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封思念》 楔子 我从来没数过,也从来不敢去数,和你分离之后,时间究竟走了多久。 但其实,无论多久都没有影响的。你知道吗?被我深藏在心里,最想告诉你的,始终只有一句话而已。 「我,很想你……」 第一章(一) 「嗨!逸凡,这是我搬到新家的第一天,所面对的一切都有些陌生,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巷道、陌生的天气、以及陌生的人们。 像配合我的心情一般,昨天半夜忽然下起了大雨,滴滴答答的雨声加上紊乱的情绪,使我整夜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记得你说过,失眠的时候数羊最有效了,但你知道吗?我昨天数了好几千隻的羊,数到眼睛都酸涩得掉下眼泪了,美梦的大门依然拒绝为我开啟。 幸好,来到新家这里,现在是大晴天喔!不过,不晓得为什么,站在这个没有雨水味道的城市,蔚蓝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却让我好不习惯。 也许,我想也许,是因为你不在这里的关係……让适应力超群的我,都不适应了……」 ==================== 闭着眼睛猜想,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吧。 逼近正午时分了,但脑海里思绪太过纷杂,导致昨晚几乎整夜没闔眼。 失眠让我的身体不太舒服,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放在枕边的闹鐘跟手机催命似地响个没完,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晒得我整张脸暖烘烘,可是再这么下去,过没多久我的脸大概就跟黑炭麵包没两样了。 伸手按掉闹铃,我闭紧了眼,又将棉被一拉把脸盖住,但手机还在响。 明明是假日,到底谁这么鍥而不捨地吵我,真烦人……啊啊啊!糟糕,我居然忘了今天有朋友要来帮忙搬家!急急忙忙地抓过手机,按下通话键将之凑到耳边,手机另一头立刻传来热闹的声音,想必是街道上的杂音吧。 「喂……?」用饱含睡意的嗓音开口,我还不小心打了个呵欠。 「啊囉哈,阿飘飘!」花花总是活力四射的声音传来,「怎么在打呵欠啊,没睡好喔?一定是昨天晚上四处去吓人对不对?哈哈哈!」 闻言,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不过花花的玩笑多少让我提振了点精神。 「阿飘」这绰号是花花取的,跟我的本名没有任何关联。之所以叫「阿飘」,是由于我习惯披头散发、邋遢无比的模样总会吓到人,又最爱熬到大半夜了还不睡觉。当初我没什么反对就接受了这绰号,反正别人怎么喊无所谓,我明白在叫我就好。 「廖花花,讲重点!你用我的手机打电话耶。」在花花的笑声中,我隐约听见了睦霓无奈的嗓音。 花花跟睦霓都是我大一时期的室友,大概两人都是被我同班同学追走的缘故,让我们的友谊始终维持得很不错。 「什么啦,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四处吓人咧……你们到了啊?」边问花花,我边从床上撑起身子,随着动作,一本相簿从棉被上滑下,「啪」地落到了木质地板上,翻开的那页,正好是我国中时期的照片。 场景是国一时候的校庆运动会,透过照片,我彷彿还能忆起当天操场上沸腾的喧哗声。运动会的闭幕式刚结束,虽然闭幕正代表所有的节目都已告一段落,我们班却为了大队接力拿到第一名而亢奋无比,同学们很嚣张地佔据了司令台前方的空地,欢呼着「照相照相,大家赶快来拍团体照!」。 我也还记得,那一年我是班长,总是努力保持着开朗跟活力,带领班上同学们往前衝的班长。 照片中的我留着短发,被包围在人群中央,双手还拿着班上大队接力冠军的锦旗,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条线。而在左边勾着我的手臂,将大波浪捲长发绑成公主头,长相甜美可人的女孩,是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恬琪。 至于另一位,因高大的身材而站在人群最后方,对镜头比出胜利的双v字,全身晒成巧克力色还将运动服短袖捲到肩膀上的男孩…… 他是张逸凡。从小到大,我唯一一个喜欢过的男孩子。 也是唯一一个放弃过的。 一不小心,又看照片看得出神了,喉咙底有股酸楚感泛了上来。 「阿飘?阿飘飘飘飘!」等花花大喊了几声,我才清醒过来。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一面向花花道歉,我一面弯腰拾起相簿,搁到旁边的桌子上。 「我说,既然你刚睡醒,我们几个就先去吃午餐啦!等等再去找你。」花花顿了一下,又接着问:「你想吃什么?顺便帮你买过去好了。」 思考了下,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说都可以,花花便大笑着说要买一篮番茄跟一杯番茄汁给我。 「当我吸血鬼喔?」我的语气很无奈。花花在另一头笑得更大声了。 掛掉电话后,我倒回床上,伸长了手将相簿抓进怀里。闔上眼帘,一片黑暗中,几个人的影像却不时闪烁,反反覆覆地,一张张微笑的脸、哀伤的脸、责备的脸、失望的脸…… 「应该要忘记的。」应该要忘记的,无论是那些年的欢乐、酸楚、愤怒或眷恋……通通都该忘记的。 然而,记性差的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却怎么样,都无法将那些年的记忆遗忘。 只是捨不得其中的某些部份,到后来,连其他部份都一起捨不得了。 人啊,真是自虐的动物。 所以,我依然想你,很想、很想你。 轻抚着相簿的表面,嘴角亦不知不觉地轻轻扬起。即使没什么理由,也总是惯性地将它带在身边,或许是害怕……想看见的时候,却看不到吧。 然后,外头的阳光突然被云层所遮挡,原本充斥着光明的房间也随之罩上一层纱,灰色的,迷雾般的纱。 下一秒,一个慍怒的、涩哑的嗓音窜入脑海,言语间带着间断的抽噎,令人无比揪心。 「拜託你,小雅,不要喜欢他好不好?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呀!为什么还要跟我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逸凡,为什么还要跟我抢!」 心头一突,我倏地睁开双眼从床上起身,衝到门边已经装满行李的纸箱旁,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扔出来。杂物四散在地上,像极了我此刻被搅得一团乱的思绪;面对满地狼籍,我无心理会,只是将相簿放进纸箱底部,再把所有能塞的东西统统塞进去,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耗尽了我所有精神。 趴在闔起的箱子上,我开始掉泪,一滴、两滴,然后倾泻如雨。 曾经,由于在那半大不小的年纪初萌的爱恋,我伤害了我所不想伤害的人,也看清了朋友间互助扶持的情谊底下自私丑陋的一面。 于是在那之后,我决心不再恋爱。是一种赎罪,但也是种安慰。 独自一人折腾了快一个小时,花花跟睦霓终于来了,睦霓还奇怪地打量了我一会儿,尤其注意我的眼睛。才刚哭过,眼眶肯定还是红的,眼睛里的血丝也会很明显,不过她应该看惯了我熬夜之后眼里有血丝的样子,说不定可以蒙混过去。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她轻蹙着眉心,啟口便问,非常敏锐。 「稍微吧。」我简单地回应。其实不只稍微,这么回答的原因是不想让她再追问下去。 那些不好的记忆,忽视就罢了,不去提它就罢了,最好……最好别再来纠缠。 「心情差,吃饱就会好囉!」花花笑嘻嘻地将手中的袋子塞给我,开朗有活力的声音总让我感到很舒服。 打开袋子一看,她们没买番茄跟番茄汁给我,但买了红酱培根义大利麵,饮料还是红茶。这顿红到底的午餐肯定是花花的主意,但睦霓没阻止也算半个共犯,看在自己还满喜欢吃义大利麵的份上,我道了谢收下这份宅配的午餐。 往旁边望去,睦霓已经转开目光,看来没有深入问下去的意思。我不自觉松了口气。 我不喜欢、也不擅于说谎和隐瞒,尤其是对所谓的朋友。 当年,也许正因为这个理由,才会让恬琪受到伤害。我以为欺骗是不道德的,欺骗朋友是没有义气的,谁知道,比起两个人之间没有祕密、互相坦白,恬琪反而希望我对她说谎,也对自己的心说谎。 她希望的是,我从不知道自己喜欢张逸凡,也从不是一个会对她的恋情造成威胁的人。 现在的我,连和恬琪是否曾当过朋友,都不敢确定了。 「阿飘,干么站着发呆呀?快去吃饭,吃了饭精神才会好啊!整理东西这种事就交给深藏不露的杨睦霓就好了!」花花的话促使我从回想中抽神。她转头朝睦霓扬了扬眉,睦霓则一脸啼笑皆非地翻翻白眼。 我任花花像哄小孩似地把我推到桌子旁边,再按到椅子上。她甚至还帮忙摆好餐具、打开餐盒,什么都不用我亲自动手。 「快吃!」她双手扠腰半命令地说。「与其想些有的没的,填饱肚子还比较实际呢,对吧?」 说完她拍拍我的肩膀,就溜到睦霓身边帮忙了。 我看着桌上还冒着蒸气的义大利麵,视线又忽然模糊了。不晓得是水蒸气模糊了眼镜的镜片呢,还是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的缘故。 都无所谓吧,我想。 虽然对自己和恬琪的友谊怀抱疑虑,可是至少,目前在身边这两位毫无疑问的都是朋友,难能可贵的,朋友。 浅笑着拿起餐具,我尽量快速地吃完了午餐,但等我想继续加入收拾的行列时,睦霓跟花花已经将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小小的杂物跟准备丢掉的垃圾。 「阿飘,你晚点就回家吗?还是继续待在这里写小说?」将置物架上的最后一个小盒子东西收进纸箱里,睦霓转头朝正在打包棉被的我问道。 「寒暑假必须回家了,会把笔电带回家写吧!」将枕头也塞进袋子里,我边拉上拉鍊边说。 国中开始,我就有自己写点短文的兴趣,从散文一路写到小说。原本是从奇幻、冒险那种类型写起的,高中后才开始试着写爱情小说。刚上大学不久,朋友怂恿我将写完的小说拿去投了稿,几个月后,我竟然就这样签下第一本实体书的合约。 想到当初的情况,现在都还觉得像作梦。 「所以是被编辑催稿囉?」听见我的回话,花花也转过头来半开玩笑地问。 「没有喔。」我耸了耸肩,话中有话地说:「只有写信来,祝我暑假快乐……顺便问我有没有灵感。」 三个人沉默地相视了几秒后,「噗」地一齐笑出声来,花花还一面笑一面拍地板,大叫着「变相催稿」。 身边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忽然有些不习惯,但这种不习惯的感觉,却很好。 自从升高中时搬了家,到一个全新的环境生活后,我从喜欢和三五好友成群行动,变得喜爱独来独往、不与人深交,知心朋友也渐渐地只剩下一、两个;班上的活动必要才参加,没必要就躲得远远地,并专注在自己有兴趣的事情上头。 然后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其实没那么难。 「那么,就是这些东西囉?」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睦霓走到一旁用手机拨了通电话,收线后又走回来,「朋友会开车来帮忙载过去,我们先把东西搬到楼下去吧。」 「这样不好意思吧?」我看着地上的两个纸箱跟几袋杂物。 「帮我们搬完,她刚好顺路回自己家。」俐落地搬起其中一个箱子,睦霓会心地笑了笑道:「不然……她刚刚在电话里喊热,等等买饮料请她喝?」 我明白,跟我一样会因为麻烦别人而感到彆扭的她,是想找个让我可以释怀的理由。 跟着扬起笑容,我不反对地点点头,「好。」 第一章(二) 等把三年级赁租的地方安顿好,坐客运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由于懒得再翻行李找钥匙,我直接按电铃请妹妹帮忙开门。 门开了,走出来的妹妹像正要外出似地,打扮得很漂亮,脸上还化了淡妆。 「怎么了,这个时间还要出门喔?」我好奇地问。 妹妹算是爱玩派中的乖乖牌,虽然间暇时在家里待不住,但晚上都是会准时回家吃饭、睡觉的人,难得见她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对啊!庆祝暑假了,要去夜唱!」她提着行李一蹦一跳地,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我,脸上笑嘻嘻的。 「你也要升高三了,还这么爱玩好吗?」我习惯性地叮嚀。 「唉唷,之后就会开始认真了嘛!才刚放暑假而已。」她眨眨眼,讨价还价地对我撒娇。 「你喔……」无奈地望着她的笑脸,我停下了本想说出口的叨唸。跟妹妹的感情太好,瞭解她知所节制的个性,其实我也不爱对她嘮叨,往往点到为止。 提着行李进门,转身关上铁门之前,我发现对面房子的灯光竟然亮着。「奇怪,对面已经有人搬进去了喔?」 原本住在我家对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因为没有子女,所以对邻居家的几个孩子都特别好,我们家三个小孩──包括我和妹妹,还有已经上研究所的大哥──也受到他们不少照顾。但因为工作的关係,两人在去年就搬到北部去了,偶尔我们家还会收到他们寄来赠送的东西。 「嗯,听说房东改租给学生囉!上礼拜有看到几个大学生来看房子,可能是今天早上搬进去的吧。」妹妹先是推敲着说,接着又提起行李神祕兮兮地凑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喔?说不定是一群会半夜喝酒打麻将的臭男生。」 「还会边打cs边叫嚣。」我嫌恶地附和道。 「而且会选在莫名其妙的日子乱放烟火。」妹妹又补充。 「最重要的是,有人生日就准时在十二点唱生日快乐歌,声音大到街头巷尾都可以听见。」笑了几声,我接着说。 好巧不巧,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竟然真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生日快乐歌的节奏,我跟妹妹互望了一眼,然后同时叹了口气。 「还好啦,今天这一团庆祝得比较早,应该不会吵到人睡觉。」妹妹耸耸肩说。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所科技大学,因此附近也建了许多专门租给学生的宿舍,我家对面一排房子几乎都是租给学生住的。每当特殊日子一到,他们就会开始烤肉或狂欢,甚至有次在三更半夜还能听见唱歌为人庆祝的声音;附近的住户先是规劝,后来觉得太夸张才去向房东投诉,但问题似乎没什么改善。 或许哪天,会看到警察因为大学生妨害社区安寧而过来处理也说不定。 生日歌的歌声甫落,当我再度迈出步伐前,脑海中又清晰地响起一句话,那是深藏在记忆里,明朗却又温柔的嗓音。 「小雅哪时候生日?等那天到了,我再抢第一个打电话过去唱生日快乐歌吧。」 微愣,一不小心松了手,提袋便整个落到地上发出闷响,也连带将我的思绪拉回。 「姊,怎么了?」妹妹困惑地转头看我,腾出手替我提起地上的行李。 接过提袋,我连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手滑了一下而已。进去吧。」 先一步打开家门,我啟口对客厅里正在看电视的爸妈喊着「我回来了」,也藉着一片谈笑声顺带转移了妹妹的注意力。 国中时,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让许多人都留下了不好的记忆,我的家人们自然也是。我不想、也不愿意去提醒他们那些令人难过且想要逃避的事实,即使从来没有忘记过,国中那段青涩的时期,也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餐,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大概太久没回家了吧,看着被家人提前整理过的房间,竟然有些违和感。 虽然家跟学校只有一个县市的距离,但因为週末都习惯窝在电脑前面写稿子的缘故,我几乎每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除非连假的天数多到让我觉得待在租屋处电费会爆增,否则我就像朋友所形容的「宅到深处无怨尤」。 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我回头看的同时,妹妹也正好开门从外面探头进来,「姊,我要出门囉!要我帮忙买什么东西回来吗?」 「你回来大概也明天早上了,要帮我买早餐喔?」我失笑,「很晚了,自己路上小心,不要被坏人绑架。」 「哼,爸爸会载我去搭车啦!」朝我吐了吐舌。带上门后,我听见她跑下楼梯的声音。 我耸了耸肩从椅子上起身,本打算开始整理从学校带回来的东西,但门板却又「喀」地自行打开。我转头望过去,外面没有人,大概是妹妹力道太小没将门关好吧。 走过去掩上门,我的馀光瞄到放在一旁书架上的毕业纪念册。转过头,目光在架上停留了一阵子后,我伸出手在几本记念册的书背拂过。 「好像,在这里吧……」喃喃自语着,我抽出其中一本记念册。 今天,究竟怎么回事?关于那段记忆的画面始终在脑海里徘徊不散,现在虽不至于搞得像上午那样崩溃,心情却也一直开朗不起来。 轻呼出一口气,才刚翻开纪念册,我想找的纸片就从里头落到地上。 纸片上,迥异的笔跡写着两个名字──位在纸片角落上的,是笔跡圆滑、看起来相当可爱的「赵恬琪」三个字,而纸片中间则被说好听点是龙飞凤舞,说实话根本潦草歪斜的「张逸凡大帅哥」六个字所占满。 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初识那天的情景仿若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三个人之间所经歷的一切,都是从这张纸片开始的…… 第一章(三) 国中开学的第一天,我迟到了,原因是很悲剧地找不到教室。 大概是与生俱来的路痴才能,导致我在学校里不停地兜圈子,不管怎么绕就是见不到属于自己班级的班牌,最后只好向刚好路过的老师询问,才终于找到教室的位置。 「报告……」进入教室的时候,由于导师还没出现,里头整个呈现翻天覆地的状态,聊天的聊天、走动的走动,毫无秩序可言,自然也没人发现我迟到了。 在心里松了口气,我连忙走向教室最后一排仅剩的空位坐下,刚好在角落靠窗,是相当不起眼的位置。前方坐着一个沉默看书的女孩子,右边则是个正在埋头大睡的男生,整间教室似乎就只有我们这个地区特别安静,被隔离出喧闹的气氛之外。 由于开学前上网查看名单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晓得被哪方衰神附身,竟然被分配到没半个认识的人的班级,只得睁大眼偷偷打量着班上的同学们,努力将每个人的脸孔记在心里。 不久后,导师来了,是位外貌相当年轻的男老师,说话方式很活泼,动作也很激动很夸张;热情地向我们自我介绍过后,就发下一叠白纸,要我们每个人拿一张。 然后,坐在前方的女孩转过头,将白纸传给我。两人的视线对上了几秒,她眨眨眼微微一笑,在我接过白纸后便转回了头。 「一个漂亮又亲切的女生」,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捏着白纸,有些不明白地往老师望去。他该不会想让我们写自传之类的吧…… 「同学,老师知道你们都很讨厌上台自我介绍,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自我介绍干什么呢?你们一下子可以记住全班三十几个人的名字吗?」站上讲台,老师板起脸孔相当正经地说,却惹得台下一阵笑。「因此,我们班就不进行讨人厌的自我介绍了!」 全班顿时欢呼,比刚才老师没来的时候还要吵,我也不自觉跟着大笑。 随后老师挥动双手,示意我们安静。「虽然不用自我介绍,但同学之间还是要互相认识的。所以,老师决定让大家先认识你的左邻右舍!都拿到白纸了吧?」 同学们纷纷点头。 「很好,现在请同学们让左邻右舍在你的白纸上签名吧,等等我会抽问名字。开始动作!」 呃,要签名?在我呆住的时候,同学们多半已经开始行动了。前方的女孩正在找右边的同学签名,而我望向剩下的邻座男生……他依然在睡,我的天喔!教室已经吵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了,他竟然还睡得下去! 没办法,我只好先无视他,拍拍前座女孩的肩膀,「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签名吗?」 感觉像是在跟偶像要签名。问完话的同时我喃喃自语了句,刚好转过身的前座女同学似乎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轻笑了一声。 「好呀!」她说,也将她收回的白纸递给我,仿照了我的话问道:「偶像,可以帮我签名吗?」 愣了半秒,我随即笑开。她果然是个好相处的人耶,连笑容都无懈可击地温柔优雅。接过白纸,我也紧接着在上头签上自己的名字。 「赖雅筑……以后可以叫你小雅吗?小雅听起来很可爱。」转身看着我写字,她唸了遍我的名字,接着主动取了绰号。 小雅、雅雅,家人亲戚几乎都用这两个亲暱的小名称呼我,几个感情较亲密的朋友也是,不过被一个算「刚认识」的同学如此称呼,我倒完全没料到。 「嗯?」见我似乎有些发怔,女孩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随后眨眨眼说:「可以吗?还是说,你不习惯被别人取绰号呢?」 「不、不会喔。」回过神,我连忙将签名的白纸递回并说道:「这绰号对我来说满亲切的,谢谢。」 女孩对我比了个「ok」手势,便拿着白纸转过身去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白纸已被搁在桌子的一角,上头用很小巧可爱的字跡签上了「赵恬琪」这个名字。 「恬琪啊……」是个唸起来也特别适合她的甜美名字。 就在这时,临座的男生终于醒了,他用力撑开自己彷彿下一秒就会闔上的眼皮,睡眼惺忪地朝四面八方张望,似乎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趁他短暂清醒的时候,我连忙想拍拍他的桌子要签名,没想到他前座的男同学却快我一步,让我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半秒,又赶紧收回。 男生一脸恍惚疑惑地望着他手上的白纸,在前座男同学的催促下,才慢悠悠地拿起笔在白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才写到一半,坐在他右方的男同学也凑到旁边观望,看着看着还大笑出声,后来,三个人竟然就这样聊起来了──男生们果然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我在心里下了结论。 ……不过重点是,他们聊得那么开心,我该怎么开口插话要签名啊? 「好了,各位同学,时间到!」随后,老师拍拍手,示意走动的每个人回到座位上。三个男生回到了座位,依然持续在聊天,我完全不晓得该用什么方法让临座男生可以注意到我,进而告诉我他的大名。 老师开始抽问姓名,而我也越来越紧张。我的白纸上只有一个名字,怎么看都是任务未达成的模样,为了不被抽点到,我只好尽量不跟老师的目光对上。 抽点了四、五个人,每一位都顺利通过了。抬头瞄到老师的目光飘过来,我赶紧又低头闪避,但大概动作太明显让他发现了吧,他接着抽问的人,就是我。 我一脸尷尬地站起身,默望着只有恬琪姓名的白纸,顿时半句话都挤不出来。老师扬着很灿烂的笑容,在我眼里看来却非常地刺眼。 老师,不要再笑了,你的表情让我很有压力啊!我无奈地在心中埋怨。 第一章(四) 正当我想开口解释自己还没拿到另一个人的签名时,右方就横过一隻手,将我桌面上的白纸抓了过去;我有些讶异地转头一看,临座的男生正拿着笔,迅速地在上头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又伸长了手,将白纸放回我的桌上。 定睛一瞧,白纸的正中央已经多签下一个名字……正确来说是一个名字加一句形容词:「张逸凡大帅哥」。 大、大帅哥?刚刚他们三个男生之所以围在一起笑得这么开心,也是因为这六个字吗?我望着白纸傻愣好几秒,直到老师再次叫唤才回过神来。 「那、那个,赵恬琪还有张逸凡!」我连忙开口回答,微微结巴的口吻有点滑稽,而后收到老师的点头示意,才松了口气坐下。 我瞥了自动将白纸拿去签名的男生一眼,他正和前座转过头的男生聊天。会注意到我的窘境,并且主动帮忙的人,应该是位个性好而且体贴的人吧?偷覷着他的侧脸,当下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猜测。 张逸凡长得其实没有自以为那么帅,不过,他的面部轮廓很深,再加上皮肤跟一般人比起来较偏黑,像晒太阳晒得饱饱的模样,所以让他散发出一种「很男生」的阳刚、率性气质。 他的笔跡也跟他的气质很像,签名的六个字彷彿一挥即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虽然歪歪斜斜的颇潦草,却又不到让人看不懂、讨厌的程度。 