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确认》 0 夕阳从我脚底下射入,模糊的视野里因此一片昏黄,有个人站在我的头顶居高临下。 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个男生,很纤细的男生,模样乾净,但他的脸庞像让人给恶意抹上白蜡笔一样,黏腻并且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镜子一样不带感情映着我。 比起恐惧,笼罩我的是比之更为迫切的渴望,它随着我不太清晰的意识逐渐退潮,却让我在往后的日子不时感到空虚。 最后他跨过我,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金黄色的空间。 1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是一本书,那我这本一定是缺页而且还有诸多空白的书。这不算是夸大,我的脑袋真的有点不太灵光,从那件事以后就是这样了。简智雨跟我说坏记性其实也算是种文明病,不信看看那些重度电脑使用者,他们的大脑一直维持在亢奋状态,晚上根本很难睡好,除了记性变坏,脾气也变差了。 她跟我从高中认识到现在,七年了,她的个性一直没什么变过,还是一样喜欢说些不中听的话,但贵在她都是真心的。 我的坏记性陪我走过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因此写完的笔记本和记事本不计其数,搬家那天我妹任培青跟她男朋友过来帮忙,那些累积的本子可以塞满两大纸箱,后来培青威胁我一定得要扔掉,否则她就让我在这团纸箱城堡中自生自灭,所以我只好精挑细选几本。 除去上课用以及纪录日常必须琐事的本子外,我每个时期都挑了两三本纪录重要事项的作为珍藏,事实上年代太久远的我还真没胆子翻阅,不知道每个人是不是都这样,怯于面对过去的自己。 好像根深蒂固认为过去的那个我很幼稚,没什么可取的,甚至想要毁灭她。 我纪录这些除了证明自己不虚此行外,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第一次做过的事佔了半数,和朋友争吵或是交了男朋友这种跟他人互动的我却很少着墨,其馀剩下的,都是我的自言自语,尤其是那些难以啟齿的,要是哪天能着手撰写自传,我一定不会放进去的事。 星期一,一週之始。 我简单吃完早餐后,拿起包包走下楼梯,往捷运站前进。上班时间每个人在月台上蓄势待发,等车门一开,试图突破眾人抢到座位好能在乌烟瘴气通勤时间偷得间。但我的运气不是很好,只差一步,我就不必缩起身,只为在车子啟动以及煞车时能够不碰到别人的身体。 人潮一波波涌进,我靠在门边,有个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感觉像是宿醉未归,浑身酒气,软绵绵倚靠栏杆。他铁灰色的西装縐成一团,散发一股酸臭混杂酒精发酵的气味,像隔夜发餿的食物。 熬到下车,我挤过别人腋下衝出车厢,下意识将衣袖抵在鼻下闻,大概是我神经质,我好像能够闻到刚才那个男人的味道,若有似无。它亦步亦趋,跟着我,让我以为是不是不好的事情都会如它一样尾随人。 进公司以后,和我同部门的蓓琪正好从茶水间走出来,脸色有点苍白,语气欢快,「早啊,培妍。」 「早,昨天没睡好吗?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我把皮包放到最底层的抽屉,瀏览这週的行事历,一边问候。 蓓琪嘴边的弧度拉得更开了,「应该是我的粉扑太多了啦。」 我眼神扫过她,蓓琪非常漂亮,栗色长发及腰,藕粉套装,有张白皙的鹅蛋脸,笑起来有浅浅梨窝,个性温和,但偶尔挺迷糊的就是。现在的蓓琪已经开始在回客人的信件,模样认真,于是我收回目光。 我不该这么疑神疑鬼,儘管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蓓琪这副模样,但在同一个空间工作,难免会对她的态度產生一些好奇。毕竟工作空间这么小,秘密容易无所遁形。 茶水间那里又走出一个人,那是前辈治丞,他端着热腾腾的咖啡一路走向办公桌,嘴里一边跟我还有蓓琪说,「啊……现在就只剩杨振那个小混蛋人就到齐了。培妍,打个电话给他,他一定又忘记设闹鐘。」 在治丞前辈经过蓓琪座位后头时,我留意到蓓琪缓缓吮住下唇,绷紧嘴角,之后慢慢松开。 我若无其事,「他说每个周末都不用设闹鐘,所以星期一会不小心忘记。我从来没看过一个人只要三天就能养成习惯。」 电话接通后,慵懒的男声响起,没有等我开口,那端的杨振自动冷静说明:『我又迟到了,所以治丞哥叫你打电话给我。』 我冷笑,「你还有间情逸致跟我分析情况,不快点过来?」 杨振俐落掛上电话,真不晓得这傢伙为什么是我上司。不一会儿,衬衫捲到手臂领带随意掛在颈上的杨振出现,一如既往的,狂野的星期一造型。他跟治丞哥和蓓琪笑瞇瞇的说早,坐到我对面的位置,凑过身来。 「培妍你那里有没有吃的,我没吃早餐……」 我在心里覆诵「这是我上司」、「这是我上司」,从抽屉摸出一包燕麦片扔到他桌上,杨振感激说「你真是我的小叮噹」,就起身前往茶水间,我来不及吐槽他「有你这种大雄简直天怒人怨」。 这就是我工作的环境。 小小的办公室,有专属茶水间,和三个同事一起干活。公司比较小的关係,一个人得要身兼多职,虽然要处理的事情挺多的,不过老闆治丞哥人大方而且仁慈,从来没有看他在我们出紕漏时破口大骂,但语重心长是一定会的。 至于资歷比我和蓓琪深的杨振,我很少看见他正经的样子,但据治丞哥说他以前是某家大公司的国外业务,也多亏他,大大小小的订单才能如雪花般飘进我们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当初我应徵这家公司的时候,简智雨蹙眉瞪着我的纸本履歷,一边吸着菸,她不避讳直言说她很担心我会被仙人跳。后来她明白像我们这种性质的公司,其实只要两个人就绰绰有馀,态度便改为「你们老闆真是慈悲」啊。 2 公司小小的茶水间宛如潘朵拉盒子一样,把蓓琪的灵魂锁在里头,只有肉体被放出来,我怀疑那盒子是属于治丞哥的。认识一年多了,她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盒子里的事情。 每当我进去茶水间泡茶,面对狭小窗口外一株绿意,我会静静在里头什么也不做,直到我手里的茶不再冰凉或不再温热才会离开。走出去坐在位子上,见蓓琪面无异色,我想我会一如既往,下次也会一无所觉问起。 在我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我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糊涂的。简智雨说,这样子的脑袋有好有坏,譬如我很快就会忘记上一秒还跟她大吵一架的事,冷静问她要不要去买啤酒喝,这就是个优点。 可是那是我有雅量,才跟健忘没关係。 但即使这对友情来说有益无害,我还是很难维持一段男女关係。我和前男朋友直到分手前才失控和我吵起来,我才明白一件事:他受不了我的健忘。这在他眼里简直像是不用心,而我凝视他抱怨连连的丑态,突然好奇起自己当初究竟喜欢他哪一点。 下班后,我跟简智雨约好要去汤姆熊打沉默之丘,自从高中尝试到这种极具临场感的大型机台,就算wii出了,我们还是不时会约出来打几场,发洩一下。 我捨弃下班时间沙丁鱼罐头似的公车,徒步走到老地方,结果遇到前面有应该要出现在补习班的高中生互殴,我选择绕路前往,得经过另外一条热闹的街。 那条街酒馆和旧书店林立,是这附近满有文艺气息的地方,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寧静的气氛被很多打扮好看的人给塞满了,跟我读书那时感觉完全不同。和简智雨还会穿制服来这游荡呢,现在穿着上班的套装,莫名奇妙我感到格格不入,彷彿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走到一半果然简智雨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 「不瞒您说,我刚刚时运不济遇到高中生斗殴,只好绕点远路了。」 『你也真够背,这种只会在新闻台看到的事也能被你遇上……我走到街口等你吧,这样也不怕你找不到我。』 「了解。我再过五分鐘左右到。」 『嗯,作为补偿,要是我又被小护士打死了,接关代币你帮我出。』 「……知道啦。」 掛上电话后,我留意到不远处有个人背吉他蹲在地上调整音箱,他留着一头及肩长发,夜晚的灯光照射下,那头长发闪闪发亮,但碍于他将帽沿压低的关係,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不过他的性别不重要,而是我发现他前方铺着的一张方巾,居然有隻虎斑猫,用欧吉桑的坐姿坐着,跟那个人一起发楞。 由于这景象略显光怪陆离,我不自觉在那隻猫面前停下脚步。 那隻猫爪子撑在大开的两腿间,绿眸慵懒投向我,长长「喵」了一声,彷彿是在讨酒的大叔。 那个人听见猫叫声后,头也没回,轻快出声。 「表演还没开始喔,电瓶有点故障的关係可能会晚一点,你可以先去附近晃一下没关係。」是属于男人的声音没错,温和不张狂。 我盯着随他动作滑落肩膀的黑发,又瞄一眼都快要贵妃卧的猫。 「这隻猫是你的吗?」 「不是,牠是这附近的浪猫,叫阿忠。天气冷的关係牠才会在这里休息。」 「嗯。不介意让我帮牠拍个照吧,这傢伙的坐姿实在是太有趣了……」 听见说要拍照,男人急急忙忙转过身来,「拍、拍照?」我无法看见这个男人的全貌,只有半张脸,鼻头尖挺,嘴唇丰润,下巴上长了些鬍渣。 「怎么,这隻猫不喜欢人拍照吗?那没关係,我再看一下……」那隻猫正把头埋进张成v字的腿间清理,「……就好。」 男人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正在打量我。他把帽沿拉高了点,我也终于看见他的另外半张脸,就和他的声音如出一辙的温和,略微下垂的眉眼,光线不太明亮的关係,他的黑眼珠看起来又圆又大,像猫一样。 他微微一笑,又迅速拉回嘴角,笑得不太篤定。「喔,是我不喜欢拍照而已。牠的话,请你随意。」 「那我就不客气囉。」 我蹲下身用手机对准头不断在腿间蠕动的猫,拍了几张才成功。满意道谢准备离开和简智雨会合,男人却在这时叫住我。 「小姐──」以为他会接「你听过安丽吗」,结果不是。「我表演会到八点半,到时候如果有时间,可以请你再过来吗?」他的手紧扳琴身,看起来挺紧张的,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瞇成两弯月牙。 他的提议让我猝不及防,脑袋瞬间停摆一下,不过还是点头答应。 「好啊,没问题。」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最后只剩下笑,接着低头抚摸阿忠的头。 3 匆匆赶到街口,简智雨果然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一看见我就槌了我的肩膀一拳,「说好五分鐘结果变成十分鐘!」 她大概从她家二手书店直奔过来,包包里还能够看到没塞好的围裙。我之前去她家书店逛过,那里工作环境之自由,客人来了一句「欢迎光临」,其馀的接客部份就交给两隻爱撒娇的店猫,这女人就坐在书桌后面开fb。 我揉着肩膀,「五分鐘而已……」 「五分鐘就让我胡思乱想的了,我还以为你被捲进高中生斗殴事件了咧。」 「我又不是看到车祸还会围观的群眾。」我想起男人和v字腿阿忠,于是改口,「但我的确是看到值得围观的事啦,有拍照存证。」 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边走进百货大楼,搭了电梯,简智雨瞇起眼看阿忠的欧吉桑坐姿,把爆笑闷在嘴里,「唔哼」了一声。「我原谅你。我刚刚快要以为这隻猫是你爸了。」 我想起老家那个坐没坐相,有得躺绝对不坐的老爹,点了个头。走进汤姆熊换完代币,我们直接走到沉默之丘的机台去。拿起光线枪蓄势待发后,我继续和简智雨聊起背吉他,笑得很开心的男人。 「刚才除了这隻猫以外,还有一个弹吉他的人。」 「喔。」简智雨俐落毙掉迷雾中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见它化成黑水。 「长头发,戴着鸭舌帽,远远看去以为是女人,结果一凑近才发现是男的。」 「那不就是你喜欢的类型吗?」简智雨分心转过头来看我。 我连忙替她了结向画面扑来的疯狗,瞄她一眼,「什么类型?」 「有女性特质,但有男性的生理特徵,最好还是要有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简智雨冷静分析,朝萤幕外射了一枪补充弹匣,「你一直是以这种标准在挑男朋友的。」 我漫不经心随口应了一声,缄默不语几秒,「他的眼睛真的还挺漂亮的。」 ──而且黑得像是照不出任何东西的镜子一样。 这句话我埋在心底。 要是脱口而出,这会让我像个无可救药的偏执狂,让简智雨察觉到我又试图挖掘空无一物的记忆。而关于那天存储于脑海的,无论努力多少次,能够篤定的只有黑色眼睛和金黄色房间。 我的人生在我十四岁那年產生断层。 记不得的不是什么大事,那没有令我失去毕业证书,也没有让我失去任何挚友,就只是遗漏了些小事情。虽然那些小事情,成为长大后的我心里一点缺憾,并且在未来的十几年里不时浮现提醒我,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改变我,同时阻挠我。 我们终于进到了废弃的医院里,不管玩了多少次,我还是会对这场景感到恐惧。一片漆黑后,主角点亮打火机,没过多久持着铁撬的护士怪物就一个接一个,扭曲身子朝画面逼近。 「记得,听到门后面有声音不要开枪,否则护士会跑出来。」简智雨提醒我。 我还是开枪了。 两个女人光是接关就花光所有代币,结束以后,还被后面排队的国中生安慰说「姊姊这个真的很难」。我跟简智雨走出大楼,趁着夜色在大街上间晃,脑袋疲劳得过分,沿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看下手表,男人说过他的表演到八点半,还有半小时。我既然答应他,如果不出现的话好像也有愧于他。但说不定我只是想再看看他,确定一下他的眼睛并不是两面镜子。 「简智雨,要不要陪我去看街头表演,在附近而已。」 她瞇起眼看我,「什么表演?」 我朝她略微心虚的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男的,他邀请我去看他表演。」 简智雨撩起一边嘴角,「如果他是直销你说不定就买他帐了。走吧,带我去看看,我也好久没有认真看一场表演……」她安静了下,蹙眉思索,「从我高中以后,就没静下心来欣赏过了。」 我迈开步伐,淡淡回应,「那是因为你开始忙着赚钱了吧。」 简智雨耸肩跟在我身边,双手插在口袋,「比起心灵富裕,我想我比较吃物质富裕这一套。」 我侧目留意她的表情,略带烦闷,想起简智雨高中的时候遭遇变故,一夕之间失去笑容,而我束手无策。就算是现在的我思考过去的我能做什么,答案依旧是无解,因此笨拙的安慰以及陪在简智雨身侧,是我能做的最好决定。 而就在我们抵达时,那个男人的一句话却让简智雨决定开始讨厌他。 男人移着调音夹,面对寥寥无几的观眾朗声道,「物质贫穷虽然苦,但精神贫瘠更苦。我希望接下来唱的歌能够让你们有所啟发,但请不要只记得一天,剩馀的三百六十四天就忘得一乾二净。」 跟刚才见面的温敦截然不同,男人眉头微微蹙起,说实在的,他要是头发短一点而且没有鬍鬚,的确符合现下风靡的花美男长相。 简智雨双手交叉嘀咕,「嘖,以为长得像耶穌就可以大放厥词吗?」 「这跟耶穌又有什么关係了?」 「『圣哥传』里的耶穌要是少了棘冠,脸颊再丰腴一点,跟他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简智雨咬牙切齿,好像这个巧合令她难以接受。「说什么精神贫瘠更苦……说得好像自己是圣人一样。」 我想跟她一起过来是个错误。 男人报完和强硬宣言大相逕庭的歌名「快乐街猫」后,垂眸以指尖挑起琴弦,他的身子跟随轻快的曲调微微摇晃。歌词从他口中顺畅的流泻而出,他偶尔抬起眼睛看前面的人,我也趁这时候紧盯他眸子不放。大概是太露骨了,下次抬眸,他眼珠子溜到我身上,定了几秒,而后唱着歌一边对我微笑。 4 如果我是唐伯虎,应该已论定这三笑能定椿姻缘,否则一个人无缘无故对你笑这么多次干什么,难不成真只是嫌你可笑嘛。 我僵硬的勾起唇角回笑,心里头纳闷从没见过这么和蔼可亲的人,明明素未谋面,却还是打从心底笑得人一颗心都能温热,估计再久一点就能煎颗荷包蛋了。我看一眼简智雨,她听得很专注,完全不见先前横眉竖眼。 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和煦的嗓音和笑容轻易能够降低人的警戒,原本观眾离他还有段距离,不知不觉,随着歌曲间隙间不时插入的几句话,简短有力,不算单刀直入,语气偶而随性偶而正经,渐渐使得群眾越来越向他靠近,甚至以他为圆心将他包围。 男人唱了两首后,清清喉咙顺道喝口水,蹲下身抚摸窝在他脚边打盹的阿忠,站起身在麦克风旁。 「最后我要唱的是,加拿大女民谣歌手jonimitchell的《bothsides,now》。这首歌收录在她1969年的专辑《clouds》里,那时候她26岁,把对爱情以及现实的体悟唱进歌里。」他笑起来多了点羞涩的味道,眼尾柔和垂落,「我想这首歌点出的道理因为不管二十岁到八十岁都适用,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 我跟随旁边的人一起鼓掌,留意到阿忠翻了个身起来,猫步轻移,缓缓从人潮侧边切入,牠斜扬的绿眼看起来有些邪气,牠专注看着我,然后走到我身边,在男人唱出第一个字时,温柔朝我「喵」了一声。 这两个声音不约而同鑽进我的耳朵里,轻飘飘的,落进耳里却踏实。我静静凝视阿忠的绿眼睛,牠没移开绿宝石一样的大眼,接着我抬头望着男人,他果然向我望了一眼,目光仅交错不过一瞬。 简智雨这时候朝我嘀咕起来,「你不觉得他看这里的次数有点多吗?」 「我以为是我自我膨胀咧。你也知道,我空窗两年了……」我低下头,阿忠正以大叔模样斜靠在我脚边,「但说不定他是在注意阿忠。」 「有可能……不过本尊的坐姿真的非同凡响。」。 阿忠挨着的地方毛茸茸暖呼呼的,我满足的舒口气,「简智雨啊,下辈子我真想投胎当隻家猫,你养我吧,当人太累了。」 简智雨闻言,眼神扫来,「这种要求我这辈子还真没听过。」 我蹲下身轻轻搔着阿忠脑门,男人的歌声这时候也渐渐停歇。一些听眾上前投下钞票或是铜板后,逐渐散开,我看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手指却在阿忠柔软带点韧度的毛皮流连忘返。 正当我摸着摸着要移师到阿忠柔嫩的肚皮时,男人突然急忙开口。 「那里不行──」 我还来不及回神,伴随凄厉的猫叫声手上漫开一阵热辣辣的疼,我低头一看,手背一片皮开肉绽,鲜血自被划开的皮肤渗出,先是血珠,之后顺着皮肤纹路蔓延开。 简智雨惊叫一声,从包包掏出乾净的卫生纸紧摀住我的伤处,我哀怨看了眼已经跳到一旁帮自己理毛的阿忠,原先正要收拾器材的男人拋下手里的活,手扶微屈的膝盖担忧观看我的伤况。 他一出口就是道歉。「对不起,阿忠牠不喜欢人家摸牠肚子……伤口深不深?」 简智雨拿开卫生纸,「抓成这样,看起来有点严重,但应该回去口水舔个几天就自动会好了。」 「你以为我是蚯蚓吗。」我斜眼看不要脸的简智雨。 男人居然不留情面「噗」笑出声,撞见我凉凉的目光后,接着赶紧用手抵住嘴唇,三秒不敢开口。 我站起身来,自己捂住卫生纸,「……不过就跟她说的一样是小伤,没关係,更何况抓我的又不是你。」 男人听见我说的话后睁大双眼,露出点茫然的神色。他把下唇含进嘴里撕咬一会儿,再放开时已艷红一片。 「我们店里有急救箱,先进来擦点白药水吧。」他手指向身后一家灯光温暖的酒吧,「我平时没唱歌的时候就在里面工作,不用担心不好意思。」他看向简智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眉头微微蹙起,嘴巴张着。 「简智雨。」她说,脸朝向我,嘴角调皮扬起,「这个倒楣蛋是任培妍。」 我翻个白眼别过头去,正好对上男人的脸。不晓得是不是一天的疲惫使我產生错觉,当简智雨说出我的名字后,栖息在他脸庞并非客套的笑意,反倒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了然于心的笑法。 「果然,我没认错人。」他喃喃,随而盯住我的眼睛,语气略带退缩,「我是……孙絳文,和你同班。还记得我吗?」 没想到是国中同学,这也难怪他会一直看着我笑了。不过孙絳文这个名字……我还真没有印象,如果是同班的我多多少少会有点轮廓和讯息跑出来。我再度检视面前修长清秀的青年,除去鬍子和发型,我试图从五官瞧出点端倪。 最后未果。 我摇摇头,「我不太记得了……」 孙絳文不知所措,轻轻「啊」了一声。他看起来打击不小,又把下唇绞进嘴里狠狠咬着,看得我都替他担心等等他松口时嘴唇还在不在。 后来他总算再度开口,替我打圆场似的,「我还没有读国三就转学了,所以……不记得我也很正常。」他眼神转向简智雨,「总而言之你们先进来擦药吧,其他的慢点再说。」 我心里忐忑道谢,明明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也不记得关于孙絳文的事,我却有种就算不把他写进日记里,也能好好记住他的预感。 5 进了孙絳文工作的店,几个喝酒低声聊天的客人听见门铃声清脆晃荡,抬头看我们,没过多久復又继续未完的话题。店长是位个子小巧的女人,年纪大概三十上下,脸庞脂粉未施,看见孙絳文带我们进来时愣了一下。 「阿文,怎么了?」她看到我捂着卫生纸的手。 孙絳文自顾自走进吧台里,伸手拉开上头的柜子,「她被阿忠抓伤,我带她进来擦药。」 「喔。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下次要是阿忠爬到你身上,记得要直接把牠抓到兽医那里检查一下,看要不要顺便剪指甲。」店长扬起笑容,对我说,「那隻猫很兇,只有他制得住。我帮你们倒杯水,先坐一下啊。」 我和简智雨道过谢后坐上高脚椅,这家店外头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店里深色的木製桌椅充满欧风古朴味,墙壁黑板上以粉笔手写的菜单和掛饰也独具匠心,置身其中使人安心。我看了眼柜檯旁白色的架子摆满专辑,粗略估算至少也有上百张,下头音响上贴了张纸片写着「任君挑选本店背景音乐」。 就不知道当听见自己不喜欢的歌手时,会不会有人沉不住气,连一首歌都没听完就赶紧衝上前换掉专辑。 孙絳文把急救箱拿来的时候,正好有人打电话给简智雨。她出店接手机之际,孙絳文自然而然落座,打开急救箱盖子翻出棉花棒和白药水,作势要替我擦药。我当然是连忙抢过手来自己动手,但拿到手上又觉得亏欠他的好意,于是对他感激一笑。 店长把水放到我手边后就去和别桌客人聊天,我以为孙絳文也会加入,但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双手抵在椅子上凑近身看我蘸药水,彷彿一个好奇的孩子。 我被看得后脑杓都麻了,「你器材扔在外面不收,不怕有人偷吗?」 「也是。我出去收一下,马上回来。」孙絳文这才跨下椅子,急急忙忙出了店。 我一边小心翼翼拂过伤处,换棉花棒的时候顺道瞥向外头,孙絳文蹲着捲线,背影宽大却有丝弱不禁风,这个人如果用更精确的名词来形容,就是草食男吧。我把染血的棉花棒扔掉,准备要包扎时发现一隻手不方便,把透气胶布剪得歪七扭八正一肚子火时,孙絳文回来了。 我瞄了他一眼,他看起来热切想要帮忙。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他就说话了,「你这样子到时候会压到伤口,我洗个手再来帮你。」他有点喘,眼神仍停留在我的伤口。 我连回答都来不及给,孙絳文就去吧台后随意打湿双手,接着用毛巾擦乾,整个过程只花五秒鐘,速度快得令我扬起眉。孙絳文接过我手上的不銹钢小剪刀,剪好纱布和胶带,在箱子里掏出一条透明软膏抹在我伤口上,才缓缓覆上纱布。 「好了。」孙絳文满意的笑。 「谢谢。」 我盯着他眼角下垂的大眼睛以及弯起的唇,忽然觉得他友善的模样有点像史奴比,但不久之前他才无措得几乎要咬烂嘴唇。我不记得他这件事让他打击如此他吗?这令我感到好奇。 我喝口水润嗓,「那个,孙絳文,我想能问你一件事。」 他正把急救箱放回高处,「嗯,问吧。」手举高的关係,露出衬衫与牛仔裤之间一小节腰肢。 「能跟我说说我们国中的时候是怎样认识的吗?」 孙絳文一隻手搭在柜子,回过头,茫然注视着我。那不像是对于我的问题疑惑不解,反而近似于对于问题有多种解答,他因为不晓得该选择哪种而踟躕。他保持沉默,猫般的眼睛出现思索,随后他倾过脸,表情隐没于柜门之后。 「我和你因为布丁糖果的关係搭话。」孙絳文关上柜子,没有看我,声音轻轻的,「就这样。」 我绞尽脑汁想打捞出与孙絳文描述吻合的记忆,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因此丧失一些泰然自若,略生心慌。 无法搜寻到关于孙絳文的回忆这点戳中我的软肋。 ──「迟早会记起来的,不要担心」。事情发生后医生和我妈都这么安慰我,结果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只能在同一个记忆点游走。 为了掩饰我一次将水喝光,呛了一下,简智雨恰好接完电话走进来问,「伤口处理好了吗?」 我宛如看见救星,立即附和,「好、好了。」证明似的,我把手举给她看。 「嗯,那走吧。先生,谢谢你了,时间不早我们要先走,下次再见囉。」简智雨轻松将道别的话脱口而出,又跟店长报备,「老闆,走囉,谢谢招待!」她喝光水以后毫不犹豫朝门口走去。 我拿起包包,跟对我挥手说再见的店长点个头,再看向孙絳文时,他正显露出一副尝试挽留却束手无策的表情,双眸直勾勾盯着我……不知怎么的,我想起蓓琪,以及我还不敢打开的盒子。 我勉强拾起笑顏,「你的表演很棒,再见。」 孙絳文听见我这句话后,脸上的焦急逐渐消散,彷彿曇花一现。 他頜首,温文回应,「再见。」 应该是不会见了。我默默想着,转身要追上简智雨脚步的剎那间,孙絳文又喊住我。 「任培妍!」 我吓得缩起一边肩膀,回过头。 「如果你想找我叙旧,平日大部分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孙絳文笑得毫无芥蒂,「还有就是……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快乐!」 孙絳文发自肺腑的话在当下我并没有任何感受,只是和简智雨分开搭上捷运后,他的话却是愈嚼愈苦,让我难以下嚥。 6 早晨的电视播放过期的新闻,一大早就无法让人有任何期待。我安静坐在早餐店里吸着铁板麵,抬头看电视上关于中学生霸凌的报导从昨晚延伸到今早,主播和社会名嘴讲得煞有其事,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目睹事发经过。 抽张卫生纸擦擦嘴巴,我离开前往附近车站,挤进捷运,摇晃着与人挨紧手臂。车窗望出去的景象灰濛,天空被高楼剪裁得参差不齐。我将视线停留在没有随车行进消逝的天际,有点阳光,但仍惨白,一到晚上的话会被各式各样的灯光染成紫色。 就在这片天空之下,前天有个少年被同儕欺负塞到垃圾桶里,盖子让椅子和书压着出不来,结果就那样闷死在塑胶桶里。 据说男孩在班上沉默寡言,身材瘦小,被欺负是家常便饭。 报导上拍到哭得声嘶力竭的家属,两腿无力软倒在医院前,见到前来致歉的家属时歇斯底里喊着「还我儿子来」,从头到尾,肇事的少年们一个也没有出现。 记者依旧问得不知所云,「请问害死人以后他现在心情怎么样,后悔吗?是不是不敢去上学了?会害怕死掉的同学晚上来找他吗?」 他们急迫于将事情渲染得极有可看性,最好是让全世界都挞伐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越热烈越好,趁他们淡忘掉这件事之前。 不过,有些事情即使忘了,总有一天还是会记起。 一旦復甦,甚至难以消弭。 这是我妈在对我说完「你会记起来的」这句话后,脸色凝重的附註。她看起来不像真心安慰我,反而要我离那些被扔下的记忆越远越好。一定是发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了吧?不然她怎会希望我逃呢,明明教我要勇敢的人就是她。 勇敢面对一切,遇到困难也别退缩,只要敢于正视事情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但当我从一片浑沌中睁开眼后,她流着泪,推翻那些从小她替我建筑起的价值观,她不再要求我勇敢,她希望有时我能闭上眼,视若无睹。 直到现在,我想我的确遵照妈说的话躲避着,包括灾厄,包括真相。 我进到公司,杨振已经到了,治丞哥也是,惟独蓓琪的座位是空着的。不迟到的杨振没有星期一的疯癲,迅速就进入工作状态,他眼抬也没抬就追问我厂商的报价要到了没。 「李小姐说还在跟供应商讨论外销问题……蓓琪还没来吗?」我放下包包,拉开椅子看起行事历,把今天必须做的事确认一遍后,开始检查收件匣。 「蓓琪身体不舒服,请假。」 治丞哥的脸让萤幕染得偏白,我意识到那是因为办公室较暗的缘故,起身去开灯。 杨振抬头看了眼明亮的日光灯,「喔,原来是没开灯,还以为外头要下雨了呢。」 我懒得去吐槽他,转头问治丞哥,「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眼珠子从萤幕移开,定在我身上,「……天气变化大,感冒了吧。」 「有可能,而且这种要冷不冷的天肠胃型病毒最猖獗了。」杨振附和,后来瞥了眼隔壁座位的治丞哥,「但怎么她请假不是打给你,反而打给我?你才是老闆吧。」 「有什么关係。」 治丞哥垂眸起身前往茶水间,对杨振微微一笑,眼角的细纹令他显得疲惫。我从信件中转移点注意力,留意治丞哥侧身进入茶水间,门开的角度不大,乍看之下他像是被吸进去的一样。 「发呆啊。」杨振敲了个响指,「苍蝇都快飞进你嘴里了。」 「照理来说,它应该会比较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才对。」 「……你年终奖金还想要吧,啊?」杨振昂起下巴,一脸跋扈,「罚你今天请我吃午餐,不然奖金想都别想。」 我跟杨振关係这么好,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他就是那种看似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但一深入,立刻就会发现他除了工作以后,没有一刻是正经的。我刚报到的时候他正好跟客户在讲电话,态度不卑不亢,言谈之间尽显愜意,明明谈话内容尽是围绕在出了差错的一批货上。 掛上电话后,杨振舒了口气笑着和我问候,我怀着小菜鸟的青涩回应他的话,没想到下一秒他带着满意的笑,点个头,问我身上有没有吃的。 如果这是在路上,我会马上带他去警局。 不过相处这段时间后,我却慢慢庆幸起杨振是这样的个性。要是他也跟治丞哥一样正经八百,这个狭小的办公室会更狭小,而我也会忍不住去想打开被治丞哥关上的茶水间,问他那个我也许不该问的问题。 我想起妈坐在病床边眼眶湿润的模样,她紧握我的双手,掌心反而比我的冰凉。 你要视若无睹。她说。 我不禁想起那个被困在垃圾桶里的少年,其他人看见他了没?