池霭向他发送了自己所在的酒店定位,随后关掉屏幕。 祁言礼依旧来得很快。 他像是孤单的灯光照在池霭身上时,就会如期出现的一抹影子, 池霭不愿意让别人瞧见自己的失态。 等待着祁言礼到来的空隙里,走进卫生间认认真真洗干净了脸。 她又用水流沾湿的毛巾冷敷着发红的眼睑,当房门被人不紧不慢敲响时,已然恢复成了与往日无差的淡然模样。 关掉哗哗流水的水龙头,池霭走过去打开了门。 祁言礼没有询问她为什么住进了这里,只是略带担忧地望着她的眼睛:“你还好吗?” “我很好。” 池霭四平八稳地回应,唯有余劲未褪的鼻音勾连在她话语的落尾之际。 在她的默许之下,祁言礼踏进了这处暂时构建的私人领域。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放置在窗边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凭借绝佳的视力,祁言礼看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池霭正在进行的有关公益广告片的资料收集。 尚有闲暇的心情工作,大约心情不算很糟。 祁言礼在心中微微颔首,为池霭悬起的心脏放平不少。 这时,站在背后的池霭对他说道:“祁言礼,我要出差了,虽然工作的地点就在滨市和周围的省份,但是大概有半个月不会回到这里。” 祁言礼毫不意外池霭做出的决定,他闻言转过身来:“我是不是应该说声恭喜。” 但下一秒,池霭的嘴里却提起了另一个他不想听见的名字:“方知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能不能帮忙多去看望一下他的伤情?” 祁言礼触及池霭带着期盼看向他的眼睛,脑海中某个声音告诉他:池霭亏欠方知悟的人情,选择叫自己代为偿还一些,这是不是代表着池霭正在逐渐将自己划向同她一边的阵营? 这种带着自我安慰的暗示,压下了祁言礼隐约而生的妒忌。 他扬起端然的笑容,仿佛心怀坦荡的君子:“这是当然,就算你不拜托我,作为阿悟的好友,我也会多去看望他的。” 池霭点了点头。 她的面孔上没有显露多余的表情,仿佛祁言礼答应与否,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见她不再提起关于方知悟的下文,祁言礼的心才感觉到好受了些许。 池霭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想麻烦你。” “什么?” 祁言礼问道。 “帮我看看有没有靠近卓际的、价位合适的房源,如果这附近的租住价格太高,那只要住处周围通勤便利也可以。”说着,池霭有些不好意思,她垂着头,“因为接下来的半个月都很忙,山区乡村的信号也不会太好,我回来又急着要租,思来想去,只能拜托你。” 池霭不曾说出口的话,祁言礼也懂。 她其他的朋友都清楚她与方知悟的未婚夫妻关系,却不明内里的真相——眼下出差在即,如果她贸然开口请求别人的帮助,恐怕过不了多久方知悟就会收到消息。 形势所迫,池霭不得不依靠,也只能依靠的人,唯有自己。 祁言礼的心情不自禁飘然起来。 纵使他明白,在池霭心情糟糕的当下,自己不应有显露出任何欢快的情绪。 祁言礼转念又想到,池霭一直都和池旸住在一起,如今突然地搬了出来,那么就意味着她和池旸之间并没有解决问题,相反,这对兄妹面临的矛盾程度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祁言礼忍不住更加高兴了一些。 不论是方知悟,还是池旸,他多么希望池霭生命里最亲密无间的男人唯有自己。 祁言礼掩去了唇畔即将浮起的笑容,和顺地问道:“这件事是不是不要告诉阿悟?” “是,等我安顿好了,会找个时间让他知道。” 池霭肯定了祁言礼的询问。 他们彼此相望,于此刻更多了一重心照不宣的秘密。 拜托完这两件要紧的事情后,房间内的气氛又安静了下来。 池霭不是个喜欢倾诉的性格,找房子和拜托看望方知悟显然也没有重要到绝对不能在手机里说,她把祁言礼叫来酒店,直到现在也没有说出真正的目的。 祁言礼只好揣测着。 他有心帮助池霭松快情绪,思忖片刻,开口道:“这家酒店的自助早餐不错,你——” 后半句的话音被人吞没。 他话说到一半,池霭踮脚吻了上来。 池霭的外表给人的感觉清淡雅致,但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强势而迅疾。 亲吻本是爱人相伴抒发感情的身体告白。 支付不了买醉代价的池霭,却把它当成了释放愁闷的途径。 她一手挽着祁言礼的后颈,一手扯住他花色持重的领带,强迫他朝自己弯腰靠近。 祁言礼依旧是无限纵容的态度。 愣怔一秒过后,双手怜惜地勾住她的腰肢,企图用柔情抚平她眼中的压抑。 他们在亲吻里拥抱着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祁言礼暂时抽离相触的嘴唇,仿佛被她眉眼沾染的靡丽所惑,低声问道:“可以吗?” 池霭又吮/咬他一下,冷静摇头:“不可以,我明天六点多就要起床洗漱整理。” 蓬勃的欲念之箭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陡然听见池霭残酷的拒绝,任凭自制力强大如祁言礼,也禁不住在面孔上多了几分委屈和错愕的意味。 须臾后,他见池霭心硬如铁,投降地举起手:“好吧,好吧。” 他俯身从池霭的面前滑了下去,鼻尖亲昵地厮磨过她裸/露的膝盖,然后分开了双腿。 “我始终愿意成为一件能够取悦你的工具。” 第46章 两个人同在房间睡了一晚。 祁言礼虽然很想与池霭同床共枕, 但看着她释放过后变得松弛平缓的面孔,还是克制地道了声晚安,然后抱着酒店备用的枕头被褥, 在床边的地毯上将就躺下。 在他低微绵长的呼吸里, 以为自己将要彻夜难眠的池霭闭上双眼,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翌日六点半的闹钟响起,她惺忪两秒,坐起身来按掉。 祁言礼躺过的地方已然恢复原样, 平整的地毯没有留下半点他曾经入睡的痕迹。 想不到先行离开的会是对方。 微微发冷过后, 池霭捞起旁边的衣服翻身下床。 梳头、刷牙、洗脸、基础的保湿防晒。 没有被祁言礼消失的小插曲影响, 她如同精密的机器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每日的流程。 池旸不在,池霭也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她一面望着镜子中目光逐渐清明的自己,一面盘算着洗漱完毕就带着行李前往公司。 十分钟后,紧挨卫生间的房门传来“滴答”的解锁声。 池霭将毛巾挂回原位侧身看去,祁言礼单手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另手摊开冲她展示着掌心的硬质卡片,解释道:“我跟酒店的前台说你还在睡觉, 他们就给了我备用房卡。” “你没走吗?” 池霭带着几分初醒的困惑歪了歪头。 “我上班都是九点,现在还早呢。” 祁言礼把备用房卡交还到池霭手中, 又把提着的袋子放在电视机前的桌上。 他从中挑出一袋表面附着着水蒸气的新鲜吃食招呼池霭道, “昨天和你说过这家酒店的自助早餐不错, 我怕你早上时间匆忙来不及去尝尝, 就帮你提前打包了一些回来。” 清晨的日光寥寥几笔勾勒出祁言礼温柔似水的眉眼。 池霭注视他一秒,把早餐接了过来, 说道:“谢谢。” 考虑到还要预留打车的时间, 池霭只挑了些方便省心的包子蛋酥来吃。 而祁言礼坐在她的身边,垂眼细致地剥着水煮蛋。 坚硬的蛋壳褪去, 莹润光洁的蛋白在空气里散发着朴实的香味,他将它放在池霭的餐盒里:“别着急,还有四十分钟才到七点半,等会儿我会开车送你去公司。” 祁言礼的举手之劳,池霭也没拒绝。 她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顺便打开塑料碗的顶盖,喝起了祁言礼打包来的鱼片粥。 只是轮到吃掉餐盒里的鸡蛋时,池霭盯着它发呆片刻。 她转头看了祁言礼一眼,然后把蛋白掰开,倒出蛋黄嫌弃地顶到一旁的角落。 确认只剩下蛋白,没有一点蛋黄的痕迹后,才心满意足地就着粥将它吃了进去。 一向完美仿佛智械的池霭,如今也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挑食这样孩子气的举动。 祁言礼看在眼里,只觉得她身上袒露的小缺陷都是如此可爱。 他将蛋黄挑了出来,张嘴咬下一半,换来池霭犹疑的提醒:“……那是我吃过的。” “没关系,我爱吃蛋黄,以后不喜欢的,你都可以给我。” 第51节 祁言礼说完这句话,将余下的蛋黄也吃了进去,动作优雅,仿佛在品尝大餐。 池霭眼皮一跳,下意识摸了摸耳垂。 偶尔在紧张或是不好意思的时刻,她会通过摩挲耳饰来消弭溢出的情绪。 只是如今那里空荡荡的,池霭才想起昨日随手摘下的耳环还放在卫生间的储物筐里。 这件事最后仍旧是祁言礼代劳。 池霭同他单独在一起时,他总是像对待不经事的孩子一样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吃完早饭,两人乘坐电梯下楼。 祁言礼背着池霭的双肩包,手上拉着她的行李箱,硬是一点都不让她受累。 又开着那辆低调的宝马,将她送到了距离卓际只差一个拐弯的小路旁。 道别之际,他体贴地对池霭说道:“你部门的同事要在公司门口集合,我就送你到这里,免得被别人看到了产生议论。” 祁言礼的懂事,让提前想好让他不要出现在同事面前的池霭说不出话来——她望着祁言礼低敛的眉眼,意识到对方似乎真的在努力扮演无名无分、无怨无悔的小三角色。 “……” 池霭酝酿着言语,想道声感谢,祁言礼又说:“阿悟我会去看的,找房子的事我也会留心,你如果有任何要补充的需求,可以随时发到微信上,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工作顺利,霭霭。” 祁言礼同她对视,话语一句比一句低到尘埃里。 饶是铁石心肠如池霭,也微妙地生出几分不忍感。 她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反正我出差……要是方便的话,我给你带回来。” 祁言礼摇摇头:“没有。” 他殷殷地看着池霭,在池霭打开车门准备离开前,又凑过去飞快吻了下她的脸颊。 接着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昨天的一夜就是最好的礼物。” …… 七点二十五分,走到公司楼下的池霭,在大门旁边的人群聚集处看到了章妍。 她对池霭一招手,待池霭走过去说道:“安德烈导演昨天给我发了信息,说大家直接在高铁站汇合,你到了,再等下希诺,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希诺姐?” 池霭重复这个名字,她记得章妍报上去的名单里似乎没有她。 “吕勘的父母出了点事,他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没法跟我们出去了。”章妍说着,远远望见林希诺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的身影,加快语速道,“上面直接派了希诺顶替。” 池霭夸了句“希诺姐能力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就不再多话。 心里却有些疑惑,似乎公司里跟祁言礼沾点边的工作都会有林希诺的参与。 一行五位同事到齐,三女两男。 卓际包了车把他们送到高铁站,又慷慨地将他们通通安置在一等座。 池霭刷身份证上车,刚由男同事帮忙将拉杆箱放上行李箱,肩膀就被人拍了下。 一转头,妆容精致的林希诺站在她身边的位置上,笑着说道:“小池,我们是同座。” “希诺姐,好巧。” 池霭将随手放在座位上的双肩包拎起来,客气地问道,“你要坐靠窗还是过道?” “就这样好啦。” 见池霭懂得自己的亲近之意,林希诺一双眼睛弯起,笑意更甜美了些。 她生得一张娇憨的娃娃脸,虽然年纪比池霭大几岁,却有种讨喜的活泼感。 两人入座后,不多时高铁启动。 因第一站要去滨市的临近省份p省,这趟高铁上的旅程要持续一个半小时。 林希诺打开面前支架上的保温袋,从中掏出了两个包装精致的饭盒。 “你吃早饭了吗,小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点?” 像是早就做好了分享的打算,池霭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变戏法似地又掏出了一双新筷子。 “这是消毒过的一次性筷子,我没用过的。” 林希诺不等池霭开口,就笑盈盈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学姐的盛情难却,池霭只好夹起一块饭盒里的水果。 她小口咀嚼着,暗想这个时候如果自己带了些零食,就可以回馈林希诺了,可惜昨天和池旸吵完架收拾行李都匆匆忙忙,准备不了那么齐全。 她打定主意下次从别的地方偿还林希诺的人情,又听见对方道:“你这双肩包也放到支架上吧?不然我看你和它挨在一起怪挤的。” 得知自己要和林希诺同座,她就把注意力放在对方的身上,忘记了随意放置的背包。 池霭从善如流地说了声好,目光扫过撑满的包体,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明明背包里只放了钱夹、手机线、电脑和充电宝,怎么看起来变得这么鼓鼓囊囊? 联想起酒店里祁言礼拎上来的大袋小袋,池霭默默拉开了拉链,检查起里面的情况。 入眼的先是透明塑料袋,根据上面的印刷字眼,池霭认出它来自酒店旁边的药房。 她将塑料袋拿出,下面又是个精致的牛皮纸袋,用花式英文写着品牌“funny cake”。 失去上层的重物压制,面包贝果的香气无声弥散开来。 池霭掏出牛皮纸袋,其上贴着一张便签:出门路上以防万一我给你带了点常用药,用法说明都贴在药盒上了,另一个袋子里是我去你爱吃的面包店买来的鸡肉贝果,希望你喜欢。 ……祁言礼怎么知道她爱吃funny cake的鸡肉贝果? 感慨对方的细致之余,池霭下意识有种喜好被人无声窥探的讶然。 林希诺坐得很近,哪怕无心留意便签的内容,还是一不小心瞧见了。 她小声“哇哦”着,用手肘顶了下池霭的小臂:“是男朋友给你塞的?” 池霭收起思绪,正好借花献佛,把牛皮纸里的面包分给林希诺一个,又顺口答道:“不是男朋友,就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昨天正好有事聚在一起。” “那也挺细心了,我那结了婚的老公对我还没这么好。”林希诺状似无意地说道,“上次卓总让我帮你打掩护,宇内的祁总也是小池你的朋友……?” 祁家和卓际也有业务往来,而祁言礼就是最主要的负责人。 尽管祁言礼很少会来卓际,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手底下的经理或者主管交接,但作为卓子琛亲信的林希诺,哪怕其他人都不太认识祁言礼,显然她是清楚内情的。 只是林希诺这样的试探,终究缺少分寸感,越过了池霭的底线。 她笑了笑,手中的一次性筷子不动声色放下,温和地压低声音:“希诺姐你别打趣我了,我和祁总没那么熟,那天他找我的事,仅仅出于一些机缘巧合。” “噢,是这样啊。” 林希诺拖长音调,人精似的她感觉到池霭的抗拒,没有继续盘问下去。 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对你这样用心的朋友,真的应该好好把握啊。” 第47章 安德烈导演明确了广告片的拍摄形式, 围绕三个不同的职业视角进行展开。 这三个职业分别是教师、医生和消防员。 而广告片的素材获取周期一共半个月,主演的取景场地共三处,最后的消防员部分设置在城市中不用消费太漫长的时间, 所以三处场地对应的拍摄天数分别是六六三。 拍摄的第一站, 他们将要前往位于p省的贫困山村,拜访在这其中历经无数困难和阻挠,凭借不懈的毅力成功建立起女子学校,接纳了一百多位少女儿童读书的女校长。 下了高铁, 又换成颠簸的绿皮火车。 紧赶慢赶, 整个团队才在下午一点前进入了女子学校所在的磐谷村。 接待他们的女校长慈眉善目, 风度翩翩,早年是一所高校的副教授,如今年纪已过五十,个子不高,浑身上下则散发着一种雅量包容的气质。 团队先是拍摄了女校长教书育人的课堂,和女校里一些欣欣向荣的日常。 身上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少女们,笑脸却充满希望, 组成了媲美晨晖的灿烂画面。 紧接着由章妍出马,为女校长录制单人素材。 最终的成片经由滨市政/府确定, 将采用双语的形式在海内外流通, 池霭负责一部分的中文旁白撰写工作, 每日和老师学生们同餐同饮, 用心来写出充满感情的文字。 相比其他或健谈或风趣的同事,池霭的话不是很多, 但有从小伴随母亲做义工的经历在前, 她经常会主动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也因此赢得了女校学生和老师们的一致喜爱。 村里很是落后, 要娱乐没娱乐,只有基础的生活设施。唯一的好处可能是在女校长到来以后求得政/府支持,拉了信号线,手机和电脑不至于变成一台摆设。 日子不比城市里舒服,每天起早贪黑,但还是挺有意义。 成年后的池霭也逐渐能够感受到,母亲当年帮助人的那种快乐心境。 不过池霭的快乐归池霭,方知悟就显得不那么快乐了。 他在池霭离开滨市的夜晚,刷到了她po在朋友圈的高铁自拍,才知道池霭要出差。 意识到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见不到池霭的面,他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勉强拉下面子,别别扭扭地要求池霭每天主动打电话过来给他报平安。 池霭答应得倒是很痛快,每天也尽到了义务。 只是她被团队分配到和林希诺同住在一间教职工宿舍,方知悟回回跟她聊不了两句,就听见耳边亲昵的呼唤声时不时响起:“小池,饭点到了,一起去呀?” “小池,安德烈导演那边喊我们,记得赶快来哦。” “小池,我打了点热水,要不你先去洗漱?” “小池……” 一天两天还好,第三天的时候方知悟忍无可忍,他挂了电话啪啪啪给池霭发微信:【你这位女同事可真有意思,干什么事都得拉上你一起,是不是出去上厕所还要你给递纸?】 池霭看完他的话,抬头瞥了眼靠在自己斜对面床上玩手机的林希诺,慢悠悠地回着消息:【这是山村老林,不怎么安全,当然要两个人结伴出行才保险。】 方知悟又愤然打字道:【那她难道连识相两个字都不明白怎么写吗?别人正在和未婚夫打电话,她非要一个劲地插嘴进来,跟个五百瓦的电灯泡似的。】 【别生气别生气,这也不能怪人家,毕竟我们是来这里工作的。】 池霭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 说到五百瓦的电灯泡。 第52节 池霭不由自主想起高铁上林希诺有意无意的盘问。 结合她仿佛知道方知悟存在一般,每每电话响起就各种转移自己注意力的行径,池霭不禁怀疑她到底是卓子琛安排在创意策划部的亲信,还是祁言礼安插在卓际公司的眼线。 然而猜测没什么证据,她也不好直接定论,只暗自放了更多的注意力在林希诺的身上。 不过池霭本来也因为工作繁忙不耐烦应付方知悟的无理取闹,她仅仅口头上安慰了他两句,行为上依然在林希诺打扰自己时,赶紧回应两声把方知悟的电话挂掉。 如此情况持续三天,好不容易,上天垂怜了方知悟一次。 这天正好又是池霭固定打电话报平安的时间,而一旁虎视眈眈的林希诺,也早早从外面赶了回来,毫无眼力见地跟她同处在一个房间内,等待着打断方知悟即将到来的黏黏糊糊。 池霭看她一眼,只觉得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祁言礼安排的,也着实笨拙又可笑。 她维持着面上的一无所知,打开手机找到了通讯录里的号码。 即将按下去的刹那,却是林希诺的电话率先响起。 她先是抬头看了看池霭,又稍显局促地低下头去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很快脸上那种带着几分虚假的笑容,就化作了真切的喜悦。 她把嗡嗡震动的手机反扣在怀里,羞涩地小声对池霭说道:“是我老公的电话,我出去接一下,可能会聊到比较晚,小池你要是困了可以直接关灯休息,不用管我。” “好,希诺姐,我知道了。” 池霭点头答应,待林希诺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因为隔音不好而响起的外界细碎动静。 和林希诺说话耽搁了一分钟,没有八点准时打过去,池霭再看手机,消息栏的微信界面已然出现了网名为“悟”的用户发起的视频通话请求。 ……猫会有这么粘人的时候吗? 池霭苦恼起高傲骄矜的方知悟突然化身成为了痴缠过度的狗。 她犹豫三秒钟,按下同意键。 池霭靠在床边的墙壁上,她将手机放得有些远,方知悟看到她面孔的刹那,先警惕地环视一圈周围,末了,才悻悻询问道:“你那个烦人的同事怎么不在?” “你给我打来视频,原来是为了见见她是什么样子。” 池霭懒下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方知悟说着话,她看方知悟的面色就知道他忍耐到了极点,今天特意打来视频,肯定是想好了一些解决林希诺的措施。 方知悟却是没有告诉她自己本来的计划,只是磨了磨雪亮的虎牙同她说道:“我是打算你那个同事要是再这么不识相,我就直接把卓际买下来,叫她直接原地收拾行李滚蛋。” 方知悟说这句话时,用的是不轻不重的开玩笑语气。 但池霭了解他的性格,如果真的被惹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把卓际买下来开除林希诺是一回事,哪天坐着直升飞机直接降落在这片鸟不拉屎的山村里,也不是没可能。 她又开始熟练地顺起方知悟的毛:“这几天本来也没说上几句话,你怎么打视频过来还要提些不重要的人?我同事出去跟老公打电话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听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方知悟眼前一亮,他抿了下薄唇,颇为嫌弃地斜着眼睛说道:“你就这么善解人意放她去了?换成我,肯定闹得她也打不了这个电话。” 池霭理所当然道:“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更加重要。” 方知悟不说话了。 萦绕在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忽然间没了,在池霭看不到的角度里,他双手下意识攥紧大腿上的布料,瞪了她一会儿才说道:“……你除了会对付我,还会对付谁。” 池霭笑道:“可我只需要对付你就够了呀。” 她说这话是事实,只有方知悟才会给她平稳的人生制造不按照常理出牌的麻烦。 一个句子,两种理解。 池霭道的是表面的意思,方知悟却想到了其他。 他的眼风仿佛月夜下的湖水般微微荡漾,低声说道:“池霭,我有点无聊了。” “无聊”这个词换成“想你”或许更合适。 可偏偏方知悟说不出这个词。 池霭看着他脸颊微红,不愿吐露实话的样子,那股压抑在这些天里如火苗将熄的兴致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她将手机拿近了点,不紧不慢问道:“是哪里无聊?” “……” 池霭敛着眸光,清秀面孔上也没什么旖旎的表情:“你不说清楚,我怎么让你高兴?” 但她的话传入方知悟的耳朵,因着心头的一点痒意,怎么听怎么暧昧。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这种热意与在那日浴室中身体被池霭控制着,精神又被她撩拨着的体验别无二致。 ……到底有没有点出息? 又不是低等的、听到主人一句指令就发/情/的狗。 方知悟生平第一次出现了想要唾弃自己的念头。 奈何那头池霭还要追问:“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脸越来越红呀,你那边很热吗?” “……池霭,你就是故意的。” 憋了半响,方知悟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对方冷白的肌肤涨红如同最饱满多汁的樱桃。 这种赧然的颜色,远比任何鲜花掌声还要能够满足池霭的征服欲/望。 她的耳畔又传来同住在一个楼层的其他团队工作人员,在走廊上走路交谈的声响。 但这种场景让她感觉到成倍的刺激。 刺激之余,池霭忽然想到了一个迫使方知悟不再来继续打扰自己的办法。 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对方知悟道:“骨裂好些了吗?把衣服掀起来,让我检查检查。” 第48章 方知悟看着池霭。 她的面容透过手机的显示屏映射进他的瞳孔, 依旧是观之可亲的温柔平和。 就连说出刚才那句出格话语的腔调也是,仿佛在跟他讨论外卖点单的奶茶要几分甜。 可越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方知悟的耳廓越是狼狈地发烫。 他甚至能听到宿舍外经过的相熟同伴, 在提到有趣的事情时, 共同发出的哈哈笑声。 ……池霭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和他打着视频,命令自己把衣摆撩起。 池霭并不着意方知悟内心千回百转的情绪,她等了几分钟,见要求得不到满足, 歪过脸颊困惑地询问:“是我这里卡了吗?你怎么还不把衣服掀起来?” 方知悟条件反射把长裤上的布料抓得紧了些, 他盯着池霭微微发亮的瞳孔, 瓮声瓮气道:“……我是伤在尾椎,你究竟想看什么?”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池霭毫无诚意地道歉悔过,并光明正大表示,“后面怪不好意思的,我看前面就行。” 不久前的理由用过就丢, 这下她索性装也不装了。 直勾勾的眼神沿着方知悟的鼻唇轮廓向下,带了点肆无忌惮的意味来到他紧窄的腰间。 方知悟被她看得血液都快沸腾蒸干, 热意逼近发烧的大脑想不出往日怼她时气势汹汹的话, 半天才可怜又可爱地骂道:“池霭……你就是个色/胚!” 池霭听得差点笑出来, 如果不是相隔着一只手机, 她真的很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看看停留在方知悟肌肤上的温度, 是不是跟她想象中的一样滚烫。 她半抿唇心, 稍稍勾起嘴角弧度,笑得如同春天初开的栀子花一般清纯羞涩。 口中却道:“你这么慢吞吞的, 等会儿我的同事该回来了。” 方知悟不敢继续想象撩起衣服后,池霭又会命令自己做些什么,他的思绪只要稍稍涉及到这些画面,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怦然一跳。 他的脑袋像是放空了,又像是被池霭如有实质的目光塞满,手指不受控制地遵循她的吩咐,把覆盖腹肌之上的t恤下摆一点一点掀了起来。 “哇哦。” 如愿以偿又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池霭小声发出夸奖的音节。 屏幕里却突然失去方知悟通红的面孔,紧接着映入池霭眼帘的腹肌难耐得一阵收缩。 他以为自己看不到他的面孔,就没办法想象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吗? 池霭略感好笑地看着方知悟分外诚实的身体,压低声音,仿佛求知欲强烈的学生向教导自己的老师寻求答案一般说道:“阿悟,你说我是色/胚,可你这样算什么呢?” “口嫌体正直的小狗?” “……池霭,谁让你骂我是狗的!” 方知悟听到来自对方音调绵软的羞辱,气得声音拔高一度。 与此同时,在他来不及遮挡住手机摄像头的空隙里,池霭看到了向自己敬礼的小帐篷。 因为尺寸壮观,纵使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也掩盖不了半分痕迹。 池霭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挖掘出了方知悟身上不得了的癖好,又用一种真情实感为他着想的态度说道:“平时记得少用几次,保持粉色才能讨女人喜欢。” 方知悟花费了整整三十秒,才逐渐理解了池霭到底在说什么。 突然之间,他生出了一点池霭再说下去,自己的理智就会过载烧毁的错觉。 可池霭没有选择放过他。 “呼……” 她朝屏幕上顶起帐篷所在的位置轻轻吁出口气,促狭地咬着尾音含糊不清,“不过,这次就算了,听话的小狗应该得到一点奖励。” 嗡—— 方知悟的耳畔响起了弓弦迸裂后断线的嗡鸣声。 他把手机举回了脸前。 像是被锋利的长剑贯穿,钉死在池霭圆润而清澈的瞳孔里,他失神地半张开薄唇,无声拉开腰上的松紧带,试图通过乖巧驯顺的表现,得到更多渴求的奖赏。 他用极力忍耐的嗓音煽情地喘起气。 池霭则分出一点余光,查看着自己支出床板的脚掌,与单人床护栏之间的距离。 “方知悟,我真喜欢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她意味不明地夸奖完一句,沉浸其中的方知悟,忍不住幻想起那张色泽淡粉的嘴唇冒出更多打破底线的话语。 第53节 他半仰起线条性感的脖颈,圆领的t恤带出一抹锁骨银链的亮痕,宽大卧室里灯光昏暗,光线照射不到的区域在他俊美到极点的面容上切割出或浅或深的阴影。 池霭凝视着方知悟的面容,感受到热意亦在自己清心寡欲的躯体内部复苏,连忙挪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和缠绕在颈项上的项链。 也许方知悟二十七岁的生日上,自己可以送个项圈给他作为礼物。 池霭漫无目的地思忖着。 在对方的呼吸更重,手里的动作也无意识加快时,恶劣的模仿敲门声踢响了床板。 砰砰! 方知悟吓了一跳,半闭的眼睛睁了开来。 濒临顶点的他看到池霭带着急促而窘迫的神态对自己飞快说道:“我同事回来了——” 还未反应,他掌心的手机已经挂断,切回了微信聊天的系统背景。 池霭揉了揉久坐发麻的后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歉意全无地对着方知悟的对话框打字:【真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同事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快,看她的样子,好像和老公聊得不是很开心,但她在我真的没办法继续帮你了,没有我,这种事你自己也可以吧?】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而后手指一点轻轻松松地发了过去。 只是半天方知悟都没有回复。 池霭想到什么,点开他的朋友圈,果然变成了拉黑删除时的空白状态。 池霭像是撇嘴,又像是想笑,低声嘟囔着:“不是说好了不拉黑……” …… 她忙碌一天,早已疲惫不堪,即便林希诺没有回来,也熄灭了自己附近的灯光,拉高不甚暖和的棉被,就着面朝墙壁的姿势侧身躺下。 刚和方知悟视频完,她虽说尚能克制住冲动,但身体也有了微妙的燥意。 在急需什么来扑灭内心情绪的促使下,池霭打开了微信置顶的池旸的头像。 说来奇妙,池霭有多少年没有换过网名,池旸就有多少年没有换过自己的头像。 他用的是池霭高一入学时,两人坐在学校草坪上的合照。兄妹俩不是很相似的长相,池霭的五官带着父亲池之轩清俊平和的影子,而池旸的面容则偏向母亲徐怀黎的大气艳丽。 好多年前,手机拍照的像素还没那么高。 池旸用着这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做微信头像,总有人会以为他是上了年纪的大叔。 池霭曾经委婉提醒过他可以换一张,却被池旸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如今再次长时间注视他们兄妹二人的合照,池霭只觉得心头撩拨的热度正在迅速冷却。 她犹豫了一阵,才点进去池旸的朋友圈。 生怕对方也跟方知悟一样,决绝地将自己拉入了黑名单。 幸好池旸没有那么做。 他的朋友圈时间仍然停留在去年给池霭庆祝生日的那天。 满满当当的九宫格照片,有蛋糕的高清大图,也有池霭闭眼许愿的面容。 作为理科生不善言辞的池旸,甚至煞费苦心地为图片配上了一句煽情的话语:生日快乐,希望能够陪伴妹妹池霭度过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这些字眼像是能够灼伤池霭的眼睛。 她侧开视线,狼狈地点击了退出。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万次低头去取得池旸的谅解。 只是到最后,停留在消息栏里宣告自己一路顺利的话语仍然没有发出去。 池霭木着面孔,又点开了来自祁言礼的未读消息。 他的手脚麻利,没过几天就找到了池霭理想中的房源。 建德大厦附近,一个比较老,但是配置齐全的小区,原本的住户是一对年老夫妇,是市局里的退休领导,现在要跟着女儿女婿一起去国外常住,所以把这套房子整租出去。 祁言礼给出的消息很全面,还贴心地附上了房子的全景图。 出于上次撞伤脚踝的经历,池霭对建德大厦这个名词很是熟悉。 她知道要是自己选择这套房子,那未来的住处和祁言礼的家之间就相隔了没两公里。 不知道这个巧合是不是祁言礼刻意为之,池霭打字问道:【这套房子可是在你家周围,这么好的地段,我准备的钱恐怕只能和别人一起合租吧?】 她点明了这点小心思,那头的祁言礼没过几分钟回复道:【这是我从朋友那里得到的内部消息,租金倒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房东夫妇只想租给爱干净、有道德、能够愉快沟通的年轻人,还有一点就是,确定租房需要一年起租,中间不可以随意违约退房。】 祁言礼洋洋洒洒把房东的条件公布了出来,却依旧没有说到池霭问他的那一点。 池霭也只是移动着手指,在屏幕上打下几个无意义的字符,好叫自己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中,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回复。 祁言礼很快明白了她得不到答案就不打算回应的意图。 紧跟着在原本的大段文字下,小心翼翼地添加了一句话语:【这套房子离卓际不是很远,周围设施齐全,交通也方便……只是附加一个离我近些的条件,你会介意吗?】 - 而被池霭挂断电话的方知悟这边,他辗转到半夜依旧难以入睡。 他拉黑了池霭的微信,不料最先后悔的竟然是自己。 为了面子不好意思将对方添加回来,方知悟咬牙切齿翻遍整个手机,堪堪找到上次的录屏——只有十来秒,把它当做安抚自身的配菜实在称得上荒谬又可怜。 可是看着池霭清凌凌的双眼,那些轻笑着低骂小狗的话语言犹在耳。 方知悟熄灭了大半的身体冲动又迅速死灰复燃。 他半跪在床上,把手重新探进了被窝。 下一秒,“粉色才被女人喜欢”的魔咒再次在内心深处奏响。 他僵硬一阵,最终阴沉面孔拉好了自己的衣服。 任凭帐篷支起,岿然不动闭上眼睛睡觉。 第49章 结束磐谷村女校的拍摄工作, 拍摄团队又出发前往第二站,也就是兄妹二人吵架的根源地点,那片位于滨市和p省交界处的, 当年池霭母亲随同医院救援过的山区。 此刻池霭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水, 想起自己临行前面对池旸发出的信誓旦旦的保证——“我昨天特地查过那边的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半个月都是晴天。” 事实证明,池旸说得没错,天气预报仅仅是预报, 不可能像神明一样无所不知。 一路上风和日丽的天空, 在他们抵达山区深处的小镇东仓的第二日, 忽然变了脸色。先是半夜电闪雷鸣把池霭从不安稳的睡梦中吵醒,接着像是打翻了水盆似地下起瓢泼大雨。 滂沱一夜的雨势,在黎明时分逐渐收小,只是仍有连绵的雨水影响着团队的拍摄进程。 工作暂停了一日,还是没有放晴的趋势。 无奈之下,大家也只好冒雨继续取景。 结束第二日工作的傍晚时分,安德烈导演为了感谢双方的支持配合, 特地自掏腰包在东仓镇上最好的饭店里订了两个包厢,宴请了付出努力的大家一顿。 平心而论, 这个山区小镇没有处于大山腹地的磐谷村那么破败老旧, 但要说是最好的饭店, 提供的饭菜质量也不过是滨市街头随处可见的小店水准。 频频发生的自然灾害导致东仓镇的建设很难迅速发展起来, 唯有十多年前,几大医院组织的医疗人员前来救援时发生的伤亡惨案, 才使得它们稍稍进入了百姓公众的视野。 招牌为“常兴”的饭店里, 两侧连通的窄门开着,包厢之间能听到中文和法语齐飞。 没有统一制服, 各自穿着家常服装,明显有了一定年纪的服务员们先后上着菜,餐桌上有好酒的男同事点了两瓶啤酒,大家一边闲聊工作和生活,一边挑拣着尚能入口的菜肴。 卓际员工这边的餐桌上,为首的章妍叫到池霭的名字时,后者还在注视着黄昏铅灰色的天幕微微出神。 林希诺小声呼唤了两句池霭的名字,她才聚焦视线,回过头来:“组长,您叫我。” “是不是这几天太辛苦了没休息好,我瞧着你脸色有点发白。” 尽管池霭神色一如既往,但饶是最活泼爱笑的林希诺也察觉到她在抵达这里后的异样。 章妍一向心细如发,没有责怪池霭的走神,关心地问道。 池霭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配饰,迅速寻了个理由,略感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我比较害怕雷鸣声,招待所的隔音有点差,所以昨天睡得不是太好。” 她隐瞒了母亲曾在离开东仓镇前出事的消息,而章妍在得知这样不算大事的借口后,理解地点了点头:“等收工回去,我多批你两天假,在这里还是坚持坚持。” 池霭笑着谢过章妍的体谅,却忽略了上菜的服务员触及她的名字时眸光闪过的情绪。 酒足饭饱后,要好的同事们分成三三两两的队伍,支着伞走回不远处的招待所。 池霭瞧饭店整体的环境还算干净,想在这里上个厕所,就对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林希诺说道:“希诺姐,你不用等我,自己先走好了。” “就剩一把伞了,我拿走你怎么办嘛小池。” 林希诺亲热地挨着她,顺便努嘴示意包厢角落的方向,伞的数量只果然剩下一把。 事实既定,池霭也只好由得她去。 …… 推开隔间的门出来,池霭走到靠外沿的洗手台前洗了把脸,试图把面色的虚浮洗去。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料背后突然匆匆闪进一道熟悉的身影。 “冒昧打扰一下,您是,叫做池霭吗?” 有些迟疑的声音在距离池霭半臂外响起。 她转过头去,见是吃饭时轮值上菜的几位中年服务员里的一个。 半长不长的头发烫成小羊毛卷,长相尚算清秀端正,只是眼尾横亘着操劳过度的细纹。 她似乎是为了自己特地前来。 池霭有些不明所以,响应着服务员的话语,礼貌询问:“阿姨,您认识我?” “请问您的母亲是徐怀黎徐医生吗?” 从对方口中听到母亲名字的须臾,池霭的眼中晃过头顶白炽灯的照影,她略感恍惚地想到,自己和母亲故人的相逢,竟然会发生在东仓镇饭店昏暗逼仄的厕所里。 见对方闪烁着眸光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服务员连忙介绍起自己的身份:“池小姐,您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姓唐,我的儿子,曾经受到过你母亲的救治。” “十多年前的那次大地震,学校房子倒塌下来的钢筋贯穿了我儿子的身体,如果不是徐医生主刀完成了高难度的手术,我儿子可能早就没命了……” “徐医生的恩情,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记在心里。” 说完自己家里和池霭母亲的过往,服务员又开始解释为什么会认出池霭。 第54节 她言语不算流利,边用手比划着说道:“那时候我儿子的伤情,一直反反复复不太稳定,所以我们家跟徐医生的接触,也就慢慢多了起来……我听徐医生提起过你,也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所以刚才听到你的名字,就想来确认一下。” 池的姓氏少见。 再配上“霭”这个字眼,大约放眼整个世界也不会几人重名。 池霭信了几分,但转念思忖到当年的地震,母亲肯定救治了东仓镇上的不少人,不知道这位唐阿姨专程来厕所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总不会是仅仅出于道谢的缘由。 她将疑惑委婉问出口,得到服务员的回答:“当年下着大雨,几个医院的救灾人员撤出得匆匆忙忙,徐医生暂住在我家,上车离开的时候落下了一条吊坠,里面有你们一家四口的合照——我寻思着应该很重要,但也没什么能力从东仓镇带出去,只好妥善保存起来。” “没想到十多年以后池小姐你也会来到我们这地方。” 池霭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是特地请人定制过一条能够存放相片的项链。 后来母亲不幸去世,剩下她和父亲兄长三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失魂落魄,整理她的遗物时没找到,也没去询问医院,只以为是随着母亲的生命一起遗失在那场灾难里了。 想不到十数年后,吊坠竟然在东仓镇失而复得,着实出乎池霭的意料。 不过林希诺还守在饭店门口,出门在外,她也不好贸然前往陌生人的家中。 于是轻拢着眉毛,略带为难地说道:“不好意思呀阿姨,我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上司们也都在,没办法随便离开招待所跟您去取项链,不知道能否麻烦您送一趟过来?” “没问题,当然可以了!” 能够了却一桩心事,服务员也很高兴,她闻言没多想什么,爽快地点头应承下来,“你们是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里吗?晚点我叫我儿子小雨送过来。” - 和服务员阿姨约定好时间以后,池霭同林希诺返回招待所。 镇上没什么外人来,这里的房间常年有大半是空的,因此也不需要几个人挤在一起。 池霭分到了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 时间来到九点,她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本该继续完成撰写旁白的工作,但到访者的敲门声迟迟不曾响起,她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似的,终究难以得到几分松懈。 最后,她索性站了起来,在一隅之地的屋内来回踱步。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台,更像是不紧不慢叩问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在池霭的意识因为重复的兜转而产生些许眩晕感时,招待所单薄的门板才被人以小心翼翼的力度轻轻敲响。 池霭用一种堪称迫不及待的速度小跑了过去。 门扉吱嘎一声开启,她的视野里随即撞进一片洗到泛黄的白。 再抬头,便看见了一张分外年轻但俊秀的脸容。 对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尽管有方知悟、祁言礼的珠玉在前,也算得上小小的惊艳。 “您好,池小姐。” 做工粗糙的校服也未曾掩盖住青竹似的高挑身躯,反而将对方的气质衬托出白纸般的洁净。 惊艳过后,池霭恢复得体大人的分寸感,莞尔道:“你就是唐阿姨的儿子季雨时吧?” “是的,我妈让我来给您送吊坠。” 季雨时应当是打伞过来的,只不过外面的雨水夹杂着风,把他的发梢和衣袖都淋湿了。 他像是藏着件稀世珍宝一样,从校服的内口袋中捧出条细细的黄金项链,然后带着超时迟到的羞愧感,对池霭低眉道:“实在对不起,我高三下晚自习比较晚,叫您久等了。” 进入十月,东仓镇的夜晚带着山区特有的萧条寒意。 季雨时说着抱歉,把项链送到池霭掌心时,忍不住抿唇抖索了一下。 池霭接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项链,确认其中的照片正是自己一家后,垂眸不留痕迹地扫过季雨时湿了半边的身体,婉声说道:“不用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谢谢你母亲才对。我看你衣服都湿透了,你要进来喝点热水顺便擦一擦吗,这样回去会感冒吧?” 季雨时很少接触家人以外的女性,初次与池霭见面亦带着浅显到明处的忐忑。 他本欲推辞,但触及池霭温柔可亲的话语,又联想到对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不知怎的少了几分应有的防备之意。 踌躇几秒,他回望着她的眼睛小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 池霭笑着摇头表示不介意:“进来吧,我去给你拿毛巾。” 大门开了又合,走廊上轻微的说话声消失无踪。 池霭把卫生间里自己没用过的干毛巾寻了出来,递向站在单人床前局促背着手的季雨时——而后者道谢完毕,毫无防范之心地对着她撩起打湿的衣摆擦了起来。 看着少年白皙瘦削但不羸弱的结实腹部在毛巾的擦拭间若隐若现,池霭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在转身倒热水之际冷不丁问道:“你成年了吗,弟弟?” “啊,我已经十八岁了。” 季雨时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浓长的睫毛诚实回答道。 “嗯,十八岁就好。” 池霭肯定一句,从角落的桌子上挑出个干净的杯子,把烧水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转头放到他手里,“给,弟弟,多喝点热水,去去寒气。” 一声弟弟,一条毛巾,一杯热水,再加上几句交谈,长在山里,心性单纯的季雨时已经对池霭建立起了初步的信赖,对她的称呼也从“池小姐”变成了“池霭姐”。 他并拢双腿,保持着乖巧的姿势坐在池霭起先坐过的椅子上,边吹边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热水,手旁是池霭没有关掉的电脑和几本跟行业相关的书籍。 word文档莹莹泛出的白光把他干净澄澈的瞳孔照亮。 季雨时不经意的眼神落在那几本书籍上,待看到关键的“拍摄”、“导演”、“创意”等字眼,眼睛更是亮了几分。 他不由得扭头询问池霭道:“池霭姐,你是学习编导专业的吗?” 第50章 池霭望着季雨时提及这个问题时, 瞳孔中流露出来的雀跃感。 用不恰当的比喻来形容,那种雀跃感好像身处异域他国的人见到了自己的同乡。 她不由地问道:“只能说是跟编导专业挂钩吧,我是学戏文的, 怎么了?” 季雨时的眼睛亮晶晶的, 因寒冷而血色消退的面颊突兀用上一缕赧然的淡绯。 他用向往又略带羞愧的语气说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导演……我知道学习这个专业要先通过统考和校考,不过我家的情况,爸妈没办法承担我去培训班学习的费用。” 池霭根据自己过往的求学经计算了下时间, 发觉编导统考的时间将近, 便询问季雨时:“那你准备的怎么样了?要去全国各省参加校考, 花费是有些大,但是只要通过统考,文化课成绩也不错的话,还是有许多好的大学供你挑选的。” 季雨时忙道:“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行业,私下里也一直有在努力学习” 池霭又关心了几句季雨时的成绩,才知道他实在算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池霭天性要强,同样欣赏和自己性格相似, 愿意为了目标而不断前进的人。 于是对季雨时道:“没有老师的引导,自己学习总是困难些, 这样吧, 我给你推荐几套相关的试卷和想要进入这个行业以后能用得到的书, 你抽空多去看看, 做一做试卷,也许能事半功倍。” 说着,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 写下书籍和试卷的名字,然后撕给了季雨时。 季雨时口中连声道谢将纸张接过, 低头仔细阅读起书名。 然而高兴过后,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下来,神色间呈现出一种不知该如何掩藏的无力感:“谢谢你,池霭姐,其实我家里不支持我大学报考这个专业……” “特别是我妈,她觉得编导这两个字听着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选了玩玩的行业,他们不会乐意帮我买书的,我也没有手机能够网购,恐怕没办法买到。” “你们这镇上没有书店吗?” 话音出口,池霭忍不住嘲弄起自己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天真——这样的山区小镇,就算真的有书店,谁又会上架这些看起来“华而不实”的书籍呢? 她怜悯季雨时垂头不言的沉默,思索几秒,想了个办法道:“要不这样好了,你给我个确保能够拿到书的地址,我从网上买了直接寄给你。” 季雨时的眼里涌现希望的光彩,几近须臾又像不久前同池霭初见时那样局促起来。 他怯怯问道:“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池霭颔首:“就当是我报答你们这些年尽心替我保管母亲的遗物。” 毕竟仔细想想,一条纯金的项链也值不少钱,季雨时家如此贫困,这么多年以来也没有生出将其据为己有的歹念,一家人淳朴而高尚的行为,实在应该得到些许回馈。 季雨时听出池霭话里不打算收钱的意思,原本打算把地址写在笔记本上的动作一停,抬头道:“池霭姐,请您告诉我这些书需要多少钱,我不能平白让您破费。” “不是平白,我说了这是你们应得的。” 池霭态度温和地对他说道,“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越来越少,这条项链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们费心为我保管,我自然要感谢你们。” 季雨时摇了摇头,坚定回应道:“这些事都是我父母做的,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如果他们不说,我也不知道有这条项链的存在,您要谢也不应该来谢我。” 池霭也不明白眼前这个面目尚存青涩拙稚的少年,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家里分得这么清,彼此争辩几句,她败下阵来,把大概的价格告诉给了季雨时。 季雨时这才放心地一笔一划把地址写了下来。 池霭接过他手上的笔记本,往手机的网购软件存入相关信息的间隔,听见坐在床头响起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待存完地址,挑眼一看,季雨时把上衣下裤的口袋都翻了出来。 清瘦而宽大的手掌间堆放着七八枚硬币和两张五块、一张二十。 池霭:“……” 她难以分辨季雨时没钱还硬要给钱的坚持从何而来,但可以确定此时此刻的心情多出了一些微妙的心虚和不忍,就好像自己是对方家徒四壁还要趁火打劫的恶霸。 “池霭姐,这是我的生活费,全都给您。” “请问您还要待在东仓镇多久?我回去想办法问同学先把不够的部分借一借。” “……真的不用,一百多块钱的事情。” 面对这个不会变通的、跟头执拗小牛似的少年,池霭忍不住想要扶住额角。 “我爸妈也说过家里的姐姐们为我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我不这样认为。” 季雨时回视池霭,微微睁圆的黑亮眼睛衬着眼睑下方的一颗小痣,又令得他在池霭心中的形象变成了一只倔强而美丽的小鹿,“谁都没有义务无条件的付出。” “好吧、好吧。” 池霭举手投降。 她略作思索,从季雨时摊开的手掌抽出一张五元纸币,“这个就当是你付给我的定金,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写给你,等你考上大学有钱了,再把剩下的还给我也是一样。” 季雨时还想说话,池霭放缓语气:“弟弟,你叫我一声姐,就应该听我的。” 她一句话堵死了后文,季雨时虽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也只能说道:“谢谢。” “好,那就这样,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别让唐阿姨担心。” 眼看不用强作恶霸把一个贫困少年的生活费搜刮干净,池霭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那池霭姐,再见。” 道完别,季雨时将杯中的热水饮尽。 第55节 他把玻璃杯放回池霭倒水时的位置,带着白纸和电话号码走了。 …… 目送少年的背影从招待所的转角处消失,池霭才有空坐下来慢慢欣赏项链。 她将悬挂在中央的爱心形吊坠打开,彼时年轻的父母和年幼的她与池旸于照片中呈现。 池霭眷恋地看着父亲母亲相依在一起的身影,又用指腹无比爱惜地描绘过每一个人的面容,沉浸在回忆里许久,才放下所有迟疑,打开手机微信。 她给项链拍下一张照片,然后发送到置顶的聊天界面。 【哥哥,我在东仓镇找到了母亲的遗物。】 紧跟在照片之后,池霭迅速打出这一句话。 几乎是瞬间,聊天见面的顶端,池旸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池霭心头一喜,想要将这些天积压在情绪深处的言语吐露,又斟酌着在空白的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东仓镇虽然下雨了,但不是很大,我会安全回来的,请不要担心。】 然而还没有按下发送键,对方刚才还在持续的状态就消失了。 池霭耐着性子等待片刻,池旸始终没有任何只字片语传来。 其实时间不算太久。 三分钟,五分钟,抑或十分钟。 但池霭突然有种预感:池旸不会回复了。 她不死心地等到时针转向十点,聊天界面象征对方回应的白色消息框依然没有出现。 池霭的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她沉默着将项链和母亲的老照片放在一处,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打开手机购物软件,替季雨时挑选起冲刺统考能够用到的专业书籍和几套试卷。 - 季雨时的出现,池旸的视若无睹,只是池霭生活中一些意料之外的插曲。 日子仍然要过下去,工作也须得继续进行。 接下来的几天,总算雨过天晴,东仓镇的上空挂起难得的明朗煦日。 即将拍摄完毕的前夕,池霭又见了服务员唐阿姨一次,向她表示感谢。 “哎,池小姐,你们马上就要走了吗?” 不在饭店相见,唐阿姨穿了件正式些的衣服。 她听见池霭说明天就要离开,神色间颇为不舍。 池霭抽出衣服侧袋中早就准备好的两千块钱,郑重其事地塞到她手里:“谢谢您这些年替我保管母亲的遗物,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触碰到带着体温的纸币,唐阿姨愣了愣,待看清是什么之后,仿佛被烫了手一般半直起身体,就要还回去:“这怎么好意思呢,池小姐!明明您的母亲是我们家的恩人……” “您别着急拒绝。” 那种生活中常见的、两人之间彼此客套着塞来还去的场景,没有在池霭的身上发生。 她一个眼神就制止了唐阿姨下意识的动作,接着保持笑容说道:“前几天,我和您的儿子小雨聊了一次,我看他成绩不错,自己又肯努力,是学习我们这个专业的好料子。” 听到“我们这个专业”,唐阿姨联想起这些天在镇子周边架起的摄像机,和举着机器来回取景的拍摄团队,她脸上急欲还钱的焦灼感收起几分,犹豫着对池霭诉苦道:“我知道我家娃干什么都挺出色,但是这个编导行业哪是我们这种人家负担得起嘛?” “也就池小姐您这样的身份家庭才适合……” “您误会了,我也是普通家庭。” 池霭徐徐打断唐阿姨的话,“以前我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大学老师,生活确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远远达不到您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的情况。” “这个专业前期付出的成本是高,想要参加各种培训班和集中训练营,都得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池霭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听小雨说他只打算去参加一下省里的统考,我想着其实报考费加路费两千块钱肯定够了,不如就由我出这个钱,圆小雨一个梦想。” “这,哪能让您出钱啊……” 事关自己儿子的未来,唐阿姨拒绝的意志也不再那么坚决。 她低声嘟囔一句,踌躇着对池霭说道:“可就算小雨考进了他想考的专业,我听说什么购买器材啊,还有每学期的学费都要不少钱,我们、我们也负担不起啊。” “您放心,现在的大学只要学生成绩足够优秀,都是有学费减免和奖学金奖励制度的,我看小雨也挺能吃苦,如果他考到滨市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会尽可能帮助他。” 见唐阿姨似是被说动,池霭又以自己为例子说道,“而且,其实编导专业的就业前景还算不错,哪怕一时间没办法当上导演,广告公司、传媒行业也都是需要这方面的人才的。您看我,大四还没毕业,已经进入了很好的公司,工资也不比传统行业低。” 池霭向来是说服人的高手。 在她的劝说和介绍之下,唐阿姨也渐渐收起了对于小众专业的偏见。 她望着池霭真诚的眼睛,一咬牙,说道:“要不,我就让小雨去参加统考试试?” “相信我,您不会后悔的。” 池霭伸手过去,毫不介意地握住了唐阿姨因常年洗碗劳作而异常粗糙的手,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期许般地低声道,“咱们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 第51章 “我说, 你这个大忙人最近是怎么了?” “怎么隔三差五就有功夫过来陪我?” 并肩从骨科门诊处复查完出来,方知悟按下电梯中央下行的按键,趁着周围没人, 心情颇好地朝一旁的祁言礼问道。 “你这话说的, 以前我不也经常陪你整晚打球,陪你逃课出去赛车,陪你对着旁边路过的漂亮女高中生吹口哨吗?”祁言礼微微抬头,凝视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将双手拢在背后, 笑眯眯地回答。 望着对方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面孔, 方知悟摸了摸下巴:“那倒也是,就是觉得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你比以前还要忙上许多,打电话约你做点什么也不得空。” “没办法,父亲交给我了一样新业务,最近都在忙着跟合作公司对接。” 祁言礼露出无奈的苦笑,“你知道的, 我和你又不一样。” 对于祁家的乱象,纵使自己的这位好友并不多提, 方知悟也略有耳闻, 他朝祁言礼投去同情的眼神, 随口道:“什么公司啊?业务顺利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随时和我说。” “那是当然,不过我暂时应付得来。” 祁言礼的回答和从前如出一辙, 虽然依旧是委婉的拒绝, 但是语气里把自己当成好兄弟推心置腹的亲近意味,让向来性子难搞的方知悟还算受用。 他忽略了祁言礼没有说出合作公司名字的细节, 点了下头,没有多言。 两人又肩并肩走进电梯。 …… 叮咚。 电梯即将开门的提示音响起。 祁言礼理所当然地把手平摊在方知悟的小臂下方:“走吧,我扶你出去。” 这种把自己当成重症病患呵护的小心翼翼感,又叫方知悟感觉到几分别扭。 他顺势用手肘不轻不重顶了下祁言礼的肋骨下方,抱怨道:“你又不是没听见刚才医生的话,他说我已经恢复了大半了,只要不进行剧烈运动,平时的起居生活没什么大问题。” 肋骨间吃痛,祁言礼却没有收回手。 他端着表情,一本正经对方知悟说道:“医生是这么说,但你也要当心,好了一半又不是全都好了,万一再摔个跤撞一下,那不是又变成前功尽弃。” 方知悟低声说了句“老古董”,迈开长腿迅速拉远自己和祁言礼之间的距离。 他挣脱的力气不大,幸而祁言礼说搀扶也没真的触碰到他的身体。 再回首,两人中间已然间隔了一米。 方知悟向祁言礼做了个鬼脸,傲慢地拉长音调:“我才不要,别人看我们像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读大学的时候遇到的那个gay把我弄出了心理阴影。” 祁言礼道:“你可不要来恶心我,我们只是兄弟。” 他语义滞涩一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用略带微妙的语气说道:“再不成,做姐姐妹妹也可以——你是姐姐,我是妹妹。” “别搞笑,你明明还比我大一个月。” 方知悟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我父亲旗下的娱乐公司,最近投资拍摄了部宫斗剧,我就跟着看了两集。” 祁言礼的答案天衣无缝,只是在心里漠然地想道:古代正妻是姐姐,小妾可不就是妹妹?方知悟一日不和池霭解除婚约,自己也只能低眉顺眼地做这个“妹妹”。 方知悟对电视剧不感兴趣,听了祁言礼的话没再问下去。 两个人紧跟着脚步,一前一后来到了停车场。 祁言礼解锁自己停在角落的宝马,开车就想坐进驾驶位。 又被抢先一步的方知悟横起胳膊拦住:“大半个月没开车了,拿你的车练练手呗?” 祁言礼瞥了他混不吝的笑脸一眼:“你现在能行吗,可别把我的车给撞烂了。” “撞烂了我赔你十辆八辆。” 方知悟颇为嫌弃地看着较祁言礼的身份来说格外低调的宝马车,从对方手中接过钥匙的同时心头念起了即将毕业还没有车的另一个人,“还有池霭也是,真不知道——”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方知悟又记仇起一个多礼拜前池霭挂断自己电话的事情。 他的声音断在那里,引来祁言礼的追问:“池霭怎么了?” “也没什么。” 方知悟语气生硬地说完,替自己找补道,“就是她哥池旸抠抠搜搜的,手上攥着池叔叔打过去的生活费,也不知道给池霭买辆像样的车,上下班还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他接送。” 此处没有池霭,方知悟的绿眼珠转了转,情不自禁跟好友吐槽起来,“你说池旸是不是很讨厌啊?哪有哥哥妹妹这么大的人还住在一起的,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难道以后池霭结婚还得经过他批复,他看得入眼了两个人才能步入婚姻殿堂吗?” 方知悟像只进入发/情时期,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弥散着求爱讯息,但偏偏自己一无所知的漂亮孔雀一样叽叽喳喳。 他无意识地把语境中同池霭结婚的对象代入自己,想象着即将和池霭交换戒指之际,被“恶婆婆”池旸阴沉着面孔为难磋磨的场景。 祁言礼瞧着他这副仿佛埋怨,又更像炫耀的模样,心中顿时打翻了醋坛。 他克制着自己即将冷下去的表情,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温声询问方知悟道:“结婚?阿悟你是打算以后要和池霭结婚吗?那我可要好好为你们准备一份礼物了。” “……” 方知悟沉默了下来。 按照往常,他肯定会想也不想地反驳“全都是假的,谁会想要跟池霭结婚啊”,但听觉神经接收到祁言礼问题的刹那,他的心居然难以掩藏地涌现出一丝狂喜。 “阿悟,你怎么不说话?” 第56节 祁言礼坐在后车厢,见方知悟迟迟不发动汽车,也没有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温和的表情在避光的阴影处显出一丝扭曲,加重了语气再次问道。 “哎——你别问了,这种事,以后再说吧,她跟谁结婚,我怎么知道啊……” 沉浸在思绪当中的方知悟,没有发觉祁言礼的异样。 他言辞含糊地敷衍着对方,甚至因为心不在焉,差点把油门踩成了刹车。 后视镜看不到的下方,祁言礼的双手贴合长裤布料紧握成拳,有一瞬间,他很想抵到方知悟的耳畔,用最恶毒的语气告诉自己的好友:他根本配不上池霭一根汗毛。 但病态阴暗的情绪只在眼中存在了一秒。 他偏过头佯装欣赏窗外景色,迅速戴上让人如沐春风的虚伪假面,笑着对方知悟建议道:“我听你说池霭挺关心你的伤情,既然你恢复得这么好,要不打个电话跟她说下吧?” “不好。” 方知悟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祁言礼狭长的丹凤眼中映出的鲜然疑惑,又没办法跟他道明自己因为视频play得不到满足,一怒之下把池霭拉黑了的真相,只能略带结巴地说道,“不是、不是不好,就是我的手机没电了,这会儿不方便跟她打电话。” “噢,我的手机有电,你用我的打吧。” 祁言礼故作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又从裤子口袋里迅速掏出工作手机递了过去。 - 接到祁言礼的电话时,池霭正在撰写第三份形式不同的广告片中文旁白。 她对待自己的工作向来态度严谨,哪怕别人只交代了五十分,也一定要做到一百分。 自东仓镇离开后,整个团队的取景拍摄任务只剩下城市里的消防员部分。 如今已经拍了七七八八,她负责的旁白部分也即将进入收尾。 用两个emoji狐狸表情为备注的电话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池霭见祁言礼没有用往常的私人号码联系自己,而是换成了他说过的这个工作手机,心里存了几分疑虑。 按下接听键后,她没有着急叫祁言礼的名字,只是谨慎道:“喂?” “你好,池霭,是我,祁言礼。” 方知悟拨通电话后,把手机开着外放还给了祁言礼,他坐在驾驶座上兀自闹着别扭不愿开口,却时时刻刻竖着耳朵留神着二人的对话和动静。 祁言礼避开后视镜里方知悟望向这头的目光,仿佛熟悉的陌生人那样对池霭说道,“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关心阿悟,今天我陪他做了个复查,医生说他一切都恢复得很好。” 他刻意在“关心”二字上停顿,好借此提醒池霭,她交代过的话,他都有在认真做到。 而池霭更是与他心有灵犀。 她将手机同样开了外放搁在手边,对着反光的电脑屏幕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神情。 并借此去掉了祁言礼的姓,用温柔而礼貌的态度表示:“言礼,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还有几天才回来,阿悟的事就拜托你多费心。” “不用这么客气,阿悟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未婚妻,也相当于是我的家人。” 听见祁言礼的话,方知悟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的缘故,但又有一种怪异感油然而生,好像贯彻在祁言礼性格的客气里,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 他正想出声打断他们的话,电话那头池霭倏忽问道:“阿悟是在你旁边吗?” 闻言,祁言礼看了开车的方知悟一眼。 而被他印在目光里的后者,像是骤然解除了什么禁制一样开口道:“找我干嘛?” 狭窄的车厢内,方知悟的话音清晰可闻。 果然。 池霭了然地眯了眯眼睛。 果然祁言礼会用工作手机联络自己存在有别的原因。 由于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她面对两人一同在场的情况也显得游刃有余,和缓地说道:“你在怎么不自己交代恢复的情况?非要人家言礼开口帮你。” 方知悟拉着脸“哼”了一声:“我开车呢,哪有闲工夫跟你聊天?” “你的骨裂不是还没有彻底好全吗,怎么就开上车了?” 方知悟还没说话,不想被池霭误解的祁言礼忙不迭苦笑道:“阿悟说他好久没有开车了,想用我的车练练手,不好意思啊池霭,我实在拗不过阿悟。” 方知悟:“……” 要不是池霭在场,他真的很想问问祁言礼什么时候这么听别人的话了——明明和他狼狈为奸了十年,坏都蔫在骨子里,还以为自己是温良恭俭让的新时代好青年了? “这当然不怪你。” “我又不是不知道阿悟的脾气。” 池霭安慰祁言礼一句,见听筒那里又久久不曾响起方知悟的声音。为免方知悟发脾气,她秉承一碗水端平的心思,再次跟他搭话道,“阿悟,那晚的事情,你还在生气?” 千算万算,等着池霭来想办法哄好自己的方知悟,怎么也没算到没等来对方的柔声顺毛,反倒等来了这种根本不适合在旁人面前说起的话题。 他大脑宕机一秒,忽然眼睫乱颤起来:“……池霭,你在说什么啊?阿言还在场呢!” “我没说什么呀,只是想跟你道个歉,我看你也不回我微信消息,想着还是电话里说比较有诚意。”池霭言语无辜地说着让方知悟的脸颊一点一点变红的话语。 前面一个红灯,方知悟猛地踩刹车停下,连带着后座的祁言礼都猝不及防向前俯冲。 不用操作方向盘,方知悟赶紧从祁言礼手里夺过了手机。 他的嗓音像是赧然又像是威胁:“你闭嘴吧,我要挂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好吧,我也不想的,可你总是拉黑我。” “要不这样好了,下次如果我有重要的事联系不到你,就让言礼代为传递。” 池霭决心治一治方知悟这个发起脾气乱拉黑人的毛病。 电话里看不到彼此的面孔,她面无表情,甚至圆润的杏眼带着微微的恶意提到这个临时想到的好办法时,柔润的音调更像是情人间时时不愿分离的爱语。 祁言礼修剪得当的指甲无声掐进掌心。 驾驶座上,面孔热到爆炸的方知悟说着不要,胡乱应下以后不把池霭拉黑的要求。 “呼——” 好不容易,他关断了这通磨人又要命的电话。 坐在后方,安静许久的祁言礼,突然抬起黑黢黢的眼睛,微笑着问道:“阿悟,你们在说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那天晚上,池霭和你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第52章 方知悟裹挟着羞耻和说不出的欢喜的心情一顿。 他隐约从祁言礼笑意满面的言语间捕捉到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待回过头来想要确认时, 对方的瞳孔和神色又是那样真诚,真诚到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在好友和好友的未婚妻之间的感情问题,并想发挥自己的才能进行劝解。 “怎么了, 阿悟?” 祁言礼歪了歪头,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 “没什么。” 方知悟同他相望一秒,重新坐直了身体,“只是觉得你这么会哄女人的个性,整个高中和大学连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 想想还真有点不可思议。” “话题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只消一个对视, 祁言礼就明白方知悟已经不想再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 理智告诉他借着这个台阶走下去, 就能保持住两人之间的和睦气氛。 但光凭“那晚”两个字,祁言礼就立刻联想到了许多他绝不期待看到的画面。 他不能拿这件事去质问池霭,便只能假装读不懂空气中流淌的暗潮。 他坚持问道,“阿悟,你还没跟我说你们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与此同时,方知悟也敏感地体会到了一丝极力克制之下的咄咄逼人。 方知悟脸上的薄红渐渐消退。 他沉了沉眸光:“我说,阿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 人生字典没有“忍耐”一词的方知悟,活到二十六岁, 所拥有的少得可怜的耐心除了给予血脉相连的家人之外, 也就稍稍匀了一点给祁言礼。 但这并不代表, 他在对方今日失去分寸的接连追问下, 还能耐得住性子。 红灯变黄,方知悟重新握住方向盘。 偏向沉稳低调的宝马车在他的操控下, 变成了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随时准备咆哮着冲向前方,又或者恶狠狠地咬上猎物的脖颈。 祁言礼却在经年的岁月里, 见惯了他这种磨着牙尖,即将发脾气的前兆。 见方知悟脸上的赧然被呼之欲出的不快代替,祁言礼那被嫉妒和酸涩腐蚀的内心才稍微好受了一些。他呼出口气,面不改色地说道:“阿悟,我以为作为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从前遇见什么事情,你也都会毫无保留地跟我分享。” 毫无保留地分享。 祁言礼不经意的话点醒了方知悟。 也许对方对管闲事的缘由,不是出于两人作为好友、知心相伴多年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而是对这件闲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产生了兴趣。 方知悟意识到,就算池霭和祁言礼没有过多的私下接触,但这么多年以来,祁言礼也通过自己言语中透露的点点滴滴,构全了有关池霭的身份信息。 他知道池霭的生日。 知道池霭的家庭情况。 也知道池霭是什么样的性格。 这种认知如同无声游弋的毒蛇,扭动着细长冰冷的身体,一点一点漫上方知悟的后颈。 可他没办法分出多余的心思,去关注后座的祁言礼此刻的表情。 为了彼此的生命安全,在滨市的晚高峰时段,他只能一心一意开好车子。 又是一个堵车间隙。 方知悟注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辆长龙,冷不丁问道:“阿言,既然你说一直都是我在跟你分享生活,那我现在也有点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是因为我没谈过恋爱你才会好奇吗?” “放心,我的性取向很正常。” 第57节 祁言礼开了句玩笑,见方知悟的神色不似往常散漫,充斥着认真和探究的情绪,才正色思忖着说道:“我喜欢那种孤独的、强大的,无论外界怎样干扰侵袭,都拥有与之对抗的能力,但在坚硬的表象之下,偶尔也会因为内心的一点柔软,愿意去温暖别人的人。” 方知悟道:“听起来,你好像喜欢御姐?” 祁言礼笑了笑:“也算是吧。” 方知悟回忆着印象中的池霭,只觉得清秀、平淡、柔和、不出错是她的标签。 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像是一池清澈的净水,又如同一抹缠绕在山峰间的岚霭。 似乎和祁言礼的喜好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这样想着,方知悟才略略放下心来。 他把第二个问题“那池霭这样的女人你会喜欢吗”咽进喉咙深处。 为了从不低头认输的自尊心,也不想叫祁言礼发现,当初信誓旦旦说着看不上池霭的自己,时至今日会啪啪啪自打脸。 从医院到家短短几公里的路程,方知悟开了半个小时。 他将宝马开进小区,停在自家楼下,按照惯例对着后方起身打开车门,打算和自己换回来的祁言礼说道:“那我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坐电梯的时候也小心点。” 祁言礼笑着回以真挚的关怀,仿佛从来不清楚这一秒的彼此皆是满腹心事。 他挥别方知悟,看着方知悟按下按钮,走进电梯。 泛出银质光彩的钢铁大门徐徐闭合,待到拥有夺目美貌的好友彻底消失不见,坐回驾驶座的祁言礼这才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毫无笑意的英俊面孔阴冷地可以渗出寒冰。 他把车开出小区,停在同方知悟相熟的门卫看不到的位置,像是一尊苍白僵硬的雕塑般用力握紧方向盘,一动不动地半伏在宽敞的车厢中。 尽管方知悟人已离开,但他身上常用的那股凛冽而横冲直撞的气味,仍然如影随形。 祁言礼的鼻尖涌入这股香气,大脑自动揣测起自己不曾参与的时间里,方知悟是怎样将属于他的味道渗透进池霭的衣衫之间,怎样痴缠地将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越是想象,祁言礼的面容越是扭曲。 真皮的方向盘在他指尖被攥出喀喀的声响。 他突然拉开副驾驶上的内饰板,从中取出一瓶点缀着灰紫色蔷薇浮雕的香水。 呲、呲、呲。 他不管不顾往车里连喷数下,等待玻璃瓶中挥发的浓郁液体将方知悟的香水味盖过,才舒缓面色,闭上眼睛,感觉到流窜在血液中的燥乱因子平复了些许。 “霭霭……” 祁言礼低声呼唤着池霭的名字,假装此刻的自己正伏倒在对方的怀抱里。 这支香水和池霭身上的味道有着无限的相似,清淡、雅致、好闻。 当初祁言礼问过池霭气味的来源,得到的答案仅是一个进口牌子的衣物柔顺剂。 可他买来一箱同样的牌子。 将自己的每一件衣物都浸泡其中,还是觉得全然不同,失去了让人心安的特质。 后来不死心的他买了上百瓶香水,终于在一个冷门的小众品牌里,挑选到了这支。 祁言礼将香水放在床头,放在车内,放在办公室—— 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都希望能有池霭味道的陪伴。 在浓郁的香气包围之下,祁言礼仿佛醉了。 几分钟后,又阴沉沉地睁开眼睛。 不够。 这样依然不够。 强烈的妒火仍旧吞噬着他的镇定和自持。 于是,祁言礼从内饰板里拿出了另一只手机。 他没有储存池霭的电话,但号码的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地镌刻在脑海里。 嘟—— 一声接通的提示音后,池霭仿佛也等在手机旁,迅速将祁言礼的来电接起。 “祁言礼。” 她叫着他的名字,“方知悟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不是关心的话语,也没什么和煦的成分。 可祁言礼听见池霭的声音,只觉得有一万只蝴蝶从心脏的缺口处纷飞而出。 眼前倏忽渲染出春光烂漫的图景,是阳光透过教堂玫瑰窗倾散下来的美梦迷离。 他无法自制地颤抖一瞬,回答池霭的则是毫不相干的内容:“霭霭,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的池霭皱起眉。 她望着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另一个来电。 系统询问着是要挂断祁言礼的电话,还是保留并接听方知悟。 一番权衡之下,池霭摁掉方知悟的号码,且将此告知祁言礼:“长话短说,方知悟也给我打来了电话,你给我惹的麻烦,害得我不得不花费功夫应付他。” “对不起,我只是想着,我有用心在完成你的嘱托。” 池霭没有回应自己的想念,祁言礼也不气馁。 