抽问就到我这里结束,接着是选班级干部的时间。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在这班上不认识任何人,因为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胡乱推举我竞选干部,可以逃过一劫。比起担任领导者,我更倾向于被人领导,当默默的一群就好。 「叩、叩、叩。」就在选干部进行到重头戏「班长」的时候,临座……自称张逸凡大帅哥的男生忽然敲了敲我的桌面,清脆的声响促使陷入呆滞的我回过神来。 困惑地往旁边望去,只见张逸凡将手放在额边简单比了个抱歉的手势,而后将他的白纸递给我。奇怪,老师不是说抽点结束了吗,怎么还要我签名?不解地移动视线朝白纸上看去,我才发现上头除了名字外,中间还写了另外一行字:「虽然老师不继续点人问了,但我想邻居还是互相知道一下名字比较好。」 理解地点点头,我接过白纸写上了名字,然而想把纸还回去时,张逸凡的目光却落在正在讲话的老师身上。皱起眉,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做些手势吸引他的注意力时,老师的声音就远远地传来。 「那边那一位四处张望的同学,对,没错就是你!」我再度一脸狐疑地看向老师,而他正伸出食指笑得一脸欢乐地指着我,「既然你看起来这么想让大家推举你,老师就第一个提名你当班长!大家掌声鼓励鼓励!」 如雷的掌声响起。但,我根本就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想当班长的意思啊!只是想将纸条还给张逸凡而已! 我哭丧着一张脸,哀怨望着自己的名字被提名到黑板上,最后竟然高票当选!因为问名字的缘故间接害到我的张逸凡,还莫名其妙举手投了我一票,让我超想把他的签名纸撕烂的。 将白纸直接搁回张逸凡桌上,也没看他的反应,我就坐正身子闷闷地鼓起脸颊生气。瞪着讲台上依然很兴致高昂的老师,我决定再也不要四处张望了,以免等等又被阴险的老师推入某个不知名的黑坑里。 约半分鐘后,张逸凡从旁边扔来一张纸条,这次是折起来的。我不解地刚想转头询问,老师说话的声音就传入耳里,心里一惊,我连忙将转到一半的脸硬生生扭回来,低下头将纸条拆开来看,里头只有句简洁的问句。 「你会当上班长,是不是我害的啊?」他问,看来有点自觉。 我真是一股无名火冒出来,不过算了,这也不能算是他的错。 叹了口气,我索性回覆「没关係,别介意」几个字,将纸条摺了摺,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扔回去,并在心里吶喊着「万能的天神啊!请让张逸凡别再扔纸条过来了!」 但我的请求,天神肯定是太忙了所以没有听见,没几分鐘后,张逸凡又不厌其烦地丢了纸条过来。皱起眉头,我有些不耐地将纸条打开来看。 「班长,请多多指教。」下方还附註:「打扰到了,我知道你不想传纸条,可以不用回传没关係。」 我诧异地瞄他一眼,他察觉了,居然还侧身对我比出胜利手势。 他是……很容易就跟人家混熟的人吗?天哪!我承认自己对他送过来的频率接收困难,根本太诡异了,虽然刚刚跟恬琪似乎也很容易就说上话了,但我依然是个慢熟的人啊。 搔了搔脸,我只得拿起笔写下一行字,趁老师回头写黑板时将纸条丢到他桌上。毕竟,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很难相处,连传个纸条都不愿意。 结果张逸凡看了纸条,竟然冒出「哈、哈」两声大笑,音量大到可能连隔壁班都能听见;不仅仅是周围的人通通用怪异的眼神瞪着他看,前排的同学跟老师也都瞬间将眼光集中到他身上。 呃,我不过是回了「多多指教,大帅哥」七个字而已,他有必要开心成这样吗?捂着额头,我马上逃避事实地把头别开,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张逸凡抬头环顾了教室一圈,接着慢条斯理地放下纸条、站起身来,对全班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道:「大家对不起,我错了。」 同学们都望着他窃窃私语,讲台上的老师推人下坑的笑容又再次重出江湖,「同学,老师觉得你的样子满适合当体育股长的,你意下如何?」 「非常乐意。」说是很乐意,张逸凡却露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随后慢吞吞地坐下。 在两人的目光对上的时候,他耸耸肩用唇语说道:「班长,我们打平了。」 我好半晌才会意过来,他指的是当上班级干部的事情。我的天喔,要赔罪的话应该是想办法让我不用当班长,而不是自己跳坑当上体育股长吧!他的思考模式还真是……单纯,单纯得可以。 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我竟莫名感到好笑,嘴角微扬的同时,发现张逸凡居然也跟着勾出了笑容,让我扬起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刻意将身体左倾十度并回避他的视线。 我想,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好了!否则跟不上对方的思考逻辑,恐怕会很苦恼的……点点头,我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定。 然而,就像被什么力量在幕后安排好似地,不仅两人同样是班级干部,之后好几次抽座位,我们也总是坐在对方的前后左右,再加上张逸凡那种总是「自来熟」,字典里没有「扭捏」、「尷尬」这类词汇存在的性格,我跟他两个人,一不小心就变得只有愈来愈熟一条路可走了。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对你遥远的记忆就像风所捎来的信息,只是低声呢喃,依然清晰可辨。 ──小雅,在微风轻拂的晴朗午后」 第二章(一) 「嗨!逸凡,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新的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人事物也慢慢适应了。偷偷告诉你,几个礼拜前我还曾经迷路,打电话跟家里的人求救呢!但现在,附近的街道名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人啊,或许就是适应力非常强韧吧!对于不习惯的事情,慢慢的慢慢的,都会因为累积时间的增加而逐渐习惯。 在新的学校里,我也交到了几个好朋友。没有骗你啦!我自己一个人,也还是能够交到朋友的喔,即使花费的时间有点长,我也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就像你从前说过的。 那么你呢?在远方的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 回到家里,从期末的忙碌间下来后,许多过去的记忆都纷纷涌上脑海;明明许多书里都写着,只有临死时刻才会有脑内跑马灯的情形出现,但这几天,我的脑内跑马灯却几乎没停过,真令人有不好的预感。 为了不让自己想些有的没的,我又开始陷入整天打小说的疯狂境界。 在班上,几个较常接触的同学们偶尔会取笑我,说灵感空窗期的时候,不管阅读还是看电影,我想的任何事情依然跟写作有关,而灵感来的时候又可以从一大早敲字敲到三更半夜,好像脱离了稿子就是要我的命一样,有人还开玩笑帮忙起了个号叫「写稿魔人」。 管他正常人还是魔人,大概我就是个注定写个不停的人吧。 浅笑摇头,我继续坐在电脑前方,将自己脑内的想像转换成文字,组织发展成为剧情。敲了约莫五百个字,还没存档,一个msn视窗就忽然冒出来,接着牵一发动全身,先是msn卡住,再来word卡住,最后整台电脑都卡住了! 「……」果然,笔电老了就是爱闹脾气。啼笑皆非看着动弹不得的视窗,我无奈地按下强迫关机键。 等待重新开机的同时,我半躺在椅子上晃着腿,下一秒,忘记调成震动的手机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音乐,被音乐震撼的同时我差点滑下椅子。 ……肯定是妹妹昨天硬帮我换铃声的时候,又乱调了音量的大小啦!她最喜欢那种会吵翻天的电话铃声了。 抓过手机,我习惯性地不看来电显示就接通,「喂?」 「唷,赖雅猪,暑假到了又在当猪吗?」电话另一头传来同样懒洋洋的嗓音,比我还像快睡着的样子。 从这绰号跟说话语气判断,打来的人十成十是我的高中死党林香茹。可能是姓名发音太像完璧归赵里的藺相如吧,「藺相如」很理所当然地变成她的绰号……这害我高中时有阵子常常被叫做廉颇,就因为廉颇跟藺相如是刎颈之交。 但我跟林香茹并不是什么刎颈之交,遇到需要刎颈的状况,我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落跑,她肯定也跟我有共识。所以她不叫我廉颇,而是赖雅猪;我也不叫她藺相如,而是…… 「林香菇,那你呢?你种的香菇长得还健康吗?」我不甘示弱地反问道。 「我最近没种香菇啦!」电话另一头「呿」地一声,「快说,为什么我一密你,你msn就离线?」 「喔,原来刚才密我的人是你啊?」开好机后将word打开,我松了口气。幸好大部分的文字都自动存档了,遗失的只有少部分。「视窗一跳出来,我的电脑就当光光了,离线可不能怪我喔……颗颗颗颗。」 「还颗颗,你要不要考虑换台电脑啦?哪天当机后再也开不了,资料不就全完蛋了吗?」罪魁祸首的香菇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我已经开始存钱了,等存够再说吧。对了,你密我做什么?」一面将msn重新登入,我一面问道。 「当然有事才会密啊!喂,快把你週末的时间空出来,陪姑娘我去看电影,别跟我说你要写稿子,不然就砸烂你的电脑。」她不容拒绝地说。 「我没有要写稿子喔。」我将手机拿远了些,以免等等挨骂时耳朵会痛,「只有要打稿子……」 不出我所料,香菇马上用日文碎碎唸了串我不明白的话,最后才用超大音量附上一句中文,「都一样啦!姑娘我管你稿子是用写的还是打的。」 香菇的兴趣是日文,大学主修也是日文。高中时,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见到她在看日文书籍,说话也动不动就夹杂一两句日文,我甚至怀疑她用日文参考书当枕头睡觉。 「开玩笑的。好久没跟你见面了,一定去。」闷笑了几声,我清清喉咙说道。 「……干么忽然这么正经?有点肉麻耶。」嘖了两声,香菇颇不习惯地说道:「赖雅猪,真的不想去要讲喔,别因为害怕电脑被砸烂就──」 我无可奈何地打断她,「我真的会去啦,要约几点、在哪里?」 「礼拜六晚上九点在火车站。」她飞快地说。看来刚刚那句「真的不想去要讲」只是意思意思说说罢了。 「约这么晚喔?」我皱起眉头。她是打算看午夜场吗? 「算晚吗?你不是夜行性动物,九点的时候精神跟体力正好吗?」她话中有话地消遣我,「不管,就是这个时间,只能延迟,不能提早。」 我搔了搔脸。的确,我是「越夜越美丽」的人,九点时精神真的正好。「唉唷……知道就好干么戳破我?好啦!就那个时间。」 「乖。」香菇的口气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呵呵呵地笑个不停,「那就先这样吧!有事我再打给你。」 应了声「好」,收线之后,我将手机搁到一旁,随手撕了张便利贴写下和香菇约好的日期时间,并贴到电脑上。 和香菇,差不多也快两个月没见了,期末各自忙得要命,连电话跟msn都抽不出时间聊。 敲了两下键盘,我用手掌替自己搧搧风,没开冷气的房间实在有些闷热。转身,我索性将电扇开到最强,将椅子挪到电扇前,让强劲的风吹去脸上流过汗的黏腻感。 「雅雅!妈出门一下,等等听到音乐就下楼帮忙丢个垃圾喔!」从楼梯间传来妈妈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但我听懂了大概。 「好!」扯开嗓门回应了声,我继续半躺在椅子上吹风。 也不晓得是不是通宵打稿子,超过二十四小时都没睡觉的关係,被凉凉的风催眠了一阵子之后,我竟然就这样将头枕在椅背上睡着了,还睡得不省人事,等被「给爱丽丝」的音乐惊醒时,垃圾车早就已经来到了家门口。 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边嚷着「惨了」边衝下楼,我连拖鞋都没换就提着一大袋垃圾直接跑出家门。这时,垃圾车已经驶离我家一段距离,因为垃圾的重量,让运动神经不算太好的我跑得更慢了,只能龟速地追在车子后面,并在心里哀怨着大概赶不上了。 可恶,这么大一袋垃圾,再放一天肯定会发臭的啊! 「喂,给我吧!」忽然间,一个嗓音在我身后响起,伴随着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生自我身侧跑过,顺带拿过我手中的垃圾袋,我注意到他的另一手也提着一大袋的垃圾,或许同样也是要追垃圾车的人吧! 约有半秒时间,我和转过头的他四目相交,而后手上的沉重顿时解除,但我的心脏却像被重击般猛跳了一下。 为什么?好熟悉的面孔!是我神经错乱了吗?因为这两天的思绪不断在回忆里打转,导致我现在不管看到谁的脸,都会误以为是从前认识的人吗? 甩了甩头,有些踉蹌地止住奔跑,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眸捕捉往前方跑去的男生的背影。怎么连背影……都可以这么像? 瞪大了眼,我伸手按着自己的左胸口,感觉到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着,噗通、噗通,每一次跳动都让我的神智更加清醒。 好像,那个男生……跟逸凡长得好像! 似乎不只我勾起了记忆,在越过我跑了几步之后,男生也忽然紧急煞车,怔住一般原地佇立几秒,才回头睁大眼瞪着我看,双瞳盈满了不确定和讶异。 「你……是不是……」他啟口,但话说到一半我就听不见了,只见到他嘴巴开开闔闔的动作。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相视了半晌,逐渐远去的垃圾车音乐总算让我回神了。 「垃圾车啊!」我慌张地喊道,眼看车子就要转弯离去了。 男生「哇」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再度起跑,跑到一半还转过身来面向着我倒退跑,大叫着说:「等我!」他用提着垃圾袋的手指着我,「在那边等我,不准走喔!」 咬着嘴唇,我点了点头,依然有些微喘地望着他往前方跑去,然后,他的身影随着垃圾车一起消失在街角,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深吸了口气,然后憋住。 「别紧张、别紧张……」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再缓缓将口中的气吐出,我倒退两步嚥下了口唾液,立即旋过身狂奔回家,直衝上三楼的房间。 关上门后,让背脊倚着门板缓缓下滑,我有些失神地坐到地上,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 怎么会?逸凡,怎么会来这里? 「开玩笑的吧……」升高中时离开了原本居住的城市,断了和以前所有同学的联系,逃避着躲人躲了这么久,结果竟是在这样偶然的状况下和逸凡再度相遇?而且还是追垃圾车的场面,一点浪漫气氛都没有。 一定是看错了!绝对是看错了!我必须确认! 起身往书架上抽出毕业纪念册翻看,等国中同班同学们的照片映入眼帘那一刻,我简直想把纪念册摔到地上抱头哀嚎。虽然和照片中略显孩子气的模样有些差别,但大抵上,男生的五官、气质还有说话口吻,都跟逸凡国中时的模样近乎相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碰到逸凡! 脑中,突然闪过妹妹几天前提起有大学生来看过房子的话。难道说,逸凡是附近那所科技大学的学生,只因为先前没租这里的房子,我们才一直没遇见吗? 将纪念册扔到床上,我起步跑到窗边掀开窗帘边缘,透过缝隙往楼下偷覷。丢完垃圾的男生跑回要我等待的地方,却没见到我的人影,便原地绕着圈子四处张望,略显讶异和慌张的动作让我不禁有些内疚。 我不是不想见他,但我真的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阴影仍在,恐惧仍在,即使逸凡并不算是造成那些阴影和恐惧的人。 对不起。望着站在我家斜前方的人影,我轻轻地说道。 第二章(二) 在等不到人的路上站了好一阵子,男生才终于迈开脚步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刚好就是我家正对面!为什么,明明是比我去签大乐透签一百次,中了头奖的机率还要低的巧合,为什么偏偏发生了? 我看还是今晚把行李整理一下,回去住学校附近承租的房间好了,才不会又跟他碰头……掩上窗帘,我忍不住冒出这想法。 可是上大学后,我一年到头根本没几天会回家,实在很难跟爸妈开口要求连暑假都住在外头,更何况那样也会多一笔开销。 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沉思老半天,得不出结论的我索性起身,再度掀开窗帘打算朝外观望。或许已经看不到人了,可是藉这动作,彷彿能得到什么安慰似地。 「姊,你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啊?连我敲了门都没听见。」结果,什么景色都还来不及看见,妹妹的声音就突然在背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我觉得有点暗,想说把窗帘拉开啦。」放下窗帘,我回头故作冷静地说。 「傍晚了当然会变暗呀!拉开窗帘也没有用。」妹妹「啪」地帮我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疑惑地说:「开灯不就好了吗?姊,你今天怎么了?感觉有点迟钝耶。」 「我超过一天没睡了……」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我揉了揉眼说:「你不是去逛街,晚上才会回来吗?」 「本来是呀,不过朋友家里临时有事,我就先回来了。」耸了耸肩,妹妹将手中的一个纸袋放到我桌上;我困惑的目光投射过去,还没询问妹妹便先解答道:「是小说喔!你应该会喜欢的类型,今天翻一翻觉得剧情还不错就买了。」 「嗯,谢谢。」我从纸袋中拿出书本瞧了瞧。 这算是妹妹体贴的地方吧,知道我在各方面的喜好,出门总会带些我喜欢的东西回来。 「我刚刚还以为你在看外面那个奇怪的人呢!」妹妹忽然说,并环起双臂坐在我床上。 「奇怪的人?」心里一惊,我直觉联想到那个长得像逸凡的男生。 「对呀,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拿着粉笔在路上画画的人。」妹妹偏着头描述:「是生面孔耶,从外表来看应该是个大学生吧!」 我迅速地掀开窗帘一看,但下面哪有什么人影?安心地吐出一口长气后,心里却又难免失望。「嗯?没有人啊。」 「不在了吗?」妹妹也凑了过来,两个人一起挤在窗户旁边往下看,「咦?大概是画完了吧!他画得很专心喔,连旁边有人经过都不会抬头。」 「是喔……」我好奇起来。如果是那个男生,他究竟在画些什么呢? 思考的同时,楼下就传来妈妈喊我们下楼吃饭的声音。 「走吧。」妹妹率先打开门跑下了楼,我将灯跟风扇关了之后,也下楼走进了饭厅。 妈妈正将买回来的餐盒一一打开,听到我走近的拖鞋声,便抬眸问了句:「雅雅,你有认识的朋友住在附近啊?」 我又是一阵惊吓,为什么妈妈会这么问?压下诧异,我强装镇定地说:「没有啊,怎么了?」 「嗯?不然邻居怎么会说看到有人跟你在外头聊天,还帮你丢垃圾?」妈妈一边帮所有人舀着汤,一边频频抬头用狐疑的眼神看我。 哇喔,我实在不得不讚叹邻居的八卦网络有够发达,明明方才追垃圾车时路上连半个人都没有,但他们就是能很神地知道我追车时发生的事情。 「而且那个人还在地上留言给你喔!」妈妈又慢半拍地补上一句。 「留言给我……?」反射性地回问,我还不自觉提高了声调。 「对呀,写了你的名字,不就是要留言给你的吗?」妈妈将汤端给我,恍神之际我差点没接好。 呆愣几秒,我急急忙忙地将汤碗搁到桌上便往外衝,途中还差点撞到正要走进饭厅的爸爸。 「雅雅?不吃饭要去哪里?」爸爸对往外跑的我大喊。 「马上回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忘记换鞋就踏上了屋外的柏油路。 缓缓走向那男生要我等候的位置,远远地我就看见柏油路上被人用白色粉笔写上了一行大大的字。暂时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后我才又重新迈出步伐,走到能将整行字看清楚的地方。 就在白色的、凌乱的笔跡完全映入眼帘那一剎那,我用右手捂着嘴,差点就哭出声来。 「小雅,为什么又不说一声就走了?」这是他留给我的。 也是逸凡留给小雅的。 面对宽大的字体,就像写下这话的人正与我面对着面,大声又无奈地质问一般,抽去了我全身的力气。慢慢地蹲下身子,我用双手环抱着膝盖,怔忡地凝视着那行粉笔字。 「对不起。」将左手心朝上,轻抚着手臂上淡淡的疤痕,我喃喃自语地说道。 对不起,但旧日的伤痕还在,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选择逃避。 「对不起……对不起……」呆坐在粉笔字的后方,一遍又一遍的重覆这三个字,好像心灵就能获得救赎一般。 随后,一阵跫音来到我的面前,来人穿着黑白双色的运动鞋,站定在粉笔字另一头,没有出声,就只是这么站着。我吓住了,紧盯着那双鞋,让视线维持着往下的角度,就是不敢抬头向上看。 不看的话,就不会知道他是谁。 不看的话,就不需要勇敢面对。 不看的话,只要不看的话。 然而,我不抬头,并不代表对方就无法使我看到他。来人在我眼前蹲下,单膝触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这样闯入我的视线中。 「小雅,好久不见。」他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曾经,这个笑容鼓励我渡过许多的难关,以为撑不过去的,最后都撑过去了。只不过最后,我却败在一个以为不会是难关的难关之下。 如今,再次见到这个笑容,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全都窜出来了,有感伤、有喜悦、有惊讶也有怀念,就快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了,逸凡。 第二章(三) 国中当班长的这个学期,应该算是我从打出生以来,经歷过最轰轰烈烈也最悲苦的岁月。 轰轰烈烈指的不是做出什么伟大的事,像独自冒险、闯荡江湖或让自己出了名之类的,而是成为精神指标,发号施令后眾同学追随在后的成就感。虽说这也是「班长」这个位置造就的。 至于悲苦……我不得不说班长的职务比想像中还要困难,除了是一班的代表外,有时还得管些有的没的杂事,其他干部若有什么苦水也会直接往班长身上吐,偶尔我走在走廊上时,都会神经质地感觉自己身上飘散着一股属于「抱怨」的味道,令人退避三舍。 不过,真要我选择的话,接收干部们的抱怨还不是最讨厌的事,最令我感到厌恶的职责,是每週二必须带队升旗、还要控管队伍秩序这一件。 夏日升旗,十次里有九次都会碰上大太阳。这一天,站在烈日底下,我有些烦躁地用手背擦去额上的汗珠,边聆听司令台上的报告边胡思乱想;同一时间,我瞥见前排几个男生正在互相眉来眼去,时不时还伸手打闹。 「喂,不要玩啦!」皱起眉,我连忙开口用气音喝斥。 通常,导师来巡过一次升旗队伍后就会离开,班上的骚动也大多是在导师离开后开始的。 几个男生看我一眼,识相地安静一阵子,接着就又开始发作。我斜眼睇着第一排的张逸凡跟另一个绰号叫歪歪的男同学当眾玩起戳戳乐,他开心地用食指往歪歪腰部猛戳,歪歪则像海带一样地扭动着身体,夸张的动作还影响到了附近的同学,一个个都在憋笑。 我抹了把脸,刚想啟口劝阻,司令台上就传来训导主任愤怒的声音:「那是哪一班,一年六班是不是?前排两个玩什么玩啊!班长瞎了啊,都不管的啊?结束后三个人一起留下来,到司令台找我报到!」 居然直接被点名,我真是衰到家了!阴冷的眼神轮流扫视过前排玩太大的两人一遍,我用唇语警告他们「敢给我落跑试试看」后,以手背擦去额上的汗水并叹了口气。 升旗结束,麻烦副班长帮忙带队回班上,我硬是抓着两名调皮捣蛋的男生直衝司令台,无视他们的抗议……呃,应该说从头到尾只有歪歪一个人在抱怨,张逸凡则是掛着淡笑,一副根本不晓得有没有在反省的表情。 无法理解他的心思,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个人在司令台前排排站,被训话训了快十分鐘之久,主任才在我保证会好好管束同学的低姿态下消气放人。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跟歪歪都掛着一张苦瓜脸,只有张逸凡依然持续着浅笑。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神经?被骂了也不会心情不好吗?用馀光偷瞄他的神情,我心里不禁狐疑。 「怎么了,班长?你有话想说吗?」大概是我偷瞄的频率太频繁了,张逸凡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 「也没有啦,我只是好奇你好像没被影响。」