也许看见了,没放在心上,又或者没有人敢脱离旁观者的姿态替他把椅子拿下,因为他们害怕明天待在桶子里的人,说不定就变成自己。 这时候孙絳文说的话不经意掠过我脑海,他说见到我他很快乐。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躺在冰冷的磁砖地板,一如往常。那个少年用冰凉的目光低头看我,审视着。我对态度未明的他笑了,不过他明镜般的双眼里根本没有我的影子,黑漆漆的,最后他没有理会我,离开这个看似温暖却冰冷的房间。 7 我趁假日去找简智雨,她正好刚开店,拉起店门的剎那与我视线对上,笑了笑,招手示意要我进去帮忙。我推开门进去书店,只听除湿机嗡嗡作响,她家两隻猫训练得宜,听到有人进来立刻欢快的喵喵叫迎上。 「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妈今天不在,剩我一个人上架不知道要上到民国几年……唉呦,咪咪走开,你很碍事。」简智雨要把放满传单的推车推出去时,三花猫咪咪立刻在她迈开的腿间穿梭,仰头温驯叫着。 「牠是肚子饿了吧?」我蹲着抚摸奶油猫的下巴,牠被我摸得舒服到瞇起眼呼嚕作响。 「你见过牠这么多次,牠哪次饱过了?牠就只是爱撒娇,别理牠。」 「……嘴巴说是这样说,你干麻又拿饲料给咪咪啊。」 简智雨被我拆穿,朝我意思意思的齜牙咧嘴,从保鲜盒里掏出一小把猫饲料放进咪咪碗里,牠立刻埋头苦干,一口一口咬碎饲料,坑喫作响。我环顾这间小小的二手书店,触眼所及的空间都让书给堆满,一本又一本交叠彼此,晃眼一看,像座纯粹以书本堆砌而成的堡垒。 「别发呆,帮我把桌上那几叠书的资料登录进系统,登录好以后拿给我。」 「喔。那你要用什么犒赏我?」 把推荐书放上架子的简智雨回过头,「我家猫的身体肉偿,接不接受?」 我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翻肚的奶油猫,那脂肪四溢的肚腩。 「成交。」 我坐到柜檯电脑前,动动滑鼠,拿起一本书后就先扫描条码看系统里有没有重复的资料,没有的就登入进去。过了十几分鐘开始有客人上门,两隻猫耳朵灵得很,凑上前去欢快的迎接。结果我的差事很快就做完了,搬完最后一叠书,我跟简智雨一起穿梭在书柜之间。 「对了,景河说,你们国中同学会下星期就要开了,要我问你要不要去。」 国中同学会每半年开一次,我从上大学以后就没去过,原因是随着分开的时间越久,我对和国中旧识相聚的欲望也减少许多。这应当要归咎于我的彆扭,当他们有所共识的聊起过往,我总会下意识的停顿,并思考这件事我是否有参予,如果有参予,那我的感想又是什么? 诸如此类的停顿令我压力日以遽增,我开始和笑得无所觉察的同学產生点距离。并不是真心讨厌谁,或是怀疑当时他们对我的状况知情不答,在那样的氛围下的确是很难有人真正说出来龙去脉的。更何况那种事称不上愉悦,又有谁情愿牢牢惦记。 我身处其中,愈发感到自己迫切想要逃离他们。 总有某些事情是你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挽回丝毫,譬如说,失去记忆,而大脑明明是属于我的器官,主宰我的思考我的情感我的呼吸,却是比什么都还要难以预测。 见我沉默下来,简智雨瞄我一眼,顺道猜测我的答案是否千篇一律。「那我打电话跟景河说,你有事不去了。」 我摇摇头阻止,「不用,我自己跟他说。不然每次都麻烦你这个女朋友传话,说实在我也过意不去。」 「你知道就好。」简智雨踮起脚,把书硬是塞进狭小的缝隙里。 听见她明显欢快的语调我忍不住开口,「你这傢伙,这么心直口快,难怪高中的时候其他女生这么不喜欢你。」 简智雨哈哈大笑,「我又不是你,任大善人,我要受人欢迎做什么?不过我那时候口业造得比现在更多,真是善哉啊……」她合掌随意拜了几下。 「没想到大学时候因为你来找范景河,居然又这么遇上了,然后一搭话,就搭到现在。」我仰起头细想,「六年了,还真久,想想也真不容易。」 那时我下课要搭公车去打工,结果遇到从公车下来要找范景河过节的简智雨,见面的时候当下两个人都愣住了,毕竟高中时候我们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正当我想要怎么寒暄时,简智雨先回过神,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我几眼,微笑道:你一个人的时候,样子还挺不错的嘛,总算不用看你淹没在人群中。 我并没有因为她唐突的感想动怒,前所未有的释然反而随着她的话跃于嘴角。 人由于害怕接受真正的自己,才老是对不愿接受的真相耿耿于怀,甚至大动肝火。我不喜欢简智雨的原因是她总是说出真话,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而那年纪的女生又是敏感,自然而然想疏远这样的人。 我抿起嘴笑,见一个看到猫就吓得向后退贴在门上的女学生有难,起身一把捞起肥嘟嘟的奶油猫。 「你做那个梦,也做了六年了吧?」简智雨冷不防的扔来一句。 我搂着奶油猫,温柔抚弄牠的腹部,「……嗯。如果从我交第一个男朋友开始算,差不多。」 「还是老样子吗?」 我放开猫,让牠跑去和咪咪打闹,仔细回想受孙絳文影响后,内容与以往有丝细微差异的梦境。 「不太一样。看完老同学的表演以后,梦到我对那个男生笑了……简直就像是要讨好他似的。重点是,与他对我的态度相反,我完全不记得我认识孙絳文这个人。」 简智雨挑起眉,「凭你的记性这是正常的吧。」 我无法反驳。 「但要是你想知道他的话,我可以帮你问景河。」 我摆手,失笑出声,「别傻了,我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本人就好,还要麻烦范景河?本末倒置。」话说出口我立刻噎了下。 简智雨果然目光冷冷,「还不是因为你这缩头乌龟个性。我记得他跟我说过,国中时候全班男生最怕的就是你,恰北北一个……」说到这里她也没再说下去,皱了皱眉。 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了,令我脑际微微抽痛着,但我仍朝她故作欢快,「如果可以,我当然也希望能记得那个教训。」 简智雨眉毛扬了扬,沉默再三,最后轻声迅速说了句,「别太逼自己了,培妍。」 当她如此亲暱称呼我的名字时,我就明白那是她在示弱,于是我笑着揉乱她的短发。她从不说对不起,我也不介意,很多时候要是能够给人多一点的宽恕,对彼此未尝不是好事。 8 帮忙完简智雨以后,我打电话给范景河。电话被接起的时候响起明快低沉的一声「喂」,我直接了当说明来意,他一如既往,笑着跟我说「没问题」。 我原本是要直接掛上电话的,但先前和简智雨说的那些话在我耳边縈绕不去。儘管不知道这是不是徒劳无功,我一边朝公车站走去,一边询问那个连问起来都令我踌躇的名字。 「景河,你记不记得我们班上有个叫孙絳文的人?」 『孙絳文?』范景河沉吟,『……当然记得,他国二下就转学了。你问他做什么?』 听范景河的答案我松了口气,扶着额,脸因为兴奋的原因发烫,随后我为怀疑起孙絳文话里的真偽生出些许愧疚。 「我这几天遇见他了。奇怪的是,他明显的对我有好感……我不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是很友好的那种,但问题是,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话已说到这里,我对于下一秒即将问出口的话感到迟疑。 「我可以合理怀疑我住院的事,跟他有关吗?」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范景河勉为其难的道,『事情真的过得很久了,培妍。更何况事发当时是放学时刻,我们谁也没有目击到那一瞬间。是有人怀疑他没错,不过那也只是因为他正好转学而已,没什么意义的栽赃。』 他一席话浇熄我内心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 「但我不记得他这点……」 『别忘了你当初也把我们全班都忘光,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让你重新认识我们。』 「……你说得没错,是我操之过急。对不起。」 我鍥而不捨想说服范景河,但我要说服他什么?说服他认同我孙絳文的确和过去那件事有所关联吗?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我不甘心紧抿住嘴唇,吸了口气,藉此想驱散一些无力感。 范景河那端传来叹息,『你不用道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帮上你一些忙。但目前我能做的只是提供你关于孙絳文的讯息而已,其他我一概无能为力。』 「我明白,多谢你了景河。」我扶额,原地踱步,「对了,孙絳文会去参加同学会吗?」 范景河笑得有些力不从心,『我不认为他会参加,因为以前他被欺负得很惨……』 公车在我面前关上门,我目送它渐渐驶远。 孙絳文在班上的时候,向来少话,几乎不参与任何活动,也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每当下课,他就只是看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就算有人去搭话也只是徒劳而返。 在这样的情况下,特立独行的人总是会成为青少年的眼中钉,特别是一些喜爱以逞凶斗狠证明自己能耐的男生,孙絳文这样的不讨喜,成为他们能藉以使他屈服宣洩多馀精力的导火线。据说孙絳文整整被欺负了一年多,却没人阻止,因为那时他们都认为这只不过是玩笑而已。 直到我被发现倒卧在男厕,血流满地那天为止。 「然后呢?」 『后来……你住院那期间,孙絳文也转学了。』范景河静止不过几秒,吸口气,『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不清楚,我想你能当面问问他。』 我没有一口答应,只是想起孙絳文瞇起眼笑着说「很快乐」的模样。 然后是梦里那双镜子一样空洞的黑眼睛。 结果我又前往孙絳文工作的酒吧,但才看到外头悬着的招牌我立刻怯步了。几乎是凭恃一股亟欲得到真相的衝到来到这,但事实上是,能够说出这种话的男人,也许满足于现况,而我想知道的真相是他不愿碰触的过去。 「这该怎么办才好啊……」 我喃喃自语,馀光瞄见酒吧前的花台伏着什么,定睛一看,发现阿忠睁大一双荧绿的眸子盯着我看,吓得我心漏跳一拍。我还没忘记之前被牠抓伤,才这么想,我看了眼手背,伤口才结起新痂呢。 原本趴伏的阿忠站起身来与我对视,见到牠虎虎生风的眼神,我仅存无几的衝动逐渐散去。换作是我,也不希望才好的伤痂又被人揭起,最好那些过去能够完好如初的被压制在记忆深处,别让任何人挖出。 还是离开吧! 我挣扎再三,决定转身离去,但阿忠却像和我作对一样,突然叫得凄厉,我心惊胆跳回头想看牠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迎上拉开门一探究竟的孙絳文,我们因此四目相交,愣在当场措手不及。 阿忠则是若无其事跳下花台,大摇大摆走了。 孙絳文长发束在脑后,身穿简单好看的格子衬衫,也理过鬍子,一张狭长白净的脸更显清爽俊秀。他眉尾垂着,嘴角也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皮放松下来目光一时有些慵懒,他朝我微笑。 「好久不见,和朋友在附近逛街吗?」 我像被猫逮住的老鼠动弹不得,情急之下,顺着他的话回答,「对啊,但她现在还没有出现,大概是忘了吧。」 孙絳文喃喃说「是喔」,望着脚尖看了一会儿,抬眸看我,食指摩娑鼻下。 「那……要不要进来等?天气这么冷,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我放松因为惊吓而紧掐住皮包的手指,静静打量这个温和的男人,实在是太难想像他以前究竟是什么模样,才能令人產生想要欺负他的慾望。 我鬼使神差,点了头,孙絳文咧开嘴笑得更甚,他替我撑着门让我先进店里去,而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擅自描绘起孙絳文国中的形象,清秀而纤细,眼神的话……我留意起他的眼眸,温润如含光,当他背对外头绚烂的霓虹光,光芒歛去的时候,像两颗纯净的黑曜石。 店里的氛围和上次无异,里头播放着佐以清脆吉他拨弦的沧桑歌声,我随手拿起音响上的专辑,封面上有着长尾巴的月球、红茶杯和一些没有关联的物品,以橘色及黄色字写出专辑歌手和名称。 我聆听融入酒吧中低低笑语里略为苍白沙哑的男声,孙絳文向我说。 「nickdrake三张专辑里,我最喜欢这张。」孙絳文双手插在口袋里,眉开眼笑,「尤其是在不如意的时候听,就好像找到了一个知己一般,把你的不快活还有悲伤全都唱了出来。」 那一剎那,他笑得是如此与世无争,以致于让我失了言语。 9 孙絳文带我到上次吧台旁的位置坐下,这个时候店里并不多人,由于店的位置位在繁华的商圈,因此让我疑惑这家店是不是生意惨澹。不久外头出现动静,两个人,一男一女,蹲在店门口拉线摆麦克风架,因此聚集了些人驻足观看。 我听见后头坐在店里头的几个青年,讨论说那是最近在网路上刚崛起的团体。我回头看,他们恰好举起酒杯一边交谈,一边走向门口。 原来人之所以这么少,是都往外头去了。 「我们店前面的空地每个礼拜都会有表演。」孙絳文走进吧台,与我面对面,这时候我才发现店长坐在里头的小凳子在玩报纸副刊的数独,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只收器材费,其他表演得到的收入全归他们。」 「这对初出茅庐的表演者来说是很贴心的作法。」外面热闹,我乾脆把椅子转向外头,手撑在檯面上。 「没错。尤其一些创作者在初期其实没有多少经费找场地表演,门票收入有一部分要给主办单位,如果没名气的话,一场唱下来没赚多少,甚至有可能亏损。」 孙絳文和我分析,他嘴角边的笑意清清浅浅,在略暗的灯光下,意外夺目生辉。他是个爱笑的人,每一次笑都不像是为了别人,不过心中纯粹开心,这样子的他意外讨喜。 「虽然我们这里没什么名气,但位置好,人来人往,在进入那种有名的livehouse表演或是出片赚大钱之前,至少在这里表演能让他们累积人气,还可以贴近群眾。」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孙絳文也站在外头唱歌。「所以,你也是想当出片歌手吗?」 孙絳文茫然看向我,「什么?」 我盯着准备表演的两个人,男生拿起吉他、女生拿起铃鼓,嘴上回应,「你上次也在这里表演,接着我就被阿忠抓伤手。」 他听我提起糗事,下意识咧开嘴笑了笑,「没有啦,我没有那种野心,我只要唱唱歌给大家听就很开心了。对了,手好些了吗?」 我把手举给他看,「早结痂了。」 正要收回去之际,孙絳文却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他毫不犹豫握住我的指头瞇起眼看,掌央的热源顿时熨上肌肤,我为这陌生的接触吃惊得停摆脑袋,瞪直眼见孙絳文垂着眼睫端详褐色的疤痕。 被他这么专注盯着,我感到心跳加速。我很久没有碰触过另外一个人的身体,连对简智雨也从未衍生勾住她手臂的亲密想法,一方面她的个性不喜欢黏搭搭,另外一方面,我对于肢体接触的想法是非常谨慎的。 我总认为这种肌肤相抵的交流相当亲密,好像接收了对方的一部分,同时奉出一角的自己。就像两颗冰块紧密相连会融化彼此,成为最初始的状态,而我还缺少心理准备。 我试图强迫自己打消抽回手的念头,还好孙絳文也没看太久。「要不要涂些除疤的药?」他提议,嘴上说着脚却已经同时迈向柜子。 我连忙阻止,「不用了,小伤而已,久了它自己会恢復得完好如初。」 店长这时候也抬起头,啼笑皆非,「阿文你太小题大作,而且你朋友进来这么久都没问人要喝点什么吗?」她把报纸放在一边,站起身,朝我微笑,「他难得遇到朋友,开心过头了。」说完她朝孙絳文挤眉弄眼一番,就走到门边柜檯坐着,看起书来。 孙絳文脸颊出现羞赧的红色,他僵硬走回吧台,见到我忍笑的表情他眉尾垂得委屈。 「要……喝点什么?」 我瀏览上方的菜单,在非酒精饮料区逡巡一阵,「……给我一杯热奶茶。」 孙絳文指尖轻击木头檯面,「这次算我帐上,我请你。」 我心里本来就对他有亏欠,原本想要拒绝,但这不算是遇上久别重逢老友的恰当应对,于是我生硬的点个头接受,虽然不太情愿就是。 他彷彿看出我的迟疑,补上一句,「所以你下次来看我表演,就来捐个钱吧,正好最近有个音箱快坏了需要人补助一下。」他才说完,店外麦克风试音时音箱就出现了一团杂音。 这巧合让我和他沉默对看几秒,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孙絳文替我端上热腾腾的奶茶,还有放置茶包的小碟子后,就去整理桌子。我谢过他以后专心吹开笼罩茶面的烟雾,每吹一次,浅褐色的水面就会掠开一阵涟漪,但没过多久就会恢復平静。 我记起早些时候简智雨调侃我的畏缩,她说得没错,我常常就只是吹出我脑海表面的涟漪而已。 「孙──」 我看向他,男人正将抹布搁在桌上,接着整理头发。他咬住橡皮筋,双手拢住头发向后集中,轮流梳过发后一手紧捉不放。他略微倾首,好让扎发的动作能顺利一些。 他垂着眸,嘴唇微抿,侧面延伸至颈项的弧度优雅,这专心的姿态使他像隻栖息湖央的天鹅间静。 他迟了几秒才抬首应我,「你刚才有叫我吗?」 我发现我竟害怕起接下来要问的话,会使他失去这种间适。 挤在齿缝间的问题一个个滑回喉头,我舔舔嘴唇,「你……下次什么时候还会表演?」 孙絳文毫不掩饰他的兴奋,甚至不小心把抹布挥到地上,他赶紧蹲下身飞快捡起,「后天!晚上七点。你会来吗?」 既然都问出口了哪还有不来的道理。 「当然。」我点个头,把嘴唇凑在杯沿,缓缓将白烟从不间断的奶茶送到口里。烫是烫到了,但也没想像中那般难以忍受,我吸吮发肿的上唇,店门口的男女搭档已经开始唱歌了。 不光是店长听着,孙絳文也放下手中工作凝视,轻快的吉他混着明朗的铃鼓渗进店里,孙絳文随着节奏抬起脚尖,这稍微抚慰我忐忑的心情。 虽然白来这趟,我没有得到渴望的答案,但坐在这里的寥寥十数分鐘却比过去任何一刻还要自在,至少我曾不下一次感受到暖入心脾的喜悦。 不急。 总有一天我会问的……总有一天。 10 我刚上高中时,我妈有一段时间会在我出门之前,苦闷的坐在椅子里,缩着肩,像被困住一样。她总是会问我害不害怕,我只是回她「害怕什么」。 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空白,彷彿一张画布的顏色瞬间褪去。 她点点头,说,没什么,快去上学吧。 我心里奇怪,没问出口,但离开家门前看见爸抱住她。她好像哭了,肩膀缩得很小、很小,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身为女强人的老妈如此无助,原因是什么没有悬念,线索多半会导向我。 从医院回家以后,她将我呵护得无微不至,我不太习惯,只是安静看她替我张罗一切。从那天以后,我的放学时间甚至不再自由。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每天都在房间里重复这句话,像是咒语,让我和妈之间的距离紧得密不可分,最后难以喘息。在这些日子以前的母女关係,若我没记错,她至少愿意停下来听我说话,而现在她有口难言及气急败坏的时刻却多了很多。 就好像她试图阻止我去做某件事,但她不知道这正不正确,无论如何还是先确保我不会轻举妄动再说。 我的高中生活不算太糟,偶尔遇上同个国中的人,几个人一起聊起国中生活时,我会发现我根本笑得不真切,彷彿有谁替我在嘴角牵上了线。 顷刻间,我会以为自己是个万花筒,要说什么得先不停转着念头,思考她们想听什么,再把话说出来,儘管我不清楚是否经歷过话里那些事,回覆净随她们语意变幻。我才发现妈的担心其来有自,她没有错,我很害怕这样的事情会重复上演,和人聊着曖昧难辨的过去,只能不知所措。 我想我后来之所以成为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就是这个原因。 我闔上手里的记事本结束回想,将它重新塞回书柜,里头多半是这些年来累积的本子,即使大学毕业被老妹指使丢了一些,留下的还是能填满三分之二个三层柜。已经是晚上九点,我还不知道该不该睡觉,但看到一半的电影越看越嫌不知所云,乾脆关灯躺上床发呆静候睡意。 房间一下子掉入黑色里,灯刚暗时眼前只有一片杂讯,等适应黑暗后,慢慢看见外头城市灯火将窗影照在墙上,灯的来源繁杂,在上头多形成了些半影。灰濛濛的,就像雾一样,依附于浓黑的本影旁,偶尔让人好奇光源究竟是在何处,然而无从追溯起。 回忆也是。 我回想孙絳文,他像光,照在我身上不晓得能不能生成影子。那些影子是我奢望它们可以紧追不捨的过去,但他说不定和这事情一点关係也没有。 那天晚上的少年依旧不屈不挠的出现在我梦里,这次我尝试握住他的脚踝,几乎是念头一到手就伸出去。握是握住了,却感觉少年的足踝骨瘦如柴,不堪盈握,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泛起点酸涩,慢慢放开手。 他当然离开了。 醒来后我仍意识朦胧,还没能从睡眠中抽离。我半坐起身,思绪昏昏沉沉,晕船似的还无法分辨东西南北,过了好半晌总算清醒一些,才发现手里牢牢握着手机,用力到虎口隐隐作痛。 也难怪会觉得他的脚踝怎么细成这样。 我鼻子里喷出一声笑,就起床洗漱出门上班。上捷运的时候我难得抢到一个座位,但车厢里依旧拥挤,人们像铜墙铁壁挡在我面前,我只能盯着一个西装男的裤襠发愣。 最后我乾脆闭上眼,不自觉在心里哼起一首歌,但我实在是忘记歌名是什么了,只记得孙絳文介绍这首歌时,眼底有星光。 「奇蹟,任培妍你居然比我还晚到。」 一进公司,我就被站在事务机旁收传真的杨振调侃。我忍住想赏他白眼的衝动,放好包包,「对不起,我今天比较晚起床。下次不会这样了。」 「没关係,就算有下次你的纪录也不会赢过我,放心吧。」杨振一边看传真,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 「杨大爷你的纪录辉煌,我怎么跟你比。」 我看了旁边位置一眼,发现蓓琪和治丞哥都不在座位上,顿时萌生一点诡异的感觉,但很快又按捺下去。我始终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点匪夷所思,要不然就是我意识过剩,误解了蓓琪眼神的涵义。 但接二连三的误解,可能吗? 「治丞哥他们呢?」 杨振坐回位子,眼睛没离开纸张,「蓓琪打的订单单价又打错,被治丞哥叫进去训话了。」 我喉头一紧,但仍没什么表情。「她总是对数字不敏感……」 说这话时,其实我好想好想拉开门一探究竟,看看里头是不是跟我想像的一样。 ──你要视若无睹。 我木然盯着电脑萤幕良久,那股渴望渐渐在我体内沉淀,却未曾溶解。杨振语带担忧跟我说,照这样下去蓓琪迟早会被开除,毕竟这份工作最忌讳的就是迷糊这件事。 不久后两个人走出来,同时垂着眼坐下。治丞哥后来和杨振讨论起订单,蓓琪则是看起来有些恍惚,搁置在键盘上的手指停顿几秒后才开始动作,我循着她的袖子向上望,发现她胸前衣服起皱了,她粉色的内衣因此若隐若现。 我下意识瞥了眼茶水间。 沉默几秒,我轻声喊,「蓓琪……」 「嗯?」她看向我时,儘管是笑,眼里仍藏着迷茫。 我目光锁着她的仓皇不放,想起了森林里试图寻找藏身之处躲避危险的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别太在意。」 蓓琪愣了愣,和我点个头,囁嚅声一句「谢谢」后就转回去做事,我却是想下班得去好好打一场沉默之丘发洩一下。 11 有本书说一个人从过去遭到的苦难或伤害中释怀,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他不再害怕将它说出口。也有人说最佳的治癒方式便是和人聊起它,聊得多了,渐渐也能拢出条理,进一步客观看待自己内心的遗憾。 问题来了。 「我发生了什么事」,这问题对我来说是罗生门。 不只我不知道,连我週遭的人都不知道,甭提释怀或正视遗憾。 要是知道我在鑽牛角尖简智雨肯定会投来冷漠的眼神,劝我如果找不到出口的话,就先在原地待着,总比走错路还要强上得多。有时她的理智和客观会伤害到我,可是情绪一过,静静想,就会觉得她说得没错。 我开始想念简智雨了,我需要她把我从一团记忆的泥泞中拉出来。 『今天要打沉默之丘?我是很想啦,但刚刚有突发状况,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廝杀。抱歉耶。』 「发生什么事?」我听见话筒那头不断响起凄厉的猫叫声,「别跟我说你今天要料理咪咪……我指的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简智雨气到笑了,『干,我平常虽然会嘴砲这两隻猫,但也没有走投无路要把牠们当应急粮食。是奶油啦,贪吃到客人掉地上的蕾丝手巾也要吃,我现在正在餵牠吃泻药看能不能把小不拉机但贵松松的手巾拉出来。不便宜啊,一条就要上千块……』 我听了咋舌,「用那么贵的布擤鼻涕她捨得吗?」 『正常人其实会用卫生纸,任培妍。』 我想到那隻胖猫死活挣扎不肯吃药的样子,两隻猫都贪嘴,但外观上奶油硬是比咪咪还要宽广上许多。 『总之,要是牠再不拉出来,晚一点我就要带牠去看兽医。所以你今天就孤军奋战吧,培妍大大……啊!臭小子喷屎了……』 听到这里我识趣的结束通话,站在人来人往的出口,我一下子犹豫该不该掉头直接搭上回程的捷运。想想一个人也是可以去打沉默之丘,但自己一个人拿着光线枪说什么都有点寂寞,「我是传奇」里威尔史密斯至少还有隻狗陪着呢。 现在我需要找个地方好好的沉静一下,不管做什么都好,哪里都行,到了明天我就不会再对今天的误会耿耿于怀。我吸口气,为了不挡到别人我只好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瞥见熟悉的路口我很自然转了个弯,这次少了回避看似要斗殴的高中生当理由,我来到孙絳文工作的酒吧。 结果还是来了。 我摸摸颈后,不远处就能看见孙絳文坐在花台和人聊天,抓着阿忠两隻前脚将牠摊平在大腿上露出腹部。阿忠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尾巴剧烈的晃了下,眸色冷冷的,望向我时总有股不怀好意,但这大概只是牠的长相问题。 孙絳文聊得投入,身边是个穿着深色polo衫的男人,发型俐落,虎背熊腰,戴上眼镜奇蹟似的一点斯文味也没有,反而会让人猜疑起他的身分。我看他们这般热络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想想还是先进店里坐着好了,等表演开始再找孙絳文。 就在此时孙絳文彷彿与我有心电感应,忽然转过头来看我,几乎是一瞬之间,笑容又点亮他的脸庞。 「培妍!」他喊,放开阿忠起身,牠灵敏的一跃而下,又张成v字腿开始清理。「好久不见。」 孙絳文声音轻快,我被他感染,嘴边忍不住跟着扬起,回神一想不是上礼拜才见过嘛,哪里好久不见。 模样像黑道的男人好奇看向我,「阿文,你女朋友?」 「不是。」 「我们──」 我和孙絳文同时否认出口,顿时尷尬互望一眼,我想他和男人比较有交情乾脆由他解释,但孙絳文这时候又不知哪来的心有灵犀,居然也这么注视着我就沉默,两个人谁也没接下去,反倒有种欲盖弥彰感。 我清了清喉咙,「我是任培妍,和他最近才相认的国中同学。」 他瞄了点头应和的孙絳文一眼,笑了笑,脸上的冷酷没让笑意冲淡,跟阿忠有点相像。「曹寓深,寓言的寓,深沉的深,跟阿文大学组团认识的,你叫我小深就好……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国中同学耶,阿文。」 孙絳文笑得困窘,「少装得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一样。」 「反正表演也快开始,你就去跟你同学叙旧好了。」小深朝孙絳文肩膀拍了记,「记得啊,下星期六晚上七点,高架桥下见。」 孙絳文回捶他厚实的肩膀,「囉唆。快把鼓棒用胶带绑好,不要打到一半又飞出去。」 小深坐在鼓前,肩宽几乎要超过大鼓直径,他朝我和孙絳文微笑。 「祝你们叙旧愉快。」 对一个青少年时期被欺负、另一个将过去忘东忘西的人说这话,老实说还挺讽刺。我对用绝缘胶带缠鼓棒的小深轻飘飘说句「祝你们表演顺利」,就随孙絳文走进店里。今天人比我上次来还要多,全都聚在同一桌喝酒聊天,不时爆出大笑声。 气氛正热烈,店里的背景音乐也是,鼓声扎实,流畅的贝斯声让人想跟着跳舞,声音带点鼻音的主唱唱歌时有独特韵律,唸白似的唱法让摇滚变得像嘻哈,揉合此起彼落的笑声意外契合。 「那些都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来看小深他们乐团的。」孙絳文见位子都被他们佔满了,苦恼的搔了下头,无奈对我说,「看样子只好委屈你再坐吧台了。」 「坐吧台哪里委屈?」我忍俊不住,坐到离门口较近的位子,同时看见柜檯音响前立着的专辑封面。 穿着比基尼搭配马靴的女人慵懒伏在马身上,脸庞被一半的马身掩住直视镜头,背景是紫金色的天空与棕欖树逆影。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坐可以看见别人的位置,因为你讨厌背对人的感觉。」 我的视线从专辑收回,缓慢咀嚼孙絳文的话,之后又盯着那个女人,后来觉得她的另外一隻眼其实是跟马脸连在一起,一人一马皆面无表情。 我轻喃出声,「原来我这样说过啊……」 孙絳文好半晌没回应,正当觉得奇怪之际回头探查个究竟,转眼撞见他审视的目光,虽然很快就恢復平时的亲切,笑意盈盈,但孙絳文须臾间平静无波的眼神怎么也无法让我忘怀。 冷淡而平板,像镜子。 12 梦不是虚假的,那全是一个人的潜意识,多多少少反应一个人的现状。例如说你的不安,你的负罪感,还有那些清醒时受到压抑,不得不安置于脑海一角的欲望。那是现实里无法被满足的自己,睡眠时復活作祟,不停穿梭在人的梦里提醒你一些事实。 因此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那个离开我的少年真有其人。 方才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我找到他了。 我和孙絳文并肩站着看小深他们乐团表演,酒吧里的人都出来了,几个还故意和乐团成员挤眉弄眼逗弄他们。只见小深勾了一下嘴角,面无表情进入准备状态,接着交叉他斑驳的鼓棒敲击几下做预备拍,轰隆的吉他音效从音箱炸开,宣示演出开始。 我对摇滚乐没有特别喜好,主唱的咬字我也听不太懂,只好愣愣盯着吉他手激烈拨弦的手指,还有在琴颈上变换的手势。 孙絳文在我身边很安静,和他站在一块儿,我发现他真如我想像般的高。不过之前远远看去他看似瘦长而无力,距离近了,能够看见他摺起的袖子裹住手臂肌肉,握住啤酒瓶的手指修长但不算纤细,手掌也堪称宽大,当他举起瓶子灌了几口酒时,布料下甚至能窥见二头肌的轮廓。 孙絳文抿起嘴吞下酒,我发觉他的下巴略方,耳下延伸出的轮廓也清晰,削弱了白皙肤色带来的文弱气息。 「小深他们乐团玩的音乐比较重,听得习惯吗?」 听见他温温的询问声我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我已经被包裹在厚重的音墙里,他就在身边的缘故,恍惚了下就像是我和他一起被困住了一样。一时之间我只能支吾说「还可以」,狼狈瞪着吉他手在琴格间跳跃的手指。 我没胆看孙絳文。 他不是他,我不该心急于是指鹿为马,这种没有根据的指认太仓促了,不能採信。 孙絳文没有察觉我的异样,把注意力集中在表演上。