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衣衫薄》 岁月长,衣衫薄_1 《岁月长,衣衫薄》作者:浮游子 文案 攻:容庭 受:成珏 【属性】 深井冰傲娇精分渣攻x痴情忠犬美人受 【关键词】 现代都市 狗血渣贱 先虐受后虐攻 不换攻 HE ps: 攻烂黄瓜,前期很渣很渣,雷者慎点。 第一章 夏天,下午。 阳光如同火炉烘烤着干燥的地面。树木蓊郁,细碎的光影在皴裂的泥土上来回穿梭。这里是一片葱茏的森林,荒草杂生,落叶黄黄绿绿地堆积一地,似乎是无人问津之地。然而,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却横生端倪,那是一条狭隘逶迤的羊肠小路,俨然是人为走动的痕迹。 果真,穿过无数层层叠叠的枝木,映在眼前的是一座精致的独栋别墅。周边被参天大树包围而掩盖了大部分的阳光,西南面有一潭清澈的泉眼,水面上折射出鱼鳞般粼粼的波光。 然而,这间住宅的主人不知是犯了何事,现今被一群长相匪气的青年壮汉严丝合缝地围成一圈,手脚统统被坚韧的绳子捆绑住,蜷缩成一团,显得无辜又可怜。 “操,你们快放开我!”其中一个壮汉接到一个电话,那头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只见得他尊敬端正地点头说“是”,然后就走上前把男人嘴上的胶布撕开,男人登时大骂起来。 只不过没有人理会他,他骂着骂着,也骂得有些累了,声音渐渐没有了底气。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是皮鞋触地的声音。 那一个个青年闻声,自觉低头各往两边分开,只留出一个宽敞的位置。 少了那群壮汉的遮挡,大片的光线掩不住地直接照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不得不半眯起眼睛,打量来人。 待他逐渐适应光线,看清停在他面前的人时,不由地一愣。 那人有一张出挑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永远都捎上潋潋水光,仿佛是晴空天里的黑夜,不掺杂任何杂质,也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男人起先愣怔了好久,然后听见那人冷冰冰地吩咐:“松绑。” 手脚的绳索旋即被人解开,他动了动四肢,得了些力气就赶忙起身,不顾已经躺得有些发麻的双腿,道:“你他妈是什么人?!” 那人的目光骤地凝聚在他身上好一会儿,盯得他心底直发憷。隔了半晌,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只不过是替少爷除掉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少爷……”男人喃喃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反应过来,心头大震:“你……你是容庭的人?” 那人早早地取出一把枪支,扣动扳机。苍白修长的手指映衬漆黑的枪身,有种诡异凌厉的美。 砰。 枪声响起,然而子弹却没入天花板中。男人率先一步将他扑倒在地,迅速地握住他的手肘不让他有所动作。他冷笑道:“不过是容家的一条走狗,有什么资格朝我开枪?” 那人表情淡淡的,并没有被那番尖刺的话语所激怒,泰然自若地看着身上的男人。下一瞬,他却快而准地抬起脚狠狠踢向他的脊椎骨。男人登时发出一声闷哼,本抓住那人的手开始松动。而那人反握住他的手肘,轻轻松松地将他翻了个身,随后手臂曲起,用力地刺向男人的腹部。男人只觉得喉头翻出一股腥甜,再无力气地软倒在地。 电光火石之间,掌控权再一次落到了那人手中。这一系列的演变,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这是一些旁观的青年始料未及也难以阻止的。 那人优哉游哉地起身,似是嫌脏地掸了掸附着在他白衬衫上的灰尘,而后抬脚踩上男人起伏的胸膛,将黑魆魆的枪口指向他的头颅,再次扣动扳机。 砰。 枪声再次响起,此时,那人的袖口处已被溅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色。他垂下头,神色漠然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似是死不瞑目。他的头颅歪向一边,底下血汩汩地冒了出来,越流越多。 那人半蹲下身,伸手试探了下他的鼻息。皮肤还散发着余温,然而呼吸却已经停止。 人的生死只在一瞬间,简单而又短暂。 他动作轻柔地阖上男人的眼睛,发出一声轻叹,然后侧身对那些人说道:“通知少爷,人已经解决。” 成珏赶到容庭的私人住宅时,面容沉着如一面平静的湖水,然而内心却隐隐地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拿着手中的那一本账簿——那是解决完之前的程三,撬开他家顶楼的保险柜得来的东西。 他想,要是把这个交给容庭,他大概会很高兴吧,甚至还会对他温软了态度,至少一天,一天就足够了。 十二岁时,他的父母被仇人所杀害,而他侥幸躲在了一个衣柜里才得以逃生。十二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被封闭在一个狭窄黑暗的空间中足足两天两夜,滴水未进,虚弱得接近昏迷。 直至柜子被打开,刺眼的灯光从外面泄露进来。他难受地将头埋在膝盖里,很快地,有一个人缓缓低下身,遮挡了大片光线。那个人说话声音低沉又温柔,道:“一切都过去了,别怕。” 他这才抬起了头,使劲地睁大疲惫的双眼看向男人。 男人长得很年轻,也很好看,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他的眼窝有些深邃,鼻梁高挺,浓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两片阴霾,而眼睛带着蛊惑性地看向他。 他困难地开了口,这才发觉声音沙哑而又难听,许是长时间没有进水的缘故。他说:“你是谁?”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而眼神却藏着把钩子,不知不觉绞进了他的心底去。  男人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是你的恩人。” “恩人?”他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个字眼,有些半信半疑。 岁月长,衣衫薄_2 男人点头,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块方帕。一手捏起他的下巴,一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花花白白的泪痕,姿势犹如对待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 “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 然后他就傻乎乎地相信了,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八年。他从什么都不懂地当容庭的手下,到什么都不懂地能够帮容庭完成一切他想要的事情。 甚至是...... 成珏已经来到了容庭的卧室门前,正欲敲门,却听见从房门的缝隙中传来的喘气呻吟声。他原本抬起手的动作生生顿住,随后无声无息地转过了身,离开。 走了一段路程,他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毫无波澜地对那头的人说道:“你这次挑的人很不错,提成到时给你双倍。”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出了大门,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这座偌大的宅邸,更确切的说,他的目光停在二楼的某个房间上。 容庭就在里面。 他垂下了眼睛,不知觉捏紧了他手中的账簿。隔了很久,他抬起头,眼底的那些失落黯淡统统消失不见。再看向那道房间时,他不由地一怔。 窗帘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隔了层透明的玻璃,他看见容庭挺拔颀长的身影站在窗前,甚至于脸上的表情,他也看得格外清晰。 他正在看着自己。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雀跃,反而开始害怕起来。 他赶紧给容庭打起了电话——毕竟即便容庭在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不会主动拨号与他。他只需要一个手势和眼神,他就能完全地猜出他要什么。不对,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好笑,毕竟男人根本就不需要他。 “少、少爷。”他嗫嚅着开口。 电话那头无人应答,唯独那平稳起伏的呼吸声叫嚣着有人存在。 “少爷,我已经找到了程三的账簿,正准备交给您来处理。”他在脑中不断地过滤着成千上万个文字,这才堪堪编出一个正常的理由来。 他想,容庭或许没有看见他曾经来过。 “为什么要走?” 他张了张口,却还是选择了沉默,而心里一阵叹息,他还是发现了啊...... 似乎不论他做什么,结果都在容庭的意料之中。 “嗯?” 这是容庭的第二个问句,他的心登时揪了起来,愁肠百结。 如果不回答,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他突然想起先前有一次,容庭没经任何的润滑便长驱直入,在他的体内急速冲撞,结果便是导致了他三日不能下床。然而在他修养的第二天,他就被迫接受了他全新的任务,说是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真是受罪。而这种罪过,他不想再受第二次。 于是他决定如实交待起前因后果:“因为,不想打扰你和......” “生气?” 成珏怔了怔,说:“没有。” 容庭在电话里笑开,笑声夹杂冰冷的金属音。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却听得他冷飕飕的。他说:“也对,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成珏低下头,额上柔软的发丝遮掩了他此时的神色。他语气淡然道:“您说得对,我确实没有资格。” 他早已习惯。 容庭发出哼声,冷冷地撂下一句“赶紧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他听着嘟嘟的忙音,隔了许久才将手机放回口袋里。 再抬头看时,窗前早已不见人影。 天空逐渐变成了灰蓝色,成片厚重的乌云汇集在一起,低得几欲没入高耸的房顶。远方几阵闷雷传来,惊得落在枝桠上的燕雀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他再一次地站在房门前,犹豫着敲起了门。 咚咚咚。 门很快被打开,是被一个模样漂亮到阴柔的男孩开的。他不由地怔忪了好一会儿,不由地想,这张脸,实在太像了......也难怪容庭会这么喜欢他,甚至会将他带到他的私人住宅中。  男孩眨了眨他清澈的眼睛,问道:“你是?” 他并没回答,只朝背对他正在穿衣服的男人道:“少爷。” 容庭刚穿上外套,面向镜子整理着领口,动作行云流水好看极了。他单单伸出了一只手,而他便立刻会意地走上前,将那本账簿递到他的手中。 之后,他突然想起程三死前说的那句。 ——不过是荣家的一条走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却听得那人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可以走了。”然后转头便跟那个男孩耳鬓厮磨,动作甚是温柔。 他从指尖至五脏六腑都是冰凉的,说:“好。”随后侧身离开。 身后传来男孩欢愉的声音:“这么晚,我也该走了,明天还有场考试呢。” 容庭亲了下男孩的脸颊,语气柔和得全然不像平常的他:“一切随你。”之后有嘱托了句:“快下雨了,门口还挂着一把伞,别忘了拿。” 男孩开心地圈住容庭的脖子,亲了他一下,说:“好的。” 他轻手轻脚地虚掩上门,不再回头地走了出去。 此时雨已经下得很大,大大小小的水洼积在地面上,犹如正在沸腾的热水。天空如澄澈的湖水,倾洒了一大瓶墨汁,逐渐地扩散洇染成淡灰色的墨迹。原本沉闷的空气如同遍布的污秽,不断地被洗涤冲刷,直至暴露出原始的清凉与干净。 “嘿,你没带伞吧?”他转过头来,发觉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于是点了点头。  他晃了晃手中的一把黑伞,说:“一起走吧。” 他本来想拒绝,可是现今他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索性就跟他一块儿走了出去。 一颗颗浑圆的雨滴不断地落在伞尖上,又顺着伞面平滑的弧度滚了下来,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岁月长,衣衫薄_3 “我说,你也是吧?”男孩一脸暧昧地问他。 “是什么?” “容庭的情人啊。” “他技术很好吧。”男孩似乎想跟他多聊一会儿,又道:“你长得这么好看,他对你铁定很好的。” 他笑而不语。 男孩见他不答话,正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喂......嗯,他就在我的身边......哦,好的。” 简单的几句对话,就让他的内心沉入谷底,他知道是容庭打来的。 “是容庭,他说有要紧事忘了跟你说,叫你回去一趟。” 他说:“好。”随后他便离开了伞的庇佑,转身奔入雨中,也完全不顾身后男孩的大喊大叫。 房内。 “你来了。”容庭惬意地半躺在软塌上,骨节分明的手中夹有一支烟斗,慢悠悠地吐出几圈朦胧的烟圈,缠绕着他修长的手指。 他应声说是,随后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容庭起身,缓缓朝他走来,而后眼神赤裸裸地从他的头顶顺着他的身体看了下去。视线下移至他的鞋尖,他才抬起手,将他敞开的第一颗纽扣扣上——那是跟程三起争执时无意中松开的。 他的衬衫被雨水浸成了透明的颜色,紧贴着他苍白的皮肤。湿漉漉的黏腻感不断传来,他觉得有些难受。 “脱。” 只听得容庭不容置喙地说道。 第二章 黄昏瘫软地投进百叶窗的缝隙中,撕裂成无数的碎影落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的脊椎骨弯折成一道诱人的弧度,屁股高高撅起,正低着头颅为身下的男人口交。 容庭半躺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打量起成珏。手指顺着他侧脸的弧度游离至他的下巴,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划了下去,刚巧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动作在此时格外耐心,开始仔细地擦拭起他脸上不断沁出的薄汗。 正欲将手按在他的后脑勺处时,他却忽然地抬眼看向他。不同于平日里苍白的肤色,而今他的脸上透出一丝奇异的红,这大概是被情欲染上的颜色。本就湿润的眼睛微微向上勾起,眼角泛红,如同要哭出来似的。或许这只是成珏无意中的一瞥,而他被看得心旌荡漾,猛吸了口烟,随后抽出了他血脉贲张的阴茎。大掌包住挺翘的臀部大力揉动起来,须臾,眼前的事物天旋地转。容庭将他压在了床下,勃发的性器抵着他的腹部,两条腿被他高高架起。 他低下头,将口中的烟雾尽数吐出,喷在成珏的脸上。成珏惯性地闭上眼睛,咳嗽了几下,紧闭的眼角滑下一行清泪。他的嘴唇贴在仍湿润的眼角上,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尽咸涩的液体。手不知不觉摸向了他身后的小穴,刚伸出手指触碰上,穴口就骤地紧缩。而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指插了进去,或柔或重地抠弄着已经湿漉漉的肠壁,不断地深入,似要寻找到他的敏感点。 手指进入得愈发的顺利,而身下之人的意识也愈发的涣散。不同于平日的清冷疏离,此时的他被他的手指玩弄到了即将高潮,嘴里不断传出破碎的呻吟。他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不断蠕动的嘴唇,柔软红润,带着湿润的水光。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好像要把他的双唇统统咬破那样,用牙齿与舌头不断地啃咬、舔舐。 身下的男根也在这时代替了手指,狠狠地刺进他紧窒的肛口,极其熟稔地找到了他的前列腺,连续地挺动着腰身。不一会儿,成珏就承受不住地射了出来,白浊的液体喷到了他的腹部。他恶劣地将腹上的精液涂到了他的嘴唇和乳头上,然后低下头毫不犹豫地亲了起来。 成珏不记得容庭在他里面射了多少次,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的体力。直至做到半夜,他还精力充沛地去浴室洗澡。 听着沙沙的水声,成珏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强迫让自己清醒了些。他困难地起身,双腿还战战兢兢地哆嗦着,脚尖刚触上地面,上身便来不及收回,一屁股地栽了下去。 他赶紧扭头看向浴室,好在动静不算很大,里面的人并没有听见。 他将手撑在了床沿上,稳住身子之后站了起来。顿时,后面未被清理的精液顺着穴口流了下来,很不好受。可是现今容不得他再作逗留。他抽出纸巾胡乱地擦拭几下,随后套上了衣服裤子就匆忙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连关门的声音也是细若游丝。 这个惯例从他们第一次上床便延续至今,只因为容庭曾说,他从不留外人过夜。 夜色已经很深,大街上的灯光微弱渺茫,他有些分辨不清前面的路。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累了,干脆就躺在马路边上靠了会儿。这时没有什么车辆与行人,况且光线过暗,没有人会看见他的,他想。 他没有吃晚饭,加之被容庭压着做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是又困又饿。他不断地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可眼皮却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在打架。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年代悠久的梦。 那是三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庆功宴上。 向来被称作“千杯不醉”的容庭免不了喝了许多的酒,虽说没有人敢将他灌醉,但是那天他心情大好,凡是朝他敬酒之人,他皆微笑着回应,一杯又一杯的酒水被他没入胃中。 宴会结束后,自然是宾主尽欢,人走茶凉。 他跟在容庭的身后,看着他走路有些漂浮,忍不住来到他的身边问了句:“少爷,需要我扶您回去吗?” 容庭的目光慢悠悠地转到他的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似乎才分辨出是他之后。脸上是一副拒绝的模样,而手却不安分地绕过他的后颈,搭在他的肩上。 他唇角刹那间变得柔和,然后就听见容庭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句:“抱紧我,别让我摔着了。”湿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根上,顿时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好在是夜晚,容庭并没有发觉他红得滴血的耳朵。 听着他这句带了些轻浮意味的命令,他并没有多想,硬着头皮地照着容庭说的那样用手搂紧了他,然后脚步缓缓地走在路上。 一回到房间,他正想扶着容庭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好,未料容庭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向他,不知几时恢复了气力将他按在床上,单手扣住他无处安放的双手,然后低下头重重碾压起他的嘴唇。 他瞪大了眼睛,脑子早已乱成一团浆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嘴唇不断地吸吮着自己,随后就听见他说:“张嘴。” 他便乖乖地张开了嘴巴,任由他的舌头在他的口腔中不断驰骋、勾勒。两片嘴唇紧紧相贴,纠缠了很久很久,直至他被吻得气喘吁吁,容庭才放开他。两唇分离时,还有一道晶亮的银丝连接着他俩,却被容庭色情地用手指卷起,随后伸出舌头舔起自己的指节。 “想做么?”他将头颅埋在成珏的颈侧,还连咬带舔地将他的后颈吸出一块块青紫的痕迹。 然后他听见容庭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种落差,犹如被人拨了一桶冰水,从头顶凉到了脚趾尖。 可他不能对容庭说“滚”,甚至不能掌掴他,将他从他身上踹开。 他怕容庭生气。他很在乎容庭,比自己还多。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有这么多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却选择寅支卯粮来获取价值更高的。生活如此,感情也是如此,总要费一番波折,裘敝金尽,最后或许勉强拥有,或许只是一场庸人自扰的笑料。 但那无可厚非,毕竟他真的喜欢容庭,喜欢是自己的,与容庭无关,与其他人无关。容庭有什么罪呢?他只不过是充当一个不知情者罢了。 他这份感情,或许会被埋在尘土里,埋得很深很深,不会有人察觉到,然后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岁月长,衣衫薄_4 他们自然是做了,第二天他醒来时,却发现容庭正背对他站在窗前。窗户被打开,外面阳光大好,蜜色流动,落在容庭的脸上,侧脸的弧线被光线虚化,多了些平日中没有的柔和。 他还没有睡醒,脑袋瓜子反应还比较慢吞,并没有想起他们昨晚做了,还习惯性地唤了容庭一声“少爷”。 许是他的错觉,他隐隐地看见容庭夹烟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表情淡淡的,脸上并没有一夜欢愉过后的倦色。他将烟放在嘴上抽了口,吐出烟雾,说:“醒了?” 成珏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他连抽了好几口烟。烟雾缓慢地飘动着灰白絮状的身躯,不断地扩散、蔓延,犹如一道虚幻朦胧的屏障,将他们隔离在两个空间。 “我讨厌留外人过夜。”他又说了句。 很难得,他会连续对他说两句话。 他听话地点头,说:“好。”然后开始找自己的衣服穿了起来。昨晚几乎是一场无法避免的强暴,容庭不过是涂了些润滑液就整个儿刺了进去,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地射了好几次。醒来时他应该发烧了,身后可能已经肿得不成样。他下了床,强迫自己走出了容庭的房间,甚至还体贴地帮他关上了门。 然后,他遇见了他生平最为讨厌的人,也是容庭最爱的人。 他是被人踹醒的,很重的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处,几乎要把他踢出内伤来。然后他身子一歪,头撞在了水泥路上,于是就醒了。 他困惑地抬起头看向来人,本不断上涌的怒气生生地压在了心底。他低下头,小声地说:“二少爷。” 容玦。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成珏,如同睥睨一只蝼蚁。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耀眼的脸,道:“怎么,睡街头,我哥没给你钱啊?” 他在心里腹诽说关你屁事,而表面仍然恭恭敬敬的:“没有。” “哦?”他的尾音稍稍扬起,露出不可一世的冷笑:“你还义务跟我哥上床啊,我哥居然没有被感动,真是不得了了。” 他揉了揉发痛的胸口,并没有回答他的冷嘲热讽,手撑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还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他现在只想好好地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惜容玦依然紧追不舍地连番炮轰他:“怎么,心虚了?” “不回答我了?本少爷也不稀罕。” “你好歹开口说一句啊。” “你怎么这么贱,赶快跟我哥分手吧!” 他最后的这句话不由地使他停住前行的脚步,他眉目淡然地转过头对容玦说:“我根本没有跟你哥在一起。” 这句话让容玦微微一怔,转瞬又恢复恶狠狠的神色,说:“没在一起你们为什么要上床?!” 他仔细地分析这句话,容庭既然喜欢容玦,那么容玦大概也喜欢容庭吧。这句话可能是他吃醋的表现,所以他应该张本继末地跟容玦说清楚。 “我跟你哥哥什么关系都没有,即便有也只是下属与上司之间的关系。他不爱我,我也不会爱他,所以别想太多啊。” “阿玦。” 他本来还想再多解释几句,只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于他而言无比熟悉的声音。这不由让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连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不少。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第三章 成珏犹豫地开了口:“大少爷。”素来容玦在的时候,他才会改口叫容庭“大少爷”。 容庭惯例并没有理他,而是径直略过他走到容玦地身边,唇边浮现一点笑意:“阿玦,你来了。” 容玦为数不多的表情中竟也挂起笑容,说:“哥,好久不见。” 他默默地退到一边,将头垂得很低,看着他们映现在水泥路上的影子,是在上演一番兄友弟恭、颇为温馨的画面。呵呵,好一个兄友弟恭。他开始在心底数数,也不知数到了几百下,差点儿要睡着了。哎,他昨天夜里本就没有多少睡眠时间,就在刚刚还被那谁一脚踹醒,到现在这兄弟二人还干耗着,而他跟身后一群难兄难弟一块儿陪他们干耗着。啊,真是浪费时间,他想。 可想着想着,他就这样情不自禁地叹出声来,这叹息声虽极轻,但着实如一根微小却锋利的绣花针,将兄弟俩这幸福得五光十色的泡泡给刺破。容庭的表情一下子黑了下来,转头看向成珏,脸色微怒。 成珏被吓得清醒了几分,头垂得更低,支吾道:“对、对不起......” 然后他听见容玦轻哼一声——虽然他低着头,但几乎能想象到他一脸傲慢到就差把鼻孔露出来的模样:“哥,别理他,你还跟这种人计较?”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我也懒得跟你这种人计较。 随后他们便不说话了,脚步声传得愈来愈远。他的目光偷偷地朝上睇了眼,望见他们的背影已经离他有一定的距离,心中才升起胜利的喜悦。 说起容玦,他真是讨厌到了极点。至于为什么会讨厌他,讨厌是日积月累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何时开始。然而他第一次进入容家时,还挺喜欢容玦的。 当时容庭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属于他的房间,还没有感受到新房间的温暖,门突然地打开了道缝隙,然后门后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正是容玦。 说起来,容玦还比自己小那么两岁。可是人小胆子倒是不小,他看见成珏时眼睛一亮,哇地一声,大叫:“洋娃娃,活的活的!” 成珏头发长得很快,自他父母双亡的两个月以来,本来齐颈的发尾变成了齐肩,加上苍白的肤色,亮晶晶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容玦小时候就有一个女生般的怪癖,如果现在还有人提肯定会被他狂凑一顿,那就是喜欢收集各种各样漂亮的洋娃娃。 就在成珏呆怔的片刻,容玦就立马丢掉手中的芭比朝他扑了过来,一边摸他的脸一边乱啃,也完全不顾他的挣扎。成珏每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也是懊恼到不行,他一个十二岁、即将小学毕业的中学生,竟然还没有一个小屁孩力气大?简直荒谬! 容玦亲亲摸摸了他很久,然后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看了好久他才开始有些害羞,犹豫着说:“你真可爱,要不去我房间睡吧,我有很多洋娃娃哦!” 成珏吸了吸鼻子,礼貌地拒绝,说:“不用了,谢谢。” 这使得他不由睁大了无害的眼睛,斥问道:“为什么?洋娃娃这么可爱,你怎么舍得拒绝!” 成珏从小到大还没有碰见这么难缠的人,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嘴巴张开又合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乎是这个动作又让容玦玩心大发,他开始捏面团似的捏他两边脸颊,扯了又扯,嘴上喃喃自语:“也对,你长得这么可爱,那些洋娃娃跟你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当晚他便看见一些人拿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从容玦房间里走了出来,有个人走得太快,箱子里的东西不小心从上面掉了下来,竟是容玦上午抱得那个娃娃。 岁月长,衣衫薄_5 待他走进房间,刚开始拿笔写起作业,他便听到一阵敲门声传来。 他只好放下笔走了过去,打开门,只见容玦抱着一卷被子和枕头,晃晃悠悠地站在他的面前。那被子本就和他人差不多高,加之他发育得晚,十五岁之前都是圆溜溜、矮墩墩的样子,枕头和被子被他抱着真是说不出的喜感。 他可怜兮兮地对成珏说:“我......我想和你睡,可以吗?” 成珏说:“可是......” 不待成珏继续,他便打断他,说:“我睡相可好了,你就放心吧!” 然后他就顾自抱着小被子拐过成珏,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还顺带滚了好几圈。 成珏无言地看着他,不想多说什么,只好关上门,又开始做起了作业。 夜晚,关灯后。 成珏依旧能感受到容玦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起先房间静悄悄的,直到容玦开口:“宝宝?” 宝宝是他给他所有娃娃的总称,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他的声音很软很轻,犹如湿润粘牙的糯米糖一样:“你能当我的新娘子吗?” 成珏都不忍心告诉他是个男生的事实,再加上他已经困了,敷衍着:“啊,长大再说吧。” 然后他感受到容玦的脑袋像小猫似的亲昵地蹭着他的胸口,说:“好喜欢你啊,宝宝。”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块儿睡了大半年。 直到某一天,他去往洗手间,刚掏出小鸡鸡想要嘘嘘时,本虚掩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人面面相觑。 容玦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又把目光缓缓地移到他的身下,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你、你怎么是......?” 成珏淡定地嘘完,把自己的小鸟放回了内裤里,然后朝他走了过去。 他往前几步,容玦就往后退几步,直至将他逼到死角。 “你还想亲我么?”成珏问。 容玦眼睛竟蒙上了雾气,用力摇了摇头。 成珏莫名觉得似乎是自己在欺负他,然而又问:“还想和我睡觉么?” 容玦又是摇头。 成珏微微一笑,好哥哥似的摸上了脑袋,手感软乎乎的:“叫哥哥,歌——饿——哥。” “哥......哥......”他吸吸鼻子,泪汪汪地看着成珏,模样无辜极了。 而当时成珏只觉得过瘾,并没有想得太深太远,以至于他现在无比的懊恼,也只能感慨天道好轮回。 天色渐晚,原本蓝灰色的晴空慢慢褪成黛青色的夜晚。偌大的穹顶如同一个玻璃罩子,点缀了无数颗微小闪烁的星星,与地面上灯火通明的城市交相掩映。 成珏在外头呆了很久才回到容家,一进房间便被吓了一大跳。就见容庭半躺在床上,修长笔直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模样慵懒而又惬意。他正信手翻过一面报纸,见有动静传来,抬了下眼皮,开口:“来了。” 成珏应了声,低头说:“少爷。” 他合上报纸,将它放在床头柜上。随后成珏听见了离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至一个颇有压迫感的阴影渐渐落在他的身上。他听见他沉声道:“胆子倒是大了。” 他心中一紧,开口道:“我不懂少爷的意思。”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他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尾音犹如淬血的刀尖刺进了他的心底,而随后而来的话将它陷得更深:“你应当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把什么品种的狗都往容家塞。” 他刻意咬重了“容家”这两个字,听得他骤然抬起了头,看着他阴暗无比的脸色,小声反驳道:“可是我真的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只见他从口袋中取出一沓照片,他刚想接过,却被他毫不留情面地甩在脸上。照片犹如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漂浮于空中,缓缓坠落在地上。 成珏默不作声,低下身捡起几张,一看到他与另一个陌生男子举止亲密的照片,本木然的脸登时变了颜色。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他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结果只不过一年的时间,容庭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是我的老师。”成珏解释着。 “老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个老师?”容庭反问。 也对,这八年以来,他一直活在他的控制之中。他在心中苦笑,而后耐心地对容庭说道:“他是我父亲的好友,12岁之前,我的所有功课都是他教的。你知道的,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他小时候身体很差,体弱多病得跟小姑娘似的,随随便便往外面走一走,吹阵冷风,当晚便会感冒。因此他父母给他下了禁足令,让他一直都呆在家里,即便是学校也去不得。这也是他肤色常年苍白的原因。 容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这句话的可信性。他自然知道容庭是会信他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容庭面前说过假话。 果真,容庭放缓了语气,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这么晚了,睡吧。” 成珏嘴角浮现笑意,说:“好。” 容庭明明已经道了晚安,手却不听话地伸进成珏的衣服里面,似乎还觉得手感大好地摸上了瘾。成珏被他弄得气息紊乱了好几分,面色通红地靠在了他的身上。容庭顺势含住了他的嘴唇,吸吮啃咬着,一只手捏起他的乳头旋转戳弄,另一只手探入他的裤中,用力地揉捏着他挺翘的臀部。 半夜的承欢,空气中还充斥着缠绵暧昧的气息。 成珏用被子把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蜷缩成一团,窝在里面看着近期的娱乐新闻。 耳边传来容庭正在洗澡的水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则头条新闻看了许久。 当红小鲜肉陈瑰疑出轨?其圈外男友浮出水面。 偷拍的几张照片里,他们举止亲密,共同出入酒店。而那个颀长的身影,即便是在如此模糊的像素中,他也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那是容庭。 岁月长,衣衫薄_6 第四章 他亦步亦趋地走在容庭后面,直至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宾利才堪堪超过容庭,先是给他开了门,随后他进入驾驶座,系上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开始报备容庭一天以来的工作行程。 最近容庭包养了一个三线小明星,不光脸长得好看,床上功夫更好,就是性子傲慢了些,在外人面前总是摆着一张冰块脸,唯有亲密的人才能让他融化。就比如现在,他本专心致志地在开车,可时不时传来的温声软语,着实让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后视镜。后视镜上的容庭,正一脸笑意融融地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手机的音量有些大,里面男孩的声音他听得极为真切,那就是陈瑰。 昨天晚上,在容庭走后,他把所有陈瑰演的电视电影统统看了一遍,等全部看完后在心底不停摇头,容庭最近看人的眼光委实差了些。 自然,这些也由不得他来评价。 拍摄基地在荒郊野外,与其说现在正在拍戏,不如说是在取景。陈瑰接的这部戏是一部古装片,剧情虽然老套狗血,但凭借着强大的演员阵容与凄美绝伦的神话传说,再加之上映前炒一把男女主角的绯闻,观众自然会被吸引而前去买单。 一部片子如果收获的是好评如潮,那便是一部优秀的影片。而如果一部片子在还未成形前,制片人、投资方就自行将它定义为赚钱工具的话,那这部影片或许是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与粉丝的拥护声中结束上映。 许是这里风景太美,经常有剧组前来拍戏。因此这里虽是没有钢筋水泥般冰冷的建筑物,但是在丰草绿缛中早有人堆砌了几间化妆室与休息室,容纳下整个儿制作团队可谓是绰绰有余。 成珏下了车子,随后绕了半圈去给容庭开门。车门刚打开,便有一道强劲的气流从他脸上掠过,像一记轻飘飘的巴掌。 陈瑰似乎是一直在等容庭的出现,甫一开门,成珏就看见他跟容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很难得的是,容庭竟没有因为这突袭而生气,嘴角柔软地顺着他的后背,开口也温柔至极:“不去拍戏,嗯?” 成珏不自觉地别开了头,眼睛酸涩得难受,他觉得可能是因为昨天熬夜的关系。 陈瑰抬高身子,将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啵地一声,亲得很是用力。他道:“现在休息啊,每天拍戏我都累死了。” “那现在就睡一觉。” “不行,你来了我自然要陪你。” “真乖。”他摩挲着陈瑰头顶的那点发旋,低声道:“怎么办,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陈瑰挑起了好看的眉:“喜欢?你对多少人说过?” 他低笑出声:“‘玩’对很多人说过,‘喜欢’只对你一个。” 陈瑰被他这句动听的话迷得七荤八素,就见他的面容骤然放大,嘴唇眨眼盖了上来。两人一时间吻得难舍难分,静谧的空气中只留有唇齿严丝合缝的交缠声。 成珏在一旁冷笑,心里盘算着他最后一句话跟多少人说过。就连他也数不清了,甚至还不包含八年以前他不在的时候。 情到浓时,他们忽略了旁边还有他的存在。他用手蹭了蹭鼻子,脚步极轻地离开。 外头有些热,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称他是容庭的助理,以来谋求一隅休憩之地。因此他瞧着哪块空地有树荫遮蔽,于是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确实是这样没错。他惬意地靠在一棵梧桐树上,被热风吹拂的树影在他脸上来回逡巡,他闭眼假寐,羽毛似的睫毛卷成一个向上弯折的弧度,美好得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卷。 “陈瑰!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啊,快拍戏了,你赶紧给我起来——” 他的脑袋被人用纸卷拍了一下,悠悠地睁开眼睛看向来人。那人不嫌热地将头发披散至腰,微卷,发色在阳光下泛着棕色。 挺漂亮的女生,他想。然而他并不认识她。 他眯起眼睛看向她,而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似乎认错人了,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眼拙眼拙。” 成珏眨了眨眼,说了句“没事”,然后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觉,然而旁边的人却偏偏不如他所愿,用手捅了捅他的胳膊,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叫嚷着:“诶,先别睡,听我说啊,你有没有考虑进娱乐圈啊?” “嗯?” “外形条件这么好,跟着我,保证让你不出三年飞黄腾达,说不定再隔几年还能拿个影帝什么的。”她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成珏不禁失笑,觉得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经纪人蛮有意思的,然后道:“这么厉害,那你现在带的艺人是谁?” “陈瑰啊,你没觉得他现在很火吗?我刚刚还把你跟他认错了,放心,下回不会再眼瞎了,这是我的......”她正想从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成珏便在此时打断了他的话:“陈瑰?” “嗯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就是他。” 成珏刚才的笑容被这两个字减淡了不少:“这样啊。” 他用手推拒她递过来的名片,微微一笑,但笑容未达眼底:“本来还想考虑的,但如果是陈瑰,我选择拒绝。” 他站起身来,由于低血糖的关系,他的眼前开始发黑,如同被蘸有墨水的纱布蒙住了眼睛。他晃了晃脑袋,稳住身体,视线逐渐恢复正常,也不顾后面人的大喊与跺脚,他便顾自笔直地走了出去。 阳光倏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照得无处遁形。乌黑的头发丝被晒得热乎乎的,他也有点儿头昏脑胀,想着自己现在去哪里呢? 手机突然传来闹铃声,然后他看了下表上的时间,刚好十一点——他一天会设三个闹钟,一是他自己起床的时候,二是容庭午饭的时候,三是容庭晚餐的时候。 他回去的时候,容庭与陈瑰已经不在了。他走到了车尾,打开后备箱,将他清晨做的午饭拿了出来。容庭向来喜欢吃他做的家常菜,可能是因为外面山珍海味吃惯了,吃点儿青菜豆腐也是一番别致的美味。 幸亏他存了备忘录,问了几个人后,这才找到陈瑰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并没有关,透出一道罅隙,还有凉丝丝的空调冷气向外跑了出来。他先是轻轻地敲了两下,随后才推门而入。 一入眼的画面便是陈瑰的头枕在容庭的腿上,两只手抬得高高的,正在一本正经地背着台词。而容庭正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见到门外的动静,发觉是他时,眼神骤然地冷了下来,就仿佛之前那个嘴角柔和的他荡然无存一样。 他尽量地牵起一个标准微笑,说:“少爷,您的午饭。” 容庭的面色虽有不悦,但还是点头,示意他过来。 保温盒中盛放的饭菜仍然冒着白汽,香气顷刻溢满房间各个角落。 陈瑰显然被这色相卖相俱佳的食物给馋到了,眼睛巴巴地看着成珏手上的动作,然后可怜兮兮地说:“有两份呢,能给我吃一份吗?” 成珏拿饭盒的手顿了顿,心想,真是糟糕,忘记把他自己的那份给拿出来了,好巧不巧的,还被陈瑰——他的情敌给觊觎上了。 其实他挺想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这样一来陈瑰就会不开心。陈瑰开不开心不关他的事,关键是如此一来,容庭也会因此不开心。这样的话,他自己也不开心了。 与其这样,倒不如饿着肚子,让自己开心一点。 他冲陈瑰笑了笑,说:“当然可以。”然后将手上的饭盒递给了陈瑰。 你看,爱能让人变得如此无私,也能让人变得如此卑微。 岁月长,衣衫薄_7 他走出房间,没有人跟他道别,也没有人理睬他。关门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容庭声音轻柔地对陈瑰说:“慢点吃。” 这三个字,一字一眼,犹如在他心上划下三刀,血流不止。 他不禁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真是的,明明以为自己能够开心的,可到最后,看见容庭对别人露出的笑容,自己却还是这么难过。 一路折回,他在拐角处撞上一个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女生,哦,还是陈瑰的经纪人。 她抱紧了手中的盒饭,心有余悸:“还好没有掉,诶?你——你不是之前那个......” 结果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轻笑着,说:“成珏,绞丝旁,一个玉。” “哦哦,我叫顾初,初遇的初。”她紧接着自我介绍。 他将视线移到她手中捧着的那两盒盒饭上,问:“两个人?” 顾初点头:“还有陈瑰的份。” “那太好了。” “啊?” “陈瑰抢了我的。” “哦,这样啊......可是......” 她显然有些不信,而他干脆实话实说:“你知道陈瑰最近被一个金主包养了吗?” “啊,他们不是真爱吗?”顾初眨眨眼。 “哈。”头回有人说容庭跟谁谁谁在一起是真爱,这着实让他大开眼界:“那好吧,总之我是他‘真爱’的助理。”他将容庭的名片递给顾初看。 “啊,我信我信!”她赶紧把手中的袋子解开,取出其中一盒盒饭塞在他手里,说:“一起吃吧。” “好。” “你不用去工作吗?助理应该是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工作吧?你看上去很闲的样子。” “因为他们在‘忙’啊,所以没有我的事。” “哦......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藏着酸味儿?” “有吗?” “嗯嗯。” “以后不要说出来。” “啊?” 他但笑不语,用筷子将米饭连同满嘴的苦涩统统咽了下去。而脑海中,容庭说的那句话仍在循环播放着。 生气,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那八年来,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他困顿在一方逼仄的角落,逐渐被时间抹去了棱角,以至于后来,他的七情六欲都被他掌握。 他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地生活,被他操纵着四肢,甚至一切的表情,都是由他定义。 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持续多久?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第五章 成珏觉得自己和顾初蛮投缘的,聊着聊着,时间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正聊到这部戏的结局时,顾初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按下接听键,表情转瞬从之前的嬉皮笑脸变作一本正经:“嗯,好,什么,你已经在了?出了什么事?嗯,我马上赶来。”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转头对成珏说道:“你想去看他们拍戏吗?很好玩的。” 成珏点了点头,心想,反正呆在这里也无聊,看会儿戏也是好的。 “那我带你去。” “好。”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走到了片场,小心翼翼地绕过好几架模样笨重的机器,这才看见一窝人正手脚忙乱地来回跑着。补妆的补妆,打光的打光,每个人各尽其职,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正午的太阳本就毒辣,让每个人焦灼的心上更浇上了一层燥热。 顾初走过去递给旁边工作人员一片纸巾,顺便问起:“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热闹?” 那个工作人员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他接过纸巾擦了把脸:“陈瑰的替身生病住院了,这不是有场戏么,本来是让那个替身上去演,可他没来。于是导演就让他亲自上阵,然而陈瑰嫌这场戏太危险,死活不肯,于是我们这群人也就陪他干耗着。瞧,导演正发着脾气呢。” 成珏的目光移向忙得焦头烂额的那群人,一眼就分辨出哪个是导演,哪些是演员。其实还挺好分辨的,演员大多涂着脂粉,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而导演则喜欢拿了把椅子坐在摄影机后面,或者戴个帽子与墨镜,手上拿着台本。 这部影片的导演姓方,名回,拿过几个最佳导演奖。他拍的大部分都是文艺爱情片,拍摄手法与故事皆很合观众的口味。而明星对他既趋之若鹜又有些畏惧,是因圈内人都知道他拍起片子来脾气很大,骂人乃是家常便饭,甚至当下正红的影后也曾经被他骂哭过。 此时,方回正与陈瑰僵持着,前者骂一句后者则言辞犀利地“回敬”一句,一时半会儿气氛已经降到零点,十分紧张。 顾初侧身对成珏说了句“你在这里等我”,撂下这句话便走上前去。 顾初将陈瑰拉到她的身边,推了下他的胳膊,小声道:“你怎么跟方导吵架?”语气颇为责怪,然后冲方回赔笑道:“方导啊,他性子就这样,直肠子,什么都敢说,您可千万别太计较。” 方回面色早已寒如冰霜,他发出一声冷哼,道:“我自然不会计较,往后不再合作便是。” “千万不要,您......”她正想寻些理由向方回求情,旁边陈瑰却不咸不淡地嘲讽了句:“谁想跟你合作啊。” 顾初不禁扶额:“你能不能闭嘴?”然后她疲倦地对方回说:“我一定尽量说服他继续拍。” 岁月长,衣衫薄_8 方回冷笑出声,不屑地看了陈瑰一眼:“这部戏不用拍了,干脆换人得了。” “这是怎么了?” 一个含笑低沉的男音恰不逢时地插了进来,在这里的人们面面相觑了会儿,然后纷纷将视线转移到这个声音的起源点。 只见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子朝他们走了过来,面容英俊,嘴角带笑,眼睛却格外清冷。他走到陈瑰的身边,陈瑰一见是容庭,立即往他身上扑了过去,他自然而然地搂住他,问:“是不是惹方导生气了?” 陈瑰无辜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天气太热,导演心情不好。” “这样啊。”他淡笑着,然后推开陈瑰,朝方回走了过去,道:“方导,久闻大名。” 方回皮笑肉不笑:“容总,同样幸会。” 两人各自虚伪地寒暄一番后,容庭才有意无意地说道:“方导,我的人可能有些不懂事,你可要多多包涵。” “那是自然。” “那好。”容庭笑了笑,将陈瑰招过来,道:“有什么想对方导说的?” “没了。”陈瑰笑着朝容庭道,“不过,我找到替身了。” 方回挑起了眉。 陈瑰伸出手,指着某一方向道:“就他吧。” 成珏本来一见到容庭来了就想走的,可又想到顾初说过让他在这里等着,他怕到时候自己离开了,而顾初就找不到他了。因此他选择留下来。 然而他这个决定在陈瑰的手那么一指下,显得是如此的错误。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样?”陈瑰对方导说。 方回眯着眼睛打量成珏许久,一向目光苛刻的他竟也点头称赞道:“确实不错,不过当替身,是不是太屈才了?” “他只不过是容先生的助理。”陈瑰笑着对容庭说:“助理一向不都是打杂的吗?叫他来当我的替身,这并不委屈吧?” 容庭脸上依旧带有微笑,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陈瑰。陈瑰一直在等待着他的答话,结果见他迟迟没有作答,他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隔了良久,容庭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起他额前的碎发,声音与往常那样柔和,却让陈瑰感受到了阵阵冷意:“好啊,那就让成珏过来。” 这句话其实是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正是对成珏说的。他听得头皮一紧,只得听话地低头走了过来,道:“老板。”在外人面前,他素来是把“少爷”改口为“老板”,免得不知情者觉得这个称谓中二,还以为他们在玩什么主仆游戏。 “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所以?” “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成珏惯例地说出这句话来,认为容庭应该会很满意他这个答案。 然而,此时的容庭却冷冷地笑出声来:“好,随你的便。”而后他就甩开陈瑰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一堆满脸疑惑的人们。 也包括成珏,他不禁在心底纳罕着,他是生气了吗?在生他的气?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陈瑰饰演的男主角曾是一位两袖清风的地方父母官,后来遭遇佞臣诬陷与弹劾,被皇帝下令押送至边疆。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快达目的地时,前面突然闯出一群匪徒前来夺财害命。而前行的几个兵卒也不是吃素的,协商未遂之后,便跟他们打了起来。男主角此时被拘押在一辆囚车上,几番你争我斗中,栓着这辆囚车的马前腿骤然提高,痛苦地啼叫起来。原来是有人的剑不小心刺中了这匹马的腿部,这才惹得它发起颠来。是以囚车开始失去控制,磕磕绊绊地被它拖拽着前进,以至于最后人仰马翻,他也因此从悬崖上滚了下来。 这是影片中男主角人生的一大转折点,也是整部影片拍摄最为困难的片段。 拍摄地是在一个山顶上,悬崖倒是不至于,是靠后期加工合成的,但也让人有些惧怕从上往下看底部的风景。 顾初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怕啊,会有安全措施的。” 他笑了笑:“也不是很害怕。” 顾初突然叹了口气:“好后悔带你来这里,我没想到陈瑰会这么胡闹。” 他摇头:“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情愿的。” “好吧,那你要加油啊,争取一次性过!”顾初笑着冲他眨眨眼睛。 他回之一笑,说:“好。” 其实拍摄还是挺轻松的,因为是替身的戏,所以考究的仅是背影,并不会有镜头在他的脸上拍来拍去。只见他戴了顶乱糟糟的假发,加之穿了身褴褛破烂的衣服,简直蓬头垢面到了一定境界。成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打打杀杀,有个群演还没被砍,就“啊”地一声吐出血来,壮烈牺牲,看得他差点笑出声。再这么看了几分钟,他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哈欠,可他不能睡着,因为方才导演对他说过,为了衬托男主角刚正不阿的形象,即便是在此番恶劣的环境中,也要将脊背挺得笔直。 很快就拍到重头戏了,“人仰马翻”的戏码中并没有马,全靠剪辑师将那细碎的片段拼贴整合在一起的,但方回为了追求效果逼真,直接叫几个工作人员同时发力,将囚车远远地推了出去。 尘土登时飞舞起来,钻入他的口鼻与眼睛,呛得他眼睛都冒了出来。眼前的事物很乱,延伸成一条条不规则的直线,朝他两边分割开来。悬在头顶的太阳时而倒置,时而正立,在他的视线中轮流倒转,似经久不息。他用手抱住头,触感在此时被开至最大限度,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泥沙快速划过他的皮肤,是如同被刀片切割过的痛楚。他很快嗅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 木头碰撞声,绳子断裂声,人群慌乱的叫喊声,等等,无一不灌入他的耳朵,震得他的耳膜几欲破裂。 他的眼前犹如正在放着慢动作的胶卷电影,几经模糊的片段竟也开始变得清晰,不断地在他眼前一掠而过。 温馨的,痛苦的,难过的。 大部分的画面,皆与容庭息息相关。 他为什么会遇见容庭? 他现在才明白,相遇有时候并不是缘分,而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别离。 最后一刻,他的视线中突然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离他渐渐地远去。 他还没来得及辨清,太阳却在此刻熄灭了。 第六章 三年前,成珏的想法还很单纯,以为容庭开始次数渐多的与他上床,是因为心里有他的关系。这个自以为是的想法使得他开心了好几天,直至被一记突如其来的枪声所击破,他才渐渐从虚无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岁月长,衣衫薄_9 也是一个三线小明星,模样生得漂亮精致,那几年还是很红的,饰演过一系列青春校园偶像剧的男主角。他跟着容庭的时间比其他人都长了些,大概有半年左右,本来应该还能在一起更加久的,然而小明星却不恰时分在那个时候向容庭告了白。 巧合的是成珏当时有事要找容庭,因此刚走到门外,这句话便随之而然地飘进了他的耳朵。他知道偷听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但不知怎的,他的脚底好像与地板粘为一体,再如何也挪不动一步。他就这样默无声息地杵在门外听着房间内传来的动静。 容庭自然是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是干脆。他说:“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以为我的规矩,你是最清楚的。” 小明星说:“就算我执迷不悟,但我也不信你对我没有任何一点的感觉。” 容庭很快就答道:“当然没有。”随后他又缓缓开口:“你既然当我的床伴,我自然会对你好。你我各尽所需,一切只不过都是为了利益。” 成珏听得怔了怔,本明朗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而心脏好像被人揪得紧紧的,既疼又闷。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交易。他不禁开始羡慕起那个小明星,至少容庭和他在一起时,是会对他好的。而他呢,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容庭做事,偶尔还陪他上一次床,容庭却连一个笑容都不愿意施舍给他,真是不公平啊。 小明星还是不愿死心,说:“我不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利益,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容庭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下子笑出声来,道:“成珏,你进来。” 成珏心头一震,不禁丧气地垂下了眼,原来他早就知道他在门外偷听。 他进来时,发现小明星的那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好像能把他的身体盯出两个洞来。他有些瑟缩地向后退了一步,看向容庭,他正缓缓吐出烟雾,整张脸被隐匿在灰白色的烟岚之后。成珏起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朝容庭走了过去。 容庭碾灭了烟头,长手一伸,一把拉过成珏,让他跨坐他的大腿上。他们的身体紧密地挨着,他微低下头看着容庭,容庭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如同夜晚的天空,上面浮现着点点微弱的星光。 他们的姿势在此时产生了违和感,他有些别扭地扭动了下身体,却被容庭的手不由分说地紧紧箍住。成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容庭的嘴唇无声地一开一合,简短的两个音节,他自然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吻我。 成珏张了张嘴,小声说:“少爷......”就见容庭眉头不耐地皱起,然后他的后脑勺被他扣住,被迫低下了头。就这样,他们的嘴唇亲密地贴合在一起,一时吻得难舍难分。 容庭难得温柔地撬开他的齿关,缓缓碾过他的牙齿与黏膜,与他的舌头勾勒交缠。空气被他攫取了大半,不一会儿,他便已经喘不过气,败下阵来。 隔了许久,容庭才放开成珏。成珏在他的眼底看见了自己慌乱窘迫的身影,不禁别开了脸。然而容庭却笑吟吟地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正视着自己,对那个已经被忽略很久的小明星道:“你看,虽然我不喜欢成珏,但还是亲了他。别太委屈了,至少你跟我在一起时,没吃过多少苦。瞧瞧成珏,不光要为我做事儿,还要每天给我玩儿,多累啊。”他甚至装作心疼地摸着成珏的脸颊,然而嘴角却掩藏不住嘲讽的微笑。 于是小明星被气走了。 成珏一直低着头,默默从容庭身上起来,本想离开这里,但容庭的手却迟迟不放,一脸兴致盎然地问成珏:“生气?难得啊。” “没有。”他蓦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而又清澈,看得容庭微微一怔,而后马上笑开:“这样,我还以为你哭了。” “少爷多虑了。”成珏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模样如同三月的杨柳那样如沐春风。 容庭不大满意他这个表情,鼻子发出哼声:“记住以后,别给我找这种矫情的蠢货。” “我明白了,少爷。” “以后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 “那是自然,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对这句话很是受用,心情大好地点了点头,随后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成珏渐渐醒了过来,暖融融的阳光被百叶窗分割成好几段,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睁着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只见他躺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旁边还挂着吊瓶,空气中漫散着酒精的气味。 他本来想起身,仅动了一下,四肢百骸袭来的痛觉迅速传入他的神经,不禁使得他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他这才发觉他的手上到处是伤痕与淤青,左腿还被高高地吊起,打着石膏。 刚睡醒的大脑还有些迟钝,他回忆了很久才想起他失去意识的记忆似乎是他本来装在身上的威压突然发生断裂,于是他就从山顶滚了下来。 正想得出神,门突然被人打开的声音着实让他吓了一跳,看见来人时,他才稍稍地安下心来,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微笑,说:“顾初,谢谢你来看我。” 顾初把水果篮放在一边,然后走到他的身边,神色掩不住愧疚与心疼,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因此受伤。”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声音还是无比沙哑,他不禁咳了咳。 “习惯?”顾初倒了半杯温水,递到成珏的嘴边。 成珏喝了几口,水润泽了他本干涸的嘴唇。他觉得喉咙舒服了些,复继续道:“以前伤得更加严重,不仅腿,连手也骨折了,但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顾初不禁摇了摇头,说:“成珏,你太不惜命了。” 他笑道:“我这条命是别人施舍的,如果他高兴,拿去用便是。” “你......你可知道你昏迷了三天?” 他说:“我不知道。”然后他将水杯放在边上,声音突然变得轻微:“我只知道这三天以来,没有人来看过我。” 顾初走后,他将手机开机,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信息发来,即便有也是运营商的几条垃圾短信。他想了会儿,还是给容庭发过去一条信息:少爷,我醒了。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删除。算了,反正这条信息发出去也等同于石沉大海,他还是继续睡一会儿觉吧。 是这样想的没错,他正想把被子盖在头上睡过去时,又听见了一阵开门声。开门声很轻很轻,似乎是怕打扰到他那样。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探出脑袋想看清楚是谁,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少、少爷......您怎么来了......”他不停地眨动着眼睛,生怕自己的视线出现了幻觉。 眼前确实是容庭没错,他厌恶地环视着四周的一切,喃喃念着:“怎么这么破,看来还得转病房。” 成珏没有听清,问:“您说什么?” 容庭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并没有回答他之前的两句问话,反而道:“醒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成珏想了会儿,说:“本来想发信息的,但是......” 容庭挑起好看的眉,问:“可是什么?” 成珏笑了一声,说:“可是,知道您也不会看的。既然不会看,留着还碍眼,所以干脆就不发了。” “谁说我不会看,啊?!”他恼怒地朝成珏低吼了一句,之后看到成珏受惊的眼神又有些懊悔,“醒了就通知我,免得我还跑来医院看你。” 成珏笑了笑,说:“少爷费心了,其实您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来看我。我这手和腿都伤了,不方便跟您上床,还请您见谅。” 容庭身边的气压已经低到了极点,成珏并没有察觉到,只听见容庭冰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以为......我今天来医院,就是专程想睡你?” 成珏早就已经习惯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了,面色依旧镇定道:“莫非是为了催我早点出院?您放心,不出一个星期我便会自行办理出院手续。我不在的日子里,还请少爷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岁月长,衣衫薄_10 容庭不怒反笑:“你在或不在都不关我事。还有,一星期太长了,我命令你,三天之内,给我滚回容家。” 成珏平静地看了容庭一眼。他的五官里眼睛最为好看,睫毛浓密纤长,眼尾上扬,唯独眼神少了几分光彩,就像是被黑色颜料晕染开来的水,纯净浓郁,却死气沉沉。 隔了良久,他的嘴角向上弯起,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对容庭说道:“好,三天之后我便会回容家,你且放心。毕竟,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第七章 不知为何,他明明已经向医院表明过他三天之后出院,可第二天他还是被转移了病房。不同于之前偏向狭隘的空间,这里偌大整洁,素白的窗帘后有一面落地玻璃,向外可以看见草绿的植被与湛蓝的天空。桌子放着一个赭色的花瓶,上面插着红蓝交织的玫瑰。 一起过来的还有两个护士,几乎是一刻不离地照看他,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打完点滴之后,他见着她们还不走,也不好意思主动催她们离开,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手机上,开始刷起了微博。他的微博账号如同一个僵尸号那样,仅仅是系统自动配给他的一串数字外加一个“手机用户”,他也懒得改名字,于是就这样用了三四年。 微博的热搜上经常出现一些娱乐新闻,他按着顺序点了下去,都是一些什么某影帝疑似出轨,什么C姓小鲜肉的新戏被勒令取消这种,故弄玄虚让观众猜谁是谁。他看得有些犯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变暗,窗外一尾树枝如同用黑色的笔触描绘的一幅工笔画,背景是普兰的天空,一弯明月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恰如其分地“立”在枝桠之上,好像真的被它托住了那样。 护士们见他醒来,献宝似的走过去给他端出一盘盘色香俱佳的小菜,然后在床上帮他架起一张小桌子,好像要伺候着他吃饭。 成珏:“......” 看着这浩浩汤汤的阵仗,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们......还是先走吧。” 护士面露难色,摇头道:“不行的,我们一定要亲眼看着你吃饭。” “......”他沉默了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 “因为......上面的人是这样说的。” 他眨眨眼,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吃完了这顿饭。 难得一日这么清闲,他本来想下床出去散会儿心,但考虑到自己身上伤势未愈,还是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他听见那两个护士同时叫了声:“院长。” 他抬起头,看清楚来人的脸时不由地怔住,而之前的疑虑困惑也瞬间明朗起来。他脸上露出难得真实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老师。” 面前之人本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但因为后天保养得当,看上去仅四十不到的模样。他是成珏十二岁之前的家教老师,姓许,名付亭,在课余时间,亲自言传身教教他学医。如果没有那件事情的发生,他说不定已经是一名医科大学的学生了。 许付亭点头,还是看着躺在床上的成珏,摘下眼镜,突然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他将一叠资料递给成珏,说道:“你先看看吧。” 两天后。 不顾许付亭的劝阻,成珏便支着两根助行器暗自离开了医院。他叫了辆出租车,报上早就熟记于心的地址,然后便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 司机是一个面相和善的胖大叔,瞧着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于是就想试图跟他闲聊几句,却被成珏敷衍的应答声生生堵住,因此便不再开口。一路无话。 车子开到附近开满玫瑰花的地方,他下了车,拄着助行器,行动艰难地走了过去。