被发现了,我摸摸鼻子很坦白地直说。 「被影响什么?」他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样子。 「心情啊!」我皱起眉,「被训话了还笑得出来,你脑袋里缺了条神经喔?」 语落,我过一秒就开始腹诽自己。 我在说话方面较不懂三思而后行,常常思考到一半话就说出口了,也因为不太委婉的关係,常常会伤到人。即使告诫过自己很多遍了,但坏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善的。 不过,张逸凡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问话直接而生气,教我意外地,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半晌后才正经八百地说:「我想应该没有。」 愣住半秒,我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又连忙憋住。他绝对少根筋,我确定了,「有没有缺神经」这种事哪能用摸的来判断啦! 「唉唷,班长,你问他这种问题没用啦!张逸凡本来就缺乏负面情绪这种东西。」同样是训话三人组其中一员的歪歪打断我们的对话。 没有负面情绪……情绪障碍吗?我露出关爱的目光。 「班长,我的身心很健全,谢谢关心。」没想到张逸凡竟然会意了我眼神中的涵义,乾笑着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一些小事破坏心情啊!现在是早上,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大早就心情不好的话,今天还怎么过?」 说到底,心情不好还不是你们两个天兵害的!我在心中嘀咕。 「下次别再这样作怪了啦!要闹下课后回教室再闹不行吗?」停下脚步环起双臂,我皱着眉正色说道。 两个男生超前了些距离,也止住步伐回头看我。 然后张逸凡走了回来,站在我的面前,高大的身材恰好为我挡去了刺目的阳光,却也因此让我感受到有些许压迫感和紧张。 没事长这么高干么,上面的空气有比较乾净吗?呿。 「怎么样?」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我挑起眉问。 「班长,你知道吗?有些事情真的是心血来潮,不是一想到马上做,就没有感觉了。」他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但我隐约看见他眼中的异样,那是想捉弄他人般的神采。 「所、所以呢?」近距离望着他的眼睛,我竟有些结巴地顺着他的话反问。希望他不是想找些歪理来合理化在升旗时间捣蛋的行为。 「所以……」才说了两个字作开头,张逸凡就在我来得及反应前,伸手往我脸颊上一掐。 没料到他会有这举动的我立刻愣住,心跳在慌乱下漏了半拍,不但望着他的双眼忘了移开,也一时忘记要把捏着脸皮的手拍掉。 他、他这是在干么?为什么忽然捏我的脸? 「哈哈哈,班长的反应超烂!根本没反应嘛!」歪歪指着我笑得东倒西歪,这形象还真是符合他的绰号。 听见他说的话,我连忙将张逸凡没大没小的手抓开,露出哭笑不得又有些尷尬的表情问:「你们是在干么啦?」 「我跟歪歪这礼拜一直在试验,如果一个人忽然被捏脸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张逸凡依然用很认真却又略带笑意的口吻解释,惹得歪歪又是一阵狂笑,「然后班长的反应就是……呆掉,有点无聊,评分应该是不及格。」 「……神经病喔!以后不准再这样玩。」我又羞又恼地地抬脚往张逸凡的裤管踩下去,马上在黑色制服裤上留下一个鲜明的鞋印。「嗯哼,满不错的罪犯印记耶,不准拍掉!」 哈哈大笑着,他竟然真不动手将那鞋印拍掉,还很满意似地拉着裤管打量「战利品」,我差点没再抬脚往他另一边裤管补上鞋印,好能左右平均。 第二章(四) 「小雅!」就在两个男生笑成一团,而我鼓着脸颊生气的时候,恬琪的叫唤声便远远地传来。 抬眸望去,她正从不远处的楼梯上跑下来,神情中透着担心。 恬琪和我在开学第一天结识后,就变成相当亲密的朋友。她的个性随和、脾气也好,总是可以包容我直来直往的个性。在班上,恬琪算是相当受欢迎的人,又因为常跟我在一起的关係,让我透过她跟不少人渐渐熟识,也花不到一个礼拜就将班上同学们的名字通通背起来了。 现在已经快接近上课时间,她还从楼上跑下来找我的关係,肯定是担忧我被牵连,受到主任严厉的责备吧! 果然,恬琪才刚跑到我面前,就气喘吁吁地连番问着:「还好吗?没事吧?主任有没有处罚你们?」 话音甫落,她就因为喉咙乾涩而开始咳嗽。 看她这样,我的怨气瞬间全都散了;边帮她拍背缓气,我边笑着说:「没事啦!主任说下次不再犯就好。」 「就是说啊,班长超专业的,三两下就让训导主任原谅我们。」歪歪对我比讚,諂媚地说道:「肯定超有经验!」 「什么经验,你的意思是我常常被训话吗?」我受不了地翻翻白眼。 「误会啊班长,这是讚美你口才好耶!」歪歪忙替自己辩解。 我将头撇向一边,不打算继续搭理,就在这时,竟让我看见张逸凡伸出咸猪手,往一脸茫然地眨着眼,不晓得他打算做什么的恬琪脸颊上捏下去。面对这种状况,恬琪似乎同样吓了一跳,石化般地僵住身子,停顿数秒后,才迅速地倒退好几步躲到我的背后,从我肩膀上探出一颗头,望着手还半举在空中、维持着捏人姿势的张逸凡。 「……呃?」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发出带着浓浓困惑的单音。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举止如此羞涩的恬琪。与人相处时,态度一向十分落落大方的她,竟然会有这种回避闪躲的举动,让我也讶异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目光从恬琪身上移到张逸凡身上,我很快地再度鼓起脸颊。 「还玩啊,都说不准这样玩了!」立马抬脚往张逸凡另一边裤管踏下去,我蹙起眉说:「集两个罪犯印记就要去操场跑五圈,否则就接受本班长的爱心惩罚!」 「什么爱心惩罚?」他跟歪歪两人居然异口同声地发问。 「爱心处罚就是……去给我跑操场十圈啦!」皮笑肉不笑地说罢,我对恬琪招了招手并转身往楼上走,上课的鐘声也恰好在下一秒响起。 等走到教室门口后,我才发现恬琪还在慢吞吞地爬楼梯,神情呆滞地浅笑,脸上泛着色泽很漂亮的红晕,像打了苹果光。是刚才快跑着来找我的关係吗? 但从她的表情来看,不知情的人恐怕会以为那是害羞的顏色吧。 「恬琪。」我拍拍她的肩膀,失神的她竟然还受惊吓似地颤动了下身体,接着睁大眼睛看我。 「怎、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样子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询问一般。 我取笑着说:「你的三魂七魄丢在楼下忘记带回来吗?」 「哪有……」原本提高音调想要反驳,但在听见张逸凡跟歪歪互相打闹的声音从楼梯那头传来后,她的气势突然又弱了下去,细声说道:「上、上课了,你是班长,快进教室吧!」 接着她便从我身侧迅速地闪进教室内,留我一个人不解地站在教室门口。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望着恬琪进教室的背影,我简直一头雾水。 「唷,班长大人!特地来迎接我们吗?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歪歪的大嗓门打断我的思绪。一回头,我就看到他跟依然一脸愜意的张逸凡站在身后。 「别想用语尾巴结我!想要我迎接你们,再等一百年!」露出「通通去撞墙吧」的嫌恶眼神,我转身走进教室。 「不要啦,十圈很多耶,只是捏个脸而已。」歪歪还在跟我讨价还价。 「哪里多了,你们男生体适能不是已经跑过八圈了吗?才多个两圈……不然改五圈操场加阿鲁巴好了?」往位置上坐下,我漫不经心地虚应着话,低头往抽屉内翻找课本。 「才不要!捏脸就得跑五圈操场,还要被阿鲁巴喔?那之后不就──」这时,歪歪不情愿的叨唸传进我耳里。第一次段考换过位置后,他就坐在我隔壁。 「之后什么?你们又在计画什么?」用凌厉的目光扫了歪歪一眼,我接着瞪向坐在我后方的张逸凡。 张逸凡难得将视线移到一边不跟我对上,摆出一副蠢蛋似的憨笑表情。我故意半瞇起眼盯着他,想比比看谁的意志力比较强,撑比较久。 「你真的想知道吗?」半晌后,他总算将视线挪回来看我。 「先说喔,我对试验内容没有兴趣。」我訕訕然地道:「只是想警告你们,不要乱玩些有的没的把戏造成恐慌,班上没拿过半次秩序优良奖一定是你们害的啦!」 「天大的误会啊!我们的实验都是很安全的,小雅。」他故作无辜地道。 「安全个头……等等,你叫我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地拍拍耳朵。 刚才是幻听了吗?我为什么会听见「小雅」两个字? 「叫小雅啊。」张逸凡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刚刚赵恬琪这么叫你,听起来满可爱的,我以后可以这样叫吧?」 跟恬琪帮忙取暱称时所说的话大同小异……但给我的感觉怎会差这么多?有种陌生的慌张感从胸口蔓延而上,让我不大自在。 「不、不准啦,绝对不准!谁说你可以这样叫的?」我相信我的脸部表情已经扭曲了,连手臂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我觉得可以啊!颗颗。」张逸凡完全不理会我的抗议。 「不要模仿我笑声啦!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脸颊有些发烫,我索性捂着脸用气音对他抗议。 隔壁座歪歪的大笑声再度重现江湖,还一面笑一面踏地板发出噪音。我恼羞成怒地踹了他椅子一脚,却不小心用力过猛,反作用力差点害自己摔到地上,最后还是紧急抓住张逸凡的桌脚才倖免于难。 「要坐好啊!小雅,这样摔下去很可能半身不遂喔。」张逸凡不慌不忙地道。虽然语气听不来不像,但我敢肯定他心里绝对在幸灾乐祸。 「都说了不要这样喊我!噁心巴拉的,闭嘴啦!」重重往他桌子拍了下,这句话不自觉就从我嘴里蹦出来,音量还不小心太大声了。 在这句宏亮的大吼之后,全班顿时鸦雀无声,连声嘎嘎都听不见。 嘴角抽搐了两下,我缓慢地回头望去,只见全班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了,好巧不巧,来上课的班导正好从门口走了进来,脸上还掛着总会让我非常惊恐的灿烂笑容,想必是听见我的吼声了。 「什么事这么兴奋啊,雅筑?」果然,将手上的书放上讲桌后,班导马上就点了我的名。 我今天真是会让张逸凡跟歪歪害惨…… 站起身来,我尷尬地说道:「报、报告老师,什么事都没有。」 「嗯,没事就好。下次记得打鐘过后音量都要放低,老师知道当班长很辛苦,还要帮风纪管理吵闹的同学,但骂人也是可以温柔一点。」老师笑咪咪地说,话中有话地提醒我打鐘之后该保持安静。 「……好。」无地自容地点头坐下,我咬牙朝邻座跟后座各丢了一记恶狠狠的眼神;歪歪闪躲似地低头翻书装认真,而张逸凡仍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 我抚着手上的鸡皮疙瘩,情绪不太平静地撇了撇嘴。 听见邻座跟后座传来窃笑声,我抡起了拳头,拚命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衝动。下一秒,脑海中却又想起张逸凡方才称呼着「小雅」两字时的表情和声音。 微微睁大眼后闭上了眼,我用力地甩甩头、再甩甩头,将椅子往前拉并用手掌盖住耳朵,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个画面,也努力不去察觉从心里冒出来的异样情感。 「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不停地催眠自己,深深吸气再吐气,这么做的话,或许那种怪异的感觉就会消失吧?我想。 然而,过了这天之后……张逸凡真的将对我的称呼改成了「小雅」,就算被班上沸沸扬扬地八卦了一阵子,也坚持不改变。 最后,就算我很不愿意,也逐渐被动地接受了。 「让少了你陪伴的自己不感到孤单,或许,才能减缓一些思念的症状吧。 ──小雅,在蝉声鸣奏的炎炎夏日」 第三章(一) 「嗨!逸凡,又进入了橙黄橘绿的季节,早晚的温差开始变大了呢!有记得为自己多加件衣服吗? 再过几天就要段考了,我却跟从前一样,考前总是缺乏唸书的心情。还记得我说过,我其实很羡慕你吗?明明上同样的课,用同样的教材跟讲义,笔记做得比你勤劳的我,却总是考输课本一片空白的你。或许天资优劣有些关係吧,但我想,你在念书时总让自己心无旁鶩的习惯,才是我们真正的差异所在。 关于你的一切,直到现在,仍有许多我不能理解的部分。但我想,正因为不自觉地对你感到好奇,心底深处隐藏着想更瞭解你的念头,我们才会慢慢地拉近了距离。 所以现在,即使相隔遥远,你却依然在我心里,不曾离去。」 ==================== 和香菇约定好的週六,看完了晚场电影后,由于两人太久没见面了,原本累得想回家休息的我,硬是被她拖到电影院附近的麦当劳吃宵夜顺便间聊。 她点了一份套餐,我单点了一份大薯加可乐,过了晚上十点大薯还买一送一,真划算;两人的薯条倒在拖盘上拼成一片金黄色,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好吧我夸大了。 「你最近都在写些什么?」咬了口汉堡,香菇口齿不清地问道。 「写你喜欢看的啊。」我简单地回应。香菇边咀嚼口里的食物边对我比讚。 香菇偏爱看校园爱情故事,从高中开始就一直是我的读者,也常常会帮我想点子、挑语病,或者囉嗦某部分的剧情应该怎么发展比较有张力。 不过实际上,她是个只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多话的人,平常根本就惜字如金,只偶尔会蹦出几句一鸣惊人的吐槽或建议,是能够点醒眾人,让大家都恍然大悟帮她拍手叫好那一种。 「那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看?」香菇将手里的汉堡递过来,满脸期待。 「还要再一阵子吧!我最近状况有点不稳,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篇幅根本没进步多少。」将头发往后撩以免沾到沙拉酱,我也不客气地朝她的汉堡上咬了一口。 「这么烦躁啊?你更年期快到了吗,太太?」她揶揄着问,见我无奈地瞋她一眼,又换了个口吻道:「开玩笑的。最近出了什么事影响你心情了吗?」 最近的事……我一秒就想到了和逸凡见面这一件。胸口翻腾的情绪涌上,我连忙低下头咬住吸管,想藉着可乐的冰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这么问啊?」稍微镇定了些后,我啟口反问道。 「会影响你写作状况的不就是心情吗?因为没灵感的时候,你是直接停笔不写的。」香菇笑着耸了耸肩,一副将我瞭解得很透彻的口吻,「而且看你刚才的反应,我可以有八九成肯定了吧?」 我抹了把脸。在香菇面前,我再怎么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隐藏不住。 「我记得以前有跟你说过,我在国中毕业后搬家的理由吧?」双手一摊,我没打算隐瞒,毕竟我也极须要找个人谈谈。 「嗯,不是你爸被调职的关係吗?」她往嘴里塞了几根薯条。 「那不是主要原因……」将外套袖子往上拉,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伤疤,我淡淡地说:「这个才是。」 或许,是很少见我主动提起这个伤痕吧,香菇原本笑着的表情也敛起来了。 这个伤口,太深,深到留下了疤痕,导致这么多年了仍旧无法消去。 我是和她提过的,关于这个伤痕的由来,还有在我国中时所发生的事。 「所以,你最近状况不稳跟这有关?」她皱起眉头,往我朝上的手心打了一下,「事情都过这么久了,还老是这样胡思乱想的,你这叫自虐!真的要改改。」 「又不是我愿意的。」我露出苦笑解释:「那个男生,现在住在我家对面喔!超刚好的吧?」 「哪一个?」下一秒,她的双眼就撑得老大,「你国中喜欢的那个男生吗?」 国中的事都提过,我自然也说了逸凡跟恬琪的事。 我点点头,「嗯,他应该是唸我家附近那所大学,可能没抽到宿舍所以外宿吧,恰好就租在我家对面,而且前几天,我不小心跟他见过一面了。」 「我……」盯着我看了老半天,香菇突然捂着额头说:「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不须要形容,没关係,我懂的……」反正就是感到错愕跟不可思议,我这几天几乎都活在这种情绪中。 那天,开口和逸凡说了「好久不见」四个字之后,我毫不拖泥带水地扔下「再见」两个字开溜,连回个头也没有,接着连续几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外绝对不踏出房门。 爸妈和妹妹多少都猜到我这种缩头乌龟般的行径跟留言给我的人有关联,但当妹妹来询问时,我只说了一句:「别担心,我没事啦。过几天就好了。」 我不想再让家人过度担忧,让他们被我的私事破坏心情。 「好吧。见过面了然后呢?你的小初恋又復萌了吗……等等,还是说一直都没消失过?」香菇很不淑女,边嚼口中的食物边问。 我再度抬头瞋她一眼。改天一定要找时间颁个「蛔虫认证」给她。 「我知道我猜对了。」她凉凉地说:「看不出来你这么痴情耶。我还以为你都在小说里面谈恋爱,早就忘记怎么在现实中谈恋爱了。」 我完全没力气反驳她。「他应该知道我家在哪了,所以这几天我都关在房间里,没再跟他见面。直到今天跟你有约才走出家门。」 「我真荣幸。」先是笑了笑,香菇才疑惑地问:「那他呢,那个男生都没再找你吗?」 这点,老实说我也感到有些困惑。自从我第二度逃回家之后,就没再听见外头有谁留言给我的消息,也没有人来家里按门铃指定说要和我见面。 难道在和我「相认」之后,逸凡就决定不再找我了吗?除非长大后个性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否则依他国中时的性格,这种事应该不太可能发生吧! 「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吧!毕竟我都见了面就跑啊。」手指拨弄着拖盘中的薯条,我淡淡地道。 虽然,我认为不继续接触是最好的发展,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香菇也跟着沉默了。她将包汉堡的薄纸揉成一团放在拖盘上,像在思考的目光往一旁角落望去,那里的双人桌坐了面对面的一男一女,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男生正要伸手偷拿放在女生面前的苹果派,就被女生往手背上拍了一掌而缩回去。 「小气耶!明明是我请客的。」远远地,我听见男生这么说。 女生对他吐了吐舌头扮鬼脸,随即拿起苹果派吃了起来。 馀光瞥见香菇扬起了眉,我想她大概又在猜那两个人的关係吧,她总是喜欢拿这种事当乐趣。 「情侣吧!看互动就知道了。」跟着打量了一会儿,我率先说出了臆测。 「不对。」香菇转头看我,用力摇头,「我觉得是兄妹。只差一两岁,感情还不错的那种兄妹。」 「喔?」我发出疑惑的声音,「我看起来就是情侣啊……」 「你这是爱情小说写久了的职业病啦!」她对我挑了挑眉,「而且你平常肯定都没跟你哥好好互动对不对?」 香菇跟我都在家里三个小孩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不过她家的老么是弟弟。我记得她哥哥跟她没差几岁,两个人似乎感情挺好。 「我哥是研究狂,陪实验仪器的时间比和我聊天多。」我将双手一摊,「更何况他比我还不常回家的,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很夸张耶!你应该好好关爱你哥的。」香菇竖起食指对我摇了摇,「像我哥就被我调教得很好。」 ……我想我哥应该很庆幸我没有调教过他。 这时,角落那桌的男生似乎想起身上厕所,离座前,同桌的女孩开口唤住了他:「哥哥!这个顺便帮我拿去丢。」 她摇了摇手中只剩冰块的饮料杯,男生只得碎碎唸着接过,帮忙拿去扔掉。 原来真的是兄妹啊!我对香菇露出讚许的目光,「你怎么猜中的?」 「当然是用心观察然后凭直觉下判断囉!」她拍拍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掌,「多练练吧,赖雅猪,你太专注在自己建构的世界里了,有时候……会忘记回到现实。」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反问。 「这么说好了,你在写小说的时候,对剧情安排肯定会有自己认为最好的发展吧?」香菇举了例子,等我頷了頷首后又接着说:「不过,那只是你认为最好的模式,我或者其他人并不一定跟你有同感;再换个角度,将你小说的内容套到现实中,或许那也不会是最好的发展,甚至根本不会有那样子的发展。」 「所以呢?」或许真的太久没见面了,我发现香菇今天特别多话。 「所以不要一直拘泥在自己的想法中啦!现实不会一直照你的想法发展好吗?凡事都一样。」她比了比我的脑袋瓜。「还有,别露出一脸批评我很囉唆的表情,姑娘我只是发现你欠缺开导,才随口说两句而已。」 嗯……我的蛔虫认证真的颁定了,顺便可以加颁个读心术认证。 确实,香菇说的没错,我老爱在脑中设想一些事情的发展及后果,且尤其喜欢往悲观的方面去想,导致很多时候都因为不敢赌而错失了良好机会。 上了高中以后,大部分时间我都让自己活得很安全、很平凡,但也因此,生活中少了许多高低起伏,显得无趣。这偶尔也会影响到我的写作,造成瓶颈。 不过…… 「你刚刚说的这些,跟我们猜那对兄妹的关係好像没什么关联喔?」思考了一阵子,我茫然地说道。 香菇的脸上随即浮现了「你是笨蛋吗?」这个句子。 「对不起,女王陛下我错了,请你继续。」于是我补上了这段话。 嘖嘖两声,她耸肩说道:「或许关联性是有点小啦,但重点是内容!请你好好『认清现实』,别再逃避还拿过去发生的事情当挡箭牌了。过去已经过去了,你要看的是现在。」 「这么说,你觉得我不该逃避跟逸凡见面吗?」握着可乐杯,我轻轻刷着杯壁上的水珠。 「我是觉得你不该欺骗自己。」她说:「你明明就是想跟他见面的,结果却自己阻碍自己。」 这话一针见血。我苦笑着说:「……我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没调适好自己的心情。」 「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调适好,你怎不试试别的方法?」她拄着下巴看我,「你肯定没想过自己方法用错了。」 「没想过。」因为我也不认为有其他办法,面对什么的,对我来说太难了;有些事情面对了就能解决,但有些事情,面对只是将伤口越扯越大。 我很怕我会遇到的情况是后者。 第三章(二) 「唉,这种事我用说的也没用,你自己去想吧。」她挥了挥手,有些拿我没辙的模样,「好不容易约出来,说点能让我开心的事吧?」 「没有。」我不到一秒就回应,香菇也紧接着露出「我早就知道了」的眼神。见状,我耸耸肩道:「换你吧!刚才都是我在说。」 「嗯哼。」转转眼珠子思索了会,她说:「我到早餐店去打工了。」 「什……咳咳咳!」话还没说完我就被不小心嚥下的薯条噎到,狂咳好几声,掩着嘴的同时我还用狐疑的目光盯着香菇。 我的天!虽然脑袋很精明,却跟我差不多笨手笨脚的香菇,居然到早餐店去打工了?我开始在脑中描绘客人吃的荷包蛋里有蛋壳、培根烧焦了一半,然后柜台内频频传来打翻餐盘的声音,致使早餐店内一片兵荒马乱的状况。 「声明在前,我没有打破盘子、也没煎坏东西。」香菇没几秒就猜中我脑袋里在想什么,「我是负责站柜台收钱的。」 ……老闆的安排真是英明。 「然后呢?你跟我报备你开始打工干么?」我狐疑地问。 既然没在店里搞破坏,那讲这件事也没什么意思啊……咳!对不起。 「重点当然不在这里啊!」她忽然改用气音说话,害我有正在讨论八卦的错觉。 「不然在哪?」可乐喝完了,我打开杯盖,倒了块冰进自己嘴里啃咬,发出喀喀的声响。 「在『我遇到了』!」她持续用气音大叫。 我皱起眉。这句天外飞来一笔的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拆开来每个字我都懂,合起来就听不懂了?香菇现在是用蕈类的语言在跟我沟通吗? 「笨啊!」见我呆了许久没反应,她竟然横过桌子来敲我的头,「我说我遇到我的菜了,超棒的菜啊!吃一辈子都不会腻的菜啊!」 我一秒将口中的冰块吐回杯子里,但大概是被敲了一拳加上诧异的关係,仍旧连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香菇抱单身主义,是个虽然外貌很抢眼,有追求者却都看不上眼的人,其中也不乏给我很不错印象的男生。所以说,有时候我真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大概人类与香菇思想的距离,就跟人类与外星人思想的距离差不多吧。 可是今天,她居然说找到她的菜了!还说要吃一辈子……我的妈呀,该不会过几天我就收到喜帖了吧? 「所以,你的菜在早餐店囉?」过了好一会,我终于整理好思绪,将她方才说的两件事串连在一起发问。 「宾果!你终于开窍了。」香菇对我比出大拇指,「他也是店里的工读生,感觉应该是高中生吧!