他很快调整了情绪,低柔的絮絮言语化作温韧的绸缎将池霭包围,“方知悟被我照顾得很好,我每天都会给他带去家庭营养师制作的滋补餐,他的骨裂情况也恢复了大半。” 听着祁言礼情意绵绵的叙述,池霭略感语塞。 她让祁言礼抽空替自己去看望看望方知悟,却没想到对方做得如此无微不至。 她未曾开口,祁言礼又期盼地问道:“你是不是快回来了?” “嗯。” 池霭应声道,“我现在就在滨市,只不过要在青阳区待两天,估计后天才能回来。” 滨市共有八个区,六个属于新城区,另外两个则是老城区。 池霭和方知悟、祁言礼所在的区域最为繁华,叫做“荣湾区”,而她口中提到的“青阳区”则地处滨市的西南角,倘若选择汽车出行的方式,大概要开两个小时。 两个人闲话了几句工作的事宜。 得知拍摄取景进展得十分顺利,祁言礼也很为池霭高兴。 他问道:“等你回来,要不要我为你庆祝庆祝?” “不用,如果真的有机会拿到金月桂奖再说吧。” 池霭手上打字的工作不停,又提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情,“我想了几天,你微信里发给我的房源还是建德大厦附近的那套最合心意,等我结束工作,我想约个时间和房东见一面。” 祁言礼积极响应道:“好,我会去安排的,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说一声就行。” “那就谢谢你了,言礼。” 池霭笑着说道,“这样说起来,等回来我要请你吃饭才对。” “不用请吃饭,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对方一句好话,祁言礼的心脏陡然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咕噜咕噜冒着酸水,一半则俱是春风拂面的柔情蜜意。 他恨不得这通电话永远不要结束,那样方知悟就再也不会拥有和池霭相处的机会。 可最后祁言礼还是忍耐了下来。 不能这么不懂事。 他对自己说道:池霭还要安抚方知悟,如果在自己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会影响工作。 对于池霭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工作更加重要的。 他依依不舍地跟池霭告别,意犹未尽地听着手机那头象征挂断的嘟嘟声。 心头随即涌现另一重渴望。 ……好想见到池霭。 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不去打扰。 只是站在她工作的酒店楼下,望一望她灯光晖亮的阳台就好。 第53章 挂了祁言礼的电话, 池霭切回手机界面。 看着方知悟打来两次均被摁掉的未接来电,她开始思考起等会儿以作安抚的理由。 这时候,酒店的房门被人敲响。 能不顾饭点前来打扰的, 不是送餐服务, 就是要紧的工作。 这两件事都比给方知悟回拨电话更加重要。 池霭缩起准备按下号码的指尖,走到门前问道:“是谁?” “it's me.” 带着浓郁法式腔调的英文单词,让池霭挑起一侧眉峰。 她打开门,见孤身一人的安德烈导演站在走廊。 整个拍摄期间, 安德烈导演都没有表现出过跟她的熟识, 两个人像是因为双方合作而走在一起的普通工作同伴一样, 偶尔会进行一些取景和灵感创意方面的交流。 此时此刻,被财大气粗的卓际公司包下整层用作员工住宿的酒店五楼安静异常。 由于想把自己给自己布置的超量工作任务做完,池霭没有随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而本该作为团队核心坐在聚餐主位上的安德烈导演,则出现她的面前,活泼地眨了眨眼睛。 “不让我进来吗?” 他笑着询问池霭道。 第58节 “安德烈导演,您没和其他同事前往提前预订好的西餐厅吗?” 怔神过后, 池霭连忙让开一个供人通过的位置,将对方迎了进来。 “我说我肠胃不舒服的老毛病犯了, 让他们不用管我, 自己去庆祝就是了。” 安德烈导演说着不适, 人却脚步轻快地跟着池霭进入了房内。 见他神色坦然, 池霭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有事要和自己说才特地找了这个理由。 安德烈导演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问道:“你的感冒好点了吗?” 和他找的肠胃不适的借口一样, 感冒会传染是池霭没时间去而临时发在群里的说法。 池霭也就十分诚实地说道:“我也没有感冒,只是想着不加班加点, 三个版本的中文旁白会来不及做完,所以才骗他们说怕吃饭的时候把病毒传染给别人。” 安德烈导演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道:“大部分人都觉得出席能跟上司打好关系的场合很有必要,倒是你在这里闷头做事,三个版本的中文旁白可不是简单的工作量,你一定休息的时候还在花时间撰写。” 池霭也就挠了挠耳廓跟着说道:“和上司建立良好的关系当然很重要,不过对我来说,认真仔细,凡事做到一百分养成的好习惯,更会一辈子跟着我走下去。” “lily,你真是个完美主义者。” “这点跟我很像。” 笑声渐止,安德烈导演望过来的目光,又带上了和池霭第一次相见时的那种欣赏。他小幅度转动着戴在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慢慢对池霭说道,“这里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返回法国,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想以朋友的身份跟你告别。” 池霭本以为安德烈导演会和他们一起回到卓际公司,针对这些天共同工作的经历发表些冠冕堂皇的感想,不过转念一想,当初文夫人的慈善晚宴上,他都是一副懒得应酬的姿态。 如今这种结束工作直接走人的干脆利落作风,倒也可以理解。 池霭颔首表示了解,她对安德烈导演伸出右手:“和您工作的日子里,我拥有了光是坐在办公室里无法积累的实战经验,也学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那就祝您一路顺风。” 其实相同的话,在拜访池霭之前,安德烈导演已对卓际公司的其他人说过。 但相比他们表现出来的真假不明的挽留和不舍,显然还是池霭的态度更对他的胃口。 安德烈导演看着池霭悬在自己面前的手,会意地和她相握上下摇了摇。接着,他问起打从慈善晚宴开始就一直憋在心里的话题:“我喜欢黄玫瑰这件事,是amos告诉你的吗?” 想要和一个人结交,在见面之间搜集相关的资料投其所好,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 池霭没打算瞒着安德烈导演,便道:“我是存着想和您认识的想法,才会去参加文夫人的慈善晚宴的,在这之前,我收集了一部分您拍摄过的短片和外媒对您的采访片段,而言礼出于和我的情谊,将手头上掌握的您早期的作品传给了我,通过对比分析,我发现您拍摄的公益片里,总会出现黄玫瑰这个意象,所以大着胆子,将它作为了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安德烈导演有些讶然于池霭的敏锐。 沉默片刻,他苦笑着说道:“我记得你当初说赠给我黄玫瑰,是因为在友情的方面,它代表着幸运和美好的祝福。可我作品里的黄玫瑰,却不是这个意思。” 池霭为了更深入了解眼前这个男人,早就将许多东西记在了心里。 闻言,她徐徐说道:“黄玫瑰也象征着歉疚和对于爱情的追忆。” 安德烈导演对于这一重意思不置可否,只转头看向帘幔半掩的落地窗外,淡声道:“曾经,我的导演事业一直都有另一人的参与,我们共同发誓过要一路相伴,直到见证这个行业最高处的风景。但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欣赏风景的人也只剩下我一个。” 尽管安德烈导演的意思很隐晦,连这一语境的中另一人性别是何也不曾透露。但池霭还是想到了那个年仅二十五岁就以卧轨自杀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剪辑师,以及他们早期记录自己生活的短片里,一起去教堂做礼拜的场景。 池霭没有揭破这点欲盖弥彰的真相,懂得地说道:“逝者已逝,余下的人只能带着对于过去的美好记忆,以及从逝去的人身上得到的一部分,继续努力地走下去。” “当您站在高处欣赏风景的时候,那个人也会透过您的眼睛,欣慰地注视这一切。” 安德烈导演的眸光,如月夜的潮水般缓缓涌上一丝哀伤和宽慰。 他望着窗外,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再次出声。 等到情绪平静下来,他转过面孔,提出酝酿在心中许久的邀请:“lily,我认为你在这个行业是拥有天分的,不论是这次的工作,还是和你的交流,都让我有所收获。我想邀请你明年三月份前往法国,参与制作我筹划了很多年的公益广告片题材,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能让卓际作为挂名合作公司,参与进一部分取景工作中去,已经是池霭花费了无数心思得来的结果,如今能得安德烈导演亲自开口邀请,简直相当于天上砸下了个馅饼。 池霭明白其背后的含金量,一贯镇定的内心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她刻意放缓了呼吸,维持着面上的沉静,只视线中露出几分期待和向往,对安德烈导演委婉说道:“虽然我很想立刻答应,但是过完年就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能否参加具体要看我论文完成的情况怎么样,如果三月之前可以顺利结束,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学业要紧,安德烈导演也表示理解。 他道:“那就随时保持联系。” 池霭笑着说好。 该问的问题问完了,该提出的邀请也提完了。 安德烈导演再次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窗外,起身提出告辞。 池霭将他送到门口,即将离开之际,她面前这位脸孔沧桑,身形高大却透出沉郁气质的白人导演又问道:“lily,你已经决定和眼前的这位未婚夫结成伴侣,共度一生了吗?” “?” 见对方突兀关心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池霭回视着他,略感莫名。 但好心情使然,她还是诚恳地说道:“倒也未必,感情的事我只求顺其自然。”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安德烈导演连声说了几句好,换来池霭疑惑地询问:“您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是amos。” 开了个头,安德烈导演似乎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咽下口唾液,组织着言语,寻常能说会道的嘴唇,最后只勉强吐出没有太多前因后果的短句,“其实amos的心里一直有你,在他大学进入我的工作室实习的阶段,我就曾不小心见到过一本写满你名字的笔记。” “尽管amos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他是个用情专一的好孩子。” 多余的话安德烈导演没有再说。 毕竟对于向来守口如瓶的他来说,愿意代替既是朋友又是晚辈的祁言礼吐露暗恋心事,已是不愿多管闲事的人生中极大的破例。 他挥手向池霭告别。 池霭合上房门,惦记着安德烈导演所说的,祁言礼手上那本写满自己的名字的笔记。 她莫名想起一句曾经热度不下的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 祁言礼,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喜事加持之下,池霭连日来心情上阴霾扫落大半,她甚至有种冲动,想要找个人分享。 然而翻遍手机联系人,池霭发现能让自己毫无保留的人,似乎只有池旸。 她抿着唇,被冷水一泼,还是决定坐回原位,把最后一点工作做完。 …… 时针指向十点半,池霭满意地点击保存文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她喝了口早已变凉的热水,站起来伸个懒腰,接着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 舒服的泡澡过后,眼睫和头发一同湿漉漉的她站在窗前,终于有了欣赏夜景的心思。 屏幕亮起的手机被握在掌心,消息栏里方知悟的未接来电又多了几个。 她垂着眼帘翻看随同电话一起发送过来的短信,imessage里等不到回复的方知悟絮絮叨叨的内容仍在继续:【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什么时候接电话?】 【池霭,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在阿言的面前故意提起那件事,还要反过头来晾着我。】 …… 【在干嘛,我真的生气了!!】 “嗤——” 池霭笑了声,只觉得imessage里的方知悟像只炸毛的电子宠物。 她将指尖移到拨打键上,起到顺毛作用的电话即将拨出。 但或许命运如此。 不经意的一眼,池霭的视线掠过了设置在酒店门廊前方空地上的停车场。 接着,她的动作迟缓下来。 距离荣湾区将近两百公里的青阳区酒店停车场内,她突然看见了祁言礼的车牌。 第54章 祁言礼坐在车内, 抬头望着面前灯火通明的酒店。 他从林希诺那里要到了池霭所在的楼层和房间号码,但是自外部粗略打量,只觉得似乎每一个明亮的房间、每一盏散发辉芒的灯光都并无分别。 痴痴注视几眼, 祁言礼又将头垂了下去。 生怕目光在哪个房间的阳台, 与池霭的视线不期而遇,叫她发现自己头脑一热,奔袭两百公里只为跟她离得更近一点的不理智行为。 公益片的拍摄工作接近收尾,他不愿外界的其他因素, 来让池霭变得更累。 哪怕这个因素, 是他自己。 浓重如墨夜色渐渐加深, 祁言礼在没有内部光源的驾驶座上也坐了很久。 接近池霭气味的香水,于凝滞的空气里挥发殆尽。 祁言礼想要再次从储物格里拿出蔷薇浮雕的玻璃瓶,手机却先一步震动起来。 嗡嗡的机身贴着掌心的纹路,带给肌肤酥麻的触感。 他将倒扣的屏幕翻转过来,目光所及的一瞬,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是池霭。 祁言礼很少接到池霭主动打来的电话。 特别是在这个思念情绪泛滥的时刻,只有祁言礼自己知道看到她的名字有多欢喜。 他控制着陡然有些激动的呼吸, 按下了接听键。 “池霭。” 祁言礼尽量让自己在久坐中泛出困顿感的嗓音变得正常如同往昔。 “你在做什么?” 第59节 池霭的语调总是这样平静。 有时候祁言礼甚至会怀疑,哪怕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呓语, 是否也保持着绝对的理智。 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祁言礼回道:“我刚看完公司这季度的报表, 正准备洗澡睡觉。” 话筒那头, 池霭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准对我撒谎。” 祁言礼好不容易放缓的呼吸又再度变得急促。 他很难描述自己当下的心情。 在谎言被无情拆穿的忐忑之外,又有另一种隐秘的暗潮在他的血液间涌动。 尽管池霭的语气不算好, 但当她发出这样的命令时, 祁言礼的脑海会随之生出一种自己被掌控在手中,全然属于对方的短暂错觉——这种错觉令他由衷地感觉到兴奋。 他压抑着喉咙深处即将挣破而出的嗬嗬气声, 用尽量可怜的语气对池霭坦白道:“对不起,霭霭……我太想你了,我没有办法,所以偷偷开车来到了青阳区。” 酒店三楼的房间位置不是很高,足以让池霭隔着落地窗看清地面停车场的车牌号。 但相隔两面玻璃,她却无法穿透朦胧的黑暗,去看清楚坐在车内的祁言礼的表情。 池霭无声消化着对方真的驱车来到青阳区的事实。 待手机那侧又带着试探和不确定性,委屈巴巴地响起一声“霭霭”,她才一把拉上窗帘,顺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酒店的?” 祁言礼沉默几秒,脑子里回忆起这一路上,林希诺通过微信汇报过来的尽职尽责电灯泡行动,他想敏锐如池霭,肯定早就心生怀疑,不如借着这个机会一并坦白干净。 便说:“林希诺,在进入卓际之前,曾经在我手下的公司工作过。” 见猜测被证实,池霭的心绪也没有多余的起伏。 她问道:“那我每次和方知悟打电话,她都跳出来干扰我,也是你指使的?” 祁言礼闷闷地说道:“你都没跟我打过几个电话。” “所以你就派她来监视我吗?” “监视”这个词语用的很重,再配上池霭情绪莫测的嗓音,祁言礼不由得绷紧了背脊。 他向池霭发誓:“我从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只是想着有些事她或许能帮上你。” 是监视也好,是帮助也罢。 说到底,池霭根本不在乎。 她听了祁言礼的解释,心底也并未全然放下怀疑。 思绪反馈到面上,她低低发出几声笑语:“祁言礼,你说把卧底安插到竞品公司打商战我倒觉得像你的作风,结果你只是让她来做电灯泡,我可没想过你会像方知悟一样幼稚。” 那笑声仿佛涟漪从胸腔中一圈圈扩散而出,又像是轻盈鹅毛在祁言礼的耳廓扫过。 赧然漫上肌肤的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幼稚。 但池霭没有用厌恶的语气指责,大约……也是不太嫌弃吧? 祁言礼没有说话,唇畔跟着勾起一缕浅浅的弧度。 他握紧手机,听着池霭的笑声,一颗无处着落的心脏忽然拥有了踏实的归处。 片刻后,池霭报出了房间号。 她道:“祁言礼,你现在上来,我要惩罚你。” …… 十点半对于常人而言,是个准备入睡的时间。可对于工作圆满完成的拍摄团队来说,领导特地明天上午放了半天假,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祁言礼一路坐电梯上来没有遇见任何熟悉的面孔,直到抵达对应的房间前,被身穿浴衣的池霭一把拉入屋内,仍觉得如同不切实际的旖旎梦境。 他像是拥有特殊癖好的病患一样,在内心不断描摹着接下来会受到的惩罚。 而冷眼旁观的池霭,仅仅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过来,替我吹头发。” 大脑接受指令,身体自动前往卫生间拿起置架上的吹风机。 池霭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而祁言礼柔顺地站在椅背之后,小心翼翼解下她的干发帽。 一头如同瀑布般的直发倾泻而下,其间几缕蕴着湿意的发梢蜿蜒在祁言礼的掌心。 祁言礼悬着的心弦下意识绷得更紧。 呜呜—— 他按下吹风机的开关,对着手掌调整到恰好的温度,才放任温度袭上池霭的发丝。 在高频率的运作声中,池霭的话语传来:“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 一时间,祁言礼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盖过了其他动静。 他笨拙地摇了摇头。 意识到池霭看不见后,才改为用口:“……我不清楚。” “那你觉得自己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池霭换了种方式问询。 祁言礼的回答几乎淹没在吹风的声音中:“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可以。” 一字不漏听进耳内的池霭笑意渐深。她耐心地默数了三百秒,感觉到发间的湿意逐渐褪去,平缓道:“把吹风机关了,站到我面前来。” 祁言礼照办。 他把吹风机缠好线,放在玻璃圆几上。 然后将它们推到一旁,换成自己占据池霭眼前的位置。 池霭状似关心地问道:“只穿西装衬衫,不会觉得冷吗?” 祁言礼不好意思说自己现在热得快要燃烧,只微微左右晃动了两下头颅。 池霭笑了起来:“既然不冷,那就脱了吧,只留下脖子上的领带。” “霭霭……” 祁言礼叫着池霭的名字,面对这样出格的要求,他的心却不知廉耻地怦然狂喜。 脱下藏蓝色的手工西装,祁言礼修长如玉、骨节清瘦的手指沿着冰凉的贝母纽扣,一点一点将洁白衬衫打开,此刻的他变成了一件礼物,正在主动拆开缠绕在外的蝴蝶结。 池霭的视线落在他脖颈处的领带上,良好的记忆里让她想起领带的来源。 “这条是那天我为你挑选的,对不对?” 祁言礼将衬衫褪到自己的臂弯间,就着半袒不袒的姿势轻声道:“你为我选的那条,回家以后我将它好好保存了起来——这是我让人从意大利带回的一模一样的另一条。” 末了,他又垂落眼睛,细致地补充道,“这个牌子在售的同款领带我都买下来了,并且,他们向我保证,从此以后不会再推出同样的产品。” 见祁言礼竟然也如同方知悟一般,投掷千金只为完成任性的念头,没有享受过富裕生活的池霭咋舌一秒,盯着他偶尔颤抖两下的长睫:“我喜欢什么,你都会想尽办法保留吗?” 面对这个问题,祁言礼也没出声。 他害怕自己说“是”会吓跑池霭。 得不到答案,池霭分开双腿,命令他跪坐下来,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说话。” “……是,你带给我的一切,哪怕是痛苦,我也想留着慢慢品尝。” 祁言礼诚实的坦白,换来一声笔尖旋出笔帽的脆响。 池霭半站起身,从笔记本电脑后的空桌上摸出一根中性笔,她将没什么重量的笔身握在指间,重新坐了回来,舒展眉眼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也想好要罚你点什么了。” 说着,她前倾身体,在祁言礼锁骨的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刷刷写下几笔: lily's toy. 油墨接触空气,很快风干在肌肤之上。池霭写这串字母时特意用了浪漫连绵的花体——倘若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在别人看来,更像是一个漂亮的纹身。 她想了想,又在下面用字体更小的中文备注道:“不听话可以弄坏的那种。” 写完这一句,她掏出手机,将镜头拉远连同祁言礼的面孔一同拍进了照片里。 “你喜欢吗,言礼?” 她欣赏几秒,忽而凑近祁言礼的耳畔,用带着甜意的音调问道。 “……喜欢。” 祁言礼的后颈泛起一大片细小的肌肤颗粒,他克制战栗感,全盘接受地回应。 “好,那你起来吧。” 池霭双手捧着面孔笑道,“如果下次还说谎骗我,我可不会原谅你。” 她很少会用威胁的语气说话,但越是轻柔的嗓音,祁言礼越是能感觉到其中的认真。 他不由得驯服点头。 可他没有站起身,膝行两步展开双臂,拢住池霭雪白膝盖的同时,将脸靠在了对方的腿边。热意惊人的脸颊碰上裸露在外的肌理,祁言礼感觉到一种平息悸动的舒爽凉意。 “让我陪你一会儿。”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发出渴望的请求。 池霭不置可否,伸出手掌抚摸着祁言礼耳畔的碎发。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略显阴柔的发型更添了一分脆弱的英俊。 池霭像对待宠物般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祁言礼,倏而想起不久前安德烈导演说过的话,问他道:“听说你有一本写满关于我的内容的笔记本,是真的吗?” “……是安德烈告诉你的?” 池霭煦然道:“他可夸你是用情专一的好孩子。” 祁言礼的身躯因为羞耻而僵硬一秒,过后才道:“都是一些年少时候、不太成熟的想法,我不方便和其他人分享,就隔三差五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 “那笔记本还在吗?” 池霭放缓抚摸的力度,专注地欣赏着祁言礼泛红的耳廓。 “在,还放在家里。” 祁言礼回答。 “安德烈导演是怎么看到的?” “有一次通宵工作太累了,离开的时候没有拉好拉链,就从背包里掉了出来。”祁言礼口中呼出的热气密密拂在池霭的裙摆上,“上面、有一部分是英文……安德烈也看得懂。” 第60节 “可一定要放好啊。” 池霭拉长尾音,“如果你在笔记里,也写下来想让我这样对你,又或者是渴望对我做些什么,万一不小心被别人看见,恐怕就会发现你温文尔雅的外表下的——” 说着,她又附耳过去,在咫尺间吐出一个大胆尖锐的用词。 “霭霭……” 祁言礼冷白的面孔之上,醉酒似的薄红一塌糊涂。 “叫什么霭霭,叫主人不是更好吗?” 池霭笑意盈盈地同他对望。 一瞬间,像是受到了蛊惑,祁言礼竟真的期待地说道:“主人……请您垂怜。” 察觉到对方苏醒的身体某一部分挨着自己,池霭又淡下面孔,不重不轻拍打他的脸:“别忘了,现在是惩罚时间。” 第55章 仿佛一些既定的程序安装在大脑之中。 听到对方话语的同时, 祁言礼立刻会意道:“那我用嘴帮你——” 池霭手上拍打他面颊的动作变成了捂住这张添乱的薄唇。 她乜了他一眼,面色难得弥散开几分羞恼:“那不还是奖励你?” 祁言礼的耳廓泛红,眼睑也红。 唯独一双细长的凤眼亮得出奇, 面对池霭的指责也没有否认。 池霭望着他眼中流转的微光, 忍不住道:“这半个月太累了,我可没有心情。” 祁言礼立即道:“我以前在泰国出差的时候,跟着当地有名的推拿大师学过两手。” 他听出池霭言语间的不满,连忙想从用别的手段讨她开心。 于是陷入暧昧的气氛被中途打断, 两人的阵地也从椅子变成了双人床。 池霭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祁言礼学不会的吗?” 就着跪坐的姿势, 祁言礼将双手按上趴卧在床的池霭腰间, 他认真地回应道:“学会是一回事,但学的好不好,只有得到你的评价我才能知道。” 不得不说,池霭虽然性格坚硬,却有着一副柔软的身体。 祁言礼相隔一层丝质睡袍,按摩着她的背脊,只觉得触感像是陷入了一捧丰腴的云。 池霭半阖着眼睛, 细致地感受,似乎真的要根据这场体验做出具体的品评。 昏昏欲睡之际, 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件被耽搁的事情。 “可以帮我把茶几上的手机拿过来吗?” 池霭捏住祁言礼尽职尽责的手指, 笑意盈盈地开头。 她无疑有一双很出彩的眼睛, 睇过来时流露的信息远比苍白的言辞丰富深邃。 祁言礼顿时生出一点不太美妙的预感。 果然, 池霭下一句说道:“要给方知悟打的电话,我还没来得及拨出。” 她用这种痛觉鲜明的方式试探着祁言礼。 不在意、不主动、不负责。 是□□作为床/伴躺在她的身边, 还是西装革履作为未婚夫的好友同她相见, 仿佛在池霭的心里,无论祁言礼扮演哪个角色, 都没有任何区别。 祁言礼触及池霭状似温情眷眷的瞳孔深处始终存在的清醒和审视,只觉得某些时候,彼此太过相似也不是件好事。 他品味着舌尖传来的苦涩,反手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放心,我从来没有想过和阿悟争些什么,能这样陪在你的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祁言礼呈现出来的半真半假姿态,池霭当然读得懂。 但比起任性恣意的另一方,凭谁都会对愿意为了自己忍耐退让的人多一分心软。 池霭展颜道:“我记得方知悟说你的生日比他早一个月,那应该快到了吧?” 祁言礼说:“是十一月十三,不过,我从来不过生日。” 池霭笑了笑:“如果是我准备的礼物,你想要吗?” 祁言礼却没说想要或是不要。 递来手机后,他温热的手掌缓缓上移,放松起池霭因久坐而酸软僵硬的肩膀,口中体贴地说道:“快给阿悟打电话吧,等我给你做完按摩,就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接通的提示音从话筒中滴滴传出。 眼下不到方知悟入睡的时间,守着手机第一时间看到池霭来电的他偏偏还要拿乔。 让对方等足了三十秒,在电话即将中断之前,他才按下接听键,装模作样地问道:“这么晚了,我以为池大小姐早就睡觉了,怎么还有闲工夫给我打电话过来?” “工作忙,收尾的事情比较多。” 池霭心情不错,也懒得和他计较。 “是真的忙,还是心虚不敢给我打电话?” 隔着话筒,哪怕看不见对方的脸,池霭也能想象出方知悟说这句话时,挑着眼梢居高临下的表情,她又听见他继续道,“今天当着阿言的面,你提起那晚的事情干什么?” 池霭放软语调:“你把我拉黑了,我不趁着那个时间跟你道歉,其他时候也没机会。” 虽然这句话没什么诚意,但也算是低头。 方知悟的态度好了些许,低声嘟囔:“什么时候都是你有理。” 他被池霭傍晚时分的三言两语,撩拨得心绪浮动一个晚上,眼下见池霭主动服软哄慰,他恨不得立刻见到对方,朝她的嘴上用力咬上一口才好。 灰绿色的眼珠转动一圈,方知悟慢吞吞地加了一句:“光说没用,你要补偿我。” 池霭问道:“怎么补偿?” 方知悟说:“等出差回来,立刻到我家来陪我,否则我就开车去你家楼下。” 池霭并非全无经验的小女孩,又怎会不清楚二十六岁才与女人亲近的方知悟食髓知味之下的小九九,但她不打算再给方知悟任何甜头,否则临到解除婚约又将会是一笔烂账。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方知悟道:“只要我想见你,哪怕被你哥揍,我也还是会去的!” “你别去我家,也别给我哥打电话,我已经不住我哥那里了。” 本就已经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关系,池霭可不想因为方知悟的参与再雪上加霜。 她十有八九会住进祁言礼帮她物色的房子里。 尘埃既然即将落定,池霭也不介意将它作为一个结果告诉方知悟。 得知池霭终于脱离池旸的消息,方知悟心里一喜。 他以为是池霭听从了自己之前的劝告,唇角就要既甜蜜又得意地扬起:“你找房子怎么不跟我说?我名下所有的房产你随便选一套住进去就是。” “你看,这就是我不愿意跟你说的原因。” 池霭无奈道,“方知悟,你做事怎么老是这么简单粗暴?” “这样不是最省心省力吗?” 方知悟反问,“像你那样什么事情都要计较个清楚才是麻烦。” 他一句话将池霭所有反驳的言论堵死,而池霭也不愿再深究这个话题,只说:“反正我找好了房子,等我把自己的事情安顿好,抽空了就会去看你,你不要那么心急。” “好吧,那我就体谅体谅你。” “你可不许忘了你还要补偿我一次。” 方知悟得到池霭的许诺,要翘不翘的唇角彻底弯起。 他克制着自己在电话中流露出来的喜意,问道:“你那新家是在哪里?” 池霭一顿。 她下意识侧头,朝着正在自己肩颈处使力的祁言礼看去。 对方乌沉的双眼望着她,用口型无声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池霭便道:“在建德大厦附近,小区名字叫做青樾府。”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方知悟,自然对这种满滨市都是的中端小区没什么印象。 可提到“建德大厦”,他的心里突然有了计较。 回想起祁言礼在宝马车上的那些追问,方知悟的直觉中多了几分哪里不对的异样。 “这地方我记得是在阿言家附近,离你的公司还有点距离,你怎么选了那里?” “是吗?这么凑巧。” 池霭把祁言礼给出的房源信息大致结合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我的钱不多,卓际附近的房子都太贵了,只是退而求其次,那里位置还算可以,周围交通也挺方便,最重要的是房东夫妇人也不错,给出的价格比较合理,各方各面我都觉得挺好。” 有了祁言礼的那句“没什么好担心”,池霭相信,他也早就做好了无论方知悟怎么查,都不会查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准备。 没看到房子具体的情况,方知悟也不知道池霭是不是随口说来骗他。 他的情绪突然起伏起来,却不是跟池霭相处时那种半酸半甜的感觉,而是一种即将超出他制定的规矩之外的忐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排除在外,而祁言礼和池霭越靠越近。 方知悟很想要求池霭不准搬进新家。 可他也清楚,如果只是用自己不喜欢这种理由,池霭一定不会同意。 他攥着手机,有闪烁如同火焰的情绪在瞳孔深处闪现。 倘若池霭在场,一定会发现那是方知悟计划某些事情时惯常做出的表情。 但她远在百里之外,对方知悟的想法一无所知。 只耳畔撞进一句情绪不明的话语:“你觉得阿言这个人怎么样?” 阿言。 祁言礼听见方知悟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 他在池霭的身旁勾起一点模糊的笑意,以胜利者的姿态俯下身来,吻过池霭的长发。 池霭便顺势将手指缠在他的领带上,强迫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第61节 “祁言礼怎么样,我又不了解他,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池霭制止祁言礼亲近自己的动作,语带困惑的模样仿佛真的对方知悟的问题一无所知。 而祁言礼侧耳留神着电话那头接下来的声音,没有任何反抗意图地侧倒在池霭的身边,与她面对面相望,双手缓缓合拢,包裹住她攥着自己领带的手掌。 另一边,方知悟不知该如何回复池霭的反问。 他的目光盯住挑高的天花板,思索一阵,故意道:“我觉得阿言对你的印象不错。” “老实说,我也很有兴趣结交他。” “毕竟能承受住你性格的人,在我看来都可成大器。” 池霭半开玩笑道,“要不等我们解除婚约,你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方知悟第一次没有对池霭说自己性格差这件事发出抗议, 他声音中的情感忽然如烈日下的冰雪般褪尽,平淡道:“你就这么想跟我脱离关系?” 池霭提醒他:“是你自己说的,等江阿姨动完手术,你就可以解脱了。” 方知悟忽然发觉,哪怕在说到结束彼此的关系时,池霭也没有表现出半分遗憾可惜。 她似乎不具备任何留恋,也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心到底落在哪里。 那她在意什么。 如今什么都不在意,那未来又会去为谁牵动感情? 方知悟倏忽为莫须有的假想敌而咬牙切齿起来。 同时,他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仅仅留恋池霭带来的新奇快乐,心就可以不悦这一步吗? 想到这里,方知悟用结了冰的语调说道:“池霭,什么时候解除婚约,从来都由我来决定,至于祁言礼,等我们结束以后你想要喜欢谁都好,但是唯独他不可以。” 第56章 房东夫妇着急出国和孩子孙女团圆, 和池霭见过一面后就把合同敲定了下来。 而拖着行李箱不想去酒店的池霭同样着急有个住处,当晚就直接搬进了新家。 新家在小区的一楼,房型有些老, 胜在温馨整洁, 还附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露天庭院。 池霭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不过虽然租金合理,但在寸土寸金的滨市,整租一年也掏空了池霭大半的积蓄。 她计算着祁言礼生日到来的时间,思考起该送份什么样的礼物回报他这份人情。 思考着思考着, 时间来到邀请朋友们前来温居的日子。 既然在电话里告诉了方知悟自己搬进新家的消息, 池霭便照例也通知了他。 尽管不清楚对方是否会应邀前来, 但池霭还是按照过往的习惯,只邀请了几位知晓自己和方知悟之间未婚夫妻关系的朋友——大学室友温念、孟逾静,以及在学生会共事过的前后辈陆柯、何奕飞。 两男两女,相互熟悉,也不用担心冷场没有共同话题。 池霭不会做菜,就利用老夫妇留下的庭院组织了一场露天烤肉。 晨起把新鲜的食材从冰箱里拿出解冻之后,她简单地装饰了一下新家。 由于家具装修都是现成的, 池霭花费的时间很短,又出门买了点水果、甜品和饮料。 应邀到访的客人们都来得很早。 说是十一点准时开饭, 不到十点四个人都已经齐聚在池霭的家里。 用心挑选的礼物, 被盛放在精美的包装之中。 在客人们的催促之下, 池霭坐在沙发上将它们一一拆开。 女生组送了香薰摆件和艺术花瓶, 男生组则送了一套陶瓷餐具和厨房用品。 池霭挨个把礼物夸奖一遍,当即把准备的碗筷换下, 清洗消毒过后换上了新的餐具。 “哎, 小霭,你家那位今天不来吗?” 这几位朋友之中, 孟逾静和池霭的关系最好。 她们做了四年的大学室友,一同读书的时候可以说无话不谈。 眼看拆了礼物又忙活一阵,一切都各就各位,时间也已然逼近十一点,孟逾静支起手肘捅了捅池霭的胳膊,凑近她小声询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池霭推开透明的玻璃门,将放着肉食海鲜的托盘放在庭院的方桌上。 她看了眼腕上的智能手表,搬出提前准备好的借口:“阿悟他最近忙得很,也没跟我明确说定今天到底来不来,这样吧,你们先吃好喝好,我去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说着,她将客人引到了院子的碳烤架前,自己则掏出手机走进屋内。 清脆响亮的门铃声向她的动作一步响起。 正在院子里说笑的客人们停止了交谈声,纷纷把头转向声源的所在。 池霭顿时觉得后背附上了数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她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一身纯白休闲服的祁言礼映入她的眼帘。 “你好,池霭。” 祁言礼笑着把手中精心准备的礼物递给她。 池霭:“……?” 方知悟那天把话说得那么严肃,她当然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祁言礼一起请来。 那么,越俎代庖,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就带着对方到来的只有—— “surprise!” 方知悟从不远处的楼梯转角跳了出来。 他穿着红黑拼接的撞色西装,而比色泽浓郁的西装更抢眼的俊丽五官,伴随磁性朗润的嗓音如同亮烈的阳光闯入池霭的世界,也闯进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和瞳孔里。 “我想着人多更加热闹,就把阿言也请来了。” “你不会介意吧?” 他突地弯腰凑近池霭尚未露出表情的面孔,在两个人的嘴唇即将相触的瞬间后撤半步,张开手臂送给了池霭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方知悟泛着鲜明亲昵感的语气毫无隔阂,只叫池霭以为前两天电话里的争吵俱是错觉。 很快,池霭明白过来。 这是方知悟戏瘾犯了。 她面不改色地使力推开了对方的胸膛,与沉默退到一边把舞台留给好友的祁言礼交换过眼神,然后配合地说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欢迎。” 咔嚓。 随着大门彻底关闭,池霭已经顺利地进入了豪门未婚妻这一角色中,在方知悟过分高挑的个子衬托之下,池霭走在他的身边,像是一只随时可以依偎进臂弯的雀鸟。 进入庭院的玻璃门开了一侧,只留出单人进出的大小。方知悟不等池霭把另一扇门打开,非要搂着的肩膀,试图两个人并肩挤进狭窄的空间去。 “阿悟,你松开我,我要去开门。” 池霭按住方知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臂,换来后者撒着娇音调轻快的一句:“霭霭,那么麻烦干什么?你往我怀里凑近点,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一前一后进去了。” “学姐,你和未婚夫的感情还真是不错啊。” 见两人恩爱的情形,作为池霭后辈的何奕飞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无法点破真相的池霭只能抿嘴,佯装含蓄地笑了笑。 站在何奕飞旁边注视着这对璧人的陆柯没有移开眼睛,泛酸的心里不是滋味。他装成开玩笑的样子:“方少选的时间挺好,十一点不多不少,我们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你好,陆柯,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 和池霭假装未婚夫妇的这些年,方知悟也见过陆柯几面,彼此算得上点头之交。 他客气地伸出手,和陆柯握完手以后,又和剩下的三人打了个招呼。 接着介绍从刚才起就站在他和池霭身后的另一人:“这是祁言礼,我的朋友。” 祁言礼也就顺势站在池霭的另一侧,含笑同大家点了点头。 他作为方知悟的朋友,本应该站在方知悟的旁边。 却不知为何,两个人像是夹心奥利奥一样,把身材小巧的池霭挤在了中间。 池霭同样察觉到了这点不自在,身形一扭,就从两人的掣肘中斟了开来。 她走到庭院右侧的碳烤炉旁,就着即将熟透的烤串散发出的鲜香深吸一口气,装成自吹自擂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我,串得这么好,烤出来才这么香。” “诶诶,明明是我们火候掌握得好,你怎么只夸自己!” 池霭陶醉的表情和俏皮的言语瞬间活跃了气氛,女生组立刻紧随其后,和她笑作一团。 高品质的食材遇到火焰的炙烤,油脂滴落在滚烫的果木炭上弥散开诱人的香气,饶是池霭厨艺不精,也能胜任简单地刷油翻弄食材的工作。 十月的气候正好,阳光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消弭了无形的一点寒意。 几个人围绕着摆放食物饮料的方桌随意地坐成两排,放下平时端着的架子嘴甜起来的方知悟,三言两语就把池霭邀请来的客人逗得眉开眼笑。 他刚说完一个冷笑话。 配合着略显跳脱的语气,直叫两位女生笑得前俯后仰。 相比客人们真切的笑意,方知悟映在脸上的弧度就虚伪了许多。 他侧头瞥过身畔正与粉丝扇贝作斗争的池霭,荡开的目光落在对面外形更加冷艳高挑的孟逾静上,冷不丁道:“话说回来,我和霭霭都订婚这么多年了,你们都还没着落吗?” 孟逾静触及方知悟直直看过来的视线,却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迎合道:“奕飞和念念应该都有了吧?念念你上次不还跟我说明年打算结婚了?” 温念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这个孤家寡人还有功夫操心别人!” “孟小姐是单身啊?” 方知悟明显找到乐子的语调令池霭成功放下手里的食物。 她抽出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唇角,听见方知悟唤了声祁言礼的名字,嘻嘻哈哈道,“你上次不还在车里跟我说喜欢御姐吗?我瞧着孟小姐就很不错,怎么也不见你跟她说说话。” 第62节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祁言礼眸中闪过一丝冷淡的情绪。 他坐在方知悟的左手边,不方便去观察同排池霭的表情,只能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回应道:“阿悟,你别打趣我了,我工作这么忙,就算谈了女朋友也没工夫陪她。更何况孟小姐外形条件这么优越,又是名牌大学毕业,肯定有的是追求者,哪里轮得到我?” 见祁言礼提出委婉的拒绝,从背包里拿出手机顺势想和祁言礼加个好友的孟逾静,便也低头装作刷微博的样子,将原本的打算掩饰了过去。 方知悟一边一抬手分别搭在池霭和祁言礼的背靠上,满脸漫不经心地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上次去参加祁伯父的生日宴,他说了想让你和春夏集团的大小姐陈诗蔚相处看看。我不该替你多操心的,你小子见了陈诗蔚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啊?” “是那个今年刚走了奢侈品大秀的富二代超模vivichan吗?” 工作设计娱乐圈的温念立刻问道。 “是啊,你也听说过她的名字吗?” 方知悟笑眯眯地说道,“算起来,陈家和祁家也是世交。” 祁言礼的手很少出汗,此刻却觉得掌心充斥冷腻腻的触感。他想方知悟真是居心叵测,居然把自己早就拒绝过,只是父亲还不甘心的联姻提议又拿出来说。 “阿悟,我早就在父亲面前说过我和诗蔚不合适。”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被八卦记者听着,回头诗蔚该给我打电话了。” 他把方知悟的话四两拨千斤地传了回去,换来对方颇为惊奇地感叹:“是吗,可是祁伯父不是很满意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做事不听祁伯父的话呀。” 见方知悟的话越说火药味越足,池霭打起圆场:“好了,阿悟,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当月老了,对不对象的改天再说,言礼送来的温居礼物我还没看过,大家跟我一起去看看?” 谁知她为祁言礼解围的话,却像是正中方知悟的下怀。 他忽然握住池霭的手腕,俊美的面孔凑近她的耳畔,引诱似地漾起一抹潋滟生晕的笑意:“好老婆,你怎么先关心起外人送的礼物——我送你的你还没看呢。” 第57章 好老婆。 礼物。 上次方知悟用这样玩味的语气说话, 还是在他母亲生日宴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上。 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深情款款地说自己一直以来都喜欢池霭这种类型。 声情并茂的姿态恐怕能骗过神明,眼中却透出意味不明的、仿佛恶作剧一般的光亮。 而此时此刻, 随着他笑容的一点一点扩大, 池霭又体会了那种相似的感觉。 她从方知悟叫人无处着落的瞳孔中抽身而出,环顾周围除却祁言礼之外都表现出强烈兴趣的客人们,才言不由衷地回应道:“那就先看看你的吧。” “跟我来。” 方知悟笑着打了个响指,不由分说拉住池霭的手, 让她跟随自己向屋外走去。 …… 然后池霭终于在靠近露天庭院的车道上, 看见了方知悟准备的所谓礼物。 银灰色的柯尼塞格。 在阳光的照耀下, 每一寸都呈现出缭乱眼帘的辉芒。 它停靠在中档小区略显老旧的房屋建筑边,仿佛气势汹汹的君主驾临。 池霭曾在某个夜晚驾驶着它,将喝醉酒的方知悟从“醉死当涂”送回家中,那盾牌状的钥匙,无须插入的启动感应区,都颠覆了她对传统汽车的常规认知。 尽管这辆每一处细节都能点燃爱车者心跳的漂亮跑车如此昂贵,但池霭不认为它的主人方知悟, 会“吝啬”到把自己开过的二手货作为温居礼物送到她手中。 果然,当应邀的客人全数站在这辆车前时, 方知悟松开紧握着池霭的手, 抱起双臂用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对她说道:“现在你不和池旸住在一起, 自己没车上下班也不方便。” “其实我早就想买辆车给你了, 只是这辆和我的同款还得从国外的总部订过来,办理手续的过程又耽搁了点时间, 拖拖拉拉的就等到了今天。” “我去。” “方少这么大手笔。” 眼见这辆象征着上流圈阶级差距的大玩具, 陆柯下意识把应对方知悟的称呼换了回去。 意识到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外形和物质条件如此强大的情敌面前, 分走任意一丝来自池霭的额外注意,他终于变得服气,强笑着用言语掩盖心里哗哗冒着酸水的大窟窿。 在场的各位有人爱车,有人亦被柯尼塞格利落流畅的外形吸引。 他们出声称赞着方知悟和池霭的感情。 又打趣说这样一对比,果然未婚夫和好朋友准备礼物的用心程度就是不同。 方知悟笑道:“钱不是要紧的,送礼最重要的是心思。” 方知悟说这句话时的炫耀意味很明显。 但池霭知道归根究底,让他感到心情愉悦的,并不是客人们对于财富权势的俯首,而是所有人都认可他这个未婚夫的身份凌驾在一切之上,远不是什么所谓的朋友能够比拟。 这是件棘手的礼物。 池霭收到并没有产生对应的好心情。 她伸手抚摸过柯尼塞格光可鉴人的车前盖,转头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对方知悟道:“这么贵的车,我一个新手上路,别等会儿一个不注意撞坏了,还是先寄存在你那儿吧?” 顾忌着两人在朋友面前扮演的关系,池霭没有直接说出不要的字眼。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对方的拒绝,方知悟抬步来到池霭的身边。 他眨动着长而密的睫毛,高大挺拔的身体弯曲下来,放任下颌支在池霭的肩颈之上。 用难得弱势的语气软绵绵地说道:“撞坏了也没什么的,我再送你新的就是了……平时送你的贵重礼物你也不要,现在就给我个机会好不好嘛。” “就是就是,霭霭,你给他个机会!” 方知悟用这样美丽的一张面孔半哄半缠地恳求着,池霭还没做出反应,旁边被美貌击中的温念已然情不自禁地开始为其说话。 方知悟略带自满地笑了一下,又趁热打铁道:“而且这些东西都算得了什么?等我们结了婚,我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连我这个人,也是你的。” 池霭被他倚靠着,薄款西装下传递过来的体温热烘烘的,像是把一颗心浸在无孔不入的温水里。潮湿温暖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吹向后颈。她靠近耳廓和脖颈的皮肤本就敏感,在方知悟过分的贴近之下,纷纷炸起细小的浮粒。 既要抽出心思关注其他人说了什么,又要控制身体不要因为痒意而颤抖,池霭一心二用得辛苦,这时方知悟又掰开她蜷缩的手指,将某个冰凉带着一定分量的东西塞进她的掌心。 池霭低头一看,是一枚方知悟从前手把手传授过她功能用途的盾牌钥匙。 “好老婆,收下吧?” “拜托拜托。” 池霭不知道为什么仅是经历了一场在过去他们认识的岁月里,经常发生的、平平无奇的吵架,方知悟就愿意做到这种地步,不再强硬、高傲、以自我的感受为中心。 他化作了一块柔软的橡皮糖,又或者是什么其他刀劈不断、油泼不进的坚韧事物。 一连串的撒娇请求下来,简直让她失去了答应以外的所有选择。 稍一思索,池霭的心底有了应对的措施。 她将钥匙握在掌心,另手反客为主抬起,无奈地摸了摸方知悟抵着自己不放的脸颊,语调略带幸福地喟叹:“阿悟,我拿你还真是没有办法。” 这种仿佛爱抚宠物般的动作和力度让方知悟条件反射一抖,向后猛退一大步。 他触及客人们投过来的眼光,不由自主向后看了眼站在最远处没有移动过半步的祁言礼,又迅速调整好表情,继续佯装甜甜蜜蜜地对池霭说道:“霭霭,要不要现在坐进去试试看?这车的内饰用的是我精心挑选过的樱桃红。”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还让他们在车座和方向盘上都印上了烫金的字母zw&ca,是你和我的名字,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辆来。” “……” 为了让抖索着羽毛反复炫耀的孔雀停止开屏,即将淹没在甜言蜜语里的池霭转身挽住方知悟的手臂:“那好吧,我就收下了,我会好好珍惜这份你送给我的礼物。” 听到满意的答案,方知悟这才闭上了嘴。 他逆着光,避开众人的目光与池霭对望,照进阴霾的绿眼睛里散发出深沉的情绪:“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说过的,我们就和这滨市找不出第三辆的跑车一样,是天生一对。” 池霭用眼神警告过他后很快转移视线,将心底的不耐恰到好处遮掩而起,回头笑着提议道:“那我们先回去吧?大家的礼物我都看过了,还剩下一份我也要一视同仁嘛。” “是啊,我也挺期待阿言准备的礼物的。” 闻言,方知悟意有所指地说道。 …… 祁言礼为池霭准备的礼物虽说贵重,但也普通。 一条价值五位数的蓝宝石手链。 三颗蓝宝石雕琢成花朵的模样,中间用叶片状的铂金细链一一串起。 相比柯尼塞格开到哪里都能吸引大片目光的高调,祁言礼送出的这条手链雅致清新,搭配不同的服装风格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反而更合池霭的喜好。 她打开丝绒盒欣赏了一分钟,然后用面对感谢其他人送来的礼物时毫无二致的语调,对祁言礼说道:“谢谢你阿言,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宝石颜色选得好,设计也挺漂亮。” “你喜欢就好,我一直觉得宝石里面,唯有蓝宝石有种沉静温和的气质,就像包容万物的海洋一样,和你很相配。”祁言礼客气地回应,借着礼物夸奖了一番池霭。 这句在客人们的耳里充其量不过是礼尚往来的话语,池霭却别有思量。 或许这条手链是祁言礼借助接近大海的颜色,在提醒她不要忘记那个彼此共渡的夜晚。 池霭稍有沉默,再次开口的时机就晚了半步。 看着池霭将这条在自己看来只能称作平庸的蓝宝石手链,从颜色到设计都夸奖一遍,方知悟好不容易变得顺畅的心情又开始堵得慌。 他借由这件首饰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文夫人的慈善晚宴上,被祁言礼以一亿高价拍下的项链“霭之心”,只觉得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他偏转了下目光,视线从手链落在祁言礼的面孔上,借故提道:“说起来,上次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拍卖,阿言你不是买走了我捐赠的那条‘霭之心’吗?” 祁言礼似有所感,暂停和池霭交谈的兴头,缓缓抬起双眼。 方知悟迎着他喜怒不辨的眸光,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想想那么稀有的粉钻也是难得,我有点后悔了,要不我出两倍的价格,阿言你把它重新卖还给我吧?” “恐怕不行。” 出乎方知悟的意料,祁言礼一刻也没有多想,拒绝得很是干脆。 他抱歉地说道,“那条项链我转赠给了大妈,不太方便从她那里再拿回来。” 祁言礼口中的“大妈”指的是他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庄令荷,他在十五岁那年认祖归宗,亲生母亲阮拂媚也得以成为所有祁家人都心照不宣的二房太太。 祁言礼唤着这个称呼光明而坦荡。 落在旁人的眼中,他仿佛从来不会为这样不光彩的出身而感到自伤。 方知悟亦借由这个称呼联想到了祁言礼在祁家的艰难处境。 他沉默一秒,缓和了针锋相对的语调,像是在同祁言礼商量:“哦,你送给了庄阿姨啊,我知道她很喜欢珠宝,回头我拍一条更贵的和她交换好了——那条‘霭之心’我还是要拿回来的,毕竟取了这样的名字,我怎么能够容忍别人代替我保管霭霭的心呢?” 第63节 祁言礼因为方知悟口中特意提到的“霭之心”的象征意义,明白了他的敲打和警示。 对方如此志在必得,在这样彰显未婚夫妇恩爱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本该退让。 然而一瞬间不甘的念头吞噬了祁言礼的理智。 他平静地向方知悟看去:“大妈的脾气要是很好说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发愁了。不过阿悟,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也应该考虑清楚,有些东西一旦送走,再想拿回来是否那么轻而易举。” 祁言礼的话并没有引来方知悟的沉思。 “很难吗?” 他歪了歪头,碎发迎着阳光划过一道漆黑的弧影,像是困惑有人为什么不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那般笑道,“可我是方知悟啊。” 第58章 抛开方知悟与祁言礼相争的小插曲不谈, 一场温居的聚会从早到晚,把池霭准备的食材酒水尽数消灭干净后,时间来到八点半, 受邀而来的客人们纷纷提出告辞。 在人前扮演着完美未婚夫的方知悟理所当然留下, 帮助池霭收拾这满屋的厨余狼藉。 池霭将四位客人送到小区大门外,三人离开,只留下关系最为亲密的孟逾静同她咬耳朵:“小霭,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未婚夫和之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两人站在路边, 等待着孟逾静预约的出租车到来。 路灯将倾斜的影子拉得颀长, 听到孟逾静的话, 池霭面色不变,挑眉看向她。 “就是感觉他对你热情了不少。” 孟逾静稍作思索,又近一步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道,“以前你们一起出席的场合,那股相敬如宾的客气劲,私下里总有人说什么你们一对未婚夫妻看起来是假扮的。” 话说半截,她促狭地弯起眼睛, 伸手一拍池霭的肩膀,用一种真心为池霭高兴的语气感慨道:“现在看到你们感情这么好, 我就放心了——方知悟条件这么优秀, 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我可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啊!” “我都还没毕业, 想不了那么久远的事情。” 池霭扯起嘴角,想要表现羞涩, 却由于不在状态, 表情更接近于皮笑肉不笑。 沉浸在好友即将嫁入豪门喜悦中的孟逾静没有发觉她这点异常,只说了句“别矜持必须抓紧”, 又在看清缓缓停靠在路旁的出租车牌后向她告别道:“车来了,那我先走了!” “嗯,到家给我个电话。” 池霭简短回应道。 …… 送走孟逾静,池霭走在返回的路上。 等会儿推开门,又要看见方知悟和祁言礼。 因着白日里充斥着火药味的对立场景,她只觉得这两个人的不省心程度简直不相上下。 快到家时,池霭的手机响起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她掏出来摁亮屏幕,见是祁言礼的微信号给自己留言道:【霭霭,阿悟叫我先走,我也不好继续留在你家。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当心些,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好。】 好不好的,在没有解除关系之前,总是要面对。 池霭关掉屏幕,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打开楼道里虚掩的门,忽然听见哐当一声。 这声音从露天庭院里传来,直叫池霭感到心惊肉跳。 她以为方知悟克制不住脾气砸起了东西,快步走到屋内,才发现对方正搬着有些重量的烤架准备运送进来,却因为半凝固在表面的油渍颇为滑手,一不小心让它坠回了地面。 随着烤架四脚和地板的猛烈撞击,飞溅的油点也顺势污染了方知悟的西装外套。 他英挺的眉峰一下子皱得可以夹死十只苍蝇。 见对方没有乱来,池霭松了口气。 她鲜少撞到方知悟如此狼狈笨拙的时刻,赶紧向前搭了把手:“你怎么在做这个?” “你是女士,不至于这点事都叫你来干。” 方知悟语气不算好听,却用堪称温和的力度拂开池霭搭在烤架上的手,“我来就行了,这东西油得很,要是等会儿把我们两个人都弄脏了,谁先去洗澡难不成还要猜拳吗?” “好吧。” 池霭也没逞强,走在前端,为他带路。 将烤炉回归原位后,方知悟将手放在流理台的水龙头下,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手。 他低头望着溅在衣摆上的油污,嫌弃地脱下外套,将它用力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很好,扔自己的东西可以,不要砸她的家就行。 池霭在心里腹诽一句,由着他将昂贵的西装当作破烂处理,自己则默不作声地从堆成山状的碗筷中挑出几只小巧的清洗起来。 又被方知悟拦住手腕:“你也别洗了,我会给宋妈发消息,让她派人过来收拾。” 哗哗的水流声一结束,只有彼此的屋内就显得格外寂静。 庭院的玻璃门没有关,池霭听见虫子的鸣叫,还有路过的居民讨论家长里短的声音。 她与方知悟彼此相望,谁也没有说话。 心有灵犀地一同坐上沙发后,她才道:“车我不要,你等会儿离开的时候开走就行。” 方知悟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明明也不知是谁在白天的时候,还要把捐赠出去的项链重新买回来。 池霭拿这件事挤兑方知悟一句,得到对方没好气的回答:“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池霭轻声反问,“不一样在于粉钻项链的价值可以买下三辆柯尼塞格?” 方知悟沉声道:“你别总是惹我生气。” 说完这句,他急着捉住池霭的错处,又转了转眼珠,用别扭怎么也遮盖不住的口吻指责对方,“既然这么喜欢撇清关系,你又干嘛、干嘛对我做那种事。” 相较方知悟的不好意思,池霭无比坦荡。 她平声说道:“你在水族公园救了我,自己受了伤又不好手动,我当然要帮帮你,这不是也一码还一码吗?我服务了你,手还酸,你别觉得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 池霭的话叫方知悟一愣。 越到后来,他眼中半羞半恼的光亮越见浓郁。 池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就在方知悟忍耐不了起身即将走人之际,她又淡定地补充道:“我只是说了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生气成这样。方知悟,今天你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却还要对着我表现出洋洋得意,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方知悟欲走的脚步顿在原地。 他的脑海中迅速回想一遍白日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每一步都给池霭涨了不少面子。 他又坐了回去,气笑道:“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送了你几千万的车,还在外人面前表现的跟你感情很好,你没看到他们羡慕你的表情吗?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了?” “你是为了我吗?” 见方知悟摆出理直气壮的架势,池霭不带感情的目光直直与他对上。 她将方知悟所有欲盖弥彰的心思暴露在天日地下:“你做这些,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炫耀的工具,对着我邀请来的客人们炫耀不够,还要对着你的朋友祁言礼炫耀。” “你们今天为了一条项链对峙的场景,真叫别人以为——” 方知悟下意识问道:“以为什么?” 池霭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开口:“以为你们在争风吃醋。” 方知悟眉心一跳。 他没想到池霭会这么直接地挑明,一时没有更好的应对措施,只能硬邦邦地说道:“你想多了,我是舍不得那条粉钻项链,只能拿你做借口而已。” 池霭笑了笑:“或许吧。” 方知悟隐约感觉自己在同池霭的相持中落了下风,为挽回颓势,他搬出祁言礼的家世背景为自己找补道:“你可别以为我前几天跟你说喜欢谁都可以,唯独祁言礼不行是在吃醋——从小就是祁伯父说什么阿言就做什么,就算你真的对他有兴趣,按照祁伯父的性格,他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去娶一个对于家族和事业没有助益的女人。” 他自以为掏心掏肺地替池霭考虑。 一番语义深长的言论却得来轻描淡写的回应:“是这样吗?可有兴趣也不一定要结婚啊,我们都还年轻,能快乐一秒是一秒不就够了吗?” 方知悟的心胀得要命。 简直像是成吨的柠檬倾倒下来,使得流淌的血液都染上了酸涩的气味。 他咬住下唇,感觉到齿尖陷入皮肉的鲜明痛觉,才松开口恨恨说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总是提起阿言?我今天对你做的事,明明以前也都做过,现在反倒介意起来,你是真的心里有人了吗?池霭,我和你的婚约还没解除,你别这么迫不及待。” 池霭又看了方知悟一眼。 她的眼前浮现出对方曾经除了在江晗青面前,其他时候出席两人共同参加的场合,要多敷衍有多敷衍的表现。 她懒得和强词夺理的方知悟争执这些,摆手道:“你回去吧,把车也开回去。” 事情分明到了要紧处,池霭却又是一副不想解决的搪塞表情。 方知悟的忍耐力耗尽,伸手想要捏住池霭的腕骨,可触及对方冷淡入冰的表情,动作做到一半生生转了个弯,变成抓住自己西裤上的挺括布料。 他委屈地问道:“我想让你高兴是错吗?” “对啊,就是错。” “你想让我高兴,得知道我需要什么,不是一门心思感动了自己就行。” “你认为送跑车送钻石项链是好,可我根本就用不到。你当初说了我们假订婚的事情除了必要的人无须大范围的传播开来,如果我把这全滨市就两辆的柯尼塞格开到公司去上班,你觉得同事和上司们会不会知道?方知悟,你做事的时候想过这些吗,想过我会困扰吗?” 池霭保持着风平浪静的语气,却句句质问的方知悟忘了自己留下的目的。 他的脑子一半充斥着委屈,一半又忍不住顺着池霭的节奏被说服。 只剩下依稀的记忆提醒着他:分明是池霭先不开始安分守己。 他在池霭的声音里沉默到底。 末了,才用可怜而不自知的神色从下而上望着对方,半是嘴硬道:“那你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高兴……或者你喜欢什么礼物,我重新买给你还不行嘛?” 池霭从方知悟蓬松的发梢扫视到他灰绿的眼睛——尽管语气做小伏低,可配上眼中残留的倔强和有恃无恐,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做错事为讨主人欢心不得不低下头颅的猫咪。 这一瞬间,池霭忽然想起了很多人的话。 祁言礼的“你明明知道方知悟对你的心意”,孟逾静的“你未婚夫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及池旸的“你不该对方知悟动任何感情”。 她忽然站起身来,在方知悟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隔里,抬腿抵住对方身边的沙发,另手撑在他的耳畔,就着居高临下的姿势慢慢俯身凑近方知悟的面孔。 第64节 “池霭,你——” 方知悟的话刚开了个头,又因为彼此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而被迫噤声。 “你为什么要让我高兴呢?” “就像从前那样装装样子不就好了吗?” 池霭似是不解地询问着方知悟,在他对于紧接着到来的话似有所感而皱起眉头时,探出柔软的手指从轻到重扯紧了他的领带,“还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了我?” 刹那间,方知悟的脸色变得铁青。 像是被人戳穿了一个掩藏心底不见天日的秘密。 他用愤怒而强硬的目光直视着池霭。 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你不爱我,我又怎么可能会爱你。” 第59章 池霭觉得很奇妙。 毕竟她从未设想过自己的人生, 有朝一日会跟方知悟探讨起彼此是否相爱的命题。 而揭破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薄膜。 面临的结局无非两样。 第一样,方知悟恼羞成怒,又因为感情不到位, 试图将关系恢复到一开始的虚伪状态。 亦或者, 他对内心的真实情绪低头,决心和池霭将假戏变成真做。 可池霭不会把选择权交到方知悟的手上。 她已经厌烦了在外人面前反复迁就对方,更不想终生陷入到这种妥协的泥沼中去。 池霭懒得花费无数的青春和年华,来教会方知悟如何正确地对待感情。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既然心已经在催促着开始这一步, 那么无论如何她也会让方知悟按照自己的意志前进。 望着方知悟撂下那句“你不爱我, 我又怎么可能会爱你”后摔门离开的背影, 池霭捻了捻尚存领带触感的指尖,她侧头望着垃圾桶里的红黑西装外套,突然想到:或许,十一月十三号,祁言礼的生日,就是一个让戏剧彻底落下帷幕的最佳时机。 - 十一月七号,礼拜日。 晚饭后, 方家半山庄园。 池霭又坐到了那台尺寸夸张的超薄电视前,左手被一双保养得宜、白皙细腻的手握在掌心, 她的目光从电视播放的综艺节目里转到正前方, 江晗青神态慈爱的脸庞旋即落入眼帘。 “霭霭, 你从家坐车到这附近一定很贵吧?” “下次你想来就直接打个电话, 我叫司机老张去接你。” 得到池霭和声细语的“不贵”回答后,江晗青的心疼越发加重几分, 转头对着整坐在旁边看财经杂志的大儿子抱怨起他不懂事的兄弟来, “也不知道阿悟到底在想什么?前几天一声不吭地就去了国外,否则他住在市中心, 开车把霭霭带回来就方便多了。” 方知省替方知悟解释道:“阿悟说‘醉死当涂’下个月打算引进一批红酒,怕新招来的酒吧经理办事不熟练,索性自己先带着他们出国一趟熟悉下业务。” 江晗青瞪眼看着对方:“你别老是为你弟弟开脱,他要真有你说的那样工作尽职尽责,为什么二十六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回到家里的公司来帮你父亲和你的忙?” 见江晗青不相信,池霭接过方知省的话道:“江阿姨,真的是这样,自从有了自己的事业以后,阿悟比从前认真多了,一有空就会去酒吧转转看看。” 池霭开口,江晗青只好无奈地叹口气:“霭霭你呀——你们都把阿悟给宠坏了。” “没有的事,是阿悟他愿意收心了。” 池霭抿唇一笑,手上的蓝宝石铂金链映衬笑容,散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江晗青看到这条陌生的手链,赞了句:“戴在你手上真漂亮。” “这是阿悟的朋友送给我的温居礼物。” 池霭拨弄了一下手链,将宝石的位置转正,说起那天方知悟愤而离开后没有开走的柯尼塞格,“阿姨,您说要是送个普通点的手链耳坠倒还好,阿悟他订了辆那么贵的跑车——” 江晗青浑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悟买这车我们都知道的,你是我方家的儿媳妇,将来我和他爸爸的一半财产都是留给你和阿悟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尽管大概率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池霭仍然不死心地试了试。 眼下望着江晗青“此事已定不容更改”的神色,她只好闭上嘴。 江晗青又突发奇想道:“是不是车的型号你不喜欢,或者阿悟选择颜色的时候没有征求你的意见?霭霭,有什么不满意的都跟阿姨说,回头我让阿悟重新给你买一辆。” 池霭:“……” “没有没有,我很满意。” 她改口道,“哪天滨市的交通不那么拥挤的时候,我就开上街试试。” 江晗青眯着眼笑:“那这车岂不是永远没有用武之地了?” 一阵转移话题的俏皮话过后,池霭顺理成章进入今天拜访的正式主题。 她打开放在手边的提包,从中取出两张蓝底白字的门票。 她将门票放进江晗青的手中,引来对方的询问:“霭霭,这是什么?” “江阿姨,我想着您这么多年以来,为了保养身体很少出门,总是在家闷着也不好。” “这爵士音乐会的门票是一位要好的同事送给我的,一共两张,地点就在距离您家不远的万象大剧院里,十三号正好又是礼拜六,您和方叔叔得空可以出门去听一听。” 门票与爵士音乐会相关,江晗青听到尚未做出什么反应。 旁边翻过一页杂志的方知省却眉心一动,似有所察。 听完池霭的介绍,江晗青将门票翻来覆去看了两眼,略带迟疑向她说道:“这是年轻人们喜欢的场所吧?我和你方叔叔都是老家伙了,去到那里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会呢,阿姨。” “您的长相和气质,看起来和那些二十多岁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池霭笑意盈盈地哄着她,“下次咱们一起出门逛街,别人也只会以为是一对姐妹花。” 平心而论,能生出脾气很臭但颜值无可挑剔的方知悟,江晗青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在遭遇那场天灾之前,她性格亦是爽朗外向,经常和池霭的母亲徐怀黎相约出去游玩。 她为了稳定身体情况安养这么多年,乍一听见池霭的劝哄,禁不住起了几分兴趣。 便俏皮地冲池霭一弯嘴唇道:“等你叔叔回家了我和他说说!” 池霭看着江晗青珍而重之地把门票放在茶几最显眼的地方,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等挂在墙壁上的古董钟时针指向九点时,才提出告辞。 江晗青恋恋不舍地挽留不成,唤起方知省道:“那就让阿悟他哥送你回去。” …… 方知省的性格接近端肃庄严的方鉴远,开的车是停在方家车库中的另一辆迈巴赫。 低调的黑色豪车冲出侧开的雕花铁艺门驶上盘山公路,明亮的车灯随即划破寂寥长夜。 池霭和方知悟认识了多少年,就和方知省认识了多少年。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为着江晗青的病情,与自己开启一段契约未婚夫妻关系的人是方知省,那么时至今日,发生过的无数闹剧都可以有效避免。 方知省持重、严谨、冷静,同方知悟相近却更显内敛的面孔上时常架一副细边眼镜。 在寻常人酒足饭饱,洗完热水澡准备上床的夜晚,他从发型到行装依旧一丝不苟。 池霭坐在他斜后方的车座上,望着在防窥膜的加持下更加幽暗的窗外夜景。 方知省将车开得很快,却十分稳妥。 她长时间注视着碎成连影的道旁树植仍然不觉眩晕。 临到迈巴赫下盘山公路时,方知省客气询问:“会觉得无聊吗?要不要放点音乐。” 池霭从善如流:“知省哥放自己喜欢的就行。” 于是慵懒慢调的爵士乐从车载系统中如融冰的流水般涓涓而出。 不久前池霭刚在江晗青面前提到爵士音乐会,此刻方知省就播放起相关的内容。 池霭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耐心地等待着。 一首歌即将结束时,方知省状似不经意地说道:“爵士乐是阿悟喜欢的。” 池霭笑道:“是啊。” “所以,你那两张票不是给我母亲的,对吗?” 方知省的口吻是问句,语义内容却是笃定。 他如此说话时,浑身上下无形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势。 然而池霭并不畏惧,她迎向方知省通过后视镜审视自己的目光,说道:“知省哥多心了,我只是觉得方家庄园虽然很大,但看久了同样的风景,江阿姨也会腻的。” “身体要保养,心情也要愉悦,两者结合,江阿姨才能彻底康复。” 方知省没有接话。 十多年的相处过程,他显然清楚池霭的个性远非自己的弟弟方知悟那样好懂。 他游刃有余地控制着方向盘,加速的迈巴赫稳当超过一辆又一辆拦在前方的轿车。 当空间的气氛流向另一种半凝固的状态时,他淡淡道:“阿悟上飞机那天是我送他去的,他喝了不少酒,吐了一回,又叮嘱我不要和父母,特别是不要同我母亲提起。” 方知悟竟然醉着酒上飞机的。 池霭有点意外。 在她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拥有过方知悟全然喝醉的记忆。 他仿佛在母亲的子宫里就学会了喝酒,哪怕是最烈性的洋酒,灌下喉咙也不见失态。 这句话出口,方知省终于在池霭的瞳孔深处捕捉到了一丝讶然的情绪。 他随即道:“我也挺惊讶,可是问他为什么,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就因为在他揭破其实彼此并不相爱时,自己没有出声表示默认这一点事吗? 池霭从来不曾想到过,方知悟也会有这么拿得起放不下的时刻。 心中的警铃大作。 第65节 加快的脉搏提醒着她,必须在方知悟对自己产生势在必得的欲望前斩断他的不理智。 池霭将脸隐进路灯顾及不到的阴影里,苦笑:“说实话,我时刻记得方叔叔和知悟哥你们当初对我的嘱托,瞒过江阿姨,让她安心做完手术身体好转,但不要让阿悟陷入情感。” “阿悟送我的跑车超过了常规的程度,我执意不肯收下,他就和我吵了一架。” 方知省当然不会认为池霭所说的“超过常规范围”是指礼物的价格,他回想着方知悟订购这辆跑车兴致冲冲的眼睛,和任意细节都面面俱到的认真,倏忽感到心底一沉。 那头池霭犹自说道:“只是我拒绝了他,却不好让他一个人在国外僵持着。” “再加上江阿姨手术的日期越来越近,不能受到任何刺激。” “我总要想办法劝他回心转意。” 池霭唇角的苦涩弧度加深了些,声音益发低沉。 她按照自己的计划缜密地导演着这场戏码的进行,而后耳畔传进方知省彻底倒向她这边的安慰:“阿悟这个臭脾气,你没必要惯着他,我会让他赶紧从国外回来的。” “谢谢你,知省哥。” 池霭道谢完毕后就陷入了安静。 在年幼的时候,和方知悟的交锋过程中,她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越是不多说什么,倾听的另一方越是会脑补她受到的委屈。 …… 一个半小时后,迈巴赫在池霭新搬进的住处前停下。 她和方知省挥手告别。 开启车门的瞬间,顶灯喧亮,自前向后转过头来的方知省倏忽盯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池霭,谢谢你,这些年来,我家的事多亏你费心。” 池霭却像是有些意外他突如其来的严肃。 过了几秒,才衔着纯净温和的笑容说道:“没关系的,知省哥。” “我们做什么,都是为了江阿姨。” 第60章 又过了将近一个礼拜, 祁言礼的生日便要到来。 池霭依旧没有收到方知悟将要回国的消息。 如果那两张爵士音乐会的门票,没有落入对应的人手里,她的计划就要落空。 不过池霭并不慌张。 她坚信以方知省的为人, 做下让方知悟回来的承诺就一定会达成。 …… 祁言礼生日的这天, 池霭七点半准时起床。 洗漱完毕,选好衣饰,化了一个清淡得体的妆容。 她在出门前又打电话确认一遍提前的部署,才通知祁言礼开车来接自己。 “我思来想去, 慈恩福利院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我想在那里为你度过二十七岁的生日, 不知道你会喜欢吗?”池霭坐在副驾驶上,与祁言礼商量着今日的生日安排。 而祁言礼从与她相见的第一面开始,眼睛里就忍不住闪烁着幸福雀跃的微光。 得知池霭的建议,他顺从地回应道:“就听你的好了,无论在哪里过我都很高兴。” 宝马驶出小区,朝着老城区进发。 天色盛亮之时,他们抵达了慈恩福利院。 谢茹带着几个护工站在门口, 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祁言礼将宝马开到路边停好,池霭先行一步下车。 “谢姨!” 她语气尊重地唤着谢茹。 