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累金铄骨》 第一章﹝Wσó⒙νiρ﹞ 无窗的审讯室正门紧闭,光线从嫌犯头顶投射,刺透沉闷的黑暗,空中漂浮的灰尘颗粒似乎为气氛所凝滞,呆滞的不上不下。 叮……嫌犯动了动手腕,镣铐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称之为嫌犯,正对她的两名审讯刑警都有些不忍心这么想。 那是一名穿着日常装束,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女士,红棕的发温婉的束起,碧绿眸子分外清澈,清纯又有股良善之气。 嫌犯名为七濑恋,是圣尤利安娜医院的护士,死者比良坂龙二是嫌犯同院妇科医生,案件初步判定为情杀。 听嫌犯一五一十的陈述到最后,警察总结:“所以你是因为不堪忍受情人的在床事上的特殊癖好,因爱生恨激情杀人?” “不,不是!”七濑眼中闪烁着泪水,激动的喊道,“我是爱着比良坂医生的,直到现在也是。” “那么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七濑沉默片刻,微微启唇:“我——” “砰!” 房间门大开,日光浅浅探进门边,晃着七濑脸的强光灯猛的摇晃了一下。 两名审讯刑警也惊了一跳,料想警局内没人敢放肆,未等定下心神,来人首先自报家门。 “两位警官上午好,我是七濑恋女士的辩护律师,富酬。” 不知道自己有请律师的七濑震惊的看向这个男人,发现他也望着自己。 这人一身黑色休闲西装,身形修长挺拔,黑色短发,透过无框眼镜的镜片能看到他眼睫也俱是漆黑,不过眼下乌青让那双有些无神的眼睛更显颓靡,眉峰秀挺,鼻梁高,戴眼镜很好看。 “对不起,我并没有请……” “七濑恋女士。”富酬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噙着一点礼貌的笑意,“从我出现的这刻起,你的嘴就是我,请慎言。” “……” 富酬转而看向审讯警察:“抱歉打扰。” “那你不还是打扰了?就算你是律师,闯进审讯室做什么!” “在死者生前,我的当事人遭受了对方种种非人的虐待。” “没有。”七濑坚持道,“我爱着医生。” 富酬听而不闻,不受阻碍的继续对警察道:“如今她却坚称自己爱着死者,显然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应该接受精神方面的鉴定再决定是否接受审讯,否则二位的笔录也不会有法律效应。” 他语速较快,但咬字清晰,节奏适宜,声音沉稳,便有股不由反驳的说服力。 反应过来的七濑想辩解什么,被他瞥过来的一个眼神吓住。 他说的有理,两名警察不过按流程来审,又跟嫌犯没什么过不去的。 “也好,那我们把人关回去等鉴定。” “不过你就算交了保证金,这种杀人犯也很难保出去。” 富酬颔首:“有劳二位。” 然后两名审讯警察便眼看着富酬风风火火的来,潇潇洒洒的去。 “我记得他挺有名气,居然打这种官司,一般不是援助律师或法庭指派来为杀人犯辩护吗?” “酬劳又不多还那么卖力,看起来律师也不都唯利是图啊。” “富酬先生!” 警局门外不远,富酬刚走出来,闪光灯连成一片,亮比天际,记者们极力将话筒伸到富酬脸前,脚下却克制的停在他鞋边半米范围外。 上一个踩了富酬皮鞋的现在已经和报社一起申请破产了。 有巧合的成分,富酬恰巧接了和那家报社打对台的官司,但尽量还是别触犯到他比较好。 富酬做了个手势让现场安静,点了一个记者先说。 被点到的记者单刀直入:“犯人供认不讳,案件没有回旋的余地,明知这点,富酬先生你为什么要特地为杀人犯辩护?” “真相往往不是人们看到的那样,何况法律规定杀人犯有人权。” 富酬直面镜头,端正的官方微笑,言语有力。 “英美海洋法系重人权保障,大陆法系重维护秩序,人权向来是我们的短板,借我微薄之力,希望能有所改善。” 远远站在记者圈外的朝日奈右京听富酬侃侃而谈,他作为援助警方这桩护士杀人案的公诉律师,只觉头疼无比。 明明从上次官司以后右京都不接报社出版公司之类的商业案子,没想到罪证板上钉钉的稳妥的刑事案子竟然逃不过他。 “右京哥。” 朝仓风斗偶然经过,被这浩大阵仗吸引来,见是他十二个兄弟中的二哥,便来打个招呼。 “你表情好沉重,怎么了?” “记得上次我栽了的那场官司吗?” “记得,枣哥作为人证缺席庭审,就是对方辩护律师使手段。” 说到这,风斗认出人群中心的那个人,顿时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的妈居然是他……后来枣哥气不过去找他,不过推了他一下就被告上法庭,数罪并控,什么故意伤害,性骚扰,摸了就算,简直丧心病狂,庭外和解硬是讹了枣哥十万日元。” 人间能有此奇葩,风斗根本忘不了。 “是他。”右京不无讽刺的笑道,“现在成了为人权发声的光辉人物了。” 风斗惊叹不已。 那边再度哄乱的人群传来高呼。 “那警方那边呢?” “警方拒绝了我为当事人申请取保候审。”根本没出那份保证金也没申请的富酬严肃的道,“我一直认为,审判定罪前的任何形式的审前羁押都与天赋人权精神相悖。” 右京凭空猜测:“我敢保证他半文保证金都没出。” “那他接这案子赚的什么钱?”风斗不解。 确实一般情况下是吃力不讨好,赚不到什么钱。 右京摇摇头,盯着人群中那隐约可见的人,手指抵着下巴思索起来。 富酬接的案子赚不到钱,不可能事件概率为零,这件事概率还在零之下。 突然,那边有一记者问。 “你这么做有考虑到死者的心情吗?” 语调气愤,满含质问之意,如此情绪化的论调,使现场一时死寂。 死者的心情…… 富酬有一瞬间的静止,随即眼神扫过去。 “你大嚼特嚼人血馒头时,生者死者不论,考虑过哪位的心情?” 正当其无所适从时,富酬向其微笑。 “逝者已逝,谢谢。” 结束采访远离人前,富酬来到与人约好的桥上。 背倚栏杆,富酬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拿出手机等着什么。 炎炎夏日,空气闷热,约在湿润的河边绝对是个英明的决策。 裹挟着水汽的清风拂过,富酬解开领口最上的扣子,长长吸气再呼出。 手机震动,富酬看都不看来电人便接起来。 掐在这个时间打来,沉不住气的只可能是那个女人。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发言了,十分精彩。” 对方称赞的声音透过电波也是掩不住的冷淡。 “神宫寺院长,您是金主,有话直说就好。” “好,那我就直说了。”神宫寺语气没有起伏,气势迫人,“我已经把你要的钱准备好了,那个数额有多难筹措你也清楚,而我只要警方别查到我的医院,并堵住七濑恋的嘴,就算让她去见比良坂也在所不惜。如果你做不到,那可不止钱的事……我上面有谁,你该知道。” “自然。” 听着对方威胁,富酬悠闲的歪头夹住手机,手上拎出烟盒,熟稔的点火。 “必将全力以赴。” 挂了电话,富酬看了眼时间方才收回手机,同时也吐出淡色的烟,短促的像叹息。 香烟的烟雾袅袅飘散,混杂河水蒸腾上来的水汽,形成了一股奇特的味道。 榎田闻到这味,倒不觉得讨厌。 “迟了两分零十六秒。” “你怎么肯定我会赴约?” 榎田染的时髦的金色头发,但剪了个蘑菇头,所幸少年样貌俊俏,不至于太过惨烈。 “当然因为令尊慷慨又智慧。” 富酬以前跟有个议员爹的榎田买过几次情报,这次通过榎田搭上他爹也是费了大力气。 谁让独立出来做情报屋的榎田跟他爹关系扑朔迷离,对立又统一。 “我能来就代表确定合作,你不用拍我爹马屁了。” 榎田虽然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但这次的护士杀人案他稍稍关注了些。 “你以前敲诈大企业不是挺愉快的,怎么接了这案子,胜算不高,连胜记录难保。”榎田真诚的好奇,也实实在在的抱怨,“我可在黑市赌局押了你八连胜啊。” “赶上了好案子。” 就当榎田关心自己,富酬转身伏在栏杆上,伸出手向游过鱼的河里弹了下烟灰,又垂下长睫,有些困倦。 “之前办一件事收一份钱,这回办一件事,收四份钱,何乐而不为。” 四份? 榎田再三确认,到底没数明白,还差一份。 “还有我本职应得酬劳。”富酬夹烟的手指点了点栏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榎田无奈笑了,向他扬了扬下巴。 “给我一根烟试试。” “不。” “我够大了,别担心我。” 富酬依旧拒绝。 “怪贵的。” “……”守财奴。 更┊全┊小┊说: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第二章 “八点钟方向,那人跟踪的你还是我?” 富酬没往那边看:“应该是我,我得罪人多。” “对了,你要的情报。”榎田赞同这个说法,转而提起,“看到那个有红十字的白色建筑了吗?” 富酬顺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神宫寺成美十年前在那的妇科有过就医记录。” 大夏天榎田穿着高领卫衣,富酬听他说话,随便点了点头,忽然向他颈边伸手。 “干嘛?”榎田身体后仰,“别想往我身上放窃听'器。” 富酬从他领子后揪起一只迷之生物:“这是什么?” 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样非生物,红色的细小眼睛,漆黑的八只节足。 “哦,这个啊,我的新发明,可以用它互相对话,也有录音功能。” 富酬付了情报的钱,走之前把它顺走了,离开的方向正是那家医院。 路上富酬买了束花,但到了地方,他拿着花在大厅坐了半个点,在后院站了半个点,仅仅盯着来往的人发呆,什么都不做。 等身上的烟味散的差不多了,终于,富酬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进一名医生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出来,径直走向同楼层的一间病房。 病房内的是一名病容憔悴的花季少女,漂亮的帽子下已经没了头发。 她精神不错,看到富酬,表现的很陌生。 富酬扯了个理由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放下花出去了,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主治医师,问到最后,医生叹息一声。 “现在术前准备差不多了,就差手术,但院方收不到手术费做不了手术,难听的说,她只能等死。” 庭审当日。 开庭前十分钟,右京与富酬在法庭前的走廊狭路相逢。 对面提着满满当当公文包的律师,同样戴眼镜,相比斯文败类的富酬,他则儒雅温文,一派绅士之风。 如同右京看富酬,富酬看他同样不顺眼。 温和避世与懦弱怕事的界限可向来暧昧。 富酬打招呼:“又见面了。” 右京本来都想把这案子交给这方的检察官,但临阵脱逃自尊不允许,此时他刻意无视富酬,拒绝交流。 富酬却有意挑衅他:“少有人跟我交过一次手还敢对上我第二次。” 出于礼貌,右京停步,不软不硬的回道:“我无意针对,富酬先生未免自满了些,工作罢了。” “工作也未见你水准。” 富酬直称右京为你,一是不敬,二是距上次交手有段时间,忘了他叫什么名。 “你这次要是又输了,不如来做我助理,跟我学习一段时间。”富酬持续战术嘲讽,“这是邀请,直至庭审结束都有效。” 说罢不管右京,富酬率先推门而入。 而留在原地的右京,即使向来脾气温和,难免怒气升腾了几分。 按流程走下去,法官宣读起诉书,控方出示证据,法官核实证据,被告供认不讳,拒绝了自我辩护。 “《刑法》第199条规定,故意杀人判死刑或无期或有期徒刑五年以上。” 七濑罪名基本落实,右京提出量刑要求。 “某网站发起民意投票,参与人数数十万,大多民众一律支持死刑,称被告为杀人天使。虽然被告曾受死者生前性'虐待,但考虑被告自愿配合,和被告的护士职业及引起的恶劣社会反响。” 被看押在一旁椅子上的七濑身体一颤,低着的头更低。 “请求判定被告有期徒刑20年。” 日本死刑向来不是那么容易,20年刑期称得上重。 一直安静听到现在的富酬开口:“异议。” 得到法官允许,富酬扶了扶眼镜站起身,语速一如既往,快而攻击性强。 “控方公诉人所例证的投票结果,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智商普查和恐慌测评,与法律、社会道义和死者无关,只关乎他们自己,而最终结果也再一次证明了——群众是没有智商和理智可言的。” 右京:“……”他骂了全国网民。 “对于向来温柔体贴的护士杀了医生恋人感到惊恐,对女人不乖顺服从于男人恐慌,又有媒体借题发挥带节奏,挑拨女权主义者神经和男女社会关系。” 富酬略微无神的双眼望向右京,那骤然变换的目光全然令人不敢掠其锋芒。 “媒体不道德,民众情绪化。这种不假思索的死刑背后,与其说是强烈的正义感,不如说是恐慌、焦虑还有否认。” 只要以理性思考他的话,右京难以避免的几乎被说动了。 “否认恶与自身无关,否认良民会作恶。” 富酬走到被告席,七濑的正对面,手掌有礼的平伸向她。 “在被指控杀人前,她也曾是个人人称道的优秀护士,是良民,和那些试图用敲打键盘的手指决定她生死权利的良民同样平等的生命。投票结果根本不是民意,而是民怨。” “被告辩护人避重就轻。”右京眉头皱起,“杀人偿命,死刑都不过分。” “意大利法理学家切萨雷.贝卡利亚曾经说,法律的震慑力,源于承担犯罪后果的必然性,而非承担犯罪后果的严重性。” 法庭较为自由,富酬踱步至右京面前,对上他湛蓝的双眼。 “也有研究表明,对于暴力犯罪而言,重刑的威慑作用最小,从快罚处的的威慑作用最大。” 右京在富酬身上感觉不到恶意,这反而让他更加生气。 一个纯正的恶人披上羊皮装模作样,就能以正义的名义践踏神圣的法律,何等讽刺。 “按你的意思死刑不是必要的?” 不止辩护对立,从世界观价值观上,右京质疑面前这个人作为律师存在。 “没有死刑就是纵容罪恶失去限度。” “刑罚制度的限度是达到安全有秩序的适当目标,超过限度就是暴'政。刑事审判的效力来自刑罚的确定性,而不是残酷性。” 富酬再度扶了下眼镜,平等的立场,眼神近乎俯视。 “由国家仲裁一个人的生命去留是不公正的。” 右京哂笑,偏过头去,又迅速对上富酬双眼。 “如果国家失去了死亡的仲裁权,结果只能是落在资本手里!” 积累了无数对富酬怒气的右京被引爆了。 “资本家请你这样出色的资用律师歪曲事实钻律法的空子,充当政治博弈的打手,法律在你这种人眼里不过是恃强凌弱聚敛钱财的工具,废除死刑是千千万万个你的胜利,而非解放人权!” “……” 富酬后退几步,仿佛被右京气势所迫,一时间似乎无言以对。 但下一秒,他朝法官举手。 “反对。” “有效。”法官一槌定音。 右京:“……”中计了。 跑题的厉害不说,右京还携带不理智个人情绪对对方辩护律师发表含有一定人身攻击的言论,反对有效实属正常。 也是富酬过于狡猾。 简单的激将法让富酬使的曲折又得心应手。 打从开庭前,富酬说那些话,为的就是蓄意激怒右京,使他露出破绽,制造攻击方向。 尤其富酬在这个恰当的时机拿出了这场审判的底牌,一份精神病院出具的专业鉴定书。 “当事人患有轻微精神分裂,以及——孕期抑郁。” 七濑爱着比良坂医生,比良坂也说他全身心的爱着她,但他不承认她怀着的孩子是他的,于是,七濑杀了他。 庭审最后的被告陈述,富酬让七濑保持沉默。 一审判决,七濑有期徒刑八年,缓刑三年,暂不执行,接受精神治疗。 庭审的几周间足够富酬记住对手律师的名字并记起曾经调查过的资料。 阳出高校是右京弟弟的高中,同样是那女孩的高中,富酬怕她老师去探望时说漏嘴,让她对自己身份起疑,这段时间陆陆续续的挨个拜访她的老师们。 这次一审判决下来,富酬刚走出教学楼不远,不出意外的等到了神宫寺的邮件。 富酬删除邮件,躲进茂盛的樱树林,打了过去。 “能不能现在转账给我。”刚一接通富酬就道,“我有急用。” “显然现在不是银货两讫的时候。一旦民众和警方不服判决申请上诉,法庭还会准备二审,看舆论形势,这非常可能。” 神宫寺不好糊弄,就算不是专业的,常识她还懂点。 “而且就算二审完毕,判决立即生效,难保警方不会申请再审,总之事情未完,不够稳妥。” “一审完成,又有院长你的议员先生护航,现在圣玛丽安医院的特殊病栋一事都未泄露分毫,这还不稳吗?” “我说律师先生,你该坦白了吧。” 不远处一棵樱树后似乎有红色一闪而过,富酬不甚在意的转过身。 “坦白什么?” “你有个患有罕见病的妹妹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如今世上你就剩这一个亲人,不知找到了没有?” “是……我找到了。”既已暴露,富酬遮掩也无用,“她就在手术台上躺着,等那笔钱救命。” “我理解你的难处。”想到富酬为了妹妹是真的急了,她的声音不易察觉的柔和下来,“晚上我把钱汇过去。” “……谢谢。” 她轻轻笑了两声,似乎非常受用,不过片刻后她说。 “你妹妹做完手术通知我,让我把她转到我院好好照顾,如何?” “你拿她做人质。” “哥哥不称职,妹妹总要多受累。” “好,只要她没事,护士杀人案的官司很快结束。”富酬只得默许,“直到网上的热度消退,你和你的医院绝对干干净净。” 一动不敢动躲在不远处粗壮树干后的朝日奈侑介红眸动摇。 右京哥最近一直发愁的风口浪尖上的护士杀人官司,凶手所在医院和医院院长有古怪…… 第五章 还剩五分钟,富酬回去继续庭审。 与一审首次开庭一般狭路相逢,右京在门前,富酬无视他推门。 立场完全调转,右京成了先开口的人:“你们动作够快的。” “什么?”富酬装傻。 “你刚申请休庭,那边病栋案件就有了新进展。” 随便一家新闻媒体的头条都是: 病栋案件主导元凶,圣玛丽安医院主事人神宫寺成美畏罪自缢。 不介意富酬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右京把手机报道页面亮给他,他总没法避而不谈了。 富酬瞥了眼,神宫寺身死前后不过三五分,确实快。 议员先生为了不影响过几天的大选还真是极尽效率。 “案件完美解决,皆大欢喜。”富酬不咸不淡道,“咱俩案子也能这么快结就好了。” “没能拖你下水十分遗憾。” 右京眸光落在紧闭着的法庭棕红色的木门上,它漆光湛然,没有一丝刮痕,高贵而光明。 门里面是律师的圣殿,是正义的起始和归处,也是藏污纳垢鲜血纵流的利禄场。 富酬让右京明白了他从业近十年以来都模糊不敢承认的事实。 这门里的判决,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数来算去,总不过胜负二字。 “我会胜过你。” 右京一派温文的整了整袖口,面对富酬,他终于松开眉头,褪去礼貌的外皮,展露了野心的苗头。 “等到结案,你的连胜纪录会被我截断。” 富酬深深看他一眼,倏而笑了下,很是怅惘和失望。 “就这案子,我不至于输。” 云淡风轻的撂下这句话,富酬率先推开门。 “休庭时间到,开庭。”法官道,“双方对证词陈述有何异议?如果没有,那么——” 见雅臣轻轻点头,收到示意的右京道:“我方申请临时补充重要证人上庭陈述证词。” 原已接近尾声的庭审,被右京的一个申请搅乱。 证人是雅臣接触到的圣玛丽安的儿科护士儿玉光。 她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出庭作证,但她终究被雅臣劝来旁听了庭审,神宫寺畏罪自杀的新闻一出,她就改变了主意,决定作证。 右京猜想她之前是受了神宫寺胁迫,才坚决拒绝做证。 然而当儿玉阐述案件相关证词时,可能由于她本身视角对事件的了解有限所致,她证词的锋芒仅仅指向了神宫寺和死者。 尤其死者比良坂龙二。 “我不会原谅他,我永远不可能原谅比良坂对我做的!” 她虽长得幼齿,但生理上是一名完全成熟的女性,经历过的一切更给了她坚定的气度。 “你们或许会说是神宫寺选择了他,利益选择了他,甚至时局动荡我们国家元首的椅子又要换个屁股坐,什么金钱或政治选择了他……都他妈跟我没半点关系!我只知道比良坂龙二选择对我施暴,我被他洗脑,险些被他扭曲价值观,我恨他,我恨那个变态猥琐人渣的强'奸犯!” 她不受控制的宣泄出所有委屈和愤怒,对法官的肃静要求置若罔闻,说完粗暴的捋下自己两个辫子的皮筋。 “这也是那个变态所喜爱的。”她把皮筋摔到地上,小鹿似的棕眸死死盯着它,语气逐渐冷下来,“在他之前周围其实不少男人都这么说,都是依男人喜欢,只有男人的话才有分量,男人发怒是义愤填膺,是热血,是清醒理智,女人发怒是歇斯底里,是泼妇,是感情用事。” 她一脚跺上躺在地面的皮筋,狠狠的捻了几下,手臂格开开阻止她“发疯”的几个警察。 “我很冷静,我的恨意也很冷静,谢谢。” 说完兀自扬长而去。 全场:“……” 富酬叹道:“彻底觉醒了啊。” 这才是现实,原谅交给时间和圣母,受到实际创伤的人光是从生命的废墟中爬起来就已竭尽全力了,又如何有心力去原谅施暴者。 曾经历过黑暗的她能斗志昂扬是难能可贵的,而要劝其原谅的又有什么立场,人死为大?不是所有人死了都能得到尊重,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方才在门外富酬说是不会输,现在他却全然没有发动攻势的迹象,在神宫寺背下全部罪责的情况下,火烧不到他身上,他就采取了安逸的保守态度。 证人的证词让右京一并控诉富酬涉案的意图无奈作罢,右京却仍措辞严厉的坚持判处七濑死刑。 面对同样觉醒了的右京,富酬避其锋芒,垂眼不做声,似乎无力招架,又似乎思索着什么。 而外人看来,他那副无能为力听之任之的样子,着实令人快意。 直至今日庭审结束,富酬都没搞出绝地反击,逆转大局。 所幸还有下次庭审,估计是最终次。 富酬躲在上次的楼梯间抽烟,昏暗光线中,微尘静滞的被遗忘的角落,准确的说,被保洁阿姨遗忘的角落,富酬背朝门的倚着门框点起一支烟,这支烟将燃尽时,右京迎面而来。 右京阴翳的幽蓝双眸凝望富酬,试图发现他是否藏有恐慌,是否依然胜券在握。 富酬平静的回望他,右京不明白他那眼神,太过复杂。 “你喜欢做律师吗?” 他的语气不戏谑,不质询,单单这么一问。 右京手指颤了颤,一时无言。 富酬打从开始就挑拨右京对自己的仇恨,除了让他被愤怒支配,输了一审,还因为富酬需要他的斗志。 温和意味着不突出,不强烈,不好斗。 而富酬的对手斗志不够不强烈,又怎么费心钻研调查,挖出医院的秘密并爆出来。 所以富酬使手段遏止作风温和的右京的面对失败和威胁的惯性退缩,依旧是激将法,逼他战斗,让他查,查背后的利益链,查的越清楚越好。 激将法只要使得好就大有用处。 但愤怒作为原罪之一的可怕之处,仇恨对人格的扭转,富酬同样异常清楚。 “你怀着对我的私怨,置一名罪不至死的孕期女子于死地,品格之恶,使我质疑你作为律师登上法庭的资格。” 富酬说的无波无澜,不如他愤然恨声的责骂,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让人难堪,令右京长久语塞。 他问,右京才艰难回忆起自己做律师的初衷。 “那你难道不是为利益才帮七濑恋?” 接着右京又觉讽刺可笑,怎么轮得到这个人提醒他怎么做律师了。 “但无论如何,上了法庭我就会保护我的当事人。” “你是因为要输了就想说服我退让吧。” “再次重申。”富酬直起身子,夹烟手指随意点了点下颌,“我不可能输。” 与自大自满都不尽相同,那是源于实力和前瞻布局为底气的绝对自信,右京不禁怀疑事实基本成定局的如今,富酬真的有办法翻盘。 目的基本达成,富酬不再多留,越过他离开。 “你跟我不同,不要为怨恨恶人把自己变为恶人。” 右京心头一震,如大梦初醒。 情绪没有支配右京到底,摒弃胜负欲和愤怒蒙蔽,他知道富酬说的不错。 右京顿足良久,不禁转头,目送那道背影走远。 活到这个岁数,好赖话他还听得出。 好像在他身上寄予了什么遗憾期望一样,几乎一手推他入歧途的富酬在劝他迷途知返。 想起自己曾问富酬喜不喜欢做律师。 显然,当时富酬的回答没有半分虚言。 但右京突然认为,与那并存的,富酬 第六章 富酬随儿玉绕过圣玛丽安医院综合楼,途径花园的芍药丛,到达东病栋,一路目测富酬估计这医院占地面积有一平方公里了。 神宫寺的毕生奋斗还算是规模可观。 “她家人不来吗?”富酬问。 “一次都没来。” 儿玉负责照顾新转过院来的那女孩,时常跟她聊天,和那样可爱坚强的孩子说话,她似乎都有了勇气去面对曾经。 “同样是孩子,怎么可以将她弃置不顾,既然有给她常年住院的钱,为什么亲生父母就不能来看她一眼?”儿玉了解她的家庭状况难免心酸,“我偷偷给她家里打过电话,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儿子高一要开学了,说出了什么状况,没时间,父母的心眼可以偏到这个地步。” 富酬听着,不好说什么。 “到了,就是这间。” 拉开门,儿玉垂眼站到门侧。 “不用防护服和口罩?” “她想见你,快进去吧。”儿玉眨了眨眼,幽幽的泪光暗淡下去,“到了这时候也不用在乎那些了。” 富酬领会了她的意思。 而见到病床上那个纤细苍白的好像要化进雪白被褥的身影,向来能言善辩的富酬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在这过的好吗?” “很好,院长姐姐面冷心热,对我特别照顾。” 出乎意料,她精神渐渐抖擞,说话也连贯了起来,不再喘个不停。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按你说的放在院长姐姐办公室了。”她从枕头下拿出富酬给她的小盒子,“也让儿玉姐姐帮我拿回来了。” 富酬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漆黑的红眼蜘蛛,机械造物,和一副眼镜,有朴素花纹的银亮边框。 眼睛框边花纹凹陷处是他嵌进去的针孔摄像头,富酬让她把镜面朝正放在神宫寺桌边,能拍摄画面,无法录音。 