他稍微蹲下身,凑过头来,「主唱也很厉害啊,身兼贝斯手,而且击弦的力道一点也不马虎……」接下来说什么我都没什么注意,只顾着闻他唇齿之间捎来的啤酒香。 我迟疑了下,侧过脸,然后看向他,因为我觉得如果再不看见他的表情会有些不妙,有些事要是不当下眼见为凭,时间久了被想像力渲染,就会愈发难以收拾。 孙絳文这时候突然止住话势,向后退了点,圆滚滚的眼睛眨也不眨盯了我几秒,才拂出点气息说。 「……你转过来害我吓了一跳。」他的语气不像怪罪,微弱的像感叹,因此浮在空气里没过多久就被汹涌的音乐吞没。 他无措的模样平衡我的心情,我朝他坏心眼的笑,「你该不会期待我们两个这么近,结果就上演转头摩擦嘴唇的罗曼史戏码吧?」话说出口留意到孙絳文茫然的神情我后悔莫及,这是不折不扣的调戏,而我和孙絳文只见了几次面。 结果他鼻子喷出一些笑声,丰润的嘴角扬得很高,没有回覆我,只是看向表演哼起歌来,又抿了口酒。 见他态度曖昧不明,我更沮丧了。 随着表演接近尾声,这些兴致高昂的人们开始起鬨。主唱懒洋洋问说有没有人要点歌,我没听过的歌名此起彼落。孙絳文也喊了一首歌,他提起气来的吶喊相当清亮,我看见小深朝他比了个拇指,有个人重复起他说过的歌名,接着是两个、三个、四个…… 主唱点了个头,撩起衣服擦汗,接着嘴唇抵在麦克风:「地下丝绒的,venusinfurs。」 而我发誓,这是我听过最性感的一首歌。 起初吉他手只是拨着单弦,作为开场,慢慢小深的鼓声加进来以后,一切就开始就疾驰的马车一样,越来越激烈,但不至于失序。吉他手甚至玩笑似的将琴抵在肩窝当作小提琴,但后来我才发现有个女生不知何时加入其中,从琴盒举起小提琴,与他合奏,小提琴弔诡而且充满诱惑力,有人甚至跟着鼓声节奏晃起脑袋。 主唱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有股不羈,有几段音乐只有小深的大鼓和他做搭配,咚搭咚搭,令他像是不停迈步向前的旅人。小提琴声和鼓声交织成试探的舞步,像各据一方,接着我听主唱懒懒唱出「我是如此疲倦,足以沉睡千年」,而后激昂像是哀求一般「能唤醒我的梦成千上万……低头亲吻我发亮的皮靴吧」。 我几乎是摒息听完整首歌,渐歇的小提琴如同未曾闔眼的兽逐渐沉眠。我下意识举起手掌,疯狂想将自己融入一团炸裂的掌声中。我兴奋到双颊发烫,咧开嘴看向孙絳文,他吮紧下唇,眼神发亮的凝视他们,彷彿不愿入眠似的精神奕奕。 我看见他眼里烧灼的激情,心跳莫名加快速度,直到掌声渐息后他向我绽露出欣喜的笑容后,我才回过神来,咬住嘴唇将注意力返回鞠躬谢幕的主唱身上。 13 最后我问了他的电话号码,我想以后应该还有机会聊得更多。孙絳文没等乐团表演完就走回店里,伏在柜檯上把号码写在纸条上。 过没多久我看他搁下笔,含笑跑过来。 「给你。」孙絳文把纸条递给我,随意系于脑后的发因为奔跑有点散乱。 我道谢后接过手,盯着号码看一会儿,基于礼尚往来的理由我拿出手机,发了封有电话号码的讯息给他。孙絳文被简讯铃声惊动的模样很可爱,眼睛睁得大大的,迅速掏出手机收信。 他笑了笑,看着萤幕的表情变得很柔和,「太好了……我以为这些年过去,你不会想再和我有瓜葛。」 我苦笑出声,「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孙絳文眼神茫然了几秒鐘,没有立即回答。这我不晓得该把视线放到哪里,只好瞪着主唱因投入而迷离的汗湿脸庞。 联系我俩的是一段仅有两年的国中岁月,在那段时间里,他不快乐,而我难释怀。 我清了清喉咙,想和他开点玩笑化解尷尬,但我对自己当时是否参与其中感到疑惑,最终只能沉默。我没有忘记霸凌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而且很容易成为一种连锁反应,因此我无法断定自己当时的角色定位,到底是受集体催眠的帮兇,还是沉默看待一切发生的旁观者。 孙絳文见我默默不语,吸了口气,随我一同将注意力移回乐团上。我的馀光瞥见他隐去笑容,双手插在牛仔裤后臀口袋中,我只是暗自揉紧手里的纸条。表演结束以后一些人留下收拾器材,我想起孙絳文说过他自己有表演,但不确定是什么时候。 孙絳文他人被小深拦下攀谈,我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到店里,坐在来时落座的位子,听着旁人热烈讨论刚才的表演,那些融洽的声音化成一股孤独感,试图将我驱离。 我到底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并不想和孙絳文有更深入的交谈,也不想当他的好朋友,我只想要一个足够我釐清过去的答案,可是为什么我不能直接了当的问呢?反正没有事实是不伤人的。我感到烦闷,后来跟靠在吧台边看杂志的店长轻声要了杯啤酒,我需要一点酒精作缓和。 我要它来杀死我一点脑细胞,好让我不再失控围绕一个没答案的问题空转。 我喝完一杯觉得不够,杯子已见底而我的味蕾仍贪恋那点苦,于是意犹未尽又要一杯。不知道谁把店里的背景音乐换成矇矓縹緲的乐团,每一寸乐曲都隔层纱,什么都听不清楚,让我怀疑起自己究竟是清醒还是醉的。 孙絳文回店里我对他毫无理由的笑,见他皱眉问我「你醉了吗」我也笑,他说要送我回去我还是笑。我发现我的腿无法支撑住自己,得要靠孙絳文搀扶才能走出店里。 我听到他说「我先送培妍回去,晚点过来」,他扶在我手臂上的手很烫,我向他靠近一些,因为我知道外面会很冷很冷。 听说好人和心胸宽大的人,手心是火热的。 「你是好人。」我低低的说。 孙絳文疑惑的「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平静近似宽慰,我有点想哭,「你太好了。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平心静气?」 孙絳文叹口气,气息暖呼呼擦过我耳旁,他反问:「什么平心静气?」 我没有回答,又扔了个问题回去,「你难道不会困惑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不会啊。」孙絳文坚定的说。 我勉强自己站直,狠狠瞪视逆着街灯灯光的他,一种无来由的怒气,不晓得发作的对象到底该是谁:糊涂的自己亦或是若无其事的孙絳文。 「我会。我明明想问你国中发生的事,但是我问不出口,因为我……呕。」 我的胃部突然掀起一阵汹涌,连忙推开孙絳文蹲到灯柱下大吐特吐。我吐得辛苦,眼眶泛泪,喉头及胃不受控制的痉挛,我想忍耐但胃里的东西完全不听我使唤,不断倾巢而出,我的身体瞬间变成一台失控的机械。 这期间我感到背上有阵拍抚,从头到尾都没停止过。吐得累了我只剩满口胃酸带来的呛意,这时一张纸巾递到我面前,我虚弱看了它一眼,沙哑道谢一把抓过手,紧紧抵住唇。 孙絳文的声音淡淡传来,「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我吐完以后脑袋跟着清醒,顿时拾回所有的羞耻感。我紧张的用卫生纸来回摩娑嘴唇,盯着孙絳文投射在柏油路上的影子,看它吞没我的一部分。 我迟疑很久,才决定小心翼翼的自白。「我说的忘记,不是字面上的那种。」我把手撑在腿上抵住额头思考如何啟齿,我发现它开始隐隐作痛,齿轮动得艰涩。「我……失去了一年多的记忆,有些在日后慢慢恢復,儘管非常模糊,只依稀记得个轮廓。但是关于你的一切,却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听见身后的孙絳文站起身,他的影子一下子把我的全吞光了。 我手指因此神经质的抽动了下。 我接着道,语速仓促了些,「这是因为外力衝击造成的逆行性失忆,医生说有可能会恢復,也有可能不会。」 「原来如此……」孙絳文轻声喃喃,「是我误会。我还以为你不计较了呢。」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像是从外太空飘来的一样。 我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愧疚攫住喉头。 「但我说过欢迎你来和我叙旧,对吧?」 他的一句话压缩出我的肺部的空气,我一时衝动,倏地站直身体,结果眼冒金星差点就要向后倒进那滩呕吐物,还好孙絳文牢牢捉住我的肩膀。 待眼前斑驳的杂点散去,我总算能够观察他的表情。他还是在笑,可是他的笑容不再是辽阔的星空,而是由朝生暮死的萤火虫点亮的草原,随时都有可能变暗。 为此我感到说不出的失落。 他垂下眼睫,放开手,又说:「我什么都知情。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你愿意等我吗?」 我情绪激动到指尖发麻,「我可以等。」我停顿了下,弥补似的:「顺便,告诉我你下次的表演是什么时候吧。」 14 孙絳文说出了时间和地点,得知他拥有将我自过去解救的钥匙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饱含另外一种意义。这是种很一厢情愿的心态,譬如说一个人救了你,你心里下意识便把他当成救世主了,盲目膜拜。 我被兴奋冲昏头,相较于孙絳文的冷静,和他道别时我的脚步简直轻快得可以跳起爱尔兰踢踏舞。 「再见!」临去前,我衝着他大喊。 孙絳文转身离去之际被我喊得迟疑,他回过头侧着张脸,颊缘衬点城市苍白的灯光浅浅笑了。我没想到哪里不对劲,因为他总是那样子,捂在厚重灯笼纸里摇曳的微弱火光一样柔和。 我那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了,梦的却是孙絳文托腮看我的模样,嘴角挑得很高,眼睛又黑又冷。 眼见不一定为凭。我说服自己。 我跟简智雨说我好像正往无法预知的方向前进。她很冷静,不随我起舞,她只是跟我说「恭喜,你离真相更进一步」。 「我大概可以向前走了,简智雨。」 我搂住奶油,抚摸牠的毛皮,接着用指尖来回描绘牠细緻的骨骼,一条条绕成弧形排列包裹住牠的胸腔,我试图想像里头小巧的脏器,但我所能看见的只有牠浓密皮毛下的手指。 她看我一眼,站在柜檯前整理二手书,「你不是已经往前进了吗?」 「还不算是。」我把脸凑近柔软的猫身磨蹭,牠呼嚕了声,「我一直被困在十几年前的梦里,现在才是真正要往前走。」 简智雨从书页中抬起头,接着又埋首于书中,一边道,「我虽然不明白人生被过去搞得乱七八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替你开心。」她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回首过去的人,对简智雨来说,永远只有活在当下这回事。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怡然自得。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在应付我?」 简智雨看了我一眼,「那我祝你前程似锦,前途无量。」没心肝的傢伙。 我硬是在书店赖到打烊才慢吞吞离开,拉下铁门前,简智雨拦住我,淡淡对我说:「不管怎么样,要是你被真相打击得不想看到明天太阳,欢迎你来找我,我家的猫孩子可以借你疗伤几天。」 我顿感窝心,含泪正要伸手抱住她时,简智雨毫不留情拉下铁门,我甚至还能听见不到几秒后响起的关锁声。 回家后我掏出记事本在上头纪录,咬着笔桿,发现这个月我记下的事情多半与孙絳文有关,有几格甚至还顺道把从他那里听来的歌手一併写进了。我盯着那些仅以几个字记述的日子,简短,得要花上好些时候才能唤起些印象。 时光易逝,不过有些人将虚无的记忆和情感化作实体保留至今,例如说画,例如说书,例如说,专辑。 我躺在床上翘着腿,凝视潦草的nickdrake两字,我闭上眼断断续续哼着孙絳文带我进酒吧时的那首歌,纵使零碎不堪,却奇蹟似剪接出那天的景象,略为昏暗的小酒馆,以及孙絳文端详我伤痕的视线。 我想了想,拿起手机对着孙絳文的名字踌躇,最后发简讯问他:上次我去店里,你介绍的是nickdrake哪张专辑? 按下送出后,我竟紧张得心跳加速。因为我不确定当我坦承失去记忆,并且看见他笑得勉强后,我是否还能若无其事要求他毫无芥蒂与我谈话。狂喜过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碰触到先前顾忌的那条界线,只要我再前进一点点,孙絳文就会退回他亟欲遗失的过去。 对他来说,那段时间或许已瀰漫一片荒烟。 几分鐘后我收到他的回信:「pinkmoon」。那几个字母排列在手机萤幕上显得没什么感情,不过以文字交流容易落得如此田地,以二进位构成的字符去揣测另外一端的想法,往往会忽略一个人真心想说的话经过媒介转换后,语意已曲折。 我盯着那几个字,原本还想再多问一些什么,譬如说他的近况,但我最后只能还给他「谢谢」二字。 孙絳文在这礼拜六有一场和其他歌手的联合演出,儘管那天他说得模糊,急着想走──我真心觉得他那时候不想面对我──所以我只得知他会出现,表演时间仍待确认。 上班时我趁午餐时间上网找和nickdrake风格相近的歌手,我想说和孙絳文聊这些当开头,也许还能让话题顺利延伸下去……惦记与孙絳文的会面,令我对茶水间的在意下降许多。 「喔,你居然会听elliottsmith啊。」杨振站在我身后出声让我吓了一大跳,一转过头去,他手上拿着一杯泡好的麦片,笑瞇瞇的。 我按捺下因受惊而失控的心跳,「有什么好惊讶的。」 「因为我以为你会爱听蔡依林或黄乙玲。」 我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啊。 办公室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们,我才想到蓓琪要出门吃午餐时,治丞哥因为要去银行顺路,提议说要载她过去那家店。她看起来不太情愿,沉默一下子后,还是答应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想像,他们单独在车上会发生些什么事,但也许我该说服自己的直觉其实是我长久以来累积的谬误。 「missmisery耶,放来听听吧。」杨振充满怀念的感叹唤回我的神智。 我按下播放,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压抑而且苍白的男声轻轻唱着,儘管他的声音里不存在明朗,却隐约透着一丝希望。男人长得像个拳击手,油腻的黑发披覆在他额前,他戴墨镜身着白西装,胸前有朵粉色的花,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 他站在路口,车子穿梭而过,男人已摘下墨镜,因抵抗强光而皱起的脸充满苦闷。 「你知道吗,心灵捕手里威尔写了封信给教授,告诉他他要去找他未来的妻子。你就看着他的车子驶向好像没有尽头的公路,接着就听到……『doyoumissme,missmisery?likeyousayyoudo.』」杨振甚至哼起歌来,而后看似感叹,「要是我能像他一样勇敢,估计已经和前女友结婚了吧。」 我从不知道杨振曾论及婚嫁过,「你们分开的原因是什么?」 杨振喝了口麦片,看向窗外思索,「我不太清楚。我们总觉得看彼此越看越生厌,后来分手了。过几个月,她打电话给我,哭着说她很想我,我回答我也是。但掛上电话后,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便静静等待最后一个字结束,杨振也喝完他的麦片了。他进去茶水间洗杯子前,又说了句「要勇敢」,而我只是在门关上后,又听了一次。 15 我第一个男朋友出现在我高中时期,确切的时间我记不太清楚,对于那个男孩的外貌我能大略描绘:纤瘦,白皙,有双深邃的眸子。在一起的原因也是斑驳得难以辨认,学生时代,常常不需要太多理由就能顺理成章相爱。 而关于金黄色的房间的梦还有那个少年,也是在这期间出现。 我献出初吻后,五官近乎模糊而只有眼神沉静无波的那傢伙,头一次降临在我梦境里,我起先以为只是巧合,待我睁开眼他也会消失无踪,不过随着交往深入,他出现的频率也多了起来。 次数多到我十隻手指头都数不完后,于是我想这个梦,是诅咒。 我从旁人的叙述中得知,那天我倒在教学大楼顶楼的男厕所地板,昏迷不醒。我被发现时已临近深夜,我妈和警卫搜遍整个校园,好不容易看见我时,她整个人近乎崩溃。 我的体温被冰凉的地板夺走,变得冰冷,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头顶周围的血跡又已乾涸发黑,伤势不重但怵目惊心──她以为我走了。 虽然我们平时玩笑似的斗嘴希望彼此早早离开,但她从未那么想过,事实上世上的母亲鲜少希望不听话的孩子儘早离去,他们最好是待在她们身边,永永远远,安然无恙。 妈把我送去医院,发觉外伤只是小事,真正棘手的是因为外力引起的失忆。我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妈我为什么在这里」,接着问「你餵飞飞了吗」。 飞飞,陪伴我长大的柯基犬,早在我小六暑假那年入土为安。 后来即使我陆陆续续找回记忆,对事故发生的缘由总不清不楚。回到学校我接受同学的问候,老师的关切,儘管我的记忆像久未换水的鱼缸一般混浊,我还是尽力回应他们,同时渴望有谁能够告诉我真相。 有人告诉我,那段期间还发生另外一件事情,有个男孩因为试图用美工刀刺伤学长被退学,不过那个人是谁,没人想说他的名字。几乎是在一瞬间原本还嬉笑玩闹的人,都把笑容收回。 然后我平安无事,并且顺利度过我的学生时代。该体会的都体会过了,生活也尽我所能过得丰富多彩,但我总感觉心里缺了一块地方等待补足。 我的前男友试图以他的爱来补足我,但他很快便意识到那道缺口无法轻易填平,他开始发现我对他的漫不经心,他开始发现我的心思停留在过去。起先他拒绝承认,后来他心灰意冷,他把什么不满都投入他原本以爱灌溉的缺口里。 儘管如此,那里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关于他的点滴只剩清秀的外貌与合宜谈吐,以及他总是撑开如同保鲜膜般,令人窒息的包容。 这道缺口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少年。我几乎是偏执的想将身边伴侣塑造得与他如出一辙,我在意的男孩或男人,全都有纤细的外表,或是气质乾净,这些都与少年的特徵不谋而合。 简智雨不理解我的执着自然是有原因,她几乎不回首过去,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二十五岁的简智雨,至于十五岁的和五岁的,就该好好妥善保存,不该时时拿来回味。 也该是时候要离开那个房间了,而且现在我有一线曙光。 星期五晚上我通常会佐以酒与电影度过,不过我心里深受那处酒吧的气息吸引,看表演或是笼罩在旁人的交谈声中,会削弱一点孤独感。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孤独的,但我渴望置身孙絳文身边的寧静感很久很久,从我高中开始就是。 我在去之前打了通电话给孙絳文,出乎预料的是,他接起的速度极快。 『喂?』他的声音有浓浓鼻音。 我愣了一下,脑袋整理过要说的话一下子全给打乱,「你感冒了?」 『嗯……很明显吗?』孙絳文口吻里带有一点忐忑。 我想起他明天还得表演,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演出。「如果你今天早点休息,等等就上床睡觉,明天或许还有救。」 话筒里出现他擤鼻涕的声响,他吸吸鼻子,『谢谢,但我可能没办法早睡。我回到家里都快一点了,洗完澡练个吉他,差不多也两三点。』 照他这么说,他应该还在工作。 「你把工作看得比身体健康还要重要,这样并不好。」 『……要是回家的话一个人也没有,我还不如到店里还安心点,至少我倒下还会有人送我去看病。』孙絳文的鼻子塞到话说得模糊,他一字一句透露出的脆弱却是鲜明。 这使我为难,顿时吞回一肚子的驳斥。 我无奈的吐口气,「……你看医生了没?」 孙絳文沉默几秒,『我不喜欢医生。』 我抚弄额际,「好吧,我等等会过去找你,我顺便帮你带些药。」 『你要过来?』孙絳文声音提高了一些,『但你要听国中的事的话,我可能会说得颠三倒四。』 我人已经走进连锁药局找维他命发泡锭和感冒药,原先没想听他谈起过去,他这么一说令我心生愧疚。我想起那天自私的狂喜,兀自沉浸其中,甚至无暇顾虑他的担忧和不快。 「那个……可以慢慢来,没关係。我只是想去听听歌,然后喝点──」上次抱灯柱吐得乱七八糟那次我还有印象,于是尷尬改口,「茶,就好。」 孙絳文安静后给予回覆的时间却比我想像中的要久,等到我都结完帐了,他才总算开口:『好,我等你过来。』 那饱含暖意的嗓音使我松口气,走出药局时,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会害怕他的拒绝。 16 我在进到酒吧之前又看见阿忠站在门外,牠那双拥有锐利色泽的绿眼睛盯着我看,儘管因为光线略为昏暗使牠瞳孔放得极大,显得无辜,儘管很想好好摸牠那颗浑圆的脑袋,上次被牠抓伤过的缘故使我不敢轻举妄动。 再一次,牠在我接近门口的时候叫了,慵懒嘶哑的叫声像是提醒,使得孙絳文从忙碌中抬头向外望了一眼。我从门上的玻璃对上孙絳文的眼神,他朝我绽开笑容,依旧温暖。 「絳文,你朋友来了。」柜檯的店长见我推开门进来,朝吧台里喊了声。 孙絳文早在她喊他名字之前就走出吧台,店长见状嘴边抿起点窃笑,我望进眼里,再看面前这个迎向我的男人,心里霎时有些难为情。 「这个,」我窘迫的从包包里拿出刚才去药局买的发泡锭跟药,「多补充一点维他命,看感冒会不会好一点。还有,药,吃之前不能空腹,否则伤胃。」 孙絳文轻轻咳了一声,垂眸阅读小巧瓶身上的说明文字,读着读着,他又弯起嘴角,满足的再次道谢,顺道问我想喝点什么,我毫不犹豫说了声「红茶」。 今天外头没有表演,酒吧中入座的人比较多一些。店里播着爵士乐,女歌手的嗓音滑顺的像是丝绸,带点甜美的馀韵,节奏轻快,与此起彼落的交谈声交织成一幅悠间的景象。 我拣了个位子坐下,离吧台不远,正好可以观察孙絳文也能赶在被他发现前装得若无其事。他戴上口罩,面对我准备饮料,动作极俐落,没过多久就把茶准备好放托盘上让店长取来。 我对于不是孙絳文亲自将饮料送上这件事有矛盾的失落感,微笑朝店长说声谢谢后,她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在桌边与我攀谈。 「你跟阿文怎么认识的?」 「老实说也不算认识,我们是最近才相认的国中同学。」甚至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她先是诧异的挑起眉,而后思考了几秒鐘,「原来是这样啊,我以为你们感情好到几乎没过多久就要聚一聚呢。上次我问他你们是不是朋友,他也否定,所以我就以为你们是……」 我举起马克杯正要喝茶时,弄懂她意有所指的保留后,一个闪神嘴唇就扎扎实实的被茶烫到。我狼狈摀住嘴,拚命摇头想否定她的想法,店长笑出声来眨眨眼,不晓得在朝我示什么意。 「不过照这样继续下去,花开结果的机会很大呢。」她神秘的拋下一句话后就绕回柜台看书,留我泪眼汪汪,百口莫辩。 店里的音乐换成甜蜜的flymetothemoon。那唱着希望暗恋的人与她一起逃到月球上嬉戏的女声令我害臊起来,完全不敢再看吧台一眼。我闷头默默喝茶,说服自己清者自清,没什么好慌乱的。 茶快见底的时候,我吸口气走到孙絳文身边,他正盯着外头发楞。感冒的关係吧,他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慢半拍,光是回眸花的时间就有够久的,我不由得泛起点怜惜对他笑一笑。 「我看你意识都飘到外太空了。还好吗?」 孙絳文原本要拉下口罩,想了想,又把手放回去。「……很好。就是呼吸有点困难。」隔着口罩他说起话来更是模糊,配合他的温吞,整个人的感觉像隻绵羊,即使生起气来也只会大声的咩咩叫吧。 我伸手稍微扯下他的口罩,「这样呢?露出点鼻子。」他的鼻子整个红通通的,应该是鼻涕擤得过头。 孙絳文向后慢半拍的闪了一下,纠结起眉头苦思,「好像……没差。」然后他静了一下,「但我可以用嘴巴呼吸,所以没关係。」 我见他如此豁达,忍不住苦笑,「明天总不能边唱歌边呼吸吧?」 他静静凝视我,而后如梦初醒似的愣了下,「啊,这是个好问题。」 男人这少了根筋的模样出奇使我心情极好,于是我扬起嘴角几乎是笑弯了眼。他看起来纳闷不已,通红的鼻子仍露在口罩外头,眼睛也因为倦意蒙上一层水雾。孙絳文没有笑,眼神温和,他看起来突然放松下来,但原因是什么,我不清楚。 不过对视久了,我开始心慌却是真的。 我掩下眸子,开啟另外一个话题,「你表演还是以自创曲为主吗?」 「嗯,也许还会翻唱几首歌。我也不是多有名气,总唱自己的创作听眾会腻的。」 「可是唱自己的创作不就是你表演的原因吗?」 「是没错。」孙絳文苦恼的蹙起眉,「不过我对自己的歌没什么信心,我想很多时候我想宣扬的理念太多了,结果反而让我的歌变得很沉重。」 说实话上次我并没有太专心听他表演,但是从他前几次向我分享或解说歌曲的情形看来,音乐对他来说是种非常重要的表达方式。言语是最迅速的沟通方式,有时人们却选择捨弃它,选择另外一种更加婉转却也曲折的途径。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你有太多话说不出来,藏在心里嫌太重,就只好把它们都变成歌。只是那些想要说的话就算变得更加轻快悦耳,它们本质还是一样沉重。」 「你说得对。」他的语气依旧和善,朝我笑瞇起眼,「而且我并不希望我想说的那些话,这么轻而易举就被遗忘。有些事情该被牢牢记住,为的就是日后不要重蹈覆辙,错误只要犯过一次就足够了。」 几乎是一瞬间,我想起那阳光炫目的房间,于是心情低盪起来。 「那还真不妙,我甚至连自己有没有做错都忘了。」我喃喃出口。 孙絳文似乎也意会过来,静了会儿慢慢解释,「……我指的是,人们为了让日子过得平稳寧愿选择避重就轻,或忽略迫切的真相这回事,并不是……」 「我了解。」我开口阻止他,抚摸颈后,感到脖子有些紧绷。「我只是很懊恼,我不晓得为什么偏偏忘记你。」逐渐滋生的歉疚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一度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剧烈的咳嗽声后,不发一语又开始准备起饮料来。我想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比起狼狈攀谈试图圆场,见好就收的离开或许是最佳选择。 结果当我要开口之际,他又把一杯热腾腾的茶递到我手边。 「忘记我这件事,你没有错。」孙絳文口吻坚定,眼睛却不看我。 我没办法回答,我知道如果回答了,会令孙絳文这一句话有意无意成为一种懺悔,而只有做过错事的人为了得到宽恕才会如此。 我把茶喝得见底和他说「明天见」后,付帐离开。 17 回家好不容易等咖啡因失去作用沉睡后,那晚梦里的少年手里多出一封信。他紧捉不肯松手,彷彿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秘密,不可洩漏一丝一毫。 这实在是太令人浮躁了,我睁开眼只觉得不太甘心,却无计可施。刷牙的时候我瞪着镜子百思不解,因为这个梦即使有所改变,变动的总是我对那个少年的反应,而他一如既往看了我便离去。 我把泡沫吐到水槽里,那稀疏的白沫沿着水缸缓缓滑进排水管里,而水管里头有些什么我一无所知。我把手撑在象牙色的水槽旁发了会儿呆,直到那些水沫静止不再滑动,才打开水龙头取水漱口,接着前往简智雨家的书店消遣。 简智雨家的书店在假日总是洋溢悠间的气息,我不晓得这和那个时常偷懒的女人有没关係。我打开门的时候两隻猫都在睡,翻开肚皮恣意享受难得一见的阳光。 简智雨正坐在柜檯翘脚看书,见我进来她笑了笑,「我妈才在说好想你,你人就来了。」 我想起简智雨的妈妈,母女俩简直是同个模子倒出来的相似,两人眉宇之间都拥有同样的强势。 「那简妈人咧?」我放下包包,窝在书柜下随手拾起书堆顶端的一本书,翻开便看。 「打牌去了。」简智雨笑得无奈,「真不知道她会不会把我的嫁妆给输掉。」 「你妈手气应该没那么差吧。」 「手气不错,但牌技惨不忍睹。你知道,现实总是残酷的。」 我哈哈大笑,咪咪警觉从地上直起身子,凉凉瞄着我,谴责我扰牠好眠一般,但随后牠就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依偎在我身边继续睡下。我真是羡慕猫这种动物,恩怨对牠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懒腰一伸就可拋诸脑后。 牠们或许记恨,但反过来想,牠们同时也将爱牢记在心。 我想起晚上得去看孙絳文表演,阿忠不晓得会不会跟着过去。牠似乎与孙絳文形影不离,每次我过去酒吧总能见到牠守在外头,牠就像个娇小的守卫站岗,威风凛凛用牠锐利的双眼过滤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就觉得这隻猫还挺了不起的,我得带些什么犒赏牠才对。于是我开口跟简智雨讨些罐头,但小气如她不愿意免费供应,我只好和她约了一个周末要来帮她免费顾店。 「对了,你和那个耶穌基督还好吗?我记得你才不是和我说总算要往前走了。」 我正把猫罐头塞进包包,想想该如何措辞,「我现在……还在起跑线上热身。今天晚上我会去看他表演,也许,看完以后就差不多能到终点了。」 我是这么希望的,不过我不能说明内心的抗拒从何而来。事实上我还真没想过当我如愿以偿后,我和孙絳文的关係以及未来究竟会变得怎样。 我只知道我想让遗憾和那个少年适得其所,至少我可以不再问,为什么他会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简智雨托在下巴的手指挠抓嘴边,「从你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准备好一连串的道歉了。」 她说对了。 这么多年来,我只怪过自己。怪自己为什么理所当然忘了一切,不懂我妈的痛苦,还有同学们的体谅,我老是会开朗和他们说这对我来说没造成任何影响,后来我慢慢才发现,原来我已置身阴影其中而浑然不知。 那些阴影与我为伍,我没有拒绝它们,所以它们顺理成章住在我脑袋里,冷冷的提醒我许多事实。而我大概是选择视而不见,才让它们纠缠至今。 我提着沉重的猫罐头走到附近的高架桥,那里一半是滑板少年们驰骋的天堂,另外一半是刻苦的表演场所,远远我就已经看见孙絳文和其他人布置场地,零星的观眾已佇旁围观,他们好奇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事。 孙絳文的脸庞依旧被口罩遮掩,他戴着鸭舌帽,长发随意垂落肩膀。我看过很多摇滚明星蓄发给人自由不羈感,充满瀟洒飘撇的男人味,他留起来却如同下凡替人解惑的大师一样脱俗,搞不好还吃素呢。 车流与人潮交互穿梭,高架桥下的空间宛如置身湍急河流中的一处沙洲静立。我跟随人群穿过马路,慢慢接近那块地,架鼓的小深因为面对我,先对我打了声招呼。 他用衣服拭了脸上的汗,「来得真早,我们都还没开始彩排咧。欸,阿文,你朋友。」 孙絳文原本背对我蹲在地上调整音箱,回过头见到我立刻站起身,但起身的力道过猛他不稳的晃了下,看得我替他捏把冷汗。 站稳后他困窘的以笑掩饰,「我还没吃饭,血糖有点低……」 听完以后我睁大眼,「现在离早上都过多久了……」这傢伙实在是太不会照顾自己。 小深耸了个肩,「我劝过他了,可他就是坚持要最早过来帮忙。」 孙絳文已经把手指竖在嘴边齜牙咧嘴,不过小深早摇头晃脑走远,我无可奈何,也担心他唱一唱就昏倒,便从包包里翻翻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充飢。