谢茹也随之露出笑容:“看来, 你们已经和好了。” “上次的事, 是我刚刚知道真相, 心情一下子转换不过来, 所以对您说话不好听。” “对不起,谢姨, 希望您能够原谅我。” 趁着祁言礼尚未下车的空隙, 池霭走上前去握住谢茹的手,语气诚恳地道歉。 因着自己配合祁言礼的隐瞒, 谢茹对于池霭终究于心有愧。 眼下她见池霭和祁言礼重修旧好,同自己也亲近了不少,亦是感到安慰。 她笑着替池霭挽起耳边绽出的一绺碎发,说道:“一点小事,我早就已经忘记了,只要看到你和言礼一切都好,阿姨就放心了。” 池霭发觉谢茹似乎不再反感祁言礼在明知她有未婚夫的前提下还要插足其中。 心念流转间,祁言礼也从路旁走了过来。 池霭不由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 祁言礼笑着问道。 池霭摇了摇头:“没什么事,谢姨久等了,我们快进去吧。” 祁言礼颔首说好,跟在谢茹的另一边,一行人进入了慈恩福利院的食堂。 新鲜的食材堆放了满满一桌,正中央的煤气灶上,炖煮着香气四溢的肉汤。 谢茹和护工们一起从橱柜里搬出几台崭新的厨具,边做着手上的活计边冲两人感叹道:“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你们两个人来过以后,打电话给福利院捐助物资、提供帮助的人就多了不少,孩子们的生活也好了许多,我打算下个月把院里破漏的地方都整修一下。” 祁言礼最近工作繁忙,也没功夫过来看望。 除了前段时间接到谢茹的电话,委婉问起池霭、池霭的未婚夫和他之间的情况,其他一切有关福利院的近况,他并不知晓。 闻言,他下意识看向池霭,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探询。 池霭掠过他的视线,笑着进入帮忙的队伍中:“我们公司之前计划做一个公益广告片选题,我想着可以录一些慈恩福利院的素材,就找到了母亲生前救治过的,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她现在功成名就,做的也是新媒体相关的行业,大概帮着宣传了一波吧。” “哎,那是你的功劳啊,霭霭。” “怎么没见你说起过?” 能有这种造福整个福利院孩子的好事,谢茹自是不会客气推辞。 她缀着数道皱纹的面孔上毫不掩饰地涌起感动神色,看向池霭的视线更是柔和。 “谢姨,我这不是在找时机嘛。现在时机到了,我就说了。” 听到沸腾的声音,池霭走到灶台前关小火力,防止锅中的底汤溅出伤人,她手上的动作不停,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就约她见了个面,动了动嘴皮子,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功劳。” 祁言礼耳闻池霭和谢茹的对话,只觉得她的用心从来只在不言处——哪怕平淡表象的更深处是冰冷坚硬,但真正抵达内心的时刻,才会发现其中有诸多难以言说的柔软温和。 他将情绪中的触动稍稍遮掩,也加入了为孩子们准备午餐的队列。 有这么多捐助者一大早从附近超市采购运输而来的鲜肉蔬菜在,谢茹难得决定今日奢侈一把,以鲜美清淡的肉汤为底,大家围着锅炉热气腾腾地吃顿火锅。 择洗蔬菜,鲜肉切片。 池霭又按照自己曾经在网上学到的配方,调了一大盆秘制蘸酱。 随着护工的一声“开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从活动区小跑了过来。 他们所穿的衣衫虽然半旧不新,但看得出来质量不错,脸上洋溢的表情像是充满希望、嗷嗷待哺的小鸟——而这群小鸟的庇护者,便是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谢院长。 “谢姨对待这群非亲非故的孩子还真是不错。” 池霭又看了看谢茹身上细节处脱线开裂的衣衫,收回打量的目光,小声对祁言礼说道。 “不只是这群孩子。” “如果没有谢姨和你,大约也不会有现在的祁言礼。” 耳畔传入低语的青年侧过头来,迎着正午的日光对她微微一笑。 …… 孩子所坐的每一桌,都配了一个替他们夹菜,保护他们不被火锅烫伤的护工,剩下以谢茹为首的零星三两个大人,就和池霭、祁言礼坐了一桌。 “霭霭来,多吃点肉。” 谢茹将羊肉片和牛肉卷放进锅中,待食材浮到表面,忙不迭地给池霭夹了一大筷子。 池霭敛着眉眼,神色乖巧地说了声“谢谢阿姨”。 又分出一半放到祁言礼的碗里:“你可是今日的大寿星,你也要多吃点才行。” 祁言礼也笑道:“好,这是你和谢姨一起夹给我的,我会全部吃掉。” 谢茹和其他护工触及他们之间的亲昵,互相对望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吃到一半,池霭又从主桌上站起。 她用力拍了两下手掌,以此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小朋友们,今天是阿姨一位朋友的生日,但是他胆子比较小,很怕就算说了也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所以,能不能请小朋友们跟阿姨一起,为这位叔叔唱首生日快乐歌?” 孩子吃得高兴,望着笑容亲和的池霭,自然纷纷响应。 于是大家齐声打着节奏,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在声色各异的歌声中,一位护工推着做成三层的蛋糕走了出来。 池霭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祁言礼身边,握住他的手将他带了起来。 “快许愿吧。” 她凑近祁言礼的耳畔,声音像是晴日和畅的春风,“不管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祁言礼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命运和神明。 第66节 他走到今日,付出了大多血泪,全凭自己一步一个脚印。 但他对上池霭皎洁的瞳孔,忽然说不出任何煞风景的话来。 他怔怔地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若真的存在上帝,他多么希望停留于此时此刻。 “谢谢你,池霭。” 祁言礼在越发响亮的歌声中低低说道,“我是多么幸运能遇见你。” …… 傍晚时分,两人告别谢茹,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一路上,祁言礼的眼睛很亮。 那种附着他每一处肌肉,习惯成自然的虚伪客套尽数褪去。 充满古典美的丹凤眼稍稍弯起,映着唇畔真切的弧度,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池霭突然意识到,尽管祁言礼在诸多人生角色之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是方知悟的至交好友,灼灼烈日旁边的陪衬,但在他的身上,自有一股吸引别人奋不顾身投入的光芒。 祁言礼的车速很慢。 似乎想要把两人独处的时光无限延长。 然而再怎么磨蹭,一个小时以后,宝马车还是停在了池霭家露天庭院的旁边。 祁言礼将引擎熄火,真诚地说道:“霭霭,我今天很开心。” “没收到礼物也这么开心?” 已经解锁的车门就在手边,池霭伸手握住车扣佯装想要下车,在勾起祁言礼的不舍后,又把双手放回膝盖上方,带着一缕恶作剧般的促狭反问道。 祁言礼的眼睑下方带着一丝清晰可见的薄红:“生日有你陪伴,就是最好的礼物。” “口是心非。” 池霭被他少见的表情所惑,伸手过去,半是玩弄半是抚慰地摩挲着他的光洁下颌。 祁言礼长坠的眼睫一颤,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等待池霭玩够,正想表明自己的心意,让池霭不必过多耗费心神,却见对方在拉开链扣的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一个表面没有任何花纹的皮质方盒。 “喏,送给你的。” 池霭用方盒凸起的一角抵住祁言礼的胸口,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心跳声,真是大得路过的邻居都能听到。” “对、对不起——” 祁言礼能说会道的舌头发着麻意,突然失灵,对不起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池霭干脆将方盒打开。 一条与包装同一材质的漆黑颈饰静静横躺在绒垫之上。 将其称为颈饰,也不全对。 或者说,用choker形容更为恰当。 细腻柔软的小牛皮下方,坠着一弯银光粼粼的链条。 配色倒是简洁低调,却仿佛存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 某个瞬间,祁言礼感觉自己跳动频率到极点的心脏即将冲破胸膛。 choker的含义:所有物、独占品。 这是不是代表着,收下这份礼物的他,就能够归池霭所有,受池霭所控? ……那将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祁言礼扩张开来的瞳孔泛出痴意的惊喜。 下一瞬,他怕被池霭发觉自己的缺陷和病态,连忙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询问道:“霭霭,你送我这条choker……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能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池霭略略偏头,目光澄净如湖,“只是觉得很适合你而已。” 祁言礼没再说话。 他双手相靠,宛如敬受恩惠的信徒般捧住方盒。 注意全副落在choker之上,却忽略了逐渐不受控的炽热呼吸。 “你喜欢吗?” 池霭追问。 足足五分钟之后,祁言礼才缓慢回答道:“我很喜欢。” “……如果你能够亲手为我戴上,就更加喜欢。” 第61章 池霭尚未来得及回答, 手机先一步叮咚响起。 是通知她收到未读消息的提示音。 避开祁言礼的视角,池霭将手机拿起。 一秒、两秒、或者三秒,屏幕亮起又极快熄灭。 祁言礼拢在方盒四周的手指不动声色握紧, 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池霭回:“没有, 只是通知我有新的快递送到了小区驿站而已。” 这似乎是无可挑剔的理由。 又或是池霭不想为自己佩戴choker的借口。 念头在祁言礼的脑海甫一转过,刚才还快乐到极点的心情一降再降,简直要跌入谷底。 但他知道池霭从来喜欢的都是听话懂事的男人。 为此也只好善解人意地问道:“那现在要去拿吗?” 说着,他便要发动汽车, 将方盒收起。 池霭却按住了他的手背。 “不想让我帮你戴吗?” 她的话在寂静的空间内响起。 语调没什么旖旎的味道。 望向祁言礼的眼神也不像在注视情人。 但在接收到这一消息的须臾, 祁言礼还是无法自拔地感觉到陶醉和狂喜——仿佛只要被池霭用choker束缚, 他就随之具备了献上一切的条件,任凭对方攫取索求。 ……祁言礼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他在心底斥骂着痴态的本能。 又不可救药地捧高装有choker的方盒,在池霭面前迫不及待地俯落身躯。 漆黑的头发和同色的上装布料之间,露出一段冷白修长的脖颈。 池霭望着因兴奋而凝起细小浮粒的肌肤,只觉得很适合用项圈套紧。 也很适合在其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牙印作为记号。 她下意识舔了舔齿根,低声道:“不在这里。” “……什么?” 祁言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微微抬起浓沉的眼睛。 池霭重复:“就算要佩戴, 也不在这里,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祁言礼似是不敢相信:“真、真的可以吗?” 池霭很喜欢男人对自己露出示弱的表情, 便扶住他的肩膀, 强迫他抬起头, 隔着布料压住年轻矫健的身体, 借此告诉祁言礼,这是现实, 不是午夜时分的迷离美梦。 车门先后打开。 祁言礼没喝酒却一醉到底。 他的手掌与池霭的手掌短暂分开几秒, 又因没有着落的不安感而无法忍受地小跑到池霭所在的另一面去,像是迷路的流浪狗终于找到了愿意带他回家的主人。 祁言礼没有与池霭十指紧扣, 只仅仅拉着对方的尾指。 他怕自己贪求的太多,会失去做梦的资格。 停车点到通往池霭家中的路仅有短短一百米,祁言礼注视着走在前方的池霭的背影,忽然觉得哪怕明天立刻世界末日,能获得跟心爱的人死在一处的结果也十分动人而美丽。 小区的楼道,装的都是感应灯。 但由于建成的时间过早,时至今日如果不用力咳嗽,或是制造出些清晰的脚步声来,那悬在头顶的灯光便很难及时亮起。 池霭穿着硬底的方跟鞋,走路却很轻。 祁言礼跟在她背后,也不愿出声打扰此刻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美好气氛。 走到对应的房门前停下,感应灯依然没有亮起。 有从外部倾洒进来的月光,柔柔停留在两人之前踏足过的地面。 黑暗中,祁言礼忽然很想吻一吻池霭的嘴唇。 他低声呼唤着池霭的名字,未曾说出请求,对方却心有灵犀地转过了身体。 祁言礼放任池霭推着自己的胸膛,将自己摁在门板上。 他的衣领被池霭抓紧,对方在他耳边命令道:“把头低下来。” 月色照亮了一部分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又有一缕勾勒出祁言礼深邃英俊的轮廓。 池霭踮起脚,呼吸与他潮湿的呼吸交织,又若即若离不肯切实吻上。 “霭霭,求求你……” 第67节 祁言礼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哭泣。 说完这句,他感觉到池霭没有离开,便再也无法自控,着迷而虔诚地吻上了她的唇角。 …… “你们在做什么?” 亲吻的刹那间,来自二楼的平台转角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迟钝许久的感应灯,亦从祁言礼的池霭的头顶放出芒刺般的光亮。 池霭尚陷在祁言礼的怀抱不曾转身,眼球被灯光刺中的祁言礼在造成斑驳色点的模糊中,瞧见了抱着一捧鲜红玫瑰花站在最高处,面色铁青的方知悟。 他灰绿的瞳孔因愤怒而泛开水光破碎般的色彩。 从未有过的惊痛在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孔上一闪而过。 祁言礼忍不住想到: 原来自己这位从来高高在上的挚友。 也会有这样可怜落魄的时候。 他瞧见方知悟因池霭侧身的动作而迅速调整好失控的表情,并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告诉池霭,在发觉自己的好朋友和心爱的未婚妻偷情时,方知悟流露出来的神态有多么脆弱。 池霭转过头来。 在这样急迫的时刻,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件事方知省办的还不错。 立在二楼平台处的方知悟虽然经过了精心的打理,但一张脸上仍残留着颓怠的气息——他应当是终于拗不过方知省的劝告和内心的动摇,连夜坐飞机从国外回来的。 池霭垂眸拂了拂亲吻时祁言礼搂在自己后腰而揉乱的衣摆。 倘若忽略泛着水光的唇角,她与任何一个普通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嚼着寻常的语气说道:“你从国外回来了啊。” “我在问你,你、们、在、做、什、么。” 方知悟死死盯住池霭的瞳孔,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池霭的侧后方,祁言礼率先替她辩解起来:“阿悟,都是我的——” “祁言礼,闭嘴,我没有在问你。” 方知悟打断祁言礼的话,目不转睛凝视着池霭,“我要听你的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不都看到了吗?” 池霭偏了偏头,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要询问一加一等于几。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池霭。” “在母亲手术结束身体康复之前,你是我方知悟的未婚妻。” 方知悟每说一句话,呼吸就加重一分。 惨白的灯光下,他肤色过于优越的额头旁绷出狰狞如蛇的青筋。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反正在这里,也不会被你我的朋友或是江阿姨撞见。” 池霭耸了下肩膀,向前一步,笑着说道,“上次打电话不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只是契约而已,不管是你还是我,如果想去喜欢别人,只要不被发现,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说过,你不能喜欢祁言礼。” 方知悟语气封冻地回应。 与此同时,他迈开脚步,朝着二人的位置缓缓走来。 “……凭什么呢?” 池霭并不畏惧随着方知悟走进而步步扩散的压抑感。 直到方知悟在眼前站定,她才一锤定音道,“喜欢一个人,理智又不能控制。” 喜欢。 池霭竟然在说喜欢。 这一抹认知传入听觉神经中,方知悟立刻看到背对池霭的后方,静立在她阵营之内的祁言礼,那发生变化的、虽然极力忍耐但仍然透露出窃喜和不可置信的眼神。 方知悟忽然意识到。 原来祁言礼也是那么的喜欢池霭。 喜欢到,和自己一样,愿意放下满身的骄傲。 …… 方知悟和池霭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 尽管祁言礼知道再怎么样对方也不会对女人动手。 但还是一展臂,将池霭揽到了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同昔日的好兄弟对峙。 他情真意切地抱歉:“阿悟,对不起,我真的不是存心的,我听你说过如果不是为了伯母的病,根本懒得搭理霭霭,我才觉得,或许等你们解除婚约后,我可以带给霭霭幸福。” 方知悟记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他随即想到,就算有,也只不是源于那不肯先一步低头的可笑自尊。 自尊在上。 他现在和池霭完了。 几乎快要将心脏扯成两半的撕裂感迫使他哈出一声:“祁言礼,这个时候还装什么?” “等我们解除婚约,你可以带给她幸福。” “难道我们现在解除了吗?”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拔高声调,一声一声质问着祁言礼。 却没有发现,在如此庞然痛苦的袭击之下,自己仍然自欺欺人地把所有问题怪罪在祁言礼的身上,而认为另一位背叛者——池霭只是受了别有用心者的蛊惑和勾引。 “可是阿悟,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对待霭霭是认真的。” 在令对方无法反驳的言语之下,祁言礼蕴着暗光的眼睛仿佛照见方知悟自身的镜子。 方知悟看见了自己的嘴硬。 自己的欲盖弥彰。 自己的愚蠢和傲慢。 然而他终究没办法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向池霭表明自己的真实心意。 只能徒劳地诘问一句:“谁允许你叫她霭霭的?” 祁言礼没有搭话,又说了一声抱歉。 这一次的抱歉,因着胜负已分,他的眸光间终于流淌出一丝对于好友的内疚之情:“对不起,阿悟,爱情是不能控制的——你要是需要补偿,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谁知这点内疚,竟成为彻底激怒方知悟的导火索。 他慢条斯理地将怀中的玫瑰花束举高,仿佛要传到祁言礼怀中祝福这段感情。 紧接着,缓慢的动作变得狠厉而迅疾。 他罩面将花束朝祁言礼砸去,而后左手握拳,用力砸向他的眼睛。 …… 池霭后撤两步,将自己从惨烈的战局中抽出。 原来再体面、再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打起架来仍然算不上好看。 起初,祁言礼只是交叠手臂护住要害,躲避着方知悟的进攻。 在方知悟口不择言吼出“你果然和你那个情/妇妈一样都喜欢做小三”后,他也彻底冷下面孔,变守为攻,反手挥起拳头不管不顾打了上去。 深红如血的玫瑰花瓣凌乱一地。 而在践踏着它们的,两双精工细作的皮鞋上方,是把彼此往死里打的一对兄弟。 方知悟一拳砸青祁言礼的鼻梁,面色涨红地大吼:“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你们之间没什么,你却辜负了我的信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可以勾引我的女人?!” 而祁言礼又转身将他揍得唇角破裂:“方知悟,你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反省反省自己?你和池霭到底算什么关系?你说我是小三,我看你这个不被爱又想霸占名分的才是小三!” 随着他们斗殴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池霭听到楼道的外部传来脚步渐近的声音,仿佛是路过的居民察觉到了这出好戏,纷纷想要进来围观。 她垂落眼帘,看了看自己身上不够厚重的衣衫,在心中默默叹出口气。 早知事情会发展成动手,今天出门前就多穿点扛揍了。 荒唐的念头在脑中如流星般闪过,她已然寒起面孔,直直拦到了忘我打架的两人中间去,呵斥道:“都给我停手,被别人看到方家和祁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第62章 池霭和方知悟相识十六年。 纵使并不曾因为相爱而走到一起, 但她到底太过了解方知悟的弱点。 因打架出名而让方家丢脸于他而言并不可怕,可若是这件事上升大肆登入社交媒体,让江晗青知晓的地步, 哪怕他心中再恨再怨, 也不得不在围观居民赶来之前停止动作。 拳头擦着池霭的面孔堪堪蹭过。 为了不伤到池霭,他临时改变方向控制不好力度,一拳砸到了雪白的墙壁上。 咔嚓。 骨骼与坚硬混凝土碰撞而发出的碎裂声,令沉着如池霭也难免感觉到心惊肉跳。 然而方知悟仅是眼睑泛红, 喘着粗气, 面孔之上的痛意被另一种情绪始终代替。 他停下手, 倚着楼梯扶手暂缓气息,阴冷的灰绿眼睛让池霭想起原野上负伤的孤狼。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第68节 与池霭对视过漫长的一秒之后,吐出口带血的唾液/精准溅射在祁言礼的牛津鞋旁,而挺直脊背,恢复成高傲不曾低头的模样,转过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惨白的月光将他潦倒的背影拉得很长。 …… 池霭将留在自己身旁,看起来受伤更严重的祁言礼带回了家中。 她将祁言礼安置在沙发上, 又苦恼于新搬进的住处没来得及准备常用的跌打损伤药。 在客厅踌躇一圈后,她走进洗手间, 取出条新毛巾, 用冷水浸湿, 拧到半干状态, 快步折返到沙发旁,把毛巾递给祁言礼:“给, 你先拿这个擦一擦脸上的血和汗。” “谢谢你, 霭霭。” 祁言礼将毛巾接了过去。 池霭坐在他身边,拿出手机打算点个药品外卖。 可祁言礼却没有顺势把嘴角渗血、鼻梁发青的面孔擦干净, 他将毛巾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自后而前抱住池霭纤细的腰肢,下巴抵着她的颈窝闷闷说道:“就这样待一会儿。” “你的伤——” 池霭迟疑地问道。 祁言礼道:“为你打架,我一点儿都不痛。” “霭霭,我真的很感激你能选择站在我这一边,而没有走向阿悟。” 祁言礼的语气卑微而低沉。 他的声音仿佛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深切的爱意连接到池霭的心间。 一瞬间的悸动过后,池霭最先体会到的,却并非动容的情绪,而是不忍。 她不忍利用完毕祁言礼,还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汹涌的感情。 今时今日,明明白白的了断,或许只对方知悟一人不算公平。 想到这里,池霭将手搭在祁言礼交扣的手上,说道:“言礼,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其实刚才我在方知悟面前说的喜——” “欢”字还没出口,池霭的话音就被祁言礼阻拦。 他松开了拥抱池霭的双臂,佯装虚弱地在池霭耳边请求道:“我的手臂被阿悟下狠手砸了几拳,现在疼得很……霭霭,能不能请你帮我擦擦脸上的血?” 池霭噤声,扭过头来,近距离瞧见祁言礼脸上花花绿绿的淤迹。 她下意识拿留在记忆里的方知悟的面孔,与眼前的这一张做对比。 只觉得方知悟离开前除了身形有点踉跄,外露的伤痕似乎没有像祁言礼这般夸张。 “他是专往你脸上招呼的吗,怎么看着这么严重?” 她拿起祁言礼搁在茶几上的毛巾,一点一点,细致地替他擦干净破损处的污渍。 祁言礼低低发出抽气的声音,眉眼间带着痛楚的忍耐,这时候仍不忘开玩笑放松气氛:“也许阿悟觉得把我揍成猪头,我就不能用脸勾引你了吧?” 他像是可怜的小狗般尽量矮下身体,以处于下风的姿势仰望着池霭。 却不会告诉对方,为了博取同情,他总是用裸/露在布料外的皮肤迎接方知悟凶狠的拳头,而自己的反击却一次又一次招呼在方知悟衣衫下,池霭无法肉眼可见的部位。 池霭不以为然道:“本来脸也不是最要紧的,否则我怎么不喜欢方知悟?” 祁言礼只是笑。 用情意绵绵的语气说着“我知道你才不会是那么肤浅的人”。 池霭隐约觉得彼此的气氛又滑向了不对劲的状态,连忙加快手上擦拭的动作。 等毛巾上再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她顺势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抿了抿唇,再度提起:“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在方知悟那里说的喜欢——” “霭霭,还有后背,我的后背也好疼。” “估计是阿悟把我抵在楼梯扶手上的时候撞伤了。” “……能不能再麻烦你帮我看看?” 祁言礼用比不久前更加委屈巴巴的目光注视着池霭。 池霭:“……” 她只好再次重复前面的动作。 让祁言礼转过身去,撩起他衣服的下摆,不断卷高,一边触碰着祁言礼描述的位置,一边询问道:“我没看到很明显的伤口或者淤青,是这里痛吗?” “不是,可能要再左边点。” 祁言礼柔声说道。 池霭放轻动作,将手指向左边滑去:“这里?” 祁言礼:“好像也不是,应该还要再上面点。” “是这里吗?” “再、再右边点……” 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失去耐心的池霭忽然意识到,其实祁言礼后背上没有伤,只是不愿听自己说出不好听的话,所以干脆找了个理由,能拖延一点时间是一点。 于是她放下祁言礼的衣服,也不叫他回过身来,只是沉默坐在原处。 祁言礼仍在享受着池霭充满关怀的呵护。 细腻的指腹摩挲在肌肤之上,顿觉从身体到心灵的不适都被悉数抚平。 他沉溺其中,只盼望池霭能晚点,再晚点发现自己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直到温暖的热源消失。 回归冷意的衬衫布料重新贴上他的后背。 祁言礼扶住沙发的靠坐扭头,见池霭眸光沉沉,面容淡漠。 “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放松的心脏再次悬到半空,询问的语气中显出自己不曾发现的如履薄冰。 “祁言礼,我在方知悟那里说过的喜欢不算数。” 池霭话声轻滞,直白道,“是我骗了你。” 祁言礼的眼神变得落寞起来。 失望如约来袭,他苦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池霭却没有避开这双情绪并不尖锐,却让人下意识想要躲闪的眼睛,继续说道:“还有我为你庆祝生日,送你礼物的意图也并不纯粹,我想摆脱方知悟越来越紧的掌控欲,所以干脆利用这次机会,设下了陷阱,让他‘捉奸’当场。” 祁言礼道:“我也知道。” “只要你利用的心里面,有一丁点是真的想要为我庆祝生日,我就已经很满足。” 池霭没法接他后半句话,只能问道:“你是怎么提前知道的?” 祁言礼从口袋里掏出工作手机,输入池霭的生日解锁,点开微信的对话框展示给她看:“阿悟在昨天起飞前特地给我发送了信息,说傍晚见完你就过来和我一起庆祝生日。” 原来方知悟是拿这个作为借口,欺骗放不下自尊的内心回到国内来的。 池霭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祁言礼又道:“你利用了我,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们是背叛阿悟的共犯。霭霭,你不用觉得内疚,这样的关系让我充满安全感,我很喜欢。” 池霭无言。 她抬起头,扫视过祁言礼伤痕累累的面孔,又不由自主转向他仍然炽热的瞳孔。 一点突如其来的恻隐之心在她的思绪流转间泛滥。 她劝告祁言礼:“或许我对你有好感,那也仅仅是好感。就像我会喜欢方知悟漂亮的脸,也就会喜欢你的善解人意和体贴。但那不是爱情,我随时都可以全身而退。” “你懂吗,祁言礼?” 祁言礼只是回望着她,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池霭的心中又产生了一些事情发展不受自己控制的茫然和费解。 她尽力组织语言,试图让祁言礼明白他这么做的徒劳无功:“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遭逢变故,母亲早逝,父亲没过几年就娶了自己教过的学生,生下一个孩子重组家庭。”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母亲在生的许多年里,总是和父亲被并称为模范夫妇。” “连那么深厚的感情也可以说放下就放下,我和哥哥这对母亲为了自己心爱的丈夫拼死生下的孩子,也能够在新欢的妩媚面孔之前,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池霭说到这里,安静许久,才做出结论:“我决心不再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值得依靠的。祁言礼,你实在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对比斩断和方知悟之间似有似无情愫的暴力做法,池霭的劝解冷酷却又温情。 她期待着祁言礼能够知难而退。 祁言礼却道:“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回应。” “原本我唯一的顾虑,是对不起我的朋友方知悟。” “现在没有了他,更不会有人妨碍我来全心全意地爱你。” 池霭听见祁言礼宣誓般的坚定告白,似乎突然理解了自己与他相似在何处。 对于认定的东西,执拗到底,永不放弃。 她尚未出声,祁言礼又带着一丝迫意急急说道:“你是第一个拒绝阿悟的人,依照他的性格,他绝不可能那么容易放弃。万一哪天想清楚了,他还是会来试图征服你。” “不如就假装跟我在一起,我们越是恩爱,他越是觉得屈辱,才不会贸然出手。” 面对极端理性的池霭,祁言礼明白只强调感情永远也难以走到她的身畔。 绝望之中,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回忆着方知悟的个性竟想出这样一个虚假的主意来。 池霭凝视着他。 表面的情侣关系,从她和方知悟,变成了她和祁言礼。 这个世界真是荒诞,又真是奇妙。 可理智分析得到,祁言礼的话并非只是为了留下她而胡乱出的主意。 池霭的眸光在思考中闪烁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祁言礼心中的绝望感不断扩散。 第69节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池霭倏忽问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失去一个相伴多年的交心兄弟,值得吗,祁言礼?” 第63章 池霭问完这句话, 不再言语。 对于祁言礼的请求,她既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 而触及池霭眉眼中的倦怠, 知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的祁言礼识趣提出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有条不紊地过了下去。 诚如池霭所料, 方知悟没有再跟她进行过任何联络。 但他为了江晗青的病情,依旧帮着池霭隐瞒了这件两人彻底决裂的大事——没有一个方家人来过问他们吵架的情况,江晗青依旧经常打电话过来邀请池霭前往半山庄园做客。 方知悟的所有社交账号都不曾将池霭拉黑,只是原本热衷于将生活分享到朋友圈和ins的他, 在其后的将近一个月里, 都失去了活跃的踪影, 沉寂如同寸草不生的野地。 时间转眼来到十二月中旬。 池霭实习期将满,等一月份过年前就要辞职回家准备大四的毕业论文。 不必再为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关系操心,全身心沉入工作的她协助章妍小组完成了几个创意策划的大项目,公司甚至还为他们颁发了一笔算得上丰厚的奖金。 这笔奖金缓解了大半池霭支付完房租后的财务紧缺情况,让她的生活又变得安然起来。 祁言礼隔三差五会相约出去吃饭见面。 池霭按照心情,有时候同意,有时候推拒。 两个人不是情侣, 不算恋爱,彼此之间的相处方式却像极了过惯日子的老夫老妻。 …… 这一天忙完工作, 在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下班的傍晚, 池霭的手机接到了个陌生号码。 接起电话, 那头传来透着几分青涩的少年音:“是池霭姐吗?” 在池霭的印象里, 会这么称呼自己的人仅有一个。 她和煦地回应道:“你好,小雨, 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见她的声音, 季雨时原本就怯生生的嗓音平添一缕激动:“谢谢你,池霭姐, 你上次寄过来的书我收到了,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找不到机会道谢。” “现在我暂时有了手机,就想着打电话和你说一声。” 只是一点小事,如果季雨时不提,池霭早就抛在了脑后。 她道:“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能对你有帮助就好。” 季雨时低低应了一声,话筒那头却是沉默了下来,没有下文。 池霭打开电脑搜索了一圈编导相关的信息,发现今年统考的日子就在三天后,还安排在距离自己新家不远的滨市传媒学院荣湾区分校里,便问:“应该就快要举行统考了吧,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 季雨时道:“我这里都挺好的,池霭姐,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有没有空。” 池霭以为他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打算找个熟人带着考试,就想着这两天公司事情不算多,可以请假帮忙:“你是需要我陪你去吗?可以,你把考试的日期时间发给我就行。” “不是,不是。”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这怎么好意思!” “我就住在滨市传媒学院旁边的青年旅社里,参加考试很方便的。” 季雨时连忙表明自己的心迹。 话说了半截,他又变得有些扭捏,期期艾艾一阵,才用隐含希冀的声音说道,“前段时间我家里卖了点山货正好有些收入,我妈专程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过来滨市参加考试的时候找机会请池霭姐你吃个饭,感谢一下你前前后后帮了我们家这么多。” 得知对方住的是最便宜的青年旅社,池霭心下多了点微妙。 滨市寸土寸金,要请客吃饭就连最便宜的快餐食堂也花费不少,可她偏偏对于饮食方面又比较挑剔讲究,便从替他考虑的角度委婉拒绝道:“不用,你回去和你母亲说已经请我吃过饭了就行,拿着这笔钱去换个单人间的酒店吧,青年旅社好几个人一起住,万一彼此的作息习惯不相近,到时候休息不好,会影响统考成绩的。你能够出来考试,也是不容易。” 池霭说的是实话,季雨时显然也明白。 他又进入了安静的状态。 还有几分钟就要下班,池霭回家正好有事要忙,就想和季雨时说再见。 然而那头起初还存有几分赧然的少年,突兀坚定了态度,开口道:“池霭姐,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不管是便宜是贵,不了却这桩心事,我怕我时常惦记影响考试发挥。” 季雨时一口一个姐,把池霭叫得有些心软。 她思忖着如果对方考来滨市进入这个行业,将来彼此是同行,说不定会有合作的机会。 在时针转到正式下班的整点前,池霭松口答应道:“好,那就明天晚上见。” - 池霭照顾到季雨时的不方便,将吃饭的地点约在滨市传媒附近的餐饮一条街。这里她从前读书的时候和朋友们来过几趟,味道普遍不错,因为面向学生,价格也算得上实惠。 季雨时高瘦的身影立在街道入口处分外显眼,相隔百来米,池霭一眼就能瞧见。 和池霭一样,路过季雨时身边的男男女女,特别是年轻的女学生,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池霭在心里感叹:按照季雨时的外貌条件,不进入编导行业,去做明星、模特之类依靠出色外在吃饭的职业,说不定能够更快速地摆脱贫穷。 季雨时转过头来,同样看到了穿着一席白裙的池霭。 平心而论,池霭的长相落入这条走一步就能遇到帅哥美女的街巷里,着实只能算得上平常,可当季雨时的瞳孔与她的身形相遇时,不知怎的突然就看不见了其他人。 “想吃什么?” 池霭与他照面,便直接进入主题。 季雨时感觉到对方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来关照的态度,下意识摸了下鼻尖,嘟囔道:“池霭姐,是我请你吃饭,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嘛……” 他的嘟囔里带了一点点如同点缀在鲜妍花瓣之上的露珠似的不满。 池霭听来,只觉得他处处透着职场成年人没有的真实可爱。 她也就笑着指了家生意还不错的中式快餐店道:“那好吧,我想吃那个。” 季雨时闻言向池霭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先瞧见的是贴在透明玻璃门上的“素菜六块,肉菜十八,满六十九块赠送两瓶任选饮料”的字样。 他在东仓镇上最便宜的工人大食堂里也见过类似的广告。 虽说池霭是为了给自己省钱,可季雨时也架不住一时间上涌的少年人自尊心。 于是他不由分说攥住池霭连衣裙的袖子,将她直接拉到了快餐店对面装饰得古色古香的中餐厅门前,头也不抬地说道:“算了,姐姐这次还是听我的吧,我想吃这个。” 池霭:“……” 好巧不巧,季雨时拉着她进去的,正是餐饮一条街上新开的网红餐厅。 新中式的装修风格,配上小桥流水的写意,当然价格也对得起它的悠然环境。 餐厅生意很好,大堂的位置爆满。 接待的经理为了赢得好口碑,破例将他们安排在楼上的包厢。 季雨时照例又要主动点菜。 他接过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手中的菜单,没打开前先询问池霭道:“姐姐喜欢吃什么?” 他叫“池霭姐”时,是一种后辈面对前辈的尊重,因着刚才发生的小插曲,现在直接称呼“姐姐”,尾音处又泄露出一丝极力想要和年长者并肩的执着和渴望。 这在池霭看来是堪堪十八岁的季雨时不成熟的表现,可落在一旁准备记录菜名的服务员眼里,更接近于被当成幼稚弟弟,却想要追求姐姐的年下的一种抗议。 她了然地垂下头。 听见女方明明回答喜欢吃素,男方却哐哐点了肉菜占据大多数的五菜一汤。 …… 池霭发现,原来不听话的特性并不来自于钱多钱少。 譬如有钱的祁言礼就很会遵循她的心意办事。 而没钱的季雨时却为了不想再占自己的便宜,而做出了加倍负担的行为。 她扫过桌边的二维码瞅了眼这顿饭的价格,决定等会儿借口上厕所去把账单结掉。 敏感的季雨时一眼望穿她的打算,一是一二是二地说道:“我带的钱是我妈特别叮嘱了必须请你吃饭花掉的,我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如果你不接受,我只好找个地方捐掉。” 池霭略感无语,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这孩子,倒确实是个做导演的料。” “谢谢姐姐夸奖。” “……” 池霭不再多作抵抗,反正当初唐阿姨拜托过她,要是季雨时考到滨市来,还需要池霭帮忙关照关照——今日花在她身上的钱,日后总有机会能够还给他。 她半垂眼睫,索性转移话题跟他说起编导统考的注意事项。 餐厅上菜很快,不到十五分钟季雨时点的菜就全部上齐。 池霭一直没动筷子,拍完照片编辑了一条消息发在朋友圈,才准备开动。 两人开吃之前,季雨时抬起头来,诚心诚意地对她说道:“五菜一汤,六六大顺,借这个数字我想祝愿姐姐生活美满,工作顺利,样样都好。” 池霭也忍不住笑:“那我也祝你心想事成,考上理想的学校。” 他们交谈得融洽,存在季雨时心头的一点别扭感也尽数消退。 他夹起筷子,将摆在面前的几道菜都尝了尝,眼睛一亮道:“真好吃!” 池霭替自己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酸笋鱼丸汤,对他说:“这些是不错,不过还有更好的。等你考到滨市来,我带你去尝尝我心目中最好吃的几家餐厅。” 她的话叫季雨时更加振作,放下筷子用力点了点头。 池霭弯唇望着他,只觉得他清俊高知的外表之下,内里的灵魂却是朴实又纯粹。 这样的反差萌,今后不知道要引诱多少爱慕者前仆后继。 模糊的念头在脑海滑过,池霭没有多想,有些饥饿的肠胃提醒着她赶紧进食。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 吃到一半的时候,包厢的大门被人敲响。 池霭道了声“请进”,见又是点菜时那位眼熟的服务员。 她手中捧着粉红色封皮的记录本走了进来,小声说:“打扰一下二位,我们餐厅正在举行一个能够打七折的开业活动,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第70节 能省的钱不省白不省,季雨时问道:“什么活动?” 服务员笑盈盈地走近一步,为他们介绍起来:“我看两位小哥哥小姐姐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只要你们在我这边登记一下后下楼拍张情侣合照,并贴在我们的展示墙上就可以。” 第64章 “情侣活动”四个字入耳, 一秒前还在欢快夹菜的季雨时,不由自主停下了筷子。 白皙的耳垂迅速变红,先他的表情一步泄露出内心的局促。 不过是一个词语而已, 竟然这么纯情。 池霭略带无奈地看他一眼, 转头代为询问服务员道:“这个情侣活动对于两人的合照有什么特殊要求吗?譬如需要拥抱、亲吻或是姿势很亲密吗?” 服务员心领神会道:“不需要的,只要尽可能看起来温暖有爱一点就可以。” 池霭颔首表示了解:“好的,谢谢你,我们先考虑一下。” 服务员笑着说道:“不着急, 两位客人想参加的话, 结账之前去前台登记也可以。” 说完, 她就关门退了出去。 宽敞的包厢里转眼又只剩下池霭和季雨时两个人。 才半饱的季雨时却是不吃饭了,手指捏着两根乌木筷子在盛汤的碗里划来划去。 他敛着鸦黑的长睫,嘴唇半张着欲言又止,内心的情绪尽数显映在微表情之中。 池霭眼瞅着季雨时的不安反应顿觉好笑,为了纾解对方的心事,她坦荡直言道:“这没什么的,又不用亲吻拥抱, 你就当成在和我拍姐弟照好了。” 季雨时抬起乌润的双眼,耳廓上的红意在白皙皮肤的对比之下越发明显:“可我们又不是真的情侣, 这样欺骗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池霭面不改色心不跳:“小雨, 有时候做人要学会变通——实在不行, 就拍照的那几分钟里, 你忘掉我是池霭,将我当成未来的女朋友看待好了。” 话音落下, 季雨时耳朵的绯红立刻蔓延到了眼睑下方。 池霭耐心等他答复。 只见他继续着拨弄汤汁的动作, 足足纠结七八分钟,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了句好。 半个小时后, 两人从包厢离开下楼。 池霭径直走到结账的前台前,微笑道:“你好,我和我的男朋友想参加情侣活动。” 纵使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季雨时的瞳孔依旧在听觉神经触及“男朋友”这个称呼时忍不住扩张开来,他在原地顿了顿,听见池霭的呼唤,才慌慌张张走到她身边。 前台望着这对般配的‘情侣’,将他们的名字分别登记下来后,笑着指了个角落:“走到那里右转就能看见拍照的地方,谢谢两位客人参加我们餐厅的活动,祝你们永远幸福。” 永远幸福…… 季雨时脑子里重复回荡着这几个字,同手同脚地跟上了池霭的脚步。 拍照的地方四周墙上都挂满了照片。 有些是之前参加过的情侣合照,有些是彰显餐厅优越环境的艺术照。 接待他们的,是位很年轻的摄影师,看穿着打扮仿佛是附近学院就读的大学生。 摄影师指挥服务员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聚光灯的中央,然后叫池霭和季雨时坐在上面。 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季雨时很少接触其他的女生,他坐在池霭的身边,感受着咫尺之间,自对方披落的柔顺发梢处传来的洗发水香气,肩膀下意识绷到最紧。 摄影师看着镜头里男方呈现出来的破坏气氛的板正姿势,不由得出声指导道:“哎呦,这位小哥哥不要那么紧张啊,把你的头稍微歪向旁边的小姐姐那里,尽量放松一些。” 季雨时虽然不知道怎么摆造型,但胜在听话。 他以一种类似表演机械舞的频率朝着池霭的方向歪了几度,由于太过肖似一个内载程序按部就班的机器人,池霭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里接收到了金属骨骼转动发出的咔咔声。 同样目睹这一切的摄影师:“……” 她只好继续指导:“自然些,小哥哥,记得要微笑,你右手边坐的是你女朋友呀,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是不是怕万一拍出来效果不好,被女朋友拎着耳朵骂呀?” 摄影师善意的玩笑没有令得季雨时放松半点。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们又陆陆续续换了十来个动作。 但无一例外的是,季雨时都很僵硬。 下两组准备拍照的情侣已经在门边等候,摄影师也逐渐有些不耐烦。 池霭看季雨时怎么也调整不好,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重新坐在位置上,附耳过去小声道:“你还记得进入餐厅的时候,你拉着我的袖子的动作吗?你就按照那样做。” 被温柔而沉稳的女性气息包围,季雨时悬吊的心脏倏忽收缩了一下。 得到池霭的允许,他终于小心翼翼突破应有的男女防线,将手指探向池霭的衣袖。 他触及对方眼眸中宽和的鼓励,不知怎的,想起池霭说过的“就当成在拍姐弟照”。 对话上涌大脑的刹那,季雨时改变了手指的深入程度,穿过池霭胳膊与身体的间隙,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力度,像是拥有求爱权利的成熟男性那样,亲密地挽住了池霭的小臂。 池霭的眸光闪过一点惊讶。 随后,她摆正面孔,和唇畔勾起一点青涩弧度的季雨时,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 咔嚓、咔嚓、咔嚓。 摄影师也欣喜地连按几下快门,记录下这副满意的作品。 池霭和季雨时走出餐厅的大门时,他们俩的合照被贴在了餐厅门口的活动牌上。 男英俊,女清秀。 一对璧人,自然占据了巨幅墙面最显眼的位置。 季雨时还要再看,池霭却拉住他的手臂:“走吧,你放心,不会有认识的人看到的。” 季雨时只好跟着池霭走了出去。 他们缓慢散着步,行至餐饮一条街的出口。 季雨时停下来,道:“池霭姐,今天很开心。” 池霭望着少年比路边街灯更加明亮的眼眸,轻声感叹:“……城市里是不是很好?” 季雨时本想说“很好的不是城市而是人”,可当他顺着池霭裸/露在外天鹅般的颈项向下,看见她身上品质不错的衣裙和斜挎在腰间的手提包,陡然发现自己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他只好按捺下真实的心境,肯定道:“我一定会考到滨市来的。” “其实不只是滨市,其他的城市也不错。” 池霭替季雨时招来一辆将他送回青年旅社的出租车,诚挚说道,“要加油呀,小雨。” …… 池霭亦在出租车载着季雨时离开之后,打车回到了家里。 她开门放下提包,将脚掌从高跟鞋的束缚中解放,陷入柔软的棉质拖鞋里。 这会儿八点出头,洗漱上床有点太早,她索性搬了把椅子在露天庭院里坐下。 迎着漫天的闪烁繁星,池霭边消食边打开手机刷起微信。 朋友圈的消息是一个多小时之前发出去的,还附带了那家网红餐厅的地址。 如今再看,几十加的红点消息提醒着她回复的人们有多热闹。 她点开自己的图文,几条评论跃然眼前:【哇喔,这么浪漫!】 【这餐厅是大学城旁边新开的那家吗?】 【咳咳,是不是和那谁一起去的?】 【怎么大帅哥未婚夫也不出镜出镜啊?】 眼熟的点赞中,某个黑猫头像的私人账号赫然夹杂在其中。 祁言礼没有在底下评论,只是在几分钟前给她小窗发送消息道:【到家了吗?】 池霭注视几秒,回道:【刚到没多久。】 祁言礼的状态立刻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池霭想:早期找虫吃的鸟儿都没他这么快。 正腹诽着,祁言礼又问:【今晚的餐厅怎么样?】 池霭用指甲哒哒敲着字,不温不火地回答:【还可以吧,有几个创新菜做得挺有意思,是一个过来荣湾区参加编导统考的小朋友请我的。】 祁言礼看着她落在白色对话框里的黑字内容,用手背抵着下颌思忖半刻,尝试着用了个女她:【那餐厅不便宜,要不等这位小朋友考上心仪的学校,我们一起再请她吃个饭吧?】 池霭一眼就看破了这点小心思。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的“她”字之上游移一阵,带着几分恶劣的心思告诉祁言礼道:【你用错偏旁了,那个小朋友,是位十八岁的、已成年男人。】 - 对于收到池霭的消息,又难以盘问更多的祁言礼而言,今晚注定是个难眠夜。 而在另一部手机的屏幕前,同样有着一抹辗转反侧的身影。 刚洗完澡的方知悟擦拭着尾稍滴水的头发,坐在面向落地窗的客厅座椅上。 雪白的毛巾盖在头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滑动,这才避免半垂眼帘的方知悟,成为一尊俊美却静默的雕塑——他聚焦着灰绿的眼珠,冰冷的目光定格在朋友圈的消息之上。 那条九宫格图文来自野竹青霭。 他没有给池霭备注,因为她数年如一日从未更换过名字。 起初不小心刷到这条消息时,方知悟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打算赶紧把它刷过去。 可是几个共友在图片下方的留言,如同带有磁力的吸铁石般勾引住了他的视线。 方知悟看着那些没有被池霭删掉的揶揄打趣,有种错觉自己同她之间的关系一如往昔。 ……当然。 当然是一如往昔。 方知悟表情静止的面孔瞬间浮出嘲讽的笑意。 毕竟从一开始,他们就做出约定,彼此只是虚有其表的契约未婚夫妻而已。 他的唇畔虽是在笑,如同灰烬的内心却因着这个认知而再次抽搐翻涌。 方知悟陡然烦躁起来,在把手机砸烂和小窗挨个痛骂那些狐朋狗友的两项之中,他选择点开池霭的微信头像,找到“不看她的朋友圈”选项就要启动。 第71节 指尖凝在上方停滞一瞬。 鬼使神差中,他又把手机界面倒回朋友圈,点开最中间池霭的自拍贪婪地看了起来。 照片里,池霭依旧恬静清秀、皮肤皎洁,似乎这场决裂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越是多看,心里某个声音越是叫嚣着如海的思念。 在即将克制不住朝对方摇尾乞怜之前,方知悟记下了池霭定位的地址,然后关闭手机。 昏黄的灯光里,他瞧见反映在漆黑玻璃窗上憔悴的面容。 以及,那双怎么也压抑不住真实情感的可悲双眼。 第65章 两天后, 池霭下班。 她惦记着今天是季雨时结束编导统考的日子,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拨去了电话。 号码连通后嘟嘟两声,就被另一头的少年接起。 “池霭姐。” 他兴高采烈的语气, 让池霭的心笃定了几分。 “小雨。” 她对着话筒笑着问道, “是不是考得不错?” 季雨时颇为踌躇满志:“应该还不错吧?前面的文常部分都是我在书上看到过的内容,基本上都能回答出来,就是不知道最后的影视短片分析和故事写作部分能得几分。” 池霭便顺着这两个部分简单地询问了一下。 影评分析选用的短片比较冷门,池霭也没有看过, 暂时给不了什么帮助。 她又问季雨时故事写作的标题。 季雨时答:“题目的内容叫做‘独白’, 其他自由发挥, 什么信息都没给出。” 相比池霭考试那年给到的具体故事情境,这个倒是很考验考生的创意和随机应变能力。 池霭好奇地问了句他写了什么。 季雨时却没有像前面的对话那样回应的那么快,过了一会儿,才简言道:“我写的是天生双腿残疾的诗人,对于高塔之上种植的玫瑰的向往和痴恋。” “听起来似乎很梦幻,也很戏剧化。” 池霭隐约体会到季雨时在映射什么。 不过对方没有再过多谈论这个话题,含糊了几句, 又说:“池霭姐,今天考试结束我就要回去了, 估计到我考来滨市之前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要不就在电话里告别吧。” 池霭一挑眉:“这么匆忙吗?” 季雨时不好意思地说道:“城里的住宿太贵了……更何况, 我还要赶着回去上课呢。” “那你现在在哪儿?” “滨市传媒学院, 还是青年旅社里?” 季雨时:“我刚收拾完行礼,准备从青年旅社往出走。” 池霭沉吟几秒, 看着逐步映入视线的准备接她去吃饭的宝马车, 对季雨时说道:“你在青年旅社门口等我,我过来送你去火车站吧。” “……不用了吧, 我坐公交车就行。” 季雨时委婉推辞,又遭池霭充耳不闻地追问:“你那火车是几点的?” 这个问题出口,季雨时却是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短暂犹豫过后,他慢吞吞道:“七点二十。” 这个时间让池霭略感意外。 她看着腕上的智能手表,上面显示此刻已然六点出头。 要是坐公交车,赶到那里估计火车都出发了。 季雨时似乎不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性格。 时间紧迫,池霭也来不及多想,只说:“不要坐公交车,听话,你在那里等我。” 不等季雨时出声,她挂掉电话,拉开车门坐上了宝马车的副驾驶。 “霭霭,你下班啦。” 祁言礼倾身过去,体贴地替池霭系好安全带。 他正打算问“今天想去吃点什么”,池霭转过头来报出一个地址。 “去这里吧,帮我接个人。” 池霭也没隐瞒,坦荡地告诉祁言礼等待他们去接的那人,就是请她吃饭的高中生弟弟。 十八岁刚刚成年,还是十分稚嫩的年纪。 祁言礼一面暗自劝慰自己依照池霭的性格不会对这种类型感兴趣,一面又忍不住恼怒好不容易赶跑了方知悟,似乎又有一个令人厌烦的情敌即将降临。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对素未谋面的季雨时充满了好奇,在池霭提起的那一刻便立即面带微笑地答应。 …… 十来分钟以后,宝马停在了破旧的青年旅社旁边。 尽管清楚以季雨时对待自身的苛刻程度,他选择的住处条件不会太好,但池霭还是觉得光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被称为“第二个世界中心”的滨市荣湾区居然有这种建筑。 穿着宽大外套和黑色束腿裤的少年,拎着仿佛上世纪产物的帆布手提大包站立门口,在池霭打开车门,出现在视野之内的瞬间,他眼睛亮闪闪地冲她挥了挥手。 坐在车里的祁言礼自然也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很穷。 是他对季雨时的第一印象。 贫困的身份能够引起池霭的怜惜,这种清纯干净的长相又会叫人卸下心防。 祁言礼阴冷的目光仿佛凌迟般扫视着少年,然后又迅速恢复成温雅的表情,从驾驶室内开门走出,彬彬有礼地上前打招呼,试图接过季雨时手中的行李。 “你好,小雨,手上的东西交给我,我帮你拿吧。” “池霭姐,这是……” 季雨时望着个子高出自己一些,但身份地位却让他明显感觉到望尘莫及的陌生青年,开口唤着池霭的名字,瞳孔中流露出困惑和防备的微光。 “小雨,我为你介绍一下。” “这是祁言礼。” 前面两句话其实并不重要。 在即将介绍祁言礼的身份之前,池霭的余光扫到了身边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表情中闪过的期待和凝神,故意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你也可以叫他声哥。” 一局便定胜负。 祁言礼不动声色将失望掩起。 而季雨时明显也放松了下来。 他顺从地把行李交到祁言礼手中,又自来熟地叫了声:“你好,言礼哥。” “快上车吧。” 祁言礼悄然攥紧帆布包的环柄,温和可亲地说道,“否则火车该来不及了。” 三个人上了车。 祁言礼转头看到季雨时坐下的位置正好在池霭的背后,他回忆起和方知悟一同从意大利回来的下午,他也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上,向后注视着并肩而坐的两人。 如今池霭就坐在他的身边。 既然拥有了这个位置,他怎么也不会允许有后来居上者把他挤下去。 开车到火车站,需要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趁着一个红绿灯的间隙,祁言礼打量车窗外布满晚霞,尚未转变成全然漆黑的天空,闲谈似地聊起天来:“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估计夜景也会很好看,我想起之前我们一起去的那家法餐厅,玻璃穹顶的包厢欣赏万家灯火最美了,要不等会儿吃饭再去那里吧?” 池霭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的车潮:“但他们的餐厅好多特色菜都是生的,我不喜欢。” “好吧,那我们今天还是吃中餐吧?” 祁言礼也不觉得遗憾,好脾气地向她征求着意见。 “你看着决定就行。” 以祁言礼的城府,断不可能会在一个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面前提起这些。 池霭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模棱两可地应付道。 面对池霭的敷衍,祁言礼依旧欣然应了声好。 他低头点开微信找到对应餐厅的经理发了个预订信息,然后在变黄的指示灯里开动汽车,状似无意地对坐在后方的季雨时道:“说起来,上次你请霭霭吃饭,我还没有道过谢呢,谢谢你啊,小雨。等你统考的成绩出来,要不我也请你吃顿饭,你喜欢什么菜系呢?” 季雨时哪里知道什么菜系。 家境困难如他,从小到大不在家里吃的饭屈指可数。 祁言礼问到知识盲区,季雨时支吾几下,却说不出话。 最后临时找了个借口勉强道:“言礼哥,我家住在山里的东仓镇,想出来一趟不是那么方便,就算你想请客,可能我也赴不了约……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有什么难的?” “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吃饭,从你家到这里来的车程我都会安排好的。” 祁言礼一改平日低调的个性,出口的后半句话让池霭简直以为他被方知悟附体,“你别担心,哪怕出镇的所有道路都堵死了,我也会派架直升飞机来接你。” 季雨时听着祁言礼云淡风轻但“直升飞机”的言语,那种自坐上宝马车,面对两人起就死灰复燃的自卑感越发存在感明显,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咬着嘴唇抖落出几个“不用”。 在不安转动的目光猝不及防与后视镜中祁言礼沉着而高高在上的视线相遇时,他不知该努力挺直背脊,还是该干脆找个可以容人的地缝钻进去。 看不下去祁言礼暗戳戳排除异己的池霭平静地出声制止道:“就算要请客吃饭,也是我请小雨才对,言礼,上次的饭你又没吃到,怎么也不该是你来请吧?” 第72节 她的声调一如既往没有太大的起伏。 但扳回一局的祁言礼在分出一缕视线与她对视时,则捕捉到了其中的警告意味。 祁言礼熟练地把姿态放到最低:“霭霭,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看你吃得高兴,心里也很高兴……所以回礼的这顿饭我就想着自己来请,也能够好好为小雨安排一下。” 哪怕季雨时对待感情再迟钝,也瞧出了两人之间涌动的、似有若无的暧昧氛围。 他虽然发觉池霭面对祁言礼的讨好并不热情,但心里还是涌现出酸酸涨涨的情绪。 就像他在统考的故事写作那页里写到的那样:双腿残疾的诗人,对着种植在高塔之上的洁白玫瑰日夜吟诵,他将爱意汇成数不清的诗篇,厚厚一叠堆满整间狭窄的房屋。 可是写花了眼睛,颂干了喉咙,玫瑰依然被攀折,成为了新婚皇室衣襟上的装饰。 池霭独立而清醒,坚韧强大的灵魂合该奔向更广阔的天空。 怎么也不可能会浪费多余的目光,洒向自己这个在她生命中经过的微不足道角色。 季雨时越想越萎靡不振。 达成目的的祁言礼则满意地弯起了狭长的眼睛。 这种未经世事的小男孩就是好对付,只要列出现实条件,他们就会惨兮兮地知难而退。 不像方知悟…… 触及自己这位挚友的名字,祁言礼陷在阴霾里的眉眼情不自禁陷入沉郁。 不像方知悟。 只要被一个契机点醒,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卷土重来。 即将抵达火车站,他放慢驾驶的速度,将宝马靠边停下。 池霭又在这个时候说道:“言礼,你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在那里等我一会儿。” “走吧,小雨,我陪你进去。” 第66章 池霭要送季雨时进去倒并非临时起意。 一路上, 她听着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和交锋,又偶尔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季雨时的表情。 其实,用轿车送季雨时过来, 沿途遇上几个红灯, 上火车的时间也会有些赶,更何况滨市火车站的客流量巨大,在进入安检之前都需要排会儿队。 季雨时却并没有透出对于有可能赶不上火车的焦虑,他因祁言礼似有若无的打压而沉浸在自卑的情绪里, 内心的所思所想在池霭眼中一览无余。 池霭遮掩起探究的思绪, 陪同季雨时走到安检的长队最后。 季雨时克制着恋恋不舍同她告别:“送到这里就好了, 池霭姐你快回去吧。” 池霭并没有离开。 她随季雨时一起站在队伍后面,看着前方进度缓慢的安检人群,又重复起之前电话里问过的问题:“小雨,你是今天晚上七点二十的火车吗?” 饶是已经撒过一回谎。 但要当着池霭的面再说一遍,季雨时却突然卡了壳。 他轻声说了句“是啊”,下意识侧过头避开池霭望向自己眼睛的视线。 身处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池霭没咄咄逼人地追问。 她沉默注视着季雨时的侧脸一言不发, 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引得季雨时举白旗投降。 少年沮丧地松下绷紧的肩线,在她面前如同做坏事被发现的小狗那般耷拉着耳朵, 垂头丧气地吐露道:“好吧, 对不起, 车票的日期其实是明天早上七点二十的……我的钱不多了, 就想着在火车站的椅子上睡一晚算了。” 听见季雨时的话,池霭的脑子里迅速过了遍这几天彼此的相处过程。 除了那顿季雨时坚持要出的饭钱, 其他的任意开销, 就连那辆她拦下送季雨时回家的出租车,也因为她来过几次, 对于路程比较熟悉,知道餐饮一条街到滨市传媒附近的路程没有超过出租车的起步价,而提前帮季雨时付好了钱。 这样算下来,迫使季雨时变得如此拮据的罪魁祸首,估计只有那顿饭了。 池霭有些头疼。 由于不清楚季雨时出门究竟带了多少钱,她在点菜时已经尽量少插手,而选择听从季雨时的安排,好方便对方随时估算口袋里余下的资金情况。 想不到季雨时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百般暗示,没有量力而行。 事已至此,池霭只能想些适当的补救办法。 她乌沉的眼珠在眼眶稍稍转动,主意当即生成,遂拉住他的手臂,淡声道:“走吧。” 季雨时一愣:“要去哪里?” 池霭道:“我家。” 季雨时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见这个抛开学业其他地方都显得稚嫩笨拙的少年,似乎没有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在心中无奈叹出一口气之后,池霭尽职尽责地为他解释起来:“我家虽然只有一个房间,但是沙发比较宽敞,挤挤应该也能睡得下一个人,肯定比火车站要舒服许多。” “以及,我家附近的交通也挺便利,出了小区向右直走不到一公里,就能看见地铁站的踪影,花四块钱坐六号线,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可以直达滨市火车站。” “所以你是愿意跟我回家去,还是觉得我在火车站附近给你开个酒店房间更合理?” 季雨时很想再坚持一下自己睡在火车站椅子上的想法。 可触及池霭平静但莫名充满威慑力的神色,他下意识将到嘴边的话语默默咽了下去。 “……那就谢谢池霭姐了。” 他垂着修长的颈项,毫无反抗之力地跟在池霭的身后。 …… 没有按照预期赶紧送走季雨时,反倒瞧见高挑显眼的少年仿佛小尾巴似地随同池霭折返回来,祁言礼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应该表现出怎样的心情。 但不管心情如何,反映到面上,他只能、也仅能让池霭感受到自己的大度。 于是祁言礼又一次面带微笑地开启后备箱,让季雨时把自己的行礼放进去,待到季雨时上车,继续用邻家大哥哥般的语调问道:“是火车临时取消了吗?还是记错班次了?” 池霭不忘替季雨时保留颜面,只说火车票是季雨时的母亲买的,她看差日期买成了明天的,现在改签也不太方便,打电话沟通过后他母亲还是决定让季雨时再明天回去。 此事无关池霭,祁言礼也懒得深究其内里的错漏之处。 他颔首表示了解,又客气道:“小雨,那我现在送你到附近酒店开个房间?” 池霭言简意赅:“直接回我家就行,他要在我家暂住一晚。” 祁言礼听惯了她的吩咐,口舌先比思绪抢先一步说出:“好。” 待反应过来,他的神色已然控制不住地陷入阴霾。 池霭,竟然要,带季雨时回自己的家里。 几个关键词拼凑而成的不连环语句脑海旋转一圈,随即萌发的酸涩感使得祁言礼绷紧了线条柔和的下颌线,他甚至神经质地反问着自己:季雨时算什么东西?比方知悟还不如。 可池霭就在旁边坐着。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那么的充满信赖。 她分明可以不说实话的。 等三人吃完饭,催促自己驱车离开,再把季雨时带回家,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偏偏说了实话。 对、对,就是说了实话,才证明没什么的…… 祁言礼无声呼出口气,试图从各个细节中找出池霭在乎自身、清白坦荡的证据。 勉强将要破碎的优雅假面填补完全后,他用力咬住舌尖,在剧烈的刺痛中启动宝马。 …… 祁言礼尽职尽责、全无怨言地将两人送回了池霭的住处。 就在他思考着应该用什么样的面貌,目送心上人和疑似情敌的人进入楼道时,为了省钱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的季雨时,腹腔中猝不及防发出代表饥饿的咕噜声。 这响亮又尴尬的声音一声结束后,又络绎不绝地再次出现。 尽管季雨时因着这些声音尴尬到了呼吸发麻的地步,却又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存在,微妙而及时地缓解了车厢气氛的滞涩和压抑。 好在池霭和祁言礼都是在大场面中磨砺过的人。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旋即转开,池霭若无其事拉开手提包,从钱夹中取出一张鲜红的百元大钞递了过去,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下班没来得及吃饭,现在也有点饿了,小区附近有家煲仔饭还挺好吃的,多买几份还能打八折,不知能不能麻烦小雨你帮我跑趟腿呢?” 季雨时没钱,也清楚池霭已经知道他没钱。 再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做作和不识好歹。 再加上,现在的他也迫切地想要离开车内,找个没人的角落暂时缓解下窘迫的心情。 于是他就着池霭递过来的台阶走了下去,从善如流地低声说道:“好的,我这就去。” 池霭道:“进门的钥匙我会放在门口对联的夹层里,你回来的时候自己开就行。” 季雨时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又匆匆问过池霭喜欢什么口味,要不要葱蒜香菜以后,才打开车门离开。 两人默契地一同等待季雨时走远,待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卫亭的转角,池霭才略怀歉意地对祁言礼说道:“今天有客人在家,看来一起吃饭是不方便了,要不等下次有空吧?” 祁言礼摇头示意无妨,接着在池霭打算拉开门口时,捏住她垂落在自己身边的白皙手腕,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霭霭,可以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喝茶自然不仅仅是喝茶。 素了快一个月,面对祁言礼的美□□惑,池霭移开目光,望着季雨时离开的方向,不那么坚定地拒绝道:“客人才刚走没几分钟,你不会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吧?” 祁言礼不曾放过池霭面孔中变化的每一处细节。 相处了这段时间,他清楚倘若池霭没有这方面的兴致,不会推拒得这么模棱两可。 他失落且醋意大发的心绪多云转晴般显露出一点阳光,放软口气无比温柔地说道:“刚才车开过来的时候我瞧见了那家煲仔饭店的情况,外面停着好多辆外卖电瓶车,里面也坐了不少人,季雨时就算想打包回来和你一起吃,估计也得费会儿功夫。” 池霭乜他一眼:“你这情报勘察倒做得全面。” 祁言礼眯眼笑道:“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池霭的人生,绝大部分状态之下都克制自控、有条不紊。 压抑的念头如同水流累积,偶尔也会由于过满,而呈现决堤的趋势。 第73节 因此在想要尝试放纵的时候,她会格外无所顾忌。 兼顾疯狂和冷静的性格,在她的身上矛盾结合,却又表现出融洽统一的特性。 在这样的时刻,池霭承认身心都受到了祁言礼的吸引。 而这些吸引不全然来自于皮相,更多的是,他在想要拉扯自己沉沦欲/望之时,不忘从容不迫规避可能发生的风险的理智感令池霭感到短暂的着迷。 池霭轻笑着抚摸了一下祁言礼的面孔,欣然道:“当然可以。” 得到肯定的鼓励,祁言礼反客为主握住她拢在自己皮肤上的纤细手指,带领它们向下,划过镶嵌在脖颈之间的精致喉结,途径解开一枚纽扣而映出的两弯锁骨。 最后来到胸膛正中的位置。 相隔深蓝的西装与洁白的衬衫,正值盛年的心脏在血肉的覆盖下跳动蓬勃有力。 “这里,有份礼物想要献给你。” 池霭凝视那处,目光渐渐加深。 在看见祁言礼的手腕不经意短起的一角时,她的瞳孔深邃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 她挣脱祁言礼的掌心,延循手背上的青紫血管,来到视线凝结的目的地。 随后加重力气,带着几分罕见的粗鲁扯掉了祁言礼的钻石袖扣。 “你将我送给你的choker戴在了这里。” 敞开的袖口深处,漆黑的皮质项圈紧紧束缚着祁言礼的腕骨。 泛着粼粼银光的细链让它看起来堪称一件艺术品,又泛出莫名的色/气。 池霭的手指抵在choker上方摩挲着祁言礼微凉的肌肤,意味不明地说道:“你戴在这里,和戴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区别,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 祁言礼却凑过去着迷地吮吻着她的唇角:“我天生就是你的所有物。” “……如果可以,我想被全世界都看见。” 第67章 季雨时拎着两份新鲜出炉的煲仔饭, 快步小跑在进入小区的人行道上。 回忆起不久前店铺内发生的事情,他仍然不觉得像是平时的自己能干出来的。 就在五分钟前,季雨时攥着池霭给的百元钞票在人头攒动的小饭店里站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给的价值三百块的老式手机看了眼时间, 见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即将来到八点, 叫号的服务员依旧没有表现出半点轮到他的意思。 饥饿带来的胃部烧灼感,让季雨时的口腔中不断分泌垂涎的唾液。 他转念想到,自己等在这里拿不到餐饭,池霭坐在家中同样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在不愿让池霭挨饿的强烈使命感诱使之下, 季雨时生平第一次凭借俊美的长相和高中生的身份行使起隐形的权利——他挨个不熟练地唤着排在前面的各位女客人“姐姐阿姨”, 用笨拙的语调同她们商量着家中有急事, 能不能让让他,让他先拿到两份餐食。 季雨时的口才不佳,也不会用花言巧语哄骗女性,只是胜在年轻、纯真又长得好。 如此一路下来,大部分心软的客人都为他开了绿灯。 不过尽管事情最后有着成功的结果,但被羞耻心缠绕的季雨时却不敢再回忆下去。 他加快脚步,延循去时的记忆找到池霭所在的单元, 步上台阶走进黑漆漆的楼道。 黑暗中,季雨时并不知晓感应灯的作用, 只是借助月光的朦胧辉映, 一路摸索着找到单侧对联后面鼓起的钥匙, 插入锁孔吱嘎一声打开了门。 屋子里亮着灯, 客厅却是空无一人。 左侧玻璃门前的洁白纱帘半拢着,依稀可以见到露天庭院里的光景。 季雨时有些奇怪, 但出于第一次进入单身女性家的拘谨, 他没有急着出声叫人。 他走到餐桌旁放下外卖盒,一回头才发现鞋架顶部不甚整齐地摆放着两人穿过的鞋。 是临时有什么事情出去了吗? 季雨时更奇怪了。 他在餐桌边站了片刻, 又把视线转向客厅中央将会收留自己一晚的沙发。 暖色调的长方形米黄沙发,上面随意堆放着一条小碎花的盖毯——季雨时猜测寻常的秋冬时节,池霭会一边盖着这条漂亮的毯子,一边像只怕冷的小猫般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 温馨的想象令他的内心泛出柔软的波浪。 他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要拾起盖毯坠下沙发的一角。 细微的动静就在这时候发生。 隔着一面挂着装饰画的墙壁,季雨时听到了几声婀娜的吟/叫。 那声音极低。 当真应了前端季雨时作出的比喻。 喵咪似的,又媚又轻。 ……竟然是池霭。 季雨时见过沉静的池霭,见过淡漠的池霭,也见过因为母亲的吊坠而陷入伤感的池霭。 唯独没有见过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池霭。 他整个人单膝跪在沙发之上,匍匐贴近墙壁,僵硬如同被蛇发女妖堪堪转化的石像。 纵使未经人事,但与季雨时一同住宿的男同学,偶尔会在夜晚用偷偷购买的手机播放相关的视频——那模糊的画面,菟丝花般纠缠在一处的两人,女方就会发出这样的喘/息。 “祁言礼……你、你别太过分了……” 一墙之隔内,池霭勉力叫出另一方的名字,又被黏腻的亲吻声拆吃入腹。 季雨时的心跳不断放大,如同雷鸣。 他抬起胳膊,将洁白的牙齿用力陷入手背,好以此来掩盖益发颤抖的呼吸声。 …… 不知过了多久。 里面的声响渐渐弱了下去。 季雨时听见一声抻满到极致的短促尖叫声,才如梦初醒地迅速从沙发边缘下来,猫着腰拎起餐桌上的打包盒急急退到门口,打开大门逃似地奔了出去。 他穿过伸手难见五指的楼道,一口气跑到簇拥着居民楼的绿化带旁,像是溺水获救的难民般,大口大口呼吸着苍白月光下的清冷空气。 待到心跳声稍稍平复,季雨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小雨。” 他回过头去,见下了床重新恢复西装革履的祁言礼微笑着朝他一招手,而后迈开脚步朝他这头走来:“你这么快就买饭回来了啊?” 季雨时含糊地撒着谎:“嗯……今天店里人不多……” 祁言礼望着他拎着外卖盒时而抖索的指尖以及面上未褪的红潮,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他并没有偷欢被人发现应有的忐忑惭愧,甚至用隐隐带着自满的语气吩咐季雨时道:“煲仔饭冷掉就不好吃了,霭霭饿着肚子在房里等你很久了,你赶紧进去拿给她吧。” “那、那你呢?” 季雨时的问题透着傻气,很快惹得祁言礼笑出了声:“我和霭霭只是朋友,又不是什么同居的新婚夫妻,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当然要告辞回家了。” 祁言礼刻意将言语的要紧处用了个旖旎的词汇代替。 但意识到季雨时理解不了,他又颇感无趣地用鞋尖蹭了蹭地面,向其告别:“再见。” …… 季雨时控制着发软的手脚,仿照游魂的行动方式飘进楼道,接着飘进了池霭的家。 他拎着早已放到半凉的煲仔饭走进来的时候,池霭正好整以暇地坐倚在餐桌旁。 她换了条家居的缎面睡裙,遮住膝盖的裙摆以下露出骨肉匀停的小腿和脚踝。 季雨时看了一瞬不敢再看,磨蹭着坐到池霭对面,还将递给她的煲仔饭选错了口味。 池霭掂了掂煲仔饭失去温度的塑料盒边缘,几乎不需要正眼打量,她结合季雨时面红耳赤的表情便知晓他进来自己的屋子不止一趟。 情事遭第三人撞破,她也只不过是心里发紧几秒,便重归淡然的模样。 “给,加葱的香菇滑鸡煲仔饭,你的。” 池霭将餐盒顺着光洁的桌面滑了过去,撞上季雨时的手边随即停下。 她不吃葱,也不爱香菇滑鸡这道菜,于是慢条斯理取过另一碗,啪嗒一声打开顶盖。 