而那只假蜘蛛则改装成了录音设备,提升了声音识别的灵敏度,放进书架边的盆栽里。 “我觉得你戴这副眼镜会更好看,不过镜框要再细一点。” 对医院时尚杂志有资深研究的她笑眯眯的说。 “对了,怎么不见院长姐姐,我也叫她来了。” 频繁的治疗和漫长的疗后疼痛让她无暇接触电子产品和社会新闻。 “神宫寺院长在忙。” “也是,她可是院长。”她向往的凝望惨白的天花板,“我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那么厉害的人。” “给你出道选择题。”坐在床边椅子上,富酬低头拾衣角擦拭眼镜片,“选眼镜,坏人会罪有应得,除了我;选蜘蛛,所有坏人会被一网打尽,包括我。” “让我想想……” 富酬耐心等着回复。 她被难住了,同时她忽然隐约预感自己没有时间做长久思考了。 “我选眼镜。” 听她逐渐艰难和微弱下去的呼吸,富酬问:“为什么?” “让一个坏人逍遥法外肯定是坏事,我死前总算做了件坏事。” 她年纪轻轻,没做过一件坏事就要承受这种不公平对待,生死有命只是自我安慰,她开始流泪,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生命的结束自然又突然,我一直知道……知道我,我会死,人都会死,只不过我比一般人早的多。” 她眼前似乎黑了,像条离水的鱼,手不禁四处乱抓。 “我害怕……” 富酬接住她乱挥的双手,手被指甲抓破了一点,她营养不良的指甲也折了,只是双方都不在意。 “我跳楼的同学,我想她最后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她着地姿势是手肘撑地的俯卧,说明她临死前挣扎了,她不想走,我也不想,我怕了,不想死了……” 她大口呼吸,过呼吸以致头脑晕眩,反而让她逐渐平息。 “太难看了,我赖着不死的样子太难看了,是吧?” 她气若游丝,富酬只有侧头在她脸边才能听清。 “不。”富酬断然否认,“据表面统计,四年前全球有3.4亿抑郁症患者,十年内增长率18.4%,死亡率16%,说明现今至少三亿一千万人苟活于世。” “那么多人因为畏惧死亡而活着啊。” 安慰有效,她嘴角动了动,看得出想笑一下,却失了力气,她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声音愈渐低下去,直低到无声,低到气息无存。 咔嚓。 用钥匙开房门,门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动静,拿钥匙的人却未能成功。 夜色中这人穿了一身黑衣,几乎融进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房子的主人换了门锁,他想的到,上次用钥匙顺利进入翻找他电脑里的文件,富酬一定是察觉了。 也不是就此无计可施,毕竟这次的目的可不比上次单纯。 黑衣人顺腰间荷弹的枪向下摸,拿出一把标准型的万能'钥匙,还有锡纸片。 用锡纸片紧密包裹钥匙,伸进锁孔,形状会由锡纸塑形契合锁孔。 门开了。 闪身进入,灯是亮的,目标应该在内,更应小心。 他轻手关门,亮光在厨房和主卧,客厅昏暗四周,没有动静。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灯光明亮的厨房,电冰箱的门还没关紧,在这盛夏空调正竭力运转,流理台中水龙头没拧紧,台边正热着什么的电磁炉上放了一把叉子和勺子,素色的窗帘垂在其旁,他谨慎的仔细嗅了嗅,空气中没有煤气的味道才放下心。 比起厨房,客厅则没那么有生活气息,唯茶几上有一杯水。 水杯边有电视遥控器、一把水果刀和星星点点水迹。 走近才发现,刀把与刀身相接处有血渍,有着缠枝蛇纹的手蘸了些桌面的水迹,放到鼻下嗅闻,只是普通的白开水。 稍俯身换个角度,借厨房的光他发现那些水迹是一行即将干涸的字,内容是:打开电视。 他立时一手扶上腰间的枪……难道富酬料到有人来杀他? 这时隐蔽也没意义了,他另一手将信将疑的拿起遥控器,开了正对茶几上面放了个闹钟的电视。 屏幕由黑转亮,神宫寺的面容从正中显现,一边不甚清晰但也识别得出面孔的男人,正是他的雇主,成田议员。 视频全程无声,只见成田先生出了门,神宫寺背对门不断打电话,又一个男人在门口与成田先生互相点头示意,也就是正看着的他自己,和成田先生错身轻手轻脚入内,戴着透明手套的手捋开手中的麻绳,勒上神宫寺的脖子,等她不动断气,他将绳子挂上灯管,尸体悬上绳套中,穿着鞋套的脚踢倒神宫寺脚下的椅子。 没等男人有反应,随后的新闻滚动而出。 他没注意刚刚的视频是新闻的一部分。 随后硕大的新闻标题“律师富酬正义袒露成田议员黑幕。”“成田议员面临下台”“厚生省大动荡,榎田议员或成最大赢家”……未等他看清,电视上的闹钟响了。 闹钟连接着被电视挡住的水囊,水囊下的电视后方沾着大头针,震动让水囊破裂,电视进水,图像上下左右圆滑扭曲。 电视连到厨房的电线插座处电火花闪烁,厨房天花板热敏的火灾报警器洒水,紧靠着墙壁未关严的冰箱和空调电气开关进水,正热着东西的电磁炉磁场内的磁力与其上的铁勺叉反应,高速发热,临近的窗帘达到了可燃点—— 凌晨即时快讯:“午夜市中心一独栋别墅突发电器爆炸事故,死亡一人。” 二审再度开庭。 “人渣被害,良民蒙冤,帮凶顶罪,元凶逍遥,这就是我公布真相前的这件事,变为此时此刻前的状态,皆是利禄,尽是变数。” 法庭之上,富酬的手平伸向七濑,恍惚同一审的一幕重合,不同的是他手背多出了几道鲜红抓痕。 “在此我主张,七濑是被诬陷杀人的受害者。被捕的前厚生省官员成田,利用她的精神分裂给她施加心理暗示,让她以为自己杀了比良坂龙二,实则是成田指使人实施灭口。 “证据是,成田与人合谋伪造神宫寺成美自杀现场顶罪,却不想被我意外录下了罪证,因此成田故技重施,我遭到了成田的暗杀,却因祸得福,在意外身死的杀手身上找到了比良坂一案一直未找到的凶器。 “说到底,七濑其实是这场阴谋中最大的牺牲者。” 原告方不那么积极反驳,被告方有理有据。 病栋事件和目击护士杀人案的证人儿玉供认并未看到七濑将水果刀捅进死者胸口,只看到是她拿着刀。 儿玉很早就是富酬的人,右京明悟,不然凶器怎会失踪,一经找到就是和所谓真正的凶手在富酬房子里? 该是案发第一目击者儿玉趁七濑刚杀了人精神恍惚拿走了凶器,交给富酬让他嫁祸成田的人。 这么说来,富酬打从神宫寺的病栋计划开启就策反了儿玉? 或者在儿玉被纳入计划经受比良坂虐待后富酬结识她,了解实情,这样更合理,然后富酬等一个时机。 那个时机就是七濑作案。 右京奋力揭露富酬早已知晓的真相,事情结束方知自己实则是被利用了,甚至可以推测,成田的杀手也是富酬设计杀的……可惜他明白的太晚。 最终结果毫无意外,富酬胜诉。 判决无罪,当庭释放七濑恋。 旁观席静的落针可闻,其中来围观终审的雅臣侑介风斗和昂齐齐沉默,几乎是同一个想法。 富酬这男人,真的牛逼。 第七章 右京好不容易从记者的炮轰下幸存挣扎出来,在法院外的一干人等之外的是车门边等候的雅臣。 风斗他们对富酬的不要脸和能力有了充分见识后提前离开了,雅臣考虑右京输了官司,又一次败给了富酬,心情会低落,于是等在这。 出乎意料的,那种迷茫和偏执已从右京身上散去了,他拎着公文包,出奇平和的走过来,轻轻扶了下没歪的眼镜,冷静而坚定的开口—— “我决定搬出家里。” 雅臣愣住。 右京一直担任一大家子的妈妈角色,律师这职业他向来做的平和规整,不温不火,宁可减薪也要准时下班给家人做晚餐。 而此时此刻,右京提出要离开,虽然他这段时间对官司的认真和执着接近狂热的状态就已让雅臣感到异常和不安,猝然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太过突然。 “去哪?为什么?” 何止突然,雅臣甚至觉得右京放弃人生了。 “去哪我也没想好。” 右京沉稳的回答着不确定的话。 “为了专心学习,弄明白自己怎么会输的这么惨。” 雅臣哭笑不得:“原来是为了富酬?” “他只是引子。我想我喜欢律师这份职业远不止我从业十年以来所表现的。”右京没有被揶揄的赧然,“只是带我入行的老师一开始就断言我成不了顶尖,我也如此相信了,安于本分。” “那你的意思是照顾弟弟们是勉强之举无奈为之?”雅臣不无尖刻的反问。 “不,当然不,我乐于照顾他们,就算我离开也会挂念。” 右京料想兄弟们大概都不会理解。 “我是想,老师说我成不了顶尖,我受了几次挫就认为他说的没错,躲在舒适圈里,自甘沦于平庸……可就算他说的不错,顶尖之下也决不是平庸。富酬能让杀人犯无罪释放,我也许能让她减刑十年、十五年。” “你把富酬当顶尖的标杆了?” “哥,我今年三十了。”右京叹了口气,望着雅臣双眼说,“在正年轻时我不进取,在年轻的尾巴上,我想知道顶尖之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的心情雅臣能体会了,况且就算再不同意,右京都心意已决。 雅臣心中感慨,转过千言万语,最后只能说一句:“加油,望你如愿。” “嗯。” “那个,‘顶尖律师’怎么没出来?”雅臣对这氛围感到不适,转移话题,“你和被告都出来了他还没影,外面得信的记者们等他都等疯了。” “从好的方面想,他应该引起众怒被暗杀了吧。” 说是这么说,右京打算去寻寻。 雅臣则打道回府,跟弟弟们公布这个消息,朝日奈家估计会有一场大地震。 右京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找,果真发现富酬又在侧门楼梯间偷着抽烟。 不过前两次再困倦他都站着,这次结束了判决,也许提着的那口气松懈了,他坐在楼梯的第四级台阶上,伸展着长腿,靠着满是灰尘的扶手栏杆,手里拿的烟没点,而双眼透过镜片专注的看着手背。 那几道不日就将弥合的伤痕,富酬不自觉盯着它看了很久。 “你怎么还在这?” 富酬不理,右京不认为自己能懂这人的心思,便也不介意他不答。 倒是一点让右京意外,平时为富酬气场和老练做派所摄,大多人都没注意他年纪,如今看他少年似的骨骼轮廓,他真实年龄似乎没表面上来的成熟。 终于,富酬起身,掸着衣服上的灰道:“败犬就别在我眼前晃了。” 右京几乎习惯了富酬无时无刻不带刺的说话风格。 “利用了人就这种态度啊。” “那又如何?”富酬把烟放回烟盒向外走,“我既不会说对不起,也不会说谢谢,你脑子不好使被我利用,我还嫌用的不顺手。” “……” 被嫌弃了个彻底。 “喂。” 富酬停步:“又怎么?” 他尽管不是啥好人,却是个能让人获得启发学到东西的律师。 “我能当你助理吗?” “……”他被打击傻了? 富酬向来单打独斗,那个提议只是战术,凉凉回了句:“庭审期间才有效。” “如果你执意如此。”右京居然从跟富酬的你来我往中感到一丝有趣,“我会联系警方发起再审,延长庭审时间。” 法庭上的事富酬就没怕过:“奉陪到底。” 这个门外的记者比正门的都多,右京不确定富酬知不知道,就没提醒。 果不其然,右京慢吞吞跟上,看到的就是浑身透着不耐烦的富酬一脸假笑应付记者的场景。 意外总在忽然之间发生,人群外一阵骚乱,坚如壁垒的记者慌乱的分出了一条阔道。 从人群末尾冲来的是一个两眼通红地拎着油漆桶的男人。 “人渣律师!给杀人犯辩护!” 目标很明显是富酬。 他冲来的速度很快,手上已有泼洒的趋势。 右京反应还算快,距离较近,上前一把拉开了愣神的富酬。 不过油漆液态,不比固体躲过就躲过了,满满一桶澄红液体不偏不倚砸在地上还溅富酬一身红点,更别提正面受了一部分灾的右京。 富酬惊讶于右京的举动,但与此同时他也没忘掏出手机拍作案男子照片。 男子还在大放厥词,骂了富酬又骂右京。 “你竟然袒护这个人渣!” 右京侧移一步,挡在富酬身前,道:“我是不想你家破人亡!” “……” 富酬刚有点动容,右京挡了摄像头,他没拍着,趁媒体注意力在落荒而逃的男子,又没赚头他也懒得追究,找公交站牌,回自己房产。 走到半路,清净了下来,富酬才注意到自己眼镜在刚才的骚乱中被甩掉了。 反正是平光镜,富酬不过戴个样子,平时还是靠的隐形眼镜,两者都为使面相不好惹一点,他绝没操多余的心,以往世界有碍事先例。 找到车站,富酬等在一帮菜市场得胜归来的阿姨中间,迟迟没等到自己的班车。 但阿姨们的班车到了,虽然不知道争这个先有什么价值,她们还是一拥而上,富酬差点被拥进这辆车。 回过神,向来眼睛干涩戴不住的隐形眼镜也掉了,富酬眼前一片模糊。 先是红油漆,现在眼镜又接二连三的丢,一次破格胜利让富酬迎来了短期水逆。 求助身后目测古稀的老爷爷不现实,富酬依稀看到前面几步车道上有个黑色的东西,他随身带了护理液,也许能抢救一下。 信号灯由绿转黄,富酬走过去,蹲下去捡。 然而那是块发黑的口香糖。 富酬正愣神,一辆车急停在他身前不足十公分。 已经红灯了。 没等富酬道歉,后车窗降下来,露出男人俊朗的脸,红眸镇定平和,诚恳的问:“需要帮助吗?” 半蹲的富酬收回捡口香糖的手,仰头看向对方。 事实上,他担心的是对的。 他有双迷人至极的蓝绿色眼瞳,略微无神更显安静懵懂,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忧郁,当瞳仁迎着浅浅日光,温和恬静,好像蕴着苍山云雾,于是发白的唇色此时不仅不显冷酷,反而尤为令人心软。 对方怔了怔,再次问:“你脸色很不好,没事吧?” 看不清这人样子,富酬看清了他的车,心想这是一头肥羊……不,一位有钱少爷啊。 “谢谢,我没事。”富酬缓慢的站起来,“倒是你,车再不开走就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四章五十六条了。” “……” 萍水相逢,对方不再多言,让司机启动车子。 “你叫什么名字?”车窗关严前富酬问。 “赤司征十郎。”赤司按下车窗,身体也倾向他,声线沉静,“那你呢?” 司机有眼色的放慢了车速。 富酬不言不语退回人行道。 眼瞅着车以龟速走了几米,戏剧化的事还是发生了。 之前富酬身后默默等公交的大爷一个箭步敏捷的窜到那辆慢速豪车之前,与此同时,他将手中一兜韭菜洒向天空,唯美落地,躺在车轮前。 “……” 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富酬溜了。 富酬原路返回,试图起码找到平光镜,顺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又要谁的情报?” 话筒那边榎田少年清越的声音透过来。 “赤司征十郎。” “ok,这就发给你。”一阵键盘敲击声,“哎,我问你个事儿。” “问题抵消情报费。” 榎田彻底服了他。 “行。” “你问。” “我爹也不是什么好鸟,你怎么保证他不对你下手?” “有你在啊。” “我脸都红了。”榎田信他个鬼。 “我在你常去的网吧装了点东西,启动效果跟我那房子差不多。” 榎田聪明,几乎立刻明白了那东西大概俗称遥控炸'弹。 如果榎田议员轻举妄动,就算榎田侥幸不死,富酬布置的线索指向榎田,榎田议员不会舍得自己唯一的儿子成为炸'弹通缉犯。 榎田还兀自震惊着,富酬又开口。 “除了你爹给的酬谢金,加上官司薪金、神宫寺和成田给的,房屋保险金是笔意外之喜,五笔入账。” “你迟早会被大佬弄死吧。” “我就快要离开了。” 榎田期待死了:“有多快?” “把全东京有钱人得罪个遍,很快。” 十三章 右京检查富酬买回来的酱油,不负所望是瓶蚝油。 他很有美德的对此只字不提,拿空酱油瓶出门跟邻居大婶借了点,回来除了酱油还有一碟热情相送的和果子。 他把和果子放到茶几上,富酬闻声掀起眼皮:“这房子原来有邻居啊。” “左邻右舍都是不错的人。” 右京去窗台收衣服,楼上的藤萝叶边微微泛黄,让他很有冲动帮它施肥。 “我们楼上住的是谁?” “不知道也不重要。” 富酬手肘拄着膝盖倾身研究那碟食物。 “珍惜今晚的空闲吧,最迟后天开工。” “目标明确、作案频繁的像职业诈骗犯。”右京长叹一声,“你一个人把国内顶尖门阀祸害了个遍,就剩迹部氏。” “别这么说,相比他们如狼似虎的商场对头,我还算温柔的了。” 温柔?右京以为上帝造这个人的时候忘了放。 “赤司看样子挺喜欢你,也没见你对他温柔。” “你所说的条件并不成立。”富酬语气平淡。 “让人喜欢你一点都不难,只要你傻点。” “我不是为了让人喜欢活着的。” “人活一生还是要有感情的,我们毕竟是群居动物。” 富酬皱着眉咬了口和果子,“我若变得无比合群,不如死了算了。” “身为呼吸这个国家空气的社会公民,不迎合别人无法生存下去。” “那你还选择我?” “……”右京没由来的心头一窒,“是啊。” 可能因为他说自己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自己。 饭后不久门铃响了,右京在刷碗,富酬从猫眼中看到来人穿着某家快递的衣服,怀中抱着一束花。 富酬有多招人恨只有富酬知道,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正的快递员,等人走了才开门。 门前是一束蓝玫瑰,花中质感精美的卡片上署名黄濑凉太,内容为:待会见。 “西野案的证人。”听到门铃响了好几声的右京刷完碗凑过来,“他也喜欢你?” “也?” 富酬觉得好笑又讽刺,转手把花塞进垃圾桶,动作突然一顿。 “这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 “……” 就这花能不能吃讨论了一阵,不想浪费的右京最终决定养几天。 处理了花,富酬难得准备早睡,门铃又响了。 猫眼中的女孩披着栗色秀发,是儿玉。 右京开门,儿玉直奔富酬,这副架势就是麻烦上门。 把儿玉攥着自己的手拿开,富酬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后退和她保持一段距离。 她穿着成熟有设计感的长裙,妆容淡而精致。 富酬不紧不慢的坐下,没一点开口的意思。 “发生什么事?”右京问。 儿玉泪眼望着富酬,神情迫切。 “还记得比良坂龙二吗?” 不止富酬,右京也对那位印象深刻,他把儿玉引到茶几前,倒了杯热茶:“坐下说。” “我这次来是想恳请你们帮帮他的妹妹,比良坂美惠。” “我从不做投入时间远超收获利润的慈善。” “我知道我突然为曾经发誓永不原谅的强'奸犯妹妹求助很奇怪。”儿玉着急的说,“请你听我说完是怎么一回事再做决定好吗?” “你可以说,我仍持保留态度。” 富酬这种态度下,右京甚至没法打圆场。 “我现在依然恨比良坂龙二。”儿玉咬住下唇,有些耻辱,“他死后我的恨意落空,就查了比良坂龙二的家人。” 回想在法庭作证人时她愤怒的样子,右京理解,然而不赞同这种迁怒行为。 “美惠是名作家,虽然没名气,但她写小说很厉害,我看不太懂都知道她有才华,请看……” 儿玉从包中拿出一本印刷粗糙封面廉价的书给富酬,是她朋友的“代表作”。 他拿到手里,就见书名《他不可能自杀》……令人第一眼就毫无兴趣,确实厉害。 “接触下来,我一点都不想伤害她,她本来就过得不好,比良坂龙二的事一曝光,她被牵连,甚至现实生活中也受到骚扰,被像我这样偏激的人报复。” 儿玉站起身,向富酬深深鞠躬。 “我保证美惠和他哥完全不是一路人。” 右京插句嘴:“你要我们帮她跟骚扰她的人打官司?” “不。”儿玉直起腰,“她要跟小说出版社打官司,迹部财阀旗下的出版社。” “告他们缺欠版税还是压榨稿酬?” “告他们有眼无珠,没给她的心血之作合理的位置!” “……” 自以为怀才不遇? 况且她们以为对方是谁?迹部氏,三大财阀之一。 果不其然,富酬听了对手是谁后说:“我接下来已经有工作计划了。” “求你,求你。” 儿玉再度鞠躬。 “我真的是出于无奈,你们就算做个样子也好,官司不用赢的,我做这个决定只为了……阻止美惠轻生!” 事关一条人命,而且照儿玉说的不过做戏让她开心,实际利益不冲突。 右京于心不忍,给富酬使眼色。 富酬偏开头,右京碰了碰他胳膊。 “我考虑一下。” 右京看了眼时钟:“夜深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谢谢,不用送了。”儿玉婉言谢绝,“楼下有人等我,也是他送我来的。” “男朋友?” “啊,也不是。”儿玉脸红了,“最近认识的,帮了我很多……” 说话间富酬却已拿好外套:“送你下楼。” 儿玉吃惊,没多问跟上去。 到了楼下,夜深人静,远远便只见一人等在那。 夜幕中那人正仰望夜空,金发璀璀,修长身影沉默伫立。 儿玉含笑唤他:“回去了。” 那人回头,不出预料是黄濑凉太。 黄濑让儿玉去副驾驶等,他跟富酬律师交代几句话。 支开儿玉后,黄濑好像未曾和富酬有过任何不愉快的笑望他,并不言语。 “那花什么意思?” “提前通知你一声,怕你这会见到我吓着。” 富酬针对儿玉的事敬告他:“你现在不掺手还来得及。” “你在这,我就要掺手。”黄濑目光深深凝望富酬,“不然怎么触碰你。” 富酬冷笑一声。 “演过了,影帝。” “有那么明显?”黄濑不满,“什么地方出错了。” “想演的真实则不宜情绪外放,而要收。刚才那场戏你只要忘记自己长得帅,不说话转身走,我说不定能信三分。” “哦,学到了。” 黄濑无所谓的恢复阳光笑容。 “我迟早有一天能骗过你。送妹子回家了,你也上楼吧。” 富酬回去,看右京表情就知道这事商量起来不费劲。 “说说你的猜测。” “勤于打扮还有心情恋爱,以及她帮的对象。”右京好歹从业数年,得出一个不成熟的推测,“仇恨没那么容易放下,她如果说谎说的真实,必定真假掺半,同情比良坂妹妹是假,意图报复她是真。报复的方式,无疑就是在这次官司中毁她,拿我们当枪使。” “还不清楚她具体想怎么做。”富酬下了结论,“总之,我原来的进度不会因此改变,儿玉的案子观望,暂且两头都把着。” 右京同意之余也有意外:“你没计划?” 富酬摇头:“我一直以来,仅仅走一步看一步。” 也不管听的人信不信,他说完把自己关进书房,突发状况特别加班。 十四章 距离约定会面的九点还有四十分钟。 右京一遍又一遍打领带,怎么系怎么歪。富酬困极,定了闹钟在沙发上躺尸。 “确认一遍。”右京挂着松松垮垮的领带晃醒富酬,“你负责清水佑,我负责比良坂美惠。” 费力睁开眼,富酬伸手越过右京的肩抓住他后脖领,愈抓愈紧,将其带离自己上方,并顺手扯下领带。 “系不好就别系。” 很明显右京就是想扰人清梦。 “我还不知道你的计划,清水佑到底是谁?” “清水奈奈子的哥哥。” “那又是谁?” “一个死人。”富酬往沙发里窝成一团,闭着眼睛,“她哥在学校出了事,被校方告了,他父母找上我,求我别让他们儿子进精神病院。” “你又站在弱势群体一方。”右京愈发明白他名声没坏得发烂还有一批拥簇者的原因,“肯定有利可图吧。” “在你眼里我的人生只剩钱了是吗?” 右京一怔,视线转向他时,他正呆望着天花板,冷笑说。 “没错,就是有利可图。” 图省事右京预订了同一间咖啡厅的两个座位,从外面就能透过玻璃窗看到两位当事人已到了。 原计划富酬和右京分头与两位当事人在签订合同前单独谈,因此男孩父母和儿玉黄濑都没来,反正一男一女总错不了。 从富酬的角度看的不太清楚,右京对面的姑娘纤瘦高挑,卫衣牛仔裙长发,露出的小半侧颜轮廓英气、妆浓。 而他面前这位,黑短发运动裤,格子衬衫身躯瘦弱,正面却看不到全脸,厚重刘海遮了大半。 “初次见面,我是富酬,你好。” “你好。” 听到声音,富酬一时也不聊案子。 “在看什么?” 临窗位置,这人一直看窗外,目不转睛。 “看人。” “我也是人,怎么不看我。” 他摇头,并非富酬见惯了的那种讽刺,而是略有些惋惜的道:“你都不把自己当人。” “……” 没等他俩尴尬多久,右京也一脸尴尬的过来。 “反了。” 富酬抿了口咖啡:“我知道。” “我那桌才是清水佑。”右京指着富酬对面依旧看行人的人,“他,不,她应该是比良坂美惠。” “嗯,我知道。” “早见。”美惠主动开口,“早见美惠,我改了名字。” “早见小姐。”右京向她点头,“不好意思,我才是负责你……” “我要负责她。” 富酬此话一出,美惠终于开始正视他。 说实话右京没想到富酬会跟她如此投缘,便没多嘴,回去继续负责他座位上的“姑娘”。 “我引起了你的注意?”美惠问。 “可以这么说。”富酬回,“你有点特别。” 美惠嘴角轻微动了动,撇出一个不屑的弧度。 “说说案子吧,你想达到什么效果。” “输掉吧。” “原因。” “赢也好。” “你没想法?” “你有就够了。” 富酬不再说话了,他不说话,她更不可能说话。 按理委托人不管事又听话是最理想的,但只有了解一件事才能从中获利。 “了解一下你的信用状况。”富酬翻开手边的笔记本,“经济收入。” “打工。” “全职?” “无。” “不是作家?” “不知道,我自认是。” “债务。” “无。” “针对这点最好不要说谎。” “我绝不欠人的。” “家庭状况。” “孤儿。” “实话。” “我十五岁离家出走东京,孤儿。” “原因。” “法官会问?” “未必。” “我想知道。” “我觉得刚才那位男士更适合为我辩护。” 油盐不进的女人,富酬转移话题:“你向迹部集团出版社提出诉讼的依据。” “一时冲动。” “后悔可以撤诉。” “我不后悔。” “官司无论输赢,你的名声都不会好。” “无所谓。” “自残或自杀的有历史医疗记录吗?” 她的头沉重迟缓的扭向富酬:“我没病。” 富酬和她交谈了不到十分钟,得到关于她的基本情报:思维敏捷,理性包裹着敏感,生存欲物欲极低。 凭儿玉害不了她,也帮不了她。 “这案子操作空间挺大的。” 回去右京说明他那边的情况。 “她虽然被校长送进精神病院遭受不公,但先前率先动手打了校长这方面不占理。” 之前奈奈子患病到去世期间,她的父母正经受叛逆的儿子心理问题的冲击和性别错位带来的外界影响而焦头烂额,没能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可是得知了隐情后,富酬仍不确定能否将他们的行为合理化。不了解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接下了案子。 富酬翻开茶几上儿玉带来那本破旧小说,留心听右京说话:“你说‘她’?” “清水佑的心理认知就是‘她’。不是女装癖,是男身女心的跨性别者。” 富酬颔首以示了解,他手底是美惠的小说,如果没有见到作者本人,他下辈子都不会翻开。 