没过多久,他路过一个拐角时,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差点撞倒在地,所幸那人反应极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正想说声谢谢,抬头看向那人时,到嘴边的那两个字转而变成了“二少爷”。 容玦。 他皱起眉头上下地打量着他,他被看得有些不适应,不禁低下了头。 片刻,容玦才开口:“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笑了笑:“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的。” “摔一跤能把腿摔骨折了?”他反问道。 他想了会儿,依照这位少爷的脾性,如果迟迟不给他答话,他会一直执拗地问下去。于是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因为是从山上摔下来的。” “山上?你去山上做什么?一个人去?怎么不叫上我?!” 最后一句问话问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在心底想叫上你做什么,脸上还是依旧微笑着,正要开口时,本静谧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他是跟着我去的。” 成珏刚转过身,就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打横抱了起来。两根助行器登时掉落在地,并发出几阵刺耳的声响。 他觉得这个温暖坚固的怀抱来得有些虚无缥缈,不禁猛眨了下眼睛以分清梦境与否。眼前的事物依旧没有因为他眼睛的闭合而发生变化,他不禁有些困惑。 “哥。”容玦在容庭面前,如同敛去一身锋芒的刺猬,完全不见之前的乖张暴戾,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成珏也想这么问,他看着容庭线条明朗的侧脸。两日未见,他的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渣,这显得有些憔悴,然而气势不减:“看到你跟成珏在一起,就过来了。” 这句话让他心中思绪纷飞,跟、跟容玦在一起?他跟容玦可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即便有,那也是仇人见仇人的关系。成珏越想越害怕,该不会是容庭误会了什么,难不成,又想把他关在小房间里禁闭?一想到那件事情,他就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 容庭立马察觉了他的不适,问:“很冷?”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关心,这下可好,把成珏弄得更为害怕,急忙摇了摇头。 “那我......先走了。”容玦说完这句话,离开时还不忘看成珏一眼,看得他心脏突地一跳。 成珏再看向容庭,发觉他也在看他,眼睛如日月星辰,熠熠生辉。他低下头,蓦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些猝不及防,隔了许久,他才察觉到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于是他一下子便豁然开朗。 原来容庭喝酒了,或许是因为洗过澡的缘故,他之前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我抱你回房间。”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成珏生怕他手一滑将他摔在地上,然而并没有,相反的,容庭的手箍得越来越紧,好像生怕他消失一样。 成珏发现他喝醉之后,胆子变得大了些,问道:“回谁的房间?” “我的。”他停下脚步,看着他,眼底洇散着醉人的星光,纠正道:“不对,是我们的。” 这不是容庭第一次醉酒对他说的情话,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皱着眉说:“还是不对。” “什么?” “亲的位置不对,应该亲这里。”下一秒,成珏感觉到一片温热柔软的物什覆在他的嘴唇上,停了许久,并没有继续的深入,是一个不夹杂任何情欲的吻。 容庭的房间内飘着浓重的酒气,打开灯时,更让他瞠目结舌——一罐罐、一瓶瓶的啤酒被丢弃在地上,都是被人打开喝过的痕迹,这也难怪他会醉成这副模样。 岁月长,衣衫薄_11 “我来帮你洗澡。” 不待成珏拒绝,他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抱进了浴室,将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浴缸里。最后他的视线在成珏打着石膏的左腿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走出了浴室。片刻,只见他拿了几个白色塑料袋,猫下腰将他那条腿包得严严实实的,才开始放水。 顷刻,房间便被袅袅上升的水蒸气包围。瓷砖、浴缸壁上附着的水珠缓缓下滑,打湿了他的衣服。他也乐得轻松,就这样眯着眼睛看着容庭。他正耐心地解开他衬衫上的纽扣,随后衣服被他剥了下来,再是裤子、内裤。他被容庭脱得光溜溜的,浸在了水中,胸前两颗乳头因为遇冷而挺立起来,两颊被水汽漫上两片红晕,外加修长笔直的腿,还有腿间形状漂亮的性器,一切尽在容庭的眼底。 他浑然不知此时他有多么诱人,两手一摊,任由容庭那双涂满沐浴液的手在他身上游离打转。就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触而过,却留下阵阵酥麻的痒意,纾解不得。很快地,成珏便食髓知味,在他的抚弄下软了身子。 鼻间是沐浴液的清香,然而依然掩不住蠢蠢欲动的情欲。容庭的手从他的锁骨处渐渐来至他的胸前,两只手一齐发力,用掌心不断搓揉着他的乳头,弄得他呻吟连连。随后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他已经变得深红的乳尖,开始来回转动着,并用中指刺弄着他的尖端。 “舒服么?”他在他的耳边低语。 “嗯......好、好舒服......”他断断续续地答道,而手忍不住来到他高高昂起的性器上,顺着柱身上下套弄着。 玩弄乳头一段时间之后,容庭的手渐渐来至他的脊背,顺着脊椎骨缓缓下滑。每一处指尖掠过的地方,都像是被无形的微风攀爬而过,顺带着泛起大片红晕。最后,他的双手包住了他的臀部,而后五指深陷,将两瓣臀肉掰至两边。 他感觉到自己的后穴被开至最大,如何也收缩不得,于是顿觉空虚起来,忍不住摇起屁股渴望着容庭的进入。 “别浪。”容庭松开手,狠狠地在他的臀肉上拍了一巴掌,命令着。 成珏难受得已经哭出声来:“操......我......啊——”他察觉后穴被两根手指突然侵入,然后开始抠弄起他的内壁,一点一点地深入进去。 很快地,他便找到了成珏的敏感点,快速地刺弄着,而手指也从两根变作四根。他被插得快感连连,不禁加速了他手上的动作,最后眼前蓦地白光大亮,他终于射了出来,疲惫地靠在了容庭的肩膀上。 容庭帮他清理了一切,随后用干燥的浴巾包住他,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经历了一场情事后,他很快睡了过去,全然忘记了这是容庭的房间。而他正躺在他的床上。 浴室。 容庭闭着眼睛,任由冰冷的水自他头顶流了下来。原本那颗燥热的心逐渐平复下来。不久后,他从浴室走了出来,看着睡得一脸舒适的成珏,不知不觉就在他的脸上流连许久,而眼睛全然不见醉意,格外清明。 第八章 成珏醒过来时,已是九点左右。他睡眼惺忪地朝四周望了望,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容庭的房间时,险些从床上滚落下来。 他犹豫着拍了拍他旁边的被子,空荡荡的——容庭已经不在了。他眨眨眼,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疑惑,容庭昨天......没有赶他走?还是说他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吗?这两个刚刚冒出的想法很快就被他推翻。 思考了不一会儿他便有些头晕,索性就不想了。 他下了床,手紧贴着墙壁一步一步缓缓挪出房间。走出来后,他顿觉如释重负了不少,随后看了眼长廊,不禁咽了口口水——以往并不觉得有多远的路径,在今日看来竟一眼望不见尽头。他垂下眼睛,想着助行器被丢在哪里来着?昨天他是走到哪里才遇见容玦?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手,骤地拍了下他的肩头,着实将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去,心中顿时有些无言,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容玦的眼睛在成珏身上停留了很久,然而迟迟没有开口。他摸了摸鼻子,试图唤他一声:“二少爷?” 容玦似才回过神来,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躲闪地说:“要我扶你吗?” “啊?”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不禁反问:“你......扶我?” 容玦见到他这副惊讶到不可思议的模样,面上已经流露出些许不耐,说了句“废话真多”,直接上前将他背了起来,随后径直朝前走去。 成珏觉得此时的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就像进入了回忆里。钟表上的时针与分针不断在倒转,蓦然回到了他十四岁那年,他也被容玦背过,虽然也就这么一次。 小时候的容玦还是很可爱的,活脱脱一个雪白的糯米团子。成珏当时胆子很大,既敢直呼容庭的名字,也会让他陪着他跟容玦玩。有一天,他正在学爬树呢,树下还有个小容玦,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好不容易学了些门道爬上去一点点,他被小容玦的眼神看得有些飘飘然了,手倏地一滑,然后就从树上摔了下来。所幸他爬得不算高,顶多是被扭到了脚,而容玦则被吓得一下子哭出声来。 这下可好,成珏不但要忍着脚上传来的痛意,而且还得反过来安慰容玦。 小容玦当时很乖很听成珏的话,几句温言软语后,他当真止住了哭泣,泪汪汪地看着成珏,抽噎着问:“哥、哥很......疼吧?” 成珏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疼啊,但是听到小珏哭,哥哥会更疼。” 小容玦似下定什么决心,走到他前面,微微弯下膝盖,说:“哥哥,我来背你。” 成珏现在瘦,过去更瘦。而小成珏不像现在那么修长瘦削,以前是一颗胖墩墩的肉丸子,力气什么的都比年长他两岁的成珏要来得大。于是成珏也没犹豫就靠了上去。 在过去的记忆里,那天他记得尤为深刻。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昏暗的月光尾随了他们一路。记得当时花坛中种的并非玫瑰,而是红色的鸢尾。记得小容玦的身上浑身都是肉,软乎乎的,最后道别时,他还朝成珏笑了笑,嘴角有一对深邃的梨涡——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了。 第二天,容玦就跟着他的妈妈去了墨尔本,整整一年都没有回来过,以至于成珏那一年玩耍得次数渐渐较少。没了玩伴,做什么事情都是孤单的。 成珏从回忆里抽离,看着容玦的背影有些出神,突然想笑着开口说,你记不记得你十二岁的时候也背过我来着? 话到喉头又生生止住,他不禁苦笑,这些芝麻绿豆的过去,他怎么会记得呢? 容玦将他背到了他的房间里,长腿一伸,从桌底勾出一把空椅子,随后把他放了下来。 最近容玦对他时好时坏的态度弄得他有些不适应,他皮笑肉不笑地接下容玦递过来的一杯温水,看了看水底,生怕这杯水中放了什么毒药。他本来不是很渴,但是一直被容玦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于是他硬着头皮喝了几口。 然而直到他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容玦还是没有走。 片刻,成珏突然想起自己不知落在哪里的助行器,本来想问一下容玦,但是想来他也不会回答,还是算了。 容玦早就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不悦地开口:“想说什么?” “二少爷,我......”他正想说没什么,然而被容玦打断道:“别叫这三个字。” “......”于是容玦不说话了,心中竟觉好笑地想,除了二少爷,还能叫什么?还能够像过去一样,你叫我哥哥,我叫你小珏吗? 他见成珏默不作声,不禁有些生气,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随后,成珏听见他发出一声冷哼,遂摔门而出。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松了一口气,望着桌子上的空茶杯,思绪逐渐变得缥缈。 他十五岁的某日,冬天,天空飘着小雪。他踩着棉拖鞋下楼,旋即碰见了刚回国的容玦。 仅一年未见,他竟有些认不出容玦了。个子比以前更高了些,五官长开了些,更重要的是他的模样从皮球变成了竹竿,眉眼既漂亮又清冷。 成珏走过去,刚巧容玦也发现了他,眼底亮晶晶的,朝他走了过去,笑着说:“哥。” 他应了一声,本以为容玦会扑过来给他一个熊抱,然而仅是疏离而又礼貌地叫了一下,不禁觉得有些失望,但想着容玦既然回来了,他便有充足的时间和他重新热络起来,于是又重新高兴起来。 岁月长,衣衫薄_12 但第二天,容家突然传来容玦妈妈出车祸死亡的噩耗。 成珏听到这个不幸的噩耗时,心情一下子从遇见旧友的喜悦变得闷闷不乐。那天气温很低,他蜷在被窝里,依然觉得他的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他不禁想着,这时的容玦在做什么呢?是在哭吗?发生这么伤心的事情,他一定是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吧? 他下了床,仅披件外套就出了门。出来时他不禁感慨,外面真是比室内还冷,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走到容玦的房间时,他发现门是虚掩的。他顺着那道缝隙看向里面,竟空无一人。这让他大感意外,他记得以前容玦伤心时都是偷偷躲在房间里哭泣,而现在却不见人影。 是以他又折了回来,走着走着,脚下不知踩上了什么东西,险些被绊了一跤。他蹲下身,将那物什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条项链。当时他只觉得很漂亮,心想一定是什么贵重物品,可也不知是谁丢的,便打算在晚餐时逐一问起。 很不巧,等晚上的时候,他还未开口,失主便率先站起身来,质问道:“谁拿了我的项链?” 那个失主正是容玦,而成珏也是后来才得知这条项链是他妈妈的遗物。 成珏被他当时平静冰冷的表情给吓到,心中生起一丝不妙,把手举得低低的,说:“是这条吗?” 容玦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眼睛骤地睁大,气势汹汹地朝成珏走了过来,随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项链,几乎是朝他大吼:“为什么要偷我的项链?!”吼完还不忘狠狠推了成珏一把,椅子一歪,他重心不稳地摔在地上。 成珏被他这一吼一推弄得不知所措,看着他那双几欲要吃人的眼神,本到嘴边的话语立马变得磕磕绊绊的:“我、我没有,是不、不小心,捡到的......” 容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不屑如同在看一只爬在土中的蝼蚁:“捡到的?捡到的为什么不立刻说?!还是想占为己有?!” “我没有......” 他发出一声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拿我的项链?有什么资格让我叫你‘哥哥’?”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此刻的容玦格外的陌生,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温声安慰着:“小珏,我知道你妈妈过世,你很难过,但是......” 他正想说人死不能复生,容玦便开始暴躁起来,随手在桌上拿起一个空着的玻璃杯,便重重地往他的头上砸去。原本各忙各事的人们听到一阵玻璃的碎裂声,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将目光转向他们那一处。 “为什么要说我妈死了?为什么?!你们都在看笑话是吧?我告诉你,我妈没死。你妈才死了!你爸妈都死了!”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面露狰狞地吼出来的。吼完之后似乎仍觉得不过瘾,还不忘将桌上准备上的瓷盘统统砸得粉碎,这才离开。 他背靠着墙,额角缓缓流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眼睛却平静出奇。隔了良久,他忽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好像......还真的没有告诉过他,他的爸妈都死了。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后来,他被关在一间黑暗的密室里足足一个星期。因为事情传到了容庭那里,他让下人捎了句话,大意就是自己年纪渐长,应该分清楚自己是何等身份,再读懂容家的规矩。 至此往后,他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他不再直呼容庭的名字,而是改口叫少爷。他更不敢让容玦叫他哥哥,这么多年一直避他如蛇蝎、畏而远之。幸运的是容玦每年都要在墨尔本呆大半年,所以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他自然乐得轻松快活。 成珏承认自己小心眼,承认那件事情至今为止都是他无法抹去的阴影,但是他表面上还要对容玦曲意逢迎、笑脸相待。 这种感觉,真是恶心透了。 第九章 后院有一面池塘,粉紫相间的荷花开得亭亭玉立。他房间里安着的窗户视角很好,能将整一片池塘尽收眼底。因此,每当他觉得疲倦的时候,俯瞰底下的风景也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然而,今天他再往下看时,却看见了容庭兄弟二人。他们走得很慢,应当是一边走路一边聊着天。成珏将手支在窗户架上,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随后,他就看见容玦动手打了容庭一拳。出拳的力气还不算小,容庭被打得往后退了步。他赶紧正过头,反复地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容庭并没有还手,而是停在原地,嘴一张一合,是在说些什么。容玦则兀自转身离开。 他看着仍杵立在那里的容庭,一动不动,身影孤零零的,怎么瞧着怎么可怜。 可怜?这个词语冒出来的时候,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怎么会可怜呢?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权力足以灭门刺史。可怜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而已。 就在这时,容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慢慢抬起头来。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躲了起来,等过了一会儿,他再看过去时,人影早已消失无踪。 这不由地让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他来容家才一个月不到,还没有认识许多同龄的玩伴,因此每天都闷在房间里,也不跟别人说话。 那日也是夏天,池塘上的荷花开得如火如荼。他的手贴在玻璃上,看了眼上方残阳如血的天空,又看向下面那一大片荷塘,水面上的波纹如同紫红色的鱼鳞,又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当时他组织文字的能力还很匮乏,只能说眼前的一切好看极了。 此时,他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走在荷塘边上,脖子挂了一个单反,正在找各个角度拍那些盛放的荷花。 正是容庭。 当时容庭的上身单穿了一件纯白的衬衫,即便是看不清脸,但那种挺拔如同松柏树的气质,他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他正看得出神,骤地,闪光灯朝他这儿亮了亮。他眨了下眼睛,两只手完全趴在窗户上,看见容庭放下相机,朝他微微一笑。容庭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物自以稀为贵,更何况,他的笑容真的很有感染力。 因此,小成珏也冲他莞尔,同时打开了窗户,大声地喊了出来:“容叔叔!” 容庭听到小成珏对他的这一称谓不禁挑了挑眉,但也并没有说什么,拿起相机,又是“咔嚓”一声。他将当时笑意满满的小成珏照了进去,随后冲他勾了勾手指。 成珏歪着头思考了会儿,旋即明白过来:“你是让我跳下来吗?” 容庭点头,嘴角浮现笑意。 容家的房子住了三代人,虽是近些年重新修葺过,但是依旧保留着一些原始的东西。就比如曾经的一楼只用来招待宾客,因此就造得很低。 二楼虽离地面很近,但跳下来还是需要足够的勇气。 他已经往外探出一条腿,看了眼底下,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问容庭:“容叔叔,你会接住我吗?” 容庭并没有应答,而是笑着张开了手臂。 他看着他明亮坚定的眼睛,心中竟生起了几分勇气,然后便干脆闭上眼睛往下一跳。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攀爬在墙面上的藤叶被这阵风吹向一边,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而他被人稳稳地接住,脑袋紧靠着那人的胸膛,耳边传来匀速的心跳声,听得他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然后睁开了眼睛。容庭比现在来得更为年轻,逆着光笑得灿烂,说:“怎么样,叔叔厉害么?”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厉害,叔叔好厉害!” 因此,以前他总是带着点敬畏的目光来看待容庭,可惜现在只剩下一个“畏”字。 岁月长,衣衫薄_13 这天他本想着尽量回避容庭,可到了晚上,他突然想起还有份合同没有给容庭签字。那份合同涉及的资金巨大,他还刻意在手机上设了闹钟提醒。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容庭的房间,手在门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开始敲门。然而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答,他想了想,还是选择硬着头皮将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酒气,他不禁皱起了眉,怎么又喝酒了? 房间没有开灯,仅有黯淡的月光从窗户倾洒进来,然而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房间内依旧一片昏暗。他走得格外谨慎,每走一步便向前摸索着有无障碍物,但仍一不小心被一个东西绊倒。 随后,他撞在了一堵厚实温暖的肉墙上,底下是绵软的床。身下之人的手不听话地搂住了他的腰,天旋地转之后,他被那人压在了床上。 “容......少爷?”他试探地唤着眼前的人,而那人置若罔闻,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屋内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就连他的睫毛划在他脸上的声音,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直到他终于放开成珏,成珏才哭笑不得地开口:“少爷,你压到我的腿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成珏登时觉得身上的重量减轻。随后灯光大亮,成珏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只看见眼前那道模糊的身影,但单凭轮廓他就知道是谁。 待他完全适应了光线,睁开便发现了容庭嘴角上的伤口。而容庭的眼睛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面,灼灼的目光一直留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别开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酒精棉花——因为时常受伤的缘故,他带这些消毒用品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犹豫地问容庭:“少爷,我能帮你处理伤口吗?”清醒的容庭向来厌恶他的,不论他做什么,他都会皱起眉头,面露嘲讽之意。而喝醉以后的容庭则会变得很乖也很听成珏的话,会像刚才那样温柔地吻他,连做爱的方式也不似清醒时的粗暴蛮横。 他看见容庭点了点头,于是他心底顿时轻松起来,用棉棒蘸了些碘酒,小心翼翼地按在他的嘴角上。伤口处理完毕之时,他的手正要离去,然而容庭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惊得将手中的棉棒滑落,而容庭的眼睛一直看着他,随后将他的手背盖在了他的嘴唇上。 成珏蓦地瞪大了眼睛,眼见着他的舌头伸了出来,像一条湿润的小蛇那样流动在他的皮肤上,色情地舔舐着他的手背。而他的目光漆黑如墨,直直地看着成珏,看得他情不自禁地抽离了自己的手,代替而来的是自己的嘴唇,就这样和容庭贴得严丝合缝,唇齿交缠。 室内的空气中带有黏腻暧昧的水声,悬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如同正在编织一场绮艳旖旎的梦,静静地铺盖在他们赤裸紧贴的身体上。 容庭的吻如同一阵细密的雨,落在他光滑的皮肤上。容庭一触而过的地方,便会泛起一小片的鸡皮疙瘩,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挠了痒痒,浑身既难受又酥麻。他忍不住开始喘息,用手按住容庭不断向下的头颅,本完整的话语在出口的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够、够了......停下......来” 容庭自然没有听他说的话,嘴唇一路向下,来到了他腿间已然昂扬的性器上。成珏被他长时间的注视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并起了腿,然而却被容庭不由分说地分开。只见容庭缓缓低下头,竟伸出舌头舔弄起性器的顶端。顿时,他睁大了眼睛,觉得灭顶的快感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意识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嘴里发出的呻吟逐渐带上哭腔。 他的阴茎正被湿滑温热的物体包裹住,粗糙的舌苔来回舔舐着他的柱身,舌尖还不忘恶劣地戳刺他的铃口。濒临极限点的时刻,他的脚趾忍不出弯曲,双手下意识地紧扣住他的头颅,将性器推得更深。这时的容庭突然看了他一眼,后者已经意乱情迷,脸上、身体上尽蔓延绯色的红晕,而前者的目光依旧深如寒潭,骤地,眼前划过一丝笑意。 他的呻吟蓦地拔高,尾音竟开始颤抖起来。原来是容庭突然发狠似的吸吮起他的柱身,舌头也加快了戳刺的频率,而后掰开他的臀缝,手指刺进了肉穴内,直直地闯进他的敏感点。 他在容庭的嘴中泄了出来,涣散的意识逐渐开始清醒过来。他不由地在心中重复了一遍,他竟然在容庭的嘴里射了? 成珏慌乱起来,怔怔地看着容庭似毫不在意地将他的精液吐在纸巾上,然后他又重新将嘴唇压了上来,不断啃咬着他的双唇,其间混杂的气息让他不禁皱起了眉,随后容庭的嘴唇游离至他的耳边,吐出的气息吹红了他的耳根。他听见他说:“你的味道,喜欢么?” 成珏说:“不喜欢。” 容庭挑起了眉。 而后成珏的手顺着他的喉结、胸膛、腹部,一路向下,最后覆盖在他早已血脉贲张的性器上。他微抬起头,伸出舌头沿着他的唇线舔了一圈,眼尾微红,几乎是用喷出的气音答:“我喜欢你的味道。”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们之间的位置便发生反转。成珏半躺在容庭身上,身后性器的尺寸不容小觑,如同烙铁那样抵在他的臀缝间。容庭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你的腿还伤着。” 成珏一口咬上他的下巴,边喘着气边说:“明天就拆石膏了......” “那好。”他轻轻啃噬着他发烫的耳根,将他改成了跪趴的姿势,而后不断地用四指抽插着他的后穴。媚肉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手指,渐渐地,内壁分泌的肠液顺着他的手指流了出来。他抽出手指,还伴随着一道细长的银丝。 成珏感受到他目光灼灼地盯在他的肉穴上,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开始不安分地扭动着屁股,勾引意味十足:“快、快进来......” 他听见容庭发出一阵轻笑,说了句:“浪货。”然后便将柱身抵在他的后穴上,猛地闯了进去。顿时,他伸长了脖颈,汗液顺着他的下颌骨滑向锁骨,最后隐没于胸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时不时发出一声低叹。 容庭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脊背,嘴唇不停地吻着他的后颈,还伸出手拨弄他的乳头,直至变得红肿。 “喜欢这样吗?” “喜欢......” “叫叔叔,否则不给你糖吃。” “叔......叔......求、求你了......”他的眼睛早已被情欲蒙上了一层雾气,仅眨了几下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容庭侧过头,安抚似的舔去他脸上的眼泪,然而身下的动作却愈发激烈,直至他俩同时射了出来。 两次过后,他觉得第三次时,他便再也射不出什么东西,于是急忙转头对仍准备埋身耕耘的容庭道:“我想......好累......” 容庭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口,说:“那你睡吧,我继续。” “......” 第十章 即便是秋天的白日里,夹杂着落叶的清风依旧是让人心旷神怡。伫立在马路两边的香樟树一片青绿,树影翕动,如同一阵阵起伏延绵的呼吸。 成珏把车窗开了一小道缝隙,空气凉丝丝地从外面钻了进来,这不由地使他闭上了眼睛,惬意地躺在软绵绵的坐垫上。 突然地急刹车,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他急忙用手支住,待身体平稳下来后,透过车窗看了看四周,怔住。 这里是......医院? 就在这时,坐在驾驶座上的容庭开口命令:“下车。” “啊?”他抬手看向手表,说:“可是您快迟到了......” 他不耐烦地走下车,打开成珏那一边的车门,将他拉了出来,一边拽着他往医院走去,一边说:“整个公司都是我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立即闭上了嘴巴,乖乖地让他牵着手走进医院的大门。 今天早上的容庭看上去冷冰冰的,起来时,发现成珏在他床上睡着,也完全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当时恰巧醒来的成珏有种自己成为隐形人的错觉。然而就在他拖动着他那条石膏腿走向驾驶座时,容庭却抢先一步进到里面去,还朝他倨傲地扬起下巴说:“你,坐到后面去。”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成珏才不到两个月就跑来这里拆石膏,因此医生连番劝诫他一定要多注意休息,多吃些富含钙与维生素的食物,直至成珏连声说好,医生这才放过他,给他开了些药让他离开。 拆了石膏后,他觉得自己的左腿重获天日,许久没有感受到的轻松感让他的心情明朗了不少,便连看见容庭朝他走来时,他也冲他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容庭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是声音却柔和了不少:“跟我回公司。” 成珏点了点头,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忙叫住在他前面的容庭:“少爷,昨天......” “昨天我喝醉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岁月长,衣衫薄_14 “......”成珏张了张嘴,复又闭上,隔了片刻,又忍不住开口:“昨天,有份合同还没有给您签......” “......”容庭咳了一下,故作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最后还不忘补充了一句,“以后这些事情回公司再说。” “......好。” 中午,成珏将文件带到容庭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并没有人,四面环绕成一个空间的落地玻璃,其中一面竟有一块缺口——工人仍在装修的缘故,此时十一点多,他们大概去吃饭了。 有阵强烈的气流从缺口中灌了进来,吹在成珏的脸上。他顿下脚步,将整好的文件放在容庭的办公桌上,随后转身走了过去。 这里离地面有一段遥远的距离,底下的行人如同一粒粒黑芝麻,穿梭在柏油路上。似乎正值红灯,一辆辆汽车好像一条颜色各异的丝带,从头到尾衔接在一起。在这个地方往低处看着,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且又有趣,于是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骤地,他被一股力量带着他向后倒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然而便落在了一个坚固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的双手紧紧地锢住他,在他耳边咬牙切齿着:“你这是在做什么?想死么?” “我......”其实他很想解释,他只不过是在看风景,却被容庭极快速地打断:“你要是敢死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将你的手和脚统统打断,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成珏被这句话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容庭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反应,眯起眼睛问:“以后还敢不敢?” 成珏立刻答:“不敢了......” [hide=1]xxx[/hide] 容庭这才放开他,看着他这副唯唯诺诺低着头的模样,只觉得他那对颤抖的睫毛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于是他发狠似的咬了下他的耳朵,湿热的气息尽喷在他的耳根上:“要不是等会儿有人要来,我真想现在就干翻你。” 容庭捕捉到成珏泛红的嘴唇抖了抖,眼底一暗,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覆盖在他挺翘的臀部上,像揉面团似的用力地揉捏着。成珏被他揉得气息不定,靠在他的怀里,胸口不断地起伏着,说:“少爷......我要......要去工作了。” 容庭发出一声低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你现在的工作,就是要被我干。” 登时,他托起成珏的臀部将他抱到那张办公桌上,单手将桌子上的文件资料统统扔向地面。成珏身上的衣服被他尽数剥落,而成珏仍在负隅顽抗着。他们本就是肉体紧紧地相贴在一起,容庭被他大幅度的扭动弄得下身早已高高昂扬,他隔着衣物狠狠地顶弄了下他的肉穴,威胁着:“再骚就把你的衣服丢下去。” 成珏估算着这里离地面的高度,又想象了下衣服不小心飘落在行人头上的可能性,立刻就安静下来,任由容庭的手在他身上任意侵夺。 他的双颊渐渐浮现出两片潮红,睫毛已被挂上了一粒粒细碎的泪珠。他觉得嘴唇有些干涸,于是伸出舌头舔了圈红润的嘴唇,顷刻水光潋滟。容庭看着他这个无意之举,又用赤裸的目光浑身上下地打量着他被脱得光溜溜的身体,只觉得性器已经接近硬到爆炸的程度。 他捏了下成珏的臀肉,说:“自慰给我看。” 成珏咬紧下唇,犹豫着:“可是......” 容庭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的衣服不想要了?” “......” 成珏缓缓分开大腿,露出已经颜色漂亮的阴茎和下面粉嫩的肉穴。他的手包裹住已经起反应的性器上,开始单手套弄起来。即便是他咬紧了嘴唇,但仍有破碎的呻吟声从他的嘴中溢了出来。 顶端渐渐分泌出淫液,他的套弄也愈发的顺利,还伴随着淫靡的水声。 容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哑声道:“另一只手,去捏自己的乳头。” 他最后一丝理智因容庭的这句话而消弭。他的手迫不及待地来至他的胸口处,将本淡色的乳头轮流揉捏成了肿胀深红色,如同两颗已经成熟的硕果等待着面前之人的采撷。而他的嘴上仍不断说着:“好痒......快帮我揉揉......”话语中早带上了一丝哽咽。 容庭置若罔闻,俯下身,将潮湿的呼吸喷在其中一颗硬挺的乳尖上,还不忘恶劣地吹出一口热气。 “嗯——啊......好、好难受......”容庭目睹着他的小穴不断地闭合,顶端的汁液顺着臀缝流进了穴口。此时的肉穴早已泛上了晶亮的水光,微微绽开。容庭拼命压制住他心中汹涌的欲望,面色平静地命令他:“用手操你自己的浪穴。” 成珏羞耻地闭紧了眼睛,脸上浮现一道道湿润的泪痕。他的手从胸口处离开,渐渐地下移至穴口处,随后两指并紧闯了进去。登时,他的手指被自己紧窒的内壁包裹住,随着他抽插的频率增加,肠液顺着手指流出了肉穴,并带出泛红的媚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成珏蓦地睁开了眼,眼神尽显慌乱之意,看着容庭,仿佛在说着“怎么办”。 容庭朝他笑了笑,突然把他转了出去,将本就分开的腿掰至最大程度,在他耳边轻声说:“要是开了门,被别人发现你这副淫荡的模样......” 成珏话语中早带上了哭腔:“别、别说了......” 容庭衔住了他的耳根,用舌苔来回刺弄着他幼嫩的皮肤,含糊不清地道:“我偏要说,然后第二天,整个公司的人都在传,原来成助理是个浪货,竟然在总裁的办公室里表演自慰......” 外面的人已经敲了好几遍的门,忍不住问:“容总,您在吗?” 成珏本就被容庭那两句羞辱的话语听得濒临高潮,最后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顿时,他只觉得莫大的快感顺着身下之物喷发出来。 “听到这句话你都会射精,你是有多浪啊。”容庭终于伸出手,揉动起已经被忽略很久的乳头。 “嗯......嗯——外面、面还......有人......”刚高潮过的身体本就敏感,容庭还没有揉弄几下,本垂下的性器又有抬头之势。 “想让我支走他们?”容庭的指尖狠狠地刺了下他的乳尖。 “嗯、嗯......” “求我。” “求你了......快给、给我——嗯......” “不够浪,再给你一次机会。” “求、求你了......容叔叔,小穴好......好痒,快帮......帮我插射......嗯——!!” 饥渴已久的肉穴终于被阴茎填满。容庭不断挺动着腰身,然而语气依旧镇定地对外面说道:“我现在跟成助理在商量正事,你们等会儿再来吧。你说是不是,成助理?” “嗯嗯......嗯、嗯——”成珏早已被情欲冲昏了头,只能胡乱地应着。 随着脚步声的渐渐离去,容庭架着他的双腿,而性器仍衔接他的穴口,一步步走向落地窗。 成珏只觉得自己的前面接触到一片冰凉的固体,好奇地睁开了眼睛,又不由地睁大。他看见了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走在斑马线上的行人,惊惧地挣扎起来。 容庭吸了口凉气,刚刚穴口突然的收缩使得他快射了出来。他用手禁锢住他乱动的双腿,将他贴得更紧,低声道:“是不是想让底下的人都看见你在发骚?” 成珏哭着摇了摇头,而容庭拍了拍他的屁股,在他的穴中一下一下地律动着,说:“那就乖一点。” 乳头与性器被冰凉光滑的玻璃摩擦着,加上前列腺被不断地顶弄,也渐渐让他找到了几分快意。 岁月长,衣衫薄_15 “叔叔把你操得如何?” “好......好舒服......” “还有更舒服的。” 容庭突然之间加快了抽插的幅度,淫水顺着柱身滴落在地面,酡红的媚肉随着阴茎的出没而被带出。前列腺被疯狂地戳刺,刺激得他绷直了脊背,发出一声长吟。 精液淅淅沥沥地喷在了玻璃上,过了片刻,容庭也在他的体内射了出来。 情欲的气息渐渐消散,容庭终于放开了他,从他体内抽离。而他早就没了力气,跪趴在地面上寻起了自己的衣服。 容庭看着他被操得红肿的穴口处缓缓流下了白色的浊液,下身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他顺着自己的欲望走了过去,提起他的臀又开始一番原始而又粗暴的操弄。 第十一章 昨晚的狂风暴雨让后院几棵刚刚栽上的梧桐树倒得横七竖八,或墨绿或泛黄的落叶浸泡着尚未干涸的雨水,泥渍斑驳在表面,如同一张张贴纸黏在了路面上,几乎到处都是,倒是辛苦了一大清晨前来打扫的佣人。 成珏托起下巴,目光望向窗外。此时的荷花早已枯萎,水面上一片橘红。本碧色的湖水尽被昨夜吹落的枫叶所填满,犹如放置水中迟迟未散的朱砂。 手机突然响起消息的提示音,他打开微信一看,原来是顾初。她说:那盒巧克力还好吃吗? 他开始还有些愣怔,仔细一想,却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是发生在一星期之前。 一星期前,他在公司的前台看见一个背影,长而卷的长发,穿了件一字肩长袖和一条灰色的百褶裙。他总觉得这个背影怎么瞧怎么眼熟,直至等她转过身时,他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顾初。 就在这时,顾初也发现了他,远远地跟他晃了下手臂,随后踩着双高跟鞋蹬蹬蹬地朝他走来。 “好久不见。”她冲成珏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好久不见。”他亦回道,随后见她一个人来这里,手中还拿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里面有厚厚一沓资料,不禁疑问着:“你怎么一个人来?” 她无所谓地耸肩:“失业了,来这里面试呗。” “嗯?”失业?他疑惑地眨眨眼,之前她不是陈瑰的经纪人么?怎么一下子失业了? “哎呀,就是陈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得罪了谁,总之娱乐圈他是待不下去了。你没发现最近关于他的新闻一条都没有了吗?” 他想了想,然后点头说:“好像是这样没错......”可是他到底是招惹到了谁呢,不是有容庭这座靠山么?到底有谁比容庭还厉害?他怎么也想不通。 “你在发什么呆?”顾初拍了下他的脑袋,“总之啊,经纪公司让我再去带新人,于是我就不干了。好不容易把陈瑰带得小火了一把,再让我带新人,想起以前每天东奔西顾,还要赔着一张笑脸跟赞助商、广告商谈合同。我总觉得这是让我再下一次地狱。” “所以你就来这里......” “当秘书。”她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幸亏大学时多修了一个专业。要知道圈子不好混,人哪,必须得全面发展才行。” “秘?” “副总经理呗,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反正啊,不是容庭,现在我听着这两个字我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嗯?” 顾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有些许闪烁。许久,她渐渐收回笑容,低头看了眼他的左腿,问:“痊愈了?” 成珏点头:“放心,没事了,你也别太内疚。” 她顿时笑了起来,同时也舒了口气:“我还瞎想了好几个月,倒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招呼他:“诶,你过来。” 他刚走近她身边,手上就被她硬塞了一盒包装精致的物事。 “这个啊 ,是我妹妹从瑞士带来的巧克力,可好吃了。这个口味我还没事,你可要给我尝尝味道啊。”她边说着,边冲他告别,随后背影消失在大门的转口。 他也转过身,低下头颠了颠盒子,分量并不轻,还沉甸甸的。然而没走几步,他便撞上了一个人。 那道肉墙很是坚固宽厚,反倒是他被撞得连退了好几步。 他渐稳住身形,朝那堵肉墙看去,不由睁大了眼睛。须臾,他的脑袋再次低了下去,道:“少爷。” 容庭自然没有答话,而是寒着张脸,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成珏。所幸成珏垂着头,并没有发现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骇人。过了良久,他才发话:“之前那人,是谁?” 按照成珏对容庭的了解,他这种看似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问话往往是他濒临盛怒前的表现。虽然成珏不清楚容庭为何会这样生气,但心跳还是不由地漏下一拍:“是一个朋友。” “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这个朋友?” “她是陈瑰以前的经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陈瑰是谁。隔了很久才开口,而语气仍旧冷冰冰的:“你跟她怎么认识的?” 成珏如实回答:“在那时您和陈瑰在一起时,我跟她闲聊了两句。之后她又来医院探望过我。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他发出一声冷哼,声音依旧是低沉得可怕,但比起之前已经融化不少,说:“跟着我。” 于是成珏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办公室。 容庭坐在柔软的靠椅上,他修长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视线停留在眼前的成珏身上,他虽然低着头,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犹如风霜中许久未谢的梅树,饱藏铮铮傲意。他问道:“你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巧克力。” “她送的?” 成珏点了点头。 容庭的手指又在桌子上绕了一圈,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过来。” 成珏乖顺地走了过去,随后听见容庭一声令下:“打开。” 他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将手中的盒子给拆开。 “喂我。” “......”他面露犹豫之色,毕竟这是别人的一番心意,而他也好久没有收到别人送的礼物了。这不禁让他有些为难,刚剥好的巧克力被他的手拿着,停留在半空中。 岁月长,衣衫薄_16 容庭自然也捕捉到他此时异样的神色,他鼻子里发出一阵哼声,粗鲁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拽了过来。与此同时,成珏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触上了一条温热湿润的物事。 他不禁抬起眼睛,却转瞬与容庭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此时容庭的眼睛似夹杂透明虚缈的月光,然而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他。 他如遭电击地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容庭伸出舌头,将那颗巧克力情色地舔了好几圈,甚至还绕上了他的手指,随后才将它含在嘴中。而容庭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过了半刻,这才开口:“继续。” 就这样,直至十几颗巧克力统统被他吞入腹中,他这才满意地让成珏离开。 成珏从回忆里抽离,旋即意识到这条消息已经发过来半个小时之久,登时回复道:很好吃,谢谢。 那边很快发来:客气什么,如果你还想要的话下次帮你带。对了,你喜欢什么味的? 他的手指在九宫格停留了片刻,随后回复:芥末味/微笑。 晚上。 他正在洗澡,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悬在头顶的灯也伴随这声闷雷暗了暗。于是他匆忙用水冲了下身上的泡沫,随意地披了件浴袍便走了出去。 门外黑魆魆一片,他向来不敢开灯,因为顺着这间浴室的尽头便是容玦的房间——他不敢打扰到容玦。 他手贴在墙壁上,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幸好地板光滑平整,佣人早就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他这才一路顺利地走过了容玦的那个房间。 然而,就在他正暗自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时,骤然,耳边传来门栓转动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响起,并离他愈来愈近。 “......”他抱有一丝侥幸地想着现在走廊内一片黑暗,他应该看不见自己吧。 可惜,就在他以为然之时,走廊上的灯一盏盏地打开,昏黄的灯光顷刻充斥了整个空间。 他,似乎,忘了,一般人走夜路,确实要开灯。 “成珏?”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收回纷乱的思绪,故作镇定地回答:“刚洗完澡呢,正要回房间。” “洗澡?那为什么不开灯?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容玦一步步地朝他逼近,直至将他逼到角落里。 他只觉得此时容玦的压迫感正将他伪装尚好的面具逐步撕裂,他不作声地将颤抖的双手隐没在长长的袖口中,垂下了脑袋。 容玦见他一直一声不吭,心中不禁有些窝火,不由分说地抬手掀起他的头发,迫使他的头颅抬起来正视自己,咬牙切齿道:“你倒是说话啊。” 他定定地看着容玦的眼睛,随后一字一句答:“这些不过都是小事,有劳二少爷费心了。” “都说了别叫我二少爷!” 起先他愣了愣,然后想起五年前他曾说过的——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叫你“哥哥”?!现在可好,连“二少爷”都没资格叫了。 他在心底苦笑,随后问:“那要叫您什么?” 容玦没有说话,视线一转,蓦地定格在他裸露的额头上,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就像是被一口气吹灭的蜡烛。随后,他渐渐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额角处,小心翼翼的,如同在摩挲一个上好珍贵的瓷器。 他一下子了然,那个位置,正是那日他拿玻璃杯砸向他头上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块不大明显的疤痕。他垂下眼睛,说:“二少爷,可否放手?” 他置若罔闻,低声问:“一定很疼吧?”似乎是成珏的错觉,他的语气中竟掺着一丝自责。 成珏正想侧头避开他的手,然而就在此时,旁边传来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正夹杂着平日里全然没有的怒意。 “你们在做什么?!” 第十二章 这是一个黑暗而没有光线的房间,地面有些粗砺,应当是许久没有人来打扫而蒙上的灰尘。四周没有窗户,因此视线几乎被大片浓稠的黑色包裹。空气潮湿而呛鼻,许是之前下了场暴雨的缘故,散发着阵阵霉味。 他在这里已经呆了足足九个小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只能闭着眼睛继续睡觉。 可惜睡不着。 他已经尝试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听着静谧的空间里时不时传来的水滴声,顶楼钟摆整点时发出的响声,他本昏昏欲睡的状态便会骤然被这些声响所打断。一来二去,他的精神力像是插上了电源,源源不断的亢奋与恐惧共同支配着他,叫他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 这五年来,成珏一直都很惧怕来到这里。而那时的容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前些年经常拿着这个把柄威胁过他。毕竟之前的成珏还是没有被磋磨光棱角,还带有几分叛逆,每当容庭讽刺他有些过了头的时候,他总会小声地驳斥他几句。随后容庭便会微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再去那里? 成珏自然是怕得要死,急忙摇了摇头,立马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尽管连他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他时常会回想起五年前的那场噩梦,那是一个偌大的分水岭,将他原本建造美好完整的世界毁灭成了一片废墟。即便是十五岁之后,他好不容易用那些残垣断壁重新组建了另一个世界,但远没有之前来得圆满完整,表面那一道道罅隙裂缝依旧暴露无疑,永远也无法抹去。 九个小时前,当容庭发现成珏和他心爱的弟弟正在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时,成珏的心底便暗叫不好。 毕竟他这么喜欢容玦,眼底自然见不得他与别人发生任何一丝暧昧的关系。更何况是他最瞧不起的自己。 容玦的身体先行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容庭。登时,他身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大半,然而他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他转过头,看到容庭此时的表情——依旧是平日里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之前那个带有怒意的声音不复存在似的。但是。他想,容庭一定是生气了。 他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甚至还冲容玦微微一笑,说:“阿玦,我有事要跟成珏说。你先回房间吧。” 容玦看了眼把头垂得很低的成珏,忍不住开口:“可是......” 容庭笑容未变,从容不迫地打断他的话:“回去。”然而用的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成珏只察觉到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容玦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停留在成珏的身上,过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随后径自向房间走去,片刻,听得一阵关门的声响。 顿时,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他胆子很小,又怕极了容庭,因此一直低着头,但还是忍受不了长时间清冷的氛围。于是他偷偷地抬起头看了容庭一眼,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全然没有之前的笑意,面无表情的,如同冰块那样。他又赶紧把头缩回去,隐匿在袖中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起来。 “过来。”容庭终于开口,然后转过身,笔直地朝前面走去。 他战战兢兢地跟着容庭来到某一个房间,极力压抑住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唤道:“少爷。” 岁月长,衣衫薄_17 就听见头顶突然响起一丝冷笑,随后容庭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也知道叫我‘少爷’。” 他低头道:“您一直都是我最为尊敬的人。” “哈。”他笑了笑,“尊敬?尊敬到开始勾引起我的弟弟?” “不是的。”他紧张到一定的程度时,说话会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是的......二少爷他、他只是在......” “只是什么?”容庭的食指弯曲成一个弧度,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轻叩着,问道。 成珏本来想说,容玦不过是在看五年前被他用杯子砸伤而留下的伤疤,随后突然想起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仿佛都在昨天。那时,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可是他却要承认一切都是他的过错,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全部都扣在他的头上,他如何解释、辩驳,最终也无济于事。而相反的,后果还愈发严重。 因此,与其表明自己的处境是多么无辜与清白,倒不如顺着他的想法去承认他所以为的过错,或许这样,自己所受的惩罚会相对而言减轻许多。 他轻声道:“如果少爷是这么想的,那事实便是如您所想的一样。不过,少爷您放心,二少爷他不喜欢我,也看不上我,您大可不必费心。” “看不上?你倒是掂量清了自己的分量。”他冷冷一笑,出口依旧是不带刀刃的伤人,转而又道:“那也就是说,如果阿玦看得上你,你们就要一块儿远走高飞了,是吧?” 成珏不大能理解容庭的脑回路,他只不过是想撇清与容玦的关系,没想到容庭却是这么想的。他整理了下思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不是......您不要这样想二少爷,他不是这样的人......” 骤地,他瞪大了眼睛,亲眼看见一只茶杯堪堪在他的脸边擦过,最后砸向墙壁。他被杯子的碎裂声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愣怔在原地。 容庭朝他走了过来,缓缓地抬起手,顺着他的额头、颧骨,直至来到了他的下颌骨处。他感觉到他的下巴被用力地捏起,随后一个粗鲁强硬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啃咬着他的嘴唇、舌头与牙齿,没有投注任何的感情,也没有任何一丝欲望,唯有泄愤。 他知道容庭在生气,却不知道容庭为什么要生气。明明......明明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容玦瞧不上他,而他也没有资格觊觎容玦,可是为什么,结果还是一样呢? 嘴唇很快被容庭咬破,口腔顷刻被浓郁的铁锈气息包围。他一边啃咬一边嘲讽:“是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你都要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讨好?” 浴袍很快被他剥落,他将他的双腿分至最大限度,直接就将他的硬挺刺进那未经任何润滑的后穴。 成珏痛苦地叫出声,只觉得下身犹如被撕裂成了两半,实在太疼了。他的嘴唇颤抖着出声:“不是的,少、少爷......” “你也别叫我‘少爷’了,还真以为我是你什么人?”他不断挺动着腰身,低下头在他耳边残忍而又轻声地说:“你也配。” 过了会儿,成珏已经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终于哭出声来:“少爷......我、我错了......我再也、也不敢......敢了......您原、原谅我吧......” “原谅?”容庭冷笑道:“做梦去吧。” 这是一场原始而又粗暴的性爱,最后以容庭在他的体内射精而草草告终。他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正在整理自己领口的容庭,依旧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他的眼底突然滚下一大滴泪水,顿时湿润了原本已经泛白的泪痕。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原来,眼前这个人是如此地厌恶他。 他想开口说话,然后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涸而又嘶哑,如何也发不出声。 他原本想说的是,少爷,既然您这么讨厌我,那就放过我吧。至少,我想好好活着。 然而他反复地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容庭按动了床边的警报器,很快地,几个保镖闯了进来,隐隐地嗅到空气里残留的情欲气息,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尴尬。 容庭似毫无所觉地扬了扬下巴,说:“把他关进顶楼。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他出来。” 他很害怕,很想大喊大叫,也很想挣脱那些保镖的桎梏,来到容庭的身边,一边哭一边央求着他能够原谅自己,只要不把他关进那个房间里,让他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 但是他太累了。 他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容庭一地转过头去,就这样被保镖拖拽着离开。 身后传来了大面积物事摔落破碎的声音。 水声一滴滴地掉落下来,打在他的头顶上,他竟然觉得有一丝的清凉。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应该是发烧了,而且,好渴。 他开始困难地挪动起自己的身体,每扯一下,后面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好不容易,他挪到了水滴落的位置,张开了嘴,也不嫌脏地让那些渗进房顶的雨水落进自己的口中。 这个角落,他曾经待过。 因为视觉被黑暗大幅度削弱,是以听觉与触觉变得愈发敏锐。原本那些脑海中接近遗忘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全部涌出。 他伸出手碰了碰四周,还记得地板的某一处有一个小坑,还摸到了墙壁的角落有一道很深的裂缝——那是十五岁的时候,他为了消遣时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甲刮出来的痕迹。 手指触碰到那里,顿时,他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来了。 第十三章 五年前。 他被容玦用玻璃杯砸伤了额头,只觉得脸上似乎缓缓流下了粘稠的液体。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只瞧见容玦那头也不回的背影,像是逐渐融化成了颜色分明的色块。他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了楼梯。 窗外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如同绵密的石砾不断地滚落下来。下雨了,还飘起了小雪,透过钴蓝的玻璃,天空变成了苍蓝色。细如丝线的雨透过窗边敞开的一道缝隙,钻了进来,碰巧滴在了他的脸上。当时冬天,阴冷的寒风夹杂着雨滴,便如同无形的刀片那样,几欲将他的脸割伤。 这时,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凛冽的风混杂雨雪闯进了原本暖融的室内,他眨了一会儿的眼睛,眼前也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容庭走了进来,穿的是一身如墨的黑色,肩膀、头发上皆附着了层薄薄的细雪。他摘下漆黑的皮手套,露出一双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口袋里取出了一支烟,夹在手指之间。随后他朝成珏的方向走了过来,靴子点地发出颇有质感的走动声。 成珏的脊背靠在墙壁上,眼睁睁地看着容庭的身影一点一点将灯光吞噬,来到他的面前,姿态如同在睥睨一只蝼蚁那样居高临下。 容庭侧过身,信手将烟头蹭了点烛火,一星光点很快伴着缭绕的烟雾燃烧起来。他望着容庭依旧俊美的脸庞,然而在此时却多了几分陌生。他小声嗫嚅着:“容叔叔......” 他喷出一口烟,并不应声,随意地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而后道:“你的事,我都听老张说了。”老张是个管家,平日里发生在容家的所有事情,他总会事无巨细地向容庭报备。 他有些着急,不禁结巴地开口:“我、我没有偷......偷项链......真的,我真的、的没有偷......”看着容庭依旧面无表情的脸,他说话也愈发地小声,不由怯怯地低下了头,心底如同跌进了冰窖,一下子就凉透了。 显然,容庭是不相信他的。 过了良久,他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须臾,一只大手落在了他的脑袋上,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发。他闻到了那衣袖间传来熟悉的烟草味道,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睛。于是他开始拼命地眨眼,以来压制住那些不断上涌的异样情绪。 岁月长,衣衫薄_18 “你今年几岁了?”这里没有别人,容庭是在问自己。 “十五了......”他很快回答。 “十五岁了啊。”他意味深长地重复着,随后道:“那容家的规矩,你也是时候该知道了。以后,不要叫我‘叔叔’。” 这是一句不容反抗的命令,之前的容庭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好......”他轻轻应声。 容庭又抽了口烟,眼神微动,似乎回忆起了往事,开口道:“成珏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容家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他喷出一口烟雾,随后用手指碾灭了烟头,“好了,一切点到为止。去老张那儿领罚吧。”头顶上的那只手旋即离开了,只见容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欲走。顿时,他止不住慌乱起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扯住了容庭的衣角。 容庭的脚步一顿,转回身看向他。 “我......我真的没偷项、项链,你......您要相信......信我......”他的话语中已经带有一丝哽咽,声音极低,已经变成了卑微的乞求。 他抬起头,却看见容庭的眉头皱在一起,眼神不悦地看着他捏着衣角的那只手——原本白皙的指尖沾上了早就干涸的血迹。 那个眼神,应当是嫌他脏吧。他想。 他灰溜溜地松开手,而容庭并没有理睬他,仅是抬起手抚平了刚刚被他捏出的那道褶皱,随后转身离开。 后来呢? 后来...... 他蜷缩在地板上,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之后发生的事。 张叔带他来到顶楼中一间废弃已久的阁楼,慈眉善目地说了句,以后啊,要分得清何为规矩,何为身份,不然的话......就在这时,他停止了之后的话语,突然阴测测一笑,突然伸手将他推了进去。等他反应过来时,那扇门早已关上,任他如何拼命地拍打、叫喊,终是无人应答。 那时他才明白,之前容庭对他的种种好,都不过是一场虚情假意的幻象。可他宁愿容庭起初便对他恶言相向,至少这样,他的内心会好受一点。 也不至于像当时这样伤心了。 而现在呢? 他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上身,想让自己尽可能地站起来。骤地,他喉头突然涌出一股腥甜,忍不住吐了出来。腿部肌肉在打着颤,手紧紧地攀附在某处栏杆上,这才勉强地稳住身形。 随后,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双手一路空荡荡地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出口。他有些费劲地抬起手,敲了敲门,也不管外面有人没人,哑声道:“你们......可以开门吗?” “我知道......知道你们还在。” “我、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事情要跟少、少爷讲......” “时间紧、紧迫......后不后悔是......是你们的事......我——咳、咳咳......”话未说完,他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你想说什么?” 他听得头皮一紧,忍不住出声:“少爷?” “你想说什么?”他刻意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 “我......我发烧了......想去、去医院......” 他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冷笑,问:“这件事情,就是你所谓的‘很重要’?” 他不禁苦笑:“对少爷来......来说......这件事......自......自然是无、无关紧要的......但是......对我来、来说——” 就在此时,门突然被人打开,光线大量地流泻进来,照得室内一片通明。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下一秒,有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他意识有些混沌,只觉得那凉丝丝的温度让他感觉很舒服,于是他不由地蹭了蹭。然而,那双手很快地抽离。随后他的身体倒在了容庭的胸口,肩膀被他的手扶住,他还能听到他有些加快的心跳声。 成珏被容庭打横抱了起来。 前一刻,成珏尚有一丝清醒,而在这时,他的精神力已经透支,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开始不停地呓语。 “少爷......” “嗯。” “容叔叔......” “嗯。” “容庭!” 他突然叫了出来,似乎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容庭停下脚步,看着成珏眉头紧皱成一团的侧脸,不由地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听话。” 