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当差》 序-小鱼儿有话说 剧情纯属虚构??请树立正确价值观 如遇到不公平、不公正的事,应寻求正当管道解决,切勿以暴制暴?现在是法治社会厚(不要给我发律师函 楔子 “看见什么了?” “……她过得很好,还有孩子了。” 我端着碗来到他旁边,斜倚着围栏,往下望着茫茫大雾。 “很幸福吧?”我笑着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轻笑了笑,不知道是忧伤还是高兴。 我把汤碗递给他。 “行,喝了吧,你该走了。” 他喝下了汤,离开了。 望乡台又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扫了眼脚下的浓雾,转身走回我的大锅前。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其他人光临了,我该做的,就是替他准备好一碗汤。 别人叫我「孟婆」,但……我原本也是一介凡人。不过……那都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 这就要从我死后开始说起。 (楔子完) 第一章 桃止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缓缓地坐起身来,感觉浑身僵硬,像是维持同一个姿势躺了很久似的。 ……我在哪呀?这什么鬼地方?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我整个人竟然是半透明的! 这有趣了,不过……话说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 让我想想……我记得我是在……在……在…… 我用力抱住昏沉的脑袋。 ……我想起来了……我……我…… 我迅速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 什么也没有。 我仔细察看,对,真的什么也没有。 我舒了口气,不自觉有些颤抖。 ……我……已经死了。 我四处张望。 所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嘍?什么都没有,还黑得要命,是挺无聊的。我忍不住轻哼了哼。 那么……既然死都死了,该来认识认识一下这里,找点乐子,才不致于被无聊死吧。 还会死吗?算了,没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身体轻飘飘的,还真有些不习惯。 等等……!那是什么!? 我瞇起了眼睛,看见一大群的……人?不,它们跟我一样,都死了。我们都是亡魂。 它们多的吓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像是一条江河,蜿蜒在漆黑的地面。 我好奇心大起,飘过去加入它们。 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安详,有的悲伤,有个快乐,有个愤怒,有的面无表情,好像周围发生的事与它无关。 我看见一个妇女,它正低声唱歌哄着怀里安睡的婴孩;还有两个人,一人执刀、一人持枪,在一旁切磋武艺;书生打扮的青年背着书箱,认真读着手里的书籍。 或许……这里面会有我认识的人吗?我很快把我心中萌生的想法拍掉。 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们令人做呕的噁心嘴脸,光想到就令我极度不适。 这么跟着人群缓缓移动,我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挑定一位感觉比较和善的老人家,上前询问。 “前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敢问这排队是在排什么?” 老者挑眉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排队等着要进地府。” “进地府?”我蹦起来瞧,仍是只瞧着一整路的亡魂。 老者同我解释,“这里隶属东方大帝管辖,通过桃止山的鬼门才算真正入了地府。” 我困惑地跟着队伍前进。 我这一生不信鬼、不信神,更不信人,这回自己做了鬼,一时心底五味杂陈。 其实队伍动的速度很快,毕竟……亡魂很多嘛,效率总不能太差。 薄雾渐散,赫然是烟灿桃花绵延数里、争奇斗艳,犹若一道华美的绸缎,横过人间与地府。 世人常相许一路繁花相送,可世间又有多少海誓山盟不被春去秋来消磨殆尽?说什么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仅是一个转眼,昨日的深情便作尘泥,灰飞烟灭,彷彿雁过无痕。 到头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虚付韶华,无一存留。 春花易谢,人情易冷,繁华落尽,无一人在身侧,何其悲哀?许连这地府的花都比凡花耐寒,比世人有情。 我浮于红尘十八载,嚐遍人间酸甜苦辣,不见世间还有何美好,是命运待我凉薄,要我沦落为奴,而我却不信命数、不甘屈服,纵使与天下为敌也要轰轰烈烈和天命战一场。 此刻繁花于我,便是最壮烈的送行,在人间,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已不剩了。 片刻,我随眾亡魂踏上温暖的石板阶梯,身旁的微风带着丝丝暖意轻抚我的脸庞,像极了爹爹捏了下我的脸夹。 好你个小ㄚ头!爹爹会又气又笑地说。 微风绕在我周身,像极了娘亲溺爱的怀抱。 小夕,我的好姑娘,我漂亮的女儿。娘亲会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背柔声地说。 我不觉,眼眶泛泪。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就好像是上一辈子了。 暖风无意吹落几瓣粉红,我伸手接住一瓣,留于掌心,凑近一闻……很香,很香,像爹爹书房里的檀香,像娘身上的兰花香,像嫣然姊衣衫上的桂花香,像醉仙楼的陈酒香,像迎饕楼的饭菜香,还像他那似有若无的松香。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那么美好,可我此刻却觉得……它们离我好近,可我又碰不着、触不到,为什么……我感觉很开心,而又这么难过? 我环顾身旁的其他亡魂,它们的神情充满快乐,又带着哀伤,我彷彿,能从它们的脸上看出它们的一生。 那……我的一生呢? 我放开手,任那片粉远去,因这人间的温度,早已不属于我,纵我生,我心却已死,那同如今又有何区别呢? 山顶矗立着一座红顶的殿宇,身着闪亮金甲的鬼兵手执打磨光亮的长矛维持秩序,黄金打造的雕刻立柱一字排开,刻划尽是人世的繁花似锦,喜笑欢愉,一阵啁啾喧闹,我望见殿前飞过几隻嬉戏的飞燕,悠游自在。 我们绕过殿宇,繁花尽头,一座红木拱门,拱门之内是一片人间胜景,而拱门之外是一片阴间混沌,亡魂们不禁骚动了起来,却又因两旁全副武装的鬼兵不敢造次。 谁都眷恋这辉煌,可就是这辉煌显尽了人心的丑恶,越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越是丑陋不堪,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人间。 直到功名富贵归于尘土,才懂得一场空欢喜,没了爱憎贪痴的阴间,或许才是最乾净的地方。 我早厌倦这人间,不情愿再苟活于世。 我毫不犹豫地走出鲜红的拱门,回首时,繁华已尽,桃已止。 (第一章完) 第二章 引路 漫漫的荒地,空气中瀰漫薄雾,冰冷而温柔的将我包围。 薄雾渐散,我总算眺见了我们的目的地,酆都。 高耸黑暗的城墙在薄雾中无中生有般浮现,火盆里燃着幽绿的鬼火,隐约可见城楼上有许多站岗的鬼兵,它们是半透明的,身披玄色的盔甲,手持长矛。 大路的两侧也开始有鬼兵站岗维持秩序,亡魂都变得安静,几乎没敢作声。 穿过城门,眼前一幢玄色大殿投下幢幢鬼影,高悬一块牌匾,书“天枢殿”几个大字,空中飘浮着几团零星的鬼火,一明一灭的,好似地面的影子也在跳着舞。 酆都和桃止山简直天壤之别,就像……天界和地狱,但…我想地狱应该更可怕。 这样也好,没了生气就不会再闻到人心的酸臭了,就不用在污泥中挣扎求生了。 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开始呼吸困难、吸不到气、开始呛水,臭水涌进我的鼻子里、嘴里,我痛苦蜷起身子,可我不想死,所以我用仅存的那一丝丝力气,挣出水面,我咳嗽、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但我发现,原来,空气也是混浊的。 然后我笑了,原来,我只是一隻妄想撼树的蚍蜉,可世界从没理会我那于它而言不痛不痒的抗争,它用更残酷的现实打压我,直到把我这隻胆敢造次的小蚍蜉给捻死了,然后它心满意足的继续任由蚊虫滋长、任由清泉变作污水。 也罢,由它吧。 片刻,我同眾亡魂鱼贯进入殿中,亡魂被分成数排,每排各有一着暗青长衫、束发的鬼官执本册子和隻毛笔,将亡魂分往殿侧不同的门,有些亡魂甚至是被鬼兵拖出去的。 殿底的玄色石砌宝座上有一绿衣鬼官,青面红发,皂帽皂靴,左手一本黑簿子,右手一隻笔,彷彿傲视脚下一切亡魂。 终于轮到了我,青衫鬼官瞥了我一眼,问,“姓名?” “凤朝夕,凤凰于飞的凤,朝夕相对的朝夕。”我回答。 鬼官翻阅手里的册子,记上了一笔,头也不抬,用笔尾指了指它的左边,道,“你去枉死城。” 什么?枉死城? “啊?”我愣了下。 鬼官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吩咐道,“来人,带她去枉死城。” 立刻有两名鬼兵在我左右无中生有,二话不说,拖着我往大殿左侧的队伍去。 “喂、喂…你们要带我去哪呀?那枉死什么城是哪儿呀?……” 我反应过来,喊着想挣扎,但说也奇怪,半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行吧,虽然不知道枉死城是个什么地方,总之这下是逃不掉了,由它吧。 忽然一股狂风骤起,呼啸入殿,可徒觉风狂,却没一星半点要被颳得随风而起,风穿过我身上,犹若无物。 远方一团幽绿的微光,悠悠地摇盪,又有一个小白点在绿光上方逐渐扩大,渐渐变成一个大圆。 接着圆的下面出现一片白……那是衣服吗? 它离我愈来愈近,一袭白长衫,头上一顶长方形的高帽子,白发落肩,手中提着盏白灯笼。 它很高,苍白削瘦面容,细长的眼睛,黑色的眼珠,还吐了条超级抢眼的长舌头。 它是……白无常?传说中负责接引鬼魂入地府的鬼卒? 我歪了歪脑袋,目不转睛地瞧。 看着是跟坊间书籍上挺相似的,不过就是更加……和蔼可亲了。 呵,常有人咒我会被黑白无常给捉去,都说得多恐怖又多恐怖的,今日一见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大概…死过就不会再怕什么了吧呵。 唉?就是这白无常不是自个儿来的吧?那也怪寂寞的。 正当我在想该怎么安慰它的时候,我眼角馀光瞥到了一根白白的东西……那是……是哭丧棒? 我沿着哭丧棒缓缓往上看去……黑衣……长舌头……白眼珠,这不就是我惦记的黑无常吗? 真是不好意思,太暗了没瞧见。 我敛了敛忍不住露出的些许诧异。 “黑白二使大驾光临,本都督有失远迎了。”宝座上的鬼官幽幽开口。 黑白无常向那鬼官行礼,白无常首先道,“都督客气,我等职责所在。” 白无常伸开纤细的手指,掌心顿时多了一封白笺,白无常双手呈上,“我等携转轮王殿下的特批令前来提人,请都督过目。” 鬼官手一张,白笺飞到它面前,自动展了开。 鬼官随意挥了下衣袖,白笺飞得无影无踪,“有劳二使了。” 白无常行礼,退下一步,回首扬声道,“谁是凤朝夕?” 大殿一时静默,只有白无常清寒透骨的嗓音在回盪,让人直感觉骨头生疼。 “我!” 我不想去什么枉死城。我只有这个念头。 黑白无常凌厉目光落在我身上,它们来到我前方,瘦长的黑影将我笼照。 “你们是来带我去阎王殿的吧?”我问。 我听说是恶鬼才会由黑白无常亲自押送往阎王殿,这待遇对我也不为过吧。 呵,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随我上路吧。”白无常用清冷而有磁性的声音说。 我点了点头,“赶紧带路呀!” 黑白无常一持哭丧棒一持提灯笼领路,我跟在后头感觉挺神气的,倒像是大老爷出巡,还带了俩开路的侍从。 我们离开天枢殿,我左顾右盼,仍见不着什么东西,就一片黑鸦鸦的,就向白无常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没有?那个……奈何桥有吗?不然……忘川?” 白无常微点了下头。 “这么说还有个老太婆嘍?” 忘川上奈何桥,那就缺不了主角-孟婆-囉! 不过话说回来,我恐怕是无缘一睹庐山真面目了,唉!毕生憾事呀毕生憾事! “唉、无常兄,你给我说说这还儿有什么好玩的?” 白无常瞥了我一眼,说,“十殿。” “什么?石店?”不会是卖石头的店家吧?难道地府还有在卖三生石什么的?-收藏你的前世今生-好吧,挺逗的。 “十殿是十个审判厅,每殿皆设有一位阎罗,负责掌管不同的地狱。”白无常解释道。 “哦…十殿呀。”我有点印象听过什么十殿阎王的,“那…你们带我去哪殿呢?” 白无常忽然停了下来,我急煞住步伐,险些被嗑嗑拌拌的地面绊倒,直接撞到它身上。 “到了。”黑无常用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说。 “你终于说句话啦!”我抿唇笑道,“还以为是个木头呢!” 黑无常动也不动的直视前方,彷彿没听见我的话。 “没关係!”我跳起来拍了下黑无常的肩,“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帅!” 我感觉到白无常的目光,转去对它笑笑,白无常多看了我一会儿,逕自提着灯笼往前去。 “这不说你兄弟不说话的好,不是伤心了吧……”我歪歪头,追上前去。 “无常兄!我们去哪呀?”我追去揪住白无常的袖摆拉了拉,“刚才你兄弟说“到了”是到哪了?” 白无常抬手指了指前面,说,“到了,沃燋海。” (第二章完) 第三章 渡海 “哇-!” 我不禁惊奇的大叫,声音传出去就被潮声吞噬了,没一点儿回音。 海风忽一阵扑面,咸味夹杂着一股腥味,不是海鲜的,而是我熟悉不过的那种味道。 是鲜血的腥甜,让人有些噁心,又有些沉醉。 刚才差点让我摔跤的崎嶇地面原来佈满一颗颗黑得像炭的碎石,而五步外就是翻涌的大海,碎石滩向前延伸,直至消失在海水中。 海水衝击着碎石滩,随意捲去石子,又拋上,阵阵潮声犹如吵杂、冰冷的嘲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时,我的脑海中满是讥笑的回声,每次海波的拍打,彷彿是敲打在我身上,要把我撞开,又再扯回来。 “她就是个害人精!杀了她!” “若知如此,早不该留她到如今!” “这丫头留不得!迟早养虎为患!”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抱着头蹲下身,想摆脱那些嘲讽。 “别听。”清冽的嗓音突破笑声,让我得到一分的清醒。 我睁开眼,抬头去望,看到白无常低头看着我,眼底似乎有怜悯,或者只是我的幻觉。 我自嘲地笑笑,几滴涌出眼眶的泪被我迅速地拭去。 “没事,习惯了。”我轻轻说。 这些话不知听过多少遍,什么时候,我变得连这点小事也口是心非了,明明在意,嘴上却还说着“没事”。 海面上大雾中几点萤绿的火光透出,接着一艘竹筏破雾而来,围绕竹筏边的鬼火悠悠地飘摇,并不受海风地干扰。 站在船首的老者瘦得皮紧贴这骨头,眼窝空洞,寥寥无几的白发,头顶戴着斗笠,身上披了件蓑衣,踏了双草鞋,枯瘦的手指握支长篙,慢吞吞地撑着竹筏停靠岸边。 “来吧。”白无常首先步上竹筏,对我伸出手道。 我拉住它细瘦的手,冷冰冰的。 “小心。” 我踏上摇摇晃晃的竹筏,一时抓不着重心,好在还有白无常拉着我,虽然它的感觉一副冷冷的样子,但我却感觉心里暖暖的。 黑无常在我身后也上了竹筏,老者用竹竿撑了下岸边,竹筏随海流飘离碎石滩,须臾隐没于灰白的浓雾中。 我的目光停驻在老者身上打亮,向白无常问,“无常兄,这位爷爷是谁呀?” “寂昧。它既听不到,也看不见,是负责送亡魂渡海前往一殿的船夫。” 我又望了望老者。 怪不得没眼睛呢。 “那这一殿是什么地方?” “一殿阎王秦广王殿下专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籍,管理阴间受刑吉凶。 亡魂来到一殿,会被引上孽镜台,凡属于善人者,直接接引往天堂;善恶参半者,按其业力送交十殿投胎转世;恶多善少者,送其馀各殿审判,令其接受相应的刑罚。” “刑罚……很可怕吗?”我小声问。 白无常神情复杂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它把视线转向起伏海面,说,“这要依亡者生时所犯是何种恶事而定。曾有一人生前瞒税不缴,经主审欠租、交易欺诈等罪的四殿仵官王殿下审判,入眾合地狱受罚。 眾合地狱中有大石山,两两相对,亡魂入其中,两山便相合,堆压糜碎骨肉,其后两山復还原处。又有铁象,浑身发火,蹴蹋亡魂,使其身体糜碎,脓血流出。 又有狱卒捉其置磨石之中,以磨石磨之,或者以大石压之。” 我笑笑地瞅白无常一眼,眼中却没有笑意,“你说,他不过瞒税不缴,又没伤人害命,就要受如此刑罚,那我又当如何?” 白无常把灯笼举高,青光糝落在它惨白如纸的脸面上,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自当有公理审判。”白无常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我。 我抱着双膝坐下,低头盯着漆黑的海面,海水黑的望不穿,像是现在的我一般,前方黑暗,见不着往下的路。 走走停停,我好像……还是回到了原本的路,一条没有过去、没有来日的黑路。 不追忆曾经,不期盼将来,我只是现在的我,不为了什么,也一无所有,我仅有的所有,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我。 在水里,我好像看到一抹月色,温柔的落在一片素白的衣角上,我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别碰!” 一声低喝把迷迷糊糊的我惊醒,我的手停在离水面几寸之处。 黑无常警告的瞪我一眼,我却没看见它眼中有责怪,或许它不会有情感吧呵。 “凡是亡魂触碰沃燋海之水,皆会如为火灼,甚至烧作灰烬。”白无常在一旁温声劝说道,“劝你,还是别碰。” 刚是我的幻觉吗?我在水里看见了他。我又继续盯着水面,但只剩下沉默,哪还有月光,哪还有纤尘不染的素衫。 罢了,不过一段过往……虽是一段孽缘,也都是曾经了…… “啪啦”一波急浪撞在竹筏边上,惹的小竹筏猛得一个大晃。 “哇啊啊!”坐在离竹筏边近的我差点给晃下去了。 虽然没跌进海里,但我仍被海水溅着了手臂,马上明白如果整个人栽进海里有多恐怖。 溅到海水的地方,我半透明的手臂暂时消失,传来被火烧灼的疼痛,可想栽进海水里跟栽在火里的情况差不多。 “抓紧了。”白无常对我说。 又一波急浪撞在船侧,黑白无常和寂昧却都像是跟船黏在一块似儿的,任风浪再大依然屹立不倒。 一波浪后,我才抓到时间咕噥,“你也不扶我一下。” “我们的工作只是引导,恕不相扶。”黑无常专注地直视前方,话却是同我道。 这么无情的吗?我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觉得它也挺不错的,这话一多,所有美好的泡沫,那叫一个霎时幻灭呀! 不过话说回来,我刚这句话是衝白兄弟讲的,黑兄弟搭话个什么劲呀。 唉,真是毁了、毁了…… “怕摔下去就拉着我吧。”白无常低头,用温和的目光望着我,语气似也暖了几分。 “这就对了嘛!”我转转眼珠,眉开眼笑道,“还是白兄对我比较好!” 远方的海面浮出一片黑影,像是连绵的山脊,我瞇着眼还是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那什么呢?”我伸手指了指。“是小岛吗?” 没听到白无常回答,我抬头去望它,只见它和黑无常皆是一脸凝重。 “怎么了?”我有些焦急地追问。 见它俩都一言不发的,让我感到一阵不安。 山脊往海面上变高,接着又变矮,沉入海中,随之一面大帆撑起,重重拍落海面,激起泉涌般的浪花。 竹筏巨烈的摇晃,彷彿随时会被浪掀翻,寂昧撑着高,怡然自得的像在慢悠悠游湖。 佩服、佩服。我在心中讚叹。 我都晕船了都…… 黑影没入海中,海面恢復了平静。 “冥鯤,”白无常终于说话了,“它从不会轻易出现。” 黑白无常的目光全聚集到我身上,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看我干嘛呀?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我撇开脸道。 “看来,是有事要发生了。”黑无常转开视线。 我绞着袖子,莫明的不安,好像……真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跟我有关吗? 唉……不重要,反正……我是死人一个,反正……最糟不过是下地狱,就看着吧! (第三章完) 第四章 越岭 我以为我死了就不会晕船,可是,我大错特错了。 刚才冥鯤搅起的风浪不是我见过最大的,当下没啥感觉,但之后带来的晕眩感绝对是我遇过最大的。 我坐在竹筏边乾呕,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倒是快把胃给呕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寂昧的船技,如果真要说,那就是非常的“顺其自然”。 讲白点就是“随波逐流”,难听点就是它只负责保持不翻船,其他要多晃有多晃。 好啦,凭良心而论,寂昧的船技其实是挺好的,要知道在这样的大浪中不翻船可不是件容易事。 “到岸了没呀?”我虚弱地哀嚎。 黑无常睨我一眼,道,“快了。” “又快了……”我嘟噥,“我说黑兄弟呀,你能不能说点有说服力的话啊?” “晕船就少说些话,真要到了。” 白无常温声安抚我。 接着,我在乾呕中度过后半段的船程。 “醒醒,我们到了。” 白无常摇了摇我的肩膀,叫醒昏睡的我。 白无常扶着,我勉强坐起身,立刻又是满满的晕眩感,我抱住脑袋一会儿才比较好。 在白无常地搀扶下,我摇摇晃晃地步上岸,但感觉还在波澜四起的海中,不禁踉蹌了几步。 回头,寂昧安静地撑着篙,身影逐渐消失在不知何时出现的雾中。 我忽然有点好奇,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会很沉默、很孤独吗? 或者,很自得、很清闲吗? 喜怒哀乐,全看你自己,要把生命活成什么样子。曾有人和我这么说过。 我还想这些做什么?……都不在了。 “哪了呀?这是……?”我问。 “沃燋石,往一殿必经之路。”白无常回答我,“我们翻过山顶,朝西方黄泉黑路继续走,就会到秦广王殿下执掌的一殿。” “要……爬过去呀?”我抬头仰望深黑的……大山,疑惑。 “你刚说它叫……沃燋“石”是吗?”我比划了下,“这么大吗?” “沃燋石,又称沃燋山。”白无常解释道。 饶了我吧!才晕完船又要爬山! “来。”白无常扶我往前,“小心点,这沃燋石很是崎嶇。” 我低头细瞧瞧,果然石地坑坑洼洼的,时有尖锐且大小不一的碎石,加上地势本就陡峭,走起来很是不易,闪个神就怕是要扭着脚了。 “我说无常兄呀…你们是地狱的使者,难道没有什么…法术什么的,可以“咻”一下就到要去的地方吗?” “没有。”黑无常瞟我一眼,冷冷说。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了算。” 我们沿着长年走出的小径前行,沃燋山贫瘠,寸草不生,越往高处,空气的温度愈来愈低,半山腰处多有雾气。 “等等。”白无常忽然叫住我。 “怎么了?”我奇怪问。 白无常面色凝重,认真地注视着我,缓缓道,“等会儿拉紧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松手,有人叫你绝对别回头,有人跟你说话也绝对别回答,只管随我往前,直到穿过幻影之林,听明白了吗?” “哦…明白。”我眨了眨眼。 “你最好别犯错。”黑无常警告我。 我伸伸舌头,“知道,我会注意的。” “走吧!”白无常对我微点了下头,往前走去。 我拉着白无常的的袖子跟着它的脚步往雾里走去,雾愈来愈浓,我只能略略瞧见灯笼微弱的光芒,跟本看不清路。 “哇呀!”我脚下踩到石子滑了一下,“吓死我了……” 我吐出一大口气,差点又要摔跤了。 “没事吧?” 我翻了个白眼,咕噥,“哪没事了,没看见我要摔了吗?” “嗯。” 我觉得奇怪,这不是无常兄的声音啊,咦?怎么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吗? 我抬头看它,顿时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他……白衫牵引着我的心绪,绵绵不绝,他微微一笑,像是忽而绽放于雪地里的花朵,是那样惊艷绝伦,让我不知不觉沦陷,无法自拔的美丽。 “你怎么在这里?……”我喃喃地问道。 “我一直在啊。”他用他微冷又如玉般温润的好声音说。 也是这个声音让我听到的第一个瞬间就沦陷了。 我感觉眼眶温热,他轻轻握了下我的手,我眼里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他微笑看着我,慢慢往后退开,慢慢松开握住我的手。 “不要!”我哭喊,“你别离开我!” 我好害怕,就跟从前他离开我那次一样害怕。 他往后走,转头,笑道,“愣着做什么?跟上!” 我喜极而泣,跨出一步、脚下却一个不稳就要摔倒,但我没摔倒,或许有人扶我吧。 这都不重要……他还在前面等我呢…… “别听他说话!”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 有东西扯住我,不让我往前,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追上他。 “放开我!放开我!”我大叫,“别拉我!” “看着我!”白无常扣住我的双肩,把我扳过来,“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我对白无常大吼,用拳头捶他的胸膛,“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继续衝白无常咆哮,声音都沙哑了,“我不要死!我只要他带我走!” “小夕,来,我们走吧。”他对我伸出手。 “放手!我叫你放手!”我疯狂捶打白无常。 白无常抓住我的手腕,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还没听懂,它便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我挣扎着,它却死死抱着我不肯放开。 我捶不了它,只能无助地哭泣,疯癲地嘶吼变成软弱的哀求,我浑身都在发颤,“求求你…放我走……我要和辰哥哥走…求求你……” “别想了,没有什么辰哥哥。” 它轻拍着我的背,我忽然更想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哭得更大声。 “没事,过去了。”它柔声安抚我。 我不再挣扎,感觉好累好累。 “睡会儿吧,你累了。” 白无常的温柔嗓音像是首催眠曲,我抵挡不住倦意,渐渐合上了双眼,睡了过去。 (第四章完) 第五章 黑路 ……我死了吗?……不对…我记得我已经死了啊…… “该醒了。”一个清冷若霜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地响起。 我缓缓睁开眼,逐渐适应周围的昏暗,视线对焦在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上。 我一时迷茫,看着它发愣。 “我在哪?”我虚弱地问道。 我抬眼望着它的近在咫尺的脸庞,仅管这么近,我仍感觉不到它的气息,它的生气,但…我意外发现……它是温暖的。 白无常低头回望我,我可以从它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们望着彼此,我忽然发现,白无常的眼睛真好看,就像辰哥哥的眼睛那样深邃迷人…… 怎么又是他?……我的心不觉揪了一下。 “看够了没?”一个略带不耐烦的低沉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神,不满地瞪了眼旁边抱臂的黑无常,咕噥道,“又不是看你。” 黑无常无视我的那一瞪,走到前头说,“快点,还要赶路。” 我在它背后扮了个鬼脸,“想被看就直说嘛!” 真是……真不懂欣赏,不知道人家白兄的眼睛很好看吗? 还有呀…给白无常抱着也挺舒服的,它的怀里竟然暖暖的,而且感觉得到它的小心谨慎,很给安全感的。 我转过脸对白无常笑道,“好啦、白兄可以放我下来啦!” 白无常垂眼,轻轻把我放下。 觉它抱我抱得熟捻,不禁调侃,“白兄看来没少抱姑娘啊!抱起来都熟能生巧啦!” 白无常默了下,说,“情势所迫,见谅。” 我知它以为我为刚才它抱我的事正生气,摇摇头,抱拳笑说,“多谢白兄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留个名,来日白兄若有用的着小夕的地方儘管开口便是。” 眼角有朵泪花,我曾也是这般对着他说过。 