一位知名演员某天突然跳楼,警方判定为自杀,他心理医师的恋人不接受这个事实,对此展开调查,一系列深藏的谜团和过往的情感纠葛渐渐浮出…… 无趣老套的简介,看几页就去工作吧。 一夜过去,面临开庭的清晨,右京起来做早饭,富酬居然还在沙发上,看起来好像整整一夜没挪地方。 “你又通宵?” 富酬一副深思神情的揉着太阳穴,右京从他手里抽出小说,看来这就是让他通宵的源头了。 “很好看?” 富酬躬身将脸埋进膝盖,声音低靡。 “有利可图。” 右京弄不懂富酬想什么,只是感觉他似乎有些难过。 再一抬头,富酬则如往常一般准备上庭。 庭前五分钟美惠姗姗来迟。 “有人卧轨,电车急停,抱歉迟了。” “没关系。”富酬见她气喘吁吁,短发跑的凌乱,有些想帮她理顺,“早见老师。” 美惠被他一声老师叫的发懵:“讽刺我?” “我看过你的书了。” “怎么什么垃圾都看?” “……” “富酬律师你也有被呛住的时候啊。” 语速快而尖刻的男声,说话不带停顿,不用看富酬都知道是谁了,拥有听着就欠揍这种特质的同行只他一人。 古美门研介,圈子里另一位常胜将军,作风无耻程度与富酬难分高下。 他身边跟着个清秀佳人,黛真知子,他个人事务所新招揽的助理律师。 “今天……” 古美门刚开口,富酬径直越过他。 “法庭之外你我没有对话的必要。” 一旁的黛还是头一次见除了古美门律师的前妻,气场不逊于古美门的人。 “出版社合法经营,不仅没有侵犯早见女士的著作权,还善心的出版了她既无前景又无商业价值的小说,这样居然被告上法庭,天理何在。” 许是憋着气,开庭没多久古美门就发起了猛攻。 “何况她无价值的小说都是侵犯了他人劳动成果得来的。” 黛推出一块白板,上方贴满了美惠的小说与热门轻小说文章相似的个别字句。 “著作权法第二十六条规定,许可使用合同和转让合同中著作权人未明确许可、转让的权利,未经著作权人同意,另一方当事人不得行使。” “我想被告律师可以回去重修法典了。”富酬回敬,“您所说的著作权法第二十二第二项规定,为介绍、评论某一作品或说明某一问题,在作品中适当引用他人已发表的作品可不经著作权人许可,不向其支付报酬。” 富酬下场来到白板边,仔细端看两边文章用彩笔标出的雷同之处。 “如果这也算抄袭,”富酬笑道,“法官先生,可能宪'法都抄袭了这些文章。” 古美门和富酬间接打过几次照面,正面冲突讨不到好。 “当事人,你是否承认抄袭行为?” “原创构思不得好死,”美惠讽刺的说,“我要是有脸抄袭也不至于混成这样。” 古美门打断她:“只要求你回答是与不是。” “是。”美惠点头,“我可以具体指出我抄了哪些段落。” “请说。” “我抄了伍尔夫的修辞,托马斯.曼的结构、雨果的批判手法,陀氏的精神内核。”她面对古美门愈发难看的脸色,道,“不是那些粪便一样的毒物。” 话虽说得偏激,但利于富酬发挥。 出师大捷,结束庭审出来右京早已结束等在外面,那边形势似乎也不差。 富酬提议送美惠,她不留余地的拒绝了。 即将分别,富酬叫住她。 “我能约你吗?” “去哪?” “游乐园。” “不了。” “去看人。” 她犹豫良久。 “嗯。” 得到肯定答复,富酬不禁微笑,右京从未见过他这样笑。 法庭旁听席刚出来的黄濑将信将疑的在远去两人的背影来回巡视。 “他就算男女通吃,也别那么不挑食吧。” “富酬应该有谋划。” “有谋划的必要?”黄濑强迫自己盯着那女人毫无吸引力的背影看了半天,“不图她长相财产,难道图才华灵魂?” “富酬做的事通常都令人难以捉摸。” 他计划了什么,右京不清楚,不过看得出来无论她的作品还是她的人,他都十分感兴趣。 十五章 清风和缓,云层轻盈的铺满天空,使得热烈的光线温柔了下来,游乐园人潮拥挤,富酬和美惠像两个秘密接头的人般各坐在两个并排长椅相近的一边。 “他俩傻坐着说啥呢。” 黄濑没问旁边写材料的右京,只自言自语这次跟踪的效果太差。 右京有些后悔被他说动参与进来:“我半小时后约了当事人,失陪了。” “什么样的当事人?” “长发,高挑,宽肩。” 黄濑眼神跟着右京右侧流动的人群:“是那姑娘吗?” 右京随他视线望去。 “是,看好我文件。” 一阵风吹过,被委以重任的黄濑眼看文件夹中哗啦啦响的纸张随右京而去,舞动着飘向远方。 被风吹来的纸扇了一巴掌,美惠清醒了些,她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起太早。 富酬好歹出门前还梳了几下头,她似乎连这点心思都没花。 “你真的只带自己就来了。” 美惠从兜里摸索出近视镜盒,以表还带了眼镜。 “平日没见你戴,看东西不会不方便吗?” “对我来说看得太清是件残忍的事。” “你眼镜多少度?” “忘了。” 富酬把自己眼镜递过去,美惠试着戴上。 “正好。” 她耳边遮脸的发被镜腿卷起,富酬伸出手将其拨到耳后,她明显瑟缩了一下,抬手似乎想摘又放下了,也许是怕搅乱头发。 “我喜欢摘下眼镜的感觉。眼前朦胧起来,人和物的锐利棱角都消失了,细节也被稀释,世事终于渐渐温和,变得可以忍受。” 她说着,忽然自觉得意忘形,紧张的看了一眼富酬。 “我有同感。” 她透过镜片清晰的看到富酬轮廓分明的眉眼,眼神专注。 “不过是以前。后来我发现那是逃避和自欺欺人,好像多了一层柔光就多了一层防御,但所有东西都不变,错估只会受伤流血。” 美惠沉默片刻,望着前方点了点头:“就像这个游乐园,人人都想来找乐子,可是想开心得有通行的权力,有玩项目的钱,有相伴相合的人,还要耐心排队等,很多人达不到这些要求。像斤斤计较、跌了一跤就爬不起来的人会败兴而归。”她顿了一下,“敏感胆怯的人,只会原地打转,看着别人的嗔痴喜怒暗自神伤。” “还有一种人,”富酬笑望着她,“打从开始就不想进这个大游乐场,被一步步推着越走越远,却只管回头看来时的出口。” “被过去困住的人。” “刚才关于摘下眼镜那段话,有点像《女生徒》。” “相比太宰的畅销书我更喜欢这本,细腻的女性视角。” 刚说到,他们眼前就走过一个拎着《人间失格》的女孩。 富酬注意到美惠细微的怅然神情:“如果作者从没自杀过还会如此畅销吗?” “有价值的东西怎样脱胎都是有价值的,时间洗炼一切。”美惠平静的说,“可惜我倾注了太多心力,等了太久,心理失衡,早已没法鉴别我写的东西到底是石是金,也没人能告诉我……” “是金子。我过手了不少金子,不会错看。” 美惠眨眨眼,摘眼镜低下头用眼镜布一个劲儿的擦,小声嘟囔道:“谢谢……我不信的。” 富酬压低身子去寻她的脸,见她难得害羞:“为什么不信?” “我说我写的东西是垃圾,装作不需要,好像在别人否定之前抢先否定就能挽回一点尊严一样。长此以往,有人极力夸奖我写的东西,像儿玉,我觉得她说谎。” “测试一下吧。” “嗯?” 之前美惠的强硬和油盐不进都是强撑的防御机制,现在她逐渐放松了面颊,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作家的敏感度、想象力和洞察力是杰作的关键因素,测试就知道到底如何了。” 美惠茫然:“怎么测试?” 富酬起身在她身侧半蹲,一手绕过她背后,两手从后面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直视人群,无视她细小的挣扎和烧红的耳垂。 “还记得我用什么理由把你骗来的吗?” 富酬指向一对正在吵架的男女,因为距离遥远,只能看到他们神态激动,扬手顿足,嘴巴一张一合。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小考验吸引了美惠,连富酬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也没注意。 到处追着文件纸跑的黄濑看到这一幕眉头几乎打成了个中国结。 这小子在他面前不解风情,撩起妹来跟母猪戴胸罩似的,一套又一套。 他正兀自气愤,一时没看路撞上了什么人。 “对不起。” 黄濑要把人从灌木丛中扶起来,那人竟不干,一个劲儿往草里钻,他这才注意这人之前就在草里猫着,看的也是富酬他们的方向。 细打量黄濑发现这人看着眼熟,黑发黑眼挺帅气,好像在各大片场经常看到这人,是个跑龙套的。 “我见过你,你叫什么名?” 作为古美门律师御用忍者,伪装身份刺探情报,梦想做演员出圈的加贺岂会透露真名,一个箭步飞窜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摆脱黄濑,奔至目标另一侧,悄悄找了个草丛猫起来。 被一个狂奔过去的人扰乱了思绪,美惠提议:“你先做个示范。” 富酬看到女子手上有个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冲一脸不耐烦的男子吼叫。 “她质问,为什么在我的冰淇淋里下毒?” 美惠忍不住笑开:“他会说,谁让你不告诉我你两年前是男的!” 富酬顺着说下去:“孩子三个月你现在介意了?这冰淇淋你吃!” 那小腹微凸的女子果真把冰淇淋一把扣到男子脸上,拿了男子兜里什么东西转身就走。 “亲爱的快把解药给我!”美惠说话时男子正慌慌张张的拉住女子,厌倦又急切的乞求,“我还不想死!” “晚了,我要回我的星球了,我的母星充满欢乐,没有歧视,没有痛苦。” 她又说,一辆游'行小火车驶过,良久现出男子身形,女子不见了。 男子过会儿也走了,她眼睛还一眨不眨的看着那里,富酬扶着她的肩,安静的陪着她。 “有人叫你。”美惠转头,没想到距离这么近,险些凝固,“你快去吧。” 像收起尖刺被训化的蔷薇,富酬不紧不慢的看了眼她说的人。 迹部景吾,这人出现在这实属难得,有必要见。 美惠在椅子上回顾自己刚才一点都不大方的丢人表现和胡言乱语,把自己缩成一团,只希望也回母星去。 忽然什么凉的碰了她的面颊,她抬头,发现是富酬被冰淇淋冰凉的手。 他往她面前送了送:“原味。” 美惠第一反应是掏钱,富酬直接塞进她握着零钱的手里,走开了。 她不安的捏着冰淇淋,百无聊赖的看着行人,在心里继续那个小测验的游戏,冰淇淋还没化,她就见富酬又把熟人撂那自己过来了,拿着两个可爱的动物气球,一只兔子,一只狐狸,径直来把绑气球的彩带系在她手腕上。 美惠欲言又止。 等第三次富酬领了唐老鸭过来,美惠不得不开口:“你……” 富酬拉起她,把她放到唐老鸭的怀里:“请让我看你享受游乐园好吗?” 富酬给她拍了和唐老鸭的合照。 美惠眼眶通红,愁云不散,一心盘算怎么他的回报善意。 第四次富酬结束了和熟人的谈话,带着已显出影的合照过来,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在和美惠说话。 “……祝你写作事业顺利哈哈,有缘再见了。” 富酬走近听到一句,他与男人擦肩而过,美惠则从始至终低着头。 “他是?” “认识的人。” 看出她不想多提,富酬不再追问,把照片递给她。 “虽然没本人好看。” 不知为何她心情骤然跌至谷底,沉默不语。 “不想要的话我可以留着吗?” 她缓缓开口:“我一大早起床,化了妆,又卸掉,梳了头发,又弄乱,我立场不坚定,软弱无能。” 她抬头直视富酬,恢复了初见时的刀枪不入。 “别对我好,我不配。” 几日后的庭审,证人席出现了一位身形瘦削修长,颇有几分帅气的中年男编辑,是游乐园和美惠说话的人。 古美门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突破口,主张美惠欺骗西本的感情,并以性诬告威胁换取小说出版的机会,攻势猛烈。 “原告,你是否承认这本书是你当时的责编西本先生推动出版印刷的?” “是。” “你是否与西本先生在书籍敲定出版前发生过关系?” 美惠硬挺挺的站在那,静了两秒。 “是。” 右京看向富酬,富酬望着美惠。 古美门不无得意:“原告,你还有什么说的?” 美惠脖颈僵直,似乎感受到富酬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有意不去看他。 反正肯定,他会以为她是个虚荣功利的婊'子吧。 最后她只一言不发举起左手,面无表情的向西本和古美门方向做出国际通用手势,一根中指。 ※※※※※※※※※※※※※※※※※※※※ 我最喜欢摘掉眼镜眺望远处,整个世界变得朦胧,恍如梦境,像万花筒般,感觉很棒。什么脏污都看不到,只有庞大的物体,鲜明、强烈的光线引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镜看人。人的脸庞,都变得柔和、美丽、笑容可掬。摘下眼镜时,我绝对不会想要和其他人发生争执,也不会口出恶言,只会默默地、茫然地发着呆。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善良,会安于发呆,想要撒娇,心情也变得温和许多。 好想美丽地活着。 ——太宰治《女生徒》 十六章 在漫长的宣读和案件复述后几位证人陆续出庭,包括被告所在班级班任,任课教师和数名同学。 “如证人所说,事实是身为校长的原告时常以检查身体为由对数名男同学有越界动作,属侵犯学生人权和猥亵骚扰行为。”右京向庭长和法官提交书面证词证物,“去年十一月份有过相关警方报案记录,原告凭借声望权柄、人脉关系和部分不明真相的家长拥护,最终撤案,原告有恃无恐侵犯持续至今,而我的当事人对其的攻击行为,完全出于原告与他独处时的行为侵犯他的人身权利。” 一直用袖子抹脖脸秃头热汗的校长激动起来:“你信口开河,自相矛盾,我怎么不找别人找这个不男不女的怪胎!” “因为你以为我耻于这点,不敢反抗。”清水佑用稍稍抬高放轻的中性声线悠悠说道,“你失算了,我是唯一敢踹你命根子的。” “你——!” “肃静。”法官维持纪律。 “我国对猥亵男性尚且没有相关健全法律,原告投机钻营,身为知识分子教育学者知法犯法,侵害学生,蔑视法律。”右京得到庭长准许,接着道,“甚至以我的当事人个人自由范畴的变装,构陷污蔑其患有精神疾病,将其送进精神病院长达两月之久,现今更是将其告上法庭,妄图凭借我方未成年当事人子虚乌有的疯病,将其余生葬送精神病院。” 右京余光瞥见观众席那双碧眼。 “这孩子今天之所以被告,仅仅因为他与众不同,坚持自我反抗不公。” 对面校长花大价钱请来的律师并不好对付,但右京也准备充分,调查深入,辩词稳健。 结束呈供及议论环节,当庭宣判原告败诉。 “感谢您的帮助。” 法庭外清水向右京深鞠一躬。 右京无言以应,这次发挥他一半是证明给富酬和求胜欲,一半才是对案子和当事人的同情和责任,承受不起他的谢意。 “不过就是让我在疯人院待一辈子也好,至少他们不觉得我是异类。”清水若有所觉,恍惚的说,“里面还有人会通灵,或许能让我和妹妹说话。” 说这话时清水面无表情。 “我在疯人院那段时间奈奈子独自一人走了,因为我的任性和这码子破事让父母也不得不围着我转,任她自己对抗病痛,连她最后说了什么都没能听到。她该有多孤单,她那么乖,怎么死的不是我这个……” 止住话头,清水默然而空白,突然想起来似的。 “不该跟您说这些,再见。” 与富酬擦肩而过,清水走向他两鬓斑白的父母。 他们获得了高额赔偿和公道,但没人笑的出来,相携离去的步履疲惫不已。 庭审赢了,已造成的伤痕无可撤销,亡人不可追,受害者永远是败者。 右京回神,对富酬说:“我这边结束了,不过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 “没有,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右京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他曾说这桩案子有利可图,却转交给了自己,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利益纠结,所以要么是右京没发现,要么富酬真只因为私人感情原因接手了这桩案子。 “你……” “嗯?” “没什么。” 右京虽刚下法庭,事还差点没忙完,晚上得加班,富酬晚上也有约,于是午饭在外面对付一顿。 谈话间右听富酬谈起:“原来不是轻小说吗?” “是严肃文学,只有那个轻小说编辑肯帮她出版。”富酬手边是新封皮的轻小说版,“儿玉拿给我的是完整的初版。不过批量发行的那版编辑擅自对原文进行了删减。” “说删就删了?” “伟大的知识产权法落不到籍籍无名的作者头上。” “我回去也对比看看,如果删减得过分你赢的把握是很大的。”亏得书起初赔成那样没让她担责任,右京叹了声,见富酬挑挑拣拣吃那点饭就闹心,“她也算一举成名了,庭审期间她这本书的销量是前些年销量总和的百倍。” “饭粒。”富酬比划自己左边嘴角。 右京反应了一下,手却摸到了相反位置,富酬不耐烦的伸出手。 以为他可能照往常风格一巴掌扇过来,右京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富酬只是好笑的跟过去,摘掉了他嘴角的饭粒,指尖柔柔的,碧水般的眼睛让右京一阵心肝震颤。 不是错觉,他最近确实变得好相处了,转变突兀又诡异,形容起来就好像钢铁生蛆,然后蛆生出了钢铁的翅膀。 美惠家中物品不多,仍很狭小,四面摆放的油画和一摞摞旧书蚕食了所剩无几的空间,她从床底拖出一大箱子稿纸,里面是那本多次从头修改的书的手稿。 “这半跟你的案子没关,练笔拙作。” 富酬从中抽出几张仔细翻看,随口问:“你画油画?” “数字油画,白痴都能画,赚点外快。”美惠记得他说是来拿呈送法庭的关键性证据,“你不走吗?” 一般被这么逐客没人有脸待下去,然而富酬坦然自若的找出涉案书稿结尾部分,慢条斯理的看过每一处修改删减。 “出版的结尾改动就不错,含蓄隐晦,意蕴悠长。”富酬规整的放回手稿,“看到最后就知道,全文唯一的主角实际是最开始就死了,而他的死——” “既是谋杀也是自杀。” “既是自杀也是谋杀。” 美惠和他几乎同时说。 “他不断地深感自己缺乏才能,同时又不可抗拒地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就使他大为伤心,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嫉妒成性又雄心勃勃,仿佛生来就神经过敏。” 这段话听着熟悉,富酬瞥见她的书堆:“《白痴》。” “听起来像骂人。”美惠抚摸恋人般拂过那摞书的边角,“这本书里我最喜欢公爵,但加夫里拉是最引起我共鸣的一个人物。” “你的主人公不像加夫里拉,他不自私,真心为人着想。” “因为他缺少爱,只能以此弥补,就像他缺少才能还执意于此。借好本子好导演和一点运气获得影帝,实际才不配位,于心难安。”美惠不无嘲讽,“即便往后用天道酬勤那套催眠自己,平白耗费精力倾注心血耽误青春,没才能就是没才能。他的悲剧就在于一半不甘于平庸的灵魂和一半平庸的灵魂共处。等他终于意识到本质,他生命的信念也消失了,活不成了……终究是自杀。” “是谋杀。”富酬反驳,“他的一生总是在不嫌疲累的不给人添麻烦,不断满足父母对他演艺的要求,回应粉丝对他的期待,太想爱他不爱的医师,皆因他满怀赤诚,爱的太深,于是被他所爱的一切谋杀了。” 美惠笑了笑。 “可能你比我懂。” 富酬突然问。 “为什么离家出走?” “最好朋友的最好的朋友不是我,家人只在意哥哥,存在感薄弱到五十平的空间半天被家人无视了两次。无从倾诉,永远等候,也有青春期叛逆和脑残,就出走了。” “很难过吧。” “凭梦想在东京当然不好混,住在骨灰盒一样的房子里,像老鼠一样吃从工作餐厅打包回来的残羹剩饭,跑步和油画的爱好,一个因为省钱,一个为了赚钱,花钱的爱好我根本培养不起,我已经饿得少有能挺起脊背的时候了。”美惠苦中作乐的笑,“所以我看到你出现,腰板笔直,第一感觉就是‘装’。” 被这么说富酬也不恼,反而笑道:“准确。” 光线静滞,时光流逝,本便昏暗的室内黑下来。 被他不错眼的凝视着,美惠受不住了,要去开灯。 这房间小到所有的东西都触手可及,开关在富酬背后,他握住美惠伸过来的手腕。 “松开。” “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 “出版。” “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富酬放开她,注视着她,用她一生未曾见过的柔软和怜惜的眼神。 “好吧。” “你会因此输官司……”美惠意识到了什么。 “不会,放心。”富酬道,“你不想说没关系。” 美慧撑着膝盖站起来,勉力挪动身体,从床边的柜子底下扯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拿到富酬面前,解开死结时嘴角倔强的抿着,富酬压下插手想法,看她直接撕开袋子,里面是一条乌黑的辫子,油亮柔顺,长度足以及腰,它的底下是一条狼藉不堪的旧裙子,红白液体干结在上面。 富酬明白儿玉为何同情她了。 “你要知道,到了庭上法官会按流程反复询问相关问题,逼你一遍一遍回忆,一遍一遍说这件事……还要和他当面对峙。” 她一言不发坐在那。 “你恨他么。” 好像刚听见,她迷茫的缓缓摇头。 “我怕他,我恨我。” 她从来不是有胆量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不敢报警。 她不是超脱世俗的人,只能懦弱的遵守公认的潜规则活着。 她也不是高尚的人,接受出版的条件时,心底一个角落竟然升起了些许喜悦,为此她恨自己至今,恨自己和哥一脉相承的卑劣和低贱。 肯直面这道伤疤,也不是她出息了,想为自己正名,惩罚侮辱伤害自己的人,她完全忘了这是她案子,也不懂输赢的利益相关,只是不想给富酬添麻烦。 富酬懂。他向耷拉着脑袋愣神的她伸出手,隔着一指距离,不惊动的从这名不美丽不高尚的女孩短短的头发轮廓轻轻顺了下去。 但凡有人以正确的方式真心爱她,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她已经是这样,就没什么可能让人爱她,人们的爱都是要条件的。 ※※※※※※※※※※※※※※※※※※※※ “他不断地深感自己缺乏才能,同时又不可抗拒地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就使他大为伤心,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嫉妒成性又雄心勃勃,仿佛生来就神经过敏”这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描写。 十九章 圣诞节。 年关将近,没什么官司。 富酬闲下来了,不过账户中的数字一直随版税呈指数增长。 他一闲两周,前一周每天出门,后一周每天睡觉,只有右京提醒他吃饭多少吃一点,再也没见他打起精神做什么。 富酬是被客厅的谈话声吵醒的,他窝在床上,脑袋放空等待睡意再度降临。 谈话声络绎不绝,七嘴八舌,好像有十来个人在说话。 富酬很容易入睡,但觉也很轻,他起身找水喝,打开房门时视野变黑,有人扶了他一把。 “怎么了?” 右京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空出一只手握着他的肩,感到手中只捏了一把骨头,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没了。 富酬拂开他的手,走到客厅,倚在往常放水的柜子边,没有水,可能因为这群莫名其妙的客人,他没戴眼镜,模糊看出他们是右京的兄弟。 趁他睡觉时右京不知对客厅做了什么,沙发茶几不见了,正中是一个巨大的被炉。 围着被炉吃橘子谈天的一干人等因为他的出现而凝固,气氛尴尬,右京走过来把水果放在被炉桌上。 “他们为什么聚在这?”富酬问。 “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雅臣向他稍稍点头。 风斗口气不好的道:“还不是右京哥说不放心你自己在这,不肯回家和我们过圣诞。” 富酬懒洋洋的两肘向后撑着柜子:“那告你们非法入室有点难度。” “……” 没见过富酬的朝日奈椿趴在被炉桌上,扯了扯风斗:“今天是圣诞,快乐,快乐。” “见到他谁快乐得起来啊。”侑介小声嘀咕。 茶水不够,右京要去再烧,走到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以为这帮孩子来热闹热闹也好,富酬多少情绪能有所好转,他想错了。 楼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右京想起:“还没去跟新住户打招呼。” 富酬走向洗手间:“别去。” 右京点点头:“那就不去。” 十分钟后富酬接着电话出来,步履匆匆回房换了衣服出来,走到被炉前,一大桌子人齐齐转向他,他旁若无人的从桌子上拿走最满的一杯茶。 侑介睁大眼睛,眼看着自己的茶被他一口气喝光。 富酬把杯子放回侑介面前:“圣诞快乐。” 侑介:“……” 右京不清楚富酬出门做什么,拿了件厚大衣拦住他,让他穿好再走。 一副花花派头的僧侣朝日奈要在富酬走后打破沉默:“真是个漂亮的人啊。” “要哥知道他做过什么吧?”朝日奈梓问,“连我都知道,枣哥因此死都不来。” “不妨碍欣赏嘛。” 昂不敢苟同:“要哥真是……” “他真是日本人吗?”琉生的点在于,“漂亮的方式不符合国情。” “还有他的名字,姓富就像中国人名字,如果姓富酬那就没有名了。”祈织一本正经分析,“可能是少数民族名字。” “我国少数民族不是这样。”雅臣终于开口纠正,“他眼睛很有异域风情,也许是某个欧洲民族。” 右京想起他挂坠上的文字:“我找过,有类似的民族,但早就灭绝了,还是没有。”至少这个世界没有。 富酬的话题到此为止,他们开始讨论如何套路枣哥来这,虽然他们在这不会待到天黑,家里只有妹妹看最小的弟弟。 天将黑商户的彩灯便连片闪烁,情侣和友人成双结对。 富酬意兴阑珊的走过一片节日气氛的街道,进了间酒吧,刚坐下,一名男子在他身旁落座。 “初次见面。” 来人戴着无框眼镜,藏蓝中长发,话音的细枝末节有些关西腔,长相担得起英俊二字。 “忍足侑士。” 接着给富酬买了杯酒,他应该是擅于交际的那类人,净说废话却并不讨厌。 “谈话若只求最大效益就没意思了。”忍足也看出他不耐烦,友好的笑着,“生意场上我也一贯这样,利益不提,只交朋友。” 富酬扬手:“再来一杯。” “总有除了钱以外你会感兴趣的话题吧。” 他向来无往不利的交际手段就在于通过不谈关键要事,摸清对方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来把事情谈成。 “比如市场、股票和群众心理。”忍足留心富酬的神态“再比如信仰、正义、理想主义……” “那些你可以跟十年前的我谈,我那时候还幼稚。” “这些怎么是幼稚呢?这么想才让人觉得没长大。”忍足发现了突破口,“我看了七濑恋的新闻回访,她独身带着孩子,因为案底找不到正经工作,社会援助项目也不对她开放,快活不下去了,我相信她是凶手,但也不觉得她罪当如此,这时候正义在哪,真让人费解。” “她是你看到的,活不下去的不止一个七濑恋,有人被霸凌逼到跳楼,嫌犯连教唆罪都判不上的,还有人冤案十年被释放。”富酬低头去看杯里酒液的波纹,“没有正义,哪个世界都没有,正义是个被广泛应用于现实的理想概念,同公平一起让人勉强接受生活的东西。” “太悲观了。” “我只是个现实的人。” “你是因为做律师才现实,还是因为现实而做律师?” “什么都不为,只为金钱。”富酬又灌下一杯酒,莫名念道,“被过去困住的人。” “财阀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敌人?” “我向来无意与谁为敌,我必须如此。”富酬说,“不从资本终点的财阀割肉,难道去剥削普通大众吗?” “你很矛盾,我欣赏你。”忍足真诚道,“不过你这样也会让自己身处困境。” “我早已在了。无论初衷如何,财富不会凭空生出,积累金钱到一定限度就是积累资本,而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终究是个剥削者。” 原来他深谙本质,忍足之前未见到本人倒有点轻视他了。 “所以当我处于困境之时是我的对手最要当心的时候。”富酬喝下不知道第几杯酒,话锋一转,推开杯子,“因为只可能是我让自己处于这个境地。” “……好吧。”忍足撑头看着富酬穿外套结账,“我也要回去陪我家迹部女王了,再见。” 顺便汇报成果。忍足此行的任务是确认这个人会不会再对迹部氏有动作。 但他偏反其道而行之,还表现出对大厦将倾景象的期待和兴致勃勃,至于迹部采取什么措施,忍足管不了。 明明电话里两句能说清的事,还让富酬出趟门,谈话涉及的内容也让人心情不好。 街上的欢乐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路快步走到楼下,居然遇见了碰瓷案的证人绿间。 绿间比忍足痛快多了,径直递过来个礼盒,言简意赅:“代赤司送你圣诞礼物。” 富酬拆开,是柄短刀,他从刀鞘中抽出纤细的刀身,已开了刃。 送刀有两层意思,一为预警,二为断交。 在预见未来的风浪中,赤司明确表明了立场。 “我说过大可不必,我行事如此,出了事谁都不怨,谁都不求。” “我会如实转告。”绿间道别。 富酬久久停留在原地,打量着这柄精致的刀,映晃着楼梯间电压不稳的光线,将其放在颈间,一寸寸迫近,向上仰望,仿佛想通过迫近死亡看到什么人。 有温热的液体顺刀沿的斜度流到手上,他用外套衣摆拭去刀身的血,若无其事的收刀入鞘,动作很快,他怕自己真的冲动。目标没达成,他又有什么资格一了百了。 开门,屋子一片漆黑,充满茶和柑橘的气味,伴着热气烘得他酒劲儿腾了上来。 他换鞋走进来,眼前黑暗无光,什么都看不见,常年点灯和工作度过每一个深夜,他都不知道自己夜盲,终于凭感觉磕磕绊绊的坐在被炉桌上,他不想动了,就这么坐着,被深沉死寂的黑暗包围,让它浸入体内,清醒的体味着酒精对自己的作用,思绪逐渐混乱,变为一团浆糊,绝对的寂静和失明的状态让他无限孤独,他没有一脚踩进无底洞不是么,这只是一个钢筋水泥砌成的大方块,方块里不是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摸着冰凉墙壁,抱着自己也忘了的目的去找近处的活人。 “富酬?” 以为富酬就在外过夜了,右京刚睡下,不习惯也没必要锁门。 “不,是圣诞老人。”富酬想起来了,蹲身伏在右京床边,从兜里拿出了件东西塞进他枕头底下,“礼物。” 右京起身,嗅到他身上不浅酒气,不确定他的清醒程度:“我都没给你准备,没想到……” “不用回礼,我在这待不到过年。” 待不到过年是说要离开?右京坐起来,礼物也是告别? “竟然特意告知我。” “你可是我认定的阿诺德。”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不止酒气熏人,右京还嗅到了血腥味,“上衣脱了。” 富酬喝了酒总无由来的情绪高涨,晕晕乎乎摇摇晃晃的照他说的脱衣服。 “你垂涎我美色。” “我垂涎你脏衣服。”光线不足右京没看到他脖子上的伤,“脱了放洗漱间脏衣篓里,我明天一起洗。” “你是我家佣吗?” 右京扯一团软泥似的富酬起来:“我也会生气的。” 富酬没站住,栽歪着往旁边倒:“生气会如何?” 右京眼疾手快的把人拽过来,富酬脑袋没轻没重的撞在他胸膛上,他扯下富酬半脱不脱的外套,感到他带着酒气的湿热呼吸打在胸口皮肤上。 “生气,跟我酒后乱性……?” 右京不知拿瘫软在自己怀里说着胡话的这个人怎么办了,回答的也乱七八糟:“你说过我的脸不合你胃口。” “还记仇……你喜欢我。” “够了够了,回你房去。” “别喜欢我,阿诺德……更别被我喜欢,被我喜欢会没命……” “你再说我就以此做证词告你谋杀室友。” “那我要在被告之前坐实罪名。” “……” 他真的醉了。 几天后,一早右京做完饭,收了衣服,叠好放进富酬衣柜里,叮嘱用被盖住头的富酬说:“法庭寄来的传票我帮你拿进来放在早餐旁边了。” 然后右京在餐桌前犹豫片刻,将那张照片压在法院传票下,房门钥匙放在上面,拖着行李箱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餐桌上,法院传票写明,原告朝日奈右京,被传唤人富酬,案由是非法收入和谋杀。 ※※※※※※※※※※※※※※※※※※※※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曾被华盛顿委以重任的将领,有大陆军第一猛将之称。 后期阴谋通敌的计划败露后脱逃,作为英军的一名准将对美军进行袭击,在伦敦度过余生,历史著名叛将。 二一章 钥匙旋开门锁,富酬重新适应了一下门开后没有油烟味的傍晚,就看到室内乌压压的黑衣人。 由于客厅空间有限,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被炉四周站着,场景竟颇有些温馨。 门后还有个要捂他嘴的,富酬往旁边闪了闪,扬手:“等等。” 这伙人挺讲礼貌,富酬既不反抗,就任他走到柜边拿烟盒。 “看新闻了吗?” 领头人冷冷看着富酬,他打开烟盒,从蓝烟嘴和白烟嘴夹杂的半合烟卷里抽出一支蓝的点燃。 “我理解你家议员时隔这么久突然想对我下手,毕竟竞选的花销不会少,而我所有的黄金远不是法庭那群庸才算的近百吨。” 这里个别几人的富酬在榎田议员身边见过。 “整整五百吨黄金,存于有现世最大金库之称的纽联储银行。” 领头的人临时领命来时,没听说这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意味着多大的财富,如果拿到手,还用给谁卖命? 正当其动摇之际,富酬看着阳台窗外五片翠绿的藤萝叶子从楼上幽幽坠下来,一时不慎被烟呛了,干咳不止,好像肺被烟草腐蚀了个洞。 富酬提出去趟卫生间,那人看富酬的眼神就是看一座移动的金山,房子他们里外勘察过,卫生间没有窗,不担心人跑得了,为表对黄金的尊重和诚意,他甚至不派人跟着。 富酬反锁了卫生间门,打开马桶水箱拎出赤司的礼物,放占排水量的东西进去是右京的节水观,贵金属材料的刀没生锈,不减锋锐。他从浴缸对边的墙上摸索着撕开墙纸,打开隐藏的壁橱,拿出折叠梯子再把一切恢复原状。 梯子倚着天花板通风口向右贴墙两米的位置,他咬刀爬上去,推开那块貌似平整无缝的天花板。 在楼上拉起梯子,富酬动作熟练快速而有条不紊,一个与他穿着相同的人昏迷在沙发上,他走过去,斩断那人的脖子。 头颅落在地板上骨碌碌转了两圈,滚到在场第三人脚边。提着七寸正方便当盒的右京有意避开那颗头颅,上前打开盒子。 “提前给你送来真是对了。”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楼下破门的声音和一系列动乱和冲突。 “谁知道他们怎么比我还急。”他拿起诺大的盒子里唯一的一个和果子,“小气。” “刚做好就被家里弟弟抢光了。” “我可以上路了。”富酬将刀柄递给右京。 右京联络了数个对百吨黄金有意向的黑帮卖了富酬的地址和作息时间,而选在今晚行动先下手为强的就不止一两家,都不是善茬,互相撞上了免不了交火混战。 富酬选的楼层和户型设计出众,熟悉此地的渔翁右京便可趁乱离开,把便当盒最后装的东西送交迹部。 迹部觉得他做的多余,简单看了眼是富酬的脸,便让人给右京过户酬金。 不验dna不是迹部不谨慎,只要这张脸这个身份明面上死亡,就算富酬认输,他跟他老子总算有个交代。 …… 右京对着盥洗台的镜子呵出一口气,擦掉崩在上面肥皂沫。 他掏着下件要洗的外套兜,酒气过了一夜还是那么明显,有的地方开线了得补一下。 手下摸到左侧内兜有张卡片,是照片。 游乐园拍的,唐老鸭身边的美惠笑容僵硬的拿着半化不化的冰淇淋。 洗漱间门猛地被推开,富酬直奔脏衣篓。 过了会儿,他蹲在那,一手摁胃,一手捂在额头上,最后撑着膝盖站起来。 “帮我扔了。” 右京拿着照片,一时混乱至极。 “等等,你对她……那你何苦?” 富酬顿足,宿醉和猛醒带来的眩晕让他不得不倚着门框,脊背略佝偻。 “你信神么。” “什么?” “只要我拿出一个数目,就能达成一个愿望,我不能停止,她和她的书帮我凑齐了这笔数目。” “你到底在急什么?”右京不明白。 富酬转身面对他:“游乐园那天你不是也跟迹部交涉过了么,那人挺有远见,赤司氏的教训也够警醒,他会在我弄迹部氏之前对我釜底抽薪。” 右京甩下湿衣,连串水滴急促地砸在地上,他冲富酬举起照片。 “所以迹部和美惠,难啃巨兽和软弱无辜之间你选择了更稳妥的欺软怕硬?” 富酬无言以对。 “我是没有回绝,我想弄清他的目的和具体动作,但我总不至于分辨不清是非,即便有朝一日我和你决裂也仅限于分出胜负,决不是要毁你,更不可能自以为是到要做正义使者去制裁你。” 那天右京说是看见了清水,实际是之前便联系过他几次的迹部。 “你这话最有意思的是,你一开始让我做你助理是因为笃定我是个伪君子,加入之初就居心不良,有朝一日定会背叛的阿诺德……你不觉得你聪明过头了吗?” 讽刺尖刻,声调抬高,这个向来不温不火的人竟没有被他刻意激怒便激动起来,富酬只说:“我需要背叛。” “要我背叛,好,请你出价。” 右京气极,也怀着无名的痛心。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打发。” 他目光直直望了右京片刻,在完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说:“你真的喜欢我。” 右京不置可否的撇开头,嘴角紧抿。 “奇怪,你喜欢我什么?” 富酬自知不怎么样,生活处处由他照料,事业也没教他好。 “那就用这个出价吧。”富酬随意扯开衣领,“去床上?” 他向那个沉默的男人走去,像以往达成必要目的时不得不做的那样,由上而下解开衣襟的扣子。 “还是在这?” 右京忍无可忍的转过脸,看到的是他无所谓的神情和脖颈的血线,不由得伸出手,触到富酬脖子上那道细细的浅疤。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脆弱易碎而坚定从容,矛盾得可怕。 水滴渐缓坠落,砸在地砖上的声音趋近雨滴落入水泊的声音。 右京捡起他的衣襟,给他一枚枚扣上扣子,整理好衣领,抚平褶皱,然后手落到他背后,把他按进怀里。 “收手吧。” 他说他不能停止,问题就在这,他必须停止。 就算他想要美惠的著作权实际没必要逼死她,右京看到这张照片才明白,真相是他怕自己爱上美惠,甚至是已经爱上了她,于是杀了她。 他执意要毁了自己,即便救赎近在眼前,他拉住那只手就能得救,他也会挥刀砍掉那只手,斩断所有被救赎的可能,他沉浸在某种情绪或使命里不可自拔,已经痴狂了。 “你不是第一个劝我收手的人。” 富酬脸挨着他的肩,某一刹那竟恍惚把这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错认成卡佳,甚至父亲,不禁抬手回抱他。 他对吻和性的认知是从利益交换开始的,男男女女见得多了,这个人是其中最想要他,又最不想要他的。 静了一阵,他听见头顶右京的叹息。 “我要怎么背叛?” 富酬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这种顺风顺水人格健全家庭美满的人,又止不住喜欢。” “也没那么美满,我们是重组家庭,当初磨合时也鸡飞狗跳……” “都活着不是么。”富酬说,“没有某天一伙强盗闯进你家把你的家人和你认识的人杀的一干二净,满地支离破碎的人体,血淹过脚面。” 右京怔愣,欲言又止。 “你可能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不,不用同情我或者想拉我一把,劝我放下、想开,我做不到。” 没人劝的动他,也左右不了他。 但那张照片,他不会想扔的。 …… 纽联储金库,赤司等在外面。 右京用富酬留下的短刀插进一人高金丘的金砖空隙之间,随即拿出圣诞礼物,那条刻有不知名异域文字的挂坠挂在刀柄上。 他说通过这东西就能取走所有黄金,前提是他本人赚取的属于他的黄金,无论如何右京都信他。 走出金库,迎面赤司问,富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到这种地步。 右京回答,无论富酬的消息还是头都够值钱。 赤司想到自己托绿间送的短刀,绿间做演员会比黄濑称职得多,就不该给黄濑那么多戏份,让他入戏那么深。 总之,无足轻重的忙赤司还是能帮的。他又问富酬走时说了什么,右京告诉他,没有。 “我不会回来了。最后我想告诉你不要灰心,做个好律师。” 他将刀柄放在右京手上,顺便瞥了眼地上西本的头,面孔同自己一样,看着真怪。 “公平和正义值得追求,即使改变不了任何事,还是可以梦想去做到,现实不是堕落的借口。” 面对右京听到耶稣倡导科学一样的反应,他扬起微笑,吻了吻右京面颊和唇角,不带一丝暧昧。 “我知道我没资格对你说这些。” 大概被美惠的理想主义感染,他才会说出这种空话,或许他一直是个不理智的幻想家。 然而他绑了西本,将他的脸整成自己的,圈禁在楼上,就等一天他假意公布资产,引得东窗事发,斩下这个罪不至死的人的头挣最后一笔,他已是如此一个人。 “所以你要记得我是怎么失去谈论梦想的资格的。”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到底要用这么多黄金换取什么愿望,离开做什么。 还有他说他最初的名字不是富酬。 改成的这个名字想必有什么含义。 假如是中文名,富有,薪酬,付酬…… 复仇? 二二章 东京法务局户籍科第四分室,简称scepter4。 身着统一蓝色制服的公务人员敲开科室领导的门。 “室长。” 室长即王权者,青王宗像礼司,临近下班时间,他看起来正严肃的浏览网页,实际在开小差,网购新的拼图。 “什么事?” “去买盒饭的财务回来了。” “这点小事也要禀报我?再说我们还没有合适的财务吧。” “说的就是三年前出去给大家买午餐盒饭再没回来的前财务。” “哦……他人在哪?” “淡岛副队长和他在会议室。” 有淡岛就行了,宗像继续摸鱼等下班。 淡岛头一次发现一个人能除了相貌没变,其他都变得几乎认不出了,她沏好茶,坐到他对面座位。 “米佳。” 富酬想自己都在哪个世界用的这个名字,也想了一路她的名字。 “你是淡……” “淡岛世理。”淡岛帮他补上,“你突然一声不吭消失,财务状况又变混乱了。” 富酬不感兴趣:“我走之后这变化不小。” “你不是因为被卷进世界裂缝失踪的?” “不是。” 原来他一无所知,为免失礼,淡岛不再追究:“你走后不久,发生了世界碰撞,多个世界壁垒融合。” 且不管是如何发生的,总算解决了富酬的疑问,他要回的是他的原生世界,首先见到的居然是这栋建筑,名字也是他在第二个世界用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律师,在金融业从交易员和分析师做起搞对冲基金,用了两块大陆的经济和一个世界的时间弄明白,尽管这行利润巨大,做的不干净,吃场官司就会赔的底掉。 “你回来继续工作吗?” 富酬望着窗外的浓云和低垂的夜幕:“不。” 他当初只是来混政府特权,了解内部政策风向第一手资料,好从股市期货和货币市场投机搞钱,其余时间都尽忠职守的在后方看账本做账。 “那你来做什么?” “借人口户籍搜索系统找人。”富酬收回目光,“新融合世界的人能查吗?” “不行。找人的事你不如请安娜。” “谁?” “栉名安娜。” “在哪?” “她是吠舞罗成员,赤王的氏族。” “吠舞罗是什么,上市公司?” “是我们对头赤之氏族的组织,他们所有的一间酒吧叫homea。”淡岛头痛。 她记得米迦以前是个挺注重礼仪的孩子,现在则不留情面的直奔主题。 “突然出现,突然离开,你在这工作了不短时间,真的什么都不关心。” “因为没必要。” 什么威丝曼偏差,超能力组织,王不王权的,除了黄金之王国常路大觉跟金融界商界和国家财政都没关系,在他眼里和几个随时有可能泄露的人形核电站没区别,自然没必要浪费时间去了解这两伙在掐什么架,都谁在掐。 何况富酬离开此地年头久远到记忆有些模糊了。 各世界关联时空会有时间错置,时间流速也有别,导致他离开数十年,这里方过去三年。 再有,富酬从到这个世界就强压着焦急,他有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没时间了。 “有地图吗?” “暂时只有大略的概念图,各个世界还处于互相试探和交涉期间,大陆之间仅开放领空和部分港口。” “请让我打印一份地图。” “可以是可以,地图资料在室长电脑里。” 富酬站起来,因对地形路线方面的记忆力优越,不用淡岛带路。 宗像刚下单拼图,突然又听见有人敲门。 “进。” 来人向宗像点头致意,走至近前直接夺了他鼠标。 “……” 宗像向后倚在办公椅上,看他调出新地图发至送打印机打印。 他记得前财务的脸,毕竟是张令人难忘的脸,只是面色更糟,年轻的黑发中夹杂了几根白发,遮掩不住的疲惫。 对面的打印机发出运作声,宗像决定说几句。 “户籍科的烂账可能只有你能理清,随时欢迎你回来财务,我们一直都没招到合适的新人。” “我连我那摊烂账都理不清。” 富酬去取了复印的世界地图和本城路线图,不回头的走了。 路上下起雨,天光昏暗,这个世界的初春竟比那个东京的隆冬冷,他的衣服薄了些,又湿了,但他机械的凭经验找路,越过躲雨的路人,走过人烟愈发稀少的大街和叛逆涂鸦满墙聚集不良的小巷,对一切都不加以注意,处在自己的思绪中。 homra,确认是这家酒吧无误,富酬不顾歇业牌子推门而入。 店内只有一个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人在吧台后擦杯子,戴着彩色太阳镜,咬着烟,手边放着打火机,一副悠游自在的样子。 “不好意思,本店有事歇业。” 富酬环视四周,只有这个男人在,普通酒吧这个时间段才算开始营业,看布局这里还有不开放的楼上空间,应该是他们赤王部族成员聚集地,他来这时人恰巧都出动了。 富酬站在门口喘了几口气,问:“我是外地人,刚下车迷路了,可以让我躲雨吗?” “嗯……”他看着门口发丝还在滴水的风尘仆仆的旅人,在酒吧灯光中呈明绿的瞳仁不安地轻微颤动着,尽管心有疑虑,“请坐,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富酬坐在吧台前接过毛巾,拿出一枚银币放在暗红的桌上。 “我叫草薙出云。”草薙笑了下,“不用,这我也找不开零啊。” “那就给我杯差不多的酒。” 富酬摘下眼镜,用毛巾擦。 “所以我不还是营业了。”草薙开始调酒,“你从哪来的?” “这店赚钱吗?” “跟我的话题没关吧。” “这样经营肯定没法赚。” “你也经营过酒吧?” “不止。” “那得求教……” “做什么生意赔什么。” 草薙把杯垫放在他桌前:“不管怎么说,你是第一个能给银币的客人,比我有财运。” 富酬沉默。 “如果人有财运这东西,是不是每个人命数也已定了。”草薙把调好的酒放到杯垫上,“未来的事难说。客人来东京是打算做什么?” 富酬从半空将酒接过来,一口喝光。 “来找人,稍作停留。”不需要未来。 说着他起身走到门口,雨溅停了,门巷仍空。 刚才的酒不知道是什么,周身热了起来,他走出门嗅到冰冷清新的雨气,蹲在门边,目光落在砖缝的湿泥,那里有只窸窣运动的小虫。 最美丽的东西,命运也最坏,唯有与污泥共生,在阴暗下苟且。 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那只小虫开始变得模糊,继而有黑影铺天盖地漫过视野。 有店面的灯光,夜盲不该作,他把手放在眼前,甚至疑虑自己是不是睁着眼睛,只听到踏着雨水的大批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只大手握着他手臂扯起富酬,烟味混着股火焦味,应该是个男人,随这人而来周围温度似乎升高了,耳边嘈杂的说话声,猜想这人应该是出于好心,富酬任他扶着进了店门。 草薙向带他进来,被叫做尊哥的的男人打招呼,完了问富酬:“眼睛怎么了?” 许是用眼疲劳,他使劲眨了眨眼,又能模糊看见了,摸起酒杯边的眼镜戴上。 “没事,度数加深了,不戴眼镜跟瞎子没两样。”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大概是赤王的人,他身边有个穿黑色哥特式裙装,白发红眸的女孩,在一群流里流气的男人里只有她长的像安娜这个名字。 众人视线若有若无的盯着富酬,富酬盯着她,她也正透过仿佛鲜血凝聚的红色珠子看富酬的眼睛。 富酬忍住对各种红色元素的不适:“请问你是栉名安娜吗?” “我是。”她歪歪头,“做什么。” “请你帮忙找人,可以吗?” 有人对此发言,有人对他高声喊话,有人走到他身边推搡,他不为所动,只问询的看着安娜。 安娜看了眼身边的红发男人,最终说:“范围地图。” 富酬铺开那淋了雨水半湿的世界地图。 她走过来把三颗玻璃珠松散的放在上面:“有跟他接触过的信物吗?” 富酬从脖颈摸到那条挂坠扯下来给她。 “我父亲曾用这个给他施洗赐福。” “他的名字。” “酷拉皮卡。。” 三颗玻璃珠在地图游移,圈定了一块地方。 是富酬的原世界,没记错的话那是巴托奇亚共和国临海区域,附是枯枯戮山。 但这张图实在太过简略,圈定的范围不小,看着又像友克鑫市,诺斯拉家族总部在那,他唯一短暂回去那次酷拉皮卡就在做诺斯拉家族保镖。 谢过她,富酬拿出另一张地图面向草薙:“你知道怎么去这个世界吗?” “我们的世界和那隔着大片海域,飞机不行,世界之间磁场不稳定。”草薙在地图上比划,“你可以坐船,大概一天就能到,这离西边最近港口只有半小时。” 富酬在地图上标记了位置和路线。 “虽然有夜班船,已经零点了,你这就走?” “嗯。” “我能问你为什么找这个叫酷拉皮卡的人吗?”草薙听这名字像异域异族的人,“没什么目的,不方便就不用回答。” “他是我最后的同族。” 望着他转开的蓝绿色眼睛,草薙不明就里的点点头,目送他孑然一身的推开店门,连夜前往港口。 二四章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法庭的正中央,整个法庭没有门,窗在很高的位置,四周光线昏沉,暗红木的证物桌、证人席、观众席空空荡荡,但最上首首席法官的位置的暗影中有一个人影。 “米佳。” 有人叫他小名,声音好似数个男声的合成。 “你是谁?”他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人样貌,依稀看到一袭法官袍,“你是法官吗?” 一系列资本和利益问题,他虽然在这第二个世界通过种种手段筹措到七百吨黄金,却也被某国银行起诉上国际法庭。 他想放弃了,三十万吨黄金是怎样一个概念,他坚持不下去也做不到,太累太累。 “不,我不是法官。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如此一说,他竟当真觉得自己认识他。 “我想和你聊聊。”那人又说。 “聊什么?” “世界上曾有一个地方,风光旖旎,精彩浪漫,是世外桃源,那里安静祥和,空气洁净,依山傍水,巍巍山峰林木苍郁,常年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中,人们淳朴善良,热情如火,虔诚的信奉一位女神,她救苦救难,赐人信念……但这一切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突然已站在了原告席,而上首男人的话音混合着学堂的伙伴、琳娜大婶的丈夫、村里的樵夫甚至大祭司,好似黑暗中有他们的鬼影。 那个声音问:“你甘心吗?” “不甘心。” “想报仇吗?” “不,不想。” “为什么?” “仇人死光,我也见不到父……大祭司,和学堂的朋友,窟卢塔也仍旧不复存在。” “所以你想要它回来,你的故乡,和故乡的族人。你用火红眼换了你根本不想要的能力用以敛财,那么米哈伊洛,你现在受挫就想放弃了吗?” 不知为何他站在被告席上,这一发现令他慌乱又委屈,那个合成的声音中似乎加进了库洛洛、预审的法官甚至他在第一个世界遇见的奴隶主。 “不放弃又能怎样?