成珏的耳朵动了动,好像听到了他说的这两个字,呢喃地应声,顿时眉头舒展了些,倏地又皱在一起,嗫嚅着:“别......别去医院......” “为什么?”他耐心地问着。 “因为......”他似乎要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再开口:“因为......太丢人了......别人......别人都以为我......我是......” 他正想把那个词语说出来,却被容庭立马打断:“好,那就不去。”简短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一丝情绪,然而握着他肩膀的手却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五岁之前。 某个秋天,周遭的景物尽被一片金色所包围,地面上、甬道旁皆铺散着干瘪枯黄的落叶。然而高处的香樟树依旧如同被泼上一抹青绿的颜料,生机盎然。阳光从疏密相间的枝桠中透了出来,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宛如鳞片那样闪闪发光。 “容叔叔,你快过来看!”小成珏不知是从何处突然蹿了出来,一脸兴奋地拿着一张画纸朝容庭的方向跑了过来。 容庭正靠在躺椅上惬意地翻阅着报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一脸无奈地放下报纸,侧头看向急匆匆跑过来的小成珏。他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随后递给他手中的画纸。 他接过来,看着成珏用水彩笔涂得惨不忍睹的画,不禁揉了揉太阳穴问道:“这幅画,画的又是什么?” 小成珏兴奋地用手指了指:“你看,这是一大片森林,有很多很多参天大树。这里,这里是我的房子,很好看吧?” 岁月长,衣衫薄_19 容庭忍不住笑了笑,指着那一道道凌乱的线条,像杂乱无章的毛线那样,开口问:“为什么这房子看上去比树还高?” 小成珏理所当然地解释着:“因为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容叔叔家一样。” “那你一个人住?”容庭挑起了好看的眉毛。 他忙不迭地点头,又立马摇头,坚定道:“带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后等你老了,我来照顾你。” “真听话。” 那时容庭完全不会对他发难,即便是他闯了祸、捅了篓子,他也不过是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时,他以为这是纵容,而后来才意识到,这些事情只要不触及容庭的底线,他素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只不过将面容伪装得尽量温和罢了,他才会误打误撞地跌进他的陷阱中。 毕竟,容玦是他心爱的弟弟。而他什么也不是。 第十四章 “小珏,该吃药了。” 他应了一声,随后有些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付亭见状,赶紧放下手中的药片与水杯,走过去往他的背后塞了一个枕头,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谢谢老师能来看我。”他从许付亭的手中接过花花绿绿的胶囊,含了口水一次性吞咽下去,看向许付亭。只见得他伸手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叹了口气,道:“几个月没见,身体倒是快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差了。” 成珏顿时笑了起来,说:“老师不必妄自菲薄,明明还是这么年轻。” “我可没有在说自己。”他将成珏喝过几口水的杯子再次倒满,然后放在床头柜上,开口:“你们年轻人就喜欢瞎折腾。我今儿一大早去医院,就被人拿枪指着脑袋。得亏我在这家医院已经呆了大半辈子,大风大浪还是见过一点儿。不然的话,说不定我高血压一发作,还没赶上给你去看病就提前走咯。” 成珏笑了笑,道:“难为老师了。” 许付亭摆了摆手:“我也不大理解你们年轻人了。你说,容庭如果不在乎你的话,他会这么着急地找我来给你看病?如果在乎的话,又何必把你折磨成这副鬼样子?” 成珏笑道:“老师您竟然也会谈这些感情之类虚无的事情?”随后他渐渐收敛笑意,说:“您太多虑了。少爷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我,只不过我现在对于他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 许付亭无奈地摇头,看向他:“你准备什么时候......” “等过段时间。”他很快地答话,似乎是因为口渴的缘故,他拿起柜子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而拿着杯子的左手却在颤抖。 “尽量快点。” “好。” 等许付亭走后,成珏又继续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右手手背上还插着吊针,冰凉的液体注入他的血管,外加天气渐渐转凉,他觉得有点儿冷,于是就将手缩回被窝里。 就在这时,门“吱呀”地又被人打开,他察觉到应当不是许付亭去而复返,索性就闭着眼睛装成一副熟睡的样子。 隔了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屋内不再传来任何的动静。他恍惚之中觉得那人已经走了,但是他却觉察到一股无形之中的压迫感正在不断地束缚着他。下一刻,他便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近,直至来到了他的床边才顿了下来——他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一声轻浅的叹息声传进了他的耳朵,不由地让他屏住了呼吸。一只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应当是想确认下他有没有退烧。随后手指顺着他的鼻梁一路下滑,在他的嘴唇上流连许久。须臾,他感觉有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鼻尖上,于是悄悄地掀开一道眼皮缝儿看去——容庭那张脸不知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就这样静静地在他的上方停留许久。 他们彼此离得很近,嘴唇与嘴唇仅隔了一指的距离。如果容庭再挨得近些,便能感受到成珏早已紊乱的呼吸。但是他没有。 再过了一会儿,那片阴霾便随着容庭的起身来消散开来,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很轻的关门声,登时睁开了眼睛。 窗帘并没有完全合上,依稀可见外面天空已经被橙紫交织的黄昏晕染,有股气流从窗户的罅隙中灌了进来,吹得帘布不断荡漾摇摆,如同舞女的长裙。 他伸长了手,从床头柜的第二格抽屉中取出了一把枪,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来。这是容庭送他的,也是他的第一把枪,因为前者送给他的东西实在太过匮乏,他一直都舍不得用,于是就一直把它放在那里不闻不问,因此枪的表面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时候被张叔从黑屋子里放出来时,他只觉得自己整个儿人都是病恹恹的,那两个星期里,他活得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而那天,他不过是在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也不知道是如何惹到了容玦。他突然走到他的面前,一掌打飞他本来拿在手中的碗,趾高气扬道:“我们容家从来不留吃白饭的,你是想立马就滚么?” 直到现在,他听到“容家”这两个字就会浑身一颤。而那时,他更是害怕,害怕到不敢看容玦的眼睛,怯怯地低头望着那些躺在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滚了一身灰的米饭。 “说话啊。”容玦推了成珏一下,用的力气很大,将他推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却又被容玦一脚踹了回去。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只能忍着疼开口:“那......二少爷想让我做什么?” “我......”他正要答话,一个略带笑意的男音在此刻突然响起:“阿玦。” 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甚至格外熟悉。三个星期之前,他或许会欢喜地扑上去。而现在,他却畏之如蛇蝎。他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叫“少爷”,便听见容玦唤了他一声:“哥”。 随后他见到那双被擦得发亮的长靴正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哒,哒,哒。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声音,他却听得心惊肉跳,仿佛容庭踩得不是地面,而是他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怎么在地上?”容庭随意地问起。 “被我推的。”容玦无所谓地耸肩,而成珏听得却分外刺耳。在他眼里,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顿时,容庭低低地笑了起来,无奈地开口:“你跟一个下人计较什么?” “整个容家,也就他一个下人无所事事了吧。”他刻意把“下人”二字咬得极重,分明在刻意强调什么。 “也是。”容庭笑了笑,随后伸手捏起他的下巴,迫使自己与他正视,“你想不想跟着我?” 成珏眨了眨眼,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在发抖:“想的。” “真的?” “容......少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容庭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双手握在他的手臂上,将他轻轻松松地提了起来,然后道:“跟我去个地方。” 他正想跟着容庭的脚步走过去,却被身后的容玦一把抓住:“哥,你刚刚说的‘跟’,是什么意思?” 成珏转过身,就见到容玦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得他脊背一阵发凉。然而容庭却在此时突然笑了起来,说:“阿玦倒是懂得很多,不过——”他顿了顿,收回了脸上的笑容,面容一下子变得严肃:“我不碰小孩子。” 容玦眼睛微动,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松开了他,而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容庭来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上。 距离他们20米左右的位置处插着一个个靶标,表面并没有射击过的痕迹,俨然是新安上去的。 他正被这阵仗弄得一头雾水时,容庭突然朝他扔了一个东西,他赶紧伸出双手接住,分量沉甸甸的,定下身一看,竟是一把Hkp9。 岁月长,衣衫薄_20 容庭指了指靶心,对他道:“三天之内。” 成珏犹豫着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能晚一点吗?” 容庭挑眉,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而成珏顿时低下了头,转身开始练习起来。 几枪下来,他自然是打得面目全非的。容庭在旁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正想用打火机点根烟抽,却不经意地瞥见成珏红通通的眼睛。这不由使容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眯起眼打量着此刻的成珏——跟只兔子似的,但太瘦了,一口下肚肯定觉得硌人。单薄的脊背线条,明显隆起的蝴蝶骨,还有两根筷子腿。容庭不禁想了想,以前的成珏也是这么瘦吗?他好像没什么印象了。毕竟也不关他的事。 他将手上的那支烟夹在耳廓上,随后朝成珏走了过去,就这样微俯下身,整个胸膛都紧贴在成珏的背上。 成珏被吓了一跳,侧过头,嘴唇一不小心在他的脸上轻轻擦过,登时让他睁大了眼,急忙将脑袋再次转回去。容庭似毫无察觉地将他的手覆盖在成珏紧握着枪的手上,懒洋洋地开口道:“我教你。” 而他只觉得仿佛有阵热风不断地吹拂在他的耳朵上,弄得他痒痒的,但又不好发作。他能感觉到容庭的指尖似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力度轻得像一片片飘落的羽毛,然后他一句句贴着他的耳朵说着,很简短,但每一句都是重点。 砰。 正中靶心。 “懂了吗?” 成珏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望向容庭的侧脸,一如往昔的轮廓分明。嘴唇与鼻梁犹如是被一流的雕刻师塑造得这般完美,然后他点了点头。 容庭见他听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这把枪就送给你了。” 就是他此时手上拿着的这把,曾经被他当宝物一样供奉着。现在想来,这不过是容庭用腻了扔给他的一件废弃品,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可当时的他是何等天真,以为容庭对他又恢复到从前那个态度。因此他练得格外认真,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只一心一意地想着在三天之后能讨得容庭的一声夸奖。 然而,等他终于打中十环之时,他兴奋得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脚步飞快地跑到了容庭的房间时。 他却看见了他与一个陌生男子正赤裸而又亲密地紧贴在一起。 第十五章 他的小情人看见成珏突然出现在门外,尖叫了一下,随手抄起床旁边放着的一个保温杯往成珏身上砸去。而容庭反应迅速地掀起被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朝成珏说了一个字:“滚。” 当时容庭的脸上如同淬了一层寒冰,带着森森冷意,逼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也顾不上肩颈处被金属物体砸中的疼痛,转过身拔腿就跑。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感觉了,而即便记得,现在也早已经麻木。从开始的难过与伤心,到此时的习以为然,一切都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人打开。他正拿着容庭送他的那把枪看得出神,结果正主却面色阴郁地迅速走到他的床边,一把抓起他手上的枪支,随后往地上重重地一摔。他听到一阵噼啪的响声,而心中的某一处也伴随着这个声音碎裂开来。他极力地想扯起嘴角,但最终化为一丝苦笑,道:“少爷。” 这下子,连容庭唯一送给他的东西都没有了。 “你想死么?”此时容庭的脸上竟有一些憔悴,但仍然掩盖不了他眼底乍现的寒意。 成珏瑟缩了一下,也不知道应该回答“想”还是“不想”,就眼睁睁地看着容庭的手在他的脖颈处不断地撩拨着,不禁让他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蓦地,他的手突然勒在他的脖子上,渐渐地加重了力度。 原来,容庭他......他就真的这么想让他死。原来,他已经厌恶自己到了这种地步。 成珏被他掐得有些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说:“放、放了......我......” “算......算我......求您......” 他突然松开了成珏,成珏如获重生地吸入了大片新鲜空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而他似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连连退了好几步,然后看向成珏,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再想继续走时却生生止住,别开头道:“我说过的,你要是敢死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将你的手和脚统统打断,让你想死也死不成!”随后便响起一阵重重的关门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成珏的错觉,他似乎听到了容庭话语中竟夹杂着一丝慌乱。但那又怎么可能呢?他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望向被容庭摔坏的那把枪。应该是年岁已久的缘故,表面的金属因突然的撞击而掉了一大块碎片,零件的“尸体”分散在各个角落里。他伸直了手努力地想把它捡回来,然后费了半天的力气,还是无济于事。 他索性将插在右手上的输液针拔了出来,顾不上仍血流不止的手背,挪动着自己的身体下了床。他身上的伤并没有完全愈合,再加上他在床上昏睡了几天没有进食的缘故,他左脚一落地,眼前突然涌现一大片不断跳跃的黑点,铺天盖地地遮挡住他的视线,而他只感觉到头颅中似被一根棍子搅乱了脑浆,一阵晕眩。 随后他从床上滚落下来,但身上的动作未停,依旧艰难地向前爬动,终于够到了那具残骸。他如获至宝地将它拿了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随后闭着眼笑了起来。 过了几个小时,他醒了过来,竟发觉自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地板很冰,他仅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手脚皆裸露在外,不禁浑身打了个颤。 手背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正想起身去拿毛巾擦拭一下时,有一个人影突然地闯了进来,还带着满身的酒气。 他睁大了眼睛,复又眨了眨:“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容庭手上还拿着一个空酒瓶子,见他躺在地上,顿时,酒瓶在他手中滑落,“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下一秒,容庭半蹲在他的旁边,醉眼蒙眬地看着他,随后伸出手欲要抚摸的侧脸,声音带着平日不曾有过的柔和:“怎么在地上?” 他被容庭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吓得往后退了一点,恰巧避开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顿了许久。而成珏心中暗叫不好,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于是他急忙装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解释道:“少爷,我刚刚脸不小心蹭到了地板,有点脏,您还是不要碰了。” “不怕。”他突然朝他笑了起来,然后上身慢慢地朝他靠近,伸出手将他整个儿搂在怀中,还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额头。 成珏这才察觉到此时容庭身上的酒味比平时浓重许多,不禁苦笑:“少爷,以后喝醉了,就不要来我这儿。” “嗯?”他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而双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上,顿时让他觉得暖融融的。 他有些眷恋起这样的温度,然而他不能深陷其中,因为那是一个圈套,是一个陷阱:“别对我这么好,我怕我会后悔,更怕您会后悔。” 容庭置若罔闻地将他抱回了床上,他又忍不住道:“少爷,您请回吧。我困了。” 而容庭仿佛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伸手摸上他的眉骨、鼻梁与下颌骨,眼底竟带上了一丝心疼地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容庭用手指点住了嘴唇:“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成珏试图再次开口,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爱吃肉末茄子,油焖笋,白斩鸡,水煮鱼......我说的对不对?”容庭的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星似的,模样一脸期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肯定。 “对......”成珏惊讶地眨了眨眼,心里不禁疑惑地想,他是怎么知道的? 容庭顿时笑了起来,看着成珏一副呆滞的表情,心中一动,忽然地凑近他,在他的嘴唇上连续亲了好几口。 岁月长,衣衫薄_21 “......” 很快便有一个个人走了进来,手上皆端了盘卖相精致的菜肴,随后逐一放在了成珏的写字桌上。他张了张嘴,有些为难道:“这么多,我吃不完......” 容庭浑然不在意地说:“吃不完就扔了。”随后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嘴唇紧靠着他的耳朵轻语:“你喜欢的话,整个容家的厨房都是你的。” 他旋即转过身,对仍然站着的那群人开口道:“听到没有?”他上一句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更何况室内本就唯独他们二人的对话声,即便是他们不想偷听,那句话也自然会传入他们的耳中。 那群人急忙点头。 成珏:“......” 容庭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离开。等人都走后,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给成珏披上,然后用厚重的羊毛毯将他裹得像个蚕蛹一样,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来到了桌子前。 成珏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正想拿起碗筷准备开动,却被容庭抢先一步紧紧地握在手中,说:“我来喂你吧。” “......不用了。”成珏一脸无奈地说,他有些担心现在的容庭醉得这么神志不清,万一把手中的碗摔在地上,那他只能继续挨饿了。 而容庭却自然而然地夹起桌上的一块鱼肉放在成珏的嘴边,他只得张开了嘴巴,硬着头皮地吃了下去。 “来,我们继续。” “少爷,我已经成年了,我......” “你再说话,我就要亲你了。” “......” 一来二回,他在容庭的威逼利诱下被迫吃完了整碗饭。 洗漱完毕后,容庭把他抱回了床上,顺便自己整个人儿亦被子一裹,躺了进去。 成珏的床本来就是张单人床,自己睡的话还勉强有一点儿空位,而此时容庭这么大个儿的人和他同挤这张单人床,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成珏叹了口气:“少爷,您还是回去吧。”顺便偷偷地打开了手机,按下录音键。 容庭摇了摇头:“我陪你睡。” “......我不需要您陪。” 容庭突然整个身子压了上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低声道:“难道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很怕黑,刚来那一会儿,你一个人不敢睡,三更半夜的时候总是跑到我的房间里,让我陪你睡觉。这些你都忘了吗?” 成珏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故作镇定地说:“忘了......吧。” “我可没忘。”容庭蓦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说:“这是你小时候欠我的,现在我想补回来,你愿不愿意?” “......”成珏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按下“停止”键,随后才淡淡地说:“那希望少爷不会后悔。” 第二天。 被清晨惯例的闹钟声吵醒,成珏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起先,眼前的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隐约地看见了一个黑魆魆的人影,随后他不断地眨起惺忪的睡眼,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随后,他的眼前便浮现了一张熟悉俊美的面孔,正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刚醒来时,成珏的脑中仍是处于正在开机的状态,刚想着他是谁来着?就被面前之人用力捏起了下巴,一脸杀气腾腾地说:“我怎么睡在你这里?!” 成珏终于想起来了,而那人手上的力气逐渐加大,他不禁痛得皱起了眉,吃力地开口:“您、您喝醉了......就来我地方......方了......顺便、便还睡......了一觉......” 容庭顿时一愣,旋即眼神变得更加凶狠:“瞎编也要拿出证据,我可不信。” 成珏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想,幸好我早有准备,于是拿出了手机,播放起昨夜他偷录的那段音频。 “少爷,您还是回去吧。” “我陪你睡。” “......我不需要您陪。” 听到一半容庭就不乐意了:“为什么让我回去?为什么不需要我陪?!你大爷的我还不乐意来你这儿呢!” “......”成珏默默地将录音关闭,然后笑着说:“那少爷您能放开我了么?” 容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松开了他的下巴。 成珏继续笑着说:“天色也不早了,少爷还要工作......” “你是想打发我走?” “不是的,我只是在为少爷的事业着想。”成珏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容庭鼻中发出重重的哼声,下一瞬间,他已经跳下了床,整了整自己被睡得有些褶皱的衣服,然后冲成珏道:“我跟你讲,别指望我下次喝醉会来你这儿。我一点都不稀罕你。” 成珏正想说“好”,就在这时室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随后听见容庭低声骂了句“操”,长腿一伸,将那个差点绊倒他的空酒瓶用力地踢向墙角。登时,酒瓶被撞得粉身碎骨。 成珏忍不住抖了三抖。 第十六章 成珏小时候怕黑是有原因的。十岁的时候,他有一日在家里过得百无聊赖,于是就开始在抽屉里、柜子中、床底下乱翻一通,结果被他找到了一样“宝贝”——是一张CD。封面很是骇人,是一个满脸鲜血、眼睛死气沉沉的女人。可当时的成珏懂什么,他看着CD的另一面有一些灰尘,于是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遂将它放在DVD机里。 在影片开始播放的一分钟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部恐怖片。前面那一部分他勉强能够坚持下去,直到进度条过了一半左右,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鬼从楼梯上爬下来时,他被吓得整个人儿都裹在棉被里,不敢探出头去看电视里的画面,更不敢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把电视关了,只能听着阴森的背景音乐在被窝中瑟瑟发抖。 是以,此后的他总是习惯开着灯睡觉,因为每次关灯时,他一闭眼就能清晰地看见那只女鬼飞快地扑在他的身上,并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而他爸妈对他向来是宠惯了,也就随着他,因此这个习惯不知不觉就保持了两年之久。 起先住进容家的时候,他十分地不适应,即便是开着灯,他也依旧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于是他挣扎到大半夜,终于崩溃了,索性就将被子卷成蛋卷的形状,吃力地抱着它,踉踉跄跄地来到容庭的房间,然后敲了敲门。 敲了几下没有反应,但他很有耐心,坚持不懈地不停叩门。就在这时,屋内突然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正中房门,很重的撞击声同时传来,吓得他整个人跳了起来,随后他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当时他赤着脚就出来了,突然感觉到有液体透过门缝流了出来,弄湿了他的脚尖。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门被人打开了。 现在的他深喑容庭的起床气有多可怕,但刚开始他并不知道。在昏暗的夜色中,他隐约地看见了容庭微乱的头发,以及不断起伏的胸口。他不禁咽了口口水,怯怯地拉扯着容庭的衣角,小声道:“容叔叔。” 容庭似乎这才注意到原来是他,身子一顿,大概是在调整情绪。隔了一会儿,他俯下身,摸了摸成珏有几根翘毛的脑袋,说:“怎么了?” 岁月长,衣衫薄_22 成珏犹豫着开口:“我一个人......不敢睡。” 容庭的话中含着笑,问:“为什么不敢?” “怕黑。”他面不改色地回答。 容庭立即开了灯。灯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用眼睛挡住,下一秒,他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被容庭抱到了床上。他眨了眨眼,就看见容庭转身叫住一个人,让她打扫门口处那些湿漉漉的玻璃渣。 随后他走了过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上一脸无措的成珏,挑起了眉毛说:“几岁了?” 成珏说:“12岁。” 容庭笑了笑,顺手将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12岁,不小了。” 成珏可不管这么多,他顾自把自己的棉被摊开来,然后被子一掀,将自己裹得橡根夹心蛋卷,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容庭见他不回答自己的话,脾气也上来了,伸手掐了把他脸上的肉,逼得他皱着眉头再次睁开了眼睛。容庭拍了拍他的左脸,说:“诶,跟叔叔说话呢,不回答很没有礼貌的。” 成珏折腾到大半夜,早就有点儿困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懒洋洋地开口:“至少比叔叔小。”然后他双手全数张开,说:“小十岁呢。” 容庭觉得他的肉软乎乎的,于是像揉面团似的揉了起来,一边揉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才小十岁你就叫我‘叔叔’,是不是再大个五岁你得叫我‘爸爸’了?” 成珏的身体已经被困意所占据,明明心理很抵触容庭这通“蹂躏”,但他生理上却一动也不想动,迷迷糊糊地半眯着眼睛说:“不行,爸爸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我可以叫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容庭将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期待地问:“叫我什么?” 而成珏就在他这时突然伸出手,一巴掌拍向他的嘴。趁着容庭还愣怔的时候,他慢悠悠地翻了个身子,背对他,长手一伸就把灯给关了。 屋内又重新变成黑暗,他隐约地听见容庭爆了一句粗口。隔了许久,他似乎感觉到容庭整个人靠了过来,动作笨拙却又轻柔地将他的被子掖平,盖住了他的手和脚,最后躺在他的身边睡了过去。 常年用窗帘遮掩阳光,因此房间内总是怪阴暗潮湿的。在床上休息了这么久,他难得下了床,走到窗台边,将长长的帘布拉成一束顺便打了个结。温暖的光线从外面倾泻进来,将室内照得一片通透。他甚至可以用肉眼看见细小的纤尘在空气中不断飞舞跳动着,被日光漆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准备出去散散心。 刚打开门,他就愣在了原地。只见容玦站在门外,维持着正要敲门的手势。两人面面相觑,互相盯了对方许久。气氛一时像冰冻的水那样凝滞,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率先开口:“二少爷,您来了。” 容玦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缓缓地放下了手,随后犹豫了片刻,道:“你......好了点吗?” 成珏点头,说:“好多了。”然后笑着说:“二少爷想让我做些什么?”他垂下了头,嘴角的笑容有几分苦涩:“我现在的两只手都被针头戳烂了,可不可以请求您别让我干过重的体力活?不然的话,我这几天养好的伤可能又有恶化的趋势。” 容玦被他问得不由一怔,解释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成珏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旋即回过神来,含笑道:“既然您看过了,那就请回吧。”而后转头看了眼自己有些逼仄的房间,为难地说:“原谅我这间屋子小,招待不了您。” 他今天或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当着面和容玦叫板。刚才的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可置信。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再过些日子,他什么也不怕了。 然而容玦听见他这句逐客令却并没有生气,而是执拗地说:“我们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别叫我‘二少爷’,叫我‘弟弟’,而我......” “二少爷。”成珏打断他,低下了头开口,“对不起,我不敢。” 他不敢。 或许,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而言,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距离。 “成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还掺杂着一声叹息,“你为什么总是说‘对不起’?” “对不起,二少爷。”他仍旧将头垂得很低很低,说:“我好像不大懂您的意思。” 就在这时,容玦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成珏趁着这个机会急忙说道:“既然二少爷有事要忙,而我也不能再作打扰。我先进屋了。”说着他便往后退了一步,同时赶紧关了门将容玦隔离在外面。 容玦将正在响动的手机直接关机,随后抬起手欲要叩门,而手指却迟迟停在空中,隔了许久,又不知不觉地放下。最后他转身离开。 其实,之前的那句话并没有说完。 他想说的是,你为什么总是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明明是我。 昨日容庭明明叫嚣着“别指望我下次喝醉会来你这儿”,结果今天晚上他刚洗完澡,就被站在门外的容庭吓了一跳。 长廊并没有开灯,而成珏房间里的光线从门的边边角角中透了出来,映在杵在原地的容庭身上,远远瞧去,如同一只巨大的幽灵。 而容庭眼睛很尖,仅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就知道是成珏。于是他径自朝成珏走了过来,在他们仅隔了一尺的距离中,他的身体突然向前一倾,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酒气。 成珏被他的忽然袭击吓得差点栽倒在后面,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然后抓起他的右手绕过了后颈,就这样姿势极其别扭地带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成珏将他扔到自己的床上,在冰箱的冷冻层里取出几块冰块,用干燥的毛巾一裹,泄愤似的用力贴在他被酒精醺得微红的脸上,边按边说:“怎么又喝醉了?” 容庭被冰块弄得舒服极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似乎是......嗯,有个应酬。” “那为什么要喝这么多?”成珏有些无奈地问。 “开心啊。”容庭一把握住他的手,顺带地往他的手背上连续亲了好几口,说:“又能来你这儿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成珏手上的动作未停,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知道,你是......阿玦嘛。” 成珏的手一顿,不禁冷笑出声,而表面依旧故作淡定地说:“我记得今天早上,你说你喝醉以后再也不来我这里了,怎么现在又跑到我房间来了?” 就在这时,容庭突然睁开了眼睛,握住他手肘的那只手突然向前用力,于是他整个人就倒在了容庭的身上。容庭朝他笑了笑,嘴角与眉眼的弧度顿时柔和了不少。就在他因为这个笑容愣怔时,眼前突然天旋地转,下一刻,他就被容庭压在了身下。 容庭利索地解开了领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视线被黑暗所包围,他顿时挣扎起来。而容庭自然不会如他所愿,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他紧紧地锢住,随后他听见了他解皮带的声音。 成珏心中警铃大作,拼尽了一身的力气,然而却还是敌不过一个醉酒之人。就这样,他的双手被容庭绕到了身后,遂用皮带捆绑住。 一番挣扎未果,他有些筋疲力竭。而容庭的嘴唇缓缓从他的脸游离至耳廓边,低声道:“我想干你。” 岁月长,衣衫薄_23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房间内寂静到只有连续不断的喘息声。 成珏的视线被领带所遮挡,仅能感觉到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失去了视觉,往往其它部分的感知会变得异常敏锐。他的衣服被人一件一件地剥落下来,深秋的温度有点儿低,当光裸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他只听见容庭发出低沉的笑声,随之而来的是冰凉的指尖落在他的锁骨处,仅仅是轻柔地一抚而过,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掀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感觉到容庭的下巴抵在他的胸口处,却没有任何动作,仅是用湿热的气息不断地喷向他的脖颈处。尽管成珏闭着眼睛,但他依然知道容庭此时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率先开口:“能不能把皮带解开?你放心,我不会乱跑的。”用的是诱哄小孩子的语气。 容庭自然不会中招,反而笑了起来,果断道:“不行。” 成珏想了想,又道:“那帮我把领带解开好吗?” 容庭再一次态度决绝地说:“不行。” “......”成珏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想自己也有些累了。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随着他去吧。 骤地,容庭的指尖在他的乳尖上有意无意地触了一下,弄得他敏感得蜷缩起身子。而容庭却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双腿分得更甚,头颅缓缓下移,嘴唇略过早已挺立的乳头处,粗重的呼吸接连不断地吹拂其上,惹得成珏发出一声轻哼。 情欲就这样被容庭撩拨上来,然而他却再无动作。成珏暗暗咬牙,想往后退一些,然而他的脊背本就贴在墙面上。下身欲有昂扬之势,此时的成珏恨不得直接将他的头颅按下去啃咬一通,可是他的手却在背后被人用皮带紧紧捆着,叫他如何也挣脱不得。 许久,在成珏难受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容庭终于不再折磨他,而是用嘴唇狠狠地堵住他微张的双唇,碾压了不一会儿,舌头便如同一条灵活的小蛇一样侵入他的口腔,吮吸、舔舐、研磨,成珏在他高超的吻技攻势之下早已软成了一滩烂泥。与此同时,他的双手开始温柔地抚摸起他的脊背,随后手指顺着突兀的脊椎骨一路下滑,没入股沟。 容庭的掌心覆盖在他挺翘的臀部上,开始像揉面似的揉捏起来。成珏被他又摸又亲弄得舒服极了,粘稠的亲吻声中还伴随着轻浅的呻吟,一时间室内的景色十分淫靡。 片刻之后,容庭停止了亲吻,嘴唇紧贴着他的皮肤,边用舌头和牙齿舔咬边向下游离。他感觉到容庭的嘴唇停留在他隆起的喉结处,随后开始重重地吸吮起来。成珏的嘴上发出细碎的呻吟,而心底欲哭无泪,再这样吸下去定是要留下印子。而在他停止吸吮之后,却还伸出舌头安慰似的舔了一下。 就这样,他在成珏的后颈处也重复了许多次相同的动作,随后才心满意足地来到他的胸口处,用嘴唇包裹住他挺立的乳头,遂用粗砺的舌苔时重时轻地研磨着他的乳尖。 “嗯......”他忍不住呻吟起来,而源源不断的快感只得另一颗乳头愈发空虚起来。他不禁带着哭腔哀求到:“另一个......也要被......被舔......” 容庭嘴上的动作未停,一边吸吮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是谁在舔你这里?” “容、容叔叔......” 容庭用力地打了下他的屁股,说:“你是不是个浪货?” 成珏情不自禁迎合着他的手扭动起自己的臀部,而嘴上说道:“是......我是......只、只对容叔叔一个人......人浪......” 显然,容庭极为满意他这句话,嘴唇移了过去,开始奖励他另一颗乳头。而他的手也并没有闲着,两指并在一起,夹动旋转着被他舔得湿漉漉的乳晕。 过了很久,他才放过成珏,开始缓缓地摸着他平坦的腹部。成珏虽然瘦,却瘦得一点也不觉得突兀。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并没有经过后天刻意的加工雕琢,显得自然而富有张力。容庭的手指轻柔地摩挲起他那层薄薄的肌肉,如同在抚摸一块温酽光润的美玉那样小心翼翼。他被容庭的那只手摸得浑身发痒,不断地扭动起腰身,喘息着:“够......够了......” 容庭的手指落在他的嘴唇上,“嘘”地一声,示意他保持沉默。 随后他的手再次下滑,直至来到了他早已硬挺的性器上,骤地用掌心包住了它。快感如同触电似的传至他的四肢百骸,他剧烈地跳动了下,然后就感受到容庭的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刺弄着他的顶端,而四指合并开始上下套弄着他的柱身。 有汁液从顶端冒了出来,顺着茎身流淌而下,和正在套弄的手胶连在一起,发出淫靡的水声。 成珏被他弄得意识全无,清醒早就被情欲所取代。他瘫软地靠在墙上,在容庭这个角度中,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双颊已被染上了大片红晕,嘴唇水光潋滟,因为刚才容庭狂风骤雨般舔舐的缘故而变得红肿不堪。不知被领带掩盖下的双眼是何等风景,容庭忍不住伸出了手,绕到了他的后脑勺处,单手解下了蒙住眼上的领带。 成珏似乎被突然袭来的光线刺疼了眼睛,不知觉地流下了眼泪。而眼尾微红,轻佻地勾了起来,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浑然天成的眼线,浓墨重彩地勾勒出他那一双好看的眼睛。而下睫毛处还沾上了几颗细碎的泪水,就这样同他目不转睛地对视着。 容庭被他看得喉结微动,情不自禁地俯上身吻向那双眼睛,然后伸出舌头将他眼睛上的眼泪全部舔干净。容庭觉得 他不停眨眼的模样有趣极了,于是又忍不住亲了下他的嘴唇。 成珏被他摸得浑身一阵酥麻,轻哼出声,然而容庭的手指却在此时恶劣地堵住了他的顶端。顿时,他难受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嘴里不停呢喃着:“让......让我......” “想射么?”容庭在他的耳边轻声问起。 成珏连连点头。 容庭轻笑一声,随后成珏就见他俯下身,头颅渐渐移动至他的下身处。下一瞬,他感觉自己的性器被包裹进一个湿润温热的物体中,还有条灵活的舌头不停地上下滑动着。 “啊......”成珏赤裸的皮肤上泛起了一片奇异的红晕,销魂蚀骨的快感让他不禁蜷缩起脚趾,早已抛下一切顾忌放浪地呻吟起来。 容庭被这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长吟所刺激到,开始用力地吸吮起他的阴茎,同时用舌头不停地在他的茎身上打转儿。 他只觉得眼前似被一阵白皑皑的雾岚遮盖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触不见,唯有身下射精的感觉来得如此真实。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表现,开始连番懊恼起来。而容庭却由不得他此刻的羞耻,吐出精液后直接往他嘴唇亲了上去。 成珏“呜呜呜”地挣扎了好一会儿,容庭这才松开他。随后成珏胸口不断地起伏着,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的手......手快被皮带磨破了......” 容庭闻言赶紧起身,立马解开了绑着他双手的那条皮带,遂捧起他的手仔细地端倪起来,心疼道:“真的受伤了。” 成珏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房间里没有处理伤口的东西。” 容庭立刻说:“我那里有,我给你去拿来。你别关门啊。” 因此等容庭一出门,他就立刻爬下了床,长腿一踢。只听见“砰”的一声,房门登时关闭,他顺便再上了个锁,于是优哉游哉地跳上了床,再在耳边塞上海绵耳塞,一沾上枕头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给吵醒的,刚醒来时他的脑子还是处于一团浆糊状态,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跳下床走过去给人开门。 甫一打开门,他的脖子就被人用很大的力气掐住,随后直直地将他逼至墙角。来人的声音有些凶巴巴的,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房间外面?!” 成珏这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谁,立马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种种,犹豫地开口:“少爷,您能不能先松开我......很痛。” 容庭随即意识到自己下手有点儿重,登时松开了手。面色稍有和缓,但依旧阴沉得吓人,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解释。 成珏快速地理清了思路,道:“昨天......” 他正想解释清来龙去脉,而容庭眼睛稍作一瞥,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一圈淤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打断了他的话并质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成珏脸上一红,将视线悠悠地飘向自己的床上,容庭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旋即愣在原地。只见凌乱的被窝中,一条领带与一条皮带正显眼地摆在被子上。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顿时明白了什么。 但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成珏偷偷地挣脱了他的桎梏,正想悄然离开,却被容庭从身后一把抱住。成珏清楚地感受到那根炙热昂扬的性器正抵在自己的臀部上。 岁月长,衣衫薄_24 容庭的气息尽数喷向他的后颈,然后哑声道:“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呢?” 成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释着:“少爷当时醉得一塌糊涂,自然也就没了印象。” “不对。”容庭认真道:“我是在想,竟然连干你的印象都没了呢。” “......少爷您可以去上班了。” “你忘了吗?”容庭往他的耳廓咬了一口,说:“今天是周末啊。” 第十八章 容庭把他压在了窗台上,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不断地用性器顶弄着他的臀部。清晨总是性欲最为旺盛的时刻,他很快就有了感觉。嘴唇微张,开始连连喘息。接连呼出的水汽喷在透明玻璃上,顿时将眼前清晰的景象蒙上了层白色的面纱。 他的手一阵乱摸,指尖快触到窗帘的边角时,被容庭轻轻松松地用手止住,在他耳边轻声道:“怎么,怕外面的人看到?” 成珏起初点头又立马摇头。 容庭低低一笑,右手伸进他的内裤中抚弄着他略有抬头的性器,过了一会儿,他在容庭娴熟的手技下泄了出来。玻璃上的白雾逐渐汇聚成水珠,缓缓地流淌下来,形成一道割裂似的痕迹。 容庭“啧啧”两声,说:“这么快?”这三个字不由地让他感到脸上一阵燥热。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下身一凉——原来是内裤被容庭剥落而掉在地上。容庭将手上的精液顺着他的股沟流了进去,遂三指并在一起刺了进去。成珏登时察觉到有异物其内,不由自主地紧缩起后穴。而容庭不满地拍了下他的屁股,命令道:“放松。” 成珏哼了两声,就只感受到手指入侵得愈发深入,还不断地抠弄起内壁。他只觉得一阵酥麻的痒意从头顶直达尾椎骨,不得不让他用手支撑起玻璃才勉强稳住身形。 “想要?”伴随着前列腺被手指顶弄的快感,容庭用气音问着已经有点儿意识不清的成珏。成珏忙不迭地点头,腿间的性器再次挺立起来,顶端分泌出透明的汁液。 “我不给怎么办?”容庭低声说道,而后恶劣地咬了口他的后颈。 成珏只能无意识地扭起了屁股,这在容庭眼底,似乎是一种赤裸裸的勾引。他的眼睛有一瞬间暗沉下来,狠狠地掌掴了下他颤动的臀肉,语气颇为愤愤地说:“就是不给你,叫你把我关在门外!”说罢手上开始加大了力度,疯狂地刺弄起他的敏感点。 “我、我没有......”成珏被一时而来的情欲冲昏了头,只能一个劲儿地否认着。 “还说没有?!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竟然让我在外面睡一整夜?!”他的手指不断加快戳刺的频率,语气咬牙切齿中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委屈。 然而成珏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难受得哭了出来,哽咽道:“我错了......您进......进来吧......” “认错也要有认错的态度。”容庭漫不经心道,“光‘动’嘴怎么行?还要‘用’嘴。”他随后就将手指抽离出来。 顿时,他只觉得后穴一阵空虚,但不得不转过身,面向容庭跪了下来,用虔诚的姿态仰头看着他,然后动作轻柔地拉下他的裤链。血脉贲张的性器登时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张开嘴,起先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动着他的顶端,随后再用湿润的口腔一点一点包住他粗胀的阴茎。 容庭满意地叹了口气,又有些不耐他的动作之缓,于是将手绕到他的后脑勺处用力按了下去。性器一下子刺进喉间,他差点喘不过气,然而容庭的手却依旧不停地按动着他的头颅,不得已让他将嘴撑开至最大限度,才能勉强汲取一丝一毫的新鲜空气。 舌头绕着茎身困难地舔弄着,时不时地拨弄着他的顶端。隔了一段时间,容庭那只按住他后脑勺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然后大力地往后扯,阴茎登时从他的嘴中离开。他拍了拍他的脸,命令道:“转过身来。” 成珏听话地照做,然后撅起屁股等待着他的进入。不一会儿,那根被舔得湿漉漉的性器狠狠地刺进他的穴内,开始快速地抽插着。 容庭的腰力好到出奇,并且能够快而准地找到他的敏感点。很快地,他本渐渐平息的情欲再次如潮水般涨了上来,而嘴中不断地发出破碎的呻吟。 “叔叔帮你操得怎么样?” “舒......舒服......” “喜欢叔叔么?” “喜欢......哪里都......都喜欢......” 容庭满意地哼了声,用手捏住他饱满的臀部,并加快了挺动的速度。过了一会儿,容庭在成珏的体内射了出来,而成珏也淅淅沥沥地喷出第二波精液,随后双腿发软地倒在了容庭的怀里。 容庭自然而然地打横抱起他,将他带到他的床上。正想拿一条宽长的浴巾裹住他走向浴室,然而一通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容庭不禁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接听起来。 听到声音的主人时他微微一愣,语气也稍作和缓,然而嘴中依旧是“嗯嗯啊啊”的敷衍声。过了不一会儿他便挂断了电话,将手中的浴巾扔在成珏的身上,懒洋洋地说道:“我还有事,你先自己处理一下。”不待成珏回答,他便径自离开。 “砰”地一声,门关了。 他的下身光裸着,而上身也仅着了一件睡衣。十一月底的气温难免有些急转而下的寒冷,他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浴巾,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嘴唇正在不断地颤抖着。而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道关闭的门,似乎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窗外渐渐传来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放慢分贝的钢琴声,伴随着海浪般的树叶婆娑声,此起彼伏,延绵不息。 他被之前的那场性事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提不上半分力气去拉扯落在地上的被褥,更没有力气独自一人走去浴室清理后穴。他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刚刚离开的容庭,究竟是谁在给他打电话呢? 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思绪逐渐变得有些遥远,脑海一片放空,只一味想着,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容庭的? 记忆如同泡沫,一下子就浮出了水面。 是他十三岁的时候。 那日正值他父母双亡的忌日,容家上下都在各忙各的,也没有多少人与他关系熟稔,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他,也不会在意这一天,更不会在意这一天对于他而言何其重要。 他的性子使然,到现在也是如此。难过的时候从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哭出来,而是兀自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着眼泪。他以为这个习惯只会被自己隐藏在心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然而那一天,他恰恰被容庭捉了个正着。 大概是容庭偶然经过,随后不经意地听见了他房间传来的抽泣声。于是他便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而成珏哭得太过于认真,又蒙在厚重的被子里,全然听不见外面传来的任何动静。他自然想不到,在下一瞬,棉被蓦地被人大力扯开。他的哭声骤然止住,眼睛水汪汪地睁圆,一眨一眨地看向来人。 那个人正是容庭。 他一脸果真如此地“啊”了一声,随后坐在了成珏的床上,慢慢地靠近他,伸出手揩去他脸上一道道泪痕,挑眉道:“怎么眼泪这么多?跟小姑娘似的。” 成珏拖着软糯的哭腔嗫嚅着:“你、你胡说。” 容庭笑了一下,顺便捏了下他婴儿肥的脸:“那就当我胡说吧。” 成珏吸了吸鼻子,不再看他,打算再将被子掀起来盖住自己的身体,却率先一步地被容庭抓住了手,说:“还想哭?” “你管我。”成珏一点也不想理他。他素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难过的时候打扰他,还把他弄得这么生气。是以当时的他已经把容庭归分为“最讨厌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容庭“啧”了一声,摸了摸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道:“别伤心了。”然后动作轻柔地将他搂在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成珏登时瞪大了眼睛,感受着他身上温暖的体温,而胸口处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让他本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之前明明是说好要讨厌他的,可现在呢,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不要再难过了。你啊,可以把我当哥哥来看,觉得如何?”容庭问道。 岁月长,衣衫薄_25 成珏的耳朵贴在他的领口处,感受到他胸口处伴随着声音传来的震动声,觉得很神奇。过了一会儿,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句话是在问他,于是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嗯?”容庭再次挑眉。 成珏认真道:“你的提议很好,可是我已经把你当叔叔了。” 容庭不禁皱紧了眉头,骂了句“小混蛋”,然后开始挠他痒痒。他身上的痒痒肉很多,顿时破涕为笑,手脚并用以来抵挡容庭的进攻。不一会儿的功夫,容庭就被他的脚踢到了脸,不由地骂了句“操”,于是开始加大攻击力度。成珏笑着笑着就有些累了,几分钟过后,便靠在他的怀中打起了瞌睡。 容庭拖着他的后脑勺,格外小心地将他的脑袋放到了枕头,随后将他的身体摆正,盖上了被子,只露出一张脸。他拿了块湿毛巾,将他脸上那一块块泛白的泪迹擦得干干净净的,最后才离开。 那时多好啊。他想。可惜尽被时间摧毁,让他想忘记的忘记不得,想念念不忘的却逐渐淡出脑海。 他这才明白,岁月能够抹去一切记忆中的边角,却唯独无法抹去深藏心底的那个人。可那人却永远不会回过头来,为他添上一件如新的衣裳。 第十九章 成珏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的方位。他慢慢地消化下清晨所发生的事情,隔了会儿,就觉得肚子空荡荡的——早饭与午饭都没有吃,他自然是有些饿了。 后面的精液已经干涸,难受得让他不禁皱紧了眉头,是以这种异样的感觉不得不叫他起床。而脚尖刚触地,他重心不稳的一个趔趄,险些脸朝地面地直直倒了下去,幸亏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支撑住地板,才免遭此难。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地面上躺了一会儿,等到眼前的黑点渐渐散去,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下雨天时的空气难免湿冷得有些难受,而他上回摔折的腿未能完全痊愈,每逢雨天总是觉得有一根根细若游丝的针在不断地刺着他的关节处,既麻又疼。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感觉路程实在遥远,于是将手贴在光滑的墙壁上步履艰难地前进。 他好不容易地走进了浴室,打开莲蓬头,所幸水温还是很暖和的,将他本来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浸泡得暖软不少。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然后勉强地半蹲下身,手指顺着水柱将内壁里残留的精液一点一点地抠挖干净。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可他还是疼得不行,随后他看见水中有一道像细线般的血丝缓缓蔓延开来,不禁疑惑地想,怎么又弄伤了?他旋即想到几天前那场粗蛮而又原始的强暴,而他也没有做及时的清理,定是旧伤未愈,再一次裂开了。 因为水温实在让他觉得暖和,于是他一泡就泡了大半个小时,手心上的肉都被水浸出了褶皱。起身的时候,冰冷的空气迅速接触到皮肤表面,顿时让他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趿拉着一双棉拖鞋走出了浴室,下楼时,却发现客厅以及厨房空无一人。他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才回想起来,由于容庭素来在周末时不会回家,所以阿姨们也就默认了这两天是她们的休息日,于是都出去的出去,回家的回家。这么大的一个房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委实有些冷清。 他来到厨房,料理台被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并没有任何食物放置的痕迹。锅中也是如此,他本来还以为有浆成块的白粥,可惜什么都没有。当然,他并没有想过有人会给他剩出饭来,毕竟这里没有人留意过他。 冰箱里塞着满满当当的饮料与酒,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袋未开封的小餐包,不禁让他有种如获至宝的惊喜。他拆开包装纸,然后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面包在冰箱里冷藏久了便有些僵硬,他吞咽得有些困难,总觉得像是在将一块块硬物滑进喉中。他忍不住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结果冰凉的液体一没入胃中,他只感觉到一阵食物与酸水不断往上翻涌的恶心感,顿时让他捂着嘴巴吐了出来。胃液与之间未消化的面包全数吐在了地面上,他恹恹地靠在沙发上,头往上仰着,嘴唇苍白,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正在痛苦地压抑着胃部如同刀片翻绞的疼痛。他的额头泛起了涔涔冷汗,脑海中仅存的意识是房间里应该还有胃药,然而另一个声音却绝望地对他说,太远了,你走不到的。 两个声音反复地争斗了许久,他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疼痛似有好转的趋势。在沙发上又靠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看了眼地上的污秽,心想着,要是被容庭看到那还得了?于是他赶紧去洗衣间里拿了拖把与畚箕,仔细地清理干净,最后还不忘将拖把洗干净重新放了回去。 茶几上的电话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他走过去接听,一入耳便是一个年轻干净的男音,夹杂着冰冷的金属声,说:“是张叔吗?” 成珏想了想,还是开口:“不是。” “啊。”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下,随后道:“那你是......” 他答:“他的助理。”话语中的那个“他”,两人皆心照不宣。 那人“哦”了一声,随后道:“那你就去公司一趟吧,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叠文件,你到时帮他拿回来啊。”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有另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似乎在说:“跟谁在说?” 然后男生声音轻快地回了句:“你的助理。” 那边的人沉默了会儿,道:“这样。”之后便再也没有说什么。 成珏淡淡地应了句“好”,于是就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房间里和着矿泉水吞了几颗胶囊,转头望着窗外。外面雨依旧下个不停,不断落下的水珠拍打在玻璃上,叮叮咚咚的。他将窗帘解开,随后信手一扯。顿时,房间内的光线骤然黯淡下去。 他简单地带了点东西便走下楼梯,尽管他的步子放得轻,但依旧有回音环绕在空荡荡的房子中,久久未能散去。出门一看,雨果真下得很大,也难怪他的膝盖会疼得这么厉害。他顺手拿了顶黑伞走向车库,雨滴击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细微清脆,很是好听。 他上了车,立刻就打开了热空调。风暖乎乎地吹在他的身上,渐渐驱散了他原本淤积的寒气。所幸容庭并不在车内,否则他定是会嚷嚷着太热,让他不得不关了空调。 路上有些堵车,从车窗向外看去的红绿灯模糊成一个个色块。天空灰蒙蒙的,延伸至最边界处而逐渐渐变成了浅蟹灰。窗面上的雨不断地落下、滑落,又被雨刷器不断地一擦而过。从近向远是一道路径几乎相同的光点——那是频频闪动的尾灯。他等待许久,始终不见前方的车辆有任何行进的动静,于是无聊地听起歌来。 那张CD是成珏无意之中路过唱片店买的,只因为门口的音响放着一首旋律低缓的歌,他听不懂粤语,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然后进店里问老板这首歌的歌名是什么。当时老板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然而他并不窘迫,随后看见老板慢悠悠地伸出手指向了一张唱片。 他这才知道那首歌叫《再见二丁目》,还是一首已经烂大街的粤语歌。然而对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十二岁之前他的生活被困顿在了一座房子里,他不能像普通孩童一样出去玩以及去学校上课。十二岁之后他的生活便围绕着容庭在转。就像是月亮绕着地球,地球绕着太阳,至始至终,他都是孤单一人顺着固定的轨道公转,仿佛失去了恒星,他的世界就会陷入黑暗,不再有任何生机可言。 原来过得很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 衣裳薄 他轻慢地敲动着方向盘,突然感觉到指尖传来一点凉意,往四处看了眼,原来是副驾驶座旁的车窗没有关紧,仍留有一丝空隙。难怪开了热空调,还是感觉冷飕飕的。 雨天果真是一个让人矫情的天气,尤其恰逢堵车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翻起了相册。大拇指快速地滑动着,滑到某一张时却蓦地停住。是一张容庭躺在床上熟睡的照片,姿态安然,全然没有平日中的浮躁乖张。这是什么时候来着?他仔细地想了起来。 似乎是某天他喝醉酒了,非得嚷嚷着要跟他一起睡。他表面上是顺从地答应了,而心底可不敢照做。因为指不定他隔天醒来时,又得看见容庭那张面无表情的冰块脸,随后眼底带着厌恶地说道,滚出去。 也就三个字,并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他的手指按动home键,随后屏幕跳转到“音乐”那栏。他上下滑动着寥寥无几的几首歌,看到一串数字与字母混合的音频时,眼神微动,情不自禁地按了下去。 “少爷,您还是回去吧。” “我陪你睡。” “......我不需要您陪。” “难道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很怕黑,刚来那一会儿,你一个人不敢睡,三更半夜的时候总是跑到我的房间里,让我陪你睡觉。这些你都忘了吗?” “忘了......吧。” “我可没忘。这是你小时候欠我的,现在我想补回来,你愿不愿意?” 他按下暂停键,然后选择了删除,在“是”与“否”的选项中停留了许久。最后他抬起头,关上了手机。放眼窗外,不知怎的,明明雨刷器依旧来回地晃动着手臂,但他眼前却一片模糊,看不清前方的车辆,也看不见路边来回的行人。一定是机器出了故障,一定是这样的。 从公司出来时,天已经完全变黑。随着冬天的渐渐来临,明明才六点左右的天空就像被墨汁泼过的那样漆黑。等到他拿完文件走出来时,门卫说幸好你来了,原本我都要下班了。成珏问他,这么早?他解释道,周末上班算是额外加奖金的,然而一般没有人会工作到很晚,所以他就提前关门离开。 回去的路上竟是一片顺畅。 雨停了,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反射着路灯的光泽,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倒是天空中几点微弱的星子有些寂寥。 岁月长,衣衫薄_26 他很快地回到容家,正欲走下车门时,突然接到了一通来电,上面映出的两个字登时让他觉得惊异。 少爷。 他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他立刻接听起来,然而里面传来的声音却并不是容庭。 是之前那个声线干净的男生。 一阵欢声笑语响了起来,背景音乐隔着手机他都觉得震耳欲聋。那个男生说得很大声:“是成珏吗?” 成珏心里说了句废话,然而依旧故作淡然地说:“我是。” “哦......现在他还在洗澡呢,他让我跟你说啊,你今天晚上别回来了,在公司住一夜,然而明天啊,差不多九点左右再来他的房间,把文件交给他。”他说着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到时可是有工作的,你可别忘了。” 成珏将手机攥得紧紧的,手背上已经隆起明显的青筋,但仍要镇定地说:“好。” “那好。”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开门声,容庭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语气是对他不曾有过的温柔,正亲昵地叫了声:“宝贝。” 嘟,嘟,嘟。 电话被人挂断,传来忙音。他放下了手机,看了眼三楼某一处亮着灯光的房间,然后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地把车子开了出来,如果是坐公车或者高铁的话,指不定要在哪一个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者在某一个角落风餐露宿。 然而在这个逼仄温暖的空间里,他依旧感觉到手脚一片冰凉。大概又是哪处车窗没有关紧,从罅隙中渗透进一丝丝的冷风。又有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第二十章 不知不觉他就在车内睡了一夜,天空还是处于蒙蒙亮的状态。