白无常点头头,像是松了口气,问道,“我能有什么地方用着你?” “这留给白兄想咯!” “还走不走?”黑无常回头催促道。 我耸耸肩,看白无常一眼,和它并肩走上一条黑色的路。 身后的沃燋山云雾繚绕。 这会儿,我也大概记起前头发生的事了。 还是因为他啊……不想记起,过去了,但为什么…我还没忘掉他?…… 或许……他在我心里烙下的影子,这一生都抹不去。 “小夕,”白无常叫住我,“还好吗?” 我听出它语中的关心,摇头,却问,“我们到哪了?” “黄泉黑路。”黑无常幽幽说道。 “黄泉……黑路?” 又是一个新东西,我观察起周围。 脚下的地面黑若深渊,左边紧临着河,土黄的像是混浊的泥水。 吸引住我的,是彼岸的那片红。 对岸盛放着的花,应该就是传说中于三途河畔绽放的彼岸花了,腥红的彷彿是撒了遍地的鲜血,绝美而危险……这用来形容他再适合不过了…… 我看着朵朵血花,轻声惊叹,“它们真美。” “是啊,而且……它的气味还能让你记起过去。”白无常沉着嗓子说,“你仔细看,还有很多亡魂在这呢。” 还有……很多亡魂? 我瞇起眼张望,赫然发现身旁都是一个个半透明的魂魄在缓缓飘行,它们穿过我们身上,继续向前,我们对它们而言就像是空气,或者,是存在不同的空间。 若不仔细去看,我又看不着它们了。 “它们是怎么回事?好像……和我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黑无常严肃地扫我一眼,凉凉道,“你可是转轮王殿下钦点的亡魂。” 听着并不是很友善……我乾笑两声,说,“钦点的概念是像“贵客”吗?” “也可以这么说。”白无常微頷了頷首回答我。 “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需要你们黑白无常亲自压送吧?说来……我也算三生有幸。” 我望着彼岸的花海,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像是兰花的芬芳又混着点血味,有些好闻又有些噁心。 “抱歉,刚才是我不好,让白兄见笑了。”我勉强展开笑容,对白无常歉然道。 “无妨。”白无常略带轻叹地说,抬眼看着我,“小心一点。” “我会的。” 我微微闭目,鼻尖传来青草的气味,我看见自己跑在山林里,远山的天色渐暗,我心中焦急,步伐更快了。 如果我超过时辰,常缘山庄的人就不会让我进去了,这可不行,今年我可是代表爹爹和我们洵陵凤氏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武谈大会,迟到那是万万不能,不然回去爹爹定是要扒我层皮不可了。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他的。 我急急忙忙,只想着赶路,一个没注意,竟踩了个空,好死不死摔落在捕兽的陷阱里,还是个大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拍拍衣衫站起身来,“哪个丧良心的挖个大坑啊?!这不存心害人吗?!” 那坑比我高出了一大截,看坑壁上也没什么能让我抓着爬出去,想想,只得试试用轻功窜出去了。 结果,我提气窜了四五次都没窜出坑去,搞得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 早知道爹爹要我练轻功时就好好练了,现在也不至于被困在一个捕兽陷阱里出不去,要爹爹知道还是要扒了我的皮,我堂堂一个洵陵凤氏的少当家啊…… 我坐在陷阱里头,一边祈祷别有什么猛兽落进来,一边留意有没有其他人恰巧路过。 日头转红,斜落进土坑,我总算听到了车轮转动的响声。 “有没有人?”我对外头大喊,“在下不慎落入陷阱,外头的兄台还是姑娘,行行好、帮帮在下吧!” 半晌,来了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往坑里望了眼,回头道,“公子,是个小姑娘,救不救?” 我急了,若这人不救我,我岂不是要在这坑里过夜了? “上面那位公子想必也是要去参加常缘山庄的武谈大会吧?公子行行好、帮帮小女子吧!” 那侍从轻功好,得令便跳下来把我了带上去。 那时的他坐在马车里,我赶时间,没空多留意探究,深深一揖,朗声道,“在下洵陵凤氏凤朝夕,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留个名,来日公子若有用的着小夕的地方儘管开口便是。” 语毕一句“告辞”,我转身赶往常缘山庄。 为什么…救的我的是他,不是旁人?或许……这就叫做命中註定吧。 我和他的缘分就是在常缘山庄开始的,常缘、常缘,世事无常,情深缘浅,造化弄人,终了于常缘山庄……那都是后话了。 自此,我踏上那条黑路,那条不归路。 (第五章完) 第六章 共魂 “小夕,”白无常轻唤我。 “怎么了?”我异常平静地问。 “能让我认识他吗?” 我知道它指得是他。我不带感情的笑笑,点头。 “如果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我深吸了口气,张口欲言,白无常却伸出细瘦苍白的手指,轻抵在我唇前。 “嘘,”它倾身向我,低声道,“你不需要用说的。来,把手给我。” 我对到黑无常投来的目光,它板着张脸,什么也没表示,转过头不理我了。 白无常摊开手,我半信半疑的把手放在它的掌心,它轻握住我的手,闭目,莹绿的光芒在它周身散发,缓缓绕到我身上,将我包围,片刻,光芒褪去,它放开我的手,浅浅一笑。 “现在,你不用说,我一样可以认识那个人。” 我看了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同,也没什么不同的感觉啊……我困惑的望着白无常。 “这什么啊?”我问。 “魂魄连结,称为“共魂”。”却是黑无常解释,道,“把魂魄相连,你不管想什么,与你建立连结的人都能知道,亦可在连结的魂魄空间里进行沟通。” “这么厉害呀!”我不禁有些兴奋,看向白无常,“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能知道白无常在想什么,感觉就很好玩。 白无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有点……不怀好意? 我忽然感觉我被坑了,我根本还是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不过,”黑无常继续说道,““共魂”的问题就是,建立连结的人容易受到彼此情感波动的影响,严重者,甚至会导致死亡。” “死亡?!”我张了张嘴,瞪着白无常,“你刚怎么没跟我说啊?” 我真的确定我被坑了。 “白兄弟,你这就不太厚道了吧?你好歹先解释一下吧?” “你又没要我解释。”白无常轻笑了下。 我不喜欢这个感觉,甚至有些讨厌,或许我现在开始有点讨厌白无常了……不是它的错,是我想多了。 “可我解释了,你还会愿意和我建立“共魂”吗?” 它温柔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吓死我了……我都忘了它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能…不愿意吧……”我绞着袖子说。 它的嗓音轻若柳絮,似乎…带着丝哀愁,“那就收回吧。” 它拉住我的手,一阵触电的感觉蔓过全身,我忍不住轻颤了下。 我抿着唇,抽回手,弱弱地说,“还是算了吧。”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白无常瞥了眼黑无常,“只有我知道。” 我点头,我感觉它是认真的跟我保证,但是……为什么我不太明白它的想法? “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 白无常笑笑,“慢慢……你会知道的。” 我努努嘴,记起他偶尔展露的笑顏,每一个瞬间都像扣在心尖上,让我不觉看呆了。 在他之前,我还没对哪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初时觉得有些丢脸,可想想……哪家姑娘见了他不是移不开目光,哈,当然除了嫣然姊之外,所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嘛。 我上下打亮白无常,叹道,“白兄,要你再长得好看些,全武林的姑娘可都要喜欢你的。” 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浮现,再看看白无常,我忽而感到庆幸,“白兄这样也挺好。” -至少不会伤那么多姑娘的心。我没说出来。 武谈大会于午时开宴,早早就聚集了各门派的子弟,我四处间晃,找到了夏寧许氏许静嫻。 我轻笑,笑那时的自己真傻,竟然视许静嫻为知己,却害得自个儿落了个万劫不復的下场。 曾几何时,我们也曾坦承相待,毫无保留。 夏寧许氏是个小家族,许静嫻是长女,上有个哥哥、下有个弟弟,和我们凤氏是世交,我和她年纪相仿、感情极好,常会相邀出游。 “小夕!这边!”她朝我挥手。 “小嫻!”我跑过去拉着她的手,笑道,“可算让我找着你了!” 原来我们都是傻理傻气的姑娘。 我弹下她的前额,道,“看你满面春光的,又看上哪家公子啦?” 她神秘兮兮的把我拉近些,“是个大人物,你猜猜,是什么人?” 大人物?……能称得上大人物的……“难道…是虞家公子?” “虞公子是有来,但这次的主角不是他,那人来头可比他还大!”许静嫻直眨着一双眼。 江湖前十大家族间有个排行榜,根据家世、相貌、才华,一年进行一次评比,这排行榜应该年初才更新的,我对此不是特别上心,便也不知今年度的榜单里有谁,只知昭奕虞氏的大公子虞幬言是上年度的榜首,若说要比他来头还大…… “榜首?!”我捂住嘴,压下声量问,“虞幬言不是榜首了?!” 许静嫻笑靨如花,握紧我的手猛点头,激动得不得了。 我惊讶地张着嘴,半晌合不拢。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打败家世、品貌皆是上上之选的虞幬言?! 我急着问道,“是哪家公子啊?” 许静嫻拉我转过去,指指远方首桌的方向,说,“喏,在那儿呢!” 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哪个啊?人这么多……” “那个穿白衣服的,仙云江氏-江离辰。” (第六章完) 第七章 孽境 高耸雄伟的殿宇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黑石砌成墙面、雕成樑柱,殿翼上停了几隻黑漆漆乌鸦。 殿门敞开,两两侧各站四名鬼兵,仔细看,会发现亡魂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等着入殿,门上悬着的匾额雕“一殿”两个大字。 黑白无常领我直接来到侧门-贵宾通道的概念-鬼兵看到没挡我们,顺利进入了一殿。 殿底的王座上,一人端坐,身着靛青色的袍子,面色铁青,横眉竖目,一双眼珠子圆睁,彷彿都要夺框而出了,咧开着嘴,掛下两颗又尖又长的獠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人生吞活剥。 “这位就是秦广王殿下。”白无常低声同我道。 它转动眼珠,摆了摆手,鬼兵得令,闭上殿门、将眾多亡魂全挡在了殿外。 它定睛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眸彷彿能刺透人心,直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过来。”黑无常瞥我一眼。 我随黑白无常来到秦广王面前。 “跪下!”秦广王旁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判官低叱。 “兇什么嘛……”我嘴上嘀咕,还是依言跪下。 这一幕,颇有分似曾相识。 “妖女!” “还不快跪下!” 我浑身被缚,一把给人推倒在地,脸颊撞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限的冰冷,深深,将我包围。 小夕。 白无常温润的嗓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把我从过往拉回了现实。 我没事。 我在心里对它说,或更多,是在对自己说的。 我没去看白无常,我抬头,仰望坐于审判台后的秦广王,发现……它也正在看着我。 这情景似曾相识,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们高高在上的坐着,而我就像个牲畜被推上屠宰场,他们手里拿着刀比划,互相讨论,到底该如何落刀,才能使我这个作品,不,是眾多祭品之一的我,能发挥最大的利用价值。 可现在,秦广王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它像个谨慎睿智的长者,静静地观察着我,在我发言之前绝不会妄下定论。 我不禁生出丝敬畏。 “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看着秦广王说。 秦广王瞇着眼,用低沉的嗓音缓缓道,“说说,他是什么人?” 我歪了下脑袋,笑了笑,“一个老好人,他叫杜释海,我都管他叫杜老头。” 秦广王沉默地看着我,似乎是等着我往下说。 杜老头,他是除了嫣然姊、诗瑀哥之外唯一相信我的人,也是我唯一敢相信的人。 陈年旧事……莫再提吧。我没往下说。 “我死前是在面对一个不公平的审判,不过我想……您应该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来得深明大义。”我微笑,笑容里没有笑意。 “放肆!” 秦广王没说话,倒是旁边那个瘦不拉几的鬼官出声喝叱我。 “怎么和殿下说话的!” 它活像个饿死鬼,冥紫色的衣衫松垮的掛在那副骨架上,头顶的帽子端端正正的,给人一种死板的感觉,声音很尖锐,如刀剑的摩擦声,听得我耳朵极是不适。 “我和你的殿下说话,什么时候轮你到插嘴啦?”我依然微笑,轻轻地说。 它像极了那些禽兽不如的傢伙,我忍不住要说它个几句。 “你!……”它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话说,它下巴真有条灰白夹杂的细长胡子。 “你知道我是何人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如实回答,“但我知道两点:第一,这里秦广王殿下最大,这里的事殿下说了算;”,我朝坐上的秦广王微頷了下首,又转回去,直直望着它,“第二,你不是人。” 它再度被气得胡子颤抖,还待说什么,秦广王投去一个眼神,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得却果断地闭了嘴,用怨愤的双眼狠狠地瞪我。 秦广王的眼角漾了分笑,是讚赏之意,在它兇悍的面孔上全不显突兀,“我欣赏你的个性,直率。” “殿下过奖。”我报以笑容。 “原谅我的下属,它叫落赫,是我这里的司礼,它一向重视律法,当然,它一样遵行命令。” 秦广王瞥了落赫一眼,落赫单膝跪下、抱拳,倒像是将军手下带的兵。 秦广王摆了下手,落赫才起身退到一边,“知道为何本王招你来此?” “因为……我是重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我轻笑一声,没有辩解,没有反抗。 小夕……白无常的声音出现,似乎想提醒我什么,而我,现在不想听,不管它是要劝阻我,亦或安慰我。 别管我。我冷声打断它。 秦广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吩咐道,“带她上孽镜台。” 两名鬼兵上前左右架住我,黑白无常也看着我,黑无常没表示,白无常欲言又止,落赫昂首,傲慢地审视我。 我被押上殿右、高一丈的圆形石台,最醒目的,是台上一面十人圈围的巨大铜镜,镜里此时充满了迷雾,什么也看不清,上悬一面牌匾,横书七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如我的心境一般,混浊,我确不是好人。 镜里的迷雾开始搅动,显现出影像,初时很模糊,渐渐…越来越清晰…… “你、你……” “你自己做的那些骯脏事,不必我一件件告诉你吧?” 匕首抽出,顿时温热的鲜血四溅。 “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大雨混着血水,渗入大地。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如此逼人太盛……” “这话应该是我同你说吧?我凤家与你素无恩怨,你却几番陷我凤家于不义,是何用意啊?” 血顺着手臂滑过,从指尖滴落,嗒,嗒,嗒,是摧命的脚步。 “哈哈哈哈哈!……武林!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藏污纳垢、颠倒黑白、忘恩负义、趋炎附势!可笑!……可笑啊!” 我看着沾满血的双手,仰天狂笑,几点泪掺杂血跡落下,充满了腥臭。 身上是袭染红的破衫,身后是个浸墨的江湖。 问,常说善恶终有报,我却怎只见这人间的恃强凌弱? 那我便成魔,罚这恶,用鲜血洗涤这武林。 (第七章完) 第八章 抉择 铜镜逐渐暗淡,恢復混淆,我睁开眼,眼眶中竟蓄满了泪水。 滑落脸旁,我伸手触碰,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温暖,只有鲜血是炙热的,灼烧着我的肌肤。 我一时恍惚,忘了我早不记得这人间的温度了。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已不再流泪。 爹爹说过,流泪是无用的,那是一种脆弱的表现,只有让自己更强大,才能用手里的剑去守护自己珍视的人、去捍卫自己信仰的道义。 可我守护是什么?捍卫的又是什么呢?或者,我只是用一身的热血,去浇奠,我这无用的一生。 世人可笑、我亦可笑。 “诵生死录-!”落赫用尖锐的嗓音宣布。 鬼兵将我押回了秦广王面前,一旁身着幽蓝长衫的鬼官打开手里的一本黑册子,开始朗诵我的罪状。 它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溪涧的清泉,清明乾净,无一丝杂质,这让我感到自己确是浑身污秽,臭不可闻。 我听着,却一个字没听进,其实也不必,我清楚我自己做的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回不了头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一步步走下去,仅管拖着一身的伤痕纍纍,我也要走下去。 蓝衫鬼唸完了我的罪状,闔上册子退去一侧,我抬头,看向秦广王,等待着它的判决。 “我欣赏你的坚持和勇气,我想知道,你最后为何决定结束一切?”它问我。 我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回答,“我太累了,我手上的血,也太多了。” “你还没杀了你最想杀的那个人。”秦广王毫不留情地提醒我。 “没错。”我承认。 “后悔吗?”它又问。 我眨眨眼睛,笑道,“原本挺后悔的……但现在…没那么后悔了。”我环顾四周,“我本不信这世间鬼神,今日,我算是信了。 如此,善恶终有报,我也不亏了。” 想到许静嫻也会有这一天,我不禁好笑,我们曾经都不信神佛,不信善恶轮回,谁想有天,会落得如此境地。 比起神佛,我更愿信这阴曹地府,我曾说要做怨魂扰她清梦,就算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会纠缠她到底。 “殿下还没告诉我,我当如何。” 秦广王伸手,那名蓝衫鬼官将黑册子递到它手中,它略略看了看,说,“我们地府现在有一个职缺,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 职缺?我有些困惑的皱了下眉头。 “你们这儿还会缺人?” “有些职位的担任者会不断替换,有些则不会,像是我们十殿阎王便是亙古不变的。” “它们呢?”我看了眼黑白无常,问。 秦广王微点了点头,“黑白二使也是会替换的。”秦广王闔上册子,蓝衫鬼官上前接过。 “它是我的司命离陌,负责掌管生死册。它和落赫才来地府不过一千馀年。” 一千馀年。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年岁,我不羡,亦不慕,人世间千万般苦楚,我寧愿早早结束,活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那又何必呢? 十八年,对我来说就像是百年,度日如年,行尸走肉,战战兢兢,就是我后几个年岁的写照,不多……却已竭尽了所有。 “姑娘认为呢?”秦广王双手交扣,问道。 我抿了抿唇,笑,“如果我说不呢?” 小夕……白无常忍不住出声。 我说了,不用你管。我不理会它,挑眉直视秦广王。 或许死了胆子更大了,我一点也不怕它,就算入地受永世的刑罚,我此刻也没一丁点儿恐惧。 秦广王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云淡风轻说,“那么……你会接受其他几殿的审判,但我保证,你还没资格下十八层地狱。” “是吗?”我微笑,“那还真是有点遗憾呢。” 落赫骚动了下,“殿下……” 秦广王抬手制止,“本王自有分寸。”它脸色严峻,唤道,“离陌。” “殿下。”蓝衫鬼官上前一步。 “给她一个判决预测。” “是。” 判决预测?有趣了,原来还有这种服务啊,我真该感到荣幸。 我见那叫离陌的司命打开生死册,用它清明的好嗓子开始宣读,“伤人肢体交一殿;不信因果、诽僧谤道交五殿;怨天尤人、不信神佛交六殿;离散他人至亲交七殿;杀人放火交九殿。 共七项罪名,判决等,中。” 我并不是不愿意接这地府的职位,其实能在地府任官听来挺诱人的,只是,为什么是我呢? 我看着它,想看出点什么,却没法从它浮夸的脸孔上看出它的想法。我略感无奈。 “我想知道…殿下为何会选中我?”我扬声问道。 秦广王露出莫测的微笑,说,“不是我选中你,而是转轮王选中了你。如果你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就得自己当面问它。” 它仍然微笑,我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对这种味道还是很敏感的,毕竟,亲身体过会一场。 “转轮王?”我问。 “掌管十殿的阎王,专司各殿押解到的鬼魂,核查、註册、送入轮回。”白无常在一边给我解释,“可是……”它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能保证你不会有机会到十殿,更没机会见到转轮王,”秦广王冷冷地抬眼,“除非,你现在答应。” 秦广王殿下是认真的……。白无常对我说。 我笑了笑,我从开始就没坚决要拒绝的意思,我就是想闹它一闹,所以,我的决定是…… “好,我答应。” 我昂首直视它的双目。 秦广王扬起嘴角,“很好。” “那么…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我对它微微一点头。 秦广满意地点头,“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八章完) 第九章 快意 我们向秦广王辞行,离开了一殿,黑无常一贯冷漠地走在后头,几乎与周围得寂静幽暗融为一体,白无常提着引魂灯走在最前面,幽绿的微光拂过它苍白的脸庞,似乎悄悄带走了仅存的温度。 这里……应该才是适合我凤朝夕的地方,无朝无夕,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们去哪?”我问道。 它俩从离殿后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带你先去准备一下。”白无常轻若囈语得回答我。 它走得很快,我必须要小跑才能追上它的脚步。 我追上白无常,与它并肩,“生气啦?” 白无常微摇了摇头,“只是……好像很久,没见过你这般快意的人了。” 快意?哼…“他们说这是肆意妄为。”我轻蔑地笑了笑,“而我,并不否认。” 我曾自许快意江湖,笑泯恩仇,可亲朋之仇、父母之仇、家族之仇,何能一笑而泯?谁又能告诉我如何去泯? 我也曾自许行侠仗义、济贫扶弱,可这世道,何为正、何为魔?何为善、何为恶?何为黑、何为白?这是非对错,何能辨? 真真救人一时,伤己一世。 我曾快意,我曾洒脱,因我还不识人心的险恶,说来,就是蠢,就是好骗。 快意也好,肆意也罢,自作自受,天道好轮回罢了。 试问他们哪一个,又何尝不是呢? “天道好轮回!昔日你害我凤氏一人,今日,我就让你全族陪葬!” 那烈火般的炙热犹在,触目惊心的殷红溅在地上,溅在我的裙子上,溅在我的手上,溅在我的脸颊上,好温暖啊…… “你们……都该死。” 这便是我的快意,亦是我的肆意,又或许,我只是照着善恶,在演绎一场因果赢输,反正,我做不到他们说的放下。 “你说呢?”我笑着问白无常。 “善恶一线之隔,快意和肆意也同样,我没办法给你答案。”白无常垂眸深沉地望了我一眼。 它眼里没有悲悯,没有同情,没有伤感,没有遗憾,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的沉寂,彷如万事皆与之毫无关係。 我移开目光,自嘲般地浅笑,道,“你不懂。” 鲜血染了我一身素衫,我把匕首拔起,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我抬手,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当然,抹不乾净。 “很好。”我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原本细如丝线的雨一瞬滂沱了起来,像是为了道贺我又了结了一笔债。 雨点如珠肆意打在我单薄的身上,我闭目,仰起面,任雨珠砸在脸庞,有点疼。 身后传来步履踏雨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低头,缓缓睁开双眼,侧过脸。 隔着雨幕,他的容顏依旧无比清晰,依旧清丽出尘,依旧不减雍容,一支普通的折伞下,似乎是另一个仙境,一切都变得悠然自适。 他的眼里,万物皆空。 我扯开嘴角,轻蔑地嘲笑道,“你不懂。” 或许我是在对他说,亦或在对自己说。 可谁又知道?眼里更多的,是眷恋,是无奈,是苦涩。 在他面前,我总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彷彿一张薄纸,一滴水、一星火,便会溶化、燃尽。 若我身处黑暗,他就是那天边的一道光,我想伸手触碰,可心里害怕,害怕一伸手却一场空。 当我鼓起勇气、试图伸手,天真的以为他会是我最后的救赎,然而,终究……是一场空啊。 他在天庭,而我在人间,仅能遥遥相望,终是不能执手。 神仙哪会有心思去管一个渺小凡人的死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然他不知的是……于我而言,便是岔路口。 我,选择对抗到底,誓不罢休。 血从刀尖滴落,染了一地的红。 白无常的眼神特别像他,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它常使我不经意得,想起他。 “我懂。”白无常忽然轻轻地说。 我讶异地抬头看向它,我看见它眼里坚毅的光芒,似春日的微光那般温柔。 它真的懂吗?我怀疑。 如果是他告诉我一声,‘我懂’,或许……我便不会一错再错,再无退路。 呵…但他绝对不会这么说,无论任何人,都一样。 他曾是我的信仰,我愿为他奋不顾身,我愿为他粉身碎骨,我愿做那扑火的飞蛾,我愿成那残馀的烛泪,我愿为他卑微,我愿为他勇敢,但他呢?…… 在他江离辰眼里,我什么也不是,他,根本不屑把我当一回事。 我从他眼里什么也没看见,就只有一片空灵。 这一刻,我望着白无常的眼睛,我竟然相信,它懂。 “换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我撇开面,眨去眼眶中的泪花。 “纵为世间所弃,也绝不做他人的奴隶。” 我愣了愣,发笑,“你比他会说话多了。” 或许我只是希望,可笑地希望……他告诉我一声,他理解我,仅此而已。 我真的太天真、太可笑了,我竟然天真地以为、可笑地以为……他会与他们不同,可是呢?……没想…他却也是道听途说之辈。 爹娘走了,小月没了,嫣然姊、诗瑀哥遇害了,许静嫻背叛我了……那唯一剩下的,只有他了。 我曾快意、亦曾肆意,可在他面前的我,忽然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快意被他一个眼神变得陌生,我的肆意更是荡然无存。 我心里总会有那一点渺小的念头,叫我快意放下手里的刀,叫我不再肆意妄为,就在我与他凝望的剎那。 若是可能,我寧愿自己没那一丝对他的妄念,得快意世间、了无牵掛。 (第九章完) 第十章 青烟 薄雾如云絮,缕缕,似想遮掩细微的瑕疵,轻拂过指尖的微凉,仿若无声的叹息,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徒留一地的凋零。 薄雾间,隐约,有幢塔楼,安静地矗立,若一位遗世独立的隐者,如他隔着烟消与我对望。 “凤朝夕。”他喊我的名字,千年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 “好久不见,”我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扯开笑容,“江公子。” 