两个世界以来我几乎献出了一切,身体、精力、时间,费尽苦心,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又谁能合法的筹措到三十万吨黄金,这些世界一吨黄金最低2.7亿元,三十万吨,81万亿,正常人怎么能合法的在有生之年赚到这么多?何况我最多只有二十年,酷拉皮卡他为了报仇练了减寿的念力,我没办法,实在没有……” “你其实知道你能做到。你说合法的情况下不行,那么为什么要合法?” “我有信仰,不可偷盗,不义之财皆为偷盗!” “那你就去信仰金钱!那个叫嚣着等价交换、出什么价码的疯婆子出现,你的信仰已经崩塌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你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你只有信仰钱才能活下去,怎么办?你那充满信仰又被清空信仰的心灵里总得依靠点什么。” “父亲不会容许我的,信仰金钱,人怎么可能那么物质,我会变得轻浮,毫无仁慈。” “你能变成那样表明你终于长大了。” “可长大不该是那样的。” “还有你的父亲!你叫他父亲,大祭司他认你吗?”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年轻时犯戒律心不诚,跟外族女人通奸生下你,你母亲抛下你不要远走,没有一个族人嫌弃你外族标志的黑发,反倒只有你口中的父亲把你视为罪孽,直到族灭人亡你都没等到他一个正眼,更别说一句承认,你就不想他活过来,正视带回全族的你?” “我……”他动摇了。 “所以你必须挣钱,不然现实有什么可以换的回窟卢塔。” 那人温柔而亲切,掏心置肺的告诉他。 “你才尽于此,分明另一条路才是你擅长的,只要拐个弯就能步上坦途,你知道有多少人毕生都找不到那条顺畅的路,而那条路现在就在召唤你。” “顺应天赋去走顺畅好走的路,肯定有它的骗局,适合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吗?这过程中我肯定会伤害别人……” “你以为你有什么自由选择的权力?” 他怔住,又站在了庭中央,黑暗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故乡,族人,那片土地,土地上的麦子和玉米,古树环绕的天空,充沛温柔的阳光,让那一切归来,你不在乎牺牲自己,又在乎牺牲别人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又能伤害谁? “况且这牺牲里难道不掺杂一丝自我感动,亦或是对你那大祭司父亲迟来的叛逆、反抗与报复? “世界、世道、社会、人心,亘古不变,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勿以善小而不为,勿恶小而为之不是在你穷则独善其身时该考虑的。不与君子斗名,不与小人斗利。不与权贵斗势,不与天地斗巧。时间,最重要的只有这个。 等事情结束了,你就能兼济天下了,到时尽情赎罪,只要你记得初心,你是好孩子不是么,你会记得的。至于现在,你要接受这个族地不复族人全亡的事实吗?” “不。”他摇头,“因为这种无由来的灭顶之灾本来就不该由敬神的窟卢塔族遭受,毫无道理,毫无公正可言,神本不可能允许的事竟这样发生了。” 即便背离神,罔顾神的旨意他也不能接受这种现实。 卑劣的自私的情绪存在,但最后占据一切上风的是一个高尚而善良的纯粹的信念—— 让窟卢塔归来。 尘埃落定,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那是他的脸,但那比他成熟得多的面孔上是一双阴森可怖的漆黑眼睛。 “你可以叫我富酬,”富酬向他伸出一只手,“而我可以成为你。” 他缓缓的将手递了过去。 他当时没注意为何是“富酬”,为何是“复仇”,他是他极端纠结下精神的分裂,是他的潜意识。 很久以后他才想通,他所做的是经受巨变和一系列在外界社会的恶待后,愤慨之下的反抗,偏激的心态中甚至包括对集体、善良和公正的反抗。 他的那种源自父亲强行灌输的责任感令他厌烦,但又因这是对的而不得不从,最终他便通过负起无望的责任来作践自己,辱没品格,散布不公,掠夺钱财,以向他的博爱世人唯不爱他的大祭司父亲报复。 但同时,他内心深处有个理想乡,那片崇高的故土只存在美好的品格,他怎么可能真正信仰金钱,可那片理想乡是虚无之地,他无法在那上面立足。 不全身心把信仰寄托在金钱上他又怎么活下去呢?不活下去又怎么找回他崇高的故土? 而世间最大的讽刺就在此:想找回梦想,就拿物质来换。 但没人告诉他,当物质让他丧失了梦想的资格,梦想也归于虚无之时,报复心使他成了被困在过去的没有未来的人,他又该怎么活下去。 二五章 旅程中富酬和库洛洛几乎没有交流,他们是在赶路而不是旅游。 预计五天抵达终点,四天在船上,第三天船遭遇风浪,推迟了行程。 也只有那天乘客们焦虑烦躁,百无聊赖,库洛洛和富酬进行了唯一一次谈话。 “我很好奇,你和酷拉皮卡经历了同样的事,为何你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道路。是本性还是信仰使然,对我的神学和人类学研究很有帮助。” 库洛洛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有人说寄托信仰即是断送人生,教人逆来顺受,徒有善心无力抗争。也有说毫无信仰是虚度人生。” 不知为何,他对富酬提过的可能存在的“神”避而不谈。 “你对个人的怨愤很浅,反而对大众的恨意深沉,我能感到你的信仰十分强烈,这应该是你能实际行动,做到这个地步的原因。” “就像我的血脉一样,我的信仰也不纯。”富酬回答,“你感到的应该是我对信仰的恨意。” 经历了多个世界的半生,他一面在资本、利益和交易中堕落,一面对人类、社会和世界的本质认识更加清晰。 “窟卢塔族的无妄之灾,你是直接的罪过,根源该是那些器官收藏家的扭曲趣味和流星街的存在。” “那你想过即使你让窟卢塔全盘复原,他们万一再遭不幸……” “想过。” 富酬眸中无光,唯执着惊人。 “我不知道。” 第七天,库洛洛领富酬来到枯枯戮山东边的海域。 “他沉在这片深海底部。” 酷拉皮卡为了复仇练就了减寿的念力,早在世界开始融合以前,他就收集了全部族人的火红眼,携旅团成员的尸体沉进了深海,唯库洛洛活了下来。 富酬希望从库洛洛的叙述和神态中找到半分虚假,他失败了,库洛洛说的是真的。 他一时没有动作,还没明确认清此事的真实性。 因为他很多次梦到自己赚到了足够的数额,窟卢塔族最后的血脉却断绝了。眼下几乎重现了梦中的场景,他便怀疑这又是一场恐怖的噩梦,等他醒来还要继续努力赚钱,而酷拉皮卡会生动的出现,和他一起迎接归来的族人。 如果那片土地要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人在,总能重建家园,只要人在。 但是,好像不可能了。 他不断思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窟卢塔族说不定还有未知幸存者。 他回想起签订第一次交易契约时自己问过神这个问题,他缓慢而笃定的摇了摇头。 前后穿梭的六个世界,八千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学习和工作,九百多场蝇营狗苟查探案件唇枪舌战的官司,黑暗中挣来的三十万吨灿烂的黄金,都在那一摇头的恐怖中失去了。 “酷拉皮卡他,”富酬问,“他最后怎么样?解脱了吗?” 库洛洛给了肯定的回答。 “难道还是恨比较好吗?像酷拉皮卡那样,我该复仇,而非……” “不一样,不是恨与复仇的问题,是他比较早遇见了好人……” 富酬不明白,也没听进去,他迟疑的在原地慢慢转了两圈,好像动作快了全身血液的流向都会错乱,他怎么会在仅剩一条血脉的不安定情况下一厢情愿的为交易忙来忙去?这就是问题了,这问题鬼影似的如影随形,他却有意忽略了。 他虔诚信仰神时,故乡和族人没有被庇佑,他改为信仰金钱,它却薄情寡义屁用不起,说到底信仰就是人尽可夫出尔反尔! 他脑子里一时空白一时充斥着种种疯狂念头,可坦白说来直到现在他都无比清醒,他已罔顾事实太久。还有某一刻,他竟为这种公道感到奇异的快慰,十字架倒坍血液流尽般到头了的轻松。 等价交换,世界唯在这方面是公平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 幸运的是他在不择手段接近那个天文数字变成这样之前,剥离了火红眼,没有辱没窟卢塔族血脉。 这个想法突然让他憎恨自己的天赋,所谓洞悉弱点聚敛钱财的天赋,不然他不用平白受这么多折磨,他会在听到三十万吨黄金这个数字后立刻另寻他法或绝望的自杀,不至于拖累至今。 然而最终的最终,像一个从悬崖坠落的贪恋生命的人那样,他感到难以承受的纯粹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他可以在大难之后那么快站起来,是他自欺欺人的深信可以凭一己之力让窟卢塔回来,他不过和族人们短暂告别离乡,很快,不说很快,他迟早能够会回去的。 如今,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层层翻涌,被痛苦的巨浪覆盖,再也无可慰藉。 过往已然死去,未来不可想象。 他回不去窟卢塔了,世上再没有一个窟卢塔族人,钱赎不回来命,事实如此。 他故作成熟的胡闹了太久,期间一直以来在物质上苛待刻薄自己如今都像是出吝啬鬼喜剧,包括那个不美丽但令他爱的女孩的死,如今想来他们都一样痴傻可笑……为何他笑不出来呢? 一息之间,他变得极衰老,又幼稚的年轻,像个极速变老的孩子,两种年龄的特质剧烈矛盾的共存在他身上。 世界连拖带拽的促他成长,告诉他一切都在彼岸,他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一身腥臭,终于到了那,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罢了又发现原来什么都在那,除了他想要的。 他怎么会活到这份上,让自己陷于这么多的不幸和如此深的绝望? 他抬头,仰望通亮的夜空中金灿灿的群星,那无可穷竟的神秘渺茫的宇宙在他的眼底扭曲旋转,聚拢塌缩成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无声的深沉黑暗,最终黑暗渐渐透明,化为深红的虚无。 怀着最诚挚的善意做尽恶事,深恩负尽。 执念一朝尽数成空,他本就负债累累充满裂缝的整个精神和信仰破碎了,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脊梁由他积累的金丘消毁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了,失去了红色的生命如何能不凋萎在一片红色的凝视下。 于是,他用那把曾未能割断喉咙的短刀决绝地刺向心脏。 三五章 名濑打开他的房门,看起来心乱如麻。 他把书放回书柜上,随口问:“宴会后半段你去哪了?” “你对离开我的时间没概念,和我一起的时间也可有可无吧。” 听得出名濑不需要回复,富酬坐到钢琴凳上,将琴谱拿下来收好,名濑在门边徘徊。 “我总在反思,却在前几年才意识到,我不是善类,无论哪个对策我都没把秋月当人看。”他停步,“我前妻是对的,但我以前不是这样。” 然后名濑看向他,富酬伏在钢琴盖上,脸枕着胳膊,也回望他。 “如果,我同你求婚。” 富酬笑了笑,把脸转向另一边,面对图案滑稽的窗帘。 名濑误会了自己也误会了富酬,九年前和九年后一样是做,区别只在于富酬免费了,他们是因为没有任何契约关系才能这样和谐相处。 他会结婚,离婚,然后再次结婚,直到再折腾不动,富酬打破不了这个循环,他对名濑什么都不是。 “你会释然的。”他出奇温和的告诉名濑,“你可能觉得缺了什么,现状已经不能再好了,却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的悬在你的生活里,你接受不了目前的自己,急于追寻,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填进那个窟窿里,不必如此。” 一般来说有两种层面的窟窿,一种是付出的太少,想要的太多,一种是付出的太少,拥有的太多。 至于付出得太多而一无所得的,那是蠢货。 “不是说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你会接受现实,放弃追寻,然后发现也没什么好追寻的。” 就像他自己会特化挂坠里三十万吨黄金对他的作用和意义一样,诸事幻灭后,那不过是一堆硌牙的面包。 “如果不能释然呢?” “你死后会原谅一切。” “所以,为什么都说自杀是放弃生命呢?”名濑看起来不像突发奇想,而是思考了很久提出的观点,“从生到死,自杀是主动行为,难道不是掌握了生命吗?” 无数即将失去生命的人乞求活着,好好活着的却想死。富酬想起了那个绝症不治的小姑娘,忘了样子,只记得她很想活下去。 “自杀是掌握生命这个观点,从问题本身它不成立。‘掌握’这个概念是独属于生时的能动状态,你不能一边失去生命一边掌握,掌握与死亡是相悖的。”富酬决定跟他论清楚,“再从语境上看,说一个自杀的人用死亡掌握了生命,这是称赞吗?自杀是值得尊敬的壮举吗?有些人的是,更多的人只是用自杀逃避现实和不符合理想的生命。” “然而我们只是在挥霍存在的时间,进食,排泄,日复一日,一步步向死迈进,从事的活动,创造的东西,死后全部烟消云散,毫无意义,人类不过是菌落,也许存在只是为等那一秒的生命,死亡的前一秒,有云的天空才是天空,死亡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 “神给人最美好的两样东西即是生命和自由。”富酬摇头,“人无权处分自己的生命,自杀与谋杀都是错误。” “我不喜欢神学,不信神。” “好,你推崇哲学和逻辑。” 别忘了,富酬从前考了律师证专门和人抬杠。 “天空无论如何都是天空,有天空才会有云,云不是母体。” 富酬明白他的意思是用有云的天空指代生命的完整性,但不敢苟同。 “哲学研究死亡,它的目的不是劝人结束生命,毕竟死亡迟早会降临,谁都不知道死后有什么,哲学家想让人在生时努力去认识它,疏导对它错误的恐惧,而这所有努力的终点指向是——迎来必然会来的死亡前认真无憾的活下去,正确使用有限的时间。” 富酬去床边拉开了窗帘露出外面云彩散尽的清朗夜空。 “用死亡逃避很有用,但为人不齿。这个“人”不是广大的他人,而是尚且拥有生命的你个人。” “就在你进门前不久,我换了秋月的药。”名濑说。 富酬瞥了名濑一眼,转而从床后拎起单薄的背包。 那双给人忧郁脆弱之感的眼睛对此事并无波动,而包含着其他程度的危险的混乱。 “你要离开?” “这儿没人能治我的病,别看我死不起活不起的样,还是有求生本能的。” 听说自己下手后富酬便一刻不停的收拾行李要走,名濑猛然间明白了,富酬留下来就是在等秋月死。 “但是,”名濑侧移一步,站到门正中,“美月看到我换了他的药。然后我就那么走开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成。” 富酬拉背包拉链的手顿了顿,又继续了。 “为什么不能留下?” “就像你选择婚姻,你不能不稳定,我不能不飘泊。” 名濑见到富酬时,富酬的身体的状态和流逝的时间不相匹,他就预感富酬随时会离开,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许下一个九年回来,也许永远不见,他们将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踏进不同的河流。 谁都无法阻止富酬再次上路。名濑不明白他怎么活得那么有斗志?不像自己,狼狈地希望事情本可以不同,试图弥补又欠缺执行的勇气。 “我们第一次见前不久,我刚掌管名濑氏。”由离别想起相遇,名濑兀自陷入回忆,“姐姐离世,形势最差的时候我接手,事发突然,骤然接触太多社会暗面,肩负家族命运,压力无从排解,做了不少荒唐事……然后你出现了。” 名濑继续说,富酬摆正床头歪了的枕头,抚平床单的褶皱,理没了生活的痕迹,然后不留恋柔软触感的收回了手,随便听着。 “我们那时候的状态很像,面对无望的前路我想放弃,然后我看到你忍耐,谈判,游说,设局挖掘真相,利用色相,不择手段的赢,肆无忌惮的操纵交易破坏规则,欲望强烈毫不掩饰。体内潜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而你的无可抗拒的力量、锋芒乃至色气,是从绝望和堕落里来的。” “您过誉了。”他的优势除了这副好皮囊,再就是拎得清。“十个金融诈骗犯,九个都是我这样的俗人。” “我一早看出你和我不同,你身心都喜欢女人。然后为了拒绝稳定,你拒绝了所有女人,为了拥抱钱权,转而拥抱男人……真是错乱,喜欢女人的跟男人睡觉,喜欢男人的跟女人结婚。” 对他发泄似的独白,富酬没什么好说的,仅仅一笑而过。 美月认为性是爱和美,对于佳子性是欲望和罪恶,富酬把性当中性介体。而性对名濑可能是孤独的一种解式。 “我喜欢你说话没好气,还有俗气里的悲剧本质。”名濑道,“我知道你和男人做不好受,所以我喜欢和你做。” “变态。” “我从你的痛苦中看到我的痛苦,你成了我痛苦的出口,也就成了我情感的重大寄托。” 他虽插科打诨,却听得出名濑前所未有的真情实感,不过不买账。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我有些爱你。” 爱这个字在美月嘴里还有些清脆,由他说出来则显得尤为无聊。 而且他们这种关系,爱字一旦出口,就什么都不剩了。 富酬撂下背包,微笑道:“我想我还是等秋月死了再走吧,他不死我不甘心。” 在这栋署名名濑的宅邸里,名濑占据着房间偏狭的一角,脸隐在暗处,绿色瞳仁闪烁着光,嘴角略微上扬,却显得怅然若失。 门被敲响,名濑顺手开了门,露出仆佣茫然的脸。 秋月死了。 未来得及抢救,死于肺循环衰竭,联系距离名濑换药已有三四个小时,符合毒发症状。 名濑有半分钟没说话。 “美月呢?” “小姐一直哭,没有闹。” 他背倚着门,苦闷地静默着。 富酬知道他不止为自己递上了杀人的刀感到难过,还悲叹于美月的变化。 “除了美月,还有人看到了你换药。” 闻言名濑直起身,眉头皱了皱:“你是说秋月自己……” 于秋月的状态来说,没有人能忍受那样活着。 不过美月有充足的动机和决定改变的热望,无论为一己之私,还是为给秋月解脱,亦或借解脱秋月之名让自己解脱。 富酬背起背包向外走,在名濑身旁短暂停留。名濑感到他学自己做过的那样,安慰的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与此同时从富酬身上飘来股淡淡的药水味。 富酬说看到了他换药不止美月。也许也不止秋月。 他摘下自己带有棕红条纹的黑围巾,这是美月送他的生日礼物,横过富酬脖子:“秋天夜凉。” 说着严密的绕了两圈掖好。 他突然释然了,追究谁杀死了秋月已没有意义,永无定论。 左右一个早该死掉的人终于回到他应落得的结局,大家都解脱了。 名濑关上门,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冷风沿窗缝钻进来,他脸和脖子冰凉,心跳压抑的加快了,于是快步走到窗前,尚能遥遥望见人影,他以为自己方才至少踌躇了十来分钟,原来还不到五分钟。 大门系着他送出去的围巾。 那个什么都不带走也什么都不留下的影子走远,行走在高悬的夜空和时间之下,缩为摇晃的一点,最终消失。 ※※※※※※※※※※※※※※※※※※※※ 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皆为微沫。——莱蒙托夫《一只孤独的船》 四一章 疗养院在学园岛上,离中学和大学都很近,故各个学园的安保工作十分到位,富酬向门卫出示了一套假证,加上今天家长会人员混杂才得以进入。 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看着暴晒日光中一个个因家长而自卑的孩子和因孩子而羞耻的家长走来走去,等陪审员之一的一歧日和母子出现,富酬带着文件工作,偶尔吸烟,尽管没瘾还是形成习惯了。 上次在校园待这么久还是为了七濑恋的案子,距离现在过去一两年了吧。 “这里是高中,你不应该抽烟。” 多管闲事的人说话间从树上翻下来,带的树荫如水颤动,从叶间投到砖石地面的光斑掉在黑长直发,随身携带长刀的少年身上。 “无色氏族?” “在下夜刀——” 富酬递过去一包红糖:“你给我找热水把这个冲了,我就掐了烟。” “不在校园抽烟是你的义务,你不应该跟我讲条件。” “义务是给认同这个社会价值观的人准备的,所以我不准备履行。” 富酬不拿烟的手伸进上衣内侧兜里,夜刀问:“是什么?” “这个治疗疯癫又称精神分裂,这个稳定血压,这个控制血糖,”富酬从挂坠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瓶瓶药片,“抑郁,震颤,镇痛,眼睛……” 没人能不顺水吞下这么多药片,他接下红糖去了。 等他一走,富酬把半截烟和药片塞回挂坠。除了贵金属,但凡富酬有一点在乎的东西挂坠都不装。远处观察目标出现,富酬看了几眼,确定这位也是个圣母倾向的好人,就准备回去。 到学校门口富酬被夜刀追上,没能甩掉,夜刀判定富酬是附近疯人院病人,坚持要送富酬回去。 学岛内有人工运河,走水路乘小船回疗养院,沿途街市貌似一如往常的平静,实际学生主役的客流已锐减一半。 “你很正常。”夜刀端坐在船的另一头。“为什么进疗养院?” 富酬疲于多言,只倚着船舷说:“疗养院对我来说,有点像耶路撒冷安葬外邦人的血田。” “你真是基督徒?” “假的。” 连异教徒都算不上,窟卢塔祖先编神的故事抄袭耶稣的蓝本,不过把父神和圣子换成了女神和圣女。 疗养院最初选址远离学院岛中心,地处僻静,这些年商业区从中心扩张,原本尚且幽静的处所旁栋栋大楼拔地而起。经济不景气没让工事搁置,相反,他们为了完活日夜赶工,建筑噪音大到相隔半米都听不清对方说话。 疗养院铁栅栏围着的院前,有个女人在角落玩沙子,不知为何护士没能注意到这名病人,富酬试图劝她去吃饭。夜刀随即跟了上去。 她双手把沙子抓了又松,松了又抓,沙子里有两片虞美人的白色花瓣,花瓣完好,却褪色得像蝴蝶的残翅,她似乎一点都没发现除沙子和沙子里的花瓣以外,世界上还有其他。 忽然她大哭,哭得悲痛而绝望,抓起沙子里的花瓣放进嘴里,富酬想阻止时,她停止了咀嚼,也没有吞咽。 夜刀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她呸呸的吐出花瓣和沙子,起身抹掉眼泪,拿出护士帽戴上。 “你还在这啊富先生,院长和医师不是给你康复证明和出院资格了吗?在这住交那么贵的住院费可不值当哦。” 富酬眯起眼仔细看她,原来她是自己来那天的接引护士。 “她是护士?”夜刀悄声问富酬。 “我们这儿病人和护士每周轮换角色。” 夜刀万分不解的皱眉:“真的吗?” “假的。” “……” “旁边工地午休时还噪音不断。”富酬对她说,“你们有没有尝试沟通一下。” “有,当然有,就是我用电锯把我妈分尸的噪音都不会这么令我心烦。但是没人听,更没人管。” “可以报警。”夜刀说。 “报警怎么说?养老院的会说噪音影响了我们老人的正常生活,到这,说噪声影响了我们疯子的失常生活?” “……” “我要去忙了,等病人吃完午饭,下午有大学生志愿者打着慈善的名义来添乱。” “你真的没事吗?” “我有什么?”她反问,“我再正常不过了。” 她神色自若的说完就去工作了。 夜刀想对此说点什么,富酬拍拍他肩膀:“新的无色之王是谁?” “我也正在找他,和上任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而且他引起了赤王氏族的仇恨,白银之王前段时间刚失踪了,所以预计能控制局势的青王……” “我果然拿二十万打了个水漂。”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走了。” 此人无用,王权者及其下属全是废棋,不出乱子就不错了。 活动大厅里大江依旧在对着电视机抹眼泪,富酬回房间,几小时后楼下有些骚动,他下楼,看到许多年轻面孔,穿着同统一的坎肩,脖子挂着牌,胸前别着徽章,脸上的表情像是已经在期盼活动结束回家了。 本想回房,但其中领队的那张面孔让富酬逐级向下走去。 当富酬走过她身旁时,她瞪富酬一眼:“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弱视。在努力把你和椅子区分开。” “这么多人就我像椅子?” “嗯,”富酬点头,“你们都像,只有你让我觉得值得区分。” “……” 话虽不假,但容易让人误解。她似乎脸红了。 “朋友,”大江等富酬在自己身边空位落座,“劝你别乱撩,那位在读女研究生是御坂美琴,案子的陪审员。” “谢谢提醒,”富酬从公共柜子拿过今天的报纸,“不然我真是要坠入无望的爱恋了呢。” “你复查眼睛的医生也是陪审员来着。”大江装作没听懂反讽。 “所以得推迟了。”富酬说,“预约时可没想到有这种缘分。” “我观察了大半年来做活动的学生团体,组织者和领队大部分是女生。她们还逐渐进军了政坛,”大江指了指学生们的胸前,“那个徽章表示他们支持安藤,慈善宣传。” “以现在的局势,民主竞选还有意义么。” “也别低估安藤一伙的影响力。” “这位外交大臣的支持者大多是年轻人,声势大,能惹事,没成年没选票。” “他的团队没参与惹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寒了他未来选民的心。” “所以你看,他的团队和理智选民知道这一点,偶像选手准备转型了,甚至去养老院拉选票,来疯人院拉投资,当然,不是为了从军人那赢得总统的位置,他们需要话语权。” “连这都不太可能了,军权会进一步做大。” “喔,咱俩想的是一件事吗?