就是这样一声既不高亢也不刺耳的声音,唬得季雨时反手抓紧餐碗,猛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池霭疑惑地歪了歪头。 季雨时喉咙发干,嘴上胡乱说着没有过脑的话:“我、我肚子不太舒服,想上厕所。” 闻言,池霭微微拧起眉峰。 但依旧好脾气地指着卫生间的方向道:“我的卧室旁边就是,门是推拉门。” 季雨时低声道谢,忙不迭地去了。 锁紧大门的卡扣,将干净的马桶盖翻下,他坐在上面,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个不停。 眼前没有池霭的踪影,另一个她却在季雨时的脑海复苏。 她叫着他“小雨”、“弟弟”……然后又变成了煽情的“雨时”。 季雨时用力捶打了自己的太阳穴一拳。 闷痛感好不容易促使抬头的某处平复了一半下去。 是不是有病! 怎么能这么下贱! 池霭姐可是自己一家的恩人,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永远只能仰望,不可以亵渎! 季雨时恶狠狠地警告着另一个被欲念占据的自己。 可他斥责完内心,一侧眸,又瞧见了处于马桶斜前方的编织式脏衣篓。 第74节 去青年旅社门口接他时所穿的连衣裙被扔在里面,还半缠半裹着另一样浅蓝的事物。 蕾丝的、薄软的、轻盈的。 ……池霭的内/裤。 季雨时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反反复复经历着支起变软、支起变软,眼下干脆彻底坚硬如铁。 汹涌的欲念取代了饥饿的食欲,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生生不息。 季雨时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道,用冷水使劲冲一冲会不会变好。 而另一边,见季雨时迟迟不回的池霭,也趿拉着拖鞋来到了卫生间的门外。 叩、叩、叩。 她屈起指节敲击着门板:“小雨,你好了吗?” 可季雨时消也消不下去,说也说不出话。 他的手脚发凉,血液却因为池霭软绵绵的呼唤越发沸腾。 敲到最后,池霭担忧今晚的事会给季雨时年轻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心里责怪着受了祁言礼引诱而冲动行事的自己,口中则尽量放缓声调,问道:“你都听到了,是吗?” 刹那间,季雨时的气血尽数冲向了天灵盖。 他原本决心出了卫生间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却不想池霭直接揭破。 他尚怀有一丝侥幸的妄想,明知故问道:“……池霭姐,在说什么?” “我和祁言礼在房间内的事,你都听到了吧。” 池霭不再询问季雨时,而换上笃定的语气。 有一层卫生间的大门作为阻隔,看不到对方的面孔,接下来的话就好出口了许多。 池霭道:“食色性也,其实没什么的。等你进入大学,或是踏上社会,有了喜欢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发生这些事情——欲/望不是洪水猛兽,用平常心看待就好。” 坐在马桶盖上的季雨时沉默着。 又倏而问道:“言礼哥……是你喜欢的人吗?” “……” 池霭没想到季雨时的重点会歪到这个层面上。 她无语片刻,以实话相告:“不算吧,至少现在不算。” 听闻池霭矢口否认她与祁言礼之间的关系,季雨时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 在这阵冲昏头脑的狂喜驱使下,他蒙蔽了思考能力,呢喃道:“姐姐,那我……” “你?” “你不可以。” 池霭淡定地打断他。 面对季雨时的方向渐歪和冥顽不灵,她逐渐感到有些头疼,想到明天一大早等他离开,接下来的半年内都不会再相见,她当机立断,决定把季雨时的所有绮思交给时间来处理。 “你还年轻,就算想谈也应该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更何况,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对象。” 池霭残酷地留下这两句话,转身打开卧室的大门,“我先进房间了,你出来吃了饭也早点休息,洗手台下面有新的洗漱用品,可以拿来直接使用。” “那么,晚安。” 砰地一声,她把大门闭紧。 …… 没办法面对池霭,也想不出任何可以打破僵局的回应。 季雨时只能沉默折返到空无一人的餐桌旁边,望着自己那份没有开封的煲仔饭发呆。 饥肠辘辘的肠胃再次发出催促的信号,一声又一声咕噜噜地不停叫唤着。 像是栖息在巢穴之中,长大嘴巴等待喂食的丑陋幼鸟。 季雨时突然很厌恶这样的自己。 克服不了食欲。 同样的,也克服不了不该有的性/欲。 他将手握成拳头,狠狠抵在靠近胃部的位置,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让疼痛抵消其他感知。 最后还是口袋里具有份量的零钱硬币提醒了季雨时。 这份食物是用池霭的钱来买的,他没有资格去浪费,只能心怀感恩地吃完。 季雨时将剩下的钱都掏了出来。 四枚硬币,两张二十块钱的纸币,是购买两碗煲仔饭的剩余。 他展开皱巴巴、残留体温的纸币,将它们对折整齐。 而后连同硬币,一起放在餐桌左侧摆放着的装饰花瓶旁边。 季雨时坐了下来,打开硬质的顶盖,褪下一次性筷子的外衣,纵使食不知味,他依旧强迫自己,一口一口、仔仔细细地把早已凉透的煲仔饭咽了下去。 煲仔饭的精华便是锅巴。 放置时间太久,错过了最佳食用期限,空留金黄外表却失去香脆口感的坚硬米粒,在季雨时的口腔间来回辗转碰撞,一粒粒如同砂砾般硌着他柔软的牙齿。 而遭池霭毫不犹豫拒绝后产生的失落感,也在密密麻麻硌着他的心。 季雨时想要为自己的莽撞道歉,却没有勇气去敲响池霭的卧室大门。 一碗份量不算太大的饭食,他吃了整整一个小时。 吃完饭,他用厨房的抹布擦干净桌面,又将包装盒连同外卖袋收起,扔到垃圾桶里。 季雨时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池霭才能如同过往那样,对自己露出温柔的笑容。 万般茫然之下,他又拉开通往露天庭院的玻璃门,取来外面倚放的扫帚拖把,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清洁起客厅、厨房和进门的玄关处。 如果可以,季雨时甚至想帮池霭把衣服洗了。 然而那条单薄的内裤也纠缠在连衣裙中,他害怕刚提起衣篓还没打开洗衣机,就被从卧室里冲出来的池霭狠狠给两个巴掌,一边大骂流/氓变/态,一边将他扫地出门。 这样一想,季雨时越发陷入沮丧的状态。 他带着期待看向紧闭的房门,渴望下一秒池霭能够走出来,抚摸着自己的脑袋,笑盈盈地说道“没关系的,小雨,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或者干脆彻底消除这一天的所有尴尬记忆。 季雨时将地面拖了又拖,心里的希望涌起又坠落。 池霭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的卧室安静地仿佛无人在内。 偌大的空间里,唯余季雨时独自在外,力所能及地做着一切他能够想到的家务。 …… 而另一边。 滨市传媒附近的餐饮一条街。 像是生怕被某些不该知道的熟人认出自己,出发前方知悟特地从家里的车库中挑选出一辆,自从买来以后就嫌弃颜色搁置在一边的荧光绿迈凯伦。 深夜十一点,他将这辆如同绿色闪电般的拉风跑车停在餐饮一条街的入口处,接着根据手机现实的导航,一路直走找到了池霭和季雨时曾经来过的餐厅。 观味棠。 方知悟抬起头,默念着悬挂在餐厅顶部正中央的招牌,得出结论: 真够土的。 他的目光扫过店铺外砌的青瓦墙上喷绘的“营业时间:中午11点到凌晨12点的字样”,而后迈开比例惊人的长腿,踏入了仍在营业的餐厅当中。 由于主要的消费群体为年轻人,虽然临近深夜,整条街道连同餐厅在内依旧十分热闹。 方知悟进入时,堂食的一楼大厅还有四五桌客人正在吃饭闲聊。 方知悟没有理会服务员的推荐,而是择了处靠窗的位置落座。 他打开菜单,扫了两眼,指着第一页昂贵的五道招牌菜随口道:“这些都来一份。” 听到菜名,服务员犹豫了下,没有立刻将其记录,而是委婉地提醒着面前这位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大帅哥:“客人,您只有一个人,这些菜份量都比较大,您可能会吃不完。” “没关系,吃不下我会打包带走的。” 出乎服务员意料,尽管对方进来时臭着俊脸,回应的话语倒还算是礼貌得体。 她害怕被人刁难的心安下几分,忙不迭将菜名记下:“好的,客人,这些招牌菜制作工艺比较复杂,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请您稍作等待。” 方知悟本也不是慕名前来用餐的,闻言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服务员离开后,他百无聊赖地将头转向了窗外人来人往的步行街。 其实方知悟也不清楚自己来到餐厅究竟为了什么。 看到池霭的朋友圈难得有点动态,他也顾不得思考这样做是否丢脸,就欲盖弥彰地选完出行的跑车,又急吼吼跟傻子似地跑了过来。 方知悟再次环顾一圈餐厅内的装潢设计。 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 这里或许是池霭和祁言礼一起来的。 ……怪不得品味这么不行。 祁言礼自己抠门惯了,开个破车,住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地段,池霭跟他在一起,又能享受到什么好的生活——还为了爱情,爱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方知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心理活动多么像个失宠的怨妇。 他用手托住下颌,失焦着瞳孔,沉浸在内心世界之中。 冷不丁被手机骤起的闪光点晃了眼睛。 “……” 第75节 偷拍他的女大学生显然也没算到会有这茬。 愣怔过后隔着玻璃窗忙不迭地向他鞠躬道歉,年轻的脸上充斥着慌张和隐约的向往。 方知悟面对女性向来比较宽容——若是放在往常,见对方认错态度诚恳,他也许会露出微笑表示谅解,又或者直接配合地跟她们一起拍个合照。 可他现在心情一点儿也不好。 察觉之后,也仅是摆了摆手,冷淡地转过了头。 这一转头,他恰好察觉到不远处从某个被黑布遮挡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两位客人。 手挽着手,头贴着头的亲昵程度一看就是情侣。 他们的模样不像是从里面用餐出来,口中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姿势怎么样。 方知悟的直觉莫名产生了一点异样。 他招来在旁边上菜的另一位服务员,问道:“那里也是你们的包厢吗?” 服务员见方知悟独自一人,便猜想他大约不了解店里的活动,于是笑着解释道:“不是的客人,我们餐厅这几天刚刚开业,推出了一个活动,只要来的客人是情侣且愿意接受自己的合照贴在我们的活动牌上,就可以享受七折的用餐优惠。” “刚才出来的那两位客人就是刚刚拍完合照。” 方知悟思索着说道:“我进来也没看见你们有什么活动墙。” “不好意思啊客人,现在时间有点晚了,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就要结束营业,所以将活动牌提前搬到了摄影房中,打算明天开门的时候再搬出来。” 服务员的回答合情合理。 况且情侣活动的折扣对于方知悟这个孤家寡人也不起到任何作用。 可方知悟莫名觉得,这件事肯定跟池霭有些关系。 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上涌,他询问服务员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服务员道:“当然可以。” 于是方知悟跟在她身后,走向了覆着黑布的摄影房。 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聚光灯、拍照的空地、几把椅子和辅助的装饰。 再就是放在背光处的电脑和照片打印机。 曾为池霭和季雨时拍过照的女摄影师正在专心致志地点击鼠标,用ps软件精修着刚才那对情侣的照片,她被服务员从背后一拍肩膀,条件反射转过头来,对上方知悟的脸。 一瞬间的惊艳过后,她疑惑地挠着头发:“这位客人,也是来……拍照的?” 方知悟道:“我想起我有个朋友前两天来吃过饭,就想看看这里有没有她的照片。” 摄影师好心地为他指明活动牌的方向,顺嘴说道:“其实您问一句就知道了呀。” 方知悟没回话,看到灯光昏暗处的长方形活动牌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无需目光逡巡,他转眼就在活动牌的最上方,瞧见了池霭和男人的合照。 不过那个男人并不是方知悟以为的祁言礼。 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英俊少年。 宽大的衣袖之下,方知悟猛地攥紧拳头,指骨嶙峋凸起。他没有回头,感觉到摄影师的靠近,指着池霭的照片动了动嘴唇:“这两个人的照片,也是你拍的吗?” “是啊,他们就是客人您的朋友吗?” 摄影师未曾感觉到方知悟压抑的气息,带着几分感叹笑道:“这对情侣让我印象挺深,那个弟弟长得好帅,也很年轻,就是看样子好像刚刚才在一起,合照的时候特别害羞!我怎么指挥他都调整不好动作,最后还是他的女朋友,就是旁边这个小姐姐给调/教好的。” “女朋友?” 方知悟轻声自言自语。 他不说话的时候尚能勉强维持住冷静,一张口其中的阴沉感扑面而来,使得站在他身边滔滔不绝的摄影师下意识住了口,颤颤巍巍问道:“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 方知悟嘲讽地勾起唇角,一个出格的想法在他的脑海瞬息闪过。 再转过头来,他翻出手机中池霭和自己视频通话时留下的录频展示给摄影师看,又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事实上,她是我的未婚妻,前几天我们因为一些事大吵了一架,她为了惹我生气,才会和一直追求她的学弟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啊……” 骤然听到真相,摄影师差点咬到舌头。 这么尴尬的、像是小说中才会发生的事情,竟然被她给遇到了。 “那、客人您想怎么做呢?” 摄影师结巴着问道。 “你能够跟你们的老板商量一下,把这张照片撕下来交给我吗?” “当然,我知道我的请求不太合理,也愿意给出相对的补偿。” 说着,方知悟从钱夹里掏出黑卡。 …… 十分钟后,结完账一手拎着外卖盒,一手捏着照片的方知悟离开了餐厅。 走到转角处,他将没有动过的菜肴扔进旁边的公共垃圾桶里,垂头细细打量起照片。 半响,才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讽意低声道:“原来,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第68章 【我们见一面吧。】 时隔一个多月, 池霭终于又在微信界面看到了来自方知悟的消息。 这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四分。 很符合方知悟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 而池霭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毕竟早在利用祁言礼引来对方的那天,她就提前设想过,冲昏头脑、蒸干血液的愤怒只能起到短暂蒙蔽的作用, 待方知悟镇定下来, 他们之间迟早会有把话摊开来说清楚的一天。 池霭放平了心绪,没有提及其他,只询问见面的时间地点。 她将手机回揣进睡衣侧袋,然后下床推开了卧室的大门。 入目所至, 餐桌一尘不染, 客厅和厨房的地面也光洁明亮。 那沙发上的被褥枕头折叠整齐, 摆放规矩,半点也瞧不出来昨夜有人睡过的痕迹。 池霭只打量了一眼,手机就震动起来。 一条没有备注的号码发来短信,上面简短地写道:【池霭姐,我上火车了,再见。】 季雨时不再慌慌张张地提起昨天的情事,也算是有点长进。 希望经历过这些天在滨市的遭遇, 他能够学会凡事放在心里,不要露在表面。 念头于心里转过一圈, 池霭略略挑起唇角, 回复道:【一路顺风, 小雨。】 …… 今天是礼拜天。 临近实习期的结束, 池霭的工作也变得轻松许多。 难得有个闲适的假期,她打算窝在家里找些电影看看, 顺便等候方知悟的“传召”。 将季雨时睡过的枕头被套拆下来一股脑扔进洗衣机, 按下启动键后,池霭抱着自己的碎花盖毯, 盘起腿坐在沙发上翻选着电视影库的片源。 她对爱情片没什么兴趣,挑来拣去暂定了一部剧情片和两部惊悚片。 结果剧情片才看了个开头,男女主角堪堪走过场似地在池霭面前依次出现,那头彻夜未眠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方知悟又发来微信,催促着她:【现在就过来,我在我家等你。】 池霭收到消息,却没有立即动身。 她抱臂倚靠着沙发略作思索:按照他们目前的关系,见面地点选在方知悟家里似乎不太合适,但考虑到即便要结束所有的感情来往,她也需要把收下的物质赠与一一退还。 索性今天就到方知悟家去,把所有事情一次性说个明白。 池霭回到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上次离开家时带出来的、方家赠送的昂贵首饰。 她将大大小小的礼物找了两个精致的手提袋装下,然后又翻找出床头抽屉里的柯尼塞格钥匙,以及上次为着方知悟受伤,方便上他家照顾时,他给到的平层钥匙。 把要紧的东西通通打包好,池霭离开了家,迈进那辆她自收到从未驾驶过的超级跑车。 …… 方知悟似乎早就和门卫打好了招呼。 池霭开着这辆牌照陌生的跑车进入安保严密的小区时,并没有被拦下盘问。 她将车停在对应的停车位上,按下上行的按键,乘坐电梯来到方知悟所在的楼层。 电梯的轿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便是守卫着这层唯一住户安全的合金大门。 出于礼貌,池霭没有直接使用钥匙进入。 而是站在门外,敲响墙壁上精致的乳白色金属门铃。 紧闭严实的大门却在清脆叮铃声响起的瞬间同步打开。 池霭往屋内看望去一眼,见方知悟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玄关口,才走进去换上了拖鞋。 她踩着拖鞋无声向前行去,不多时就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边的方知悟。 尺寸偏大的马海毛套头衫,将方知悟高挑挺拔的身形莫名勾勒出几分瘦削之意。 三十多天未曾见面,池霭的眼帘捕捉到这抹背影的第一印象是,他似乎过得不太好。 转念她又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 撞见未婚妻和自己的好朋友接吻,就算方知悟并不爱她,心情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来了。” 方知悟将手中开启大门的电子遥控随手搁在旁边的圆几上,头也不回地说道。 池霭问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第76节 无论何时,她都是这样。 哪怕在心里自己如同鞋边的烂泥一样不值一提,但还是会作出真诚关怀的模样。 给池霭发消息到她回复,方知悟为自己做了大半晚的心理建设,好容易才构建起勉强能够抵御对方的武装,又因为这样一句简简单单、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而即将崩溃坍塌。 他抓住圆几上开启的红酒,从中倒出半杯,像是为了将自己灌醉般咕咚咕咚喝下。 等待酒精顺着喉咙淌入血液之中稍稍安抚情绪,他又敛起眉眼回应道:“好多了。” “那就行,以后不管跟谁出发,凡事都要小心点才是。” 池霭关怀地叮嘱一句,抬步走了过去,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从连衣裙的侧袋里取出两把钥匙,摆在手提袋的旁边。 纸袋摩擦的动静、金属与大理石材质相触带起的细小磕碰声引起了方知悟的注意。 他转过身来,目光从池霭没有挽起的漆黑长发滑到她的手边。 两把化成灰他都认识的钥匙,至于手提袋中装的是什么,方知悟不用想也知道。 他像是一个局外人般淡漠地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着池霭急于同自己划清关系的动作,口中忽然问道:“你这段时间,跟祁言礼在一起还好吗?” 池霭手上不停,将放置其中的大小丝绒礼盒取出来一一摆好,温和地回答道:“还好吧,也就是相互有空了出来吃个饭喝个茶,看看电影什么的。” 方知悟注视着她,片刻过后又旋身去去喝起酒来,没有再说话。 这句话是池霭的试探。 没有刻意的炫耀,展现亲昵。 吃饭、喝茶、看电影,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管朋友还是爱侣都能做。 池霭缓和地说出口,见方知悟的态度较之前平静了许多,便以为他应该想明白了。 “那天的事是我不好。” “对不起,阿悟。” 她主动道了个歉,接着把这些天以来计划好的想法说给他听,“我已经跟言礼谈过了,他同意在江阿姨手术康复,你我彻底解除婚约之前,不公开同我的恋爱关系。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如果需要我出现,我也会尽量配合并扮演好未婚妻的身份。” “言礼不会吃我们的醋的。” “我是不是该说谢谢你们?” 方知悟将她的话听完,语气中并不曾显露特别的反应。 只是在池霭看不见的视线遮挡处,他握着高脚酒杯的手掌攥得死紧。 镌刻有太阳浮雕的边缘,将屈起的关节硌出泛白的印痕。 而方知悟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是不是很爱祁言礼?” 话音落下,这回却轮到了池霭沉默。 她同祁言礼之间,若说喜欢,也不算违背初衷。 她喜欢祁言礼的识情识趣,喜欢祁言礼的服务意识,也喜欢祁言礼的长相和身体。 但倘若用“爱”来作比—— 池霭仅仅放任这个字眼在脑中迅速浮现,肌肤就已然下意识地浮出抗拒的细小颗粒。 爱对于她而言太过沉重。 沉重到如同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就连被方知悟捉奸的当时,池霭也清楚地知晓,承认爱祁言礼比承认喜欢祁言礼更具杀伤力,更容易让方知悟死心——可她仍旧怎么也无法将这个谎言坦然吐出编织的唇齿。 漫长寂静过后,池霭说道:“目前还停留在喜欢,暂时上升不到爱。” 方知悟像是早就猜到这个答案,迅速接过话轻声自嘲:“原来你对我连喜欢都没有。” 他的语调从来都是高傲且意气风发的。 何时有过如此沉寂萧索的时候。 池霭有些不忍,再次记起自己到来的目的,干脆坦诚说道:“阿悟,说实话,这跟喜不喜欢无关,是我们合不合适的问题。你和我从来就不是相配的人。” 方知悟以为自己的心在撞见两人奸情的那日已经破碎到了极致。 却不想在听见池霭据实以告的言语时,还能被她碾压在脚底化作齑粉。 他倔强着不肯回头与她相望,故意撑着一口气,试图恢复往日的语调,居高临下地说道:“池霭,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缺人喜欢,从小到大,追我的人更是排到天涯海角。” “我知道。” 池霭说,“我当然都知道。” 她郑重其事的态度让方知悟更见沮丧。 咽下干涩的唾液,他艰难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如果明知道道路的前方是悬崖,你还会跳吗?” 池霭平静地询问。 她以“悬崖”用来形容两人之间的感情,终于惹得方知悟回过了头。 她与方知悟深邃的灰绿双眼对上,剖开层层伪装的内心,说出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真相,“我有我的目标,也有我要走的路,如果不是为了江阿姨,我们根本不会走到一起。你喜欢听话、柔顺、美艳,能够时刻顺从,陪你享受人生的女人,而我不具备这些特性。” “倘若你需要我再把话说得明确一点,那我就这样告诉你好了。” “阿悟,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啊。” “哪怕真有一个爱你的女人包含我所描述的所有优点,你也只会将她当成辉煌生命里的一件摆设,目的是向所有人炫耀,于他们而言无比珍贵的事物,在你这里多么唾手可得。” 池霭走近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条不到一米的手工地毯。 可她的目光却总在退后,与方知悟越来越远。 不、不是这样的。 他明白什么是爱。 即使池霭坚硬、冷淡、锋利,经常刺痛他,对他来说也同样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方知悟内心的真实自我,困在躯壳中大喊出声。 然而反映到彼此对立的现实之中,他仅仅敛起下颌,迎着干涸而疲惫的表情,用很低的声音反驳道:“池霭,那你又懂得,什么叫做/爱吗?” “也许我不懂得吧。” “可我也做好了一生不懂得的准备。” 池霭偏着头,穿过方知悟碎发的间隙,去看窗外高悬天空的新升日光。 她感受不到方知悟灵魂之中的拉扯碰撞和难舍动摇,只观察着对方冷硬的面孔,露出柔软如同春水荡开的笑弧,“其实不懂爱也好,至少我们的心都不会受到难以修复的创伤。” 池霭想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也应该走了。 便用手指着茶几上的礼物钥匙,笑着对他说道:“阿悟,这些东西记得收好。” 言毕,她转过身体。 而这时,被她抛在身后的方知悟又追问道:“你说了,不会跟祁言礼公开,在母亲康复之前,依然同我扮演好未婚夫妻的关系,是真的吗?” 池霭站定脚步,点了点头。 方知悟又道:“池霭,你说过的话,绝对不要忘。” 第69章 “坐。” 流淌着华丽而悠扬的管弦乐的穹顶餐厅, 铺陈雪白绸布的长方形樱桃木餐桌。 祁言礼坐在终点的主位之上,对着被身穿三件式西装的侍者指引而来的方知悟说道。 方知悟毫不意外自己会收到祁言礼的邀请。 按照祁言礼目前和池霭的关系,如果在得知他已同池霭见过面后, 仍未做出任何应对的措施, 那么方知悟才应该担心自己是否在这场三人战争中注定了惨败的结局。 好在。 祁言礼也不是那么底气俱足。 方知悟默不作声缓和了不定的心绪,他以与祁言礼相对的姿势,坐在了餐桌的另一头。 待方知悟落座,祁言礼打了个响指, 对在旁恭立的侍者说道:“好了, 上主菜吧。” 他没有询问方知悟爱吃什么, 只是在吩咐完侍者之后和颜悦色转过头来:“你最喜欢的餐厅,最喜欢的音乐,最喜欢的菜我也已经点好了,下午从新西兰空运过来的牛排,用的是肉眼的部位,五分熟,罗勒叶配黑椒汁——你对我安排的一切还满意吗, 阿悟?” 诚如祁言礼所说,这穹顶餐厅vip包间里的所有陈设, 都顺应了他的审美和心意。 如果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未婚妻做了什么。 如果彼此的关系还一如过往般亲密无间。 那么方知悟相信, 今晚绝对是个美好而享受的夜晚。 可没有如果。 一切都回不去了。 方知悟半抬着的、与祁言礼对视的瞳孔中浮动着难掩的阴霾。 他嘴唇微启, 意味不明地说道:“这家餐厅, 是我带你来过的。” 祁言礼越发开怀:“是啊,还得感谢你, 要不是你带我来了一次, 我也不会知道这家餐厅的菜肴都这么合我胃口,我更不会频繁光顾, 成为他们的常客。” 祁言礼表面指的是饭菜。 可真实的意思,方知悟同他皆心知肚明。 也因此反唇相讥:“既然是我带你来的,你应该明白先来后到的顺序。” 祁言礼笑眯眯地说道:“打开门做生意而已,谁的生意不是生意。” “但如果我早点想起这家餐厅,提前预订了位置,你以为你能抢得走吗?” 面对方知悟鲜然带着几分鄙薄的言辞,祁言礼却是没有接话。 他笑意不改,唇畔不甚显眼的凹陷将他的面孔衬托出没有棱角的温和感。 第77节 银质的刀叉在灯光下闪耀,方知悟看着祁言礼避开自己的视线,低下头去品尝起前菜。 在对方的无言里,方知悟突然明白了有时候不需要辩驳,现实就是最大的羞辱。 他能强迫祁言礼放弃预订这家餐厅,却不能强迫池霭放弃他,转头爱上自己。 想到这里,方知悟冷沉的面孔更冷,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堪堪克制住上涨的怒火,没有掀桌过去狠狠给祁言礼这张充斥着伪善和肮脏的面孔来上一拳。 祁言礼吃菜,方知悟僵坐。 两个人的沉默对峙使得视野全开放的穹顶之外,那些明烁灿烂的万家灯火都暗淡了下来,直至侍者端着两份截然不同的主菜进来,才稍稍打破冷凝的气氛。 “方先生,您的干式熟成肉眼牛排。” “祁先生,您的红酒慢炖小羊腿。” 祁言礼笑着对侍者道谢,而后说道:“麻烦你先出去吧,我们有需要会按铃。” 他又用刀叉切割起餐盘里的食物,还不忘以老友的姿态招呼方知悟:“不尝尝吗?” 方知悟只冷眼望着他,薄唇半抿。 “好吧,看样子你没有和我一起共进晚餐的心情。” 祁言礼放下餐具,佯装无奈一耸肩膀,随即开始进入今天的主题:“阿悟,霭霭同我商量过了,过完年开春江阿姨就要进行最关键的手术,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们的长辈,为了她的身体健康着想,我们决定暂时隐瞒关系,不向任何人公开。” “另外,霭霭愿意好好配合你演戏,我也不会胡乱吃醋。” “只要在出席必要场合的时候,阿悟你能注意点其中的分寸就好。” 祁言礼摆足正房的架势,轻描淡写的言辞表现得十分大度。 方知悟一忍再忍,终是不屑和酸楚占据了上风,他阴阳怪气道:“你有什么好吃醋的,我们又没解除婚约,你现在的身份不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三?” 祁言礼并不生气。 他握住餐刀,用指腹磨蹭着银具反射光亮的表面,气定神闲地说道:“小三又怎么样?终究是谁站在心爱之人的身边,谁才是赢家。” 无需技巧的三言两语化作锋利的尖刀,一下又一下戳刺着方知悟的心脏。 伴随着痛觉来临的,还有自尊一而再再而三被挑衅的躁动和暴戾。 但方知悟很快用力掐住手掌,在心中反复着提醒着自己别忘记今天应邀是为了什么。 他从池霭的态度中窥得几分对于祁言礼的本真态度。 看似双双背叛自己,如同首尾相连的圆圈般的两人,似乎也不是那么无缝可入。 阴暗的念头在思绪之间转过,方知悟抬起手肘,握住尚未动过的餐具,意有所指地垂眼说道:“心爱之人的身边?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可是我在跟池霭相见的那天,听到过她提起对你的真实看法。” 他刻意将“真实”两个字咬得很重。 猜测着就算池霭将他们见面的经过告诉祁言礼,也断断不会提起这种撼动人心的细节。 方知悟把话断在这里,沉住气动作优雅地品尝起食物。火候正好、鲜嫩多汁的牛排进入口中,他却只能维持咀嚼的动作,而感受不出顶级品质的食材带来的甘美纯粹。 而他的另一边,祁言礼显然也是如此。 对于祁言礼那日提出的假扮情侣欺骗方知悟的计划,池霭不置可否。 平时的相约聚会,她也总是神色淡淡。 像是得到,又始终相差一步的不安感来来回回折磨着祁言礼。 他面对方知悟即使是胜利方,却也缺乏最重要的底气。 此刻,方知悟拿似是而非的半句话撩拨着他的理智,哪怕祁言礼告诫自己一定要沉着不能泄露弱点被对方抓住,还是情不自禁地强装道:“哦,这种事情,霭霭早就对我表白过无数遍,你如果很感兴趣,就留着自己多去揣摩吧。” 方知悟捕捉到了祁言礼言语间转瞬即逝的不确定性,冷笑着挑起唇角:“所以,她对你表白的无数遍里,说得也是——” “喜欢或许有,但爱意是一点儿也没有吗?” 啪。 沉重的餐具与相隔一层单薄布料的实木桌面相撞,随即发出一声闷响。 它揭示了方知悟的猜想成真,也令得方知悟第一次发现,原来面对一切事情都能展现出从容不迫气度的祁言礼,有一天也会因为无力改变的事情而呈现出如此扭曲的表情。 “阿悟。” 他忍耐片刻,倏忽唤起方知悟的名字,“在你因为尾椎骨裂而受伤卧床的那天,霭霭说有工作要谈不能来陪你,你知道,实际上她去陪谁了吗?” 祁言礼又轻又慢的语气,成功按住了方知悟好不容易有点起伏的心情。 他抽出垫在白瓷骨碟之下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沾染红酒酱汁的唇角,正对方知悟的瞳孔中燃起如同野火般的两点光芒:“霭霭跟我说过,她根本就不想参加你酒吧的情侣活动,就算那天你不为了救她而受伤,她也会想方设法把它们都推掉。” “也对,陪伴一个幼稚的、事事要顺从他心意的人出席活动,稍微想想就觉得十分无聊而折磨,所以她选择跟我一起,去赴安德烈导演的酒约。” “那晚我们喝得特别尽兴,安德烈导演离开后,我和霭霭还去了滨海边。” 相比轻柔的音调,祁言礼将用过的餐巾猛地丢掷在长桌之上。 他盯着神态不自觉变色的方知悟,笑眼弯曲,无比灿然地说道:“也就是那晚,我对霭霭表白了,我说我有多么的爱她,这些年来,也是为了靠近她,我才会和你成为朋友。” “然后喝醉酒的霭霭抱着我说,如果我真的爱她,就去跳海吧。” “跳海很可怕吗?” “谁又会清楚在听见她想让我想办法证明爱意的时候,我的心中有多么的欣喜。” 祁言礼白皙斯文的面孔在回忆起当天的场景时,痴态又沉溺地浮现出两抹薄红。 他浑然忘却了方知悟的在场,陶醉地叙述起他同池霭在海中纠缠亲吻的过程。 “她终究舍不得我去死,站在海里不断地呼唤着我。” “在找到我后,掐着我,坐在我的腰上,低吼着爱惜生命的人才有资格来爱她。” 祁言礼涣散着瞳孔,又冷然盯紧面前呼吸逐渐变重打扰到自己的方知悟:“我愿意为了她去死,为了她献上一切,做她的狗也心甘情愿,而你呢?你霸占着位置又做到了什么?” 不等方知悟回答或者冲过来挥舞拳头,祁言礼又用双手撑住桌面站起。 这对昔日互为最好兄弟的挚友,此刻相视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 祁言礼快意地欣赏着方知悟熊熊燃烧,即将把自身化成灰烬的灰绿眼睛,柔声呢喃道:“……阿悟,有时候,我真的、真的很羡慕你。” “你从出生开始就是含着金汤匙,想要任何事物都毫不费力。” “而我虽然现在名义上是祁家未来的接班人,却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回到祁家最开始的那几年,父亲轻视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欺辱我,就连为本家工作的、有点资历的佣人们,也可以在背后嘲笑我是人尽可夫的舞女生下的孩子。” “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咬着牙、咽着血泪厮杀得来的。” “而你拥有的东西,只不过因为你长了张俊美的脸蛋还叫做方知悟。” “你以为我抢了你的东西,可在你之前我就认识了霭霭。” “我爱了她多少年……” “而你享有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从来不好好珍惜。” 话到结尾,祁言礼居高临下,仿佛审判凡人罪恶的天神那般表示,“所以,为了惩罚你,惩罚你的傲慢,惩罚你的自私自利,你现在连一个虚假的名分都难以守住。” 他缓步来到浑身颤抖的方知悟面前,取出方知悟未曾使用过的餐巾,仔仔细细擦拭着泛白的手指:“我想,也许以后你我都不会再踏足这家餐厅了。” “那么,你就慢慢留下来,好好品尝。” 说完,他呼出一口气,将餐巾扔在了方知悟纤尘不染的白色西装上。 …… 很长时间之后,餐厅即将收场。 经营人派遣经理上楼,询问一下独自留下的贵客的用餐情况。 推开紧闭的厚重大门,经理看到了那位一动不动坐在餐桌尽头的贵客背影。 他扬起职业化的笑容,缓步过去,却冷不丁看到一团抹布似的餐巾丢在贵客身上。 结合贵客放空的表情,基本上没怎么动过的食物,以及另一边全然皱起的铺桌布,想象力丰富的经理一下子在脑海中勾勒出两人争吵的画面。 但他到底浸淫行业多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您好,我们就要打烊了,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经理彬彬有礼的声音,像是一道咒语忽然唤醒了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方知悟。 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又被璀璨连绵的穹顶灯光投进干涸眼眶,逼出温热的生理泪水。 得知真相,很奇怪的,方知悟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不再那么痛。 腐烂处的伤疤被刺破,流尽鲜血和脓液之后,他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道德、情谊、顾忌、考量…… 这些东西既然祁言礼可以不要,那么从今以后,他也可以通通选择丢掉。 “客人?” 经理再次好声好气地唤道。 方知悟抹掉眼泪,冷冷看了他一眼。 在对方噤若寒蝉的神色里,他突然想到上次真心话大冒险时自己和祁言礼的回应。 既然谁离开了挚爱都会死去—— 那就各凭本事把墙角挖过去。 第70章 “霭霭啊, 再过几天就是阿悟的生日。” “他想着你平时工作比较忙碌,特意把庆祝的派对改到了周末。” “阿姨想问问你有没有空参加呀?” 接到江晗青打来的电话,池霭觉得, 有时候两个人演戏太逼真也是件无奈的事情。 第78节 江晗青的询问名为征求她的意见, 但按照平时她和方知悟平时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的恩爱情深,如果连方知悟的生日她都推脱不去,难免江晗青会认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越到康复手术的前夕,许多细节越要谨慎再谨慎。 略作思索过后, 池霭答应下来, 又问及庆生派对的地点。 江晗青答道:“滨海浅水湾的私家游艇ventus上, 周五晚上我会派人来接你。” 这艘颇受方知悟喜爱的爱船,池霭许多年前碰巧去过一次。 那时候方知悟邀请了七八个朋友在上面大开泳衣派对,无数价格昂贵的红酒、香槟、威士忌、白葡萄酒像不要钱的白开水一样堆放在高脚圆台的玻璃桌上。 偶尔还有喝醉了的男男女女冲进旁边演奏的乐队里,拿起话筒扯着走调的嗓子同他们嬉笑合唱,又或者干脆将脚上的鞋子一甩,欢呼一声猛地跳下蔚蓝的大海。 年轻不经事的富二代们举办的活动有充足的金钱物力支撑,说丰富确实让人眼花缭乱。 但一旦参与其中多次, 又会透出一种空虚无尽的乏味感。 想来这次也不意外。 池霭的猜测在收到方家的保镖亲自送来的高定礼服裙时变得更加笃定。 她把这件事告知了祁言礼一声。对方便在第二日与她见了一面,拜托池霭把自己提前好几个月准备的礼物代为转交给方知悟。 如此到礼拜五晚上, 池霭下班回家简单地化了个淡妆, 便坐上方家派来的豪车。 方知悟没有亲自前来。 开车的司机也并非池霭熟悉的老张。 池霭同他闲谈两句, 见对方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寡言, 遂放弃了探问的兴致。 抵达目的地,池霭才发现这个江晗青亲自打来电话邀请她参加的派对的特别之处。 靠近海岸的码头, 一驾亮着灯的游艇孤零零停在港内。 它漆在船身上的名字是个普普通通的中文, 并非用以举办活动的大型游艇ventus。 视线落回周身的近处,本该豪车云集的码头也显得空旷而寥落。 属于方知悟的跑车停靠在掩映的树丛后方,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池霭迅速意识到,这般安排,似乎今晚庆生派对的受邀嘉宾唯独自己一人。 这时坐在驾驶室内少语的司机才扭过脸来,对她展开笑颜:“这是夫人给您的惊喜。” 在对方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池霭也只能装成吃惊且欣喜的模样踏上甲板。 很快有人收起了缆绳和船锚,嗡嗡似蜂群的引擎发动声在她耳边奏响。 她望着海岸在视野里逐渐变远,而那辆停在岸边的豪车和司机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仿佛带有任务一般目送着游艇的前进。 池霭正想进入船内,有人信步绕了出来,顺手拨弄了一下装饰在船窗上的彩灯风铃。 叮铃叮铃。 “别看了,司机不是来监视你的,而是来监视我的。” 方知悟又是一身热烈的红,头发特地做了个造型,还挑染出几缕月光似的白色。 他抱臂斜斜倚靠在玻璃船窗旁,比彩灯还要耀眼的容貌在月夜下熠熠生辉。 纵使四目相对了十多年,池霭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沉溺于他的浓烈皮相之中。 她听见方知悟的话,不由得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妈认为每年生日派对我不是叫上狐朋狗友们玩乐,就是跑到国外去不知道在干点什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完这个生日我就二十七岁了,应该收收心。” “所以她说今年的生日除了你之外,我不准跟任何人一起过。” 某种意义上江晗青的想法也很有道理。 人如果总是陷在盲目的热闹里,就会很难看清自己究竟处于何等位置。 池霭打量着他,没表明态度,再次侧脸去看目送了他们很久仍然没走的司机,耳畔又传来方知悟无奈的声音:“你再盯着看他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估计是老妈担心我表面上答应了,转头又把他们偷偷放上游艇,于是叮嘱司机一定要看我们开的足够远才行。” 池霭道:“看来你在江阿姨那边也没什么信誉。” “什么叫也?” 方知悟皱着眉眼露出不满的神色,游艇灯光照亮他的脸,在边缘泛白的模糊光晕中,池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回到了彼此了解、彼此挤兑,但又保持着应有距离的从前。 这样就很好。 池霭提起礼服的裙摆,心中因为面临两人独处的情况,而暗自建立的防备感弱下几分。 她假装没有听见方知悟的反问,高跟鞋稳当踩在轻微摇晃的甲板上向内走去:“所以这个生日没有陪伴你的朋友,也没有劲歌热舞,就我和你两个人,你打算怎么过?” 方知悟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说实话没想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池霭足音一顿。 她没有转头,背后方知悟的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若无其事:“我跟我妈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你最近在参加公司的一个大项目很忙,这种不是整岁的小生日你不来也没事,老妈当时没多问什么,只神秘兮兮地说给我准备个惊喜,我没想到这个惊喜会是你。” 方知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此刻池霭无从考究。 她走进尚算宽阔的船舱客厅里找到沙发坐下,低头打开手提包的金属扣,边摸索着里面的东西边对他说道:“是你想得太多,过去那么多年,我过生日你都会送我礼物,为我庆祝,所以轮到你的生日,不管我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只要你需要,我同样会如此。” 方知悟清楚他为池霭过的大部分生日,本因都是受到母亲江晗青笑眯眯的胁迫,就连礼物也买得潦草,有些时候甚至是江晗青或者大哥方知省代为挑选。 而如今池霭为他过生日,也只是为了回报一份不想承担的人情。 方知悟间歇感到心灰,下一刻手里又很快被塞进来一样棱角柔软的东西。 他垂眼看去,是一个印着轻奢品牌logo的方盒。 “不是什么很值钱的材质,不过也花费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你将就戴吧。” 池霭送给方知悟的礼物是一对黑曜石的袖口,切割成圆面的宝石被一圈纯银打造的结绳而围绕,在小巧的底部还刻有花式的英文单词“free”。 它是这个系列佩饰的名字,池霭认为用在方知悟的身上恰如其分。 她趁着方知悟无声观察这对袖扣的间隙,说出自己在买下礼物时想好的祝祷词:“黑曜石的寓意是平安和勇气,希望你一生健康平安,这样就有勇气去追求你向往的自由。” 方知悟品味着池霭的话,又将袖扣翻过来端详着那个单词。 只觉得心像是一半泡着温水,一半又浸入寒冰。 他忍不住在心里苦笑,给颗糖再附赠巴掌的手段,池霭真是使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 上一秒自己还在因为她真诚的祝福而动容。 下一秒,又被她借助“自由”的委婉提醒而刺痛。 方知悟坐在沙发皮面分割的另一边,动了动嘴唇,低声道:“谢谢。” “不用谢,还有一样东西,我受人所托转赠给你。” 池霭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更加精致、品牌logo也更加顶级的丝绒方盒。 这次她没有直接塞进方知悟的掌心,而是轻轻放在离他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边缘,“言礼说之前在意大利的拍卖会上,你因为到场时间太晚错过了一块古董表而觉得很可惜,这是他花费了小半年的时间,从瑞士一位家族专门制作机械钟表的富商家里搜寻来的。” “希望可以稍微弥补一下你错过爱物的惋惜心情。” 错过爱物。 什么爱物,人还是表? 方知悟从前只觉得自己的这位好友因生在环境险恶的家庭,所以思虑处事步步都要当心,现在深交挚友的光环褪去,才发现他的委婉和内敛也可以一件成为恶心自己的工具。 祁言礼连选择生日礼物都这么用心险恶。 恨不得自己大怒在池霭面前发作,从此在她心里留下更差劲的印象。 方知悟看穿了情敌的用意,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他的表情不自觉发沉过后,待意识到池霭正在观察自己,又挂上往日里应付跟班们的客套笑容,平静道:“替我谢谢他,回头我会把这只表的金额转到他的账户里面去。” 说完,他一言不发把装有手表的礼盒塞进了沙发前的实木茶几底下,而后将西装袖子上的两枚绿色钻石袖扣取了下来,换成池霭送给自己的那对。 “好看吗?” 他抬起手肘,从不同的角度向池霭展示着。 池霭认真欣赏完毕,点头说道:“红配黑,很经典。不过,虽然大家都说人靠衣装,我却觉得用在你身上不合适。不是这对袖扣衬托了你,而是你戴上以后为它们提升了价值。” 方知悟无法判断这句话里头的恭维成分究竟有多少。 但他清楚,只要池霭愿意,再说一百句假话她都能做到坦然而真诚。 他抱着难得糊涂的想法,放弃了查探其中真假的念头,转而望着池霭澄黑的眼睛。 片刻之后,才笑着叹了声:“小骗子。” 方知悟从未用如此溺爱的语调对任何一个异性说话。 当他不知不觉喊出这个昵称时,自己反应过来也有些窘迫。 他避开池霭略带讶然的目光,侧头恍若无事地说道:“肚子饿了,赶紧切蛋糕吧。” 游艇的智能辅助系统在开出一定距离后就放慢了速度,此刻,池霭和方知悟处在远离浅水湾的海滨区域,但向极远处望去,又能看到岸口连绵成一片的模糊碎影。 方知悟将生日蛋糕从冰箱的冷藏区取出。 由于两个人食用,大小不过六寸,上面却坐着两个精致的孩童身影。 “这是我,这是你。” “你看的出来吗?” 方知悟兴致盎然地指着用翻糖做成的孩子形象,“我妈那里存有你和我小时候的合照,我特地拿着照片过去请最有名的蛋糕师做出来的。” 美化过的卡通人物,而并非写实的造型,池霭怎么看也很难看出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她只好拿孩童五官上最鲜明的绿瞳象征来迎合方知悟:“嗯,眼睛跟你一模一样。” 得到池霭的认可,方知悟高兴起来,拿起旁边的长锯齿刀就要将蛋糕切割开来。 “等等。” 池霭拦住他,“你都不唱歌许愿就切蛋糕吗?” 方知悟微微蹙眉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也不缺什么东西需要祈求上天。” “我当然知道你什么都有。” 第79节 池霭轻声道,“可既然要庆祝,我们还是要有点仪式感才好。” 方知悟停滞一秒,倏忽转过头来盯着她问道:“只要许了愿望就会实现吗?” 他用眼巴巴的神色望着池霭,纵使外表是成熟男人的模样,偶尔又会透出些外向的孩子气,这点孩子气削弱了他眉眼和气质之中裹挟的攻击力,像漂亮的猫咪收起了伤人的爪牙。 池霭的语气放软了点:“我也说不好,但心存一份希望总是不错的。” “那好,你给我唱歌吧,我许愿。” 方知悟理所当然地说道。 池霭本想告诉他过生日要大家一起唱完祝福的歌曲,才会开始许愿的步骤,但她触及方知悟这些日子以来难得快活的眼神时,又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祝你生日快乐。” 她拍着手,声音由小到大,慢慢唱了起来。 歌声温柔,夜色正好。 不过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方知悟,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双掌合并,在歌声里把愿望大声说了出来:“我想要池霭陪我看海上的日出。” 池霭也顾不得唱歌了,起身去捂他的嘴:“你怎么这么笨?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方知悟眨了眨眼,任由对方干燥而温热的手掌盖在自己微启的唇边。 正想说话,游移的视线忽然被乍现在船窗边的万束彩光占据。 就在他们出发的海岸边。 先后上升到夜幕中的华丽烟花照亮了大片天空。 它们络连续不绝地绽放,如同宇宙中的群星新生而后熄灭,紧接着再次新生。 池霭一时也放弃了制止方知悟的动作,坐回沙发同他并肩欣赏着尽管渺远,但依然灿烂夺目的风景,感叹道:“或许这才是江阿姨为你准备的惊喜。” 滨市大部分区域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特别是池霭和方知悟、祁言礼共同所在的荣湾区。 此刻远离钢铁构建的冰冷城市,身处广阔无尽的海面之上,乍一看到记忆里久违的美景,方知悟的心脏跟随每一次绽放的烟花,奇异地达成了相同的跳动频率。 砰砰、砰砰、砰砰。 他放大的心跳声淹没了耳畔自己的嗓音,唯余嘴唇一张一合,将内心如烟花般大片攀升的想法真切传递到池霭的听觉神经之中:“你刚才说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可我知道这个愿望上天办不到,只有说给你听,你才能为我办到。” “……你会留下来陪我看明天的日出吗?” 第71章 留下来陪伴他。 不再是过去那种高高在上如同颁布法令的态度。 方知悟问出这句话的结尾, 甚至裹缠着一点自己不曾发现的祈使与忐忑。 池霭习惯了他发号施令的模样,因此这缕微妙的变化发生时,她亦难以避免地捕捉到。 是巧合吗? 还是经过上次的谈话, 方知悟真的做出了改变? 池霭探究的心绪躲藏在颇具迷惑性质的温情眸光之后, 她没有立刻回答方知悟是否能够完成他的愿望,只是握住专门用来切蛋糕的长锯齿刀,继续着方知悟未完的动作。 “吃蛋糕吧,吃完蛋糕才可以知道愿望会不会实现。” 她把并排坐在裱花面上的两个卡通小人切分开来。 男孩落在方知悟的蛋糕上, 另一半则落在自己的这块。 “给。” 她端起分量十足的一块, 递给方知悟。 可看着自己蛋糕上形单影只的男孩, 以及即将被池霭叉起送入口中的小女孩,方知悟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反手横起手上的叉子,在对方来不及品尝蛋糕的间隔,将小女孩从裱花奶油上挑了出来,指尖灵巧一转一放,又令得两个翻糖小人重新坐到了一起。 裱花的顶端被方知悟挖走, 只剩下空荡荡的凹陷,隐约可见奶油下方的淡黄海绵糕体。 尽管方知悟使用的叉子并未进入任何人的口中, 但陡然遭逢这一出, 池霭顿时失去了吃蛋糕的心情:“……你在干什么呀, 阿悟?” “你没听过一种说法吗?” 方知悟望着手里的蛋糕, 心满意足眯着眼睛,又将人物下摆被奶油弄花的边缘小心拨弄干净, “有些食物是不可以分享的, 比如梨,也比如这两个翻糖小人。” “它们只能被一个人吃进去。” “今天我是寿星, 所以我来吃。” 池霭听着他的歪理,突然觉得他还是那么任性——只是这层任性外裹上了一层薄脆剔透的糖衣,由于内里太过一览无余,反倒模糊了令人讨厌的部分,变成了可爱和可怜。 她顺从地接受了方知悟的说法,将蛋糕挖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 “很好吃,很甜。” 于是方知悟也跟着变得高兴,一点一点吃掉了于他而言过于甜腻的翻糖部分。 他怀揣着等待愿望降临的期待和忐忑,故意把蛋糕吃得一慢再慢。 等到池霭的那块消失无踪时,他手里的托盘上还剩下大半。 池霭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要不,我还是把愿望的结果告诉你吧?” 毕竟按照方知悟这个速度进行下去,今晚怕是无论她答应与否都得在海上过夜。 吃完了蛋糕,也送出了礼物。 她已经完成了江晗青拜托的部分。 再留在游艇上,大概又会给方知悟带来误会的解读。 她决意划清暧昧浑浊的界线,因而今晚对方向她许出的愿望唯有一个结果。 方知悟在池霭迫不及待的话音中提前预知到了冰冷的结局。 也对,倘若这么容易撼动,池霭早应该彼此相处的十数年中将心一动再动。 短暂气馁过后,他垂落眉眼,以一种甘愿接受的态度低声道:“好,你说吧。” “我——” 池霭堪堪吐出一个音节,放在包里的手机发出来电未接的声音。 她只好收住话头,对方知悟表示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嗯。” 方知悟平生第一次感谢起愿意在这种时刻煞风景的那个人。 他继续品尝经由翻糖的高度甜腻之后,绽放在舌尖的滋味逐渐变得寡淡的生日蛋糕,那头池霭按下接听键礼貌问道:“你好,希诺姐,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小池,放假了还要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加班到现在核对你负责的那部分文案时发现了几个问题,这个项目明天就要交给甲方,你看看能不能辛苦下改好今天发过来呢?” 池霭有些奇怪。 林希诺指出的地方,她早在下班前就已经修改好,并发送到了章妍的工作微信上。 现在她又拿着未修改前的版本来让自己重新改一次,这是什么缘故? 但不管怎么样,至少林希诺的电话避免了她直接对方知悟说出拒绝。 池霭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我会再改一次,晚点发送给你。” 挂断电话,池霭相信方知悟显然也清楚了愿望的落空。 她抬眼望向对方所在的位置,提前挂上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阿悟,你看——” “我听到了。” 方知悟打断她的话,英挺眉眼之间有种强行忍耐的失望。 在池霭以为今晚难免要迎接一顿发作的大少爷脾气之际,方知悟又缓和了面色,“其实不是整岁的生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估计老妈派出的司机已经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这么体贴。 这么谅解? 挫败感尚未在方知悟灰绿的瞳孔中褪去,准备好安慰说辞的池霭听见他与表情截然相反的言语,忽而有种失真的感觉——方知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就在池霭略显愣怔的间隙里,青年已经走进驾驶室开启了全速返航模式。 他望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据,头也不抬对池霭说道:“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到达岸边,我的车就停在那里,等会儿我直接送你过去——是去你家,还是去公司?” “池霭?” 见池霭没有回应,方知悟扭头唤了声她的名字。 “啊,直接回我家吧。” 有现成的发过给章妍的文档在,她也没必要再跑去公司一趟。 方知悟点头应承下来,对于池霭的片刻出神,他也只当做浑然不知。 …… 待回到码头,充当人形监控摄像头的司机和豪车已然不在岸边。 两人先后从游艇的甲板上下来,方知悟领着池霭向自己停靠在旁的跑车走去。 路上无话。 方知悟也没有播放素日爱听的爵士乐或者国外不知名摇滚。 池霭在他故作平静的面孔之□□会到了一种罕见的克制和让步。 老式小区的安保松散。 降下车窗,池霭对着门卫露出自己这张代表住户的脸,他们的跑车就被允许通行。 方知悟一路畅通无阻地把池霭送到了对应的单元前。 冷不丁瞧见靠近绿化带的露天停车位旁泊着牌照熟悉的宝马。 第80节 “……” 哪怕不看方知悟表情,池霭的肢体动作也自发僵硬一秒。 祁言礼怎么也来了? 方知悟整个晚上配合到现在,自己说要回家加班他也选择相信没有多问什么。 可现在家门口停着辆祁言礼的车,这又怎么说的清楚? 池霭的视线第一时间窥见了紧握在方向盘上紧绷到极致的两只手。 手指缘线泛白,骨节嶙峋凸起。 再加上迸出的青筋,显然是方知悟即将发怒的预兆。 “不是这样的。” 池霭本能地说出五个字。 可话音出口,就连她自己都认为可笑且无任何说服力。 然而她还是继续向方知悟解释道,“言礼他是突然过来的,事先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就在我旁边,也听见了和我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声音,她是个女人。” 说着,池霭用极快的速度翻出手机,解锁后点开通话记录,给他看上面的名字。 在压抑的怒意快要爆发的时刻,方知悟忽然有种想笑的错觉。 过去没有揭开祁言礼挖墙脚这件事之前,池霭从来不屑于解释什么。遇到问题任凭自己发怒、诘问、冷战,她只会保持着眼瞳中的冷漠,静静旁观着这场他独自表演的单人戏。 可她现在竟然也开始变得学会了害怕。 害怕自己误解。 害怕自己冲出去和不知身处何方的祁言礼打起来。 ……她就这么喜欢,这么在意祁言礼吗? 方知悟松开被掌心温度熨到发烫的方向盘,自心头漫上喉咙的苦涩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感情上的弱势方。 什么叫做错位的痛楚和求而不得。 “阿悟?” 这下轮到了池霭唤回出神的方知悟。 她犹豫着拉住对方缀着黑曜石袖扣的衣袖轻轻摇晃,“我真的没有骗你。” 方知悟不由得伸手抹了把脸。 再显露在池霭眼中时,他已经换下了脆弱的表情:“我知道,我相信你。” “原本你愿意陪我过生日,也只是为了我妈和还一份人情。” “歌也唱了,蛋糕也吃了,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方知悟替池霭解锁车门,在这道将两人圈定在独处空间内的安全防线将要失去效用之际,他面朝池霭,缓缓露出一个苍白而美丽的笑容,“你回去吧,池霭,今天我很开心。” 车门开启的瞬间。 属于十二月夜晚的空气倒灌进来,使得仅仅穿着露肩礼裙的池霭打了个寒颤。 车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池霭假装看不见方知悟凝结在眼底的不舍,边扶住车门打算站直身体,边和他道别。 在彻底起身的一刻,她的肩膀一沉,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自后向前袭来。 池霭低头看去,披在肩头的正是方知悟今天穿来见自己的西装外套。 “……阿悟。” 顾及着接下来就要见到祁言礼,她本能地想要将外套脱掉还给方知悟。 位于她身后的方知悟却探出手掌坚定按住她的小臂:“是你的身体重要,还是自己的醋意重要,我相信孰轻孰重,祁言礼还是能够分得清楚。” 话已至此,再多说什么都会增添欲盖弥彰的意味。 池霭停止脱下的动作,并未转头,只是轻声道:“谢谢。” 说完,她离开副驾驶的位置,头也不回走向不远处的楼道。 哒哒的高跟鞋声惊醒了黑暗,也唤亮了头顶的感应灯。 池霭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打算开门。 而刚刚插进锁孔,她就似有所感地扭头,看见了枯坐在二楼台阶上的祁言礼。 他高大的躯体半倾着,两条长腿屈起,困在一节狭窄的楼梯间。 尽管西装外穿着修身的羊毛大衣,但祁言礼的嘴唇依然泛出一种受冻的苍白。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池霭的瞳孔外扩一圈,身体先于意识向他靠近:“祁言礼,你怎么坐在这里?” 寒冬腊月,就算不在车里等着,也总有温暖的地方可去,不至于坐在楼道里受冻。 祁言礼将头从环绕的双臂中抬起来,目光在触及池霭肩膀上的外套时略作停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到池霭的面孔之上,柔声呼唤她的名字:“霭霭。” 可怜兮兮的语气充斥着忍耐不住的颤抖,活像做错事被主人赶出家门的流浪狗。 池霭赶紧把祁言礼从地上拉了起来,甫一接触他的掌心就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冷意。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恍惚间想念起方知悟的跑车内如春天般的气温。 很快,池霭又阖了阖眼赶走那些记忆,拉着祁言礼的手道:“跟我进家里再说。” 总是听话的祁言礼这一次没来得及听话。 随着四肢的舒展,他仿佛一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般倒向池霭那里。 而后张开双手,将终于离开情敌身边选择回家的爱人紧紧拥入臂弯。 “我好想你。” 相比尚存暖意的呼吸,祁言礼的怀抱也透着冰冷。 池霭克制住想要将他推开的身体本能,滞后几秒,才反手回应他的亲近:“……你真是个傻瓜,又不是不知道我今晚会有事出去,还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干嘛?” “难道我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在这里坐等一个晚上吗?” 祁言礼抿着不好意思的笑容,越发抱紧池霭的手臂代替声音袒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我想在你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到你。” “阿悟的派对是不是很有意思?” “好可惜我现在和他的关系闹成这样,也没办法再去。” 他一口气在池霭的耳边絮叨了许多,像是等待妻子归家的寂寞丈夫。 池霭听着他的询问,眼珠微微游移,待祁言礼不再出声,才含糊道:“还不错吧,无非就是些喝酒吃饭、唱生日歌、切蛋糕之类的流程,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 出于一些不可说的心思,她没有向祁言礼提起今晚的生日唯有方知悟和自己独处。 祁言礼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专注仔细。 在池霭看不到的地方,他将僵麻的手指用力陷进方知悟西装外套的布料里,语调越发温柔和煦:“这才九点出头,阿悟的庆生派对这么早就结束了吗?不像是他的作风。” 祁言礼不提还好。 一提池霭就想起了他和林希诺之间的联系,便在他耳边低声试探道:“是林希诺打电话把我叫回来的,说明天有份提案要交给甲方,我负责的部分还有几处错误没有改好。” “可她指出的几个问题明明我都已经修改好并发给了组长确认,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祁言礼敞开自己的羊毛大衣,将个子矮他不少的池霭裹进臂弯深处,用略带惊讶的语气回应:“所以你是被林希诺叫回来的吗?她也真够马虎的,这点问题都对接不好。” 池霭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才问:“不是你给她打电话,让她把我叫回来的吗?” 祁言礼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她虽然跟我有点交情,但也已经不是我公司的员工了,我怎么可能事事都拜托她帮忙,更何况,如果是我,这理由未免找得太蠢太刻意。” 池霭顺着他的话一想似乎也对。 如果自己不是当时就有回来的意图,肯定会告诉林希诺方案已经改好,直接问章妍要一份就可以,到时候林希诺不还是没有办法把自己从方知悟的派对上喊回来吗? 她抵着祁言礼的耳垂又问了遍:“真的不是你?” “真的不是我。” “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不会骗你。” 祁言礼松开拥抱,望着池霭的眼睛郑重起誓。 池霭回视着他,皎洁脸孔这才映起一点朦胧的笑意:“你不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就行。” 祁言礼假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两个人拥抱片刻,有了多一个人的体温取暖,祁言礼的嘴唇平添些血色。 他仿佛患有皮肤饥渴症的患者一般用额头抵着池霭的额头,眷恋地磨蹭着。 又祈求道:“……霭霭,我想吻你。” 狭长深邃的眼睛。 高挺修直的鼻梁。 收起城府算计的祁言礼,从腹黑狡黠的狐狸变化成了忠诚笨拙的狗。 池霭的唇畔漂浮着无声的笑容,她用手指勾住祁言礼的皮带,另手开门将他拉进屋里。 …… 而在楼道的外围。 方知悟穿着单薄衬衫的身躯隐没在月光挥洒不到的阴影里。 他偷听着祁言礼和池霭的对话,窥探并学习着祁言礼获得池霭喜爱的手段。 心在不断遭受煎熬的同时,也记住了一个在他们交谈中被提及的名字—— 第81节 林希诺。 第72章 在楼道冰冷台阶上坐等几个小时的后果来得很快。 身体素质一向不错的祁言礼回家当晚发起了高烧, 体温几次突破三十九度。 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池霭。 照常上班,照常处理公司事务,直到第三天池霭就工作上的一些问题打电话向他请教时, 才从那道充斥着沙哑低沉的嗓音里听出了电话主人的不适。 发烧带来的头痛让祁言礼彻夜难眠, 翌日又强撑精神到达公司。 他唯一为自己的疾病所采取的治疗措施,也不过是吃了几粒没什么效用的退烧药。 池霭得知这个消息,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 她下班之后特地前往一家专做粥品的高档餐厅打包了一甜一咸两份粥,然后拎着顺带购买的几样水果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卖盒, 敲响了祁言礼家的门。 祁言礼是戴着口罩来给她开门。 持续的高热让他没有多余的心情打理自己。 往日一丝不苟向后梳起露出饱满额头的发型不复, 几缕过长的刘海松散垂坠在倦怠眉眼之间——这一刻的祁言礼不再是职场精英, 而呈现出几分渴望得到依靠的摇摇欲坠感。 池霭将水果和外卖放在茶几上,赶紧过去搀扶着他躺回床上。 她看了眼时间,询问祁言礼吃过晚饭没有。 得到的答案是:“发炎的喉咙很疼,连着几天都吃不太下东西。” 池霭拿出过往对付耍赖方知悟的手段,耐心地哄劝着他:“桌上有我特地去餐厅买来的现熬滋补粥,我喂你喝一些好不好?不管怎么样,生病要吃点有营养的才能早日康复。” 好在就算是生病脆弱的祁言礼, 也比正常情况下的方知悟听话懂事许多。 他半靠半坐在床头,闻听池霭问及喜欢甜粥还是咸粥时, 只简单道:“你决定就好。” 嗜甜是方知悟的口味。 池霭按照与他相反的喜好, 为祁言礼选择了咸粥。 切成小段的脆嫩芹菜分布在洁白的粥米之上, 将勺子插入其中轻轻拨弄, 还能看见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新鲜牛肉粒如同小舟般沉浮荡漾。 为了方便晾凉到好入口的温度,池霭寻来干净的瓷碗, 将外卖盒中的粥水倒出小半。 她端着小碗和勺子返回到祁言礼的床边。 在倾过身体做出一副亲自喂食的姿势时, 又被祁言礼坚决地要求先把口罩戴上。 “下班时间你没有休息而是来照顾我,已经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了。” “要是, 再被我传染,可怎么办才好。” 祁言礼散发着热度的手掌虚虚握在池霭的腕上,没什么力气,只是言语透着不容反驳。 他与池霭相处很少会露出强势的一面。但明白说到底是为了自己好以后,池霭也就在他的指引下打开床头的第三格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崭新的口罩。 待她将防护措施仔仔细细做好,祁言礼这才拉下口罩,露出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相较脸颊皮肤漾开的大片薄红,他的嘴唇由于不间断的高热而变得苍白皲裂。 池霭按了下他破口明显的唇角,问道:“疼吗?” 祁言礼摇了摇头:“不疼,习惯了就没有特别的感觉了。” 池霭不同意他的说辞:“生病有什么好习惯的?” “赶紧好起来才最重要。” 池霭没办法用嘴吹一吹粥,只好每舀起一勺就跟他说三两句话。 祁言礼张开嘴,不管牛肉粥的温度怎样,都全盘接受,驯顺地将它们吞咽下去。 嵌在脖颈间的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一勺又一勺,祁言礼吃得心满意足。 由于面前病号的配合,一碗粥不多时便见了底。 池霭还想再为他多盛一碗,又被祁言礼拉住手道:“谢谢你霭霭,我饱了。” “才吃这么点够吗?” 隔着口罩,池霭传出来的声音有点失真的闷顿。 “我穿着睡衣散着头发的样子已经够邋遢了,可不想在你面前再喝粥喝到鼓起肚子。” 祁言礼用喑哑的嗓子开着玩笑,顺手拿走她手上的碗勺,将它们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而后弯下身子,把滚烫的脸颊轻轻贴到她的掌心。 他就着这样充满依赖的姿势合上双眼休憩了片刻,才重新望向安静陪伴着自己的池霭,口里发出轻而放松的喟叹:“果然……你在我身边比喝任何粥吃任何药都好。” 池霭失笑:“你这么说,是不是就想找借口不去医院?” 祁言礼挑着眼梢看她,软绵绵地说道:“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你的感觉不算数,要体温计测出来才行。” 这种事关身体健康的问题,池霭没那么容易让步。 她在拿口罩的时候就发现电子体温计的纸盒就放在旁边,于是将它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在祁言礼眼前扬了扬,示意他接过去夹在腋下测量一下。 发烧光喝碗粥肯定不会变好,祁言礼怕看到温度计上显示的真实体温会让池霭更加担心自己,便故意一边说着“我困了要睡觉”,一边拉高被子盖住头顶。 池霭注视着他少见的幼稚模样,心里想道人的性格还真是奇妙,一场打架过后,这对好友的基因像是进行了融合,方知悟变得克制懂事,而祁言礼则做出了撒娇又耍赖的举动。 偶尔的稚气感只能算作一点情趣,并不会招致厌恶。 池霭在旁边笑着威胁“你睡觉那我就走了”无果后,将手伸进包裹祁言礼的鹅绒被之中,精准找到他腰部的位置,开始没什么章法地挠起痒痒。 很快,祁言礼的身体抖动声和求饶声一同传出被子:“我错了,霭霭,我错了——” “知道错了那就老实坐起来测体温。” 池霭满意地收回手,那头祁言礼的半张脸也探出了浅灰色的布料之中。 体温计进入衣袖,被手臂夹紧。 一分钟以后响起机械音报数:“您当前的体温为:三十九点二度。” 池霭收起轻松的面色,严肃道:“三天了还是这样,说明你吃的那些退烧药也没什么用,你现在能起来吗?收拾收拾跟我去医院,或者把你们家的家庭医生的电话给我。” 祁言礼想也不想道:“不能叫家庭医生。” 池霭皱眉表示不解,又听祁言礼放低声音,出口的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无奈:“家庭医生是我父亲的人,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父亲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都会知道。” “他们不会替我着想,只会在我力不从心的时候搞点小动作,好让我再病得更重些。” 尽管池霭或多或少了解点祁家的背景,也大致清楚其中的复杂程度,但这一刻听到祁言礼吐露的真实情况,她依然觉得难以言喻——就好像那不是家,而是危机重重的龙潭虎穴。 她暗自消化片刻,问道:“……你不会觉得累吗?” “累也没有办法,毕竟得到的一切来之不易,而且目前来看也不是那么稳固。” 祁言礼不愿多提家里的事情,而对于池霭来说,她仅仅觉得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和人生轨迹,没有走到那个位置上,也不曾置身其中,不应该给出任何片面武断的评价。 她顿了顿,握着祁言礼的手掌说道:“我陪你去医院吧?” 谁知刚才神色还泛出冰冷的祁言礼又缩回了被子里,闷闷道:“……医院我也不去。” 池霭:“?” 不找家庭医生,是怕被祁家人知道。 不去医院又是为什么,难道医院里也有祁家的人每天看守着? 池霭耐着性子询问原因,而祁言礼就是闭嘴不答。 直到池霭的面上呈现出耐心耗尽的神色,纠结半天的青年才没办法地说道:“……我不喜欢任何跟打针相关的事情,不管是抽血检测,还是输液治疗。” “你又不是孩子了。” “孩子怕打针,你也怕吗,阿夜?” 池霭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戏谑地叫他,却叫的祁言礼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与她静静对视,把池霭看得生出些许不自在后,垂落眼帘自揭伤疤道:“我刚从福利院被接回祁家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见到过父亲,母亲天天陪着我待在别墅的一个小房间里,时不时有家庭医生进来给我做各项检查,然后吃药,打许许多多营养针……我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母亲说只有身体健康的孩子,才会被父亲认回去成为真正的祁家人。” “其实吃药还好,喝一大口水直接咽下去就行。” “可是打针好疼。” “我永远不会忘记静脉注射时,针头刺破血管的感觉。” 祁言礼的描述,令池霭如有同感的体会到皮肤血肉被破开的痛楚。 她沉默下来,禁不住怜悯祁言礼的同时,又转动脑筋,思考起其他的办法。 不过反应到面上,她仅是摸了摸祁言礼滚烫的额头,哄孩子似地说道:“好,阿夜,你不喜欢医院,我们就不去,但你不可以再去工作了,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在家休息。” 祁言礼本做好了被池霭强行要求前往医院的打算。 耳边陡然传来体贴的话音,他的心脏滞怔一秒后宛若陷入暖洋洋的热水之中。 “……我会听话的。” 他感觉到池霭隔着口罩,在自己的发梢落下柔缓的亲吻。 经历过高烧工作三日,回家独自一人彻夜难眠的场景,祁言礼内心有个声音开始叫嚣起来:留下她吧,再努力扮扮悲惨,再学着方知悟无赖又可怜兮兮地撒娇,总能留下她的。 只是目光触及对方唇鼻上的浅蓝口罩,祁言礼又陡然清醒过来。 ……再怎么渴望陪伴,他也不愿池霭因自己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想到这里,他重新戴上口罩,仿佛困了一般躺回枕被之间,对池霭说道:“我的头不那么痛了,想好好睡一觉,你先回家去吧,霭霭,在这里待久了,我的病会传染给你的。” “好,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池霭内心筹谋着别的事情,便也颔首答应。 “……不,你等我好了再来,这样我才能放心。” 祁言礼将目光中的不舍掩去。 她盼望着池霭答应不再来看望自己。 第82节 却又希望池霭可以任性一次,无视自己的请求,最好日日夜夜都能够陪伴在他的身侧。 在理智与情感左右拉扯的矛盾中,祁言礼始终没有等来池霭的答案。 她贴心地把躺在床上的祁言礼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整齐摆放在床头柜之上,然后关闭照明,只留下一盏如母亲怀抱般柔和澄黄的灯光,对他轻轻道出一句:“晚安,阿夜。” 第73章 【阿悟, 你休息了吗?】 晚上十点半,巡视完酒吧生意的方知悟正在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自打调理好心态以后,他甚至连作息时间都开始模仿情敌祁言礼——修生养息, 早睡早起, 拒绝一切不必要的聚会社交,只为了池霭在找他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看到并且回复消息。 虽然原因是这么个原因,期待也是如此期待的,但能在现在的情况下收到池霭主动发来的消息, 方知悟依然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惊喜和雀跃。 他坐进驾驶室, 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 手指在屏幕上搓出火星子似地飞快回复道:【刚听酒吧经理汇报完业绩,还没到家呢,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啪。 点击发送键。 方知悟维持着目不转睛的姿势,像是坐在电视前等待彩票开奖的人一般牢牢盯着手机。 谁知池霭那边的状态在静止和正在输入中之间切换着,迟迟没有下文。 时间过去了十分钟她都没有回复,像是内心还在犹豫着什么。 方知悟不觉有些失望, 便想着停车场靠近酒吧有些吵,还是等到回家再拨去电话。 车门自上而下缓缓闭合, 方知悟的手堪堪握住方向盘, 微信上沉默许久的池霭又突道:【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朋友发了好几天烧, 体温一直降不下去,可又不方便去医院, 我想问问你的家庭医生能否帮忙开点不用打针输液, 但是效果好一些的退烧药和感冒药呢?】 生病好几天? 发烧退不下去? 骤然看到这通消息,方知悟心里立刻急上了火, 车没心思开了,也顾不得停车场周围吵不吵了,赶紧拨通池霭的微信电话打了过去。 一怔清脆的铃声过后,迎接他的却是挂断的嘟嘟声。 池霭没有接,只道:【我这会儿刚脱了衣服准备去洗澡,有什么事等下再说吧。】 