他按着剑柄,朦胧的尘烟里,分不清喜怒伤悲。 “你怎么在这里?”他用那縹緲若烟云的嗓音轻问。 “我怎么在这里?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我用手按着胸口,把不适强嚥下去,“江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集虹门是你下的手?”他没回答我。 “我……”我侧头吐了口鲜血,昂首一笑,“与你无关。” 我微闭了下眼,“告辞!” 我展开轻功、跃入云雾中。 “到了。” 白无常在塔楼前停了下来。 “坐会儿吧。”它示意我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 一个石造圆桌,两张石椅相对,总觉得有什么用意。 “我不累。”我没坐下。 黑无常冷冷地瞧着我,“让你坐下就坐下。” 我撇过脸不理它,它有时候真烦人。 “还是个挺有脾气的小姑娘呢……” 渺若云烟,寒似薄霜,又带几分嫵媚慵懒,青烟裊裊,明如雪中红梅的丰唇微啟,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彷彿冷天里呵出的气息,冉冉上升。 “掌镜使。”白无常恭敬地行礼。 青烟上坐着一名妙龄女子,碧色的衣衫如雾包裹在她曼妙的曲线上,似有若无,不禁引人遐想,长发随意的飘动,眉间一枚烟状符文隐隐透出青光。 好一张倾城的脸庞啊……精緻得犹如画中的仙子,只是那双眸子深若幽潭,似乎…能吞噬一切…… “免礼。”女子慵懒地眨了下双眸,口中吐出一串烟。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那么让我感到不安,好像…她能看穿我一般。 女子从烟雾上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我对面的石椅上。 “坐吧。”她对我说。 “谢谢。”我没拒绝,果断地坐下。 “这位是负责掌管地府冥官甄试的七境掌镜使,”白无常介绍道,“夙鸞大人。” 女子对我微微一笑,那笑顏彷彿绽放于空谷的曇花,幽丽迷媚,暗香盈盈,“很高兴认识你,凤姑娘。” 我报以笑容,“夙鸞大人。” 她给我一种温雅且深諳世事的感觉,温柔而坚韧,像是爹的模样,像是爹希望我成为的模样,但我好像……从来都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夙鸞拿起长烟斗吸了口,轻吐出一团青烟,她的双眼隔着薄薄的烟雾望着我,原本平静无波的深潭,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站住!” “你跑不了的!” 我咬紧牙关狂奔,无暇顾及双腿传来的阵阵疼痛,胸口闷得生疼,口中充满腥味。 森林中大雾瀰漫,见不着几尺路,从此起彼落地吶喊声和嘈杂混乱地脚步声里,我听得出大雾隐去了无数追命者的身影,可还有更多更危险的,是那静默无声,低伏暗处的猎食者。 我的额上已佈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声风啸,我弯腰避过数支飞刀,八个人从树梢落下,截住了我的去路。 青衣云纹,是天青门的弟子,为首那人昂首阔步,眉如剑,目如星,手里一柄双刃飞刀,他是天青门大弟子-慕容凛。 “凤朝夕!”慕容凛声似刀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谁死还不一定呢,慕容公子。”我冷哼一声。 “集虹门的血债,我要你血偿!” 话未落,慕容凛身后七名弟子跃起、执刀向我劈了过来。 我深知更多的追兵在后,不能与天青门耗上,必须速战速决。 提气、屏息,刀刃破空的声响,在我耳中变得异常清晰,我反握匕首、踩个步子、身子转过一圈,同时平挥出匕首,一招‘凤翱九天’、一股内力直将七人向后轰了出去。 几人摔倒在地,晕了过去,几人连退数才勉强稳下步伐,七人均是掛了彩。 “不愧是凤大小姐!”慕容凛冷笑一声,提刀劈了过来。 我知此时自己打不过慕容凛,脚下一踏,向后退去,冰冷的刀锋却如影随形,直逼面门,毫不退让。 我本就受了内伤,刚又强发‘凤翱九天’,内力已有些不济,眼看刀锋逐渐逼近,我执匕首架住慕容凛的刀,仍阻止不了刀锋步步近逼。 我感觉得到他浑厚的内力一波波袭来,彷彿要将我吞噬。 我,我不会的,我可是凤朝夕啊。 我陡然朝天一窜,扬手数支银针逼退慕容凛,又一波银针射向一旁的天青门眾弟子,借这片刻,我跃入大雾中继续狂奔。 该死,雾太浓了。 周围的追兵逐渐形成了包围的形式,仅管隔着浓雾,我依然一清二楚,他们打算把我逼上断崖。 断崖之下浓雾瀰漫,深不可测。 各家族、门派陆续现身,把断崖挤得水泄不通。 “凤朝夕!你已经无路可逃!还不束手就擒!” “凤朝夕!你已是穷途末路,莫再负隅顽抗!” “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兴许我们还能留你个全尸!” “哈哈哈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好一个迷途知返!诸位何不捫心自问,到底何是所谓的迷途?” “凤朝夕,你杀人如麻、祸害武林,还问何是迷途,你真是不知悔改!” 他们一个个的,那嘴脸真叫我好笑! “凤朝夕。” 他穿过人群,信步来到最前面,如此剑拔弩张的场景,唯独他悠然自适,那一刻,他像是驱散阴霾的暖风般出现,下一瞬,他却彷彿是更深沉的乌云笼罩。 “武林血雨腥风因你而起,是时候罢手伏罪了。” 他的一字一句都是一柄柄的冷刃,刀刀刺在我身上,尤其扎心。 “罢手伏罪?”我眼角笑出的泪花,“我何罪之有啊?” “你还有脸说自己何罪之有!”慕容凛怒喝,“集虹门三十二条人命,今日我要你拿命来还!” 话间、慕容凛两柄飞刀出手、杀了过来! 我击开两柄飞刀,慕容凛已逼来,我险险避过两刀,锁住慕容凛的刀,他低喝一声、一脚踹重我的腹部,我向后摔去、踉蹌数步,口中溢上血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凤朝夕,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慕容凛举起手里的刀步步逼进。 凤朝夕啊、凤朝夕,你还不能死啊,你仇都还没报完呢。 我捂着胸口,缓缓退后,环视眾人,可他仍是那副清高的模样,不见一丝怜惜。 我瞥了眼身后的断崖,忽然感到一阵绝望,或许……今日我凤朝夕就真要命绝于此了。 我心下一横,抬眼望向慕容凛,冷笑道,“想取我的命,你还不配!” 云与雾交织,早分不清了彼此;泪与血交融,早辨不明了爱恨。 我毫不犹豫,纵身跃下无尽的深渊,一如当初。 生死于我,不过一缕青烟。 (第十章完) 第十一章 期望 我缓缓睁开眼,一度忘记自己所在何处。 夙鸞把烟斗从唇边拿开,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丰唇微微一抿,对着我微笑。 这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是学不来的,我记得爹爹跟我说过。 我要优雅做什么?难不成能当饭吃啊?我说。 “我很喜欢你的故事。”夙鸞抬手轻绕着若云的发丝。 “谢谢。”我笑了下,“但是……为什么呢?” 我望着她的脸,我并不觉得一个优雅的女子会喜欢这样打打杀杀的故事。 像我娘亲,她就不会喜欢。 当我拿着树枝挥来挥去的时候,她把我手里的树枝拿走,她说,危险,让我别这么玩;当我爬上园子里那棵大榕树的时候,她在树下慌张的要我别乱动,她叫爹爹来把我带下来;当我在水塘里石头上跳来跳去的时候,她跑来抱走我,她说,太危险了,我摔进水里了可怎么办;当我和邻居的几个出去外头玩的时候,她会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不管多晚都等着我回家,她会唸叨我,天黑了危险,万一我遇到坏人怎么办,不准我晚回家。 当我开始和爹爹学武功的时候,每次我只要受伤,娘亲都会抱怨爹爹,说,没事让女儿学什么武功,好好学绣花不好吗?动不动弄得浑身是伤的,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结果,当我跟娘亲学绣花、炒菜的时候,她又紧张得唸着我,要我专心,可别分心了。 她期望我能成为像她一样的大家闺秀,举止端庄,温雅有礼,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相夫教子,恪守妇道。 但我好像……从没如她的愿过。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喜欢你的故事?”夙鸞笑吟吟地问我。 “您是位高贵优雅的女子,怎会看得上我这等风尘中打滚的浪人?” 我轻轻笑着。 像是那些闺中秀女啊,大抵都看不起我,说来,还不是有几分羡慕和嫉妒。 她们的一言一行、举一动都有着诸般规矩,不像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从不必去在意他人的眼光。 “不知道姑娘听没听过一句话,”夙鸞放下手里的烟斗,“自由的鸟儿不懂得珍惜自由,而笼中的鸟儿格外嚮往自由。” “夙鸞大人也是笼中鸟吗?”我忽然感到有些好奇。 夙鸞沉默地望着我片刻,抬起那隻纤纤玉手,微掩着唇发笑,那笑声竟染了几分酸涩,“是啊……我曾也是遨游天际的一隻鸟儿,如今,却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中度日,所以,我特别羡慕那些自由的灵魂。” 夙鸞拿起烟斗轻抽了一口,吐出一阵烟,神情已恢復了平静,“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无所顾忌、无所牵掛。” 是啊……可那份轻狂,终使得我堕入深渊。 娘亲从小就教导我,凡事别逞强、要强,要我别有那男孩子的狂妄、傲慢,可许是因爹爹的缘故,我从记事以来,未曾退步过、未曾退缩过,娘亲为此苦恼不已,看着闯祸的我直摇头叹气。 我从来不是娘亲期望中的好女儿,从来也不曾成为过,我赌气、我叛逆、我无理取闹、我无法无天,可娘亲……却一直当我是她最宝贝的孩子,未有片刻的嫌弃与后悔。 “一个女孩子家的……一天到晚在外拋头露面的,这以后谁敢娶你啊?”娘亲时不时地唸叨我。 “我是跟爹爹一起去行侠仗义!”我昂着脑袋瓜,得意洋洋地说。 我那时常觉得娘亲这话听着烦人,可直到有一天……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听见娘亲唸叨了,我才知道……能听娘亲唸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又是多么的愚蠢。 我曾想过,若我如娘亲所期,是否,我就不会替爹爹出席武谈大会?是否,我就不会失足摔落陷阱?是否,我就不会恰巧为他所救?是否,我就不会和许静嫻反目?是否,我凤氏一族就不会覆灭?是否,我就能成为那窈窕淑女,使他君子好逑? 世人常道,如花美眷配良缘,所谓才子配佳人,他乃才子属良缘,我非佳人属孽缘,这点我是认的。 是啊…我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在他面前不过是尘埃,无足轻重、毫无可取之处,他要我站在他身旁何用?徒增笑柄罢了。 可那又怎样呢?对他,我可以心甘情愿。 我知,世人所期,非我所望,我不会为了世人的三言两语,便改变自己,可若是他的支字片语,我也愿为他而改变。 可我的期望,终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第十一章完) 第十二章 相许 夙鸞轻叹了一声,引起我的注意。 “我也曾闯过腥风、踏过血雨而来,能再听见这样故事,让我想起了从前在人间的往事。”夙鸞的嗓音縹緲若雾,却带着几分烟硝,烟雾绕在她的指尖,那一刻,彷彿烽火冉冉。 “我们青鸞一族原是西王母娘娘的坐骑,生长于瑶池畔,那里四季如春、山清水秀,”夙鸞摊开手心,烟云繚绕,展开一片如梦似幻的画卷,“眾生皆过着平静安逸的日子。” 山水画卷里,一隻青鸞伸展有着许多赤黄与白色眼状斑纹的双翼,在清明的蓝天白云中翱翔,渐渐愈飞愈远,直到消失于天际。 “我们青鸞有一个特性,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此生唯一的摰爱,一旦找到,就会不顾一切地守护,不论贫贱、富贵,不论疾病、康健,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夙鸞唇角露出一抹笑,似是嘲讽般说道,“这应该就是世人所许,“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吧!” 我不禁发笑了下,等平下心绪,才问,“夙鸞大人找到自己的挚爱了吗?” 夙鸞深邃的眼眸中盪上分笑意,并没有直接回答我,“我飞离了瑶池,飞入了人间。初见瑶池以外的世界是多么惊奇,有好多、好多各式各样的人,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在街市上空盘旋,那些人仰面望向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甚至跪了下来膜拜,我很喜欢他们,但我没有逗留太久,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我在寻找的人。 我花了两百年飞越南北都没有遇见他,我那时想,我是不是该放弃、该回家了。 离开瑶池时我才刚满百岁,虽然我们青鸞的寿命达上千万年,但对于我来说,两百年一无所获的流浪,已经让我感到万分忐忑不安。 我想,如果天命要让我遇见那个他,就请在我回瑶池的路上吧!……不然…我就真的回瑶池去了。”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梗住了,我问,“一定会找到吗?” 夙鸞摇了摇头,抽了口烟,缓缓吐出,彷彿吐出了一片乌云。 “不一定,有的十来年,而有的终其一生都没找着。我很幸运,就在我回瑶池的路上,真的让我遇见了他。” 我心里梗住的感觉似消退了些。 “在一条山道上,我看见一群强盗强抢一个书生,我不忍心,便上前搭救,将那伙强盗打跑了。 他对我连连道谢,我见那书生风尘僕僕的模样,问他,“公子这是要上哪去呀?”,他告诉我,他是要进京赶考,不过这会儿,怕是赶不上了。 那书生长相清秀,谈吐文雅,诚恳有礼,我看他赶了一路挺不容易的,天色已晚,他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的,也不好过,便打算留下来陪他。 他问我上何处去,我便同他说,我要去京城寻亲,正好和他一路,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夙鸞不经意地一笑,双颊泛上桃色,竟有着少女般的青涩,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含情脉脉,让人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我同着他一起进了京城,看着他考上了状元,看着他升官了、发达了。他说,我真是他的贵人。 我陪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我们的感情也越加深厚。他说,他要娶我作他的夫人,那时,我才决心向他坦白我为青鸞的身份,他先是吃惊,后是惊喜,他说,他此生竟何其有幸遇见我。 他升为了礼部尚书,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我,我们相敬如宾,十分恩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认定,他便是我此生的唯一。 可好景不长,朝廷的斗争,无人能独善其身,他生性纯良,屡屡遭奸人陷害,后来,却是遇杀手劫道,遭人暗算身死。” 烟云濛濛,彷彿随时会落下,化成雨水,倾盆。 “我抱着他的尸身痛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恨,我没能护他周全,我更恨,那些为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 我衝上云霄,振翅颳起了大风,吹毁了庄稼,吹翻了房顶,大江的水涨起,淹没了三座城,我飞入京城,生生将那些算计过他的人,吞进了肚里。 因此,我的所做所为触怒了九重天。” 我从夙鸞的眼眸中看见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在几近疯狂的边缘,又格外理智。 “但这我做这一切……都没能换回他。 很快,西王母娘娘找到了我,她听我诉说了前因后果,而我,也必须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我说,我此生最后的愿望,便是再见他一面。娘娘仁慈,在玉帝面前为我说话,玉帝就将我交给了娘娘处置。 娘娘同我说,今有一个机会,她愿成全我的心愿,许他与我共度馀生,但交换的条件是,等他剩馀的阳寿尽了,我便要入地府赎罪,再不能见天日。” “大人答应了?”我轻轻问。 夙鸞吐出的烟雾,朦胧了面容,犹如雾里看花,有些不真切。 “我答应了。”夙鸞微点了点头,“娘娘将他带回了我身边,我们一起远离朝堂的纷争,隐居山林,耕织维生,做一世平凡夫妻,直至终老。 此后,他入他的轮回,我入我的地府,再不相见。 仅管他会在下个轮回忘记我,可我对他的情,此生不悔、此世不渝。”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没想到,大人也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经歷。”我微微一笑,看着那些烟逐渐散去。 一旦心里有了他,纵使世间有千千万万人,都会变成将就,或许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世人常许“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最后,常落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者,又有几人? (第十二章完) 第十三章 生辰 “行了,说了这么多故事,该办正事了。”夙鸞抬眼,又恢復高贵优雅的模样,彷彿未曾改变过。 “人生而不学,自有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 七境试炼,分为七境,乃七情执念所化,破除执念、方可破镜。” 七情六慾的七情…七个执念……行吧,我倒要看看,我有什么执念。 “手。”夙鸞示意我伸手。 我不明所以,夙鸞轻轻拉住我的手,将我的袖子往上捲,云雾在她的素手上盘绕,出现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我未反应过来,夙鸞已眼明手快,在我的手臂上横着划开了七道口子。 火焰灼烧的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大口气,刀口的边缘出现烧焦的痕跡,我能闻到我的皮肤被烧熟的味道,有点香又有点噁心。 “这是什么?”我抬了下手臂,问。 “每通过一个试炼,你手上的口子就会消失一道。” 夙鸞起身,一袭轻纱曼舞,犹胜天边的云霞。 “随我来。” 我回头望了黑白无常一眼,抬起手臂笑了笑,道,“你们这儿怕不是要做人肉烧烤吧?” 没等它俩回答,我随夙鸞身后,步入烟云中若隐若现的阴暗塔楼。 塔中伸手不见五指,夙鸞周身散发淡淡的光晕,我也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 夙鸞转过身,我眼前豁然一闪,周围都亮了起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扎得睁不开眼,伸手遮挡。 光芒消退,我放下手,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八边的塔楼,一面为门,其馀每一面墙上皆安着面大镜子,此刻,镜中乾净得很,能清楚瞧见我与夙鸞的身影。 “我通过了能补什么职缺啊?” 我这会儿想起,好像秦广王只说有职缺,却没明说是何职缺,我那时也没问清楚就答应了,到时让我拔草、挑粪还得了,我不如下地狱受刑更自在些……唉、草率了。 “通过后自然会告诉你,凤姑娘不妨先猜猜?”夙鸞微笑,那双幽潭般的眸子里彷彿有漩涡。 我摇头,“没什么好猜的,听天由命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凤朝夕就没怕过。 夙鸞似乎早猜到我的回答,点了点头,又道,“每一境结束,会有一段空档可以休息片刻,试炼中,我和黑白无常都不能帮你,完全得靠你自己。你准备好了吗?” 我耸了耸肩膀,老实说,“还没。” 小夕……白无常轻唤我。 我转头望着白无常,笑道,“不过……我爹爹说过,就算你没准备好,考验依旧会来临,你要做的,就是面对考验,无论结果如何,都全力以赴。” 我闭目片刻,睁眼望向前方,“开始吧。” “那么,凤姑娘,祝你好运。” 夙鸞话语刚落,周围霎时陷入黑暗。 小心……只剩白无常一声温柔地提醒回盪在心间。 ………………………………………… 耳畔清亮的雀鸣唤醒了睡梦中的我。 我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模糊间一片粉,我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那是片丝质的牀帐。 我坐起身,颤抖地伸手捉住牀帐,用力地攥在手心里,细腻柔软的触感无比真实,这是……我的牀帐。 怎么会?……我回到家了?……不…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做什么?…… 我抱住脑袋,痛苦地缩成一团,感觉头痛欲裂,无数的疑问一瞬间如浪潮涌了上来,好像要将我淹没。 敲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接着门外传来了人声。 “小姐!该梳妆了!” 我认得这声音,是服侍我的贴身婢女惜芸的声音。 惜芸推门走了进来,我看得并不真切,不知是因牀帐的阻隔,还是因我眼里的泪。 “小姐,该起了。”惜芸将我的牀帐揭开,边道,“今儿可是小姐的好日子,小姐可得好好打扮啊。” 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真的……是惜芸。 漫天烟尘,刀光剑影,险像环生。 小姐快走!……她推开我。 我看着一把刀刺透她的胸口,殷红瞬间晕染她的衣衫,她的双眼圆睁,嘴角溢出血丝,刀被拔出,她浑身一颤,颓然倒下在我面前。 惜芸!我沙哑地哭喊,都被周围地喊杀声所掩埋,如同掩埋了我对生命的希望。 我彷彿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姐?小姐?” 惜芸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小姐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奴婢?”惜芸蹲在我的牀边,困惑地眨着眼睛,“是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笑着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惜芸……真是太好了。 “惜芸,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问。 “小姐,您莫不是生病啦?”惜芸担心地伸手摸了下我的额头,“也没发烧呀…小姐当真不记得?” 那个触碰,让我微微一愣。 “不记得。” 我没去想,我只想,一切一如当初。 “是六月初六、小姐十二岁的生辰啊!” 六月初六,是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孤独一人……又何来心思去记念年岁呢? 年轻的时候,生辰是长大了一岁,是值得开心的事;年老的时候,生辰是变老了一岁,是不禁担忧的事。 可对我呢?……年岁于我而言,不再是增长或衰老的问题,不再是开心或担忧的事情,我只记得数点着身上的血债,或许哪一天,能算清。 (第十三章完) 第十四章 亲事 我在惜芸的服侍下,换上一身鹅黄色的绣花裙子,坐在镜子前,让惜芸给我梳着头。 “这身衣服真适合小姐!”惜芸笑瞇瞇地对我说,“夫人的眼光真好!” 我轻轻笑了笑,道,“娘亲的眼光,自然是好了,不过……就是我有些不习惯。” “又说不习惯了。” 惜芸福了福身,“夫人。” 娘亲和我一样,一身鹅黄裙子,接过惜芸手上的梳子给我梳头,边教训我道,“不习惯也得习惯,不然将来你还怎么嫁人?” “娘!……”我嘟了嘟嘴,“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都陪在您和爹爹身边!” 没想到,我却来不及嫁人,来不及陪着爹娘过一辈子,我连自己选择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还是那些根本没资格剥夺的人。 “姑娘家、说什么胡话呢。”娘亲给我盘上发髻,语带责备道。 我嘟了嘟嘴,“反正啊…我就不想过绑手绑脚的生活,自由自在多好呀……” 娘亲把珠釵、步摇都给我戴上,扶着我的肩膀,指指镜子,“好了,你看,多漂亮一姑娘,将来肯定人人抢着来提亲呢!” 我抬头望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一时忽然出了神。 这是我吗?…… 镜中人是个多么青涩的姑娘、多么漂亮的姑娘、多么水灵的姑娘,在最青春的年华,在最单纯的年岁,在最淘气的年纪,说着最天真无邪的话。 这真是我吗?……我也记不清了。 那时,还真像娘说的,人人抢着来提亲呢…… 不说…我连娃娃亲都有呢。 我们洵陵凤氏为一方大家族,洵陵一带都是我们家的地盘,家大业大的,不乏有的亲戚仗着与我凤家流着些相同的血脉,就想着怎么攀亲,指望着能攀上我凤家这枝高枝,来日飞黄腾达、继承万贯家财、不愁吃穿。 他们真是连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听爹爹说,娘亲那时怀上我才三个月,远房的一个表姑就千里迢迢、携家带眷的赶来洵陵,找爹爹和娘亲来了。 说来也好笑,爹娘活了大把岁数,都没见过我这表姑一面,两家虽说是亲戚,却从上一辈人就没联络了。不想我这表姑消息挺灵通,不知哪儿听说我娘怀上了我,日以继夜、不辞辛劳,脱家带口就为跑到洵陵来说亲,爹爹就让表姑一家住进了我们凤府的偏院。 听爹爹说,我出生前的这段日子,表姑对娘亲的关照那叫一个无微不至,连自己亲生的一对双胞胎都顾不上-可怜那俩兄弟也才一岁多点而已-就忙着给娘亲忙进忙出的,一会儿要给娘亲添置物件,一会儿又要给娘亲燉鸡汤、药膳,也是好一顿鸡飞狗跳的。 无功不受禄,这道理爹娘都是懂得的,虽说好歹人家是亲戚,赶人家走不太厚道,可若有个万一,伤着了娘亲那可更不好了。 爹爹曾是几番想方设法将表姑一家请出去,可奈何盛情难却,说难听点儿,就是我这表姑脸皮子跟那墙壁似的,有够厚,请也请不走。 娘亲最是心软,爹爹几番不成,娘亲便劝爹爹别赶表姑走了,到底是一家人,莫传出间话让他人非议了。爹爹虽无奈,可不想让娘亲为这等芝麻小事操心,动了胎气,就勉强答应了娘亲。 终于,我在六月初六的子时诞生了。 表姑多方和爹娘扯着人情,硬要给我和她的大儿子订下亲事,奈何我那时还是个小娃娃,要不然我肯定第一个跳起来、把她踹出门去。我还是个孩子呀…行行好了吧! 后来爹爹怎么处理的?两手一摊,说,让我闺女长大了、自己决定。我闺女要嫁、我凤某人决不阻拦,我闺女若是不想嫁,那凤某也绝对支持。 果然是我的亲爹爹、好爹爹,要这事儿给我娘亲处理,我还不得成年了就要嫁给人家儿子做小媳妇了。 表姑倒是懂得些分寸,得我爹爹这话便欢天喜地地脱家带口回老家去了,折腾这些时日,总算是结束了。 一晃眼,十三年过去,我长成了个大姑娘了,做为凤家未来的家主,洵陵第一大家的千金,又是好一些世家公子登门拜访、送礼示好,愣是没消停过。 娘亲眼见我再过些时候就要成年了,对我的婚事也操心了起来,时不时点点我,让我和别人家子弟相处相处。娘亲知我一向我行我素,也是没逼我,不过自己心里头乾焦急,怕我错过良人,找不着归宿,失了年华。 娘亲这担忧确是对的,若非我一意孤行,或许就不至招至来日之祸端。 说起爹爹来……和娘亲的态度是天上人间之别。爹爹一点不着急,就给我句话,说,闺女看上哪家小伙子就同爹爹说,爹爹绑也把他绑来给你。 一日,我在演武场看师弟们比试,忽然惜芸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说家里来了人,是来提亲的,要我赶紧过去。 提亲?!怎么进的家里?难不成是什么大有脸面的人物,连爹爹也挡不下来的吗? 我道是何方高人?原来就是我那远房表姑带着她大儿子来提亲来着。 我进了前厅,爹爹坐在首位,绷着张脸,而表姑正热情地拉着娘亲嘘寒问暖。 旁边一个比我大些的少年想来就是表姑的大儿子了,长得是不丑,不过长得真是太普通了,就像我每天随便在街上都能见的千千万万路人一般,要哪天我带他出门逛个街,估计恍个神、人就不见了,还让我怎么好找。 