……战争。”大江脸对着电视机,身子向富酬那边歪了歪,放轻声音说,“解封之后有个背面世界迁来了官方机构入驻,互相开放了部分经济,还来访了一队使团,跟政府达成了某些协议,这是结盟。什么需要结盟?有敌人的时候。谁是敌人?照目前看,不是盟友的都是潜在敌人。有敌人就有对立,对立到一定程度就要打仗。人类和其它动物一样,喜欢阶级和较量拳头。各个人类世界既然连结到一起,不碰撞一番排排名次,大家都不甘心,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 “人民终究是恐惧战争的。” “这倒是,可惜他们恐惧战争的表现为渴望取得胜利。” 最近民意调查军政府支持率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富酬从报纸上读到。 放下报纸,富酬看了看天色,准备出门。 市中心繁华之最,成排的霓虹灯无法照亮夜幕下的池袋,一切都披着一层暗色。距离宵禁仍有两个小时,店面门可罗雀、行人寥寥的景象没在这里上演。 有时限的事常令人紧张,权威规定的时限更是如此,因此激起了人们在时限倒数时期内的叛逆。 没有比混乱的环境更宽容的了,它在不自由的威胁下成了自由的所在,是极好的掩护。 “我劝你放弃那个要为女人辞职结婚的神父,他的家庭关系大概是,”饶是作为情报贩子,折原见多识广,也不得不停顿了下以组织语言,“他儿子喜欢他新娶老婆的继女,然后一个女邪教头子横刀夺爱,目前除了他儿子,他全家都在邪教。” “至于平和岛静雄,他迄今没有前科简直是奇迹,陪审员的肥缺应该是他那弟弟给他弄的。”折原不等富酬回话,注意力全在别的上,“因为禁止陪审员与案件相关人员私下接触的法律形同虚设,比起废纸都不如,这点应该不用我告诉你……你现在去见平和岛静雄吗?” “不了,我去复查眼睛。” “你为什么对着一个套了黑塑料袋的路边柱说话。” 富酬伸出手摸以为是人头的东西,果然是套了塑料袋的涂漆柱子。 诊所的门没锁,富酬敲门进去时眼科医生丹尼尔在。 丹尼尔医生用一只眼睛抬头看了眼恢复预约的来复查的病人,低头捞起另一只酒精中浸泡的眼球擦拭,动作间流露出些许烦躁。 “请坐,描述一下你的症状。” “视力差了。” “有没有遵照处方吃药?” “有时候忘。” “眼睛得到休息了吗?” “最近有事。” “你知道,”丹尼尔医生把眼球扔回酒精,“我最厌恶的患者不是回天乏术的,也不是大惊小怪的,更不是喜欢指手画脚的,而是你这样的。” 显然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医生情绪不好,把平时想说的说了出来。 “充分了解严重性,还总有借口,明明除了这具身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比眼睛重要,那你来复诊做什么?” 富酬想了想,说:“你只有一只眼睛不妨碍你成为眼科医师。” 他笑了声,又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对不起,情绪不好,我作为医生不应该这样对病人。” 接着他给富酬复查了眼睛,写了医嘱。 “只坏了一只眼睛还不幸吗?” 临走前富酬问,没提陪审的事。 “因为有一只希望在眼眶,用少了三分之一视野看世界的时候,忍不住时不时冒出来‘本可以不这样’的想法,甚至还为假设的可能求证。我刚才,”他扶额,默想了片刻,方才继续说,“我忘了这个取消又临时恢复的预约,你进来时我在清洗假眼,我平时不在人前摘下眼球。 “垂下眼那瞬间我感到我的眼皮是瘪着的,提醒了我,我今时的一切都建立在残缺之上。 “我的童年、学业、工作乃至未来,都将围绕着这个没有没有眼球的空洞展开,我简直像个重返社会的被黥首的前科犯,这个洞就是神给我的刺字和罪证。你们这种完整的人永远都没法理解。” 富酬点头,表现出充分理解的样子。 实则富酬完全不理解他,就像他一点都不理解富酬一样。 更久的以前不去提,同样在刚刚,富酬得知禁止接触陪审员的法律无用。 之前他以为他的敌手会遵守游戏规则才玩这个游戏,现在明知他们不要脸,他还能做什么呢? 当你能赢时,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篡改游戏规则。 四二章 “陪审员是公民的义务责任,同时也是个肥差。一桩官司里总有人出于私利,试图凭借财力人脉操控结果。但你我都清楚,民事刑事案子是一回事,国安案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富酬尚在观望,然而对方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 走过来对富酬说这一番话的俊秀青年是木之本藤隆的儿子,木之本桃矢。 “你是来找我父亲吧?自以为正义,急于出人头地有所建树的律师我见过很多,你也不例外。我想你最好回去。” “我发现,”富酬认真听他讲完才开口道,“这里的樱花是整座城市最先落的。” 此人是报社编辑,富酬看过他全部文章,这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年轻人,对社会运动秉持积极态度,故一开始富酬找的就是他。 桃矢一怔,环望四周纷纷扬扬淋落花瓣的高大樱树,父亲工作的学园门脸隐在了层层花雨之后,他略勾起唇角问:“你想说什么?你跑遍了全城联络关系十分辛苦吗?” “没错。”富酬掸了掸身上的花瓣,挪步到草木稀疏些的位置,“就是话里隐含的意味。” 桃矢自然地随他移步。 他能认出富酬,足以证明其关注着这桩即将审理的案子,他过来,尽管说的是赶人的话,但主动过来这个行为本身便证明了,他不仅关注,而且在乎。富酬明了于心又表现得巧妙,所以他会跟去。 “我完全理解,你之所以对每个揣着正义或非正义案子来的人把话说绝,也是基于对你自己和你父亲的自信,你们会自己做正确的判断。”富酬与他来到一堵石墙与树篱围成的角落,“所以为了省去你判断的功夫,我将实话实说:我来此正是出于私利。” “哦?” “我的历史作风并不清白,在我这里,出人头地永远不能和现金相提并论。现金又是要立场来放的。” 桃矢忽然笑道:“你不像律师。” “很多人都说我利益至上的口吻更像商人。” “不,我原想是说客,更恰当的还是……掮客。”桃矢从发觉被他的话吸引去注意力,就一直分心想,“我难以想象你在我们这个司法体制中将会怎样如鱼得水。” 桃矢以戏谑的口吻说,富酬却突然严肃了表情。 “也许能随心所欲的贿赂、游说对我有利,可这从来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连对体制和律法基本的敬畏都没有,空子谁都可以钻,我的优势其实反而削弱了。” 他坦然的接受桃矢直射而来的审视视线。 “所以,我来找你是寻求另一层面的合作,和一个立场。” 还是熟悉的那套。外界入驻潮里有各界新闻机构,媒体舆论造势,引起其他世界关注,界内的监督显然不值一提,人们也尽受其唬弄,唯有外界目光能让那群可以随便改游戏规则的人不要脸也得要。 这是一步。 老实走程序讲证据终究是行不通。 下午富酬申请了看守所会面,奥田的态度一如既往,交流困难。 借口支开监管人,富酬也厌倦了自己这副诚恳的样子,直接冷冷抛出一句:“你外面的同学一直处于散乱的无组织状态,无意义的闹事,认不清状况也搞不清敌人。” “与你何干?” “和我没什么太大干系,我只是恰好知道,怎么用他们微薄的力量发出最有力的声音。” 奥田往后一仰,手铐磕在两腿间的椅子上,眼神的焦点缓缓凝注于富酬。 富酬终于注意到,他的精神面貌,或许他的确没经历过棍棒酷刑,但他绝对没能得到最低限度的休息。 萎靡恍惚、注意力涣散、行动迟缓都是受到精神摧残的表征,他母亲没有夸大其词,但是这方面的虐待很难得到证明。 “让他们配合我行动,”富酬指节叩了叩桌面,“我保证庭审之后你不会在这待太久。” 他低下头,良久开口,颇为孩子气的语气冲散了方才造成的沉思默想的深沉氛围。 “听起来比你以往的那些废话有意思多了。” 紧接着下一步,富酬片刻不停的前去赴约。 对方是桃矢帮忙引荐的人,荒川伸之。 其与桃矢为同期毕业生,从记者做到政客经纪人,再到今天的商务部新闻发言人。 会面场合并不官方,富酬原还想把自己名字改得男性化的女人会是什么样,见面发现出乎意料的普通,这位中等身材的女士谈起话来温醇镇定,条理清晰,一以贯之的态度令富酬的措辞不由得温和慎重起来。 谈的事有三件:经济、选区和合作。 合作并非案件的合作,合作的对象不是富酬,而是外交大臣安藤,尽管安藤还没听过富酬这个人。 近期军政府总理多次宣称将大力发展经济、保障民生、安定社会,事实情况的确,经济在重振,占首都圈五分之一面积的学院岛却仿佛被遗忘了。 正巧学院岛是外交大臣的选区和票仓,在这世界交流愈渐频繁,无论学生运动亦或外交领域,他都被边缘化了,寻找出路势在必行。 而理应是受益方的商务部,荒川女士是她被罢免的长官职位候选人,这把交易是个烫手山芋,充满了满是烂账和没法解释的质疑,因为打出发展经济旗号的结果,只是须王和凤两家族的迅速扩张,反垄断法像是死了。 目前富酬做的的确是说客和掮客的工作,他的计划中陪审员是次要,主要是将有利益联结、同一倾向和合作可能的人联合在一起,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这种行为会让他成为成分危险的人,未来境遇犹未可知,如此种种,他要的也不是这桩案子的绝对优势,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天真:用不公正的博弈弄来一个公正的法庭。 不过面对荒川女士对自己用意的质疑,富酬宣称为了钱,力求显得简单俗气。毕竟富酬气质没那么清纯,为了公正此类说法,只会让人怀疑他别有用心。 会面算得上宾主尽欢,富酬准备告辞,荒川女士抽出一张邀请函。 “请留步。” 举行时间在午夜。果然,军队和宵禁针对的只有平民。 …… 胃酸伴随酒气上返,口中酸苦,富酬双肘撑在马桶圈两边,膝盖骨杵着瓷砖,脖颈脊背难以直立,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失去包被的暴露在冷气充足的空气中,呼吸间的恶心气味加重了胸腔的憋闷,心率失调,他甚至可以听到体内血液冲击血管的轰鸣。 以前他都是吐过就好,从未把这样的应酬当回事,顶多第二天头痛会儿,现在他有意识自己再放纵下去,就能提前见他天上的父了。 “时间是个放高利贷的,你显然欠了它不少债。” 又见了。富酬不回头便知身后西本正何许模样的嘲笑自己。 “你明白你在哪,你能明白你在干什么吗?” 这个问题富酬一直不想问自己。 “为什么要为一桩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付出?突然舍弃利己主义,玩起了利他主义?不,你玩了很久牺牲自己的利他游戏,你是想显得自己可怜,还是显得自己伟大?” 他的这个幻影,提的问题全都让他忍不住反驳,更忍不住深思。 很多时候选择利他,或许只是对己身自私劣性的自我惩罚,难以避免的觉得利己可耻,像美惠在信里流露出的倾向一样,但利他显得伟大是什么缘故? 因为很难做到吗?穷凶极恶也很难做到,却是可耻的。难道人们其实是出于自私的缘故提倡利他的吗?这岂不矛盾,而且违反人性? 利他是人性的一部分,深藏的一小部分,那仍不能解释其为何伟大,邪恶也是人性深藏的一部分。 也许关键在于集体社会。 利他对集体有益,邪恶危害集体。内心驱动的利他行为,是潜意识的亲近人类集体。 这样假定,依旧不对,因为提倡利他是放大人性微末的部分,利他和邪恶客观上是同一性质的,无论刻意放大人性中的哪一部分都是有失公允的反人性行为,归根结底又落入了自私的窠臼,成了悖论,利他又有何伟大可言…… 他努力在脑海捋清这些思绪,试图寻找一个无可置疑的属于真理真相的出口,他已无力停止思考,没有出口,这些互相冲撞迟早会撕裂他的神经。 “孩子你没事吧?” 陌生人的声音和摇晃让富酬脱离泥沼般粘稠混沌的思绪,他在保洁工人的搀扶下微微直起身问:“今天是哪天?” “星期五。” 还有两天开庭,计划好的事该做还要做。富酬又要靠着这副皮囊和花言巧语,暗地里蝇营狗苟的拉拢联合,明面上推出自己,博取大众关注和热度。 富酬不觉得自己可怜,不得不从法律以外的地方去寻求法律的公正也算不得可悲,数不尽的不义淹没在时代浪潮之中,可怜可悲的是,无论哪个世界什么社会何种体制,无一例外全都难免这样。 在外部和内部各界监督下,庭审如期开始。 摄影机话筒,电视台标志,人挤人,接连不断的问题,冷血的热心,这再熟悉不过的场面令富酬不胜厌烦。 唯一的新鲜事物是开庭前收到的一封死亡威胁的邮件。 手机静音,富酬提着庭审材料走入法庭。 死亡于他是亲切的避风港,此类邮件只会鼓励他的斗志。 四三章 庭长宣告合议庭职责和当事人权利之后,检方开始举证,证人、鉴定人出庭。 “……被告等人触犯了集会、游'行、示威和公共治安管理,及其国家安全相关法律法条,其中个别当事人造成了人身伤害和市民的财产损失,影响较大,性质恶劣,意图颠覆当局,理应从重量刑,剥夺政治权利,判处无期徒刑。”控方检察官将几打文件交给书记官,“这是当事人证词,请传达合议庭。” 陪审团可以查看一切相关资料,但是在庭上他们不能发言,如有意见,最多写纸条给法官。 在说明涉案主犯一人从犯十五人的供词程序始末时,作证的是一位警长,资料显示其已有五十,开庭前富酬在法院前见过他,当时这位警长骑着辆链轴吱嘎吱嘎响的自行车,毫无戾气,普通本分。 等他陈述完毕,富酬举手示意。 “异议。” 他的首次出声并不咄咄逼人。整个由陪审员、审判员、当事人、记者和市民瞩目下的庭审几乎处于一种祥和的气氛中。 被允许提问后,富酬拿过检方提供的证词:“这里面是否包含所有当事人的供词?” “是的。” “这份供词是否唯一?” “呃……” “也就是说,除此以外是否有作废供词?” “这些都不是一次录成的,有时几个人说的对不上,所以——” “得来这份供词的方式完全合乎法律吗?” “是。” “当事人关押受询期间,警方是否曾采取任何不人道的手段获得供词?” 非法途经获取的证据无效。 “没有,绝对没有动他们一根头发。” “那么除暴力以外其他形式的逼迫呢?” “我不明白你问的啥,这被抓进来的人不逼哪问得出来东西啊。” “那么你们一开始的预设立场,就是当事人有罪?” “供词上他们自己承认了,都写着呢。” 富酬点点头,让身边大江找来的助理律师从桌底拖出一摞半米高的脏污纸张。 “复印件想必诸位看到了,有些字迹不清和缺失,请见谅,”等发到所有人手上一会后,在庭上一片翻阅声中,他说,“这些是我从看押当事人的片区的垃圾车上找到的,当时这两大袋供词还是碎纸,我请了上百个人还原拼贴成的。” 用钱砸的人力和效率。旁听席的大江和富酬是室友,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看到富酬成天的忙。 “平均每个人有几十份供词,前后逻辑不通,题不对文的占半数以上,我这里的原件上甚至沾染了粪便和呕吐物……请问审讯期间发生了什么?” 老警长懒洋洋的昂起头:“你从垃圾堆翻出的玩意儿,沾了什么都可能。” “经过鉴定是人的,粪便和呕吐物成分和警局提供给当事人的饭菜一致。” “不可能,根本没给他们吃……” “反对!”控方检察官忽然出声,“辩护方询问过于诱导性。” “无效。” “证人,我再问你一遍。”富酬继续说,“你们是否一开始就预设当事人有罪,并采取不人道的方式获得供词?” 老警长偏了下头,宏声道:“没有!” 富酬觉得这位警长没被收买。 他是打从心底认同体制,视不留伤痕的非法审讯为天经地义,尽管在平常,他可能连踩到狗尾巴都会道个歉,但轮到做了数十年的工作,他就能不把被审讯的人视为生物。 他始终没回答是否预设有罪的问题,不是有意回避,而是没想过无罪的情况。 执法机关本该以无罪为前提进行调查,司法机关本应以谨慎量刑为前提检举案件,反观这里,一个屈审成招,一个要从重量刑。 “审讯就是会给人压力,这帮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老警长气愤的说,“还在外面打砸抢烧,他们是自己知道自己有罪,我的一个后辈胳膊打了两个月的石膏!” 控方检察官适时提出让那位受伤的警员作证主犯的人身伤害罪。 受伤警员陈述完毕,检方提供并播放了“暴动”发生时现场的一段监控录像,显示的画面有些模糊,场面异常混乱,车辆拥堵在狭长的马路上,武装的防暴警察斜挎着荷弹的枪,像一把把黑色的匕首,阻隔切割开人群血肉组成的厚墙,时而没入其中。整个的人群推挤出层层浪潮,移动而过留下的空地遗留着破烂了的横幅标牌和倒地的人。 “检方截选的片段未免过于模糊,以当时的混乱状况,即使是证人也不能说自己十分清楚周身的情况,人的视野是有限的。” 富酬没说的是,这简直是碰瓷一样的证言,警方的举证态度不认真得近乎得过且过,检方的女检察官倒是颇有头脑和机敏。 “证人就在这,我们的人民警察左前壁骨折,背部於伤,”控方检察官举着警员伤处的照片,那拍摄了凄惨形容的照片角度微妙地偏向心软的陪审员们,“请尊重事实。” “正如证人自述,格档攻击时受力倒地,以及你所说,背部於伤,正说明证人因后方的力呈俯卧摔倒,手杵地面,以致受伤,是往年烟火大会都有发生的人群踩踏和受伤事件,不能指认为我方当事人的恶意所致。” 富酬也呈交了一段视频。 “监控因角度、清晰度和现场人潮的原因,没能拍到街道车辆的车牌,我找遍了附近店铺的监控,很遗憾,因不明原因竟然全部过期、或者坏损。于是我找了以现场为中心,这片区域全部的街道监控,通过分析车辆轨迹,找到了当时停于现场的车辆,这段视频是从其行车记录仪上获取的。应该比控方提供的更近,更清晰,更全面。” 富酬的视频有始有末,如果足够客观的去看,很清楚过错不全在某一方。 …… 上午开始,中午暂且休庭,下午继续,傍晚结束,阶段性的说,凭借刁钻的取证手段,富酬获得了比预期中好的结果。 法理的天平倾向他这边,大江表现得比谁都兴奋,一定要在宵禁之前和他去喝一杯庆祝。 富酬得大江很多帮助,推脱不及,只好答应。 大江拍拍富酬肩膀,先走一步,留他整理那堆致胜的破烂。 富酬边整理,边解开手机静音,发现在死亡威胁下面来了条新邮件,在此之前还有一通来自当地警局的未接电话。 邮件亦标明其为警察,要求收到回电话。 富酬打过去,接通是个年轻男人声音。 “你好,我是警员后藤英德。” 太阳正在下落,法庭逐渐清空,富酬忙着归拢卷宗,不耐烦的等他说事。 同时他疑心,自己现在用的身份是新的,可能是谁翻出了他的旧名旧案。 “名为朝日奈右京的男性,你认识吗?” 富酬停下手里的事,仔细回想这个名字。 “认识。” “和他什么关系?” 富酬只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名字对不上脸。 “他来这个世界了吗?” “尚且不确定是哪个世界的住民,联系不到他的其他亲友,这里有些问题,您方便来一趟吗?” “哪?” “西新宿警局六楼停尸间。” …… 看到存尸柜中的人,富酬记起来了。 “勘察现场结果是他杀。”虽然富酬不问,后藤警员主动告知情况,“朝日奈先生手机有条未发出的短信,收信人名字是你的。” “凶手是谁?” “还没找到。” 富酬又张了张嘴,想问什么,脑海里的千头万绪一时又交错成一块空白。 “这位叔叔随身携带的一本初版书不见了。” 一个孩子的声音自下而上穿过干冷的空气。 “柯南,你怎么在这儿,没和你毛利姐姐一起?” 叫做柯南的孩子接着道:“版权所有者不再加印,而且曾经有内容删减的争端,所以完整的初版书市价不匪,有可能是为此杀人越货。” 那本书……富酬没料到自己当初不再版的决定会造成这种后果。 “好了,停尸房不是好玩的地方。” “知道了,后藤叔叔再见。” 富酬问后藤:“毛利兰?” 按理案件审理期间陪审员不能乱走,但禁止私下接触的规定形同虚设,估计也不差这条规定了。 “她是报案人,死者生前的房东。” 上庭前富酬收到了死亡威胁,尸体被陪审员发现,三方线头揪成一团乱麻……他如今的交际竟贫瘠到让恐吓者不得不去杀和他同世界的人作为威胁。 但是右京为什么在这个世界?谁又是怎么发现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认识? “他在这个世界待了多久?” “根据毛利小姐说是初春那阵,迄今八十多天。” 两个半月前,正是富酬到这的时间。 “我早该想到……” 右京自称东谷。 无论如何富酬都脱不了干系,各种原因都不给他一点甩脱责任狡辩的余裕,无孔不入,和这个人的个性微妙的相合。 还有这张散发冷藏的霜气、本应令人感到可怖的脸,表情是那么温柔安详,甚至纯真无邪,仿佛与死亡相遇的时刻他成了孩子。 凡此种种,都让富酬再次深刻的觉得自己有罪。他死了,自己仍活着。 “可以碰吗?” 没在问别人,而是问躺在那里的人。 回应是他无尽的默许,富酬用自己的嘴唇贴了贴他的。 柔软有温度的变得僵冷、有气味,死亡只是这么回事么。 四四章 青王宗像礼司出现在门口。 后藤立即上前打招呼,富酬回头瞥了他一眼,宗像没想到他在这,正欲说点什么,但富酬很快转过了脸,毫无寒暄兴致。 后藤和他在后面用刻意但毫无效果的气声低语。 “……这件事很严重吗?” “处理不当恐演变成世界冲突,被害人来自未知世界,此前没有先例,涉及世界间的交涉,各方面都很难办。”宗像头痛的用手指按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这种麻烦事。十束被杀,大家情绪都很差,引起的事件……” 富酬忽然插话:“我和右京认识前后不到一年。” “哦……” “右京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让他给个老流氓制造伪伤,他不仅下不去手还要难受好几周。我以前记不起他,往后想忘也忘不了了。”富酬回头面向宗像,“我说这些你在乎吗?” 宗像不知作何反应。 “从你茫然的样子看,你不在乎。”富酬说,“同样的,那个被杀的十束和你们王权者私人的破事我也不在乎,没人求你来办右京的‘麻烦事’。” “啊,对不起。”宗像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实在冒犯了,我没想到你对此这么敏感。” “没关系,”富酬扯出谅解笑容,“有些人早就该死,比如我,比如赤王,比如十束。” “你过分了,你根本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他妈在乎。”富酬用和宗像一样的语气歉意的说,“如果你感到冒犯,那你也太敏感了。” “……” 宗像脸上的表情是被讽刺触怒的难堪,为免丧失引以为傲的风度才不发作。 “那个,”后藤不得不圆场,“死者尸体该……?” “我,”富酬缓了缓呼吸,两只手互相抻扯缓解发麻的肢体,这样的动作和不安定的视线落点让他显得有些神经,“我负责。” “好的,去那边填表登记。”后藤指明方向,承诺道,“我们一定尽力找到凶手。” 走前富酬下意识地想要回头,他忍住了,快步越过宗像走出停尸间。 “我想劝你趁现在放弃,又不想显得自己怕死。” 大江正等在楼下,对他的状态不好说什么,只劝道:“放弃吧,为你好。” 富酬从前台拿到笔,咬了不大听使唤的手指一下,活动手腕,自顾自填表。 宗像说右京来自未知世界,也就是说没有右京那个世界没通过来,那右京是怎么来的?也许背面夏目世界通了井,可是通世界井这种不算小的事富酬竟闻所未闻,难道官方封锁了消息? 再说右京是恋家和安于现状的人,他肯定出于什么理由才离开了他的世界,距离与他告别已一月有余,帮自己耽误了他的行程,他早该离开这了。 “别人终究是别人,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最重要。”大江说,“到我这个年纪你再回首,你会悔不当初自己的年轻气盛,意气用事。” “我年纪够做你爸爸。” 富酬填完表格扔下笔,径直往外走。 “官方文件上你明明……”大江欲言又止,小跑跟上他,“我怀疑你借这案子清洗熟人,说不定还想害我。” 富酬头也不回的笑道:“没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他走的太快,大江落后他半步,街道两边的路灯和商家的彩灯纷杂晃眼,看不清他高昂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因扯笑而提起的面颊似乎流过微弱的亮光。 那一刻灯是蓝色,路过店面是绿色,折射的亮光由他眼中蓝绿的湖流泻而下,那湖是无力而孤独的海。 大江慢下步子,不再追了。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可富酬想不通,万吨黄金换一个人的命,那个人怎么会是周防尊?为什么不能是朝日奈右京?这个好到不可理喻的人,稍晚一步,仅仅稍晚一步…… 但是右京,我不会为救了另一个人道歉,不会为我那样努力过后悔,不会为使强大敌人受到威胁难过。 如果把金钱和利益当信仰才是普世真理,我会背弃真理。 如果掠夺到使人走投无路的地步才是正义,我会与正义为敌。 我不知道自己将失去多少,我只知道我欠缺血气,骨头塌过一次,就禁不起第二次。 别人以为他这样是出于悲痛,恰恰相反,一点都不,他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一定会用他流着血的发抖的手放火烧了附近所有,不知道也不管为什么。 不过这样好似永不消逝的怒火,其实隔日就会消失,仿佛每次睡过都是死去,每次醒来都是重生。也许他怒的就是这点。 次日在陪审员之间有个会议,定夺一些争议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会议有名陪审员缺席,就是那位家庭关系混乱的神父,这次会议同样需要他出席,但法庭不会找他,只会给他寄去罚款单。 