方知悟失魂落魄地应了声:【好。】 虽说池霭没提是自己生病,但根据方知悟多年的生活和网上冲浪经验,一般用“我有一个朋友”开头的文章内容,那里头的朋友多半就是作者本人。 他只以为是那天池霭穿着布料单薄的礼服,跟自己待在海上太久吹到冷风着凉了。 于是焚烧着内心的焦虑感中顿时又多了一半内疚。 他没有再多问池霭什么,急冲冲地驾驶着跑车冲到了家庭医生的小区楼下,车还没停稳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砰砰砰拍响房门,把躺在床上的家庭医生叫了起来。 穿上白大褂,拎起医疗箱。 家庭医生人到中年,却被方知悟像拖麻袋似地抓着手腕拉下来,塞进了车里。 惊魂未定的他询问是不是夫人出了什么急事,又被一言不发的青年瞪了两眼。 跑车一路上风驰电掣,甚至还闯了个红灯,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池霭的家门前。 方知悟按下门铃的时候,池霭刚穿着纯棉睡衣裹着羊绒披肩从浴室里出来。 她几乎没有想到这么快赶过来的会是方知悟。 刚打开门,就被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抱了个满怀。 青年光洁的额头抵了上来,感受着池霭肌肤间的温度,口里不住地唤着她的名字。 被水蒸气缭绕的脑袋无法给出快速反应,池霭在方知悟高塔似的身影的间隙中,看到了站在他身后,拎着全套医疗设备,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笑容的家庭医生。 “池小姐,你好。” 家庭医生竖起一只手掌,假装没看见自家少爷的不值钱模样,对着池霭左右摇了摇。 方知悟却不等池霭回复家庭医生的问候,在感受到对方肌肤传来的正常温度,确认没有发烧后,又握住池霭的两侧肩膀把她抓到眼皮子底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仔细检查着。 “……阿悟,你在干什么呀?” 悬着一颗心的方知悟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手掌力度。 池霭被他抓得有些痛,忍不住小声提醒他的出格行为。 “你没事吧?” “没有发烧吗?” “现在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遭逢连珠炮般的一串提问,池霭才知道方知悟竟是弄错了生病对象。 她哭笑不得地挣脱方知悟的怀抱,迎了他和家庭医生两个人进来,又走向放置玻璃杯的柜台,边倒水边跟他们解释道:“真的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再说了,如果我真的生病需要帮助,又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我会直接开口和你说的。” 了解清楚情况,方知悟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顺势坐在沙发上,看着池霭端着两杯热水放在面前,这才感觉到心在砰砰跳个不停。 家庭医生则适时询问起池霭朋友的情况。 池霭略作回忆,答道:“大概就是着凉有些发烧,然后这几天还在照常工作上班,只吃了几颗退烧药想要压下去,结果没起什么作用,体温一直在三十九度左右。” 听了她阐述的情况,家庭医生皱着眉峰,试探着问道:“不知道池小姐方不方便把你朋友的家庭住址告诉给我?吃了退烧药发烧还是压不下去,其中的原因可能存在多种情况,最好等我上门诊断完再对症下药,这样会比较有效。” 池霭听见却没有开口。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坐在身边的方知悟,沉吟着略显不自然。 池霭犹豫的神色,令方知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想起那天藏在门外的时候,偷听到的池霭对于坐在楼道台阶上的祁言礼的关怀言语,便猜测池霭口中的朋友,多半是这个想要通过生病卖惨打击自己的死情敌。 不齿的火苗在方知悟的情绪中蔓延。 又隐约伴随着对于这位相伴多年的至交好友的担心。 他微沉面色,凑到池霭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说的朋友,是不是祁言礼?” 池霭下意识躲开了方知悟倾洒在自己肌肤之上的温热呼吸,踌躇地点了点头。 方知悟意味深长道:“原来他是你的朋友。” 只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尽管知道如此称呼或许是为了隐瞒祁言礼的身份,但方知悟还是觉得心情明亮不少。 池霭并不清楚他的小九九,只以为他十分抗拒,便说:“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 方知悟果断摇头,当着家庭医生的面,他用略带夸张的语调表白道:“我怎么会介意呢?霭霭,你也是因为爱我,才会顺带关心我的朋友嘛。” 池霭:“……” 见她不吭声,方知悟又转头对家庭医生道:“你先回车上去,我等会儿把地址给你。” 等到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池霭垂眼致谢道:“这件事谢谢你,我欠你个人情。” “为什么是你欠了我人情?” “明明我让家庭医生去诊治的是祁言礼。” 方知悟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挑起眉毛不以为意地说道。 池霭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到前面微信里发送的“朋友”称呼,或许让方知悟对于自己和祁言礼之间的关系产生了遐想,于是说道:“他和我在一起,他的人情就是我的人情。” “……” 这下轮到方知悟说不出话了。 他注视着池霭,灰绿色的眼瞳里却没有出现池霭熟悉的,那种自尊受到冒犯的愤懑。 而是脆弱的、易碎的,受伤表情。 “如果他真的爱你。” “就不会故意延长自己生病的时间,好不断被你照顾,获取你的关爱和怜惜。” 明晰的灯光之下,方知悟的眼睛像是散在酒液里的冰块。 幽幽的,一方一方的,自内而外渗透出消融自身的寒气。 池霭问道:“怎么会是故意?” 方知悟不愿被池霭知晓自己偷听偷看的卑劣行径,只找了个借口嘴硬道:“他们祁家又不是没有家庭医生,就算不方便去医院,把医生叫过来开个药打个针不就好了吗?” “又不是多严重的病,怎么会拖这么长时间还在发烧?”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当然是个简单高效的解决办法。 可池霭深知,方知悟掌握的祁家的家庭情况肯定比自己多得多。 她的眼中透出一种方知悟无事生非的无声指责,站在祁言礼的立场上替他说话道:“你又不是不清楚言礼他家那些兄弟姐妹们的性格,把家庭医生叫过来,不就等于整个祁家都知道了吗?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趁着言礼生病,私下里做出一些试图动摇他地位的小动作。” “好,家庭医生可以不叫。” “那去医院呢?他工作还没忙到抽不出时间去医院看看吧——” 池霭望着方知悟,事情涉及祁言礼的隐私和弱点,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用两道态度分明的眼神,令方知悟体会到,刚才的一系列对话,自己又做错了事情。 本能催促着他竖起更尖锐的刺进行反驳。 去告知池霭,高中念书的时候,祁言礼曾经为了确保自己竞选学生会会长的职务时能够战胜颇具竞争力的对手,故意在校庆活动开展的前一晚,泡了整整一个小时冷水澡。 第二天又拖着高热的病躯,前前后后地操劳布置。 最终凭借刻意营造出来的负责形象,在校庆结束后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全票选择。 可方知悟刚张开嘴。 又在池霭的视线里领悟到,或许她想要的并非祁言礼生病背后的真相。 而是一种无条件支持她的信赖和理解。 …… 方知悟将祁言礼学生时代的秘密咽了下去。 第83节 他对着池霭,露出一个自己的人生里,从未设想过会学会并且使用的容忍笑容:“好,我知道了,你别担心,今天时间太晚,明天我会派家庭医生过去好好给阿言开药治病。” 第74章 祁言礼站在洗手台前, 注视着镜子里刚洗干净头发,整张面孔都湿漉漉的自己。 启动的吹风机在他的手中嗡嗡作响,左边的大理石台面上, 手机的屏幕持续亮起。 上面是微信的界面, 池霭发来下班后看望他的消息停留在二十分钟前。 卫生间外,被祁言礼请来的佣人们正在拖洗地板、擦拭家具。 他们无声地行动着,将池霭最喜欢的新鲜月季花插进空置几日的极简花瓶里,又往摆放在客厅和卧室的玻璃扩香器滴入香氛精油, 好让人一进门就感受到温暖舒适的气息。 按照祁言礼的计划, 高烧生病的模样被池霭看见过一回, 得到她的怜惜就已经足够。 女人会喜欢男人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 却不会愿意看到他们的外表,同周遭的环境长时间呈现出不修边幅的邋遢。 待到祁言礼吹干头发,佣人们也完成了任务离开家中。 不用负重上班,躺在床上休息半天,他的精神状态已然好了许多。 他进入衣帽间,挑选着等会儿和池霭见面时要穿的衣服。 最好是宽大的家居服,能够消弭一些病气, 配色要眼前一亮,但又不能过于刻意。 挑挑拣拣, 祁言礼选出件湖水绿的毛衣。 还没套上脖颈, 玄关处就传来房门解锁的声音。 虽有些奇怪池霭今天竟然来得这么早, 他还是加快速度, 顺便在等身镜前打理了下露出笔直锁骨的领口,方才戴上口罩, 洋溢着笑容快步走了出去。 “霭——” 第一个音节出口, 紧接到来的叠字掐灭在喉头。 当祁言礼看清出现在玄关的客人面孔时,唇畔的笑意未止, 轻快的眸光已是半程凝固。 “阿言,见到我很意外吗?” 身后跟着医生的方知悟摘下墨镜挂在胸前,背起双手,唤出昔日两人未曾决裂时互道的亲昵称呼,“是霭霭跟我说你生病了又不想去医院,所以我就带着医生来看望你了。” “下次有这种事直接跟我说就行,光跟朋友诉苦病又不会自己恢复。” 他的语调懒洋洋的,像极了飞累栖息在花丛中的轻盈蝴蝶。 转动剔透的眼睛与祁言礼对上的瞬间,自上而下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讥诮感。 过热的大脑令祁言礼的思考慢了一步。 很快,他就明白了池霭发来的那通微信少了另一个主语。 不是她来看望自己,是她带着方知悟和家庭医生来看望自己。 本想着借用小时候的经历和家里的情况博取池霭的怜惜,祁言礼却没想到哪怕在这种事情上,池霭也是个果断的行动派——绝不会仅有口头安慰,势必要把问题彻底解决才行。 祁言礼的笑容发苦,不知道这算不算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当他听见方知悟背后的家庭医生,熟稔地称呼自己为“祁少爷”时,又意识到有这位和方知悟的母亲江晗青来往密切,却并不了解虚假婚约本质的第四者存在,早已撕破脸的他们三个人,不得已又要开始上演关系错位的戏码。 收起盘桓在脑海千丝万缕的想法,祁言礼正准备说话。 那头方知悟又故意抢过他的话头,一面大摇大摆走近,一面用一种半是嬉笑的态度说道:“霭霭刚下了班正在往你家过来的路上,我寻思在外面等着也是等着,就想试试你家的密码锁换了没有——结果真就打开了,阿言你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要有点安全意识的嘛。” “安全意识”这个词语用的微妙。 就好像祁言礼不改密码,哪天会有人冲进家门来将他暴揍一顿一样。 祁言礼懒得跟方知悟计较这种低级的威胁,也不欲在池霭到来前和对方发生任何摩擦。 他咳嗽两声,刻意挤压着声带,使嗓子发出被病痛折磨出的沙哑:“阿悟,你和医生先在沙发上坐坐吧,我去给你们倒点茶水。” “谢谢祁——” “不用,你是病人,哪有还要你操劳的道理。” 家庭医生微弱的道谢声淹没在方知悟响亮的声音下。 他用目光环视了一圈打理得窗明几净、颇为温馨的环境,鼻尖嗅到和祁言礼一样虚伪失真的无形香气,恶劣的念头升起,口中索性命令道:“李医生,我不是让你带了消毒水来吗?阿言生病这么久一直没好,估计也是被这房子里的病毒影响,你就帮忙消消毒吧。” 习惯了方知悟兼顾想一出是一出和唯我独尊的个性,家庭医生只敢默默在心中腹诽两句“这是人家的房子不问人家擅自做出决定真的好吗”。而反应到表面,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从医疗箱中取出大瓶消毒喷雾,识时务地走进了远离两人的卧室里开始进行喷洒工作。 祁言礼的脸早在听到方知悟指挥的内容之际,就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不方便开口拒绝,耐着性子等到家庭医生走进房间,才坐在远离方知悟的另一侧沙发平声说道:“你来干什么?总不能真的盼望我的病早点好了吧?” “要不是池霭拜托我,我根本就不想来。”方知悟反唇相讥,“怎么样,发烧发了几天脑子烧清楚了吗?生病不去医院,非要麻烦池霭,把病毒传染给她你就高兴了。” 祁言礼拉高口罩,半阖眼睛:“既然不想来,现在要走也没人拦着你。” 方知悟望向他的视线像是雪亮锋利的刀子:“反驳不了我,所以只能找些有的没的话来说了吗?你也发现你这种装病卖惨的行为很低劣了吧?祁言礼,你到底是有多缺爱啊?” 都已经选择了把撬墙角这条路走到底,祁言礼又岂会因这点不痛不痒的讽刺而破防。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眨动睫毛无辜回应道:“我早在电话里就跟霭霭说了不要过来,可她就是担心我,我能怎么办?阿悟,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消毒水略微刺鼻的气味,取代了祁言礼精心准备的香氛。 装饰温馨的房子,也在这股味道里逐渐变成了类似医院般毫无旖旎感的场所。 两个高大的青年坐在沙发上相互阴阳怪气。 祁言礼又用十分同情的语调说道:“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总不能是霭霭甩掉你跟我在一起之后,你才幡然悔悟发现你早就爱上了她吧?” “阿悟,你觉得这种东西说出来不好笑吗?就算霭霭听到你内心的真话,你猜猜她会认为这样不值钱的爱究竟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感情本身呢?” 相识多年,两人终究太过了解彼此。 祁言礼两句话戳中方知悟的死穴,把他气得唇角肌肉抽动。 就在方知悟思考要不要直接拆穿祁言礼的阴暗性格时。 磕哒—— 玄关处又传来大门开启的提示音。 这次来的人会是谁,就算用脚指头思考也能知道。 方知悟仗着个子高出祁言礼几厘米,又没有生病,立刻转怒为笑奔向了进门的池霭。 “宝贝,你来啦!” 池霭被这个过分热切的昵称给叫得脚步一顿。 下一秒,视线又跟从祁言礼卧室转出来的家庭医生迎面对上。 她静止须臾,被动承受着方知悟顺势挽在自己小臂间的健壮胳膊。 “池小姐,我已经给祁少爷的房间做完消毒了,下一步就要开始给他看病。” 提前得到过方知悟的叮嘱,家庭医生尽职尽责地同她汇报着。 “噢,好,麻烦您了。” 池霭的目光搜寻在祁言礼的所在。 瞧见对方正在一边不停咳嗽一边佝偻着身体坐在客厅,病弱憔悴的模样和自己身边神气得像只漂亮小公鸡的方知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池霭不禁对弱势的一方天然产生了几分关切之情。 她不动声色将手臂从方知悟的桎梏中抽出,来到祁言礼所坐的沙发后慰问道:“言礼,你怎么坐在这里?房子里又没开地暖,你穿得这么少,当心着凉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好多了。” “刚才阿悟也是怕我无聊,拉着我在沙发上说了会儿话而已。” 这种看似开解实则告状的话语,方知悟又怎么会听不出。 他笑容一僵,下意识看向池霭的方向。 却见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摆手招呼道:“阿悟,过来把言礼扶进卧室。” …… 经过家庭医生的检查,祁言礼被确诊为着凉引起的发烧,还伴随着急性扁桃体炎。 他给祁言礼开了退烧消炎药,又叮嘱祁言礼饮食清淡、多喝水、注意休息。 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高明,有了他的诊断,得知不是什么大病,池霭也放心许多。 有外人在,她不方便亲自动手,指挥着方知悟忙前忙后给祁言礼端茶倒水掖被子。 方知悟听话照做,毫无怨言,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关怀起水温合不合适,被子够不够厚——转变之大,几乎让池霭怀疑他是不是像某些仙侠小说里的剧情一样,被人给夺舍了。 “话说,阿言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记得我和你认识这些年,除了高中校庆的那次也是像你现在这样严重,其他时候,你好像连咳嗽一声都很少见吧?” 方知悟绕到床尾,把祁言礼漫过床沿的被子拣了回去放下,口中状似无意地絮絮道。 池霭惊奇道:“言礼高中也有过这么严重的情况吗?会不会是那会儿留下的后遗症?” 眼见池霭问出自己设想的问题,方知悟瞥了祁言礼一眼,又道:“就是学生——” “阿悟,都陈年往事了,还提这些做什么呢?” 祁言礼微笑阻断他的话锋,背着池霭和家庭医生转向他的眼睛带上沉甸甸的警告。 “诶,阿言,其实说说也没什么嘛。” “我是挺佩服你的,为了达成目标对自己够狠,竟然在冬天跑了那么久的冷水澡。” 仿佛薄纱遮掩着真相的表面,方知悟不曾说清前因后果,只是意味不明地抱起手臂,懒懒倚在一旁,“我要是有你的决心,估计我爸也不会叫我哥来掌管方家未来的事业了。” 池霭隐约觉得方知悟所指的意思是,祁言礼这一回的病不像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她按捺内心的思索,知晓此刻不是追问的场合,也只是笑着说道:“好了,折腾了这么久,我们不要打扰言礼休息了,阿悟,你跟我一起走吧?” 家庭医生会意先行走了出去。 第二个是方知悟。 等到池霭要走的时候,急欲同她解释方知悟挑拨离间言语的祁言礼拉住她的衣袖。 第84节 感觉到手畔附着的重量,池霭转头看了看先走两人的位置,又回过脸来小声安抚床上的青年道:“你先休息一下,我不走,把方知悟送走就马上回来。” 第75章 方知悟开来的跑车仅有两个座位。 既然三人都要回去, 那么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有个人要打车回家。 家庭医生没有坐进车里,识相地提出告辞:“少爷、池小姐,那我就先走了。” “好, 车费我会报销。” “不用, 你跟阿悟一块儿回去。” 两道决定相反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等家庭医生反应,听见池霭话语的方知悟显然不太高兴。 他抱起双臂默默盯住池霭,纤长的眼睫垂坠下来半遮着眸光,薄唇抿成一条线。 而池霭不为所动地下达命令:“李医生, 你坐到车里跟阿悟一起回去, 我新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 走回去也要不了几分钟,不需要特地开车送我。” 孤身站立在原地的家庭医生感觉到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少爷的未婚妻,他谁也得罪不起。 对峙一分钟,方知悟再次让步,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那你就听池小姐的话。” 最后家庭医生坐进了车里,池霭又被方知悟拽着手腕拉到一旁说话。 “你还要留在祁言礼家吗?” 方知悟道, “要是被李医生看到,不知道会怎么想。” 池霭淡定应对着他:“我会等你把车开走了再进去。” 眼前对方心意似铁无法撼动, 方知悟只能勉强用祁言礼生病的事实找补道:“我这么说也没有别的意思……祁言礼他病得这么严重, 我怕你分神照顾他, 再被他给传染了。” 方知悟何时用过这么迂回的态度说话? 但池霭到底算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方知悟态度委婉,她也就对他露出些和颜悦色。 “谢谢你的关心, 阿悟。” “我会注意的。” 方知悟得了感谢并不显得开心。 他小幅度转动着眼珠, 为着想要留下来跟池霭搭会儿话而绞尽脑汁想话题。 却听见那头冷不丁问道:“阿悟,其实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方知悟抬起眼睛。 “你在言礼床前没说完的那些话, 我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其实方知悟的人生信条是不爽就明刀真枪,不要在背后说人是非。 可对象是祁言礼,祁言礼又做出了居心叵测靠近他成为好友,接着利用这层身份勾引池霭,撬走他未婚妻的恶劣行为,方知悟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稍作思考,就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给了池霭:“高中的时候我们学校实行封闭管理,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我就和祁言礼住了间两人宿舍。” “那段时间学校活动很多,马上要举办校庆,校庆结束又要举行学生会会长换届选举。祁言礼是学生会的副会长,和他身处同一职务的还有我们班的另外一个同学。” “贵族学校,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那个同学名望挺高,最重要的是家庭背景不像祁言礼的母亲那样存在污点,当时学校领导和其他学生会成员们也更属意他来成为下任会长。” “大概祁言礼也不甘心吧,毕竟他总是什么事都要努力拿到第一。” “就在校庆开展的前一天,我下课回去,看到浴室的门半敞着,像是有人刚洗完澡,浴缸的水剩了一大半,而祁言礼穿着衬衫制服裤正在镜子前擦拭头发。” “我也没有多想,只着急上厕所,就让祁言礼先出去。” 方知悟的话音停在这里微顿,他不由自主同池霭对视一眼,缓缓把察觉到的真相说出口:“我上完厕所,不小心碰到了浴缸的边缘,往日如果用热水洗澡,整个浴缸摸起来都是温暖的,可那天不一样,明明还剩下很多水,不至于马上就冷了,结果浴缸却是冰凉的。” 那时正值冬日。 不像炎热的夏季,男生有的时候为了排解燥意会选择洗冷水澡。 方知悟百思不得其解,祁言礼为何要用冷水沐浴。 第二天还着凉发了高烧,上课差点晕倒,还是自己把他送进了医务室。 后来看到祁言礼拖着病体,把校庆举办得那么成功,也因此翻转了口碑,赢得了他人的支持——方知悟才后知后觉想到,或许这是一出苦肉计。 但作为朋友,他并不觉得祁言礼手段低劣,只说何必为了一个学生会的职务那么拼。 祁言礼没有承认,歪着头用疑惑的笑意说着“阿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方知悟也就放弃了追问,把它当做一个秘密埋藏到心底。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 祁言礼会把这样的心机手段,用在追求池霭上。 他望着池霭流转不定的眸光,生怕对方认为自己吐露的真相,仅仅是一次打击情敌的挑拨离间行为,连忙并拢手指朝天道:“我说这些话,只是想让你留点心,祁言礼在你面前的样子并不是真正的他自己。我希望你不要为此受伤,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池霭瞥了眼他竖起的手指,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说谎。” “因为你说谎的时候我每次都能看出来。” 她前半截话表现出来的信赖令方知悟十分受用,甚至心里有点喜滋滋。 但后半截话,又叫他下意识感到有些心虚。 他以前对池霭说了不少谎。 有些是不想应付她的时候随意找的借口。 有些又是脾气上来了不想听她的话而胡搅蛮缠扯的理由。 ……所以那些池霭也都知道吗? 但池霭不会给他答案。 她伸手拍了下方知悟的肩膀,安抚他道:“好,阿悟,你告诉我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去回去吧,我还有些话想问问祁言礼。” 方知悟幻想着池霭给祁言礼一巴掌,将他毫不留情甩掉的场景,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差点转身要走。 又临时想起来,拉着打算离开的池霭说道:“对了,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我妈现在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晚宴,会邀请一些关系好的朋友亲戚来,她希望你也能去。” 这是早就谈定的义务,池霭不会拒绝。 她答应下来:“你把具体的时间发给我,我会准时参加。” 于是方知悟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趁着池霭不注意飞快地凑过去抱了一下她,在她耳边道:“那到时候见。”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了跑车的方向,反手挥了挥同池霭告别。 方知悟没说的是,他以江晗青的名义也给祁言礼下了邀请函。 这个宴会,祁言礼也会到来。 …… 池霭目送方知悟的车开出小区,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往回走。 走到祁言礼家的大门,她才发现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连门都没有完全关上。 她心里思忖着方知悟告知的秘密,没多想就推开门的缝隙走了进去。 獭兔绒的拖鞋又暖又轻,厚实的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不了多大的动静。 靠近祁言礼关闭的卧室门时,池霭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冷不丁听见了隐约的讲话声。 池霭从来没有听到过用这种态度说话的祁言礼。 语速颇快,语调阴鸷,像是伸手触碰就会破开血肉的锋利刀剑。 “废物,勾引人你都不会吗?” “我把你送到祁柏庭身边是给我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来给我制造麻烦的。” “祁柏庭喜欢喝茶,我会派人来好好教一教你这方面的技艺。”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我不介意换个人,把你送回你来的地方去。” 他的声音在过程中拔高了一些,呈现出几分激烈。 说到结尾,又舒缓下来,重归游刃有余的姿态。 池霭静静站在门外,等到他打完电话也没有进去,脑子里快速把听到的话串联起来。 祁柏庭是祁言礼的父亲,他一向在她的面前对其尊敬有加。池霭也疑惑过归根究底,祁柏庭是祁言礼母子一生不幸的根源,为何每逢祁言礼提起他时,却仿佛从未有过半分怨恨。 或许方知悟的话是对的,自己所看到的祁言礼,并不是全部的祁言礼。 等到差不多的时间,池霭才收拾好脸上的表情。 她悄然无声地退后十来步,又刻意制造出前进的脚步声。 按下把手,推开门,原先还精力十足威胁着电话那头的祁言礼,正侧卧在双人床上,鹅绒被遮住他了他的口罩和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充满惊喜的眼神。 “霭霭,你这么久才回来。” 他用手撑在床沿勉强坐了起来,颇为可怜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直接跟阿悟离开了。” “我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演戏是池霭的强项。 她在大学选修的解放天性表演课上,经常能得到授课老师的表扬。 她说完这句话,顺势弯曲膝盖,保持着一定距离坐在祁言礼的床头,将发现祁言礼真面目的了然隐藏在眸光之后,映入对方眼底的表情荡漾开欲言又止的迟疑。 几乎不用细想,祁言礼就立刻猜到了池霭的犹豫肯定是为着方知悟说过的事情。 欣喜的神态凝固在他的面孔之上,随之攀升的是几分不安和疑惑。 他遮掩在被子底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床单,小心翼翼地问道:“霭霭,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是我刚才面对阿悟的时候做错了什么吗……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没关系的。” 第85节 池霭想,既然祁言礼开了这个头,那么听听他口中的说法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佯装纠结几秒,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话风:“刚刚去送阿悟和李医生的时候,阿悟拉着我,非要跟我说一件事,所以才回来得晚了点。” “是高中的事情吗?” 祁言礼试探道。 池霭缓缓点头,又像是认为这样怀疑不好,替自己补充道:“其实我也不会相信他。” “没什么的。” “霭霭,没什么的。” 祁言礼的安慰迅速跟在池霭的补充之后,他听着池霭的话,眉宇间的温柔缱绻更深,用探出被子的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手,“我说过,只要你想知道,我什么都不会瞒着你。” 接下来,池霭从祁言礼口中得知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 在这个版本里,祁言礼确实泡了冷水澡,可不是出于自身意愿。 他洗了一半想换一池净水,却发现热水器坏了,水龙头里流出的只有冷水。 祁言礼的身上都是泡沫,头发也湿漉漉地拢成一团。 这种情况肯定不能出门找宿管报修。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就着用冷水洗完。 所以着了凉,第二日才会发烧生病。 至于方知悟说的他凡事都想争第一,确实如此。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生了病也不想把学生会会长的位置拱手让人。 祁言礼颤抖着沙哑的嗓音解释得诚恳,言语之间也没什么明显的漏洞。 方知悟只是碰了下浴缸的边缘,又没检查过热水器的具体情况,怎么能说他是故意。 听完祁言礼叙述的真相,池霭的眉峰无意识皱起。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覆盖在手背上那只大手便用了点力气将她握紧。 “霭霭,你不相信我吗?” 祁言礼借助口罩的遮挡,将脸凑到她的面前,瞳孔湿漉漉的,像是要哭了。 “怎么会呢?” 望着他和窗外夜空一样黑的眼睛,池霭缓缓说道,“比起方知悟,我当然更信任你。” 第76章 方家的家庭医生开的药很有效果。 经过两天的休息, 祁言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除却偶尔响起的咳嗽,他的整张面孔之上已然不见病容。 抽空照顾祁言礼的这段时日, 池霭才得知他也要出席方家的宴会。 江晗青命人发出的邀请函没有直接送到祁言礼的手上, 而是辗转着寄到了祁家本宅。 祁柏庭亲自收下的结果就是,祁言礼失去了拒绝的权利。 他必须陪伴祁柏庭一同出席晚会,和方家以及各路潜在的生意合作伙伴打好关系。 池霭不知道方知悟这么做是想干什么。 都已经撕破脸了,再在象征关系亲近的场合见面, 不会感觉到尴尬吗? 她打去电话询问方知悟, 得到的答案却是懵然不知的无辜。 “啊?我老妈也邀请了祁家人吗?她根本没跟我说拟定的名单上到底有谁。” 池霭当然不会相信方知悟真的置身事外。 她只能暗自警惕着。 - 十二月三十一号晚。 池霭乘坐方家派来的豪车, 进入了半山庄园。 半山庄园严格来说是一个建筑群。 方家人的起居日常均在正中央占地面积最广阔的主宅,右侧的别墅用来举办规模稍大的晚宴,左侧面积最小的别墅,则是除宋妈之外,其他长久服务于方家的佣人们的住处。 按照江晗青的个性,她不喜生人太多。 因此这次的宴会也不过邀请了二三十位亲朋好友,以及同方家有合作往来的生意伙伴。 池霭身穿露肩高腰的礼服, 挽着方知悟的小臂走入右侧别墅的大厅,头顶水晶吊灯的映照之下, 穿梭在香槟塔和满铺蕾丝绸布的欧式长桌之间的客人们均为成双成对。 想来携带男伴或者女伴到来, 应该是江晗青的要求。 池霭注意到就连她那位单身到四十岁的弟弟, 也带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来。 面对池霭目光中闪过的不解, 方知悟解释道:“今天不仅仅是元旦晚宴,也是我爸妈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 所以她希望参加宴会的客人们都能带个伴来, 也算取个吉利意头。” “阿姨叔叔的结婚纪念日,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也没准备个礼物, 两手空空就来了。” 得知真相,池霭压低嗓音,小声埋怨着方知悟。 而方知悟取过路过佣人手中托盘上的红酒,又另外选了一杯橙汁给池霭,轻快地说道:“就是因为不想收礼,我妈才没用结婚纪念日的名义,你看别人也是空着手来的。” 两人站在别墅的一角,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的身影很快落入他人眼里。 注视着儿子和未来儿媳亲密相处情形的江晗青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她结束这头和弟弟的交谈,满脸笑容地走到了两人的面前:“霭霭,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池霭的手条件反射着和方知悟握到一起。 “是阿悟亲自为我挑选的礼服。” 她微垂下巴,接过话茬,带着一缕显而易见的羞涩和抱歉对江晗青说道,“不好意思啊江阿姨,我才听阿悟说起今天是您和方叔叔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只能在这里祝愿您和叔叔恩爱到白头了。” 池霭的祝福把江晗青逗得眉开眼笑,她把池霭的手从儿子的指间抢过来握在掌心:“可不就是恩爱到白头了吗?阿姨年纪大了,人也老了,现在就已经有白头发喽。” “怎么会老呢?” 池霭与方知悟交换视线,忽而眨了眨眼,略带俏皮地笑道:“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和阿悟说,阿姨您和四十岁的江小叔站在一起,都不像姐弟,反而更像是兄妹呢!” “你这孩子!” 江晗青听完话,回过头看了眼还在往这边招手的自家弟弟,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宴会的气氛不错。 谁也没有提起生意上的事情,只是像暌违已久的朋友那般交谈说笑。 未到整点开场,池霭和方知悟陪着江晗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方知悟正说着他放养在马场里的纯血马生了匹小马驹的事情,江晗青的目光却转向了别墅的入口处,随即低声说了句:“你和霭霭先玩,妈去招待下客人。” 能得江晗青亲自迎接,要么私交不错,要么身份贵重。 池霭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见四个人下了加长的宾利,从门口缓缓入内。 两男两女。 一对中年人,一对青年人。 年轻的跟在年长的身后,恰是与池霭有着密切关系的的祁言礼。 他穿着深青色的三件套西装,臂弯间挽着一只戴有丝绒长手套和方形彩钻戒指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是位个子高挑的女人,梳着利落的背头,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身上材质同样为丝绒的漆黑礼服裙将她衬托得如同一只优雅、凌厉、冷艳的黑天鹅。 “柏庭,令荷,感谢你来参加我举办的元旦晚宴!” 江晗青率先对为首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发起问候。 紧接着又对站在他们身后的祁言礼和年轻女人道:“诗蔚,言礼!你们也来了!” 江晗青和站在祁言礼身边的女人短暂地拥抱在一起,行了个国外常见的贴面礼。 她的眼睛微微弯起,面孔上的欢喜之意不加掩饰。 方知悟也在看那个女人,不过却把大半的注意力放在了同自己站在一起的池霭身上。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压抑着内心涌动的雀跃情绪,为池霭介绍道:“前面的那对夫妻,就是祁伯父和他正牌老婆庄伯母,至于挽着祁言礼的女人,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她的名字。” “国际名模vivichan,中文名陈诗蔚,春夏集团的继承人——虽然祁言礼不太愿意,但祁伯父可恨不得用绳子把他捆起来,明天就和陈诗蔚进入婚姻殿堂。” 尽管当初在听见这个名字时,池霭也进行过一番想象。 遗憾的是,陈诗蔚的长相和气质却和她脑海中的画面截然相反。 陈诗蔚无疑有张老天赏饭吃的脸。 五官英气秀挺,配上极具特色的狭长眼睛,光影涌动之间,有种雌雄莫辩的美。 方家和陈家早年常有生意往来,私交也算不错。只是陈诗蔚之前一直很低调地随同母亲待在国外,这几年成为享誉国际的超模之后才渐渐进入大众的眼帘。 方知悟拜托母亲把邀请函送到祁家,又特别说明需要成对入场,就是为了叫池霭看清楚一点——哪怕祁言礼嘴上说得再好听,回归现实,他依然是处处被亲生父亲掣肘的可怜虫。 祁柏庭尚且在位,祁言礼还不能够掌控祁家。 眼下他无法决定带谁出席方家的晚宴,显然未来也不能自己做主决定娶谁。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结局可想而知。 池霭的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人潮,与不自觉看向自己这里的祁言礼相对。 她从祁言礼的视线里望见了歉意和想要解释的焦急。 但池霭并没有露出多余的情绪。 她早说过不相信爱情,这辈子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第86节 就算祁言礼真的做出背弃她的决定,涉足未深,也不至于太难接受。 这里不是放任思考沉浸的场合,池霭按捺着脑海里升起的数道念头,随即弯起定格在祁言礼面孔之上的视线,向他投去礼貌克制的笑意。 “你不在乎吗?” 方知悟见池霭一丝难受的表情也无,心中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复杂。 他情不自禁俯落身体,贴着池霭的耳廓询问出声。 池霭不动声色道:“在乎什么?” “江阿姨只说需要带男伴或是女伴到场,又没说必须得带丈夫妻子。” 方知悟最拿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没辙。 他气一噎,又道:“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陈诗蔚是祁伯父亲自看中的儿媳妇,且一定要嫁给祁家未来的接班人,如果祁言礼不娶她,就等同于要放弃手上的一切。” “……你猜他会怎么选?” “祁言礼怎么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池霭像是听到有趣的笑话,微微偏转小巧的下巴,“我中意他,就跟他在一起,他要和别人结婚,我也会收回我的喜欢。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肉包子打狗,去了就回不来了。” 池霭的直白坦荡让方知悟陷入沉默。 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恍惚,难道像她这样的看法才是一段感情正确发展的走向,而自己内心如同泥沼般陷入便再难自拔的爱意,则为扭曲而不健康的畸形产物? 不过方知悟的无言没过太久。 两分钟后,祁柏庭带着庄令荷前往方家家主方鉴远所在的方向。 江晗青又伴着祁言礼和陈诗蔚走了过来,用欣慰的语气对这两双她心目中的璧人感叹:“霭霭和阿悟在一起,诗蔚你也有了着落,真好啊,大家以后更是一家人了。” “阿姨,其实我和诗蔚只是朋友。” “这次也是因为我临时找不到女伴,她才仗义陪我来的。” 祁言礼不合时宜的话语,令得江晗青感到些许的尴尬。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故作明了地说道:“好好好,都是朋友,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哪怕你父亲再满意,年轻人之间也是要经过相处,才知道未来合不合适的嘛。” 江晗青的话,也是给了祁言礼一个台阶下。 朋友不朋友,他们俩懂得,别人当然也懂得。 上流圈层之中,又有几对夫妻是全然凭借满腔爱意而登记注册的。 就连江晗青和方鉴远之间,也伴随着先婚后爱的过程。 过往的祁言礼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可此时此刻,池霭就在他的咫尺距离,他也顾不得今天的对话传到祁柏庭的耳里,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只张口唤道:“江阿——” “阿言,江伯母说的也没什么问题。” 陈诗蔚用了点力气按住祁言礼手背上的脉络。 硬质指甲扣紧血管的痛楚消弭了青年接下来的话语。 陈诗蔚见他安静,这才得体缓和气氛,“未来怎么样,也都是从朋友开始发展的嘛。” 饶是江晗青这时也瞧出了两人关系的不同寻常。 她唇畔的弧度微滞,咳嗽一声朝手腕上的钻石手表看去。再抬头时,她温和地对他们说道:“快到七点了,晚宴也要正式开场了,那阿姨先去准备一下,你们玩。” “拜拜老妈!” 方知悟伸长胳膊,没什么正形地挥手同江晗青告别。 待眼前只剩下他们四人,他又转过头来,装成哥俩好的样子,用夸张的语调对祁言礼说道:“阿言,你病了这么久,我们都没怎么见过面,现在病好了,不来和我拥抱一下吗?” 说着,他完全无视了祁言礼的反应,手臂一展,用力扣紧祁言礼的肩胛骨。 热情而虚伪的拥抱中,他的语调游弋在祁言礼耳边如同毒蛇的红信:“祁言礼,你连出席我家晚宴的女伴人选,都没办法自己决定,还要带着来恶心霭霭——你怎么不去死啊?” 第77章 “晚上好!我谨代表方家, 感谢诸位亲朋好友的赏光到来。” “今天的晚宴不仅仅为了迎接新岁的元旦,也为了庆祝我与丈夫的结婚三十周年。” “这些年来,无数风风雨雨, 我们携手走过……” 七点到来, 晚宴正式开始。 作为举办人的江晗青站在别墅客厅正中央临时搭建的方台上。 身后是一道点缀鲜花的拱形装饰栏,自上而下悬挂着一只彩绸缠绕的金钟。 而江晗青脸上的幸福光辉,远比任何珍贵的装饰还要来得吸引宾客们的眼球,在万籁俱寂中, 她动情讲述着自己和丈夫方鉴远相知、相遇、相许, 三十年来忠贞如一的爱情故事。 台下。 沐浴在父母爱意之中降生长大的方知悟, 微笑着诅咒自己唯一的好友赶紧去死。 听完他阴冷的言语,祁言礼的唇畔也勾起回应的弧度。 他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平淡,仿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只是抬手回拢在方知悟的肩头,模仿着对方的姿势凑近耳畔,用气声一字一顿反击道:“我是身不由己——可是阿悟,如此自由自在的你, 还不是把一切捧到霭霭面前,照样被她不屑一顾。” 方知悟如糖分般过度甜腻的笑容一滞。 几秒后, 语调中淬上了寒冰。 他在背开众人视线的逆光中警告着祁言礼道:“祁伯父也在这里, 为了霭霭着想, 我劝你今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要转向我们。” 他们的相拥不断加重力度。 仿佛要就此将情敌扼杀在自己的手臂之间。 而后随着江晗青的讲话告一段落,又默契地松开彼此, 退回到各自的女伴身边。 不远处, 身穿洁白制服的佣人们推着一个三层高的、神圣而浪漫的裱花蛋糕缓缓出场。 眼见晚宴进行至重要环节,生性严肃的方鉴远为了博得爱妻高兴, 亲自走上方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江晗青的手,同她一起切下最顶端的小巧玲珑的六寸蛋糕。 所有到访的宾客安静地注视着这庄严的一幕。 当象征情深义重的蛋糕被长锯齿刀一切到底,他们又不约而同地鼓掌道贺起来。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友善的起哄声从客厅的四面八方响起。 江晗青常年苍白的面孔上随即荡开欢喜的绯色,大大方方和方鉴远紧紧拥抱在一起。 池霭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仰望着这对相爱的夫妻。 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也许生活中真的有真爱存在。 然而自己的身畔,无论亲情亦或爱情,都是一团乱麻。 方鉴远和江晗青象征性地在蛋糕上切下一刀,接着三五个手脚麻利的佣人又将剩下的、分量十足的两层分割成规整的小块,分送到每一位立在台下的宾客手中。 池霭小口小口品尝着手上盛开着逼真玫瑰的一块。 旁边的侧厅悄然开启,灵动的华尔兹乐声从中传出。 “那么,预祝大家今晚一切开心。” “等到十一点的最后一分钟,我会回到这里,敲响钟声,陪伴大家迎接新年到来。” 江晗青说完这句话,就牵着方鉴远的手一起下场了。 她远远望见池霭的目光一瞬不瞬追随着自己,便以口型和动作朝他们这边比划道:“旁边的舞会厅开了,你们几个年轻人不去跳舞吗!” 方知悟会意握住池霭的手腕,征询意见道:“那我们就去跳一支吧?” 池霭点头表示同意。 陈诗蔚也客气地叫上了祁言礼。 舞会厅的灯光远比别墅正厅更加明亮和辉煌。 《蓝色多瑙河》的经典乐章洋溢在每个角落,连墙缘突出的坚硬棱角也多出几分悠扬。 池霭和方知悟一起步入舞池之中。 在他们的不远处,是祁言礼和陈诗蔚相叠的身影。 两手交握,两手相拥,跳跃着流光的裙摆翩跹之中,池霭伴随方知悟开始跳舞。 出于对舞伴的尊重,她没有再将注意力投向他人。 她的舞步流畅而标准,是大学三年每个放假周末勤学苦练的结果。 跳着跳着,方知悟隐约感觉到舞蹈的主导地位逐渐来到了池霭的手中,便压低嗓音小声感叹道:“还记得许多年前你和我第一次跳华尔兹,整场下来差点把我的脚踩肿。” 方知悟用的是夸张的说法。 不过在他的回忆里,初次接触华尔兹的少女笨拙的身影怎么也无法和如今的池霭重叠。 池霭不会告诉他,在一次洋相之后,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去掌握这项技能。 她趁着一次动作的相贴,在方知悟耳边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变了,你也变了。” 方知悟后撤一步,和她相触即分,挑眉示意道:“怎么说?” “过去的你从来不知道忍耐和克制是什么。” 随着乐声的加快,池霭裙摆摇曳的幅度变大,平稳的呼吸也带上些喘,“现在我看到你和祁言礼拥抱着虚与委蛇的模样,就清楚你已不再是昨天那个思考方式简单的你了。” “恭喜你啊,阿悟。” “你终于长大了。” 池霭的话语让方知悟想起年少时听过的,已经记不起名目的口水歌,只记得故作深沉的男声总会反反复复歌唱着一句对于轻狂岁月的总结:长大就是当你明白什么叫做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他在和池霭的感情里碰得头破血流。 也终于品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方知悟咧开嘴,想要表现出洒脱,面上的表情却不由自主透出几分苦涩。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你会更喜欢现在的我吗?” 第87节 更喜欢。 池霭不懂连喜欢都寥寥无几,何来方知悟口中的比较级。 她在音乐声中抬高方知悟的手臂穿梭而过,仿佛偶尔感到疲倦的蝴蝶栖息在他的胸膛之上,又快速旋转着离开他布满广藿香气的怀抱:“阿悟,你不必问我喜不喜欢,只要自己认为舒服就可以。老实说,你身上最令我向往的特质,就是那股无畏而自傲的勇气。” 方知悟失笑道:“这几个词语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池霭笑了笑,没有说话。 有惑人的光亮从她的瞳孔中弥漫开来,直直映进方知悟砰砰跳动的心底。 他忽然意识到,池霭总是在一步一步变好。 如果自己改变得太慢,那么只会永远追赶不上她的脚步。 音乐声进入高/潮,又无可避免地放缓,逐渐进入结尾。 他们再一次靠近,像是感情里每一秒遭遇的若即若离。 方知悟不再渴望从池霭那里得到结果已定的答案,他的视线斜过池霭的挽起的黑发边沿,朝着祁言礼和陈诗蔚时而在这处靠近的背影投去一眼。 而后郑重地对池霭说道:“不管你的想法是什么,今晚都不要去找祁言礼。” 他加快语速,迎着池霭微微挑起的眼梢,倏忽打乱舞步顺序,在即将分离之际向前一步搂住池霭的后腰,厮磨着她耳廓凸起的软骨,充满关心意味地告诫道:“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祁伯父也在,若是被他察觉你和祁言礼之间的瓜葛,后果不堪设想。” “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祁伯父动不了你,只会狠狠惩罚祁言礼。” “可如果将来我们解除婚约,你就会变得很危险。” 方知悟口中说着不愿提及的残忍现实,在心里发出一阵叹息之后,放任自己的冲动,薄唇轻轻吻上池霭耳廓顶端的鲜红小痣,“霭霭,我知道爱情对你而言不过是生活乏味时的调剂品,可我还是想要多嘴叮嘱你一句,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保护自己。” 池霭有些意外方知悟竟也会说出这样,像是一个真正的年上者才会说出的话题。 恣意、任性、高傲、矜慢的标签在他的灵魂之中渐渐淡去。 此刻的方知悟更像是祁言礼,像是方知省…… 总而言之,不像是他自己。 难道仅仅因为好兄弟挖走了墙角,他就可以变得这么懂事吗? 池霭本能地体会到几分茫然和困惑。 但时间没有再给予她观察亦或试探的机会,几个连绵递进的音符之后,《蓝色多瑙河》来到尾稍,而浸染在音乐中翩翩起舞的男女也完成收尾动作,彼此示意曲终礼仪。 池霭提起裙摆,朝方知悟半弯膝盖致礼。 而方知悟把右手横放胸前,回以俯身鞠躬的礼节。 池霭望着他跃入眼帘的漆黑发旋,忽然轻轻说道:“谢谢你,阿悟。”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 轻柔甜润的声音如月光自方知悟的头顶洒落。 他原本以为池霭不会有任何回应。 骤然听到这句道谢,扩大的灰绿瞳孔先他的脑海一步做出了真实纯粹的反应。 ……他真的,很高兴。 …… 一曲舞蹈结束,两人的心跳和呼吸都有些快,便离开舞池,向着供应饮品的长桌走去。 方知悟做好了今晚贴身护卫池霭的打算,并决意寸步不离。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刚刚殷勤地为池霭选出一杯草莓汁,后肩就被人拍了一下。 转头,是从方鉴远和江晗青那边无声无息过来的方知省。 “阿悟,母亲有事情找你。” 方知悟心底暗忖不好,拖延着时间问道:“老妈找我有什么事?” 方知省面色不显,但池霭模糊感觉出他的心情不是太佳。 他对方知悟说道:“是重要的事,你过去一趟就知道。” 方知省的性子与方鉴远相似,他说事情重要的言下之意,就是方知悟必须过去一趟。 方知悟见拒绝不得,便转动眼珠四处搜寻了一圈祁言礼的踪迹。 好在,华尔兹结束后,祁言礼也不见踪影。 只剩下陈诗蔚靠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低头回复着手机消息。 方知悟稍稍放下心来,他叮嘱池霭:“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快去吧。” 池霭颔首。 只是在方知悟转身之后,她又收到了来自方知省视线的长时间停留。 这几秒的停留令池霭心生微妙之感。 她望着兄弟两人身形相似一前一后的身影,再回过神来,摆弄手机的陈诗蔚已然来到了同一张长桌的另一端。陈诗蔚端着晶莹的香槟杯,亭亭玉立地站在桌对面,对她笑道: “池小姐,其实我清楚你和阿言的关系。” “舞会厅的空调温度太高有些闷,要不要和我出去走一走?” 第78章 方知悟跟在方知省的身后, 走进以供江晗青整理妆容的休息室。 方鉴远也在。 加上他们两兄弟,正好一家四口,整整齐齐。 方知悟的印象里, 每当父母做出这样召开家庭会议的架势, 就意味着有重大事情宣布。 他连忙收起散漫的表情,和方知省并肩坐在江晗青身畔的沙发上。 待他们坐定,正在调整胸针位置的江晗青抬起头来,欢欢喜喜地说道:“阿悟, 我刚才和你父亲商量了一下, 明年霭霭就要大学毕业了, 要不你们的婚期就定在明年十月吧?” 方知悟愣怔一秒。 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方知省领着自己进来时面色不太好看。 他下意识看向站在江晗青身后沉默到如今的方鉴远,尽管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方知悟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担忧江晗青的身体情况,即便不认同也在强行忍耐的负面情绪。 一时之间,休息室内无人出声。 江晗青困惑地问道:“阿悟, 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是不想结婚吗?” 思及自己目前和池霭的关系进展, 方知悟只能勉强笑道:“霭霭就算大学毕业, 也才二十三岁, 现在都提倡晚婚晚育, 这是不是有点太早——” 他话没说完,就被站起身的江晗青打了下脑袋。 拧起精心描画的眉毛, 江晗青微冷神色, 打量着自己吃痛五官皱在一起的儿子。 片刻后,她沉声质问道:“你这些年老在国外晃荡着不知道回家, 是不是有外遇了?我警告你,霭霭的母亲是我的好朋友,霭霭在我眼里和你还有阿省没有任何区别——你要是背着霭霭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我就叫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方知悟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找的借口,竟然能引得母亲联想这么多。 他揉着脑袋,语调略急地解释道:“老妈,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之所以会这么说,还不是因为霭霭的工作实习期就很忙,太早结婚她顾不上另一头,会影响岗位晋升的。” 江晗青颇有些不以为然:“再怎么晋升,也只是个高级打工者而已。我们方家江家努力耕耘那么多年,不就是希望你们这些孩子出生就赢在起跑线吗?我都想好了,你们结婚后,如果霭霭还是想要专注事业,那我就出钱给她开个公司,让她自己做老板。” 眼前母亲都这么打算了,方知悟又能反驳些什么。 他思忖几秒,又道:“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得尊重霭霭的意愿,先问问她再说。” 顺着方知悟的言语,江晗青忽而想起什么,叹息一声道:“霭霭这些年,也真是独立得叫人心疼,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她,明明是个喜欢赖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小女孩,如今……”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萦绕着幸福光辉的面孔上,随之蒙上了一层暗淡。 最后,江晗青再次叮嘱方知悟:“你一定要对霭霭好,她也是你的家人。” 这边说完,还要接待客人,方知省带着方知悟告辞出去。 他没有选择最快能够到达舞会厅的道路,而是绕到通往花园的后门,望着在景观灯的辉映下,显得葱茏而缄默的花草树植,对方知悟发出邀请:“我们沿着这里走回去?” 被江晗青通知完尽早结婚的方知悟心情也有些复杂和沉重。 他闻言一点头,陪伴自己的兄长一同走入夜幕之中。 花园的曲径旁树立着几丛修剪成不同式样的植物塑像,方知省环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终于忍不住跟方知悟发泄起自己的不满:“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母亲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池霭失去母亲,她就一定要赔个儿子到池家?” “我认同徐伯母是母亲的恩人,是我们方家的恩人,可是补偿的方法分明有很多种,像扶持池伯父那样,给钱给人脉给项目不就好了吗?” “阿悟,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跟池霭结婚!” 最后一句话,方知省的语调也有些重。 在他看来,池霭和方知悟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是简单的家世差距,而是不合适。 池霭聪明、冷漠、理智,绝非会愿意为爱退让隐忍的人,而方知悟又在万千宠爱和围绕重长大,他向往一切纯粹的东西,纯粹的偏爱,纯粹的信任,纯粹的感情。 倘若他们真的在一起,池霭给不了方知悟想要的,方知悟也很难成为池霭欣赏的类型。 天长日久下去,他们只会成为一对怨偶。 方知省舍不得自己的弟弟品尝爱情的苦楚,也不愿他陷在感情失衡的泥沼中难见天日。 他难得发挥兄长情怀,坦心剖怀地对方知悟说了许多。 然而说得口干舌燥,作为唯一听众的另一人也始终不置一词。 过去几年,兄弟俩每次私下相处,方知悟总会抱怨和池霭解除婚约的日子遥遥无期。 如今,他一反常态的无言,也令方知省意识到了不对劲。 方知省停下脚步,扭头去看落在侧后方的弟弟,迟疑地唤了声:“阿悟你……” “我知道你说的都对。” 第88节 “恩情是恩情,婚姻是婚姻,两者不应该被迫捆绑在一起。” “可是哥。” 有像是潋滟的水光,又仿佛泪痕的碎影在那双绿松林般的瞳孔间转瞬即逝。 方知悟苦笑起来,“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怎么办?” …… 冰凉的夜风里,花园的另一侧,另外两道身影也在端着高脚杯交谈。 池霭和陈诗蔚肩并肩相望着深处被阴影覆盖的风景,她抿下一口酸甜清新的草莓汁,才发觉陈诗蔚真的很高,相较穿上八公分细跟鞋足有一米七十多的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 她克制着注意力的游离,回过逸散到其他层面的思绪,对迟迟不开口的陈诗蔚礼貌问询道:“说好了聊一聊,陈小姐怎么只和我站在一起欣赏夜景?” “抱歉,总觉得池小姐您的身上有种很舒服的东西。” “原本打算说些心里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只想和您一起静静享受美好的夜晚。” 修长手指抵在香槟杯的下方,转过面孔向池霭道歉的陈诗蔚眉眼间呈现出隐秘的笑弧。 就在这个瞬息,池霭陡然明白过来,对方身上难以描述的气质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脱离男女性别,仅对女性这个符号的追逐和迷恋。 池霭不动声色微笑道:“陈小姐很风趣。” “那也只对值得的人才风趣,譬如面对阿言,我是懒得风趣的。” 或许是因为远离人群,陈诗蔚刻意端起的大小姐腔调也弱化几分,她将掌心托在另一只手的肘部下方,目视远方直接道,“其实阿言从第一天被迫和我相处的时候开始,就和我坦白过,他有喜欢的人,就算这辈子不跟她在一起,也没办法和其他人发生感情。” “好巧,我也是。” 陈诗蔚吐出一口湿热的呼吸,慢悠悠地看着它在与空气接触化为模糊的白雾,继续说道,“不过我倒不是为了什么人而守身如玉,而是单纯无法接受和男人发生亲密接触。” “简而言之,我喜欢女人。” 由于心底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在听见陈诗蔚亲口承认时,池霭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 陈诗蔚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发亮问道:“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 池霭委婉道:“陈小姐的气质确实很与众不同。” “既然你能接受,那接下去的话就很好说啦!” 陈诗蔚靠近池霭一步,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撞上池霭的肌肤。 那种迎面而来的冷意,迫使池霭的后颈和胳膊迅速浮起细小的颗粒。 而更加使得池霭的心情出现微妙起伏的,是陈诗蔚随之而言的陈述:“我需要一个合法可靠的伴侣替我管理春夏集团,而阿言需要一个妻子帮助他夺得祁家的权利,我把这种往来看作是交易,所以虽然拥有纸质的结婚证明,但我和阿言只能算作利益捆绑的合作伙伴。” 池霭笑意不改:“好,我知道了,不过陈小姐向我解释你们关系的目的是?” 面对池霭的装傻,陈诗蔚也不生气:“阿言想跟你在一起,但失去祁家继承人的身份,他会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生吞活剥。你放心,我们俩的婚姻只是一场协议,结婚后我会长居国外,继续我的模特事业,不会回国来打扰你们。” 完成应尽的说明,陈诗蔚想,作为祁言礼的朋友兼合作伙伴,她已经努力将自己出现带来的威胁降到最低,好确保避免对方之间的关系出现破裂的因素。 她等待着池霭的答案。 然而池霭的神态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她笑意盈盈地颔首:“谢谢你的告知,陈小姐,等到你和言礼举行婚礼的那天,我会以朋友的身份出场,向你们献上鲜花和祝福的。” 陈诗蔚在说那些话时,脑海中模拟了很多种即将出现的场景。 愤怒是最寻常的。 也许会有讥讽,也许还有难过和无法接受。 她甚至做好了池霭冲上来和自己厮打在一起的准备。 但哪种想象,都不会是池霭现在的模样。 陈诗蔚几乎怀疑祁言礼是否把一场彻底的单相思看成了两情相悦。 她咬着嘴唇,找补道:“池小姐,你很在意婚姻的那层关系吗?我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是不喜欢被世俗和常规束缚的那种人。倘若你真的很在意,我会尽力去寻找更合适的代替我掌管集团的职业经理人,等过两年阿言彻底掌控祁家,我也会选择和他离婚。” “不,陈小姐,你认为的没错。” 池霭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温柔和漠然两种矛盾又和谐的特质,“我确实不在乎婚姻,也不是那么重视道德,但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隐瞒,更觉得和已婚人士来往太麻烦。” 陈诗蔚还想说下去,头一抬却瞧见从花园小径里现身的方家兄弟二人。 “阿悟。” 池霭将杯中的草莓汁一饮而尽,态度自然地走到方知悟的身边。 她和情绪不明的方知省交换视线,得体打着招呼,“知省哥。” 方知省见方知悟的表情在须臾的虚浮过后,变回了寻常,便没有在旁继续充当电灯泡,他和池霭、陈诗蔚一一回礼后,说道:“我还要招待客人,先走一步,你们玩得开心。” “陈小姐,认识你很高兴。” 池霭认为一场对话已经结束,自己也明确了对于祁言礼和陈诗蔚婚姻的态度,于是顺势告别道,“我要和我的未婚夫跳舞去了,失陪。” …… 今晚的交锋,陈诗蔚铩羽而归。 但她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反倒对池霭纤细的背影露出几分探究的兴味。 等到两人彻底不见踪影,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还不出来吗?” 躲藏在树植背后的祁言礼从一旁转出。 他专注地凝视着池霭离开的方向,手畔不远处陈诗蔚慢悠悠地道:“你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做完了,刚才我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看样子,你的小情人并不愿意等你。” 陈诗蔚称呼池霭用到的“小情人”三个字令得祁言礼绷紧下颌。 他随手拂去挂在西装上的落叶残枝,偏过面颊,用极冷的目光与陈诗蔚对上:“我只是让你和霭霭解释清楚,你会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可没有让你自作主张说些假结婚、两年后离婚之类的,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的决定。” 陈诗蔚仍旧是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态,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告诉她的不就是你心里的答案吗?相比其他冒险的做法,只有和我结婚才是最安全、最快速掌握祁家的途径。” “阿言,你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难道真会愿意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 陈诗蔚的反问尽管尖锐,却也是事实。 她和祁言礼早在国外留学时就相识,远非上流圈层中所传的那样不熟。 也正是因为清楚祁言礼个性深处的冷酷和利益至上,她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想要跟祁言礼在一起,池霭必须要花费时间等待——等待祁言礼离婚,等待得到一个名分。 陈诗蔚的话令得祁言礼进入漫长的沉默。 然而这份沉默并非真相被戳穿的心虚,他默默思忖着有些计划不能再缓慢进行,他要加快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扫清所有障碍,方能如愿以偿站在池霭身边。 不过这些真心话,他又有什么必要对着一个外人提起? 月色未至处的夜幕在祁言礼的五官轮廓处投下深邃阴影。 陈诗蔚观察着他,却难以分辨那阴影之后的真实表情。 就在她逐渐失去耐心,因着寒意想要先行回到别墅时,她又看见阴晴不定的青年抬起眼睛,宛若纠正常识错误一样认真地纠正她道:“有件事你错了,霭霭不是我的情人。” “从始至终,都是我在高攀而已。” 第79章 无论投身其中的人们想法如何, 时间却是从来不等人。 迎接元旦的最后六十秒,江晗青邀请池霭上台敲钟。 她们携手共握一只纯金小槌,和台下的宾客们倒数五个数字。 “五。” “四。” “三。” “二。” “一。” 咚—— 钟声敲响, 元旦来到。 漫天的喷射彩带混合金箔的碎片, 洒向立在台上的江晗青和池霭。 她们相视而笑,池霭平淡清秀的面孔也在万千华彩的簇拥中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她的目光温和坚定,像是无人欣赏亦能迎风盛开的野栀子。 而渴望将这朵栀子攀折在手的两位青年同处台下,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透着敌意疏离。 在宾客排山倒海袭来的响亮欢呼声中, 他们三人站成了结构稳定的三角。 难以抽身, 难以离析。 …… 晚宴结束后, 江晗青将池霭、祁言礼和陈诗蔚留在半山庄园做客。 天色已晚,面露疲惫的江晗青与众人打完招呼便乘坐电梯上楼休息。 池霭照例来到三楼为她准备的卧室。 她用惯的洗漱用品,喜好的品牌衣物,钟意的床纺风格,皆在这间房间里一一俱全。 泡了个简单的热水澡以后,池霭擦拭着湿透的长发,方才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今日与陈诗蔚发生的对话在她的脑海中再次闪现。 想象着和祁言礼告别分手的场景, 池霭居然在坚硬的理智之下捕捉了一丝细微的不适。 内心有一道尖刻的声音在对她发出嘲笑: “看吧,就算祁言礼为了你跳过海, 但在利益面前, 你还是成为了被抛弃的一方。” 池霭很难描述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在母亲去世, 父亲另娶的残酷现实里学习到, 唯有自己强大,才能游刃有余地选择。 第89节 这些年, 她也始终做着那个选择的人。 选择和方家达成交易, 选择大学就读的专业,选择今后要过怎样的人生。 怪只怪祁言礼的种种行为表现得太真。 真到甚至令她出现了瞬息想要将选择权交托一半到对方手上的犹豫。 幸好。 幸好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 池霭很快说服了自己, 也适时把仅对祁言礼升起的罕见情绪隐匿。 她对着镜子练习着素日示以人前的亲和笑容。 但触及微微弯起,却没有任何欢欣之意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压抑。 她尚未分清这股压抑感来自何方,位于浴室旁边的房门就被人轻轻敲响。 “霭霭,你睡了吗?” “我想进去和你谈谈。” 是祁言礼。 池霭本能推下了即将开启的吹风机按钮。 她很累,要在明日与祁言礼相见之前思考好如何处理这段关系。 眼下不适宜与他私下见面。 在她房间的两侧,是方知悟和方知省的房间。作为客人,祁言礼和陈诗蔚被安排在二楼。她不知道祁言礼冒着这样大的、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风险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祁言礼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池霭亦站在原地缄默了很久。 直到声响渐灭。 她又等了片刻,确认无人敲门后,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门把手。 方家的房子绝不似池霭居住的老式小区那样,开门时会发出陈旧的吱嘎声。 她开启得无声,而门外倔强站立的青年望过来的眼神同样无声。 尽管庄园的内部一年四季都处于恒温状态,但在深冬的时刻,为了在上楼时避免发出多余的动静而选择光着脚掌的祁言礼站在面前,依旧无可避免地令池霭体会到了一丝冷意。 惊讶过后,她压低声音:“你的咳嗽还没有好全,这是在做什么?” 祁言礼的目光低微到了尘埃里:“霭霭,可以给我五分钟吗?五分钟就好。” 两厢僵持之下,池霭只好将他放入房内。 她左右环顾,确定无人被惊动,随即将房门关紧。毛绒拖鞋在厚实地毯上犹疑地向后挪动一步,尚未来得及转身,就被祁言礼展开手臂自后向前紧紧抱住。 “我没有、没有答应要跟陈诗蔚结婚。” “那都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会跟别的女人登记注册。”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陈诗蔚去打扰你。” “霭霭,对不起……” 池霭的手不知该握哪里,只好用力抵在门把手上方骨节屈起。 她的头发处于半干状态,贴合身体的末尾仍会蜿蜒下淋漓的水痕。 她倾听着祁言礼解释的急迫话语,又在靠近后颈布料处感觉到温热的湿意。 在一片冰冷的黏腻中,这抹带着热度的触感格外鲜明。 池霭清楚从自己头发滴落的余水早已冷却。 那么这点热意只能是—— “祁言礼,你哭了吗?” 池霭放松了撑在把手上的力度,情绪不明地出声询问。 谁知身后拥紧自己的人一下子僵硬起来。 “没有、不是的……” 池霭鲜少见到如此语无伦次的祁言礼,她反手按住桎梏着自己腰肢的健壮手臂。 祁言礼的语调立刻上扬了些许,愈发手足无措:“霭霭,霭霭,你不要转过来……” 池霭充耳不闻,却是稍许加重力气一拧,就挣脱开来调换了位置。 她侧过身,见嘴上说着没有哭泣的青年,正可怜兮兮地垂着眼帘。 他浓长的睫毛像是阴雨天被雨滴打湿的蝴蝶般无助依附在眼眶。 随着池霭转过来的动作,受惊似地飞快抖索两下。 沮丧的、易碎的、哀求的。 所有有关脆弱的描述词交织在一起,便组成了她眼前的祁言礼。 池霭呼吸微滞。 她不得不承认,那股被压制的不适感再度攀升。 祁言礼应该是匍匐在她掌心的蝴蝶,她不允许起飞,他就没有任何向往自由的权利。 事业、地位、家族、财富…… 如果真的爱她,就不应该有任何东西比她还要重要。 池霭终于明白蛰伏在心里的不适,来源于自身过火又蛮不讲理的阴暗占有欲。 她并不以此为耻。 慢条斯理抬起纤细手指,仿佛对待易碎的玻璃制品般徐徐擦去祁言礼眼角的晶莹。 她温柔而克制地询问:“我也听过了陈诗蔚对于这种做法的解释——如果不这么选择,那你该怎么办呢,阿夜?为了跟我在一起,你会甘愿放弃即将拥有的一切吗?” 听到池霭问题的祁言礼却没有着急回答。 他收回拢在对方身上的手,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 笔直的锁骨,优美的身躯,结实的腹肌,逐渐袒露在池霭眼中,而最吸引她注意的,则是纹绘在正对心室的肌肉上方的花体英文。 belong to lily. 这并非是池霭第一次瞧见他身上的隐秘纹身。 事实上,在季雨时暂住在家的时候,池霭便已然将其细致抚摸品尝。 她小幅度侧动眼珠,注视着伴随呼吸上下起伏的那处皮肤。 而后被祁言礼抓住手掌,毫无犹豫地覆盖其上。 “你知道吗?” “纹身一旦完成,就算日子久了后悔,想要将它洗掉,也还是会留下痕迹的。” “没有陈诗蔚,哪怕你跟别人在一起,哪天上床了对方看到这点残痕也会觉得扫兴。” 池霭假装不懂祁言礼把这处纹身露出来的含义为何,语气轻飘飘地刺激着他。 刺激得青年眼眶越来越红,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随着睫毛颤动大颗落下。 他忽然敞着衣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将池霭整个拥入怀里,在她耳边哽咽着说道:“你不要我了吗,霭霭?你不要我了吗?我是属于你的,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就算我被父亲扫地出门,什么都没有了,这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真是动人的告白。 真是豁出所有的勇气。 池霭感受着承载在自己身躯之上的力度和热意。 动容之余,却突兀想起那日在对方卧室门外,不小心听到的种种隐晦筹谋。 她决定再给祁言礼一次机会。 于是带着足以迷惑人心的温情,低声朝他问询道:“阿夜,只要你所有东西摊开来献给我,我就不会不要你——不过,你真的从来没有骗过我什么吗?” 祁言礼的耳畔传来她恍若叹息的话语,想要说些什么。 一滴泪却又落了下来。 在彼此无言的相拥里,池霭的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池霭,你睡了吗?” 这次,是方知悟。 - 方知悟当然不是来捉奸的。 事实上,他是为着几个小时前,母亲要求他们早日结婚的话语,才会辗转难眠。 裹着被子再次在大床上侧翻一圈之后,方知悟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去找池霭聊聊。 池霭的房间距离他的卧室不过几十米。 方知悟套上睡衣长裤,打开门朝着目标的方向走去。 他停在池霭的门前,举手欲敲,却突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莫名的味道。 低调的木质香,带着一些雨后树叶潮湿的气息。 方知悟的手悬在门板的咫尺间迟迟未曾敲下。 他思索片刻,倏而想到这股香气,来自今天出席母亲晚宴的祁言礼。 祁言礼的香水味道停留在池霭的卧室前。 其中的真相不言而喻。 厚实的门板彻底阻挡了方知悟陡然变得凌厉的视线,他死死盯住雕刻在门上的米白色花纹,高速转动的大脑模拟起这扇大门背后正在上演的场景。 ……他们在做什么? 拥抱,接吻,还是上床? 第90节 方知悟只要想到最后的两个字,整个人就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微弱的理智提醒他,眼下不是个能够和池霭心平静气交谈的好时机。 而如同岩浆几欲喷发的情绪又爆裂地鼓动着他,敲开这扇门,去把祁言礼抓出来,他的未婚妻陈诗蔚就睡在上对池霭房间的二楼——他怎么能,怎么敢?! 方知悟用力地咬着嘴唇。 用力到唇齿之间隐约可以品尝到血液的腥甜味道。 可愤怒攀升到顶点之后,他又可悲地发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方知悟颓丧地转身想走,漫无边际的目光又飘过不远处的另一扇门。 ……对了。 旁边就是大哥,万一被听到。 至少不能,不能在家里。 方知悟的思绪仍有些混乱,但方知省的门扉像是一盏暗夜中的灯光,为他指明了方向。 他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服自己,调整着外泄的表情,敲响了池霭的大门。 两分钟后,大门打开。 洁白而宽大的浴巾包裹在肩头,池霭暂停擦拭长发的动作,挑起眼梢望着他。 “阿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池霭的语调不慌不忙。 方知悟听见她声音的刹那,却是下意识避开她的身影,看向了房间深处。 他踌躇两秒,又开口说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池霭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问道:“是很重要的事?” 母亲要他们尽早结婚,怎么不算大事。 方知悟尽量寻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是来打小三的正室。 “好,那进来吧。” 出乎方知悟的意料,池霭无比坦然地让开了进门的道路。 就好像他刚才在门前闻到的香气,仅是一种情绪过度进展产生的错觉。 方知悟带着拘谨走进了这间他来过无数回的屋子。 缀着浅粉蕾丝的鹅绒被平铺在床上,丝毫不乱,没有一点睡过的痕迹。 