他揉了揉蒙眬的睡地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然后看了眼手上的手表。刚好六点整。 醒得真早,他想。随后他转头看向窗外,地面已经完全干了,好像昨天的那场瓢泼大雨不复存在似的。他走了下车,清晨的新鲜空气登时扑面而来,他有些贪婪地吸了好几口,随后重重地呼了出来,似乎是郁结也因此被打开,他顿时觉得脚步轻松了不少。 梧桐树依旧是碧绿一片,甚至因为经过昨天大雨的洗礼而变得更加青翠。此时的太阳还是如同熟蛋黄那样的颜色,能直接用肉眼望见。周边的云层被晨曦晕染得像一副水墨画,他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他正将镜头转向马路中央,屏幕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通体黄白交织的小猫,正扭动着肥肥的身躯朝他走来。这不由地让他愣住,随后放下了手机看向前方。 小猫已经走到他的鞋尖前,抬起短短的爪子,试探性地挠了挠他的鞋子,随后整个儿贴着肚皮趴了上去。他眨了眨眼睛,只见小猫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眼睛如同一双琥珀珠子直溜溜地盯着他看。他俯下身,伸出手摸了摸它那颗圆圆的头颅。小猫被他摸得舒服极了,不由亲昵地蹭了蹭,然后享受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又开始顺他身上那层厚厚的绒毛,很干净,似乎是刚洗完澡,还散发着一股沐浴液的清香——俨然是家养的宠物,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容家?他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一阵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渐渐离他愈来愈近地走来,急匆匆的。他循着声源抬起了头,看见来人时,起先一愣,而后点头道:“韩姨。”韩姨在容家待了许多年,一直都待人和善,也会在容庭对他大动肝火时说些温言软语前来圆场,总之是他既为感激又为尊敬的人。 她有些慌张地看向成珏之前停下的那辆车子,说:“少爷在里面吗?” 他摇了摇头。 而她这才舒了口气,说道:“要是让少爷看见我把猫带进这里,说不定我就要收拾东西回家了。” 他弯下腰,将还不断往他鞋子上拱着的小猫一把抱了起来,掂了掂分量竟有些沉重。小猫似乎觉得他的怀中温暖无比,然后将脑袋一个劲地往他胸口上蹭。成珏目光温柔地看着它,然后道:“这只猫原来是您的?” “也不算啊。”她说:“是我儿子的,以前是他一个人养的,现在因为工作原因出国了,所以把这只小猫留给我来养。”她又为难地叹了口气,说:“可是少爷他太讨厌动物了,就连一只整日被关在笼子里的鹦鹉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只猫呢。” 成珏捏了捏它软软的耳朵,说:“也是。” 韩姨看着他们一人一猫在一块儿玩,说道:“你跟它还挺投缘的。自从我儿子走后啊,它就整天闷在家里玩毛球,今天好不容易出来溜达一趟,就遇见了你。难得见它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亲热。” “是么?”成珏曲起手指来回蹭着它的下巴,随后他似下定了一个决心,抬起头来说:“韩姨,可以把这只小猫给我么?” 韩姨愣住:“可是少爷......” 成珏笑着说:“如果您不同意的话,我可以买的。”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摆了摆手,“如果你要的话,现在就可以送你,我也免得每天心惊肉跳地担心少爷会发现它。” “谢谢您,但不是现在。”成珏轻柔地顺着它的毛,低声说:“等过些日子,我来您地方取。” 天空逐渐变成了浅灰蓝,阳光如同细细密密的丝线铺散开来。他抬起手看了下手表,离九点还差了十分钟,是时候走进去了。 他从车库里出来,发觉大门敞开,里面没有开灯,加上窗帘密不透风的遮挡,显得有些阴森。而他没有多想便走了进去。 走到三楼,他止步于一间房间,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伸手敲了敲门。 敲了一会儿也没有反应,不过他早已习惯。他知道容庭现在仍在睡梦中,应当是被他的敲门声吵醒了。所以为了避免打扰到他,他停止了叩门的动作,就这样呆在门外等待着有人能来开门。 等了约莫十多分钟左右,只听见“啪嗒”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秀丽的少年,正半眯着眼睛打量起他,而后皱眉道:“你来......” 他说:“送文件。” 少年的眼珠子往下一瞥,就看见他的手里确实拿着一叠文件夹,但依然面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让他进来。 他往前迈了一步,一眼就望见容庭正躺在床上,下一瞬,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成珏。成珏定了定心神,说:“少爷,您要的东西。”随后他将文件夹放在附近的桌子上,转身欲走。 结果背后悠悠地飘来一句:“慢着。” 他停住了脚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再次转过身来。只见容庭优哉游哉地下了床,动作行云流水地将衬衫穿上,扣子从衣摆处扣了上来,遮掩住他明显的腹肌与人鱼线。而领口处那第一颗纽扣他却偏生不扣,随意地敞开,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指了指桌上放着的文件,又指了指电脑,说:“按着里面的资料,做一份word。我明天开会要用。” “好。”成珏点了点头,然后坐在电脑前面,背对着容庭,打开了文件夹,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将一张张纸上的内容迅速录入文档里。 身后是两人的说话声。 “困死了,昨天睡得这么晚。” “那你就多睡一会儿。” “不行,现在好饿。” 容庭难得会留别人在他的房间里过夜,成珏敲着敲着就有些出神。液晶屏的亮度调到了最暗,他能够依稀看见他们两个交叠的身影。而男孩似乎嫌热,往被子外露出的一只脚踝,细白得像光泽的玉。他瞬间回想到一年以前,容庭派他去枪杀一个人,好不容易将那人制伏之后,他却开始求起情,说他无父无母,孤苦无依才开始混起了黑道。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怎么会相信这种人会成为好人的话语呢?可惜当时的他信了,枪握在手中开始松动。而那人趁此时机,一把推开他,夺走他旁边的那把刀便朝他的小腿砍了下去。他堪堪躲过,但还是留下了一道很深的血口。 岁月长,衣衫薄_27 容庭将他抱下了床,不久之后,洗手间里传来一阵洗漱的声音。再过了一会儿,他们坐在软塌上。其实成珏一点都不想看他们在那里卿卿我我,但是他们坐着的那个位置角度太好,屏幕刚好能把他们的一举一动映照出来,而他的眼睛又得一直都盯着屏幕。 耳边是容庭的声音:“你要吃什么?” “蟹肉生煎,一口下去带汤汁的那种。还要喝果汁,甜丝丝的西瓜汁。” 这样的形容实在太有画面感,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突然觉得自己很饿很饿。他这才想起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进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他听见容庭温柔地说:“那好,我让他们做。” 真是差别待遇,他想。如果容庭会在清醒时这么好脾气地跟他说话,他定是会认为天都塌下来了。当然,天并不会塌,而容庭也不会对他这样好。 之后他听到了一阵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窸窣声,容庭被情欲熏得沙哑的声音传来:“怎么,一大早就想勾引我?” “不是想,是现在就要。” 成珏的手抖了抖,打错了好几个字,反应过来之时赶紧按住退格键,然而心慌意乱之下却将一整行的字全部删除。他不禁揉了揉眉角,其实他更想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再去听他们的喘息声,但是表面上他还是要故作镇定,装作一副正在认真工作的模样。 他们似乎忘记了房间之内还有他的存在,忘情地接吻,将原本穿上的衣服再次剥落下来。男生边喘着气边问:“万一......万一楼下的阿姨来了......怎么办......” 他听见容庭发出一声轻笑,说:“没事的,有我在。” 这句安全感爆棚的话立刻让少年意乱情迷地与他进行更深入的肢体接触,逐步加大的喘气声和吸吮声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他突然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平静道:“少爷,我不想打扰您。这份文档,可以让我回房间做吗?” 容庭闻言避过男生的亲吻,侧头看向他,眯起了眼睛,说:“如果我说‘不’呢?” 成珏沉默了会儿,垂下眼睛道:“那您就当我没说。” 他嗤了一声,不屑到没有继续这段无聊的对话,然后回过了头。面向男生时,表情立刻就由阴转晴,露出一个圆融无比的微笑。 成珏站在原地,看着他朝别人流露的笑容,感觉到有只手将他的心脏狠狠捏碎,不住地往下淌着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灰溜溜地转过了身。 他想,就这样吧。 正欲坐回椅子上时,他的眼前突然昏黑一片,顿时失去了意识,直直地向后倒去。 第二十一章 许付亭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过来,放在成珏的床边。此时的成珏依旧闭着眼睛,如果不是他不经意间看见他的睫毛颤动了下,他就真的以为成珏还处于昏迷之中。 他叹了口气,推了下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开口:“既然醒了,就别睡了。现在进来的人是我,并不是他。” 说罢,他就看见成珏睁开了眼睛,看向他。明明是一副苍白虚弱的面容,却还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老师,原来是您。” 他的声音因为缺水还有些沙哑,许付亭刚倒满一杯水,便扶着他起来,并将水杯递到他的嘴边,语气中带有一丝责备:“不是我还会是谁?这次你昏倒了,我呀,看见那混小子......” 他欲言又止,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又重新戴了上去,道:“算了,我不说了。免得你认为我是在帮他开脱。” 成珏喝下一口温水,随后说道:“无妨。在我看来,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 “你......哎——”许付亭又叹了口气,说:“事情发展至此,何必呢?” 他笑了笑:“事情既然已经发展至此,那也不是我说了算了。” 许付亭摇了摇头,无奈道:“要不是这件事由我帮你压着,怕是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又何妨?”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有些困难地说道:“他即便是知道......咳、咳咳......知道了,也......也没关系的——咳咳......我只不过......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走得洒脱点......咳咳、咳咳——”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咳嗽起来。 许付亭走上前顺了下他的脊背,开口道:“好了,我知道了。其实......” “老师。”他平复了呼吸,旋即就止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问韩姨要了一只猫,长得很可爱,小短腿,感觉还蛮喜欢我的。”他说起昨日遇见的那只小猫时,连眼神和语气都柔软了许多。 许付亭看着他,面上夹杂着一点担忧,却并没有说话。室内有片刻的寂静,隔了片刻,成珏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玻璃杯。凝结在杯壁上的水珠骤然跟随着这几声震动而滑落,平稳如镜的水面晃了几圈涟漪。他垂着眼,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说:“老师是不是也认为,我连自己也养不活,更何况要养一只猫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放在桌上的羊肉汤有点儿凉了,许付亭再次将它端了起来,用调羹慢悠悠地搅拌着,使得热腾腾的蒸汽挥散开来,就这样重复了好一会儿,才给成珏端过去。 许付亭看着他喝下第一口,才开口道:“你既然觉得可爱,那就养吧。” “我希望你自由地。”他顿住,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说:“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回之以一笑,但笑容多了往日里没有的真实,感激道:“谢谢老师。” 等许付亭走后,他开始喝碗底剩余的羊肉汤。似乎是许久没有进食,而这一天他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全靠营养液来补充自己身体中的糖分。他原本不大喜欢这种腥膻味怪重的东西,结果今天不知怎的,竟连着几口气儿风卷残云地将它喝完了。 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这会儿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逐渐变得潮湿而又阴冷,他不禁皱起了眉,用手揉了揉他左腿的膝盖——那种刺痛的感觉又来了。 窗户并没有关紧,开了一道不小的缝隙。外面的风很大,吹得长长的帘布飞舞起来,再加上不断蹦进来的水珠,慢动作下来,倒是有几分清冷的美感。 他想了会儿,还是跳下了床,缓缓地走了过去,正想用手移动窗户。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有些勉强地走过去拿起手机,一边看也未看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拿在耳边,一边又再次走到窗台前。 “喂?”电话那头很安静,他忍不住再次叫了声。 “请问你是谁?如果是骚扰电话的话,那我就挂了。”他的手搭在玻璃上,正想关闭窗户,然而那头终于有人答应。一个低沉清冽的男音开口道:“看窗外。” 那个于他而言无比熟悉的声音登时让他睁大了眼睛,他的手一顿,而眼睛隔着一道道细密的雨帘看了过去。 荷塘的水位因为连续几天的下雨而漫了上来,本就凋敝的叶子被风雨打击得东倒西歪。容庭就站在它的前面,身姿犹如一棵挺拔的松柏岿然不动。明明雨水已经完全地打湿了他的头发,遮挡住他的眼睛,但成珏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如同洇不开的点墨,深沉漆黑。 成珏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狼狈的容庭。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细碎的雨声与他轻浅的呼吸声,成珏张了张嘴,话语在脑海中过滤筛选了很久,方才开口道:“少爷,要我下来给您送伞么?” 那头依旧是轻微的雨声与呼吸声,他并没有给他答话。 成珏想了想,还是准备拿着伞走下楼去。与此同时,容庭的声音终于传来:“电话别挂,等我。” 等我。 最后那两个字如同回音那样不停地萦绕在成珏的耳中,“等”这个字,在他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明明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失去得实在太多而变得一无所有,可他依旧是这两个字,让他如何不心力交瘁。 他实在是太累了。 岁月长,衣衫薄_28 容庭打开了房间,第一眼便看见成珏。他正坐在床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不断地揉着自己的膝盖。他的眉眼看似温顺地垂下来,看上去如同一只乖巧的绵羊。 他走了过去,成珏听见动静时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然而因为左腿突然袭来的疼痛再次坐在床上。他快步地走到他的身边,半跪下身,语气中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担忧与慌乱,问道:“腿伤还没好?” 成珏正对他的眼睛,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微笑,答道:“快好了。”他对于自己的状况仅说了三个字,随即便转移了话题:“少爷您还是去洗个澡吧,避免等下着凉了。我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您还是回自己的房间......” 话还没有说完,他本张合的嘴唇便被一个狂风暴雨似的亲吻所堵住。成珏能感受到他的舌头正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的齿关,一点一点地探了进去,随后狠狠地碾压起他的牙齿与黏膜,跟他的舌头交缠在一起。 然而成珏并没有因为这个亲吻而沉沦,他现在很清醒,清醒得皱起了眉头,想着容庭这样亲他是什么意思。 片刻过后,他的嘴唇终于离开。然而舌尖仍然依依不舍地顺着他的唇线舔了一圈。就在这时,容庭睁开了眼睛,目光深深地看向他,说:“成珏。” 成珏听见他在叫他的名字,于是巴巴地点了点头。 “你会一直这么听话的,是么?” 成珏心跳漏了一拍,险些以为容庭得知了他预谋已久的计划,但是看着他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生气,于是他定下心神,平静地说:“是的,少爷。” “我对你不好,你......会难过吗?” 成珏摇了摇头,心想,容庭这么喜欢别人夸他,因此一定不能告诉他压在心底的话。于是他说:“完全不会。少爷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是我必须拥有的本能,也是我的本分。” 容庭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面对成珏毫无避讳的目光,他竟别开了脸,隔了很久才开口:“为什么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些颤抖,而成珏以为是他的错觉,依旧笑着说:“不是少爷要求我这样的吗?过去......过去都是我咎由自取才犯的过错,我也受到了我应有的惩罚。如果少爷还能记得的话,我还是要跟您说声对不起。” 容庭闻言,突然回过头看向他,拔高了音量:“对不起?!” 成珏眨了眨眼,心底不禁懊恼地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于是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低头道:“对不起,少爷。我又惹您不开心了。我这就去张叔那儿领罚,对不起,少爷,您不要生气了。” 他又连续说了两个“对不起”,让容庭不由地笑了起来,笑了很久,最后竟化作嘴角的那一丝苦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成珏觉得这句话有点儿耳熟,在脑中搜索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这句话容玦也对他说过。他们不愧是两兄弟,就连行为举止与说话方式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想。 成珏唯唯诺诺地开口:“因为少爷是没有错的,一切过错都归咎于我,所以我向您道歉,恳求您能够原谅我。” 容庭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暴露出几根青筋,俨然是盛怒的模样。成珏心底有些发憷,他害怕自己所受的惩罚会加重,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少爷......” “别叫我‘少爷’,你给我滚出去!” 成珏低下了头,不敢看此时怒气冲冲的容庭,细声说:“好......”于是站了起来,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外。 这时,他突然被人从身后用力抱住,身体冰凉,还混杂着雨水的味道。 那人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廓,似痛苦又似哽咽地哑声道:“不要走......” “原来这么多年,你是这样看我的......” 第二十二章 “少爷,您在说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懂您的意思。”说罢,成珏暗自使劲想要睁开容庭的桎梏,然后他双手环得太紧,他再如何也挣脱不开。 “听不懂?嗬,成珏,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你一无所知的模样。”容庭每说一个字喷出的气息都吹拂在他的耳廓,可他的身上太冷了,连呼吸也被其感染。 成珏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少爷,您身上好冷,还是去洗个澡吧,免得感冒了。” 容庭似闻所未闻,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处,然后狠狠地咬了口他的脖颈。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成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然后他听到容庭用气音轻声说道:“真是的,明明是想对你好一点的。”他伸出舌头,似安抚性地在他之前咬的那处舔了起来。 成珏只是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了,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于是他沉默着任由容庭拥抱入怀。 时间就像钟表停止转动,吹进窗内的风已经停息,本飞舞的窗帘也渐渐垂落下来,不再有任何动静。雨停了,但是空气依旧是湿润的,他的膝盖依旧隐隐作痛。 “成珏,我会回来找你的。”容庭郑重其事地留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成珏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时,起风了。阴寒的气流带着几片枯叶钻了进来,他后背上的衣服有些被雨水沾湿,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顿时回过神来。 成珏一瘸一拐地从衣柜里找了一件外套,将它披在自己的身上,但手脚还是一片冰冷。于是他爬上了床,可被窝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暖和。他连同脑袋一起蜷缩在棉被里面,如同一只弯曲的虾米。 容庭就这样走了,真的走了。他说,他会回来找他的。 可是,他真的不会再相信了。 这个世上值得信赖的人这么多,他为什么非要选择一个总是伤害他的人呢? 后来的几天里,容庭如他所料的那样,真的没有再来过他的房间。 在这个狭隘阴暗的空间里呆久了,人总是有些郁郁寡欢的。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星期,而他没有再去关窗户,似乎是害怕又一次地看见他。但是怎么可能呢?他想,那次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但再也没去过那里。 雨滴络绎不绝地掉落在窗台上,又飞溅起来,像是一颗颗玻璃珠子碎落一地。 他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藏在床底的一个小盒子,于是他爬下了床,俯在地板上伸长了手往里面摸索了一阵,在蹭上了满手的灰尘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个铁盒子。 铁盒子已经生了锈,他打开得有点儿艰难,还被斑驳的锈片划伤了手。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啪嗒”一声,无数细碎的斑点剥落下来,还有些粘在他的手上。而他却浑然未觉,将盒子里面的东西全数倒在床上。 成珏小时候有喜欢收藏东西的习惯,东西不论贵重,总之于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这些玩意儿年岁已久的缘故,又尘封在一个角落无人问津,他有些记不起来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有糖纸,有遥控车,有纸飞机,还有一个MP3。 他有些好笑,他为什么要把MP3也藏起来?他按了下开机键,屏幕竟然亮了起来。还有电?他不禁眨了眨眼,然后搜了下自己的音乐目录,歌曲的风格跟现今如出一辙,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拿出耳机,随机播放了第一首歌,是张国荣的《午后红茶》。 岁月长,衣衫薄_29 面对面 难忘着枕边呵欠 也素过咖啡的杯垫 快乐快得自然 总发现 十对甜蜜伴侣幸福表演 其实有九对这样过 红茶或咖啡喝十个十年 他听着听着,突然想到这些歌并不是自己下载的,而是他某日缠着容庭问他怎么下载音乐。那时的容庭嫌他烦,索性把他所有本地磁盘中存的歌曲全都拷贝进他的MP3里。 于是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这些歌都听了一遍,而后将它们一首一首地删除。 不知不觉之中,时钟已经指向了晚上七点整。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拿了几件衣服走出房间,决定去洗个澡。 结果很不凑巧的是,他在走廊过道处遇见了容玦。 晚上的通道里惯例是一片阴暗,仅有楼梯安着声控灯。因此容玦一半的脸隐没在墨色之中,目光如同寂静黑夜中一点微弱的星光。 他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反应过来,这才垂下眼说:“二少爷,您来了。” 走廊上除了他们便再无其他的人,因此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是的,他很紧张。对于他们兄弟二人,他无一不是害怕的。 隔了很久,他终于听见容玦开口道:“你怎么才出来?” 他的话语中竟夹杂着一丝丝怒气与不满,这不由让成珏疑惑地抬起头,答:“我只是想来洗澡啊。” “你知不知道现在容家已经闹翻了天?!” 他提高了音量,吓得成珏不禁抖了三抖,而后心想,并没有人来他房间里看望过他,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于是他试探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容玦俨然是一副被他气到的模样,冷冷开口:“跟我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一把拉住了成珏的手。 成珏仍没有回过神来,他被容玦生拽着跟随他的步伐走了过去。走到半路时,容玦走得太快,而他的腿伤并没有完全痊愈,恰巧脚下突然有个硬物挡住前面的路。他一味跟着容玦往前走,未能看清底下,于是被生生绊了一跤,而恰恰磕到的是左边的膝盖。 他在摔倒过程中已经脱离了容玦的手,膝盖处传来的疼痛犹如无数把刀片来回地切割,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容玦觉察到后面的动静,骤然转过身,看到他倒在地上的惨状,顿时懊恼地低骂一声,随后微俯下身,语气中夹杂着担忧地问:“摔着了?” 成珏点了点头,本来想说“二少爷,您可不可以扶我起来”,但是他实在太疼了,疼得一句话也说不来。 而容玦似乎听到了他此时的想法,正想伸出手将他拉起来,然而走廊上的灯突然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成珏!” 一个焦灼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余音绕在这个空荡荡的过道中竟有几分虚无。他皱紧眉头忍受着这阵剧痛,耳边传来的两个字有如拍打在礁石上的水花,很快就变成了虚浮的浮沫,湮没在湛蓝的海水之中。 “操,你把他怎么了?!”容庭快步走了过来,看见容玦在成珏的身边,而成珏一脸痛苦的模样,想也未想便狠狠地推开容玦。 容玦被他大力地撞在墙壁上,顿时发出一声闷哼。而他也并未顾得上生气,立马对容庭说道:“哥,他好像受伤了。” 容庭打横抱起了成珏,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管。”而后他顾自抱着成珏走了出去。 很快地,容玦便看见容庭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看着自己的手,渐渐地攥成拳头,最后用力地击打在墙上。 车上。 成珏被容庭抱到了副驾驶座上,还扣上了安全带。容庭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说道:“很快就到医院了,别怕。” 成珏素来默认的准则之一便是容庭从不会在清醒时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讲话,因此他执拗地认为这是他疼到一定程度而出现的幻觉。 他依稀地感觉到车子开得很快很快,隐约中他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路灯,还听见了不断鸣起的喇叭。 真的是很快。平日里开车需要十分钟的路程,现今的他瞥了眼手上的手表,时间只过去五分钟左右。 容庭急匆匆地抱着他来到了院长的办公室,一脚便踹开了本关闭的门。 许付亭本来是在边喝水边忙着工作,被他这次的“突然造访”吓得险些一口水呛住了喉咙。所幸他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出现给呛到,而是推了下鼻梁上的眼睛,无奈道:“你怎么又来了?” “院长,深夜冒昧打扰,真是抱歉,但是我也是迫不得已,成珏之前的腿伤似乎并没有痊愈,所以......” 许付亭对于他前面那句话已经是处于嗤之以鼻的态度,听到后面一句赶紧打断:“甭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上回这扇门才刚修好,这下子又被你弄坏了。真是遭罪啊。” 容庭本强装镇定的面容中渐渐浮现一丝裂纹,语气略显焦急道:“抱歉,院长。以后医院的装修费我都一并承担,只要您能治好他。” 许付亭不禁挑起了眉毛,冷哼一声:“变相的威胁?”随后又道:“再说,你应该去找骨科的医生,找我做什么?” 容庭道:“就算我疾病乱投医,那也恳请您立刻给我安排一个最好的骨科医生。” “你!”许付亭瞪圆了眼,气息渐渐平复下来,看了昏迷不醒的成珏一眼,还是化作一声长叹。他打了个电话,朝那头不容置喙地说了几声,随后挂断,给他报出一串数字与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便朝他摆了摆手。 容庭道了声谢,随即就转身离开。 医生觉得自己蛮惨的,头回被人拿枪指着看病,憋了一肚子闷气还不能够发作。他战战兢兢地正想撩起病人的裤脚,就被那人一掌拍开,大声斥道:“你的手想碰他哪里?!” 医生被他吓了一跳,断断续续地说道:“看他的腿......腿伤得如何......不、不然怎么......怎么看啊......” 那人想了片刻,随后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直到露出红肿的膝盖。他看向医生,冷冷道:“这样可以了吧。” 医生忙不迭地点头,遂转过头观察起成珏,然后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下他的膝盖。这一碰可不得了,又惹得容庭不开心了:“你没看见他已经疼成这样了吗?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哦......好的好的......”医生擦了把他额头上的冷汗,言简意赅地阐明了病情,而单子上的字也是写得工工整整递给他看。 容庭大致地扫了一眼,不禁用怀疑的眼光看他:“怎么都是口服药,没有外敷的那种?” 岁月长,衣衫薄_30 医生在这时也有点生气,说:“他的伤不算太过严重,外敷药的某些成分中是有点刺激的,一来二去只会适得其反。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每天给他用热毛巾热敷。” 容庭看着他,见他的眼中并无半点心虚,于是慢慢收回了枪,威胁道:“要是你骗我,到时也别想活了。” 夜晚十点整。 容庭抱着成珏回家时,容家依旧是处于灯火通明的状态。 他在门口停顿了须臾,还是选择走了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浑厚的声音响起。 “你要把这不知名的货色带去哪里?” 第二十三章 一个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子从暗处走出,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他全然不像实际年龄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他穿了一件丝质的长袍,右手拇指戴了枚玉扳指,闲庭漫步地朝容庭方向走来。 容庭表情未变,看向他说:“爸,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容父冷哼一声,朝他怒目而视,道:“我怎么不知你还对他动过这种心思?” 容庭看了仍然昏睡的成珏一眼,目光竟变得异样柔和,轻声道:“我曾经也不知道。”随后他的视线渐渐转向容父,坚定地说:“爸,我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容父眯起了眼睛,说:“为难,你怎么知道我要为难他?” 容庭的眼睛眨也未眨地看向容父,说:“就凭,我是你的儿子。” “混账!”只听见脆生生的巴掌声骤然响起,须臾,容庭半边的脸上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红印。容父厉声斥责着:“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会为了这种货色跟你老子反着干!我——” “爸。”容庭不耐地打断他:“我一直认定你是我老子,但是也请你想清楚,我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够拦我。连你也是一样。” “你!”容父已是处于气不打一处来的状态,随手抄起一个放在沙发上的拐杖,便朝他的脊背处重重打了下去。 木头敲在皮肉之上的剧痛仅让他皱了下眉头,但他却毫不吭声,然而额前滑落的冷汗暴露了他此刻强忍的痛苦。而容父仍觉得不过瘾,正想要再打下去时,韩姨正巧走了进来,见状忙跑过去阻止了容父即将落下去的手,旋即说:“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少爷即便有哪里做错的地方,但是也不能用棍子打啊!”韩姨的岁数跟容父差不多大,几乎是看着容庭长大的,也自然将容庭当成她第二个儿子看待。 “哼,你倒是会替这个逆子求情!”容父嘲讽似的开口,随后将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摔,负手而立,不再开口。 “韩姨,你先走吧。”容庭侧头对她说,而后看着容父,道:“爸,你知道我的脾气。既然你打了我,那也就意味着,你从此以后都不能阻止我了。” “这个婚我是不会结的,你就看着办吧。”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抱着成珏走上楼去。 容父听完之后,立刻捡起本来扔在地上的木杖,朝容庭身上甩了过去。容庭被它打中而发出一声闷哼,但他的脊背并没有丝毫的弯曲,依旧径直向前走着。 容父见他当真毫无一丝畏惧地走上了楼,沉默了会儿,随后一脚踹翻茶几。原本摆在上面的玻璃杯登时摔得粉身碎骨,化为一摊碍眼的碎片。 韩姨被吓了一跳,想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地问起容父:“老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容父本剧烈起伏的胸口已渐渐平复,镇定道:“既然赶不走他,那就让他——” “自行离开。” 成珏渐渐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他的膝盖处正传来一阵暖意。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本模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下一瞬,他不由睁大了眼。 他看见了容庭正拿着热毛巾按压在他的膝盖上,眉眼低垂,再往下看便是高挺的鼻梁与凉薄的嘴唇。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身子。 容庭随即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向他,道:“是我把你弄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轻柔,听在成珏耳里反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于是他认为容庭此时应当是喝醉了酒,开口道:“少爷,这种小事我会自己处理的,您先去歇息吧。” 然而容庭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走,我想留下来陪你。” 成珏的脸突然凑近,鼻尖抵在容庭的侧脸上,引得他呼吸一窒。而成珏浑然未觉地顺着他的下颚骨至脖颈处来回地嗅了嗅,有微弱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正要开口,就听见成珏疑惑地说道:“并没有酒味啊。少爷,您没喝酒吗?” 容庭起先一怔,随后恶狠狠地说道:“怎么,一定要认为我喝醉酒才会对你好?” 成珏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给吓到,而是觉得有些放下心来,忙不迭摇头,说:“没有。少爷,您一直都对我很好。” 容庭哼了一声,抬高了下巴说:“我决定了,从此以后,我就勉强对你好一点,但也只是好那么一点,你别得寸进尺。” 成珏觉得有点好笑,但也忍住了,说:“好,谢谢少爷。”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道:“不过——” “不过什么?” 成珏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见容庭仍然看着他,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地问:“少爷您是怎么知道您......喝醉了之后......脾气会好很多?” “......”容庭一阵心虚,视线从成珏的脸上转向白色的墙壁。隔了一会儿,他又转了回去,见成珏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顿时威胁道:“再问这些没用的,我现在就把你干了!” 成珏吓得打了个哆嗦,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容庭见他这样,心中又生起一阵懊恼,只得伸出手安抚似的摸了摸成珏的左脸,轻声道:“别怕啊,我以后,每天会对你好的。”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这句话,而成珏的脸上只不过浮现了一个淡然的微笑,道:“谢谢少爷。” 容庭似乎对这句答话并不满意,皱了下眉头,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成珏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笑着说:“已经是深夜了,您还是回房去睡吧。” 容庭又不满意了:“你是想打发我走?” 成珏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下,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容庭这么难缠,而表面仍旧镇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少爷明天要工作,我这张床太挤,如果您睡的话一定会感觉难受,第二天起来也会觉得不舒服,与其这样,您还不如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 这时,容庭沉默了一会儿,说:“明天我还会来的。”随后便转身离开,只听见“砰”的关门声,成珏顿时舒了一口气。 岁月长,衣衫薄_31 他以为容庭想通了,其实不然,当时容庭在想,明天就往他的房间搬张大床。倒不是因为容庭自身的原因,而是他怕床太小的缘故,会在熟睡时不小心压到成珏的腿。 所以同床的基础是必须拥有一张大床。 结果容庭这个同床的心愿并未能够如愿以偿,因为在容庭走后,隔了一会儿,张叔又开门进来。 成珏眨了眨眼,恭恭敬敬地叫了句“张叔”,而后便看见张叔含笑着点头,开口道:“小珏,你在容家已经待了多少年了?” 成珏跟张叔并不大熟,甚至还有几分畏惧在其内。毕竟他曾经毫不犹豫地将他推进那间黑房间里,他也至今忘不了那个阴测测的笑容。那是他心头无法抹去的阴影。也是头回听到张叔亲切地叫他“小珏”,他十分不适应,甚至听得头皮发麻,强笑着答:“快八年了。” “八年了。”他重复了一遍,随后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成珏才不会相信张叔破天荒地来见他就为了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感,于是开口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叔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说:“小珏真聪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吧。” 成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而表面依旧保持着微笑:“您继续说。” 张叔有些为难地开口:“是这样的,老爷呢,觉得少爷岁数也不小了,是时候结婚了。但是容家素来有一个传统便是,婚后不会留任何的外人。” 成珏听得微微一怔。 张叔又缓缓开口:“这个‘外人’,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成珏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随后突然笑了起来,说:“想赶我走,是这个意思吗?” “并不是‘赶’,到时候我们会给你足够充分的金额来作为赔偿。” “哦,这么有诚意?”成珏又笑出声来,道:“少爷知道么?” 张叔面不改色地说:“自然。”然后列出了好几条使他信服的证据:“你以为最近少爷在忙什么?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突然对你这么好?难不成,是真的想痛改前非或者放下所有心思?”他凑近成珏,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因为愧疚罢了。” 成珏旋即抬起头来,清亮无惧的眼睛看得张叔有些愣怔。就在这时,成珏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道:“张叔,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你跟我一样,不过都是容家的走狗。” 张叔的脸上已经浮现怒意,咬紧齿关道:“你觉得我不敢打你?” 成珏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这里的狗都分高低贵贱,更何况人呢?”成珏看着他,露出他平日以来惯用的微笑,道:“张叔,您觉得自己是人,还是狗?” 此时张叔的额角已经暴出几条青筋,而双手紧攥成一团,正强忍着不断漫上胸口的怒气。 成珏看见他这副模样,笑容愈发深邃,道:“另外,我迫切希望容家的出手能够阔绰些,毕竟我辛辛苦苦为容家打拼了八年,就打发我这么一点——”他用手指比划了下大致的厚度,随后啧了一声,道:“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张叔冷冷道:“会用一张支票让你滚蛋的。” 成珏再次笑出声来,说:“我现在就走了,支票呢?” 张叔沉默了会儿,道:“老爷还在休息,等——” “那你说什么说!”成珏骤然变了脸色,说:“现在没您事了,您倒是可以滚了。” 张叔给了他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而后走了出去,遂是一阵很重的摔门声。 这下子,一切都安静了。 也都结束了。 他疲倦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而他的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 真是的,明明已经早就计划着要走了,可是这一天终于来临时,他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难过? 第二十四章 成珏拖着一个小型的行李箱离开了容家,他以为自己不会回头,然而才出大门,他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他的视线不知觉地飘到了三楼的某扇窗户,灯早已熄灭,黑魆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自嘲一笑,而后转回了身,继续向前走着。 深夜的人行道车辆虽不似白天那样川流不息,但还是来来回回的不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长的路,但路灯还是亮的,月亮仍在,他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很久。 他还随身携带着那个陈旧的MP3,耳边正放着一首慢歌。他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旋律,而步履轻快了不少。 时间流逝得飞快,眨眼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但他仍没有感觉到一丝困意。他本来想打电话给许付亭,但是顾忌他此时应当仍处于睡梦之中。他不想过分打扰,于是决定过几个小时再联系他。 就在这时,他脚步一顿,停在一家火锅店面前。附近难得有现在仍未打烊的餐厅,他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进去。小时候身体太差的缘故,他一直以来吃的几乎是一些清淡寡味的饭菜。从小养成的习惯是不可更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他的脚不受驱使地走进了店内。 服务生依旧精神饱满,脸上带着标准微笑地靠近他,说了句“欢迎光临”。 他点了点头。 随后服务生问道:“先生,几个人?” “一个。”他想也未想地答道。 服务生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遂有些尴尬地说:“那、那好,先生,请跟我来。” 成珏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双人餐桌,选了其中的一个座位坐下。他不经意地瞟了眼前面空荡荡的位置,随后垂下了眼睛,一页一页地来回翻起了桌上摆放的菜单。 店内还有三三两两的顾客,但是跟他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结伴而来。袅袅上升的水蒸气将他们的脸熏成了红色,说说笑笑,看上去很热闹的样子。 他加了很多颜色浓艳的酱料,也点了很多他全然吃不完的食物。他托着腮,一边往滚开的清汤里加菜,一边思考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一个人住在一间空房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过日子。天热了,不会有人提醒他多带把雨伞当心雷雨。天冷了,也不会有人叮嘱他多添件衣服。不过,以前的他也没有享受过这种被人关心的待遇。倒不如以后的生活。至少不用每天踩在刀尖上提心吊胆地活着。 对了,他还能从韩姨那儿要一只猫抱回来养。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扬起。那是一只黄毛白毛混杂的小猫,眼珠子跟琉璃似的,瞪得圆溜溜的时候可爱极了。可是这样一来,他还得再回容家一趟,该怎么回去呢?光明正大地,或者偷偷摸摸地溜回去? 想着想着,鱼丸熟了,浮上了水面。他收回思绪,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颗放在碗底,蘸了点酱料。然而才吃了一口,他便被一小枚辣椒籽呛到了喉咙,开始不断地咳嗽起来。眼泪骤然涌起眼眶,他连忙拿起旁边盛有凉白开的纸杯仰头一饮而尽。 岁月长,衣衫薄_32 好不容易等到嘴里的辣味渐渐消失,他看了眼自己随心所欲加的调料,顿时觉得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而他一下子变得胃口全无,叫了服务生买单。服务生的眼睛看向他桌上仍完好无缺的食材,表情稍显诧异,随后也没说什么,单单报了一串数字。 他付好现金,走出餐厅的前一秒。他听见店里的音乐换了首年代久远的歌,是张国荣的《心跳呼吸正常》。 很久以前,在他睡不着的时候,容庭经常在他的耳边哼这首歌哄他入睡。其实本来的成珏很讨厌在他百折不挠地尝试睡觉之时,有人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地说话或是唱歌,但是容庭则不同。倒不是因为他唱得好,而是他听着听着就有一种犯困的感觉,然后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可现在,他却格外清醒。 他看着前方被路灯照得影影绰绰的地面,一味不停向前走着。他想,只要等到天亮,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以前千疮百孔的人生就此画上了句号,虽然往后的日子不见得有多美好,但是这样他就已经知足了。 然而在他想得出神之时,他突然被人从背后击中了后脑勺,一下子昏迷过去。 容庭半夜突然醒来,本来打算悄悄潜入成珏的房间,将他抱回自己床上睡觉。可是当他动作十分之轻地打开成珏的房门时,却发觉室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多东西都不在了,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怪孤单冷清的。 顿时,他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倚靠在墙壁上,第一次觉得无措、彷徨,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眼神写满了狠戾与决绝。 成珏的头很疼很疼,疼到快裂开的地步。他困难地睁开眼睛,但入眼的一片漆黑不由地让他怔住。 水珠子滴答滴答地掉落在他的肩上,他的心中渐渐浮现一个不好的念头,不可置信地往后面退了几步,然而不断向后摸索的手却碰到了墙壁上一个明显凹陷的小坑。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又回到了容家。 而他现在就在顶楼的那个房间里。 这个想法让他快步冲到了那扇漏出光线的门前,用力地拍打着:“有没有人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很快便有一个男音响起:“对不起,少爷吩咐了。除非是他本人来,否则一概不允许开门。”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委曲求全:“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我本来就已经被赶出容家了,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张叔!” 那个男音依旧平静,似乎全然置之不理与他无关的事,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们不过是在执行任务罢了。放心,少爷很快就会回来,待会儿他会放你出来的。” 可惜,他怕关在这里,更怕见到容庭。 小时候的他曾经读过一个童话。 有一个人意料之外地捕捉到了一只小麻雀。那只小麻雀虽然小小的,丑丑的,但那人却喜欢打紧。他将它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缸里,每天给它好吃的好喝的。一开始它很听话,会乖乖地吃食物,还会偶尔表演一圈飞翔来逗它的主人开心。但是某一日,倦鸟归巢,它突然地想回家了。于是它扇动起翅膀,用力地向前冲去,却一头撞在了玻璃上。然而小麻雀什么都不懂,它看着眼前似乎毫无障碍,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尝试着。 最后,它死了。 而等到主人发现时,只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便把玻璃缸连同它的尸体一起丢了出去。 他敲着敲着,声音喊哑了,手臂也开始酸痛。就在他打算放弃之时,门突然地打开了。下一刻他被人紧紧抱在怀中,明明他身上那么温暖,而他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却分外冰冷。 他说:“成珏,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带你走。这点你要清楚。” 成珏呼出一口凉气,颤抖地道:“是......是我自己想走的——” 话并没有说完,却被他冷冷打断:“走?你有什么资格走?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八年前我带你回容家,不然你早就没命了!” 此时的成珏在心底笑了起来,想,他倒是希望这八年,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终归是他的希冀,他小声回道:“这份恩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一直以来,我都很感激少爷。” 容庭发出一声轻笑,说:“是么?我以为你会恨我。” “我从来没有恨过您。”这是假话。“但是我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这才是真话。 “你的意思是说,待在我身边你嫌累?”他危险地眯起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成珏。 成珏连忙摇头,立刻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才走的......”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他开始厌恶起自己的懦弱。 而容庭也不拆穿,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那你要珍惜。”随后他低下头,嘴唇离他的耳朵仅有一厘米处,他轻声道:“你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能够只手遮天么?我告诉你,成珏,只要你一天不死,我就能从地球上任意角落里把你挖出来!” “但是这样太耗费人力物力了,你根本不值得我这么做。” “所以,你别想再踏出容家一步。” 他蓦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容庭,颤声道:“少爷,我——”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你放心,容家还是养得起一个没用的废物。”他不咸不淡地撂下这句,遂双手搭在成珏的肩膀处,倏地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了出去。 成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被容庭推到了门缝处。头惯性地向后仰而磕到了本来被木棍砸中的伤处,他吃痛地闭紧了眼睛,而再睁开眼时,只见到容庭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也好。他想,他终于不用再追随他的身影。 能伤害他的人,也只剩下自己。 第二十五章 最近,成珏被那几个保镖盯得很牢,甚至才刚迈出房间门一步,他们的眼睛便会全数地放在他的身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虽然成珏格外反感这样被人跟随,但是他相信时间会让他们放松警惕。 他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容庭,倒不是他刻意躲着,而是容庭根本懒得理他。只要有哪一天容庭难得下班回来吃饭,保镖们一得到消息便会用身躯封死房间的那扇门,不让他走出去。 而对于他来说无疑是好事。他觉得轻松自在不少,省得他每日都要虚与委蛇地面挂虚伪的笑容,还要遭受容庭阴晴不定的脸色。 然而,代价便是他每次只能窝在这里吃泡面。容家有一点很不好,每当主人在饭桌上用餐完毕时,他们都会讲那些剩菜剩饭倒掉,这是一个既浪费又让成珏觉得心痛的行为。所幸很久以前开始,成珏就会在柜子或是储物箱里塞各种各样的零食与泡面,一来消遣时间,二来充饥,一举两得。可惜眼见着零嘴越来越少,到了如今只余下底部薄薄的一层,想着要不要偷偷离开容家去超市买些泡面?他可不想还没被容庭活活折磨而死,反倒是自己先饿死了。可是望着那几个肌肉都要将衣服撑裂的保镖,他瑟缩了一下,随后看了眼被他划去一串串号数的日历,眼见着那个日期也离他愈来愈近。 岁月长,衣衫薄_33 他将日历拿起,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做出祈祷的姿势,嘴角渐渐浮现一个微笑。 那天是容父的寿辰。六十岁。 虽说以往,他的寿宴也是办得格外隆重,但如今又逢耳顺,那必须更加热闹些。成珏有一年曾经偶然中看见宴会上那些还未冲洗的底片,即便是在透明熟褐的色调中,他依然能感觉到浮华圈子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不过热闹归热闹,可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但是,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时间的秒针渐渐逼近这一天。 他一大早醒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下了床走向窗前。窗帘“唰”地一声被他往两边扯开,太阳的光线并不刺眼。尽管在室内,但他仍能呵出白色的雾气。他往窗上呼了口气,玻璃上覆盖的雾凇稍稍融化,他伸出手胡乱地擦了几下。随后,他便惊讶地叫出声来。 下雪了。 冬天的雪在南方十分罕见,更何况是积雪。 成珏望着窗外白皑皑的世界出神,骤地突发奇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他一定会跑出去跟小伙伴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 然后他竟然心生艳羡地想着,年轻真好啊。 明明他才二十岁,活得却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并没有人来打扫后院,因此积雪淤积在前行的道路上,几欲要将它填平。若不是因为还有一面池塘与十几棵已经凋敝无叶的树,他会生起一个错觉——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雪中。 他推开窗户,顿时凛冽的寒风如同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割在他的脸上。他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接起纷纷扬扬的飘雪。它们落在手中凉丝丝的,然后将他的手心冻成了红色。 现在的容家只剩下他一个人。 凡是在这里干活的人,都被容庭安排去了寿宴帮忙,也唯独他仍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出神。 韩姨昨天对他说,那只猫就在后院的一间亭榭旁边。那里有个纸箱子,小猫就被安放在里面。成珏那时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气,只有一个纸箱吗?韩姨摆了摆手,说,哪能啊,还放了棉被呢。 成珏懒得换衣服,就套了一件厚实的外套便走出门外。外面的风声如同恐怖电影中女鬼的嘶吼,雪仍然不断地飘落在地面上,他踩了一脚下去,沙沙的,很快雪地上便出现了一个脚印。外面真的很冷,他不停地搓手,想着本来应该戴手套挂围巾的,毕竟后门已经封死,他得绕好一大圈才能进入后院。 湖面上的水已经凝结成了薄冰,枝桠上屯着一簇簇白色的雪团。其中有几棵树的梅花盛开了,俏生生的,如同点在宣纸上的朱砂。此时的天空是灰白色的,几乎与下面的雪地融为一体。 他弯下腰,动作很轻地将盖子掀开。小猫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立刻从里面钻了出来,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成珏。成珏笑了起来,摸了摸它身上柔软的绒毛。小猫觉得自己被摸得很舒服,于是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肥嘟嘟的身体一翻,露出鼓鼓的肚皮。他曲起手指像挠痒痒似的挠着它的肚子。 玩得正欢,他却似做下了一个决定,脸上原本的笑容已然消失。小猫正餍足地享受着,突然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让它蓦地瞪圆了眼睛,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拽着他的手指不放。 成珏的目光再次变得柔和,轻轻地挣脱开,然后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小声道:“我要带你换一个地方,你乖乖躲着,等过会儿我来接你。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了,知道了吗?” 他是在自言自语,好像认为小猫真的能听懂那样。不过小猫很配合地“喵”了一声。他嘴角上扬,说了句,真乖。 他将小猫藏在了容家正门前的一棵榕树底下,用灌木丛为掩护,然后拨号给了许付亭。 “对......谢谢老师,又叨扰到您了......可否麻烦您等我出来......谢谢。” 他挂断了电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提了上来。 他要去解决最后的事情。 走进容家的客厅,他并没有打算前往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茶几上的果盘很精致,摆着几颗橘子和苹果。 他最近有随身携带MP3的习惯,戴上了耳机,随机播放了一首歌。他一边哼着一边从口袋里取出匕首,谨慎而又小心地将苹果表面的皮一圈圈地削干净。但他并没有吃那颗削好的苹果,而是将苹果皮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拿出湿纸巾顺着刀面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来,直至上面淬起凌厉的寒光。 寂静的空间中突然有开门声响起,他不动声色地将匕首藏了起来,随后看向来人。 “少爷,您怎么来了?”他故作诧异地问道。 容庭微微一怔,俨然没有意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遂看了眼他身上的衣服,板下脸说:“怎么穿这么少?” “啊。”他摆摆手,说:“不少的,我现在一点也不冷。” 容庭冷哼一声,说:“你就算冻死也不关我的事。” 成珏依旧笑着:“少爷说的是。” 容庭感觉跟他说话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劲。于是他也懒得跟他再扯一些有的没的,索性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 成珏因为他的靠近还有些抵触,下意识地往右边挪动了一下,动作很小很轻,然而还是被容庭的余光捕捉到。他立马不乐意了,讽刺地开口:“哼,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成珏小声说道:“对不起,少爷,我只是觉得我和您之间应该保持距离。” 他故意不说“我们”,而是“我和您”,把容庭气得牙痒痒,道:“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成珏站了起来,眼睛清清白白地看向容庭,说:“少爷,我会滚的。” 他不由地一愣,又开始懊恼起他之前的冲动,开口:“等等,我现在不让你滚了,你过来,给我捏捏肩。”他顺手吃起了本放在桌上削好的苹果。 成珏顺从地应道:“好。”他走到了他的身后,两手放在他的肩膀处,开始揉捏起他紧绷的斜方肌。成珏按压的力道 他极为喜欢,也是拜他所赐。他向来颐指气使成珏惯了,什么样的活儿都往他身上扔,甚至按摩也是如此。他就偏偏不找专业的按摩师,反而专挑成珏一人给他揉肩捶腿。成珏从十五岁之后也算听话,卑躬屈膝地给他按了五年。 容庭发出满意的叹息,随后闭上了眼睛。 岁月长,衣衫薄_34 “少爷,我按得如何?” 容庭满意地“嗯”了一声。 “等下您会更舒服的。”他闭着眼睛,这句话他听不出半点情绪,不过他也懒得回想。 成珏啊,前几年还是挺乖的一人儿,最近也不知哪根筋不对,总喜欢惹他生气。但是气消之后,他回想起来,似乎觉得他好像是有点在意成珏的。但那又怎样呢?他也就在意那么一点,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反正啊,现在教训已经给足了,看着成珏又开始变乖了。他虽然心里算不上高兴,但还是稍微有点满意的。等再过些日子,他就勉强给他一点自由,带着他出去溜达一圈。 就在他越想越美时,他的身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急忙睁开眼睛,却看见一柄利刃正直直地没入他的胸口处。衣服早已被血洇得湿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成珏,颤声道:“你......你他妈不想活了?!”正想起身时,他的眼前骤地变为模糊,这才惊觉自己的身体沉重得犹如灌铅,力气全无。 成珏优哉游哉地将那颗他未吃完的苹果扔进垃圾桶里,平静地看着容庭,说:“对不起,少爷。” 容庭目光狠戾地盯着成珏,似要将他戳出一个个洞。 “按照以往我对您的了解,我早就知道您会过来,所以,我还是想说声对不起。” “放心,您不会有事,我提前叫了救护车过来,他们大概十分钟赶到。只不过——” “十分钟足够我离开了。” “少爷,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说一句话。” “我希望这八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以后您就当我死了吧。” “少爷,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容庭,我们两不相欠了。愿你从此平安顺遂,也愿我的余生里,永远不再出现你的身影。”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然而眼前的视线却依旧模糊一片。他想要大声叫他的名字,告诉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可是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渐渐遮住了那个离他愈来愈远的背影。 那个背影,他并没有回头。 第二十六章 好像是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容家转眼从酒酣耳热而变得鸡飞狗跳,闹翻了天。本如期举行的寿宴才进行了一会儿的功夫突然被告知取消,留下一堆莫名其妙的人们。 顾初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今天一大早去公司上班,然而大门却被封锁起来。外面警卫森严,各个儿的手里都拿着警棍,看上去似乎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她遥遥地望了一眼,逮着一个眼熟的警卫小哥,凑上去拍了下他的肩,问:“嘿,这是什么情况啊?” 警卫并没有看见她是怎么溜过来的,俨然是被吓了一跳,看见来者是她才松了口气:“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吓人好么?” 顾初嘿嘿一笑,说:“不好意思啊。”随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面容严肃道:“问你话呢,老实告诉我公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哥为难地抓了抓头,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就是,嗯......就是总经理出了点儿事......” 顾初这下更好奇了,凑近问:“到底什么事儿?” 小哥被她这么一靠过来弄得脸红心跳的,于是脑子一抽就将实话统统说了出来:“经理他......被人刺伤了,那人也是公司里的,所以吧,上头就把公司的门都锁了,派我们在这儿守株待兔地等着人来。” 顾初听得有点儿可笑:“他们当人傻呀,还会上赶着来这里被你们抓?” “可不是?我们也想着尽快回家吃饭啊,可现在只能在公司外面干耗着。” 顾初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说:“心疼,到时请你吃烤肉吧。”然后她想了会儿,又问了一句:“对了,谁这么大胆子敢伤经理?” “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她挑起秀丽的眉毛。 “成珏。”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成珏?” 他点了点头,说:“开始我也不信啊,后来看到董事长一脸严肃的样子,我这才明白事实确实如此。” 她立马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想给成珏发一条信息,随后看到了她的消息处于红感叹号的状态。 什么情况? 三天以后。 容玦听下人说,容庭醒了。 昏迷时,他不停地叫着成珏的名字。醒过来时,他是大喊了一声成珏的名字才睁开了眼睛。 他推开了门,就见到容庭独自一人在喝闷酒,地上还散落着好几个酒瓶。