何况,我可不是愿意和别人凑合着过日子的人,我可是要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 爹爹看我来了,无奈地带我同表姑认识,表姑很是热情,直拉着我的双手问东问西,比娘亲还嘮叨多了,跟那街头巷尾、成天说三道四的三姑六婆似儿的。 表姑把她儿子拉来给我介绍,仍是一顿连珠砲般的,逼得我回答间都喘不上气,爹爹适时地出来替我解围,就说让我和堂哥单独认识认识,表姑一听,高兴都还来不及,立刻放过了我。 和我那长相普通的堂哥一场相处下来,意外发现我俩挺投缘的,而且重点是,我俩都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原来,我这堂哥在家乡已经有心意相通的姑娘了,来我洵陵凤家提亲实属身不由己。 我琢磨着,找爹爹串通了一下,先是我假意发了场高烧、昏迷不醒,找大夫来看,说不像普通的病,像是被冲到了,再请了算命先生来合了合八字,说是我俩命里犯冲,是堂哥冲到了我,我才因此犯怪病、不醒人事,又求了寺里的大师来作法,请教一番,说这世间缘分不可强求,我与堂哥非属良配,莫强求、莫强求。 我虽不信鬼神之说,可世人多半深信不疑,像是我亲爱的表姑,索性,我就借这莫须有的谬论胡诌,让表姑不敢再提这门亲事。 可叹,堂哥一个心善之人当年没被迫娶我这等疯女子,可笑,他们连一个旁支都不放过,终是我凤家的亏欠,连累无辜之人陪我们上了黄泉路。 若没有过这门娃娃亲,或许……就不会平白多这二十八条性命了。 (第十四章完) 第十五章 红霞 “走吧,”娘亲拍拍我的双肩,“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扶着娘亲穿过花园,来到水池边的凉亭,远远的,我可以看到那些眷恋的身影,清晰无比,却都在我的眼中模糊了。 “小夕!” 红若焰火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像极了一朵盛开的杜鹃,她朝我跑了过来,笑容在她脸上,是那永不落霞的日头,明亮灿烂。 遥记那年,仲夏时节,我翻出院墙、跑上熙来攘往的大街,直奔了酒楼、拎来了罈醉蝶,蹦蹦跳跳、遛去郊外的大荷塘。 东郊人家有处大院子,院中有座大荷塘,塘里有个大亭子,水上有艘大画舫,很是气派。 自打我无意间发现这么个地方,发觉平时也没什么人,只偶尔几个僕役出入,我便时不时会来此地赏玩。 尤其薰风来时,满塘芙蓉争相绽放,一朵一朵大方不失清雅胜似清婉佳人、离尘之仙子,濯清涟而不妖,特是让我喜欢不已。 可惜家中水塘并不宽敞,没种上几枝芙蓉,倒是有几朵睡莲,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安然度日,但睡莲那懒洋洋的模样,哪里比得上芙蓉中通外直、挺拔大气的姿态呀? 我纵身跃入院中,一阵香风袭来,好不令人心旷神怡、为之陶醉。 溜上荷塘畔的小舟,解开系绳,摇起船桨,穿梭在朵朵盛放的芙蓉间,我抬手轻拂比我手掌还大的花瓣,随手摘过几枝莲蓬,剥了开,拋起莲子、丢入口中,又香又松,真好吃。 斜倚船沿,提起酒罈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有几滴溅在了嘴边,我拿袖子随意抹了抹,满足地舒了口长气。 我盪起双桨,在清澈如许的水面泛起层层波纹,波纹下的锦鲤摇着尾巴,像是在隔着水面悄悄观察着我。 我盪到湖心,借着如伞的荷叶遮蔽艳阳,一手枕着脑袋瓜,仰躺在小舟里,嚼着莲子配口醉蝶,吹着香风、半梦半醒,好生逍遥快活啊! “喂!”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响亮地叫喊。 我睁开眼睛,躺在小舟里动也不动,想说肯定不是喊我,我来时可没察觉有其他人啊。 “小姑娘!叫你呢!” 我猛得坐起身,抬头,周围的荷花、荷叶遮住了我的视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着,我不得以站起身,午候的艳阳扎得我睁不开眼,我伸手遮着,瞇着眼找寻喊我的人。 “喂!这儿呢!” 我转身,一度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隻朱雀。 她坐在凉亭的屋顶上,一袭朱红的衣衫彷彿燃着火焰,阳光正好在她身后,在她身形的轮廓外镀上了一环耀眼的金芒。 “小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她的脸庞隐在阴影之中,但听声音开朗响亮,年纪应该不比我大多少。 “我喝酒呢!”我歪了下脑袋瓜,“那姊姊呢?” 她有着一张英气焕发的面孔,笑容在她的脸上尤其明媚灿烂。 “小姑娘,我请你喝酒怎么样?”她拍拍身旁的酒罈,问道。 我不疑有他,耸耸双肩,爽快答,“当然好啊!” 她一个纵身、轻轻地落在我的小舟上,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船沿,手里提起酒罈子,“喏…给你!” “谢谢姊姊!”我双手接过,迫不及待地凑到鼻前一嗅,抬头问,“这是什么酒啊?” 我可是喝遍洵陵各酒家的爱酒人,不用喝、老远闻着就知道这属哪家的酒,好坏便能分辨,不过今日手上这罈酒,我却着实没见过,但一闻就知是一好酒。 “红霞。”她嘴角噙着动人的笑。 落日的漫天红霞在她身后,彷彿为她穿上的火焰般明艷的嫁衣。 “伯母。”她很快问候了娘亲,转来对我道,“哟…我的小公主今天真美呢!” “嫣然姊……”我鼓了鼓脸颊,一时说不出话。 来不及说什么,我便看见了那个令我恨之入骨的人。 她一身粉裙子,彷彿是多娇弱易折的小花,经不住摧折,不禁惹人怜爱。 我曾把她当成最要好的姐妹,悉心爱护她,细心照顾她,风雨我为她挡,天塌我为她扛,欺负她的人我收拾,她受伤我给她包扎,她生病我陪她身旁,她难过我安慰她,她生气我安抚她。 “小夕。”许静嫻亲暱地拉住我的手,“快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我看娘亲一眼,娘亲微微一笑,说,“快去吧。” 嫣然姊勾住我的手臂,“来吧、我的公主殿下!” 我被她俩拉到了凉亭里,按着我坐下,许静嫻拿出一个方形的木盒递给我。 “小夕,生辰快乐。”她露出一口小碎牙。 我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只香囊,她的女红做得很好,我有时候会有点羡慕她,能做出这么漂亮的小东西。 “是薰衣草!”我闻了下,开心道。 “你不是最喜欢薰衣草吗?我就给做了一个薰衣草味的香囊。” “谢谢!我太喜欢了!”我用力抱了许静嫻一下。 “唉唷…没我的分啊?”嫣然姊在一边嘀咕,“小嫻、是不是我生辰的时候也给我整一个啊?” 许静嫻点点头,“可以啊。” “算了吧。”我故意打趣,说,“嫣然姊也不戴这种女孩子家家的东西……” 嫣然姊瞪我一眼,“小嫻给我做的我就戴。” 我伸了伸手,认真问道,“嫣然姊,我的礼物呢?” “就知道要礼物啊!”嫣然姊弹了下我的前额,将一只剑穗塞给我,“那…给你的。” 那是一只手编的剑穗,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但那可是嫣然姊亲手给我编的。 要知道,嫣然姊的女红跟我是半斤八两的阳春,编一个剑穗出来哪里容易了。 “唉…嫣然姊,诗瑀哥没跟你一起来吗?” 嫣然姊没来得及回答我,一个浑厚的嗓音传来,“丫头,怎么也不问问你亲爹爹人去哪了?” 我努努嘴,跑过去抱住爹爹,歪了歪脑袋瓜,“爹爹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有人揪了揪我的衣角,我低头,原来是小月,她眨着漂亮的眼睛,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花,我蹲下身,她帮我簪在了发上。 她用糯糯的声音说,“姊姊、生辰快乐。” 我环住小月的肩膀,笑道,“谢谢、小月!姊姊很喜欢!” 她就是个小孩子呀…… “小夕!” 我转头,诗瑀哥走来,身后跟着四名下人,搬着一张大圆桌,又有四名端着一个用布盖起来的大盘子。 爹爹对诗瑀微点了点头,对我道,“丫头,别说爹爹对你不好,爹专门找诗瑀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 “是我家来个新的点心厨子,我就推荐给了凤伯父认识。”诗瑀哥解释,“小夕,希望你喜欢,也希望没辜负凤伯父信任。”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我好奇心大起。 范诗瑀示意下人取下盘子上的布,露出一枝雪白的珊瑚,这枝珊瑚并不是真的珊瑚,而是冰做出来的。 “雪糕!”我激动地扑到爹爹的怀里,“谢谢爹爹!我很喜欢!还有……谢谢诗瑀哥!” 眾人一堂欢笑,那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辰。 嫣然姊抱着我转圈,我望着她,好希望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 此霞不落,我心依旧。 那是我最后的一分清醒,被他们狠狠掐灭,像无情的冷水浇熄最后一丝的星火,像无尽的黑夜吞噬最后一线的白昼。 我浸透一身凄绝的血霞,披上冷幽的玄月,提刀策马,刺穿血肉,辗碎躯骸,四海生烟,八荒遗哀,彷彿脱韁的疯马,任谁也再拉不住。 此霞既落,我心即歿。 (第十五章完) 第十六章 羡慕 我倚栏,望着笑做一团的眾人,还是不禁红了眼眶。 渐渐……他们的笑声越来越远,他们的笑脸越来越模糊,渐渐……化作光中的泡影,散为星星点点的尘埃,落入地里。 曾经我以为,在我决心堕入黑暗,与恶共生的那一刻,我以放下了对儿时美好的牵绊,儿时的自由自在,儿时的无忧无虑,儿时梦像的无限未来。 可能每个人在年纪还小的时候,都有过无数的幻想与憧憬,只是随着年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增长,就越来越小、越来越脆弱,最后在春去冬来里无疾而终了。 若问我儿时的想像……我想着许多年后,我在院中练剑、习武,小月坐在桃花树下用草编着手饰,娘亲在厨房烧饭,做我最爱吃的排骨酥、爹爹最爱吃的烧酒鸡,还有小月最喜欢的鱼丸子。 日暮时分,爹爹会拎着两罈酒回家,一进门又被娘亲唸叨老爱在外边鬼混,爹爹会抱住我和小月,告诉我们今儿他行侠仗义的趣事,然后我们会一大家子坐在饭桌前,我会打算偷偷嚐一块排骨酥,被娘亲皱起眉头把盘子抽走,爹爹在一边看着哈哈大笑。 爹爹在一声开动后首先给我和小月夹排骨酥,然后把一大盘虾子剥了壳,第一隻虾一定先亲手餵到娘亲嘴里,对娘亲的厨艺就是一顿夸,惹得娘亲都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 是那么平凡的一天,而今,却都是可念不可及的过去。 我在外头恣意轻狂、不惧不怕,因我知我身有倚仗,倚仗爱我的爹娘,倚仗这避风的家。可转眼家破人亡,我身无倚仗、身无牵掛,因而用鲜血写下一曲悲凉,无人怜悯、无人祭悼,或许十年、百年后,也无人唏嘘、无人唾骂,只作常缘一缕孤魂快活瀟洒、胡说八道。 纵有千般眷恋又如何?南柯一梦照样会醒,爱我的人都已离我而去,今夕何夕,沧海换桑田,高岭夷平原。 儿时的花园粉碎成沙,我又回到了朦胧的七镜之中,我抬起手,看着手臂上的一道刀口在我的注视下迅速癒合。 “爹…娘……再见。” 我好像,又看见他们的笑脸了,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开心。 “下次,别这么倒楣,生得我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儿了。” 我仰起脸,泪已经乾了。 一片苍白衣角,我知道是白无常朝我走来。 “感觉如何?”它问我。 我耸耸肩,“我很好。”我却发现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白无常脸上看不出情绪,它垂下目光,沉声道,“看得出来,你和你父母的感情很深。” 不是……我没听错吧?……它的语气里,似乎有一点…有一点……羡慕? “是啊,我可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抱臂,饶有兴趣地望着它,笑着问,“白兄,你是……羡慕我的意思?” 白无常陷入悠长的沉默。 我想,或许它不知道什么叫羡慕,或者它忘记羡慕是什么滋味了。 “你说,什么叫羡慕?羡慕,又是什么滋味?” 白无常轻轻地说,我都差点忘记了,它可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呢。 羡慕?……是看见别人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时,你会有个感觉,你觉得有这个东西真好,你也会想要有这个东西。 羡慕的滋味?……怎么说,有点嚮往、有点忌妒、有点委屈、有点不甘心,想着,为什么别人有的,你却没有,心里总会有些不服气。 它问我,“你曾有羡慕过什么吗?” 小时候,每听爹爹说起他年轻时闯荡江湖的往事,我就会羡慕爹爹没有个天天唸叨他的娘亲,他能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那是我的梦想。 “没有了吗?”它问。 我笑了,回答它,“我很少羡慕他人,通常啊…都是别人羡慕我多了。” 我可是洵陵凤氏的嫡长女,凤家大小姐,爹娘的掌上明珠,凤家未来的家主,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父母疼爱、衣食无忧、横行霸道,我不知是多少人羡慕的存在,也是因这份羡慕,招致了杀身之祸、灭族之灾。 羡慕是人之天性,人人皆会有所羡、有所慕。羡慕会让人有目标,会让人有方向,会让人为自己所羡慕的事物去追逐,成为自己曾羡慕的模样,同时,也成为他人羡慕的模样。 可有些羡慕多了,就交织成了嫉妒和贪欲,自以为找到捷径的人,穷尽一切手段抢夺、佔有,最后不过是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在贪念里迷失了路途、迷失了自我。 多少……我也羡慕过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少一家人都还平平安安,都还能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团圆饭,而我,永远也再羡慕不来了。 我这一生所羡不多,这或许……是我最后一点的奢望,最后一点的羡慕了吧。 缺空的桌凳已冷,再没有一炉灶烟冉冉,为我指引回家的路,再没有一壶热酒飘香,为我温暖冰凉的双手,再没有一声亲切问候,为我执灯守候到夜半三更,再没有一人张开双臂,迎接我、拥抱我。 万家灯火,再没有一盏为我而点燃,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罢了。 “至少,你曾有过美好。”白无常的声音里有分叹息,很轻、很轻。 “所以呢?”我挑起了眉问道。 它好像故意装不懂,“所以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是不是羡慕我的意思?” “你猜。”它没回答我。 “唉……”我长叹了口气,说,“通常会羡慕我的啊,大多是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白兄该不会也是这类人吧?” 我笑笑地看着它,这次,我竟然在它眼里,清楚看见了沉重的伤痛。 “你说呢?” 它竟然笑了,而且笑得很假。 我寧愿它不笑,这样的笑容在它脸上,显得太狰狞了。 羡慕这东西啊………还真是害人不浅。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恐惧 白无常沉默地离开,没再看我一眼,也没再对我说一句话。 我还是没能明白它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我想,一定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 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我又将面临我的下一个 考验。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听见它叮嚀的隻字片语,我竟感到这黑有些孤寂的吓人。 我平时是一点不怕黑的。 我在狭窄的巷弄里穿梭,夜幕沉沉在我身上笼罩漆黑的鬼影,彷彿追索我性命的杀手,步步紧随、步步进逼。 此刻,我知道确实有人在跟踪我,他们就在我的周围,我却无从得知他们确切的位置,他们像是匍匐在阴影里的老鼠,狡猾得很、刁鑽得很。 又鑽过几条巷子,我慢下脚步,只剩我一个人的呼吸,不闻跟踪人的气息。 我倚墙,疲倦地坐下。长时间的奔波,我的身体已经不堪负荷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嫣然姊和诗瑀哥应该已经收到我的消息了,估计很快能赶上我来会合。 我敲开一间客栈的门,要了一间房、梳洗沐浴,暂时的平静让我感觉到片刻的轻松,我坐在床沿将被水打溼的头发拭乾,窗外吹进来的风有点凉,我起身来到窗畔,悄悄望了寂静的夜色一眼,把窗严实地关上。 我走回榻边,感觉脑子有些昏沉,我甩了甩脑袋,发现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我想站起身,却感到四肢无力,我摔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好冷……我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双眼。 我这是……在哪里?…… 我所在一间屋子里,没有烛火,我仅能靠着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光,观察着周围。 我发现我的手脚并没有被绑住,这表示我可以自由移动……我试着起身,又坐回了地上。 怎么回事?我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趁绑架我的人还未回来…… 我的思绪被屋外的脚步声打断。 “快点,别让人发现了。” “你怕什么,那位说了,保证安全,不会有人打扰。” “你说……那位到底什么意思啊?” “哼…管他什么意思,那位嘱咐过,别弄死了就好,其他的,随我们高兴。” 那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讲话,我似乎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声音,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位又是什么人? 我不及细想,他们就推开门进入了屋里。 有人点燃了几盏烛火,火光中,我依稀认出这四名少年乃是世家公子榜上有点名气的人物,各各风神俊朗、衣冠楚楚。 “你们绑架我干嘛?”我问。 其中一名少年在我身旁蹲下,笑着道,“有人指名要你。” 他的笑容令我不寒而慄,“谁?” “你不需要知道。”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 我猜,大概是那些追杀我的人要取我的命。 “要杀便快点动手,废什么话。” 少年闻言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你的命了?” 他的手轻抚过我的脸颊,让我感到一阵噁心,可是我却无力反抗。 “我们不要你的命,我们,要你……” 他冰凉的指尖如刀锋一般滑过我的脖颈,掠过我的胸口,勾上我的衣带把玩。 我发了个寒颤,我忽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像狼群一样靠近我、包围我,笑盈盈地望着我。 他们噁心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 “你们别过来……”我害怕极了,连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别过来……” 眼泪不自觉泛上了眼眶。在他们眼里,我此刻就是一隻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他们不顾我的挣扎、叫喊,解开我的衣带、撕扯我的衣衫,抚摸过我暴露出的每一寸肌肤,炽热的气息贴进我,轻吐在我耳畔令我感到一阵酥麻,顿时更没了力气。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好像随时会窒息,他们按住我的手脚,我的下身突然传上剧痛,我疼得哭喊出声,可是我的声音竟可怜的纤若无力。 我哭着喊着哀求着他们,他们不理会我,更是越发变本加厉,越发粗暴地蹂躪我,囓咬、啃嗜、掐揉带来的疼痛蔓延我的全身,我想蜷缩起身子、他们便狠狠将我压在身下,夺走我肺里仅存的一丝丝空气,让我喘不过气、感觉随时将要窒息,彷彿我只是他们的一个玩物,他们纵情肆意,没有半点疼惜和怜爱,只有无尽地索取、抢夺、佔有。 眼里的泪好似失去了意识,就那么自顾自地往下流,我从极力抗拒,到苦苦哀求,到哭喊呻吟,最后没了一点声音,我的身子也从疼痛到最后的麻木,再没一点感觉,他们抽乾了我的所有,仅剩我眼里的泪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流。 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好想死。 我好想死、我只想死,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想死。 若是我早死在凤家倾覆之时,我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一切?就不用受这样的羞辱了? 我为什么不早点死?……我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我要活着?…… 一个失去清白的女子,我又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我又拿什么面对世人嫌恶的眼光……又拿什么面对泉下的爹娘……又拿什么……面对我自己……又拿什么……来面对他?…… 一想到他用那样嫌弃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就像是被几千隻蚂蚁噬咬,痛苦不堪。 我好想死……我只想死………… 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放过我,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蜷缩成一团,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半分力气再移动,我就这么瘫在地上,好希望九月的天能把我冻死,我真的没有什么乞求了……我只想死。 那天,好像所有的黑暗临到了我,我第一次感到那么地绝望,那么地恐惧。 (第十七章完) 第十八章 安心 仓促的步伐,屋子的门被推开,嫣然姊一声惊呼、狂奔到我身旁,扯下肩上的斗篷包裹在我身上,将我紧紧抱在她的怀里。 诗瑀哥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站在门口、别开了目光。 我那时候的样子,肯定就像个被人玩坏,随手丢弃的玩偶,凌乱颓然地瑟缩在空荡荡的地上。 “小夕……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感觉到嫣然姊的眼泪如倾盆大雨般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清晰地滴落在我冰冷的脸颊,一滴一滴,都是温热的。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嫣然姊的额头紧紧靠着我的额头,紧紧抱着我,彷彿一放松手,我就会从她怀里消失似的。 我像是冰冻住的尸体一样,全身毫无知觉、冰冷僵硬。我知道,她是想把自己身上的所有温度传给我,好让我感到温暖一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一阵灼热,话又哽在了喉咙里,我只有无声地流下泪水,证明我还有一丝气息尚存。 “对不起……对不起…………” 嫣然姊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一直重复着,不断重复着,一声声地跟我道歉,她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她才是那个受伤害的人,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可她明明没做错什么,也没对不起我什么。 …………………………………………………………………… 氤氳的水气飘散在空气里,我坐在浴桶中,热水的温度浸透我的肌肤,白烟裊裊上升,却带不走我身上的疼痛。 他们在我身上的每一寸,都留下了痕跡,看见这些触目惊心的红痕,我一下子又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小屋子,被他们压在身下蹂躪、佔有,恐惧、嫌恶、噁心、无助、绝望向我无情地袭来,将我撕扯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我拿起澡巾搓洗着手臂上的痕跡,试图把痕跡洗去,却无济于事。或许正如我一般,这些痕跡将伴我一生,将永远成为我无法抹灭,我已非清白的事实。 我依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搓洗,搓得整个手臂都通红了、都要搓下一层皮来了。 “小夕!” 嫣然姊拉住我的手,我挣扎着要甩开她,她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才不再挣扎。 “小夕,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嫣然姊抱着我,又哭了起来。 在我的映象里,嫣然姊一直是一个特别坚强、特别要强的女子,她从不轻易流泪,我以前确也没见她哭过。 上一次……还是两个月前,凤家、李家、范家遭灭顶之灾时,儘管是那个时候,嫣然姊也只是沉默无声地流下泪水,强忍悲痛,坚强的安慰我、保护我。 可是这次,我知道,嫣然姊是真的忍不住了,是真的哭了。 我忽然感到很内疚。是我自己不小心遭人暗算,现在……却连累嫣然姊这么难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握住嫣然姊的手,她也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我好像找回了我的声音,我放声哭了起来。 我们放声大哭,分不清到底谁比谁大声了。 …………………………………………………………………… 嫣然姊环抱着我坐在榻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个温柔的母亲在哄孩子入睡一般,我就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好安心、好安心。 诗瑀哥推门轻步走来,递上一碗热腾腾的粥,“让她吃点吧。” 嫣然姊接过了碗,柔声对我道,“吃点东西吧。” 我的胃反抗似的一阵翻搅,我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不吃了啊。”嫣然姊拍拍我的肩膀,把碗递还给了诗瑀哥,“你去休息吧,我陪着小夕就可以了。” 诗瑀哥沉默地点下头,把碗留在桌上,回到房间另一角屏风后的床位去了。 那晚,嫣然姊和我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睡着,我们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安静地直到天亮。 我知道,其实诗瑀哥也没睡,整整,陪我们坐了一夜。 我握了握嫣然姊的手,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说,“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的心已静若止水,彷彿昨日的恐惧只是我的一场恶梦,或许所有惊梦乍醒之时,有一人能给予一个拥抱、一个眼神、一句“我在”,可能就真的,仅是一场惊心的梦魘。 其实……我也只是凭着这片刻的安心,为自己编织一个梦境,为自己寻找一个出口,想逃离、想躲避世人异样的眼光,可终究……无处可藏。 像是一场梦醒,我发现我是躺在地上醒来的。 “还好吗?” 白无常坐在我旁边,微微侧过脸的样子,又让我有分恍惚,彷彿又看见了他。 我坐起身来,感觉一身疲倦,由心而外的蔓延,我叹了口长气,觉得胸口有些闷。 “没事。”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白无常望着我片刻,轻声地说道,“其实,你可以跟我说,我愿意听。” 