我判断无误的话。」 「等等,高、高中生喔?」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认识香菇五年多了,没听她提起想谈恋爱的事情,结果现在一提就是姊弟恋吗? 「不可以吗?姊弟恋当红啊!」她对我吐舌扮鬼脸。 女王说可以就可以,我还有得说不吗?将双手一摊,我无奈地说:「好吧,遇到好菜了所以呢,吃掉了没有?」 「不,好菜是可远观而不可褻玩焉的。」她摇摇头。 我抽搐了下嘴角。那她刚刚说要吃一辈子是什么意思?「嗯,那大概没什么好讲的,我们回家吧!颗颗。」 「颗你个大头鬼!」瞟我一眼,香菇认真地说:「我的意思是要慢慢来,看了喜欢就吃掉,那是变态!」 对不起喔,我就是变态思想嘛。 「不过既然在一起工作,至少会有什么……」话才说到一半,耳边就突然传来几句非常噪音的笑闹声,背后不远处就是楼梯的我很自然而然地转头望去,结果目光竟然和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对上。 喔我的天,有没有这么刚好?我最近到底在走什么衰运? 几乎是瞬间把头转回来,我还差点闪到脖子,楼梯那头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我低着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 「颗颗,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那里没有人,颗颗颗颗颗……」不断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像个蠢蛋。 「怎么了,赖雅猪?」香菇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突然间发什么神经?」 我不断地对她挤眉弄眼,将眼珠子挪到眼眶一边示意楼梯那边的人。香菇不消几秒就懂了,闔上嘴对我眨眨眼,眨了几下后眼神忽然再度移向楼梯口,然后双眸慢慢地愈睁愈大,最后又忽然回復正常,一脸淡然,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后。 人家说好奇心可以杀死猫,但我毕竟不是猫,不怕被杀,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头了。 竟然也出现在麦当劳的逸凡就站在我背后,脸上彷彿写着「被我逮到了吧?」这行字,而从他身后冒出头的,同样是张熟悉的面孔……我方才居然完全没注意到! 「呃,歪、歪歪?」不自觉地啟口叫唤,刚喊完我就想掌自己嘴。 原本那张熟悉的面孔上还掛着不确定的困惑神情,等我叫出了他的绰号后,不到半秒便展开了灿烂的笑容。 「哇塞!居然真的是班长耶,变这么多还以为我认错人了!」歪歪兴奋地猛拍逸凡的肩膀,毫不生疏地对我打招呼,接着就跳了出来蹦到我桌边,「你怎么会在这啊?之前搬家都不留消息,超没义气的!」 过了这么久,歪歪的习惯依然没改,我不当班长了还是叫我班长。 「我……来这附近看电影。」回话的声音愈来愈小,我还乾脆略过对搬家不留消息的回应。 「哈哈,我跟张逸凡才刚说到你而已耶!说曹操、曹操到。」不避讳地直接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歪歪对我说话的感觉丝毫不像五年没见过面。 虽说讶异还没退去,我仍对歪歪烂到一个极致的国文造诣露出无奈表情,「说曹操、曹操到不是这样用的啦,你的语文能力真是没什么长进。」 我清楚记得他可以把唐诗从「君问归期未有期」接到「古来征战几人回」,还背得很流畅,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错。 「你懂我意思就好嘛!」将手中的拖盘也搁到桌上,歪歪完全是一副要跟我们併桌的样子。 接着,我的馀光瞄到逸凡也跟着走到香菇旁边的空位,两个人都没开口,仅仅眼神互望着交流了一下后,逸凡就在空位上坐下了。 我的天,这是什么沟通方式,精神电波吗?香菇为什么没开口帮忙赶人,她明明最讨厌这种不识相、莫名其妙打扰别人的人啊!捂着额头,我扁着嘴同样朝香菇发去精神电波,结果她竟然拒绝接收,默默地将头别到一边去。 几年的友情,不堪一击啊……我哀怨地望向逸凡,他竟对我耸肩微笑,害我颤抖了下又立即移开目光。 「这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吓不倒我的!」我将脸埋在掌心中第二度自我催眠。 「我听张逸凡说你现在住他对面啊?」随后,歪歪嚼着食物的口齿不清嗓音从我身旁传来。 是他住在我家对面才对,我可是一直都住在那里啊!在心里反驳了句,我放下矇住眼睛的手。 「好像……吧。」不想回答得太直接,我故意含糊地带过。 这时,香菇扬起了笑,用食指的指节边轻敲桌面边开口问道:「你们是她的国中同学啊?」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停下嚼食动作的歪歪脸上冒出了「好神奇」三个字。 「她只有国中当过班长啊。」香菇理所当然地说道,然后对我挑了挑眉,看来是在确认跟我们同桌的两名男士,是否就是她所想的那两位。 「你呢?你是班长的大学同学?」歪歪的自来熟程度跟逸凡不相上下,马上就打算开话匣子和香菇间聊。 「高中同学。」香菇显然就没歪歪这么兴致高昂,得到她想确认的答案后,便低下头继续默默吃她的薯条。 把视线移离两人身上,马上又跟逸凡碰个正着,我抹了把脸,对现在这场面简直无语问苍天。 「你们两个同一间大学喔?」既然避不掉了,我乾脆找问题问。 「怎么可能!」歪歪挥了挥手,「我跟张逸凡成绩的差距大概是地狱到天堂的距离,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他来找我啦!我的大学在这附近。」 嗯,我知道。逸凡在国中一直都是成绩名列前茅的那种人,打破一般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刻板印象。 「班长咧,你学校在哪,唸什么啊?」歪歪接着问。 「物理。」没打算透露学校,我乾脆忽略。 然后我听见香菇「噗」地一声窃笑,她肯定觉得我这种缩头乌龟式的回话法很可笑吧。既然认为很可笑,当初就应该帮我赶人啊!撇了撇嘴,我决定之后再来兴师问罪。 「我还以为你会读社会组。」这时候,反倒是一直没说话的逸凡意外开口了,「以前不是立志要唸文科吗?」 我望着他略显困惑和可惜的神情,从前的记忆又突然涌现脑海。 是啊,国高中的时候,因为在语文方面较有天赋,个人又对创作有兴趣,大家都鼓励我往这方面发展,而我也很自然地被灌输了观念,天天嚷着要念文,不仅很积极地投稿校刊文章,连语文竞赛都会罕见地自愿参加。 身边的人在当时都以为,我会往语文这条路走大概是肯定的吧!不可能有其他选择了。 但高一升高二的时候,我却鬼上身似地选填了第二类组,而且念到最后也放弃了转组考的机会。听闻这件事的家人一阵惶恐,我也差点被想怂恿我一起念日文系的香菇掐死。 我猜想,或许这是我反抗的一种方式。总是听见「你应该怎么做」、「如何如何才是对的」,长期下来,竟对那种理所当然產生了厌烦感。 只不过,选二类原本是衝动下的决定,念着念着却逐渐有了兴趣,之后便固守下来了。况且,即使读二类组,考上的也是二类的科系,我还是能够继续创作文章,不曾停笔。 对我而言,这并不是损失。 「人啊,都是会变的……」有些感慨地浅笑着,我用吸管搅动着杯中已快融化成水的冰块。 是啊,都是会变的。 而且,会改变的不只是人,就连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是随时会变的。 第三章(三) 国一时,上学期第二次段考成绩公佈,张逸凡又稳稳地摘走了全班第一名的宝座,分数还遥遥领先第二名,令人叹为观止;而我则很刚好地卡在第十名,差个零点几分就会掉到十一名,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下课时拿到成绩单,我转头狠瞪了后方的张逸凡一眼,他将成绩单塞到桌垫底下后,又直接倒在桌上打起瞌睡。可恶,他回家一定是每天啃书啃到三更半夜,说不定还看日出!来学校才拚命打瞌睡,否则课都睡掉了还能考这么高分,我不相信! 「为什么你们的排名都这么噁心!」歪歪看着成绩单哀号,他的名次都掉到二十名外了。 好吧,比上不足比下有馀,我该开心点。 「小雅,下一节体育课喔!」这时恬琪的声音从旁传来,我回过头,发现她已经抱着水瓶跟教室日志站在桌边等我了。 恬琪是学艺股长,总是随身携带教室日志,好给授课的老师签名。 「啊!好。」经她提醒,我连忙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收东西一边对班上大喊,「值日生不准落跑,记得关门关窗关电扇!」 「班长大人喔,值日生是你耶!」歪歪伸手指向黑板,惹得还在教室的同学们一阵笑。 抬眸往黑板确认了下,我「咦」了一声,让附近几名同学笑得更大声了,甚至还吵醒正在梦周公的张逸凡,非常不简单。 好嘛,我就是脱线嘛!有什么好笑的啦。 「我提醒自己不可以喔?只是讲得有点大声……」气势很弱地对歪歪反驳完,我边碎碎唸边走去关窗。 「小雅真的很可爱耶。」一片笑声中我听见了恬琪的褒扬,但背景是笑声实在让我的心情好不起来。 锁完教室左前方的窗户,发现恬琪已经主动帮我锁起了右前排,我便扬起嘴角走向教室左后方。关好了两扇窗,抬头却望见上方的其中一扇气窗开着,我只好踮起脚尖,伸直了手臂打算将那扇气窗给关上。 「呃……」无奈人矮腿短,再怎么努力还是关不了窗,且不晓得是不是自尊心作祟,尝试许久我依然没开口跟旁边的人借张椅子来踩。 「到底是谁吃饱没事开气窗啦?被我知道就代替气窗惩罚他!」叨唸完,我还恼羞成怒地踢了墙壁一脚。 试到最后手臂都快抽筋了,正当我终于放弃,想回头搬椅子时,几声刻意压低的笑在背后响起,发出笑声的人不晓得已经站着看好戏多久了。 「小雅,你没事还是要多打篮球啦,看看会不会长身高。」说话同时还努力憋笑的张逸凡靠了过来,轻松简单地伸手一推,就替我关上了那扇奋斗已久的气窗,收回手时还取笑似地拍拍我的头叹气。 心脏又猛跳了一下,我连忙护住自己的头旋过身。 ……脸颊的温度又升高了,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莫名的反应? 抬眸面对伸出援手的人,我知道应该要向他道谢,但那句很欠揍的「看看会不会长身高」实在让我的道谢无法坦率地从口中吐出来。 于是我扮鬼脸兼对他哼了口气,一声不吭地就从他面前走开。 长得高了不起吗?我只是不想长而已。 抱着脑袋忿忿不平地走到教室门口,恬琪就站在那等我,脸上的表情相当微妙,看起来正常却又有那么点不正常,我不大会形容,可是这样的表情隐约让我感觉到她有些不愉快。 「怎么啦?」放下双手,我凑近偏头看她,随即想到什么似地道:「对不起喔!我忘记自己是值日生,还要你帮忙关窗户。不要生气喔?」 「嗯?」微愣了下,恬琪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对我摇摇头,「没有啦,我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啊!不用道歉。」 虽然对她笑容中的勉强抱着疑惑,我依然顺着她的话接着说:「也对,我知道你人最好了,颗颗颗,好朋友!」 原本敛起嘴角的恬琪再度被我怪异的笑声逗笑,往我手臂推了一把后率先步出教室。 跟着扬起笑容,我本想跟上她的步伐,下一秒就想起自己是值日生,必须留下来关门。皱起眉头望向教室内,里头只剩下张逸凡跟歪歪两人还在拖拖拉拉,我索性拉开嗓子对他们喊了句:「喂!你们最后离开教室记得锁门喔,没锁好就阿鲁巴伺候喔!」 「……听见了啦!」两人啼笑皆非地对我应了声,又继续拖拖拉拉。 叮嚀罢,我才放心地迈开脚步跑向恬琪。 走到操场的途中,她始终沉默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我也不敢开口多问什么。纵使是个和善亲切的人,和恬琪较为熟识的我却也明白,她是个从不轻易透露自己心事的人──擅长关怀别人,却不习惯被关怀,这就是恬琪的性格。我很怕她把自己憋到内伤,但她总说自己不会有事。 正盯着她瞧的时候,恬琪不经意转过头来,恰好和我的目光对上,我马上露出被抓包的表情傻笑。 「小雅。」她忽然啟口唤了我一声。 「啊?」还傻愣愣地笑着,我停顿了半秒才回应。 「你……跟逸凡的感情很好吗?」她天外飞来一笔地问。 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再加上她对张逸凡的称呼突然从三个字缩短成两个字,使我不自觉陷入了呆滞。 恬琪不像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呀,是发现我在关注她的神情,所以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吗?心中感到些许困惑,我仍偏头思考。 「不算很好吧……呃,应该说有点差才对喔。」结果,思考不到半分鐘我就说道。 除了开学第一天的签名事件之外,张逸凡还陆陆续续做了很多惹毛我的事情,跟歪歪两个合伙刚好一名主谋一名帮兇,通通列在我的黑名单上,一看到两人的脸就会想起那些丰功伟业,让我面对他们时说话语气和脾气都好不起来。 跟张逸凡两人的感情会变好,对我来说等同于天方夜谭。 不过,虽然两人最擅长捣蛋作怪,我也没有打从心底讨厌他们就是了。 「是吗?」听见我答覆的恬琪居然意外了,「你们看起来就是感情特别好啊!怎么可能不好?」 不晓得为什么,我隐约感受到这句话的口吻有火药味。恬琪是怎么了? 「那是错觉啦!他太常跟歪歪来闹我的关係吧。」稍稍受影响而放低了音量,我摇了摇手澄清道:「他们很喜欢做些有的没的试验……我之前警告他们不准去闹别人,后来试验品就变得只剩下我了。」 「试验什么?」恬琪对这词不解了。 「像是拍别人的右肩后故意躲到左边、莫名其妙踩别人鞋子、偷拿别人便当盒……」我开始细数张逸凡跟歪歪的罪孽,「还有,上次偷捏你脸的那个也是!想想还真多耶。」 恬琪的脚步顿了一下,突然转头面向我的脸上满是诧异,「捏我脸的……也是?」 「嗯,两个笨蛋那几天都在试验捏别人的脸,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我摸摸鼻子,「所以下次他们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也不要太在意喔!只是在发蠢而已。」 「我还以为……」表情从讶异转为失望,恬琪的喃喃自语后半段全被空气吸收了。 「以为什么?」我偏着头看她,但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并没有理我。 困惑了下,我忽然会意过来地用手肘顶她,打趣问道:「恬琪,你该不会很在意他常闹我的事吧?唉唷,我真的没跟他感情好啦!不要吃醋喔,你才是我的好朋友,张逸凡的话……拿来当地毯踩我还勉强可以接受。」 闻言,恬琪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抬眸看我,当我还在思考自己是否会意错误时,她就勾起唇角笑开了。 「你喔,超坏的!」她轻拍了我肩膀一下,同时数落。 「哪有!不当地毯踩怎能报復他们把我当成试验品的可恶?」我抡起拳头,一脸愤懣地说:「有一次,他们在试验从背后很用力拍别人肩膀加上大叫,我差点被吓得心脏病发耶!」 「……小雅,原来你有心脏病啊?」 「当然没有囉,要是有的话我现在还活着吗?」握着拳很自然地回答了问题,下一秒,我才发现刚刚发问的人并不是恬琪。「呃?」 发现恬琪看着后方,我也跟着回过头,阴魂不散的张逸凡和歪歪不知道哪时候出现的,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见我皱眉瞪人还一齐露齿而笑,相当有默契。 「门有关好吗?」我不忘确认。 「班长的命令,哪敢不遵守,保证关得连半隻蟑螂都爬不进去!」歪歪很夸张地说。 「半隻蟑螂当然爬不进去,早就死透了。」我悻悻然地回应,转头就走,顺便还拉上了恬琪。 后面两个人很不死心地追了上来,像跟拍的狗仔一样。 「体育股长,就快上课了,你这样慢吞吞的不去准备带操跟借棒子可以吗?」叹了口气,我微偏过头无奈地说。 校庆快到了,班上最近都在练习大队接力,身为体育股长的张逸凡也必须在课前先去借接力棒。 「班长都可以慢吞吞了,学艺股长也慢吞吞的,为什么体育股长不能慢吞吞?」张逸凡将我一军,还把学艺股长恬琪也拖下水了。 「我跟小雅就算慢吞吞的,走到操场也会刚好不迟到,但你还要去借东西啊!所以一定会迟到的,当然不能慢吞吞囉,对吧?」在我思索着怎么反将他的军时,恬琪就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就是这样。」我马上帮恬琪掌声鼓励,得意洋洋地望向张逸凡,「快去借棒子吧!有劳了。」 张逸凡将双手一摊,对恬琪的话也没多反驳什么,非常顺从地拖着歪歪走了。哈!我头一次有赢了张逸凡的满足感,虽然不是靠自己。 「恬琪,你太棒了!以后控管张逸凡就交给你了,你比较有办法。」比出大拇指,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乐意之至喔。」没想到,恬琪竟然微红着脸对我伸出小指。 咦,她当真了吗?还有些呆愣地迟疑着,恬琪就主动拉过了我的手,跟我的小指头勾了勾。 「说好囉!」她甜美地笑着,是比我以往看过的都还要开心的笑。 「……嗯。」不自觉地点点头,我回过神来,望了眼手錶后大叫:「糟糕,快上课了啦!不快点的话连我们都会迟到!」 拉着她的手,双双衝进被阳光晒得一片金黄璀璨的操场,恬琪的轻笑声犹在我耳边回响──那是欢心的、悦耳的笑声。 只是,我没有想到,或许就连恬琪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们之间……这个原本只是出于玩笑的约定,竟会演变成两人之后衝突的导火线,造成我们关係的破裂。 然后,让我头一次感受到……原来人的情感,也可以脆弱得不堪一击。 「将红黄落叶夹入信笺之中,是否也能将季节的繽纷一併寄给你呢? ──小雅,在月圆的中秋之夜」 第四章(一) 「嗨!逸凡,冷热交替的时节,害我又不小心搭上了流感的列车。感冒真的是件麻烦的事啊!不仅会让脑袋混沌,导致思考变得缓慢之外,连对外界一切事物的感觉都会变得迟钝呢。 再过几天就是学校的校庆,这让我想起了国中首次校庆时,班上一起热烈参与的盛况……那种盛况,大概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经歷了吧,即使有,也会少了我的热情。 成长了,却也感受到失去的东西愈来愈多;明明仍是个孩子的时候,内心是十分憧憬大人们的世界的,然而等眼界渐宽之后,竟发现只有孩子的世界才拥有最美好的单纯。 若有选择的机会,我想,我寧可不要长大吧。」 ==================== 步行往火车站附近牵车的路上,我默默转头往身旁看了一眼,接着硬是加快了步伐。见状,原本走在我旁边的逸凡不慌不忙地大步一跨,人旋即又回到了我的隔壁,不管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将他甩掉。 都怪林香菇啦,离开麦当劳前竟然对我说了句:「他是个好人。」还特别叮嚀逸凡要平安看着我回家,连歪歪这枚挡箭牌都被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拉走,我简直欲哭无泪。 「跟屁虫……」低声碎唸了句,我终于停下了会让自己更累的加快脚步战略。 「受人之託,终人之事啊!」说完这句话,逸凡突然伸手拉住我,「等等。」 没预警地被这么一拉,我绊到脚差点往前摔,几秒后才稳住身体瞟他一眼。 「你先陪我去牵我的车,我们再回来牵你的车。」将我差点绊倒的矬样尽收眼底,逸凡却装没看见般,也没道歉的意思,只是扬起嘴角说道。 「为什么?」我打算抽回手,但他却坚持拉着;尝试许久徒劳无功后,我皱起眉头,「你去牵你的车,我去牵我的车,各自回家不就好了?不相妨碍啊。」 「不行。」他笑吟吟地望着我说:「现在已经深夜两点多了,让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我长得很安全好吗?而且我没有一个人回家……路上很多人。」深深地感到无力,我明白这场仗我赢不了。只要是他坚持的事情,几乎没人能够改变。 「谁说的?我就觉得你长得不太安全。」再度将我的抗议打回票,他不容反对地就拉着我往反方向走,「我陪你回家绝对比一群陌生人陪你回家好。」 轻叹了口气,放弃抵抗,我提出最低限度的要求:「那起码把我的手放开?」 「不要。」他摇头,「你是逃跑的前科犯,万一放手你就跑了怎么办?」 垂下双肩,我喃喃地反驳道:「又跑不赢你……」 这似乎被逸凡听见了,他笑着将另外一手伸过来,很亲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板起脸孔瞪他一眼,我相当不习惯地缩缩脖子,还将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拨得更乱,惹得他一阵笑。 放下拨头发的手,我忍不住抬头看他,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愜意笑容的脸孔。逸凡一直都是这样,平时就面带微笑,也不懂得跟人保持距离,尤其是对女生,常无意识做出一些会让女生误会他对自己有好感的动作。我知道他是无心的,但不了解他的人却不一定知道……就像多年前的恬琪。 「怎么了,小雅?」或许是盯着看了太久吧,逸凡除了伸手阻挡我的目光还打趣地说:「就算我们很久没见面,也没必要这么认真地观察我啊!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半瞇起眼,对这番话实在懒得作出回应。 「还是,你有什么话想说?」接下来的这句发问,让我的脚步稍稍停滞了下。 有很多话想说,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以及关于那持续了五年多都还无法停止的想念,想告诉他的,太多太多了。 然而,等逸凡真正站在我的面前,我却发现自己连一句都说不出口。 「……没有。」迟疑地摇头,我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闻言,逸凡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困惑地用馀光捕捉他的侧脸,他嘴角的笑敛去了些,但眼里似乎多了点落寞。 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很想道歉,说声:「对不起,其实我很想你的,有说不完的话想对你倾诉的。」 可是我却办不到。 心里有些苦涩,眼眶也有些痠涩,我努力将卡在喉头的悲伤给嚥下肚去。 「虽然你没有话想和我说,」这时,逸凡突然开了口,语气淡淡的,嗓音却清楚地传进了我耳里,「但我却有一堆话想告诉你耶……你觉得该从哪说起比较好?」 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眼底有着不容忽视的诚挚。 咬住下唇,右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胸前的衣襟,我相信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丑,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绝不会好看到哪里去的。 「……这种事情,你不会自己决定喔。」用喑哑的声音说罢。我撇过头,伸手往上半脸抹了一把。 「好吧。」他笑了笑,这时倒也颇体贴地转头不看我,「首先就是,既然已经被我找到了,可以不要再躲我了吗?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拟出了很多作战策略,要是你再躲我的话,我就要一一执行了。」 我愣了半晌,才不大确定地问道:「你在威胁我吗?」 「怎么会?我很有诚意地想和你签订和平条约,让我们的未来可以一帆风顺。」他露出无辜的神情。 我索性翻了个白眼给他看。 「不然,至少给我一个必须躲我的理由吧?像是受到诅咒,离我太近就会减寿,或者是我长得太帅,怕跟我走太近会一起被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他看似很认真地在举例,但我听了只想送他的裤角几个鞋印。 我吶吶地道:「躲人还需要什么理由?想躲就躲了。」 「那是不想见到我囉?」他顺着我的话反问。 犹豫了会,即使明白他可能会受伤,我依然点了点头。 他果然露出被打击到了的表情,苦着脸说:「你让我挫折了。」 我耸了耸肩,只能回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小雅,你是不想见到我呢,还是怕见到我就会想起以前的事?」随后,他突然一针见血地问道。 我反射性地撑大眼望着他。 原来,他是知道的,知道我心里那块受过创伤之后產生的疙瘩。然而我一直不愿意提,也不愿面对他,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拖到现在才询问。 注意到他在看我左手上的疤痕,我有些慌张地想将手抽回,但他却扣紧了我的手腕,将我往他的方向拉。 「小雅,不要逃避,至少不要逃避我。」