方知悟又把注意力放在梳妆台和灯光未亮的衣帽间上,企图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在床上,所以祁言礼会在哪里? 不好把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方知悟在靠近阳台的沙发前坐下。 池霭坐到他对面:“说吧阿悟,不过需要快点,太晚了,吹干头发我打算睡了。” 方知悟勉强收起因为猜测不能落定而感到悸动不安的情绪,对她说道:“是这样的,今天我妈把我们叫去开了个家庭会议,说起明年你大学毕业我们要不要结婚的问题。” 池霭不笑时也仿佛含情的眼波一滞,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她的平静没有给方知悟压抑的内心带来半分好受的感觉,他烦躁地捋了下头发,偏开眼神道:“我跟她说你工作很忙,如果这时候结婚,两边不好兼顾,肯定会影响事业前途。” 方知悟找的理由合情合理。 一旦结婚,从一个人结合为两个人,肯定无法再像未婚时那般随心所欲。 见他还没有说出江晗青的答复,池霭仅是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即开口。 果然,几秒后,方知悟又踌躇着告知她道:“我说是这么跟我妈说了,可她觉得为别人工作,职业晋升的上限太低,倒不如出钱给你开个公司,让你自己经营。” 江晗青的话借由方知悟的嘴中说出,令得池霭唇瓣微抿。 她依旧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方知悟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妈的话我没法接,我和她说一切都要尊重你的意愿,她听了表情不太满意,我猜测这两天你住在我家,我妈还是会想办法说服你。” “你自己要有个思想准备。” 方知悟将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话语内容苦口婆心地说出。 得到池霭言简意赅地回复:“好,我会顺着你的话拒绝江阿姨的,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真的可以结婚…… 方知悟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不确定是否有第三者存在的卧室内,想象起和池霭步入婚礼殿堂的画面。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眼见池霭的瞳孔中流露出倦意,便只好假装自己没有发现门口香水的细节,向她道别起身打算离开。 只是临走前,他又心不由主地说道:“其实,就算真的和我结婚,也未必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不是池霭不愿再听。 而是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弱咳嗽声突然从黑暗的衣帽间响起。 方知悟眼神中隐约的期待尚未褪去,表情已然变得苍白森冷。 他一言不发地同池霭对视,就在池霭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调转枪头,快步走到衣帽间,砰地一声按下了墙壁上的所有照明开关。 霎时间,衣帽间内亮若白昼。 他循着动静过去,恶狠狠地拉开了正中央的衣柜。 赤/裸上半身的祁言礼站在层叠衣物的尽头,捂着嘴唇,湿意未褪的瞳孔并不回避。 他黑色的眼珠是那么的扎眼,靡红的下睑也是那么的扎眼。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方知悟看到他胸膛上的纹身时,内心所涌起的暴怒感觉。 好想把他的皮肤剐掉,好想把他的心脏挖出来。 ……他是故意的。 做着躲在衣柜里的小三,偏偏还要洋洋自得的挑衅。 方知悟气得发抖,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牙关上下磕碰打颤的声音。 可他身后又有池霭的脚步传来。 “阿悟……” 池霭的话音带着鲜明的忧虑,堪堪叫了声名字没有再继续下去。 很久以后,方知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放心,这是我的家,我的父亲、母亲、兄长都住在这里,我不会凭借自己的喜怒而闹出什么事让他们担心” 他没有回头,视线像是择人而噬的恶狼般钉死在祁言礼无辜的面孔之上,“可是我也真的没有想到,陈诗蔚就睡在楼下,你竟然能够如此恬不知耻地上楼勾引另一个女人。” 第80章 “你先走吧。” 池霭站在方知悟的身后, 对着衣柜的方向说道。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各位谁都知道,在这样三方对峙的极端情景之下, 如果不想扩大矛盾, 应该自行离开的人是谁。 他抬起光/裸的脚掌,自挂满女性衣物的内部走出。 失去纽扣束缚的胸膛,类似情动的湿红眼睑,无声昭示着这间房内发生过什么。 方知悟的余光注意到祁言礼藏得匆忙, 甚至连鞋都不曾穿上, 更是觉得可笑。他几乎用尽了毕生自控力, 才得以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更加恶毒的言语。 他等待着待祁言礼走后,池霭能够给出一段合理的解释。 亦或者,撒下一个足以平息他内心怒火的谎言。 谁知祁言礼走了两步,倏而在他面前站定,开始有条不紊地扣起扣子。 “还不滚吗?” 方知悟不耐烦于情敌的毫无自觉,将嗓音绷成了一条拉满的弓弦, 厮磨着齿尖沉声驱赶道,“还是需要我下楼去把陈诗蔚叫醒, 让她来看看你这副低贱的德性。” 听闻方知悟用“低贱”这个词汇来形容祁言礼,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妙, 她条件反射想要阻拦到两人中间, 好避免如同上次家门口那样的斗殴发生。 幸好,祁言礼不复上次被戳中痛楚的激烈姿态。 他垂着眼帘, 细致地贝母扣一扣到底。半分钟后, 除却找不到鞋穿的赤/裸双脚,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对待万事万物游刃有余的贵公子。 池霭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思考着:穿好衣服, 接下来就应该走了吧? 这是方家的地盘,不管是谁都应该拥有克制的、不将事情闹大的觉悟。 然而祁言礼下一秒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挺直背脊,放缓嗓音,无比平静地坦诚道:“阿悟,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没有彻底解决家里的麻烦,就擅自爱上一个人,并幻想着能跟她永远在一起。” 听到对方的爽快承认,方知悟并没有调动起一分一毫的痛快情绪。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祁言礼。 仍旧是那副面孔,那副神态,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审判完自己的罪行,祁言礼没有一点打算结束的意思。 他越过方知悟身体的间隙,看了一眼正在犹豫是否要走上前来的池霭,忽然唇角弯起,露出一抹有所决断的笑容,收回视线对方知悟说道:“但是阿悟,你这样又算什么呢?” “你觉得你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没有任何错误,是我暗自勾引霭霭对不起你,是吗?” 他不带脏字又句句诛心的话,令得池霭心里的不安化作了面上实质的表情。 她不再踌躇,站到两人的中间,脸朝祁言礼:“……你别再说了,祁言礼。”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呢?” 第91节 祁言礼歪头,用无比温柔的目光打量着用眼神示意自己闭嘴的池霭,又笑着抬起手指,将沾在她脸上的一绺湿发勾起,小心翼翼地绕到小巧的耳廓后去。 他旁若无人地亲近着池霭,口中越发说道,“是不想让我说出你压抑在心底很久的想法吗?还是担心阿悟听到真相以后会难以接受?” “霭霭,你不能再这么替阿悟着想了。”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祁言礼冰凉的手指拢在池霭的耳畔尚未离去,池霭的身后,受不了他们当着自己的面亲昵交谈的方知悟,亦探出右手一把握住她的腕骨,将她拉到战局之外。 他的神色宛如乌云聚集,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海面:“让他说,我很想知道事实摆在眼前,他能厚着脸皮想出什么借口把错误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哈。” 祁言礼忍俊不禁地发出嗤讽声,又双手相叠,褒奖似地替方知悟鼓起掌。这突兀的拍手声回绕在寂静而宽大的空间里,连带着池霭稳定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砰砰直响。 鼓完掌后,祁言礼开始说话。 他问的第一句,就刺得方知悟蹙起的眉心一突:“阿悟,你认为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于心有愧的时候,她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或者给什么样的东西,能够称得上补偿?” 祁言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补偿是什么意思”输入进去,然后抬高声调,念起屏幕上方显示的含义:“弥补缺陷,抵消损失,把好的东西回报给对方,这样叫做补偿。” “所以江阿姨把你回报给了霭霭,让你们两个人结婚,她认为这叫做补偿。” 祁言礼将方知悟和补偿联系在一起,轻描淡写的言语,仿佛他并非生来拥有自主思维和判断能力的人,而是一样昂贵的、象征着某种特殊意义的物件。 “没错,在世人看来,你长相出色,家世优越,头脑灵活,池霭嫁给你属于高攀。” “可你真的觉得你能够得上补偿两个字吗?” “你们的婚约带给了池霭什么?” “是带来了在人前她需要处处照顾你的情绪,还是带来了在人后你对她的漠不关心?” 随着质问的层层递进,祁言礼眼中的嘲讽明晰起来,比悬挂在衣帽间上方如同白昼的灯光还要尖锐,照射到方知悟的脸上时,让他不自觉地感觉到目眩神迷。 “你们方家以你母亲为首,你、你父亲还有你大哥为虎作伥,为了让你母亲心安理得地把救命的恩情揭过,没有任何内疚之心地霸占了霭霭四年的青春。” “这四年里,她为了扮演好方知悟未婚妻的角色,不停改变自己,不停为着迎合上流圈层的眼光努力,没办法随心所欲地生活,没办法去认识更多的朋友,遇见更契合的人。” “她这四年的岁月,通通围绕着你们家展开。你们却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事,你的母亲理所当然地把她觉得好的东西强行施加给霭霭。” “而从前的你更加可恶,认为霭霭能和你在一起,是天大的福分和恩赐。” “阿悟,在指责我恬不知耻的时候,不如你也来收起与生俱来的傲慢,认真仔细地想一想,霭霭失去你这层束缚,日子会不会过得更好?” “——你和霭霭之间,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在祁言礼步步逼问的起初,方知悟仅是加深了心中的愤怒程度。 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拉架的池霭,看着他垂落在腿侧的拳头越握越紧。 可祁言礼越说到后来,方知悟瞳孔深处单一的怫然转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攥紧的拳头迸发出狰狞泛白的骨节,却又在祁言礼嘲问“到底是谁离不开谁”时颓然松开。 他的精神不受控制地进行了新一轮的反思。 难道祁言礼的话语仅仅是为了激怒自己吗?他摊开扯碎的真相固然残酷直白,可如果换作自己是池霭,战战兢兢度过这些年,难道她会觉得和自己结婚是一种恩赐吗? 不是只要给了金钱、给了地位,给了凭借她一己之力难以跨越的阶级,就是补偿。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什么,只冠以回报的名义胡乱给予,何尝不是另一重万丈枷锁? 是他们一直在桎梏着池霭,池霭离开了方家,离开了他,一样能够过得好。 可没有了池霭,他方知悟又算什么? ……不过是找不到归属的孤魂野鬼。 伴随着激烈的思考,方知悟瞳孔中的情绪更迭仿佛经历了一整个人生四季。 最后他侧过头,注视看似试图阻止祁言礼,又无言放任他把所有话宣之于口的池霭。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祁言礼的指责,绝大多数便是池霭的心中所想。 方知悟木然面孔,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回祁言礼。 在这个他彻底落败的时刻,不知为何,祁言礼的视线也泛着说不出的哀伤落寞。 方他举起拳头,对准祁言礼的颧骨,而对方也早有预料般不逃不躲闭上了眼睛。 砰! 拳头入肉的狠厉声音响起,随即有人的唇齿之间散开吃痛的闷哼。 祁言礼捂住腹部,表情略显扭曲。 令他奇怪的是,方知悟这次居然没有打脸。 “祁言礼,我打你的这一拳,是因为你侮辱了我的母亲。” 祁言礼没有睁眼。 在刚才的痛楚之下,他咬破了口腔的软肉,血液的浓重味道在唇齿间散开。 他侧头吐出这口带血的唾沫,轻声讽刺道:“下一拳又要用什么理由呢,阿悟?” 话音出口的同时,他的眉宇间又感应到凌厉挥来的拳风。 “阿悟!” 池霭忍不住了。 再打下去,动静再大点,说不定会将隔壁的方知省引来。 她拉住方知悟的另一只手,想要劝他放弃对于祁言礼单方面的殴打。 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同祁言礼的面孔相距一厘米时,方知悟挥出的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砸向自己的小腹,且是极其用力地接连两下。 他鼻腔溢出的痛音终于引来了祁言礼的注目。 他睁开双眼冷冷地回望着方知悟,偶尔转瞬即逝的眸光充斥着审视和不解。 方知悟撇开池霭搀扶的双手,勉强在原地站定,脱口的话语因痛而断断续续:“而这两拳给我,是因为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个东西。” 打完自己,方知悟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池霭和祁言礼两人。 “霭霭,对不起……” 祁言礼想要就自己的擅作主张对池霭提出道歉。 池霭却没有再留给他多余的眼神。 闹剧散场。 她原本打算埋藏在心里一世的想法,在这样荒诞不经的捉奸场合下被方知悟知晓。 池霭的心在刹那间体会到言语无法诉说的沉坠。 却又随着呼吸的释放,逐渐透出如释重负的意味。 她对祁言礼摆了摆手:“阿夜,你也走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第81章 方知悟和祁言礼离开后, 池霭进入了失眠的状态。 祁言礼咄咄逼人的质问,方知悟挥向自身的拳头,在她的眼前和耳畔交替出现。 池霭想了很多。 她思考着内心深处对祁言礼的话有几分认同, 这些年来方知悟未婚妻的身份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以及对于方家她更多的时候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池霭的个性区别于感情强烈、爱恨分明的池旸。 不管是面对抱有其他谋算的方鉴远、方知省,还是面对真正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总将纯粹又傲慢的亲情强行施加的江晗青,她都能尽量做到客观公正的看待。 池霭将与方知悟的婚约视为一份劳动合同, 而认真扮演就是她的本职工作。 因着这个念头, 她始终兢兢业业, 摒弃了许多无谓的私人情绪。在偶尔感觉到透不过气之余,她却也感激这份工作的过程中和结束时,能够为自己带来的支持助力。 池霭睡不着,也清楚眼下自己与祁言礼、方知悟之间都需要独处的空间。 有时候距离才能令人冷静,从而避免更加不堪设想的后果发生。 …… 一夜过去,天亮时,池霭揉了揉缺乏休息而酸胀发涩的眼眶, 翻身下床洗漱收拾。 趁着天色尚早,江晗青还在休息, 她找到正在健身房晨练的方鉴远, 向他提出告辞。 “父亲那边突然找我有点急事, 恐怕不能继续留下来做客了, 抱歉,方叔叔。” 方鉴远没有多问什么, 比起江晗青, 他对池霭的优待向来保持着距离和客气。 池霭给了合适的理由,等到江晗青起床时, 他便能顺理成章告知。 “好,那我让老张送你回去。” 下了盘山公路,倒是有返回市区的公交车。 不过眼下时间太早,池霭想要离开,只能借助方家的司机。 于是她礼貌致谢,又简单用了些佣人准备的早餐,就坐上了离开半山庄园的迈巴赫。 豪车内置的隔音板升起,两侧遮光窗帘也随之自动闭拢,方便池霭坐在后车闭目休憩。 然而,像是为了印证对方鉴远撒下的谎言。 一个小时后,八点出头,池霭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将手机拿出,见屏幕上的来电备注是“向阿姨”。 向阿姨,向华熙,她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的后母,为池家生育了第三个孩子的女人。 作为妻子,她深受一家之主池之轩的喜爱。 作为后母,她又数年如一日遭到池旸的厌恶。 池霭注视片刻,摁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您好,向阿姨。” “霭霭啊,过年初一我还是会和你爸爸在家等你和池旸来吃团圆饭。” “你和你哥哥都有空的吧?” 第92节 向华熙还很年轻,今年堪堪三十岁过半,声音更是保留着少女时代的莹润甜蜜。 她向池霭说明电话的来意,然而没等池霭开口,又用长辈面对不懂事后辈的无奈语调接着说道,“原本我是打电话和你哥说的,只是他把我拉黑了这些年也没有放出来,霭霭,你抽空也劝劝你哥,到底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这么多年过去也应该放下了。” “好的,向阿姨,可能是我哥工作太忙,您平时也很少联系他,所以他忘记了吧。” “我替他向您道歉。” “至于哥哥有没有空,这会儿我不在家,等回去问过他以后再答复您。” 池霭不软不硬的话使得电话那头的女人咬住了下唇。 徐怀黎留下的这对兄妹,一个表面冷淡实则脾气火爆,另一个面孔和善却最聪明刁钻。 她嫁给池之轩这些年,成功令得池之轩和池旸之间的父子关系愈发恶劣。 但对上池霭,却总是明里暗里吃亏。 如果可以,向华熙宁愿承受池旸的冷言冷语,也不想给池霭打这通电话。 但池霭池旸答应与否,也并不是她今天拨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 向华熙迟迟没有挂掉电话,听见池霭询问“还有事吗”,又放松了语气,佯装亲密地对着话筒说道:“霭霭,其实再过两年你和方家也会成为一家人,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想着要不吃饭的时候你把知悟也叫来?我们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也想问问你们最近的情况。” 麻烦事果然来了。 池霭伸手摁住睡眠不足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在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之中,她目光冷淡地直视着前方的挡板。 大年初一回家吃饭,是向华熙嫁给池之轩后做出的决定,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年三十,而是大年初一,只因为方家的传统规定三十晚上一家必须团圆,不能出去应酬吃饭。 为了讨好方家,他们家连所谓的团圆饭也能改到第二天,何其可笑。 只是池之轩和向华熙连着邀请了三年,方知悟都没有赏脸去过。 池霭想不到他们还是如此坚持不懈。 困意和头疼令她难得感觉到心烦气躁,内心也禁不住发出冷嘲。 电话里,向华熙仍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方家十数年来给予他们的扶持和帮助。 过了一会儿,见池霭始终沉默着不搭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内容全都围着方知悟转,真实的意图有点太过明显。 又咳嗽一声,能屈能伸地放下身段讨好池霭道:“霭霭,我们叫知悟来吃饭,也全是为了你,知悟和家里的关系越亲密,你的烦心事就越少,将来嫁到方家才会更加顺心畅意。” 池霭的嗓音仿佛在笑:“那我是该多谢谢向阿姨对我的关心。” 向华熙也顾不上费劲揣摩这句道谢是真心还是讽刺,兀自絮絮道:“多亏了方家,你爸爸今年又接到了好几笔大单子,赚了不少钱——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大方的亲家!” 她虽是从条件还算不错的家庭出生,但父亲重男轻女,摆明了看她不起,所以才会找到丧妻又和方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池之轩,铆足劲想要在各个层面跟弟弟一较高低。 向华熙明示暗示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然而池霭依旧没有表现出亲自开口邀请方知悟的意愿。她仗着池霭看不到,把保养得宜的面容一垮,心底埋怨了几句对方的油盐不进。 见光凭好话实在动摇池霭不得,她一咬牙,狠下心,开出自己的条件:“当然了,阿姨和你爸爸肯定也不会只疼知悟一个外人——霭霭,如果你和池旸觉得原先的那套复式房子住着不够舒服,就跟阿姨说,阿姨让你爸爸给你们换个更大更好的房子,别墅也可以!” 向华熙当然不是真的慷慨大方。 她也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恨不得池之轩所有的资产一分钱都不要留给前任妻子的子女。 但倘若舍得了孩子能套得住狼,她也着实愿意生出割肉的勇气。 只是向华熙没想到“换房子”的承诺一出,池霭的态度变得愈加冷淡。 她敷衍都不愿继续敷衍,强忍着喉头升起的作呕感,打断了对方这场看似关切实为恶心自己的拙劣表演:“不用了,向阿姨,您和我父亲开个公司,赚些钱不容易。” “更何况,方家盼着我明年毕业就赶紧嫁给阿悟,要给我的股份存款不动产之类的东西也早已准备齐全了,我就是真的想换房子,又何必劳动你们。” 说完,她也懒得欣赏向华熙一下子转向讪讪的语气,径直挂断了手机。 半个小时之后,池霭回到了住处。 和后母打完电话,对方虚伪的嗓音停留在耳边挥之不去。 池霭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试图用外界宁谧的景色,使种种烦恼交织在一起的内心获得平静,她同老张告别,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边低头翻看着手机。 对于她的离开,祁言礼和方知悟都表现得十分沉寂。 电话和短信里,没有任何的追问。 倒是已经起床的江晗青在二十分钟前给她发送了微信:【霭霭,我听你方叔叔说你家里有事临时回去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阿姨。】 池霭敲动指尖,回答着江晗青的问题:【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长辈打电话叫我们大年初一回去吃饭,我得回去跟哥哥商量下,阿姨不用担心。祝您元旦快乐,万事如意。】 她这条信息发送出去,对面像是在忙,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她又点开和微信置顶的对话框。 和池旸的交流内容,仍然停留在好消息需要庆祝的那天。往下滑动聊天界面,绿色长框里呈现出来的单方面的寥寥数语,更接近于池霭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将那条藏有他们一家四口照片的项链拍给池旸,依旧没有收到回复后,池霭只能放弃。 或许她的行为深刻地伤害到了池旸。 遇到任意困难都会想尽办法解决的池霭,在处理家事时,也罕见地开始了逃避。 她犹豫着、忐忑着,生怕这次的消息还是会被池旸视而不见。 对话框点开又退出,删改言语无数次后,她才干涩地发问:【哥哥,今年还回去吗?】 回去哪里,不言而喻。 池霭望着屏幕上不像自己风格的语句,等待之间陡然想起“近乡情更怯”的诗句。 不过她没有悬心太久。 池旸的状态在几分钟后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很快,映在白色消息框里的文字跳了出来。 他道:【回家说吧,我等你。】 池霭捧着手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回家”二字。 她忽而很想在此刻变回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大喊着哥哥,奔进池旸温暖的臂弯里。 第82章 池霭取出许久未用的钥匙插入门锁。 推开大门, 屋内上蒸的热气将冬日的寒意尽数除去。 池霭在玄关换好拖鞋,又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挂在墙上,而后才走进客厅。 眼见她的来到, 池旸回过神来, 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 他极快地与池霭照了个面,径直大步走向厨房:“你先坐,我去给你洗点水果。” 池霭道:“不用了,哥哥, 不用这么麻烦。” 池霭像是面对不熟的宾客一般拘谨的话, 没有被池旸放入耳中。 他步履不停, 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又很快消失在厨房门口。 几秒后,流理台上的水龙头被打开,无人说话,水流的哗哗声成为屋内唯一的声源。 池霭猜测池旸暂时没有和自己对话的意图,便并拢双腿,在沙发上就坐。 她的目光漫无边际地逡巡在屋内的陈设之间, 见一切都跟自己离开时并无分别,又很快把注意力放到了正在厨房做事的池旸身上。 认真说起来, 池旸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两个多月未见面, 他消瘦了些。 眼睑下方代表睡眠不足的青色略略加重, 大概因为程序员的工作实在辛苦。 池霭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健全着池旸今日的穿着。 深灰色的毛衣将对方的身形勾勒得高大挺拔, 手肘处的衣袖整齐挽起,露出冷白色的皮肤, 以及右手手腕处的一根模样朴素的墨绿色发圈。 对了, 发圈。 池霭的思绪因捕捉到的关键词而集中在一处。 她有些疑惑,池旸又没有蓄养长发, 何以会戴着女孩子才有的发圈? 很快,这些疑惑又与青葱时代的记忆相连接。 那是高中的时候,他们班级盛行过早恋的少年们将女友的发带绑在手腕上的风气,细细的一圈束缚,像是对于感情绑定的许诺,又仿佛一道忠贞不渝的证明。 池霭没想到今年二十八岁的池旸,也会开始追逐起这种潮流。 她陷入思忖的状态:难道经过上次的争吵,池旸真的听了自己的话找到女朋友了? 都是母亲生下的孩子,池旸的长相却远比她出色许多,又是以优异成绩从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有车有房,未来不可限量,拥有这么好的条件,相恋的女友应该也会很不错。 池霭真挚地期盼着。 只是如今她和池旸的关系充斥着胶着和隔阂,许多事也无从开口。 见兄长说不定有了归宿,池霭略带局促的面色放松了不少。 哗哗的水流声一停,她及时从没有着落的想象中抽身。 池旸端着清洗干净、刀工规整的果盘走了过来。 经过精心挑选的的草莓和车厘子之上,插着两根末端做成爱心状的牙签。 池霭的目光随着他的走近,时不时从墨绿的发圈上掠过。 池旸察觉这一点,刻意在放下果盘时将手腕翻转过来,露出被压在下方的logo装饰。 一瞬间,池霭眼中的期待和好奇化作了说不出的窘迫。 ……这根发圈,似乎是她上半年和孟逾静她们出门逛街时,在某个饰品店买的限量款。 池旸也在这时开口道:“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同意就用了你的东西。前两天我开了袋家庭装的饼干,一下子找不到夹子,就从茶几上拿了根你的发圈。” “后面丢垃圾的时候,我怕弄丢,就随手套在手腕了,一直没记得拿下来。” 原来所有的揣测只是一场乌龙。 池霭摸了摸鼻尖,试图掩饰尴尬,又听见池旸问道:“需要我拿下来还给你吗?” 问归问,他到底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没有将发圈从手腕上褪下。 第93节 池霭立刻会意道:“……没关系,这样的发圈我还有很多,哥哥拿去用就好。” 池旸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他垂眸出神地看了会儿束缚在腕骨之上,将肤色衬托得越发白皙的细圈,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招呼池霭道:“吃水果吧,我早上特地去精品超市买来的。” 池霭听话拾起爱心牙签,将一颗车厘子送入口中。 紫红的汁水很快为她的唇瓣染上颜色,仿佛一片新雪中盛开的灼灼玫瑰。 池旸的目光从发圈来到她的嘴唇,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擦擦吧。” 他用眼神示意着那里,贴心之处叫池霭以为彼此之间回到了往昔。 于是一些封冻的冰霜,在发圈的误会事件和递纸巾的关切中稍稍得到溶解。 池霭擦拭着唇角,对池旸说起后母向华熙电话里的通知。 “哥哥会和我一起回去过年吗?” 她的语气透着几分保留,生怕池旸会因为同自己的争吵做出拒绝的决定。 “当然,每一年都是这么过的,今年也不会有改变。” 池旸想也不想的回答令池霭忐忑的心感到好受些许,但很快她的情绪又为着另一样事情而再度吊起,“向阿姨说,希望我今年能够亲自邀请方知悟来家里一起吃团圆饭——” 她说了一半,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这件事应该跟池旸商量吗? 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说好了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怎么还是像个小女孩一样事事与兄长说明? 池旸沉静的面色在听到方知悟的名字时发沉一瞬,他借着侧头整理领口的动作避开了池霭的观察,待重新恢复平常,他才正回面孔轻描淡写道:“哦,这种事情,你想开口就开口吧,不过连长辈邀请那小子每年都没有来过,我想就算你亲自拜托也是一样的结果。” 池霭却道:“其实我觉得他没有来的必要,我不想过年吃个饭也变成一场献媚讨好。” 听见这个答案,池旸有些惊讶。 毕竟他已经做好了尊重池霭想法的让步,也没再强求池霭事事听从自己。 池旸不由说道:“你是真心话吗?方知悟来吃个饭也没什么的,你不用为了我……要是那个女人要求你做的事情你不去做,到时候她打电话去方家得知真相,肯定会闹个不停。” “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向阿姨事事都那么顺心。” 池旸自池霭进入家门起就波澜起伏的心情,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平静。 得知妹妹仍然站在自己这一边,他如同连绵阴雨天的生活终于有了放晴的征兆。 他微微勾起唇角:“哥哥尊重你的意愿,你决定就好。” 商量回家吃团圆饭的事情搞一段落,两个人达成了一致的决定,池旸的身影也从沙发的最左边,移到了距离池霭更近些的最右边。 他双手交握安静了片刻,在逐渐冰释的气氛里,犹豫着提出一直牵绊在心上不曾放低的请求:“霭霭,你身上有带着从东仓镇找回来的吊坠吗?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 池霭点了点头。 她挂怀的事情,池旸一定也会挂怀,彼此共同生活十多年,早就深有默契。 为着能够让池旸看一眼,她在出发前把旧照片和装有合影的吊坠一起放进了包里。 她将两样都拿了出来,珍重地放进池旸掌心,自己又陪伴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在目光触碰到两样物件的刹那,静止的眼睫开始泛起细微颤抖的池旸。 池旸看了很久。 他的反应远比池霭拿到时更加剧烈。有隐约的泪光在瞳孔扩张的漆黑眼底如涟漪般散开——自母亲去世后,池霭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柔软怯弱的池旸。 指尖绷成一条直线探出,在即将触摸到相片里的母亲面庞之际,又如梦惊醒般收回。 “哥哥。” 池霭唤了他一声,伸手过去握住池旸的指尖。 她引导着池旸抚摸过母亲彼时年轻的面容,又停在了簇拥在母亲身边的两个孩子身上。 “这是你和我,我们是妈妈的孩子,永远的至亲。” 池霭的手心被热意浸染得无比温暖,她覆盖在池旸微凉的手背之上,仿佛冬日的晨光。 而她的话不仅仅是一场陈述,一次对于骨肉亲缘的宣告。 也让池旸的眼中乍现了释然的微光。 长时间的端详过后,他在两样物件中选择了吊坠,将它合捧到手间,轻声征询池霭意见道:“这个可以给我吗?母亲、父亲,你还有我,我想留下一件我们一家人的东西。” “哥哥,我之所以会去东仓镇,不只是为了一份工作,也是想要寻找到一些有关母亲、有关我们一家人的回忆带给你——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池霭收拢手指,与池旸交握在一起。 她无声的举动填满了自她走后池旸心上随之出现的缺口,而池旸也得以有勇气对她说出这些天以来辗转在脑海间的念头和迟来的一句抱歉:“霭霭,这段时间,我反思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所以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你该怎样生活。” “就算理智告诉我,你说得对,可许多时候,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很不可控。” “父亲已经和向华熙组成了新的家庭,生养了新的孩子,他能够割舍我们……我总是在想,我没有母亲,也没有了父亲,要是再失去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起,霭霭,对不起,是我的自私一直叫你透不过来气。” “如今看到母亲的照片我才明白,家人的关系从来不会被其他的关系占据剥离——不管你以后会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我们的心永远都会靠在一起。” 池旸没有坦白的是,池霭的东仓镇之行,也是他与命运做下的赌注。 如果池霭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愿意松开手,让她今后的生命变得无拘而自由。 如果池霭遭遇了母亲那样的不幸,他也做好了一同从这个世界离去的准备。 池旸真情流露的言语同样打动了想要求得和解的池霭。 她同池旸静静对视良久,唇畔终于绽放出如同过去一般信赖依赖的笑容。 她倾身过去,主动而用尽全力地拥抱了池旸,在他耳畔低声宣誓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谁也无法替代你的存在。” 第83章 兄妹之间和解过后, 池旸也懂得了私人空间对于池霭的重要性。 为此,他没有要求池霭再搬回来,只是隔三差五会做些饭菜带点水果去看望池霭。 和睦的亲缘关系, 使得池霭放下了压在心上的重石, 生活也随之回归平静有序。 和兄长重修旧好的喜悦,盖过了在方家半山庄园经历的烦恼。 重新振作的池霭认为自己拥有了余力去妥善处理同祁言礼、方知悟之间的关系纠葛,然而这两个人却像是相互打好了招呼一样,倏忽变得忙碌起来, 没有再无孔不入地渗透她的日常。 日子就这样来到了在卓际公司的最后一天。 还有两小时就要彻底结束工作, 池霭趁着空暇, 将桌上的私人物品一一放进空纸箱。 她计划着下班后回家放下东西就到附近的超市买点食材,去池旸那里一起吃个火锅。 一向尽职尽责的劳模难得开起小差,那头突如其来的事情偏偏打断了她的遐思。 “小池,你有空吗?” 坐在她工位前面的林希诺带着仓促的神色转过身来。 池霭问道:“有空的,怎么了,希诺姐?” 匆匆发完微信消息,林希诺将手机揣回西装口袋, 一边将椅子归拢到桌子下方,一边语速略快地对她说道:“锦扬那边的方案临时出了点状况, 甲方让我过去拍摄现场看看, 我这有份公司内部的文件本来要交到总经理办公室, 这会儿来不及了, 你能不能帮忙送上去?” 跑个腿的功夫,不过是小事一桩。 池霭也不再是初入职场, 看到顶头上司会感觉紧张的菜鸟。 她点头答应下来, 看见林希诺又转过身去忙碌一阵,随即将一份文件连同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先后放到她桌上, 口中忙不迭道着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我也赶不上做了,小池,麻烦你把这份文件整理一下放进档案袋里再送上去哦。” 拜托完池霭,她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池霭坐回工位,看了看文件的封面,奇怪的是,上面只有空白一片。 不像公司往常的文件,都会在外皮上写清楚关联的内容标题。 池霭将档案袋上的绕绳解开,又竖起文件规整了一下其中的纸张。 文件的底部与桌面相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见夹杂在文件中的附件纸张不再凌乱地斜出,她这才打算将其封入档案袋中。 只是手指刚松开夹紧的文件,一张附件就从中滑了出来。 池霭连忙用手扶住。 附件的小半截内容却已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右下角的公司决策人那栏,一个熟悉的大名赫然印在其上。 祁言礼。 池霭没有反应过来,捏着附件愣怔一瞬。 林希诺说这是公司的内部文件,她却清楚地看到祁言礼的名字前面有决策人三个字。 卓际的老板不是卓子琛吗? 怎么会是祁言礼? 秉承职业操守,池霭没有偷看文件的详细内容。 尽管脑中萦绕着无数不解,她仍旧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将文件仔仔细细封入档案袋,再乘坐电梯上楼,将它亲自交到了卓子琛的行政助理手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池霭坐在工位上试图将这件事情理清。 从工作的第一天见到卓子琛和祁言礼在办公室谈话,到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是有卓子琛开后门,就是有林希诺暗自帮忙。池霭本以为这不过因为祁家是卓际的大客户,而祁言礼又曾经是林希诺的老板才会这样,毕竟公司的其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很是寻常。 看到那个签名,她才发觉自己从头到尾想错了。 如果祁言礼是卓际的老板,不想引起她的注意,只需要安插一两个人在她身边就可以,根本没必要叮嘱全公司的所有人都对她施行特殊关照。 可祁言礼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94节 池霭思来想去,只能将这家隐瞒了众人所发展起来的广告公司,归咎为方便祁言礼在祁家更进一步的工具,亦或者失败时想要全身而退偷偷留下的后手。 在诸多猜测中,池霭迎来了下班时间。 她关闭电脑,收拾完剩下的物件,打算离开前去章妍办公室感谢下她这段日子的栽培。 仿佛心有灵犀,同一时间,办公室的大门开启,章妍从里间走了出来。 池霭身边那些看似沉浸工作的同事们,也在此刻突然齐齐站起身朝向她。 “surprise!” 除却因公事不在的林希诺,小组其他的同事一改埋首的状态,簇拥过来,为首的章妍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递到她手里,笑着开口:“池霭,这是我们合资为你准备的礼物。” 池霭用双手捧住礼盒,受宠若惊地说道:“组长,各位前辈,实在太谢谢你们了。” “有家之前我们聚餐过的日式烤肉自助还不错,今天我请客,你也一起去吧?” 章妍最不喜欢推来让去的那套,见池霭大方收下礼物,心情更是不错。 “是晨曦路的那家高端和牛放题吗?” 池霭身边记性最好的女同事压低声音惊呼起来。 待章妍笑着颔首,她用手肘捅了下池霭,兴奋地说道:“还是小池你有面子啊,晨曦路那家店是前两年章组长升职的时候请我们去的,要五百多一个人呢!” 有了祁言礼是公司决策人的那一茬,池霭如今看同事上司,总免不了怀疑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和祁言礼的关系,才会又是送精美的礼物,又是将欢送聚餐预订在高级餐厅。 她遮掩起满腹的思绪,遗憾地想到和池旸约定的火锅只能留到下次再吃。 …… 烤肉店特地为一行人预留了一个大包间。 大门一关,众人围绕黑色大理石的长桌坐下,前面一共放置了三个果木炭炉。 和牛、海鲜、刺身、蔬菜、珍贵菌菇……琳琅满目的食材摆了满满一桌。 池霭被安排在章妍的身边,而她的右侧则是刚才用手肘捅她的女同事——胡悦然。 经历完元旦的调休,明天恰好是放假的周日,同事们计划着喝酒吃肉,不醉不归。 热火朝天的聚餐进行到一半,外出办公的林希诺也推门走了进来。 她首先望向池霭,面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异样,一瞬过后收回眼神,边走向大家为自己空出的座位,边笑着凑趣道:“抱歉,我来晚了,待会儿你们多罚我几杯!” “哪能啊!” “林同志为了全组的奖金绩效外出加班,我们只会敬你,哪能罚你!” 气氛到位,同事们和她说说笑笑,就连章妍也道:“快坐吧,我给你烤好了不少肉。” 林希诺的位置正好是池霭的对面。 她乐呵呵地说完谢谢组长,又注意到相比其他手边摆了几个酒瓶的同事,池霭面前只有一杯澄黄的果汁,便说:“你们给小池开欢送会,自顾自喝着酒,不给她倒是怎么回事?” 池霭解释道:“希诺姐,我酒量很差,喝不了几杯容易醉。” “那要不,跟我们凑钱送你礼物一样,你也凑合凑合喝个一小杯?” 林希诺半真半假地征求着池霭的意见,她将餐碟中烤到喷香的和牛肉片蘸了点柚子醋放入口中,略带含糊地咀嚼着说道,“日料店,光吃烤肉不喝酒多没意思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说喝一小杯,池霭想,没必要太扫他们的兴。 于是她站起身,双手端着玻璃酒杯,又由章妍亲自倒了一小口的量。 日式的清酒度数不高,却颇有后劲,池霭将其缓慢咽下喉咙,为了防止同事们又趁机要求加量,故意扶住太阳穴,装成不胜酒力的样子轻轻晃了晃脑袋。 “我去,看小池这酒量确实不太行啊。” “还是快坐下吧!” 幸好同事们十分体贴,见池霭实在不胜酒力,便赶紧劝她坐下,又七嘴八舌商量起等会儿聚餐结束后派谁送她回去。 “没关系,我自己打车就行。” 近半年的工作生涯,池霭很少给其他人添麻烦,再加上她年纪又小,几个同事一时间倒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责任心,摇头说道:“那不行,你一个人女孩子回去不安全,等会儿看谁没喝酒,或者有谁的对象住得近的,让他们帮忙送你回去。” 池霭还要拒绝,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胡悦然眼疾手快看到“阿悟”的字样,对着聊天的同事们发出“嘘”的声音。 和祁言礼一样,方知悟这段时间也很忙,只有每天定时会在微信跟她道早中午安。 池霭思忖或许有什么急事,见周遭稍稍安静下来,就接通了电话:“喂?” “你在哪里,晚上有空跟我见一面吗?” 方知悟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通知,而是用商量的语气向她询问。 池霭便道:“在和同事们吃饭,今天恐怕不太方便。” “那你等会儿怎么回去啊,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方知悟的声音有些大,哪怕未曾开启扬声器,距离池霭很近的胡悦然也听进了耳里。 她拉长音调,凑近池霭助力电话那头的方知悟道:“你们还在那里商量着等会儿谁把喝了酒的小池送回去,我看这个护送美人的英雄不就来了嘛?小池你男朋友要来接你啊?” 池霭条件反射想说只是朋友。 但她突然想起之前为了掩盖祁言礼的小号对方知悟撒过的谎。 没办法否认同事们的起哄,她只能佯装羞涩撇过头,对于胡悦然的玩笑不置可否。 手机里,听到同事们打趣的方知悟克制住上翘的唇角,用尽量一本正经的语气对她说道:“你喝了酒啊?那打车是不安全,霭霭,你把地址给我,我待会儿过来接你吧?”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拒绝也是麻烦,池霭只好把位置共享给了方知悟。 对方也算识相,得到地址后没有再问东为西,只说了句“那等下见”后就挂断了电话。 池霭放下手机,面上不显地望着脸上充斥着八卦之情的同事,内心顿时头大如斗。 她抽动唇角强笑了几下,转动目光躲避其他人锃亮如灯泡的眼神时,不经意扫过林希诺的所在,却发现最爱热闹的她仍在低头吃着东西,神色间有种微不可察的慌张转瞬即逝。 第84章 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 林希诺起身去上厕所。 池霭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借口自己的手上沾到了烤肉蘸料也要洗洗。 高级自助店的卫生间仅设置了男女两个厕所。 此时无人,池霭站在公用的洗手台前慢悠悠地清洗着双手。 洗完手后, 她又用烘干机将手上的水分蒸干, 涂了点店铺供应的橙花护手霜。 待到橙花的香气侵入鼻尖时,才听见女士厕所的房间响起马桶抽水的声音。 解决完生理问题的林希诺毫无知觉地推门往外走。 绕过门框的刹那,她看见半米外透过半身镜望向自己的池霭。 池霭的眼神清冷明晰,仿佛一捧透凉的冰雪, 只一个照面便叫林希诺停在原地。 好不容易平息的忐忑感二次在心中攀升, 林希诺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 连忙控制着表情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站在池霭旁边,借着拧开水龙头的动作俯身避开对方的视线,嘴里客气地说道:“小池,你也来上厕所呀,我好了,你赶紧进去吧?” “希诺姐, 我不去厕所,只是感觉手上有点油腻腻的, 过来洗个手。” 尽管有心试探, 但池霭向来是个耐性绝佳的猎人, 她假装没有看见林希诺因为心不在焉, 而放在水流中迟迟不见动作的双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闲聊漫谈。 聊着聊着, 林希诺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她抬手挤了点洗手液出来, 手指交叠摩擦着指缝,装作无意地问道:“小池, 那份文件准时送去总经理办公室了吧?” 见池霭点头,她抬起眼睛,借着镜面的反射对池霭扬起笑容:“真是麻烦你了。” “你太客气了,希诺姐,举手之劳而已。” 池霭的声音平淡朴实,仿佛自己拿到手的不过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文件。 听了她的回答,林希诺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关上了出水的笼头。 池霭等待林希诺洗完手,两个人并肩朝向走廊尽头的包厢走去。 几百米的路,她们怀揣着各自的想法,心有灵犀地走得很慢。 池霭欣赏着走廊两旁悬挂在墙壁上的,模仿江户时代的和风浮世绘,又听见林希诺问道:“小池,你毕业以后有什么计划吗?打不打算正式进入卓际公司工作?” “还没想过呢,现在实习期结束,最重要的还是先把论文和答辩做好。” 林希诺多问了两句,见池霭的态度依旧毫无变化,对于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做出的布置这件事更是没底。她心中有些着急,正思考着该如何把话题引向文件的署名,身畔的池霭又半开玩笑似地问道:“那希诺姐呢?打算在卓际干到退休吗?” 林希诺不由得沉默了下来,过了几秒,才打定主意,同池霭推心置腹道:“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想和老公要个孩子,无奈一直以来大家的工作实在都太忙。今年他的事业算是有了很大的起色,我也放心不少,就在考虑要不要过段时间辞职回家备孕。” 池霭听着林希诺剖白的心迹,暗想这难道就是整件事情背后的主要原因? 因为不需要继续在祁言礼手底下工作,所以遇到合适的筹码,干脆背叛了他。 可会是谁让她这么做的呢? 陈诗蔚?祁柏庭?还是祁家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姐妹? ……不,都不对。 思来想去,池霭陡然猜到了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答案。 会不会是,认为祁言礼害得自己颜面扫地,所以想要报复的方知悟? 毕竟方知悟清楚她和祁言礼之间的所有经过。 且除了所在的上流圈子外,方知悟这些年往来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很多。 砸钱或是找到把柄逼得祁言礼得力的心腹倒戈,再找人把层层遮掩的公司信息挖出来,只要引起了他的注意,且他愿意花费时间下功夫,那对方知悟而言,根本不难办到。 池霭没有证据,也不好直接询问林希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在抽丝剥茧出一些朦胧的线索之后,便笑着祝愿林希诺和她的丈夫如愿以偿。 两人重新回到包间,聚餐结束,同事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散场。 章妍喝了不少酒,仍然精神奕奕,她拉着池霭的手略显不舍地说道:“池霭,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期待有一天你正式加入卓际,继续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无论揣测的念头是真是假,这些日子以来,池霭从章妍那里学到的经验确实实打实的。 于是她也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谢章组长对我的帮助和教导。” 第95节 章妍买完单,同事们三三两两朝着楼下走去。 有车的找车,没车的街边拦辆出租,或是去马路对面赶最后一班地铁。 池霭坠在倒数的位置,掏出手机想给方知悟打个电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 前方下楼出店的人群里却爆发出小小的惊呼和谈论声。 “我去,外面那个是明星吗?” “长得也太帅了!” “一直站在那里,是在等谁啊?”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妥,加快脚步走下楼梯,抬头望见透明的玻璃门外有道颀长身影。 滨市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方知悟穿着看起来有些单薄的长款风衣站在路灯底下,脖子上围着一条跟着装配色格格不入的浅粉羊绒围巾,他像是等了很久,整张俊美的面孔泛出些苍白的失真感。 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是人群里最亮眼的那道标识。 无论男女老少,当视线扫过的一瞬,人们都会情不自禁为之停驻目光。 池霭连声说着抱歉,挤开想要掏出手机偷拍的同事,小跑到方知悟面前。 她挨着他的手臂,压低嗓音说道:“方知悟,你怎么会等在这里?” 从看到她开始,方知悟萦绕在脸上的轻快色彩就不再变化。 他顺势将脖颈上的围巾解了下来戴到池霭的脖子上,细心地一圈一圈围好,唇畔洋溢着半弯的弧度:“铛铛!这条围巾是不是很暖和?我用体温暖了好久,你现在戴上正好。” 池霭从前何时妄想过能得到来自方知悟如此体贴的服务,视线不觉显出几分复杂。 她凝视着方知悟神态专注的面容正要说话,青年却又放开围巾转而挽住她的小臂,笑意不改,侧脸朝着聚拢过来的几人,用气声对她道:“霭霭,记得微笑,你的同事过来了。” 演戏的本能镌刻在血脉之中,闻言,池霭立刻反手揽着方知悟的手腕,随他站在一起。 “小池,这就是你电话里的那个男朋友吗?!” 平时最喜欢翻看俊男美女杂志的胡悦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盯着方知悟大呼小叫。 池霭想点头,方知悟抢在她前面向胡悦然伸出手:“初次见面,你好啊——你是霭霭的同事吗?我常听霭霭说起她的同事上司人都特别nice,我是方知悟,你叫我小悟就好。” ……小悟? “小”这个字眼放在方知悟的名字前面,让池霭倏忽生出一种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这么和颜悦色,这么宽和谦逊,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方知悟吗? 胡悦然三言两语就被方知悟哄得眉开眼笑。 她立刻示意打算离开的同事们过来一起打个招呼。 眼见和池霭一个部门的男男女女都极其赏脸地围了过来,方知悟越发满意,抬高声音说道:“请大家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他小跑向路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停在一旁的跑车前备箱。 十来个成人手掌大小、外包装分成红黑两色的礼品袋被方知悟一一拎了出来。 他快步返回,将黑色礼袋递给男同事,红色礼袋递给女同事,言语之间亦将自身的姿态放得很低:“感谢各位同事这半年来对霭霭的照顾,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礼袋上没有具体的品牌logo,池霭不清楚方知悟究竟送了些什么,但接收到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暗示,也只好顺着他对其他人道:“请大家收下吧,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池霭一直在小组中十分低调,平时身上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大牌。 今晚横空而生、闪闪发亮的男朋友,砸得同事们看向她的目光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他们握着手里的礼品袋,几秒后,有人率先识趣地收下并祝福道: “谢谢你啊,小池!” “改天你和你男朋友结婚的时候一定叫我们去喝酒!” …… 又在路边客气了十分钟,池霭才终于得以上车。 方知悟在驾驶位发动跑车,没走的几个同事还在隔着车窗喜气洋洋地跟她挥手告别。 踩下油门,跑车瞬间开出一段距离。 操控着方向盘的方知悟,唇角略翘,并不开口。 眉眼间却仿佛抬起尾巴的猫咪暗示着快来夸我。 池霭放松肩膀,靠在座椅之上,酒意使得她的情绪和血液微热。 她扶住太阳穴揉了揉,问道:“你怎么会想起要送我的同事和领导礼物?” “你实习期结束,部门不是要给你下发实习证明吗?” “我想着给他们送点礼物,让你领导在证明上面多写点关于你的好话。” 方知悟语义微顿,又怕池霭猜想礼物太贵重心有负担,补充道,“你放心,我买的只是领带夹和女士香水,没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上升不到收受贿赂的地步。” 方知悟散漫随意的语气,仿佛挑选送给整个小组的礼物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但也只有他知晓,在立在路灯下等待池霭的两个小时里,他发了多少微信、打了多少电话,征求了无数朋友的意见,才定下这两款礼物,又联系品牌方马不停蹄地送过来。 池霭听了他的话,却不明白他对自己这么好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过去那个傲慢自大、恶劣骄矜的方知悟,与此刻眼前脱胎换骨、面面俱到的青年形象交织在一起,叫她忍不住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方知悟? 她下意思抿住了嘴唇。 念头如无声的河流远远淌去,才问道:“你今天电话里,要找我说的是什么事?” 第85章 “对不起, 老张也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不小心听见了一点你和你后母的对话,出于对你的担心,回来以后就告诉了我。” 方知悟为不是重点的重点道了个歉, 又在完成前面的铺垫之后, 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想好了,今年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池家的团圆饭, 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如此识情知趣, 池霭听了却不觉得高兴。 她当日和池旸所说的话, 并不纯粹只是为了让池旸宽心,其中也包括了最真实的想法。 说到底母亲不在,父亲池之轩不过是个外人,这些年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方家的歉疚和补偿,并从中谋得了足够下半生享用的财富,已然应该感到知足了。 池霭不想方知悟再被裹挟着,答应一些出格的要求。 就算诚如池旸所言, 后母向华熙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但和方家关系最为亲密的依旧是池霭自己, 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上, 就总有办法妥善处理这件事。 诸多念头在脑海辗转而过, 池霭索性直言:“其实不必勉强, 我知道你不想去。” 她坦诚的拒绝令得方知悟唇角的笑容一紧,随即欢喜的弧度中凝出淡淡的苦涩:“可我是真的想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了, 等到你跟我解除婚约,我再想去也没机会了不是吗?” 池霭无谓摊开池家的丑态叫他看见, 便平声陈述起一个事实:“你是在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不会明白团圆饭和团圆饭之间的千差万别。我和父亲后母过年坐在一起吃饭,不是为了亲情,也不是为了团聚,当你真的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食不下咽。” 都说人们会夸大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以及正在经历的不幸,但池霭淡漠的口吻和平铺直叙的语调,却仿佛仅仅在讲述来对于社交媒体之上破碎家庭的所见所闻。 方知悟的内心无可抑制地翻涌起怜惜和心疼的情绪。 他放慢了驾驶的车速,分出更多的注意力组织着言辞,对池霭诚恳地解释:“食不下咽也好,食髓知味也罢,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个年……因为你也是我的家人。” 认识十几年,池霭从来没有听见过方知悟说这样的话,一瞬间的讶然和沉默击中了她。 但她随即转头看向方知悟的眼睛,四散的酒精点燃了一部分冷静的细胞,使得她从面对同事时带着几分虚伪的欢喜状态中抽脱出来,直白询问道:“方知悟,今晚的你太不一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听见池霭充满怀疑的质问,方知悟绵长的呼吸滞涩。 他垂落长睫,过了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有我们整个家庭这几年来的理所当然和傲慢,我想尽可能补偿你,让你开心起来,不用再那么压抑。” 方知悟说话间,池霭端详他眼睛的目光不变。 她试图看清对方的诚意有几分真假,又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发觉了一点保留的情绪。 池霭联想到祁言礼的隐瞒和林希诺的背叛,忽然想要发出冷笑。 她在上涌的酒意之中分割出绝对清醒的半个自我,思忖着说谎是不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纵使真的被汹涌流淌的情感暂时蒙蔽理性,但人性保护自我和怀疑他人的本能,还是在狂热与滚烫的玻璃外壳之上,留下一道可以抽身离开的缝隙。 祁言礼是这样,林希诺是这样。 方知悟当然也会是这样。 于是她支起手肘,不复松懈靠坐的姿态,目视前方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可是阿悟,我不相信你,你对我撒谎说只是想要补偿我的时候,连自己的眼睛都骗不过去。” 在池霭拆穿谎言的同时,方知悟的耳边再次回响起祁言礼恶意的声音: “阿悟,当霭霭选择了我,你才发现你早已爱上了她,这样的爱何其可笑,究竟是出于感情本身,还是为着一点从未经历过的不甘心,你分得清楚吗?你又敢对霭霭说出口吗?” 方知悟可以确认自己对于池霭全部的感情,在经历无数的沉淀和过滤之后,不再有一丝胜负欲的夹杂,可祁言礼的话依然戳中了他患得患失的内心。 他抿了抿薄唇,害怕池霭将自己当成笑话看待,便咽下了告白的冲动,偏过目光低声说道:“霭霭,我不需要你相信,论迹不论心,我只要努力做好就行。” 还是那么的嘴硬。 看来身上的改变也不是那么彻底。 池霭靠回车背,闭上了眼睛。 酒精的影响仍然在她的神经中持续,理智告诉她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即便方知悟承认了自己所说的补偿仍抱有其他目的,又怎么能确定下一秒的言语就是他坦诚的内心? 她尽力让自己的心跳和吐息回归正常。 但需要发泄的烦躁感和不安定因子又在血液里攒动不息。 …… 跑车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驶进池霭家的小区门口。 十点半散场,加上送礼的打岔和度过的路程,深夜十一点的老式社区静悄悄的。 唯有八小时换一班的门卫保安,以及四处吹拂的寒风仍在尽职尽守站岗。 池霭微睁着眼睛,看着跑车距离自己的住处越开越近。 还有一个转弯就能瞧见露天庭院那被藤本月季挂满的斑驳外墙时,她伸出脚尖,踢了下方知悟挺括的裤腿:“不要停在门口,去开到后面那条没有行人和车的侧道上。” 面对池霭突如其来的要求,方知悟有些不明所以。 第96节 但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默默照做。 跑车靠近小区树植挨挤的后墙,在避开路灯的阴影处停下。 方知悟自动为池霭解锁车门,等着跟她告别,再目送她回到家里。 谁知池霭依旧靠坐在原地,睫毛将闭合的眼睑覆盖,面容安详恬静,仿佛就此睡去。 方知悟低声提醒着池霭到家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吗? 他担心池霭着凉,又把车门关紧,提高了车内空调的温度。 方知悟记得池霭酒量不好,喝两杯就容易上头。 清淡的酒精气息萦绕在她的周身,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才会进入秒睡的状态。 方知悟注视着池霭安静的睡颜,享受着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刻,尽管无人聊天,也没有任何娱乐,他依然乐此不疲,甚至觉得天长日久地看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习惯早睡的方知悟打了个哈欠。 他支着下颌,又看了池霭一会儿,想让她睡得更加舒服,就按下了解除安全带的按钮。 喀哒一声,锁紧的机括松开。 黑色的安全带没有就此缩回,仍然裹缠在池霭的腰间胸前。 方知悟单手撑住椅座,微微支起身体,试图将其抽出,就在他的面颊与池霭的脖颈贴近时,他的头顶上方传来了池霭清晰的声音:“方知悟,你在干什么?” 池霭并没有睡着。 她在与方知悟的对话中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模糊态度,便装作酒醉沉睡,想试试他会不会对着入眠的自己说出坚持不肯吐露的心迹。 然而没等到方知悟的坦白,她却等来了一具温热男性躯体的靠近。 酒精致使的躁动感随着方知悟的动作,悄然演变成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欲念。 池霭的瞳孔中映进方知悟仿佛做坏事被抓包一样略显羞涩慌张的美丽面容,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自己应当给予这位总是不爱说实话的青梅竹马一点小小的惩罚。 “我、我只是怕你睡得不舒服,想帮你把安全带拿开。” 其实方知悟是想在收回安全带的同时,偷偷亲池霭一口的。正是因为抱着这样难以启齿的想法,他的吐息下意识不稳起来,回答的舌头几乎打结。 池霭预感到方知悟后退即将远离自己的动作,一伸手攥住了他修身风衣的襟口。她拖长语调“噢”了一声,故意道:“那现在安全带还在我的身上,你怎么不继续帮忙了?” 方知悟忽然从池霭的身上感觉到了她释放而出的、不同于寻常的暧昧讯号。 池霭抓着他衣领的力气不是很大,稍微用点劲就能挣开,可偏偏方知悟进退不得。 他咕咚咽下口干涩的唾沫,没有回答池霭明知故问的话语,而是低声说道:“……霭霭,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你现在的情况,我不能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是不能还是不敢?” 池霭俯身凑近方知悟平白沾染了一点粉意的耳畔,情绪不辨地问道,“你刚才靠近我,为我解开安全带的时候,敢发誓心里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念头吗?” 方知悟沉默。 池霭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在我的心里,你有许多地方比祁言礼要好。” 在这样旖旎的时刻,池霭骤然提起祁言礼的名字,哪怕是比较、是夸奖,方知悟还是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了最直接的羞辱。 但他及时把这点煞风景的异样情绪吞了下去,保持顺从的姿态听池霭把话说下去:“你虽然在某些方面也不诚实,但至少敢作敢当,不会耍太多心眼。” “方知悟,我喜欢坦诚的、对我毫无保留的人。” “所以告诉我,在靠近我的时候,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拿喜欢和钟意作为陷阱,引诱着走投无路的猎物跌入。 尽管方知悟清楚不该这样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到连尊严都丢弃。 可在她比月光还要明亮皎洁的瞳孔之前,他难以自持地渴望被关注、被照耀、被拥抱。 于是不由自主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吻你。” “goodboy.” 池霭夸奖一句,将面孔和嘴唇压得更低。 在双方的肌肤即将相触之前,她问道:“你不是说,你想好好补偿我吗?” 方知悟似有所感,侧头充满迷恋地看着她。 池霭吻了下他的唇角,又磨蹭着无暇的脸颊过去捕获了他的耳朵。 她小声说了一句话,然后笑着问道:“这样补偿,行不行?” 回答她的是方知悟骤然扩张的灰绿瞳孔。 他的唇瓣微微颤抖,如沉入黑夜前的黄昏天幕,洇湿的绯色一点一点袭上他的面容。 第86章 长度在肩胛骨以下的黑发被池霭随意抓起, 绑成高翘的马尾束在脑后。 池霭很少尝试这样的发型,但显然更方便眼下的场景。 她手指搭在方知悟的肩头,说道:“别呆坐着不动, 阿悟, 你又不是一尊雕塑。” 作为回应,方知悟单手抱紧了对方。 那种温暖的、真实的力度,使得内心自内而外叫嚣着潮水上涨淹没头顶和呼吸的幸福。 池霭的气息倾洒在他的耳侧,明明视线以下已经呈现出敞开的姿态, 但池霭的大脑仿佛与身体是个部分, 她指导着他的声音冷静而从容, 瞳孔中倒映的水光如同星辰破碎的连影。 方知悟抬起手指,探向热源所在。 他不敢再同池霭对视,睫毛狼狈地一颤再颤,眼睑之下的潮红从十几分钟前洇染至今。 “是这样吗?” 他的手指舒展又屈起。 池霭咬住他的耳朵:“看来你初中的生物课学得不太好。” 残忍地评价完毕,她松开唇齿间滚烫的皮肉,继续发出指令:“向上。” 言语的未尽处她又压低声音,在方知悟颈侧道出生理学上的名词。 方知悟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要听见。 他怎么也想不到, 当初单方面纾解的双方换了个位置,等待池霭沉浸其中, 而自己为她服务, 会是如此面红耳赤, 心脏急速跳动到快要爆炸的场景。 “找到了吗?” “你怎么又在分心?” 池霭有些不满, 她伸手一同来到方知悟手指所在的地点,用指甲按住他手背上突突直跳的青紫脉络, 哑着嗓音, “你之前说过会帮我……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我、我没有。” 方知悟忍着万分的羞耻,又担心她不耐烦了抽身离去, 只能低声下气地辩解,“我又没谈过除你之外的女朋友,哪里来的经验……霭霭,你好好教教我,我会认真学。” “我这不是在教你。” 池霭慵懒的声音像是喘/息,又仿佛蕴着隐忍绵长的笑意,“我怎么记得某个人吹嘘自己经验丰富,怎么到现在,又变成除我之外没有其他的女人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知悟以为自己最需要的是池霭的鼓励。 然而在听见她的嘲笑之后,又莫名燃起了一点不甘落后的好胜心。 潮红顺着眼睑弥漫进了瞳孔,为冷调的灰绿染上如醉的靡丽。 他单手笨拙地讨好着,另手反扣住池霭的后颈,使她的唇瓣居高临下触碰到自己的眼睛。在发沉的鼻息里,方知悟恳求着:“霭霭,我……” 作为回答,池霭张开五指,毫不留情地按住了他最为渴求的本能。 她半吊着眼梢,素白的面孔呈现出罕见的婀娜妩媚。 满布着淋漓水光的手指抬起,在方知悟的唇间游移。 与轻柔的动作相反,她的语调却是警告:“阿悟,是你在补偿我,不是我在补偿你,” 说着,她掐了下那里,惹得方知悟发出一声同样短促的轻哼。 池霭带给的痛楚,让青年失控的自制力有了回笼的趋势。 委屈以及欲求不满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方知悟翘起嘴巴,只能依靠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能进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在车里,手脚都伸展不开,霭霭,我想去你家里……” 池霭嫌弃他喋喋不休,又反手为掌盖上去阻断了他的话音。 独属于池霭的气息随着掌心的轻捂,在方知悟的唇鼻间蔓延,清淡的、无痕的,又泛着诱人品尝的甜意,方知悟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心潮一下子再度澎湃起伏。 池霭却不喜欢他没有做一件取悦自己的工具的觉悟。 她涣散的目光微微一转,如同恶作剧一般抵着方知悟的额头对他说道:“祁言礼、这点就比你好,不我有什么要求,或是想在哪里,他都会全盘接受,而且还不会唔——”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在情事里还要被再次羞辱的方知悟气得眼尾泛红。 在刹那间的凶神恶煞,几欲将池霭生吞活剥之后,晶莹的水光打湿了他的瞳孔。 傲慢的、强硬的、喜怒不定的方知悟。 ……何时有过这般弱势无助的时候。 池霭觉得自己光看着这种咬着下唇,倔强到极致,也委屈到极致的脸就快抵达极限了。 她啄吻过他的眼角,紧绷成弦的声音呢喃道:“方知悟,方知悟,我想看你哭……” …… 祁言礼最近很忙。 他安插到祁柏庭身边的女人,已经成功变成了祁柏庭不知道第几任情妇。一些生意商谈的重要场合,她像是一件美艳而昂贵的艺术品,被祁柏庭带在身边,随行出入。 也得益于她时时窥伺着祁柏庭的行径举动,祁言礼收到了很多有用的情报信息。 蚕食祁家的计划尽管突然加快了动作,但好在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然而让祁言礼头疼的是,他作为主要负责人的实业公司,最近有许多项目都不太稳定,原本谈好了要签订合同条款的两个大客户,忽然在约定日期到来前反悔中止了合作。 第97节 祁言礼少见的失败,又让他的兄弟姐妹想起了更加年轻的时候,那个因为不敢陪伴客户下海游玩,而连夜坐飞机逃回来的他,于是纷纷冷嘲热讽,明里暗里戳着他的痛处。 顶着外界和内心的压力,经过数日的调查,祁言礼才发现做出手脚的是方知悟。 方知悟似乎也无所谓他知不知道,因为就算发现,祁言礼也要为了不让祁柏庭发现继而伤害到池霭,而被迫站在他的一边,将损失自我吞咽消化,替他将所有痕迹遮掩。 数日来,祁言礼忙碌而疲惫,经常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 所以每个处理完工作的深夜步行来到池霭的小区,在她的窗户外偷偷陪伴她一会儿,于祁言礼而言是一天中最放松且幸福的时刻——这种幸福甚至消除了他精神上的沉重负荷。 靠近小区后墙的车道一侧,很少有人车踏足,但又是最靠近池霭卧室的位置。 相隔帘幔的笼罩,里头的灯光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灭。 祁言礼会凭借这些细节猜测池霭正在里面做些什么。 然而今天,他却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发现了一辆牌照陌生的跑车。 池霭的核心人际关系向来简单,圈子里也没几个大富大贵之人。 只消一眼,祁言礼就猜到了跑车的主人是谁。 他谨慎而无声地抬步走进,来到后视镜的死角。 借着路灯的光亮,他发觉跑车在晃。 轻微的、缓慢的,时而又有些剧烈。 刹那间,祁言礼立刻明白了那辆车里正在进行着什么。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风水轮流转,祁言礼想不到狼狈窥探的捉奸者这么快就变成了自己。 他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希望借助剧痛让内心冷静。 跑车的晃动还在继续。 不用照镜子,祁言礼也能猜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扭曲。 ……方知悟毁掉了他的合同项目,现在又趁着他分身乏术,来勾引池霭。 数道念头转过脑海,祁言礼却仿佛脚下生根一样立在树影里动弹不得。 疲惫、嫉妒、愤怒……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汇聚在喉咙之间,他恍然间听到了齿关碰撞的极端声响,可反映到现实之中,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缄默地站着。 站立注视着跑车每一次地摇晃,都仿佛千斤沉石重重砸在自己心上。 …… 祁言礼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当车内的偷欢渐渐平息,那合金构成的车门也就此开启。 他意识到其中的偷情者马上就要出来,纵使再不甘愿,也只能后撤退到树影之后。 好在,出来的人仅有池霭。 她披散着黑发,洁白的毛衣裙拉高微微遮住下巴。 除却裙摆处有一点轻微可不计的褶皱外,她整个人平静恬淡,一如往常。 方知悟没有下车,他还处于难言的状态,不好起身,只能等着池霭靠近驾驶室同他告别时,压低声音黏黏糊糊地对她撒娇:“霭霭,我真的不能进去吗?我想陪着你睡。” 池霭揉了揉他发烫的耳垂:“乖,回去吧。” 她和煦又不容分说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方知悟只好告诉自己,来日方长,起码这次是一个好的开头。 他目送着池霭转过身从绿化带的另一旁绕进楼道,稍微平息了下欲念,就想开车回去。 这时候,后视镜里却出现了一道漆黑的男人身影。 祁言礼从树木后面快步走出,仿佛怨毒的游魂静静立在他跑车的三米处。 方知悟不假思索,一个眼神交换就明白了他看到了什么。 他无比快意地勾起唇角。 目光逡巡过池霭坐过的位置,在车座的缝隙间找到了激情时从她发梢滑落的发圈。 某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滑过。 他拿起扔在旁边的大衣,将发圈缠绕在指尖,推开车门朝祁言礼走去。 近到压低声音也能够听清话语的距离时,方知悟停下脚步,抱起手臂,笑意得意甜蜜: “让我看看这是谁——” “日理万机的祁总,怎么会在这里做贼一样的偷听?” 祁言礼英俊的面孔带着肉眼可见的苍白和憔悴。 在黑色长衣的衬托下,他的眸中压抑的剧烈毒液几乎要满溢出来,将方知悟所在的整个世界腐蚀殆尽:“……那你呢,说着鄙视小三,自己还不是做出了同样的行径。” “是你说的,不被爱的才是小三。” 他的对面,方知悟的眼神亮过了漫天星辰。再次重复起这句可笑的话,他哈地一声半弯下腰,“是我当初想不明白,现在我想清楚了,只要我被爱了,那小三不就变成了你吗?” 祁言礼说不出话。 如果可以,他很想和方知悟同归于尽。 可在池霭灯还未亮起的卧室前,他们这对彼此之间因爱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能冷冷相望,在脑海中幻想着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将对方用各种酷刑杀死的场景。 