多亏平时要应付杨振这个馋鬼上司,我摸出一包起司苏打饼乾扔给他。 孙絳文慌忙的接住饼乾,愣愣盯着我半晌,接着他紧盯那包饼乾不放,把口罩拉到下頷对我笑了笑。 「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什么?」他是指我被阿忠抓伤那次吗,但这和这包饼乾有什么关係? 孙絳文彷彿现在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有意识的停止说话。他看看我,脸上不晓得出现多少种表情,挣扎的、疑惑的、苦涩的……最终他把视线停留在饼乾上。 「我十三岁生日那天,我妈把一包她从瑞士带回来的巧克力放在我书包,说要我分给同学一起吃。」 他在说的是我从未知晓的那些事情。 我摒住呼吸,缓缓吐出,接着又深吸一口,不敢说任何话。怕一旦打断他,那些线索就会全都如风箏线一样绷断。 「那巧克力我吃过一次,味道又香又浓,吃完会感到很幸福,我希望大家也可以一起吃到。我还记得我把那包巧克力放在抽屉里,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发现天气很热,担心巧克力会融化,一下课我就回到教室里,想先把巧克力都放到每个同学桌上,一边想像他们收到巧克力的表情。」 孙絳文嘴边泛起一点笑,他拆开饼乾包装,放了一片到嘴里。 「结果等我回到教室,发现已经有人早我一步。我的书桌翻倒在地,东西全散在地上,但我着急的是我的巧克力跑哪去了。我找了很久,翻遍地上的书本,偏偏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舔舔嘴角的饼乾屑,眼睛没有看我,「后来我看见了一排蚂蚁,从我脚边蜿蜒到外头的小阳台,我才发现那些巧克力已经被人从罐子倒出来捣得粉碎,铺在地上……没一块是好的。」 听到这里,一种诡异的羞愧感渐渐缠绕住我的心,彷彿我撞见了一个难堪的事实,无处可躲。然而我们人在十几年后的高架桥下,滑板落地的声音此起彼落,周遭的车子正呼啸而过。 我沉默了很久,才敢尝试发出声音,「……结果呢?」 「结果……我听见你在教室外面喊我的名字,朝我扔来一包布丁糖后,转头就走,然后你一个人提着水桶和拖把回来,帮我把巧克力清乾净后就走了。我们在办公室遇到,你跟我要了一颗糖,吃完还说『居然是硬的,不是布丁软糖』。」 「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又说,眼睛映着路灯的光,「直到现在我还可以回想你说话的表情。」 我看他一片接着一片吃完整盒饼乾,拳头抵在唇边遮掩一个小小的饱嗝,随后等候发落似的注视着我。他看起来紧张不安,情绪迸发后他眼里仍残留火花蠢蠢欲动,一时之间难以平復。 我也何尝不是。 儘管他口中的我稍嫌陌生,我的眼眶仍是难以自制的泛红。 「谢谢。」踌躇再三,我因为内心过于激动无法好好表达,只能道谢。 他看起来相当不知所措,眼底的火花已被浇熄。最后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将嘴角向两旁拉扯思考一会儿后,他回了一句「不客气」。 18 孙絳文后来被叫过去帮忙,我坐在一旁的水泥长椅上,左顾右盼,随着开演时间接近,人群渐渐多了起来,男女老少都有。天色渐渐暗下,我看了眼他们刻苦的表演设备,他们似乎正在烦恼没有带照明来,我听见其中一个穿着黑白条纹的大男孩苦恼问旁边「发电机不知道够不够力耶」。 就在这时,高架桥下的照明灯亮了起来,橘色的灯光下,一个娇小穿着朴素的女孩手拿麦克风走到人群面前,她说,「谢谢你们在这么冷的大冬天还愿意过来,那我们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今天我们会有五组人……」 她说话的同时,眼神闪闪发亮。我不由得感染到她的喜悦,同时注意到其实那些即将演出的人都守候在一旁,或是侷促不安,或是同她噙起一抹笑,或是和身边的伙伴交头接耳,我想他们应该都迫不及待了。 我跟着拍掌迎接开场,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孩背着吉他,面有羞涩,轻声介绍自己的名字和曲目后就刷起弦来。他的歌声带有神经质的阴鬱,与他指下的温柔曲调相反,一首歌平静的唱完后他笑了笑,说自己仍有些紧张。 男孩在唱歌之前都会大略提起创作这首歌的缘起,我看了人们的表情,他们以微笑包容这个男孩的慌张还有他的故事。慢慢他也受到鼓励,话多了起来,即使歌声仍旧阴鬱,却是和缓许多。 「接下来这首歌,是要献给我一个学姊,再过几天,她辞世的日子就满一年了。这首歌献给她,『丰收的日子』。」 儘管麦克风透出的声音几乎要被引擎声和滑板落地声淹没,我还是努力想听清楚他唱的每一字一句。那是一首关于释怀的歌,最后是一句「如果哪天下了雨,我会当作是你一切安好的音信,而那天开始我会学习与你告别,不再夜半梦里突然惊醒」。 途中我看向角落的孙絳文,他紧盯男孩不放,若有所思。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和我想着同样的事,要不是我出现在他面前,曾经他受过的那些苦或者不会被他再次提起。 孙絳文是第三个上场的,他脱下口罩和帽子,面容略有倦态。他穿着简单,一件素色毛衣与浅色裤子,脚下踏着雨靴,他将颈子穿过吉他背带,嘴边拾起笑容向大家问好。 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便开始唱起歌来,旋律悠扬而且轻快,歌词里提到关于不受重视的流浪动物,以及一些小人物的悲歌,他把平时人们视而不见或是见过即忘的全写进歌里,我想起他曾经说过不希望大家听完了歌,感动不过一时,接着就淡忘这些事。 孙絳文在几个反应热烈的观眾建议下唱完一首「花的孩子」,他唱法自由,甚至有点杂乱无章,但底下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我听到现在,才恍然发现从开始到现在,掌声始终热烈,没有谁面露不悦之色,也没有谁嫌弃过谁的歌声或技巧,更没有谁帮谁下过评语。 我不禁听着孙絳文荒腔走板的歌声晃起身体打拍子,他笑得脸都快要裂成两半了,甚至走进观眾群中随着节奏跳起舞来。他头发乱了,但他不在乎,陶醉的闭上眼睛近乎呢喃的吟唱。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笼罩在灯光之中他缓缓睁开眼,面色茫然,彷彿还不满足。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他显得比平常还要耀眼,却也遥远。 孙絳文手抹过脸后在掌声里靦腆的道谢,他停下来俯首将发整理成束,顺道望向我。 「然后我要带来最后一首歌,loureed的perfectday,完美的一天。这首歌献给今天,因为今天无论好坏都是最完美的一天,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他头从麦克风撇开咳了咳,缓过气后继续说:「一切都是不可逆的因果关係。」 孙絳文轻啟唇齿唱了,温柔缓慢。起初唱的是些芝麻小事,公园里喝酒,天黑了便回家。或是又一天在动物园里餵餵动物,晚点看部电影,最后踏上归途。 「…… justaperfectday 这是完美的一天 youmademeforgetmyself 你让我忘记自己 ithoughtiwassomeoneelse,someonegood 我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好的人 oh,it'ssuchaperfectday 这就是完美的一天 i'mgladispenditwithyou 我开心和你一同消磨 oh,suchaperfectday 这真是完美的一天 youjustkeepmehangingon 你让我充满希望 you'regoingtoreapjustwhatyousow 而你将收穫你种下的果」 孙絳文垂下眼轻声呢喃最后一句,如同覆诵一个可以改变某件事的咒语似的,小心珍重。 他将吉他放下后,和下一个表演者笑着打气,拍拍对方肩膀,接着便走向我。孙絳文满脸倦容,戴上口罩,坐在我身边的空位。他大概是体力透支,眼神失去点光芒。 于是我学他,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辛苦了。」 孙絳文復活了几秒,「谢谢。」他后来乾脆将身体的重量支撑在身后的水泥柱上,微微闔上眼歇息。 我留意到他搁在腹上的手轻微颤抖,「你的手在抖。」 「嗯?」他打起精神,将手伸到面前审视,「喔,这个,没事。太兴奋了,有点控制不了。」他双手交叉,若无其事,「我每次表演完都会这样。」 「……我还是去买点东西来好了,怕你等等两眼一翻就昏倒。」 「啊,不用。」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孙絳文突然伸手拉住我。我回头一看,见他双眼明亮,带着期盼,「表演就快结束了,等等我们再一起去吃,可以吗?」 我想了想,看上场的是个看起来像上班族的大叔,心想这应该唱不了多久,于是便答应,「可以。」 孙絳文看起来挺开心的,点点头,又进入打盹状态。我看了眼他间适的模样,不禁又想到他那首「完美的一天」,那一句「你让我快乐无比」不断重复縈绕我耳际。 「孙絳文,我要谢谢你愿意和我说那些事。」我说,凝视他脸上起伏的光影。 他仍维持闭眼的状态,「你说过了。」 我抿起笑容,向他稍微靠近一些,直到肩头相抵。「我知道。」 孙絳文的肩膀先是僵硬了下,而后放松的慢慢垂下。「那……有想起什么来吗?」 「怎么可能这么快,又不是在演电影。」我笑出声来,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上班族打扮的大叔表演开始有失控的倾向,所以我的音量得要放得再大声点,「但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 孙絳文睁开眼看着我,没有回答。过些时候他好像说了些什么,那时我的注意力被脱下外套跳起埃及舞的大叔给吸引去,等我想再问他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我肩膀上沉沉睡去。 19 这场表演彷彿没有结束的时候,那个看似文静的大叔最后乾脆帮自己下了配乐,唱起自己改编的歌词,极尽所能嘲讽扭曲的世态,而到最后仅剩的观眾甚至加入欢呼,如果是不知情的路人向这里一望,还以为是忘年会上喝醉酒的上司在带头跳舞。 孙絳文大概是真的累极了,额头抵在我的肩上睡得安好,喧哗声并未惊扰他丝毫。我见他睡得这么沉,满心羡慕,于是渐渐也把视线收回,不再专注在表演上,低头观察孙絳文被发丝遮掩住的半张脸。 他的睡脸有种奇妙的魔力,足以让周围的时间变得极为缓慢,近乎凝结。如果我能够记起他的话,十几岁的孙絳文在那段沉默的岁月里,不晓得会是什么模样。 我观察他温驯的眉眼,睡着了更是看不出任何脾气,平时也没什么情绪的起伏,这样子的他在青少年的时候应该挺受欢迎的才对。不过那年纪的他或许比起现在更为细緻,难以界定性别,他之所以被欺负也许是这个原因。 如果我是十三岁的任培妍,深信妈叮嘱过我的那些话--勇敢,并且富有正义感,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 表演结束后,孙絳文也悠悠转醒,他发现自己靠在我身上时结巴了一阵,道歉了。 我只是动动肩膀,扭扭脖子,「别光说对不起,还是请我吃顿饭比较实际。」 「那你要吃些什么?」他问得毫不迟疑。 我看人潮逐渐稀少,跟着背起背包,率先起身,「先收拾完器材吧。」我见他点点头想站起身却有气无力,忍不住笑了起来,乾脆要他帮忙看包包,接着走到唯一认识的小深身边和他打声招呼。 小深朝我咧开嘴,笑得豪迈,「喔,是你啊。不先回去吗?」 我蹲下身逕自帮他拔起音箱导线,「我是来代孙絳文那病号的班。」 「嗯……他的确中看不中用。」小深起身弯腰捲起长长的电线,将它整理成一束,「从我认识他开始就这样,每次准备活动或成发的时候明明不能熬夜,还是会硬着头皮帮忙筹画,我还真没看过他健健康康参加过什么的。」 我听见小深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不免打趣道,「大概他天生贵公子命,没操劳的缘分吧。」 小深闻言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是他太操劳了。阿文从他国中以后就搬到国外定居,之后在那里读高中,大学自己一个人回来。他那时候半工半读,一个人打好多份工,身体大概是在那时候搞坏的。」 「……就他一个人在台湾?」我想起孙絳文即使感冒还是不愿意回家休息,觉得店里反而使他安心,蹙起眉,「孙絳文为什么要自己留在这里?」 小深耸了个肩,眼神看向开到这里载器材的发财车,「他只说他一定要回来。阿文聊到这话题总会轻轻带过,不过他有跟我说过你。」 「说过我?」 「嗯。大学的时候,有次喝酒我问他最想要再见的一个人,他说了你的名字。」小深说到这里,视线停留在我身上几秒,「……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还没意识到,后来才突然想起,原来他早提过你了。」 我停下绕吉他音源线的动作,心想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帮过他的忙吧。 小深又拋下一句,「这个你别跟他说,他很介意秘密被人知道。」他凶猛的脸配上一抹笑容,变得有些不怀好意。 我笑出声来,「……你这傢伙居然就这样出卖朋友了。」 「我这是在帮他。」他笑着耸肩,把麦克风架扛在肩上走向发财车。 我回头望了孙絳文一眼,发现他正把我的包包当成宝似的拥在怀中护着,眼睛半瞇半睁,使我想起阿忠。我回过头继续帮忙整理,心里纳闷他想要再见到我的缘由是什么。 结束以后我叫醒孙絳文,见他这么累我也不好意思真的强迫他吃些什么,只希望他快点吃饱回去睡觉。小深一群人约好想回酒吧续摊,过来问孙絳文要不要一起过去,我看孙絳文眼睛闪闪发亮险些要答应,连忙阻拦。 「他病成这样要是还跟你们去喝,可能会一睡不醒。下次吧,等他下次好点了再跟你们过去喝。」 小深见我母鸡一样的架势,又看看我身后的孙絳文,又露出刚才那种笑容,像是了然于心,洒脱和我们招手道别便揽着朋友脖子离开。 我看向睡眼惺忪活像大型玩偶站着不动的孙絳文,「走吧,赶快去吃东西。你这样子虐待自己身体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结果我瞥见他又在笑,原本满腹碎碎念顿时忘了不少。「你在笑什么?」 孙絳文摇摇头,「没有,」他拿下整个口罩,把它丢到一旁的垃圾桶。「我现在好很多了,而且我吃了苏打饼乾还很饱,不饿。」 话才说完,孙絳文肚子立刻擂鼓抗议出卖了他,他表情委屈了几分,我总算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滑板少年都在看我。 我们走出高架桥下,此时车流拥挤,红灯转绿灯之时,一辆辆发动的车子行进像是绷断的金色珠鍊。 我带孙絳文到附近一家卖水煎包的小摊子,他们的包子皮清爽,我想孙絳文就算吃了也不会马上就闹肚子。 「你请客对吧?」 「……对。」他看起来有点落寞。 「失望什么,只要你请水煎包而已耶。」转过头我立刻我向老闆娘点餐,「老闆娘,三个高丽菜包,谢谢!」 「水煎包很快就会吃完……」 「别囉嗦,换你点了。」 「也请给我四个高丽菜,谢谢。」 我们把水煎包提到附近公园,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我放肆的一脚骑上小木马,前前后后摇晃开始吃起水煎包。孙絳文也学我跨上旁边的小公鸡,但他手长脚长,屈就在小朋友的设施上整个人不得不驼起背,结果看起来像隻蚱蜢。 我顾着囫圇吞枣,孙絳文细嚼慢嚥,等我吃完三个擦嘴时他还在吃第二个。我打了个小小的嗝,他看向我,嘴边满是芝麻粒,接着他傻呼呼提起了下嘴角,塞进一大口包子。 我静静观察了他半晌,说,「你有时候真的很像小孩子,笑的时候没有原因,好像那是一件世界上最简单的事。」 他想了想,「为什么想笑还需要原因?」 我被问得语塞,盯着油漆斑驳的木马脑袋,「……你总得因为什么而感到快乐吧?」 他摇摇头,「你把它想得太遥不可及。」孙絳文嚥下满口包子,不以为然。 我抿起嘴唇,拱起肩膀前后摇晃马身,好几次摇晃得幅度大到近乎贴近地面,我每次都在猜会不会下一秒鐘支撑着我的巨大弹簧就会应声断裂,让我硬生生摔得眼冒金星,搞不好一撞就能让记忆回来与我相聚。 「的确有点遥不可及。」我停下摇摆的动作,趴在马身上看他终于塞完最后一个包子,「对我来说快乐以后,会有更大的黑洞等着要吞掉我。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这么想,这已经变习惯了。」 孙絳文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我心头莫名一紧,喘不过气来,只好仰头看向夜空,月亮被薄薄的云雾给遮住了,像是生锈的银扣一样。 过了不久,他说,声音沉着,「培妍,我想知道你出院以后过得怎么样。可以告诉我吗?」 我缓缓吸口气,闭起眼,感受第一个字衝破唇齿,「……出院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熟悉同学,也曾经想要乾脆放弃去追究原因,这么过下去就好。但从那之后,我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我被困在一个房间里,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躺在地上目送一个男生离开,他从来没有停下脚步过。」 我看向孙絳文,他凝视着我,与我对视半晌才眨了眨眼。光线不明的关係,我以为在他眼里看见雾气。 「我觉得那是个啟示。」我继续说,脚夹紧马身向后一仰,光害让天上的星星寥寥无几,于是我收回视线继续看向他。 「别人不知道的,我身边的人不肯说的,都由那个梦告诉我了。不是说梦和现实总是相反的吗?所以我想,是我做错了什么,才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远,除了这个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不停做那个梦。」 孙絳文这时喃喃出声,「要是那时候我没有走……」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我也不愿奢望什么。我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他会目击那件事,又或者,他是不是那个少年。 问题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我担心这会破坏我与他之间的平衡。但说不定我是害怕问出来以后,就算我得到解答,但我也可能再也难以忍受见到他。现在的我是否勇敢到能够接受真相,这点我保持疑问,就如同我始终没勇气打开关住治丞哥和蓓琪的那扇门。 我不想见他难过,于是伸长手臂轻拍他的背,之后收回手。「改天你把我错过的,还有你没能和别人说的,一件一件慢慢和我说。要是你觉得说出来很难受,那也没关係,大不了--」我一时找不到措辞,顿了顿,「大不了就一直这样过下去。」 孙絳文听见我的话后,眸色随着垂下的睫毛融成一潭墨。他笑了,也不晓得算不算附和,后来他说,「我不会让你一直留在那个房间里。」 他是如此真挚,甚至让我相信他的确有这能耐。 于是我豪爽点了个头,半开玩笑的答,「那好,我就等你带我走吧。」 20 闹鐘尖锐的电子音频划破我的梦。 我张开眼,心脏跳得很快,按掉彷彿永远不会停止尖嚎的闹鐘,调整呼吸。 今天下起了点雨,把阳光浇冷。我想起还要上班,前几天发生过的值得开心的事情,在一大清早的脑袋里只剩点混浊的沉淀物,晃荡在大脑之中。 这次少年的面容有些哀愁,从他的大眼里滴下一些泪水,落在我唇上是冰凉的,极苦,像是某种喝下一点剂量就会昏迷不醒的化学药剂。 我打开记事本试图回想,格子里记录着另外一首歌,我打开电脑将它播放出来,旋律里我打理起自己,同时想起孙絳文平静歌唱的脸庞,还有吃水煎包说了等他带我走之类的话。 夜晚及愉悦会让人失去戒心,我摀住脸顿时觉得难为情起来,换作是平常的我才不会那么安心让那些话从口里溜出来。直到进公司之前我都还在懊悔和孙絳文说了那些话,不过踏进办公室后,我已经想着今天去他那里会听见什么歌了。 杨振和我打声招呼,治丞哥在讲电话,蓓琪梳起高马尾后脸蛋看起来更是小,而她在看见我时笑得浅浅的。共事以来她似乎没有变过,依旧是我刚看见她那样,安静,温柔,笑里藏着一些小祕密。 她时常会和我聊些生活上的事情,但她从不深掘。如果杨振没麻烦我替他买便当,我们也会约出去吃午餐,轻松并且愉快的度过一个小时。她不和治丞哥身处一个空间时,蓓琪看起来快乐极了,涂抹珊瑚色口红的嘴唇弯得赏心悦目。 只是当她回到公司里后,她又变成那个有着苍白神情的蓓琪。 治丞哥脾气很好,对我们从没大声过,以他的年纪来说他保养得很好,也不吝和我们分享他过去的经验。他对蓓琪的确是更照顾一些,但也可能是因为关係上来说他是她直属上司,于是处理事情上相处会更加频繁。 不过我认识的治丞哥会不会有另外一面?而那面被他藏在茶水间里,只有蓓琪和他自己知道。 「培妍,你在发呆。」杨振冷静的提醒我。 我回过神来,「抱歉,我在想怎么处理客户的问题。」 杨振笑了一下,「那个不是刚刚就已经解决了吗?你还帮我写信回他们了不是。」 「那个……培妍,我这里有b群,要不要吃一颗?会比较有精神一点喔。」蓓琪拉开抽屉将乳白塑胶瓶递来。 我不好意思拒绝,「好,谢谢。」 我接过手,倒了一颗在掌心上,发现水杯没水就走进茶水间。我将门微微掩上,窄小的狭长房间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连转身都嫌吃力。我喝水将褐色的胶囊吞下,从我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蓓琪绑着马尾的后脑杓,以及治丞哥的侧面。我又多喝几口水,一边观察治丞哥,他眼睛盯着萤幕看,眉头紧锁,接着望向蓓琪的方向,像是要喊她,最后却作罢。 我轻轻呛了下,转开眼珠子。 下班后治丞哥一个人还想要加班,他出门吃晚餐时杨振和我提起最近有几场演唱会他满想看的。他似乎从我们听过missmisery他就挺喜欢和我聊音乐的,虽然我根本不太懂,顶多就是听着享受。杨振说过他学生时代热衷在西洋音乐上,学校附近有家唱片行,他几乎是每天都会过去一趟挖宝。 在一张专辑里有很多悲欢离合上演,一段四、五分鐘的歌就是一段故事,也许是你的,也许是别人的,虚构或者写实都不是问题,至少你有那短暂的时间可以沉静下来,或是受到啟发,或是诚实面对自己。 我看着杨振说得眉飞色舞,不期然想起唱歌看起来也很幸福的孙絳文。 「不过说归说,我也不太可能丢下工作请假去看。」他叹口气,面带苦闷,「唉,有得必先捨啊,只好等看看网路上有没有靴腿。」 我来不及问什么是靴腿,因为我妈突然打电话来。我一边接起,一边和杨振说再见。我妈打来通常会先问我过得怎么样,聊点家里近况,她说我妹最近毕业回家帮她买了一台打扫机器人,我们都笑她是个懒惰鬼。 听到我妈的笑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偶尔会记起她在我上高中时,徬徨问我害不害怕的样子。让一个我小时候认为无所不能的女强人如此脆弱,我感到难过。 我在网路上看过这么一篇文章,关于怎么改造自己的记忆。只要每天睡前不停想着想要植入的事,过了一段时间,你会以为那件事是确实发生过的真实,后遗症是短期记忆能力会稍微减弱。 要是发生过的一切都能轻而易举用这种土法炼钢的方式取代便好,这样子无论多么痛苦多么不愿想起的记忆,都能昇华成另外一段美好的过去。 我的确很想把这说法实验到我妈身上,至少我明白这些年来她心里总捎着阴影,她记得的比我记得的绝对还要多,而儘管我表现得与以往无异,但她老是担心我看似没在意的那些会选择未来某一个时间点对我反扑。 几乎每个做母亲的心态或许都如此,认为孩子是宝,是她怀了十月的珠,不管孩子年纪多大在妈妈眼里,他们永远是当初她手臂间脸蛋皱成一块的小小猴子。 不过妈妈们却忘记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长得和她一样大,在那之前如果不经歷过一些事情,她们呵护已久的珠会沦为毫无价值的膺品。 我妈似乎看起来不吃这一套,她和我爸在生我之前就决定教育我的方式,就是放手让我尽情去跌,越痛越好,并且告诉我即使跌倒了也没关係,学会站起来就是好事。事故之后,我听我爸说妈在我送上救护车前哭完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甚至不愿意和他说话。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我的病床边,直到我醒来。 她选择把她说过的那些话全数收回,要我忘记一切,等我长大甚至成人,她拒绝让我放手去闯。她从没提过始作俑者,也没报过警,我是说,按她个性,她有可能会紧追不捨,但这么久了她始终没透漏过一点端倪。 我妈选择拒绝让我去碰触,那并不公平,我也许和她抗议过,但妈只要姿态一低,我的满腔愤怒及激昂只能沦为废物,成为一地灰烬。 爱让一个人变得软弱,变得极端,变得不再是自己。可是这是我的人生,我得为这些年流离失所的记忆负起点责任。 21 买给阿忠的猫罐头我上次回家前有拿给孙絳文,到酒吧前阿忠没有在外头站岗,而是趴在花台埋头大快朵颐。我想了想,走过前去试图抚摸牠的脑袋,牠敏锐的抬头看着我,我以为牠会马上翻脸反手一抓,但没有,牠发出带点邪气的叫声后,继续和罐头边的鮪鱼渣渣奋战。 我满心感动,成就感十足,「乖、乖,好乖啊。」趁牠心情好时我再多摸几把。 推开门的时候流泻而出的是听似身处层层白噪音后的一把男声,呢喃似的,不带什么感情,平静唱着「pleasedon'ttakemysunshineaway」,但他的告白隐藏在悠扬的乐音和各种和声之后,模糊不清到近似卑微,这使他的祈求遥远而且无解。 在突兀略为尖锐的效果器声响后,一个女孩轻声又重复祈祷别将她的阳光带走,几小节小提琴演奏声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只剩电流短路似的嘶嘶声作响。 店里满多人的,时间越晚,酒吧的生意越来越好,店长还是和之前一样守着某一桌聊天,见到我时她朝我挥个手示意,手指吧台。我循之望去,见到孙絳文背对我吃花生看电视。 一首歌的时间过去他拍拍手掌准备工作,回头放椅子时见到我愣了一下,他看起来略带侷促,朝我微笑,那笑容维持的时间相当长。 「嗨。」我在吧台找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一时想起上次玩摇摇马时的对话,「我看到阿忠在吃猫罐头。」 「牠很喜欢,因为猫罐头牠大概得好几个月才能吃一次。」孙絳文一派轻松把话题延续下去。「对了,你上次有问我能不能把照片带来,但我这里只有一张。」 照片?我还真不记得了。不过一想到可以知道孙絳文国中时候的样子,我的心跳忍不住加速。 「什么照片啊阿文?」似乎和孙絳文关係良好的女客人闻风而至,她拿着杯子凑到吧台。 我看了孙絳文一眼,他赧然笑了笑,「国中团体照啦。」 「喔!国中啊,让我看看你十几年前是不是跟现在一样挫……」 「国中时候大概是人一辈子最不堪的时候,我上次帮我女朋友整理到她国中照片,厚眼镜小丸子头加大暴牙,完全不是现在正妹样,她整个爆气把照片给撕掉。」同桌的另外一个眼镜仔也兴致勃勃加入。 我压根儿忘记每个人内心都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态,连店长都凑过去看,最后想看热闹的人大略数数差不多十个。孙絳文原本还说「这很普通」之类无济于事的推託之词,到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我也只好赶紧找了个位置参战。 孙絳文明白大伙儿不过是要看他从前的糗样子,于是在照片上几十颗小脑袋找了好久,久到热烈的气氛都慢慢冷静下来,只剩沉默,他才终于找到。 「这个。」 我们歪头的歪头,向前的向前,往孙絳文手指的位置集中。 「……干,这个谁看得出来啊。」某个穿草绿毛衣的酒客翻了白眼。 这大概是张体育大赛时的团体照,几十个青涩稚嫩的国中生全都挤在一起,而孙絳文指的地方只有半个身体,勉强可以看见他的脸型,不过脸的大半部分都被眼镜挡住,剩下的就全都掩没在他前方一个挤眉弄眼的女孩子后。 孙絳文略带歉意,「抱歉啦,个子小卡位技术真的不太好。」 悻悻然的一干人等回到原位后,孙絳文松口气。我听他呼出口长气,搁在照片上的手指抽动了下,我又把注意力转回照片上,同时在最前排找到一个眼熟的小女孩。 那是我。 笑得灿烂,一头清汤掛麵,顏色晒得健康的四肢细瘦暴露在体育服外,表情有着一点不可一世,微微对镜头昂起下巴--活力四射的十三岁任培妍。 比起怀念,我有的更是种失而復得的喜悦,「看,我在这里耶。」我手指着小培妍,欣喜的抬头。 我迎上的却是孙絳文蒙上点灰似的浅浅笑脸。 「……怎么了?」 「我……」他开口的时候,喉头紧涩的咽了下,「其实不在里面。」 「什么?」 「我不在这张照片里。」 我不解的蹙起眉,不信邪的再度看向他指的那个小个子,但由于能够辨识的特徵少得可怜,我只能又把视线移回踟躕的孙絳文脸上。他又咬起下唇,牙齿像绞肉机似的把他丰厚的唇一点一点啃进嘴里。 见状,我问得平淡,不带任何质问意味,「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说谎?」 「我不想让气氛变得尷尬。如果是你,你一定会怀疑为什么要带一张没有自己的团体照给人看,这不太寻常,不是吗?」 他的回答令我失笑出声,「不会所有人都这么想,你担心太多了。既然没有你,那你带这张照片要做什么?」 孙絳文的下唇被咬得泛出瘀血,使我想起染上病因而在花瓣上多出深色斑点的玫瑰花。 后来他放弃咬唇的动作,眼神一下子变得沉静。 「我想让你看看你以前的样子,而且这也是我身边唯一一张和你有关的照片。我转学以后--应该可以说是转学吧,我们全家搬到国外去,由于手续申请得顺利,我几乎是过没多久就得赶紧入学,什么都收拾得仓促,没来得及把所有东西带走。」 我听过小深提起他父母人在国外这件事,大概是为了躲避风波,又或是他们想带孙絳文远离这块土地才这么做。伤心地不宜久留,但孙絳文最后还是选择回来了。 我撑住脑袋,眼神盯着照片,手指随意敲击在吧台上,「那你没出现在里面,到底是做什么事去了?」 孙絳文索性趴在吧台上,下頷靠在手臂上,抿起唇,「我大概……逃到很安静的地方看书去了。那时候都没什么人,我应该是在这吧。」他指指照片里一栋大楼,「这里的楼梯间很隐密,很少人会发现这里。」 我瞇起眼想能不能看出孙絳文的轮廓,但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暗自想像远比现在更为纤细的他独自坐在楼梯间,彷彿不知天荒地老啃着一页又一页的书。 「你那时候喜欢看什么书?」 「我忘记了。以前看书只是囫圇吞枣,吃着字,但吸收不进字,不过看书这件事可以让我沉淀。」 他侧过脸,没有再说下去,我留意到他眉间多出些苦闷的皱褶,他正缓缓沉进回忆的漩涡里。 我多想陪他一起,但我只能像个旁观者望着他置身其中,一点头绪也无。 22 孙絳文又说了一些往事,多半是我不知道,他牢牢惦记的。