他忽然拧紧了眉心,「谁会伤害你,谁不会,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啊!」 「我就是不清楚!」恼怒地吼完,我自己怔了一下,才缓缓地低下头。 如果清楚的话,又怎么会在国中的时候被恬琪伤害,留下手上这道疤痕,毕业后狼狈地搬了家,切断和所有国中同学的连系呢?就是太过迟钝又太单纯了,不懂得怀疑别人,不认为朋友之间的情谊也会决裂,始终盲目地相信着自己相信的事,才会跌得这么重。 所以高中以后,我学乖了。我开始冷静地剖析他人的性格,开始将自己隔离出人群之外、冷眼旁观,也开始对永恆两字嗤之以鼻。 只不过,我气的是自己,是从前那个太傻太天真的自己,所以不该迁怒到逸凡身上。 「对不起……」于是我俯首道歉。 逸凡沉默着,等我抬眸望着他时才轻摇了摇头,眼里充斥的情绪不是诧异,而是失落和自责。但我并不想让他感到自责,真正出了问题的是恬琪和我,与他无关。 「如果可以更早察觉到,就好了。」他忽然说,话语中带着比我还浓的歉意。 叹了口气,这句话反而让我更烦躁了,「你察觉得不算晚了,更早察觉到又能怎么样?你能阻止恬琪喜欢上你吗?可以阻止我被──」 及时噤声,我呼出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后才淡淡地道:「没什么,当我没说。」 微微啟口,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半晌之后,我率先发言堵了他的话。 「别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我不希望你这样,也讨厌这种行为。」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再说话,表情也没变,这反应教我有些无所适从。至少也点个头或皱个眉吧?我完全无法猜透他现在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下一秒,我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片寂静中被巨大的铃声吓了一跳,身体反射性颤动了下,我连忙伸手想往包包里掏出手机,无奈左手还让逸凡抓着,无法自由动作。 望向他,我尽量和缓地说道:「我保证只是接个电话,不会跑。」 闻言,他貌似还考虑了一阵子才放开我的手。瞥见被握住许久的手腕上出现了圈浅浅的红痕,我脑海中空白了半秒才开始动手翻包包。 刚接起电话,香菇尖锐的嗓音就从另一头传来,「怎么这么久才接!」 我将电话拿远了些,瞇起眼啼笑皆非地道:「你以为我愿意喔?」 停顿几秒,她才迟疑地问:「你在干么,回到家了没?」 「唷,託女王洪福,我现在还在火车站附近。」故意酸溜溜地说,我难得对她哼了一声。 「还在那做什……好吧不问了,你到家的时候给我封简讯吧,我如果还没睡会打给你的。」香菇显然也对事情的发展有点意外,难得会把想问的问题腰斩不问了。 「嗯,知道了。」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记得,但先答应了再说。 才刚按下结束通话键,我的手机就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 「喂!」反射性地大叫了声,我急忙想抢回被逸凡夺走的手机,「还给我!」 「等我一下下就好。」他将手举高,无论我再怎么拍打他,依然不受影响地拿着我的手机开始按按键。「我想要你的电话,但你大概不愿意给我,所以我只好这么做了。」 「我、我会给啊!」竟然心虚地结巴了,真想剪断自己的舌头。 接着,我听见另一个手机铃声响起。逸凡肯定是用我的手机拨他的号码了!哪有人这样拿到手机号码的,根本抢劫啊!有强盗啊! 随后逸凡笑了笑,将手机递还给我说:「那么,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就别太计较过程了。」 这是歪理,这绝对是歪理。 默默将手机塞回包包里,我又默默替香菇记上了该算帐的一笔──害我从包包里掏出手机,间接使逸凡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 「你的机车到底停在哪里?」口气很闷地询问,我实在不想浪费时间继续耗在这里了。 「机车?在火车站附近啊!」这句话,他竟然可以用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对着我说。 我的思绪停摆了数秒才反应过来,「等等,所以你现在是带着我走反方向,我们是离你的机车越来越远的意思吗?」 「嗯,就是这样。」他点头。 浑蛋!我要被逼疯了,居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闷不吭声地往回走,我将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整个怒火中烧只差没骂脏话。 「小雅,你生气了吗?」逸凡的口气终于有点歉意了。 「废话!你眼睛瞎啦?」我很想这么回他,但这种衝动很早就被我丢弃了。 半句话都不回,我继续沉默着往前走,打算直接去牵自己的车,他的车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反正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只是太久没和你聊,我才想争取一点时间。」他追上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要是错过今天,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机会。这的确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方法,但不用这个方法的话,或许我会连目的的边都碰不到。」 「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骗我。」我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我讨厌欺骗,还硬要去踩地雷,有可能不被炸到吗?」 他愣了下,止住了步伐。我不自觉地也跟着停下,转头望了他一眼后,才又迈开脚步。 第四章(二) 之后,逸凡就不再说什么了,静静地走在我的身后,跟着我去牵车。 到了停车的地方后,我拿出车钥匙,在同时馀光瞥见了逸凡竟走到同一排的另一个停车格,同样取出钥匙牵出了他自己的机车。 好个默契……不,这只是巧合,跟默契无关。喃喃地碎唸道,我坐上了机车准备直接发动然后骑回家,谁知道,人的运气在背到底的时候,真是连走在空旷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道路上,都会被凭空飞来的招牌砸伤。 我的机车居然选在这时候发、不、动! 惶恐地试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我的天,该不会今晚我就要困在这里了吧? 「喔……别开这种玩笑啊!」丧气地又试了几下,正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后才发现:我的油表到底了,油箱空了。 我想起今天出门时,完全忘记检查油量还剩下多少。 抱着头将前额靠在机车龙头上,此时此刻我只想打死自己。 「车坏了吗?」然后,逸凡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迅速地抬头,发现他戴着安全帽站在我的机车斜后方,用有些担忧的表情望着我。 「……好像没油了。」困窘地低下头,我很诚实地说道。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再跟他赌气了。 他朝我走来,往仪表板确认了眼,接着从我手中接过机车,尝试着发动了下,但机车还是不动。 「没油没得很彻底。」他下了结论,不知怎么地我很想搥他。 「我先载你回家吧,这么晚了。」他敲敲我的安全帽说:「明天你再带瓶油回来牵车……要我载你来吗?」 他好像已经擅自认为我会让他载回家了。 原本我是想到便利商店买瓶矿泉水,将水倒掉后,跟他借车到附近的加油站去装汽油回来补充的。不过老实说,这办法太麻烦了,而且还会拖延到他回家的时间,听了他的提议后,我根本不好意思再开口要求。 「好。」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我不是说明天好!明天怎么样,再说……」 有些绕口令似地说完,我担心会有误解,但逸凡似乎听懂了,他将我的车钥匙拔下递过来,又用右手拇指比比自己的机车。 「走吧。明天如果须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他说。 我没开口,只是又点了点头。 坐上他的机车,我很彆扭地将手握在后方的扶手上,跟他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 「好了?」他回头,为确认我是否坐稳而问道。 「呃,嗯。」略微尷尬地回应罢,我将头撇向另外一边。 车子上路了。夜间的风声在我耳边呼啸着,甚是嘈杂,但我却还能够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像被特意放大过般在我脑海中回响着。 多久了?已经有多少年没跟逸凡这么靠近过?然而,身体上的距离很接近,两个人心灵的距离却很遥远;明明他就在我前方,方才还努力地想和我重新缔结过去的关係,可是,我却觉得自己的心没有办法向他亲近。 即便如此,他还是那个让我深深喜欢、深深思念着的人啊。 不知不觉地伸出了右手,让手掌停滞在离他背脊一公分的距离,我抿紧了双唇,最后仍是将手给摆回了身后。 「小雅,这是我第一次载你耶!」停红绿灯的时候,他忽然偏头对我说道,表情中有种孩子气的欣喜,让我将打算冷淡回应的念头压了回去。 国中的时候,我是骑脚踏车往返学校跟家中的,又因为跟逸凡家离得不远,常在上学或放学的途中碰见。我那台脚踏车是老车,时不时会发生链条脱落的状况,而我又念旧捨不得换车,导致逸凡好几次在路上看见我时,我都是牵着脚踏车在走路的。 几次之后,他索性提议要载我上下学。起初我只认为那是个神经接错时的玩笑话,没当一回事,但之后他只要一想到就会提起,才让我开始思考他是不是认真的。 就算他是认真的好了,我也没对班上八卦网络以身试法的兴趣。有天只不过班上的男同学a帮女同学b捡了掉落在地上的东西,隔天就传言他们俩交往很久了;若我让逸凡上下学专车接送,谁知道隔天会不会就传言我跟他同居? 我想病毒传染的速度都没谣言散播的速度恐怖。 「为什么这么开心?」回过神来,望着他纯粹的目光,我不禁困惑地问。 「嗯?有一种『宿愿终于实现』的感觉啊!你以前都不给我载的。」他夸张地说,并在号志转绿后回头骑车。 傻傻的,傻傻的傻傻的。我在后座嘀咕。 就外表以及在各学科领域给人的印象,逸凡都是相当优秀而聪颖的,但不知为何,他平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会不定期发傻──不是愚笨的那种傻,而是有点小天真、小单纯的那种傻气。 轻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庆幸的……庆幸逸凡的这种性格并没有因岁月的摧残和琢磨而產生剧烈转变,还是我习惯的那个人。 「小雅,今天是好天气耶!」机车弯进了一条光线较为昏暗的道路,他忽然大叫着说道,也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我一边不解他跟我报告天气做什么,一边莫名其妙地抬头望向夜空。 「……好漂亮……」当靛蓝星空映入眼帘的剎那,我惊艳地开口惊叹。 少了光害的阻挠及云层的遮挡,天空真实地呈现出它的本色,一颗颗璀璨的白鑽镶在深蓝色天鹅绒布上,好似低调却又奢华的晚宴礼服。 平常总关在房间里的我,是很少像这样专注地凝望天空的,不管白天或晚上,而佈满了星星的夜空就更别说了,住在光害严重的都市里,根本就无法看见星星。我已经快忘了星空长什么样子,说到「星空」,第一个想到的甚至会是动漫里头常看见的那条璀璨银河,而不是真实的画面。 下一秒,耳边传来了逸凡的轻笑声,让我立刻低下高仰的头,微蹙起眉。 又来了,我又轻易被他左右了心情。 逸凡很能从一些平凡的事情中找到乐趣,几乎没什么难关和挫折会让他掉入悲伤沮丧的泥淖之中。我始终觉得他拥有我相当渴望的才能──微小的事物,就能带给他深刻的感受,即便如此,对于负面情绪却能从容快速地摆脱,不被网罗。我一直羡慕着这样善感又豁达的逸凡。 国中的时候,也多亏他这种特质,让跟他较熟稔的我也逐渐学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去挖掘属于自己的独到灵感。 然而再怎么学,我依然学不会从悲伤的情绪中快速抽身的方法……大概,我永远都无法掌握诀窍跟精髓吧。 「能把你一半的快乐分我,就好了……」这样,也许我就不会经常感到忧愁吧,纵使我很少表现出来。 「嗯?」似乎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逸凡往后照镜望了一眼,大概是想看看我的表情也说不定。 「我、说,要是你能把快乐分一半给我,就好了!」稍稍将身子前倾,靠近他的耳边,我尽量一字一句地把话说清楚,然后又埋怨地补了句:「上天根本就不公平,给你的快乐超额太多了。」 「呃?」刚好红灯暂停,煞车的同时,逸凡发出了困惑的单音,随后转头对我说道:「每个人分配到的快乐都是一样的,我并没有比你多啊。」 「明明就有。」反驳完毕,我还撇了撇嘴。 见状,他摇了摇头,「真的没有。是你用太多的不快乐去覆盖了快乐,甚至取代它,才会觉得快乐太少。」 我怔然地聆听着,觉得他一点也不强词夺理。 是我自己,我自己选择了不快乐,接着再怨天尤人。 「一个人只要没有不快乐,他自然就会快乐了。」停顿了一下子,他又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晓得怎么把快乐分你……不然把你的不快乐丢过来吧?我消化吸收再排除,很快的。」 我露出一脸无奈,「要怎么丢?」 深夜的路上没有其他车辆,逸凡索性无视了红绿灯,即使号志变绿了,也还是半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我。 我几乎是瞪着那隻手,心里明知道他要我做什么,依旧不肯配合动作。 「手借我。」他说,然后没等我答应就抓过了我的手握着。 「闭上眼睛吧。」话音甫落,我就用「你在打歪主意吗」的质疑眼神瞅他,他只好保证着道:「我只会说话,不会有其他动作了。」 半信半疑地闔上眼,我还留了条小缝偷看他。 「咳、嗯。」他清了清喉咙,接着正经八百地说:「现在请你燃烧自己的小宇宙,试着达到第七感的境界……」 我立马张开眼睛,差点没戴着安全帽给他一记头槌。就算我没看过《圣斗士星矢》,也藉由各方管道得知了这句有名台词。他又在耍我是不是? 「好啦,我开玩笑的,开头总是要轻松一下。」他辩解,还不忘要我再次闭上双眼。 我用凌厉的目光盯着他半分鐘,才妥协地闔上眼。 「现在请你跟着我唸,」他深吸了口气,「霹靂卡霹靂拉拉……」 这回我差点摔下车去。从《圣斗士星矢》的台词变成了《小魔女doremi》里的咒语,他以为就可以蒙混过关吗?想骗我这个也曾是小女生,对所谓的魔法有过憧憬跟幻想的人吗?用力抽回了手,我真的用安全帽送了他一记头槌。 「叩」地一声闷响,两顶安全帽相撞显然没什么杀伤力,逸凡连变脸都没有,我自己倒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骑车。」我简单扼要地要求,实在懒得对他生气了。 「不要衝动啦!对不起。这次真的是真的了,我会认真的。」他好声好气地赔罪。 「我不闭眼睛。」将稍微撞偏的安全帽调整好位置,我冷冷地说。反正闭眼睛也没什么功用。 「好、好,不闭眼睛就算了,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很会看脸色。 「问。」一个问题而已,还可以打发。 「呃……大姊姊,你喜欢吃青椒吗?」 「不喜欢,但是我会吃……等等,你叫我什么?」回完话,我呆滞了一阵子,总觉得这句话也有那么点耳熟。 不就是那个平头死小孩野原新之助的台词吗? 「张、逸、凡……」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我牙缝里挤出来的。送了他的背一记直拳,我整个情绪暴走地大吼:「我不要再听你囉唆了,给我骑车!骑车!再气下去我会心脏病发,快点骑车!」 他开始大笑,一句话都不回应地转身骑车。我实在很想直接将他踢下车,自己霸占机车骑回家。结果从头到尾他都不是认真的,只有我在认真,像是蠢蛋。 总是被他耍得团团转的,依然学不会记取教训,我想不是我的脑袋对他的玩笑没有免疫力,就是他的玩笑病毒感染力太强了。 第四章(三) 十几分鐘后,过了个十字路口左转,逸凡准确地将车停在我家门口。 当我下车拿下安全帽的时候,他忽然天外飞来一笔地问:「怎么样,有觉得怨气发洩出来了吗?」 「什么怨气?」我无法理解地看着他。 「今晚的怨气啊。」他耸了耸肩,「把什么事都往心里吞,坏情绪也几乎都强压下去不爆发出来,以前的你不会这样的。」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样不好喔?表示我的情绪管理指数提高了。」 「也不能说不好,只是在我面前,你真的不必那样勉强自己。」他发动机车,而后偏头对我说道:「生气的话,说出来就好了;觉得烦的话,表现出来就好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不做,我会有种自己很难沟通的错觉。」 我猜,他是想告诉我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不须害怕自己的率直跟坦承会伤到他,不用把自我藏得那么深。 的确,他刚刚那些相当无聊的玩笑虽然让我很恼火,火到用安全帽敲他还抡拳打他,但同时,我闷在心底的怒气也发洩出来了。 ……好吧,我承认他的心思是细腻的,即使起初我以为那是皮在痒。 「才不是错觉,你是真的很难沟通,常常跟我接不上频率。」叹口气,我直接开了他一枪。 「呃?」听见我这句话,他讶异了,「哪里接不上频率?」 「谁教你说话都拐弯抹角的,连开导人都是。要不是跟你相处过三年,再加上稍微有点慧根,我可能从头到尾都会以为你只是在整人吧!」双手一摊,我也不客气地发言了,「想让我打到球,就丢最简单的直球过来啊,每次都耍技术投伸卡球,你以为凭我这种业馀打者能打好喔?」 「我相信你可以打好啊。」他忽然笑了,「因为你是小雅嘛!」 「我──」简简单单地,我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又是那样真实无欺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我。两手抓着安全帽,我想说句话反驳,反驳自己并没有那么强大,可以破解他话语中所有的密码,然而,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只要你不怕,就可以打好的。」他淡淡地说:「即使没打出去,我也可以多丢几次啊,总会打中的。没有人要求你必须一次做到好,就算有,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伸长了手,他拍拍我的头,「我可以等,等你不会想再逃避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谈谈,谈你以前瞒下来没告诉我的事,还有你没给我的答案。」 闔上嘴,我默默地望着他,颊上的温度在转瞬间变得滚烫。 我已经快忘了,或说快无视了这件事情……在国中,在事情变得很糟糕之前,逸凡曾经向我表白。 只是,我都还来不及为他向我告白这件事感到喜悦,惨案就发生了;之所以用「惨案」来形容,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代名词。当时的画面和痛楚,直到今天都还深深鏤刻在我脑海和肌肤上,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这时候,我还真希望自己能提早得个老年痴呆或阿兹海默症。 甩了甩头不愿再回想,我低头回避了逸凡的目光。我不能理解,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一定可以脱离过去那段阴影呢?说不定我就这样,一辈子当鸵鸟,一辈子把头埋在土坑里了。 我怕自己回报不了这份相信。 「晚安,记得早点睡。」没收到我的回覆,逸凡也不着急,仅是轻声细语地叮嚀,接着便调头将机车骑回对面的骑楼下。 松了口气,我拿出钥匙开了铁门进屋。 为了不吵醒家人,我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房间里。关门打开房间里的灯,才刚将斜背包扔到床上,手机就响了起来,而且同样是妹妹帮我设定、我又懒得换掉的摇滚乐。 这绝对会吵醒家人的! 我连忙扑到床上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没几秒就将电话接了起来。 「你的房间在三楼吗?」本来还以为是香菇打来,确认我到底返家没,没想到另一头传来的却是男生的嗓音。 是逸凡!竟然一回家就打来,会不会太性急? 「你怎么知──」话说到一半我就想咬掉自己舌头。我居然不打自招! 「哈哈,因为三楼房间的灯刚刚才亮起来啊!我猜那就是你的房间了。」 他该不会还在楼下盯着我家看吧?脑海中貌出这念头,我即刻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往下望,结果还真的看见对面有个人影倚在机车旁,仰着头往我这里张望。 「无聊喔。」低声骂了他一句,我放下窗帘坐到床上,「快回你房间。很晚了,不要坐在外面吓人。」 「怎么这样?我想等等看你几点关灯的。」他真的很无聊。 「……我等等还要写稿子,不会那么早睡。除非你想等到看日出,不然就快点回房。」我无奈地说。但其实现在精神状况差了,我也不会真的还开电脑写稿子,那样稿子的品质不会好。 稍早在麦当劳的时候,有简单聊了下彼此目前的生活状况,逸凡当时就知道我目前是个有在写书的作者了,歪歪还拉着他说改天要去书局帮我捧场。 「早点睡,我就回房。」他竟然跟我谈起条件。 「你回不回房才不关我的事咧……」我抹了把脸,「不过要是再继续讲电话,我会更晚睡。」 下一秒,他的笑声传来,「好吧,那我回房了。」 到底跟我报备这个做什么?轻叹口气,我随便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没等他开口就主动切断了通话。将手机放在一边,我直接朝床铺倒下,仰躺盯着亮晃晃的日光灯管。 想让思绪沉淀下来,但「早点睡」三个字却不停在我脑海中回响,像坏掉的电视机画面似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播。 坚持不到几分鐘,我就彻底投降,从床上爬起来换掉一身的外出服,洗脸刷牙后,关灯鑽进了被窝里。 一片黑暗中,手机萤幕再次闪烁着,发出了收到简讯的音效。 打开简讯,内容只有简单的五个字:「晚安囉!好乖。」 这是什么内容曖昧的简讯啦?把手机扔到一边,我羞恼地拉起棉被盖住自己的头,燥热的脸被这么一闷,变得更烫了。 可恶,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听话? 用力闭上了眼睛,我努力逼自己不去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不去想和逸凡交谈的内容,更不去想方才那封简讯的内容。 就这样闷在棉被里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隔天香菇打来的电话将我吵醒,我才想起自己回家后忘了给她封简讯这一回事。 第四章(四) 国一上学期的十二月中旬,是学校的校庆。 因为我的运动细胞从小就不太争气,一直以来,都没有参加什么运动比赛的机会,这一年当然也不例外。运动项目的选手全都没有我的份,连趣味竞赛也因为速度比不上其他人而未能参加。虽说是习惯了,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运动会当日,帮忙拿着一堆外套站在操场中央的草地,凝望正在笑闹兼为等会的趣味竞赛热身、练习的同学们,我的嘴边也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小雅,这个也麻烦了。」从我旁边经过时,张逸凡很顺手地就将他的外套掛到我肩膀上。 「哇啊……」反应不及差点让他的外套滑到地上,我连忙偏头用下巴抵住外套的一角,但这动作实在很滑稽。「要掛就掛好啦!」 回头望过来,他居然还原地笑了两声才走过来把外套的位置调整好。 可恶,早知道他会有这种反应,我就让外套掉下去吃土。 在这同时,走向队伍前方的张逸凡高举起双手拍了拍,「大家靠过来一点!我要清点人数!」 随着班上的队伍逐渐往前靠拢,我也跟着移动到了队伍最后方,以免妨碍到身为体育股长的张逸凡算人头。 「奇怪,恬琪还没有回来吗?」自言自语着,我踮起脚尖,目光往人群内搜索。 环顾了一圈,依然没见到方才被朋友拉去看活动中心内社团表演的恬琪。 