他眉头一皱,走上前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斥责道:“别喝了,你还受着伤。” 容庭并没有因此生气,也没有看容玦一眼。三天的时间,他的面色憔悴了很多,眼睛血丝密布,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渣。 隔了良久,他终于开口,而声音仍有些沙哑:“找到了吗?” 岁月长,衣衫薄_35 容玦说:“没有。” “哼。”他冷冷一笑,道:“那就继续找。” 容玦在心底叹了口气,说:“要是找不到呢?” “怎么可能?”容庭想也未想地开口,本平静的语调因为这句问话而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怒意:“他敢刺我一刀,他算什么东西竟然敢伤我?!我就算......”他生气时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胸口处传来的疼痛让他不由地噤了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容玦看着他此时的境地,还是选择将心底话压在喉中避而不谈。他只道:“要是找到他,你会怎么做?” 他平复了呼吸,眉头逐渐舒缓,闭上了眼睛:“怎么做?”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成珏的身影,心中竟生出几分迷惘。 怎么做,怎么做。 这个问题化作一个在他耳边循环萦绕的声音,使得他又开始浮躁起来。隔了须臾,他草草地开口:“等找到再说。” 容庭最近睡眠极短,医生说是因为他心事怀揣过重的原因。他听得有些好笑,只将这句话当做耳边风,一吹即逝。 其实并非是他狂妄,在他更年轻些的时候,他的处事太过杀伐决断,全然没有顾忌人情冷暖,一味的斩草除根,因此暗中树了许多仇敌。但他呢,什么也不怕,毕竟他有这个资本。他也从来不会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错的,即便是被背地里遭人诟病,他也从不后悔。 从第一次开枪到借别人之手,身上背了无数道鲜活的性命。他已经被浸染得通体漆黑,再也无法洗白。 他暴戾恣睢,笑里藏刀,从来不怕因果轮回而报应在他的身上。他照样过得很好。 可如今,那医生居然说他心事过重,呵,简直可笑! “心跳呼吸正常,不要担心冷场,不要关注未找到新欢亮相,偶或须根过长......” 老张在门外捡到了一个蓝色的MP3,他瞧着有点眼熟,便随意地点了首歌听了起来。 却未料目录中唯独就这么一首歌曲。 他的思绪逐渐飘得有些遥远。他会唱的歌并不多,这首便在其内。他记得以前哄成珏睡觉时唱的就是这首歌,唱的时候他卯足了劲儿想唱得好听点儿,然而每次等他一首歌哼完之后,成珏早早地闭上了眼睛,呼吸绵长。其实那时他心底还有点憋气的,我费劲了心思想把这首歌捣鼓得好一些,难道你不应该陶醉在我的歌声中吗?为什么还睡得这么熟? 哎。 他突然心底感觉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望向窗外,天空依旧阴沉。放在窗台上的几盆多肉杂草横生——他工作忙,这些玩意儿一直都交由成珏打理。 他怔了怔,这才想起成珏似乎很久没来他的房间了。 就在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敲起了他房间的正门。他道了一句“进来”。 是韩姨。 这个时间确实是她打理房间的时候,她询问容庭时,他并没有回答,是默认的意思。 等到她拖完地准备离开之时,容庭在此刻叫住了她,将手上的MP3丢给她,随后又指了指窗台上那几盆多肉,道:“把这个、这些,统统扔了。” 她应了一声,走过去一看,讶然道:“少爷,这不是成珏一直养的......” 他冷笑了一声,说:“人都不在了,留着碍眼,都给我扔了。” “好......”韩姨犹豫着点头,将那几盆多肉拿在手中离开。 关门声响起。 房内又重回寂静。 他在床上挣扎了许久,想强迫自己尽早入睡。 终归是睡不着觉。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看,目光逐渐变得深远。 他从来不后悔做错过什么事情,包括对成珏急转而下的态度。他这个人野心很重,没有畏惧过任何事物,一路披荆斩棘而来。因为全然没有在乎过什么,所以他并不怕别人摸清他的软肋,从而来威逼利诱于他。 成珏并不算什么,他想,甚至可以说什么都不是。 无非是十五岁之前对他实在太好,让人自以为捏着了容庭的把柄。呵,容庭当时就在心里冷笑。敢拿他来威胁我,无非是螳臂当车,太自不量力了。 容玦的那件事是巧合,刚好发生在那个时间点,而对他来说极为有利。他当然不相信成珏会偷容玦的项链,成珏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路上看到一些行乞之人都会把零钱全部给他们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然而当时的他将计就计,将那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 那会儿事情闹得挺大,可能是他对成珏罚得过重的缘故。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在背后妄加揣测他身上的软肋了。 这样挺好的。 他继续在商场雷厉风行,偶尔回个家,还能有人帮他捶腿揉肩,暖个床什么的。 想着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随后他的笑容僵住。 他突然想起来,成珏已经走了。 许付亭一下车便被几个人拦着不让走过去。他一头雾水地看了他们一眼,问:“你们......绑架?” 岁月长,衣衫薄_36 其中一人道:“许先生,我们不会把您怎样。只需要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就行。” 许付亭看着那把指在他太阳穴上的枪口,不禁叹了口气,说:“你们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啊?生老病死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们何必要抱怨我们的医术不精呢。我们已经尽全力抢救病人了。” “不是这个原因。” “嗯?”他装傻充愣地问:“那是哪个?” “成珏,您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说小珏啊——”他故意拖长了声调说着。与此同时,那人的手缓缓扣动了扳机。 而他的心底却异常平静,回道:“他不是在容庭那儿么?哎,那孩子,吃了这么多苦......你们是容庭派来的人吧?怎么着,他终于想通要离开容家了?”他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这时,一个人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对着执枪的那人小声说了几句:“去查过监控录像,还去问了那些医生护士,他那天一直都在医院里待着。” 许付亭大致也能听得出来,暗自一笑。 那人仍旧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地将枪口转移到别处,松开了扳机。 砰。 是消音器的声音。 许付亭走进办公室,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拨了串数字。 不久,电话通了。 “对......亏得我已经百毒不侵了,否则,哎呦我的老命既没了......幸好早有准备,对,提前跟他们打好招呼......录像也换了,他们并没有看出来......还想监控我通话记录,这手机号是我远房亲戚的!” 过了会儿,他又问:“......你那边怎么样?” 电话那头隔了很久才有人回应,他还听到有猫的叫声。 “一切都好。”那人答。 第二十七章 成珏挂断了电话。 窗没有关紧,风从外面透了进来。他觉得有些冷。 这时,小猫从床下跳了上来,椭圆的身子趴在他的腹部。它玩毛球玩得不亦乐乎,一两个小时的功夫,软绵绵的身体就像是捂好的热水袋,弄得他的肚子也暖融融的。 他抱着它走下了床,将窗户关好。他望了眼外面的风景,依旧是云朗风清,然而树木却是光秃秃的一片。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窗帘拉拢,室内的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他低头看了眼在他怀中不断拱啊蹭啊的小猫,眼神顿时变得柔软不少。 “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他伸出手指点了下小猫的鼻子。 小猫眨了眨眼,“喵”地叫了一声。 “啊。”他皱眉道:“听韩姨说,你原先是有名字的,叫......圆子?那,还是继续叫你这个吧。” “喵喵。”小猫叫得很欢,眼睛眯成一道缝,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山上信号不大好,看电视时屏幕上的雪花会晃个半天,更别说上网了。他现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摒弃了所有网络通讯工具,前两天还是有点儿不适应,不过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反而平静下来。许是这悲惨的几年对他的摧残太深太久,即便是他现在已经摆脱,但他依旧会在清晨太阳还没探出来时便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再无睡意。 伙食还算不错。他打算每个星期天都会出去买很多的食物回来屯着。许付亭把他接到这里来时,还亲自下厨给他煲了点鸡汤。明火煮开,文火慢炖,等了两三个小时才大功告成。当时他在客厅都能闻见食物的香味。端上饭桌时,他这才觉得之前吃得所有山珍海味全部都化作虚无。鸡肉被炖得软烂无比,舌尖一触到便化作了绵软的丝线,还掺杂着一股枸杞陈皮的清香。 而许付亭自己却没吃,看他吃得正香,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伤感。成珏知道,他是想起了他死去的父母,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于是装作不知情地低头继续吃着,但是与刚刚不同的是,味同嚼蜡。 饭菜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不太会变质。他下了床走下楼梯,将圆子抱到了柔软的羊毛毯上,扔给它一颗小皮球玩。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没有任何熟食,也就只剩下昨天他没头没脑做的一盘红烧鱼。 他最近晃神的时间变长了不少,明明油锅里的鱼已经被煎得噼啪作响,一缕缕焦灼的青烟已经不断冒了出来。隔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看着锅里的惨状,连忙用铲子翻了鱼身。虽说抢救还算及时,但还是有一小块的地方被炸焦了。 他将红烧鱼从冰箱拿了出来看了眼,汤汁已经凝固成果冻状。他草草地套了张保鲜膜就将它放进微波炉里转了几圈,连带的,他还温好了牛奶。 他将热牛奶倒进小盒子里,圆子闻到奶香味便颠着屁股地凑上来喝,用舌头舔牛奶的频率像是将它饿了好几天那样。 生活很无聊,每天都是一个样子。 但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他抱着圆子坐在院内的秋千上,如是想着。 天空是浅灰蓝的颜色,他总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看到除却灰色色调的蓝天。他一点也不喜欢冬天,他喜欢夏天。不像冬天那么死气沉沉,夏天总是透着一股生命力。 可是时间过得太慢长了,夏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他裹紧了身上的毛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岁月长,衣衫薄_37 容庭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第一次遇见成珏的地方。 两具已然冰冷的尸体,鲜血早已凝成褐色的凝块,布满了原本白色的床单。 当时他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是他合作已久的搭档。两个人可以说是同仇敌忾,也可以被称作是沆瀣一气。外人都当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商场之中怎会分敌分友?不过是因为利益相同,各取所需罢了。 那人说,他解决掉一对碍事的夫妇,然而听人提起,那对夫妇其实还有一个孩子,是他疏忽大意没有完整地检查一遍房间,但他现在已在国外,所以想烦请他“帮个忙”。 因为报酬丰厚得让他心动,所以他自然也就干脆地答应了他。 其实容庭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踢开柜子的门,看见一个孩子蜷缩在里面瑟瑟发抖,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用那双清亮无辜的眼睛看着他时,他的心头没由来地一软。 第一眼,他只觉得那孩子的眼睛长得很像他的弟弟。 他弟弟跟他是同父异母的关系,自从和他母亲离婚之后,容父在外头养了好几个情妇。容玦的妈妈便是其中之一。 但容玦的出生纯粹意外。当时的他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弟弟,倒是并没有生气,而是跟容父坦诚布公地说,他不希望看见多余的人出现在容家。 因此容玦自出生起便缺乏父亲的陪伴,怪可怜的。这个“觉得他怪可怜”的想法,也是容庭后来年纪渐长才意识到的。然而即便容玦七岁以后在容家长久地住了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如同陌生人一样生疏。容庭素来肆意恣睢惯了,但对于他这个弟弟仍然存在一丝愧疚之意。 他看着那双写满惧色的眼睛,在夜色浓郁之际显得尤为清澈水亮。 他渐渐将手上的枪藏在了背后,当时便暗下一个决定。 那是什么决定来着?他都快忘了。 是了,他本来是想将成珏留在容家当弟弟来养。恰巧他跟容玦的年纪也相差无几,容玦还能拥有一个玩伴,岂不是一举两得? 在他意料之中,成珏跟容玦玩得很好,而他跟后者的关系也开始得到和缓,大多也是前者的功劳。 可是,如果他知道因为这一个决定而生出这么多事端,他说不定...... 说不定,他当时就会开枪。 而到了现在,他已经变得优柔寡断。 他好像是在...... 后悔。 他醒了过来,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台,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似乎是少了什么。他渐渐想了起来,那几盆放在上面的多肉已经被他差人丢了。 就在这时,窗外的天空骤地从黑夜变为白天,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形瘦削,皮肤带着些病态的苍白,永远是低头垂眼温驯的模样,看得他心头痒痒的。 那人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细弱的手臂,正将那几只红陶小花盆逐一摆在窗台上。稍作用力时,他手背上隆起的青筋愈发地明显,骨节更是凸出,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似的。 从外面探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化了他侧脸的轮廓,而他的嘴唇微微翘起,是开心的模样。容庭难得见他这样的表情,于是好奇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却在看向他的同时消失殆尽。他答,少爷的房间太冷清了,养几盆植物能看上去热闹些。 他看着此时全无笑意的他,心生不爽,顿时嗤笑了一声,开口,无聊,弄完赶紧走。 他依旧是一副温驯的样子,低头答,是。 然后他就真的消失不见了。 天空依旧是昏黑一片,窗台依旧是空荡荡的。 他有些愣怔,回过神来,麻木而机械地在空房间里重复地叫着。 成珏。 成珏。 一次又一次。 好像不断地唤他的名字,他就能出现那样。 可是这个房间除了他,别无一人。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疯了一样地跳下了床跑出房间。 残月如同黑夜豁开的罅隙,霏微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他只穿了一件睡衣,而深夜零下的温度他却浑然未觉,正一个劲地在垃圾堆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东西。 岁月长,衣衫薄_38 这时韩姨察觉到了动静,走了过来探看究竟,在发现是他时不禁惊呼。 “诶呀祖宗啊,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伤口都裂开了,快快快,您要找什么跟我说啊!”她忙上前拉住了他不断翻动的手。 他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的手,动作未停,而眼睛像失去了光泽,没有任何生机。 韩姨看着一阵心疼,脑海突然白光一现,说:“您、您是不是要找昨天您让我丢的那几样东西啊?” 他的手果真一停,转头看向她。 “那些东西我哪敢丢啊!都好好藏着呢!”韩姨心底叹了一会儿气。她既然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会不清楚他是何种性格呢? 越在乎的东西,他反而越装作不在乎,然而等到失去了,他才晓得后知后觉地想要把它找回来。 他沉默了许久,似如释重负般的突然来了一句:“谢谢......” 他从来不屑说这两个字,而今夜色正浓,韩姨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却听出了那话语中的一丝哽咽。 韩姨赶紧叫了医生前来换纱布,他低下头,这才看见伤口已经裂开,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染透了大半。 可他并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意。 这天气,实在太冷了。 第二十八章 顾思亦是本来容父指定嫁给容庭的未婚妻,因为容庭再三执意地抗拒与回避,加之又在他寿辰时发生了这档事,是以容父近些年好转的心脏病又有再次复发的趋势,于是匆匆飞往美国疗养生息。临走前他仍不忘嘱托顾家将他们最宝贵的一个女儿暂时寄居在容家,说的好听点是来照顾容庭,说的难听点就是硬塞进容家好生米煮成熟饭。 韩姨本来以为顾思亦是个难伺候的千金大小姐,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脾气竟意外的温软,说话声音小小的,逢人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很有礼貌。 顾思亦给韩姨的印象很好,她见韩姨在做药膳粥,就开口道:“是给我的......未婚夫吗?”她说“未婚夫”时还犹豫了一下,俨然是不大适应这个称呼。 韩姨笑,说:“是啊。”她低头看见一颗颗米粒已经碎成了粘稠的米花,这才熄了火。而她道:“要我帮您拿上去吗?” 韩姨忙摆了摆手,嘴中不断道“不用”,随后在转身之际,突然来了一句:“不过你可以偷偷地过去看他一眼。” 顾思亦疑惑:“为什么是偷偷地?” 韩姨叹了口气,无奈道:“因为他脾气不是特别的好。” 顾思亦歪头想了一会儿,亦步亦趋地跟着韩姨上了楼。 一道笔直漆黑的长廊,韩姨按下了开关,随后一盏盏的吊灯逐一亮了起来。地面上并非是单调的木质地板,而是铺着一面带有扶桑花浮纹的绒毯,赤脚踩在上面绵软而又舒服,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不知不觉地逗留在原地多玩了一会儿。 韩姨继续在前面磕磕叨叨地道:“以前这里哪,并没有这面毯子。是后来有个人不小心在上面跌了一跤,他才换的。” 她道:“他对那人可真好。”又转而好奇地问:“那人是谁?” 韩姨却在此时摇了摇头,说:“少爷对他一点也不好。” “所幸的是,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他最近睡眠时间逐渐加长,有时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圆子在他肚子上蹭了许久他才醒了过来。 雨下了好几天终于停歇,然而空气依旧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子霉味。被子也因此受潮,黏黏腻腻的,他睡得极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浑身没什么力气。 就比如,他切菜的时候,菜刀不小心从他手上滑落下来,摔在地上,差点就砸中他的脚趾。 又比如,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幸好他及时地扶住了把手才免遭此难。 再比如,他烧水的时候,想把滚烫的开水倒进保温杯里,一小部分的水从杯子里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顿时鼓起了好几个水泡。 天空渐渐放晴,他将潮湿的被褥用双手紧紧抱着,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阳台上。 他动作轻缓地将棉被铺开,随后用晾衣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他低头看着楼下的后院中,圆子正团成一个曲奇饼干的形状在晒太阳,尾巴摇摇晃晃的,时不时拿后腿蹭它那张眯着眼睛的猫脸。 他意识逐渐有些缥缈,思路开始无限地扩散。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想等到明年的夏天。他喜欢夏天,这是一个最适合偷懒的季节。他不会选择出去玩,而是整天窝在房间里吹空调看电视。 他还想去读一所医科大学,不论什么样的都好。他想当医生,就像老师那样的,能够救死扶伤许多人。 他还想......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白色的布料上突然洇出两滴鲜红的液体,像血一样。 他用手指蹭了蹭,还是湿润的。 随后,又有一滴落在了他的指甲盖上。 四滴。 五滴。 他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才意识到,这些血是他自己的。 岁月长,衣衫薄_39 “一群废物!都他妈给我滚!”门内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顾思亦吓了一跳,瑟缩了下肩膀,看向韩姨。 韩姨习以为然地道:“你看吧,我说过他脾气不好。”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群人落荒而逃。韩姨嘱咐了顾思亦一句“待在门外”,便一脚踏了进去,下一刻里面又传来他的声音:“不是让你们滚吗?!” 只听见韩姨无奈的声音传来:“少爷,是我。” 她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照片,应该是之前的人落下的。她走过去,蹲下身将照片捡了起来,却不由地怔住。 照片里的男生看上去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长相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眼角稍稍上扬,像会勾人似的,但是目光却如同清冽的泉水那样静静地注视着镜头。 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悄声无息地将这张照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与此同时,韩姨从房间里出来,一手拿了个空餐盘,一手缓缓地阖上了门。 “走吧走吧。”韩姨轻声招呼着她。 她忙点头应道,跟着她的步子离开了这里。 “少爷,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说一句话。” “我希望这八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两句话犹如鬼魅萦绕在他的耳中,他骤地睁开了眼睛,又再次闭上——这样的动作已经来回重复了数十次。 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看见成珏了。 他派出的那些人没日没夜地搜寻了好几天,但皆是空手而归。没由来地,他的心中便生起一阵无名火,恨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能够快些痊愈,从而下床去四处找他。 昨天容玦又来看他,问,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他不过是冷笑一声,用手指了指胸口上的伤,道,他敢在这儿刺上一刀,那我...... “我”字拖了有些久,他的话语一顿,正思考着抓到成珏以后要给他施什么样的刑罚。 容玦在此时突然笑了起来,说,难不成,你要杀了他? 当然不是,他下意识地否认道,而后反问,我为什么要让他死? 容玦只是挑着眉答,慢慢地折磨别人,这并不是你的作风。 对啊,谁不知道容家现今的少当家做事素来雷厉风行,一向都是不怕得罪人的性子,这么一来二回惯了,谁还不深喑他的脾气? 敢得罪他的人连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而成珏恰在其中之一。 他突然被容玦说得有些烦躁,正想打发他离开。而容玦又在此时开口,哥,你就放过他吧。 放过他。 他登时怔住,为什么要说,放过?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发觉容玦早已走出了他的房间。 这下子,屋内又重回冷清。 “我希望这八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耳边又回想起成珏最后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他似乎在意成珏比自己想象得还多,他知道这样不好,也试图回避,但是他一闭上眼睛,面前便会浮现他的身影。轮廓清晰,线条明朗,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或者是带着一个虚假的笑容。 他这才想起来,自成珏十五岁之后,他在他面前,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地笑过,或者哭过。 难过的时候,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他回想起以前,他还会叫他“容叔叔”,嘴里带蜜,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窝心。 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牙齿白得会发光,原本向上勾起的眼睛却化作两道弯月,可爱极了。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因他而起。 墙壁、窗户、地板在他眼前,骤然如同融化的坚冰那样,瘫软而下,又顷刻消失不见。此时他看见了十五岁的成珏和二十五岁的他。 外面大雪纷飞,壁炉上的火焰照得成珏的侧脸红通通的,加上自额角流下的血痕,两者结合在一起反倒是有些怵目惊心了。 他看见当时的他走过去,俯下身温柔地摸着成珏的脑袋。而向来跟他玩得很好的成珏却在此时瑟缩了一下,嗫嚅地叫了他一声“容叔叔”。 他轻声叹息道,你的事,我都听老张说了。 随后成珏就开始解释自己并没有偷项链,云云。他自然相信他,他怎么会不相信他呢?可是当时便有人将枪头暗自瞄准了成珏,欲要将他当成人质来胁迫他。 毕生以来,他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威逼利诱。斩草要除根。而他当时也想着,是不是对成珏太过纵容了? 那也是时候该厌弃了。 当时他还有些得意地认为,如此一来成珏也能免于一难,如果被他得知真相之后,他会不会感激我? 岁月长,衣衫薄_40 于是他听见自己开口道,那容家的规矩,你也是时候该知道了。以后,不要叫我‘叔叔’。 而成珏似乎还不死心地抓住了他的衣角,抽噎着,哭着喊着,目光依旧带着一丝苟延残喘的希冀,然而却被他轻飘飘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彻底化为死灰。 那个眼神写满了轻蔑与厌恶。 但是他怎么舍得这样看他? 他突然想起了所有。 那个似乎耗尽他所有演技的眼神,在转过头的刹那,顷刻被慌乱所取代。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心头划开了一道口子,空荡荡的,还有些疼。 以前的他不懂,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那种感觉,它叫后悔。 第二十九章 又过了些日子,容庭身上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二月份。正值倒春寒的时候,明明白天还是和煦软暖的清风,吹动着才刚刚抽出芽的枝桠。夜晚,月光筛成一滩碎银,本想泼撒在湖上,然而此时的水面却凝结成一层薄冰。 这段时间,成珏依旧音讯全无。 春风料峭,窗户上的玻璃泛上了白花花的雾凇。顾思亦刚吃完火锅,还是放着许多辣椒的那种锅底。她感觉身子火热得直冒汗,于是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走过去推开窗,随后她将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向窗外,“咦”了一声。 她看见容庭正站在一片荷塘前面。 容家的一楼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有客厅,有茶室,更有卧室。不同于楼上的设计风格,顾思亦住的房间偏现代化一些,但床具仍是雕有龙凤云纹的花梨木,桌上、门上都挂着几串浑圆光亮的紫檀佛珠,许是用来装饰或者辟邪的。 她避开了那串佛珠,小心翼翼地趴在窗台上,将玻璃窗稍稍地开了一道缝隙,闭起了一只眼睛观察着他。他现在在做什么?欣赏风景?可这枯枝衰叶的凄清之地,有什么好看的? 她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看了他许久,好半天,他才有了动作。她几乎将脸贴在那条缝隙上,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 她的视力很好,左眼5.2右眼5.3,清楚地看见了照片上的人影。 是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小孩,朝着镜头一脸笑吟吟的模样。拍摄时间应当是春夏交际的季节,他托着腮站在窗前,雪白的墙壁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藤蔓。 她眯起眼睛,心底隐隐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随后她蓦地睁大了地跑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许多天以前她捡的那张照片,跟之前看到的人比对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他们是同一个人。 容庭将照片重新放回口袋,望向飘动着薄冰的湖面有些出神。 也是在去年的夏天,夕阳如血,荷花不似现在,还是亭亭玉立的模样。 容玦跟他走在这里,突然动手给了他一拳。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的,只不过懒得躲开,就这样被他打破了一边的嘴角。 当时成珏的腿因为拍戏时发生的意外而导致骨折。 那会儿容玦说,他不过是你的助理,又不是你的私有物。你任意支配他又什么意义?他都伤成这样了。 你真是一个混蛋啊。 他还没有听过容玦用这么重的语气对他说话,当时的心情还蛮奇妙的,因此掩过了不知从何冒出来的酸涩。他从来没有否定过他是一个混蛋,但是他也不会让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两个字。 可是他那时候不知怎的,一下子沉默了,停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容玦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有些迷惘,下意识地朝成珏房间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眼就瞟到了那人飞快躲起来的身影。 他不禁挑起了眉。 被他看见了。 他回过神来,望着依旧残败凋敝的池塘,渐渐地将视线转移到他的房间。 然而,窗户是紧闭的,窗帘将房间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任何光景。 但他知道,里面的人不在了。 他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心中竟然生起一丝悲凉的感觉。 成珏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因此仍然看上去像有人住的模样。他走了进去,环顾四周。 墙壁单调,并没有张贴过明星或者球星的海报。 岁月长,衣衫薄_41 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放了一盏台灯和一个装满针管笔的笔筒。 他觉得成珏似乎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喜欢什么,而他也没有留意过。 打开抽屉,他的第一眼便看到一本厚厚的线圈本。 他将本子拿了出来,许是被主人遗弃已久的缘故,封面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字迹还很稚嫩,一笔一划的,并没有连笔,却都十分秀气清隽。 记的无非是一些琐碎的事,有时候甚至用一句话就将一天的事情概括下来。 诸如。 1月15日,晴到多云。 过年了,他们都走了。现在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无聊。 ...... 1月31日,阴天。 韩姨从老家回来,特意带了些自己做的对虾。她家乡的海鲜都特别好吃,可是我只能吃一点,因为并不是带给我的。 ...... 3月5日,晴天。 在少爷车上听到一首歌,觉得还蛮好听的。我想知道歌名,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想还是算了,这么无聊的问题,他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 4月1日,晴天。 愚人节,想骗一下自己,今天很开心。不对,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 4月16日,小雨。 梦见了爸妈,正想让他们帮我切蛋糕的时候,我却醒了。 ...... 他突然不想看下去,合上了笔记本,双手盖脸,觉得眼睛酸得发涩。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心中的慌乱与恐惧骤地升涨起来,几欲要溢出喉间。 成珏,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睁开了眼睛,将笔记本放回了抽屉,随后看见了成珏原先一直在用的手机。 成珏并没有锁屏的习惯,他轻而易举地将手机开机,进入了主页面。 成珏也没有自拍的习惯,相册里的照片并不多。他匆匆地略过,倏地,手指停在了某一个页面上。 那是熟睡的自己,赤裸着上半身躺在床上。 他几乎能想象当时成珏是如何偷拍他的,依旧是目光淡然的模样,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在偷拍成功之后,他的眼中闪过得逞之意。 这么一想,他自己也开始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他怎么会越来越在意成珏,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在他身边扮演着最卑微的角色? 这样下去,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韩姨正跟她儿子视频聊天。她儿子现居国外,工作一直都很忙碌,好不容易抽出了时间才能跟她见上一面。 正聊到那只猫。 韩姨有些尴尬地开口:“那只猫......它被我送人了。” 她儿子瞪圆了眼睛,先是说了句“什么”,想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这里这么不方便。而我现在半年回一次国,更没什么时间。倒不如送人算了,有人照顾也是好事。” 韩姨点了点头,顿时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又热络地聊了半个小时,正巧她儿子那边又有事干了,她也关闭了手机,准备再去打扫一下成珏的房间。 刚打开房门,她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酒味弄得皱起了眉头。她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等看清坐在地板上的人时,顿时愣住。 是喝得一塌糊涂的容庭,和他相伴的还有一堆空酒瓶。 她立马心疼起来,不光心疼自己才在上午打扫干净的房间又被人“糟蹋”了一遍,更心疼伤才刚刚痊愈的容庭。 她忙走过去,一把抢过他正欲继续仰头饮尽的酒瓶,微斥道:“少爷,虽然我只是在容家做事的,但看到您这样,我都想忍不住骂您!你能不能不折腾自己的身体?!好好爱惜自己啊!”说着说着,她开始哽咽起来,眼眶发酸,看着此时萎靡不振的容庭,根本不敢想象和几个月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竟是同一个人。 隔了很久,直到韩姨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你说,我是不是找不到他了?”他的声音有些浑浊和沙哑,带着一丝心灰意冷的颓丧。 韩姨看着眼睛通红的他,叹了口气,道:“少爷,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缓缓地转头看向她。 她继续道:“其实成珏,在他离开的一个月之前,要走了我一只猫。” “您不知道吧,我背着您偷偷养了一只,因为那是我儿子的,终归舍不得扔。” “当时我就在奇怪,他在容家是跟您走得最近的。如果被您知道了,那下场岂不是更惨?”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其实成珏早就在计划走了。” “少爷,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 岁月长,衣衫薄_42 “您对他不好,他主动离开,也算是一种解脱。” “您还是别去打扰了罢。” 夜晚。月亮拨开云头,扯出一丝微薄的光线探近他的房间。 他反复地想着韩姨的那句话。 您对他不好。 不好么? 成珏以前叛逆过,敢直呼他的名字,也敢跟他开玩笑似的大吵大闹,可是他只当他是一件玩具,厌弃了他,嫌他不够听话地将他关进了顶楼的房间里,让他明白容家的规矩。 等后来成珏听话了,唯唯诺诺的模样又让他逐渐瞧得烦躁,那句“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的话语更是听得他火冒三丈。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发火。 明明这一切都已经如他所愿,不是么? 度假时,他从来不会带着他去任何一个地方旅行。 难过时,他永远不会出言安慰。 开心时......不对,他从来没有一次让他开心过。 他知道他的生日,却不会为他庆生。 受委屈了,他只会说更难听的话,却从不在意他的感受。 “少爷,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说一句话。” “我希望这八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终于明白了他临走之前这句话的含义。 他宁愿死,也永远不想待在他的身边。 第三十章 阳光透过吊在天花板上的水灯,照在地面与床上。明晃晃的光斑不断漾出一圈一圈的浮纹,波流涌动,将本阴暗的空间透出几分幽微的光泽。 圆子玩毛球玩得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将整个肚皮贴在了球上,诸不知球球会顺着它的体重而滚动。它登时翻了一个跟头,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晃了下尾巴。 突然,一个逗猫棒出现在它的嘴边。它警觉地缩起四肢将整个儿握在了爪子里,用尖尖的牙齿啃咬着。 成珏蹲下身,顺势将它抱了起来。它听话地舍弃了逗猫棒,顺从地眯起眼睛在他怀中不断蹭动。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水纹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嘴唇愈发的苍白,而睫毛像沾上了一些细碎的金粉,轻轻地扇动着。 他抱着圆子走下了楼,很快便闻到了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 怀里的圆子也闻到了,“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是在叫嚣着自己饿了。 他点了下它的鼻尖,轻声道:“这是在老师家,你要听话。” 一天前,他从医院醒了过来。 起先他还是一愣,心中疑惑,他怎么会出现在医院? 正这样想着,许付亭就走了进来,见他醒了,脸上并无半点欣喜,大多被无奈所代替,道:“要不是我赶好过去看你,说不定......”话还未完,他便叹了口气。 他微怔,问道:“您是说,我又昏过去了?”随后他低下头,自嘲一笑:“现在竟然连身体难受的感觉都感受不到了。” 实在太没用了。 许付亭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最后看着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心疼得没了脾气,终于开口道:“你这几天住我家,先把身体养好再走。”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圆子呢?” 许付亭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圆子指的是那只猫,说:“它啊。” “本来去看你的时候,就见你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那只猫还不断地在你旁边叫着。我远远一瞧,还以为你只是睡着了。可是等我走过去时就发现有点儿不对劲了,你那只猫一直在叫,还用爪子抓你衣服,你却还是没有醒。” “然后我走过去喊了你几声,叫不应你,我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赶紧把你带去了医院。你那只猫呢,被我关家里了,一边叫一边挠门听得我烦,等会你回去收拾它一顿。” 成珏笑着说:“它怕生,别吓着它。” 许付亭正在做芋头排骨煲。芋头用高压锅煮得熟透了,丢进软烂香浓的排骨汤中,然后用圆勺碾成泥,直至用文火将其熬得粘稠无比,最后盛盘的时候撒了点葱末与芝麻油。 许付亭做的菜一直都很好吃,也让成珏难得有了些胃口,吃了一整碗的白米饭。 饭后,成珏拿了些鱼干前去喂猫。 圆子每次吃东西时脑袋巴不得埋在食盒里,尾巴一直翘啊翘的,样子很好玩。 岁月长,衣衫薄_43 成珏就半蹲在它的面前,托着腮听着它风卷残云的吞咽声,时不时伸出手顺顺它身上的绒毛。 许付亭走过来,一手端着一杯温水,一手拿着几粒花花绿绿的胶囊,开口道:“小珏,别逗猫了,过来吃药。” 成珏闻言起了身,然而眼前视线的骤然漆黑让他险些站不住脚,隔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 许付亭被他吓得赶紧上前走了几步,杯子因为震荡晃出了小部分的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忙问:“身体不舒服?” 成珏边揉着太阳穴边摇了摇头,说:“应该只是低血糖吧。” “什么叫‘只是’?!”许付亭被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忍心打骂他,只能长叹一声,开口道:“你先把药吃了。” 成珏接过那一堆胶囊和水杯,一口气就着水吞咽下去。 许付亭这才放下心来,还不忘嘱托几句:“我熬了点中药放你房间那儿了,你到时别忘了喝啊。” 成珏点头说好。 房间内。 圆子在床上玩皮球玩得不亦乐乎,他挨着它躺到了床上,双手抓住它,将它举得高高的,左右晃了晃。圆子其实并不是特别重,洗澡的时候,它身上的毛便会湿漉漉地贴在一起,这时就会显得它小小的一只,可怜兮兮的。 圆子在灯光下的眼睛变得愈发的透明,眨巴了一下看着他。 成珏缓缓将它放在自己的身边,手指弯曲拱了拱它的肚皮,轻声道:“这里住得舒服吗?” 小猫自然不会回答他,用两只爪子抓住他的手指,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成珏笑了笑,说:“也不知道你以后的主人会是谁。” 小猫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倏地抬起脑袋,软软地叫了一声。 “乖。”成珏捏了下它的耳朵,说:“以后我不在了,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韩姨千叮咛万嘱咐地让顾思亦千万别去顶楼的那个房间,因此她每次走到前院时,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间阁楼。 然而就在今天,她惯例地抬起头向上望过去,却发现有橘黄色的灯光从里面探出来。那间阁楼应当是四面环壁,本应当没有透光的窗户,但是它与隔壁的一个房间相通,而隔壁那扇窗户隐隐漏出幽微的灯光,显得格外阴森。 这是在夜晚,凉风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跑进了灯火通明的房子里,一眼便看见韩姨正在低着头拖地,顿时松了口气。 韩姨也看见了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问道:“这是怎么了,跑得这么急?” 她待气息平复下来后,急忙说道:“你之前说的那个房间,现在,是不是有人?” “有人?”韩姨一愣。 她点了点头,喝了口水,随后道:“灯是亮着的。” 韩姨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遂摇了摇头,开口道:“指不定是有人在那儿忏悔呢。” 容庭靠在墙上,看着成珏年少时的照片出神。 他从小就喜欢摄影,拍过无数张风景,却唯独不拍人物。 这是他仅有的两张,两张都是成珏。以前他一直想把这两张照片放在自己的身边,却又担心被成珏不小心看见,于是他一直都将它们压在枕头底下。 今天他的腿脚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门外依然有人看管着,然而那些人正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玩手游。 容庭的出现让他们不禁大吃一惊,有个人还被吓得跳了起来,就像是被老师看到在玩手机的学生那样,急忙将它藏在了背后。 不知怎的,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淡淡道:“我是来......来看成珏的。” 他们听得一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隔了许久,终于有个人鼓起勇气回道:“少、少爷,他不在这里啊,不是......不是一直没找着么?” 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精神都开始恍惚了,随后开口:“是没找着。”他看向他们,又问:“之前他也在这里待过好几回,你们对他还好么?” 他们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说:“您不是让张叔叫我们......” 他怔住,问:“什么‘张叔’?” 其中一人终于憋不住了,一鼓作气地道:“还是让我说吧,其实我一直觉得成珏蛮可怜的。” “那时,也是六年前吧,您不是让张叔叫我们那三天不给他饭吃吗?” “当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孩,那么懂事的小孩,少爷,我就不信您真的没心疼过。” “您真的以为当时项链是他偷的吗?” “将他关在这里不闻不问,连口饭,连滴水都不让我们给他送。他在里面一直拍门,一直叫的,嗓子都喊哑了。” “你们别拦我,我现在就算被解雇也要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少爷,他最近身体也不大好,如果留在您身边,早晚也要被你折磨死。倒不如放过他,让他多活几年。” 前几日容玦对他说,哥,你就放过他吧。 韩姨也对他说,您对他不好,他主动离开,也算是一种解脱。您还是别去打扰了罢。 现在,又有人对他说,倒不如放过他,让他多活几年。 放过。 好一个“放过”,他想。 岁月长,衣衫薄_44 他当时只不过是想让他在这里待个两三天,而好吃的好玩的照给不误,他大可以快活地在里面过日子。 可他怎会知道当时事实竟是如此。 此时,他觉得似乎像是丢了一魂一魄,残缺的,空荡荡的,像密集细长的游丝那样紧紧地桎梏住他,将他勒得愈来愈紧,几欲窒息。 张叔是容父身边的人,而他是太低估容父对成珏的厌恶与偏见。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喝了很多很多酒,明明意识清醒得很,看到成珏时,双手却失去控制似的,情不自禁地缠在他的脖颈上,微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语,抱紧我,别让我摔着了。 他们自然而然地亲到了一起,上床亦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早就觊觎着成珏的身体,只不过一直都没找到机会下口。而他的身体比他想象之中要更为美好。他低着头,看见他因为情欲被熏得酡红的双颊,下身早已血脉贲张,未经任何润滑便长驱直入,随后狠狠地挺动腰身,直至将他操干得哭了出来。 在高潮即将来临之时,他望着身下的成珏,不由自主地叫了声。 阿珏。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对他说,却迟迟未能开口的两个字。 他终于在这一刻说出来了。 而他也只是当他喝醉了酒,并不会在意。 这样真好。 阿珏。 第三十一章 “少爷,我查过了,成珏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次消费记录和出境记录。”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按理来说,如果是一个寻常外出的旅客或者出差的白领,必定能在这些记录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然而成珏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 容庭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此刻本宽敞的空间也被缭绕的烟雾所包围。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有阖上眼睛,眼白处已是血丝密布,颓废得不成样子。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帮助他?” 成珏身边的熟人不多,能对他好的更是寥寥无几。他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半年以前,属下曾递给他一叠照片,照片里,成珏与另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谈笑正欢,举止亲密,曾让他心头生起一阵无名火质问成珏。 对。 那人曾经在成珏昏迷的时候帮过不少的忙,而在成珏失踪之时,他也曾经派人去问过那个人,然而却是无疾而终。而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可疑。 他如是想着,旋即果断开口:“去查一下许付亭,给你一个上午的时间。到时候,我要在桌上看见详细而又准确的资料。” “是。” 容玦路过他的房间,正巧就将这段话收入耳中。 其实他也想尽快找到成珏,并不是为了容庭,而是为了他自己。 容玦是一个私生子。 他妈妈曾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后来家道中落,不免心中产生过过多的不甘与酸涩。遇见容父时,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曾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找到了真爱,却不知他早已有过一段婚姻,并且还有一个孩子,而她不过是他众多情妇中的其中一位。 得知真相后,她骨子里天生带着的傲气自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在她心灰意冷之时,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打击难免过大,但她舍不得堕胎,她对于自己未来的人生已经失去了任何念想,唯想生个孩子寻求一个寄托。于是她再三地乞求容父,最后终于征求他同意,于是她移居至墨尔本安心养胎。 生下容玦以后,她便开始心无旁骛地照顾着他。待他渐渐懂事,每次问起他的父亲时,她只用只言片语就粗略地带过,而容玦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她曾经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养在深闺中不问世事。随着年龄渐长,她心中本紧锁的郁结也慢慢解开。她没有怨过什么,自然不会将怨气发泄在容玦的身上,也不会刻意对他说明父亲的身份,更不会从小就灌输要跟他那素不相识的哥哥争夺家产的思想。 容玦从小就生得漂亮。而在他出生前,因为医院错判性别的缘故,让她以为她腹中的胎儿是个女孩,是以她提早地准备了一个摆满洋娃娃的公主房,就等待着孩子的降临。 然而却是一个男孩,这个啼笑皆非的事实让她不禁有些愣怔,但也舍不得扔掉那些洋娃娃,因此在大部分男孩都在玩变形金刚、钢铁侠的时候,他却待在粉粉嫩嫩的房间里玩娃娃玩得不亦乐乎。 等容玦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她突然病重住院,医生说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康复。她躺在病床上,却仍然在担心着容玦一人在家是否会感到孤单和害怕,于是下决心去乞求那个她曾以为再不会有联系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便答应下来,行动更是迅速。第三天,她就收到了容玦现在已在容家的信息。 小孩子对于新鲜事物总充斥着几分好奇心,容玦也是如此。他并不怕生,也没有因为他妈妈不在而抹眼泪,毕竟他们每个星期至少有三到四次的联系。很快地,他就跟大部分的人熟络起来,也是由于他长得可爱的关系,很多姐姐阿姨见到他总会母爱泛滥地想跟他亲近。 唯独容庭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而他本身也对容庭没什么好感,也不会巴巴地主动凑过去,因此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处于僵持状态。 十岁,遇见成珏时。容玦在日记本中这样写道:今天我把所有的洋娃娃都扔了,因为我遇见了会动会眨眼睛会睡觉的娃娃,活的,而且还会跟我一起睡觉。我要永远地记住这一天。 十三岁,他妈妈出车祸去世时。容玦在日记本中这样写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跟我作对?!为什么?为什么?! 下笔的力道几欲要戳破纸背。 岁月长,衣衫薄_45 渐渐地,他冷静下来,又开始平静地在上面写着:我今天做错了一件事,但我不后悔。 结果只过了三天的时间,他就开始后悔了。 看见成珏从顶楼走下来时,他本来应该选择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离开,然而才刚走几步,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视线一直落在成珏的背影上,如何也挪不开分毫。 他想,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 不过是才三天的功夫。 就在这时,成珏忽然转过身,似乎是什么东西忘了拿想要回去找,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容玦投来的目光。他起先是一愣,随后苍白的面庞上化出一个虚无的微笑,说,二少爷好。 容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那时他就知道,从他把所有洋娃娃扔掉,到他将怒气全都发泄在成珏的身上时,他已经失去了两样心爱的事物。他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今天成珏起得很早。最近他在许付亭的万般叮嘱下,时间到了便吃药喝水,还有一堆的中药调理,原本虚弱的身体逐渐好转了许多。 他就地取材,正小心谨慎地搭建一个猫窝,正巧许付亭走过来,嚷嚷着:“喂喂喂,我这儿可不是避难招待所啊,别什么猫啊狗啊的都往我这儿塞,知道了吗?” 成珏知道他是嘴硬心软,这几天下来,他一边嘴上嫌弃着圆子如何如何娇贵,跟尊大佛似的,一边却喜欢拿着根逗猫棒跟圆子玩着“钓鱼”。 待最后一枚钉子嵌入木板,他的笑容渐渐收回,轻声开口:“老师,如果我不在了,你能帮我照顾圆子吗?” 不等许付亭开口,他又道:“我知道,您又要说我任性了。其实第一眼看见这只猫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在我一个人待在空房子里,不会再感觉到害怕,至少有它陪着我。” “但是现在想来,我实在太自私了。我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它之后该怎么办。” “老师,我想最后一次求——” “行了行了。”许付亭摆了摆手,叹气道:“以后它就交给我,我会好好养的。” 成珏顿时笑了起来,突然感觉到手上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他低下头,看向圆子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喵喵”地叫了好几声。 成珏伸出手指轻敲了下它的脑袋,笑着问:“这么快就饿了?” 许付亭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饭菜,开口道:“你先别顾及它了,快过来吃饭。等下去医院做个CT检查。” 因为避开了上班的高峰点,是以车子一路顺畅平坦地行驶过去。 车内放的是一首老歌,黄耀明的《罅隙》。 当不惜交出一切去明白你 将双方之间差距变为极微 当装饰撕去猝然望见罅隙 当中的风光吸引我潜入你 将双方之间拉锯变为妩媚 当张开中的新世界融合你我的 于光天阴天都要你承认我 将沙漠砾荆棘都要变为蔷薇 当终于深深一吻猝然望见罅隙 容玦素来不喜欢听歌,他总觉得音乐声聒噪刺耳,而他此时的心情出奇的平静,竟没有发话让司机关闭音响。 而司机此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还未出发之前,他问这位少爷想去哪里,他只答了句“随便”。 于是此时的他也是在二环公路上瞎转悠,毕竟现在车子还算不多,不会像以往那样开着开着便要停一段路。毕竟这油钱也是容家报销,他本来也闲得百无聊赖,就陪着这位少爷瞎转悠。 溜达了几圈后,他觉得容玦看风景应当看累了,于是决定折回容家。 然而在经过某家医院时,他终于听到容玦开口,仅两个字:“停车。” 成珏拿着病历卡,坐在一张长椅上。他本来是打算实行速战速决政策,然而看见挂号处从一至十都排着一群人,还有好多人是在插队的,人头攒动,将不算大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他便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不能久坐,更不能长时间站立。他想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找一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等待着人群的逐渐减少。 今天天气很好,但气温依旧徘徊在零度以下。他吸了吸鼻子,将小半张脸缩在围巾里,然后闭上了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 容玦走进了医院,因为有前车之鉴,故而他觉得自己今天来也是一无所获。可他仍是想来这里看看,即便是希望渺茫也不能错过。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面孔都是陌生的,表情各异。周遭闹哄哄的噪音让他本来平静的内心开始有了一丝烦躁。 岁月长,衣衫薄_46 他突然自嘲一笑,自己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真是浪费时间。 正要离去时,他下意识地往回看了一样,蓦地,目光突然停滞在某一个地方。 他看见了一个穿黑色长棉衣的男生,围了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他正站在挂号台上,背对着他。 随后,转身。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咔嚓”一声,而画面好像真的定格了那样。他看见了他的正脸,甚至看得格外清晰。 “成珏。” 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寻着声源看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医院四楼。 成珏双手捧着温热的塑料水杯,靠在扶手上。他目光低垂,望着底下那些漆黑密集的人头有些出神。 身后有个人影慢慢靠近他,却不曾开口,直至过了许久,成珏突然道:“二少爷,您如果是病了,那还请您趁着现在人少,赶快去挂个号吧。” 容玦并没有答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像要用眼神将其盯出几个洞来。 “我没有生病。”隔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出声。 成珏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就听见他说:“我来找你。” 许付亭的资料被人动了手脚,凡是跟成珏有关的一切数据都被抹去,看似欲盖弥彰,实则趁其不备,以防万一。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工作,准备如实告诉容庭,等待着被他痛斥一顿的时候,然而容庭的面色却是意外的平静。他仅是喝了口水,淡淡地吩咐一句:“从现在起,寸步不离地跟踪许付亭。” 便打发他们离开。 后来一整个下午,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房间。即便是韩姨敲着门过来叫他吃饭,屋内依旧毫无动静。 顾思亦偷偷地遛上了楼,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韩姨,轻声问她:“怎么了?” 韩姨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少爷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顾思亦见她这副模样,心底并不好受,毕竟在容家待久了,总是对这里的人和物都有了感情。她劝道:“他也不是七岁大的小孩儿了,况且还有那么多事儿等着他来完成。他自己知道分寸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你不会懂的。”韩姨一边走下一节台阶,一边摇头道:“那个人对他来说不一样。” 顾思亦思索了片刻,终是憋不住地开口:“你说的‘那个人’,是叫成珏么?” 韩姨微微一怔,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思亦的思绪不禁飘散到前几日的上午,容庭的伤势刚好,便独自一人来到那片枯枝残叶的荷塘,望着那张照片出神。 那张照片她看得尤为真切,而那两个字,她也听得尤为真切。 料峭的春风吹来,和着那句清清浅浅的话语一起吹进了她的耳朵。 她听见他说,成珏。 声音轻而又温柔,好像填注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她渐渐从回忆中抽离,轻描淡写地对韩姨说了句:“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韩姨自然不信,在现在这种时刻,谁还敢提成珏的名字,但她也不想追根到底地问,只道:“你说的并没有错。”随后她侧过头对她道:“你知道少爷有个弟弟么?” 她点了点头:“知道,叫......容玦,我前几天看见过他,不过他没有发现我。”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一个性子,小的时候,伤心或是难过了,就憋在心底什么都不说,但一旦生气,就总喜欢迁怒别人。等长大了,他们的性子虽然慢慢收敛而变得沉稳,但骨子里带的东西,是永远也不可能更改的。” “有一回成珏犯了错......啊,不对,是在少爷眼里,他犯了错。” “当时发生了什么?” “少爷误会他跟二少爷的关系。我说的‘关系’,你知道么?” “嗯......” “总之当时他很生气,然后就将他关进了顶楼的那个房间里。就是少爷现在经常去的那间。” “这不是成珏第一次进去,也不是他最后一次进去。据看守房间的人说,当时少爷一直守在外面,却迟迟没有开门进去。” “他那是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等关在里面的成珏先开口求饶,也有可能,是在自虐。” “自虐?” “是啊,明明可以皆大欢喜的,却在让自己不好受的同时,让别人也不好受,尤其是对重要的人。这是何必呢......” 岁月长,衣衫薄_47 “你想对我说什么?”成珏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得就像一滩死水。 容玦也看着他,几个月未见,他比以前更瘦了,本就宽大的棉衣穿在他身上看起来空荡荡的,好似有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他的喉结动了动,话语在其间辗转许久才开口:“你生病了?” 成珏侧过头,缩着身子喝了口温水,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看上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他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 随后又生生止住。 成珏拖着绵软的鼻音道:“对。最近倒春寒,然后就不小心感冒了。” “怎么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未经思考的脱口而出,幸好他及时地反应过来,骤地刹了车,然后就见成珏朝他看了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挪开视线,咳了一下,旋即转移了话题:“你既然看见了我,为什么不逃?” 成珏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于是笑了起来,说:“逃走了又能怎样?看见了就是看见了。” 他不禁挑眉:“你就不怕我告诉我哥?” 顿时,成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须臾才开口道:“怕,怎么不怕。”他又喝了口水,吁出一口雾蒙蒙的白气,随后才说:“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容玦,眼神变得格外虚无,道:“你说,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未等容玦开口,成珏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个问题,我困扰了很久。无非是有个念想,有个寄托。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的心中忽然生起不好的预感。 “容玦,还有,你的哥哥。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一直都恨着你们。” “每次看见你们啊,我都有种反胃的冲动。尽管我总是装出一脸喜笑颜开的表情。” “所以,为了避免我恶心到你们。我希望,我们能永远都不要见面。” 顾思亦跟韩姨正围在一块儿吃小火锅,壁炉中不断燃烧的火苗熏得整个卧室暖融融的。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浑身热得出了层薄汗,送走韩姨之后,她转身回房,登时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随后她走到窗前,正想将窗户打开,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砸落了豆大的雨滴,还有好几颗打在了她的脸上。这使得她不得不把窗户再次阖上,有些无力地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骤地,她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叫成珏的名字。因为声音太缥缈微弱,她以为是幻听,于是将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地听了起来。 成珏。 外面雨下得很大,他低头看着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地面,觉得自己的视觉出现了恍惚,仿佛看见了一个瘦削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雨中。 他起先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亲眼见着那个人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一双漆黑清冷的眼睛,雨水顺着他的下巴不断滚落下来。他们的目光对在一起,随后,那人冲他露出一个微笑,然而笑意未达眼底,就这样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那样,空洞洞地注视着他。 他的肤色是苍白色的,白得接近幽蓝,不久之后,他的五官开始渗出了鲜红的液体,全然淹没了整张面孔,但眼睛依旧如一面深不见底的寒潭,正死死地瞪着他看。 