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 01. 烟雨漫漫。 台北是这样四季都飘着细雨的城市，离开了喧嚷都城，漫着雨的郊外小城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斑驳的白色木屋是日治时期留下的旧车站，目光从遥遥窗外收回，我踏步走下了火车，撑起透明的伞，拿出口袋里的照片朝着车站门口对了一对。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来到这里的车。然而外婆给我的相片背后只草草写了菁桐车站四字……这让我着实有些头疼啊。 但这是外婆的遗愿。我必须替她找到这个人。 「躂躂躂……」正准备离开车站，我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将照片收入口袋，我才向前迈了一步，身后便有人「砰！」地撞上了我。 「嘶……」好痛！我皱起了眉头。被他那样一撞我整个人跌到了地上，衣服湿了一半，雨伞也落到了一旁。湿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里头，使我不禁颤了一颤。台北果真很冷啊……如此想着，我扭头望向了身后的人。 这个人在干什么啊？没长眼睛的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属于男性的开朗声音传来，皮肤黝黑的男人和我一样跌在地上，抚着背后，很是吃痛的模样。「小姐你还好吗？没有伤到哪里吧？」起身，他弯腰关心的看着我，十分着急的模样。 「还……好。」被他积极的模样弄得有些愣，我怔怔地应。 这个人、和这里好不搭啊。 看着这个阳光一般的男子，这是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是吗、那就好。」他似是放心的露出了笑，然后伸手将我拉起。「我还有急事，先……啊，你的伞能借我一下吗？来这个地址找我，我再还给你、再见！」 男人急匆匆的跑离车站，只馀一方小小的名片在我手上。 我满脸无言的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然后看了一眼手上的纸卡。 「梁韦斌。」望着上头的名字，我喃喃唸出。 这个人、好奇怪啊…… 这是我对他的第二个想法。 02. 在附近的民宿休息了一夜，我待是这里雨稍停歇了，才掩着外套再次回到了菁桐车站。 手上的线索只有这么一张年代久远的旧照片，我叹了一口气。反正搜寻也还未果，不如就从昨天那个奇怪的阳光男孩梁韦斌下手吧。 ──其实我可以不来的。 只是外婆生前最疼的就是我、只是她眼里的渴望教我没法忽视…… 于是、趁着刚毕业的暑假，我拋下了所谓的工作，独自一人离开了国境之南，来到了飘雨的北城。 反正，再任性也只剩现在了、不是吗。 拐了一个又一个相似的弯，我手里拿着那人留下的潦草字跡，循着地址来倒了车站深处的小巷。 这附近的建筑大多是日治时期留下来的，斑驳的木屋是衬托这里的最佳怀旧景点，彷彿是乘着时空机回到了旧时的台湾，步步回入了歷史的漩涡。 来到小巷深处的一幢老房子前，外头的红色的铁门早已有了斑白的锈蚀痕跡。我按下门铃，佇立在骑楼下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来了──」随着一声叫喊，铁门被推了开来。梁韦斌在看见我时似是愣了一愣，随后才露出了瞭然的表情。「啊啊，你是、昨天那位小姐对吧？」说着，他探头望了望四周。而我发现因为铁门内有庭院的关係，他手上正撑着一把墨绿的伞。「外面还在下雨，你要不要先进来？」 我莞尔，点头。 他的屋子是有些和式的风格，纸门、榻榻米和木质地版……拖下鞋子，我跟着他走进了其中一间，草蓆铺盖的地板上有软垫供人歇息，里头还有暖气。 看来这里应该是客厅。 这个人住在这种地方？我感到有些新奇。 「你是外地人吧？」边倒着茶，梁韦斌边笑说着，「是来观光的吗？」将腾着热气的茶杯递到了我面前，他问。 我愣了愣，然后摇摇头。「不是。」端着茶杯小酌了一口，暖意稍稍有些舒缓了我冰冷的手。 梁韦斌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正欲开口，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对了，怎么称呼你？」搔了搔头，他有些靦腆地问。 这么说来，我似乎倒真的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啊。「郑予书。给予的予、书本的书。」缓缓开口，我答道。 「那么……小书，」在我对面坐下，他支着头瞇眼露出微笑，「既然不是旅游，那是来做什么的呢？」原本开朗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神秘了起来，他笑问。 小书？这个称呼……好熟悉。 「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顿了半晌，我说。 03. 「不好意思、请问您认识这个人吗？」 听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后，梁韦斌马上便积极的说要替我找，并拿着那张照片在大街小巷开始到处询问了起来。 