恬琪在运动项目上的成绩很优秀,班上女生百米赛跑的代表选手跟大队接力都有她的位置,趣味竞赛也不例外;稍早时她的百米赛跑决赛还得了第二名。 在我困惑的同时,队伍最前方也传来了张逸凡的叫唤声:「小雅!赵恬琪人呢?怎么还没来集合?」 我看见他手中拿着趣味竞赛的名单,大概是人数不够正在做确认吧。 「她被朋友拉去礼堂,应该等等就回来了!」我扯开嗓门喊道,随后又苦恼地皱了皱眉,「还有多少时间啊,要我去帮忙找找吗?」 说要找……但其实我没把握能在偌大又拥挤的礼堂内把恬琪找出来,尤其表演时的礼堂除舞台外,所有的灯会全部调暗,要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找人更是难上加难,而且我在光线不佳时眼睛的辨识能力非常差。 正当我露出犹豫的神色时,张逸凡就举起掌心对着我,比出一个「等等」的手势,将手中的名单暂交给排头的人后朝后方走来。 「小雅,你留下来补人数,可以吗?」一开口便衝着我询问,张逸凡难得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参加者不能重复,我刚刚算了一下,名单上的还缺五个人没到,我已经叫前面来加油的四个人帮忙补上了,现在还差一个。」 所以意思是……在场剩我可以帮忙凑人数了?我愣了一下。 明明早上在教室就再三提醒过集合时间,方才司令台也帮忙广播了趣味竞赛的同学该集合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没到呢? 「还是,让我去找找那些没到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逸凡先行截断了,「但你不一定找得到他们啊。如果找到人前比赛就开始了,我们又缺人,等于就必须弃权了,这样还不如你留下来待命吧?至少不会让我们班缺人。」 这段话让我噤声了半晌。他说得很有道里,像在刚刚点名时就已经全盘考量好了,相较之下我去找人的想法就显得很短见。 「可是我速度很慢耶!会不会拖累班上?」这并非推拖之词,而是实话,我真的运动白痴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次的趣味竞赛项目是跳绳,必须一边跳绳一边跑到十公尺外,绕过橘色圆锥再跳绳跑回来。在班上练习顺便选参加者的时候,我几乎是三步一绊五步一跌,让同学们都叹为观止,也一致同意绝对不能让我上场……毕竟在闭幕式的时候,让一个摔得鼻青脸肿的班长当排头带队实在太不人道了。 「慢慢跑就好啦。跑的时候不要看别班的进度,去的时候看着交通锥,回来的时候……看着我就好了,我会去站队伍最前面。」张逸凡指着自己,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整个哭笑不得。 他停顿了会,又开口说:「你应该满想下场的吧?不然不会一直练习。只不过体育老师在选择上以速度为主,所以挑人的时后才没有挑中你啊。」 耸耸肩,我抿着嘴唇苦笑了下。 我是真心想参加那些跟大家一起同乐的活动,然而,虽拚命练到让自己跑着跳绳时不会摔得那么凄惨,速度依然不及其他同学。 既然现在有机会的话…… 「好,让我试试看吧!」思索了会后,我点头答应了。 「拜託了。」接下我手中的外套,暂时借放到旁边摆放器材的篮子里,张逸凡将我推到队伍后方,又轻拍了拍我的头,「别紧张,加油啊!就算摔倒了,爬起来还是一条好汉……更正,还是雄壮威武的班长。」 啼笑皆非地頷首,望着他的背影走回队伍前方,我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原本平缓的心跳也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加快了。 即使很不愿承认,但这个拍头打气的动作确实像有魔法一般,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效果。 还是说,其实有魔法的人是张逸凡才对呢? 「嗯,要加油!」握拳对自己说道,同时,我听见了队伍到起点线集合的哨音。 在不久之后,趣味竞赛热闹地开始了。操场中央顿时多了一大群袋鼠般的人,奋力地用跳绳跳着衝刺,打气的加油声此起彼落,几乎快盖过裁判的大声公。 比赛途中,除了伸长脖子观望班上的状况外,我依然一面留心着恬琪是否归队了,但是,直到班上的跳绳交付到最后一棒,也就是我手中这一刻,恬琪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在队伍中。 咬紧牙关,用看猎物般的眼神盯紧了十公尺外的交通锥,我缓慢地甩动着跳绳出发了。 由于是最后一棒,背后同学们的加油声瞬间变得非常热烈,除了喊「班长加油」、「班长我们靠你了」之外,我还听见了「老天保佑班长不要摔倒啊」、「班长平安回来我今天就吃素」这类莫名其妙的祈祷词。 「根本在给我增加压力嘛……」好气又好笑地埋怨着,我边注意着每一脚步的平稳,也尽量让跳绳不要绊到自己。 大概是同学们的祈祷奏了效,相当神奇地,我在去程竟然没摔倒半次,虽缓慢却也安全地绕过了交通锥。回程的时候,我抬起头,真的就望见人高马大的张逸凡站在排头,非常显眼地作了终点的标的物。 「加油──!」双手圈在嘴边大吼了一声,他将双手往前伸,对着我。 那是迎接的动作。 班上的同学们见状,也纷纷朝我伸出了双手,兴奋至极地大喊着加油。 不知不觉绽开了笑,操场上嘈杂的声音和影像在一瞬间似乎都成了背景,唯有大家的模样在我眼中变得好清楚、好清楚。 我加快了速度,几乎是三步併作两步跑,有几次差点摔了,但都及时稳住脚步继续往前跳。就在终点快要到的时候,可能是心急过头,我竟然在最后关头被跳绳勾住了左脚,整个人重心不稳开始倾斜。 都快到了!剩不到两公尺的距离! 脑中窜入这个念头,我硬是用没被缠住的右脚再往前跳了好几步。等终于支撑不住往前仆倒的时候,一双手臂稳稳地将我接住,而我被跳绳缠住往前踩的左脚也恰巧踏上了终点线。 抬眸,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张逸凡低沉但温柔的嗓音传入了我的耳里,「恭喜达成任务,欢迎回来。」 心跳声在耳边被放大了,让我的脑海中像在打雷般喧闹。我扬起了最大幅度的笑容,精神松懈的同时双腿也失去支撑力,幸亏张逸凡依然用两隻手臂扶着我,没让我的膝盖去跟土地做亲密接触。 举起左手,我欢呼了一声──成功了!我到了! 下一秒,班上爆出如雷的欢呼跟掌声,一堆人涌上来对我大叫着「你好棒」、「辛苦了」,热闹的噪音让我快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始终是上扬的。 魔法,真的有魔法啊!望过每个人面上洋溢的兴奋神采,当目光回到张逸凡脸上时,我却彷彿被锁住了视线一般,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笑。 这瞬间,好像有什么在心中萌生了,带着点甜蜜的幸福气息,让我的身体飘飘然的,感觉不到重量。 好像,好像有一个词可以代表的……是什么呢? 「参加比赛的感觉,还喜欢吗?」突然,张逸凡啟口问我,这问题也使我睁圆了眼。 「喜、喜欢……」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恍然大悟。 喜欢。 是喜欢啊!我是不是……是不是对张逸凡…… 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脑袋近乎一片空白地定格几秒后,我又抿起嘴迅速地撇开了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喜欢这个爱捣蛋的傢伙!呸呸! 「怎么了?」大概是被我的举动弄糊涂了,张逸凡不解地问。 我摇摇头,将视线转到一边的同学们身上。 叫闹了好一阵子后,大家才总算冷静下来。由于比赛结束了,确认过下午大队接力集合的时间后,所有人便纷纷作鸟兽散。 「现在可以站稳了吗?」使劲将我的身体扶正,张逸凡腾出一隻手去拉我脚上的跳绳,半开玩笑地说:「你的脚再继续跟跳绳相亲相爱也不是办法。」 「这种相亲相爱也太痛苦。」拉着他的手臂,我也半抬起左脚,帮忙扯下在我脚踝上绕了一圈的跳绳。 「结果你下场的表现很不错啊!原来你是比赛型的选手啊?」他打趣着说道。 「才不是,今天真的运气好。」将取下的跳绳折好,我无奈地反驳。「虽然我没有摔,可是也没让我们得名啊!」 刚刚收到的消息,我们班因为些微的秒数差距,并没有在趣味竞赛拿到前三名。但班上同学们好像没有很在意,可能大家的期待多半还是放在下午的接力赛上吧! 听见我说的话,张逸凡只是耸耸肩。 「不管怎么样,谢谢,还有辛苦了。」轻揉了揉我的头发,他也不管旁边其实还有些班上的人在场。 「不、不会啦,这应该的啊,我也是班上的一份子。」彆扭地推开他的手,我边整理自己的头发边退后两步,免得他又动手动脚的。 这时,视线不经意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恬琪,我连忙将手中的跳绳丢还给张逸凡,「这交给你处理了!我去找恬琪。」 不等他回应,我就迈开腿往恬琪跑去,等距离接近时,我发觉她望过来的一双眸中正透着惊讶和担忧的情绪。 「恬琪,你怎么没有回来?没玩到好可惜耶!」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我微喘着气不解地问道:「你记错时间了吗?」 「嗯……真的记错了,对不起。」听见我的问题,她回过神来露出歉意的神情,「给逸凡添麻烦了吗?」 「呃?」对这问句稍有疑虑,导致我的思绪空白了几秒。「应、应该还好啦,他不会怪你的,没到的也不只你一个啊!最后都有找人补上了。我也下去玩囉!超刺激的。」 「是吗……」恬琪望着我,眼神不知怎么地,变得比刚刚更复杂了,「你们刚刚怎么会在一起?」 「我们?呃,你是说我跟张逸凡吗?」我愣了愣,「刚刚有说啊!我参加趣味竞赛了,结果跳绳缠在脚上,他帮我拿下来而已。」 「可是他──」恬琪皱起眉头,话说到一半又停了,过几秒才有些沮丧地说:「我说的不是那个……小雅,你真的不是普通迟钝耶。」 「什么?」怎么扯到我很迟钝的事情上来了,我做了什么吗?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我无法理解地反问:「恬琪,你到底怎么啦?有话想说就说啊,不要拐弯抹角我比较听得懂喔。」 「我现在不想说。」她忽然扭捏起来,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瞄过来,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很想笑。 「好吧!」伸手拍拍比我还高个几公分的恬琪的头,我耸耸肩笑道:「恬琪乖,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瞋了我一眼,恬琪才动手推我的背,「我们回休息区去啦,这边太阳好大。」 被动地让她推着走,在步回休息区的路途中,我还一面思考着恬琪方才说过的话。总觉得有什么该在意的点被我忽略了,然而,我却迟迟想不起来。 也罢,既然想不起来,就这么算了吧?大概也不太重要。 第四章(五) 午休过后,下午的大队接力,是整个校庆运动会的重头戏,所有人的期待都会在这时候凝聚到最高点。跑道上的人群和杂物被全数净空,整个操场弥漫着一股高涨的兴奋氛围。 当然,我们班也不例外。 几週前一年级预赛时,我们很可惜地输给了隔壁班,只拿到第二名;但既然入选决赛了,大家的练习就更是勤奋,决心要在决赛打败其他入选的六个班级,不拿回第一名誓不罢休。 「大家看好了!这是我们班的棒子,顏色是金色的,还有每个人的头带都是米黄色,到时候接棒不要认错人了!」站在集合队伍前方的张逸凡清了清喉咙,又接着说:「就算不记得头带跟棒子的顏色,还有班服可以认,大家千万别传错了。都听见了吗?」 正在暖身的同学们一齐拉开嗓子应了声「喔」,非常有气势。 「这顏色好耶,就是要拿冠军的嘛!哼哼,胜利女神在对我们班微笑了!」看着张逸凡拿回来的接力棒跟头带,我忍不住讚叹。 附近几名听见的同学都笑了,刚好站在我旁边的歪歪还开口揶揄:「班长,这样太自大不好喔!我们要谦虚啦。」 「哪有,我是说实话啊!」一面帮忙将每个人的头带发下去,我一面笑道:「你们那么棒,一定会拿第一名的,对吧?」 「对啦对啦!班长说的是。」他对我比出拇指,接过头带往自己头上绑紧。 随后恬琪跑了过来,将她手上的带子交给我,「小雅,帮我一下。」 恬琪是女生第一棒,心理压力应该颇大吧!帮她绑头带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捂着胸口不断地吸气、吐气,似乎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随后,队伍集合的哨音响起。 「好了。」收回手,我拍了拍恬琪的肩膀,「加油!你是第一棒,所以我到对面去迎接你囉!」 对我点头,恬琪扬起了灿烂的笑挥挥手。缓步走向操场草地另一端的时候,我还远远地听见张逸凡喊着「大家按照棒次排好蹲下」,以及一旁的老师拿着大声公点名的声音。 走到定点站好没多久,班上双数棒的同学们便被引导来到了我这头。 「嘿!」唤了我一声,被排在最后一棒的张逸凡困惑地问:「怎么没在对面?」 「因为恬琪等等会跑过来呀!然后我会张开双手热情地拥抱她。」边解释,我还边昂首往对面观望。 笑着頷首表示明白后,他便转头走回了队伍。 几分鐘后,等待枪响的时刻,忽然又望见张逸凡蹲在队伍对后方朝我招手,我不禁一脸狐疑地迈开脚步走去。 「怎么了?」我站着问道。难得可以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见他嘴角流露出笑意,我心里更是莫名其妙。 「小雅,你等等也到终点线热情拥抱我怎么样?」他放低音量问道,却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颊上的温度有些燥热,我拍了拍耳朵反问:「呃,我没有听错吧?你又开始发蠢了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他将双手一摊,「不然这样吧?来打个赌,要是班上拿了第一名,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闻言,我挑起一边眉毛,「才不要呢。我本来就觉得会拿冠军呀,干么赌?再怎么想我都吃亏。」 「好啦!你就答应嘛。」结果他竟然改用卢的。 我摸摸鼻子,偏头思索了一下。大队接力平时的练习就很辛苦,还要找时间跟别班友谊赛,说起来,要我答应一个要求好像也不算太过份。 「……好吧,说说看,不是很难办到我就答应。」我退了一步说。 「现在说就没意思啦。」他神祕兮兮地不肯透露,「我当你答应囉。等我们班真的冠军了,我就告诉你。」 还有这招?有些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同时,操场对面传来了拉长的哨音。 要开始了!回头望向另一边跑道,我似乎也被感染了紧张的情绪,不自觉绷紧了全身神经。 下一秒,随着「碰」的枪声传出,第一棒起跑了! 「恬琪加油啊!」喃喃地唸着,我专注地睁大眼看着跑道。 排在第一位的跑者并不是恬琪,但她在平行的另一跑道紧追在后,并没有相差多远。全部第一棒的实力看来十分平均,速度也全都很可怕,不过短短十数秒,棒子就陆续交付到了二棒的手中,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相差不到五秒。 缓下了步伐,待所有人都接棒完成后,恬琪才小跑步轻盈地跃进中央的草地。 「辛苦了!你跑得好棒!」我跑上前抱了抱回到草皮上的恬琪,称讚的同时也递出手中的矿泉水。 「但我、我还是没有跑赢、早上那个人……」喘着气接过水瓶,恬琪用空着的右手替自己搧了搧风,双颊因激烈运动而涨得通红。 我猜,她是说在早上的百米赛跑摘走第一名的女生。 「没关係,你也没有输。」已经起身关注比赛的张逸凡突然插话,「没有被拉开距离就很不错了。」 恬琪意外地转头看他,欣喜的神情立即爬上了原本有些不甘的面容,本就红润的双颊貌似变得更红润了。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恬琪对张逸凡说的话似乎异常在乎? 「抢跑道了。」稍后,张逸凡的话使我从思考中抽神。抬眸的时候,发现第四棒已早早就上前预备了。 踮脚放眼望去,在这轮抢跑道第一个过弯的…… 「不是我们班啊……」可惜地说,下一秒我又马上抓着恬琪的手大叫:「是第二个,第二个!第二个是我们班!」 和恬琪抱着欢呼的同时,第四棒从我们眼前助跑出发了。接着,第六棒、第八棒、直到女生最后一棒,第一名的班级和位居第二名的我们班只差距约四分之一圈,并逐渐与三名后的班级拉开距离。 「我们去对面吧!」我兴奋地拉了拉恬琪,「直接去等最后一棒!」 恬琪看着我,开心的表情在这时却转为犹豫的神色,「……嗯,你先过去吧,我再待一下。」 正要迈开脚步的我停下动作,有些困惑地蹙眉看她,但在接触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后,仍旧没多问什么就点了点头,「好,那我先过去了喔!」 「嗯。」先是回避了我的注视,恬琪才頷首回应。 咦,她貌似又变得怪怪的了?偏头思索着,转身没走几步,我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大喊。 「喂,小雅!」由于这声叫唤,我再度回头朝音源处望去。把我叫住的张逸凡伸出右手,接着曲起四指,只留下食指对我比出了个「一」。 一?他是在跟我宣誓会拿第一的意思吗?在心中猜测着,我勾出笑容对他竖起拇指作为回应,然后才起步往操场另一头跑去。 不到几分鐘后,一年级大队接力的决赛便即将迎来尾声。我们班依然跟第一名维持着一段差距,忽近忽远,就不晓得能不能在关键时刻超越了。 「要传给张逸凡了!」已经轮完棒次的歪歪跑回来我这头速报:「刚刚距离有再拉近,说不定可以赢!」 「不是说不定,是一定会赢!」我双手握拳说道,也不晓得哪来的信心。 「最后一棒要来了!」近处忽然有人爆出一声大吼,在对面的传接点,第一名的班级已经将棒子传给了最后一棒。 紧接着,接过棒子的是我们班,棒次排在最后的张逸凡,就要跑回来了!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涌到了终点线,不只我们班,还有参赛的其他班级,所有人的情绪都沸腾到了最高点。 由于身高太矮,我被人潮挤得几乎看不见跑道。有些心慌会看不见最后的过程,我连忙缓步跑向人潮较为稀少的操场中央,放眼观望着最后一棒的状况。 跑着跑着,我的目光才逐渐能从人群的缝隙间穿透过去,望见跑道上的情形。 不知道该说出乎我意料,还是根本就在我意料之内,当最后一棒前两名的选手……在跑道上平行的画面映入眼帘时,我开心地尖叫了! 好快,他跑得好快啊! 「加油啊──!张逸凡,快超他!快超他!」一个人在操场中央发疯似地又叫又跳,虽在嘈杂的环境中依然引起不少人侧目,但这一刻,形象什么的实在不用顾虑了! 根本开外掛又装了加速器的张逸凡,在不过数秒之间,就完全将原本的第一名甩在身后取而代之了。甚至在接近终点时,他还将还未拿棒子的右手高举起来,竖起食指比出了「一」,实在有够嚣张,但却超级威风的! 他飞快的身影衝向了终点,并被围观的人群遮挡住,没过半晌,终点线就传来了喧腾的欢呼声。我扬起灿烂的笑容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张逸凡被班上的同学们簇拥着,大笑着挥舞手中的接力棒。 第一名了……真的第一名了! 「小雅!」见我朝他跑去,张逸凡竟然将接力棒拋了过来,在我连忙伸手接住朝他望去时,他对我比出了胜利的v字,然后又比了个一,并开口说了句话。 四周围太吵了,我并没有听见那句话,不过跟着唇形念过一遍后,我大概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你欠我一个要求了!」他是这么说的。 这傢伙,拿了第一名就只记得这件事吗?我实在无奈啊。 「第一名!」接着,忽然一阵强劲的力道从背后抱住我,恬琪的脸从我颈子的左侧探出,大喊道:「第一名喔,是第一名喔!」 我也笑着转身,执起她的手开始绕圈。 像是作梦一样,真的好像是作梦一样,一直到闭幕典礼的时候,领到了接力赛冠军的锦旗,我才有班上真的摘下了第一名的实感。 这是我第一次,有跟大家一起参加了运动会、一同获奖的荣誉感。 「照相照相,大家赶快来拍团体照!」 闭幕后,几名同学佔据了司令台前方的空地,挥动双手召集着大家。 恬琪拉着拿锦旗的我挤到中间,让我被同学们包围在正中央,而后方正好就站着歪歪跟张逸凡。数到三的时候,我将锦旗面对着镜头,和班上的所有人一起,发自真心笑得无比灿烂。 国一的运动会,就到这里结束了,但我的心情却亢奋得不像结束。 拍完了团照,所有人都纷纷走向休息区,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在途中,恬琪忽然从后方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休息区附近一个叫静謐的校园角落。 理由我完全不清楚。 两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半晌,她才低着头啟口,语气中竟有着羞怯。 「……小雅,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闻言,我愣了下。有事想告诉我?不能回休息区说吗? 「嗯,什么事啊?」我困惑地瞧着她。不过说件事情而已,为何她要表现得这么扭捏?平常跟我聊天时她完全不会这样啊! 「其实你跟逸凡很熟,对吗?」正疑惑时,恬琪就开了口,但却问了个很突兀的问题,让我过了会才反应过来。 我记得这问题以前就问过了啊,她真的很在意我跟张逸凡感情好不好吗?搔了搔脸,我露出无奈的神情。 「也没有很熟──」刚想再否认一次,恬琪就打断了我的话。 「我喜欢他!」她说道,没有间断、也没有结巴地篤定说道:「我喜欢逸凡,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了……」 抬头迎上我惊愕的目光,恬琪微微红着脸,望着我问道:「小雅,你可以帮我吗?如果你跟逸凡的感情很好,一定可以帮到我的。」 我睁大眼,瞪着她,就只是瞪着她。这当下,我诧异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恬琪竟然,喜欢上了张逸凡吗……? 「其实,我恐惧着,一切的快乐和惊喜是否会随着年龄变大,而失掉乐趣呢? ──小雅,在万籟俱寂的午夜时分」 第五章(一) 「嗨!逸凡,今天是除夕夜喔,你是不是也跟家人亲戚一块围炉吃火锅了呢?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大家团聚在一起的快乐气氛总会让我感到非常温暖。 我忽然想起,你曾在除夕夜打了通电话给我,问我的新年新希望是什么,理由是被亲戚询问的时候,你竟答不出来,只好问问别人当作参考。当时,我的回答是什么,我已经没有印象了。你呢,你现在还记得吗? 今年,轮到我被大家询问了对于新年的盼望。摇了摇头,我推说自己还没有想到,但其实,多年来的愿望始终只有一个。 好想好想,好想见你一面。」 ==================== 七月的第二个礼拜,整理好房间的逸凡总算回家去了,虽然我觉得他根本是整理好了还死赖在这里,然后把那些多馀的时间拿来烦我。总之,从七月中到八月底这段时间,我终于能够保持耳根清静,也将心情镇定下来继续写小说。 然而,就像被施了邪恶的诅咒一般,逸凡走了之后,我写稿的手感顿时锐减,每天能敲出来的字数不超过两千字,甚至有时打开word坐在电脑前面好几个小时,都没能写出半个字。 打电话给香菇抱怨这件事的时候,她很乾脆地说我得了相思病,不应该打给她,而是该打给逸凡。 本来预定要在七月底写完的小说,到今天八月底了还进行不到一半。我还是头一次,为了自己的进度这么慢而想去撞墙。 揉了揉太阳穴,纷乱的思绪让我无从组织剧情,瘫在椅子上呼出好长一口气,几分鐘后,我索性起身换好衣服,稍微整理了下仪容后就抓起放了手机跟钱包的侧背包就往楼下跑。 在门口换鞋时,妈妈正巧走进客厅,看到我后便一脸诧异地问:「你要出门啊?」 我懂她的表情。看到连放暑假也几乎都宅在家的女儿突然要外出,当然会感到不可思议。 「嗯,去个书局,晚餐我自己在外面解决喔!」套上布鞋,脚尖往地面点两下,简单交代两句我就出了门。 来到离家约十分鐘路程的书局,我走往陈列小说的柜子。放眼扫过一排书名后,我随便拿了本书名中意的小说就直接往楼上走,书局的二楼摆了些米色的沙发椅,是让人坐着看书的地方,以往在家欠缺灵感的时候,我都会跑到这来消磨时间。 翻了几页,我就开始庆幸自己没挑错书。津津有味地继续读下去,当我完全沉浸在小说里的世界,情绪也随剧情高潮起伏的时候,一阵很煞风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我瞇起眼睛,抬头往四周顾盼,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没公德心,来到了阅读区也不将手机关成静音,结果却发现大家都皱眉看着我。 啊…… 我、又、没、转、震、动! 忘了是第几次因为这铃声而匆忙将手机找出来,我先是将电话掛断,才连忙按下快捷键将手机调成震动。 刚呼出一口气,被掛断电话的人又打来了。 「干么?」萤幕显示打来的人是逸凡,我一接起电话就不客气地问道。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啊?