方知悟等不到祁言礼的回答,向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握紧的右手。 一根一根,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将对方的手指掰开。 骨骼不堪承受的咔咔声在两人之间接连作响。 最后,方知悟将缠绕在指尖的发圈放进祁言礼的掌心,他对祁言礼微笑,亲昵语气一如往昔:“阿言,这是霭霭遗落在我车上的东西,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记得替我还给她。” 第87章 公司的实习彻底结束, 池霭却没有待在家里放个短暂的假期。 朝九晚五的场所变成了大学的图书室,她时常为了自己的论文借阅各种资料,幸而新的住处离学校还要更近些, 否则来来回回的交通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方知悟依旧雷打不动地固定跟她道早午晚安, 且并不在意能否受到对等的回复。 对于车上发生的事情,谁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方知悟的做法让池霭感到满意,连带着对待他的态度也稍微热情了一点。 这天中午方知悟叫她出来吃饭,她刚完成一部分影视资料的搜集, 便顺势答应。 方知悟约她的餐厅离大学不远, 再多走几百米就能抵达和宋雨时去过的餐饮一条街。 冬日午后, 推开玻璃门迎面拂来的舒适暖意,让早上七时起床的池霭有点昏昏欲睡,她喝了杯侍者先行送上的摩卡咖啡,餐桌对面的方知悟说道:“霭霭,你想吃点什么?” 这件餐厅供应的菜品是一些西式各个地区风味结合的创新菜,浮纹精致的厚纸菜单上,每道名称冗长的菜肴对应的尾缀不仅标注了价格, 还特地注明了大致烹饪时间。 池霭抽空看了眼,一向对西餐不太感冒的她把菜单递了过去, 另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 打算趁着间隔在word文档里再增添几笔:“你看着来, 我都可以。” “我要一份海陆空三明治, 鳌虾海胆饭和你们餐厅当季的甜品。” “再给对面的小姐上一份神户牛里脊配棕榈芯,一份雪蟹黑松露塔塔。” 这家高级餐厅更像是方知悟的食堂, 他接过菜单随手放在桌上, 熟练地报出几道菜名。 “好的,方先生。” 侍者摸不准第一次来的池霭的口味, 又问道,“请问牛里脊要做成几分熟?” “全——” “全熟,以及雪蟹也不要做成半生状态,我的未婚妻不喜欢任何生食。” 池霭的声音和方知悟的叮嘱同步响起。 池霭原本担心方知悟又会擅自主张替她选些五分、三分等不能接受的熟度,陡然听见青年贴心到连雪蟹都吩咐了要全熟以后,她眸光微微一闪,没有再继续开口。 侍者态度恭敬地将方知悟的要求记录了下来,说了句“请稍等”后便把空间留给二人。 “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你说牛排要全熟的都是土包子。” 池霭打字的手指不停,口中半开玩笑似地说道。 方知悟略显窘迫地揉了下秀丽的鼻尖:“那都是想要引起你注意的幼稚行为,跟初中生会扯有好感的女生的辫子一样,霭霭,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池霭挑起唇角,对他的认错报之一笑。 或许有些东西在许多年前自己会耿耿于怀,但现如今她再提起也只不过将其看作趣事。 池霭笑过以后,气氛转向静谧。她专注地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朴素的棉衣长裙,没有化妆,与周遭小提琴悠扬、灯光明亮澄黄,看起来很适合约会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方知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约她出来的目的,把手肘支在铺着绸布的餐桌上,捧着下巴对她说道:“你最近是不是很忙,也没怎么社交?” 池霭把笔记本电脑转过去,叫方知悟看清楚word最上方标题的“论文”大字,又转回自己的方向说道:“想社交也没时间,现在对我而言,写完论文顺利通过答辩最重要。” “你这么说,我接下来的话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了。” 彼此坦诚心肠后的相处,叫方知悟明白池霭不喜欢别人在大事上对她有任何隐瞒。 他索性把决定权交到池霭手里,抛出了话题看对方如何接下去。 闻言,池霭抬起头来,视线终于落到方知悟身上:“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喜欢卖关子。” 那就是想听了。 方知悟的心因即将吐露的秘密而泛起细小隐秘的涟漪,偏偏面上做出十足的平静:“前段时间祁伯父组了个饭局,邀请了我父亲、春夏集团的陈伯父,还有其他几个圈子内的老朋友,在饭局公开了陈诗蔚下个月就要跟祁言礼举办订婚典礼的消息。” 这原本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内容,因着两家掌权者态度暧昧才越传越广。 如今当真确定下来,大约祁言礼做过抗争也无法更改。 方知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想自己果然说中了,归根究底祁言礼的翅膀还没有完全长硬,又怎么拧得过一句话就能决定他在祁家地位高低的祁柏庭。 而按照池霭的个性,无论祁言礼的婚姻是否只是表面功夫,她都不会再沾染分毫。 那么,除了那天照片上的青涩少年…… 想到这里,方知悟默默攥紧了那张被他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情侣合照,又觉得这种空有长相其他一无是处的竞争者充其量不过是池霭住腻了家里,在外面随便找的酒店而已。 第98节 他期待地望着池霭,期待她宣告祁言礼完全出局。 然而池霭的表情和那天元旦的晚宴上一模一样,她低头喝了口咖啡,又找出帆布手提袋里的另一本书籍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说道:“那是该好好恭喜言礼,有了陈家的加入和助力,他手上的筹码已经足够,想来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也不能再轻易撼动他的位置。” 她的言语没有任何保留,把这场订婚背后的利益纠葛完整指出。 不含任何负面情绪的语调,仿佛真心为祁言礼感到高兴。 都说提到一个人时,轻描淡写的态度才是最大的不在乎,可方知悟看着池霭云淡风轻的面孔,听着她分析利弊的理智言语,自己的心情突然开始感到不好受。 他试探着询问:“祁言礼就没有跟你打个电话吗?” 池霭挑眉反问:“打电话干什么?你们这种豪门之间的联姻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小打小闹,婚前协议要先写好,各项流程都要准备齐全,下个月那么仓促,他应该也很忙吧。” 池霭过于镇定自若的语气叫方知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算他没谈过正式的恋爱,也能够想象到男女分手不该以如此潦草的结果呈现。 他顿了顿,像是为祁言礼,又像是为着自己,放缓语调徐徐问道:“你不觉得一段感情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应该说清楚才没有遗憾吗?” 池霭道:“阿悟,你、我还有言礼,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难道什么东西都要像过家家那样你扮演爸爸,我扮演妈妈,一是一二是二的说出来吗?任何时候,都应该体面一些。” 方知悟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脑海中的池霭。 发觉她似乎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不体面的时候,就连和祁言礼接吻被自己发现的那天,她也只不过是旁观在激烈的战局之外,像是一轮永远不会落入泥淖的冷月。 方知悟曾经以为抵挡在自己和池霭之间的阻碍是祁言礼,后面经过交流和反思,又认为是自己的性格和家庭和家庭问题。 但听完池霭对于和祁言礼拥有过的一段关系的评价,他突然觉得,或许这些是很重要——可最重要的是,自己爱慕迷恋的女人,始终都拥有着一颗不可转也的匪石之心。 沉着、强大、体面、坚定,是伴随着池霭成长至今的标签。 她的未来无疑是灿烂的,因为无论对待旁人,还是对待自身都足够狠心。也正因如此,谁都不可忽略的光辉已然隐约将要绽放,有无爱情这一点锦上添花,就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他是这样。 祁言礼亦是这样。 在无法得到等价回应这一方面,他们同病相怜。 - 得知祁言礼即将订婚的消息后,过年前夕,池霭又见了从卓际辞职的林希诺。 林希诺做出这个决定颇为仓促,不符合原来的计划日期。 池霭问及缘由,得到对方半是忐忑半是幸福的回答:“原本打算过段时间回家备孕,没想到一不小心有了,这可能就是择日不如撞日吧,为了宝宝我也要辞职好好保养自己。” 通过和林希诺的对话,池霭才了解到对方是很难受孕的体质。 因而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被她和她和丈夫看作了比什么都重要的宝贝。 池霭再次真心实意地祝贺了一番林希诺,而坐在她对面的这位骤然成为新晋妈妈,脸上萦绕母性光辉的年轻女人,仿佛从子宫中孕育的幼小生命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勇气一般,郑重面色对她说道:“小池,关于卓际,你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吗?” 池霭想问的许多事情,在看见决策人是祁言礼的那一刻就已经尽数明晰。 她与林希诺对视良久,竟然想不出有什么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而这样的迟疑落在林希诺的眼里,似乎变成了千言万语无从开口。 她深呼一口气,为着将来祁言礼在清算自己的时候,能凭借孩子和今日的示好得到池霭的求情,低头恳切地抱歉道:“那份内部文件的决策人署名,是我故意泄露给你的,祁总确实是卓际的实际拥有者,对不起,是我背叛了祁总,辜负了他的信任。” 道了歉,开完头,林希诺接下去告知的真相和池霭想象得相差不大。 无非是利用旁人都不知晓的公司扩大自己的势力,进可以向上一步,退可以留下后路。筹谋得当时,还能给独裁自大的生父狠狠一击——至于其他的更进一步的勾当和交易,林希诺这个次级的下属也不太清楚,唯有深受祁言礼信赖的卓子琛才能够全盘接触。 林希诺说完,又急匆匆地补充:“小池,但祁总是真心喜欢你的,他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做些什么,不和你坦白这些事情,只是怕万一不成功,到时候再把你给牵连进去。” 她说着祁言礼的好话,池霭却没什么额外的反应。 末了,池霭问道:“你是祁言礼信赖的人,为什么要背叛他?” 林希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默五分钟后才压低声音苦笑:“我老公的生意当初牵扯了一些立/法模糊的灰色地带,是走了一些捷径托了内部的关系才能发展起来的,有人抓住了这个把柄,如果我不照办,等到孩子出生,也许我只能抱着他去牢里看望他的父亲了。” 三言两语,林希诺营造了一个被逼无奈的母亲形象。 池霭顺着她的语境思考了几秒三口之家隔着监狱哀伤对视的画面,倏忽问道:“做都做了,只要让我发现真相就好,似乎也没什么向我解释的必要。希诺姐,你又是背叛祁言礼,又是在我这里替他辩解,目的是为了求我开口,等祁言礼发现时让他放过你吗?”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戳穿,林希诺的目光涟漪般一晃。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她索性不再保留,换了个称呼示弱请求道:“是的,池小姐,您是祁总的挚爱,也是他唯一在乎的人,这个忙只有您能帮我。” “所以,抓住你丈夫把柄,威胁你做出这一切的,是方知悟吗?” 池霭用汤匙拨弄了几下面前的鸳鸯奶茶,像是讨论天气如何一般问道。 下一秒,她看见刚才还面露哀伤的无助母亲慢慢睁大了眼睛。 第88章 最后方知悟还是跟着池霭去了池家。 只因为过年放假期间, 池旸所在的公司l省分部出现严重的程序错误,影响了旗下所有系统的运作和维持,无奈之下, 总公司临时调派了以池旸为首的技术骨干过去支援抢修。 大年初一正是修理调试的重要阶段, 池旸想要保住这份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就注定没有办法放下手头的紧急任务返回家中陪伴池霭。 他在电话里说了很多遍抱歉。 而得到这个消息的池霭第一时间通知了池家,询问他们能不能更改团圆饭的日期。 向华熙发来的信息表现得十分为难,说大年初二他们全家就要带着乐乐前往b省的外公外婆家做客几天, 机票都已经提前预订好了, 老人也等在那里, 要全部推翻很是麻烦。 乐乐大名池闻乐,是池之轩和向华熙的孩子,也是池霭和池旸同父异母的弟弟。 池霭想池旸不在,这顿饭就跟团圆两个字毫无关系,索性回复那自己也不方便前去。 向华熙被她冷淡的言语一噎,却也明白按照池霭的性格这件事真做得出来。 颠来倒去,双方都不想妥协。 临了, 在不和谐的家庭关系中总是隐形的池之轩终于出面,拨通了池旸的号码。 父子俩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 过年当晚池旸给池霭发送新年快乐的祝福时, 又说叫她带着方知悟同去, 虽然自己到不了场, 但这顿团圆饭有方知悟在,池霭至少不会受什么委屈。 多的池旸没再说下去。 好不容易和兄长矛盾缓和, 既然是他的请求, 池霭也不便拒绝。 于是在前往池家别墅的车上,受邀的主人公换成了她与方知悟。 方知悟这次穿了套正式的黑色西装, 车也换成了低调沉稳的保时捷卡宴。在他们的身后,随行的保镖们开着一辆宽敞的越野车,座位和后车厢里摆满了方家准备的年礼。 从任教的大学辞职后,池之轩选择在滨市的怀仁区创业。这些年有了方家的帮助,他的事业不断壮大,如今他们的三口之家坐落在怀仁区靠近森林公园的高端小区里。 方知悟把车开进别墅区,在庭院前的空旷处停靠,吩咐保镖把各色年礼搬下车。 两位保镖来来回回正忙碌着,典雅气派的欧式雕花门向两侧徐徐打开,打扮得活像要参加商务宴会的方家夫妇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迎接了出来:“霭霭,知悟,你们来啦!” “姐姐好,姐夫好,祝你们新年快乐。” 还在上小学的异母弟弟池闻乐也穿着精致的西装,领带打成小小的温莎结。他见到池霭二人,依照父母事先的吩咐,同他们略显生疏地打了个招呼。 池霭喊了声“父亲、向阿姨”,那头向华熙已然挽着池之轩的手臂快步来到他们面前。 这是向华熙第一次见到方知悟的真人。 尽管在池之轩偶尔拿给她看的照片中她就知道方知悟的容貌极其出众,但近距离对上这张面容,饶是年长如她,也禁不住在双眼中飞快划过一丝被全然惊艳的亮色。 向华熙缓了缓视线,低头去看跟在方知悟身后的保镖们手上拿的礼袋,哎呦一声笑了起来:“亲家也真是的,知悟愿意来我们都很开心了,还带这么多礼物,真让人不好意思!” 方知悟也跟着笑,面上做足了功夫,客气得体地说道:“向阿姨,这里头有个鳄鱼皮的铂金包,是我妈托人从欧洲带回来的限量款,希望您能够喜欢。” 显然,还没有开始吃饭,方知悟已经被当成了全场的主角。 池之轩看了眼站在方知悟旁边,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池霭,存在感不明显的慈父心肠促使他说道:“霭霭,你穿的这么少,还是别跟知悟在冷风站着了,快进去吧。” 向华熙火速反应过来:“对对老池说得对,你看我,看见孩子们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池霭回望他们,勾起唇角算是一笑。 发迹后的池家,底蕴未成,在装修风格方面多多少少仿照了方家半山庄园的痕迹。只是在细节处,又增添了许多向华熙这位千金小姐喜欢的植物花草元素。 别墅里到处散落着池闻乐的玩具和私人物品,充满了一家三口的温暖气息。 这里当然名义上也算是池霭和池旸的家。 但每年回来,池霭都觉得自己像极了闯入其中格外突兀的不速之客。 方知悟陪伴池霭跟在方家夫妇身后,缓步走向饭厅。 一路上,他一边应付喋喋不休的向华熙,一边又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池霭的身上。 窥见池霭目光中转瞬即逝的讽刺,他不由得默默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来来,这些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向华熙拉开池之轩手畔属于池旸的空位,示意方知悟坐下。 而视线正逡巡在满桌西式菜肴的池霭冷不丁收回目光,保持微笑说道:“哥不在,他的位置是不是应该留出来?权当是他也陪着我们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耳畔忽然响起池霭在“团圆”二字上加重的话音,向华熙下意识向她看去、 见她依然维持着平稳镇定的笑意不似生气,这些天以来隐忍许久的向华熙便有心摆一摆长辈的架子:“霭霭,知悟坐在小旸的位置上,你们对面就是我和你弟弟,这不是正好嘛?非要空出一个来,看起来怪孤单的,等会儿我们一家人拍家庭照也不好看。” 池霭定定注视她几秒,又垂下眼帘看着把手尴尬放在拉开的椅背上,继续放着不是,收回去也不是的池之轩,不动声色问道:“父亲认为呢?” “你父亲当然是——” “听我的”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方知悟已然迈开长腿在正数第三个空位上坐下,像是没有读懂暗潮汹涌的氛围一般轻快地说道:“我是客人嘛,坐在这里正好。” 他又转过头亲昵地拉了拉池霭的衣袖,“你坐我左边,你左边的空位就留给池旸!” 向华熙敢驳回池霭的要求,却不敢再以同样的态度反驳方知悟。 就连池闻乐都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中明白,现在的优越生活绝大多数来自方家的帮扶,一定要尽力讨好忍让方知悟,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惹恼他。 读懂气氛的池闻乐,怯怯地抓住母亲的手指、 向华熙有些下不了台,连带面上的笑容都显得讪讪。 过了几秒,她又很快恢复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动作优雅地提起鱼尾裙摆,与空无一人的位置面对而坐,继续用热情的语调嘱咐道:“知悟,霭霭,这些菜都是我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特地跟一个很有名的西餐大师学的,你们尝尝看好不好吃?” 这些菜好不好吃,池霭不清楚。 第99节 但她很明显地在几道菜肴里瞧见了象征半熟的鲜红肉色。 她没那么喜欢吃西餐,更讨厌任何全生的、半生不熟的海鲜肉类。 方知悟顺着池霭视线停留的间隔看到那几道菜,很快联想到了她的不适,他的手又藏在洁白的桌布底下摩挲着池霭的手背,凑过去小声安抚她道:“等会儿我带你出去吃别的。” 池霭沉默一秒,以气声回应:“大年初一,哪有餐厅营业?” 方知悟道:“看我的。” 他们两个人窃窃私语几句,却又不动筷子,这让撒谎说这些菜是自己亲手烹饪,实际上花了大价钱请了米其林厨师来家里制作的向华熙又感到不安起来。 她忐忑地思考:方知悟吃过那么多家餐厅,总不能是味道太熟悉被他认出来了吧? 这样想着,她勉强笑着问道:“怎么了知悟,是菜不合口味吗?” “噢,没什么,是我忘记和你们说了,其实我不太喜欢半生不熟的食物。” 方知悟将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向华熙:“……” 她差点就要从骨碟下抽出餐巾擦一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自认为把一切做到了完美,可先是池霭跟她纠缠座位的问题,后又有方知悟当众不给脸面说不爱吃生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己的继女和她的未婚夫都这么难缠和讨厌! 向华熙咬紧后牙,精心描绘的细长眉毛尽力保持舒展。 她不方便指责方知悟,便用近似开玩笑的语气对池霭道:“霭霭,知悟不怎么到家里来,我们也不清楚他的喜好,下次有什么忌口,你要提前打电话和我们说一声才是呀!” 三言两语,分明是方知悟说话不留颜面,向华熙却转眼把过错推到了池霭头上——她笃定池霭同他们夫妇一般,因为凡事都要靠着方家,只能把这件事自动咽下。 那头,从方知悟的语境里,池之轩倏而想起了饭菜喜欢吃全熟的人到底是谁。 他侧头望着始终保持安静状态,用筷子夹了一块黄油烤芦笋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的池霭,忽然微沉面色,唤来佣人道:“去,把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全部换成全熟的中餐!” 池霭将芦笋咽下去,清新的香气在口腔中四处弥漫,她站起身:“算了,父亲,我们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看望你们。既然看过了也吃过了,就不多做打扰先告辞好了。” “可是我做了这么多的菜——” 向华熙从向来温和的丈夫骤然变脸的惊讶中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 池霭看了看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蜷坐在自己的加高座椅上,神色越发拘谨不安的池闻乐,又听见身边传来方知悟站起身时椅子向后推移发出的短音。 她无声呼出一口气,唇畔的弧度从始至终未变:“向阿姨,祝您和父亲新年快乐。” 说完这句话后,池霭率先转身离开了池家,拉着她衣袖不放的方知悟也紧跟了出来。 他们快步穿梭在别墅的庭院中,领教过池家餐桌气氛的方知悟小声抱怨道:“难道你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有你后母在,这团圆饭可怎么吃得下去?” 离开池家夫妇的视线,池霭面孔上的柔和表情终于消失。 她在寒凉的夜风中悄然挺直肩膀,目视前方,口中淡声纠正方知悟道:“我后母或许有一部分责任,但所有错误的根源,都是我父亲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许多人都是帮亲不帮理,和后母比起来,显然生父应该同池霭的关系更紧密。 方知悟没料到池霭会如此直白地指责自己的父亲,他不方便迎合,一时变得无言。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池家别墅之际,后方的不远处又响起池之轩气喘吁吁的声音。 “等等!” “霭霭,等等!” 他唤住池霭,待距离拉近,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四方的丝绒盒子。 一向寸步不离的向华熙不知为何没有跟来,池之轩顾不得还在喘气,将丝绒盒塞进了池霭的掌心:“这是爸爸上次出国参加珠宝展看中的一颗石头,近期才做好了交到我手里。” 池霭打开盒子看向内里。 是一枚款式简洁的戒指,镶嵌的主石部分是一颗雕刻成月季式样的帕帕拉恰。 池之轩还要赶回去安抚脾气上来的向华熙,便加快语速对她说道:“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旸旸和你,这颗石头我命人设计了好久,想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粉色的月季花。” 池霭仍然在看那枚戒指,仿佛没有听见池之轩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池之轩略显尴尬,尴尬过后又道:“爸爸清楚这些东西补偿不了你,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有些事情,爸爸真的很难处理,霭霭,你只要记得爸爸始终很惦记你。” 池之轩的面容清俊,虽不算上等的皮相,却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如此温情款款地言语,以至于旁观的方知悟都在某个恍惚间相信了他真的很爱池霭。 池之轩说完,飞快地拥抱了池霭一下,又匆匆折返回去。 第89章 池之轩突然的靠近, 又突然的离开,连同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如同一阵到往无痕的微风, 待大门沉沉闭合, 只剩下池霭掌心的丝绒首饰盒证明他曾经来过。 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在池之轩说出那番话后,池霭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他试图找些轻快的话题转移刚才的场景,却见对方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攥着盒子,另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 带领他朝车辆停靠的方向走去。 池霭昂首走在前头。 她的目光沉定, 脊背挺拔的弧线亦无半分软弱。 可岿然不动的表象之下, 她整个人是一座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火山,所有的思绪、念头、观念、逻辑……通通化作了沸腾的岩浆,四处流窜着寻找得以喷发的出口。 池霭抿紧嘴唇,随着她距离池家的别墅越来越远,那个被束缚在掌心的礼盒也越陷越深——丝绒包裹的棱角扎在她的肌肤之上,带来后知后觉的钝痛感。 池霭以为自己对于父爱所有的向往期待,都已经在漫长岁月的流逝之中消耗殆尽, 但在池之轩将帕帕拉恰递过来的瞬间,她惊觉内心依然难以控制地翻涌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怒意。 攀升的怒意之内, 又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棱角越是扎痛皮肤, 她无处可藏的情绪就越是鲜明。 这种鲜明积累到顶点时, 池霭在车边站定, 趁着方知悟侧头替她拉开车门的间隙,忽而转过身体, 用尽全身的力气, 将掌心的丝绒盒子猛地朝别墅旁的绿化草丛掼去。 有物体破风的凌厉声音贴着方知悟的耳廓响起。 他一秒愣怔,视网膜上仍然停留着丝绒盒穿透夜色的弧影。 “霭霭——” 方知悟条件反射唤了声池霭的名字, 身体已经先思维一步朝着戒指消失的位置跑去。 池霭抱臂站在风里,身边是打开的车门。 距离温暖的庇护所不过一步之遥,她却贪恋冰冷冬夜带来的刺痛和清醒感,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知悟不顾形象地弯下身体,打亮手机的手电筒在齐腰高灌木从里仔细翻找着。 幸好草堆不深,丝绒盒的大小也还算显眼。 方知悟找了七八分钟,终于在低矮的灌木后发现了深红色的影子。 他用凉透的手指将盒子捡了出来,小心翼翼开启顶盖打光检查了下宝石戒指的情况,确认无碍后,才重新折返到池霭身边,将其递过去。 他没有过多询问池霭怒意骤然发作的缘由,仅是半张嘴唇吁出口闷顿在胸腔里的寒气,故作轻松地对她说道:“这东西品质不错,多少值几个钱,扔了怪可惜的。” 方知悟有心宽解池霭,然而递物的手悬在半空,静默的那头却是一直没接。 池霭的瞳孔微微涣散,像是在出神思考,又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呆。 直到青年偏了偏俊美的面孔,那抹在寻找时因着反复摩擦灌木而映在鼻尖上的红意撞进眼帘,她才如梦初醒般被动打了个寒颤。 她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扔掉是不理智的做法。不如把它卖了,还能换到一笔钱。” “是啊。” “是可以卖一笔钱。” 方知悟言不由衷地回应着。 他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家庭,有能力出众的兄长珠玉在前,他这个过了两年才出生的老二,似乎不优秀是错,太优秀也是错。为此他顺应了父母的想法,没有试图与方知省争夺公司的管理权,而是放任自己,做个对什么都只有一时兴趣的顽劣者。 偶尔在被拿去和祁言礼比较的时刻,他的心中也会升起一点没有人理解自己的愤懑感,可这点愤懑和池霭所经历的情况比起来,似乎变成了物质过剩之后的矫情和空虚。 他想要安慰池霭,却发觉没有感同身受,许多言语出口都显得肤浅和轻浮。 就在方知悟陷入踌躇之中时,他的手指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圈紧。 池霭汲取来自他掌心的热源,一瞬不瞬看着他问道:“你能帮我把它卖了吗?” “……” 递过去的丝绒盒眼下又要回到自己手里。 方知悟无言地探出指尖,却在触及表面时,像是被火烧到了一样收回手。 他垂眸注视着那抹凝固的鲜红,又抬起眼睛望着池霭仿佛没有半点犹豫的面孔:“霭霭,这到底是你爸爸送归你的礼物,要是真的卖掉,就连个念想都没了。” “念想。” 池霭咀嚼着这个词语,池之轩、向华熙、池闻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再度于眼前浮现——她思考着这些年坚持和池旸回到这个物是人非环境中的原因,才发觉到头来,自己只是反复在寻找一抹念想,一抹能短暂拼凑出童年幸福画面的念想。 亲情终归是一种无奈的感情,它不同于爱情、友情,以骨肉血脉作为媒介,当她以为彻底释怀的时刻,又会在某个瞬间,如同丝绒礼盒的棱角一般,感受到后知后觉的钝痛。 池霭坚硬的伪装之上忽然破开罕见的软弱,她用一种无法分辨真实情绪的声音对方知悟说道,“你以为这个丝绒盒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吗?其实他送给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是念、总是想,我、我哥哥还有我的母亲,对他而言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说完,她体内饱胀到极点的情绪,忽然像是气球被戳破般四散而去。 在进入车内之前,她抬头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由衷想到:早已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还在虚伪的、作态的、自欺欺人的,说什么团圆。 …… 仅有道旁路灯作为照明的黑暗里,恢复镇定的池霭像是入睡了一般蜷缩在座椅之上。 她双手拢住厚实的大衣,侧脸朝着车窗外,呼吸寂静无声。 而方知悟却透过反射到玻璃上的模糊光影,恍然间看到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他忽然在某个刹那心疼池霭到无可附加。 他想池霭应该得到的并非是一枚出于补偿目的的戒指,而是—— 发动汽车前,方知悟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空荡荡的关键,在这个夜晚,他突然萌发出哪怕在路边折下一片微不足道的草叶作为戒指,也要向池霭大声说爱和求婚的勇气。 他打开手机,把“大年初二民政局开不开门”的问题发到几个朋友所在的小群里,然后一边沿着车行道将卡宴开出小区,一边在心中酝酿着倾诉衷肠的言语。 探照器记录下车牌号码,道闸杆随即上升放行。 方知悟最终决定用最朴实郑重的态度告白。 他开口道:“霭霭,我——” 第100节 刺啦! 卡宴出行的前方陡然响起紧急刹车的尖音。 一辆从道旁闪出的宝马打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寒冬腊月,车窗大开,驾驶者是祁言礼。 池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遭遇惊得双手撑在面前的车板上,车内安静的氛围遭到破坏,她聚焦注意力向前看去,只见祁言礼不顾保安的劝阻打开车门,快步来到副驾驶座旁。 “霭霭,我有话跟你说。” 砰砰! “你下来一下,好不好?” 砰砰! 他反复拍打着高硬度的车窗,皮肉相撞发出的促音使池霭感觉到惊心动魄。 方知悟的告白堪堪开了个口,就被突然冒出来的祁言礼打断。 对方像个孤魂野鬼似地站在窗外,大有一种目的不达成就在这里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方知悟的表情转眼阴沉了下来,他不知道祁言礼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但看见对方瞳孔中爆发出的执拗笃定时,他的心中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作为阻拦,他伸手过去,握住了池霭的小臂。 “不要理他,好不好?” 方知悟看见池霭的注意力终于随着相触的肌肤回拢到了自己身上,便心怀期待地继续请求道,“霭霭,可以暂时只看着我吗?我也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一天当中似乎所有烦恼的事情都撞到了一起。 左边是眼巴巴等待着自己回应,神态甚至看起来有点可怜委屈的方知悟。 右边是单薄衣衫被寒风吹起,如同一盏微渺的烛火随时要在冬夜熄灭的祁言礼。 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卡宴又挡住了前后方车辆的去路,池霭迫不得已按捺自己的心绪,快速做出决定。 “阿悟,我要下去一趟。” “祁言礼的车一直拦在前面,我们出不去,也影响了小区的进出交通。” 池霭没有道明自己的选择,只是单凭客观的外界因素想要让方知悟理解。 方知悟看了眼固执站在原地,两个门卫怎么也拉不动的祁言礼,心中暗恼早知道不让保镖们先行离开,但他试图挣扎:“或者我就说几句话,说完你再下去……可以吗?” 池霭与他对视,耐着性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可是祁言礼又在这个时候加重了拍打车窗的力度。 砰砰! 砰砰! 砰砰! 富有节奏感的噪音搅弄得车内气氛逐渐焦灼浮躁,在如此持续而顽固的干扰之下,池霭判断自己根本没有心情听完方知悟口中的重要事情,并做出相对应的、理智的决定。 她伸手过去,细腻冰凉的指腹潦草摩挲过方知悟线条精致的下颌,加快语速对他说道:“不只是祁言礼有事找我,我也有些事情要跟他说清楚。阿悟,你先把车开到一边等着我,至于你想说的重要事情,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听。” 说完,她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祁言礼。 第90章 池霭进了祁言礼的宝马。 方知悟的保时捷紧随其后, 两辆车在冬日空荡无人的街头停下。 由于先前大开着窗户,池霭在坐进去的瞬间感受到了无孔不入的寒气。 她不由得沉默拉紧了大衣上的系带。 捕捉到这点细节,视线僵定在对方面孔之上, 陷入执拗状态的祁言礼才仿佛突然有了对于外界冷热的感知, 他连忙升高车窗,按下开启空调的按钮。 与此同时,池霭伸手调亮车壁上方的阅读灯,明亮温暖的光线自两人的头顶倾泻而下。 失去了朦胧黑暗的笼罩, 在这种近似人群焦点的模拟照明中, 她的神色恢复到长大成人后与祁言礼初见时的状态, 和缓而克制地询问:“言礼,你找我有什么事?” 祁言礼读懂这种温柔对于池霭而言,是种不动声色的拒绝。 纵使做好了一切重头再来的准备,但亲眼所见这种疏离,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做到表情一样平静。他避开池霭的目光,将胀痛发烫的手掌向下贴紧光滑冰凉的座椅皮面,而后垂落头颅, 诚恳道歉:“霭霭,一直以来, 我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有些事情, 是我隐瞒了你。” 池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好, 我原谅你了。” 她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对方这句迟来的道歉似乎无关紧要。 意识到这点的祁言礼将头垂得更低, 他悄然深吸一口气, 用更加低微到尘埃里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不打算原谅我了……可是,能不能请你听我说完我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 “好啊, 那你说吧。” 随口说完,对于理由兴致缺缺的池霭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车顶。 她半仰面孔,用手指拨弄着漆黑的旋钮,调整起车内过度刺眼的亮度, 得到应允的须臾,祁言礼的脑海被千言万语笼罩,倏忽不知从何说起。酝酿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言道:“卓际公司的实际拥有者,其实是我。” 那头,池霭终于调到了差强人意的亮度,她双手抱臂,身体放松下来,又侧过头去看着街道萧条的夜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这些年,父亲虽然暂定了我为继承人,但实际上他仍然牢牢把控着所有的权力。我不想再过胆战心惊讨好他,生怕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日子,所以暗自策划了许多事情。” “成立卓际壮大自己的实力,筹谋其他的利益和发展只是第一步,为了探知父亲的喜好以及公司内部的变动,我又先后送去了很多个女人接近他,成为他的情/妇,替我做事。” “我想让他游走在众多女人之间,过度损耗身体,逐渐感到疲倦和力不从心。”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行为,可是我没办法不恨我的父亲,不恨我的母亲,不恨我的兄弟姐妹,不恨一切血脉亲缘关系。” “每天睡醒睁开眼睛,我都幻想着放一把火把整个祁家焚烧干净……没有任何束缚阻碍,我只是祁言礼,我想自由地呼吸,和你并肩走在阳光下,将来组成幸福有序的家庭。” “霭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我只是怕计划万一不成功,作为知情者的你也会遭到波及。” 祁言礼反反复复说了很多句对不起,配合着他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眼眶微微凹陷的英俊面容,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生出想要原谅的怜惜感。 始终沉默着的池霭亦在他的剖白中转过了面孔,望着他头顶漆黑的发旋,轻声道:“不只是为了保护我,还有一个原因,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说。” 闻言,祁言礼呼吸一顿。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池霭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池霭接过他的话题:“还有一个原因,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全盘接受真实的你,感情上不道德的阴影,可以美化为用情至深的产物,假设利用的好,或许还能得到他人的怜惜。” “可人性上的不道德,便是一个人最黑暗的所在,它隐藏了许多不可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如果被人知道,或许会遭到厌恶疏远,也有极大可能会成为来日伤害自己的把柄。” “是这样吗,言礼?” 池霭歪了歪头,注视着青年本就苍白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 “不是的、霭霭,不是……” “我从来不担心把真相告诉给你,你会以此作为把柄攻击我。” 祁言礼顿了顿,用骨节瘦削的双手捧住面孔,有断断续续的嗓音,从他的指缝中一点一点露出,“我只是害怕你知道我是一个对自己的骨肉至亲都下得去手的人,会对我感到害怕,会觉得我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再也不想和我产生一点交集。” 池霭遗憾地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把真相说出来,可惜你都没有。” “你说过,感情的不道德和人性的不道德,是不一样的对吗?” 祁言礼强忍着胸口的苦涩慢慢回应,“我很想把我的心,我的骨头,我肮脏的血液都剖开来给你看,可我又怎么能够一意孤行地把你绑上我这条随时有风险沉没的船?” “同时,阿悟就算有千不好万不好,可是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相比起来太过幸福正常,我清楚你是个讨厌没完没了的纠缠和事物超出自己掌控的人,如果你知道我身上有这么多束缚和不得已,我很难不去想象你会嫌弃太过麻烦,就此把我丢弃……” 在很多情景之中,池霭都会认为,她同祁言礼是相似的人,而相似的人身上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藏起自己的脆弱,尽力活得体面。 此时此刻,他舍弃了这种体面,坦诚自己的掩饰、自己的阴暗、自己的患得患失。 池霭不止一次想过,若哪一天祁言礼真的做到毫无保留,她又会怎样应对。 但不管构建了多少种可能性,时至今日,已经显得有些太迟。 她索性问道:“其实方知悟也会撒谎,也会对我隐瞒一些事情,可我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却希望你对我做到坦诚相待,阿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池霭又一次唤出了“阿夜”这个称呼。 祁言礼的直觉告诉他,当池霭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离自己最渴望的东西很近。 但一个心怀旁骛的开头,一个不够透明的过程,和一个想要弥补的结果,又让他永远停在触手可及之处,终生只能观望怀想,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听见池霭继续说下去。 然而—— “我对你,对你们,其实都有过一点期盼。” “当然,我也无法夸张地说出,这点期盼落空我会沦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但是阿夜,我还是想说,我也试着努力过敞开心扉。” 仿佛是午夜梦回时分的错觉,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触及池霭瞳孔深处半点情绪的胆怯里,祁言礼陡然听见了一丝轻如尘埃被风拂去的哽咽叹息。 他忍不住松开了手指,想要去看一看此刻发生在池霭面孔之上的表情。 然而直直望过去,祁言礼只见到了她干涸淡漠的眼睛。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霭霭,我发誓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会再欺骗你。” 祁言礼试图握住池霭的双手,却又害怕迎接自己的,是对方和瞳孔一样冰冷的肌肤。 最终,他微微蜷起的手指刻意掠过池霭毛衣裙的下摆,抓紧了旁边的座椅边缘。 企图凭借掌心的依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情绪。 有象征内心激烈的青筋在额头表面迸出,很快又随着祁言礼垂头的动作而被碎发覆盖。 池霭像是有些无奈。 叹出口气,替他将额发撩起,略略整理了一下憔悴的面孔。 她再次抬起头,用头顶的灯光作比喻:“起先太亮,现在太暗,不管怎么调整,我都没办法达到满意,或许我想要的感情就跟这不存在的亮度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我。” “谢谢你对我的爱,阿夜。” 第101节 “可我也不知道欠缺了什么,它似乎总是差一点才能打动我。” …… 不管离开何人身边,不管推开多少次车门,池霭都没有过一次回头。 这次,也不例外。 望着她朝着卡宴走去的背影,祁言礼条件反射推开车门,想要追上去。 他的手机却又在这时仿佛夏季令人烦躁的蝉鸣般响起。 是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 祁言礼一面按掉,一面拔腿追逐着池霭的身影。 然而,向来识相的号码主人却突然读不懂他不愿被人打扰的意思。 祁言礼按掉一次,口袋里的震动声就再一次锲而不舍地响起。 他只好一面接通电话,一面追着池霭来到卡宴副驾驶座的旁边。 “祁总,您终于接电话了!你快过来吧,柏、柏庭他中风进了医院!” “我有按照您的吩咐每次只给他吃一颗药,可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按量服下还是立不起来,又觉得有我看着很没面子,一口气吃下了好多颗,紧接着在床上就不行了!” “您的兄弟姐妹已经得到了消息,都在往这儿赶!” “您快来吧,柏庭的老婆也过来了,我真怕她、她对我做出什么行为——” 女人连珠炮似的尖细嗓音在祁言礼耳畔炸开,说了几句又开始慌张地哭哭啼啼。 祁言礼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给他开的玩笑。 这头情场失意,那头就给他送来了一份厚礼。 他高高举起想要故技重施把池霭唤出来的手掌迟疑着没有落下,而方知悟对于他的动作似有所感,一瞬间踩下油门,卡宴以倒退的形式迅速离开了他的视野。 第91章 等池霭坐进副驾驶位, 方知悟一言不发启动汽车。 车内的空调很暖,热意熏人面孔,一瞬间仿佛来到了夏日。 方知悟没有询问池霭和祁言礼谈了些什么, 他面上的表情很淡, 看不出喜怒。 保时捷离开以供富人休养的森林边郊,朝着怀仁区的市中心开去。 池霭以为他要送自己前往入住酒店,便客气道:“阿悟,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方知悟依旧不开口, 抬手开启车内导航, 将她带到了一个过年没开门的商厦边上。 他让池霭等在这里, 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池霭不解其意,只好向四处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营业的酒店,仅是歇业的店铺。 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又有微信未读消息的震动声自口袋发出。 拿出手机一看,是祁言礼发出的大段语音。 考虑到方知悟的车内说不定会有行车记录设备,池霭选择将语音转化为文字。 就算没有声音来表现情绪, 祁言礼的表白依旧十分动人: 【霭霭,我现在没办法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因为我的父亲突犯中风进了医院, 你等等我好吗?其实我们的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 就算到了今天你还没有对我产生爱情, 可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想用此后漫长的日子来证明, 证明我的心和我的一切。】 微信的系统把祁言礼话中的意思准确转换为文字进入池霭的眼中, 随着语音条下方的字眼逐秒析出,她的手指在键盘打了又删, 删了又打,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侧的副驾驶门忽然被打开。 黑洞洞的夜色里,率先被池霭感知的,是一抹极其浓郁鲜香的热气。 方知悟将一个包装精致的餐盒递到了她的手里,通过透明的顶盖,可以看到黄澄澄的面条,作为配色点缀的罗勒叶,以及被少许芡汁包裹的扇贝、鱿鱼、龙虾肉。 四周餐厅都没开门,这是哪里弄来的? 池霭熄灭手机屏幕放回口袋,略带讶然地看向如同魔法仙子一般把食物变出来的方知悟,而对方仅是绷着俊美的脸蛋,发出简短的指令:“不是没吃晚饭吗?用这个将就吧。” 方知悟说完话,又折返到驾驶座内,开起了车。 经历了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陡然被香气勾缠,池霭还真的感觉到了饥肠辘辘。她思忖方知悟离开那么长时间,多半已经吃过了,便打开餐盒斯文小口地吃了起来。 保时捷没有继续往市区的方向开,而是改变方向,又驶回了原先的道路。 起初池霭沉浸在鲜香的事物和重重心事中没有发觉,等眼熟的建筑物再次出现在余光中,她才抽空抬起头来,微微挑眉:“怎么又回到了森林公园这片?” 方知悟半抿薄唇,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车辆。 过了几秒,才硬邦邦地回答道:“放心,你这瘦胳膊瘦腿,把你卖掉也不值几个钱。” 池霭能理解他的不悦。 毕竟两厢选择,谁也不会甘愿总做被放弃的那一个。 同祁言礼的对话仿佛场景再现般在脑海转过一圈,池霭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她吃了个半饱,索性放下筷子将餐盒重新盖上道:“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现在可以说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方知悟勉强保持平静的面孔又臭了几分。他拧着性子不搭理池霭,自顾自地踩下油门,朝着街边路牌指示的森林公园方向加速行驶。 池霭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话题没有赶在祁言礼面前开口,会让他郁闷成这样,正想着说几句缓解气氛的话逗他重新提起,那头,一阵不甚明晰的咕噜声忽然从某个位置响起。 “……” 池霭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确定这道声响来自方知悟的身体。 且可以判断为,是肚子饿了发出的动静。 这声咕噜冲淡了车内别扭的氛围,也莫名引得池霭沉甸甸的心绪松懈了半分。 “阿悟,你是饿了吗?” 她弯起唇角,堪堪做出想笑的浅弧,那头恼羞成怒的青年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池霭充耳不闻:“你光给我带了晚饭,怎么自己不吃呀?” 尽管这份用料十足的炒面确实昂贵,她可不相信凭借方知悟的身家想吃还能吃不到。 方知悟管不了池霭说话,只好关注自己气恼之中又带着几分赧然的舌头。 他又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牢牢闭上嘴巴。 等到不受控制的咕噜声接二连三传入池霭耳里,才放弃抵抗,自暴自弃地说道:“……那家餐厅过年这几天不开门,只有两三样库存的海鲜,做完你这份再做一份没有了。” 其他逊色一点的食材当然也有。 可方知悟向来挑剔,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将就。 听到这个答案,池霭忽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她的血缘亲人,连自己不喜欢吃生食的习惯都不记得,而方知悟作为一个外人,却是哪怕自己饿到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也要把唯一的食物留给自己。 她沉默了下来。 直到汽车临近森林公园的目的地时,才犹豫着说道:“阿悟,我已经吃饱了,还多出了一大半,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我的,就是只有一双筷子,我……” 池霭话没有说完,身畔放缓车速,开到森林公园侧门前方的青年道:“啊——” 他边张开嘴,边用目光示意池霭。 面对方知悟的孩子气有些哭笑不得的池霭,便也难得顺应起他的性子,将餐盒打开,挑拣出几颗饱满的龙虾肉,小心翼翼地兜着,喂进他半张的薄唇中。 一口海鲜,一口面条。 方知悟开了一下午的车,晚上又没吃什么,饿得急了,在池霭的配合下吃得很快。 待一大碗见底,他顺手拿起池霭手上的餐具,道:“下车,跟我来。” 扔个垃圾也要两个人一起去吗? 池霭在心里腹诽两句,反手拉开车门的把手。 下了车,她跟随在方知悟的身后,见青年把餐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接着不紧不慢走上前,把手放在公园的门锁上拨弄了两下,侧门应声而开。 池霭:“?” 她望着这神奇的展开愣怔一秒,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理直气壮:“因为我是方知悟。” 说完,他不由分说拉住池霭的手腕,带她朝着森林公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池霭抬头看着身边的方知悟欲言又止,她在“偷溜进来是犯法的”和“赶紧出去自首”两个劝告的选项之间时不时来回摇摆。 走了将近十分钟,道路两旁的朦胧光源逐渐变得明亮。 在看到树梢之间悬挂的简单彩灯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似乎是方知悟提前请人布置的。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确认彼此不是非法入内后,池霭终于压低声音询问方知悟。 方知悟松开桎梏她的手掌,将双手背到身后,仿佛在寻找什么一样左右踱步巡视着周围的环境,又回头望着池霭道:“你先别问这么多,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听。” 池霭:“……希望不是鬼故事。” 这回假装没有听见的人变成了方知悟。 他站在缭绕的彩灯底下,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夜风中荡开:“传闻四叶草是夏娃从伊甸园里带到人间的神物,花语象征着幸福,大约在每十万株三叶草里,会出现一株四叶草,而找到它的人,被视为幸运的象征,也能够得到名誉、爱情、健康和财富这四样东西。” “池霭,我看你这么倒霉,索性和你一起找一找,找到的话,你就能获得幸福。” 所以,他们大晚上的偷偷溜进森林公园,就是为了找什么四叶草? 池霭在觉得好笑的同时,又严重怀疑这是不是方知悟报复自己的手段。 她垂眸望着青黄不接的草地,反问道:“这不是小学时候的故事吗,都几岁了你还相信这个。况且冬天了,植物都枯萎冬眠了,别说四叶草,有没有三叶草也不一定。” “我不管。” “来都来了,如果真的能解除霉运,找找又怎么了?” 方知悟睁大剔透玻璃似的绿眼睛,任性又固执地要求道。 他的语气一改从前的高傲轻慢,态度更像是渴求着心爱之物的稚气孩子。 第102节 想到他自己饿着也要让自己吃饱的嘴硬关切,池霭忍不住心中一软。 “好吧,好吧,那就找找吧。” 她举手表示投降。 方知悟这才弯唇一笑,面孔比林梢间的彩灯不知耀眼多少。 他们各自一边,俯下身体就着满地枯草没头没尾地探找。 找着找着,池霭的确在许许多多说不出具体名目的植物间发现了三叶草的痕迹,只不过就如她所猜想的一样,别说四叶草的影子,连几株三叶草也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找了很久,腿都站麻了,也没发现四叶草。 另一边,方知悟看起来也没什么进展。 池霭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别说四叶草,这里只有连三叶草也只有尸体。” 方知悟却是头也没抬,手掌陷入草堆里摸来摸去。 得不到回应,池霭干脆站直身体,想看看他能翻找出什么所以然来。 忽然之间,方知悟手指一顿,随即脸上蔓延开难以言喻的雀跃和惊喜:“我找到了!” “真的假的?” 池霭伸长脖子,试图看清他掌心的事物。 方知悟却反手一藏,紧紧握成个拳头,连条缝隙都没有让她见到。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不让我看,我才不信,你肯定没找到四叶草。” 池霭故意激将他。 “我骗你干什么?” 方知悟凑近两步,面对面站定,把拳头凑到她的眼前,说道,“你把手伸出来,随时准备接好,不然这晚上的风这么大,四叶草又轻飘飘的,吹跑了我去哪里找第二株?” 听到这句话,池霭原本松快的视线发生了一点改变。 她望着方知悟,见对方欢喜的笑意还堆在唇畔,瞳孔深处却显出几丝微不可察的紧绷。 他实在太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消一眼,池霭就明白了那拳头里的并非传说中的珍贵草叶。 她装作不知摊开右手伸了过去,口中笑道:“看把你给得意的。” 下一秒,一样带着体温热意的物什在她视网膜上一晃而过。 鲜绿的弧光,浅银的细圈。 是一枚做成四叶草形状的戒指,四片叶子上镶嵌着剔透无瑕的绿宝石。 方知悟把戒指放进池霭掌心:“四叶草找到了,好运也降临到了你身上,许个愿吧。” 池霭端详着顶端胜似方知悟瞳孔的宝石,耳畔萦绕着对方郑重其事的声音,末了,才轻轻说道:“它是你发现的,好运也只会带给你,我可不能越俎代庖。” 方知悟道:“那我的愿望是,池霭永远幸福。” 池霭的目光从戒指移到了他的面孔之上。 微微凝起的眉峰,说话时收紧的下颌,以及眼中越来越明显的忐忑羞涩。 无一不象征着面前青年的认真。 而不等池霭开口说话,方知悟一鼓作气将戒指穿过纤细的手指,戴在了池霭的无名指上,语调带着几分颤意说道:“霭霭,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努力,改掉身上所有的坏毛病,无论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会护着你——我想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永远幸福。” 第92章 由于准备得仓促, 戒指上端镶嵌的并非象征爱情誓言的钻石,整体分量也不重。 可池霭通过手指肌肤的相触感觉到它时,动作却是不受大脑控制地向下一沉。 方知悟的告白很动人, 设计的求婚场景同样别出心裁。 若换到影视剧中, 或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池霭一定会真心感动,并加以祝福。 然而此时此刻,被方知悟求婚的对象是她自己。 池霭反手摁住方知悟的手背, 阻止他再把四叶草戒指向前推进。 她强迫身心一同冷静下来, 密切关注着对方面上的表情问道:“阿悟, 你能确定自己现在的感情连同这场求婚,是出于非我不可的爱意,而不是跟祁言礼争一时的胜负高低吗?” 祁言礼曾经假设过的致命话题,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被池霭询问出口,从前忐忑逃避的青年,却在彼此相望的这一秒,突然产生了坚定不移的勇气。 他回答:“我确定, 我和你求婚,是因为我真的爱你。” 池霭平稳的脉搏随着他语气中的执着而猛地跳动几下, 有未知的、超出控制的不安感自她的尾椎处朝着脊骨节节攀升, 她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明明说过, 这辈子唯有自由最重要, 如果要受到婚姻家庭的绝对管束,宁愿永远孑然一身下去。” 方知悟突然问道:“你这会儿还能想起来‘醉死当涂’的故事吗?” 池霭有些不明所以。 方知悟望着她的眼睛, 瞳孔中闪烁的光亮逐渐扩大, 他用向往而虔诚的语气为她讲述道:“李白乘船于当涂江上,见水面月影斑驳, 景色甚美,随即醉入江中,捞月而亡。” “李白愿意为了心中所求的美好之物献出生命。” “而我也愿意为之付出自由。” 他讲完这个浪漫而惊悚的故事,注意力也从脑海中构建的斑驳画面里脱出,“自由最重要,二十六之前的方知悟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霭霭,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向往被你束缚,也渴望和你拥有一个家。” 若说方知悟前面的言语,池霭尚且能够静心听完,可在接触到“家”这个字眼的刹那,她的手臂、颈项和后背陡然迸发出大片悚然的肌肤浮粒。 她定定地注视着青年,声音更轻:“你是不是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方知悟?” “我厌烦你对我越来越深的占有欲,想要叫你死心,所以把日期订在祁言礼生日当天的爵士乐门票送给了你母亲,明面上说着让她和方叔叔一起出去散散心,却又故意在和她的聊天里提起这是你喜欢的演出,就是为了确保票会被转赠给你。” “紧接着,我在回去的路上话里话外暗示知省哥,和我吵了一架避去国外的你有多么不懂事,好让他成为我手中的刀,强迫你回国约我一起看爵士乐演出修复关系。” “最后我还利用了祁言礼,即便我清楚他多么爱我,我依然毫不犹豫。我带他回家,引诱他在门口吻我——不管你还是他愿不愿意,在我的计划里,必须上演捉奸这出好戏。” 池霭将全盘计划详细说出,她看着方知悟剧烈颤动、越来越深的眸色,心中涌起一股鲜血淋漓的畅快感,“发现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会爱我吗,阿悟?你还想和我共度一生吗?” 她剖开将不择手段的自己,将所有背后的事实呈现在方知悟眼前。 好让他知难而退,好叫他明白自身强烈的感情,不过是依托在假象之上的浮木。 如她所料,随着咄咄逼人的反问展开,方知悟瞳孔放大,痛苦到嘴唇微微发颤。 他松开了桎梏池霭的手,右脚猛地后撤一步,似乎要就势离开。 而池霭只是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准备目送他知晓真相崩溃逃离的身影。 可下一秒。 方知悟冰凉如夜风呜咽的声音又贴着池霭的耳廓响起:“所以呢?”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呢?” 他重复一遍三个字,重新在池霭面前站直身体。 冬风肆虐的夜晚,辽旷静寂的森林,绚烂连绵的彩灯之下,他的双眼爆发出巨大的痛苦,却又有某种东西因着痛苦的释出而更加熠熠生辉,直直刺痛池霭的心灵。 “我知道你大概不会爱上祁言礼,也更无可能爱上我。” “我知道你的冷酷,你内心的坚定和清醒,我也知道每次你和我在爸妈面前假扮恩爱时,望过来的眼睛深处充斥着多少不为所动和淡漠。” “池霭,我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能够打动你。” “……可是我能怎么办?” 铺天盖地的痛苦之中,方知悟的瞳孔倏忽涣散,他小幅度转动着灰绿眼珠,如上涨的潮水将池霭彻底包裹的情绪里,又乍现出一点淡而绵长的甜蜜。 “看到你难过我也会难过,看到你对我笑会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看到你靠近祁言礼会感觉透不过气……我没有谈过正式的恋爱,不清楚男女之间的感情到底由什么成分构成。” “当我见到你,我的心头会涌现出着迷、怜惜、不安、沉浸、痛苦、难舍难分……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么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诞生而出的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感情,霭霭,请你今天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告诉我!” 方知悟的个性一贯是懒散的。 就算是与池霭吵架,也很少表现出这样不顾一切的、似乎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神态。 ……到底算什么感情? 池霭把他的质问含在口齿之中咀嚼一遍,几瞬之后,却拒绝给予他想要的答案,她自欺欺人地偏过面孔说道:“方知悟,你爱我,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你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难得遇到一个不顺应你心意的人,碰见一桩不断变化、始终不由你掌控的事物,你会感到新奇,想要征服,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去,然后误以为对其产生了爱意。” “等你真的跟我结婚,等得不到才想要的迷恋彻底褪去,你会感到乏味。” “我喜欢稳定的生活,喜欢万事万物在既定的轨迹内发展,你和我从来不是一样的人,既然爱好、性格、家庭背景和追求的东西天生相反,又怎么能够在一起生活?” “婚姻又不是有情饮水饱就可以,更遑论是你单方面支撑的感情。” 她自以为合情合理的反驳和宣告,换来真心被曲解,愤怒委屈到极致的方知悟接近于吼的大声质问:“……池霭,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啊!” “你难道真的是天生感情淡漠,无法爱上别人吗!” “你敢说在所有的冷漠里,你从未产生过一丝对于感情的向往吗?!” “我、祁言礼,还是哪个男人,你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我们推开,将真心扭曲成欲/望作祟,将能够更改的错误放大化,把感情萌发的一点征兆全部扼杀在起步时——” “高高在上的、绝对理智的池霭小姐,你敢说你真的不是害怕吗?害怕付出什么,得到的却是失望,又或者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纯粹的感情!” 彼此间逐步失控的对话让池霭莫名体会到烦躁。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皆在方知悟怒然的声音中不断被加热,在这般鼓噪的热意催化之下,她甚至也想开始不顾形象地和方知悟对吼。 她缓了缓气息,没有继续同青年对话,捏住指节想要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 方知悟亦执拗地摁住她的双手不肯退让。 池霭有条不紊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被逼入绝境的滋味。 在这种滋味的驱使下,她胸口憋着一股无处释放的郁气,忍不住瞪向方知悟,口不择言地拔高音调说道:“方知悟,就算你能够保证永远爱我,我也给不了你任何回应。” “人本来就是受到欲/望控制的动物,我喜欢你的脸,也喜欢你的出格和有趣,但等到你老了,说不定我会出轨,去喜欢那些更加年轻,更会讨我开心的男人。” “不要再在那里自我感动,你难道愿意背负随时失去的忐忑过日子吗?” 池霭的话音未落,立在她咫尺之间的方知悟闭上了双眼。 第103节 仿佛时间在瞬息进入了静止状态,他睫毛抖索的弧度,覆盖在眼皮之下瞳孔颤动的频率,都在池霭的视线里一一被放大,是从未有过的缓慢清晰。 紧接着,有被彩灯照亮的、晨露般的晶莹在他狭长的下睑处堆积。 映衬着苍白的肤色,他整个人仿佛一抹弯月敛入水底,即将被风吹散的脆弱滟影。 ……自尊破碎,骄傲不复。 失去了萦绕着的耀眼光环,原来自己不过是为爱情倾尽一切的凡俗中人。 方知悟在心中悲哀地想到。 “我愿意。” 最后他如实说道。 “……” “方知悟,你疯了。” 池霭笑了起来,她弯下腰去,像是听见世纪最可笑的趣事般捂住肚腹,笑得用尽全力。 生理泪水不断在眼尾堆积。 “哈哈哈……” 她失控的笑声惊醒了沉眠在树梢间的飞鸟,随即月轮中荡过一片振翅的剪影。 笑无可笑之时,池霭缓缓直起上半身,用手背把即将坠落的眼泪揩去。 她的目光难以聚焦,口中再次重复:“方知悟,你真的疯了。” “我会通知方叔叔和知省哥好好劝你,让你从这种疯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以及,在你母亲手术成功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或许见不到我,你才能变得冷静。” 第93章 池霭希望三个人之间能够冷静, 但显然祁言礼和方知悟不是那么想的。 处理完中风导致重度偏瘫的父亲的事宜,祁言礼没有着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外宣布自己成为祁家正式掌权人的消息。 而是继续和过去一样, 天天不是微信发月季花和猫咪的消息试图和她搭话, 就是扮作孤独忧郁,往临近卧室窗前的侧道上一站就是半夜。 方知悟倒没有像祁言礼那样忙着发微信和不请自来。 池霭打完电话给方知省后,这位操心弟弟的感情状态,性格又雷厉风行的长兄立即与父亲商议, 找了个由头将方知悟关在半山庄园里陪伴母亲江晗青。 只是偶尔在半夜三更, 趁着大哥不注意, 方知悟还是会偷偷开车两小时跑到池霭这里。 因着这种谁也不肯放弃的情况,他们时不时会撞到一起。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有几次差点在池霭的家门口外打起来。 你攻击我幼稚妈宝男,我攻击你绿茶男小三已经是常态。 池霭忍着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几天后又被遭到其他住户投诉的保安请了过去。 门卫室内,两位身穿工作制服的保安注视着坐在自己眼前,脸上毫无神态变化的池霭。 他们对着池霭清秀素淡的面容和低调寻常的打扮打量了半天, 依然没有思考出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引得两个有钱有颜的富二代为她神魂颠倒锲而不舍。 再看下去就显得不那么礼貌, 为首的保安a组织了下语言, 开始和池霭谈话: “那个, 池小姐, 您好。” “我们这个礼拜收到了好几次其他住户的反馈,说您的两位男朋、额男性朋友, 经常在您的窗户前和楼道口吵架, 有的时候又是半夜三更声音还大,打扰了他们的日常休息。” 无论是面对两个的量词, 还是男朋友、男性朋友分不清楚的口误,池霭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羞愧,她坦坦荡荡与保安们对视,在他们欲言又止的微妙面色里八风不动地回应:“好,我会跟他们说的,影响了你们的工作,实在不好意思。” 见对方不过是个文弱的小姑娘,态度如此客气,还承诺会解决事情,保安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好的麻烦您了,如果有必要,您可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不让他们进来就是。” “不,这两个人你们解决不了。” 池霭平静打断保安b的言语,她没有告诉两人不可以这么做的原因,心中却是想到:如果真的把他们拦在外面,那么恐怕明天起床这个小区的拥有者姓氏就会更迭为方或者祁。 “总之,我会尽快解决,请你们放心。” 池霭谢绝保安起身送她出去的客气动作,转过身体,关上了门卫室的大门。 她缓缓朝着住处走去,走出一段路,脸色淡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实际上,从祁言礼守在窗外的第一天,池霭就想过了具体的应对措施,只是要实行还得拜托池旸并且跟他解释。忆及过去自家哥哥的威力,即便和解,池霭到底心有余悸。 如今事态已经发展到干扰他人的地步,头疼也必须选择一样面对。 池霭脚步一顿,索性调转方向,在路边拦下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池旸家里。 十来分钟以后,她叫出租车停在小区附近的营业厅前。 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池霭让柜员为自己办了个新的号码,又购买了一部便宜的手机。 她准备好这两样东西,才敲开池旸家的门。 “哥,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先把我的旧手机放在你这里。” 池霭将关机的手机放在池旸面前的茶几上,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原因,但实际上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打算换个地方边写论文边散散心,不想和外界有过多联络。” 听了池霭的话,条件反射已经在开始紧张起妹妹行程的池旸稍稍镇定下来,他这些天抽空去看望池霭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了周边邻居保安的一些闲言碎语。 事关祁言礼和方知悟,池旸纵然对他们的印象差到了极点,可好不容易让彼此的关系回到原样,他也不好再肆无忌惮地插手干涉妹妹的感情状况。 池旸克制着自己的心情,酝酿了一番,而后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人经常来打扰你?要不哥哥去那些不识相的人谈一谈,或者……你干脆就搬回到哥哥身边。” “算了,哥,我的事情谁出面都解决不了。” 甚至说得难听点,就算她现在随便找个人嫁了,估计方知悟和祁言礼也不会罢休。 剩下的大半截话被池霭咽回了肚子里,她不想让池旸徒增担心,顿了顿,又解释,“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只是现在对我来说学业最重要,其它的还是放一放,等以后再说。” 池霭虽然看着好说话,但一旦下定决心谁也无法动摇。 池旸只好顺着她的请求收下手机,连带朋友亲人能联系到她的电话号码一并封存在里。 计划进展顺利,自家兄长也出乎意料地好沟通,心情顺畅许多的池霭又坐下交代几句。 只是临到告别,池旸还是把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经历过父亲的赠礼,祁言礼的剖白以及方知悟的求婚,整个大年初一仿佛亲身演完了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池霭对于这么多年来如同沉潭般的人生忽然平添了些许思考和困惑。 她的耳畔传入池旸的追问,犹豫几秒后,决定据实以告:“我想去东仓镇。” - 池霭把需要的东西都携带齐全,下了高铁又坐绿皮火车。发出哐哧哐哧声的钢铁长龙将她带到山区的入口,然后换成颠簸的大巴车,再徒步进入东仓镇。 抛开四季多余和地壳不太稳定这两点缺陷不谈,东仓镇的生活还算悠然平静。面积不大的镇上该有的东西都有,靠近高中的街道还有一家陈旧的书店和简陋的放映厅。 池霭付了一个月长住的钱,在公司之前待过的招待所住下。 还是原来的房间,还是原来的风景。 时隔没几个月,招待所老板娘又接到一笔大生意,待老式验钞机验完十来张钞票,她胖白的脸上绽出花朵似的笑容,也起了谈兴:“哎呦,美女,你又来了哦?向来只有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受不了苦日子想出去的,都没见过几个外地人来过一次还愿意再来的。” 池霭答道:“你们这儿也有好处,和城市相比起码很清净,日子过得也不着急。” 老板娘闻言笑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城里的千金小姐吃饱了撑着找乐子的了然。 池霭也不欲跟她辩解,便安心地住了下来。 而有外来者在此长住的消息很快在镇里传开。 …… 又过几天,池霭见到了放寒假在饭店里和母亲一起帮忙的季雨时。 “池、池霭姐?” 起先见到池霭熟悉的背影,季雨时还不敢同她相认。 直到对方转过头来,圆润的瞳孔里映进自己的身影,他才忐忑又欢喜地唤道。 池霭将收银台递给自己的饮料拿在手里,见寒冬腊月季雨时的额头还因为干活忙出了一层薄汗,便把饮料递了过去:“要不要喝点,看你好像很热的样子。” “不用不用,后厨有水,我待会儿去喝点解解渴就行。” 季雨时连忙摆手,殷勤地引着刚进来的池霭坐到了店内空调最暖和的位置。 他用干净的湿布将桌面擦了又擦,惊喜地说道:“好几天前我就听到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位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客人,我当时就想着客人要是池霭姐你该有多好,没想到真的是你!” 曾经因着撞破情事发生在彼此之间的尴尬,好像已被悉数抛于脑后,池霭注视少年清亮柔和的瞳孔,只觉得他和整座东仓镇一般透着朴实的安宁。 这样很好,彼此说话也不费劲。 池霭在心里默默点头,唇畔随即勾起温和的弧度,不动声色消弭了最后一点生疏:“这么多天不见,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上次的编导统考考得怎么样?” 说起这件事,季雨时脸上的雀跃感越发浓郁。 “姐姐,我考得还行,全市二十多名,爸妈知道后也没再那么反对我读这个专业了!” 说着,他下意识伸出手,借着寻常和朋友分享好消息的习惯,想要握住池霭的手。 可触及对方和自己的朋友、家人,和这镇子上所有人的双手都全然不同的细腻肌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手指窘迫得蜷起,急急背到身后:“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就把我当成亲姐姐,不用这么客气。” 池霭望着季雨时红了的耳畔,对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没有过多反应,她坐在位置上,语气平淡地说起“亲姐姐”三个字,紧接着,如愿以偿捕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沮丧。 