我很惊讶他并不顾忌说出那些恶作剧的细节,像是打扫时间结束,他的抽屉就会多出纠结的头发和灰尘,或是耳熟能详的恶意涂鸦也是家常便饭。 「可是那些都是小事情,真的。」孙絳文挠挠脑袋,垂下眼皮,眼褶的痕跡深深划过他的眼皮,这也许是他的眼神之所以常让我感到平和的原因。 我为这男人的度量感到不可思议,「你连一丁点怀恨在心都没有吗?」 他抬起眼皮深深望着我,接着笑了笑,摇头,「不能去恨,万一恨了,日子会变得更漫长。」 这个人的度量大得不太真实,我不免感到荒谬,因为这已经不是懦不懦弱的问题,而是别人一而再再而三侵犯他的尊严,怎么说都该起身为自己抵抗。 「换作是我,我还真无法像你这样忍气吞声。」我蹙起眉,「如果连自己都不帮自己,那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帮你。」 孙絳文讶异的睁大眼,「你那时候的确这样训了我一顿。」他搓搓鼻子,像要掩饰什么,「你也鼓吹我起身反抗他们,说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反而开始揍我。」 嗯?我万万没预料到自己那时候性子这么烈,错愕一会儿,而后无法抑制笑声从嘴里冒出。 「我一定是恼羞成怒,恨铁不成钢。」 「可能是。论固执,或许没什么人可以赢过我。」 孙絳文陪我笑了起来,但不久后笑意从眼里退却,只剩嘴边悬着弧度。 临别前他从柜台后头挑了一张专辑给我带回去听,他说那是一个法国电子摇滚团,人数随着成团时间越久,慢慢现在就只剩一个主脑了。 「m83?」 「一个星系的名字。」孙絳文向我解释,他双肘支在台上,两手搭在双臂,伸头喃喃念着专辑名称,「『hurryup,we'redreaming』。里面有一首歌是一个小女孩在说她变成青蛙的故事,我每次听到这首都会笑出来,小孩子的世界很光怪陆离啊。」 我弯起嘴角,安慰似的,「你忘啦?我们也曾经是小孩子。」 我盯着深紫色基调的封面上,两个孩子坐在沙发依偎看电视,使我想起那些纯真,伤害与被伤害都无畏的时光。 我回到家马上就把专辑放进电脑里听,奇特的电子声响有些縹緲,其中也有许多令人心生怀旧之情的旋律,时而简单美好,时而充满不可思议声响,整张专辑像是绚烂炸开的旧时回忆,载满属于童年的无忧以及怀念过往的哀愁。我想很多人之所以怀念过去并时而深深叹息,大概是意识到属于自己美好的一部分已经埋葬在那时候。 我还是会梦见那个男孩,他还是拿着信,并且开始哭泣了。豆大的泪珠不断从他乌黑的眼眸滑落下来,一颗颗水晶似的闪烁光芒。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都是我的错,不是吗? 事后清醒后想想,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会认为他眼里刻满歉意,说不定我是真受孙絳文影响太深,渐渐篤定梦里的少年便是他。我有点像是患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人,受到了伤害还是想为加害者辩解些什么,好证明他是无辜的。 孙絳文还是没有意愿要将那天的事情向我和盘托出,我原本还挺焦急,时间长了,竟然也懂得将等待视为一种生活情趣。我和孙絳文聊很多事,近况、过去、未来,他说他其实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但属于别人的,他却能看得冷静。 朋友的,家里亲戚的,社会的,歷史的,孙絳文说在推测一件事前,要对过去的来龙去脉瞭若指掌。但是人太难看见自己了,两隻眼睛距离如此近,却无法轻易看见另外一隻眼睛。所以孙絳文写很多歌,他说,这是他记录自己的方式。 「那你呢?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 「有啊。」我啜了口咖啡,嫌苦,伸手向他要来糖罐,「努力工作升上主管,认识一个温和的好男人跟他结婚生子,孝敬我爸妈,偶尔拨点时间和朋友出去聊天,不然就是偶尔自己发个呆,安安静静过完一天。」 孙絳文对我苦笑,「平凡,可是很难实现。」 我朝他耸个肩膀,呼呼吹着热咖啡,没有跟他说这些年来光是追逐那个少年,我早已失去爱的能力。 孙絳文提早下班的时候会约我去附近公园间晃,他是请客请上癮了,不时会邀我去吃小笼包。有时候没什么胃口,他会问我要不要去附近看些小表演,偶尔我会找简智雨一起去,偶尔他会找小深,但一段时间后,两人结伴的次数比三人亦或四人还要多得多。 第一次高架桥下之外,除非是在酒吧,我和孙絳文有默契的对过去绝口不提。这彷彿是种微妙的停战协议,他把能说的毫无保留告诉我,不能说的,他还在犹豫如何啟齿,而我理解他的迟疑。 另外我发现,当一个人置身在人群之中,会更清楚的意识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有多么与眾不同。看表演时我和他一起和其他人欢呼,鼓掌,把心思摆放在台前,可是有时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孙絳文情不自禁的欢呼比起音响里被放大的歌声与乐器声,显得更加清晰,。 高中的时候我和姊妹淘牺牲午休时间跑到别的地方聊天,说得正兴高采烈时,她暗恋的社团学长和朋友经过,直到学长离开之后,她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听见我说话的声音。 她说,当喜欢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你会觉得现实不再是现实,而是一场梦境。 我觉得荒谬,嫌她肉麻,可是和孙絳文的一场表演结束,我却在想只要过了十二点,也许一切就会像失效的灰姑娘魔法,再怎么难捨也仅能归于平常。 为了弥补散场的空虚似的,孙絳文会说上比以往更多的话,我留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多了更多期盼。 「你最近挺开心的,怎么,发生什么好事?」看完表演后,他送我到捷运站,我对他这么说。 孙絳文瞇起眼笑,露出整齐的牙列,「因为和你看了喜欢的表演。」 我让他直率的回答塞得有点语塞,脸颊发烫,于是撇开头回答,「你和小深一起应该会更尽兴才对,我只是个门外汉。」 孙絳文却是摇头否定,「错了,我和他在一起反而没办法融入表演,我们两个会从头到尾都在讨论乐手使用的和弦还有曲作得好不好,或是乐手之间的默契如何……跟你的话,就又不一样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那句不一样代表什么,闷不吭声往前走,后来觉得应该要回点话才不会尷尬,于是胡乱扯了一句,「小深要是听到你这样说应该会不是滋味。」 没想到孙絳文傻笑应道,「嘿嘿,不会啦,他一定懂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趣的不再回话,正好也到捷运站入口。我和他挥手道别,他还是那副眉开眼笑的模样,我看得难为情推了他肩膀一把,才搭手扶梯下去。一背对他,我感到一晚的魔力正从我体内慢慢消失,因为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23 关于一些逝去的日子我从不感到可惜,毕竟经歷过的总会过去,无论多么辉煌,到了即将离去之时只会成为跑马灯似的幻影掠过眼前,最后还是什么也带不走。但是最近我却不太甘愿和夜晚道别,我把和孙絳文一起听过的那些歌收集在一起,匯整到一个资料夹,甚至是将档名标上日期。 如果能有照片也好,但那太过刻意,我想像不到拉着孙絳文一起自拍的画面,有些诡异。于是即使常常手机握在手上了,也只不过是拿来在两个人鑽到巷弄迷路时拿出来查查地图,其馀和他相处的时间手机便静静躺在我的皮包里。 孙絳文喜欢骑车鑽遍这城市的小巷子,他说的。然后他调好饮料,将花瓣装饰在杯沿放到托盘递给客人,回来时问我这周末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 「我会准备你的安全帽。」孙絳文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低。 我盯着他手指上昨天抱阿忠去打疫苗时被抓伤的痕跡,想起我伤口结痂那时他握住我手时传来的体温,想了想,便答应了。 那星期我甚至连上班都有点心不在焉,即使数度抬首时不经意撞见蓓琪盯着治丞哥看的模样,我的思绪还是会忍不住飘向未来,星期六与孙絳文的两人时光。 杨振见不得我好,又藉口让我替他做些跑腿的事,「培妍,我今天有带便当,中午麻烦你去便利商店帮我缴公司电话费。」 我斜睨这个平时朝我讨麦片的上司,「你会带便当?」 杨振面不改色,手指飞舞在键盘上,「我早上买了两个御饭糰吃不完,留到中午当午餐,不行嘛。」 「没有不行,但我今天没带饼乾,下午你自己看着办吧。」 果然那天下午静謐的办公室里,若有似无传来有人肚子擂鼓的声响,频率多到后来治丞哥实在是没办法,直接点名杨振说给他十分鐘去买点东西回来。杨振也算够意思,还顺便去了公司附近有名的蛋糕店买来芒果千层派,乾脆大伙儿就来场下午茶。 蓓琪最先起身去茶水间帮大家张罗,我不好意思扔下两个上司在那里切蛋糕,就先把分蛋糕的事揽到身上,切好后才去帮忙蓓琪泡茶。 「这家店的千层派真的很有名,我好几次都想买,但最后都没买下手。」治丞哥的声音率先响起。 「嗯?那你怎么不买。」 「……因为我们家现在只剩我一个,吃不完。」 「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纯纯搬到你老婆那里了,对吧?」 听到杨振提到「老婆」两字,我扶着茶壶盖的手差点滑掉,治丞哥都已经这个年纪,有家室也再正常不过,但使我错愕不已的却是即使如此,他仍然与蓓琪之间拥有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祕密。 治丞哥苦笑,「对啊,我不像纯纯爱吃甜,这个大概几口我就投降了。十几岁正是爱吃甜食的年纪,好几次我看她饭后大口吃蛋糕的样子,简直都要以为她为了甜点还长了另外一个胃。」 「治丞哥有女儿啊……」我喃喃出声,以馀光扫了蓓琪一眼。 蓓琪描绘精緻的眼睛被长睫毛掩盖,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抓了几个杯子,还有糖包,接着说,「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吗?」 我歛下眼皮,「……你当他助理这么久应该知道他很多事,我进公司的时间没有比你久,他也不常和我单独相处,有些话我想他不会当着大家面说。」 蓓琪轻应了声,原本要出茶水间,不知怎么的迟疑了。 「培妍。」 「嗯?」 「你是不是……在怀疑些什么?」蓓琪表情可以说是充满防备。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敏锐,紧张得握紧马克杯杯把,又缓缓松开,「治丞哥太常和你单独谈话,我没有怀疑,只是不解。如果要问也不太好意思,因为这干涉到你的隐私。但要是你愿意说的话……」我仍在观察蓓琪的反应,好来思索我的下一步。 她露出与我相似的忖度,于是我和她之间反倒形成了一种对峙。我和蓓琪之间都揭开了点过去从未深入的那个话题,她大概以为我会像大部分的人一样避而不谈,而我也以为她会轻描淡写打发我的疑惑。 然而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后是杨振的催促声让蓓琪移开视线,我跟上去,四个人喝起茶吃了甜点,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一层一层覆盖在方才逐渐浮出的真相上。 之后我去酒吧看表演时难得喝了点啤酒,我和孙絳文站在一起听歌,老实说这次的表演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因此听得不甚投入。那天几乎要说开以后蓓琪明显对我冷淡了点,几乎是没必要就不和我搭话,可是她仍是会对我微笑,没像之前那般温暖便是。 「工作不愉快吗?」孙絳文用手肘轻轻推我,「看你有点愁眉苦脸。」 要提起还真的挺费工夫,我思考该如何换个方式和他说。 「我遇到了一件出乎我预料的事。」 「跟我说说吧。」 我瞅了他一眼,他眉眼透露出的和善气息,足以令人卸下心防,「……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误会同事,原本没打算说的,结果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问出口。」 孙絳文抿了口酒,「出乎预料是指这个?」 我吐出口气,「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对质。大家都在吃点心,和乐融融,我觉得我太衝动。」 孙絳文轻轻「哦」了一声,「没关係。」 「你说得倒挺简单。」我不是滋味的嘀咕。 他晃晃脑袋,很认真的看着我,「我没有在敷衍你,是真的没关係。虽然时机点不太好,可是至少有进展,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来得要好。」 孙絳文咧开嘴朝我一笑,而后蹲下身抚摸不知何时磨蹭起他裤脚讨饭吃的阿忠。我看他这副自得其乐的样子,要不是这样,他或许无法将受到欺凌的怨懟拋诸脑后,在多年以后,还能如此平心静气的向我提起。 阿忠蹭完他以后,转移阵地,换到我两脚间绕起8字,由于牠明明一脸凶狠却做出如此铁汉柔情的撒娇行为,想起蓓琪的反应其实也不算是真正误会,我总算不再纠结在这事上。 反正现在我从她的态度也知道事情很难深入下去了,不如等船到桥头自然直。 24 星期六一早孙絳文就到我家楼下等我了,我连忙穿戴整齐下楼去。他跨坐在摩托车上,手里持着一顶安全帽,嘴角扬得好高,因此突显出他眼尾垂下的角度。 「去哪?」我接过安全帽,捲起耳边的发后戴上。他的机车后座有点高,我得扶着他的肩膀才能跨过。 「一家小茶馆。」孙絳文侧过脸看我,一边发动引擎,「扶好喔,等等有上坡路。」 我还在纳闷这城市哪来的上坡路,孙絳文龙头一催就出发,我吓得赶紧搂住他的腰肢,一下子和他的距离竟是密不可分。他大概将头发盘起塞到安全帽里,否则一路上他那头飘逸长发铁定会不停打着我的脸,我想到那画面忍不住就吃吃发笑,觉得脸颊被熨得温暖了,才意识到自己依偎在他背上已一段时间。 孙絳文也没说话,我偷偷从后照镜想看他表情,但看不到,于是默默抽离了些,同时脸颊热得滚烫无比,在冰凉的空气中或许可以冒出点水蒸气。 我揪住他腰边衣裳,看他在严密的车阵里见缝插针鑽进空隙,但他见到像是公车那样的大型交通工具就会收敛些,维持点距离跟在它后头。我想这是正确的选择,万一贴得太近,公车后照镜有死角,它一转弯我们正好在旁边的话可能会被撞到也说不定。 怀着莫名心安,我将手牢牢扶在他腰上。 后来我们驶离这个城市,前往傍着河的另外一座,我对那里的印象便是多雨而且常出现小岛的最低温,其馀的是模糊不清。那里的风大到我无法开口说话,只好瞇紧眼缩在孙絳文身后,用他宽阔的背挡风。 这时候孙絳文回头,朝我说了句,「往左边看!」 我依言扭过颈子,宽阔的河面宛如一大片碎裂的镜子,阳光照射下,碎片似的碎浪折射出耀眼夺目的银色光芒,随风拂过,落向远方。这时候一道画面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好像还能听见清脆近乎尖锐的碎裂声响起。 那是镜子碎掉的声音。 我的胸口闷得难以呼吸,我蹙紧眉将额头抵在孙絳文肩上,他疑惑喊了声我的名字,接着是关切的第二声,着急的第三声。 我拍拍他的背安抚他,闭着眼忍住不适,等待心悸过去后才说:「没事,借我靠一下。」 他不放心,减了车速要让我休息,我坚持催促要他继续骑。不过他没有理会我,找了家便利商店停下,要我先进去坐着。我觉得自己突然变成被照顾的病号,有些手足无措,坐在里头打量陈列架上的促销商品。 我搜寻孙絳文盘起发的脑袋,他不晓得买了什么已经在结帐,接着他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有水和几盒药。我仔细一看:普拿疼、川贝枇杷膏、德国能够内服外用的万能油、正露丸、绿油精。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孙絳文狼狈的脸微红,而后故作镇静开始一盒盒看起说明文字,「你是头晕吗?还是头痛。头痛的话虽然我不太赞成吃止痛药,那就先擦绿油精好了。」 我见他说着说着就要拆包装,就苦笑伸手阻止他,「我真的没事啦,大概是风吹得我眼睛太乾了,有些不舒服。」 孙絳文听到我这么说,眼睛一亮,「喔,那我去找眼药水……」 「欸--不用。」我捉住他的手腕,「我喝点水就好。」我真的担心他会大肆搜刮这间店的所有治疗用品,连忙拿过水打开喝了几口,但由于水温太冰我忍不住呛了一下。 「好、冰!」 「那原本是要给你冰敷的。」 他蹲在我面前无可奈何的笑着解释,我受他感染也弯起嘴角,将一口冰水抿在舌上待它暖和后吞下,跟他说声谢谢。 孙絳文不放心的又多看我几眼,这才甘愿把东西收到袋子里准备出发。我看他买那些东西也花了不少钱,就跟他说等等要请他吃饭。他摇头拒绝,但我装作没有看见就往摩托车走去。 孙絳文挺无奈的,我得意笑着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坐上摩托车,两人继续前进。 我们出了闹区,人烟开始稀少,孙絳文开始往山坡路骑去。我好奇这山里究竟有什么稀奇,沿路探头探脑。一路上光秃的树枝蒙上金黄光芒,变得耐人寻味,不再只有冬的萧瑟。 孙絳文提醒我等等路会有点崎嶇,要我好好抓紧。我担心被甩下山去,真的抱他抱很紧,直到孙絳文泛红的颈后映入眼里,我才想似乎是紧过头了。 最后我们到达一间木造的小房子,它前方还有一小块空地,地上画着踩房子的格子,以及散落一地的跳绳和积木。孙絳文停好车后走进屋子里探头,一个穿着素净的女人迎出来,她和孙絳文搭起话来的态度熟稔,他应该拜访很多次了。 我随他走进屋子里头,上了木製楼梯,推开门,迎面而来就是宽敞窗外的一片山景,揉合日色,翠中有金。整栋屋子是纯木製的,右手边是摆满玻璃杯以及小摆饰的吧台。 「今天你没跟你朋友来吗?」老闆娘问,一边递给我和孙絳文一人一份菜单。 「没有,就只有我和她。而且我们每次一伙人来吵吵闹闹,老闆娘也会嫌烦吧?」 「怎么会,你们几个小朋友来就是唱唱歌聊聊天,也没多吵啊。更何况这地方这么偏僻,就算要吵你们也只能吵到对面山头去。」 这间茶舍没什么摆设,吧台前三张布面沙发绕着一张木桌,另一边是能容纳多人的竹製长型桌椅,看起来并不是要招睞客人做生意,反而比较像是供人放松的歇脚处。 我和老闆娘也打个招呼后,就和孙絳文坐到沙发里点茶。我要壶伯爵奶茶,孙絳文点了黄金乌龙,他来到这里似乎也显得特别放松,长手长脚占据整张沙发,头向后仰懒洋洋躺在椅背上。 「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他抬起头,笑得得意,「大学社游迷路发现。当时手机没电,老闆娘还借我电话打给小深求救咧。」 我想到大学的孙絳文如此迷糊,嘴角笑意忍不住一跃而上。 「你真的很幸运。」 「嗯,我真的很幸运,一直以来都是。」孙絳文回得相当认真,「譬如说像重新再遇到你,我就觉得我大概是把一生的运气都花得一乾二净,所以等今天回去以后就会开始走下坡。」 由于他没有笑,黑而亮的眸子写满真诚,我一时不晓得该回覆什么。好像他已把真心呈上,但我对于能否盛载那颗心的重量感到犹豫。 正好红茶来了,我带着掩饰的笑容倒起茶。 「听你说成这样,要是你真的霉运找上门来,那我不是也要负点责任嘛。」我把牛奶斟进杯中,等顏色成了偏淡的乳褐色后便喝起茶来,一边享受温醇茶香渲开在周遭空气之中。 孙絳文手仍搭在椅背上,若有似无的耸个肩,侧着面凝视外头山色出神。我只是观察起他颈上被光线染淡的几撮细发,而后视线移到耳下的脖子线条,扩大到他整张脸,最后是他整个人。 他平和而无争的样子让我目不转睛,眉眼之处与嘴角笑痕如同遗世独立的河湾,我垂下眼,想着要是哪天他把实话献给我以后,我还会不会想念他这副模样。 25 但这么想似乎是多馀的,孙絳文一直噙着笑,双眼亮晶晶凝视我,看得我彆扭。 「别再看我了。」 孙絳文这才收敛了些,不自在的看向别处。 后来他静了会儿,说:「之前我觉得你和以前一样,可是最近我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不禁失笑出声,「这是当然的,都过几年了啊。」 孙絳文闻言,又抬起眼来仔细盯着我看,那圆而大的眼睛里多出许多探索的意味,冷冷静静,不知道现在的我在他心里成了什么模样。儘管生着一副女人的样子,透过他的眼睛,我是否偶尔会以十三岁的样貌出现。 我这么想,须臾间有些豁然开朗,我对上他直视的目光,想着万一孙絳文根本没有前进呢?也许他和我一样,同在过去踏步。 接触到我的眸子,孙絳文向后缩了下,率先掉开视线。「茶快没了,我再请老闆娘加点热水……」 我回过神来,调整下坐姿,「嗯,谢谢。」一瞬间我也想躲避方才那略显突兀的想法。人孤独久了总是会想拉个伴,不管是一起前进,或是一起沉溺。都好,至少我回头盼顾时,那些静置到近乎发白的时光有人替我牢牢记住。 等老闆娘加完热水后,我又帮自己倒了点茶,轻啜一口暖暖思绪。 「你以前和现在差别大吗?」 「不大。」孙絳文将双手夹在腿间,肩膀拱起,形成一种拘谨而束缚的姿态,「……我自认为不大。」 我想了想,总结相处这些日子以来他给我的印象,「少根筋,随和,然后固执?」 「听到自己这样被人形容,果然有点奇怪。」孙絳文提起唇尾,侧下脸,身子开始前后摇摆,「应该是,我想,但说实在我记不得自己的样子。那时候觉得自己糟糕,现在就觉得没那么坏。」 听他这么说,对于他看得淡然这回事我释怀了些,「但我很惊讶当你说起过去的时候,没有太多抗拒感,这让我很安心。」 「安心?」他止住摇晃的动作,像是鐘摆陡然停止运作。 「我怕你痛苦。」我身子前倾,手撑大腿支頷,「发生那种事情要说完全没有影响,对我来说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只要一些事情发生,就一定会留下痕跡,我甚至相信它会一辈子都跟着你,就看你选择要将它刻划得深浅与否而已。」 孙絳文不知不觉又吮起下唇,半晌后松开。「在一开始……」开口时他声音颤抖,因此他停下缓和后,又继续说,「在一开始,我会觉得只要不抵抗就好,因为久了以后就会事过境迁。我的确也忍过去了,只是越到后来,单纯的羞辱我已经满足不了他们,最后他们甚至想彻底的催毁我。」 「摧毁」,他的用词使我心惊胆跳。 「随着我沉默的时间越久,他们变本加厉,不光是我的东西,任何与我有关的人事物,他们都会尽可能使他们远离我。我的世界也不是真的愁云惨雾,只要你心知肚明那样的欺侮不足以否定你存在的价值,很多时候,只要我做起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可以忘掉那种,明明自己做的是对的,却感到自己完全格格不入的恐慌。」 孙絳文温温的说着,嗓子乾了,吞下几口茶顺过气,继续将手夹进腿间专心述说。 「因为没有人当面阻止过他们,一个也没有。那是寒蝉效应,每个人都很聪明的选择明哲保身,否则我承受的那些就得换他们承受,我明白那种被排挤的恐惧远比身上的痛苦更吓人,所以我没有埋怨过他们。」 那句没有人阻止令我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跡,问话相对的艰难起来,「……我也是静静看着吗?」 我的问话敲醒孙絳文,他缓缓抬起眸子看我,模样仍是茫然。他眼珠子向旁边瞥了一眼,微微笑着,「你没和他们正面衝突,反而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找他们的碴,把他们整得惨兮兮。像是偷偷陪我收拾残局,在体育课踢足球时专门瞄准他们下体,或是把他们铅笔盒都彻底摔过一次让他们在考试没笔可以用……」 我为我那下三滥的手段大笑出声。但笑声维持不了多久就渐渐弱下,变成歪斜的角度难看的掛在嘴边。 「对不起。如果我不是就那样看着--」 孙絳文笑得苦涩,阻止我说下去,「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了。我甚至很庆幸你只做了那些事情,而不是选择硬是替我出头。」他呼出一口长气,像是要将苦闷吐出一般,「反而是我,最后做了懦弱的事。」 我发现,我打从心里对于追问他这件事感到抗拒。我想了想,浑身不自在,艰涩的说,「我想那应该是当时的你,所能做的最好选择。所以──」我哑口无言,怔怔看他沉静的双眸,向他举起杯子,「乾杯吧。」 「我在那里。」他脱口而出,「从头到尾。」 他为何以那种如获至宝的方式,惦记我,接受我无理的要求,并且宛如时日不多般带我去他喜欢的所有地方,好像一个接一个都有跡可循。我希望那些事情像我看待茶水间里发生的事,出了差错,然后这点差错可以使一切翻盘。 这样子事实或许不会太血淋淋,又或者我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与他之间横亙的这段幽微时光,如果我不去正视的话,永远都会是那个吞噬我的黑洞。 但比起这个,我更怕看见孙絳文难受的样子。 我只能頜首,哑着声又说了一句「乾杯」。 梦境中少年还是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眸子明亮。他流着泪,仍是拿着信,这次多了碎玻璃扎痛我,那些碎片彷彿有生命一般想切开我的肌肤进到我的血管里。我想这样的梦几乎是定案了,它与最开始的梦开始毫不相关。 他原本水银镜子一样不带感情的凝视,忽然因为泪光成了透明的石英碎屑,不断从他脸颊落下,唰啦唰啦的弹跳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准备要将我切割开。 我与蓓琪之间不冷不淡的关係维持好几个星期,久得我甚至要放弃想去追查那些可能性。原先正义感作祟然不得发洩的烦躁不安,也慢慢沉淀下来,当我看见蓓琪又因为犯错被叫进茶水室时,我只是更能克制自己不再发狂似的想像里头的情况。 周末我和几个大学同学聚餐,看着他们的眉飞色舞,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被放大许多。由于那感觉太过强烈,我一时之间有些食不下嚥,我喝口水,提起精神说起毕业后我的种种日子,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并且又能证明自己正脱离学生习惯的琐事。 好像这样就可以挥别这种无力感,告诉自己其实我早就迈向新生活了。 我维持笑容倾听大伙儿谈论谁谁谁出国深造,谁谁谁跟谁谁谁分手,接着又和谁在一起,气氛相当热络的情况下,我起先还凭着依稀印象搭上些话,但之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充斥在我心里,不断驱逐那些逐渐堆砌起来的快乐,令它们一点一滴消散。 热度降下,我一时分神,餐厅里的背景乐变得清晰,那是kingsofconvenience的<surpriseice>。 「rainfallsbutnolifeisgiven, 雨点落下却没带来生机, weekspassnoprogressismade. 日子流逝一切徒劳无功。 pastsometimestakesyouwithsofthands, 过去有时会用柔软掌心带走你, andallthatsurroundsyouwillfade. 而你拥有的一切将会逝去。」 温柔平淡低喃的男声引我想起孙絳文,我对他竟像是无所不在般感到荒谬。某个我不能抗拒的念头已形成,坚定得使我无法做出辩驳去否定它的存在,只能任由它如水溢满。 「lovecomeslikesurpriseiceonthewater, 爱来临像水面突如其来的冰层, lovecomesatdawn. 爱在晨曦初醒时到来。」 直到聚餐结束之前,男人绕在舌尖上呢喃似的歌词不断縈绕我耳边,提醒我:这件事,你可别忘了。 26 跟朋友们道别后,我搭上捷运,脑海里已不自觉播放起那首歌,一字不漏,不断唱着我那似乎来得早的发现。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切还不是时候,和孙絳文的关係也是曖昧难明。既称不上是朋友,也难以作为情人,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提起嘴角失笑,颓废的从鼻间哼出口气。 我想起那天他说:我在那里。 我浑身突然发冷。 进去书店的时候简智雨正蹲在地上餵她家两隻猫,只见奶油和咪咪趾高气昂,站在高处看着简智雨把饲料倒进碗里。 简智雨在听到风铃声后,转头看我。 我玩心一起,「爱卿,平身。」我伸出手,掌心向下喊道。 「尼马的。」她朝我扔过来一颗饲料,「你最近跑哪去了,也没见你过来揪我打沉默之丘。」 我坐到椅子上,正好面对两隻王者样子似高傲的猫,看牠们等简智雨离开后,跳下书山津津有味的啃起大餐来。 「我戒掉了。」 「喔,可惜。这样我们不会有破关的一天。」简智雨拉张椅子坐到我旁边,翘起腿看她家两隻大爷享用大餐。「我猜你应该是有了别的寄託,譬如说和孙絳文一起出游什么的,这才让你乐不思蜀。」 「说得我好像见色忘友一样。」我莫名心虚,于是反驳。 简智雨笑着瞇起眼,颇有意味的探量我,「不然呢?难不成真是陪他做考察嘛。」 我吐出一口气,双手扶住脸颊半躺进椅子里,简智雨瞄我一眼,起身替我倒水去。我接过她的水喝了几口,乏力的向后一仰。 「计较过去是一件非常累的事,如果能像你既往不咎,那就再好不过了。」 「后悔了吗?」 我想起孙絳文黯然的神色,心里一沉。「……有那么一点。」 简智雨脱下鞋子将脚撑在椅子上,慵懒笑了下,「是嘛?」 「因为总感觉,我挖的不再是一个人的过去,而是两个人的。重量相对倍增。」我吁口气,「我不知道万一事情真如我所想像的那样,我要怎么安慰他。」 「那你所想像的事情是怎么样?」 我把手按在眼皮上,闔眼想了一会儿,而眼前因为我按压的力道过大,出现了万花筒似的瑰丽花纹,在黑暗中辐射开来。 「他伤了我以后把我留在原地,再也没回来过。」当我说出心里暗藏许久的忖度时,感到有些发冷。「就算我血流乾了,他也不想回头看我一眼,我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能够令他做下这个决定。」 那样温暖的一个人做过听似冷酷的事,不管怎么想,我总觉得难以接受。 简智雨沉着的问,「还好吗?你在发抖。」 「没事。」我把手支在额上,想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想不通原因而已。」 「你把自己逼太紧了。」简智雨走过来,双手搭在我肩上,肩膀上的重量令我有种踏实感。 我失了力气,双臂紧环膝盖,「他说,那时候他也在那里……」 简智雨没有回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在我发上抚着。 我好几天没和孙絳文联络,但还好,他没有打电话过来,否则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感到不知所措,对于他的地位在心里感到益发重要这回事,我担心自己会失去自主的能力。 我紧盯刚才他传来的简讯,这次孙絳文不再甘心于点到为止,他甚至还说帮我留了位子。 这是要我去的意思。 「喔,男朋友啊?」杨振嚼着大亨堡从我后头出声。 我肩膀抖了一下,脚一伸,连人带椅滑离他的视线范围,「吃你的热狗。」 