本来想跟你报告我回来了耶!」另一头传来的语气有着浓浓的埋怨。 但我不在乎他的口气,只在乎他说的话。 「回来哪里?」不明白地问道,下一秒我就恍然大悟,「你说我家对面吗?」 暑假都还没结束,他怎么就回来了?我果然没多少安寧的好日子。 「不然呢,回你家吗?」他居然还开这种莫名玩笑。「我现在站在你家门口喔,不想要我去按电铃,你就快点出来吧!」 又是威胁!原来是我感觉错误,他有变,真的有变!记得他以前说话没这么狡猾啊,究竟跟谁学来的,歪歪吗?但歪歪这个人比逸凡还要没大脑,应该没这种挖坑给人跳的功力吧? 「我不在家,你按电铃也没用喔。」将书又翻过一页,我开始心不在焉地边跟他讲话边看书。 「那你在哪?」他接着问。 说实在地,我愣了一下。 「居然没怀疑我是骗你的吗?说不定我人在房间里,只是不想下去。」我淡淡地说,不知怎么地心里有点欣慰。 没想到他却说:「很简单啊!假如你真的在房间里,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不在你家门口。」 我感受到脑中名为「理智」的神经瞬间绷紧了,差点断裂。 「你又骗我……我要掛电话了。」我冷冷地说。早知道就关机别接。 「不是骗,是开玩笑!假如你今天真的下楼找我,我也会马上从房间跑出去啊!」他抢在收线前大叫。「把任何事都看得太严肃,你会很辛苦的,小雅。」 握着手机,我噤声了。 我这样……算是过度防卫、小题大作了吗?明明知道逸凡并没有恶意的,却还是忍不住冷言相待。明明这个谎,或说这个玩笑并没有造成我任何实质上的损失,精神上也不过感到无奈罢了。 好一会儿后,我开了口。 「我在书局。」语毕,我又迅速地接上一句:「别问是哪一间,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对他这么说,既然都说在书局了,老老实实招出哪一间不是比较乾脆吗?要不然就该整句都别说。 然后换逸凡沉默了。当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还讲电话讲到睡着时,电话另一头就传来细微的轻笑声。 「那我去找你了。」他说。 「找个大头啦。书局这么多间,你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忍不住开口,要他别傻了。 「那好,如果我找到了,你晚上就陪我出去吃饭。没找到我就欠你一次。」他貌似相当有信心。 呵呵,如果是大书局,他找起来当然非常简单,但很可惜,我正在看小说兼打发时间的这间书局,规模实在算不上大,也并不有名。 轻哼一声,我根本是抱着「赢定了」的心态收下战帖,「好啊,要是你真的找到了,不光是吃饭,要逛街看电影我都奉陪。」 「那再加一次下午茶。」他还提出加码要求。 「成交!」我相信自己眼中肯定闪过了胜利的光芒。 掛了电话,我已经开始思考自己可以要求他什么了。不晓得可不可以请他搬家?但他都知道我住哪了,要他搬家似乎没什么用。 罢了,应该有很多时间让我思考。 第五章(二) 气定神间地继续翻小说,我打算等剩下的半本看完就直接回家,不给逸凡多馀的时间,反正他也没跟我约好在他宣布结束前我都得一直待在书局。 过了一个鐘头,手上的书也差不多快翻完了,我又看了眼手錶,然后轻叹一声。心里虽松了一口气,但竟然也有些失望。 「就说找不到嘛。」耸了耸肩,正想继续翻书,包包里就传来手机简短震动的声音。 是简讯。 困惑地拿出手机一看,简讯是逸凡传来的。难道才一个小时就要宣告投降了吗?拇指在按键上按压几下,我很快地将简讯打开来。 里头只有三个字:看后面。 嗯,看后面?抓着手机,我因简讯内容而反射性地回头朝后方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件印着黑色英文书写体字的白色t恤,等视线随我抬眸的动作缓缓往上移,原本填满我脑袋的不解也渐被惊诧所取代。 逸凡就站在我坐着阅读的沙发后方,手上同样拿着手机,嘴边扬起比外头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晚餐、电影、逛街、下午茶,get!」他笑着说,十分得意地。 僵在回身的这个动作,我很没形象地张大了眼睛和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连放在膝上的小说落到地上了都没发觉。 「为、为什么你会知……」断断续续地发问,我的神情完全凝结在看到逸凡的那一剎那,在脑海中浮沉的除了惊叹号还是惊叹号。 「这就要感谢阿姨了。」在沙发后方蹲下,让视线变得和我平行,逸凡一脸「你太小看我了」的表情,眸中透着自国中到现在依然的古灵精怪。 「阿姨……你说我妈?」我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去按电铃,说我是你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找你,但你的手机打不通。」他仰头看我,「所以我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就这样?」 「嗯,就这样。」他笑得很愜意,「不过这间书局实在没有很好找,所以还是花了我一点时间。」 原来他早就有能够找到我的把握! ……天喔,妈妈,你也太好骗了吧!捂着脸坐回沙发上,我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家人出卖,虽说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这样太投机了,你怎么可以找我妈打听?」我欲哭无泪了。 「但你也没说不可以啊!既然没有限制,就表示我可以随意搜集情报吧?」他很明显是在理直气壮地鑽漏洞,还鑽得让我无法反驳。 「不管!这次对我来说不公平。」无计可施下,我开始耍赖。 不言不语地,相对僵持了一阵子,逸凡罕见地退让了。 「好吧,那我给你删掉其中一个赌注的权利。」他竖起一根手指,正经八百地说:「只能一个,没有商量的馀地。」 「我──」压下想动手掐眼前的人脖子的念头,我垂下双肩,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删掉逛街吧。」 「为什么是逛街?」他不太明白地望着我。 「现在……我讨厌人多拥挤的地方。」回答得有些模稜两可,我弯腰将落在脚边的小说拾起。 其实我主要讨厌的,是人潮聚集时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八卦气味,那是忍不住会去谈论别人、赤裸裸将别人的私事当话题的恶劣味道。 晚餐和下午茶可以挑人少的地方,看电影的时候人们也大多不交谈,所以首要被我删除掉的,就是必须到商圈去人挤人的逛街。 「那就删掉囉,反正我也不大喜欢逛街。」逸凡点了头,似乎没感到损失的模样。随后他望向我手中的书籍,「看完了吗?」 「还没,剩一点点。」我将小说翻开,寻找着方才看到的段落。 「那好吧。」他从沙发另一端绕过来,直接往我旁边剩馀的空位坐下,原本就不算大的沙发顿时变得很挤,两人之间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也让我觉得很彆扭。 我动手推他,蹙着眉心说:「你去坐别的地方啦,沙发还这么多张,又不是每张都有人……不对,你可以回家啊……」 「但等等我们要去看电影再去吃晚餐啊,我怕被你爽约。」将手支在沙发椅背上,他偏头笑道。 「什么时候约今天了?」我愕然地往记忆中搜索了下。 「晚餐本来就说是今天。至于电影,择日不如撞日嘛!」他对我挑眉。 原来是他擅自决定的,怪不得我总觉得自己像被誆了。 「你先把书看完吧,剩下的,等你看完之后再说。」语毕,他便将视线转向另一边,凝望从二楼玻璃窗可以看见的景色。 见他暂时没有想再吵我的意思,我放心地低下了头,再度埋首在书本的世界中。 由于剩下的页数不多,花不到一小时我就将剩馀的内容看完了。闔上书本抬眼的同时,我发现逸凡竟然侧着头面向我,就这样靠在沙发椅背上睡着了。身体随着固定频率的呼吸而缓缓起伏,闔着眼的睡顏看起来很安心……像是待在我身边,才能睡得如此稳妥。 既然累了,不会回家去睡喔?有些讶异地盯着他,稍后回过神来的我眨了眨眼,竟然移不开目光。 在他醒着的时候,我无法好好正视这张怀念已久的面容,而现在却能够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打量,也不怕他察觉。 本来就很阳刚的面部线条,被岁月雕琢而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再加上与国中相比稍稍有些变化的发型,替他增添了成熟的气质,让我忽然有种「原来逸凡也已经脱离国中而成长了」的念头。 我记忆中的逸凡,始终维持国中时期的模样,然而这当下在我身边的逸凡,却正无声地打破我记忆中的印象,要我注视着现在的他,而非从前的他。 我跟他之间的一切,似乎都该重新开始吗?当脑内窜出这个想法时,我立即给予了郑重的否认,并且狠心地将这念头扯碎。 找回理性,将从心底深处涌出的眷恋给挡了回去,我努力地逼迫自己转头不去看他。 「怕被我爽约还自己先睡着,不是给我机会开溜吗?」轻声细语地喃喃罢,我刚想起身,就瞥见逸凡居然用他的右手抓着我的外套衣襬。 ……我又错了,他实在很精明。 默默地倚回沙发上,我叹了口气,偏偏又不忍心把睡熟的他叫醒,只好也靠着沙发,仰头看着天花板沉思。 就在这时候,一个大灵感突然萌生了,伴随而至的是一连串的小灵感,简直让我在剎那间就将一大段剧情勾勒成形。微微啟口「啊」了一声,我睁大眼,偏头望向依然熟睡的逸凡。 不断卡卡停停,构思不出新剧情的我的小说,在他回来后,我却忽然想到该如何继续进行下去了,怎会这么巧? 该不会他暗地里找人下我降头吧?背脊一阵凉意。 不管了,总之接下来应该有段时间不会再有卡文问题。急忙翻开了背包,我正打算将这救星般的灵感记录下来以免忘记,却发现自己出门忘了带纸笔。 怎么办,要把逸凡叫醒吗?但他说自己刚回来,或许坐车坐了几个小时很累吧!这样吵醒他实在对不起我的良心。 但我又想要快把想好的剧情化成文字。 「糟糕……」拉上了包,我焦躁地左看看右看看,重复着这无意义的举动好半晌之后,才开始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将外套脱下,以免惊动到拉着衣襬的逸凡。 拎着包包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才刚离开楼梯没几步,我就听到后方传来匆匆跑下楼梯的闷重跫音,还来不及回头,下楼的人就拉住了我的手。 是逸凡,他手上抓着我的外套,在我抬眼看他时还露出无奈的表情。 「你要去哪里?」难得听到他询问的语气有些慌张。他真的那么怕我跑了吗? 「……买笔跟笔记本。」我有些迟疑地说,目光下移望着自己被圈住的手腕。 手掌心温暖的热度和我的肌肤接触,使我的心跳又开始紊乱了,明明他只是拉着我的手腕,而不是牵手。 那要是真的牵了手还得了……不对,我在想什么?心虚地低下头,我努力将方才想像的画面从脑海中抹除。 我的回答让逸凡发出困惑的声音,大概答案内容跟他心里猜想的不同吧。 「你以为我要溜回家啊?」我单刀直入地问。 不晓得是不是刚睡醒有点迟钝,逸凡居然傻了老半天还没回我的话,最后还只是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不过,算是很坦白。 「本来有这个打算,后来我打消念头了。」接下他递过来的外套,我也没隐瞒地说:「破坏自己答应过的事情,跟说谎似乎没两样。」 听见我这番话,逸凡轻皱了下眉,肯定又认为我想得太严肃了吧! 本以为他会对我的说法表示意见,但他却立刻舒展了眉头扬起笑容。 「嗯,食言的话你会胖的。」然后他说。 别过脸,我悻悻然地回应:「你说这么多次谎鼻子都没变长,我又何必害怕会食言而肥?」 语毕,没等他说话我便起步朝文具区走。 也许没料到会被我反将一军,逸凡过了会才跟上来,开口略带笑意地说:「你说话变厉害了耶,以前都不会反驳我的。」 我没开口,只是睨了他一眼。从国中到现在,要是这么多年了嘴巴还没进步,我不就白长大了吗? 停在放笔记本的架子前,我挑选了几本封面较中意的拿起来比较。 「为什么要买笔跟笔记本?」目光随着我拿取笔记本的手游移,逸凡疑惑地发问。 「刚刚想到一些梗,先写下来比较保险。」我简单地说。 「那怎么不直接回家打在电脑上?手写不是很累吗?」他不解。 我啼笑皆非地望向他,「是没错啊……但等会不是要看电影再吃晚餐吗,我哪来的空档回家去?」 闻言,他露出恍然的神情,好笑地说:「但那些都可以延后啊!甚至也可以改期,你就能先回家了。这种事可以跟我商量的。」 沉吟了好一会,我才明白他愿意放我回家去打小说。 这当下,我真觉得自己刚刚的纠结很笨很呆,分明是提出来「乔」一下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我却总往不好的地方去想,认为逸凡不会通融。 「小雅,你知道吗?你就是这种认真到不知变通的个性,很可爱。」听起来像是打趣的话,逸凡诉说时的语气却很柔和。 对这似贬却实褒的称讚感到难为情,我沉默地抹了把脸,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回架子上。 「早说不就好了……」喃喃唸着,我走到柜檯将方才看完觉得不错的小说结帐,才跟着他走出书局。 在外头牵机车的时候,他侧过脸问我:「你预估等等会写多久?」 我的动作停顿了下,为难地说:「很有可能一写下去就没完没了喔,我写稿子的时候会忘记抬头。」 「那不就也常忘了吃饭跟睡觉?」他半调侃地说。 「有……时候,颗颗。」我不敢说是常常忘记,而没忘记的其中几天,吃饭部分还会用泡麵解决。 当然,那是住在外面的时候。住家里时,妈妈跟妹妹多半会来房间赶我下楼吃饭和上床睡觉,更何况,我也没让家人知道,我在学校常常把泡麵当正餐吃和开夜车看日出,以免他们担心。 轻叹了口气,逸凡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等我戴好安全帽发动机车时,他才说:「傍晚吃饭我打电话给你,要接,不然我就去按电铃。」 我想,就算找遍全台湾,应该也没几个人威胁别人的方式是「按电铃」。 「还有,要是我睡前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一样会打给你,所以你要早点睡,否则就会被我吵。」过没几秒吧,他又浅笑着补上一句。 什么,连几点睡也要管喔?我不情愿地扁了扁嘴。 并不是说被管不好,爸妈也常叨唸着我不该熬夜,否则对身体的免疫力会有影响。当被这样管束的时候,胸口总会被暖意填满,因为我明白,爸妈是因为关心我才会唸我,如果他们不在乎我,我要几点睡他们都不会有意见的。 不过逸凡……当被他这样不着痕跡关心的时候,我总会开始思考两人之间的关係,然后陷入矛盾的泥沼之中。 我想,我是喜欢被他关心的,然而另一方面,却又很愧疚。 我不是他的谁,顶多只能算个老将他的好意跟暗示往外推的人,但他依然鍥而不捨地将关怀浪费在我身上。 「有听到吗?」察觉我陷入了呆滞,逸凡索性下倾了半个身子,仰脸覷着我面上的表情。 和他的眼睛对上,我才从思绪中抽神,有些困窘地眨了眨眼。 「呃、嗯,我会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将车首调头,没再看他的反应。 车子骑到了路口,刚好碰上红灯。 紧接着,另一辆机车的引擎声停在我旁边,不用转头,我也知道是逸凡。 即使很不想承认,但此时此刻,心底却像是酿了果醋一样,有点酸,又有点甜。 第五章(三) 自从恬琪在国一运动会那天,悄悄跟我坦白了喜欢张逸凡的事后,我的处境就变得很尷尬。 身为朋友,我自然是一口答应了要帮恬琪的忙,即便心里有些诧异、有些迷惑,依然很快地收拾好情绪,尽力地找机会拉进她和张逸凡两人的距离。 不过这个「拉近距离」,实在是明显得有点夸张。原本恬琪中午时,并不会特地跑到我这来吃饭的,但校庆之后,她却天天过来,甚至下课时间也三不五时就往我座位跑,就因为我的座位离张逸凡很近,她能够藉机跟他说到话……即使通常都是很简短的寒暄。 但只要恬琪开心,我其实没什么异议,虽然偶尔也有让我感到不太自在的时候。 像我正在跟张逸凡请教课业上不懂的地方时,恬琪也会走过来插话,顺便询问她不懂的部分,或者直接转移话题跟他聊起来,有几次导致我的疑问没能解决,还有几次……看到他们俩天间聊时愉快的模样,让我莫名地感到很不开心,心里有点酸。 不过总地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相当乐观其成的。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个礼拜,在时间逼近末次段考的某天,恬琪生病了,听说发高烧还请了一整天的假。 于是这天中午,突然又剩下我独自在位置上吃午餐了。明明之前都是一个人的,现在居然不太习惯。 到走廊外头盛了午餐后回到教室,教我意外地,座位在第二次段考后又换到我斜后方的张逸凡,竟突然将他的椅子拉过来,还将他的便当盒往我桌上一放。 吃饭吃到一半的我含着筷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有事找你。」坐下捧起便当盒,他简洁明瞭地对我说道。 「干么?」让筷子离开嘴,我又夹了口饭菜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他。 他盯着我,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嚼食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乾脆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啊?」缩了缩身子,我有点彆扭。跑到别人的座位说有事,结果却只盯着人家吃饭,他是无聊了吗? 喔,我忘了,他有时的确挺无聊的。 「问你喔。」接触到我不以为然的眼神,他总算啟口,却仅说了三个字。 「给你问啊!」回完话,我耸了耸肩,低头继续吃饭。 「就……赵恬琪是不是喜欢我啊?」他放下便当盒,忽然正经肃穆地问道。 这问题,让我本来要嚥下肚的食物瞬间卡在喉咙前方,我又不自觉倒抽了口气,导致该往食道滑的食物差点往鼻腔跑,呛得我咳了快一分鐘,张逸凡还伸手帮我拍背缓气。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应该没说吧?难道恬琪跟他告白了吗? 不对呀,要是真的知道,他应该不会这样问。 视线往四面八方扫了一遍,我一面顺气一面庆幸着中午的教室很嘈杂,吵到没人留意到我的异状。 「咳咳,你──」抽了张面纸掩住嘴,我艰难地开口,却发现问什么问题好像都不太对,结果就只吐出个作为开头的「你」字。 「你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吗?」他这句话设了个陷阱,我差点就踩进去了,幸好我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反应不算慢。 我摇头,用力地摇头。见状,张逸凡的神情也没变。 「那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囉?」他换了个问题。 我思考了下,确定这个问题没什么不妥后,才点了点头。 「算是直觉吧!」他将两臂交叠,放在我桌上,「不只你们女生会有直觉,我们男生也有啊!而且我的直觉常常还满准的,嘿嘿。」 我支着头看他,实在很想称讚他的直觉准到有点恐怖,但那样等于洩漏了恬琪的祕密。 「所以呢,我猜对了吗?」虽然这么问,但张逸凡的眼神却像不认为自己会猜错的样子。 我很苦恼,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不得不说他平常发蠢归发蠢,正经的时候却聪明得过份。 而且连他发蠢的时候,都还可以用话堵得我没半点反驳能力,更何况现在他头脑正清醒,我根本就是待宰羔羊。 哑口无言了老半天,我呼出一口长气,「这、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身为当事人的恬琪吧,怎么会跑来问我呢?」 说这话时我有些心虚,因为我多半可以联想到,张逸凡是因为察觉到恬琪不同于以往的举动,才会產生疑问,而容许了那些举动的就是我。 收到反问的张逸凡将手一摊,笑了笑开始吃饭。还以为他会就此闭口不问了,没想到我太低估了他的毅力跟逼供能力。 「因为我觉得你在当仲介啊!负责把她介绍给我。」十分愜意地将口中的食物嚥下肚后,他一针见血地扔过来一句,害我险些第二度呛到。 什么仲介?他以为我在卖房子吗? 「才没有……」很无力地说完,张逸凡的眼神告诉我:他一点都不相信。 发出了些无意义的声音后,我哀戚地瞇起眼,继续低下头扒饭。 接下来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我没开口,张逸凡也只是沉默着解决他的午餐,没三两下工夫就将餐盒里的饭菜吃得一乾二净,连颗饭粒都没有留下来。 然后他起身,一手拎着便当盒一手拉椅子,在离开前忽然说了句话。 「你欠我一个要求。」这话让我抬头看他,同时也看见他脸上的为难,似乎在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嗯?」我发出疑问的单因,示意他接着说。 「所以,别当仲介了,就这个简单的要求。」我瞥见他握在椅背上的手掌稍稍紧了紧,莫名地又扬起了笑,「这种事……以后也别做了。当然,后面这句是说给你参考用的。」 不是很明白地望着他,但他闔上嘴之后,没再跟我说话就拉着椅子回座了。 我不懂,被恬琪这样长得漂亮个性又温柔的女生喜欢,不好吗?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从呆愣中抽神,开始咀嚼他话中的涵义。思索了几分鐘,想到饭都凉了,我依然在如一团乱麻的纠结情绪中挣扎。 答应张逸凡要求的时间点在答应帮忙恬琪之前,但张逸凡提出要求内容的时间却是在答应帮恬琪之后,我该怎么排先后顺序?还有重点是,该怎么做才好?两人的希望很明显背道而驰啊! 而且,张逸凡根本已经认定他所猜测的事情了吧?即使没有我的确认,最可恶的是他还猜对了。为什么?明明距离校庆结束也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跟恬琪开始作战策略也等于才几个礼拜而已,他怎会这么敏感?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答应些有的没的事情,徒增烦恼啊!摸摸鼻子,已经没什么胃口的我索性将餐盒拿出去倒厨馀。 叹着气将洗好的餐盒拿进教室时,我望见张逸凡正在翻他的国文课本。心里有些好奇他的笔记长怎样,自他身侧的走道走过时,我偷偷偏头瞄了一眼,结果却发现他的课本上几乎一片空白,除了老师说要抄的东西之外,其他的通通没补充。 停下脚步,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的国文课本;虽说早就知道他在读书方面是神人等级的,但我没想到是神到这种地步。 怪不得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不拿课本出来翻,因为上头跟本没什么东西能参考嘛! 「怎么了?」大概是站着看太久了吧,张逸凡抬眼困惑地问我。 火大,我真的是火大。智商跟资质平庸如我,必须在上课拚命地抄抄抄,回家很用力地读读读,才有机会在考试成绩拿到八字头,但他这种笔记不超过五行字的人,却轻轻松松就能拿九十分以上,教我情何以堪? 一掌拍在他的国文课本上,我不客气地说:「想都别想啦!」 完全是怒极攻心,让我起了在其他方面洩愤的念头,即使后来印证……我这种作法根本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 「啊?」对我天外飞来一笔的话感到不解,他似乎愣住了。 「要我别当仲介,想都别想!」收回压在国文课本上的手,我轻哼了一声,「这科,就国文这一科,我这次一定会考赢你!」 貌似依然没听懂我的话,或说是脑袋刚刚当机了还在重开,让张逸凡过了快十秒才頷首,虽然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还是不晓得自己点头的理由。 「所以要求什么的,你还是另外想吧!原本这一个,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会答应的!哼哼。」语毕,我耸了耸肩,顿时感到胸口无比畅快。 相较于我,张逸凡的神情却变得很无奈,被他那样的眼神盯着,我有种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 「呃,总、总之你换一个啦!」才刚佩服了下自己的气势,下一秒我就脸红结巴了。 张逸凡搔了搔脸,思索了会,忽然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即逝,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想到了。」他撑着下巴,「不然你以后用名字叫我吧!不可以加上姓氏。」 「……什么!」呆了半晌,我惊呼出声。 「上一个跟这一个,让你挑,只能选一个。」趁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马上又补了一句。 我瞠目结舌,还没后退就被断了后路。 「来吧!机会命运请选择。」他一派悠间地望着我。 