我皱起眉头,闷笑了声,道,“我以前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从没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我那一夜的经歷,甚至是嫣然姊和诗瑀哥也没有,或许就像我自己每一次想起,我都会无比恐惧,所以我都尽量不去想,可能……就会多几分安心吧。 “我知道。”白无常转过面去,“我是想,或许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好受一点……”我笑了起来,问它,“你知道,怎么样能好受一点吗?” 我拿着手里的刀,在磨刀石上细细打磨,“嚯嚯”的响声在空寂的庭院里回盪,好似把刀抵在心前,一寸一寸的推进,一声一声都像是凌迟。 那两个人渣被我倒吊在树上整整一个时辰了,倒是还精神着,挺能又喊又叫的。 “凤朝夕你疯啦!放我下来!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我把刀拿到眼前,指尖轻抚过刀刃,锋利的的刀刃划开我的皮肤,鲜血争抢着涌了出来,我将手指放到唇前轻抿,有些甜、有些腥。 我不急不徐地走到一口沸腾的大锅前,拿勺子搅拌了几下,接着提着刀走向那两个人渣。 “凤朝夕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 “凤朝夕你个疯子别乱来!……” 看着他们徒劳无功的样子,我越发觉得有趣,他们越挣扎、越害怕,我越开心。 我笔画着手里的刀,温柔道,“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锅或是刀,一人选一个。” “凤朝夕!你说什么我是不会选的!” 我微微皱起眉头,露出略带失望的神情,“那么……只好我来帮你做决定了。” 不等他回答,我扬手割断吊着他的绳子,在一声大喊里,他掉进了那口滚烫的沸水锅中,在锅中不断扑腾、喊叫。 “凤朝夕……你放过我好吗?我、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好。”我歪着脑袋语气温柔却冰冷地打断他,“当初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是也没放过我吗?那你告诉我,今天,我凭什么放过你呢?” 手起刀落,我将他的手脚一段一段砍了下来,他就像是屠宰场里一隻牲口,任我宰割,他的血就那样溅了我一身。 “你知道吗?我把他们煮成了一锅肉汤,很大锅的那种,那个味道啊……真的很大。”我闭目,仰着脖颈细语,“可是,我没喝任何一口,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味儿啊……太臭了,像是从茅坑里挖出来的咁水,太噁心了,喝不下去。” 我咧着嘴大笑,彷彿我刚才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得我都喘不上气儿了,一个劲儿地捶着胸口。 估计白无常也会觉得我疯了吧。 它冰凉纤细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你安心吗?” 它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安心吗?……不,再没人能给我片刻心安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了。 “你可以靠着我,你太累了。”它没有再问我,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旁。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靠着它单薄的肩膀,闭上了双眼。 好像……是久未有过的安心。 (第十八章完) 第十九章 伤疤 “小夕!你撑着点!很快就没事了!” 嫣然姊背着奄奄一息的我穿过树林。 我两眼发昏,眼前有好多黑影在闪烁,我肩上的伤口传来阵阵的剧痛,让我使不上半点力气,我只能感觉到疼痛。 “小夕!坚持住!我们快到了!” 前面的嫣然姊不断鼓励着我,但我听出她语中的焦急,我想,我可能快要不行了。 我们来到林中的小屋,嫣然姊在门上疾扣了三下,诗瑀哥打开门让我们进去,随即转身拴上了门。 嫣然姊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来,微弱的火光里,我眼前闪烁的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彷彿在暗示着我的生命正一点一滴的流逝。 “怎么回事?她怎么伤得这么重?”诗瑀哥按捺着惊讶低声问道。 嫣然姊跪在我身旁,替我按住溢血的伤口,试图止住血。 “我们被暗算了。”嫣然姊哑着嗓子愤恨地说,“那些小人……” 诗瑀哥取来了药箱,担忧地看了嫣然姊一眼,“你也受伤了。” “我的只是小伤,不碍事。” 嫣然姊随口一句,明明她的手臂上那一刀伤得也不轻,手臂已经都是血了,还坚持要一路背着我回来。 “你快来看看小夕。”嫣然姊退开,让诗瑀哥靠过来给我看伤口。 “伤口很深,需要先把箭头取出来再缝合。” “那赶紧的,你看她都流这么多血了……” “可是……”诗瑀哥犹豫地低语,“我们没有麻药。 嫣然姊也迟疑了。 仅管我疼得头昏眼花,可我还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没有用麻药就进行缝合……那得多痛啊,但是如果不立刻缝合的话,我应该会死吧…… 反正都已经这么疼了,那就缝吧。 我用尽一点力气,伸手扯住嫣然姊的袖子,缓缓眨了眨眼睛,泪光在我眨眼之间,漫上了眼眶。 嫣然姊回握住我的手,点头,对诗瑀哥道,“开始吧。” 我咬紧着嘴里的布,抓紧着嫣然姊的手,感觉眼泪像涌出鲜血的伤口一样,是倏然併流而出的,我本能的想要挣扎,嫣然姊一边柔声安慰我,一边死命按住我,不让我动弹。 我的感官似乎都变得异常敏锐,冰冷的刀锋划开肌肤,冷冽的针穿刺过我的皮肤,额上冰凉的汗水滑落我的脸庞,渐渐,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可能最后,我是痛晕过去的吧。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的世界一片昏暗,忽然黑暗中疾如闪电射出一隻飞箭,深深扎入我的肩膀,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我重重倒在地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睁开了眼睛,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带着寒冷,却刺眼的落在我的脸上,炫目的闪光逼得我再次闭起双眼。 我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梦境里,又一次次被飞箭击中、倒地,但是很奇怪,我只是感觉到疼痛,可心里并没有分毫恐惧、害怕,或许……我知道自己不会死吧,又或者,我不怕疼,不怕死了吧。 我凤朝夕自翊不怕爹娘、不怕鬼神、不怕天地,纵情一身的桀驁不驯,独独怕疼怕得要死,说来是有些令人不解了。 疼,就多摔几次就不疼了。七岁的我摔断手的时候爹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三折肱而成良医听过没?就是这么简单一个道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凤某人的女儿将来是要有大做为的! 爹爹一通歪理,说得前一刻还疼得躺在榻上哭哭啼啼的我,被逗笑出了声。 什么大做为?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小夕吗?怎么让她爬那么高的地方去、还让小夕摔伤了? 结果满嘴大道理的爹爹,就被急匆匆赶来看我的娘亲,揪着耳朵拖出去、一顿教训。 不是说不让她爬树的吗?你个当爹爹怎么当的?这次好险只是摔断手,这要是摔到脑子了怎么办? 听娘亲对爹爹边哭边骂,爹爹边笑边求饶的怂样,我的腿立刻就觉得一点儿也不疼了。 娘亲不求你以后有什么大做为,以后啊……你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娘亲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我确实认同爹爹说的:多摔几次就不疼了。 后来,我九岁的时候跟着爹爹学骑马,又不小心摔断了腿,娘亲可是足足把我禁足了三个月,连下牀走动都不允许,时时刻刻盯着我,深怕她一离开,我又起来乱跑、爹爹又来捣乱,连爹爹说要来探望我,娘亲也只许爹爹待在门口看一看我,打死不肯让爹爹踏进我的房门半步,爹爹拗不过娘亲,无奈地摇摇头,就由着娘亲了。 我又怕疼了,这或许在说着,我并非爹爹口中能成大做为的人。 爹爹还说过:为侠者,不惧艰难,不惧生死,每一道伤疤,都是光荣的印记。 从前我身上的伤疤,都是我成长的痕跡,或像爹爹说的,都是光荣的印记,可是后来,我身上每添一道伤疤,都像是在提醒着我,大仇未报,都像是在告诉着我,血债累累。 夜仍未央,光照青石,刀已出鞘,光破寒芒,浊雨冷月,赤血白霜,纵捨我一身血肉,也决不退让,纵沦我满身罪孽,也决不惧怕。 世人能伤的是我身,不能屈服的是我心,即使世人要我千刀万剐,即使世人对我喊打喊杀,我也要杀出条血路,屠出个真假。 千里绝尘,朔风黄沙,山河茫茫,前路惶惶,直等到伤口癒合成疤,再告诉我,天地无瑕。 (第十九章完) 第二十章 背叛 我又醒了。 我捂着肩缓缓坐起身,我慢慢地走到窗边,用手遮着光往外望去。 看这天光,应是过午了。 “嫣然姊?诗瑀哥?” 我虚弱地轻声喊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往屋外去找了一遍,都没见着嫣然姊和诗瑀哥的身影,我心底不禁忐忑了起来。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嫣然姊和诗瑀哥不可能留我一个人待着,除非……出了什么严重的的事,出了什么棘手的事,非得需要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完成…… 不好!我脑海里闪过我半梦半醒中,听到嫣然姊和诗瑀哥的对话,只是那时我不怎么清醒,刚才一时间没能想起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小夕得到小月的消息,原本打算偷偷把小月带走,可是我们到那里,连小月都没见着就中招了。” “他们用小月做诱饵?” “嗯,就是不清楚,现在,小月是否真的在他们手里。” “依我看,小月多半真是被他们抓走的,但是,若我们不现身,小月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不行,小月不能有事,我得回去救她。” “嫣然!万一……又是个陷阱呢?” “但凡有一丝的机会,我都要救出小月,不然,等小夕醒了,她还是会自己去的。” “可是她的伤……” “小夕的伤,我不想让她再犯险了,何况……小月怕是等不起。” “好吧,我同你一起去。” 我本来是要和嫣然姊去救小月的,没想到那些小人真不要脸,设下重重杀招,意在取我性命,要不是有嫣然姊,我那天早就没有命在了。 不行……他们太狡猾了,嫣然姊和诗瑀哥未必能对付得了他们,我必须立刻找到他们,也要设法救出小月。 我拖着伤在城里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宅院找到了他们。 嫣然姊和诗瑀哥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背后,被几个集虹门的人赶到院子里,他们看起来没受伤,我的心下便稍安。 “小月呢?你们说过会让我们见到她的。”嫣然姊的眼神在集虹门眾人脸上扫过。 “等着,会让你们见的。” 我认出说话那人,是集虹门的二弟子宋阳,他似乎有点不安,负手在院子里踱步,连回答都显得有分漫不经心。 诗瑀哥审视着宋阳的背影,问道,“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 宋阳似乎是想得太出神,一时竟差点说出什么,却即时住了嘴,转头瞪着嫣然姊和诗瑀哥。 “让你们等着,没让你们问。” 片刻,四名护卫打扮的男人紧随一名黄衫女子走了进来,女子头上带着顶坠纱的斗笠,我隔着太远,看不清她的面貌,可是……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女子抬起手,优雅地揭下了斗笠,我讶异到忘记捂住嘴,讶异到失去了声音,只有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宋阳有分不耐烦道,“许小姐,你总算来了。” 嫣然姊和诗瑀哥也愣住了,惊讶的久久说不出话。 我看着眼前的人,或许,这是我一生最不愿相信之时,不愿相信我眼前的人,是曾与我姐妹相称的人,是那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我不愿相信。 “许静嫻,你怎么在这里?”诗瑀哥问。 许静嫻把手上的斗笠递给身旁的护卫,慢悠悠地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了?我当然……是来等小夕的呀。” 嫣然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冰冷地质问,“许静嫻,你都做了些什么?” 许静嫻露出一个狞笑,“你能想到的,都是我做的,凤家、范家、李家。我可是特别给凤朝夕准备了惊喜,不过……好像是我招待不周了。”她又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嫣然姊,“喔…还有,小月,她也在我这里呢。” 我心里阵阵抽搐,她说的每个字都像一记记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我浑身不自觉地发颤,彷彿空气要结冰了,我觉得好冷、好冷……心好冷………… 我猜想过无数人,独独没想到是她……若非亲眼所见,我也绝际不会相信。 “小月呢?你把她怎么了?”嫣然姊瞪着许静嫻。 对……小月,小月呢? 许静嫻拍了拍手,两名护卫从外面进来,将一只东西掷在了地上……是个小孩。 嫣然姊惊呼出声,我死命捂住嘴,仍止不住地呜咽,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 小月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她的脸色惨白的吓人,身上满身一道道的伤痕,几乎已经不成人样了,但我认得她,她是我的妹妹小月呀…… “小月?小月?” 嫣然姊轻声喊着小月,挣扎着试图靠近,却被集虹门的人拽了回去,诗瑀哥用自己去挡住嫣然姊,显然……已经看出了端倪。 “嫣然……别过去了。”诗瑀哥直对嫣然姊摇头。 “你干嘛呢?”嫣然姊红着眼回望诗瑀哥。 “嫣然你听我说,小月……”诗瑀哥后面的话哽住了。 我看懂他的口型,他说,小月……不行了。 许静嫻抱臂,笑吟吟地看着,像是在看场好戏一般。 嫣然姊不可置信地看着诗瑀哥,接着转头瞪着许静嫻,“许静嫻……你到底把小月怎么了?” “喔…我不是早告诉你们了吗?要快。可惜你们动作太慢了,凤日月可扛不住呀,没几天啊……就不行了呢。” “许静嫻你不是人!”嫣然姊怒吼道,“小月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她能知道什么?你怎么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许静嫻走到嫣然姊面前,蹲下身、歪着头, 阴阳怪气地说,“谁要她,也姓凤呢?” 因为我姓凤啊……因为我生于洵陵凤氏啊……究竟是我姓凤错了吗?究竟是我生于凤氏错了吗? 究竟是凤家的人,就活该遭到杀戮和迫害吗? 我凤朝夕一生信人不疑,从未怀疑过身旁至亲至信之人,可她许静嫻,是我此生未料的意外,是我此生未料的背叛。 (第二十章完) 第二十一章 无能 “凤朝夕呢?”许静嫻语气轻快地问,彷彿只是在间话家常,“我想……她应该还没死透吧?” “许静嫻你还要做什么?小夕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不够!”许静嫻的眼神充满暴戾,“远远不够!” 她招手,宋阳走上前去,“来人,把他们俩给我按住了。” 宋阳抬了太下巴,四名集虹门弟子得令,上前按住挣扎的嫣然姊和诗瑀哥。 “许静嫻、你做什么?!” 许静嫻笑笑地倾身,望着嫣然姊道,“我倒要看看,你和凤朝夕是怎么个姐妹情深,我很想知道,她会不会……来救你呢?” “许静嫻!你别想动小夕!小夕真是看错你了!” “啪”!一记清脆的声响,许静嫻一个巴掌扇在嫣然姊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红掌印。 我握紧了双拳,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揍许静嫻一顿。 “给我打!狠狠地打!”许静嫻甩了甩手,像是把手给打疼了。 集虹门的人举着棍棒围住嫣然姊和诗瑀哥,一棍一棍就直打在他们身上,可一棍一棍,却是直敲在我心上。 我不要嫣然姊、诗瑀哥有事……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只剩下他们了……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小夕你千万不要来!别来救我们!” 或许是知道我来了,嫣然姊声嘶力竭地喊叫,让本来打算衝入院中的我愣在了原地。 嫣然姊和诗瑀哥一个短暂的对视,我竟然在他们眼里,都看见了视死如归。 “小夕你快走!” “小夕你不要来救我们!” 仅管他们已经被打倒在地、遍体鳞伤,依然扯着嗓子要我离开,依然想着的是要保护我。 “小夕你别来!” “小夕你别救我们!” “要让他们闭嘴吗?”宋阳皱起眉头。 许静嫻冷哼了声,轻蔑道,“不用,就让他们喊,我就不信凤朝夕这都能忍。” 换作平时,我确实不能忍。我的情感告诉我,我不能容忍许静嫻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在意的人,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的伤无法承受我想救人的心,面对许静嫻的挑衅,若我出现,就是遂了她的愿,若我不出现,便是听了嫣然姊的话。 我一直一直……都很听嫣然姊的话,可是我这一次……就想忤逆她这一次……可是……可是我又做不到啊…… “小夕你快走!一定要活着!记得一定要活下去!” 强光袭来,我闭起了眼睛,等我再睁开眼,嫣然姊、诗瑀哥早就消失不见了。 我重重的一拳砸在石砖地上,我感觉不到疼痛,我一拳又一拳捶在地上,脑海里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是棍棒落在肉身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撕裂,是皮开肉绽的声音。 有人拉住我的手,问我,“不疼吗?” “不疼。”我安静地回答白无常。 跟嫣然姊、诗瑀哥遭遇的相比,我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有人会心疼的……” “没有人了。”我无情地打断它,“他们都死了。” 我把手从它纤细的指节里抽出,继续砸着石地,口中低声地呢喃,“都死了……” 它又拉住了我的手,我心底莫名有一股气忿,我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我就一把甩开了白无常的手,衝着它,不知道是哭着还是吼着,说,“他们都死了!没有人会心疼我了!没有人了!” 我双手抱着脑袋,感觉头痛欲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把嫣然姊和诗瑀哥,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了……可是…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声音像是破碎的玻璃,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分不清我是声嘶力竭地哭亦或撕心裂肺地吼了。 “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就像……就像我救不了自己一样……”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白无常试图安抚我。 “不!”我起身、大力推开它,瞪着它直摇头,“是我太懦弱了……是我太胆小了……是我……太无能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自己都要听不清了,一阵晕眩,我跌坐在地。 我是怎么了?……我缓缓抬头,甩了甩脑袋,看着白无常,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没控制好情绪,不是故意吼你的。” 它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没事。” 它这么轻描淡写的,我反倒有点尷尬,“那个……我就是一时太生气了,就……就没控制住了……对不起啊……” “没关係,你生气是应该的。”白无常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 我斜着偷偷地瞟它,“那个……我刚才没伤到你吧?” 白无常微微摇头,没说话。 我真的是太生气了,气许静嫻的处心积虑,气许静嫻的欺瞒利用,气许静嫻的忘恩负义,气许静嫻的心狠手辣,可是说到底……我是气自己的无能。 最痛苦的,莫过于无能为力。 是我无能,没能守住凤家,保护爹娘、小月,没能救下嫣然姊、诗瑀哥,是我的无能,使那些人肆无忌惮、为非作歹,若不是我的无能,洵陵凤氏何致今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是我的无能……我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甚至不是一个好女儿…… 罢了,那个无能的我已经是过去,如今的我,不愿再做那无能之人,有能者才能掌控自己的未来。 仅管是走头无路,我凤朝夕也定要杀出一条血路。 白无常轻轻喊了我一声,问道,“还捶吗?” 我在它的话中听出一丝笑意。 “不捶了,疼。”我也笑了。 它把手放在地上、摊开掌心,对我说,“这样,就不疼了。” 我毫不客气的一拳捶下去,它本能要握住我的手,我却在离它手心几寸的地方忽然变卦,我张开了手,一握下去,正好与它十指紧扣。 我歪着脑瓜子笑着调侃它,“原来,白兄这么心疼我呀!” 白无常慌忙地松开我的手,似乎有点害羞呢……竟然,还有点可爱。 (第二十一章完) 第二十二章 疯癲 我弹着弓弦。这力道刚刚好啊。 我坐在院子中心的一只木箱上,环视院子一圈。 集虹门剩馀的活口都在这儿了,那些人被我分别绑在廊柱上。三十二口人,一部分被我用烟毒死了,一部分被我用刀砍死了,还有一部分,我正准备送他们上路。 “唔!唔!……”我脚边的人抽搐了几下,嘴里塞着布条,根本说不出话。 “怎么样啊、宋阳?”我侧过脸,似笑非笑地道,“好久不见呀。” 那人正是集虹门二弟子-宋阳。 “这些,”我起身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笑着对他说,“我可是特别为你准备的,期待吗?” “唔!唔!”宋阳的眼睛瞪了老大,像是能把我瞪死似儿的。 “别着急,一会儿才轮到你。”我活动了下手脚,“我先来帮你试试这弓好不好使。” 说着,我从一旁的箭桶里抽取出一支箭,悠哉地搭上弦,霎时手臂一抬、拉了个满弓。 我瞥了奋力挣扎的宋阳一眼,安慰道,“你放心,我箭术可好了,不会伤到你亲爱的师父和师弟的。” 我看着宋阳,放开紧扣的箭,“嗖”的一声、箭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扎在了一个集虹门弟子的脸旁几寸之处。 “不好玩。”我摇着头,“我们来点刺激一些的。” 我从袖中拿出一块黑布条,宋阳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又是一顿徒劳无功的挣扎。 “看把你紧张的……”我不禁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我可是洵陵第一的箭术大师,这点花样哪能难得住我。” 说罢,我蒙上了双眼,抽起三支箭、一个转身搭上弦,手轻轻一松,随即三支箭便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了去。 我扯下蒙眼的布条,那三支箭稳稳地扎在集虹门掌门和两名弟子的头顶正上方。 “你看!挺好玩的不?”我拍手笑着,忽然脸色一冷,捉着宋阳的领子,一把将他拽起来。 “唔!-唔!-”宋阳害怕地挣扎,眼里写满了恐惧。 我直视宋阳的双眼,道,“好了,开胃菜结束,我们进入正题。” 我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将弓放到他手里,诚恳地说,“我本来打算把你们全都杀了,但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我可以不杀你,不过……” 我扣着宋阳的肩膀,带他环视了一周,在他耳边轻喃,“……你必须杀了他们。” 宋阳瞪着我,整个人都在发颤,或是不可置信,亦或惊惧无比,我只是报以同情的眼神。 “来吧!我们先试试看!”我扣住宋阳的手,教导般地说道,“你不会射箭没关係的,我可以现在教你,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 我无视宋阳的抵抗,拉着他手、强迫他张开弓,“你想从谁开始?”我转着弓对准他们的脸,边问,“他?或他?还是他?” 宋阳看着他们,我从他眼里看见了一刻的杀意,就是这个眼神,我决定让他活命。 “动手吧,你可以的。”我轻声细语地鼓励他,“杀了他们,你就能活下来。” 宋阳的目光泛红,一支箭离弦、没入一个弟子的胸口,他痛苦地挣扎了几下便头一歪、不动了。 “很好啊!”我笑着直拍手,“你很有天份呢!” 宋阳怔怔地看着那个弟子死去,又转头看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错愕。 我上前扣住他的手、替他搭上箭、瞄准另一个人,“别怕,我向来守信,说到做到,杀了他们,我留你一命。” 我看宋阳犹豫,帮着他放出了一箭,箭扎在了一名弟子的左肩处,并不至死。 “唉唷……歪了呀。”我嘀咕了句。 “唔!-唔!-”宋阳恐慌的一阵挣扎。 弦上的两支箭又飞了出去,分别扎在了各人的右腿和左臂。 “你别乱动呀,”我好心提醒他,“不然,我可控制不住。” 我放开宋阳,对他摆了个请的手势,说,“后面交给你了,若我亲自动手,可就不算咯。” 一番天人交战,宋阳紧抓着弓,缓缓举起手臂,搭箭、一箭一箭地射去,那些人一个一个,像木偶般接连倒下,他闭眼、放出最后一箭,集虹门掌门倒下,院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拍手爆出一段狂笑,道,“宋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宋阳手里的弓摔落,他脱力地瘫坐在地,我笑着扬长而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待在整片血腥狼藉之中。 “你没杀宋阳?” “没有。我们凤家可是讲信用的,我许下的承诺必不反悔。”我托着脸笑道,“怎么?你不信?” 我自嘲地笑着摇头,“也是,谁会信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说的话。” 白无常盯着手上的灯笼,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双手枕头躺下。 再见宋阳之时,是我躲避追杀藏身入义庄。他双颊凹陷、蓬头垢面、神情涣散地蜷缩在角落里,不见从前一星半点的骄矜自傲、神采飞扬,他抱着双腿发抖,嘴里不断唸唸有词。 我走上前去,听见他一直喃喃自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不是我……” 宋阳疯了,再后来,我就没见到他了。 世人谓正谓邪,一念之差,是非对错,一身烙下,熟是熟非,输赢之差,是非善恶,何真何假? 黑白不辨,清浊不分,问世间何为正,何为道,何为法,我身即道,我身即法,我自断阴阳,正邪无需话。 终究是踏上征途,还是挣一条出路,或许我也不过疯癲一世、一无所获。 世人骂我魔头也好,笑我疯癲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一疯到底。 (第二十二章完) 第二十三章 特别 我没想我会死,更没想我会活。 但我问我心里,我当然想活着,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凤家、李家、范家,无数枉死的生命,我一定要活下去。 