「唉呦治丞哥和蓓琪去见客户,现在就我们两个,就跟我说嘛。」杨振呵呵的笑,太过得意结果呛到,咳出一点麵包屑。 「……别说这个了,你不是说要帮忙治丞哥联络义大利客户吗?报价我拿到手了,现在你应该要开始算成本了吧。」 「啊,也是。」杨振连忙两三口塞完热狗回到座位,「不过这客人真的很难搞,包装细节也不一次交代完,都等报完价后才说临时要改,每次都像金鱼大便一样一点一点挤出来。你也这么觉得吼?」 我决定不按他期盼的那般赞成他。 杨振打开电脑,静了一下子,突然问我,「培妍,我问你,你会不会觉得最近……蓓琪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我心里一惊,面上佯装镇定。 杨振搓起下巴,「她变得很紧绷,比以前还要紧绷。虽然说按她的迷糊程度的确是该谨慎,不过最近她时常会问治丞哥很多问题,而那些问题在我听起来都是不需要顾虑的芝麻绿豆小事。」 「她可能只是矫枉过正了。」 「是吗?」杨振狐疑挑起眉,「以前她真的很常被叫进茶水间训话,这么多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治丞哥这么有耐心。治丞哥人虽然好,可是对于犯错他可是没什么包容心,毕竟是在商场,一个小错很可能会让我们损失上百万,他从来不接受犯错超过第三次。」 我逐渐坐立不安,试探性的说,「那个,杨振,在我还没进公司以前,治丞哥和蓓琪之间也是这样吗?」 杨振向后一躺,盯着天花板转了一圈椅子,「好像也没这么频繁。蓓琪以前也会有失误,但就我观察,那是新手会犯的错误,不过这一年次数却多到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你怎么想?」 我放下手机,捏紧手掌,「我在想,治丞哥之所以这么容忍蓓琪,是不是有另外的原因?」 杨振却是敏锐捕捉到我的欲语还休,瞇起眼,「你是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另外一种关係?」 我不动声色一会儿,接着才勉为其难点个头。 杨振一点面子也不给,噗哧笑出来,我冷眼看他试图憋笑可是脸颊拼命鼓起的样子。 我满心后悔,摆手,「看吧。你就当我没说过。」 他放声大笑,「你小说看太多了吧哈哈哈,更何况治丞哥还没有离婚耶,哪可能跟蓓琪之间有一腿。欸,任培妍,你这是乡土剧编剧等级的想法,恕我无法接受。」 我脑袋组织起先前得到的片段,只知道他有个女儿,朦朦胧胧,也无法提出有利的证据,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片面臆测,既然被杨振当作笑话,那自然而然就没什么好讨论的。 我耸个肩,洩气无比,「好好好,是我想像力太丰富。杨大哥你就快点开工吧,不然等等客人那里又要催了。」 「不过蓓琪之前有问过我治丞哥和他老婆的事。」杨振却陡然陷入沉思,正色起来,掌心抵在额前,「可是他都快可以当她爸爸了耶。」 「我不是说了吗?只是假设而已。」我想到孙絳文,还有与我纠缠好几年的那个梦,以及他口中那懦弱的事。「没有得到亲口证实以前,还是别多加揣测……会比较好。」 杨振也不晓得听进去了没有,没看我,随意应了一声以后就转回来,着手于公事上。我则是忐忑不安,彷彿像是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趴在洞口犹豫该不该跳下去,害怕这么一跳,会彻底粉身碎骨。 27 我悔起自己为什么按捺不住,选择在这时候和杨振提起这件事,我甚至没有坚持和蓓琪求证,这样子脱口而出简直鲁莽不已。杨振看出我的懊恼,敲敲我的桌子。 「今天说的话就留在今天,不要想太多。」杨振安慰似的扬起笑,「蓓琪的事我会自己去和她聊聊,至于其他的……就算了吧。」 我叹口气,回他一声「知道了」。稍晚两人回来时,杨振若无其事与他们开起玩笑,我也在旁笑着,笑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孙絳文传的简讯始终在我脑海盘旋。他太温和了,不吵不闹,留给我足以让苦恼暗自发酵繁殖的空间,不打算进一步干涉。我在捷运站前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先踏出这一步。 我推开酒吧的木门时,孙絳文正和另外一个女孩聊天。同时我也感受到今天店里的气氛比以往热烈,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节日的关係,让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的。我和店长打了声招呼后入座,孙絳文看见我后怔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打招呼,和他对话的女孩也转过身。 那是一张漂亮的面孔,精雕细琢,桃色的眼影勾勒出浑圆的眼,嘴唇饱满,笑起来的时候就像隻猫。 孙絳文主动替我们做介绍,「这是我学妹,我们都叫她光光。光光,这是我朋友,任培妍。」 「嗨。」我和她笑着问好。 光光的短发染成星空般的深蓝色,歪着脑袋时几綹发丝垂到眼旁。我忍不住想这女生真的很漂亮,儘管身上的打扮都犹如计算过一般,精确呈现出特立独行的形象,身上却有股浑然天成的娇憨。 光光点点头说句「你好」,打量我一会儿,而后惊讶的掩住嘴,「啊,你就是那个小深说过阿文学长他一直想--」 孙絳文肩膀抖了一下,连忙伸手盖住她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纳闷不已,挑起眉见他作贼心虚的拼命暗示光光安静,而光光只是缩起肩膀「嘿嘿」的赧笑出声。 看来这女孩也知道小深上次表演和我说过的事,我忍不住想逗逗孙絳文。 「你说阿文一直想做什么?」我将包包放在一旁,不顾孙絳文垂下眉毛哀求的眼神,含笑问她。 光光斜覷孙絳文的表情,斟酌开口,「呃……」 孙絳文激动的左右晃了下脑袋,接触到我的眼神后突然僵住了,立刻掉开视线装忙起来。 「啊,那个,我听说你在贸易公司上班,刚下班现在应该很累吧,要不要先点杯饮料喝啊?」光光绽开灿烂的笑容迅速切换话题,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孙絳文说,「对了!阿文学长,你要过来陪培妍姐啊!」 孙絳文听到自己被点名,马上抬起头,「啊?」 光光翻了翻白眼,「才聊过就忘了喔!」她爬上吧台伸出手指戳了孙絳文的鼻头一记,「猪耶!不跟你说了,你自己好好问人家,我要先去找小深他们了。」说完她便跳下椅子,跑到其他桌凑热闹。 光光简直就像阵小小的旋风一样,颳得我和孙絳文两人一头雾水。空气里仍有光光身上甜美的香水气味,不知怎么的,我想起她毫不犹豫戳弄孙絳文的样子,对于她的无所顾忌我感到羡慕。 「她好可爱。」我对孙絳文说,眼神仍停留在光光的背影上。 「是啊,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她就是那样,直肠子。」孙絳文弯起嘴角,略带无奈。「要喝点什么?」 我只是盯着他一如既往温柔的笑脸看,一声不吭,而后觉得那样看似平凡无奇的笑容扎痛了眼,视线向下挪一些。 「……红茶。」 「好。」 孙絳文重新整理起头发,袖子捲至臂处的衬衫因为抬手的动作而紧绷,勾勒出他上臂的线条。他俐落的扎好发,从口中吐口气,噙起淡淡笑意准备起饮料。他眉毛划过饱满额头的样子,像展翅的鸟儿,温驯栖息在他深褐色的眸子上。 我喜欢他这般自得的样子,常常做起事来,他的世界一下子只剩自己,什么也打扰不了。但也许因为过于短暂,我每看一分,就会多捨不得一些。 「好了,小心烫啊。」孙絳文将茶端给我,温声叮嘱。 「谢谢。」我拎着棉线轻搅茶包,捧起茶一边看其他桌,聊得一团和乐。「今天好像特别热闹,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店长生日,晚一点大家约好要去她家庆祝。」 「喔,你等等也要去?」 「嗯。」孙絳文开始清洗杯具,急促的水声淹没他的声音,近不可闻。「那个,不如你也一起来吧。」 我没有立即给予答覆,仅是凝视他弯着腰搓洗玻璃杯。孙絳文不催促,头也不抬,歛着眼皮,抿紧唇做他的事。 我静静想这几个月来与他由远而近的接触,从心存兴奋到怀着愧疚,接着是抱持矛盾的恐惧一步步接近过往。多年以来,我为了一个啟示般的梦境,进行近乎偏执的追逐,不断、不断在别人身上找寻属于少年的影子。如今这个男人像一抹曙光出现,我却想,他照耀我的同时,会不会同时也在我背后搜寻我的影子。 老实说我以为自己可以推测对一些事,就像蓓琪与治丞哥的事那样,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什么也没把握,因为要是猜错了,支撑我许多年的信念会应声瓦解。孙絳文的接近逐渐使我心存怀疑,或许我只是害怕当一切明朗后,我会发现在他眼中我仅是由回忆堆砌而成。 我想,现在我实在是过于在意自己在他眼里的模样了。 孙絳文像是耐不住这样的沉默,关上水,手撑在水槽,咬着唇直视我的眼神。他的眼里燃起些焦躁,眉宇紧绷,儘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开口。我嘴巴张了张,亟欲说些话缓解这气氛,可是我指腹来回抚着额头,什么也想不出。 孙絳文一手捉住臂膀,像是想给予自己一些勇气。「我原本不想问的,但……说实话,我非常在意。」 「上星期我发了很多封简讯,你一封也没回,我跟自己说你应该是忙得腾不出时间回覆,现在看见你我却没有办法继续这样说服自己。我想知道你的近况,与其用猜的,直接问你或许会更好一些。」 他问的语气真诚,没有咄咄逼人,但我却犹如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歉疚。 不管是我的喜欢,还是踟躕,其实这些都与他无关。 孙絳文强硬的态度维持没过多久便软化下来,「但要是你不想说也没关係。」 我勉强扯出一点笑容,「我对目前的日子產生疑惑,想一个人静下来釐清思绪。我今天会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一个人烦恼也没意义,倒不如就过来,和你聊聊。」 孙絳文表情镇静下来,「原来是这样。」他缄默几秒,「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说得太多也许让你想起什么,让你混乱了。」 「没有。我没想起什么。」反倒是另外一种情感让我乱了阵脚,难以平静。 孙絳文不为所动,眼神仍是静静的,眉间紧皱。「可是这样就失去意义了吧?」 「……意义?」我困惑的重复。 「当初你会来找我,就是想要记起过去的事。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和我继续来往。」孙絳文话说得诚实,听起来却有些委屈的意味。 见他顿时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胸口溢满难以言明的情绪,因此只能微微笑着看他,拚了命压抑想要碰触他眉眼与脸庞的衝动。 「你把我们之间的关係想得好薄弱啊。」 他没看我的表情,蹙起眉的样子有些偏执。 「我也希望不只是这样而已。现在我最想做的,是想让快乐成为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的事。我想对你坦承一切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要是最后你真的一丁点都记不起来,我会陪你一起。」孙絳文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你失去的一年,我会用往后的几十年补偿。」 我突然就觉得几分鐘前的挣扎毫无用武之地,孙絳文太过真挚的一番话令我无力的趴倒在桌上,嘴边不停泛起苦笑,振作之后,我朝孙絳文扬起下顎。 「这是什么,告白?」 孙絳文看样子像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噤声不语,良久才支支吾吾,「很……像吗……」 「随随便便就说要陪人几十年,你觉得呢?」 他认真的思索,接着纠正我,「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见他如此篤定,手按在桌上,「很好,你要牢牢记住这些话。」 孙絳文怔然望着我,而后似笑非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后来店长说要提早打烊,眾人皆移动起身,他才回过神来张口欲言。 跟随人潮走出店之际,我轻握他的手,很快便放开。孙絳文低头望了眼自己的手,笑得极为和煦。 我陪他到店长家里,两个人在一阵欢腾的气氛下喝了点酒,生了倦意,头靠头昏昏欲睡。周围是人们共襄盛举的欢闹,歌声与笑喊如同流星掠过耳边,但孙絳文的身边是一处寧静的宇宙。 派对结束回家后我立刻倒头就睡,隔天起床冲澡时发现他寄来一封简讯,用英文写着:iamadoringyou. 28 我坐在床上发楞,耳根子渐渐发烫,低喃一句,「神经病。」接着哼起歌起床梳洗,在城市的喧嚣中甦醒也不再是令人沮丧的事了。 进了公司杨振先与我道早,他还是那样笑得不太正经,和从前一样,这使我安下心来。坐到位子上我和蓓琪问候,她看了我一眼,微微扬起嘴角轻声回应,没过多久就继续专注在手边的工作,我一直不知道她现在对我的想法到底是如何。 「我觉得我和蓓琪之间真的是搞砸了啊……」 午休时间趁办公室只有我和杨振两人,我趴在桌上一边啃三明治,一边整理客户需要得资料。 杨振朝我投来一眼,「你该不会跟她乱说些什么惹她生气了吧?」 我摇摇头,停顿会儿,接着认份重重点了下,「上次你请吃点心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在怀疑什么,然后我就试探性的问了。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她一定觉得我这个人是三姑六婆。」 「如果你到了大一点的公司,分工更复杂,你这个性一定会被牵扯进派系斗争还沦为牺牲品。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我抿紧唇,「要是误会了,我会认真道歉,但最怕就是万一事情真的发生了,我却视若无睹。」我挫败的咀嚼着,「我跟蓓琪做了这么久同事,就算称不上是朋友,我还是会在乎她。」 杨振从文件堆中懒洋洋抬眸,叹口气闔上文件夹倾过身来,「要是你真这么在意,就和她聊聊吧。」杨振扯起一边嘴角,「我原本还以为你不过是想嚼舌根呢。」 我坐正身子,确认似的打量他半晌。「……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怎样的形象啊?」 「随波逐流的菜鸟。」杨振不讳言。 我没有反驳,如果继续选择视而不见,以后我也只能这样过下去了。我默默吃完三明治,喝口水,想起杨振提起他和前女友的事,于是开口,「你也说过,要勇敢。」 杨振与我对视几秒,发出轻笑声,我见到他笑的样子,才顿觉这个男人比我年长几岁,在他笑的样子我看见些许悵然若失。 孙絳文在我下班时打电话给我,说问我晚点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由于他问话的方式过于靦腆,讲话又结结巴巴的,我被他的紧张感染,心跳忍不住也加快起来。 「好啊,你稍等我一下。」 『嗯,没关係,你、你慢慢来。』 「你等等还要上班,用餐时间不多,没时间慢慢来。」 『不、不用啦,你按照你的步调就好,不用特别因为我加快速度……』他忽然慌张起来。 我听着他的口吻不免失笑,「你太紧张了啦,放轻松一点。」 孙絳文则是回答说知道了,可是声线仍是绷着,而听见他如此不遮掩的慌乱,一种幸福感伴随不可言喻的苦涩油然而生。 到酒吧的时候孙絳文已站在门边等候,战战兢兢,阿忠就在他脚边,那大叔似悠哉的坐相突显出孙絳文的拘谨。我嘴边泛起苦笑,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骤然改变,明明只是告白了不是嘛。 「干嘛在门外等着,天气很冷耶。」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抚摸阿忠毛茸茸的头顶。 孙絳文穿着藏青色的毛衣,浅卡其色的裤子,头发高高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起来乾净俐落。 他手撑在花台上,俯身看我,「在等你啊。」孙絳文一定是没有意识到说这话的口吻像在撒娇。 我脸不争气的热了下,「你饿多久了?」 他仰起头,眼微瞇念念有词,「八点……九、十……」趴在一旁的阿忠撇过头懒洋洋瞄了他一眼。 一听就知道他太投入又忘记吃,我克制不将白眼翻到后脑杓去。 「走,去吃东西。」 我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走没多久我就听见他清着喉咙的声音。该不会又要感冒了吧?一边这样想,我回头想看他的脸色,结果看见他脸涨得通红,纯情的反应使我害臊得浑身发热。 兴许是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平衡他的紧张,他蜷起嘴角,温温的笑了。 见状我不免念叨,转头继续向前走,「笑得像个傻子一样,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你到底是怎么过活的啊?」 「就这样过了啊,一天一天的过。」他声音温和,「你担心我?」 我没有理会他,仅是想着上次那家水煎包该往哪个方向走。走到后来我嫌这样拉着他有点难为情,不知不觉就放开他袖子,两人并肩漫步在路上。 「你想吃什么?」 「水煎包。」 「喔。」孙絳文乖巧的应了声,安静几秒,惋惜似的说,「可是那很快就吃完了耶。」 「很快吃完才好,你还要上班。」 孙絳文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喔。」 走到水煎包车,和上次一样各买几个,孙絳文还是那样意兴阑珊,眼神发直,我以为他饿得说不出话来,点餐的速度加快许多。孙絳文付了钱,拿了包子,在一边细嚼慢嚥,眼神一直往我瞟来,我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 「想说什么就说吧。」 孙絳文摇摇头。直到我也付完钱开始吃起来,他才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坐下来,好好的吃一顿饭。」 我大口咬下一口,怔怔看着他,恍然大悟这个男人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我凝视他专心进食,问他要不要去上次的社区公园坐坐。他正忙着舔黏在嘴边的高丽菜,一听见这提议,立刻点头道好。 而我含笑注视这样的他,声音不自觉放柔和他说道:我们走吧。 29 孙絳文和我又到了那夜晚时特别寧静的小公园,我们依旧和那天一样,一脚便跨上底下装着弹簧的小木马,他还是因为脚太长的关係不得不屈起膝盖,但他看起来乐在其中。 他先是默默吃了几口,接着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由于他问话的模样过于真挚,我也认真回答,他用那双圆滚滚猫似的大眼凝视我,专心倾听,因此我感到放心,恍然记起过去我也担任这角色过久,以至于越长越大,我却越开始不懂倾诉。 我妈就曾经说,她希望我有烦恼都能立刻和她说,结果是我不愿多谈,在她面前装得一切安然无恙。我太害怕她担心了,毕竟她因为我的缘故那般伤神好几年,现在仍然牵掛我会不会无法接受事实,小心翼翼的触碰着。 我低下眼皮。 「你会不会觉得,执着在过去的我其实有点不切实际。」 「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么汲汲营营,但你看起来却好像已经可以好好的过活了。不是常常听人这样说嘛,人要是不停回首过去,脚步就会停下,再也前进不了。」 孙絳文似笑非笑,像是嫌我的话有些荒谬却又不敢放声取笑。 「不会。而且我也不是能好好过活,我只是早习惯有那些不愉快与我为伍而已。应该是要这么说,没有人在受过伤害能够完全痊癒,随着时间过去那些伤疤不过是淡了点,不会痛,可是日后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惆悵。」孙絳文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从口袋摸出卫生纸抹嘴,又说,「只是惆悵而不会再伤心,我想对我来说就已是很大的进步。」 我喜欢他说话时明亮的眼眸,于是微微牵起嘴角,「要是我像你一样就好。」 孙絳文郑重的摇摇头,「你不需要和我一样,你是该对过去斤斤计较。如果由于失去那一年对你往后的生活带来不便,那你的确是该追溯。事实上我觉得比起像我这样不愿追究,你还更勇敢一些,因为你正在作选择。」他说完这话后,表情怔忡。 「我选择了什么?」 孙絳文看向我,「……选择在我表演时停下脚步、选择走进店里、选择再度与我攀谈、选择挑起关于过去的话题。即使你知道真相会伤人,你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他说的话还挺奥妙的,我为了确认对他而言那些选择的涵义,于是沉默不语。然后我发现他又慢慢咬起嘴唇,我发觉他在担心一些事情。 我转过头,木马两侧握把上的朱色油漆已斑驳,露出底下的铁锈。 「之前我不敢说出来的故事,你想要听吗?」孙絳文的声音像是穿越光年而来,令我有了那句话是我在问自己得错觉。 我没有看他,「等你不会害怕了,再跟我说。现在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快要哭了一样……」 我不敢跟他说我和他担忧同一件事。 等待他回覆的时间太长,我等不及转过头去,发现孙絳文同我一样低头看着握把兀自出神。说出那一句话大概耗费他许多力气,他驼着背,整个人快要服贴在木马上,包子也早被他捏得糊烂一片。 我明白我们都是胆小鬼,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在他寻求慰藉似的转向我时,仰首轻吻他的眼皮,我能感到他的眼球在我唇下敏感颤动。 孙絳文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挺直的鼻樑滑过我的唇。天色略暗,他搜寻不到正确的位置,徒劳无功在我脸上轻触。他的嘴唇像是柔软的外星生物在我嘴边蠕动,一下子使我想起宠物般近似无害的舔吻,令人安心,我闭上眼睛凑上他的嘴唇,与他亲吻。 那个吻既安静又青涩,没有深入,也没有繾綣,彷彿我们仅是藉由四唇相抵的动作确认彼此存在。我到最后乾脆席地而坐,依偎于他腿上,后来他厚实的掌心覆盖上来,收紧了些。 他环臂将我抱紧,一声不吭,鼻息却紊乱。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天幕,就跟上次一样,数不出任何星子,却被大楼顶部的灯光染得极亮,宛如不曾入夜。 「那一年我喜欢你,即使如此,我的选择还是错得离谱。」孙絳文的声音沉沉鑽入我耳中,「所以就算现在你吻了我,我还是无法感到释然。我想你该要先听我说再来决定要不要喜欢我,否则--」 「闭嘴。你要是再说话,我会直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孙絳文被自己口水呛得咳了几下。 回程时他果真半点都没再提起,一个字也不敢说。我觉得他矫枉过正,就要他唱几首自创曲来听,他也真的唱了。 萧瑟的景色里他的歌声如同春风,在我耳里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我送他回去店里,孙絳文原本要留我,但我真觉得在他工作场所没必要卿卿我我,摇头就说要回家。孙絳文乖巧「喔」了声,抿起唇,不晓得迟疑什么。 而后他松开嘴,向前一步,手掠过我耳边,「……你头发被风吹乱了。」 他的指尖擦过我耳廓时,我不受控制的缩起一边肩膀,被他碰过的地方开始发烫。 「谢谢。」我訥訥道谢。 「不客气。」孙絳文僵硬的回答,「那、那我就先进去了。晚上……我会再发简讯给你。」 我点个头,转身想走,可是荒谬的我已开始牵掛起他来,忍不住就回头想看他进店里的背影。这一回眸恰好撞见小深,他正替孙絳文开门,走出店外点起菸吸了口后吐出,隔着乳白色的烟雾他对我微笑,然后比了个拇指。 我苦笑挥手,他跟孙絳文感情这么好,会分享祕密在所难免,小深铁定是从他那里得知了些消息。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个想法,要是我跟孙絳文从未相认,过去也未曾接触,两个人仅是偶然相交的直线那就太好了。 因为这样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愧疚,或是搁置过久而亟待了结的遗憾。 30 时间它啊,没有重量,没有体积,但有存在的痕跡。节日将到,街道上已经出现跡象,不管是打折的广告或是喜气洋溢的装饰都好,一年又即将过去,而我也该准备回趟家里了。 治丞哥在放假的前一天给了我们一人一袋礼盒,他笑容可掬和我们说辛苦了,说了一句明年见。即将回去的时候,蓓琪盯着手里的袋子若有所思,我和杨振交谈走出办公室,走到一半蓓琪身上的香水味并没有伴随在身边,我回头一看,她人还在办公室里。 伸手按下电梯的杨振似乎是好奇我在看什么,问了声,「是不是有东西忘记拿了?」 我按捺住想要回去一探究竟的渴望,摇摇头,「没事,都拿了。」 电梯门开了后,我推他进去,杨振见我按下关门键,眉头微挑。我和他两人各执一角,不约而同凝视钢製电梯门反射的两道人影,谁也不说话。后来电梯到了一楼响起清脆的铃声,杨振这才转转眼珠子。 我低头按住开门键让他先出去,脑海里兀自盘旋蓓琪选择留下的原因,但无论怎么想都是些负面的理由。 「任培妍,电梯门要关囉。」杨振在外头喊我。 我惊诧的抬起头,办公大楼已渐渐人去楼空,灯光只亮了几盏,映得花岗石地板冰冷沉默,毫无生气,玻璃大门外的夜色因此变得极为耀眼。我驀地想起梦境中仰躺在地板上,明黄光线射进那房间的模样。 从以前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是个非常孤独的空间,总是离去的少年令我感到被遗弃,渗透进肌肤的冰凉也让我难以忍受。我从以前到现在一直认为我罪有应得,那房间的一切似乎是为了摒弃我而生。 人的世界是依凭他的认知而建构起的,我的世界是那个孤独的房间,但对孙絳文而言,那会是截然不同的一处。 回家后我一边整理行李,打电话给孙絳文。他身边响起与乐器声交融的歌声,大概是因为担心我听不见,他的语速放得好慢,一个字一个字说着要我回去小心。 我突然有点想见他了。 「你在听什么表演?」 『两个从荷兰来的留学生,叫冥王星,一个弹贝斯,另外一个是键盘兼主唱。还满有趣的编制……啊,我开扩音看你听不听得到。』 歌声挺模糊的,但歌手鏗鏘有力的念白和贝斯的劲道却毫不马虎的传来,那力道像是要撕裂什么一样,夹杂愤怒,透过话筒传递进每个人的耳朵。声音真是种奇妙的媒介,就算话语或歌词毫无意义,声量或频率却能取而代之传达情感。 而在结束谈话之际,我用低而缓慢的口吻跟他说了很多话,我希望他能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 我把手横过眼上,那不计较的、不安的、喜悦的、怡然的姿态一一浮现。一个人如此彻底渗透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乃至梦境,我开始想如果这么轻易就在恐惧面前低头,那我们两个之间应该很快就玩完了,并且那些梦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仅是单纯生理反应。 这样子,当时那个无法被理解的少年,该会有多么失落。 31 鲸鱼不作梦。有个人轻轻这么说。 牠们睡觉的时候头上尾下,漂浮在如同真空的深海之中,但牠们不作梦。我问他从哪里知道这件事,他用一种理所当然口吻回答:我爸爸这样说。 父母亲说过的话在小时候就是圭臬,而在长大以后,那些话有些会被时间掏空骨干,有些却会根深蒂固停留脑海,直到我们将它献给孩子为止。 我从睡梦中深吸口气后醒来,望着头上长方形的冷冷白光发愣,足足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我人在火车上。冷气太冷了,我整个人缩得像球蟒一样,用这种姿势入睡的后果就是浑身关节不听话的抽痛起来。 我调整睡姿,拨弄耳机使它从耳内将外头世界隔绝,仅剩nickdrake柔软透点凉意的声线穿梭。但事实上,醒来一次之后,要再入睡变成艰难的尝试。我索性闭上眼,细细思考究竟是从哪听来鲸鱼不作梦这种奇妙论调,也许这是之前从报章杂志惊鸿一瞥的说法,但我总认为这确确实实是从某个人口中听来的。 「你回来囉?」 独自拖着行李到家门口,打开门就看到我妹培青跟我爸两人横卧沙发,眼睛没离开过电视跟锁门的我说话。任培青什么不学,偏偏跟我爸学到坐没坐相,我放下行李后就用脚踹了下她的屁股要她让个位置,硬是挤在她和我爸中间。 我左顾右盼,没看到我妈的身影,「爸,妈呢?」 「她喔,还在公司里。」我爸看了下时鐘,「最近是他们那產业的旺季,应该八点半就可以下班,晚点我会出门接她。」 「那等等我也跟你一起出去。」我把头靠在我爸腰上,他伸过手来胡乱搓揉我的头发,而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小动作,就让我眼眶缓缓发烫。 我于是想到自己在那个遥远的城市之中,有极少的时间是放心的,多半处于不安与猜疑的状态之中。就算有简智雨还有一些朋友和我作伴,每当我自例行的工作解脱之后,我还是感觉自己像是从主体脱落的小零件,孤零零的滑往每一个地方。 培青咚的一声跟着躺在我腰上,「姐你工作这么累就先待在家休息,帮我们看家就好。」 她的重量我乐于承受,心里泛起丝丝暖意。我不像老爸那样手下留情,而是放肆揉乱她一头长发,培青尖叫一声抱头坐起来,随后不甘示弱的朝我扑来回礼,搞得最后我爸叹口气说「沙发震成这样都没办法看电视了」,默默用脚勾来小板凳坐下。 他们出门去接妈下班的时候,我在家里整理行李,想起到达目的地也该打个电话给孙絳文,才这么想,手机便懂得通灵似的响起,我一看,果然是他。 『平安到家了吗?』他暖呼呼的声音隔着话筒有点遥远。 「到了。像我这样睡姿不良的人,在火车上睡觉真不是明智之举,我的腰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吃饭了吗?」 『还--』他噎了下,『吃了。』 我索性不戳破他,懒洋洋接问,「喔,吃饱一点,但酒要少喝一点。不然喝醉酒以后你又会乱传简讯了。」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咧。』他笑着反驳。 「有啊,像有一次晚上你不是就传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英文给我?」 孙絳文静了一段时间,似乎是在思考我说的究竟是哪次。 接着他以坚定的口吻回答:『那个,不是胡乱传的喔。』 「嗯?」我噙起笑轻应。 『那是告白,真正的告白。为了要让你真真切切记住,以后快忘记的话,只要一打开手机,就可以想起有个人正在喜欢你。』 他一定不知道我的耳朵已经在冒烟了。 掛上电话后我爸他们也刚好回来。