不过这点沮丧也就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季雨时又恢复如常。 他扬起浅浅的笑容,唇畔若隐若现的酒窝更为清俊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无害感:“瞧我,光顾着说话,还没问过姐姐你想吃些什么!” 独自吃饭,池霭便点了两道菜一碗饭。 季雨时动笔将菜名记录在点单本上,陡然扭头看了看老板和收银台的所在。 然后回过头来,对着池霭压低嗓音,满怀期待地邀请道:“池霭姐,我之所以能考得这么好,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其实我妈一直惦记着想请你到家吃个饭,她的手艺不比这饭店里的厨子差。” 第104节 第94章 池霭清楚季雨时家条件不好。 要是为了招待自己杀鸡宰羊、大操大办, 恐怕接下来的日子都要过得十分拮据。 为此,她笑着婉拒了对方的请求:“不好意思呀小雨,我来这里就是想要少受一些外界的干扰, 专注把毕业论文写完, 现在暂时没什么做客的心思,要不等过段日子再看看吧?” 季雨时有些失望,却也明白学业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于是略带遗憾地回应道:“好吧,池霭姐, 如果你有空了, 打上次那个号码和我妈说一声就行, 徐医生当初在那场灾难里还救过我的两位姐姐,她们也很想见一见你当面感谢。” 池霭颔首答应下来。 后续的日子,她也不曾特地避开季雨时和他的母亲唐阿姨,毕竟别的可以没有要求,在吃饭方向,池霭还是想尽可能地不亏待自己。 东仓镇上不是没有其他的餐馆,但在对比一圈之后, 她仍然默默选择地走进了这里。 连着吃了一个多礼拜,池霭便有些麻木。饭店的厨师手艺不高, 会做的菜式花样也不多。她忽然生出了一点对于滨市繁华的怀念, 以及前往季雨时家做客的兴趣。 她不好为着口腹之欲打扰别人, 架不住心细的季雨时很快发现了她点餐时的愁眉苦脸。 于是, 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饭店不提供送餐服务,就在池霭正犹豫是将就点下楼买桶招待所的泡面, 还是干脆饿一晚上时, 她住处的房门被敲响,打开来看, 是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拎着个布袋的季雨时。 有泛着泥土气息的潮湿感自他身边散开,点点水迹淋漓在走廊地面。 池霭挑起一侧眉峰:“小雨,你怎么来了?” 季雨时顺势提起反复清洗以至于颜色发黄,边角被雨水微微打湿的布袋:“我妈看池霭姐你今天没来饭店吃饭,就想着应该是下雨不太方便,于是叮嘱我为你送过来。” 池霭将他迎了进来。 季雨时走到桌边停下,手脚轻快地从布袋中拿出用白碟子盖着的两个大碗和一盒米饭。 “谢谢你啊小雨,一共多少钱?” 池霭对饭店的菜色生不出太多兴趣,也没仔细看,低头翻找着皮夹想要递钱给季雨时。 少年却说:“不要钱,饭是店里免费吃的,菜是我妈自己做的。” 说着,他将两个碟子掀开,露出色泽浓郁的萝卜烧肉以及松嫩可口的野菜炒土鸡蛋。 新鲜食物的香气瞬间充满了狭窄的招待所房间。 池霭确实没在饭店里见过这两种菜,双眼凝视几秒,转头又道:“这么好意思——” 季雨时坚持:“趁饭菜还热着,你快尝尝吧,我妈是东仓镇出了名的好手艺。” 送都送来了,再让别人拿回去,显得太没礼貌。 池霭只好就着季雨时递过来的筷子在桌前坐下,称赞道:“闻起来真的很香!” 她正要吃饭,察觉到季雨时站在旁边,一时之间没有离开的迹象,便猜测唐阿姨大概嘱咐了让他留在这里,等自己吃完再把碗筷拿回去洗干净。 于是她邀请道:“你要不要也坐下吃点?” “不用了,池霭姐,我就拿了一双筷子过来。” 季雨时体贴地走到一旁,侧开注视池霭的眼睛,“家里还剩下些,我回去吃就行。” 这点不经意的小细节让池霭察觉到一点不同。 起初不太熟的时候,季雨时会客气地叫自己池霭姐。后来再熟悉些,季雨时的称呼就变成了透着亲昵意味的姐姐。自从昨天她说完“可以把自己当成亲姐姐”后,这位少年口中的称呼又变成了池霭姐,似乎执着于想要把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同亲姐姐做出区分。 池霭没有点破他执拗的心思,垂落眼帘佯装浑然不知品尝起唐阿姨做的饭菜。 事实证明,季雨时没有吹牛。 他母亲的手艺的确比池霭这些天以来吃过的饭店餐馆好上太多。 难得有了食欲,池霭夹了块浸满肉汁的萝卜送入口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唐阿姨有这么好的手艺,怎么还在做工资最少的服务员,要是成为厨师,收入应该能多不少吧?” 季雨时安静两秒,才对池霭说起她不知道的事:“我爸因为当年的那场自然灾害,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不是很方便,家里的一些事也需要我妈操持,服务员这个岗位如果有事可以轮班休息,但是厨师要一直在店里上班到很晚,她没办法胜任。” 随着他的解释,池霭的脑海浮现出唐阿姨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符的、苍老的脸。 母亲总是坚韧而温柔的。 或许一说起家庭的依靠,人们下意识会想到父亲坚实的背影——但实际上,有太多的家庭,女性既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又承担着父亲的责任。 刚与柔两种特性,在她们的身上淋漓尽致体现。 由人到己,她忍不住怀念起了早逝的母亲,口中无意识对季雨时说道:“你母亲这么辛苦,等到将来出人头地了,你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季雨时用力点了点头。 等吃完饭,他又收拾起碗筷放回了布袋里,向池霭告辞打算离开。 池霭唤住他,抽出三百块钱递过去道:“替我谢谢唐阿姨的心意。” 季雨时原以为池霭叫住他是要说些什么,便面怀期待地转了过去,见是两张鲜红的大钞,他眼睑下方的肌肉抽动一下,刻意加重语气说道:“池霭姐,这是我妈请你吃的。” “小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霭补充道,“我只是觉得下雨天出去吃饭挺麻烦,镇上的餐馆又没有外卖,能不能麻烦你母亲以后有空的话,帮我做两餐送过来?这些钱是买菜钱和辛苦费,你先拿着。” 池霭给钱的初心是体贴他们家不容易,再加上自己吃饭的时间比较弹性,也算是让唐阿姨在服务员的工作之余赚取点外快,补贴一下家里。 然而季雨时还是不想收下,说不给钱他们家也愿意做了送过来。 推辞来推辞去,有些失去耐心的池霭不再继续使用怀柔政策,她撑起难得强硬的语气说道:“你不想收下的话,我也不要你们送过来,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好了。” 季雨时没见过池霭生气的模样,也难以分辨她真的不快还是假的不快。 但不成熟的十八岁人生,在面对初恋时总会显得手忙脚乱。 他的目光停留在池霭紧闭的淡粉嘴唇上,犹豫过后涨红了脸抽走她指间的纸钞,忙不迭地道歉:“对、对不起池霭姐,我会回去和我妈说一说的,请你不要生气。” …… 季雨时拎了布袋回家后和长辈一说,唐阿姨又过来找了池霭两次。 她想把钱还给池霭,只是客气来去,依旧架不住池霭坚持。 后面送餐的频率也从下雨天变成了每日。 池霭后来又陆续给了两次钱。 解决了吃饭问题,她全神贯注,很快就把论文完成了大半。 这天是固定和池旸报平安的日子。 池霭拨过去,难得被对面摁掉了电话。 不多时,她的微信收到消息提示,池旸道:【手头上有点工作在忙,先聊微信好了。】 池霭没有多想:【要不等会儿再说?】 池旸:【没关系,分出点心思和你打字还是可以的。】 这里没什么娱乐设施,手机上也没别的联系对象。 除了季雨时外,池旸是唯一能够闲谈解闷的人。 池霭也有些聊天欲想要发泄,便简单概括了下最近的生活,又告诉池旸按照目前的进度,自己应该要不了一个月就能完成论文,早点从东仓镇出来。 池旸隔了一会儿才回复,跟她说看天气预报接下来半个月都要持续下雨,如果能提早出来还是尽量提早,否则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被困在山区很不安全。 池霭应了声好。 只是往常絮絮叨叨会聊上许多的池旸,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主动说起其他的话题。 池霭盯着手机看了会儿,见池旸的状态没再变回正在输入中,便关掉屏幕开始忙碌。 而她不知道的是,屏幕对面的池旸同样很忙碌。 不过他没有坐在电脑前沉浸于代码的编写中,而是和两个年轻男人面对面坐在咖啡馆。 精致的实木圆桌上,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散发着温暖冬日的馥郁香气。 然而再怎么芬芳诱人,都难以勾起三人半点品尝的欲/望。 池旸抱起双臂坐在窗边,看着祁言礼和方知悟各自占据一角形成对峙之势。 他不耐烦地皱着眉毛:“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们锲而不舍地过来骚扰我是要怎么样?” “你是霭霭的哥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里?” 方知悟与他打过架,本就相看两相厌,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池旸反驳道:“你跟方知省也是亲兄弟,要不你告诉我一下他现在精准的位置?” “滨市荣湾区菁英路一号方氏大厦第八十八层。” 方知悟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不相信我把手机给你,你打个电话问问我哥。” 池旸斗嘴从来没赢过方知悟,此刻再次被他反唇相讥,忍不住面色一沉。 而不想激怒他的祁言礼又接过方知悟的话,客气地说道:“池旸,我来的意思不是为了非要逼你说出霭霭目前的居住地,只是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没有你们俩,我妹天天都很开心。” 池旸固然讨厌大少爷脾气的方知悟,可对于祁言礼这种无孔不入致力于挖墙脚,且一点没有道德底线的“男小三”也很难维持住好脸色。 他撂下这句话,赶着回去和池霭打电话,就想起身离开。 又听见方知悟在背后扬声说道:“池旸,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等我妈做完手术,我也不会和池霭解除婚约的,我想好了,我要和她结婚,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第95章 结婚? 看着在那里自说自话的方知悟, 在场的另外两个男人简直要气笑了。 池旸索性坐了回去,不阴不阳地问道:“你要跟我妹结婚,这件事你通知我妹了吗, 我妹同意了吗?还是某个自作多情的人在这里幻想些不存在的事情啊?” 方知悟半仰着俊美的面孔, 理不直气也壮地答道:“上次去你爸妈家吃饭,出来后我就和霭霭说了,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反正我会一直坚持不懈等下去的,等到她答应为止。” 方知悟一边说着, 一边小幅度转动剔透的绿瞳, 在旁的祁言礼和他相识多年, 太过了解每当方知悟做出这个小动作时,背后代表着什么。 没答应也没拒绝。 第105节 这根本不是池霭的作风。 如果她腻烦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模棱两可地给予他人一丝希望。 祁言礼掩去内心的冷笑,拨弄了几下银匙,将咖啡表面精致的淡奶拉花悉数搅碎,这才语气温和地掀开方知悟的老底:“你的等,是单指自己一个人等, 还是继续拖着霭霭下水,以你母亲的病情为由道德绑架她, 强迫她浪费生命陪着你将虚假情侣的戏码演下去?” 池旸从祁言礼的语句里听出方知悟和自家妹妹背后, 似乎还有着许多自己并不清楚的事情, 他不由把面孔转向祁言礼, 问道:“什么道德绑架,什么拖下水?” “怎么, 原来你们方家就只跟霭霭一个人说了这件事吗?” 祁言礼无视方知悟瞪向自己几欲喷火的目光, 轻轻转了转手上的蓝宝石腕表,不紧不慢说道, “当初假扮未婚夫妻的意思,可不就是方伯父和知省哥率先提出来的吗?他们急着让霭霭答应,无非是怕她真的答应江伯母的要求,和阿悟结婚,攀上方家的高贵门楣。” “你到底在胡说些——” “别这么着急反驳我啊。” 祁言礼停顿一秒,往方知悟的心口又狠狠戳了一刀,“你一门心思想跟霭霭结婚,问过你父亲和你大哥同意了吗?到时候你母亲手术成功结束,身体也养好了,他们再不怕让她知道,坦言拒绝霭霭进门,你又打算如何呢?难道和方家断绝关系,带着霭霭喝西北风去?” 他简短几句话,把方知悟向池旸证明坚定心意的场合成功带偏。 而池旸本就冷然淬冰的瞳孔,在看向方知悟时更是带上了鲜明的不善:“我一直都觉得霭霭在你家受了不少委屈,偏偏她还替你着想,老是为你兜底。” “看来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 “方知悟,这婚你爱跟谁结就跟谁结,别来骚扰我的妹妹!” 先是被祁言礼抓着痛脚使劲踩,后又被心疼妹妹的池旸一通输出,方知悟何时有过这样下不来台的时候,阴云满布的脸色随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戾气。 三个人僵持良久,谁也不肯让步,他忽然脱下身上的外套,往后面的空座上一丢,又解开衣袖的扣子,把牢牢束缚住手腕的布料向上撩了起来。 如雕塑家手下杰出作品般的肌肉逐寸呈现在另外两个男人眼前。 池旸起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数条肿起的淤痕分布在小臂上端和衣衫更深处时,才惊疑不定地问道:“你给我们看这个干什么?还是你有什么特殊癖好?” 方知悟将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见旁边的服务员好奇地向这处看过来,又赶紧放下衣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经跟我爸认真讨论过要和霭霭结婚这件事了,他生气的时候趁我妈休息拿着客户送的高尔夫球杆,把我关在书房里狠狠打了一顿,我也没有改口。” “我说就算他把我打死,我的灵魂也要跟在霭霭身边寸步不离。” “所以他前两天已经妥协了,说以后随便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池旸被他这种决绝的气势和破釜沉舟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又调转枪头对付起外表看着更好解决的祁言礼:“方知悟的问题我先暂时不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你和陈诗蔚要订婚的事情最近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都上新闻报纸了。” “怎么现在这个社会,有妇之夫也能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 池旸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祁言礼脸上温和的面具也差点彻底碎裂。 他早在一切计划都进行得差不多之时,就提前拜访陈家,和陈诗蔚的父亲提出了解除订婚的请求,有陈诗蔚在旁边劝说,陈家家主也算体谅,和他约定好等到祁家的情况稳定下来,再向圈子里公开这件事,也还给祁言礼一个清白和自由。 谁知方知悟却暗地里买通狗仔和绯闻小报的记者,把元旦晚宴上祁言礼和陈诗蔚手挽着手,如同一双璧人的照片放了出来,逼得祁言礼这边阵脚大乱。 偏偏方知悟做得隐蔽,祁言礼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祁言礼固然低调,陈诗蔚却是有头有脸的名模,一时间娱乐圈炸开了花,还有不少粉丝向事业还处于上升期,就不管不顾恋爱订婚的她讨要说法。 最后受不了各方骚扰的陈诗蔚连夜坐飞机回到了海外,隔天凌晨索性直接在ins上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成功引起海内外的轰动,也使得祁言礼欠下她一个很大的人情。 一想到自己多走的弯路和损失的资源,祁言礼就恨不得把坐在旁边的昔日好友掐死。 他深吸一口气,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机,便用最诚恳的态度对池旸道:“我已经和陈家解除婚约了,诗蔚她在海外的社交平台上也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 “我是出于单身状态才追求霭霭的。哥,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签个协议,把手上几家公司的股份转让给霭霭,也作为她日后生活的一个保障。” “谁是你哥?” “谁是你哥!” 听见哥这个称呼,祁言礼一左一右,两双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烦请你们别再自作多情,也不要再来烦我!不管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妹在哪儿,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都收一收,钱和权这种东西你们以为能打动谁?” “我妹再怎么样也有我这个哥哥,不至于饿死!” 失去耐心的池旸将半凉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手上使劲,猛地把马克杯掼在实木桌上。 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他警告完祁言礼和方知悟,向着咖啡馆的出口走去。 池旸走得很快,不出一分钟,视线里就彻底不见他的踪影。 祁言礼和方知悟相视而望,颜色迥然的瞳孔中燃烧着鲜明的敌意。 但到底理智还在,谁也没有失态到在公共场合大大出手。 没办法从池旸口中得知池霭的具体位置,坚持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方知悟收回视线,默不作声抽出两张一百现钞放在杯托底下,紧接着起身想走。 祁言礼却在这时唤住他道:“阿悟。” 被昔日关系亲密时的昵称刺激着,方知悟蓦地扭过头来,俯身逼近对方,眼底的厌恶层层攀升:“别再叫我阿悟,你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祁言礼。” “是不是兄弟,都不影响我们怀有同样的目的,不是吗?” 祁言礼微微勾起唇角,表情却毫无笑意,“现在连霭霭的面都见不到,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你在这里真情实感地痛恨着我,说不定霭霭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爱上了别人。” 祁言礼很少讲废话。 这句话出口,瞬间刺进了方知悟的心里去。 他没有转开眼神,只是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霭霭选择谁,或者干脆谁都不选,至少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 “如果她彻底离开我们,到一个我们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而我们就连她最基本的近况都无法了解,到时候你又会打算怎么做呢?” 祁言礼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显然提出这种假设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不快。 方知悟将撑在桌子边缘的手指慢慢收紧,紧到关节处迸开苍白的颜色。 他在祁言礼提出问题后,陷入了一动不动的沉默状态。 直到又有一个新的客人推门进来,门口摇晃的清脆风铃声惊醒了他的僵硬。 “……你想怎么做?” 方知悟又坐了下来,这次他坐到了池旸的位置上,和祁言礼面对面。 “我觉得,我们需要合作。” 祁言礼再次转动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在头顶灯光的折射下,蓝宝石的表面折射出近似刀光的冷芒,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用一种略显遗憾的语气说道,“你话说回来,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之前有个长得还不错的,从穷山僻壤出来的小子,住到了霭霭家里去。” “是谁?” 方知悟条件反射问道。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一种领先情敌,对池霭的生活掌握更全面的愉悦,稍稍掩盖了祁言礼心间的其他情绪。 他倾身向前,将手肘抵在桌面,双手交叠支撑着下颌,“我记得,好像是叫……季雨时吧,去年刚满十八,是霭霭母亲曾经过救治过的孩子,假借着回报恩情的名义对霭霭特别殷勤,也不清楚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 顺着他的语境,方知悟似有所感。 他取过放在旁边造型夸张的墨绿色男士手提包,从中摸索了一阵,找出张像是被大力搓揉过,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照片,指着上面和池霭在一起拍照的少年:“是不是这个人?” 祁言礼并不清楚他们的背后还有情侣合照这一遭。 眼帘猝不及防撞进亲密依偎的两个身影,瞬间他的面孔也淬上了寒冰。 第96章 交换过彼此错过的信息后, 方知悟和祁言礼掌握了季雨时大致的情况: 池霭母亲救助过的孩子,家境贫穷,因为编导统考的缘故曾在池霭家中借住过一晚。在和池霭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 还在餐厅里以情侣的名义照了张关系亲密的合照。 面对池霭, 多半拥有程度不明的好感。 若说只是借住和言语亲昵,他们还能欺骗自己是池霭对于后辈的照顾。然而再加上情侣合照,不管任何理由,季雨时已然成为了达成合作的两人眼下的头号公敌。 祁言礼掌管卓际, 很快从过往的工作经历里, 调出了池霭和季雨时相识的过程。逐渐失去理智的他们, 又私下动用起其他的灰色手段,查到池霭近期购买的高铁火车票记录。 有了九成的把握,确定池霭现在处于季雨时所在的山镇,祁言礼和方知悟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飞去她的身边,像是恶龙守护自己的珍宝一般寸步不离。 奈何东仓镇位于的山区近段时间降雨不停,对于直升飞机的驾驶有着极大的影响。 最高效的进山办法无法使用, 在查询过往新闻,得知一旦进入雨水期整片山区极有可能发生自然灾害的情况下, 他们对于池霭的安危更是担心。 规划进山路线, 寻找靠谱向导, 隐瞒家人购置装备, 前前后后又耗费了几日的时间。 上天不肯垂怜,等到他们装备齐全真正驶上山路时, 雨势不见收小, 反而越来越大。 越野车停在人为开辟的山道尽头,前方还有一两公里的窄路需要徒步前进。 坐在驾驶座上的保镖望着被滂沱大雨笼罩, 雨刮器开到最高频率也无济于事的车窗,愁眉苦脸地对后座的两人说道:“方少、祁少,这雨太大了,能见度这么低,咱们不方便下车走路啊,要不就在这里先待一段时间,等等看雨会不会小一点。” 副座上,皮肤黢黑的中年向导接过话道:“这雨的情况跟好多年前我经历过的场景一模一样,那时候也是连着下了好多天雨,和外界相连的山道上又突发泥石流,当时死了好几个人,还差点把从城里赶过来救助我们的医疗队砸得全军覆没。” 差点全军覆没的医疗队里有谁,祁言礼和方知悟都心知肚明。 因着那场灾害,池霭的母亲早逝,哪怕被她拼死推开的江晗青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人纵有通天的本事,在自然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还没等两人说话,开车的保镖表情中已然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真的一模一样啊?” “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仓人,见识过那场灾难,到现在都忘不了。” 向导打开怀中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口热水,好借此冲淡内心的不安。 尽管报酬诱人,但他也害怕有命拿没命花。 于是犹豫几秒,跟两人商量道:“两位老板,停车等在这里也不安全,我想保险起见,还是趁着没发生什么意外,直接开回去在山脚边住下,等到雨势收小些再进山才好。” 方知悟听见他们的对话,立刻想到住在山里的池霭更不安全,他沉着面孔,不为所动地说道:“马向导,我找人之前就说过,不怕死的才能挣这个钱。” 他有一双遗传自北欧基因的绿眼睛,笑起来仿佛春日到来的葱茏树林。 不笑冷漠时,又像是择人而噬的孤狼。 姓马的向导被他盯着,硬着头皮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在旁边掌管着车辆进退的保镖, 谁知这保镖也是方知悟千挑万选出来对于方家最忠心耿耿的那一茬,在听到后座传来的吩咐后,立刻闭嘴不再提出建议,重新启动越野车,寻找着再开进一段距离的可能性。 连绵不绝的雨幕,夹杂着天边时而响起的电闪雷鸣。 第106节 进无可进之时,方知悟和祁言礼率先穿好放在脚边的加厚连体雨衣,他们吩咐了保镖一声从后备箱里拿出必要的装备,然后径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了雨水和落叶交织的泥泞里。 马向导走到最前面带路。 中间是他们两人。 末尾是背着硕大登山包的高壮保镖。 四周的山峰森林,倘若在天气晴朗的往常,倒不失为一线壮丽的风景。 只是眼下谁也无心欣赏,怀揣着重重担忧闷头赶路。 一公里多不到两公里的路,因着雨水和可见度低的困扰,他们走得十分艰难。 到一半时,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地在摇晃。 他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唤了声马向导的名字,不得不大喊着才能把情况清晰告知对方。 马向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个停下的手势。 紧接着他蹲下身,用手贴着被雨水淹没的地面静静感受几秒,遽然蹙紧眉毛道:“应该只是小地震,但我们现在的位置不好,雨水下了这么多天,山峰上的石头都被泡软了!” “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喊声被浸透在风雨中,再传入耳畔呈现出来自天外的失真感。 马向导又一次请求道:“老板啊,要不咱们回去吧,您两位的命多金贵!” 说来可笑,虽然都抱着用生命来守护池霭的念头,但在马向导喊出“两位的命多金贵”的瞬间,他们的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雨声、雷鸣声之外的另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问他们:值得吗? 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池霭。 如果不是因为无论如何也要追随她的脚步,承受不了失去。 他们依旧可以待在车水马龙的滨市内,过着山巅之上,一呼百应的优沃生活。 如果没有池霭。 他们大概率还是最好的朋友——是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互理解扶持的兄弟。 某个须臾,望着彼此被雨水打湿而狼狈不堪的脸,他们的瞳孔中泛起同样的迷惘。 可情绪转瞬即逝过后,祁言礼又忍不住想起了年少时,身穿花裙子,像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朝自己递过来的粉色佩尔朱克,以及那个深夜,在海边扼住脖颈的窒息和抵死亲吻。 而另一边,方知悟眼前出现的,却是这些年来早已渗入骨血的牵绊缠绕,以及大年初一的夜晚,她用尽全力丢掉父亲赠送的礼物时,那双不经意的、看起来哀伤孤单的眼。 也许有很多人都不会理解,为何会有人甘愿为爱付出一切——可他们本来就是结构稳定的三角,互相伤害,又互相依存,离开谁都会就此倒塌。 不用言语和交流,祁言礼在方知悟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信念。 他微微颔首,在向马向导确认完毕沿着山道一直朝前走,就能抵达东仓镇之后,对着另外两人坚定地说道:“你们回去吧,剩下的这段路,我和阿悟两个人会一起走完。” …… 池霭望着扑打在窗上的雨点,下意识出神发呆。 就在半个小时以前,东仓镇发生了轻微的地面摇晃。 她原本以为是灾害来袭,背着笔记本电脑匆匆下楼,又被坐在收银台后玩扑克牌的老板娘拦住,告诉她这是东仓镇常有的事情,微型地震而已,只要不走在山道里就没有危险。 镇民对此见怪不怪的情绪多少安抚了点池霭的心情。 她重新回到房间,掏出手机想给询问东仓镇情况的池旸报个平安。 但大雨阻碍了信号,她的消息转了半天都没有发出去。 也不知道这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池霭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趁着更早,雨势还小的日子就联系带自己进山的车队——倘若那会儿就走,现在也不会被困在房间望着大雨心惊胆战。 池霭想着,再次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看。见微信好不容易发了出去,她又惦记起如果自己不能准时离开东仓镇,那么几天后飞去法国的机票是否要改签。 乏味的雨水撩拨着人们的神经。 池霭百聊无赖,干脆拢着双臂在桌上趴了会儿。 她开始自己跟自己打赌,这样大的雨势,季雨时晚上还会不会风雨无阻地继续送饭来。 就在她决定赌输了就去楼下买泡面吃的时候,房间内又是一阵动荡。 这次的幅度大了点,池霭看到对面的居民楼廊下悬挂的玉米长串在雨水中凌乱摇晃。 她自我排遣的思绪也跟着摇晃,然后断裂放空。 其实不是不害怕的。 毕竟十多年前,她的母亲就死在这样的雨夜。 泥石流,山体滑坡,使得池霭对连绵不绝的大雨天怀揣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倘若在滨市的家里,她会选择看点安抚心情的喜剧电影,或是干脆和池旸窝在一起取暖。 如今什么也没有,她只剩自己一个人。 池霭忽然在这个时刻无比想念滨市的时光,哪怕这段时光经常让她感觉到烦恼头痛。 祁言礼、方知悟……如果能有熟悉的人能面对面说说话,那该多好。 池霭的唇角下意识凝结出苦涩的弧度。 所以,拥有时腻烦,失去时想念,是人类的常态吗? 她嘲笑起难得软弱的内心。 …… 可仿佛上天听到了她渴望人陪伴在侧的祈祷。 几分钟后,有两道人影破开几乎将天地湮灭的雨幕,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镇里。 招待所就在入口的旁边,方便来到此处的外地人办理入住。 池霭看见方知悟和祁言礼穿着透明雨衣的身影时,只以为自己过于寂寞,产生了幻觉。 她足足愣怔了半分钟,而后如梦初醒一般,连拖鞋也来不及换,飞奔着冲下了楼。 老板娘听到动静,看见她出现在转角的身影,立刻笑了起来:“哎呦,小姑娘呀,真的没事的,不用害怕,都是小——” 她话还没说完,就发觉池霭差点冲进雨幕,站在漏水的屋檐下开始呼唤陌生的名字: “方知悟!!祁言礼!!” 与此同时,正愁不知从何处找起的青年们也循着声源侧头—— 望见了她快跑过后,眼睑下方弥散起红意的面孔。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池霭尚在喘气,断断续续地询问。 鞋里满是泥水,人也狼狈不堪的青年们对视一眼,答道:“当然是为了你。” 第97章 在不可思议的情境里相逢的惊讶褪去后, 池霭把两人叫进了招待所里。 脱下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加厚雨衣,她发现祁言礼和方知悟都湿透了,头发耷拉下来覆盖着额头, 被束在高筒雨靴里的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渗着泥泞的污水。 “这这这是谁啊——” 就连原本悠闲把玩着扑克牌的老板娘, 也被雨幕中突然走进来的两位青年惊得直直站起,她瞪大眯缝的眼睛,用手指着他们,眼里流露出看见外星人或是神经病的情绪。 “外面下着大雨, 还伴随着地震。你说你们徒步走了一公里多的山道, 来到了这里?” 听觉受到老板年高分贝尖叫的洗礼, 嗡嗡作响的余音围绕着紧绷的神经,对眼下经历的一切感到头痛的池霭下意识放低声音,将匪夷所思的话语询问出口。 待得到祁言礼和方知悟不约而同点头的答案后,她更是以为他们疯了。 “……你们是不知道地震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知道泥石流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找到我,才会做出这么冲动的行为?” 她的质问没有太多咄咄逼人的情绪,却惹得两位青年仿佛犯错的孩子一样不肯出声。 招待所外是滂沱的大雨, 招待所内是死寂而窘迫的场面,还有老板娘在旁边充当看好戏的观众, 池霭也不知是该把他们叫上去立即洗个热水澡才对, 还是先把话问清楚才对。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 又冷又累的方知悟拖长音调, 撒娇似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展开双臂就想抱过来:“霭霭, 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太想你了……” 泛着湿气的寒意率先笼罩在周围,池霭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方知悟, 你不要用这种含糊的借口来搪塞我。” “没有我,你们会活不下去吗?为什么总是要做出这种孩子气的行为!” 见证过亲人的生离死别,池霭很清楚那是一种滋味如何的痛苦。 担心两人的念头压过理智占据了上风,使得她不复往日的平静,冷起面孔呵斥。 拥抱的渴望落空,方知悟望着池霭怒意鲜明的面孔沉默一瞬,身侧的祁言礼立刻抢过他的话锋用更诚恳的语气说道:“霭霭,你听我解释。我们原本没想着来打扰你,只是看报道说你所在的山区大雨不停可能会发生自然灾害,我们很担心你的危险,才会进来找你。” “就算真的遇到危险,你们进来又有什么用?”池霭反问,“陪我一起死吗?” “霭霭……” 捕捉到他们争执的话语,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老板娘忍不住道:“不会死的……” 下一瞬,她瞥见池霭眼底冰封的情绪,没敢继续说下去。 祁言礼接着道歉:“对不起,霭霭,我们真的不是想给你添麻烦,可我们在外也不清楚你这里的情况到底如何……关心则乱,所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请你原谅我们,好吗?” 听着祁言礼情真意切的剖白,池霭逐渐沉默下来。 怒意稍稍消解,她不得不承认,哪怕这是祁言礼和方知悟为了将她绑在自己身边而使出的苦肉计,可这份愿意赔上性命,不顾自身安危的决绝,到底震颤了她很少动摇的心。 过了片刻,她的气息回归平缓。 那头一瞬不瞬关注着她的方知悟隐约察觉到了气氛缓和的信号,立即趁热打铁道:“霭霭,我们以后不会再冲动了,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你就行行好,收留一下我们吧?” “……” 池霭冷冷道:“我说不收留你们,难道你们还能自己再走回去?” 答案当然是不能。 于是在遇见出手阔绰的池霭之后,老板娘又迎来了出生到现在最幸运的日子。 第107节 她原本还在心里埋怨这两个不懂事的年轻男人,将自己招待所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谁知池霭堪堪默许他们留下,紧接着他们就从那个黑漆漆的登山包里取出一厚叠百元大钞。 将现金拍在收银台上,方知悟没了面对池霭时的好脾气,半仰着下巴吩咐老板娘道:“我们要霭霭旁边的两个房间,你再去弄点新鲜干净的饭菜来,等会儿一起送上来。” 池霭受不了他的搞不清楚状况:“方知悟,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东仓镇,又不在滨市,外面还下着大雨,有的住有的吃就不错了,别那么多挑三拣四。” 她让两人从老板娘那里领了号码牌赶紧上去,自己则留下来负责处理后续的事宜。 待青年们的身影从楼梯的转角处消失,满脸八卦的老板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道:“妹子,你是为了躲这两个帅哥,才来到我们这个镇的,对不对哦?” 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更重要的是,池霭从老板娘的语气里听出来,对方的脑子已然彻底想歪。 她忍着扶住额头的冲动,委婉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来到这里散散心。” 老板娘不清楚池霭和东仓镇的渊源,忍不住脑补起她是玩弄帅哥感情的高段位渣女,在脚踩两条船翻车被两个男朋友发现后,逃难来到了这里。 结果痴心不改的两人又追了过来。 她身处山区小镇,哪里见过这种比电视剧还刺激的剧情? 真想再套点故事听听,陡然听见这种敷衍的借口,老板娘的表情就带上了几分不满意、但看在很多钞票的面子上,她还是伸手拍了拍池霭的肩膀,挤着眼睛热情洋溢地说道:“好的好的,我懂得,妹子,你还真是有本事啊!” 池霭:“……” 她按捺下如鲠在喉的不适,在招待所有限的商品里选择了泡面、矿泉水和卤蛋,又要到了数量有限,不是每个房间都配备的吹风机,这才把一大堆东西放在塑料袋里拿了上去。 池霭旁边的两间房都没有关紧大门,她听到其中一间传出交谈的声音,便在外面咚咚敲起门来:“方知悟,祁言礼,你们方便让我进来吗?” 来开门的是祁言礼,他已经从防水的登山包里取出了崭新柔软的衣服换上,只是头发还很湿,遮挡着眉眼,浑身上下散发出令池霭熟悉的木质香气。 至于方知悟,则反锁卫生间锈黄的大门,一边嫌弃地和祁言礼隔空抱怨着里面的肮脏,一边换下不打算再穿的脏衣服,将它们泄愤似地砰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霭霭。” 祁言礼柔情似水地唤着池霭的小名,换来池霭的冷脸:“既然你们都在一间房,也省的我挨个敲门送了,这里面有吃的东西和吹风机,需要热水的话,里面的桌子上有热水壶。” 塑料袋里廉价的食物没有引来青年表情的任何变化,他像是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拿了过去,憔悴但难掩英俊的面孔上充斥着满满感动:“谢谢你关心我们,霭霭。” 池霭仍然不愿意跟祁言礼说话。 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后,不等对方和厕所里的方知悟做出反应,便快步回到了房间。 折腾一通,时间将近傍晚。 池霭在桌边坐下,摁亮手机屏幕,看到上面显示的未读短信。 是季雨时借了母亲唐阿姨的手机发来的。 他说雨势太大,家里人实在不放心他出去,所以今天没办法送饭了。 池霭正想着有那两个人在,季雨时来了怕是又会闹出风波。 便回复说等雨势收小能安全出山的时候,自己就会离开,今后的几天季雨时也不用再过来送饭了,自己会看着解决,叫他寒假也不要松懈,待在家里好好准备文化课的复习。 这次信号出奇的给面子,一下子就发送成功。 不过等了几分钟,季雨时也没回复,池霭猜测这个点估计他们一家都在吃饭。 她也有些饿了。 她庆幸自己刚才顺手买了几桶泡面做储备粮,不至于晚上饿肚子。 咕嘟咕嘟,烧热开水。 她就着仅剩的一颗卤蛋吃起面来。 隔壁的方知悟、祁言礼一时没有过来,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她的耳边萦绕着两人隐约的讨论声作为下饭的配菜,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很难听得清。 过了会儿,隔壁房门吱嘎一声打开。 有人离开房间,住到了她的右边。 池霭为计划之外的事绷着心弦,同时又觉得好奇,这一次两个人相处竟然如此和谐。 吃饱喝足,她洗了把脸,再次打开电脑,继续精修起论文的初稿。 时间到九点多时,一声十分明显的吱嘎声自右侧房间传开。 出来的人估计也没想到会这么响亮。 尴尬了一阵子,才放轻力度敲起池霭的房门。 这出在半山庄园里上演过的戏码,不用思考就能精确到某两个人身上。 她走到门前,隔着门板故意问道:“是谁?” “霭霭,是我。” 这次先下手为强的人是方知悟。 “前几天,我们去见了池旸——” 他比以前聪明了不少,简单的一个开头就勾住了池霭的心。 池霭猛地拉开门:“你们找不到我,还跑去骚扰我哥哥了?” 她看向门外身穿套头毛衣的青年,见对方不复狼狈姿态,衣领上方露出一抹精致锁骨。 方知悟忙道:“没有没有,只是问问他你是不是搬了回去,从头到尾都很客气。” 他一面说着,一面趁机往房间里面挤。 池霭仍然不相信,但回忆一番,似乎池旸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不曾提及这件事。 她难以确定方知悟的话是真是假,只能用嘲讽的声音说道:“又是影响我哥哥的生活,又是冒着大雨地震进山,方知悟,你们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方知悟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真正意思,示弱道:“霭霭,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池霭一哂。 然而等到她反应过来对方只是拿池旸作为借口,好方便自己登堂入室之时,方知悟已然站在了窗台前,半垂着晶莹剔透的绿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外面一直在打雷,吵得我休息不好,那间房屋顶还漏水……霭霭,我能不能今晚在你这里打地铺?” 池霭瞪着他,刚想说不能,门外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烦人精已然在房间内,外面的是谁,脚指头思考都能知道。 她再次看了眼方知悟,也没说让他找个地方躲一躲,就在青年的视线底下,转身重复起开门的动作。 “怎么,你也是因为电闪雷鸣很害怕,所以想来我这里躲一躲?” 池霭望着门外的祁言礼,面无表情地问道。 第98章 开门的瞬息, 祁言礼与方知悟对上双眼。 进山之前约定好的达成合作、共同进退,可私下来找池霭,却是谁也没有事先说明。此时此刻, 在象征背叛的场合相遇, 他们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撬墙角被发现的心虚。 耳畔响起池霭态度不善的质问,祁言礼猜到方知悟用以留下的借口一定找的很烂。 他的念头在脑海转过一秒,便迅速调整了原有的计划,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打招呼道:“晚上好, 霭霭, 我过来是因为听见了隔壁的隔壁开门的声音,想着帮你解决问题。” 若祁言礼说他到来的目的和方知悟不一样,池霭可不愿意相信,她默不作声地审视着表情诚恳的青年,过了一会儿,才态度不明地发问:“你想帮我解决什么问题?” 祁言礼伸出左手,指了指站在她身后半天没有吭声的方知悟, 理直气壮地说道:“阿悟摆明了想要对你图谋不轨,只有我也留下来, 他才不会轻举妄动。” 池霭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一时之间, 她竟然难以比较祁言礼和方知悟之间, 到底谁的脸皮厚度更胜一筹。 “难道不是你俩都回到各自的房间去我才最安全?” 池霭忍了又忍, 才克制着双眼没有向上白起。 她用一句话将祁言礼的回答堵死,而后又趁着思考合适的应对理由之际, 转头看向被方知悟占据的角落, 快步过去想要把可怜兮兮卖惨的青年拉出自己的房间。 窗台的前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方知悟, 正垂着眼睫,在心中痛骂着祁言礼这个贱/人竟然当面说自己坏话,他听见渐近的足音,冷不丁感受到手臂上传来不容忽视的力度。 “我的房间真的在漏水,睡不了人,不信你可以跟我去看看嘛!” 他嚷嚷起来,一手握住窗台的边沿,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池霭冷酷无情地回应:“隔壁房间漏水,招待所还有那么多空房间供你更换。你现在跟我一起下去找老板娘,我让她务必给你换一间什么都没坏的房间。” “我不想走——” 池霭让祁言礼离开,仅仅用口头说的,自己不愿意走,她却是直接上手来拽。 各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方知悟的心头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委屈。他索性反手扣住池霭纤细的手腕,将她从后面用力搂住,完成了白日里未完成的渴望。 “方知悟,你放开我!” 整个人都被限制在牢笼似的怀抱中,池霭想要挣扎,却是动弹不得。方知悟单手勒住她的腰身,另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束缚在腹前,气得池霭向后踢了几脚,也得不到任何反应。 力量上的悬殊,让不再致力于口头耍赖的青年们轻而易举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前有狼,后有虎。 池霭感觉到方知悟湿热的呼吸从发麻的后颈扫过,紧接着又下沉来到自己敏感的颈侧。他迟迟没有动作,让人产生出一种吸血鬼正在寻找合适角度享用猎物的悚然错觉。 但极短的停顿过后,他又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缓缓俯下身来,将下颌支在池霭的颈窝,委委屈屈地哼唧道:“我才不会那么做,祁言礼就是在污蔑我……可是霭霭,你不要赶我走,今天走山路的时候,我的胳膊被滚下来的山石蹭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肯定肿了。” “你想想,假设这石头砸在我的脑袋上,我肯定人都要不行了。” 说着,他拉住池霭的手,按在略显弧度起伏的大臂肌肤处,随即发出浅浅的痛嘶声。 触及到衣衫下的肿块,池霭挣扎抗拒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 但她到底没有继续不管不顾的动作。 而敏锐捕捉到一切的方知悟意识到卖惨有用,再接再厉,夸大其词地呜咽着:“那些山石接二连三地砸下来可吓人了,有的只是一些碎片,有的却跟我的拳头脑袋那么大……我差点就要死了,但想着在死之前见你一面,也就没有遗憾了。” 有亲身的感受为证,纵使对于强迫性质的亲近再生气,池霭也失去了开口指责的理由。 她带了点力气用指腹在方知悟的伤处按了按,如愿以偿听到呼痛的声音变大,这才语气硬邦邦地教训他道:“方知悟,你对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也别指望别人会去珍惜。” 这样的说话方式,不像是年龄相近的同辈人,而更像是年上的姐姐在教训弟弟。 方知悟不喜欢自己变成年下的那一方,但也反驳不了池霭,只好小声哼哼不说话。 他的打岔,倒给了另一个人可乘之机。 第108节 见状,祁言礼立刻现学现用。 他趁着池霭和方知悟纠缠着倒退远离门口的关头,一闪身迈进了狭窄的房间。 “不只是阿悟,我当时脚下打滑,侧腰撞在了山峰上,霭霭,能不能也麻烦你帮我看看……”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祈求着,一面得寸进尺地逼了上来。 前面是祁言礼,后面是方知悟。 哪怕是生理冲动最强烈的时候,池霭也没有梦见过这种荒唐的场景。 最要命的是,她还依稀听见了晚上例行做水电检查的老板娘,哼着小曲上楼的动静。 倘若真的被瞧见,那脚踏两条船的罪名落实,就什么也说不清了。 “快点放开——” “有人来了,你们这样抱着我像什么样子!”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三人的夹心状态始终未曾得到改变。 方知悟在身后撒娇装死,祁言礼则好脾气地哄劝她道:“别怕,宝宝,这是个小山镇,被人看到也没什么的,更何况只要离开之前用钱封口,老板娘又怎么敢到处乱说。” 相比两位青年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的模样,池霭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在这片浸染着母亲气息的土地上,成为茶余饭后,以供他人随口讨论、恶意揣测的谈资。 她终于妥协,用眼神暗示祁言礼赶紧把门关上。 …… 妥协过一次,接下来的留宿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倒不曾发生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累极了的祁言礼和方知悟也没有心情想其他任何。 他们又一左一右纠缠了池霭一阵子,发泄着这些天没见的思念之情。 十点过半,就在池霭的床脚两边寻了处勉强能躺人的地方,各自沉沉睡去。 窗外的大雨经过这些天的尽情释放,终于有逐渐转弱的趋势。 池霭枕着哗哗敲击玻璃窗台的雨声,却怎么也产生不了睡意。 那种被前后夹击的体验,依旧触感鲜明地残留于身体发肤之间。 她反省着自己不久前的行为。 难道对方要进来,在那种情况之下,就完全没有不妥协也能解决的办法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她相信依照祁言礼和方知悟对她的在意程度,要是她真的沉声何止,表现出百分百的抗拒,那么他们一定会有所顾忌,松开之后开始老老实实地道歉。 所以为什么会没有这么做呢? 池霭回忆一遍从今日看见两人起一直到现在的心路旅程,陡然发觉,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时,似乎已经陷落于这段剪不断的纠缠之中,面临着犹豫和摇摆。 青年们冒着大雨和地震,以受伤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奔赴的勇气,终于打动了她。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池霭深知自己的心被分割成了很多块,事业、家人、朋友、梦想……打动归打动,她可以确信现在以及更长远的未来,都没有办法对某一人倾注所有的感情。 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无论怎样倾斜,他们组成的三角永远维持在那里,生来就是动荡又天然牢固的关系。 ……她究竟该怎么办? - 池霭抱着这样的困惑,与祁言礼、方知悟度过了余下的共处时光。 随着雨势不断变小,天终于露出了放晴的预兆。 不用再困守于物质匮乏的东仓镇,方知悟第一时间联系了守在山脚的保镖向导,吩咐他们安排车队进来,把自己、池霭和祁言礼一起带出去。 有了正事要做,他们也不再热衷于明里暗里找季雨时的茬,虚伪地道出一声后会有期。 池霭仍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选谁? 在必须直面问题,且不可能全都不要,或者两个都要的情况下,偏向任何一方都是下等的选择。 几乎不用推敲论证,池霭就能马上联想到被抛弃的那个人余生将会如何彻底走向疯狂。 告别老板娘,告别季雨时,从东仓镇离开的那天,距离飞往法国的日期还剩三天。 她带着写好的论文和满腹心事,身后是联盟自动解除,又开始互相针对的两个跟屁虫。 幸好在大山里耽搁了许多天,祁言礼和方知悟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处理。 他们回到滨市,和池霭依依不舍地告别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公司和家里。 池霭将论文初稿发送给导师,在等待对方给出批复和建议的过程里,她再次收拾起行李,准备提前奔赴与安德烈导演的法国之约。 这件事是祁言礼牵的线搭的桥,池霭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她将sim卡和手机换回原来,面对密密麻麻的消息,她把自己前端时间的失踪统称为沉浸式撰写论文,六根皆空。 关系亲近的朋友调侃几句,客套来往的熟人称赞一声学业专注。 总之,池霭很顺利地将其糊弄了过去,并没有得到来自哪方面的刨根问底。 她安稳地过着最后两天待在国内的日子,打算等到拍摄工作完成,论文也完美定稿之际,再顺便解除和方知悟的婚约,重新站在起跑线上,公平地看待她与他们之间的问题。 只是池霭想好了一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临走前竟然会有一人非要提出见面。 第99章 出发去法国的前一天。 池霭按照微信显示的地址寻到甜品店的地址, 推开门,在靠窗的双人位上坐下。 五分钟后,这间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位客人的店铺, 被另一道身影造访。 “不好意思, 来的路上有点堵车。” “等很久了吗,霭霭?” 门扉的开启又关闭,带动了悬挂在把手上的透明水晶风铃。 叮叮的清脆声乍现,和江晗青呼唤池霭小名的嗓音一样悦耳动听。 店内舒适的暖气消解了冬日带来的寸寸寒意, 江晗青将身上厚重及膝的雪白皮草脱下, 随手搭在后面空座的椅背上, 与池霭面对面就坐。 今日是方家的集团总公司一月一度的重要大会,方知省和方鉴远都不在家,就连方知悟也前往“醉死当涂”,去视察前段时间的业绩和生意情况。 趁着难得的时机,江晗青吩咐家中的佣人保安暂时不要告知他们自己出门的消息。 方家低调奢华的豪车停在工作日略显冷清的街头,池霭望着江晗青温柔可亲的脸庞,唇角习惯性地勾起面对长辈时应当具备的谦逊笑容, 心底却沉沉浮浮地泛出几分忧虑。 “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这间甜品店见面吗,霭霭?” 江晗青没有让彼此间的沉默发酵太久。 她主动开口, 问的不过是一切家常随意的话题。 池霭诚实摇了摇头。 “因为年轻的时候, 你母亲很喜欢这间店的卡布奇诺, 而我也觉得他家的招牌香橙慕斯蛋糕很好吃, 所以我们一有空就会约在这里聊聊天,喝喝咖啡。” 江晗青说着, 凑近池霭, 朝她幅度细微地一挤眼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他家过去工作的那个咖啡师长得很帅,穿着制服拉花的样子简直赏心悦目。” 池霭很难想象端庄沉稳的江晗青以及自己的母亲,也会有这种少女怀春的心绪。 她转头朝咖啡台的方向睇去一眼,见正在制作饮品的是位女性,又把注意力放到江晗青这头,笑着说道:“那这咖啡师肯定是个超级大帅哥,毕竟方叔叔的长相都是数一数二的出众,可想而知能被阿姨你放入眼里的,得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了。” 江晗青一摆手,促狭地说:“长相不如你方叔叔多了,胜在嘴巴很甜,我很喜欢。” 打开了话茬,她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好。 说说笑笑,仿佛一对关系亲密的母女。 但这样的表象之下,池霭却清楚自己的内心没有因此得到半分松懈和平静。 闲谈几句,江晗青话锋一转,问道:“霭霭,你从小到大有遇见过心动的帅哥吗?” 听见这个问题,池霭的大脑全方面、自动化显映出方知悟的面孔——哪怕是皮囊同样顶级的祁言礼,对上他也难免被夺去几分光辉,更何况大众视野里常见的凡夫俗子了。 池霭坦诚地说道:“再帅的人和阿悟比较起来,也立刻变得平庸了。” 她一句话既回答了江晗青的询问,又不动声色恭维了她的儿子。 只是江晗青这一次,没有如同从前那般眉眼舒展地欢喜起来。 说话间,服务生将卡布奇诺和橙子慕斯蛋糕端了上来。 池霭喝母亲喜欢的咖啡,江晗青品尝昔日百吃不厌的蛋糕。 她优雅地拾起银质小匙,将蛋糕顶端装饰的新鲜果干挖了一块下来送进嘴里,又状似不经意地朝池霭发问:“这些年和阿悟相处下来,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池霭以为对方要重提毕业结婚的事情,便搬出熟练的话术:“阿悟很好,我相信全国乃至整个世界想找出条件比他更出色的男人也很难。只是毕业结婚还太早,未来还有很多未知的变数,我想等到工作事业稳定一些之后再考虑这方面,江阿姨,您觉得可以吗?” 江晗青露出专注的神色,很认真地将池霭的回应听完。 待池霭观察到她的面容没有为此露出不悦,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后,她又挖下蛋糕的小尖角,垂落眼帘仔细地品尝着,冷不丁说道:“其实你不爱阿悟,对吗?” 池霭脸色微微一变。 江晗青的话让她向来运转速度很快的大脑出现暂时宕机的情况。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终结这场长达四年的表演了,难道濒临结束,一切都要前功尽弃?是不是前段时间在东仓镇住得太久,没有陪同方知悟常去探望,所以江晗青起了疑心? 不管池霭怎么想,她明白内心所有的念头半点都不能在江晗青面前显出,于是在手脚发麻过后连忙解释:“不是的江阿姨,我前面一个多月一直都在忙毕业论文的东西——” “霭霭。” 这次江晗青没有再安静地听她讲完。 她打断了池霭的话,轻轻说道,“人相不相爱,通过眼睛就能看出来。我和你方叔叔结婚三十年,每天起床都能瞧见他看向我的眼神,自然清楚不相爱的人们又是什么样。” “你不爱阿悟,阿悟却爱着你,我知道。” “就连阿悟那个朋友言礼同样非你不可,我也知道。” 池霭惊讶于深居简出的江晗青的敏锐程度。 第109节 她坚持与江晗青对视,却在对方将一件件真相解开的间隔中犹豫着要不要承认。 而江晗青也在池霭变化闪烁的眸光间,猜到了这位自己一向疼爱的后辈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弯曲腰身,无比严肃地朝着池霭鞠了一躬:“对不起,霭霭,其实阿姨一直都清楚你和阿悟的真实情况。” 池霭眉心一跳,条件反射伸手去扶,又听见对方的话音扣着耳廓郑重响起:“只是一方面,阿姨真的很喜欢你,想在你和阿悟结婚后将自己手上的一部分方家股份转赠给你。另一方面,阿悟的性格从来都是张扬又我行我素,阿姨觉得他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双方互补,一起变得更好。为着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四年来阿姨都在自欺欺人,不愿揭破。” “可是自打阿悟从方家吃完团圆饭回来后,直到现在,阿姨在他身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纠结、痛苦和失魂落魄。阿姨前段时间特地找他谈了谈,他却又什么都不愿说。” “但阿姨怀胎十月辛苦生了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内心想法?” 话语在这里稍作停顿,江晗青温和而坚决地移开了池霭按在自己手背上,不愿承受这一鞠躬的手,她又一次朝池霭说了声“对不起”,而后才仿佛丧失了全部的精气神一般,颇为颓唐地坐了回去,“阿姨这才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对你、对阿悟都没有任何好处。” “你马上就要飞去法国,而阿姨也要前往美国准备后续的手术事宜,难得今天有空,阿姨就想着将你约出来聊一聊,把话说开,这样说不定能够放下彼此之间的心结。” 从头到尾,池霭最怕的就是江晗青发觉真相以后身体撑不住,没办法完成最后的手术。 可今天听到江晗青承认他们苦苦隐瞒的事实自己已经提早了解,并佯装不知情地配合了四年,池霭倏忽觉得,或许他们也是关心则乱,因而把江晗青想象得太脆弱了一点。 她没有太多的迟疑,很快直言道:“阿姨,其实我没想过要和阿悟结婚成家。” 这跟感情是否存在无关,而是她实在厌倦了漫长而时时如履薄冰的束缚。 江晗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静坐了几分钟后,认命地点头:“阿姨尊重你的选择。”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薄薄的几张纸。 第一张是未婚夫妻关系解除协议。 江晗青诚恳地说道:“你在上面签了名字,等阿悟看到,总该明白你的心意了。” 第二张是法国最顶级的传媒大学邀请她入学的通知书。 害怕池霭会误解为自己想要过河拆桥,逼她远离方知悟,江晗青又详细解释道:“我知道你在学习的专业这方面有很远大的梦想,取得这个学校的硕士学位,你一定会有更光明可期的前途。另外,我想你留在国内,阿悟要是想不开,过来骚扰的成本也实在太低了些。” “如果你愿意去读硕士,阿姨会把你国内学校的后续事宜都处理好,至于阿悟和言礼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阿姨也肯定不会强迫你。” 相比自己原来的事业规划,继续读书深造也不失为一个更快接近目标的办法。 池霭望着通知书上的花式英法双语,心里很明白江晗青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好。 她不忍于对方万般小心的态度,真挚地说道:“我自小没有了母亲,是阿姨您像母亲一样陪伴着我长大。不管有没有阿悟这层关系,我都从来没有怀疑您对我的关爱和用心。” 池霭理解的言语,令得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齐涌进江晗青的胸口。 她反复告诫着自己一定要保持心情平稳,才没有让包含歉意动容的泪光漫出眼眸。 平复片刻,江晗青又将一张支票和另外一份转让合同推到池霭面前——上面提前签好了她的大名,分别代表着五千万的人民币和这家甜品店的拥有权都归属于池霭。 “阿姨,这……” 池霭看到咋舌的金额数量,一时失了声音。 她曾经和方鉴远定下的交易,也不过是解除订婚之日,方鉴远会支付给她创办一家传媒公司的资金,以及后续初期阶段的一些帮助和支持。 五千万,着实比她想象的要多太多。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江晗青和缓地而坚定地说道。 尽管超出设想许多,但这笔钱确实是自己需要的。 触及江晗青不容拒绝的目光,池霭便不再推辞。 只是轮到签下解除婚约的协议书时,她的笔尖悬在纸张上方,下意识停顿了几秒。 四年间的往事纷至沓来,在眼前一一呈现。 祁言礼、方知悟,还有她。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至于她自己怎么想的。 或许萌芽但不够纯粹的感情,没有暴露在天日之下的必要。 池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笔一划在协议落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晗青将东西收好放进提包,走过去和她深深拥抱:“感谢你这些年为我、为阿悟、为整个方家的付出,霭霭,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家人,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所有对于亲情天然带有的傲慢和无奈的隐忍,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怀。 池霭回以拥抱,又听见江晗青在自己的耳边问道:“不过,阿姨真的很好奇,不管是面对阿悟,还是面对祁家那个小子,你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动心吗?” 她没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说话。 静待片刻,见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江晗青了然地微笑起来。 她道:“那就让时间来说真话吧。” 第100章 三年后。 “你知道吗, 她回来了。” 并肩站在滨市最高的大厦顶端,方知悟展开双臂,似乎能拥抱整片湛蓝苍穹。 在他的身边, 西装革履的祁言礼一如当年。 他听见方知悟意味不明的言语, 侧转的面孔漠然而平淡:“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说还能有谁?” “这些年我父亲和大哥给我安排了多少相亲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知悟将手臂举过头顶,尽兴地伸了个懒腰,齿关含着缠连的长音, 慢吞吞地说, “他们就是希望我能忘了她, 但我妈不一样,这件事是她偷偷告诉我的。” 祁言礼耳畔萦绕着方知悟咬字轻慢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想不到伯母还是不死心。” 方知悟自嘲:“有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我妈到底在想什么,她从前用自己的病情做局,强迫我们假扮了四年未婚夫妻,都没等到池霭爱上我, 。现在三年过去,我们各自都拥有了新的生活, 曾经的感情早就翻篇了, 她却还会时不时装作不经意跟我说起池霭的近况。” 池霭仅用一年就通过了大学的法语预科考试。 池霭选择了传媒管理作为硕士就读的专业。 …… 池霭参与拍摄制作、安德烈·卡佩执导的广告片斩获了当年的金月桂大奖。 池霭有了一定的名气。 池霭在读研期间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池霭的事业发展很快。 …… 池霭硕士毕业。 池霭选择回国。 尽管三年不见, 方知悟却清晰地掌握着对方的发展轨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明白了当初祁言礼那句“没有你, 她会过得更好”的真正含义。 方知悟很快从回忆的陷落中挣脱出来, 转头看向身侧的祁言礼。 他见祁言礼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市的远方,也难得想要尽一尽这些年罕少涌起的倾诉欲, 便继续说道:“反正我妈不死心,我死心了就行。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一步步退让,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结果就换来一张解除未婚夫妻关系的协议,现在想想还真可笑。” 祁言礼弯起唇角,想配合故作轻松的方知悟称赞他的释然和洒脱,但话语即将脱口而出之时,他又忍不住放空目光,询问对方道:“阿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千真万确。” 像是早在心中反复酝酿了一千遍、一万遍,方知悟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他重新将双手撑在面前的护栏上,做出半弯腰的姿势。 相距几百米的高度向下望去,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觉到短暂的目眩神迷。 在浪潮上涌般的目眩神迷之中,他反问祁言礼:“那你呢?比起反复被拒绝的我,你好歹还跟她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想到以前,你会不会更加不甘心?” 祁言礼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在盛夏的上午,他近距离感受着头顶烈日的亮度来袭,那种刺目的光芒让他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我人生最想拥有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现在放眼整个祁家,我说一不二,就连父亲也没有办法阻挠我的决定,我已经彻底摆脱了年少时的阴影。”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就算有遗憾,可人生本来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方知悟哈出一声:“所以,即使她回来,你也不会再在意她了,对吗?”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而后祁言礼坚定颔首道:“是。” …… 第二日,英华大酒店。 这家滨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预订早就排到了明年,纵使同学会的组织者想尽办法,托了不少关系,也只争取到用中式屏风在餐厅大堂隔开一个半封闭空间的特权。 因安排在市内,又有一个重要人物即将前来,本专业的同学们赏脸来了七七八八。 “班长,你是说池霭真的回国了啊?” 大家围绕圆桌依次坐开,期间有按捺不住的同学着急打听起来。 学生时期的称呼沿用到至今,被其他人点名的张修然笑着点了点头。作为同学会的牵头人,他早早放出了池霭归国的消息,此时此刻,他笃定的动作中又透出些含蓄的得意。 “那她什么时候才到啊?说好了十一点半准时,这会儿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一道半信半疑的声音响起。 张修然道:“再等等吧,说不定是堵在路上了。” 听到张修然的回答,另一位大学时就经常眼热池霭的男同学笑嘻嘻地冷嘲热讽道:“或许是人家作为国外传媒界的新贵,非要迟到一会儿才能体现大排场呢?” “宋贺,这话你敢拿到池霭面前说吗?” 第110节 坐在角落一直安静玩手机的孟逾静忍不住回怼他道。 名叫“宋贺”的男同学讪讪摸了摸鼻尖,没再说话。 这时候,屏风的入口处忽然响起了高跟鞋哒哒点地的动静,由近及远,紧接着一道沁着凉意的女声传来:“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所以来的有点晚,让大家久等了。” 这股凉意并非封冻千里的冰霜,反而让人想起打完球的炎热午后,柔柔吹拂着面颊的舒爽微风,一下子安抚了等候者们们心中隐约的燥意。 朝声源望去,池霭站在山川流水的屏风簇拥中,简洁修身的连衣裙勾勒出新中式的古韵。三年未见,她依旧是一头黑色长直发,略施薄妆,唇瓣淡红,衬得眉眼清秀而雅致。 张修然盯着与学生时代相比毫无变化的池霭,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邀请她的目的。他连忙吩咐服务员将自己身边最好的座位拉开,殷勤地迎了上去:“池霭,你来了!” 池霭打量了一圈,见好友孟逾静身边仍有空位,似乎是谁爽约未来。 于是她佯装跟随张修然的脚步,却在服务生即将替她拉开对应的座椅时绕了过去,笑着对张修然说道:“我和逾静好久没见,想坐她旁边和她聊聊天,班长,你不会介意吧?” 张修然有些尴尬。 尴尬过后,又挤出笑容:“没事,都是自家同学,你坐着舒服就行。” 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同学聚会逐渐热闹的气氛盖过。 由张修然起头,大家喝酒吃菜,兴致高涨起来,纷纷回忆起大学的难忘画面。只是这回忆终究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再纯粹的话题兜兜转转,还是会抛向池霭。 而不管是谁的话头,谁来敬酒,池霭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照单全收。她和人闲谈时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就算不便回答只做敷衍,也表现出实打实的尊重。 宴会持续到后半程,众人唤她的称呼也从客气的姓名变成了“池总”、“小霭。” 张修然喝了半瓶红酒,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又举起高脚杯说道:“谁不知道小霭你公司出产的作品在国外拿了不少奖项啊,这次你回国,同学们就跟在你身后喝汤吃肉了!” “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奖项,公司正在初步发展阶段,比不上班长你家根基深厚。” 池霭同张修然虚与委蛇,一句恭维比十瓶酒下肚还要来得让他心绪飘然。 两个多小时的宴会下来,推杯换盏的动静越来越大,听了无数好话,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承诺的张修然踉跄着身形,如同脚下踩云,就差和池霭勾肩搭背当场结拜。 同学会结束时,孟逾静和她并肩出来。 她们远离后头的人群,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孟逾静小声跟她抱怨:“霭霭,你从前不是最讨厌张修然这种没本事又喜欢装x的人了吗?怎么刚才在酒宴上和他这么合得来?” 想到这几年在公司发展过程中见识的形形色色的客户,池霭只觉得心如止水:“可能是因为讨厌的人见过太多了,他这样的就觉得没什么了吧。” “还有还有,你这好酒量是怎么练出来的?” “刚才我看着你面不改色地一杯又一杯喝下去,真担心你会直接倒在酒桌上。” “因为我国外一起的合作伙伴很喜欢喝酒,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孟逾静怜惜她益发强大表象之下的辛苦。 随着一场同学聚会的叙旧下来,彼此间的生疏消磨不少,她对池霭说话的亲昵态度也回到了当初:“你表现得轻描淡写,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法国吃了不少苦!那会儿,我们都以为你会直接嫁到——” 孟逾静的话猛地断在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颇为忐忑地关注起池霭的表情。 谁知池霭却是保持着微笑,连眼波都不曾发生晃荡。她两眼望着停车场的某个方向,直到一辆牌照普通的轿车开了过来,停在她们前方,鸣声示意。 轿车的主驾驶上坐着一位俊秀的青年,他的目光触及池霭,便难以克制地泛出些欢喜。 池霭同青年挥了挥手,又转过头来抱歉地对孟逾静说道:“我还有事要去新公司一趟,接我的车已经过来了,逾静,我们下次再找机会慢慢坐下来聊好吗?” 孟逾静只以为这是她新交的男朋友,心中一凛,面上顺应道:“好,微信保持联系!” 挥手告别,池霭坐进轿车的后座,略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见状,开车的青年立刻劝道:“要不我先送你回住处休息休息吧,招聘的事不着急。” 池霭喝了不少酒,但也不过是面颊泛出少许花瓣似的薄红,目光则始终保持着理智清明:“算了,小雨,你放暑假在打工,这边还要做我的临时助理,也太忙了些。” 季雨时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故作不在乎地说道:“那边是我的老板,你也是我的债主,我要是不勤快点,欠你的那些人情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池霭说了一句,见季雨时不听,也没再耐着性子重复下去。 反正这些年她重申了很多遍,自己帮他只不过是为着他和母亲有过交集的一点痕迹。 季雨时执意坚持不懈地靠近,从前两人相隔大洋彼岸,次数不多的交流只存在于信息语音之间,池霭忙于学业和事业,索性由得他去。如今她回到国内,又没有解决情感亦或生理欲望的需求,便有意识地与他拉远距离。 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池霭一锤定音道:“听我的,先回公司吧。” 季雨时适时把冒出心尖的沮丧收起,应了声好。 他想:只要没有从前那两个人的干预,他还有漫长的时间,总能等到池霭有所回应。 …… 漆黑的轿车开到十字路口一转弯,向着池霭新租的公司地点行去。 “对了,你旁边的文件夹是hr这几天筛选出来的应聘者的简历,我中午在外面等着没事干,就开车回公司的食堂吃了个午饭,顺便把文件拿过来,方便你在路上看。” 池霭缓缓侧过头去,才发觉放在车座一角的漆黑文件夹。 它和车座的皮面一个颜色,季雨时不说,她还真的没有注意到。 她将文件夹拿在手里,看了眼手机的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才到公司、 酒意和倒时差的困意于此刻一起涌上脑海,池霭翻了几次封面都提不起精神,最终决定先稍作休息。 驾驶座上,季雨时的声音仍在絮絮: “hr跟我说,这次来应聘助理这个岗位的求职者中,有两个人格外出众,各方各面的条件都特别优秀,她把他们的简历特地放在文件夹的前两页了,你可以重点看看……” 后面的话,池霭没再听见。 她的呼吸绵长匀净起来,迅速进入了浅眠的状态。 追逐着目标越来越近的安稳感,化作唯一的精神稳定剂,支撑着池霭这三年在国外的辛苦求学,她没有过多动用江晗青给的那笔钱,而是脚踏实地的积累,一点一滴的磨炼。 再回想过去,似乎一切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 睡醒就能抵达新公司,池霭梦想着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即将从滨市的土地上再次扬帆起航。 而手边没有彻底翻开的文件夹第一二页,故人们熟悉的面孔赫然出现在证件照的一栏。 …… “你再也不会在乎她了,对吗?” “是。” “我也是。” …… ——骗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