鼻间飘来药味,闻起来有点苦,我不自觉蹙起了眉头。 苍天总算有眼了一回吗?……我居然还活着。 我在一间木屋里,屋里陈设简单,墙上掛了许多种我认不得的药草,我坐起来,想下地走走,可才一动腿,我就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的被子,看见给用夹板固定严实的左腿,我摔断腿了。 我放弃起身行走,用手撑着身子移动到窗边,伸长脖子往外望去。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子,许多木架子上晒着草药,地上的盆栽里种着各式植物。 还是没有看到人,应该是外出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救了我,若是知我身份的人,怕是都对我杀之而后快吧。 我躺下又瞇了一小会儿,听见木门被推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他将手杖倚在门畔,把背上的竹篓放在墙边,从竹篓里取出草药,分门别类。 我缓缓坐起,轻轻咳了声,那老者闻身回过头来,我却在看见他脸的那刻心里惊了一下。 看他花白头发的背影,我以为他会是个六旬的老翁,可他的面上并无一条皱纹,仅管留着点白鬍子,看起来最多三十岁差不多,虽瘦却挺拔的身姿,让他整个人散发活力,不像垂垂老已的长者。 “姑娘醒了,有感觉什么不适吗?”他的眼神和声音带了分沧桑的沙哑,温和而有力量。 我一下找不到什么称呼好,“喔…没有。是您……救了我吗?” 他微点了点头,说道,“姑娘伤得不轻,还是躺下歇息吧,我去给姑娘煎药。” 他拿起草药要离去,似又想起什么而停下了脚步,问,“姑娘要吃些什么吗?” “不用了。”我本能地回绝了,但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抗议。 我捂住肚子,心里求着它快些别叫了,这样我多尷尬呀。 “我给姑娘热点粥吧,空腹喝药不好。” 我感激地道谢,“那就麻烦您了。” “不会。”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和,不急不慢,让人能够听得清楚,有种安稳的感觉,又有分令人捉摸不透。 我出声喊住他,问道,“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姓杜,叫我杜老头就好。” 他侧过脸,瞇起双眼微笑的样子,非常慈祥,我又开始怀疑他的年纪了。他真特别。 我按照他的话躺下休息。 后来,我就在杜老头的木屋里住了下来。 刚开始的一个月,我们很少交谈,杜老头常常是早出晚归的,他会把做好的早饭放在牀头的小桌上,天没亮就出去採药了,到黄昏时分才会看见他背着竹篓回到木屋,而我几乎整天躺着睡觉,除了吃饭吃药的时间都在睡,用过晚饭后,杜老头会帮我的腿换药,重新包扎,然后就去他的药房捣鼓草药去了。 杜老头不会问我生活需要之外的问题,就连我的名字,他也没问起过。我不太说话,除非杜老头问我,我才会回答他,总之,我们的相处一直很安静、很陌生,但那种陌生,并不让人感到忐忑和恐惧,只有安寧和安全。 久违的安寧却使我有些罪恶感,我活着,就是为了要给那些枉死的人报仇,而现在,我就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腿什么时候能好?”有天,我忍不住问杜老头。 “姑娘恢復的不错,大概三个月能下地,五、六个月能好全。”杜老头边给我换药边回答我。 “我还得躺两个月啊……”我看着我的腿,陷入了沉默。 杜老头拿来了一捆削薄的长条细竹片,问我,“姑娘会编竹篮吗?” “我不会。”我摇摇头,“但我可以学。” “姑娘若是愿意学,我便教姑娘编竹篮吧。” “好。” 隔天,杜老头开始教我如何编竹篮,我虽然刺绣学得七七八八,但编竹篮倒是没难倒我,我只花了一天便学会了。 我不能下地走,我就每天坐在牀上编着竹篮,想着能编出什么些新花样,让每个竹篮都不一样。 杜老头坐在门口削竹子,突然笑着说道,“姑娘是个特别的人。” 我编竹篮的动作停下,抬头看着他,有些发愣,“我……特别?为什么这么说?” “看姑娘编竹篮,每一个都各有特色,姑娘不是一个愿意墨守成规、千篇一律的人。” “这样吗?……”我掰着手里的竹条,笑道,“确实。” 杜老头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我不循规蹈矩,我不画地自限,我总是无拘无束地做着自己,仅管万劫不復。 “你说……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吧?”我问他。 “是的。”杜老头望着天空,温和地回答我,“但是,我在姑娘的眼中,看到别于常人的坚定,那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的生命里有两个特别的人,一个是江离辰。 他就像是我跌入陷阱的一个意外,突如其来的遇见,始料未及的喜欢,猝不及防的分别,最后,毫不留情的散场。 他是那样的特别,我却是那么的平凡,我特别的喜欢在他面前,不过与眾多追求者同样的平凡。 特别,在他身上似乎是一个格外尊贵的形容,却不能以形容他的万分之一,我仅用这拙劣的特别,来描绘他的轮廓,仅用这特别,来临摹他的神态。 “我叫小夕。”我说,“杜老头,你也是个特别的人。” 我生命里有两个特别的人,杜老头也是一个。 (第二十三章完) 第二十四章 足够 又过了两个月,我已经能下地行走了,我拄着拐杖,杜老头扶着我,让我的脚重新适应走动。 躺了三个月,我的腿像是块石头,僵硬得很,起先仅依靠拐杖行走仍险些摔倒,走起路来更是一跛一跛的,这让我感到有些丧气。 我在院子里练习走路的一个上午,终于疲倦的坐下休息,杜老头给我倒了杯水,我接过、一饮而尽。 “我的腿,能恢復到原本的样子吗?”我叹了口气,问杜老头。 “能。”杜老头轻声却肯定地说,“姑娘还年轻,这伤能好的。” 年不年轻我不知道,伤能好就足够了。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中,我立刻全身警戒了起来,一名微胖大叔跌跌撞撞地跑进杜老头的小院子,背上还背了个女子。 “杜神医!你快救救我媳妇儿吧!”那大叔“咕咚”的就双膝跪了下去。 我望向杜老头,他看我一眼,随即上前将大叔扶起,把大叔引进了屋里,我拄着拐杖跟在后面,看杜老头帮着大叔把脸色发白的女子放了下来,我就倚在门边瞧着。 “夫人这是又晕倒了?” “我早上出去砍柴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一回来就发现媳妇儿倒地上了。都怪我!” “别急,我给夫人先看看。” “杜神医、拜託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媳妇!拜託了!” 说着,大叔又要下跪,杜老头眼明手快拉住大叔,道,“我一定尽力。” 杜老头立刻给女子诊脉、施针,不多时候,女子便幽幽转醒了过来。 “媳妇儿,媳妇儿。”大叔温柔地握住女子的手,轻轻唤着她。 恍惚一刻,眼前的人变成了爹爹和娘亲。从前娘亲生病,爹爹也是这么焦急地守在娘亲身边,就算几日不合眼,也要等到娘亲醒了才能放心下来。 “我没事的,别担心。”女子露出笑容,回握大叔的手,说,“你说,你遇到事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我要是以后不在了,你可怎么办?”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瞎说什么,你会好起来的,我会陪着你好起来的。” 杜老头在一旁开药方,抬头往着夫妻俩,眼里有丝悲伤的笑意。 杜老头将开好的方子交给大叔,“这是药方,我给夫人做了一些调整,一定让夫人注意休息。” “杜神医、谢谢您!谢谢您!”大叔双手接过药方,又是连连道谢。 杜老头缓缓起身,说,“我去给夫人煎药。” “唉……”女人拉了下丈夫的衣袖,有点责怪地道,“杜神医帮我们这么多忙,怎么还好麻烦人家呢?” “是是是……”大叔会意过来,急忙说,“煎药就交给我,您先歇着吧!这么给您添麻烦,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啊!” 我眼尖,发现女子抬眼和杜老头短暂对视了片刻,眼里充满恳求。 “媳妇儿,你先休息,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大叔笑着哄了哄女子,去外面煎药了,此时,房间里只剩下杜老头和女子。 “杜神医,”女子首先开口,哽咽道,“您跟我说实话……我这病还能好吗?” 杜老头收拾着笔墨,轻声说,“夫人还有机会痊癒,不过,机率不大。” “您上次说,有六成的把握?” 杜老头点点头,神情逐渐凝重,沉着声道,“上次夫人的情况,我确实有六成的把握,此次,夫人的病情已经严重恶化了,如今,只剩三成了。” 女子似乎早已明白,笑容凄苦的如芙蓉的莲心,外表美丽动人,内里却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女子眼里的泪光打转,楚楚动人,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依依不捨,她闭上眼,问道,“杜神医,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杜老头平静地回答。 泪水滑落女子的脸庞,她的脸上泛着笑意,她笑着说,“足够了。” 一颗石子投入湖中般,我的心底好像泛起了层层涟漪,一句“足够了”,反反覆覆,最后陷入了死寂,再没了声音。 “媳妇儿、药来啦!” 大叔满脸笑容地端着碗进来,女子迅速拭去泪水,不想让丈夫发现。 女子喝了药,杜老头将药材包好交给大叔,夫妻俩收拾一下、准备回家,临走前,女子回过头,对杜老头微微一个点头,“杜神医,谢谢您。” 她的语中有有几分眷恋,更多的是释然,像她说的那句“足够”,她已经觉得足够了。 我和杜老头并肩站在小院子的门口,目送夫妻俩相扶着渐行渐远,消失在林间的小路上。 “那对夫妻,一直在你这儿看病吗?”我问杜老头。 “一晃眼,很多年了。”杜老头似乎也有些感慨。 “那位夫人的病,你也治不好吗?” 杜老头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事,都有转圜的馀地,世上很多事情,不都尽如人意,所以,人们才学会珍惜。 或许你我拥有的不多,但是,足够就好了。” 我忽然也有些为那对夫妻感到可惜,“怎么样算是足够呢?她可以瀟洒地走,可是她的丈夫呢?他的丈夫能觉得足够了吗?看得出来,他很希望他们彼此都能长久相伴的啊……” “人这一生,就是一个得到再失去的过程,足够与否,在于你选择珍惜得到,或者悔恨失去,没有对与错,这是每个人的抉择。” 因为珍惜,所以痛恨失去,我曾经拥有很多,如今也失去很多,从我凤家夺走的,我要他们一个一个都还来。 我想过,若是爹爹、娘亲、小月,嫣然姊、诗瑀哥都还在,我们都还能过着从前的生活,那就足够了。 或许有很多东西都不能长久,像是生命一样,可能不经意的哪天,就是阴阳两隔,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来临、用什么方式来到,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了。 如果不曾得到,就不会需要承受失去的痛苦了吧?……可求而不得,却是慢性的病痛,纠缠着我、束缚着我、摧残着我,可能某一天,我会像那个妻子一样,倦了、乏了、不想再受折磨了,我也能哭着、笑着,坦然、释然的,说一句“足够了”,那该多好…… 其实,我只想他相信我一次,也就足够了。 (第二十四章完) 第二十五章 善良 我忽然想起我有个问题想问杜老头,可一直没问过他。 “杜老头。” 我喊了他一声,这些个月,我已经很习惯这么自然地喊他了。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杜老头替我倒杯水,“姑娘问吧。” 我犹豫了片刻,问道,“杜老头,你多少岁啊?” 杜老头听我一问,瞇着眼笑了,说,“姑娘觉得我像几岁啊?” 我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你看着像三十岁,又像六十岁。” 杜老头笑了起来,听着有精神气但也苍老,“我没那么年轻、也不到那么老,四十有二了。” “那你也没比我爹爹大多少呀!……” 如果爹爹还在,今年是三十八岁了…… “姑娘在这里这么久,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心不在焉地转着手里的杯子,轻轻说,“家里面没人了,就剩我一个。” 杜老头沉默了许久,我都有点犯瞌睡了,听他轻声细语道,“我也是一个人。” 我趴在桌沿看杜老头抡起锄头翻着菜圃的土,好奇地问,“杜老头,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谷里吗?”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杜老头放下锄头,坐了下来,那一刻,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很多岁。 “二十年前,我还在江湖游歷,四处寻医问药,自许此生悬壶济世。 那时的我已经小有名气,人们喊我一声“杜先生”,或称我一声“杜神医”,我以我的医术超群为傲,梦想是做“天下第一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逆生死、脱轮回。 可这世间自有秩序,哪是我所能轻易改变的了的。” 杜老头悠悠长叹了口气,是深山寺院的晚鐘,幽寂而空灵,平静而绵长。 “为什么会想济世行医啊?” “生命,是这世间最神圣、最尊贵的存在,每一个拯救生命的人,都是最仁善的菩萨。”杜老头轻松地笑了笑,道,“我欣赏生命、重爱生命,所以我想做一个医者治病救人。” 我不禁苦笑,“每个生命都是神圣、尊贵,值得拯救的吗?” “所有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值得被拯救的,我会尽我所能,救助每一个向我求助的病人。”杜老头的眼眸中透出光彩,充满善良与智慧,彷彿他就是个菩萨。 “这是你救我的原因?”我问。 “救助病人是我的职责,”他肯定地摇头,“我救你,只因为你在我眼中是个病人,并无其他。” “你会救任何,你说的,病人?”我追问。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他是个杀了很多人、在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呢?你会救他吗?” “无论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的性命,因为,我是个医者,而他是我的病人。” “儘管,他以后还可能杀更多人,你也不在乎吗?” “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有他的原因,没有人生来就是来剥夺他人生命的,或许不能接受,但我可以理解,他们会成为今天的模样,他们也曾经歷我们不曾经歷过的苦痛。” 我嘲讽地笑了笑,不是笑杜老头,是笑我自己,我说,“你说,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没做错过什么事,却要承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 “生死有命,天道轮回,都是个人的命。” 我歪着脑袋望着他,“杜老头,你信命吗?” “信。”杜老头回望我,没有一丝犹豫,“我信天地有序,善恶有报,一切的因皆有所果,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是吗?……”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常说天道筹善,地道筹勤,我怎么都看不到这因果善待善人?只见这恶人得势呢?……” 杜老头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笑容很温和,“姑娘选择相信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訕笑道,“或许,我也是个恶人吧……” “若是姑娘的心地向善,神明会庇佑姑娘的。” 我不相信地直摇头,问道,“这世间真的有神明吗?如果说有,为什么又这么多无辜的人被牺牲呢?” “神明并非是万能的,所以,才诞生了医者与英雄,用善良的心和坚定的意志,医治与守护人们。 就算不信神佛,也要相信,世间的善意总比恶意多,善人总比恶人多。” “就算世人用百般的恶意对待你,你也依然相信善吗?” 杜老头这次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道,“姑娘相信吗?” “我想相信啊……”我的声音薄如纸,似乎只要轻轻一戳就会破,“可是……” 我说不下去了,我想说相信,可我心里有个不相信在抵抗、在反对,让我的相信动摇了。 “如你所见,人们虽然称我为神医,可我也无法保证医治好每一个病人。 有时候没救活一个人,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人们会质疑你,你也容易怀疑自己,人们甚至会用恶意来误解你的善意。” “你怎么办呢?” “我那时明白了,成为医者,不是为了名流青史、得人们的称讚景仰,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我的信念就是善。” 杜老头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力量,让我好像又多了一点相信了,“善良没有错,要相信。” 我耸耸肩,发笑,由衷地讚叹,“杜老头,你真善良。” “善良的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姑娘是个善良的人。” 杜老头笑得是那样善良,我想,这世上再没比他更善良的人了,或许,杜老头是上天派来救我的菩萨吧,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能明白过来。 我想做个善良的人,可惜我没能做到,但至少……我相信善。 (第二十五章完) 第二十六章 孤独 过去这个月,我已经恢復到能不依靠自由行走了,不过躺着的这些日子,武功倒是有些生疏了,我日日鸡鸣才响,便在院子里练武。 杜老头准备好了早饭,喊我过去一起吃,我收了刀,在石凳上坐下,仰颈灌下一大杯水,用袖子抹抹嘴,接过杜老头递来的碗、喝起了粥。 “杜老头,谢谢你。”我想了很久,才终于这么正式地向他道谢,“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能……该是我说道别的时候了。” 杜老头慈祥地微笑,斑驳的光影散落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连光芒都是温柔的。 “姑娘想好了吗?” “嗯,我想清楚了。”我坚定地点头,“我要去完成我还未完成的事。” 杜老头笑笑地望着我,没有多问,“姑娘想清楚就好。” 我很喜欢这里,喜欢这里早晨燕雀的啁啾,午后蝉鸣的热闹,黄昏归雁的戏影,夜晚飞蛾的鼓翅,喜欢和煦的清风抚面,喜欢温暖的日光包围,喜欢清寒的月华糝落,喜欢简朴的饭菜,汤药的微苦,喜欢那个总是微笑望着我的老好人,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活着。 老实说,我不想离开,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无忧无虑。 可我终究是个俗人哪…… “我离开后,你又是一个人了。”我不免有些惆悵,“对了,你之前说,你以前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原本还有谁吗?” 杜老头瞇起双眼,他弯成新月的眉眼很好看,“那是我和我发妻的故事,姑娘想听吗?” “你说吧,我想听。” 杜老头闭目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那是一个桂花季,我旅行到南方的村庄,在一棵盛放的桂花树下遇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明亮的黄裙子,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採桂花,我那时又渴又累,就想找个住宿的地方,还没等我开口问路,她就先看见我了。 她站在梯子上朝我微笑,我就看着她。 你说,我在看什么?” “你夫人肯定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吧!”我打趣地说。 “你说得不错,桂芯确实是个好看的姑娘。” “桂芯……是你夫人的名字?真好听。” “是啊……那是个很美的名字。”杜老头话锋一转,“或许是医者的直觉,我看着她,在她脸上看到了病容。” “她……生病了吗?”我问。 杜老头微笑着往下说,“我向她问住宿的地方,她告诉我村子小、没有客栈,但她知道有地方可以住。 我便随着她去到了村子里的善堂,那里住着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村里人也善良,供着他们些衣食,是颇为照顾。” “那……你住下来了吗?” “我住了下来。村子里没有郎中,生病的人只得走两天的路程到最近的城里去看病,大多觉着不严重,就也索性不去了。 我停留的日子里,常给村民们做义诊,桂芯就跟在我旁边给我打个下手,经常也会询问我一些药理的问题,她是一个心思细腻、做事细心的姑娘。” 我剥了颗白煮蛋来啃,“然后,你们在一起了吗?” “我发现她很喜欢药理,我便教她许多、她也学得很快。她告诉我,她是个孤儿,从小就是在善堂长大的,她也想能多为其他孩子做些事情。”杜老头的笑眼透出光彩,“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几乎是形影不离,但我还是要继续我的旅途,那时她说愿意和我一同浪跡天涯、悬壶济世,我欣然同意,我们便离开了南方去旅行。” “夫人的心很美,人肯定更美。”我嚼着嘴里的野菜说。 “后来,她病了,病得很严重。 她说她患有隐疾,这病缠着她二十年了,虽然病得时候很痛苦,但她习惯了。 她此生的心愿,就是能在她还有能力的时候,去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然后,她能遇到一个能够託付一生的人,在她有限的时光里,与那个人相爱相守。 她说,她很高兴能认识我。” “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一个人,是个很美好的事。”我心里一阵酸涩。 “我们回到她长大的村子,在村里举行了婚礼,道别了乡亲,带着桂花树的枝子,我们在这里隐居了下来,一起种下了桂树,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杜老头起身,步到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抬手扶着树干,笑容很轻,道,“她说她叫桂芯,因为她是在桂花满树的时节,在树下被人捡到的。生后,她想葬在桂花树下,让我记得,每当桂树开花时,就是她回来看我了。” 我走过来,在桂树前拜了拜,“这桂花树,又快到花季了吧……” “或许人们常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可应该要想想,其实很多人可能不在身边了,但是心会一直在的。”杜老头忽然用鼓励地目光望着我,语气异常认真地说,“凤家的姑娘,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他们都在看着呢。” 我愣住了半晌,掩不住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凤?” 杜老头悠间的在桂林旁坐下,笑容温柔谦和,“我在山崖下救你时就知道了,我认得你手里的刀,是凤家嫡传的栖凤刀。多年前,我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凤大侠侠骨天成、豪情万丈,我很是佩服,我曾与凤大侠相约见时当一同游山饮酒,没成想……再无机会了。” 我也在桂树旁坐下,手一张、袖中的栖凤刀便滑入我的手心,精緻雕饰凤羽纹的刀柄,刀刃闪着冷冷寒光,我憋了片刻,哑着 声问道,“你都知道?” “我虽是隐居于此,可并非不问世事,江湖上发生的一切,我都知晓。” 我从前不知孤独的滋味,直到所有人离开了我,我才明白,孤独是多么可怕、是多么的无助,我只有自己和我手里的刀。 “杜老头,谢谢你,真的。” 我放松地笑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所有人都看着我呢。 “愿凤家的先祖,愿正义和良善与你同在。凤家的姑娘,要记得,你不孤独。” 是的,我不孤独。 (第二十六章完) 第二十七章 春猎 手臂上的刀口又癒合了一道,这次我回到七镜塔,没有看见白无常,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我被它惨白的眼珠吓了一跳,“我!……黑兄弟你想吓死谁啊、真是。” 黑无常的白眼珠消失了一下,估计是它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吓死你。” 我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调侃它道,“唉、黑兄,没想到你个冰山脸还会开玩笑呢!有趣、有趣……” 黑无常没理会我,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伸了个懒腰,问道,“白兄呢?怎么没看见它?” “它去办事了。”黑无常简洁地回答我。 “陪着我难倒就不是最大的事了?”我故意抱怨了句。 不知道为什么,黑无常看起来冷冷的,但它感觉起来还挺暖的,说来就挺矛盾,反正我是没弄明白。 “走了。”黑无常淡淡说了声,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无聊……就是不知道白无常什么时候回来。我开始有点想它了。 天青气朗、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春猎如火如荼地展开,各大家族、门派齐聚一堂,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都想赢得彩头为自己的派系争个光。 今年的春猎正逢武谈大会,来者更是四面八方,世家大族、无名小卒皆有之,若能在春猎中猎得较多、较珍贵的猎物,便能角逐春猎揆首,不仅能获得额外的奖赏,更能得一个名声。 我从小跟着爹爹学骑射、学打猎,往年也跟着爹爹一同参加春猎、秋猎,说起我要去争个揆首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爹爹素来不喜追名逐利、不喜出风头,就算是带着我随意玩玩而已。 春猎在武谈大会的第二天举行,爹爹发懒不来,嫣然姊生病待在家里,诗瑀哥也留在洵陵照顾她,加上许静嫻压根不会骑马,我只得一个人参加了。 “小夕,要不你留下来陪我吧?”许静嫻拉着我的手说。 我扫视一圈周围的人,摇摇头道,“算了,我跟那些公子哥处不来,你就好好玩吧,不打扰你和你的猎物了、啊。” “好吧。”许静嫻有些许的失望,“那小夕你要注意安全喔。” “知道的。” 我别过许静嫻,去马厩挑选了一匹合适的马,配上称手的弓箭,到会场中集合,待主持人一声令下,春猎正式开始。 我骑着马悠哉悠哉地间逛,嘴里衔支狗尾草走马看花,偶尔遇上其他赶着寻猎物的人胡扯几句,我就打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叫我见着什么好东西,我也可以随手猎回去,弄个肉乾、做过帽子什么的。 常缘山庄的后山我来过好几次,对树林里的情形大致算了解,我就寻思着没什么人的地方去转转,省得碰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惊一乍的,要万一把我要的猎物吓跑了还得了。 没想到,我在僻静的林子里遇见了他。 白马白衣,青丝如絮,五官精緻,面容清俊,眉眼如墨,浓淡合宜,我叹九重天仙应也不及如此精雕细琢、完美无瑕。 他骑着白马朝我过来,他身后彷彿有万丈光芒,我一时竟然有些看呆了。 “唉?公子,这是前天咱们救的那姑娘啊。” 我回过神来,一眼认出他身旁侍卫打扮的那人,就是把我从坑里带上去那位大哥,想必他口中的公子就是当日轿中的那人了。 我当即抱拳一揖,道,“前日承蒙公子搭救、感激不尽,未能当面谢过公子救命之恩,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微微弯起嘴角,形成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没一分都经过精准的计算一样,多一点则太热情,少一点则太冷酷。 “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还足掛齿。” 他的声音是一股林涧清泉,是一曲古弦绝调,像春来化雪那般暖中带寒,乾净无杂、妙不可言。 “洵陵凤氏凤朝夕。”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不知是否有幸,请教公子姓名?” 虽然刚才已经听许静嫻和不少人提起过他,我仍然想亲口问他一句。 他礼貌地微一頷首,答道,“在下仙云江氏,江离辰。” 他说他名字的时候,果然味道是和他人说来与眾不同的,格外的有灵气。 “原来是江公子,久仰、久仰!”我笑着还了个礼,“早听闻江公子玉树临风、气质不凡,乃是今年度世家公子榜榜首,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我很少夸人好看的,他是我第一个当面夸好看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他就是沧海的水,见过他之后,再看别处之水就寻常了;他就是巫山的云,遇到他之后,再见他处的云就普通了。 “姑娘谬讚了。”他浅浅一笑道。 我看他也是骑着马间逛,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他,“江公子怎么没同其他子弟一同寻猎物啊?”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轻握成拳,在唇前微掩了下笑意,目光低垂,更显风姿卓然,“在下就是随意看看,姑娘怎么也独自一人呢?” “哦…我啊……我也是随便遛遛。”我挠挠脑袋,竟然鬼迷心窍地问道,“相逢即是缘,要不咱们结个伴如何?” 我说完立马想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我要不要这么能作死,胆敢邀请榜首的公子同游,我这是不怕回头被那些小心眼的小姐们五马分尸吧! 我只在心里疯狂祈祷江离辰不会轻易答应,可天不遂人愿,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非常爽快的就同意了。 “姑娘说得是,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是那么客气,客气到我现在好想逃。 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世家小姐们的眾矢之的啊!拱了她们的嫰白菜,我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是吧? 作死的结果,我真还得了个命不久矣、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了呵。 (第二十七章完) 第二十八章 烈酒 武谈大会结束,我正好和他同路,我便提出请他顿饭来报恩,他客气地同意了。 我们凤家向来不喜欢欠人情。 迎饕楼,洵陵最豪华的酒楼,饭菜和酒那都是洵陵首屈一指的。 我一到迎饕楼门口,负责接待的小二阿吉瞧见我,一眼就认出我来了,赶忙迎了上来,笑呵呵地给我们引到二楼一个包间。 “姑奶奶,小的想怎么这么些天没见您,原来是去寻个俏郎君啦!”阿吉凑在我耳边嘀嘀咕咕。 “去去去!……”我摆手把他赶开,“姑奶奶我没来,自然是去办要紧事了,倒是你啊……嘴皮子功夫还长进啦?” 阿吉笑嘻嘻道,“我们姑奶奶给我们找姑爷,那自然是要紧事!您还别说,这姑爷小的看着标緻,和姑奶奶很是般配呢!” 我偷瞟坐在对面的江离辰一眼,只见他面色自若地喝水,可他身后的侍卫桑年早已一副张牙舞爪地模样,那眼神巴不得衝上来砍我,我估计他俩是听见我和阿吉的一番对话了。 这都什么事啊?……我伸手掐了阿吉一把,低声威胁道,“赶紧地点菜吧,再乱说、当心姑奶奶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阿吉吃痛,敛了敛八卦的嘴脸,“好嘞、姑奶奶!今日您想来点什么?” 我故作镇定地看向江离辰,说,“江公子想吃点什么?” “您儘管点,咱酒楼什么都有!”阿吉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江离辰来,“保管姑爷您满意!” 阿吉马上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今天我请客!他们家酒楼什么都有!江公子你要吃什么随便点!”我用试图笑声掩饰我的尷尬。 “公子……”桑年的脸已经黑成煤球了。 江离辰抬了下眼,桑年便立即住了口。 “客随主便,凤姑娘全当给在下介绍洵陵的特色了。” 言下之意,是让我点单了。他还是那么客气。 “公子客气!”我笑着盘算了下,吩咐阿吉道,“给我来个八菜一汤,要气派的,再给我先来两壶醉蝶。” “八菜一汤没问题!姑奶奶放心!一定给您整得气气派派!不过就是……您要的醉蝶没啦。”阿吉衝着我挤眉弄眼,“您看,要不给您换成招桃花?” 这明明有醉蝶,非要给我来个招桃花,这不存心给我添乱嘛? “行!你看着办吧!”我扶额,放弃抵抗。 “得嘞!小的不打扰二位雅兴、先退下啦!” 阿吉一溜烟地跑了,留下我一个人的尷尬。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呃…那个,醉蝶是他们家最出名的酒之一,是用五种花朵酿製而成的…酒,销量特别好、经常买不到的。” 我总爱戏称醉蝶为“花酒”,刚才没注意就差点脱口而出,那他得怎么看我呀,恐怕当我是轻浮好色之徒了,我这脸得往哪儿搁啊…… 我正自庆幸,嘴又瓢了,“今日没有,我改次再请公子嚐嚐。” 什么改次?哪有下次啊!我想抽自己,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造孽的嘴啊。 “甚好,凤姑娘有心了。”他带笑又给我一个客气,“敢问,这个招桃花是何种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问了我又不能不答,只得憋着尷尬说,“这招桃花啊……也是他们家的一绝,乃在春季以桃花酿製,也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有卖,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喝得到的。” 边说着,阿吉就把招桃花给我送上来了。 “姑奶奶、您的招桃花来嘞!”阿吉殷勤地替我和江离辰斟上酒,边低声同我嘀咕,“姑爷看着就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姑奶奶您可得把握住了!” “找死啊?”我瞪阿吉一眼,“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都看出人家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你还给我在这里乱点鸳鸯谱,不怕姑奶奶废了你?” “姑奶奶饶命!”阿吉作委屈的模样,努了努嘴道,“小的这不是想给姑奶奶您敬份孝心嘛,您看您好不容易得一郎君,眼看铁树的花就要开了,小的这不来给您浇浇水、施施肥嘛!” “开花开你个头啊!”我头疼得厉害,“姑奶奶我没心情整这些有的没的!你,把嘴给我封死了啊,今天的事要是让你大姑爷爷、大姑奶奶知道,姑奶奶我第一个让你以后说不出话来!” “我的好姑奶奶!瞧您说的,小的一定、一定把嘴给闭严实了,您就踏踏实实地办事儿吧!”阿吉揣着笑脸,悄悄摸去我偷递过去的银两,嘴上信誓旦旦地保证。 好不容易打发掉阿吉,我喘口气后,才有机会招呼江离辰,说不上几句,菜都陆续上桌了。 “我们洵陵以辣出名,可以说是无辣不欢。瞧我这记性……点的多是辣菜,也不知道公子吃不吃得惯?” 我端起酒杯赔罪道,“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仰颈干了一杯招桃花。 “无妨,早闻洵陵以辣着称,正有意品嚐一番,姑娘此行正和在下之意,无需介怀。” 他执起酒杯,“这杯酒,在下敬姑娘,得姑娘盛情款待,不胜荣幸。” 酒杯轻倚唇畔,微微仰颈、喉结轻滚,闭目抬眸之间摄人心魄的迷醉,让本就是烈酒的招桃花更加滚烫、有如沸油,燻燃着我的眼眶、灼烧着我的喉咙。 号称千杯不醉的我,好像也不禁醉了,就在凝望他的瞬间。 桑年闷闷地声音把我的魂魄从九霄云外给扯了回来,“凤姑娘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咱三个人肯定吃得完的!”我拍拍胸脯、打了包票,“桑年大哥坐下一起吃吧!” 桑年审视般地瞅我一下,道,“不用了,姑娘和公子请慢用。” “桑年,”江离辰说话了,“你也吃。” 我看桑年还要拒绝,急得我嘴比脑子动得快,脱口就是一句豪语,“咱们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一起吃啊!” 完了,我肯定是喝多了。 他看着是淡酒,色、味清润,可直到嘴里咽了下肚,才知他是端着清冷模样的烈酒,香醇、浓烈,令人不自觉地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第二十八章完) 第二十九章 相思 后来,他在洵陵住上了好一段日子,我时常给他做嚮导,带他吃遍洵陵的美食、喝遍洵陵的好酒、游遍洵陵的名胜,我们成为了很熟络的好友。 可不知道怎么的,许是他浑然天成的不可侵犯,我和他之间一直存在着距离感,感觉他与我隔着皎皎银汉,仅能遥遥相望。 牛郎织女本相爱,就算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天仙,就算是隔着一道鸿沟,他们还能有喜雀为他们搭一座桥,让他们能相见、能靠近彼此。可惜,我们不是。 商风来时,绿叶染红,黄花初绽,天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我心下一衝动,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派人把信笺往仙云送去了。 我用荒谬的理由试图催眠自己,想着送信的人去仙云的路上摔了一跤,把我的信给搞丢了,江离辰肯定就收不到我的信了。 可是想到他如果没收到信,我又有点失落,但他如果收到信,然后拒绝我了,我好像更失落了。 好烦啊!我原地转了一圈,最终决定听天由命。 很快,我收到他的回信,信里说他正要去福寿山的无量观祈福,预计明天午时便会途径洵陵,顺路来拜访我。 我抱着信开心地上窜下跳,惹得惜芸还以为我抽疯了,我一把拽过她来,催促她帮着我整理包袱,我明日要去福寿山祈福。 天才露白,我便坐在凤府门口东张西望,等到约近午时,总算盼到他地到来,我坐上他的马车,一同前往无量观。 一路上,我假装打盹,其实是在悄悄地偷看他,看得目不转睛。 无量观寧静庄严地座落在茂密的松树林里, 落羽松在西风的摧化下沾染了点金黄,夹带了点红橙,形成了一片层层变化的绸缎,温柔地覆盖在雄伟的福寿山身上,为它披上了件浮夸的彩衣。 马车在无量观僻静的门口停了下来,我跳下马车、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脚,问他,“江兄,你怎么忽然要来这里祈福?” “说什么突然,公子可是年年都来这里祈福,五年来可从没间断过。”搀扶江离辰下马车的桑年掺了一嘴。 他同我说过,他们江氏举家北迁,五年前在仙云定居,祖籍淮安后改为仙云江氏。 五年来从未间断过,那是挺虔诚的。 “定居仙云前,家父曾至此求问缘分,有感神明庇佑,故每年都会来此祈福。” 他微微抬头,那一刻,落雨松叶在他清澈如许的眼眸中,倒映出五彩斑斕的粼粼波光。 我们走进了无量观,穿过空旷的院子,步入大堂,一名白发老道手执拂尘,站在堂中。 “洪道长。”江离辰拱手问候。 “江公子别来无恙。”洪道长摸摸白鬍子,露出笑容,问道,“江老爷可好?” 江离辰微微一点头,“劳洪道长掛心,家父一切安好。” “无量福寿。”洪道长低低唸了句,对江离辰说,“公子舟车劳顿,先沐浴更衣吧。” 他和桑年随洪道长去内院换了身衣衫,便回到大堂祈福,我本是寻个藉口跟来,自也是不信鬼神,就没同他一起祈福,无聊就在无量观的院子里瞎转,寻思着等会儿找他去哪玩。 “姑娘请留步。” 一个苍老和善的声音出现在我背后,我闻言转过身。 “洪道长。” 洪道长望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我被他看得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你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洪道长沉默片刻,负手,沉声问道,“敢问姑娘,和江公子是何关係?” 我一时间竟有些答不上来,“……我们是朋友。” 我感觉我的回答异常薄弱,心底好像有个东西在不安分地鼓动,似是要破茧而出的蝶。 “贫道能看出来,姑娘和江公子的关係并不一般。” 这些道长什么的,老是爱诌诌,我也见怪不怪了,索性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怎么不一般了?”我有点来兴趣了。 “能看出来,姑娘对江公子有心。” “我跟他只是朋友……” 不对,我跟江离辰又没什么,我跟这老道解释什么个劲。 洪道长微瞇着眼审视我,让我背脊一阵发凉,我被他看得不耐烦,抱臂道,“你到底要干嘛?有事你就快点说,没事就别打扰我了。” 洪道长捋了捋他的白鬍子,盯着我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贫道奉劝姑娘姑娘一句,远离江公子,这对所有人都好。” 就这?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胡话,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洪道长,你这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和江公子将来如何,跟你没什么关係吧?”我真被气笑了,“顶多这以后,你可能得对我换个称呼,一声“江夫人”不过分吧?” 我多少是衝动了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不过当下我确实没想太多,我只知道,我很不喜欢洪道长看我的眼神、和我说的话。 修道之人还是有几分修养的,洪道长并没有生气,摇了摇头说,“姑娘是纯阳之力,江公子乃是极寒之身,若是彼此无法相互制衡,将招致大祸,轻择亲族离散,重则天下大乱。望姑娘慎思。” “洪道长有点危言耸听了吧?”我好笑地哼了声,“凭我之能就想翻天覆地,未免太痴人说梦了。” “姑娘可以不信,但贫道绝非信口开河,天机不可窥探,贫道也只能点到为止,其馀,天命自有定数。” 祈福结束,江离辰从大堂里走出来,告别洪道长、准备离开,风来捲起遍地落叶,如鸿羽飞扬漫天,清风盈他两袖,不问凡尘是是非非。 我回过头,远眺落羽间寂静矗立的无量观,心里暗下决定,我命由我不由天,管他什么天道轮回,就算毁天灭地,我也一定能逆天改命。 落雨松落满遍地的相思,飘零一地破碎的心,回首年少的欢喜,沾染晨露的叶稍,燃尽火羽的热情,北风捻熄燃烬的倔强,徒留相思成疾,莫问天涯何处是归期,迷失于山穷水尽处,无人问津。 (第二十九完) 第三十章 初雪 自从和他一起去福寿山祈福后,我就常常会想他,吃饭的时候、习武的时候、爬树的时候、捉鱼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我都能在梦里看见他。 或许就是人们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们已经两个月又二十二天没见面了,虽然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但我想他了,想和他见面了。 我坐在树上发了一下午的呆,一阵冷风惹得我鼻尖发寒,没忍住打了个大喷嚏。 我忽然心生一计,立刻着手写信。 没过几天,他就来洵陵看望我了,我都有点被自己整了个措手不及,谁让我不要脸的矇他说我生病了,好几天没下地。 他应该是挺在乎我的。我开心地想着,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忙赶过来看我。 我故意泡了个超级热的热水澡,再把自己严实地裹进厚厚的棉被里,心想等他来时,我应该要装得虚弱一点,看起来病怏怏的,才像躺了好些天的模样。 我见过话本里那病美人,娇滴滴、羞怜怜的病容可太勾人了,比平时的魅惑里又添几分脆弱感,怎不让人心疼呢? 他没看见我虚弱地缩在牀榻上。枉我精心准备了这么久,却忘记,他一向克己守礼、不会有半点逾越之矩,自然不可能进我一个未出阁姑娘的闺房探视我。 好在我还有准备备用计画,起身换了身衣衫,让惜芸搀扶我,边掩着嘴轻咳,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外。 “江兄。”我垂目微微点了个头,“谢谢你能来看望我,我很高兴。” “凤姑娘客气了。”他依旧是一贯的谦逊有礼,“外面风大,姑娘进屋歇着,在下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唉!……”听他要离开,我立马就慌了,“江兄,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不容易把他坑来洵陵,我可不会轻易放他走。 天刚转冷,红梅初绽,凌寒独开,暗香款款,三白桥一片冷清,此刻只有我和他渺小的身影。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我提着裙子跳上石阶,回答他道,“三白桥。” 他跟在我身后步上桥面。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三白桥吗?” 他微吟了片刻,摇头,“不知道。” 他轻拧眉头的模样真好看,忧愁落在他眉心,如一滴清墨入水,轻轻巧巧地盪起浅浅的波纹。 我不自觉牵起了嘴角,伸手把梅花指给他看,“你看那里。” 他随我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梅花?” 我抬手折下一枝红梅,笑道,“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每到大雪纷飞的深冬,也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这里就是洵陵赏梅观雪的最好地方。” “之前,没听你说过。” “那我现在告诉你啦!” 风颳起我的裙襬,忽然,雾濛濛的天空落下点点小白球,我摊开手掌接住,随即就在我的掌心消散无踪。 “下雪了!” 我乐开心地张开双手直转圈,细柔的雪花轻盈地停驻在我身上,又随着旋转再次飘扬,眼角馀光里,洁白的雪花落在他墨染般的发丝上,落在他蝶翼般的长睫上,雪花彷彿落入他的眼中,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形成另一幅的雪景。 风雪是他,他亦是风雪,他在风雪之中,又在风雪之外,遗世独立的清冷,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很美。”他轻轻说了一句,轻得像雪花。 江离辰说过,他们江家祖籍的淮安,地处四季如春的南方,十多年来他都没亲眼看过雪,直到来到了仙云,他才真正看见下雪的天。 我多希望以后,我能一直陪在他身旁,去看星辰大海、去游歷世间百景、去体会浮生千重,未来遥遥的路途上,都有他与我相伴。 “喏,送给你。”我把梅枝递给他。 他小心地接过,有些不解地望着我。 “以后……你别再喊我凤姑娘了,显得咱俩很生分。”我紧张地绞着袖子,有点怕他会拒绝,“叫我小夕就好了。” 他望着我,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权衡利弊,也许是犹豫不决,我偷偷看着他,没胆子与他对视。 “小夕。”他微冷的嗓音在我听来却是温暖的。 他的一个笑顏,胜过世间美景千千万万,仅仅用一个笑容,便掳获了我的心,使我心甘情愿地臣服。 我不要脸地趁机又得寸进尺了一波,打铁趁热地说,“那以后,我叫你辰哥哥吧。” 话没说完,我的脸已经涨红成了颗红咚咚的苹果。 他掩嘴轻轻一笑,“嗯,好。” 那个时候,我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我清楚的知道、清楚的感觉到,那是心动的声音。 我,凤朝夕,喜欢他江离辰。 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仅管我将一生的羞怯、心动都予他,小心翼翼、瞻前顾后都随他,温婉可人、谦卑自持都由他,可我终究只是个丑角,滑稽盲目地折下一枝无花的空枝,自以为花开圆满的结局,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一场空欢喜。 我自以为能主宰命运,却是被命运摆了一道。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真的好美,美得像是一场梦,他是我触碰不到的风,存留不住的雪花,沉溺不醒的梦,等雪溶了、花谢了、梦醒了,所有一切,就不復存在了。 你听啊……风雪里红梅绽放的声音,你能听见吗?那是我萌动的心跳声啊。 (第三十章完) 第三十一章 卑微 感觉有点冷,我缩了缩身子。 白无常又像每次我从幻境中清醒时那样,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你回来啦?”我揉了揉惺忪的眼说。 “我回来了。”它迅速瞟了我一眼,“想我吗?” 它的语气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可我能感受到它的关心。 “想!”我舒了一大口长气,笑道,“想死你了!” 它转着手里的灯笼,青光照在它惨白的面孔上,一明一灭的,有些渗人,微光倒映入它幽黑的眼眸,渐渐被深渊吞噬。 “一生,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一个人,是个幸运的事吧?”我问它。 “当然。”它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目光一驻,沉声道,“更幸运的,是那个人也刚好喜欢你。” 白无常这句话一下把我噎住了,良久说不出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它问我。 “啊?……”我愣了愣,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或许是年少初见的那一眼,雪月风花都不及他的绝代风华,又或许是时光流淌的日久生情,岁月静好都不比他的顺遂安康。 “太久了,记不清了。”我撇开头,仰起脸发愣,不愿意去多想。 “你喜欢他什么?”白无常又问我。 我喜欢他安静的样子,在嘈杂的人群里唯一的安寧;我喜欢他困扰的样子,在微拧的眉宇间透出的情丝;我喜欢他专心的样子,在纷扰的世界里唯一的沉静。 “我最喜欢他笑的样子,”我着迷地闭上双目,他的面容就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他笑起来很好看,很有风度、不失分寸,不是阳光那样耀眼的好看,是月光那样清寒的好看。” “阳光太耀眼了,会晒伤人,月光太寒冷了,也是会冻伤人的。” “呵……是啊。”我忍不住失笑。 “你为什么会喜欢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或许是我的错觉,白无常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以为,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最开始,我以为他的心和他的人一样,都是清明的,他和那些狼心狗肺之人不同,可他却不带情绪的看着我,口里说着和那些小人同样的话。 “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从未对他吐露隻言片语。 或许我是害怕,害怕打碎了我们纯粹的美好,或许我是害怕,害怕……我配不上他。 白无常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似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觉得你喜欢他,只是一种错觉?” “错觉?”我被它逗笑了,“所有姑娘都喜欢他,他很好,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他带来很多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我喜欢他,怎么可能是错觉?” 白无常点了点头,像是有几分无奈,说,“你不觉得,你在这段感情里,太卑微了吗?” 我耸耸肩膀,妥协道,“我承认,在任何事上,我确实没有这么卑微过,唯独在和他的感情里。” 我不禁叹了口气,感慨地说,“爱,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使人心甘情愿卑微的东西了。” 我多想听他不是客套,而是真诚地夸讚我一句,我多想看他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心地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多想……他相信我,能听我辩白一两句也好,能告诉我他理解我也好。 我在他面前,就是如螻蚁般渺小的存在,我凤朝夕一生除父母之外,没向任何人、任何事低过头,直到遇上他,我才明白,我原来也是会卑微的。 若能换他展顏,都是苦尽甘来的甜。 “爱是会使人变得卑微,但你想过,如果这份卑微,让你失去了那个曾经骄傲的自己,这难道,不是成了自卑吗?” 白无常的话像把刀,一字一句扎在我身上。 “你曾经傲视一切、无所拘束,那你为什么变得优柔寡断、束手无策了呢?” 冰冷的刀锋划破我的肌肤,一阵麻痒蔓延,应该是疼痛的,我却没感觉到。 “我是退让,不是你说的什么束手无策,我是学会了卑微,我不是自卑。” 我的双手紧紧相扣,还是有一点点颤抖。 “你觉得你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它的声音寒冷刺骨,直让我骨头生疼。 “一个和所有爱慕他的女孩一样,普通的女孩。”它替我把梗在喉咙里的话,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你成功走到了他身边,但你从未走进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从未有你。” 我咬着下唇,被它突如其来地戳穿感到难堪、尷尬和生气,我掐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掐出了血丝。 “你觉得,只要你够乖顺、够端庄,就能站在他身旁,不论你到底有没有名分,能和他并肩,就是你莫大的幸运了。” 白无常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像是要吃人似的。 “你是什么东西?是他的附属品吗?你为什么要事事顺他的意、事事讨他的欢心?”它低哑着嗓子,字字都是震耳欲聋地控诉。 “你别说了。”我咽了下怒火,警告它,“我怕我一下子没控制住,手底下又要添一条命了。” “你成天辰哥哥、辰哥哥地围着他转,到头来,他对你可曾有片刻相信、片刻心疼?你不贱吗?” “住口!”我扭头瞪着它,怒吼道,“姑奶奶我愿意!要你管!” 它伸手过来,我气愤地一把拍开,“你干嘛呢?!滚远点!姑奶奶看你就来气!” 它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它居然还有脸笑! “你笑什么笑!当心姑奶奶割你舌头、看你以后还怎么嘴贫了!” 它立刻敛去笑意,轻轻地说,“对嘛,这才是你。” 是啊…这才是我啊…… 我知道,它说得都对,是我不知廉耻、是我死缠烂打……是我贱啊。 “一段感情里,彼此之间应该是对等的,没有谁配不上谁,没有谁理所当然承担和退让。” 它眼里的风暴平息了,雨过天青。 “永远要记得自己、肯定自己,不要被卑微绑架,成为一个不自信、自卑的人,这样,才真正配得上你心里那个最完美的他。” 我曾是那么个有棱有角、骄纵蛮横,却被他掩去了锋芒、覆去了浮夸,懂得了卑微、变得了自卑,我只看见我知书达理的转变,没看见我迷失本心的沦陷。 有时候也不是不知道,就是还可悲地欺骗自己,欺骗那个自卑的我,我是甘愿的卑微,我还是我,不被他人左右。 卑微到尘埃里,就堕落成自卑了,可是,或许就是那样的他,让我无法拒绝,寧愿做他脚下的尘泥,也不愿与他错过。 (第三十一章完) 第三十二章 有怨 千顷飞雪扑天盖地地落下,反眼无识地吞没天地的温度,寂然无声地埋没遍地的尸骸,尽成无名之辈、付诸流水。 我被塞在窄小的猪笼里,双手双脚绑在笼子上,山路颠簸难行,笼子在马车里嗑嗑碰碰,我的脸颊上、手脚上,也嗑出了一块红、一块紫,冷风透过我轻薄破烂的衣衫,我紧紧闭着双眼,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寒意。 