当天一早富酬本着争取的意图,稍微去找了一下,也就他家和他工作的教堂,找不到就算了。 家里没人,教堂一个人影都没,除了一位老神父。 富酬拜别他准备走出教堂,神父看到了他躬身时滑出的挂坠。 “你丢失了什么,孩子。” “什么?” “不然何以如此愤怒和悲痛。”神父苍老的面孔无比慈爱,“如果你愿意,可以向我做告解。” “我一分钱都不会捐。” “啊,没关系,我不是……请慢走。” 他的反应让富酬不禁发笑,仰头环视绘有圣子圣母的棚顶,光线穿过彩色的玻璃照射在十字架那痛苦的耶稣像上,他拾起脖子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挂坠,爱怜地用指腹揉搓上面滑润的宝石,临要走出教堂时,他将它扯下,掷去一边。 抹了抹挂坠链子刮出的血,富酬在教堂前点起从挂坠里唯一留下的烟,把烟灰磕在旁边天使雕像屁股上时,身后教堂内传来挪动座椅的响动。 辛苦那老神父一把年纪还要跪在地上找东西。 四六章 “赤王迭代有惊无险,无色之王的问题勉强解决,王权算是稳定了,你又满口人权的引起这种骚乱。” 虽然富酬知道宗像与周防尊关系深厚,但一码归一码。 “人的基本权利是谁赋予的?神?神才不管人这些琐碎的破事,难道不是宪'法和政府赋予的吗?” “我坚持的是,没有人应当被这样对待,无论什么情况,公权碾压个人都是灾难。” “难道他们没有犯罪吗?个体触碰政府就应当让道,因为政府的存在同时保障着数以千万计的人的权利。”宗像淡漠的说,“最政治不正确的极端说法,政府是代表人民的冷酷机器,却难以受制于人民,因为它集中,人民松散,所有赋予人的权利,不过是稳定政府的施恩。我的任务是维'稳,让它持续施恩,让王权世界的大多数人民得以保障。” “果然,错误的政治否定一切,法律、良心、信仰乃至未来。大多数罔顾少数,残酷淘汰老弱病残,人也不过是动物……那还宣扬自由平等公正法制做什么?”富酬哂笑,“哦,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特意给相信正义的傻瓜准备的是吗?” “如你所愿的把公权力锁进笼子,人们就会蔑视法律,反而放纵了暴力。”宗像表情有了些变化,“结果不美不代表全盘错误。王权世界还要考虑其它因素,现在时期特殊,你却将此案置于全界眼下,职责所在,我必须维护国格。” “王权世界就应当这样,时期特殊有辱国格……国格竟如此脆弱,容不下公民受到任何公正对待?宪'法里明写着人民主权原则和人权保障原则,为了国格践踏个人的时候,国格已不复存在。” 宗像却是默然。 “我毫不怀疑这个国家以后会更好,但现在它总得走在变好的路上。怎么变?什么都不做的等独'裁者大发慈悲交还国家吗?”富酬问,“既然认为这是个伟大的国家,那为什么反而为错误狡辩,将错就错拒绝改正?” “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外部环境有多恶劣吗,”宗像有些疲惫了,“其他世界虎视眈眈,独'裁是一时的灾难,没有稳定的政府是亡国灭种的危险!我并不是要维护独'裁统治,我要维护的是我的世界,我的国土和人民不被分割。” “你比我还悲观,然而在另一层面上你又太乐观了,你觉得独'裁是一时的,就像一颗草种在庄稼地里,过段时间拔走它就好了,但事实是这颗草是毒草,它会毒害周围庄稼,改变整块土壤,比起外部的分裂势力,内部打根底的溃烂才最为致命。” “未来的多变还用我说吗?你不着眼于现实,不切实际。”宗像说中了关键。 “你倒是着眼于现实,关心国家稳定和公共治安。”富酬承认自己是披着务实皮的梦幻家,“恐怖政策的恐怖之处,就是只要假定公共治安遭到威胁,任何行动都可以认为是对的。” 可惜不做梦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务的什么实。 “你全然不了解你治下的人民,断定他们是一群不采取手段镇压就会破坏的暴徒。” “你的意思是,”宗像目光凝于他,“我是不自知的走狗鹰犬?” “我不想这么说,但希望多年后的历史证明,你的爱国情怀没有败坏国家,你没有把肥料浇在莠草上。” 天已有些黑了,宗像立在窗前,窗外有鸽子盘旋,他的脸向着那面,久久的凝望,一言不发。庭上庭下辩论的许多话富酬说得累了,亦不再开口。 “不过说实在的,这算什么?”宗像忽然笑了一笑,“历史进程中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罢了,国家的未来和民族的命运不寄托于此,自有天定。” “我们是无奈的观潮者,理智是知道的,感情不相信。” 富酬说着,已觉多言。 “……人和人类社会是不共融的,得对抗它,不能和解,和解就是妥协。” “我看是你和人类社会不共融。” 虽是冷嘲,却无恶意,准确得近乎辛辣。宗像向门口走,在富酬跟前停了,轻描淡写的敬了一礼。 “对不起。” 因为出庭指证自己?将将反应过来他道的哪门子歉,富酬回:“我在乎你道歉吗?” 宗像向他摊了摊手。 “如你所见,为我自己。” 富酬向他竖起中指。 “无意冒犯,为我自己。” 宗像仍笑。 人走,门关。 富酬四下环顾,红漆黑布,法庭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和别人的道歉,那他就在乎这桩案子了?他身上唯一属于这个国家的律师证都是现考的。 社会不会因为一桩错判的案子完蛋,正义不会因为一纸不公的判书消失,但它们会在一个又一个错误,一次又一次不公,一人又一人失望的凝视中崩解倾斜,最终颠覆,而这种颠覆终将像瘟疫一样传播。 …… 案件结束后富酬被吊销了执照,没进一步追责,他宵禁前去找了趟,死亡证明顺利开示了。 富酬把那死亡证明放在冰柜上时,心里起了种奇怪而悚然的感觉。 井联通已久,但富酬没联系上右京家人,有信息管制,双方世界没有向普通民众开通,即便没有,联络的方法目前也没有简便稳定的。唯独时间不能再拖,必须下葬了。 疗养院天台,楼建好了,安静了,富酬琢磨着场地和火化与否的问题,听到液体嘀嗒的砸在地上,那声音渐渐清晰,踟蹰地慢慢靠近。 “那栋楼挡了一半的天,为数不多可见的风景又缺了一块……在喝闷酒?” “解不了闷,解馋。” “看样子你是翻篇了。” 近了,富酬发现大江脸色苍白,袖子挽了一只,露出横贯他手腕那道旧疤的,纵向的撕裂性刀伤,血从那流下,滴在地上。 “叫护士吗?” “割的浅。”大江摇头,从富酬手中夺过酒瓶,“护士小姐说割腕得纵向沿血管割才行,我又没找准位置。” 他灌了几口酒,把酒瓶放回富酬手边,自己隔着酒坐到富酬旁边。 “这儿是疗养院视野最好的地方,你可不能独占。”大江倚着墙,望夜空下残缺的四野,又抬腕看看自己一新一旧的两道伤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狂热基督徒呢。” “为什么?” “因为它很像十字架啊。” “为什么割腕?” “右京先生的葬礼……”大江说,“我和几个朋友想去悼念一下。” “还不知道,我明天去当事人的探监,顺便选定棺木。你们根本不认识他,有什么理由。” “住在疯人院的是你,要上法庭的也是你,输的是你,看开的还是你,你又有什么理由?” “愚人船,听过吗?” “西方中世纪,政府把精神病人交给水手,通过船放逐到异域,和流放罪人一样。”大江说,他见过富酬读那本书,“它居然有盲文版,有钱的瞎子很多吗?哪家出版商的书?” “什么时候精神病可以瞧不起视障人士了?”富酬继续话题,“福柯形容船上的人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 “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大江接下去,“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当中的不毛之地里,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 “法庭就是我的不毛之地。” “想这么明白挺好的,自己把自己弄疯就太不值当了。我有时候觉得精神病是比癌症还可怕的顽疾,癌症终止于死亡,疯病可以贯穿死亡。 “另一层面疯病还是比癌症甜蜜一些,想自己是十三岁就时光倒流,想正义遍布大地,世界就没有了阴暗,但是另一种疯病,痛苦就永无止境了。” 仿佛陷在什么之中的大江言语中不乏对疯癫的迷恋。 “有个说法是,当一个疯子无由来的空前清醒,是死神在叩他的命门。我倒觉得正相反,死期将近时会有纯粹而完整的幻象。”不管富酬在不在听,大江近乎执迷的说。“你知道有种味痴的人,舌头不敏感,几乎只能尝到苦和辣,相比其他人吃东西肯定比较痛苦。一样的,天生精神上对喜悦不敏感,沮丧和悲伤却久久不散,相比其他人活得更难过。高的道德标准,也纯粹是给人难堪了。” 大江似乎才意识到富酬的存在,发现他竟然还在听。 “天,你的确是有魔力的。” 说的话令人费解,他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疯。 富酬摇晃酒瓶,空了。 “喂。” 大江把刚点起的卷烟让过去:“渴了喝点别的。” 富酬绕过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烟卷,握着他手肘扯过来。大江只感到一点轻微的鼻息和柔软湿热的什么扫过他皮肤,实在掠过他开裂的血肉,电流般的麻痒伴随着刮骨割肉似的痛。 大江求证的看了看手臂,然后不可思议的望向富酬。 “你个疯子!” ※※※※※※※※※※※※※※※※※※※※ 不要把肥料浇在莠草上 使它们格外蔓延起来。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疯癫是人身上晦暗的水质的表征。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混,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是与明快和成熟稳定的精神相对立的。 ——福柯《疯癫与文明》 五一章 对的拼图安了错的位置。 性骚扰,未成年男孩……从头回忆筛选从前经手的案子,还要是有右京参与的,富酬首先想到与美惠案几乎同时进行的清水案。 得益于宗像给的权限,富酬能获取d01世界一些大概的消息。 清水案的被告假释期间去世,原告清水整户户籍皆已注销,换算一下时间,富酬离开后他们才过了八年,不是合乎自然的情况。 另有一个突破口,清水案中被告是重点高中的校长,结识一些权贵,其中一位旧友杉木现任d01驻王权世界大使。 见杉木需要预约,帮忙抓到渡边的经历使得让娜对此案颇为热心,她基本上是无业人士,但常随忍足或其他追求者出入富豪小姐和官员太太的宴会,见不得光的收入很是不菲,交际广泛,借她的光,晨间八点报备,富酬十点便见到了人。 使馆建筑洁净而庄重,地处商会附近,因与各机关来往密切,馆内人流不歇,待客周到。 问来问去,杉木知情甚少,被告死后他只去过葬礼。 “葬礼上人不多,都称赞他的为人,哭得感天动地。要人死后没人哭才是难事。反正我这老朋友死了,我可以直说他品格不行,传闻那些事基本都是真的。”杉木说,“但是,他被告上法庭那件事,他没做过。” 这大概是拼图正确的位置了——右京负责的清水案中,原告的指控是诬告。 让娜需同杉木周旋一番,未与富酬一起出使馆。 昨日商会附近发生了劫案,官方声称作案的是非法越境的外界暴力团伙,明黄的封锁线、抢占报道的记者、凑热闹的人群、尘土和警笛声侵占过来,倏忽间富酬头痛欲裂,心跳失衡,艰难拿出药瓶,然而肢体震颤不止。 他耽误这片刻,让娜追了过来,远远见他连瓶盖都拧不开,她退回了街角,付钱给陌生路人帮一个脖子缠着绷带的男人吃药。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出街角,走到正靠着路灯柱平复的富酬跟前说:“过河拆桥?都不等我的!” 富酬闭着眼睛,不置一词。 “快中午了,”她照例发起邀请,“一起吃饭嘛?” 这次富酬接受了。 让娜有意表现得受宠若惊。 “不过没有分摊房租的室友,我有点入不敷出了。” “以你的收入,怎么?” “花销大呗。还有你该说‘我请’才对。”让娜手指戳他,“买菜回家做吧,菜钱aa,人工费就算了。” 他默然无语,同让娜回家。 刚进门,让娜就指了指沙发让他在那睡会儿,提着菜径直进了厨房。 富酬把一枚金币放进门口风衣的兜里。在沙发上昂头望去便是清洁的流理台前晃动的身影,一晃儿,她的发长了些许,偶见她侧过脸来,完全是了美惠。 她将一头及腰长发编成辫子,从脏污的案板拿了刀,齐根割去,她穿过狭窄的门廊走进简陋的浴室,坐在马桶边,用刀抵住脖子…… 富酬不能触碰她,却要阻止她,于是拿住刀背,对她说“不是你的错”。 乱发遮着她低垂的脸,他极力去看,怎么也看不清。 脖颈一痛,他蓦地回头看到留着整齐短发的美惠,电车隆隆开来,汽笛哀嚎,如被齐根砍断般倒下月台前,她问。 “那是你的错吗?” 咔嚓!树倒的声音。 他醒了。 让娜依旧是让娜,在不远处摆菜。她被富酬煞有介事的眼神弄得不自在,刚要调侃几句,富酬忽然把手伸向她。 让娜不明所以,走近了,他竟勾过她脖子。她感到他的双手以一个十分妥帖的力道环着自己的背,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硌人的肩上,身体保持别扭的被动姿态一动不动。 “别再继续下去了,不要犯错来惩罚自己。” 让娜觉得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这个怀抱也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睡糊涂了,去治病好吗?” “别再惩罚自己了。” “估计治不好……” 她听到头上他的叹息。 “不是你的错。” …… 以前富酬不理解葬礼这种形式,他离开族地时连父亲的尸体都没埋葬,是从得知酷拉皮卡死讯后他才对此有所改观。 他用扔掉又回来的挂坠里的积蓄买了口自己躺起来很舒服的棺材,在一个清净的场地简单办了葬礼。 没置办酒席,一张请帖没发,却来了很多案件里外的相关人员和法律工作者。 大江缄默地上前,没有遗像,他便将花放在了棺木旁。 “对不起,是我透露的。” “死的是谁都一样,只要是葬礼就蜂拥而至,人类比秃鹫还喜欢尸体……护士小姐离开了,你也要康复出院了,计划做什么?” “复职,然后帅气的被邪恶势力弄死。” “祝心想事成。”大江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能送右京还乡吗?” “仍在交涉。”大江移开视线,“有确切消息会通知你。” “谢谢。” “我听见了什么?” “滚吧。” “……” 人还多时,让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未曾迈过那道门槛便离开了。人都走了,一只黑猫跳下房梁。 这黑猫是神化做的。它说,右京用命运做筹码。如果得不到你的垂顾,他的命运就会顺应灰色的潮汐触礁。 富酬沉默的垂下头。他猜想是这样,可是不愿意相信。 “忍足以什么为赌注和你做过交易?” 信息时代一切都留有痕迹,即便忍足自愿消失,说失踪便凭空蒸发也近乎神迹。 黑猫甩甩尾巴。 存在。不获得承认他甘愿不存在。 “他到底知不知道存在意味着什么?” 富酬为他们深感不值,他们那执着里又有多少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存在?——人们的确拥有,却不知其具体为何物的东西。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事情也会这样发生。依旧是那个声音,却有所不同了。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佛法?我以为你是基督那边的神。” 佛和基督都是人的东西。我本不是神,你也可以问——我真的存在吗? 我可以是贪心不足而执念强烈的人共同的幻想。我自称为神,口吐人言,是为了易于你们理解,我表现出的形象其实更接近魔鬼。 超时间,超空间,不负因果,我的生中无死,我的命中无尽,我的体无形。 你知道什么是完全吗?黑猫轻捷地小跑几步,跃上棺沿。这是完全。 我给你一次破例的交易。想好你要用什么换什么的时候,把挂坠交给我。 富酬讥讽道:“真的有人能选对吗?你可否有任一满意的客户?” 忽然,富酬恍惚从黑猫的位置看到了人的面孔,雌雄莫辨,无喜无悲,无忧无怖,这幻觉一瞬即逝。它消失了。 他试图回想,越回忆那影子在他记忆中褪色得越快,记忆追不上遗忘的感觉让他无法顾及其它,仿佛他追着它去到了另一空间。 那空间是一粒微尘、一道裂缝,是一瞬和永恒,是无忧的中的无忧,是包含宇宙的宇宙,是绝对自由中的绝对必然…… “搜查得很紧,我没有太多时间。” 熟悉的声音把他拖回了现实。 说话的人是库洛洛。蜘蛛旅团闯进这个世界的事富酬是知道的,因此并不诧异。 “酷拉皮卡没死。” 富酬望着他,毫无表示。 “那时我确定他死了。不仅亲眼看见他投海,预言念力者也肯定此世界再没有酷拉皮卡,我没骗你。”库洛洛继续说,“直到酷拉皮卡回来,他一直在各个世界找你……那片海域居然在世界融合前就藏有一道裂缝,所以我知道了你和他一样投海了,但没死。” 出乎库洛洛意料,富酬竟一下子笑了。 不是断断续续的、怆然的悲极生笑,而是神经质的、浑身颤动的无声长笑。 听到这个消息的今天不是他最艰难不幸的一天,大概被上次和上上次匀去了不少,他意识到这点,为悲哀也可以像aa餐费一样量化平摊在人的一生中感到无比好笑。 库洛洛于不远处看富酬伏在地上歇斯底里的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又是什么让他觉得如此好笑。 “我不是不信,没有比我更相信仇敌的人了。”富酬几经克制,犹带笑音问,“为什么专程来告诉我?” “于我,我是来纠正我的错误;于你,你也许有挽回的机会。” 富酬想摇头,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 晚了半步,没得挽回了,也无需挽回了。 “即使不能,你应该也想要真相。”说完他便走了。 对,富酬是要真相。 但“念力世界时间流速略快于其它世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便立刻遏制住自己试图换算时间的冲动。 因为他怕算出来,他在魔法世界时卡佳也在,甚至他在美惠世界筹齐了黄金准备前往念力世界时,卡佳跟他在同一个世界,甚至一墙之隔……人不需要所有真相,尤其是迟来的真相。 幻觉看见卡佳的那天他就预见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富酬已经预见到某些无法动摇的东西了。 尤其穿越世界是另一种形式的穿越时空,这个能力不止给他老不了的外壳,还给他超乎常人的对过去和未来的冥冥预感。 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当其在某一时刻发生时,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那一时刻知道的。 这种预知能力的荒谬还在于,你知道你也许有别的选择,同时你也根本不会考虑别的选择。 他支撑自己爬起来,来到右京棺前,里面竟几乎没有异味,其形容一如既往。 “难道我要去赚那二十万吨黄金吗?”他问这个永远不会回答的人,“我还有另外一个二十年吗?” 今时今日,他终于深切体会到为什么窟卢塔族祖先要求族人不得参与交易。 没有交易,就没有这些偿还代价的惨烈和万劫不复的遗憾。 他把挂坠放在右京胸口:“这次真的送你了。”随后让人来封棺,准备下葬。 只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本身就不该成为问题。 五二章 阴雨天气,使馆的金色大钟时针即将指向九,太阳还未出现。 让娜站在大厅白色大理石砖中央,她身侧是匆匆而过的人们和没有一扇窗的挂满壁灯的墙壁,她身后是安保严密的正门,装有非突发情况不会落下的金属门,她目视前方,望着头顶的钟,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沉肃的氛围中。 脚边地砖映出富酬的影子,她让自己笑起来:“好多天不见,你这是从哪回来了?” “d01世界。” 富酬顺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距离整点还有十分钟。 “你比我都来去自如,我申请都得十天半个月。去干嘛了?” “查旧案。” “查到什么了?” “当年那案子继原告清水夫妇死亡,案件的被告和法官相继遇害后清水佑也失踪了。有传闻说早在之前他做了变性手术,我没有查到相关记录。” “也许是他销毁了。” 富酬转向笑意淡去的让娜。 “你体检开的药是雌激素。” “你那时抱我是在测量我的肩宽。” “收手吧。” 让娜不以为然的耸肩。 “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很有意思?两个受害者都是男性。” 富酬不做声。 “好多犯罪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男性,探案的是男性,正义一方和邪恶一方强强对决,然后被杀的是女性,失踪的是女性,做人质的是女性,仅作为祭品和符号点缀在里面,倒好像我们只有这个能耐了。”她棕色的眼珠盯着大钟滑向最高点的分针说,“然而有人也就自甘做一个没有深刻的追求,没有思想和自我,外表光艳内里空洞的东西。只要享乐,不要劳作;只要甜蜜,不要痛苦;只要表层的愤怒,不要深层的哀思,耽溺于原始感官享受,由不过大脑的情绪主宰全部,人那样肤浅的活一辈子没关系吗?那还算是在活着吗?这种人类的存在是不是证明了,时至今日耶稣对世界的救赎彻底宣告失败?肤浅和愚蠢是一种平庸之恶,那构筑起什么华丽、什么人上人、什么上流社会的,全都是名为虚荣的原罪。” 早九点整,使馆建筑上部传来巨响,伴随一阵如地震般的恐怖摇撼,带有浮雕的漂亮棚顶抖震沙石。 让娜掸去肩上的灰,抱怨道:“难道杉木没看到我留给他的剪刀么,我都告诉过他炸弹是由钢丝触发的了。” 爆炸余波造成的电路错误致使金属大门徐徐压下,原本从容的人们发出惊慌刺耳的尖叫,乱如囚鼠。 她向逃生通道走打算去楼上,富酬逆着涌向大门的人潮紧跟她。 事发地的四楼一片狼藉,以杉木办公室位置为中心点,上下楼层几近洞穿,三分钟前光洁如镜的地面此刻钢筋水泥裸露在外,墙壁焦黑混杂着焦糊的人体组织,窗玻璃残破不已,外面的天阴着,不肯下雨。 让娜四处搜寻,终于看到有着杉木纯银袖扣的衬衫碎片,她回头问富酬。 “还劝我收手吗?” “我不是因为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喜欢高尚而要求你转性,我不会这么做,我亦非善类。” “我看你为死去的友人殚精竭虑,怎么又不是善类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他们,大概会以为这是两个找错闲谈地方的人。 “前段时间的国安案子,你听说过吧。” “嗯。” “我向军方和须王环之流的立场对立者出卖盟友换取当事人减刑,安藤自杀荒川入狱都是我造成的。” “案子的被告量刑根本没轻。” “他们也没在监狱里,除了奥田,其他人都签了秘密协议回家了。” “什么不是善类,你这不很高尚吗?”让娜不吝赞扬,“至少符合唯善良意志论……你不觉得?” 康德的唯善良意志论认为一件事情的道德价值在于行为者的善良意志,只要你有好的意图,你就是正确的。然而行动原则和普遍目的不符,也许就会以至高的善,做出巨大的恶。 听她提起善良意志,富酬才发现她竟熟读美惠的书。 “你的确杀了右京,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书中的话,你从报纸上看到我的那天就想折磨我。”富酬突然理解了,“但你拿走书的初衷,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警察,你是为美惠的文字,为美惠本身。”可是他还有不解,“忍足案和抓捕渡边你都积极帮忙,作为主犯真凶,为何这么热心?” 让娜目光沉郁的望着废墟中闪光的银袖扣。 “其实我挺惊讶右京遇害后你的反应。你有没有后悔让右京负责我,自己执意负责美惠,如果按照约定的计划一切肯定大不一样。” “你觉得西西弗斯后悔吗?”富酬反问,“他是谨慎有智慧的人,不会不知道毁约的后果,就像俄尔普斯不该回头,可事实是他回头了,以永别为代价看他的爱人。” 就算让他们重新选择,做过的事依旧会再做一遍,偶然兴起的念头会再次闪过脑海,无知无觉又后知后觉的达成相同的结局,和解的和解,不和解的不和解,爱人坠入冥界,巨石滚下山巅,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生欲和爱欲,我们终生徘徊于二者之间。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无解脱之日。 让娜长出一口气,眉睫颤动,忧愁严肃的样子尤其像她。 “为什么整形成美惠的样子?” “早见美惠一个那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你就没怀疑过,”让娜走近,冰凉的双手触摸富酬的脸,引他不得不看自己的面庞,“她为什么选择跳电车这种耽误交通的自杀方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轧死她的那班电车,我当时在上面,所有人都在看手机,列车长在打瞌睡,只有我看到了。 “推她的人是儿玉光。” 如果美惠没有烧掉她的遗书,人们就会通过它知道,她于日出时在家里写的它,并且遗书的内容里明确提过绳子,如果她死,她会选择上吊,而不是早五点的日头升起四个小时后去跳电车。 她像以往经历绝望那样起了自杀念头,写了遗书,又像以往那样后悔,烧了遗书。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留下了把文字交付给富酬的那页,然后她装作一切无事的想坐电车去法院找富酬。 在与命运和死亡的掰手腕中她没有输,只是小小的沮丧了一下,可是它们做弊,找了个帮手。 报复?嫉妒?儿玉的动机不清楚,事到如今也没人能去考证。 “如你所闻,我装作没看见,为什么?可能我太想合群,车上的人都没看到,怎么就让我看见了?我那么想和他们一样,以致我都痛恨她在我抬头那个时刻被推下去。 “很遗憾,我是在经历那些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人的认同便是一种最虚无不实用的东西。但说真的,我看不起她。” 她的话还是冒犯到富酬了,让娜识相的放下手并后退,然而继续说。 “她的委曲求全,她的自我阉割,一度对世界无理由妥协的软弱,一个受过男人侮辱与损害的女人被另一个受过男人侮辱与损害的女人残杀,这难道还不够可悲吗?” 她眉眼下压,首次展露她那被深刻痛楚激起的恨意。 “所以我用她的脸提醒自己——保持愤怒。” 富酬迈进一步:“那这整件事跟右京有什么关系?” “他和你沆瀣一气!我一开始就怀疑儿玉杀她是受你指示,去了指控你谋杀她的庭审,发现了旁听席的七濑恋,通过她接近了儿玉,得知了我妹妹死前最后见到的居然是你,你擅自给奈奈子转院,利用她的善良,利用她的病!”让娜歇斯底起来,高声逼问,“她真的是病死?你帮我们打官司是出于情义?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即使真相在她眼下,她也不愿相信,澄清被人有意忽视的真相是无意义的。 “你怎么想我无所谓,但右京,他是你我无法想象的义人。” “就算他是上帝,是正义的化身!你们给我的正义,你们自作聪明给我的所谓正义,就是让我失去一切吗?那场官司我是诬告,没报案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牺牲自己的名誉为他们出头,可是后来他疏通了一下,在杉木的帮助下很快就出来了……”说到无法释怀的过去,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没人理解我,没人帮我,我父母被他设计破产负债,跳楼了。” 她内心深处不是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受仇恨支配到了行事毫无逻辑的地步,意识到了又怎样?什么都改变不了,生活早已是一片废墟,不如投入情绪的烈焰。 “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她以俯视和鄙薄的态度说,“那它迟到的时候在哪?是去作恶了吧。” 她让富酬记起了一个人,神宫寺成美,被人毁灭,于是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毁灭他人,给过去打上死结,唾弃未来,他自己曾经又何尝不是如此。 富酬终于忍不住叹息。 为何人会面临这样的境地,作的恶没有找上门,行的善都成了孽。 那个变化多端的恶魔真的是神吧,他实在想象不出,行走于世却不沾因果是怎样一种境界。 ※※※※※※※※※※※※※※※※※※※※ 于是犹大俯伏在耶稣脚前,承认他是上帝的儿子,并恳求他拯救自己。救主没有谴责这个出卖他的人,没有说一句定他罪的话。耶稣只是哀怜地望着犹大说:我为此时来到世间。 大结局 警笛,雷声,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大噪声,冷雨不急不缓的落了下来,城市的热潮和爆炸的余温都因此而舒缓。 “最后了。” 让娜腰间拿出别着的枪对准富酬,富酬站着不动,余光扫到她脚后两步远处状似捕兽陷阱的楼层穿孔,隐约可以看到正下方破裂楼体的钢筋朝天直竖。 “你是最后一个,我将杀掉你,这本来已经从计划内删去了,你要感谢你决定出现在这儿。” 她不再废话,挪动手指,与此同时,或许更快一步,富酬迎了上去,用手按住枪口向上拨—— “砰!” 枪响过后,富酬手心穿了一个洞,后方斜上的千疮百孔的墙里嵌进了颗子弹。 一瞥之下,让娜看到他弹孔所在的手掌有一道贯穿性的旧疤,某种启示性的东西让她惊怔,趁此机会,富酬夺过枪举向她。 让娜下意识躲避后撤,一步,两步,踩空,仅在瞬息之间,她悬在那深坑上方,心口被枪抵着,全部支撑除了她踩在边缘的脚,就只有腰上富酬揽着她的伤手。 她感到腰际被血液濡湿,目光晃过富酬脖子上渗血的绷带,紧咬着牙的血色褪尽的脸,他是怎么用被洞穿过两次的手把自己揽得那么紧的? “轮到我劝你了,”让娜放弃的把双臂向两侧平伸,“开枪或者放手吧。” 未等让娜说完,富酬把她拽了回来。 “会跳舞吗?” 这种时刻,富酬手臂仍箍着她,手虚放在她背部,隔着一把枪的距离,带她踩着慢舞步的节奏,轻悠悠的转圈。 “想象是曲子是《月光》。” 她有满腹的疑问,但最终出口的却是:“我跟不上你的节奏不是因为没音乐。” 富酬瞟着窗外,视力差得不足以分辨直升机上的人是不是宗像,但他凭经验知道那道穿透雨幕的反光是狙击'枪。 警方循着枪声锁定了危险分子在这一楼层,狙击手就位,然而除了雨幕,楼层坍塌造就的掩体也阻碍了一部分视线。初步观测女性人质正被不明男性持枪胁迫转圈掩护,无法定位瞄准。 宗像收到下属报告和现场影像,不难看出那是富酬。他不是恐怖分子,宗像毫不怀疑,但是富酬包庇现场另一人的意图也很明显。 这桩案件已经拖的太久牵扯太广,需要逻辑上过得去的并非本土的真凶,还需要真凶付出惨烈代价。 “一有机会就击毙。”宗像下达指示,“尽量挽救人质。” 这是所有案件负责人会做出的选择,宗像也不例外,富酬知道自己将充当的角色:袭击使馆的极端分子,右京案和忍足案的元凶。 在遗书里把文字送给富酬的美惠也知道他是怎样的恶人,但她并非是要助长谁作恶,而是要将恶的连锁反应止于己。 富酬曾因她的遗信困惑,惊醒,恍然大悟,就像眼前这个霎时间泪水充溢眼眶的孩子一样。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当喊话透过喇叭重复第二遍时,基本理解了状况,让娜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自己成了人质、受害者。 “全都是我的错……这样要我怎么原谅自己……”残存的良心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不愿相信的现实,在眼泪涌出的前一秒她把脸埋进富酬怀里,“又怎么能活下去?” 富酬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无数次。 “我给你我的答案,即使一生无法偿还,你仍得活着。” 他抬起伤手,用手腕轻抚她的头,注意不让血弄脏她的头发。 “生命从诞生伊始,根本属性就是活着,所以生活成了生命的代价。这代价是极高明的刑罚,是给智者的愚弄,给愚人的幻知,给平庸者的难堪。因为人要生活,就要超出理性的爱生命,人太爱生命了,以致显得卑鄙;太善于生活了,以致显得低三下四。 “人类社会让我们更安全的活着,也给我们更深切的折磨,疯病成了绝症,不义如瘟疫般传播。” 被预言到无望未来,为曾经自以为的仇敌所救,让娜欲逃避而无计可施。 “不知道自己要承受到几时,甚至不必期待转机。”他无可奈何又嘲弄一切的笑道,“听起来很操'蛋吧?所以你别以为我这么做是出于好意。” 出于恶意做的好事能否让神宽宥他曾经出于好意做的恶事,他全然不在乎了。 他本不存在;他的出生不被祝福,他的幸存并无用场。 他身前的,他身后的,他脚下的,他头顶的,他经历的、看见的都毫无理由,他追求的、执着的和所有的选择都毫无价值。 没理由勉强活着,亦没理由特意寻死。自作多情的得到或失去了何物、何人,徒劳的进食、排泄、思考、发声、在意,只显得愚蠢。 各个世界的各个文明的界限在不断受到冲击,在碰撞摩擦中探索出和谐共存的方法。 尽管他私心里不仅不想这些遍布人类的世界存在,甚至恨不得世界尽数沉入海底,人类彻彻底底灭绝,自己从未生在这世上,但是神啊!就在咫尺之间,这里有个灵魂需要拯救。 即使只为了这颗迷途的灵魂,他愿意相信人类世界应当继续存在,至少目前是。 单为这一秒的相信,他亦甘愿以名誉和性命弥合矛盾。 多少无名战士倒在为人类未来奋斗的路上,富酬做的选择,不过是个力所能及的两全的选择,争取到了一种短暂而奇怪,没什么意义却为人类族群所深切需要的体面。 看着它走进死胡同,形成了一个自我消减的怪圈。他早已过了绝望的劲儿,也不觉得痛心,只是觉得愚蠢。 阻止蠢事发生很有必要不是么? 更重要的原因是趁此机会把和人类的帐算清、罪赎清。 也许,他对世间恨意那么深,就意味着怎么也会有一点爱。 “这其实也不在我的计划内……” 他猛地推开让娜,她被推出两步外,踉跄的委顿在地,富酬用枪对着她,大步走到预估的射击范围内。 “你要感谢你没跨过那道门。” 自始至终,富酬的手指没放在扳机上过。 狙击'枪的扳机扣下。 子弹余威未消的冲击力使得他后仰,米哈伊洛突然出现抱住富酬的肩随他倒下,撅起可爱的孩子的嘴,一个湿漉漉的吻落到富酬额间,疏解了横穿他头颅而过的子弹的灼热。 面临真正的死亡,他虽不留恋这生命,却难免想到,假如重新来过,他不会断然拒绝重走这曲折的路,改正所有可以避免的错误,正确或不正确的选择,尽管在这生命中有种他过去和现在从未弄懂的东西。 他甚至想要什么都早一些,早些原谅父亲,早些遇见右京和美惠。 神要世人宽容、爱人,富酬无需被人原谅,也原谅了人;不曾真正爱过人,也为人所爱。 现在这瞬间的思维,是子弹捣回脑组织时产生的还是灵魂在进行最后的感受? 他感到什么平面拦住了他跌落的趋势,但很快那个平面柔软的下陷,微笑着目送他的米哈伊洛身边出现了他父亲威严的身影,与印象中不同的是父亲的脸,担忧而和蔼,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穿过隔膜,乘风坠落,掉下了悬崖般竖立的无尽原野,没入盛开的水花,潜进蓝中带红的深海,一群大鱼缓缓的游过,他恍惚钻出了海的源头,原来天空也是海,他落进一片倒转的空中,落到水汽充盈的碧绿的高岗上,周身浮动着花的浅香。 “米佳。” 美惠的声音。 他的头枕着她的膝,有只手在轻柔的抚弄他的头发。 “米哈伊洛。” 他转过脸,想要看借给自己双膝的她,她却用手掌盖住他眼睛上。 她的手温暖舒适,轻薄的血肉过滤了摇晃刺眼的阳光。 他想说话,想道谢,更想道歉。 但有液体和压力呛堵在他的嗓子和整个胸腔里,不难受,只是说不出来话。 “没关系。”她似乎知道富酬所思所想,柔柔的低声道,“我为此时与你相遇。” 虽然看不到,但他能真切感觉到,她长发的发梢拂过他胸口,她雪白长裙的裙摆被高岗的风吹得猎猎飞舞,她一定美的不像话。 他想拿下眼睛上的手,那只手柔软而坚定。 “可以休息了,安歇吧。愿你好梦。” 她哀怜的话音似有魔力,他不由得放空,在温柔的光和软润的草地中,意识沉入更深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如同阳光普照、帆随风去。 番外一 他醒了。 他醒着,没有睁开眼,周围浮动着泥土、青草和花的气味,没有生物的临近,他躺在水汽充盈的草地上,阳光灼面,心里隐约有些空落落的,似乎这里不该是他自己一个人,还应该有一个为他遮阴的柔软触感,然而那该是什么或者谁,他全然没有头绪。 “米佳。” 他听到自己的小名被一个孩子喊出来。 “米佳……” 脚步逼近,那孩子在他耳边大喊。 “米哈伊洛!” 米佳微微睁眼,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 碧绿的高岗上只有大石可以遮阴,他睡前躺在阴影里,偏移的太阳趁他睡觉把阴影推开了,他捂着耳朵滚进石头的阴影里,不理叫他的卡佳。 “又在睡觉,天天睡……说你你还笑,要不是你笑得可爱,得多挨多少打。”卡佳摇晃他,“今天是族里的春日祭典,你父亲是大祭司,你得去帮忙。” “就是他叫我唯独,”米佳打了个呵欠,“唯独今天滚远点。” 米佳习惯了,卡佳也见怪不怪。 “一到祭典节日大祭司就莫名焦躁……诶,我又忘了春日祭的由来,什么来着?” “圣女为救赎世人罪孽,双目被刺流出鲜血,失明第三天显神迹复明——就是祭典这个日子——我族诚心信服,仁慈博爱的女神赐予我们这片土地。” 从小受教义熏陶,米佳几乎不过脑子张口就来。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夺过来;什么神的恩宠是愿意因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罪恶而惩罚你;什么彩虹是神与地立约的记号,百年之后,契约之石持有者必重走救赎之路……” “扯淡。”卡佳说。 “嗯,扯淡。”米佳说。 卡佳哈哈一笑,仰头躺下,阳光充沛,躺在上面也不返潮,他的头挨着米佳的,闭上眼睛,深呼吸再吐出,自然的植物气息充满感官。 “怪不得你跑这么远来这偷闲,任谁呼吸这的空气,心情都会空前平静呢。” “我们族人平均寿命一百五十岁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算减寿我都不愿离开这片土地,一点都不期待天堂,现在就是最好了。” 卡佳迷迷糊糊的说,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便听到米佳的惊呼。 “你看那,是不是着火了?” 卡佳揉揉眼睛看向米佳指的方向,那里有一柱滚滚浓烟直通天际,浓烟下方村庄的位置隐约可见闪烁着的猩红火光。 “是篝火吧。” “篝火要午夜点。” “不会出什么事的。”卡佳看了眼天色,日头的边缘将将触到群山,“就算出事了大人也会救火的,这离村子有十多里,等赶去都黑天了也帮不上忙,我们还是先待在这别过去了。” 米佳充耳不闻的愣在那里,心底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竟觉得自己知道村子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 见他一点不商量,忽然拔腿奔上回路,卡佳只得跟上。 米佳全然不顾其他,跑下山坡,踏过陡峭山路,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他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心脏几乎承受不住,在即将穿越一片平地时,他不得不于树林边停一停歇口气,身后不见卡佳身影。 夜幕已然降下,透过林间空隙望天,通亮的夜空缀满繁星,四周悄然亮起幽幽的冷光,整个空间呈现出静谧的蓝紫色,米佳怔然环顾,一种即视感油然而生。 正当,米佳感到自己仍有使不完的体力,继续准备走时,远处走来一个人,一个身形瘦削的憔悴男人。 他停了下来,失力的跪倒在地,久久的匍匐,终于抬起头来,米佳看到他泪流满面,竟感到自己的膝盖正因潮气而疼痛,满心伤悲,看到面前的呆呆的黑发碧眼的孩子,婴儿肥,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无忧无虑。 米佳作为自己看到他,同时又作为他看到自己…… 嘀、嘀嘀—— 公交车靠站,乘客刷卡上车,富酬朦胧中睁眼。 不过短暂的打个盹,竟做了梦,和以往混乱的梦境不同,大部分真实得仿佛人生重来一次。 下午的日头,一再重复的旧梦令富酬胸中郁结,他望了望窗外,放缓呼吸,方感到眼睫泪湿。负面情绪来的迅猛,其中向来掺杂着悲伤,只是这次更有种捉摸不清的模糊感觉,不过一旦想到在此世界即将能筹齐那个数目,他不愿再考虑自己的情绪这等无用之事,停站下车,步履生风的走向看守所。 他刚于圣玛丽安娜医院和神宫寺成美谈完,有备而来,志在必得,坚信一切都会顺利,一切都会完满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我如此选择了。” ——这样想着,富酬一把推开名为当事人七濑恋所在的审讯室大门。 番外二 死亡会持续多久? 似乎一夕由春转冬,我四肢冰凉,空间如遭逢巨浪的船般旋转颠簸不休,未知来源的光芒,灯塔亦或渔火闪烁不定,血自我身下蔓延,而这诸多感受不过是短暂幻影,终将由层层记忆覆盖。 怀中富酬沾满鲜血的面孔十分平静,我身上湿了一片,目光停留在他潮湿的皮肤和嘴唇上,我知道那是何种不合时宜的冲动,所以移开了眼睛,去找医生。 富酬被判定为精神失常者。 他并不疯。也许正常人居多的原因不过是人们没有勇气发疯,而保持清醒对他这种疯过或者正在疯的人才是挑战。 多数人用生命装载灵魂,他则是在用灵魂支撑生命。 持刀的清水惊慌失措,仿佛他和我一样不明白怎么上一秒还在和帮助过自己的律师叙旧,下一秒就下了杀手。 她啜泣着布置现场,难过又害怕,好像不是自愿做这件事,而是被什么主宰了身体。 我竟悲悯她主动背上了这样的罪。 两界在争论罪人尸体的处置权时起了外交纠纷,后来演变为军事纠纷。 富酬的苦心白费了,但不妨碍让娜视富酬为引路人。 然而事件发生很久以后,某一刻,让娜顿悟,富酬根本不是为了全人类牺牲。 既不是为了美惠,也不是为了我,富酬甚至不是为的自己,世界更是罕在他考虑之内。 让娜至今未想明白富酬的信仰是什么,我亦然。 他总在船上栏杆的同一个位置安静的待上很久,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远远地注视着他,竟没发现他眼睛盲了,还以为种种异样是因为他没戴眼镜,近视加深了。 没人知道这些个逐渐融合的世界将给人类带来什么。 起始是总体上虚伪的融洽,待试探告一段落,冲突便展露端倪,无可避免的坏了起来。 理想和爱被埋入尘土,暴力和恨甚嚣尘上。人们抱团,人们分裂,人们团结,只为了更好的杀戮同胞。光明远离,阴影笼罩,天国的幻影都已不复存在,和平与希望正消耗殆尽,人类自诞生以来便乐此不疲的战争再一次打响。 我抑制不住失望的情绪,以致之后的应对拙劣异常。我忐忑而语气镇定的提出同行,他同意了,我离开时他突然叫住我,我以为他认出我来了,莫名觉得自己骗了他,有种谎言被拆穿的尴尬羞臊;原来是归还衣服。 互换姓名时,他说他叫米佳,我猜是真名,这次我用了假名。 他首次用富酬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生命的那年圣诞,给我的礼物是他的挂坠。通过它,我见到了热衷交易的神。 他消失后,我买下了那所房子,把他养在楼上阳台的常春藤拿下来照顾。 我出差回来,发现床边的刀痕和缺失了的手稿。 常春藤死掉了。 说永远不会回来的富酬回来过。 我想刀刺中了我的动脉,我的血液在飞速流失。 世界从我身旁波涛般地汹涌掀起,又狂风般地极速逝去。 我听到隔壁的动静。 白天已经表现得那么殷勤又错漏百出了,只好强忍着不去看他。 我以为我忍得住。我放下手里的营生去了隔壁,敲门入内,见到他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有这种精神状态。 他给我的印象是精明狡猾、清醒而目标明确的,压抑着悲伤,不显露内心,你看他脆弱易折,同时知道他不会轻易破碎。 而我眼前的是一个被压垮却重建不能的人。 他从污浊的水中站起来,忽然反应很大,说别提她。 她……是美惠吧。 他不计力度的撞破自己的额头,那种劲儿是真正失去理智的疯子特有的,他是有用生命冒险、孤注一掷的疯劲儿的,只是之前用市侩钻营的表皮矫饰得完美无缺。 医生医不好他,照粗略诊断看,他有不少年岁可活,却不肯照顾好自己。过得舒坦向来非他所愿,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我见他十分不舒服,在发抖,一时冲动,没多想就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眼下是我与他重逢以来最近的距离,我这才发现,他似乎病得厉害,眼睛也坏了。 震惊之下,问话脱口而出,还以为一开口准会暴露,在心里为解释自己怎么在这组织措辞。 但是他不记得我。 路程很赶,为了不等隔天下一班周日的船,我们两人晚上挤睡在一张一米半宽的床上。 好几个晚上我睡不着,望着他单薄的背,很想伸出手去,他因药物睡得极沉,若触碰他,他也不会有知觉,但我只是和他背对背的侧卧着,从未逾距。 我感到呼吸困难、缺氧、正濒死。 躯壳死去的过程中,我的灵魂空前活跃,感受到了活着时不会有的生的挣扎和喜悦。 绝大多数历历在目的回忆都是关于他的。 美惠的遗书之所以留下富酬的名字,我猜是不忍心让其被火烧掉。 我睡不着,他依旧沉睡着。我似梦似醒的倚坐在床头,估计这艘船何时靠岸。 他现在多病无依,我大可阻止他眼睛康复,带他辗转于一艘又一艘轮船,把他永远困在海上。 只要我做就能得到,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忽然床随船晃动倾斜了下,距离缩得更短了,他翻过身面朝我,无意地几乎闯进了我怀里,眉头微皱,眼睫湿漉漉的,做着必然会遗忘的梦。 彼时彼刻所有念头都灰飞烟灭,我不祈求他的梦中有我,而那之后,每时每刻,我都处在怀中有他的时间。 我的原罪像一条长蛇绞紧了我。 表面上我有选择的权利,身后全是退路,实则自我背井离乡追寻而来,就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已有的也失去。 我于痛苦与欲望之间徘徊,被自己偶尔闪现的阴暗念头吓到。 后来我想明白,这里面没有爱的问题,因为爱充满我的时候,我是宁静的。 要以何种方式爱,我其实已有答案。 他给过我不止一天,不止一个吻,不止一个拥抱,很多东西存在过就够了,不应希冀更多。 只是这样,终究心有不甘。 星期五,富酬预计星期五将恢复视力。 届时他睁开眼看到我,我可以坦白告诉他我的付出和牺牲,他可能会责怪我说谎,会愧疚,会感动,会同我在一起,唯独不会爱我。 我离开了。 我离开的原因就是我来的原因。 父母、雅臣还有弟弟们,我为了一场从未见过的烟花离开并舍弃了他们。 真奇怪,我想我是为了这场苍白而虚无的烟花存在的,并且一点都不觉得不值。 今天有一次十分常规的烟火大会,大家去看烟花,只有我置气不去,我忘了因为什么生气,兀自委屈着,等人们回来,谈论盛大的漂亮的烟花,我难受又遗憾。 往后无论我看过多少烟花,心目中最美的烟花永远是没看到的这场。 我再一次见他,是在妖怪世界的一个临海小城的港口。 我实在没做好和他重逢的准备,尽管我用命运向神交易就是为此而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拿出什么态度,到底想赢取他的人还是忠诚,只稀里糊涂的跟他上了船。 确定从此永不再见他,我感到我里面有什么在死去,一直在持续,只是我方才如此清晰的意识到。 那个进程在急剧加速缩短为一点,同时这一点膨胀得如此庞大,质量重逾千斤,竟令时间无限迟滞下来。 极度迫近点的中心的瞬间,面对死亡产生的巨大恐惧,我在无休无止的回忆和片段的思绪中平复了下来。 有一种更为广博无垠混沌难辨的、不仅限于个人自身的感情,渐渐占满我的全部心灵。 牺牲和失去总是等同的;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可笑。所有的问题和答案都在爱和死亡里面,在这追寻爱的过程中,和现在的死亡的结果里,我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反而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彻悟和超脱。 得失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必然等不到那桩案件的结果,但看到富酬的复苏和崭新生命力的萌发,我为他开心,他在坚持他告诉我的:公平和正义值得追求,即使结果不会改变。重新登上法庭,为正义而辩,不妥协的对抗到底,输赢不重要。 我听到门被轻轻关上,日头微光淡去,黑暗的幕席披头盖下。结束了。 时间不在我,空间不在我 低温阻隔了我的腐朽,我没有听到哭声,但我感到,他的泪滴进我的眼睛,他的吻落在我的唇间,他的目光望进我的心脏,他的挂坠陷进我的骨肉。 异乡大地的六尺之下如此恬静,如同一个黑沉的梦,我被时间腐蚀得糜烂的血肉平摊于棺木之上,植物根系在我的骨缝间缭绕,微生物在我的生命里繁衍生息; 战争行进的六尺之上满目疮痍,世界如同泡沫般崩解,人们将刀子捅进对方体内,枪声阵响,炮弹轰鸣,鲜血下渗浸透我的残骸,我与万千同胞的魂灵同在。 互相残杀,瓜分输家,排序高低,和平中互相压迫、互相歧视,酝酿着新的战争、新的秩序。 若再回望,这所有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生前死后,富酬都一败涂地。 他总将全部身家都孤注一掷的押出去,却一直是个运气差得出奇的赌徒。 过去不在我,未来不在我。 我愿所有人忘记我。 而旅程未尽的他将飘泊不息,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世界,或为理想而亡,沉睡于永恒。 死亡会持续多久? 一瞬,又一生。 更┊全┊小┊说: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