我看向开啟的大门,正好和我妈四目相对,她对我笑了笑,我站起身走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她牢牢回拥。当我将鼻尖埋在她肩窝,鼻间满是她那熟悉的气味时,我才终于意识到疲惫已慢慢将我从四肢啃噬至心。 我妈放开我,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妍妍,你是不是又瘦了?」 我哭笑不得,「才没有咧,我每次回来你都这么说。」 我妈拉着我的手走进客厅,手握得很牢,我任她把我牵到沙发坐下,接着我看她熟练的除下外套还有丝袜,一件一件剥除回到家以后略显累赘的武装。我盯着她上了妆容的脸,起身去拿卸妆棉过来,手指端着我妈的脸,一吋一吋替她将妆卸下,她那岁月经过的痕跡也跟着显现出来。 我忍不住要回想从前她年轻的模样,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些刻划在她脸上痕跡同时深深刻在我记忆里,彷彿从以前到现在我妈一直是这样的年纪,不曾经歷过年少。 爸要妈先去洗澡,她对自己老公还会撒点娇,要他帮忙拿衣服。我笑着看这对老夫老妻,培青则是不留情面的嫌弃出声,翻个白眼上楼要和男朋友讲电话去。我把剩下的行李拿回房间,只开了盏小灯,一点点微弱的橙光没有照亮整个房间,在墙面留下大片斜影。 妈开始洗澡了,莲蓬头出水声隐隐约约传来,我窝坐在那片阴影之中,听着水声闭上眼,又想到那个有人说鲸鱼不会作梦的荒谬梦境。 32 过年期间忙碌不可避免,沿袭了几千年的习俗彷彿都得要挤在这短短几天实行,一下是不能打扫,一下是不能洗衣服,说错话了得说童言无忌,东西碎了要来句岁岁平安。培青不喜欢和亲戚寒暄,没过多久就不见人影,剩我和一干堂兄弟姊妹吃花生聊天。 聊天的话题不外乎是围绕在小时候的趣事,或是自家爸妈的事,起初我还听得津津有味,但后来实在是难以对自己做过的事如数家珍,藉故离开。要回房间休息经过书房,培青坐在里头盯着书柜里的奖状发楞,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将我拉到她身边。 「看,你以前说故事比赛奖状。」她轻声说,「优等耶。」 我凑近看,发黄的奖状纸上以笔墨勾勒出故事题目和我的名字,而我看见题目后失笑。「『离群索居的鲸鱼』?我居然说了个鲸鱼的故事?」 培青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一听就是个充满文艺气息,而且又有点哀伤的故事。」她假惺惺的把手斜斜伸直,惆悵的蹙起眉,煞有其事,「『从前从前,有一隻孤独生活的鲸鱼,牠的一生除了无尽的海水和蜉蝣外,什么也没有』。」 我不以为然瞄了她一眼,「……刚刚在大伯面前就没看你这么活泼。」 「啊,我真的很不擅长跟长辈相处啦。」培青噘起嘴,把头靠在我肩膀,「我还记得你这次比赛,我们全家都有去看,还拍了你领奖的照。那时候还有人穿鲸鱼装演鲸鱼,在你说话的时候,躺在舞台上学鲸鱼游泳的样子。」 「那他演的鲸鱼游泳是什么样子?」 培青眉开眼笑,「他从头到尾就只是躺在舞台上闭着眼,动也不动像隻死鱼一样。」 我下意识要潜入脑海攫取这段记忆,不过结果总是徒劳无功。那一大片深海一如既往漆黑难以辨清方向,即使培青说得绘声绘影,但那画面像是老旧的八釐米电影画面,忽明忽灭。 培青后来说要找那张照片,东翻西找,一下子整个房间变成她的宝窟,她翻得不亦乐乎。 我蹲在一旁陪她找,「都那么久了,应该弄丢了吧。」 「你又还没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培青弯腰埋首在一叠叠旧物中摸索。 我叹口气,转身在另外一边的柜子搜寻,途中因为旧物扬起的尘粒打了好几个喷嚏,但我实在没找着,剩下的全是很小时候的作业本或是相簿。我坐在旧杂志扎成的小方砖上,看培青埋头苦干。 「任培青,要不要等等再找?先出去吧。」 培青动作停了下,之后继续忙碌,「不行,一定要找到。」 我嫌她太拼命,「只是张照片而已,不用这么努力。」 「……但要是找到了,对你来说,一定不只是张照片。」培青用手随意摆弄找完的书堆,转往下一个目标,继续翻弄,「我知道你对国中那件事一直没有释怀。然后妈也是,她的保护慾有段时间简直可以说是变态的程度了,换作是我也会感到难以接受。所以上大学以后,你才这样不常回家。」 我因为过度讶异,一时之间话梗在喉头说不出来。我从来没和培青说过这件事,我认为那与她毫无干係。 我垂眸拨弄固定书籍的红色尼龙绳,「不是。我不是因为讨厌那样的妈。」 培青蹲在地上,侧身等待我的回答。 「我是讨厌让她变成那样的自己。」我的鼻子开始泛酸,于是深深纳入一口气,想以此消退攀升的哀愁。「那件事情跟她没有关係,她却把那件事故认为是自己失职,不停把它放在心上当成是惩罚。」 静了良久,培青才喃喃,「姊……」 「其实要是我再勇敢一点,可以在事情发生不久后大声跟她说,『妈,这不是你的错』,或许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这些话让我将辛苦建构成的墙砸出一个大洞,我的眼泪于是不听使唤淌下脸颊,「你知道吗,或许我那样子做了,一切就会有改变。」 培青只是默默不语持续找着,后来她轻轻「啊」了声,低头盯着找到的照片一会儿,慢慢开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把照片递给我,「像那样久得只能从照片缅怀的事,再计较有什么用?」 我接过手,手背抹乾眼泪,照片里的我手伸得老直,站在麦克风前,眼睛闪闪发光。而在我脚边则是躺着一个穿着纸製鲸鱼装的男孩,他仰躺着,双眼紧闭,由于时间久远,照片里的轮廓因为泛黄而显得模糊。 「可是虽然这么说,那还是你最在乎的事,所以我想要是能帮得上你什么就好了。」培青从身后拥住我,「以前我太小,不懂得太多,不晓得你跟妈为什么要像隔着一层膜一样对话,不晓得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抱你,不晓得为什么她不愿意跟你谈起以前的事……可是现在我长大了,该懂得都懂了。」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眼泪因为弯起的眼而再度滑落。 「姊,我会努力帮你找回记忆,不过我希望你也知道,你们谁都没有错……」 我吸吸鼻子,但培青的话宛如一把钥匙,打开我心里那道锈了十几年的锁。当我转过身紧紧抱住她放声大哭时,我听见那道锁轻轻被开啟了,声音短促而清脆。等我哭得甘愿,代表培青的衣服也湿得差不多后,我和她两个人一起研究那张照片。 我们试图学福尔摩斯从照片里的蛛丝马跡推论,培青认真回想,只知道那时我有抱怨过那个男孩爱出餿主意,可是最后我还是乖乖就范,听那男孩的话,让他就这么躺在舞台上演起戏来。 我立刻联想到回来时在火车上做的梦,我是挺相信过去的事情会以这种方式回到人身边,不过我实在想不到它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但我想如果把这线索丢给孙絳文,他会很乐意替我解答的。 我瞄了培青一眼,她完全不晓得我已经遇到孙絳文。 「欸,妹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交男朋友了。」 培青惊喜的笑开嘴,「哈!终于!恭喜你结束两年空窗期啦!」随后她换上忧心忡忡的脸,「这次你不会再辜负人家吧?」 为什么我妹会跟简智雨说一样的话?不过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 「辜负是一回事。」我併紧双腿,低着头,喉咙有些乾涩,「我想跟你说,那个人,是我的国中同学。而且他极有可能是害我失去记忆的那个男孩……」 培青脸上一片空白,失神望着我,宛如我说的话对她来说是天方夜谭。而后她总算找回神智,艰涩的吐出感叹,「哇……好复杂。但你怎么确定是他?」 我统整一下思绪,缓缓跟她说和孙絳文相识的经过,还有这些日子来他的欲语还休,以及我逃避听他认罪似的自白。 我在她面前毫无保留,事实上,也没什么好保留。事实就是那样,只隔着一张纸,端看人要不要伸手戳破探个究竟而已,只是到现在我有点搞不清楚,这样子一再拖延是慈悲还是残忍。 培青观察我一会儿,「你很喜欢他吼?」 我一时之间还真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愣了好几秒鐘,直到想起孙絳文那暖得能融冰的嗓音和柔和的目光,一种后知后觉的真实感才由心底深处涓滴而生。 「……喜欢。」我頷首,「我喜欢他到连想到他哀伤的样子都感到害怕。」 培青脸颊抵着手臂看我,「我猜你应该知道他哀伤的理由是什么。我跟你说,你不敢开口的那些话,时间一长,就会真的变成说不出口的秘密,就像你和妈这样。你应该不希望跟你男朋友也变得有口难言吧?」 我真想像起和他两人如同隔着一片海洋的拥抱,只是这么想,便觉得焦躁难耐。我摇摇头,没再说话,心里想着或许不该再让孙絳文隻身一人守候那过于荒凉的海域。 我想和他一起耽溺在那片时光里,浮不出水面也无所谓。 33 过了一个年假再见到孙絳文,像是阔别已久。我主动打电话约他一起吃饭,约会当天他因为车子在路上拋锚,让我先在餐厅等了一段时间。我喝了好几壶水、上了好几次厕所,上到开始引起柜台的服务生侧目我才放弃以喝水消磨时光,而孙絳文也正好出现。 长发依旧随意拢在脑后,穿着宽松的针织毛衣,眉眼温驯,姿态不慍不火,他整个人像是隆冬中一抹乍露脸的阳光,暖和了四周。他见到我的时候掠开笑容,眼睛弯弯的,咧开嘴的方式也傻得可以,我原本满腹怨懟顿时烟消云散。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他拉开椅子,喘吁吁的,几撮发丝随他的入座滑落眉间。 我想也没想便伸手替他撩发,「没关係,这顿就你请吧。」 我专注盯着自己手指划过他饱满的太阳穴,略尖的耳上,以及耳垂,最后落在孙絳文含笑的目光,我这才轻咳收回手,板起脸孔要他别浪费时间快点点餐。这小小的肢体接触彷彿旋开了什么按钮,他唇边一直有笑,态度也从容许多。 服务生送上饮料,孙絳文立刻将吸管抿进嘴里,颊边浮现出酒窝,我看他那副讨喜的样子心里温热无比,说话的声音也学他温和起来,两个人谈论起过年期间发生的事,话几乎是我在说,孙絳文几乎没有提到自己家里的事。 我想起小深曾经提过孙絳文家庭的事,父母都在国外,这里只剩他一个。他有次生病的时候甚至没请假,问起他原因,他则是回答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店里反而让他安心。 孙絳文持起刀叉笑着凝视我。「你们家里好热闹,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应该会捨不得睡吧?」 「嗯,吵到没办法睡。十几个人玩起叠叠乐和uno,玩到最后居然吵起架来,没一个人想认输,就这样一摊接一摊玩到隔天早上。」我喝口水湿润塞满饭粒的口腔,「你还是一个人吗?」 孙絳文眨眨眼,玩起盘子旁装饰用的花椰菜,「嗯,不过我跟小深、光光还有阿忠一起过了,店长不在,我正好顾店。」 「你爸妈他们……没回来吗?」 「没时间。离婚以后,更是没时间。」孙絳文最后决定叉起花椰菜,一口咬下,「从我小时候两个人同时在家里的时间远比不在来得要长,所以过节这件事,我还真没有体验过。」 他话说得还是那样不痛不痒,也许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但听在我耳里却愈发感到酸涩。 「这样子,那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是一个人吗……」 孙絳文微微抬起嘴角,「没事,我还有你。」 培青前几天说过的话缓缓在耳际攀升,过去的事应该要过去,来不及说出口的,会成为一抹沉睡在生命里的幽魂,准备在人不经意的时候夺走他快乐的能力。不光是我,孙絳文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为了要让我快乐,他迫不及待想全盘托出。不过我为了维持平静的现状,不愿意再听下去。 这样子对他并不公平。 孙絳文吃完以后要先去车行取车,我看了下时间,这时候简智雨店里应该没什么人,就提议等等一起去找简智雨。孙絳文一听说里头有两隻店猫,喜上眉梢,等车修好后他迫不及待发动车,递来安全帽要我戴上。 我看他嘴角咧得几乎要与下垂的眼尾连在一起,想让他解脱的心意也更加坚定一些。 车子飞驰在道路上的速度,让冷风进驻得更肆无忌惮了些。我整张脸被冻僵,还是不敢再和孙絳文贴近一些,他身上的味道在寒冬中尤为明显,暖呼呼的縈绕在周围。 红绿灯的时候,孙絳文微侧过头,我可以看见他上扬的颧骨和翘起的嘴角,然后他拉过我的手,跟我说,「再靠近一点,我有点冷。」 「……干嘛不穿多一点。」我一边嘀咕,一边还是认分搂紧他的腰,顺道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从后照镜看见他咧开的白牙,突然知道让他露出这副幸福的德性的原因是我,我就感到满足。 他的歌声穿插在一片喧嚣之中,如此微弱,令我想起深海之中,鲸鱼那缓缓扩散开来的歌声。 「欸,孙絳文。你知道鲸鱼不作梦吗?」 他止住歌声。 「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他的声音轻快如琴声飞扬,「啊,我还记得,那是我告诉你的……」孙絳文说到这里,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我明白他仍在顾忌,于是拍了拍他肩膀,「你说吧,没关係。」 孙絳文透过后照镜与我对视,表情充满关切,「你记起来了?」 「很遗憾的,没有。」我瞇起眼,感受孙絳文的体温源源不绝传来,「我想听你说。这次你说多长、说多久都没关係。」 34 我们到了简智雨家的书店,大老远就听见她家两隻猫催促猫奴餵食的叫声。孙絳文停好车就衝刺到门口进去看猫,喜爱的神情溢于言表。我无奈用脚阻挡趁隙准备要暴衝出门的奶油猫,一边挥手跟简智雨打招呼。 她一手拿书,一手提饲料跟我頷首,随即低头跟孙絳文碎碎念,「孙絳文你真的很夸张,一进门连看都不看我就衝向猫,实在是有够现实。」 孙絳文蹲在地上无措解释,「啊,抱歉,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牠们……而且牠们太可爱了。」等等大哥这好像不是理由吧。 「算了,不跟你计较。」但简智雨说着这话的神情明显是吃他这套,一脸为自己能把两隻猫养得珠圆玉润得意不已的模样。她帮我们各倒一杯水,坐下和我聊起天,「怎么会来?」 我啜口水,随手翻阅手上的书,「来看看你。」 「难得。但我最近过得还挺不好的,你如果要听到好消息大概要失望囉。」 闻言我抬眸观看她一脸漫不经心。「怎么了?你妈终于把你结婚基金输光了?」 「倒也不是这么惨绝人寰啦。那个,就是--」她瞄一眼地上那隻大型犬,压低嗓音,「范景河啦。」 「景河?」 「自己看了鬼片不敢睡觉,这一星期每天晚上都跟我讲电话讲到十二点多。」简智雨不满的嘀咕,指指自己眼下,「我被他烦到黑眼圈都出来了,昨天我还直接骑车到他家,暴打那婆妈的傢伙一顿。」 即使有点同情范景河,我还是不受克制的大笑出声,引起孙絳文的注意。他享受那两隻猫的撒娇攻势看样子也差不多满足了,这才心甘情愿走过来加入话题。 「看你说得这么激动,发生什么事啊。」 简智雨把水杯递给他,「就我男朋友,景河,那个胆小鬼……对了,他跟你以前也是同学,你应该知道他那个性从以前就没变过。」 孙絳文「哦」了声,「是啊。我还记得他,以前戴眼镜,长得很高,打躲避球的时候每次都是第一个出局。因为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躲,又很怕球,所以都蹲在地上把后背露出来让人打……」 我在一旁托腮听他与简智雨侃侃而谈,他没有想要回避,午后的阳光染亮他弯起的眉眼与高抬的嘴角。我喝着水,欣赏他愉悦的模样。 客人来了,我和孙絳文也向她告辞。一走出书店,我们两个人维持手牵手的状态站在外头发楞,剎那间不知去向。那一瞬间的停格令我意识到自己手心被包裹在他大掌中,慢慢滚烫,可是我想假装没留意到,只好一直盯着前方。 「……去哪?」我问,孙絳文的手跟着握紧了些,我感到后颈到脸颊的温度又攀高了。 他游刃有馀的回答,「先让我想一想。」 「那你快--啊!」我话都还没说完,孙絳文突然自顾自地走起来。我手抽不回来,只好跟他一起走,「想到去哪了?」 孙絳文脚步一顿,「没有,可是我觉得边走边想,说不定很快就有答案。」 我好像知道他在变什么把戏。 「那,手呢?」我忍住笑,举起两人交握的手。 孙絳文若无其事放下手,「就先牵着啊。而且这可以帮助思考,牵着手散步,身体很快就暖和了。」 我们就这样穿梭在人群中,漫无目的的逛着,我一边想起来的时候孙絳文跟我说的,关于鲸鱼不作梦的往事。 儘管国中孙絳文被欺负的事情已趋于白热化,老师儘管束手无策,却还是没有放弃想要帮助他融入班级。那期间的英文演讲比赛似乎是个绝佳的契机,老师把我和孙絳文叫到办公室,要我和孙絳文一起合作准备演讲,可是我拒绝了。 最后老师还是不顾我的抗议,要我们一起参加,但保险起见还是选择让另外一位同学加入,试图藉此缓和我们之间的僵持。 比赛准备期间其实不太顺利,第一是那同学因为孙絳文的关係有些紧张,多少顾忌如果太接近他的话,容易被班上的人说间话;第二是我跟他之间的气氛同样诡异,动不动就起争执,他怕扫到颱风尾,因此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在做道具。 孙絳文也以自己的方式与我作对,他的抵抗是将沉睡的鲸鱼模仿得唯妙唯肖,闭上眼,一个字也不说。 然后他的解释是:鲸鱼不作梦。 而不作梦,就像是陷入永久的沉眠一样,与世隔绝,什么也听不到,对外界一无所知,被困在自己的脑袋里,难以醒来。 「我会一直这样睡下去,直到故事结束。」小小的孙絳文这样说。「这也是你希望的。」 奇怪的是,最后我们还是得到名次。 之后呢? 成年的孙絳文仅从后照镜看我一眼,笑了下,跟我说:让我休息一下再说下去吧。 我仰起头凝视身边这高大的男人,他留意到我的目光,倾首以眼神询问。 我嘻嘻笑,「还没想到要去哪,你的脑袋回路跟鲸鱼有得比了。」 他明白我在捉弄,笑得一时窘然,没有回答。寸会儿过后他总算想到回覆,「我的脑袋就是和鲸鱼一样,才能把一些事放得这么久,也记得这么清楚。」 孙絳文在一家店面的橱窗前停下脚步,盯着里头肢体僵硬却衣着光鲜的假人看,眼神透过玻璃,与我的交集。 我们没逛多久就有点不知去向,踌躇再三决定各自回家,而我被他载的时候糊里糊涂在他肩上睡着,即使半路被冷醒,我仍是没有睁开眼,而是收紧手臂,感受孙絳文因呼吸而起伏的腹部。 35 隔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当我看见治丞哥宛如一尊年久失修而生了绿苔的雕像,静静僵立在办公桌,而办公室没有其他人,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直觉是不准确的,我说服自己,儘管如此我仍感到呼吸困难。 我入座后治丞哥总算动了,这使我安心,但我看向他的眼珠子却以为看见的是市场那些待价而沽的渔获,没有生气,还好几秒后他说话了,声音和以往无异。 他平静的宣布:「蓓琪辞职了。」 这消息让我措手不及,紧盯治丞哥,他的样子不像是失去一个下属的上司,他显得过于丧气,丧气到连呼吸的起伏都细微不可见。 「我没能挽留她。」他说。 我看向茶水间微敞的门,从窄小的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只在地板刷上一个放射状的三角形,延伸喷溅在治丞哥的办公桌角。 「……挽留?」 治丞哥缓缓吸进一口气,作势欲开口,我以为他要解开那个谜了。「我连一个理由都捏造不出来,只能让她走。」 「治丞哥……你和蓓琪……」我试图找寻一个妥当的问法,可是问题在脑里迂回许久,脱口而出还是只能断断续续的。 治丞哥摇摇头,沉默以对。这时候杨振却到了公司,他一进办公室,眉飞色舞和我们问早,而治丞哥也振作起精神与他交谈。 蓓琪的私人物品早就收得一件也不留,大概是在我跟杨振离开放假的那天就做了决定吧。我感到耿耿于怀,可是也不能因此懈怠工作,只好强迫自己净空脑袋。 虽然是午餐时间,不过大楼楼顶因为天气冷的关係没什么人上来,正好,来这里整理一下思绪顺便询问蓓琪。 我拨电话给蓓琪,打了三次,第三次她才接起。接通的时间我和她两个人谁也没先开口,反倒是她先冒出啜泣声,我叹口气,安慰起她来。 「一上班治丞哥就跟我说了,杨振估计现在也知道。这发生得太突然,我可以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她还是只是哭。 「……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杨振买点心回来请大家吃,治丞哥提到他女儿。你问我,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蓓琪哭声稍歇,鼻音浓浓的「嗯」一声。 「我的确是误会了。从我进公司以来,我就觉得你和治丞哥之间有些不对劲,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那时候治丞哥常常把你叫进茶水间,而且从那里出来以后,你们之间彷彿有种奇怪的氛围,尤其是你,特别明显。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治丞哥对你--」 『不是!』蓓琪哭着反驳。 我咬了一口手中的潜艇堡,咬得太大口让生菜落了一地。我嚼了几下,但越吃越觉得嘴里苦。 我洩气把额头底在冰冷的金属栏杆闭眼,「对不起。如果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真的很对不起。」 蓓琪仍在轻啜,她颤抖的呼出气,『我……爱治丞哥。』 「啊?」这出乎我预料之外。 『所以不停帮自己製造机会,好可以跟他独处……可是他已婚,就算再怎么想变成他的另一半,也只能到此为止。』蓓琪说到这里又开始哽咽,但因为太想把话说出来,因此后续的话混乱得像是嘶吼。『……爱一个人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啊……后来我知道他跟老婆分居……就……告白。』 蓓琪的自白完全颠覆这些时间来,我对这件事的认知,我紧紧掐着手里的麵包,盯着呼啸车声之上显得格外静謐的大楼。 「结果失败了吗?所以你才离职。」 『……他只跟我说,「谢谢」,我就跑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谢谢,但……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是……完蛋了。』 蓓琪放声大哭,我决定等她哭完才缓缓插进一句话,「你害怕见到他会尷尬?」 『治、治丞哥不、不会为这种事感到无措。』蓓琪呜咽,「是我太害怕……那样告白的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定很不堪,明明知道他有家庭,还不知羞耻……」 「但你因为这样就辞职,就不知道他的想法。」我忆起稍早时候宛如雕像的治丞哥,心里冒出一点希望。「要好好听他的答覆,不要害怕,也不要太早劝自己放弃。事情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蓓琪的啜泣声一阵接一阵传来,她也许听见我说的话,也许充耳不闻。掛上电话后,虽然埋藏已久的困惑迎刃而解,我还是为自己的狂妄感到羞愧,究竟是有怎样的自信才能这样妄下定论。 「丢脸死了……」我把脸埋进臂弯里,脸颊发烫,「等等我要用什么脸去面对治丞哥啊。」 既然如此,搞不好我也将同样的模式套用在十几年前的事故,我对于扑朔迷离的真相感到焦躁,闷闷不乐的结束午餐后离开楼顶。 36 在那之后我没敢和治丞哥的眼神对上,杨振也因为知道蓓琪辞职的消息,变得没有以往那样散漫。下班时杨振和治丞哥一起去吃晚饭,他们大概有话要聊,而我收拾好东西后,走进茶水室出神。 小小的窗户透进夕阳馀光,紫中带赤,我蹲坐在地上抱膝前后摇晃,试图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让脑海中的良心谴责和挖苦声淹没我。 我太一厢情愿。 我吁口气,仰起头,将脚抵在柜子,凝视气窗外的天空一段时间,心里那股岩浆似沸腾的不安和诸多烦躁总算稍微平息。我起身锁门,走出公司,决定下一步就去孙絳文那里。 小深从店里走出来,还是那副凶恶的样子。见到是我时他笑了笑,「嗨,培妍。阿文刚刚去乐器行去买琴弦,等等就过来。要先进来坐坐吗?」 「好啊,那我先点东西喝。今天要表演的是哪团?」 「附近大学的社团成发,有四团,彩排的时候我稍微听了一下,还满有趣的。」小深蹲下身摸把阿忠的头,接着替我开门。 店内的气氛一如往常,这次摆在门口的专辑是披头四的letitbe,店内恰好在放acrosstheuniverse简单的拨弦及沙铃,和缓缓加入的弦乐加上约翰蓝儂的声音,令人感到心平气和。 孙絳文不久后就回来,气喘吁吁,提着吉他箱大步走进店里,见到我时还羞涩的笑了一下,随后拉高声音喊某个人的名字,接着两个人就围着那把吉他一起研究。我感到好奇,就拿着饮料蹲到他们旁边凑热闹。 「哲齐,你帮我换一下钢弦,他这把太久没用都生锈了。我等等拿捲弦器给你。」 那个叫哲齐的大男孩点点头,也不说话,乾脆坐在地上开始动手。孙絳文侧过脸要我再等他一下,起身从店外带回某个类似于胡桃钳子的器具交给男孩,接着自然而然拉着我的手又向店外头走去。 「你好像越来越习惯干这种事了。」我坐在花台上,身边蹲坐圆滚滚的阿忠,孙絳文盘坐地上正在核对清单。 他抬头,眼露疑惑,「什么?」 被他一反问,我反而又难为情,「……牵手。」 「哦……」孙絳文心不在焉,盯着清单一会儿,又满脸担心的转回来,「你不喜欢吗?」 正是因为喜欢才这么难以啟齿啊。 我放下饮料,顾左右而言他,「要喝啤酒吗?我去帮你拿。」 孙絳文迟迟没有回应,也没有善罢甘休,就那样安静注视我,非得要逼我说出真心话。我翻个白眼,推了他的头一把,嘀咕一句「好啦,喜欢啦」就回店里跟店长买瓶啤酒。 没想到店长瞇着眼笑,「我请客,也请你喝一瓶吧。」 「啊?」 「当作是庆祝你们交往。」店长转身在冰箱里拿出两瓶瓶身翠绿的酒,「你酒量不好,喝vollmondbier应该没问题。」 不知道孙絳文是不是把我喝醉酒后大吐特吐这件事说出去,我顿时变得害臊。 「店长,孙絳文跟你说了吗?」 「对啊,上次我说要介绍女朋友给他认识,虽然是熟女,不过个性和他满契合的。谁知道他跟我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没办法接受我的好意。」店长俐落的用开瓶器撬开瓶盖,转身递给我,「阿文说,他喜欢那个人十几年了。我原本以为他是推託,没想到是真的。」 我默默接过沁凉的啤酒,它的温度在冬天冰冷得让我握不太住。 「所以……他喜欢我这么久了啊。」我低头假装注视酒瓶上深蓝的标籤,藉此掩饰泛红的眼眶。 店长坐回凳子,嘴边漾起笑容,悠然瞟着外头,「我还记得当初徵人的时候,就他一个车程离这最远,他那时候又是大学生,课业最忙的时候,人也瘦巴巴的风吹就倒,我觉得他坚持不久,就没录取他。」 「该不会他就从此天天来报到吧?」 店长喷笑出声,「差不多。三天两头就过来这里申请表演,直到他把店里饮料都喝过一轮后,我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他跟我说,这里让他想起一个他很难忘的地方,待在这里,可以让他不再那么无助。」 昏黄的灯光,柔和的音乐,彷彿蒸腾在空气里的人声。置身在这里,的确会感到些许安心。 我跟店长说担心啤酒接触空气久了不好喝,便又回到店外。学生乐团早已到场准备表演,孙絳文跟着其他人鼓譟欢呼,眉飞色舞,霎那间他的自得触动我心底某根紧绷的弦,它颤动的馀韵使我难以呼吸。 我坐到他身边,他挨在我身边接过啤酒,问我,「怎么这么久?」 「和店长聊了会儿。」我把唇抵在瓶口轻抿,「聊到你。」 「我?」孙絳文不光睁大眼,嘴也张得老大,那样子有些傻气。 我扬高唇角,伸手将他被风吹得紊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后来将手掌贴在他温暖的脸颊上,他因为低温缩了下肩膀,却没躲开。 我轻轻问他,「你记谁记了十几年啊?」 孙絳文仍是只看我,眼睛大概被风吹得乾涩,泛出点泪来,变得温润。他的眼神逐渐溶解白日里沉淀堆积的负罪感,我一放松,情绪便汹涌成泪,我不想让他担心,先一步揽住他,感受他的气息缓缓包围住我,就像梦里那奶油似浓郁的阳光。 37 酒精让快乐变得源源不绝,我啤酒喝到一半,早已觉得世界上再也没什么事可以让我难过,脑袋里想的只想跳舞。表演到最后还剩一点时间,孙絳文被拱上去表演,他唱了自己做的歌,歌词内容光怪陆离。 可是我倾慕笑着唱歌的他。 那天我没直接回家,店打烊后到了孙絳文家作客。他租的房子离这家店不远,大约十五分鐘车程,我怕他又没吃晚餐,买了点东西准备要到他家吃。孙絳文知道后偷偷勾起一点笑意,而后索性连牙齿都不遮,眉开眼笑直到家门口。 「我家很乱喔,先跟你说。」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不放心的声明。 我踮起脚尖把下巴搁在他肩膀,「没关係啦,不乱哪有家的味道。」 孙絳文抿起嘴,不置可否,门打开以后,光滑的木质地板首先映入眼帘,接着向前延伸可以看见高大的书柜正对门口,书柜旁是电脑桌,上头摆满乐谱和一台笔电,几张专辑随意搁置在电脑旁。 孙絳文的家有种质朴的味道,木头味和纸味交杂,墙壁上贴满照片和海报,当我看见怪兽电力公司的毛怪也在上头时,忍不住捂住嘴噗嗤出声。 孙絳文把钥匙吊在玄关处的墙上,脱下外套后要我把外套也一併给他掛。他顺手把我提的袋子也拿走了,走没几步就可以一览房间全貌,虽然小却很温馨,乱的地方只有书桌和床舖。 孙絳文有两个书柜,一个摆满书,另外一个则是设计得除了书以外,上头空隙也可以摆放专辑。我还在惊叹他的专辑量远比我二十几年来买得更多,结果回头一看到他的床底,更多的专辑整整齐齐列在小巧的柜子之中。 「啊!」 我这一转身,孙絳文那里起了骚动,和式桌拖到一半急急忙忙就要过来。我疑惑瞅他一眼,看他疾走的方向显然是床,于是我将视线调回床上,结果发现是窄小的男用莱卡四角裤。 我还来不及看它长得怎样,孙絳文立刻飞扑上床,一个翻身俐落将内裤全捧在怀中,再一个翻身下床背对我半跪着,然后回过头忧心忡忡,像是要确认我到底看见没有。他那副可爱的模样使我放声大笑,笑得浑身无力直接坐在地上。 「只是内裤而已嘛……」我爬过去轻拍他的背,顺道帮忙他展开和式桌,张罗碗筷。 「……不管怎么说,那总是一个人最私密的衣物。」孙絳文坐在我身边,重新束起头发,低头喝了口汤。 我覷了埋头喝起汤的他一眼,他的脸颊被热气蒸得发红,说起这样的话来显得极为真诚,像个小孩子执着要守护自己的秘密一样。 吃完饭后稍微收拾,我跟他坐在地上靠着床发愣。我吃饱喝足倦了,稍微将身体下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孙絳文的头顺势挨过来,近得能听见他呼吸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欸,孙絳文。」 「嗯?」他声音带着软软鼻音。 「今天我的同事辞职了。」我双手穿过他臂间的缝隙搂住,「在这之前,我一直误会她被我的上司性骚扰,而我对此深信不疑。」 「是你说过的那件事吧。」