有风从窗沿的缝隙中漏了出来,掺杂着细沙吹进了他的眼中。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再看向地面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像是中了魔怔一样地飞奔至楼下,跑到门外,歇斯底里地喊着成珏的名字。 然而并没有人应答,耳边只有风声和雨声,眼前只有一片空旷的地面。他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最近几个月来不断困扰他的噩梦。 他闭上了眼睛,任凭冰凉的雨水砸落在他的头顶、脸上、衣服上。 他突然觉得身心俱疲,心想,成珏,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还是去年的夏天,他房间的门锁坏了,只能暂居旅社。而他还是把他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也是一个雨天,他完成了任务回到容家,却看见一个男生待在他的房间,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仅是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淡淡地说了句,少爷。 这没由来地让他觉得心头一阵烦躁,那时仅一味地想着,怎么是这个反应?怎么只是这种反应? 然后他便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可以走了。 而他依旧是处事不惊地说了一个“好”字,便转身离开。 他一直从窗外看着他的离去,见他跟那个男生同拼一把伞。他自然是不会让他如愿,一通电话,轻易地让他孤身折回了容家。 他安静地低着头走在雨中,雨水像是一个个沉重的铅块,压着他的脊背微弓,步履困难地踽踽独行。 那时他就在想,他真瘦啊,等我有空了,就带他去吃点好的,顺便再对他好一点。 可是过了今天,明天的他早已忘记了这个决定。 他向来把他悬在刀尖上置之不理,等到他想把他放在心尖上时,他却已经独自踩着刀尖离开。 刀面上残留着他的血,也是他的。胸口那里,像是被人剜下一大块血肉。 很疼,很疼。 岁月长,衣衫薄_48 第三十三章 容庭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可是等成珏已经消失了好几个月的时候,从开始扬言说,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到现在的手足无措,惴惴不安。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错了。 一场淋雨之后,当晚他就发了高烧。 以前的他素来拥有一具百毒不侵的身体,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寥寥无几,几乎能用手指数的过来。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成珏的离开对他而言就像一个变数,他开始酗酒、失眠、做噩梦甚至是出现幻觉,他想方设法地想要摆脱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却是无疾而终。 “你是说,之前成珏还差点从山坡上摔下来?”容家现在已经忙成了一锅粥,但顾思亦仍然存着一颗八卦之心,不断地问着韩姨。 韩姨还在厨房煎着中药,这些药材外头很难买到,更难掌握火候,一不留神就会失了原有的药性,必须得亲眼看守着。韩姨本来懒得再搭话,但拗不过她的再三追问,只好无奈地开口道:“是啊,不然的话他的腿说不定就废了。” “那他为什么会从山坡上摔下来?” “当时一个还算有名气的小演员跟着少爷,正值夏天,他既嫌麻烦又嫌热的,就有点儿不想拍戏,也就是罢演。正巧成珏也在片场,他们就觉得他和那个小演员的身形颇为相似,于是就想将他顺走当临时替身。” “这件事,容庭知道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据说还是他亲口同意的。那个顾小姐......啊,跟你一个姓氏,她也姓顾,当时就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看着少爷同意了,他自然也就乖乖地跟过去演了。当时那场戏是主角从悬崖上滚落下来,本来他身上是有安全措施保护的,可是,那些道具出了问题。” “什么剧组啊,连道具都会出错!” “所幸的是,少爷看见那个威压断了,立马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然后跟着成珏跳了下去。好在他及时地拉住了成珏,也及时地将手搭在了山边上,才不至于让他继续掉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成珏知道这件事么?” 韩姨看着紧阖的瓷盖上已经漏出了缕缕青烟,拿着湿润的毛巾掀开了一道缝隙,顿时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弥漫在整间厨房内。她拿了一根细长的银勺,动作颇为小心地在里面搅动着,过了一会儿,她将火调至最低,再次将其阖上。 待忙完一切之后,她才侧过头跟顾思亦说:“当然不知道,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还能指望着成珏来感激少爷?”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两边的嘴角最后化为一丝苦笑。 “也是......” 容庭意识朦胧间,隐约地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想开口说话,然而嗓子像是被堵住了,疼得他皱起了眉头。费了好半天劲,他才断断续续地问:“是......是谁?” “我。”是容玦的声音。 容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找到他了吗?” 容玦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此时的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 “哈。”他突然笑了一下,说:“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容玦怔住,问:“你知道。” “嗯。”他应声,“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成珏并没有折回许付亭家,而是叫了一辆计程车去往那个只属于他的房子里。他坐上车时,还不忘发个短信让许付亭托人将圆子偷偷地捎过来。 他仍在发烧,两边面颊滚烫。驾驶座旁的车窗没有完全关闭,刀片似的割在他的脸上,而他反倒是觉得怪舒服的,优哉游哉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而来的急刹车,让他的身体不由地往前倾,一头栽在前面不算柔软的车座上。司机急忙转过头看他,连连道歉:“先生真是对不起啊,路上突然来了一只小狗,所以我......咦,先生你流鼻血了!” 成珏浑然未觉地摸了摸自己被撞痛的鼻梁,却觉得手上突然传来一阵湿意。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是渐渐干涸的血液。 他毫不在意地抬起头对司机说:“能给我几张纸巾吗?” “哦哦,好的好的......”司机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立马从暗格里拿出一整盒的餐巾纸递给他。 他伸出手抽了几张,说了句“谢谢”。 车子依旧平稳地行驶着,司机时不时地从后视镜偷偷看他一眼。他的面色实在太过苍白,脸颊凹陷,脖颈上的血管突兀而又脆弱,整个人像是暴露在阳光下奄奄一息的海螺。他最后还是憋不住地开口:“先生,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成珏摇了摇头,双手抱胸,正瑟瑟发着抖。明明已经用保暖的衣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但他还是觉得很冷。 司机有一副好心肠,见他这副模样,赶紧将窗户全部关起,随后把热空调的温度调至最高。 他这才觉得好受许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回到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他依旧是孤身一人。 没有其他人,便连他每走一步,回廊处都会传来幽静的回音。 圆子还没有来,他等了好一会儿,不知觉中天空已经降下夜幕。他起身去开灯,白炽灯的光线远不如阳光来得暖软,他裹紧了盖在身上的绒毯,随后就觉得自己有点儿饿了。 他迟钝地想着自己该吃点什么,泡面?他摇了摇头,会被老师骂的。自己去做饭?可是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就在他准备躺在沙发上过夜时,突然有一个电话打来。 “小珏?” “嗯。” “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虚弱?今天做CT的时候怎么没有看见你?” 成珏想了一会儿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开口道:“因为......遇见了熟人,不想被他看到。” 岁月长,衣衫薄_49 “......”电话那头一时无言,只余下一阵轻微的叹息声,说:“晚饭吃了吗?” “......吃了。” “那就好。”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又道,“圆子我叫人明天给你送过来,你到时候去开门就好了。” “嗯,谢谢老师。” “啧,跟我还客气?”许付亭故作不高兴地开口。 成珏不禁一笑:“一直以来,都是我麻烦您,这几声‘谢谢’是一定要有的。” “我可不指望你能回报我。”许付亭叹了口气,随后道:“果然是年纪大了,竟然开始伤感起来。啧,我现在只要求你能吃好睡好,我就安心了。” “会的,老师放心。” “比我这老头子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算了,时间不早了,你先睡吧。” 成珏刚说了声“好”,电话那头便传来阵阵忙音。 他还是选择去厨房自力更生地煮了碗面条,并且加了一颗溏心蛋。 吃饱喝足之后,他觉得身体渐渐回暖,不再像之前那样觉得寒冷,于是他决定去阳台看一会儿夜空。 小时候他总是能在空中看到很多很多的星星,可现在不论白天也好,黑夜也罢,天空始终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仅有太阳与月亮仍旧显眼。 但山上不一样。 他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有些出神,突然开始懊悔自己应该带一个相机过来。手机的像素太低,完全并不能拍出此番美景。说不定以后,他病得只能躺在床上的时候,望着那一张张照片,就像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模糊记忆又重新活泛起来。 或许到那时候,他还有力气能够翻得动相册,以来温存他余生里最后的回忆。 容庭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二十五岁之前。 某个秋天,凉风习习。甬道上到处都是枯黄而不断滚动的落叶,枫树则像一簇簇正在燃烧的火焰,红黄交织,秋意浓郁。 当时的他正靠在躺椅上惬意地翻阅着报纸,隔了一会儿就听见成珏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容叔叔,你快过来看!” 他不知是从何处突然蹿了出来,一脸兴奋地拿着一张画纸朝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而他一脸无奈地放下报纸,侧头看向急匆匆跑过来的成珏。他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随后递给他手中的画纸。 他接过来,看着成珏用水彩笔涂得惨不忍睹的画,不禁揉了揉太阳穴问道:“这幅画,画的又是什么?” 小成珏兴奋地用手指了指:“你看,这是一大片森林,有很多很多参天大树。这里,这里是我的房子,很好看吧?” 容庭忍不住笑了笑,指着那一道道凌乱的线条,像杂乱无章的毛线那样,开口问:“为什么这房子看上去比树还高?” 小成珏理所当然地解释着:“因为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容叔叔家一样。” “那你一个人住?”容庭挑起了好看的眉毛。 他忙不迭地点头,又立马摇头,坚定道:“带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后等你老了,我来照顾你。” “真听话。” 于是他醒了。 成珏想要一个大房子,但他不喜欢阳光,因此周围一定要有一大片森林,常年蔽日。 他想,他大概知道成珏在哪里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 成珏洗漱完毕之后,脚步缓慢地下了楼。他的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像一根线牵扯似的隐隐作疼。他担心自己会一不留神地滚下楼梯,于是只能扶着把手一节一节地向下走去。 随后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挠门声,他“咦”了一声,便上前去开了门,只见圆子脊背挺直地坐在地上,尾巴一晃一晃的。而在看见他出来的时候,它立马抬高了前肢,后脚掂立,“喵呜”地撒起娇来。 顿时,他笑了起来,俯下身将它整个儿抱在怀中,捏了捏它软软的耳朵,说:“怎么抱起来这么沉,应该给你减减肥了。” 圆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抬起爪子拍在他的脸上表示抗议。 成珏顺了顺它毛茸茸的绒毛,关上了门,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将圆子放下,走过去接听。 “小猫平安到达你这儿了吧?”是许付亭打来的。 成珏应了一声,随后道:“来送小猫的那人是谁?我去开门的时候就只看到圆子在外边,还没来得及跟他道声谢谢之类的。” “啧。”许付亭不耐道:“甭扯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人儿是我找的,他还有事要忙,与其跟他说‘谢谢’倒不如对我说。” 成珏的嘴角不禁向上扬起:“那谢谢老师。” “啧。”许付亭又不开心了,嘀咕着:“你还真跟我说这俩字......算了,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说正事儿呢。” “嗯?” 岁月长,衣衫薄_50 “我最近可能来不了你那儿了。” 成珏皱眉。 “我啊,被人跟踪了,感觉不止一个。说不准哪,他们已经打算偷偷潜入我家给我房间里安个摄像头了。” “是......容庭的人?” “十有八九是他。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他还这么锲而不舍地在找你呢,啧,当初你上赶着跟他的时候他去哪儿了?” 成珏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师您就别说风凉话了,注意安全才是关键。” “他暂时不会对我怎样的,倒是你这里,我很不放心。” 成珏笑了笑:“不放心什么?” “不放心啊,你不会按时吃药什么的。哎,要是再不小心昏过去,可不会像上次这样运气好咯。” 圆子跳到了他的腿上,他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而它顺从地眯起眼睛迎合着他的掌心。隔了好久,他才道:“听老师这么一说,我决定每天给圆子准备一大盆猫粮。” “要是我哪天真的不在了,至少,我要保证圆子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被饿死。” 他挂断了电话,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他吸了吸鼻子,将挂在沙发上的一件外套拿起来披在自己的身上。 打开了电视,他不断地切换着频道,只有一个电影频道画面仍旧清晰。正巧有部电影才刚刚放起,他看了一小会儿,觉得有点儿眼熟,突然想起这是以前跟容庭一起看过的一部影片。 当时他仍小,看不大懂剧情,于是拉扯着容庭的衣角问他这个电影究竟是讲些什么?而后者也只是敷衍的一句话概括:一对男女心意相通,本来是能永远在一起的,可那男的实在太过骄傲和自信,于是女的一时赌气就嫁给了他的哥哥,结局就是两个人最后都不好过。 但是许多年后再看来时,却完全不是他说的这么回事。 这时水烧开了,冒着腾腾热气,发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他拿着玻璃杯,正想要去倒水。 “你越想忘记一个人时,其实你越会记得他。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全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个新的开始,你说多好。” 听到这句自言自语的呢喃时,他的意识有点恍惚,在倾倒热开水的过程中,浑然未觉玻璃杯的温度开始升高而变得滚烫。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只听得一阵杯子摔在地上的碎裂声。他看了眼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指腹,又看了眼地面的残渣,矮下身想要将那些碎片捡起。 倏地,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传达至他的神经。他皱起了眉毛,目光愣怔地望着自己被玻璃渣划伤的手指。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和那一滩仍散着热气的水渍融合在一起,洇染,蔓延,愈来愈多。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应该还有一堆的创口贴,赶忙取了出来,动作笨拙地将包装拆开贴在自己的手上。 但是没用。 不断冒出来的血逐渐浸湿了整块海绵,覆盖了布条原有的颜色。 他像是习惯了似的,泰然自若地将那沾满血的创口贴丢进垃圾桶,继续换了条新的,直至重复了这个动作不下十次,血才全然止住。 疼痛感开始消失,他这下学聪明了,戴了副手套才继续捡地上的碎片。待处理完一切后,圆子抖着尾巴跑了过来,四肢抱住他的脚踝,眼睛眨呀眨的,似乎在说自己饿了。 他会意地抱起它,走到冰箱前将一大袋猫粮拿了出来,挑了个最大的盒子将它全部倒空。 “少吃点呐,说不定我以后就不再给你准备了。” 容庭房间的那几盆多肉被他照顾得很好,他只要一有空就会给它们浇水松土,晒晒阳光什么的。以前的他素来是不在乎这些东西,总觉得任何人任何事物只要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都觉得无关紧要——他的性子使然,就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 他曾经总觉得一辈子的时间实在太长,可是现在想来又实在太短。人活着就是在给生命的终结作倒计时的,即便他在商场上能够所向披靡、运筹帷幄,但终归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的头发会变得花白,皮肤会逐渐老化,最后会躺在床上慢慢死去。他挽回不了时间,更无法挽回错过的人。 很多年以前,他跟成珏还会在一块儿看个电影。 那部影片不算冗长,却包含了许多个故事。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种文艺爱情片,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醒之后见成珏仍看得入迷。当时他就觉得有点儿好笑,心想,小孩子家的,能看懂这种电影? 果真,待影片全部播放完毕之后,他便巴巴地凑过来问他,这部电影究竟是在讲些什么? 他当时在心底一阵洋洋得意——虽然他自己看得睡着了,也没有完全地看明白,但他为了不扫他的兴致,就拣了自己其中一个故事说给他听。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八年。 他当时所记得的电影情节早已被现在的他抛之脑后,唯有一句话他至今仍印象深刻。 “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车子一路颠簸地行驶在山路上。 “少爷,您的身体仍未康复,要不您先歇息一会儿......”司机从后视镜瞥见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不由地开口道。 容庭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有点儿晕车,过一段时间就好。” “哦好的......” N市并非是一个山林环绕的城市,面积也不算特别之大,但是要想将它全部绕上一遍,还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岁月长,衣衫薄_51 太阳从东边缓慢地移到了西边,天际上浮动着豆沙紫与落日黄相融的云絮,像团簇在一起的丝绒那样,还被余晖嵌上了一道熠目的金边。 周遭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胭脂色的滤镜,便连刚冒出芽的小草也是黄绿色的。 他让那些人分头行动,寻找成珏的踪迹,然而找了两天仍是一无所获。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每当一无所获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时,他总觉得天空有种快要塌陷的错觉。 阿珏,阿珏。 他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这两个字,只觉得它们像一把锯齿在他胸口处来回地拉扯,可他却像入了魔怔,依旧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房子看上去比树还高?” “因为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容叔叔家一样。” “那你一个人住?” “带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后等你老了,我来照顾你。”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阿珏,你现在究竟在哪里,你是不要容叔叔了么? 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永远也无法更改。可越是无法更改的,往往是自己越后悔越想要去更改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阵微弱的猫叫声。 他睁开眼睛,只见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正在地上打着滚儿。小猫看见他,立刻警觉地站直了身子,不停地哆嗦着,似乎很怕他的靠近。 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那只猫像炸了毛似的,立马扭头便跑。 “其实成珏,在他离开的一个月之前,要走了我一只猫。”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韩姨说的这句话,于是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跟着那只猫走了过去。 走着走着,视野逐渐开阔,他跟着它来到了一片平坦而又空旷的草地上。 他正四处张望着,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对他而言极其熟悉的声音。 “咦,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时间就像是停止了转动,就连呼吸与心跳都悄无音息。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而视线格外清晰地捕捉到一个身影。 那个人坐在秋千上,一脸惬意的笑容,两只手正不断地拨弄着小猫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那人抬起头来,目光与他对上的同时,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风声、草木窸窣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而与那人无关的一切仿佛全部失去了光彩,变得无足轻重。 他的嘴唇颤了颤,无声地喊着“阿珏”两个字,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第三十五章 逃。 这是成珏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字。 但有什么用呢?这里再无第三个人影,他想躲也躲不得,想走也走不得。 枕在他腿上的圆子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呜咽地叫了起来。然而他仍旧无动于衷,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容庭朝自己走了过来。 愈来愈近。 太阳逐渐西沉,那一隅的天空如同被泼上了橘红色的颜料。一排落雁笔直地从眼前一掠而过,化作几点虚无的黑点,眨眼消失在视线中。 圆子很怕生人的靠近,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的时候,耳朵都竖了起来,小短腿一晃一晃地躲到了成珏的身后。 容庭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看见他了。他知道他以前就瘦,可现在更瘦。下巴尖尖地抵在藏青色的围巾上,眉眼低垂的样子,显得既无辜而又可怜。 他心中泛起一阵酸,试图伸出手来触碰他的脸颊,然而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生生止住。他缩回手,低头看着眼前的成珏,隔了很久才开口道:“成珏。”其实他更想叫他阿珏。 岁月长,衣衫薄_52 成珏渐渐抬起头来看向他,眼中并无一丝波纹,也没有半分温度,像是被凝结成冰的湖面。他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突然发出一声低笑,轻声说:“你还是来了。” 他将圆子放在了地上,而它立马脚步蹭蹭地遛回家里去。随后他道:“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我的。” “你知道?”容庭问他:“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走?还是以那种方式,你有没有——” “哪种方式?”成珏的眼睛不禁完成两道弧线,“啊,往你胸口捅上一刀?” 他的身体随着绳索的摆动而跟着晃了起来,说:“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你!”他向上前一步,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毕露。隔了片刻,他突然闭上了眼睛,叹气道:“成珏,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恨我。” 成珏裹紧了披在身上的毛毯,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以前,我也没有想过......现在的我会这么恨你,所以——” 容庭睁开了眼睛,看向他。如果说之前他的眼睛像一面凝结成冰的湖泊,那么现在,这面湖泊的表面已经浮现出数道裂纹,随时都有不小心跌入寒潭的可能。 “所以,如果你是过来杀我的,那么,就手脚利索些。或者,你还可以选择以牙还牙的方式,往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平静地开口:“捅一刀。” 容庭看着他面不改色的脸庞,心头像是被人用手捏了又拽,实在太疼了。他颤抖地开口:“你觉得......我是过来杀你的?” “不然呢?”他理所当然地道:“你特地大费周章地来这里,不是想来取我性命,又何必让你亲自出马呢?啊,不过你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实在太折煞我了。只不过,能死在容家大公子容庭的手中,实在是我三生有幸啊。” “成珏,难道你就这么想死?”他不禁咬牙切齿地反问他。 成珏笑了笑,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跟死了,不都是一样的吗?我爸妈不在了,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没人会记挂我的。” 他在心底不断地说,其实还有我啊。可是他却迟迟未能开口。 “对了,我还有只猫。它是无辜的。好歹我也床上床下地伺候你这么多年了,算我求你,带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突然地被人抱在怀里。 “成珏。”他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离开我。” 成珏像失了魂魄似的,目光空洞洞的,并没有再作任何回应。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的嘴唇缓缓侧过去,贴在他冰凉的左脸上,不断厮磨着:“这一页,我们就此翻过去,谁也不要再提,好不好?” 成珏突然笑了起来,然而眼中却写满了嘲讽。他启声道:“容庭,我似乎没有对你说过,只有离开你,我才会快乐。在你出现之前,我一直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开心。”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早出现在这里?” “你胡说!”他愤怒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不停地摇晃着:“你都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还说在这里过得很好?!” 成珏的眼底并无半点慌乱,冷冷道:“容庭,我现在不是你什么人,你管不着我。” 容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心底连连摇头,这还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成珏吗? 那个会对他说,少爷,您就别再喝酒了,酒伤身体,还有不要熬夜,这些活儿就交由我来做吧。 那个会对他说,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个会对他说,带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后等你老了,我来照顾你。 全都没了。 都被他一手摧毁了。 “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他又想到了那部电影中的这句话,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就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什么也不在乎了。他的手从成珏的眉眼处游离至他的嘴唇,毫无血色。 他的视线蓦地模糊了,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颤声道:“你说过的,以后有房子了,要跟我住在一块儿。等我老了,你要照顾我的。可是你却先走了,你是不要我,不要容叔叔了吗?” 成珏怔住,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迅速地别开头,嘴唇翕动着,隔了好久才开口道:“原谅你还记得,我叫过你‘容叔叔’。我以为,你什么都忘了呢。” 他怎么舍得忘记呢? 容庭活了三十一年,自以为早已久惯牢成、饱谙世故,然而他到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 此时的他就像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一个罪犯最痛苦的并不是漫长的监狱生涯,而是他想洗心革面地去做一个好人时,已经不再会有人选择相信他。 尤其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这晚,容玦看见容庭回到家中,遇谁也不搭理,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以前的容庭向来都是意气风发的,全然不像现在,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烟酒为伴,颓废而又萎靡得不成样子。 他曾经一直认为容庭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二十岁,二十五岁,到现在的三十岁,他的面容仍旧和第一次见他时的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 但现在看来,时间并没有偏心到完全地眷顾容庭,在他走过来之前,冷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清楚地看见了浮在他眼角的细纹。 就像是忽然之间,他就老了。 月光铺散在水面上,犹如一条条银色的小鱼不断在水中游动。树影婆娑,风声微动。 岁月长,衣衫薄_53 容玦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就想到了今天见到容庭的那一幕。 是谁把他变成这样。 答案不言而喻。 是他自己。 容玦隐约地知道了他跟成珏已经见过了面,但是似乎是像他上次那样无疾而终。 “容玦,还有,你的哥哥。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一直都恨着你们。” “每次看见你们啊,我都有种反胃的冲动。尽管我总是装出一脸喜笑颜开的表情。” “所以,为了避免我恶心到你们。我希望,我们能永远都不要见面。” 这几句话每时每刻都萦绕在他的耳边,就如同一个可怖的咒语那样。他没有任何的力气去违抗它。 其实当时的他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跟成珏聊最近过得怎么样,却不知他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想想也是,成珏在容家已经演了过么多年的“好仆人”,一直都是忍气吞声,有苦也只能咽到心底去,好不容易脱离了容家的束缚,他再也不用整日挂着生硬的笑容去讨好每一个人。这是一种解脱,他应该为他高兴不是么? 可为什么,他现在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情绪。 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容庭待成珏是不一样的,只是他的性子太过别扭,别人只要轻轻地点破,他就会突然地冷下态度,将成珏弃在一个角落而不闻不问。 但是他对成珏的占有欲只会有增不减。 开始就是如此。 小时候的容玦还因此愤恨过一段时间。 是他抛弃了一堆洋娃娃之后,想要每天睡在成珏的房间。结果由于他有一星期回墨尔本去看望他的妈妈,回来之后,他发现成珏的房间还在,但是主人已经不翼而飞。 那时容玦还会委屈地哭鼻子,正想跑到容庭的房间里诉说他最喜欢的洋娃娃飞走之事,“咚咚”的敲门声后,却看到成珏揉着惺忪的睡眼前来开门。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许久,而容玦突然哭出声来,扑到他的身上抽泣着,我我我还以为你你走了...... 成珏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说,没有。因为我怕黑,所以暂时在容叔叔的房间里睡上几天。 容玦正想问他那你还回来吗,就在这时,容庭不耐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谁呀? 成珏回道,容玦。 哦。容庭懒洋洋地应了声,随后道,腻歪完了就让他走,我这床容不下第三个人。他还不忘优哉游哉地补上一句,和那些洋娃娃。 容玦当时气急了,但是又不能发作,只能依依不舍地看了成珏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可如今,因果轮回。他看了眼容庭的房间,已至深夜,然而灯光依旧。 他心中突然觉得痛快不少,连脚步也变得轻松许多。 第三十六章 顾思亦有段时间特别想吃粢饭团,她时常跟韩姨形容它有如何如何的美味,比如掺杂着糯软的紫米的饭团,比如里面夹着的肉松与雪菜,比如烤得浑身流油的热狗。 这天她好不容易跟外面的师傅讨了点手艺,想偷偷溜进厨房去做一顿吃的时候,才刚迈向客厅一步,就被容庭逮了个现形。 “你是谁?”容庭的声音从她身后飘了过来。 她浑身一激灵,不安地抓了抓头发,转过身,支吾道:“我......我是新来的,来这里......啊,干活!”说完还冲他干干一笑,心底却紧张到不行。她可不想让容庭知道自己是他指名要娶的未婚妻,她还想在这里待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再看看成珏来着。 容庭眯起了眼睛打量她,见她这身的打扮俨然不是来这里干活的姑娘,但也懒得揭穿她,径直地朝她身边走了过去,随后到冰箱面前拿了瓶水喝。 顾思亦顿时松了口气,正想踮着脚尖地往回走。就在这时,容庭在背后突然来了一句:“等一下。” “啊?”她心惊肉跳地转过身。 容庭并没有看她,而是坐在了一张沙发上,问她:“你多大了?” 她心中虽是不解,但还是如实答:“二、二十三岁。” “追过男生没有?” “啊?”她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心里更是疑惑他问这个做什么,隔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开口:“追过吧......” 容庭这会儿才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模样不似平日里那样地问:“那你知道,跟你差不多大的男生喜欢什么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松了口气,再开口道:“呃......容......少爷,您大可不必问我,我也不是特别的懂。您可以先想想您年轻时候喜欢什么。” “年轻时候?”他挑眉:“你是在说我老吗?” “不是不是。”顾思亦急忙摆手,哭笑不得地道:“对于这个我真的不是很了解啊,求人不如求己,你......诶,或者你可以问你弟弟?” 岁月长,衣衫薄_54 他将手中的水瓶扔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丢进了垃圾桶,随后兀自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边抖了抖袖口边说道:“问他?哼。” 遂再无半句话语,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梯。 “......”顾思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待在原地,一脸纠结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韩姨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她在这里,便从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一团紫色的物事,说了句“接着”,便朝她手上丢了过去。 她堪堪接住,摊开手一看竟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粢饭团,不禁感激涕零地看着韩姨。 而韩姨一脸嫌弃道:“收回你那黏了吧唧的眼神。”随后便朝厨房走了过去。 顾思亦嘿嘿一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去,犹豫着自己该如何开口。 “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拐弯抹角。”韩姨将青菜叶子丢进水中一边冲洗一边道。 顾思亦这才开口:“今天......容庭发现我——” “什么?”韩姨立马按下水龙头,水声骤然停止:“然后呢?” “然后,我撒了个谎,说我是新来的......” “那他怎么说?” “也没说什么,然后就开始问我,嗯......说跟我一样同龄的男生喜欢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呢?于是我就答,与其问我还不如问你弟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可他听完这句话,貌似生气了,就这样......嗯,走了?” “啧。”韩姨又开始低头洗菜,说:“你觉得那个男生,他指的是谁?” 顾思亦想了会儿,不确定地问:“成珏?” “没准儿就是。”韩姨继续道:“说不定他们已经见到面了。” “诶?” “不过这次成珏应该是真的下了狠心想离开容家,不然的话,他早就跟着少爷回来了。” “咦,有道理......” “感情这事儿本来就是要靠两个人一起主动的,结果一个躲着藏着,另一个打死也不承认。因此他们之间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被现实画上了句号。” “我倒是不止一次看见少爷装酒疯,啧,他装酒疯的方式比别人都来得特别,那就是会对成珏特别的好。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装醉,但是成珏却从来没有一次地怀疑过。他从十五岁之后就一直变得格外内向,因为容家的人基本上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所以他的内心逐渐变得自卑而自我封闭起来。” “我猜他觉得少爷会对他这么好,应该是把他错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正处于热恋期的情人。” “其实不是的,少爷他一直都很清醒。” 成珏有些头疼。 今天容庭又来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成珏本来懒得去开门,但是他坚持不懈叩门的声音实在太过难听,因此成珏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上前去给他开了门。 见到成珏时,他反而沉默了。真是的,明明在路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语,可在他面前,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成珏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不由地开口:“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容庭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犹如一池沉静的潭水。隔了良久,他才道:“我想你了。”语气竟夹杂着一丝委屈。 成珏先是怔住,随后又觉得有些可笑地看着他:“你又想让我做什么?我说过的,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你为什么还不——”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被一个温热湿润的物事堵住了嘴唇。他瞪大了眼睛,而容庭捕捉到了他此时的讶然,舌头趁机侵入了他的口腔,狠狠地碾过他的牙齿与黏膜,不断地翻绞、勾缠、啃噬。 成珏被他这番粗暴式的亲吻弄得喘不过气。与其说接吻,倒不如说是在侵略与掠夺。最后成珏拼尽了自己仅有的一丝力气,终于脱离了他的桎梏。 容庭看着他,见他的眼底仍是一片清明,全然没有半点情欲,心头不由地颤了颤。而之后他也无半点动作,不过是冷冷地与他对视,甚至还带着一丝敌意。 这副模样,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宁愿成珏扇他一巴掌也好。 气氛一时凝结成冰,最后还是成珏率先开了口:“你到底想在怎样?” “我想怎样,你还看不出来吗?” 成珏想了一会儿,垂下了头,说:“对不起,我实在看不出来。” “成珏......”他试图前进一步,想将他纳入怀中,却被他率先躲到一边。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便连心底也是空落落的,像是缺少了点什么。 他说:“成珏,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久。我应该......应该是喜欢你的,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 这句话听得成珏笑了起来,他的肩膀抖得很厉害,笑声压得很低。骤地,他的笑声化作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听得容庭五脏六腑都开始搅动。 他快步走到成珏的身边,试图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却被他一把挥开。 成珏连续往后面退了好几步,逐渐地平复了呼吸,才嫌恶地开口:“别碰我。” “好好好,我不碰。”容庭不由担心地问:“你现在身体状况如何?我记得你以前——” “关你什么事?”成珏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揩去自己嘴角的一点血迹,随后道:“容庭,我成珏不欠你什么,要还的我也都还清了,可为什么你还是没有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容庭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颤声道:“我永远不会走的。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但是,我会改的。成珏,你就相信我一次,就这么一次,好不好?”他的语气已经接近了哀求。 岁月长,衣衫薄_55 成珏摇了摇头,叹气道:“容庭,你刚才说‘喜欢我’。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没有等容庭开口,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喜欢,这种感觉很奇怪。就想一直对那个人好,无论他做错什么,弄得自己有多难过,都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 “没错,我现在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是喜欢过你,甚至可以说是爱过你。” “但是现在,我不爱了。” “所以,你还是走吧。” 成珏听着那一阵脚步声离他愈来愈远,最后终于忍不住,飞快地冲到洗漱台前,不断地用清水漱着口。 水渐渐从深红变作了淡红,流入下水道。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脊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就在这时,圆子踮着四只小短腿蹭蹭蹭地朝他跑了过来。 他顺手抱住了它,开始一下一下地梳理它身上黄黄白白的毛发。圆子浑身上下软软热热的,他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说:“是不是又吃多了?” 圆子似乎听懂了,“喵喵”地叫着,似乎是在说哪有。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说:“他今天又来了,说喜欢我。你信不信?” “我觉得我这个人特别的傻,明明被那个人骗了这么多次,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圆子依旧眨巴着眼睛。 成珏吸了吸鼻子,紧紧地抱着不停乱动的圆子,然后哼起歌来:“其实我即使孤单,依旧甚忙,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无事干,有心然而无谓探望......” 第三十七章 外面有一片玫瑰花地,但是成珏搬进来的时候,早就错过了它盛开得最好的花期。二月即将过去,三月又将要来临,气温很快就能够回暖,而那攀爬在铁栅栏上的藤蔓,已经结出了一颗颗红色的花苞,映着稚嫩的青绿色,分外惹眼。 每年都有十二个月,但每次度过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成珏很羡慕那些身体安好的同龄人。毕竟他们还年轻,以后要走的路还有很长一段。然而他又厌恶那些明明有大把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却不懂得珍惜的人。 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不光是因每年一次的生日,一生中或许只有一次的婚礼。没有什么可以自怨自艾,也没有什么值得叫苦连天的。 他开始羡慕起那些人的幸运。 天气渐渐地由晴转阴,乌云遮掩了太阳,只留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即便是没有窗帘的阻挡,房间也顷刻黯淡下来。大风来得愈来愈迅猛,吹得整一片松柏朝同一个方向涌动这,如同绵延的海浪那样。 很快就要下雨了。他想。 他叫回了仍在后院玩耍的圆子,给它一个崭新的毛绒玩具让它抓抓挠挠滚滚。它自然是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他把圆子放下,走过去接听。 “小珏,你最近状况如何?”是许付亭的声音,他还听到了电话那头优哉游哉的转笔声。 “挺好的。”他有意隐瞒容庭的事情,并不想让许付亭担心。 “那就好。”他啧了一声,道:“最近那些人不跟踪我了,反倒是有些不大习惯。然后我转念一想,是不是他已经找到你如今的住址,于是便匆忙给你打了个电话。” 他垂下眼睛,开始心不在焉地把玩起电话线,说:“我这里很好,容庭并没有发现我,有劳您费心了。” “啧,又跟我客气……哎。”他默了一会儿,随后转移话题道:“看这天气也快下雨了,你那边,现在在做什么?” “刚才在玩儿猫呢。”他伸长了手,将电灯的开关一盏一盏地打开。须臾过后,房间又重复光亮。圆子察觉到了动静,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懒洋洋地往地上打了个滚儿。 成珏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皮,随后便听见许付亭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倒是有这个闲工夫,不像我啊,一天下来没有半会儿是休息着的。一想到离退休还有那么多的年数,这心头哪……” 成珏听着听着,不禁笑了起来,说:“老师这就是您不对了,谁能像您四十出头的岁数,就在医院里谋得院长之位。” “你不懂哪,院长哪有这么好当的?”许付亭苦笑了一声,又道:“早饭吃了吗?” “还没。”成珏轻轻地拽了拽圆子的前爪,圆子顿时扭起了肉嘟嘟的身体。 “已经快八点半了,再不吃就错过了最佳的消化时间。啧,快去吃。” 成珏笑着说“好”。 “那就不跟你闲聊了,我等会儿还有个手术要做,先挂了啊。” 成珏应声,随后电话里传来急促的忙音。 他将话筒放回,开始困惑起自己该吃些什么才好。 他这个人什么都学得挺好的,唯独做菜是他的最大软肋。就比如炒一碗蛋炒饭,他时常不是盐放少了就是油倒多了。每回炒出来的味道都不大一样,而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很难吃。 因此他恨不得买个小型电子秤,就着菜谱将所有盐啊味精的质量全都列一遍,以来控制得住比例。 岁月长,衣衫薄_56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当时他发高烧到40度,整个人儿都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但他记得有人给他来喂过饭。 那时他完全没有一丝力气,浑身滚烫地瘫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地感觉到有人慢慢地靠近他。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随后他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他听着觉得有些熟悉,但现今却再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 遂那只手轻轻地托住了他的后颈,再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他想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来人,可上下眼皮像是被刮上了一层胶水,再如何卯足了力气也分离不开。 然后他感觉到有调羹抵在他的嘴唇上,微小的吹气声,就这样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他。 尽管他的口腔已经失去了味觉,但是他仍然吃得很香。 一直以来,他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此时想着想着,他的脑海便浮现出一个人影。 然而立马被他否决。他不禁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就在这时,硕大的雨滴一颗颗地自空中砸落下来,顺着风的方向,大部分的雨珠子扭转了身体,敲打在透明的玻璃上。叮叮咚咚,又伴随着溅入泥土时细腻绵密的沙沙声,格外悦耳。 他走过去,想看看外面的雨势,然而视线刚落在地面上时,他便不由地怔住。 容庭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整个人儿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前面的碎发紧贴着额头,刚好地遮盖住了他的眉眼。他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天空灰蒙蒙的,那积压成一大块的乌云看上去沉厚至极。连天空看上去都是如此的凝重压抑。 成珏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过多的波澜,然而紧捏着窗帘而不断抖动的右手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某种情绪。 过了一会儿,容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缓缓地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刚好对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成珏觉得他们的距离其实离得很近。 五十公分,十公分,一公分。 然而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彼此,因为他们之间还隔了道薄薄的玻璃。 他看见容庭张了张口,雨声幽微,他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他看懂了他的口型。 是在说,阿珏。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帘布,嘴唇颤了颤,目光旋即变得冷硬,毫不犹豫地拉上了窗帘。 他思绪繁杂地坐在沙发上,脑子混沌成了一锅浆糊。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在紧张些什么。 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弱,对的,他是故意不带伞,故意让自己淋湿,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你不能信,绝对不要相信他。 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告慰自己,但似乎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 一时之间心浮气躁,气血上涌。 他突然觉得鼻子传来一阵湿热的感觉,随后他低下头,发现好几滴红色的液体落在白色的茶几面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慌忙抽出几张纸巾,胡乱地擦了擦,然后仰起头来止血。 圆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动作笨拙地爬到沙发上,将自己团成一团躺在他的腿上。 他闻到了鼻腔内腥重的铁锈味,缓缓低下头,就见到圆子坐在他的身上翘着尾巴地看着自己。圆子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它这么靠过来好像是想将他捂热似的。 他的嘴角软化了不少,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说了句“谢谢”。 耳边的雨声依旧没有停歇,反而有愈下愈大之势。他被吵得心烦意乱的,干脆就闭上了眼睛,将耳机塞进耳朵上开始听起歌来。 但是很快地,他一把拔出了耳机,将手机随手丢在一边,然后拿了把雨伞便朝门外走去。 容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成珏开了门,朝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黑色的伞檐微微低垂,从而遮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容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他越来越近,随后他的脚步止住,伞面高高抬起,露出一张漂亮却又苍白的脸。 空气里似乎酝酿着一种潮湿的暧昧感,粘粘腻腻的。 容庭不再感觉到有雨水从他的头顶上方掉落,突然地笑了起来,下一秒就将成珏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叹息道:“你终于来了。” 成珏觉得他身上一片冰冷,毕竟是在二月底,气温依旧驻足于10℃左右。 “容庭,你究竟是在做什么?”他极力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尽量平静地问。 “没看出来吗?”他的下巴蹭了蹭他的肩膀,嘴唇贴在后颈上,喷出温热的气息。 “我在等你。” 客厅里。 岁月长,衣衫薄_57 成珏还是服了软,让他先去冲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再从长计议。 他正在跟圆子一块儿玩球球,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用粗重的气音说:“成珏,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为什么我现在才发现?你不要走好不好,就让我抱一会儿……” “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房间里放的几盆多肉。我没有扔,它们一直被我照顾得好好的。” “还有你的房间,我也一直都有叫人打扫。前几天我进去过,没有落灰,很干净的。” “再是以前……以前关你的那个地方,我现在已经把它拆了。” “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我会对你好的。不会再像是以前那样……成珏,算我求你。” 成珏还是费尽全力脱离了他的束缚,转过身,朝他冷冷道:“容庭,你究竟想恶心我到什么时候?” 容庭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漆黑的眸中似要燃起一束火焰。隔了许久,他才开口:“只要你不会离开我,就是你恶心我,讨厌我,我也会很开心的。” 成珏不想跟他再费过多的口舌,撂下一句:“你现在可以走了。”便侧过身欲要离开。 然而容庭反应极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肘,将他猛地一用力带到自己的身边,随后按倒在沙发上,紧锢住他,苦苦哀求着:“不要走,成珏。如果你一旦离开了我身边,我会害怕的,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成珏不怒反笑,挑起了眉:“出格的举动?”他看着他从桌子上拿起了水果刀,笑意更盛:“就像这样,把我杀了?” 容庭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一触而过,叹气道:“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转眼,成珏嘴角的笑容渐渐凝滞。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眼角,随着弧度缓缓滑入耳鬓,像是血泪那样。 他的嘴唇不断地在发颤,好半天才开口道:“容庭,你是不是疯了……” 那把刀没入胸口的位置,正是他之前亲手给予他的。 容庭无声地笑了起来,用那沾满血的手触碰着他的侧脸,说:“我是疯了。” “但只有这样,你才能回来。” “等他们过来,我就说,你想杀我。反正这把水果刀上的指纹,可不止我一个。” “对不起,阿珏……” 他的声音犹如恶灵一样,萦绕在他的耳边。 “我要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 第三十八章 成珏又回到了容家。 之前的一切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 他抱着圆子坐在容庭的房间外边,看着面色焦灼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忙,随后他表情漠然地低下头,曲起手指蹭着圆子的下巴。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天,到了夜晚又掺杂着细碎的冰雹,便连室内的温度也变得极低。他捂着圆子暖融融的肚皮来取暖,它受惊似的颤了一下,然后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耳边的脚步声离他愈来愈近,似乎是朝他的方向走来。待那个人影完全地覆盖在他的身上,他才抬起头来看他,眼中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容玦。 他沉默地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随后才开口:“我来看看我哥。” “......”隔了数秒后,成珏开口:“那你应该进去。” 容玦并没有接话,而是转移了话题,说:“我哥也是够幸运的,被你这么来回折腾了两次也没事,倒是要让你失望了。” 成珏动作轻柔地摩挲着圆子的脊背,说:“我本来就对容庭没有抱有一丁点的期待。既然没有期待,怎么会失望呢?” 容玦微微一怔,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成珏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向他。 容玦继续道:“这次是他自己动手的吧。” “没错。”他回答得很干脆——这并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他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说:“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可惜到最后还是我太自以为是。”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他捡到的一个玩具那样,高兴的时候他就玩上一会儿,不高兴的时候就把我扔在一边。” “但我是个人,并不是他所认为的玩具。我想离开的时候,当时他是不是在想,一个玩具怎么会伤得了它的主人呢?呵,我自然没有如他所愿。” “但是现在,我越来越猜不透他了。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容玦察觉到了他身体的颤抖,张了张嘴,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或许,他只是想挽回你。” “挽回?”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就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那样。 容玦说:“对。” 成珏俯下身将圆子放在地上,它看了他一眼,随后甩着尾巴离开。 岁月长,衣衫薄_58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疑惑地开口:“世上为什么会有‘挽回’这个词语?” “嗯?” 成珏转过头来,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为什么直到我走了,他才想到‘挽回’?” “别人都说步履不停地向前走实在太累,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一直站在原地等的人才是最累的。” “尤其是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头的人。” 成珏在外面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下决心进入容庭的房间。 此时已到深夜,大概是已经处理好他伤口的缘故,原先的那群人已经离开,如今仅有两个保镖守在门外。 成珏的个子不高,一米七九左右,而那两人的身高早就过了一米九,像两堵肉墙似的,小臂上肌肉发达得把衣服也撑到变形,因此他只能仰视着他们,半晌无言。 那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须臾后,他们各自往两边挪了一步,顺手轻轻地将门打开。 成珏放缓了脚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室内的一切对他而言既熟悉且又陌生,他的心头突然生起一种莫名的情绪,眼睛微动,朝四周看了一会儿。 隔了好久,他才将视线移到那张床上。 容庭正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眉头紧皱,而右手裸露在白色的被子上,手背插着针,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憔悴。 他走过去,找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一手托腮,静静地打量起他来。 前几天的成珏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容庭,现在这么仔细一看,单单脸就比以前瘦了很多,形容枯槁,眼周是一片青黑色,嘴唇干燥得几近皲裂。 这时,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得愈发明显。 他立马侧过头不去看他。 隔了一会儿,待情绪渐渐平稳之后,他才转回头,就见他的嘴唇微不可见地蠕动着。他犹豫了一下,遂将耳朵凑过去听他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好......好渴......” 成珏走到饮水机前面接了一碗温水,随后重新坐回他的旁边,用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进他的嘴里。 水逐渐见底,他将碗搁在床头柜上,却听见容庭突然来了一句:“成珏。” 这个声音不似刚才那样干涩沙哑,就像是寻常他叫自己的名字那样。 成珏本拿着的碗差点因为手滑而摔在地上。 他没有应声,只是伸出手试探了下容庭额头上的温度。 滚烫的。 确实发烧了,连脑子都烧坏了。他想。 然而容庭仍旧坚持不懈地叫着他的名字。 “成珏。”这声夹杂着兴奋。 “成珏。”这声夹杂着焦灼。 “成珏。”这声又夹杂着失落。 ...... 一次又一次。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读起来有这么多抑扬顿挫的语调,无奈地揉起太阳穴,终于应了声:“我在。” 容庭再无任何的动静,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此时容庭的眉头竟舒展开来,而嘴角略微上扬——就连闭着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流淌出欣喜来。 成珏从椅子上离开,正要走去浴室,然而身后的容庭在此时蓦地来了一句:“阿珏,别走。” 话音刚刚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气息绵长的叹息。 他愣怔地转过身去,看着床上仍然闭着眼睛的容庭,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他从浴室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条用凉水打湿的毛巾,折叠成了长方块的形状,正想将整面儿覆盖在容庭的额头上,未料到他在此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成珏面上并未露出过多惊讶的表情,镇定地将毛巾一把拍在他的头上,随后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容庭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轻声说了句:“成珏。” 岁月长,衣衫薄_59 他点了点头。 容庭突然笑了起来,似自言自语地呢喃着:“这应该又是一个梦吧。” 他并没有说话。 “你来看我,我很开心。即便是个梦我也会笑醒的。” “之前我还梦见你就走在我的前面,而且我离你很近,真的很近,但是我怎么也追不上你。” “于是我只能一个劲地在后面喊你的名字。” “我喊了很久很久,只觉得喉咙都要被我喊哑了。就在这时,你突然停下脚步,终于回应了我。” “可惜你正要转过身的时候,我却醒了。” 成珏看着他,补充了句:“你现在还是在做梦。” 容庭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片星空,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笑着说:“真好。” 成珏有些疑惑。 “现在这个时候,也唯独只有在梦里,你才会理我。” 成珏不动声色地按住他额头上的毛巾,命令着:“头躺正,别让毛巾掉下来。” 