其实……与其这样麻烦，是不是用脸书还比较快……？ 午后刚落完细雨的街头，灰蓝色的屋簷被橘红的夕阳染成万紫千红的顏彩，多变的色彩教人目眩。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停下脚步，然后开口终是唤了他一声。 「梁韦斌，」看着他停下脚步回来看我，我说，「好了啦，太阳都要下山了。」无奈的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开口劝道，「找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多重要。」叹了口气，我说。 总不能在这里继续耗时间啊。我可不像海角七号的男主角一样间，再不回去就要变失业人口了。 那时候就已经打算好的，就当作给自己一星期的放松时间、当作出门散心也好。 况且、我也很久没有来了。 「怎么可以？那是你奶奶的遗愿不是吗！」郑重地扭头喝斥，梁韦斌语气激动地对我大声喊着，「至少，她还留了这么一个愿望给你……」垂下眼眸，他眼中一直闪烁的阳光般的光芒忽地一黯，似乎很难过的样子，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他突然失落的模样让我一愣。然后是失笑地再再一叹。「至少也要先吃饭吧？」挑挑眉，我摸了摸肚子，表情带了些玩笑的不满，「昨天谁说要免费招待我的？我现在很饿喔。」 他一怔，然后眼中的光芒顷刻又亮了回来，嘴角又是那抹灿烂笑容浮现，「抱歉抱歉、都忘了顾及你……这里的香肠很好吃喔，还有那摊鸡排很有名……」 「现在是要吃正餐，你叫我吃鸡排？」 「唔呃对不起……」 那副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十年前吧、那个傢伙似乎同样是这么一个失落的样子。 『小书要走了吗？跟爷爷一样、不回来了吗？』 『我又不是死了，当然会回来啊、笨蛋。』 那个白白嫩嫩的小矮子那时候好像就是用了这样的表情吧……名字我也忘了，好像是被带来参加什么亲戚的丧礼，然后就认识了那一个哭哭啼啼的小矮子。明明只有短短三天相处，那傢伙却黏我黏得像个橡皮糖似的。 『要回来喔。小书要回来……当我的新娘子！』 『……矮子，我觉得你还比较适合当的新娘。』 那张扭扭捏捏还红扑扑的脸颊瞬间在我脑海闪过，我愣了愣，然后甩了甩脑带挥去一个荒唐想法。 这么不像，怎么可能。 但是…… 这个梁韦斌，有没有可能、会是那个小矮子？ 04. ──下雨了。 难得的晴朗并没有维持很久，晚霞的光采马上又被北部的微雨所覆盖，街道瞬时又成了朦胧的时光隧道。 游客们纷纷抱怨起这里阴晴不定的天气，有人抱怨着没带伞，盖着外套就往外狂奔。从餐厅走出，我手里拿着透明伞，静静的望着这篇雨景，微微出神。 我却突然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本来就是适合这样的景色的。 被南部的阳光晒久了总会怀念这里的雨。其实我不喜欢太阳，那会让我感觉自己被曝晒在光亮之下，失去了属于自己能够躲藏的黑暗角落。 包括是太过阳光灿烂的人，总是让我想逃避。 「我来撑伞吧？」站在屋簷下，梁韦斌也走了出来。他转过头看我，笑嘻嘻地开了口问。 「你又没带伞？」我抬眸瞪了他一眼。这傢伙，专出来借伞的吗？ 他可怜兮兮地低头抓了抓头发。「我想说小书有带……」 「……」败给你了啊。 一路走过铺着红砖的老街，昏暗天色落在老旧车站，因它人烟稀少，便更显得几分寂寥。望着周围被我走过的房屋，我发现他似乎没打算回去，于是心下有些疑惑了起来。 「天色要暗了吧，现在是要去哪里？」 「我们去最后一个地方。」梁韦斌笑笑地转头看我，眼中带了一点神秘光彩，「也许在那里，就可以找到小书奶奶的初恋情人了喔。」 「你怎么又知道是初恋情人了？」我抬眸疑惑看了他一眼。就凭一张相片这样说吗，搞不好他们是老朋友什么的…… 「直觉啊。」他依旧是那个灿烂的阳光笑脸。 直觉能当饭吃吗？我无奈翻了个白眼。这傢伙是靠直觉做事的？ 怎么跟这傢伙相处起来，我的智商就好像低了一倍？ 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巷，他带着我在这座城市穿梭，像是走过了记忆回廊，一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好久好久的以前。 如此熟悉的景色。灰濛濛的砖墙，悲伤的细雨，送葬的黑白队伍…… 还有那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我后面的蠢蛋。 ──我感觉自己就快要被回忆所淹没，迟早要迷失在这座城市。 「小书……」领着我停在一栋老旧房屋前，梁韦斌转头看我，眼中雾濛濛的看不清是装载了些什么。 我一愣。「干麻？」不确定的开口，我困惑地抬头想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发现了他的笑容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样。 有点神秘，有点深邃，有点……失落。 「你真的忘了吗？」他低下头，表情被刘海的阴影淹没，「十年前那个、总是嚷嚷着要娶你的小矮子。」 