孙絳文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那位离职的女同事原来喜欢我的上司,她甚至还告白了,如果不是因为上司跟他老婆还在离婚协议阶段,或许就有机会。」治丞哥失魂落魄的表情,说什么都不像是失去一个下属,反倒像失去比这更为重要的人。 孙絳文伸手抚摸我的头发,一边安慰,「那你难过的是这一点吗?」 我想了想,仰起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难过?」 「这个嘛,因为你今天特别黏人。」孙絳文笑起来还是那样靦腆。 真是的。 既然都被揭穿了,我乾脆继续正大光明搂住他,「不是,我难受的是因为自己的自大,从以前到现在……说不定都是如此。」我叹口气,低着头看孙絳文安份摆在地板上的手指,笔直细长,指甲修得极短,看不见白色月牙。 「那不是自大。」孙絳文跟着我滑下身体,屈身面对我,「是你太害怕视而不见的感觉。」他轻抚我的脸颊。 我直视孙絳文圆而亮的眼眸,脸被他掌心托着,下一秒鐘,他的唇缓缓贴上来,如人初坠水中肺部庆被水压挤出那般,我的呼吸停滞了数秒。适应过后总算能够吐息,同时接踵而来的是放心。 吻得两人气息都紊乱之际,我恍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迷迷糊糊脱口而出,「你最……」 「嗯?」 「你最难忘的地方……是哪里……」 「什么地方?」孙絳文茫然问我,垂着眸,低头又啄了我的嘴唇。 「店长说的,你去她那里工作的原因,是那家店让你想起某个难忘的地方。」 他心不在焉,「喔……以前我去过你房间,一次。有次放学受伤了,我不敢回家,你把我带到你家擦药。我待在你的房间等你去客厅拿药的同时,听到有人放歌,我还记得那是catstevens的wildworld。接着你骂我是个懦夫,边骂边哭。」孙絳文笑了笑,「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还手,我看你哭成那样只是想,要是能够永远被你这么在乎一定很幸福……然后,我就跟你告白了。」 「结果呢?」 「当然是拒绝了啊。但从那之后,你再也没有理过我,正好那是准备英语演讲的期间。我在想,对当时的你来说,被朋友告白和被朋友背叛没什么两样。」孙絳文笑得苦涩,他又吻了我,这次停驻得久一些。 我揣测自己的个性,如果是正义感勃发的那时,一心一意想让孙絳文不再受到欺侮,真被这么告白了或许会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 「说不理就不理,还真够让人羡慕……」我喃喃出声。 「有什么好羡慕的,不都是你吗?」 我抬起头看他的表情,他只是一手撑在脑后,将我拥在怀里,哼唱起歌,那曲调既荒凉又温柔。 「ooh,babybaby,itsawildworld. 亲爱的,这是个脱序的世界 it’shardtogetbyjustuponasmile. 只凭微笑是很难事过境迁的 ooh,babybaby,itsawildworld. 喔,亲爱的,这是个没有道理的世界 i’llalwaysrememberyoulikeachild,girl. 女孩啊,我会永远记得你像个孩子」 38 当你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以为你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掌握,世界在你眼里只像地球仪那般大。人与人之间的关係也是贫乏的二元化,不是喜欢就是厌恶,单纯无比。 可是当你离开那段无忧的时光后,世界便会舖天盖地呈现在你眼前,横陈着,要你去选择你的未来,而你会发现原来小时候看似无关紧要的抉择,会变成现在的你。 孙絳文这么说。倚靠着他,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犹如擂鼓。 那场告白令他意识到事情没有办法再单纯下去,因为爱与被爱可以平行存在,无法相交,原来并不是你想要得到什么,老天就会让你如愿以偿,就像那段日子他以为沉默便能抵抗一般。 我躺在他腿上,凝视他逐渐湿润的双眸,茫然间我感到他即将要揭露足以使我俩怯懦的真相。 那一年,孙絳文对任培妍告白。 突如其来的告白降落在一心想为朋友讨回公道的女孩身上,她愣了很久并且慌乱无主,只好以怒气作为掩饰赶走朋友。这个朋友温吞而固执,被欺负的时候明明一滴泪也没流下,在她负气甩上大门之前,却看见男孩不动声色的流着眼泪。 那眼神明显告诉她:我不后悔,也不会道歉。 日子千篇一律的前进,孙絳文还是会被找碴,任培妍一样暗地里报復那些盲目的少年,只是不再对孙絳文笑。 孙絳文承受欺侮时,偶尔会露出空洞的神情怔怔望着那些人的脸,他在想,有些事情是不是没有止尽的呢?例如说,人的宽容,人的慾孽,在幼小时候难以名状的衝动,在长大以后会被压抑成扭曲的欲望。 有些事情在听见房间里的歌和受到打击的告白后,悄悄產生变化,那种变化令他再也难以安份。 事情发生在演讲结束的那天下午,孙絳文鼓起勇气和任培妍沟通,她儘管怒目以对,态度最终还是软化了。 那么就等放学吧。他们约好两个人要好好的谈一谈,但男孩是打定主意要把熬夜写好的情书送出。 只是男孩不幸在走廊上和以欺负他为乐的人狭路相逢,他们像是鬣狗,大笑着咆哮朝他奔过来,一路将他追上人跡罕至的顶楼废弃厕所,当他逃进毫无退路的空间时,他没有感到绝望,只是认命的缓下步伐,掐紧口袋里的信,做好这点最后尊严绝对不能被摧毁的心理准备。 任培妍呢? 她坐在教室里枯等,等察觉到不对劲时,却束手无策。她先是跑出教室直下楼梯出了教学楼,逡巡后,她在顶楼捕捉到衣影,随后跑上楼梯希望能赶得及。 一个人不晓得能做什么,两个人总不一样了吧? 孙絳文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想,当他看见她一脸焦急出现在厕所门口,上气不接下去,眼里烧着怒火大吼出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随后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时,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孙絳文却想要她逃走。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手里持着美工刀,他们要在他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刻上一些字。 走开!他想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 那些人还真的听了她的话,集体往门口走去,但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她被其中一个人扯进厕所,另外一个人充满默契的关上铁门。 那个人说:如果你敢告密,这件事连你也会有份。 孙絳文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呼吸稀薄起来。那把刀又向他逼来,一隻手撩开他的衣服,他开始使力挣扎,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音节断裂在他的喉咙。他越过肩膀看见被守住的她,脸色吓得发白,眼睛让怒气映得发亮。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大喊。 第一刀即将划下的瞬间,他狠狠踹了持着刀的手腕一记,在刀落在地上而眾人反应不过来时,他挣脱桎梏,迅速捡起那把刀。肾上腺素飆高,他的心跳声响得让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盯着手上那把刀出神,然后脸上吃了一拳,疼痛在颊上炸开。 他们扭打在一块儿,任培妍要他快逃。他清醒以后跌跌撞撞开了门,她从手臂之下鑽到他身边,眼明手快捉住他的手引领他逃出去。 只是后来他发现口袋里的信落在厕所,想回去捡回来,这一念之差却让他后悔至今。 他们推搡扭打之际,前来阻止的任培妍被推得撞碎了那面镜子,裂痕的蛛网扩散后啪啦啦的落下,碎裂声像几万颗风铃一下子全都炸裂,响得足以让每个人都沉默,接着一个接一个落荒而逃。 孙絳文的声音被刚才的巨响剥夺了。他站在原地,低着头,看血像小小的湖泊从任培妍脑际汩汩的蔓延,他浑身发软,徒劳以手按住她的头。她的呼吸微弱,像是垂死的小动物。 「我没有向任何人求救。」 孙絳文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我睁开眼,光线朦胧成光圈,他的表情难以辨识,可是声音发着抖。 「回家之后我有好几天没有办法站起来,下不了床,无法说话,也听不到任何东西,那段时间我像活在一个安静的国度,那里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一天,我总算听见我妈摔破杯子的声音,但那天我们即将要离开台湾。」他弯下腰,很温柔的在我额头覆上双唇,「对不起,培妍,我留下你。」 我坐起身来,凝视这个欲哭无泪的男人,我瞅了他半晌,发现我竟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他口中的任培妍对我而言略显陌生。 真相迎来的时候不像整个世界那样可供你玩赏,某种程度上来说,真相纵使同样横陈,但你毫无选择的馀地。 我握住他微颤的指尖,逐渐会过意来,多年来纠缠我的渴望源于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简单,并不难理解,虽然它常常让人的自尊阻挡在后,变成秘密。这认知令我愣了许久,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酸楚先一步涌上鼻间。 「我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才会动不动就梦见你。我想我那时候也喜欢你,只是还不知道而已。」 孙絳文露出了难看的笑容,我以为他要哭了,眼睛仍只是红着溼润着。他稍微移开一点距离,冷空气侵入令我清醒了些。 他站起身来说要送我回去,我压抑心底的失落,坐在玄关处的阶梯穿鞋。孙絳文和我并肩走下楼,我跟在他身后,站得比他还要高一些,盯着他挽高的发下露出的一截后颈。 走到最后一格阶梯,即将要出公寓之际,他突然回过头来,眼神极为认真。 「今天住我家吧。」 我看着他紧吮住下唇,于是吸了吸鼻子,回答:「那,我们先去便利商店买纸内裤。」 他笑的时候眼底有哀伤的倒影,我想起他说起过去时的神情太过脆弱,以致走在冷清的路上时我主动握牢他的大手,好让我们都能够藉由这点温度安下心。 39 耳边响起晨鸟啼声此起彼落,男人缓且深的呼吸是顽固的背景音,未明的光把屋内的一切染成蓝灰色,但我却想不起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 我茫然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闪电状的裂痕。我翻过身,孙絳文睡在床下面对我这里蜷成一团,双手微握置在脸边,睡顏无忧无虑。我轻轻拂开他颊边的发丝,只见他眉头快速的蹙了下,然而没有醒来的跡象,我放心以指尖划过他舒展的眉。 时间是早上六点,离上班还有点馀裕,我眼角搜寻到孙絳文摆在床角的吉他,于是轻手轻脚将它捧起研究弦列,看它究竟有什么魔力可以让一个人忘记烦恼。 「唔……培妍?」孙絳文揉着眼一边嘟嚷我的名字,边伸懒腰边翻身。 我放下吉他,「吵醒你了?」 披头散发的他坐正身子,转转颈脖,眼睛因为光线的关係还睁不太开,「没有……自然醒。你先去刷牙洗脸……呵……我等等带你去吃早餐……」 这感觉有够像已经生活一段时间的情侣,两个人一起睡到自然醒,手牵手下楼吃早餐……我低头一看,身上甚至还穿着跟孙絳文借来的宽松衬衫,耳朵忽然就热了起来。 「不用,你继续睡,我自己出门就行。」 「醒了再睡会很累耶。」孙絳文嘀咕,开始折棉被,「你先去换衣服,不然再不快点就小心迟到喔。」 「……那,好吧。」 我搜寻自己昨天叠在房间某处的衣服,心想重复穿昨天的衣服,办公室里那两个男人会不会眼尖发现。抓起衣服后我便到浴室里,孙絳文随后递来新的牙刷,把门带上前还半梦半醒瞇起眼,朝我傻呼呼弯起唇瓣。 「慢慢来喔。」这下又要我慢慢来了。 我将身上衬衫换下梳洗,恍然间孙絳文似乎是弹起了吉他,我洗完脸后半敞门扉,望着孙絳文翘脚拨弄琴弦,摇头晃脑,模样愜意。 直到一首歌结束,孙絳文垂眸露出满足的微笑,我才终于出声:「换你囉。」 两个人准备要出门之际,孙絳文锁门之际瞅了我一眼,轻轻「啊」一声,要我稍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出一条藏青色围巾。 他把围巾环在我颈上,「你外套有点薄,如果今天降温的话,晚上下班会感冒。」 我倾首不让他看见我在笑,在他围得过密以至于我几乎无法呼吸时,孙絳文只是又说「早上气温会比较低」,意欲使我的抗议无效。 他的确是成功了。 捷运玻璃上仍有白灰色的雨痕,大概是前几天留下的,摇摇晃晃的行进之中,我感到自己像鱼缸中的鱼,即使水混浊无比,却也风平浪静。 原以为知道那些过去后,我和孙絳文之间会產生剧烈的变化,过去我怀抱一股奇怪的迷信,如果想起那些过去一定会悔不当初,碰触的话或许拥有的一切都会蒸发成泡沫。可事实却是,我跟孙絳文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我们不再是羸弱无助的青少年。 孙絳文昨晚熄灯后站在我床边,语有惶惑:培妍,要是你后悔了……却是久久没有下文。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外头不灭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漫射成了半影,他的影子被我凝视许久许久,消失的须臾间,我起身紧紧拥住他。 进办公室两个男人谁也没留意到我的穿着,真不晓得该不该庆幸。杨振看起来萎靡不振,跟我道早后就去泡咖啡,我要他顺便帮我泡一杯。 「居然要上司帮你服务……治丞,这个月可以扣这傢伙薪水吗?」杨振转头寻求援助。 「要扣之前先把早餐钱和每个星期一叫你起床的电话费,全都吐出来。」 杨振深深吸口气,扬起下顎,「我先说好,咖啡你自己要吹凉。」说完他就走进茶水间。 治丞哥食指抵在嘴边忍笑,我发现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大概是这几天没有睡好的缘故。 中午我想上顶楼透气,加上以往陪我吃午餐的蓓琪离职,一个人也不晓得该去哪里吃,只好来这里。没想到一推开厚重的铁门,劈眼望见治丞哥和杨振两个人抽菸聊天。 我站在他们身后,犹豫该不该过去打招呼,因为我似乎听见治丞哥提起「离婚」二字。 「这样你就要再租房子……纯纯呢,纯纯跟你走吗?」 「她明年就是考生,我要她先在她妈妈那里住一段时间,可是纯纯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走。」 杨振换了隻脚站着,「怎么不等到她考完呢?这样子对她的影响应该很大吧。」 治丞哥手肘撑在栏杆望着前方,指间的烟落了点灰,「……我跟佩如早就是形同陌路。所以我们跟纯纯谈时,她只是很冷静的问可不可以跟爸爸走,哭也没哭,那一瞬间我很惊讶的想说,天啊,原来我们分开对这孩子是种解脱。」 治丞哥吐出一口菸,风这时候吹来,白烟如同一张网反扑向他。 「这对你来说打击应该更大,毕竟你这么爱纯纯,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这个事实。」 「无论如何,现在我只剩她了……徵人的事,最近再麻烦你多多帮忙一下。其他的,我暂时还无暇顾及。」 我想起那天蓓琪万念俱灰的呜咽声。 杨振应允后随手在附近的垃圾桶熄掉烟,转身就要离开。他一回头,看到我愣愣站着时,朝我咧开个笑容,要我快点解决午餐。治丞哥烟也抽完了,正好要走,但我鼓起勇气拦住他。 「治丞哥,可以跟我聊一下吗?」 他讶异的挑起眉,随后一口答应,「当然。」 40 当我有机会可以把连日来的困惑吐出时,我又踟躕了。我专心啃着饭糰,治丞哥则是瞇起眼眺望远方,其他公司的人早已三三两两,我却还是犹豫该不该脱口而出。 想我面对孙絳文时,也是多次临阵脱逃,但事到如今,要再若无其事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轻咳一声润滑因紧张而紧缩的喉咙。「治丞哥,我……」 他略微侧过头,目光平静。「你是想问我跟蓓琪的事吗?」 心里最在乎的事被他一针见血的提起,我心脏狠狠震了一下,持着饭糰的掌心慢慢濡湿。 「对。」我昂起脸,稍稍捏握手心。 「嗯。」治丞哥牵开一丝笑意,「你太露骨,沉不住气。每次我跟蓓琪从茶水间出来,或是在一起时,你的眼神会不自觉就定在我们身上。」 被拆穿以后,几欲要脱口而出的辩解倏地无声。我张开手掌让风吹乾手掌,直视他,「是我不对。但我是真的担心蓓琪,要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实在是太难受了。」 没想到他失笑出声,「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承认自己犯了错呢?你想知道原因,还有我跟蓓琪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这很正常。」治丞哥抿着唇,随之沉吟,「而且我想,我知道你误会了以后,心里很踏实。」 「你是说……被我误会,你反而更放心?」我被搞糊涂了,狐疑瞅着他。 治丞哥盯着摆放在栏杆上的手指,「我喜欢她,但我没有办法给她一个答覆。如果就这么曖昧下去也好,让一切都无所遁形,那时候我是这么想。」 我克制想要质问他的衝动,去思考他这番话的涵义是什么。「该不会你原本是想让这段关係曝光……但这样子蓓琪不就成为第三者?对她或是你妻子来说,这一点也不公平。」 治丞哥以苦笑肯定我的回答。 「对。因此当她跟我吐实后,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停止这可能会让蓓琪痛苦的想法。我的婚姻很早就成了空壳,我跟前妻的矛盾深得沟通已经无效,最后如果不分开,恐怕有天会被对方给逼上绝路。但这不是理由,因为我们身分证上还有彼此的名字,在这之前,我是有妇之夫。」 他转过头,手指击敲不锈钢製的栏杆,「所以,在一段关係结束之前,我不会贸然接受蓓琪的心意,这是我保护她的方式。」 潘朵拉的盒子被治丞哥打开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沉睡的希望。 我足足愣了一段时间,这结果比我想像得要好上太多,并不是什么逼迫与被逼迫的戏码,而是爱上彼此的两个人,由于对方在心里的重量远比自己重上许多,才不约而同决定离开对方。 我释然而笑,「你一定要把这些话也对蓓琪说喔。否则的话,你们两个人要在一起,就会从简单的事变成困难的试炼了。」 他也许受我的笑容感染,不自觉也牵起嘴角,点点头:「我会的。」 我从他脸上撞见一种沉稳而自得的神态,那是属于他那年纪的人才会有的游刃有馀,那使我臆想,要是我到了他这岁数,或许也能这么泰然自若吧。 自从孙絳文说出那些事后也隔了一段时间,奇怪的是,我几乎没有再做那个金色的梦,也没有恢復任何记忆,彷彿就跟孙絳文承诺过的一样,他已经和我逃离那个不存在的房间了。 我没有遗忘掉,我妈是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我跟那些往事有所接触,所以当我坦承和孙絳文之间的关係时,她是立刻陷入惊慌的状态之中,并且不停逼问我孙絳文的电话号码。 我任由她将心里所有的不安宣洩出来,我了解她的感受,我们都被困在过去太久,惯于惶惶度日。 她是最爱我的人,在这件事件中却也是最软弱的人。 我于是啟齿,「妈,你知道他那时候有写过情书给我吗?」 她止住话头,而后叹息出声,『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这件事虽然发生过,现在却彻底消失了。」她看不到我颓丧的模样,不光是对她的无助难过,也是对自己无力与之抗衡感到丧气。「所以,继续这样畏惧下去没有意义。我们把时间拿来避免重蹈覆辙,但你要我怎么去记取一个不存在的教训?」 她不说话了。 妈说出一句「我知道了」后,掛上电话。声音被掐断的一瞬间,一股庞大的哀伤笼罩住我,我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思考一个字。 我缓缓抱住自己,向前倾倒在带着凉意的床上,我自身体深处吐出一口长气,这近乎窒息的送气后,哀伤退去,喜悦随着空气进驻。 我高高扬起嘴角,无法抑制的啜泣。 过几天后换爸打来,他跟我谈起当年的后续。他跟我说,孙絳文在离开台湾之前有再到过我们家,给了妈一封信,还留下一句话。 ──请告诉培妍我做错了事,很坏很坏的事。如果她不原谅我也没关係,只要她可以记住我的名字就好。 他是白痴吗?我哭笑不得。 『我当下真的很想揍他,说这什么疯话。可是我跟你妈读完那封信后,决定不报警,也不把他的事情告诉你了。那个小子呦,笨哪。一封情书前面说的都是谢谢,最后面耍赖说不会放弃,这样哪能追到女生啊……』 「妈呢?她是怎么想的。」 我爸「唔」了声,『你妈嘛……啊就,虽然不报警,可是就想让那个人乾脆消失。她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也拗不过她,谁知道你们还是又碰到了。』 我没附和他,咬住嘴唇回想和孙絳文重逢的那天,不过是因为一隻坐相很像我爸的猫。 「……爸,其实这有一部分跟你有关。」 『啊?』 「还有,你不要再躺着看电视了,啤酒肚越躺越大。」我一边动手整理行李,一边试图把掉到床底下的记事本勾出来。 『这个跟那个哪有关係!』 我趴在地上拼命伸长手,憋住气用指尖摁住封面,向后一拖,「有、喔!不过虽然你肚子很大,我还是爱你啦……」 『我顺便告诉你,这通电话是你妈要我打的。』 我听到这消息浑身动弹不得,喜悦将我侵占。我忍住不哭,重新振作,「喔。那你还要帮我跟妈说,我也很爱她,而且是爱到下个星期要回家帮她煮饭的那种。」 爸在电话那头笑出声来,『你喔,跟你妈一个样。』 我摊开记事本,里面记满密密麻麻,和孙絳文听过的那些歌遍佈在方格之中,只要一看到歌名,我就会想起那些旋律縈绕在心头时的感受,涓滴流成鲜活的影像。 回忆会在前进的路途中丢三落四这事,突然变得无所谓了。 结束通话后,我合起记事本,将它和其他用过的本子堆放在一起,接着用尽浑身力气拉上行李箱拉鍊。 筋疲力尽坐在床上,一低头才发现,孙絳文那条藏青色的围巾就在手边,我乾脆不重新拉开了,直接围上它,提起行李准备出门。但门开的那一刻,孙絳文傻呼呼的脸应时出现,鬓边的发被风撩得凌乱。 他靦腆的笑,「我好像太早到了。」 我拉上门,锁上,「没有,时间刚好。我才打完电话。」 「嗯……」孙絳文张口欲言,瞥见我的围巾后他笑意渐深,说,「我们去搭车吧。」他二话不说拉过我的行李箱,牵起我的手,就往电梯走去。 后来他跟我说,其实他站在门口已有十五分鐘。 我瞠大眼看他,接着笑骂,「笨蛋。」 「我在听你讲电话啊。」孙絳文应得理所当然,「尤其我喜欢你说『爱』这个字的时候,很温柔。」 他一定不知道他的坦白同样温柔得令我想哭。 我拉住他的手要他停下,孙絳文好脾气的「嗯?」了一声。而我踮起脚尖,于他耳边呢喃他喜欢的那些字。 他听完以后,眼睛亮得像是星辰此刻都闪烁在他眼底。 41 (完) 在那之后,我们过得很平凡。 生活的潮起潮落在这些年来把我磨得圆滑。我离开治丞哥的小公司,进了一家体制完善的企业上班,那里不再单纯,却能学到更多眉眉角角。而清楚体认到自己是颗螺丝钉,并且从中窥见整副机器是如何运作后,我感到自由自在。 孙絳文后来也和朋友共同接下那家店,因为店长嫁去国外,要当人的媳妇了。起初他很焦虑,夜夜吉他声錚鏦,写出几首歌来。歌写出来以后,他的徬徨也不翼而飞,跟小深及几个大学同学促膝长谈,一步步拟定未来的经营方针。 如今,我们即将面临的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 「培妍,我这样穿会不会太奇怪?」孙絳文站在镜子前问我。 我从书中抬首,瞇起眼细细端详他的背影,摇摇头。 他从镜子反射望见我的反应,似乎还是放不下心,转过头展开手臂,「你确定?我这样看起来有点像怪兽电力公司的毛怪耶。」 我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撩起裙襬从床上下去扭正他穿歪的土耳其蓝色斗篷,「那是因为你穿反了。」 我满意的检视他衬衫的领子,以及剪裁得宜的深色裤子,若是再搭上半筒军靴会让人移不开目光。为了今天,我跟孙絳文老早就开始为治装伤透脑筋,翻遍各大杂志逛街逛得脚底板都快烂了,才总算配出一套像样的正式服装。 孙絳文甚至还去剪了头发,剪完发后他从圣哥传的耶穌突然变成周渝民,让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他笑说哪有这么夸张,面对一地落发堆成的小塚,眼里带有不捨。 我则是抚摸他的脸颊,安慰他,人总是需要做点改变,但我没跟他说我因为可以摆脱被人误会是和姐妹出门的困扰,想要手舞足蹈。 孙絳文留长发的原因跟他的生活态度有关,一个吃素的嬉皮,心里有爱,坚信音乐能拯救世界,在十数年的光阴他和平的走过来了,只有在想起我时,音乐才像是有了抗药性一样,对他无法起任何效用。 可是那些轰然碎裂的玻璃屑,在我们的心上割下小小的伤口,不经意的瞬间,也许是睡梦中,他会想起那时候的景象,这时候他总会不出声望着我好一段时间,似乎要确认我完好无缺,而不是他印象中染血孱弱的模样。 我只是爬起身吻吻他的眼,把头埋进他胸口,抱紧他继续沉睡。 「阿文,你今天穿得好像孔雀。」小深双臂交叉,在新娘休息室对孙絳文评头论足。 孙絳文无奈看着我。 我见状,上前搥了小深胸口一记,「还不是你规定的,衣服不准出现黑跟白色,嫌单调,嫌没创意。」 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居然对准新郎动手……不过剪完头发以后,阿文,我觉得你跟一个人很像,演过流星花园那个──」 我跟孙絳文对看一眼,三个人异口同声:「周渝民。」 新娘光光正在化妆,听见我们的话憋笑憋得抖起肩膀。 孙絳文愁眉苦脸,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听了我的怂恿要去改变造型,过几分鐘新娘休息室涌进一堆人,看见孙絳文不约而同的反应都是唱起「流星雨」,几个大男人甚至勾肩搭背演起片头来。 我摇摇头,走到光光身边和她聊起天。 粉雕玉琢的光光像个娃娃,笑起来时,像凝视画框外的古老欧洲女人肖像,有些迷幻。 「培妍姐,我跟你也一段时间没见,你跟阿文学长最近怎么样?」 我跟光光本来就私下少联络,多半是个性不太相同,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是她那彷彿宇宙靛蓝的发色,以及直率的凝望和谈吐,整个人如同燃烧的一颗彗星。 那时候,儘管只有微小的须臾间,但我很羡慕这样的她。 「嗯,很幸福,幸福到我跟他都胖了好几公斤。你学长变得不太爱出门,我们老是窝在家,成天边煮东西边看电影……我觉得他喔,惰性越来越重。」 「嘿嘿,我懂。」光光娇笑着頜首附和,「小深也是这样。很多时候明明约好要出去,但最后都把一天浪费在家里,虽然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去哪都行。」 的确如她所说,去哪都行。只是窝在床上看孙絳文在厨房里忙碌,就够我消磨掉许多时间,我以为这种热情只会发生在交往初期,结果出乎我预料,我还是很享受孙絳文自得其乐的姿态。 他是一种美好的存在。 因此梦魘不再是梦魘,跟他相处的这些时光,我也不怯于在他面前展露自己,努力像他一样,坦然面对现状的完美与不完美。 我手撑在沙发上,扶在额际,「如果到时候我胖到没人想要了,我就要他负责我的后半生。」 光光眨眨眼,「那,等等的捧花你可要接好喔。」 「好,我一定会肘击其他人努力抢到的。」我笑言。 当捧花划成一条完美拋物线,朝我的方向准确落下之际,我怎么也想像不到这时候我会慌张得踩到自己裙角,狠狠向后滑倒。 饭店璀璨的水晶灯映入我眼里,像忽明忽灭的星空。 剧痛从后脑蔓延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小时候的孙絳文。跟我想像的一样,他很纤细,皮肤白白的,看起来很细的头发覆盖在额头上。 他用侧脸面对我,貌似漫不经心,跪坐在地上专心裁剪一张深蓝色的海报纸。他说了一些话,可是我听不太清楚,太小声了,到后来甚至被另外一把像是从外太空传来的声音取代,伴随loureed温柔且坚定的〈perfectday〉。 「培妍?有听到我的说话吗……回答我,拜託。」 我看见散发出橙色光点的水晶灯,接着是一脸焦急的孙絳文,同时我也听到那个小孙絳文说的话了,古老的回音似一字一句盪漾在耳边。 ──鲸鱼不做梦,我爸说的;我爸还说,其实当牠们遇到终生伴侣后,便会做起这一生唯一一个梦。 ──我猜,那个梦里应该都是牠爱的那隻鲸鱼吧。 我的手握了握,发现手里多出粗糙的触感,转头一看,捧花稳妥躺在我手中。 「我……」我举高捧花,忍耐后脑杓的刺痛提高声音,「我没事!」 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松了口气,孙絳文连忙将我扶起来,面色苍白。主持人反应很快打了圆场,眾人又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的新人身上。 我环住孙絳文的脖子,脸颊贴在他颈侧,我能感受到他脉搏的急促。他紧紧拥抱我,亲吻我额际,用小小的声音跟我说「你吓到我了」。 「oh,it'ssuchaperfectday 这就是完美的一天 i'mgladispenditwithyou 我开心和你一同消磨」 我仰起头,贴在他耳边,「我等等说的话会再吓你一次。」 他模糊的「嗯」一声,大概没认真听进去。 「孙絳文。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妻子吗?」 他静了会儿,接着困惑的「嗯?」出声,音量大了点。 「oh,suchaperfectday 这真是完美的一天 youjustkeepmehangingon 你让我充满希望」 「我想跟你一起过日子,不管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我们以后可能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吵架,也会看彼此的肥胖衰老不顺眼,但即使那样,我还是想跟你度过,直到我们都不会再醒来的那天为止。」 小深和光光交换戒指了,掌声此起彼落围绕住我们,孙絳文还是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柔软的唇落在我耳际。接着,一声带有哭腔、颤抖的「嗯」也一起降落在我耳中,久久不散。 「you'regoingtoreapjustwhatyousow.」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