容庭依依不舍地将自己的视线从成珏身上移开,随后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是这三个字实在太虚浮了。我没有勇气开口,即便我说了,我想,你也不会接受我的道歉。” “嗯。”成珏简单地应了句。 容庭苦笑了一声,说:“我一直想让你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用错了方式,但是我不后悔。” 成珏平静地说:“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恨你。” “恨我?”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不是经常听别人说,因爱生恨的么?” “恨着倒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证明,你曾经爱过我。” 成珏的嘴唇颤了颤,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极力压抑住心头不断上泛的怒意,冷声道:“容庭,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如果要脸的话,我早就失去你了。” “成珏,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起了很多关于我们之间的回忆。” “我一点也不想听。” “好好好,那我不说。不过,你还记得我们唯一一次看的那部电影么?” 他喃喃自语着:“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前几天,你问我说,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么?”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在心底埋下一个答案,但是因为埋得实在太深,慢慢地,我也就忘了。” “成珏,我大你十岁,而我们已经错过了整整六年。你说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哪会有这么多六年十年等待着你消耗蹉跎呢?” 成珏若有所思地说:“确实所剩不多了。” 容庭侧过头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寻常并没有的兴奋,说:“那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 “重来?”成珏缓缓摇头:“六年,十年,都太长了......” “怎么会?”容庭的眼中夹杂着焦虑,说:“成珏,你知道我心底的那个答案是什么吗?” “我连续想了好几个夜晚,终于想通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因此,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我爱你。” 第三十九章 成珏看着他,而他的眼中闪动着期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但是成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起了掉落在床上的毛巾,用力贴在他的脸上,随后才开口道:“先睡上一觉,等……” 容庭挣开了他的手,说:“至少,至少你应该回应我。” 成珏全当他是生病时说的糊涂话,敷衍着:“等第二天我再告诉你。” “成珏,是不是等我醒来,你就不在了?” “想什么呢。”他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他说:“你现在发烧了,先闭上眼睛睡一觉。” 岁月长,衣衫薄_60 “那我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会是你吗?”容庭的语气竟变得可怜兮兮的,听得成珏怔住。 他思索了片刻,随后应了一声:“嗯。” “真的吗?” “真的。” “我还是有点不信......” “......” “好好好,我信我信。”容庭见他的视线倏尔变得冷淡,忙不迭地说道,遂阖上了眼睛。 成珏坐在他的床边,就这样目光平静地看了他许久,听见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轻轻地叫了声:“容庭。” 并没有人应答。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他俯下身,将那块已经被他脸捂热的毛巾拿在手上,而视线飘飘走走,忽然移到窗台的某一隅。 此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将那几个红陶小花盆尽收眼底。 他伸出手,用手指戳了戳其中一朵多肉,模样依旧像一朵莲花似的,只不过花瓣稍微肥厚了些,颜色绿了些。周边的泥土干干净净的,并没有生出任何的杂草。 “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房间里放的几盆多肉。我没有扔,它们一直被我照顾得好好的。” 原来他并没有骗他。 他用手泼了点水上去,随后将窗帘拉拢,遮掩住外面的月色。 临走前,他还是回过头看了眼正熟睡着的容庭,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将卧室的灯关上,信手阖门。 雨势渐渐减弱,刚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圆子就朝他身上扑了过来。 他一边单手抱着它,一边走到他久违的零食柜里翻找自己想吃的零食。 其实所剩不多,因为在他离开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次数也是寥寥无几,是以他没有找到自己特别爱吃的东西,打算拿一杯土豆泥就着温牛奶先垫垫肚子。 确实如之前容庭说的那样,房间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的样子,桌上椅子上也并没有落灰。 他的脸被冻得红通通的,捂着暖手袋上了床。即便开了热空调,他依旧觉得怪冷的。 被褥柔软之中捎上了些阳光的味道,温暖至极,然而今天却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他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的形状,侧过身,眼中划过一丝冷意。 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 一切正如他所料。 他伸长了手,从柜子里找出一本笔记本,随意地翻看起来。这是他自己写的日记,但他读书读得少,肚里没有什么墨水,因此实在编不出什么华丽的词藻穿插在一个个名词中,每天发生的事情用只言片语便一笔带过。 然而却也能勾起他的不少回忆。 看着看着,他便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间空房子里安安稳稳地住了好几个月,即便是回到自己已经待了九年的地方,也不能够全然地适应下来。 成珏睡得浑身难受,换了好几个睡姿才渐渐有了困意,等好不容易进入睡梦之中,他却做了一个不算美好的梦。 他发现自己轻飘飘的,悬浮在空中,低头望向地面时,却看见了自己——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连嘴唇也是苍白色的,就像是睡着了那样。 周边是一片荒芜贫瘠的土地,阴风阵阵,吹得地面黄沙漫漫飞舞,裹挟着落叶飒飒而下。 他死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并没有生起过多的波澜。他只是抬起手来反复地看了看,是半透明色的,随后往旁边一挥,轻易地穿过了那一节节弯曲的虬枝。 就在这时,他的“尸体”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低着头,仅能看见挺直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 他的身体僵在原地,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不再有任何的动作。他右手的手指正夹着一支烟,一点猩红的光,氤着一丝袅袅上升的青烟。因为衣服实在黑得如同浓墨,衬得他的手愈发像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寒冷滋生着畏惧,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眼。 下一瞬,盘旋在天空的落叶忽然如同齑粉似的剥落,倏地化作了一片片明艳的玫瑰。 花瓣急如雨下,耳边的风声骤地加大力度,将其吹成了一个偌大的漩涡。 但容庭充耳不闻,仍旧目光浅浅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一片红色的花瓣不急不许地落了下来,刚好停在他苍白的嘴唇上。 只见到容庭缓缓俯下身,贴着那片花瓣,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浅尝即止的吻。 随后他醒了过来。 然而睁开眼睛的刹那,就见到容庭那张放大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岁月长,衣衫薄_61 “你怎么来了?”成珏旋即反应过来,立马寒着一张脸问道。 容庭的脸色很差,但他笑得很开心,慢慢凑近他,鼻子抵着鼻子,说:“我说过的,我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人必须是你。” 他的话语渐渐夹杂着一丝失落:“可是等我醒了,你却不在了。” “我只是困了,想回房睡。”他侧过头,却被容庭用双手托住他的两颊。 “为什么不睡在我的旁边?”他闷闷不乐地说:“成珏,我醒过来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当时我真的以为就像我说的那样,只是一场梦。你从来没有来看过我,而我也一直都昏迷不醒。” “不过好在,你刚才承认了。” 成珏沉默了一会儿,才启唇道:“原来,你从开始就在骗我。” “对不起,成珏。”他用力地抱住了他,颤声道:“如果我昨天只是醒了,只是想竭尽全力挽留你,说不定你早就走了……” “成珏,昨晚我真的很高兴,这大概是我两个多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你能听我说那么多废话,但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包括最后一句,我爱你。” “我没有烧糊涂脑子,现在也是格外的清醒,我是真的爱你。” 成珏眨了眨眼睛,任由自己被他锢在怀中,也不曾有任何动作,轻声道:“容庭,为什么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搭理过我,反倒是我走了,你才来上赶着对我说,我爱你?” “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或许。”他笑了起来,连肩膀都在颤抖:“或许你以前,根本就瞧不起我,从来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你只是不适应,一颗小小的棋子竟然会脱离你的掌控,等哪天我傻乎乎地回来了,说不定你又会重蹈覆辙。” “不,不是这样的。”容庭急忙否定着,心中忽然觉得有些绝望。 一个罪孽深重的犯人洗白实在太难。 “你看我手机,那些人的手机号和微信我都删了,自从你离开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联系过他们。” “还有你要是想去哪里玩,我就陪你去哪里玩。哦,你可以自己去,不用我陪,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很好……” “我说过的,那个房间已经拆了,我不会再把你关进去。如果你想关我的话,也是可以的,大不了再建一个就是了。” 成珏叹了口气,说:“如果,我只是想离开这里,离开你身边,你会不会答应我?” 容庭的身体僵硬了下,将他带离到他的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头,不断摇晃着:“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走?!” 这究竟是为什么? 成珏无声地笑了笑,说:“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容庭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喑哑着声音道:“我说过的,我要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永远都别想离开我!” 成珏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便连离他最近的容庭,也逐步分解成了一个个色块。 脑海一片晕眩,如同蝇虫嗡鸣。随之而来的是,鼻腔涌出一股热流,湿黏地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容庭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顷刻焦灼无比地问他:“成珏,阿珏,你怎么了?!” 成珏只留给他一个未达眼底的微笑,说了句:“来不及了。” 便昏了过去。 他的意识变得慌乱,连动作也比平时慌乱笨拙了许多。以前他明明最擅长临危不惧的,可偏生现在,他的嘴唇在颤抖,身体在颤抖,连心也在跟着颤抖。 “阿珏,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将旁边的警报器都快拍烂了,然而一把抱住他,欲要往门外走去。 然而一本笔记本从成珏身上滑了下来,掉落在地上。 刚好是扉页的位置。 这本笔记本他也曾看过,但只是直接略过扉页去看他写的日记。 到了现在他才得知,原来上面其实还写了一段字。 写着: 我得了白血病,似乎挺严重的,需要尽快住院治疗,但是我觉得死了没什么不好。我既没有念想,也没有牵挂,活着等同于死了那样。 这本笔记本,就当做我生命结束的见证者吧。 哈哈,挺中二的。 第四十章 窗外的风声渐渐没了声响,月亮悄然爬上树梢,深蓝色的夜空映衬着牙白色的一弯勾月,甚为寂寥。 许付亭走进病房,一眼便看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成珏,以及守在床边神色憔悴的容庭。后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者看,好像生怕眨一眨眼,他便会在他的眼前消失那样。 直至听见离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才回过神,转移了视线看向来人,勉强地笑了笑,说:“你来了。”他的声音由于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和进水的缘故,变得有些喑哑。 许付亭点了点头,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随后递给他,叹息道:“你都知道了。” 他紧握着玻璃杯的指节已经变得一片青白,轻轻颤抖着,水面震荡出些许水纹。隔了良久,他才开口:“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话音刚落,他便闭上了眼睛,无力地说:“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 “他什么也不肯告诉你,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告诉你。” 许付亭一直都记得当成珏得知自己的病况后,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的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问他,我还能活多久? 岁月长,衣衫薄_62 他从医近三十年以来,头回见到反应如此镇定的病人,着实愣了一愣,下一刻才给了他一个答复,如果接受化疗,至少还能活十来年。 然后成珏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直视他的眼睛,说,不接受任何的医疗,还能活多久? 许付亭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倏尔提上了喉头,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却是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那时他的头发还很浓密,发尾的一撮碎发不羁地翘了起来,逆光泛着浅浅的棕色。脸颊虽然瘦弱,但还泛着层健康的红润。 到那时候,他的头发会变得愈来愈稀少,两边的颧骨也会渐渐下陷,最后逐步走向死亡。 他不敢往下想,摘掉眼镜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说,或许,还有两三年吧。 成珏的目光骤然变得遥远,片刻后,他突然开口,老师,我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这个忙,你一定要帮,算我求您。 许付亭看着他,没有说话,随后便听见他继续道,我希望您可以隐瞒我的病情,不让任何人知道。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而成珏淡然一笑道,其实我偷偷地攒了一笔钱,在外头买了一个房子,本就是已经计划离开容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度余生。我正愁万一有天他们会找到我......呵,可能是我多虑了,但凡事有万一,只不过现在看来,我仅剩下两三年的时间。他们或许找不到我,我应该开心才是。 我在容家过得一点也不好,那样活着跟死了其实没什么差别的,而这个世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人或事了,所以希望您能够理解我。 老师您知道么?小时候,我一直想当一个像您这样的医生,可是现在,我已经醒了。 许付亭将这段回忆说给容庭听。 语毕,他似被兜头泼了盆水,狼狈地笑了起来:“如果我现在说后悔,他一定不会原谅我。可是我除了这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话能让他原谅我。我该怎么办?” 许付亭摇了摇头,道:“看来我之间跟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听懂。” 他侧过头看向他。 “他的意思是,他宁愿死,也不会回到容家。你,还是放过他吧。”说完他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容庭怔怔地看着门外,黑洞洞的,没有灯光的照映,似乎随时都会跳出一个人影。过了很久,他失魂落魄地看向躺在床上的成珏,犹豫着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起他的脸颊,冰凉而毫无温度,犹如在触碰一具尸体。 他实在太瘦了,脸上仅包着一层皮,摸上去只有一块块硌人的骨头。以前他怎么会察觉不出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明明是很想要关心他的,可每次脱口而出的话却悖逆了他的想法。 他将室内灯的开关都逐一打开,甚至床头柜上的台灯也不放过。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成珏是最怕黑的,每天总喜欢偷偷溜到他房间里睡觉,那时候冬天,他浑身上下凉得像个冰块儿,睡着睡着就不知不觉将两条腿搭在他的腰侧或者腿上,而他经常半夜被他冻醒,也没有生气,顺从地握着他那一对冻得僵硬的脚踝,贴在自己的身上用体温捂热。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翘起嘴角,然而现实随之而来地汹涌至他的脑海,遂他的笑容旋即僵硬。 回忆之所以美好而值得怀恋,是因为它再也回不去了。 成珏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几乎都是一些琐碎的片段,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但眼前所有人都是一团模糊的虚影,他分不清谁是谁。而他的意识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处在梦中,却如何也不能够让自己醒过来。 结果还是突如其来的光线一下子照进他的世界,周边的事物全然被灼眼的光芒所取代、吞噬...... 直至他睁开了眼睛。 容庭拿回来一个热水袋,站在门口,一眼便瞧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欲要上前一步,随后突然想起许付亭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他的意思是,他宁愿死,也不会回到容家。你,还是放过他吧。 因此他又折回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成珏,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不知所措地停驻在门外。 成珏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才将视线缓缓转移到容庭的身上——他早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地笑了笑:“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容庭往前迈出一步,有些期待地问:“你让我进来么?” 成珏看了他一眼,轻笑出声:“我有说不让你进来?” 话音刚落,容庭便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弯下身来,将手上的热水袋塞进他的被褥里。 成珏感觉到一个热源贴在了他已经冷得麻木的脚心上,不由地看向此时低头垂眼的容庭,却闭而不言。 室内一时沉默。 很久之后,容庭才开口道:“成珏,你恨我么?” 这个问题听得他肩膀一阵乱颤,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意,说:“为什么你要问这个?”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他,眼底平静地像一面不泛水纹的湖泊,说:“我以为,这个答案你早就知道。” 容庭苦笑了一声:“现在是不是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 “是。”成珏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空气一时之间停滞成固态,外面树叶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容庭看了他许久,突然伸出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随后顺着他侧脸的轮廓逐渐下滑,说:“这样也好。” 成珏怔了怔。 容庭缓缓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声喷在他的脸上、耳垂上,只听见他用气音轻声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恨我的时间,一定要比我的生命来得更长久。” 成珏的嘴唇颤了一下,说:“容庭,我什么都不欠你了。我只不过想要离开你。”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唯独这一点,我不会同意。” 成珏冷笑出声:“容庭,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说了向西,别人就真的不敢往东走?”说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似要把生平积压在胸口的郁结都抒发殆尽。 “可能是我以前一直都听话惯了,让你不自觉地认为,我就是容家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十五岁的时候,你听信容玦的一面之词,说我偷了他妈妈的项链,这让我匪夷所思了很久。从我十二岁以来,我身边就没有了亲人,而你成了我最爱的容叔叔,可是,你却不选择相信我。后来我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明白过来,一边是你的亲弟弟,另一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干系的陌生人。其实你根本就不屑于寻找什么真相,也从来没将我放在眼底。我那时候真傻啊,居然还将你视作我最亲近的人。” “十七岁的时候,我不光成了任你差遣的工具,更成为了床上供你泄欲的玩具。你那时候包养了一个小明星,玩腻了就想换人,而他死缠不休,于是你就拿我当靶使。你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还能够一字不落地说给你听。‘不光要为我做事儿,还要每天给我玩儿,多累啊’。容庭,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是死的,还是说,你真把我当成了一条狗,就不在乎我是否会难过、伤心?” “去年,又是被你包养的一个明星使唤着去当了替身,结果防范措施没做好,摔折了一条腿,到了现今的阴雨天气,膝盖还是会疼。其实我当时醒过来时,想法真的很简单,我只想听你一声道歉,可是你没有说。” “其实我的心眼一直很小,幼时被隔壁的一个小孩儿推倒在地的事情我至今记得,但是你往我身上烙下的伤痕太多,我都数不过来了。” 成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他感受到自己的肩窝处传来一片湿意。 岁月长,衣衫薄_63 第四十一章 “容庭,你这是在做什么......”成珏呢喃出声,却不敢侧过头看那个靠在他肩头的人。 他......是在哭么? 为什么要哭,他想。 “成珏,以前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离开我。”他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声音极低微,带了丝不可察觉的哭腔,哽咽道。 成珏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那些压抑在心头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隔了良久,他有些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容庭颤抖的脊背,说:“你这样一点也不像我以前了解的那个容庭,甚至是更早些时候认识的容叔叔。” 身旁的容庭顿住,抬起头才正对着他。他的眼睛仍泛着红色,细密的血丝分布在他的眼白处,一眼望过去的人会以为他才是那个油尽灯枯的病人,只听见他哑声道:“如果你肯回来,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可以满足你......我一定要帮你找到最好的医生,也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只要你愿意等我。” 成珏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想极力扯出一个微笑:“即便是你真的找到了,我也不会签字的。” 容庭沉默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轻声说:“既然这样,那也由不得你了。” 成珏微微睁大眼睛。 他的眉头紧皱在一起,眼底不知名的情绪似暗流涌动,而声音夹杂着几分痛楚与踌躇,倏尔道:“对不起,成珏,我也不想的。” “如果说有一天,你真的......真的走了,那么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 “我一定让你好好活在世上。我自小不信什么因果轮回、恶有恶报,如果老天当真想折了我半生的寿命,拿去就是。总之,成珏,”说着说着,他竟失了声,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成珏的脸上。成珏别开了头,就听到他再次开口:“我说过的,你要是敢死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将你的手和脚统统打断,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容庭,你——”他刚想说“混蛋”二字,只觉得手臂传来一阵像蚊虫叮咬的酸痛,随后意识开始涣散而陷入昏迷。 容庭将针管扔进垃圾桶里,随后将目光放在成珏的身上。 他用手轻柔地抚顺他有些凌乱的头发,遂矮下身将被子掖了掖,没过他胸口,最后仍觉得不放心地拿了条毯子盖在那条被褥之上。 走到门口,他便看见沿着长廊的尽头有一团漆黑模糊的身影。 他眯起了眼睛,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烟夹在手里,猩红的火点骤然亮了起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顷刻青白的烟雾像是千千万万匝缠在一起的丝线缭绕、上升,最后漫过他的头顶。 “这儿没你的事。”他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那个身影渐渐走近了他,窗外微弱的月光依稀分辨出他的面容。 容玦。 他沉默地看着容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容庭越过他,随后道:“他现在睡了,不方便见人。” 他侧过身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出声:“哥,何必如此。你这么关着他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容庭嗤笑着抽了口烟,说:“意义就是,我不会让他如愿的。好好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呢......”他说到最后,语气突然变得有些飘忽而又疑惑。 容玦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他的病拖得太久,病情很严重,可能手术的成功率也是微乎其微。” 他缓缓吐出烟雾,嘴中尽是苦涩,道:“即便微乎其微,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难道不是吗?” 容玦没有说话,只一味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他今天穿了一身漆黑,仿佛被夜色吞没,唯独可辨的是被熹微的光线映亮的右半边脸,一星红点,以及时不时被微风吹散的烟。 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冷意,走过去将窗户关牢,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话:“最近的天气为什么一直都这么冷?” 随后他摇了摇头,蓦地笑了起来,目光缱绻地注视着窗外,轻声道:“幸好给阿珏多加了层绒毯。” 在成珏看来,容庭当真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他的态度不再是爱理不理,反而像是一个粘人的橡皮糖,怎么也甩不开。 他有些头疼。 隔壁的病房有人在煮火锅和串串,似乎是在庆祝出院,尽管墙壁的隔音效果好,却也能隐约地听见几声叫喊。辣油和香菜的味道很重,远远地飘到了他这里。他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闻着这个味儿便醒了过来,还愈发地清醒。 他转过头便见到旁边的容庭朝他笑了一下,说:“早。” 这时,他不由地怔住,想,他这是......守了一夜? 于是他问道:“你没睡?” 容庭点头,说:“睡不着,就想一直看着你。” 他正想说“无聊”,就听见他继续道:“就担心,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逃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语气充斥着满满的失落与忧虑。 成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凭我现在的身体,能够成功地逃离你的手掌心?况且,我的住处不是早就被你知道了。” 容庭眼中划过一丝欣喜。 成珏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去睡觉吧,”随后还补充一句:“我不会走的。” 容庭凑近了他,伸出手贴在他的左脸上,开口:“你是在关心我么?” “......”成珏避开他的视线,说:“我饿了。” 他自然也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香味,劝道:“医生说你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 成珏默不作声。 “等我。”他撂下这三个字,随后便走出了门。 过了七八分钟后,一阵开门声响起,他一手拿着一把湿漉漉的黑伞,一手提着几袋早点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还裹挟了室外清晨的几分冷意,而头发、衣服上又捎着些细碎的雨珠,俨然有点儿狼狈,可眼观他的面容,眉目又稍显清冷无畏,仿佛冬雪中的一抹松竹,然而触及到成珏的目光时,含在其间的冰雪又疾速地化开,最后形成一池水光幽微的湖泊。 成珏有些恍惚地看着他,而他朝他笑了一下,说:“不是饿了?我买了些你吃的。就是你以前经常去的那家店。” 岁月长,衣衫薄_64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他说的到底是哪家店,然后看了眼桌上摆着的那些食物,确实是有他最爱吃的蟹黄灌汤生煎,还有几块软糯的香芋南瓜球,以及热气腾腾的豆浆。 容庭扶着他靠在床上,还连续地往他身后塞了好几个枕头。 成珏生怕他还要拿筷子喂他,赶紧道:“我自己吃吧,你——” “我在一旁看着你吃。”容庭说。 “......” 到了夜晚,容庭从椅子上醒了过来,随后蓦地睁大眼睛,立即将视线转向某一处。只见成珏仍躺在床上,慢悠悠地翻看着杂质,他才松了口气。 他正懊恼着自己当时不过是想闭一会儿眼睛,怎么会不知觉地熟睡到现在,遂成珏察觉了他这边传来的动静,侧头望去。 “怎么,以为我真的会走?”成珏挑起了眉头。 容庭顿时笑了起来,走过去一把抱他入怀,说:“太好了,幸好你还在。” 成珏的脸上并没有些许的表情,只道:“容庭,要是我真的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他怔住,嘴角的笑容也随之僵硬:“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你跟容玦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他缓缓开口:“那支镇静剂,你往我手上注射得太少,我很快就醒了过来。” “病情严重,手术成功率低,”他轻笑出声:“其实你不用往我身上再费功夫,毕竟我早晚会离开。一切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容庭加重手中的力道,抱紧了他,好像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随后说:“成功率低并不等于零。” “是么?”成珏说:“那要是哪天我真的痊愈了,你会准许我离开么?” 容庭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成珏。” “嗯。” “你刚才是不是问我,要是你不在了,我会怎么办?” “嗯。” “你不会离开我的,是生是死都不会,因为我会过来陪你。” 成珏不由睁大了眼睛,嘴唇打着颤,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犹如擂鼓。 疯了。 他们都疯了。 耳边不断传来烟花的炸裂声,火车一驰而过的轰鸣声,以及水壶中的水烧热沸腾的声音。 然而眼前依旧一成不变。 他只好选择转移话题,说:“我睡不着,你唱首歌吧。” 容庭微微一怔,道:“你要听什么?”于是他的脑中迅速搜索起他熟知的催眠曲。 “无论你当天撕得我心多破碎,我已太懒太累分错或对,放心还未唏嘘......就这首。”他的声音清清泠泠的,像是散落在地的一捧珠玉,哼起粤语却平添一份沙哑,听着十分入耳动听。 容庭缓过神来,突然想起这首歌是在许多年以前,他经常用来哄成珏睡觉的唯一一曲。是因为这首是他唱得最为熟稔的歌,也至于此时的他苦笑了一声,说:“你还记得。” 成珏点头:“经常听。” “听着听着就会想起以前的往事,顿时就觉得心情会好很多。” “不过可惜的是,那些日子都已经翻页,再也回不去了。” 第四十二章 “少爷让我把它交给你。” 成珏抬起头,只看见那人的手上抱着一团黄白的球状物体。骤地,它露出了毛茸茸的脑袋,眨巴了下眼睛,“嗖”地一声蹦到他的床上。 他一把将它接住,拇指拖住它两只短短的前爪,掂了掂,问:“怎么又胖了?” 那人回道:“是这样的,少爷让我们把它当祖宗一样地拱着,因此我们生怕它饿着了,时时刻刻都给它备着点好吃的。” “你们倒是听话。”成珏从抽屉里拿了包鱼干,撕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然后让圆子一边抱着一边啃着吃。 “那是自然。少爷怕您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会有些无聊,这不是叫我们把它带过来给您玩,打发一下时间也是好的。” 成珏点了点头。眼见着一大块鱼干很快就在圆子嘴里消灭,于是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块撕了起来。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好。” 那人关上门,转过身去,一眼便看见站在他不远处的容庭。他并不意外,反而镇定地点了下头,随后朝他走了过去。 “少爷,一切办妥。” 容庭没有说话,只一味地将目光放在那扇门上,似能够看清里面的事物那样。 “如果您觉得不放心的话,可以去看他。”那人也捉摸不透容庭的想法,明明已经用了最刁钻甚至可以说是无耻的手段将成珏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何不将这恶人的罪名一再地坐实下去,何苦回过头来选择当一个好人。多累啊。 容庭摇头,只道:“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岁月长,衣衫薄_65 “有的。已经联系到了全美最好的医生,另外还有几位留美的华裔血液病学专家也会一同过来。他们已经在一起商讨过他的病情,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结果很不理想。他们说会尽己所能来安排骨髓移植手术,可是手术成功率只有10%。” 容庭惝恍地闭上了眼睛,默了片刻,又重新睁开,不知所措的情绪全数暴露在眼底。他欲要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来,但双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将那几根烟全数掉落在地。 他低下头,眉宇中平添了一丝暴躁与不耐,正想抬起脚狠狠地碾上去,却在中途生生止住。 动静太大,万一打扰到他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看了眼就在自己面前却紧闭着的那扇房门,就像是一道单面镜,他能看得清里面的人,而那个人却无法看见他的存在。 最后,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背影消颓得如同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 成珏再次回到了容家,房间内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唯独窗外的景色却与他之前看得不大相同。爬满墙壁的藤蔓已经吐出了嫩绿的新芽,俏生生的,似乎昭示着真正进入了四季的伊始。气温开始回升,连阳光也开始有了温暖的感觉。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从开始还能下床去倒个水拿个东西的,到后来的一天下来,他只能躺在床上度日,清醒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不过这样也好,他现在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也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偶尔圆子还会爬上床来跟他玩会儿捉迷藏,但是容家这么大,他的房间却是死气沉沉的——他听不见任何人声、脚步声,也看不见任何人影,也唯独只剩下圆子一个活物。 已经好些时候没有下过雨了,圆子躺在写字桌上,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将桌面晒得热乎乎的。它慵懒地团成一颗糯米团子,闭着眼睛,本来金黄的毛被光线映得颜色愈发鲜艳起来。 就在这时,它似觉察到动静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子直溜溜地看着窗外,然后“喵喵”地叫了起来。 是看到了谁? 成珏想,然而下一瞬,他便昏昏沉沉地进入睡梦之中。 “少爷,老爷正在路上,您......”那个声音有些为难。 容庭收回了视线,漫不经心开口:“让韩姨来照顾阿珏,她最细心。” “还有,尽量说服他好好活着。他还这么年轻,太早走,不值得的。” 那人镇定地说:“好。” 容庭听到他的回答反而低声笑了起来,说:“总觉得,我像是在交待遗言。” “少爷您不会有事的。” “我自然不会有事,只不过......”他又抬头看向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小猫正一脸惬意地晒着阳光,打了个哈欠。他的嘴角柔化了不少:“如果他的手术失败了,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少爷......” 在很早以前,容庭其实还有一个叔叔。 本来应该更多的,然而在争夺家产时,个个都尔虞我诈,斗得你死我活,唯有容父淋着一身的血肉夺取了主权。他自然不是孤军作战,而是跟他一个小两岁的亲兄弟一起。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引得他人溃不成军倒戈卸甲。 只可惜那人并没有全身而退,反倒选择仍然待在容父的身边。也不知容父如何想的,本应该在大获全胜之后铲平身边全部的知情者,但他却一时心软选择留下那人。 很快地,他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也被幼时的容庭看在眼底,时隔二十多年,他早已记不清那人究竟犯了何罪。当时他站在门外,眯起眼睛看着缝隙内的光景,就见到他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 但容庭并没有被吓到,反而出乎意料地镇定。在隔了二十多年的光景,这件事他仍记在心底,也让他逐渐明白,虎毒不食子完全是个笑话——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都能自相残杀,一块从别的女人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有血缘关系罢了。 容父已经忍他很久,他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在外头的私生子可不止容玦一个,到时候划分遗产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而容庭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原则——该拿的就要全部拿到手。因此他在很久以前便撒下一张大网,就等着满载而归。 成珏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仅一星火点便能引爆。 容庭走进了一间茶室,打开门的瞬间茶香四溢,水声滚动,氤氲着几缕缓缓上升的白汽。他见到容父背对着他坐在一张软塌上,一手拿着一盏纹有青蓝色花纹的茶瓷,一手拈着盖子,从容不迫地一口接一口喝着。 他叫了一声:“爸。” 容父这才将椅子转正过来,说:“我知道,你叫我这个称呼,其实打心底是不愿意的。” 容庭毫无波动地说:“怎么会。” 容父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旁边,道:“怎么不会?你最近这些年动作倒是越发多了起来,我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我真的没有发现么?” 容庭渐渐抬起了头,眼底并没有丝毫的情绪,平静地开口:“我似乎听不懂你说的话。” 容父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带动着身旁的茶盏“哐啷”地摔落在地,道:“听不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伎俩,想私吞股份,门儿都没有!” 这句话不禁使得容庭笑出声来,说:“爸,你在说什么?公司的股份迟早归我所有,我为什么要私吞?” “你!”容父气不过,不由地提高了音量:“你心中有数就行,别让我直接把话挑明!还有,之前那个姓成的怎么又回来了?” “爸,”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悦,道:“阿珏有名字。” “叫得这么亲密,”容父鼻子发出哼声:“看上他了?” 可他没有想到容庭竟然点头承认道:“是,我爱他。” 容父登时睁大了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顿了好久,仍是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而容庭依旧面不改色地答:“我爱他。” “混账!”容父气得直哆嗦,随手抄起一块玻璃缸朝他砸了过去。 然而被他轻易地躲过,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而他浑然不受干扰,依旧镇定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要走了。” 他正欲转身,只听见容父又开口道:“我是不会同意你们两个男......” 岁月长,衣衫薄_66 “我本来就不指望得到你的认可,今天来不过是想跟你通知一声,我爱成珏,以后结婚的对象也只能是他一个人。” “就这样。” 待容庭走远后,容父一脚将他面前的一张桌子踢翻,站在外面的属下听到如此大的动静,急忙进来询问,一走进便看见满地的狼藉。 容父仍然觉得怒意未消,冲那人重重地吼了声“滚”字。 他灰溜溜地转身离去。平白无故被骂,他不知是何原因,却也知道现在必须要滚得越远越好。 “站住。” 他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只听见容父继续开口问道:“最近容庭有什么行程安排?” 于是他硬着头皮地如实汇报给他听。 容父不缺儿子,区区一位继承人,无非是看他的心情决定。 然而,如果有人敢悖逆他,可不是一个“换”字这么简单了。 韩姨已经照顾他有些时日,房间难得添了些生气。他望着床头柜上的一个透明玻璃瓶,灌了一半的水,插着几枝仍带着露水的玫瑰。 韩姨跟他说外面很多植物都开花儿了,一眼望过去真的很漂亮,等他身体好了可以下床去看看。 他只笑笑,说,好,我等着。 然他的身体并没有逐渐转好,反而等到了容庭车祸身亡的消息。 他死了,没有再回来。 第四十三章 成珏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羊毛毯上,眼神空荡荡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又动作滞缓地坐回了轮椅上。与此同时,本来趴着的圆子觉察到动静起身,抬起爪子蹭蹭他的裤腿,遂“咻”地跳了上去。 而他顺势接住,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喉中发出呼呲的声响。 随后它不住“喵喵”地叫了起来,是饿了的前兆。他点了下它的鼻子,想从抽屉里翻出几块鱼干,然而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掂了掂小猫的爪子,失望道:“没东西吃了,你只能和我一样饿肚子了。” 话刚说完,他便转头看向窗外。很安静,连鸟啼声他都没有听见,就跟房子里一样,空荡荡得可怕,仿佛唯独他一个人苟活于世。 今天容家所有人都去参加了容父与容庭的葬礼,这样哀恸的气氛由远方经久不息地传染到这里,便连空气都透着一股森冷的死寂。 容父是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导致死亡,容庭则是由于前往医院的途中遭遇车祸,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没有保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起先的成珏并没有相信韩姨带来的噩耗,他不过是笑了笑,说,今天风有点儿大,我听不见你在说些什么,就当作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吧。 直至电视上连续三天滚动播报了这几则新闻,加上容家突然性地变成了一群缺乏领袖的蚂蚁,焦头烂额地四处打着转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平静,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看上去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天气逐渐转好,可他的腿上依然盖了一条厚厚的毛毯。偶然中有人从池塘边经过,往上面一瞧,总能看见他用手支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托着腮,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那样,然而他的眼睛却直愣愣地看着远方,眼珠子里本来清澈的水光被阴沉的死气所埋没,状如一具尸体无异。 他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在看些什么,每天瞧着同一处地方,即便景色再美也终究会看厌。 或者说,他是在等死。 “我不会签字的,如果你们硬要逼着我接受手术,即便是手术成功……” 他低着头,不疾不徐地抚摸着圆子的耳朵,看也没有看那些人一眼。 “那我也会让它失败。”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后无奈地开口:“成先生,这是……少爷生前唯一未了的心愿,看在死人的份上,您就签回字吧。” “对啊对啊,更何况这对您也有利啊,活着难道不好吗?” 他这才停止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他们,毫不避讳地道:“容庭死了,关我什么事?” “这……成先生,曾经他好歹也是您的救命恩人,即便是后来对你不好,那也请您放尊重点。” 成珏眨了眨眼,突然笑了起来:“我只是问一下你们,他死了到底跟我有何干系,你们反应这么大作什么?” 他们被噎了下,犹豫了很久,最后才开口道:“这个......我们就放在这里了,您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瞥了眼那叠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皱起了眉:“都拿走吧,我迟早也会把它扔掉的。” 想让一个活着的人死亡轻而易举,然而劝一个放弃生命的人好好活下去却是这样困难,就像是无法在缺水的坏境下养一条鱼,唯有海洋才是它们的归宿。 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一阵脚步声从外面渐渐传了过来,待开门声响起的同时,他略有不耐地开口:“我都说了我不会签字的。” 话语中难得的情绪波动让来人着实愣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启唇说道:“是我。” 他这才将头抬起来看向来人,只见容玦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他,眼中隐隐含着担忧。 须臾,他又垂下头开始逗猫,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容玦走了进来,见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已经空了,于是将它拿了过来,倒了些温水又给他递了过去。 他顺手接过,手背上因为用力而隆起的一根根骨节实在太过突兀,容玦避开了眼,随后说:“听说,你不愿签字。” 岁月长,衣衫薄_67 他喝了一口水,遂轻笑道:“这件事情本来就由不得我来决定,我答应与否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 容玦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也对。” 他喝水的动作一顿。 容玦看着他,说:“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也会这么说、这么做的。” 成珏并没有回答他,他仍是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水,随后将它放回桌上,然而他的手突然痉挛了一下,“咣当”一声,玻璃落地顷刻四分五裂,水花四溅。 他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碎片,就像是好不容易搭成的积木倏地崩塌那样,轻声道:“他……真的死了吗?” 容玦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几欲要漫出喉中的话语最终化作了一个“嗯”字。 他摇了摇头,仍是不信:“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两个人在同一天死去,况且还是亲父子。” “成珏,”他说:“你还在乎他。” “如果他还活在人世,大概会很开心吧。” 成珏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就听见容玦又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是那个原本阴暗潮湿的阁楼,不过现在已经重新修葺,四面八方都开了窗户,室内亮澄澄的,已经焕然一新,完全不似以前的模样。 他扭头看了眼其中一扇窗户,其实从这里往下面看去,风景还是很好的,随后他的视线转向地板上某个角落,发现那里有一点点烧灼的痕迹。 容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了然地开口:“你不在的时候,他时常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一待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人怎么也劝不走他。” “你觉得他是在做什么?” 成珏看着地面上被烟蒂烫黑的斑点,摇头。 “可能是在抽烟,可能是在发呆,更有可能......” “他是在忏悔。” 成珏看向容玦,后者递给他一袋文件。 他拆开来一看,是HMS的录取通知书。 “他知道你以后想当一名医生,就帮你弄来了这个。其实不过是一张录取通知书,本来不需要费什么周折,然而爸知道后,在其中不知下了多少绊子,等不好容易弄到手之后,他又生怕你不会接受,于是还帮你申请了SAT和托福考试。” “当时他并不知道你的病情,每天醒来的第一句就是问别人,阿珏回来了没有?” “阿珏......”他微微一怔。 “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会被他爱上的人一定不会幸福。我从来没有觉得他值得同情,刚才说了这么多,也并不想让你原谅他。我只是想让你看清自从你离开后,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变得完全不像以前的他,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其实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之分,每个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由于生长环境的关系,容庭的性子使然,但是即便他渐渐释怀,心中仍是会存有一个芝麻粒小的疙瘩,然而他活着与否,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出现容庭这样一个人了。 如此想着,他的思绪明朗许多。 于是他对容玦道:“我觉得,现在我已经不恨他了。” “恨一个人有什么好呢?要皱眉,要烦恼,要生气,实在太累也太麻烦了。” “我以为他死了,我应该觉得解脱的,但是现在想来,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我还是没有看透自己的内心,我觉得......” 就在这时,有个人影从门口一掠而过,随后从门框外探出了头,小声道:“你......你是成珏?” 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素面朝天,长得很干净秀丽。 成珏皱眉道:“你是谁?”遂看向容玦,容玦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笑了笑,抓抓头发苦恼道:“我啊,好像是容庭的......未婚妻?” 成珏挑起了眉。 她摆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对你并没有恶意。那个,我要走了,其实就是想来见一见你,顺便给你一样东西。”话罢她便朝他走了过来,将一张照片硬塞进他的手中,然后又立马退了一步。 他低下头,打量起手里的那张照片,顿时怔住。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仍是十二岁的时候。他站在窗台前,看着底下红绿交织的荷塘,看着上方夕阳如血的天空,随后他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白影,那是仍少年时期的容庭。 渐渐地,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遂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背景是青藤白墙,以及灰红色的天空。 就此画面定格。 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自己幼时的模样。照片有些泛黄,上面磨损得极其严重,但里面的人仍然保存得完好清晰。 “这是韩姨在整理他的房间时,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的。她现在回老家了,想让我把这张照片交给你。” “我有好几回看见他拿着这张照片,当时就想,照片里的人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吧,可后来又觉得他很可怜,他仅剩用一张照片去想他。”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他过得一点也不好,他......算了,现在说了也没有什么用了。” “另外我觉得吧,其实你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未来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你的人生仅过去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以后有很多变化和事故,你一定预测不到。 “只要你活着。”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弄到最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尴尬,我们本来素不相识的,我却跟你说了这么多心底话。” 他摇了摇头,笑道:“我反而要谢谢你。” 她有些怔忪。 岁月长,衣衫薄_68 “谢谢你刚才的话。” “我签字。” 第四十四章 成珏: 见字如晤,见面如初。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五年就已经悄然流逝。 五年了,不光是哥,连你也走了。 本来想说一下这些年容家的状况,在提笔之前,满脑子里确实想了一堆有趣的事情,但是想来你也不会感兴趣,所以就不费墨水了。 对了,圆子又变胖了不少。原先你知道的,它总喜欢往沙发底下钻,找到时已经蹭了一身的灰。而现在已经胖得跟只会动的抱枕似的,本来还会满屋子跑的,可现在越来越懒了,每次都爱团成一团趴在窗台上晒太阳。这下也好,倒是减少了给它洗澡的次数。 以前我听人说,猫一旦认定了一个主人,那么其他人对它再好也无济于事。我以为是无稽之谈,现在想来确实如此。你走之后,照顾圆子的差事轮到了韩姨身上。我偶尔也会去看它、逗它玩儿,给它些零嘴儿倒是会抖着尾巴跑过来,然而想要抱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手刚刚碰到它,它就反应极快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瞪得圆溜溜,毛还直愣愣地竖着,随后韩姨就会在旁边突然来一句“小白眼狼”。 其实我今天所想写的并非是这些,而是我想切切实实地还原一个真相。 是关于容庭的事情,也不知你是否能够看到。 五年前,爸心脏病突然发作并不是偶然,我想你一定知道,而背后操纵者正是他。 容家数十年的纷争,我或多或少地听人提起过,但总是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确实,说难听点,我不过是一个私生子,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干系呢?但是容庭就不一样了,他是爸从小到大一手培养的继承人,也同样继承了他的自私与野心。这两样看上去是个贬义词,但是在这全是铜臭味的商场中可是一个褒义词。容庭总是喜欢明里对他说一不二,而在眼皮子底下时常悖逆他行事。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但是你必定会对他们亲父子的身份嗤之以鼻。比妖魔更可怕的是人心,虎毒不食子,而人就未必了。其实爸想除掉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他埋下的陷阱也并非一天两天能够大功告成。 然而他的计划却提前了半年,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突然地实行。 半年,足以让夏日流淌进寒冷的冬天。 毫无情感的人才是人生赢家,因为他们不会被任何人拖累。容庭自诩生平什么都不怕,但他心底一直都很清楚,你是他唯一的软肋。 大概是因为矛头对准了你,计划才开始有所变动。 其实他早就清楚爸的狠心程度,但也确实低估了其中的分量。他在容庭所有的车上都做了手脚——要毁坏监控录像,逃过眼线的监控范围,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容庭并不是因为车祸去世的,而是想转移公众视线暂去避下风头,却因刹车失灵而坠入崖底。 当我们赶过去时,周边的环境被一场大火焚烧过,便连车子的残骸也化成一堆焦黑的废墟,分散在各个角落,因此想找到一具完好的尸体是何其不易。 说不定早就被那场烈火烧作骨灰,吹落四周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说来挺可笑的,原先起笔时,我以为自己会写得格外沉重,没想到竟意外的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那样。 你一定是想问当年为什么我会缄口不言,其实原先的我确实想找个契机向你说起这事,但是突然在某一天,有人对你说,你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未来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以后有很多变化和事故,你一定预测不到。 只要你活着。 我当时一下子就清醒许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毕竟继续活下去是一件何等有意义的事。 写着写着,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我们这里正值春季,天气开始逐渐回暖。不知你那边的天气如何? 最后,我一直有句压在心底的话想对你说。 对不起。我以为这是我余生里不会再提及的三个字。 写出来后,意外轻松许多。 待你学成归来。 容玦 4.13 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跋涉,顾初觉得自己的体力几乎被透支殆尽,现今仅剩下回国的喜悦支撑着她不断前行。 终于登上飞机,她坐在柔软的坐垫上,顿觉松了口气。隔着一层圆形玻璃,外面的天空由深蓝渐渐过渡成橙红色,中间镶嵌着几条金黄色的丝带。许是因为刚下了场雨,玻璃上还沾着一层细腻的水珠,从里向外看,隐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于是她掏出手机,“咔嚓”地拍了一张照片。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焚香气息,隐匿在潮湿的空气中,就像是无形中化作了几阵凉风,让她觉得胳膊冷飕飕的。 而在下一瞬,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见一个男生坐在了她的旁边,他穿了一件灰色的线衫,低着头,睫毛像把扇子那样微微颤动,隐约能看见他的目光清润得如同一池湖泊。 有些事情,不光是因为隔着一面带水珠的玻璃而觉得不真实,眼前这个人在她印象之中分明死了,却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地出现了她的眼前。 “成......成珏?”她半犹豫半不可置信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人的眼睫略略一动,须臾,他侧过头来,待看清是她之后,眼底划过一丝讶异,而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嘴角攒成一个微笑,道:“顾初,好久不见。” 她看着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仍是有些愣怔地回握,说:“好久不见。” 道完这四个字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试图再次开口:“你......你怎么——” 岁月长,衣衫薄_69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开口:“我还活着。” 当年的事情确实很匪夷所思,董事长跟总经理的死讯她只是惊讶了一阵子,心底也并没有任何的波动,毕竟对于他们,除了在工作的时候能难得地见几次面,生活中便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然而当听到成珏病死的消息时,说不难过那都是骗人的,毕竟她是真的把他当做朋友看待的。 “他们都说......你......算了,我很开心。” 成珏笑着说:“谢谢。” “你的病,好了?” “嗯。我接受了成功率只有10%的手术,其实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但是世上有那么多的奇迹,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降临在我的身上。我活了下来。” 顾初怔忪地感慨着:“真是劫后余生啊。” “然后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考了托福和SAT,留在了美国学医,一呆就是四年。” “现在回去了?” “嗯。” “真好啊......要不是我被上司差遣来美国出差,说不定我可能会一直以为你不在了。” 成珏摇了摇头:“怎么会呢,N市这么小,我们总有一天会相遇的。” 顾初挑了挑眉,又问:“那经理跟董事长呢,他们......” 他的笑容顷刻凝固在嘴角,垂落的睫毛在他的眼底覆上一片阴霾,过了半晌才道:“都死了。” 对他而言熟稔无比的路线,他本来认为这辈子他都会记得,可是离开了五年,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道路拆了修,修了再填,原本空旷的地面盖上了一幢连着一幢的公寓。 一路上走过去磕磕绊绊的,他还连续问了好几个路人。 等好不容易看到了容家,仍有好一段距离,走过去约莫七八分钟左右的路程,他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 他突然不想回去了。 他迅速地买了一张前往H市的车票,想去看看他的父母。 H市离N市很近,车程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达。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外面的景物不断地后退、虚化,最后化作了一道道彩色的线条。他呼出一口气,一小块的车窗顷刻变得朦胧,遂又很快清晰起来,与周边的没什么两样。 大巴不知不觉进入一个狭长的隧道里,光线登时黯淡下来。上方一节节昏黄的灯光随着车子的行驶,不断地发亮、熄灭、发光。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忽明忽暗,觉得怪有趣的,随后将目光转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嘴唇的弧度,隐在黑暗之中,下一秒光线乍起,一块块几何形的光斑从他的发梢一掠而过,过渡至下颌。 他的手连同心脏开始颤动起来。 啪嗒。 手机掉在地上。 这时巴士已经离开了隧道,天空又重现光明。旁边的人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掉了手机也不捡,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地弯下腰把手机拿在手中,递给他:“先生,你的手机。” 他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他——是一张他完全陌生的脸。 于是他接过手机,说了句“谢谢”,又将视线转移至窗外。 