所以说，我才讨厌这样太过阳光的人。 05. 「白痴，我记得啊。」叹了口气，我说。 「真的？」梁韦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整个人马上凑近了我，「那、那，小时后你说过要当我的新娘……」 「矮子我从来没答应过好吗。」 所以说这傢伙根本就是有预谋的吧。从一开始在火车站莫名其妙和我借伞′然后是自告奋勇说要替我找照片里的人、接着是那副伤心得要死的表情…… 嘖。真应该现在就揍他一顿。所以说这傢伙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找人吧？ 他一脸失望地垂下了眼，旋即又是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对我神祕的露出微笑。「不过，说要帮你找照片里的人并不是骗人的喔。」似乎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他笑咪咪的开了口说。 「哦？」我挑眉。不是骗人的？那所以你带我来你家干什么？ 「嗯，而且已经找到了。」他笑着点了点头。 找到了？既然找到了那你还拼命跟我废话什么，而且是什么时候找到的……不等我想完，梁韦斌就逕自踏步走离了老旧房屋，转身又朝更巷弄更深处走去。「喂、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理我，于是我只好继续在后面跟。这小子又玩哪招？ 只是当我跟着他转出巷口，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大大吓了一跳。 ……他居然带我来墓园？ 「小书要找的人是这个吧。」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他摸了摸还沾着潮湿水气的灰色石碑，脸上的表情有一点淡淡哀伤。「其实这个人，是我的爷爷喔。」 爷爷？看着上头那张老旧的小照片，我再看了看手中奶奶给我的遗物。真的是同一个人！ 脑中那些回忆一下子全串了起来。亲戚的丧礼、悲伤的奶奶、穿着丧服哭得唏哩哗啦的小矮子── 不对啊，既然这样，奶奶怎么会叫我来这里找这个人？她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他已经…… 「小书的奶奶，在很久很久以前和我的爷爷曾经是一对恋人。」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闭着眼合起手掌对那张灰白照片拜了一拜。灰色石碑和阴鬱天空像是失去了顏色，是压抑的悲伤。 「只是后来没能在一起，然后各自结婚生了小孩，所以有了我和小书。」 我怔怔。他怎么会知道这些？是他的爷爷告诉他的吗？ 「那我奶奶怎么会……」望着那一方小小的灰白照片，我开口，声音有些乾涩。 梁韦斌忽地就站了起来，然后转过头看我，扬唇露出了一个灿烂笑容。「因为，五十年前，他们曾经做过一个约定。」 他从口袋拿出了一张泛黄照片，然后伸手递给了我──我一愣。这跟奶奶给我的照片、是一样的！ 而那张照片的背面，清晰的用黑色原子笔写下了「车站前等我。」 看着那句话，我突然就明白了。因为要离开了，所以希望由我和梁韦斌来完成这个心愿吗？由我和他，在车站前见面──虽然好像早就实现了，只是在明白了之后，或许又更有意义…… 「所以我们，再到车站去吧。」 然后，他说。 尾声 又回到了这个白色车站。 过了一夜，在木屋上残留的湿气依旧是斑斑落着雨，人群稀落，显得这个车站这样清冷而寂寞。 我和梁韦斌在车站旁的石堆勉强点了火将两张照片同时烧成灰烬，算是完成了他们当年会面的心愿……相信他们，在那个世界也一定见面了吧。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拍了拍裤子，我起身，开口轻叹口气。口袋中一小时后啟程的车票是我刚刚买好的，行李也早就准备好了，只差要回去拿就是。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那么我也已经不用继续留在这里了。 「回、回去？」梁韦斌一下子慌张了起来。「小书你要回去了？不再多待一下吗……」 「继续待着干什么？当你的新娘子？」我翻了个白眼。这小子难道还真觉得我会嫁给他吗？ 「唔、我……」他有些尷尬地搔了搔头，然后仓仓惶惶地似是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张纸条，接着赶忙收了起来，最后是一脸认真地握住了我的手。 「旧的相片是过去，新的回忆是开始。从此刻起，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这句话让我瞬间一怔。看着他那张憋得满脸通红又努力要让自己笑得绅士温文的脸，我一下子就忍不住地笑了出来。这人真逗，哪抄来的奇怪台词啊？会不会太好笑？ 「你以为你在演哪齣，海角七号吗？」我扬唇笑了起来。「想要抓住我的手，有种你就追来恆春吧。」 如果说这一次的相逢是种缘分──或许我就可以考虑去接受，那抹闪耀在生命角落的阳光也说不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