经过漫长的路途,马车总算停了下来,笼子打开,我被人跩起来、扔下了马车,摔在地上整整滚了两圈。 “起来!走!” 我被拖拽着一路前行,他们把我带到了地下的石室,将我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空气阴冷潮湿,石墙上攀附着青苔,沁出的水珠滑落石壁,在我脚边匯集成一滩一滩的死水,压抑的气息彷彿随时会窒息。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们把带离了石牢,由各家族、门派组成的队伍,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押送我,步入常缘山庄的校场,踏上我的刑场。 各路家族、门派把校场挤得水泄不通,比武谈会的盛况过犹不及,原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我踏入校场的那一剎那嘎然而止,瞬间鸦雀无声,百百千千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有事不关己、有幸灾乐祸、有痛深恶绝,我随意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他。 我被押送到校场中央,有人狠狠踹我一脚、让我跪倒在地,随后,昭奕虞氏少主虞幬言走上前,环顾四方、面向眾人,朗声道,“妖女凤朝夕,祸害武林、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今以天地为证,诸位英雄豪杰共证,公开妖女凤朝夕所犯之罪状,处以极刑、挫骨扬灰,以告眾多亡故英灵!” “杀了她!杀了她!”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 喊声震天、震耳欲聋,我仰起脸,睨着眾人闷笑道,“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虞大公子,你这一手遮天的本事,我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 “凤朝夕,你们洵陵凤氏妄图颠覆武林太平,我本看你是算明事理之人,打算饶你一命,却怎知你注下大错、死性不改。因我的失策而导致祸事一发不可收拾,我虞幬言愧对各位英勇牺牲的前辈、朋友!” 虞幬言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眾人自是被他哄得服服贴贴,纷纷向着虞幬言说好话。 “虞公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第一个发现凤家的阴谋,并且带着我们一起平定乱事的人,你是武林的英雄!” “虞公子善良,怎奈何妖女狠毒,惹得武林动盪不安,要不是有虞公子挺身而出,带领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我们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对!虞公子莫要自责!我们都以虞公子马首是瞻,虞公子是咱们武林的英雄!” 虞幬言善良?可笑!这三人成虎的把戏,他倒真是玩得通透! “蒙诸位抬举!虞某愧不敢当!” 眾人这的一唱一和,我已习以为常,只是冷眼旁观。 “虞幬言,我真是小瞧你们了。”我用只有我和他得到的音量幽幽说道。 许静嫻何德何能,可任意调动其他门派子弟,我便猜想她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坚实的后台撑腰,必定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发展,原来,一直虎视耽耽的,就是昭奕虞氏。 虞幬言气定神间地微笑,说,“我也真是小瞧你了,凤朝夕。你可是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 我冷嗤一声,“虞公子说笑了,在虞公子面前都是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凤小姐别谦虚,你能凭一己之力搅动武林风云,这本事虞某甚是敬佩。” 虞幬言这句话倒是不假的,从他的笑容到他的眼里,我看见了些许不甘和无奈,这就是他的“敬佩”,“敬佩”那些脱离他掌控的人事。 “虞大公子的夸讚我可受不起,公子现在,可是他们的大英雄,恨不得都双膝跪下地来膜拜,感谢你的好生之德呢。” 原本还能和虞幬言多扯淡几句,清风掀动衣襬、送一阵暗香来,不需回首,我便知来者是他啊。 从前听说,过关斩将千山万水寻一人,只为与他见一面,现在明白,翻山越岭不远千里见一人,只为证他最终的结局。 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欢迎你如约而至,江公子。”虞幬言站直身子,露出好整以暇的微笑。 “我是代表仙云江氏来的,虞公子的提议,在下认真考虑过,恕在下无法领公子的盛情。” 我心里不知怎么抽了下,“虞幬言你找他来干嘛?” 虞幬言走近我,弯身望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本来打算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让他亲自送你上路的,可惜……他不领情咯。” 我浑身一颤,嫌弃地侧过脸,“吃饱撑着……”我咬着唇不让声音颤抖。 “连我都看出来了,他又怎会不知呢?……”虞幬言长嘘短叹,更多的是嘲笑。 我痛心地失笑,不是笑虞幬言的愚昧无知,是笑我的作茧自缚、一厢情愿,儘管我落得遍体鳞伤,都是我自作自受。 人问我何必?我说未必。 人笑我何必,我笑何必啊…… 无怨哪……哪会紧紧抓住不放,有怨啊……才会心心念念不忘。我有怨呀…… 怨他促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生命;怨他漫不经心地拨乱我的心弦;怨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我的心意;怨他毫不留情地撇弃我的相信。我哪能不怨啊……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怨他的无心,怨我的有意,造就一场无果的相思意,残馀的眷恋无依,飘散在风里,凝结成丝缕的怨意。 (第三十二章完) 第三十三章 无悔 你曾有过热情如火的喜欢,最后心灰意冷的失落吗?我有。 你曾有过全心全意的付出,最后一无所有的谢幕吗?我有。 你曾有过年少轻狂的荒唐,最后仍信誓旦旦道一声无悔吗?我有。 “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我说。 “好,我给你时间。” 虞幬言也不多阻挠,带着眾人退到一边,给我和他留出了一方净地。 我把散落在脸庞的发丝拨开,用袖子抹了抹双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乾净一些,我挤出笑容来,缓缓站起身,抬眸望向他。 “别来无恙。”我的喉咙乾哑,仅能脆弱地勉强说出句话,又或者,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口。 江离辰平静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有种冷漠、有分陌生,还有些深不可测。 当我每一次看着他,乍见的那一眼都宛若新生,我是泥土中挣出的新芽、破茧而出的蝶,他是光照在我身上,习惯了黑暗的我,伸手遮蔽刺眼的光芒,但义无反顾地迎接黎明。 更像是扑火的飞蛾,儘管会燃烧作一团火光、转瞬熄灭,我依然奋不顾身地奔向他,只为在点亮黑夜的剎那,祈求他能看见。 他从未给予我丝毫希望,都是我的妄念;他不曾赋予我分毫怜悯,都是我的情愿,把一切当真,就当作我和他曾相爱过。 我以为心如死灰不可燃,或许是在将死之际,我心里的怨意被他点燃,连渣滓般的灰烬也在瞬间死灰復燃,我竟感受到绝望的恨如烈火熊熊。 恨他的无心,未与我真心相交,恨他的绝情,不听我半句解释,寧可听信他们眾口烁金。 我是凤家的罪人,千夫所指的恶人,我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但我凤家的其他族人,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不该是曝尸荒野、万人唾骂的下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呢?他们都被滔天权力、泼天富贵蒙蔽了双眼了吗?他也成了他们的帮凶了吗? 或许是我为自己对命运不公最后奋力一搏地反抗,我挣脱了束缚,取出藏在靴底的短刀、猛扑向他。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 可能那时,是我平生最清醒的一刻。 刀剑相击的呯嗙是临刑的磨刀声,围观的群眾吶喊不绝于耳,我都充耳不闻,彷彿世界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未曾想过有天,我会与他兵戎相见,针锋相对的生死存亡之间,这场博弈,终究是我在攀比中败下了阵来。 我承认我还是心软了,毕竟……我曾深深地喜欢过他和他的一切,我终究是下不了手。 他是我生命中未知的变数,忽而的意外,唯一的例外,一世的劫数,就让我与他的牵绊,终止于今日、终止于此刻吧! 我倒转刀锋、刀柄轻轻抵在他的肩窝,而剑尖已刺入了我的心口,他愣在原地,他眼中的错愕我一生都忘不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有个像凡人的神态,也会慌张、也会惊惧。 他应该是个贼,偷去了我的心;他应该是个神,借去了我的心;或者,他是个负心人,摔碎了我的心。 如若说,世间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那就是我喜欢他的心,就算被摔得粉碎,仍然用破碎的残缺拼凑成喜欢他的模样,期盼着破镜重圆的那天。 常缘、常缘,世事无常、情深缘浅,我和他是没那个缘分了。 我脱力的向后倒下,躺在了雪地之上。 三生有幸吧……在我有生之年,能见他不同于以往的模样,此生无憾哪……能死在他的手下,此生无悔啊……能对他牵肠掛肚一场。 我从未后悔过与他的相遇相识,能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他、喜欢他,体味一次相思的苦味,比什么都珍贵,至少,我很珍惜这段有他的回忆。 疼痛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听觉,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次,我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醒过来了,就让我,还一直一直,停泊在喜欢的湖心,用迷雾阻断我的去路,让我永远永远,无法离去。 炙热的鲜血洒在洁白的雪地里,好似开出了一朵朵红艳的彼岸花,隐隐透出腥甜的香气。 倘若重来一世,我定也会选择再次与他相识,无论结局是否能够改写,我,无悔。 (第三十三章完) 第三十四章 红妆 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不用愁…… 锣鼓喧天,响彻云霄,齐庆佳缘。 二梳梳到尾,白发齐眉共携手…… 红绣十里,张灯结綵,共展欢顏。 三梳梳到尾,夫妻无病更无忧…… 良辰美景,亲朋齐聚,盛况空前。 四梳梳到尾,儿孙遍地福禄寿…… 我被不绝于耳的锣鼓声惊醒了。 五梳梳到尾,永结连理齐相伴…… 凤冠霞帔,黛眉红唇,面若桃花。 六梳梳到尾,万事顺意好运在…… 轿子停了下来。 “新郎接新娘子啦!”喜娘一声高喊。 七梳梳到尾,神仙下凡喜相迎…… 我被扶着走下轿子,手里牵上绣球的一端,走在如红似火的长毯上。 八梳梳到尾,八仙过海庆欢来…… “过火盆!” 我胆战心惊地跨过置于地的火盆。 九梳梳到尾,幸福长久过一生…… “吉时到-新人拜堂-”司仪扬声高喝。 十梳梳到尾,今生前世到白头…… “一拜天地-” 我西里糊涂地跟着身旁的人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我跟着转过来再拜。 “夫妻对拜-” 我与对面之人相拜,微微抬眸,他面如謫仙,清逸出尘,隔着濛濛红雾,他竟有些不真切。 “新郎新娘入洞房-” 新房红烛,不定地飘摇,投下明亮的影子,我的心也随着他的步步走近,“碰碰”地直乱跳。 我紧张地低着脸、咬着嘴唇,他伸手揭去我的红盖头,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立刻被他抓住了目光、不能自己。 江离辰一袭红艳的喜服,在他身上不染半缕凡烟俗尘,不减清新俊逸,反倒多了几分高贵大气,许有临寒绽放的红梅能与之相比一二。 他转身走到桌边,斟上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与我,便在我身旁坐下。 我发现两个酒杯间以红、绿、黄的彩带相连,这难道就是……合卺酒? 我以前只有在话本里看到过,或者偶尔听娘亲叨叨上几句,也没仔细去听,我以为……我此生已没有机会,见一见自己的婚礼,是否如我年少时的幻想,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天下人皆知我凤朝夕今日出嫁,要嫁一个好郎君,过上琴瑟合鸣、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馀生自由自在、肆无忌惮。 我亲眼见到了啊…… 我与他各自饮去杯中一半的酒,再换过彼此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苦的,象徵的是夫妻合二为一,白首不离,正如我在心中期望的一样,彼时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他起身走开的时候,我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扯着喜服跑向他,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温柔地问我,他温暖的手覆上我冰冷颤抖的双手。 “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轻轻吐出的每个字都谨小慎微,生怕我说错一个字,他就会拂袖而去。 “我不走。” 他一反常态地温柔,让我整个人感觉飘飘然的,可能我是被他派了朵祥云送到了他的身边,我好像离他又近了一点。 “你……真的不走了?”我有些发愣。 他转过身来,握着我的手,说,“夫人不让我走,我便留下来。” 或许是明灭的红烛,或者是酒的作用,替他的脸庞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霞光,眼眸微低又添了丝慵懒,朝云暮霞,一个晨光初透的吸引,一个夜幕渐沉的紧迫,当他轻拥我入怀中,我的世界乍然光明,不再隐匿于幽冥之下,好像归巢的雁找到了方向,漂泊的心找到了归宿,不再徬徨、不在无措。 我瑟缩在他的怀抱里,喜极而泣。 他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别哭了,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应当是高高兴兴的。” 他伸手,轻柔地拭去我脸庞的泪水,像是拂去花瓣上的露水般谨慎,他低头望着我,微微牵起唇角,笑道,“你今天很美。” 他的唇线很好看,悬在我面前简直是诱人不已,我按奈不住、凑了过去,吻上了他柔软的唇瓣。 轻轻一下就好了,就够了,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对他有一次的胆大妄为,这一次就好了,我就别无他念了。 这么说是假的,我怎么可能对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从得不到一丁点的回应,两情应要相悦,一个人的强求,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吻整愣了,望着我久久无言,那双迷人的眼睛就扑搠扑搠地眨着,唇齿微启,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却是低头吻住了我。 这下换我被他整愣了。 他连吻都好温柔,他温暖的唇瓣若即若离,细心的一寸一寸地吻拭我的唇,不是强取豪夺,是松弛有度、循循善诱,慢慢地加深这个吻,我也不自觉地迎合他的诱惑。 他抱起我,轻轻放在牀榻上,俯身亲吻我的额头,我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呼吸已被他搅得一团混乱,胸口剧烈地起伏,鼻尖满是属于他的气息。 “小夕……” 他吻着我的脸颊,低声轻唤我的名字,炙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耳边,我感觉浑身酥麻,任由着他搂住我的腰枝,我和他的身子紧紧相贴,让我有点喘不过气,但我还是依着他继续下去。 我的衣衫从肩头滑落,腹部传来一阵凉意,我的脑海闪现黑夜里黑暗的小屋中,那些人丑陋噁心的面孔,我恐惧地推开了他、挣脱他的怀抱,揪着自己的衣衫,蜷缩在榻边发抖。 “怎么了?”他从背后搂着我,柔声问道。 我极力控制住我颤抖地声音,微弱地吐出个字,“脏……” 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不洁之身,我又怎么去玷污我心里仅存的那片清白,我失去了未来,他却还有将来,我不愿意看到他遭人非议,同我一般承受一生世人异样的目光。 “我不在意。”他温柔地拥住我入怀,“我知道,你也不愿意遇到这样的事,这不是你的错。” “你真的……不嫌弃我吗?”我愣了片刻,呆呆地问他。 “你今后,就是我的夫人,我不会嫌弃你,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了。” 那是我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期盼,此刻梦中人就在眼前,却格外的不真实。 他从不会对我这么温柔地说话,这么温柔地抱我、这么温柔地吻我,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对我这么温柔。 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与事无争的翩翩仙人,我依然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疯癲魔头,事实从未改变过。 我好想让时空,就定格在这个虚幻的美梦里,我承认,我眷恋他给的温存,我沉溺他给的包容,或许梦久了,久到能骗过我自己,说不定……就成真了呢………… 我转身抱住他,我的额头靠着他的额头,我们的心跳近在咫尺,这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在梦里才有可能的距离。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模样深深刻进记忆里,只要我闭上眼,就能清晰的看见他的柔情。 “江离辰,我喜欢你,我爱你。” 红烛摇曳的光中,他的面容逐渐模糊,或者,模糊的是我的泪眼。 十里红妆如梦,梦里,我已与他长相廝守。 (第三十四章?完) 第三十五章 转轮 没有眾人的唾骂声、没有响亮的锣鼓声、没有他,我一个人站在空荡的七镜塔里,手臂上最后一道刀口也癒合了。 一声巨响,七镜塔的门在我眼前缓缓敞开,我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在门口,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可想而知,我看到的只有寂静的七镜塔,哪有他出尘的身影,七镜塔就像一座巨形的坟塚,埋葬了我的前尘往事。 黑白无常和夙鸞大人站在门外迎接我。 “凤姑娘,恭喜你通过七境试炼的考核。”夙鸞大人吐出一团云烟,对我微笑,“地府欢迎你的加入。” “谢谢。”我微微点了个头。 夙鸞大人吸了口烟斗,吐出一串长长烟云,如雾的白烟流窜包围住我,把我从地面上轻轻地托了起来。 “去吧,还有很多考验在等着你呢。” 白烟像个茧一般将我包了起来,我感觉到风在流动,半晌后烟雾逐渐消散,我被缓缓放落在地上。 “这又是哪呀?……”我自言自语道。 “这是去十殿的路。”一支哭丧棒回答我。 我吓得原地倒弹三步,睁大着眼仔细打亮,才稍微能看见那支哭丧棒的主人。 我不禁抱怨道,“黑兄弟啊,你能不能以后出现的时候稍微提醒一下,别老是这么吓人。” 黑无常低哼了声、没理会我的不满。 我的左手边飘出一盏白灯笼,白无常在青光中浮出身影,彷彿光线是现形的媒介。 “你俩要不交换一下道具得了,省得我总看不见你兄弟!”我对白无常随口嘀咕了句。 白无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片刻,竟然把引魂灯往黑无常那边一递,说,“换一下吧。” 我以为黑无常会冷漠地拒绝白无常,毕竟,这换东西拿,是我提出来的餿主意,没想它一点儿不囉嗦,半分不迟疑地接过了灯笼。 “我拿就好。”它淡淡说了句,说罢,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喂!……”我喊了黑无常一声,它根本连头都不肯回一下,我这下摸不着头脑了。 “不是闹彆扭了吧?……” 老实说,我还是看不太到黑无常,估计它就是天然黑吧。 “走吧,跟上。”白无常示意我跟着它走,黑无常就走在我们前面负责开路。 亡魂排着长长的队伍飘移前行,我们顺着它们排队的方向移动,一座高耸的殿宇现身于迷雾之中,远远地就能看见门上悬着的牌匾:十殿。 “这些人,是准备要入轮回的吗?”我好奇地问。 “十殿是派发受审过的亡魂,最后的地方。简单一点,可以这么说。”白无常回答我。 我探头探脑,没看出个所有然来,“那复杂一点呢?” 侧门边的鬼兵拦下我们,白无常上前,展开手里的文书,鬼兵立刻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 白无常从黑无常手里接过引魂灯,对我低声道,“跟紧我。” 白无常走在我的前面,黑无常跟在我的身后,我们步入了十殿的正厅。 大殿内的情形和我刚入地府,在天枢殿註册发配的时候很像,亡魂们分成数排队伍,每个队伍末端有一名鬼官持纸笔进行登记,一名在检查亡魂手里的……判决书吗? “不要!不要啊!……”一个大吼大叫的亡魂被两名鬼兵强行拖走,从侧门拉了出去。 “那是怎么了?”我靠近白无常,低声问道。 我记得我在天枢殿那会儿,也差点要被鬼兵给拖走,幸好黑白无常即时出现,不然我都不知道我会去哪儿了。 “十殿另设有转劫所,专管胎生、卵生、化生等类的生灵,共八司。 会去的人,则是要被发配进畜生道受报的。” “畜生道啊?”我讶异地张了张嘴,万分庆幸我选择加入地府冥官的行列,不然要去畜生道的,恐怕还得算我一个,“那是挺惨的呀……” 殿底的王座上坐着一名短鬚男子,不断有鬼官把册子一盘一盘端来,王座两旁各有一名小童子,负责将册子分类,堆放在桌案之上,桌案上早已堆满了册子,而周围的地上也是一个模样,短鬚男子将批阅完的册子往旁边一堆,每过一会儿,就会有几个鬼官来收拾了去。 看来这工作量挺大的呀。 “转轮王殿下,人给您带来了。”白无常向前一步,朗声道。 短鬚男子转轮王埋头批阅册子,似乎没听见。 “转轮王殿下!”白无常又加大音量喊了一声。 转轮王这回抬头张望了下,总算隔着书海看到我们的身影,热情地招呼我们,“黑白二使来啦,快!随便坐!” 白无常带着我穿梭过大批堆放的册子之间,来到转轮王的正前方。 我还想着,是不是要给转轮王行个什么跪拜礼,它就摆摆手,高兴地对我道,“免礼、免礼!快上前让本王看看!” 转轮王放下手里的笔,正正衣衫往前坐了些,我偷瞟白无常一眼,依言走上前去。 “凤朝夕是吧?我看过你的经歷,我相信你一定能通过七镜考验的,我就知道你会是很好的人选,我想这次孟婆一定会很满意了!” 转轮王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我插不上话,只得陪着频频点头。 “殿下。”黑无常冷不丁出了个声。 转轮王像是想起什么,稍微敛了敛神情,眼角依然止不住地抽搐,“喔、非常抱歉……本王有点小激动,毕竟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本王相中了人选,这不是应该普天同庆一下?” 转轮王笑着两手一摊,场面一度陷入尷尬地沉默,我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祝贺一下它时,旁边服侍的小童子面无表情地给它来了一段掌声,场面一度更尷尬了。 “好的、谢谢!”转轮王示意小童子们继续工作,忽然转头就来关心我,“凤姑娘感觉怎么样?适应的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问题想问的?本王现在都可以回答你!” 我的脸忍不住抽搐了几下,我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一个也没有关係、你问的只要本王知道,本王都会给你满意的答覆的!” 它无预警地打断了我。我最讨厌有人打断我说话了……我憋着想揍它的衝动,心平气和地问道,“请问我要接的是什么职位?” “你原来要问这个呀!本王正要说,你要接的是孟婆的职务,这个职位你可别小看他就是一熬汤的,这里面啊…学问多着呢……” 眼看转轮王又要开始喋喋不休了,一个小童子出声友情提醒了句,“殿下,时间。” “唉、知道了、知道了……”转轮王无奈地摆了摆手,做了个结束,“总之,万分感谢你愿意接下这个职位,为了孟婆的接班人选,本王都不知道熬掉了多少头发……” 反正我看它头发油亮茂密着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秃了的样子。 “以后你就跟着孟婆多多学习,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孟婆满意的徒弟。那就劳烦二使,把凤姑娘护送去梦萝殿了。” 我们告辞转轮王,火速离开了十殿,直到走远,我才舒了一大口气。 “那转轮王要不要这么能叨叨呀,我不知道,还当是我家巷口那些老婆子呢!” 我甩甩脑袋抱怨。 感觉我再多待个一时半刻,耳朵都得生茧子了! “转轮王一向如此。” 白无常偷笑了下,被我逮个正着,“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它转开脸,轻笑着说,“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我好像在它的笑里,又听出了点别的情绪,它好像……有点难过吗? “去见孟婆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我撇眼看了下沉默不语的黑无常。 “快去快回,我在梦萝殿等你们。”黑无常垂下目光,沉声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无常的眼眸定格在黑无常离去的背影上片刻,很快又移开了,说,“跟我来。” 这俩鬼怎么了?吵架啦? 我耸耸肩,不打算追究,快跑跟上了白无常的脚步。 或许,从我来到地府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悄悄转动了。 (第三十五章?完) 后记 繁忙的十殿里,转轮王盯着黑白无常和凤朝夕远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殿下,有何事?”小童子问。 转轮王一反适才的聒噪,只是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饶有兴趣道,“命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眾多亡魂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入轮回,冥官们依旧写着一本本名册将亡魂分往六桥,转轮王提笔继续专心一致地批阅册子,好似空气有一瞬的凝滞,仅是一个错觉。 (第一季?完) 结语-小鱼儿有话说 感谢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地府》陪伴我走过青春的两个年头,也感谢所有看到这个故事的朋友们,谢谢你们的耐心。 《地府》第一季正式完结,作为小鱼儿第一个完整完成的作品,真是万分不捨。 第二季可以期待一下,已经在筹划阶段了 最后,希望所有朋友们都能对生命抱持期待,生命还有很多美好的人事物,只等着我们去遇见,永远要相信,风暴之后总会看见彩虹,黑夜之后总会迎来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