明明是一座座冰冷锋利的钢筋水泥,他却看得格外入迷。 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妈妈最喜欢梨花,H市有个花园很是出名,当年他爸就是在这花园中,拿着一大束梨花,中间夹着一枚戒指,向她求婚成功的。 这里跟他记忆之中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四周被层峦耸翠的山丘包围,遥遥望去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地面仍是湿漉漉的,入眼的绿色与平日里的更加澄澈透明了些。湖面像是被吹皱了的白纸,泛起一圈圈的水沫,还夹带着细碎的梨花。湖边的梨树亭亭屹立,犹如下了一场大雪,簇成一团一团挂在树梢上。 有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成片的蒲公英,以及玫瑰的香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在不远处,他突然瞧见一个人影,于是很快地走上去,正要问:“先生,请问——” 请问附近的花店在哪里? 然而他原先的问话在那人转过身的同时又生生止住,他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看着面前之人,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可那人的眼中只剩下一片陌生与疑问,良久才笑着说:“这位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第四十五章 成珏死死地盯着他看,好像要用目光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那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随后笑着说:“先生,你是把我认成谁了?” 成珏似惊醒般地移开视线,摇了摇头,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不认识我?” 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成珏张了张嘴,隔了好久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姓周,其他的我就不方便透露了。” 就像是做了一场虚无的梦,面前之人有着跟那人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却声称是一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啊,原来是周先生,”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不好意思,刚才把你看错成一个认识的人。” 岁月长,衣衫薄_70 周先生顿时笑了起来:“认识的人?看你的眼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或许吧。”他淡淡地说,“另外,我姓成。” 周先生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启唇道:“原来是成先生。啊,对了,之前你走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吗?” 他摇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其实根本不用惊讶或者留意,既然他成功地活了过来,那就照着自己原先计划的轨迹好好活下去。一个假装失忆的人,或者是跟那人有着同一副模样的陌生人,都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才走了一段距离,倏地,天空下起了大雨。 最近的天气总是阵雨绵绵,地面还没有完全干,空气仍旧潮湿,这场雨就来得气势汹汹。 他并没有带伞,四处观望着有没有地方能够避雨。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降了一个亮度,雨水不再从他的头顶落下。他抬起头看了眼黑色的伞面,然后转过身去,见到来人,眼中也并没有过多的惊讶,简单地说了句:“谢谢。” 周先生的嘴角依然浮着浅浅的微笑,说:“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么?” 成珏低下头,雨水不堪重力地顺着额前一绺发丝滴落在脸上。他抬起手毫不在意地将它们抹去,道:“刚回国,突然来了兴致,想到这里看望我的父母。” “见到了吗?” “没有。”他避开了周先生的视线,侧过头看向从伞檐下一颗颗掉落的水珠,远处的景物自动虚化成一团团不真实的色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旁站着的人就是容庭。 “他们都死了,我只是想去墓地祭拜他们。” “抱歉。”那人说。 他发出一声轻笑,说:“没事。” 尽管是阵雨,等了好一会儿却仍未放晴,反而愈下愈急。周先生探出了手察看雨势,姿态如同在拨开一把珠帘,随后他放下了手,道:“这么大的雨,还是去我家歇歇脚吧。” 成珏看向他。 他笑了笑:“我家离这里很近。” 成珏眼中并没有漾起多余的情绪,隔了半分钟后开口道:“那打扰了。” 周先生的住所算不上大,但也不小,素白色的沙发与瓷砖衬得整体的格调舒适而又温馨。窗台前的风铃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极为动听。除却某处角落里一个偌大的白色花瓶,上面插着一簇昳丽的玫瑰——浓郁的花香和明艳的颜色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成珏一眼就瞧见了书桌上立着的相框,看着照片里的三个人有些出神。周先生注意到他的目光盯着某处,于是看了过去,笑道:“这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原来你结婚了,看上去很年轻。” 周先生挑了下眉:“你实在说笑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道:“你看,我都这么老了。” 成珏这才注意他笑起来时眼尾的那几道细纹,这是被岁月沉淀的痕迹。 他静静地打量那人许久,开口:“我认识一个人,模样跟你长得很像,便连声音也一样,只是——” “只是他没有我这么老?”周先生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别怀疑了,我真的不是他。”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张身份证递给成珏看。 成珏接了过去,证件照里的人确实是他,随后他的视线瞥见姓名栏上印着“周居平”三字。 他见成珏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不禁一笑:“怎么,还认为我是他?” 成珏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意外,你居然已经39岁了,完全看不出来。” 他笑笑:“眼见不一定为实。” 成珏点头:“我明白了。” 窗外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茶几上放着一杯温水,还散着袅袅热汽。他盯了会儿在水中荡漾许久的茶叶,遂将视线移到沙发上摆着的几本童话绘本。 他随意地取出一本,翻了几页才发觉自己曾经看过,是安妮塔?婕朗的《猜猜我有多爱你》。 与此同时,周居平端着一盘瓜果走了过来,看了眼他手中的读物,笑着说:“这本书是我女儿最喜欢看的,你瞧瞧这边边角角都快被她翻烂了。” 成珏恰巧翻到最后一页,大兔子的剪纸低下身亲了下小兔子,然后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他顿时觉得心情明朗不少,连嘴角也上扬不少弧度,抬起头道:“这个故事很温暖。” “毕竟是童话。”他将水果盘放在茶几上,说:“哪里比得上现实。” “可是有些童话,结局也并不美好。”成珏挑出一本谢尔·希尔弗斯坦的《失落的一角》,端倪着:“我看过这个作者绘的《爱心树》。” “嗯?” “现在已经被一些公众号、自媒体推烂了吧,”他说:“当时看完后,我就想,这哪是给小孩看的,分明是给大人看的才对。” “刚巧我也看过,”周居平笑了笑,又道:“所以我没有买那篇绘本。要是被我女儿看了,说不定会连续哭个好几天吧。” 成珏看着他,又望了眼窗外,说:“雨停了。” 大意是他要走了。 周居平自然理解了他话中的含义,站直了身,说:“要我送你?” “不麻烦了,另外,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 到至门口,成珏率先开口:“就送到这里吧。” 周居平看着他,眼底依旧攒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点头道:“那好。” 成珏也朝他点头,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去。 他走了一小段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了“砰”的关门声。不知怎么的,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他的幻觉。 气流还在涌动,轻轻拨挠着他有些错乱的神经。下一瞬,他正欲向前迈出一步,然而动作才进行到一半却又生生止住。他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最后转回了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岁月长,衣衫薄_71 他从小生活的房子比印象里破旧了一些,但是与印象中相差并不是很大。 他迟疑地拿出了已附着上些许锈迹的钥匙,转动扣锁。 门竟然开了。 他走了进去,房间里的空气还算新鲜,并没有粉尘扑面而来的感觉。 房屋背光而建,且隔着一棵棵高耸的松木,因此室内温度偏低,而湖蓝色的窗帘将外面仅有的几束阳光遮住,就连四周也是散发着阴寒阵阵的幽蓝。 家具都很新,他随手找个把椅子坐了下来,端倪起桌上那个相框。 一个小孩抱着一颗红色的气球,目光呆呆地看着镜头。 这是他才四岁大的时候,他爸妈带他到附近新开的游乐园玩耍,从一个米老鼠装扮的工作人员手中买到了一个氢气球,只是绑气球的丝线太细了,他的小手怎么也捏不住,连拖带拽的,最终无果,那颗气球从他手缝里悄然溜了出去,他眨巴着眼睛,脚尖不断向上一瞪一瞪,可他身板太短了,怎么也够不着。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里,手指一勾一缠,轻轻松松就将那只气球拽到了他的面前。他眨了眨眼,抬头看向来人,然而正值中午,悬在头顶的太阳光线实在太过强盛。那人背光而立,他眯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因此只能接过气球,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 那人没有回答,仅是低下身,将那根丝线一圈一圈地绕在他的四指上,还打上了一根秀美的蝴蝶结。 接着他妈妈的声音传来,是在说,阿珏,看这里—— 他讷讷地转过头,就听见相机“咔嚓”一声,于是这段回忆被永远地尘封在这张照片里。 蓦地,衣柜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思绪也因此飘回了现实,他放下相框,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敲打着,窗户并未关紧,从中偷溜进来的微风将蓝色的帘布吹起,时不时展露出外面已经进入傍晚的天空,天际是荧光粉,散布着烟紫色的云团。 一切看上去都很寂静。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照片,他甚至都忘了过去有这么一段经历。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面啊,只不过双方都忘了而已。 第四十六章 成珏从花店买了一束梨花,花瓣洁白,还沾着水珠,店主说这些都是他清晨时剪的,还很新鲜。 九点的时候,恰巧过了上班的高峰期,因此公路上的车辆行人并不算多。他轻易地拦到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走了进去。 司机不怎么善聊,他从后视镜瞧见成珏抱着花束、过于安静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小伙子,不要太难过啊。”刚才上车的时候,他报出一串开往墓地的地址,着实让他一愣。 成珏摇了摇头,说:“并不难过。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早就看开了。” “这样啊,是......你的父母?” “嗯。”他点头,“亲眼看着他们死的,可是当时自己十岁出头点儿,什么事也做不了,觉得自己很没用。” “别怪自己,人就是要想开点儿,你看我这种每天干体力活儿的,也没有抱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啊,读个好大学赚钱养家啊......” 司机像开了话匣似的说了一堆话,听得他嘴角不禁带了点笑意。 没想到平常那些尘压在心底深处的伤疤,在跟一个陌生人谈及时,却是以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说了出来。 好不奇怪。 明明是快到夏天的季节,到至墓地之后,周边的环境仍是有些阴冷。 其实这里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以往的清明他总会来这儿为他父母扫墓,甚至在他病情最严重的那一年也不例外,然而他在美国居住了四年,有过无数次回国的念头,但是学业与身体的双重压力之下让他不得不放下这类的想法。 他走到了他爸妈的坟前,轻声说了句:“我回来了。” 地上仍有几片半枯萎的梨花花瓣,他弯下腰将那束开得明丽的梨花放下,正身而立。原本一路上准备了许多关于他这四年来的经历要跟他们说起,话语辗转在喉头半天,他却迟迟未发出半点声响。 隔了好久,他才开口道:“最近,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疑问。” “总觉得要找个人出来喝个小酒,借着醉意谈谈心什么的,但是想想我似乎没什么朋友,可这样憋着总是会难受的。”他低声一笑。 “本来想说一些我在国外的生活,到了这儿之后,我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一些充斥专业术语的讲座与试验,想来你们也不爱听吧。” “倒不如跟你们说说自己的心事。” 回到家后,他刚从口袋里取出钥匙,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便同时从身旁传了过来:“你、你是......阿珏?” 他放下手,转过了身,只见一个双鬓已经花白的老人倚靠在门框上,发自内心的微笑让她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欣慰道:“果然是你。都这么大了,想到上回见你我还四十多岁,如今都已经六十了,真是老了啊。” 他也朝她笑了笑,道了声:“阿婆。” 阿婆乐呵呵的:“进屋坐坐?” “那打扰了。” 小时候他爸妈不在家的话,一直都是由这个阿婆来照顾他。她丈夫死得早,在她结婚的没几天就因为一场泥石流去世,而她生在一个四面环壁的山沟中,上一辈人灌输的封建思想已经在她脑中根深蒂固,所以她宁可守活寡守到底,孤老一生,也执拗地选择不改嫁。 小孩子总是会被一些色彩缤纷的糖果与冰激凌吸引,他也是如此。年幼的他总喜欢跑到她家玩耍,偶尔还会吃顿晚饭,仍记得她腌制的醉蟹十分可口 阿婆一个人在这间一百二十平的屋子里住了近四十年,即便是现今房价涨得这般离谱,她也仍旧不愿拆迁。倒不是她不贪图物质给予她的财富,而是好不容易跟这座房子产生了些感情,又要搬离到另一个地方,孤零零的一个人,做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人终归是恋旧的动物。 入门便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阿婆慌慌张张地走到了一张白色的摇篮上,咿咿呀呀哼着一段小曲,双手搭在床边上,轻柔地摇来晃去。 很快地,那阵啼哭声止住。 他好奇地走过去观望,一眼便望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被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颗脑袋,眼睛闭着,一排睫毛搭下来落成一道柔软的阴影,嘴巴无意识地微张着,看上去奶里奶气的,可爱极了。 岁月长,衣衫薄_72 阿婆用气音说:“这是我侄女的女儿,她跟她丈夫......因为两年前的一场飞机失事......哎。”她不忍再说下去,拿起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揩去小孩儿嘴角流下的口水。 “当时她才出生没几天,还这么小,就失去了父母,实在太可怜了,而他们一个个地说自己忙啊、累啊的,照顾她的担子最终倒是挨在了我的肩膀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可怜我,我这辈子一个人过惯了,在这仅剩几年的生命里能有个人来陪我过日子,还真的蛮开心的。” “阿婆,您——” “诶诶,先听我说完,”她摆了摆手,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老了,以前一个人干两份活儿完全不是回事,可现在,让我洗个碗拖个地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婆,我会长居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能勉强自己。” 她点了点头,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这儿,已经有些不好使了,我怕我有一天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所以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说:“我时常把有些重要的事记录下来,风雨无阻的,已经记了五六年了。” 二院算是H市里口碑最好的医院,他这次过来是要看望一位前辈。 一个人在美国居住长达四年的时间,除了将自己原本蹩脚的英语渐渐练得流利,以及将自己原本生疏的专业知识逐步深入融会贯通,要说没有结交到一个朋友是件不可能的事。 庄律便是成珏有意无意中认识的一位,那时他已经读博。说无意是因为成珏有一回在宿舍里炒菜,过重的油烟味使得警报器嗡嗡地鸣叫起来,随后就有一人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拿着灭火器破门而入,什么都没有看清便朝着那处冒烟点一阵乱喷。结果是那人赔偿了成珏一扇门和一顿晚饭的费用。 有意则是因为许付亭的关系,在成珏去往美国之前他就跟庄律打过招呼,然而当时庄律那边才过凌晨,他被睡意搅得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听清许付亭在电话那头说的那个名字,于是这件事情他就这样渐渐淡忘,直至在认识成珏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随意地提及自己在国内的老师,恰巧成珏也认识,因此一切真相大白,也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天意。 庄律比他提早了一年回到国内,很快变成了二院出名的骨科医生,至于被问及为何不继续留在国外深造,他只笑着说要去和等了他五年的女友结婚。 他并没有提前通知庄律,而是怀着恶作剧的心思想吓他一跳。 拿着自己的病历本走到二楼,他感受到光线逐渐转暗,一条笔直的长廊上,站着、坐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或焦急,或者面无表情。 在廊道的尽头,一个行路略微蹒跚的身影莫名入了他的眼。他心中蓦地漾起一丝异样而又熟悉的感觉。可就在这时,身后一对情侣说笑着从他的身边经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侧过身想再去看清时,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等好不容易见着了庄律,他被护士拦在了门外,只听她道:“不好意思,这是中午休息时间,您现在还不能进去。” 他置若罔闻,目光移向里面的人——他正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机屏幕,哪还有当年在讲台上作报告时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 于是他敲了敲本就敞开的门,用的力道有些重了,咚咚咚咚,庄律被声音吵到,皱着眉毛抬起了头,下一秒又被面条呛到,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病。”他晃了晃手中的病历单。 护士见他们认识,于是尴尬地缩回手,悻悻离开。 “你是脚扭了,还是手骨折了?”他平复了呼吸,挑眉问向来人。 成珏将病历本丢到他的桌上,径直走了过去,坐在他的面前道:“过得如何?” 庄律嘚瑟地冲他扬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异常瞩目,随后听见他洋洋得意道:“你觉得呢?” 成珏笑了笑:“看样子是不错。” 庄律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说:“那你呢?” 成珏低头看了眼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自嘲一笑:“我不知道。” “不知道?” “就感觉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因此无论做什么,都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 “喂喂,我可不是什么心理医生,啧,我今儿不知是受了哪门子的邪,个个都冲我吐苦水发牢骚。” “嗯?” “就刚刚,有个人来这里看病,已经断断续续地看了四五年了,只不过以前那个医生退休了,如今换成了我。我告诉他,他的腿伤太严重了,即便一直治疗,也无法得到根治。” “然后呢?” “然后?其实当时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连身上的伤都不能痊愈,更不用说是人了。 “我当时还愣了一下,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病,但是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哀伤,我竟然有些不忍心打断他,就听见他继续说......” 做错了许多事,即便后悔那又怎样呢?错了还是错的。无法挽留一个人,是不是放手了,对方就会原谅自己? 他走出医院,正午的太阳照得他脑袋昏昏沉沉的,睡意渐生。 地面如同一张剪纸,悠悠晃动的树影便是剪纸上的一道道花纹。他站在路边,正想拦下一辆出租车,可不知怎的,他的视线忍不住朝对面看了过去。 是一家餐厅。 随后他错愕地向后退了一步,闭眼,又睁开。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辆,隔着一面透明的落地玻璃。 他看见里面的人优哉游哉地坐在皮质沙发上,左手搁在桌上,不疾不徐地叩动着桌面,而右手夹了支烟,一星火光乍现,他吸了口烟,遂又缓缓吐出。烟雾喷散开来,缠绕过他青筋突兀的手背,辗转过他的嘴唇、鼻梁、眉眼,渐渐地,他侧脸的轮廓再次清晰起来。 这一次,成珏分不清他到底是周居平。 ......或者是容庭。 第四十七章 其实他原本打算视而不见地离开,然而此时他却站在了餐厅的外面,仅隔着一道薄薄的玻璃,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他。 他起先只是慢条斯理地吞吐着烟雾,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含着一池浸在夜色中的寒潭,而后电光火石之间,他骤地抬眼,像是感受到他存在似的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胶着在一起。 岁月长,衣衫薄_73 两两沉默。 隔了好一会儿,成珏无声地张开了口,是在说:周先生,真巧。 周居平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惊慌失措,反而还十分的镇定,朝他笑了笑,同样用口型回道:好巧。 成珏看了他一眼,侧身朝餐厅入口走去。 太阳正好照在餐桌边上的某一角,上面摆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上面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仍带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细碎的光泽。 他坐到周居平的对面,说道:“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你。”随后他叫了服务员,后者走过来递给他一份菜单。 周居平回给他一个笑容,也没说什么,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点菜,暗自碾灭了手中的烟头。 片刻之后,他将菜单交给服务员,朝周居平问道:“周先生是来这里上班的?” 周居平摇了摇头:“来看我女儿。” 成珏反倒是笑了,说:“虽说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但我很羡慕你。我啊,也想要一个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每天追着我叫‘爸爸’,想想就觉得舒心。” 周居平笑着说:“以成先生这样的条件,想娶妻生女并不难。” 成珏看着他:“你错了。” “嗯?” “我不会结婚。” 周居平倒了杯水,兀自喝了一口,遂开口道:“这样啊。” “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周居平挑眉:“我为什么要惊讶?” 成珏笑而不语。 周居平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在嘲笑我老?”最后这个字反倒是把他自己逗乐了,待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他故作严肃地道:“我虽然比你老了些,但并不古板。这一点你要明白,成先生。” 这时饭菜也都被端上了桌,都是些家常小炒,挺清淡的。 周居平很自然地夹起一块鱼肉,剃干净鱼刺,放在他的碗上,说:“这道菜做得不错,酸菜腌得很对味儿,还有那道蛋黄焗南瓜也挺好吃的。” 成珏像是随口笑着说:“好巧,我最喜欢吃鱼了。” 周居平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而眼睛缀满了星光,须臾后笑了笑:“是么,那再好不过。” 在成珏原本以为会尴尬沉默的氛围并没有出现——这点倒是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之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天,话题广泛而又跳跃,仿佛能从北极说到南极,再从南极说回北极。 蓦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由远至近传入他的耳朵。 “爸爸!” 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戴着一个黑色的贝雷帽,跑过来时帽子有点儿歪了,露出两颗圆溜溜的丸子头,打扮得很漂亮,一件红色条纹的长袖加上一条红裙子,下面穿了双带有蝴蝶结的皮鞋,一眼望过去就跟洋娃娃似的。 周居平看到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便笑了,长手一伸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随后将它们捋成一束别到耳后。 “豆沙,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不等着爸爸接你,被坏叔叔骗走了怎么办,嗯?”周居平故意板着脸跟她说话。 豆沙噘着嘴摇了摇头,说:“我这么聪明哪会被骗,幼儿园里拿小红花最多的人就是我啦。” 这句话倒是惹得成珏笑出声来,豆沙听闻动静转过头来,见到成珏正含笑看着她,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你是谁?” 周居平轻轻地叩了下她的脑门,说:“没规矩,快叫叔叔。” 豆沙扁了扁嘴,却仍礼貌十足地叫了声“叔叔”,而后说了句:“您是爸爸的朋友吗?嗯......好像又不是,比我爸爸年轻多了,看上去像个学生,不如我叫你哥哥吧。” 成珏顿时笑了起来,对周居平说:“你女儿生得真好看,不怕生,嘴巴也甜,想必你们一家三口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豆沙正要说话,就被周居平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遂成珏听见他平静道:“这丫头嘴巴毒着呢,你看她刚才还一个劲儿地损我老呢。”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他的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扬起。 豆沙走到成珏的面前,往自己兜兜里掏啊掏啊的,掏出了一颗糖果,眉头一皱苦恼道:“早知道不分给别人吃了。”然后看向成珏,眨巴着大眼睛道:“哥哥,我现在只有一颗糖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成珏的脸上再次浮现笑意,很快地拿起她手心上的糖果说:“哥哥怎么会嫌弃,高兴还来不及呢。”于是他将糖纸全数剥出,放入嘴中。凉丝丝的薄荷味。 “真好吃。” 豆沙顿时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活蹦乱跳地跑到周居平的身边,而他则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问豆沙:“今天吃了几颗糖?” 她顷刻蔫了,犹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就见到他挑起了眉:“嗯?” 于是她可怜兮兮地耷拉下脑袋,嗫嚅着:“四......四颗,就四颗。” 他再次敲了下豆沙的脑门,虽说力道很轻,但语气不容置喙:“回家立刻给我刷牙。” 成珏兴致盎然地支起下巴看着他俩,也不说话。 结账的时候,周居平正想取出皮夹,与此同时豆沙开始抓住他的手臂摇啊摇的,边嚷嚷边指着上面的菜单说自己还没吃过这道菜。 是以皮夹掉落在地,刚好掉在了成珏的面前。 他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递给周居平,后者神态自然地说了声“谢谢”,然而接过皮夹的手却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成珏的视线略过他,看向豆沙,她正冲自己得意地眨眨眼睛。 路上。 豆沙在踢着小石头玩儿,走在前面,而他们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岁月长,衣衫薄_74 “前几天见你时,你说是来这里祭拜你父母的,那现在呢?” “现在?”成珏看了眼在前边蹦蹦跳跳的豆沙,目光再放得远些,还能看见一些三五成群的高中生拖着行李箱过马路的情景,随后他才看向身旁的周居平,眼神坚定道:“我决定留下来。” “为什么?” “换个城市换种心情吧,那里......有许多不太美好的记忆,或许是我胆子太小,只会选择回避。”他笑了笑。 周居平一直看着他,开口:“我原先以为,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成珏轻笑着:“以前确实是这样没错。” “只不过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么?” 周居平笑着点头,却没有说话。 又走了一会儿,豆沙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歪着头道:“爸爸,你的......”她的脸上隐隐浮现担忧,犹豫着将后面半句话收回嘴中。 成珏看向周居平,微微一怔——他这才发现后者额上沁出的冷汗,许是之前光线太暗,这些微乎其微的细节得以隐匿,叫他如何都发现不了。 然而周居平仍然装作无事人似的向前走着,后一秒就被成珏面无表情地拽住他的手臂,问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周居平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开口:“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旁边的豆沙顿时不高兴了:“你胡说!” 周居平正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成珏突然凑近了他,两个人紧挨着彼此,惹得他一下子绷紧了脊背:“你你干什么?” 成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遂将手穿过他的手肘,一路稳妥地扶着他走到了一个公共座椅前。 “......”周居平神色不自然地坐了下来,而成珏半蹲下身,卷起他的裤腿,见腿部肌肉已经开始变得红肿,而后用手敲了敲膝盖,抬头问他:“几年了?” 他别开眼,故作轻松地说:“挺久的,连我都不记得了。” “那为什么要逞强。” 他这句问话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双手,让掌心带上些温度,开始在他的腿上时重时轻地揉捏起来。 周居平被他按得很舒服,开口:“看你的手法很专业。” 成珏仍低着头,接道:“在校的时候,什么都学了点。” “这样不是很辛苦?” “辛苦啊,学什么不辛苦。尤其是一个人在异国,人生地不熟的,还要自己养活自己。开始去那里时,吃不惯那里的饭菜,于是就开始自己做菜,有好几次盐加多了,油放少了,经常连自己都吃到反胃,但能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算要过的。” “什么都学有什么不好,起码为以后着想,现在医闹这么多,要是哪天被人追着砍,学些本事至少不会让自己吃亏。” “最起码不会死。” 周居平有些怔忪,一时间压在心底的话不经过大脑过滤脱口而出:“那就不当医生。” 成珏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有些好笑地问:“我的专业就是这个,不去当医生还能做什么?” “我......” 成珏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可最后,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是周居平。 只是一个跟他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第四十八章 成珏用手机软件叫来一辆小轿车,把周居平扶进了车内,顺带着自己也坐了进去。豆沙一骨碌钻到了副驾驶座上。 他对周居平道:“刚好顺路。” 周居平笑了笑:“那真巧。” 成珏之前一回去过周居平的家里,跟他家位于同一条街道上,只不过一个住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 “这里我小时候经常去,我还记得弄堂那儿有家小饭馆,里面的酒酿圆子很好吃。”他侧头看向那不断往后倒退的建筑,指着那条离他越来越近的转角处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家饭馆还在,我曾经带豆沙去吃过几次。” 坐在前面的豆沙探出一颗脑袋,附和着:“是吃过几次,只不过爸爸嫌那里的东西会太甜,所以总是让我点些清淡的。”说着说着她便可怜兮兮地看着成珏。 成珏顿时笑了,将视线凉凉地掠过周居平,开口:“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小孩子要是门牙蛀了,笑起来黑漆漆的,多难看啊。” 豆沙眨了眨眼,有些害怕地捂起了自己的嘴巴。 周居平扬扬头,眼底有种不容置喙的倨傲,示意她转过身去。 成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笑了笑,随后将手肘支在车窗上,托着腮,像是很认真地在欣赏外面的风景,又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把你错当成了一个我认识的人。” 周居平笑了起来,点头道:“当然记得。” 成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说:“那时你问我,他是不是我的仇人,我说是。” 周居平笑容未变,仍旧点头。 “我本来以为我会一直恨他,直到他死,但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死了,我这才发现,原来到他死后,我还是很恨他。” 周居平依然笑着,轻描淡写地问起:“那你恨我么?” 车内的光线比外面不知弱了多少,成珏的脸隐没在暗处,唯独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很快地,周居平听见他说:“周先生你说笑了,你是你,他是他,即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也会把你们区别开来的。” 岁月长,衣衫薄_75 “更何况,”他顿了顿,遂缓缓开口:“那人已经死了,不是么?” 周居平看着他,点头笑道:“是啊。” 车子很快开到了他家门口,他刚打开车门,便有一团毛茸茸的物事跳进了他的怀里,着实将他愣了一愣,随后那团东西扭了扭屁股,晃了晃尾巴,“嗖”地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 它歪着头,眨巴眨巴地看着成珏,成珏也看着那只小猫,一人一猫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前者才抬起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语气平静之中带了点抑制不住的惊喜:“圆子,你怎么来了?” 随后他面前的光线骤地一黑,他抬起头看过去,怔了怔:“容玦。” 容玦一如四年前的模样,只不过鼻梁上多了副金丝眼镜,镜片的反光遮住了眼中那不断涌动的波澜。 圆子扭头看过去,爪子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到容玦的身边。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捏起了它软乎乎的耳朵,它立刻将之间的思考抛之脑后,尾巴摇得很欢,“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 圆子在成珏的腿上打起滚儿来,他轻挠着它的肚子,就听见成珏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不回去了?” 成珏知道他说的“回去”是回容家,于是点了点头。 “这样.......”容玦轻声呢喃着,目光从放空转而变得坚定,续道:“这样也好。” 这时,圆子打了个哆嗦,连同身上的毛全部炸了起来,飞快地从成珏手中溜了出去,随后悻悻地躲到了容玦的脚跟后。 成珏顿了顿,不自觉将身体挪向左边,刚巧挡住了容玦朝他后方探过来的视线。 然而,坐在前面的豆沙突然闹腾起来,惊呼着:“好可爱的小猫!哥哥,可以给我抱抱吗?”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成珏。 他笑了笑,说:“当然可以。”随后他低头看向圆子,它眨了眨眼睛,尾巴摇来晃去,随后抬起一条小短腿,试探地碰了碰豆沙伸过来的一双手。而豆沙反应极快地抱起圆子,然后便用指尖挠它痒痒。圆子开始还会在她怀中扑腾几下,渐渐地,它被挠得舒服极了,慢慢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豆沙对于手上的小猫喜欢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它身上的绒毛,又碰了碰它的耳朵尖,转而对周居平说道:“爸爸,你来看,它好乖好乖。” 周居平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敷衍地应了声。 而在车外的容玦却警觉地侧过头来,正巧就对上了周居平的眼睛。 有时候时间会变得让人匪夷所思,明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而眼前的画面就像是一个费了太多胶卷的长镜头,久到仿佛过完了一辈子。 好巧不巧的是,此时的天空又下起了连绵的细雨。而司机也开始等得不耐烦起来,催促成珏赶紧下车。 豆沙抢先一步打开车门,一手抱着圆子,一手拿起一把雨伞,“嘭”地一声,从天空往下看去,就像是在湿腻的水雾中开出了一朵花来。豆沙踮着脚尖,将手抬得高高的,歪头道:“叔叔,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容玦低下头来看了她一眼,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随后望向周居平,开口:“哥……” “你认错人了。”成珏淡淡地纠正,“他叫周居平,之前与我一面,另外——”他指向豆沙,“这是他女儿。” 与此同时周居平笑出声来,开口:“这位先生,你怎么跟成先生——啊。”他有些苦恼地皱了下眉头,“我似乎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看样子我像极了你们认识的那个人,可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并不是他。” 分明一模一样的人,可眼前这人的微笑、神态、喜怒,却跟记忆里大相径庭。 容玦将所有的怀疑与惊诧压在心底,表面平静道:“原来是这样。” 成珏下了车,见豆沙跟圆子玩得不亦乐乎,不由一笑,弯下身对她道:“豆沙,你爸爸还在等你呢,下次来哥哥家玩吧。” 豆沙怏怏不乐地点了点头,但仍然将圆子紧搂着不放。圆子察觉到原本在它肚皮上挠来挠去的手不动了,不由地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豆沙,喵呜地叫了声。 豆沙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脑袋,满脸不舍地将它还给成珏,然后坐到了周居平的旁边。 雨势渐急,雨点不断打在伞面上,崩落的声音好像能把那层布料穿透似的。 “什么时候回去?” “这么不欢迎我?” “房子小,只有一个床位。”他从容玦的手里拿走豆沙的伞,正想收起伞柄,就听到豆沙说:“爸爸这儿还有一把伞,雨下得这么大,这儿离哥哥的家也有一小段距离,你们先拿着吧。” 成珏想到手上还抱着一只圆子,于是点了点头,语气温柔:“谢谢豆沙。”怀里的圆子也软软地叫了一声。 他看着豆沙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随后他的视线似不经意地略过周居平。 后者并没有看他一眼,目光一直凝视着前方,专注至极。 成珏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同他们告别之后,伞重新回到了容玦的手上,一路走,一路沉默。 快到门口时,容玦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向他。 成珏疑惑:“怎么了?” 容玦摇了摇头,用故作轻快的语调道:“你猜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成珏认真地好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见我?” 容玦笑了起来,说:“你猜对了,其实另一个原因,我是要来……” “来什么?” 容玦突然沉默了,隔了很长时间才道:“把圆子还给你。” 成珏讶异地看了容玦一眼,觉得他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于是配合道:“那真是谢谢你。” “一周前你寄给我的信,我看了。”成珏看着他,目光清明,“我接受。” 答案不言而喻。时间是钝化一切仇恨与情感的最佳武器。 容玦再次笑了起来,这次是如释重负的微笑,开口:“那好,我先走了。” “走?” 他点头,说:“我觉得,我似乎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他自嘲一笑,目光旋即变得深沉,“如果你真的像表面这么随意地接受我的道歉,那么你回国的第一时间就会来容家。” 岁月长,衣衫薄_76 “可是你没有啊。”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换了个城市,不光是周围的景物变了,连人也变了。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不是么?” “所以,我似乎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他说,“还有,那个周居平……他是谁?” 成珏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他,那人是那人。一个活着,另一个死了,只不过长得像罢了。”他说,“而且他结婚了,还有一个女儿,你未免多虑了。” 容玦笑了笑:“也对,这些事本就不需要我参与其中。” 而后,他的笑容逐渐收敛,轻叹了句,“那么,再见了。”他说得极低极轻,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成珏原本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仔细一想,那自己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答案,他一直都心中有数。于是他重新将目光放在容玦的身上,笑着说了句:“那好,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成珏一直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他才转身进了家门。 圆子的爪子尖尖的,刚才那会儿一直在成珏身上蹭来蹭去,把他的线衫都勾得乱糟糟的。 成珏戳了下它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沙发上,而自己坐在它的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茶杯,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拿起,安静地喝了口水。 圆子打着滚躺到了他的腿上,歪头看他。他顿时笑了起来,用手指拨弄它嘴巴边上的胡须,道:“你来得这么突然,我都没有准备一些好吃的。” “等这场雨停了,我们就去超市买小鱼干好不好?”他对圆子说着,就好像它真的能够听懂那样。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传进了他的耳中。他正想放下圆子起身,可是它的四只爪子像是黏上了层强力胶,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于是他只好抱着它走了过去。 刚打开门,他便愣怔在原地,而圆子感受到他身体一瞬的僵硬,“喵呜”地叫了一声。 只隔须臾,他便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地问:“你怎么来了?” 第四十九章 周居平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而旁边的豆沙扯了扯他的衣角,眼睛不自在地眨呀眨:“因为……车子半路抛锚了,到家里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我们就想来哥哥家避雨,哥哥不会介意吧?” 成珏看向周居平,见后者递给他一个正如她所说的眼神,于是无奈地弯下身来,朝豆沙笑笑:“怎么会呢。”抱在手上的圆子看见是她,连耳朵都竖了起来,“哧溜”一声跳进了她的怀里。 “豆沙,你跟圆子就去那里玩吧。”他信手指着一个房间说道。 客厅。 “你在看什么?”成珏端着两杯刚泡好的茶水走了过来,随后把其中一杯递给周居平。 他起先还在四处张望,一见成珏,便笑着接过水杯,手指无意中触到另一块皮肤传来的温度,冰凉冰凉的。他有些失神,本握在手中的玻璃杯险些摔落在地。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客厅的布局似乎有些单调,显得怪冷清的。” “确实如此。”他侧过头看向那面蓝灰色的窗帘,正严严实实地阖在一起,外头的光线仅能渗出一两分进来,衬得室内阴暗无比。他将视线转向不断冒着水汽的水杯上,续而道:“本来就是一个人住,用得着什么热闹啊。” “那……刚才那个人呢?” “嗯?”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他去哪了?” “啊,你说他呀。”成珏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徐徐攀爬的雾气遮掩住他的眼睛。周居平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却听见他说:“从N市到H市,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加上又等了我这么长时间,大概是有些累了,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在你房间?” “不然呢?”他理所当然地反问。 而周居平反倒是沉默了,成珏见到他的下颚紧绷成一道直线,右手状似寻常地握着水杯,可指尖已成青白色,正微微颤抖着。 “怎么不说话了?” 他登时回过神来,旋即朝他笑笑,道:“看样子你们关系很好。” 成珏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回茶几上,点头道:“原来也就那样,但在我出国的四年里,我们经常有联络。你知道的,时间总能够改变一些东西——既能让感情变深,也能让它变得跟白开水那样寡淡。” 他仍旧笑着说:“听起来有些玄乎,但确实……”他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确实,是这个道理。” 成珏将目光转到他的脸上,眨眨眼,说:“真奇怪,我们明明才见了两次面,却连各自的家都知道了。” 他低笑着:“还都是为了避雨。” 成珏忽然觉得手有些冷,想拿原本在茶几上放着的玻璃杯热手,可是水已经变得温凉温凉的,因此他只好缩回到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细密窸窣的雨声,再无任何的杂音,是一个很适合睡觉的时刻。他打了个哈欠,便连声音也懒洋洋的:“等这场雨停了,你就回去吧。” 隔了不久,他的呼吸变得匀速而又绵长。 一觉睡醒,时针与分针已经指向五点。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翻了个身,却感受到身上盖了一条厚实的绒毯,而两只手握着一只沉甸甸的东西,还散着余温。 他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暖手袋。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一双手各提着几个塑料袋,袋子表面粘着雨珠子,仍不住地往下滴水。 成珏眨了眨眼,在反复确定没有看错人后,困惑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周居平顿时笑了:“因为雨还在下。” 岁月长,衣衫薄_77 “这样啊。”成珏看着他手中的袋子,问,“这是什么?” “从超市买来的一些菜,虽然少了些,但做顿晚饭绰绰有余。” “……你是打算今晚留下来?” “只是想做顿晚饭罢了,待会儿我就回去。” 成珏不说话了,而他也转身朝厨房走去——看上去是极为正常的走路姿态,而他却忍不住开口:“慢着。” 周居平的脚步一滞,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冲他的背影开口:“为什么要装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周居平隔了好久才转过头来,对他笑笑:“习惯了。” 成珏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你在说谎。”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开口:“你不也是?” “什么?” “你的房间,根本就没有人吧。” “……” “看我出糗,看我狼狈,你很开心。是这样么?”他的声音轻轻的,到最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也没什么,我现在唯一能让你开心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了。” 最后,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背对他离开。 洗完澡后,他从浴室里出来,一眼便看见餐桌上摆了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肴。他眉尾稍扬,将一块烧得鲜红的虾仁放在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味道意外的不错。 他看着周居平忙碌的背影,又往四周看了看,问他:“豆沙呢?” 周居平手上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让朋友把她接走了。” 他随意地应了一声,便拉开一把座椅坐下去吃了起来。 周居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随后从冰箱里拿了几瓶酒,斟满一杯递给成珏。 他喝了一小口,说:“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 周居平将一大块鱼肉剔骨挑刺,夹到成珏的碗中,无奈一笑:“没办法,豆沙以前一直吃不惯我做的饭,所以我只得拼命地学。” 成珏看了他一会儿,反问:“你明明是她的父亲,她为什么会吃不惯你做的饭?” 周居平的手似乎顿了顿,遂不动声色地将一颗刚剥好的虾仁递到成珏碗里,笑了起来:“以前是他妈妈给她做的,可后来……” “砰!”是玻璃撞击桌面的声音。 成珏仰起头,一口气将杯中的酒尽数吞入腹中,狠狠将玻璃杯往桌上一摔,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居平,如同赌气似的开口:“喝完了,再给我倒点。” “这瓶酒太烈了,很伤……”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酒意渐渐蔓延上了脸,他原本白皙的面孔被染上两片红晕,眼睛被氤氲得水润晶亮,正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他的喉结上下攒动,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竟狼狈地错开了眼。 成珏觉得自己没有醉,可是意识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想走到周居平面前,却不凑巧地被桌脚绊倒,所幸后者反应极快地接住了他,才让他免受苦难。 此时成珏正跨坐在周居平的腿上,他偏着头,抬起手在他脸上胡乱摸了起来,像是要将他的轮廓牢牢印记在心底,嘴里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你看呐,你还是在意我的,却还要装作不认识我。”随后他轻轻笑了起来,将嘴唇贴在周居平的脸上——他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成珏轻易察觉到,又笑了笑,朝他的耳垂喷出一口热气。 下一刻,眼前的事物颠倒扭曲,感官因为酒精而变得迟钝麻木,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周居平压在身下。周居平背光而坐,一张面孔被大片阴霾遮盖,他只得眯起眼睛辨认他此时的表情,笑了笑:“怎么,你是心虚了?我……” 他正要继续说出口的话语被一片温热的嘴唇死死封住,如同积攒了千百年的岩浆在此刻猝然爆发,又是用力吸吮又是用牙齿啃噬地在他的嘴上辗转许久,直至被咬至见血才放开了他。离开时甚至还牵出一道细长的银丝,被他用舌尖轻易地一勾一扯,舔上成珏被亲得红肿的嘴唇上,轻声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投怀送抱,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成珏的眼底漫上了一层水雾,自以为不满地瞪着他,然而在他的眼底却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勾引,他被他瞪得心痒难耐,胸口也开始剧烈地起伏。他好不容易压在心中的躁动,轻轻地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个吻,还帮他舔净了残留在眼角的泪水。 欲望在这个浮华虚伪的世界里显得尤为真实。他们十指交缠,嘴唇再次胶着在一起,彼此沉默着,只能听见粘稠的水声与暧昧的喘气,好像是一场无声的宣泄,又像是一场没有烟硝的战争,他们彼此喧夺主权,争得难舍难分。 成珏的衬衫被周居平连脱带撕地剥了大半,露出一片细白的胸口,两颗乳头在薄薄的衣料中若隐若现。周居平低下头,张口就含住了他的乳首,自尾椎骨传来的酥麻感扩散至全身,他情不自禁地哼出声来,而下身也有渐渐抬头之势。 他的双腿被周居平分开,双手捧住他的臀部,像揉面团一样大力搓揉起来。他舒服得蜷起脚趾,性器早已高高挺立,而顶端已经晕出一小块水渍。他被胸口似有似无的舔弄弄得难受至极,干脆捧住他的脸,反客为主地亲了上去。 然而他的动静过大,顺带着周居平惯性向后一仰,因而不小心碰翻了一瓶放在桌上的酒。 玻璃碎裂声将成珏吓得浑身一颤,冰凉的酒液溅到他的脸上,将他原本抛开的神识一下子拉回。他们的嘴唇渐渐分开,周居平看着成珏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先前完美的面具骤地土崩瓦解,脸上流露出掩藏不住的痛苦。 潮湿的情欲缓慢冷却,就连空气的温度也下降了好几度。成珏咬紧下唇,挣离周居平的桎梏,转过身不再看他,强迫自己镇定道:“抱歉,我醉了。” “你没有醉。” “我有。我们都醉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巨鼎压在他的心上,压迫着他无法呼吸。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第五十章 于是周居平再也没有找过他。 他的日子仍然如以往一样过得索然无味,按时地吃饭,按时地上班、下班。他订了两三年的牛奶,有一天喝着喝着,他突然发现这瓶牛奶居然是温热的。 自此以后,放在他门口的牛奶都保持着这样的温度。 他不再多想,因为有新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 在某个下着雨的中午,隔壁的阿婆哄着小孩午睡,哼完了最后一首摇篮曲,随后去客厅削苹果,打算给小孩做果泥吃。她削着削着,水果刀却不受控制地从手里滑了下去,她想弯下腰去捡,眼前的视线蓦地开始模糊起来。于是她缓缓闭上了浑浊的双眼,安详得像是睡着了那样 成珏头回对一个陌生人起了恻隐之心,他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被扔进孤儿院里形影相吊,况且阿婆在他小时候也时常照顾他。于是他决定将小孩抚养长大,他低下头看着她小小的一只,生得粉雕玉琢,阿婆的离世对她未造成影响,脸上还挂着懵懂的微笑。她的户口本的名字叫“荆灿灿”,然后他给她取了一个“蛋黄”的小名。 蛋黄第一次看到圆子时,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嘴上咿咿呀呀地叫着,似乎想要摸摸抱抱这只毛茸茸会动的物事。圆子的性情温和,而且刚洗完澡、剪完指甲,成珏并不担心它会伤害蛋黄。 岁月长,衣衫薄_78 一人一猫差不多大,玩得不亦可乎,很快地抱成一团在床上滚来滚去。 房间难得能有此时的热闹,他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而这时,窗帘被风吹了起来,他不经意看到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很快抬起头来。 成珏错开眼,起身将窗户阖上,用窗帘将外面的事物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时间总会抚平与冲淡所有的伤痕,没有什么事情会和时间过不去。 从春天至冬天,他偶尔掀起一角帘布向外看去,那人像是被石化成雕塑,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叹了口气,吐出的气息在玻璃上绽出一朵雾花,然后迅速消弭。 他忘了不知是哪一天,他收到了一个容玦寄给他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被泡沫纸胶住的物件。他先是将信展开,仔细地看了起来。 容玦偶然间听到张叔说起过一件事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来容庭出车祸离奇去世的前一天,他曾经去过一间寺院跪拜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他面色发青地跪在蒲团上险些吓了张叔一跳,他的双腿已经完全麻木,直至被张叔搀着走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知觉。 容庭以前从不信鬼神耶稣,他倨傲恣睢,只相信自己。于是容玦他在信中疑惑着,为什么他会突然跑到寺院里,甚至还劳财伤神地逗留了这么长时间,直到他找到了一柄竹签。 他怔怔地放下信纸,将视线转移至那个泡沫纸上。拆开之后,竹背上“阿珏”二字看得他眼眶发热——那行云流水的字迹他看了成千上万次,早已烂在心头,想完全忘记很难很难。 对不起。 这是写在反面的三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地吐了出来,自言自语着:“又是‘对不起’……”以前他一直喜欢不厌其烦地对容庭重复的这三字,到最后竟然连自己也开始厌恶起来。 意识逐渐被困意占据,他眼前的画面失去了焦距,虚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最后陷入沉睡之中。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容宅,那个充斥着他痛苦记忆、他最不愿意回去的地方。 这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他知道自己在梦里,可是雨水落在他皮肤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他的身体被雨水打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于是他低下头,看了眼水洼中的倒影,险些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的肤色白得近乎幽蓝,便连手臂上一条条血管的走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时,他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楼上的人影尤为清晰,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他都能轻易捕捉到。 梦里的容庭比现在的周居平年轻了些,然而皲裂的嘴唇与浓重的黑眼圈暴露了他过得并不好。 容庭看见他了。 他的脸上缓缓攒出一个微笑,而笑意未达眼底,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能想象此时的笑容有多么诡谲,有温热的液体自他的眼角、鼻子、嘴唇流了下来。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即便雨势愈发急促也无法消散。 容庭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慌张,身影很快从窗内消失。 他的四肢变得透明,不一会儿,容庭便走了出来,急匆匆地冲进雨中,像是要把嗓子喊哑似的歇斯底里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看着容庭朝他走了出来,然后又穿过了他的身体。 容庭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放弃。他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冰凉的雨滴砸落在他的头顶、脸上、衣服上。 他张了张口,脚步竟不受驱使地向前移动,很快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前额的发丝杂乱地贴在他的两鬓、额头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与先前他所熟悉的容庭大相径庭,看起来格外狼狈。 “阿珏,我……”他的嘴唇上下蠕动,雨声太大他听不真切,他不禁凑近了些。这时,一道惊雷挑破了天空。 他从床上滚了下来,吃痛地揉了揉被摔疼的胳膊,随后看到了一直被他捏在手里的竹签。竹签被他握得太久太用力的缘故,仍残留着一丝余温。 他静静地打量许久,抬起手在“对不起”三字上抚摸起来,摸着摸着,他皱起了眉。附着在竹面上的墨迹已经完全干涸,而被其遮掩的地方竟有几道凹陷的纹路。他的心头像是被扎上了细细密密的针,伤口并不致命却疼得他不能呼吸。他好不容易将思绪沉淀下来,闭上了眼睛,顺着那一道道刻痕开始摩挲。 第一个字是“我”。 第二个字是“爱”。 第三个字只有一个单人旁,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发酸才眨了眨眼,蓦地发现脸上早已是一片湿润。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人仍旧站在昏暗的路灯下,这时,他的双腿动了动,朝背离成珏的方向离开。 他心中突然生起冲动,匆匆穿上拖鞋便跑出房间,就连电梯也无暇等待,只想不顾一切地飞奔下楼,追回那个即将离去的身影。 等他好不容易从楼上下来,此时的街道却空无一人,只余下稀疏的灯光与急驶而过的汽车。他像是完全失去了力气,双手支撑着膝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空忽然飘起了绵绵细雪,有一颗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就被一阵风吹走。他眨眨眼,一下子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哭还是在笑。 或许他哭了,只不过这天风实在太大,把他的眼泪吹得干干净净的,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在笑。 风雪来势汹汹,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他的嘴中不断吐着白气,在原地踟蹰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想着,他真的不会来了。 其实也没关系的,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不照样苟活在世上么? 寒意不知不觉渗透进他的骨子里。他想,他等得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的肩上一沉,发现有人将外套披在他的身上。他转过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来人。 街道不知不觉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积雪,由远至近有一条一深一浅的脚印,恰巧停在那人的身后。 他也垂头看着他,眼底漆黑得看不见任何情绪,两人僵持许久,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随后握住他的手腕,将一瓶热牛奶塞在他的手中。 岁月不曾在那人的眉眼中留下深刻的痕迹,他想。直至手心传来暖意,他才回过神来,轻声嗫嚅着什么。 那人没有听清,又向前走了半步,问:“你说什么?” 他只淡淡地说:“重新介绍一下,我叫成珏。” 那人怔忪了须臾,眼底顿时漾起笑意,回道:“你好,我叫周居平,也是……”他故意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 他原以为他会说自己是容庭,却听见他用极轻极温柔的语气说:“也是你的爱人。” End 2017.8.15 番外一 豆沙的日记 上(错别字、标点符号故意弄错的,不必纠正) 岁月长,衣衫薄_79 2.18 终于过年了!太开心了!不过今年好奇怪,我居然多了哥哥,还有一只(涂黑)个妹妹。她的眼睛像两颗(划掉、抹黑、划掉、抹黑)pu tao,又大又园。 2.21 爸爸最近一直年着哥哥,年纪这么大还像个小孩一样,真是羞羞脸、我小时候也没有这么不要脸呀。 2.28 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春暖花开、日丽风和。放学后爸爸接我回家,但他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来到了一家(用红色水彩笔涂了一个十字架)。那个医生叔叔我见过好多次脸啦。就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跟我爸说了好多话,我听不咚,困的差点在椅子上睡着了,后来听到叔叔说爸爸的腿快好了! 走之前叔叔给我一盒巧克力,我赶紧cang好,可爸爸还是发现了!还说吃多会助牙!我真的是要气死了! 更气的还在后头!哥哥的膝盖在雨天会疼,爸爸就会一边叫宝贝一边给他揉揉腿,还把之前叔叔给我的巧克力拿来讨好哥哥! 我觉得我要抱着妹妹离家出走了。 - 晚上爸爸来检查我的日记,他看完之后很开心,开心的像个sha子,还说你既然这么喜欢妹妹,那妹妹就给你照顾吧。 另外他告诉我今天是雨天,最上面一段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很烦,决定以后再也不理爸爸了! 3.1 妹妹真的跟我一个房间了,爸爸还把园子也交给了我。 今天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在带小孩,很累。老师显然不相信,却还骗我说真是辛苦了。大人就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