「我……」看着他得意的表情,我心里那把无名火又再度冒了上来,马上衝动地说道:「叫、叫名字就叫名字!有什么困难的,哼!」 话刚说完,我就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啊啊──我答应了什么?我一定会后悔到死的! 「好啊,那你现在就来练习一下?」张逸凡的表情连变都没变,很顺口地要求。 「练就练!」心里哀怨得要命,我口仍逞强地说道。随后深呼吸一口气,「逸……」 眼神和他对上,他还貌似很期待地挑了挑眉,让我后面那个字顿时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逸……伊比鸭鸭伊比伊比鸭!」最后,胡乱拋了一句话我就落荒而逃。 气势溃败地逃回自己座位上,我还以为终于能靠自己赢一次了,没想到还是投降。而且除了失败的不甘心,还有被他再度耍着玩的困窘外,从心底深处涌现的,还有另一种陌生的不安感,隐隐约约地提醒着我不该拒绝张逸凡的头一个要求。 这天以后,我跟恬琪两人的默契依然,只不过在帮她忙的时候,我却怀抱着心事,而被当成接近对象的张逸凡……咳!好,现在改叫逸凡,他也一样怀抱着心事。 我曾考虑过要告诉恬琪,坦诚逸凡已经知道她喜欢他的事,但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该由我来说才对。 就这样,国一的上学期结束了。最后一次段考,我在国文这科拿了九十三分,分数依旧很可惜地没能赢过逸凡,但可以跟他考到同分,也算是满足了我小小的自尊心。 上学期结束的同时,我的班长职务也卸除了。 无声无息地,寒假来临,而后,我们迎来了国一的下学期。 前期寧静……后期却风波不断的下学期。 「怀抱期待与恐惧双重矛盾的愿望,或许连上天,也不知该不该为我实现吧? ──小雅,在拿了不少压岁钱的守岁时分」 第六章(一) 「嗨!逸凡,不知不觉间,高二的下学期到来了,班上也逐渐被明年即将学测的气氛笼罩。 原本考虑要从理组转回文组的我,终究还是留在了二类,每天辛勤地背着化学式,一个头两个大。但值得庆幸的是,在念了理组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厌烦,反而原本一直不高不低的名次和分数,在二年级后都很明显地进步了。 我想,即使上了高中后,我将自己的热情藏得很深,努力变成一个不起眼又文静的人,但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部份,可能还是有着对新奇事物的嚮往,还有跳脱框架的叛逆吧。 只是,将不可能当成可能的勇气,也差不多……只剩这么一点了。」 ==================== 大三开学前一天,我回到了在学校附近承租的房间。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整理、不是休息,而是走到房里的小柜子前方,将最下层的饼乾铁盒子拿出来。 饼乾铁盒子,里头装的不是饼乾,而是一封封的信件,写信日期至少都在两年以前的高中时期了,总共九十九封,每封所用的信封跟信纸都不一样。 ──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信封中央写的收信人全都是张逸凡。 九十九封,写给逸凡的信,却没有半封被寄出去。 升上高三以前,写完第九十九封信后,我曾自己立了一个约定:要是这饼乾盒子里的信件集满了一百封,我就会将它们寄出去,然后彻底将过去的事情忘掉,也忘记逸凡这个我最初喜欢上的人。 然而,就因为这个约定,让信件的数量就此停留在第九十九封,从我上了升上了高三后,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了。 因为我害怕,害怕真的写了第一百封信后,我就必须要将逸凡忘掉了。 不想忘记,也不想违反约定,于是我不再写信,将思念和记忆深深地锁进心底,逼自己不去想起。 大三开学之后,日子照常,除了有时不能晚睡跟晚起之外,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改变,上课、写稿、报告、考试,我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 只不过,再次回到学校的我险些遗忘了……这样的规律,早在暑假的时候就被打破了。 「喂?」开学第二週的週五晚上六点多,正在电脑前打着稿子的时候,有人打了电话来。伸出左手去接手机,我的右手还持续在打键盘。 「喂喂喂,喂喂喂,你在哪里?吃饭了吗?」电话另一头传来逸凡开朗的嗓音,让我打字的手停了下来。 「喔……我在房间,还没吃。」大概猜到他打来提醒我吃饭的,我连忙又补上一句,「等等掛电话后就出去买。」 但同一时间,我却是去瞄放在柜子上的泡麵剩下几包,毕竟手上正在打的这部分剧情才进行到一半,我并不想中断离座,否则等等回来还要重新培养情绪很麻烦。 「那太好了!」他的声音貌似又更开心了,「我在校门口,现在就去找你。」 「呃?」我一时之前没反应过来,「哪一个校门口?」 「你学校的校门口啊!我上完下午的课就马上骑车过来了。」他急匆匆地催促着,「快整理一下吧,我们去吃晚餐。」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什么?也太突然了吧……」 结果,刚刚才想说别中断剧情的我,慌忙掛断了电话,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了。因为我知道,要是我等会不出门跟逸凡去吃晚餐,会发生比重新培养情绪更麻烦的事。 之前约了吃晚餐那次,我不小心又自作孽打赌输了,把自己学校的校名跟房间地址作赌注赔给了他,要是我今天不跟他去吃饭,恐怕他就要来我房间敲门顺便吵邻居了。 将短裤换成了长裤,我才刚拉上裤子的拉鍊,敲门声就传来了。 也太快!他是飆车吗?碎碎唸着地抓了手机扔进包包里,我正要衝去开门时,房间外头却传来女生的声音。 「阿飘,你在家吗?」 是睦霓!还有花花的笑声……我的天,她们怎会在这时候来我房间? 脸上的惊慌还没收敛起来,我就开了门,略微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吗?」 「你在啊。」睦霓收起手机,看来是打算没人开门的话就打给我的,「花花下午发现了一间新开的餐厅,我们正要去吃,想问你要不要一起。」 一旁的花花拉着我的手,「走嘛走嘛!不要宅了,我们一个暑假没见面耶!要好好吃个饭培养感情唷。」 手一面被她拉着上下摇晃,我一面哭笑不得地说:「可、可是我跟别人约了……」 结果,睦霓跟花花有志一同地瞪大眼,「谁?」 见到这样的反应,我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跟人家有约真有这么稀奇吗? 啟口,才刚要说话,我就望见逸凡高大的身影从楼梯那头走过来,瞧见在门口和我说话的睦霓和花花时,面上还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留意到我在看她们后方的睦霓率先回头,两人的目光接触,逸凡礼貌性地点了个头。 随后换花花转头过去看,视线回到我脸上时嘴巴都讶异地噘成了o字型。 「颗、颗颗颗,他是那个……我、我国中同学啦!」说一句话总共中断三次,我羞得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睦霓闷笑了一声,没有取笑我,只是拉了拉花花。 「既然你有约了,我跟花花就两个人去吃吧。」她说,然后背对着逸凡对我比个讚……我不想懂她在讚什么。 「咦,干么不一起去吃?人多热闹啊!」花花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睦霓,最后被睦霓在额头上轻敲一下后带走了,远远地,我还听见她笑花花不识相。 站在门口,我跟逸凡面面相覷,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同学吗?」像看到什么趣事一般,他浅笑道:「两个很可爱的同学。」 闻言,我没好气地锁上了门说:「是大一的室友啦……」 见我锁了门就直接往楼梯走,他从后方追上来说道:「怎么生气了?不喜欢我讚美别人啊?」 「没有。」斜睨着他,我无奈地说:「你爱讚美谁就讚美谁啊,为什么要问我喜不喜欢?」 而且,我是因为怕被睦霓跟花花误会,才会说话有些烦躁。 「我会在乎你喜不喜欢啊。」真不愧是逸凡,说这种话时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以后我会少说一点。」 语毕,居然还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瞧我,害我觉得有点好笑。 「你想太多了,」走下楼梯,我耸耸肩道:「我不讨厌你这样说话。」 好像对我的回答感到意外了,逸凡的脚步居然迟疑了下,才跟上来似乎很兴高采烈地问:「真的啊?」 「嗯,真的。」我忽然有种看到黑色拉不拉多在对我摇尾巴的错觉。 「不是假的那个真的啊?」他又开始发蠢。 「……要我收回刚刚说过的话吗?」貌似变成黑色拉不拉多的逸凡已经很想靠上来蹭我了,我索性往旁边跨一大步,皮笑肉不笑地问。 他马上三缄其口,但还是露出无辜的表情往我这走近,坚持不跟我距离十公分以上。 我轻叹了口气走出大门,望见逸凡的机车就暂停在骑楼下。他走过去开了坐垫,从车箱里拿出一顶安全帽给我,外观是令人感到舒服的天蓝色,上头还有些细緻的花纹,感觉不太像是逸凡会买来戴的。 而且……「这是新的喔?」 我翻了翻安全帽,发现上头竟没有一丝脏污跟刮痕,不像是用过的。 「嗯,专门给你用的啊!」他一面将车子调头,一面说道:「没记错的话,那是你喜欢的顏色。」 拿着安全帽的手紧了紧,我随即旋过身,背对着他将安全帽戴到头上,不打算让自己瞬间脸红的表情被他看见。 「要去哪?」坐上机车,我简单地问了句。 他偏头思考了一下,「嗯……skyknow。」 我愣了一下,好像没听过附近有这间英文名字的店,难道距离比较远吗?「没去过……skyknow在哪里?」 话音甫落,坐在后座的我就看到他的背明显一震,然后肩膀开始轻颤像在闷笑。 「你在笑什么?」我一头雾水。只是问他一间店在哪里,为什么笑成这样? 「咳、嗯,」好不容易笑完,或说忍住了笑意,他清清喉咙,才慢吞吞地说道:「skyknow就是……天知道。」 说完,他又开始断断续续地笑。 花了半秒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接下来的五秒我都在用双手敲打他的安全帽。 「小雅,有人说过你暴走的样子也很可爱吗?」他完全没有悔过之心,还调侃着说道。 就只有他会把我逼得爆走,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看过! 「骑车!给我骑车!我不要跟你讲话了!」撂下了狠话后,逸凡总算是止住了笑声,连忙发动机车离开骑楼。 第六章(二) 很随兴地找了间不用人挤人的店,点完餐后我们就走进店里头坐着等待;整间小店的客人只有我们,空间显得非常空旷。逸凡拿过了一旁桌上的报纸翻开,我抬眼瞄了过去,发现他居然在看星座的本日运势预测。 原来他对那些占卜算命类的有兴趣啊? 「四颗星喔,还算不错啊!」逸凡的双子座排在很前面,从我这方向一看就可以看到。 「嗯……两颗星,有点糟糕。」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我一句。 「什么两颗星?」我不解地伸长脖子,发现原来两颗星的是我的星座。 「讲我的有点准,让你看看你的。」他说,然后将报纸反过来让我看上头的叙述。 很快地扫过一遍,内容大抵是说我今天遇见小人或剋星的机率有点高,要审慎提防。嘖嘖!已经来不及了,我今生最大的剋星现在就坐在我对面,还掛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将报纸推回去,我边伸手去抽旁边的卫生筷,边开口说:「这个看了也没什么用,很多不可抗拒因素根本就无法……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我就尖叫了,真的是尖叫,拔高了音调那种。将手中的竹筷子甩到桌上,我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撤退到墙角,整个人贴在墙上只差没发抖来表示我的极度恐惧。 逸凡也被我的举动跟尖叫声吓到,跟着瞪大了眼起身,后退两步看着桌面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等他看到从竹筷上头爬到桌面上的小蟑螂时,眼神从惊恐转成了呆愣,接着又转为狐疑,似乎在思考让我尖叫的究竟是不是那隻小东西。 然后麵摊的老闆从外头跑了进来,非常迅速俐落地把蟑螂给处理掉。可能是看我反应很大的关係吧,还有些尷尬地问我们要不要继续在这里用餐。 逸凡转过头看我,但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且心里根本还馀悸犹存,尚未完全回神。 「我们带走好了。」最后逸凡算是下了个英明的决断。 只是我没想到,他所谓的「带走」,就意味着打包回我房间里吃,所以当他把车子骑回我家楼下时,我还疑惑了一下。 「走吧!」等他推着我上了楼梯,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时,我才顿时醒悟。 「……要在这边吃喔?」我露出一脸为难,「有点窄……而且有点乱耶。」 他看着我,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闷笑了声,原因十之八九跟刚才我在店里被蟑螂吓坏了有关。 从小到大,我讨厌或害怕的东西不多,偏偏蟑螂就是那极少数剋星的其中之一,不管size大小,只要被我看到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我曾试图要克服这种恐惧,逼自己拿拖鞋去试试打蟑螂,结果当那隻蟑螂在我面前飞起来三百六十度盘旋,又差点往我脸上俯衝后,我想尝试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从房里边惨叫边衝下楼找爸爸。 「怕蟑螂的人房里应该都没多乱吧?」逸凡止住了笑,「我今天第一次知道你怕蟑螂,以前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才没有……」嘟囔着开了房门、踢掉鞋子,我将包包丢到床上,下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去按笔电的开关,然后开稿子,等一切动作都完成了之后才想到……不对,我在干什么? 摸摸鼻子走到小矮桌旁,逸凡已经将买回来的东西搁在桌上,抬眸看见我一副正在自我取笑的样子,也跟着笑开。 「我懂你之前说写稿子会忘记抬头是什么情形了。不只忘记抬头,你还会忘记眨眼睛,你都不觉得眼睛会痠吗?」将我的晚餐推过来,他调侃着说。 没打算回应他,学鱼吐气泡似地动了动嘴巴,我才扁着嘴在木地板上坐下,将自己那份餐盒打开。 默默地吸着麵条,当我正在思索要不要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时,就发现逸凡正在打量我的房间。 小小的套房扣掉卫浴后其实没多大空间了,排除房东给的单人床、衣柜、书桌和冰箱,房间中央再摆张摺叠小桌就没位置了。平常一个人吃饭我就觉得很挤,现在又多一个手长脚长的逸凡,让我顿时觉得房间狭窄得不像话。 「其实你东西不多,看起来不乱啊!」他说,眼神不像在讲客套话。 「因为再多就塞不下了。」我承认,自己刚刚在门外说的才是保险起见的假话;要是先说了我房间很整齐,别人进来见了却不以为然,那就好笑了。 虽然平时很不喜欢打扮什么的,也很懒得浪费时间在服装搭配上,但总地来说,我还是个爱乾净的人……毕竟爱乾净的话,蟑螂弟兄们才不会携家带眷来找我。 淡笑着耸了耸肩,逸凡瞄了我的书桌一眼,好奇地问:「你现在写的是爱情故事吗?」 吃麵的动作停滞了下,我轻点点头。 「什么样的内容?」他望着我,也不晓得是真有兴趣,还是想间聊而问。 「……商业机密。」说实话,虽然是写爱情小说的,但要将自己创作的内容描述出来,还真有那么点难为情。 而且我也不敢说,这本小说的其中一部分寄託了我对他的情感,甚至我还偷偷将两人经歷过的某些事件跟场景给写了进去。 「所以是不能问囉?」他一脸可惜,在我频频摇头后才说:「好吧,既然是商业机密,就不勉强你回答了。」 我松了口气。 「那你……在国中之后,谈过恋爱吗?」他忽然天外飞来一笔,害我被麵呛着咳了两下,好半晌后才能吐出一个「没」字。 为什么问这个?他是觉得这跟我写爱情故事有什么关係吗?放下筷子,我狐疑地看着他。 「别误会,这不是身家调查。」他摇了摇手,「我只是好奇你没有谈恋爱的经验,要怎么写爱情小说?感觉似乎很难。」 「喔,」我皱了皱眉,偏头说道:「简单而言就是……靠想像,想像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或交了一个男朋友之类的。」 其实前者不用靠想像的,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听了我的话,逸凡搔搔脸,「感觉满抽象的。」 环起双臂,我试着寻找让他更容易瞭解的方式,「嗯……这么说好了。你在路上看到漂亮的女生或身材很好的女生,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遐思吧?那些遐思就可以算灵感来源了。」 闻言,他含着筷子沉默,小小的房间也就短暂地安静下来了。 这样也好,他要是再深入问下去,触碰到比较难以回答的问题时,我恐怕就不知道怎么开口解说了。 拿起筷子,正当我低下头想继续吃麵时,逸凡突然捧起他的圆形餐盒放到旁边的地上,接着扬起有些兴味盎然的笑,将手拄在桌面上,就这样撑着下巴望着我。 呃,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露出这种诡异的表情?我忽然有些背脊发凉。 「小雅,」他睁着澄澈的眼睛,浅褐色眼珠里映着我的倒影,面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那我呢?你对我有过那种遐思吗?现在,在你的心里……还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我的脑袋像被人开了一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炸开了,炸得我晕头转向,心跳也完全乱了节奏。没办法开口说话,我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望着他眸中不同于笑容的认真,然后心跳得更加厉害。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才好?我不想摇头,但点头对我来说更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天,我刚刚为何偏偏用那种举例? 呆坐在原地,我觉得自己的全身上下都有些发麻,脸颊像被熨斗熨过一样滚烫,让我想直接装中暑昏倒。 下一秒,当我还处在不知所措的情绪中时,逸凡就伸出了手,越过桌子拍拍我的头,像是安抚,也像是在告诉我不用给他答案了。 「抱歉,我问了奇怪的问题,你就当我又在发蠢吧!」笑了笑,他像没事人般端起餐盒继续吃麵。 但我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心里满满的,全是被我用绵密的丝线包裹住,方才却忽然破茧而出的情感,羽化得比原先还要唯美,却也动摇人心。 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很乾脆地转移阵地,把餐盒移到书桌上吃。面对逸凡太久,我怕我的理智会再度面临断裂的危险。 才刚在书桌前坐下,又是一阵巨大的手机铃声响起。我瞄了逸凡一眼,他的目光正看着被我丢在床上的包包,嘴巴嚼食的动作也跟着停下。 会打我手机的没几个人,频率也很低……除了最近很爱将打电话跟发简讯给我当消遣的逸凡之外。 既然逸凡在这,那打电话的人是谁?困惑地起身接了电话,电话另一头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将手机拿离耳朵看了萤幕一眼,发现打来的人是香菇。 「林香菇?」喂了几声,正当我以为香菇是不小心按到快捷键拨通,想说快掛掉电话,免得她会莫名浪费了电话费时,另一头就传来了声好长的叹息。 然后教我震惊到不能再震惊的,是紧接在叹息之后的阵阵呜咽声。 「你、你、你、你……」你了老半天还没吐出一句话,我赶紧摸摸鼻梁上的眼镜,确认它没跌到地上。 香菇竟然在哭!我的天,这个就算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画卡错误导致英文段考成绩只有二十几分也不曾哭过的香菇,居然打电话来哭给我听! 听着电话那头细碎的哭声,我将嘴巴张得老大,诧异到只差没打自己巴掌来确认现在是否在作梦。 「怎么了?」最后,是一旁逸凡的询问声让我恢復了点镇定。 对逸凡摇摇头的同时,我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了?要说给我听听吗?」 香菇只是持续哭着。我在床上坐了下来,也没催她,只是安静地听她宣洩。 一阵子之后,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我才重新问了一次,「还好吗?」 结果沉默了一阵子,她又哭起来了,用喑哑又带着沉重鼻音的嗓音说道:「我在医院……」 「在医院?为什么在医院?」我愣了愣,「你受伤了吗?还是生病?」 「不是……」她竟然哭得开始抽抽噎噎,「是他……」 不解地刚想开口问「谁」,下一秒我就恍然大悟。 随后,瞭解了香菇这个週末原来在家,而不在遥远的学校后,我急急忙忙将她报出的医院的名称跟地址拿笔抄下,并掛了电话,再把正在吃麵的逸凡从地上拉起来,将抄了院址的白纸按到他手里,动作一气呵成。 「这里!载我到这里!」让我抓着手臂猛摇,逸凡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白纸,然后点点头。 第六章(三) 国一下学期的学期初,音乐老师指定了一项报告,必须男生女生两两一组,找一名所喜爱的音乐家,介绍他的生平、曲风还有着名的作品。 「为什么偏偏要一男一女,这样我们就不能一组了耶!」在音乐教室里紧邻恬琪坐着,我低声抱怨道。 「老师有她自己的用意吧!」恬琪微微笑着帮老师说话,但我猜……她是心里早就想好了要跟谁一组的缘故。 不出我所料,接下来几分鐘的找组员自由时间,当想找女生组员的逸凡和歪歪朝我们这走过来时,恬琪就率先衝着他们问道:「逸凡,你有组员了吗?」 ……嗯我错了,她问的对象只有逸凡而已,歪歪就直接被忽略了。 「还没有。」逸凡回覆得很快,但下一秒却接了句:「小雅,要跟我一组吗?」 我抬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心想他还真不是普通程度的缺神经耶!恬琪那么问摆明了是想和他一组啊,别跟我说他听不出来! 我知道了,他根本故意装没听懂! 「啊,可是……」恬琪的脸色微微一变,却马上转成为难、受伤的神情,让我看了相当于心不忍。 「你也没有组员吗?」逸凡一点都没有跟着恬琪苦恼的模样,反而很快且很自然地说:「歪歪还没有找到组员,你可以跟他一组。」 我捂着额头,已经没心情吐槽现在的情况。 「你要跟我一组喔?好啊!」歪歪显然没察觉到我跟恬琪脸上的异样,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见逸凡露出得逞的笑,恬琪又泫然欲泣地看着我,再怎么不想开口,我还是跳出来插话了。 「那个……我看我跟歪歪一组好了啦!跟恬琪比起来,歪歪和我比较熟啊!」说是这么说,我的眼神却在看恬琪跟逸凡。 恬琪绽开了笑,但逸凡却伸手往我头上一敲,「说好跟我一组了,不能反悔。」 然后他转头很瀟洒地走了,他一走,歪歪也跟着挥挥手离开,留我跟恬琪面面相覷。 我什么时候跟逸凡说好了?没有吧?没有吧! 「对不起喔,那个笨蛋反应有点迟钝,我再去跟他讲讲看啦!」歉疚地望着恬琪,她失望的表情实在让我很不好受。 逞强地一笑,恬琪淡淡地说:「没关係啦,逸凡已经决定了,你就跟他一组吧!」 她的表情完全不像没关係呀! 我皱了皱眉,刚想说话时,自由时间就结束了。恬琪低下头去翻着音乐课本,不再看向我这边,我只好也将头转回来,盯着音乐课本发呆。 心里相当纠结苦恼,让我接下来的半节音乐课都心不在焉的。 下课之后,我还是决定去找逸凡商量看看。 「但我比较想跟你一组耶,难道跟我分在同一组有那么讨厌吗?我不会怠工、也不会罢工啊!」结果,逸凡用很理所当然的口气拒绝了。 「跟那没关係啦!」我先是大声反驳,后来才支支唔唔地说:「你明明知道恬琪想跟你一组,干么这样……」 「那你明明知道我想跟你一组,干么这样?」他很流畅地反问我,辩才无碍。 榨乾了脑袋,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说服他了,但又不想就这么退缩,只好用半责怪的眼神看着他。 「小雅,你迟早有天会知道这样不对。」对上我的目光,他罕见地露出严肃神色,连说话口吻都正经八百,「我不想让不对的事情更不对,所以这次,你就照我说的,别跟我争了好吗?」 凝重的话语跟眼神,让我噤了口。然后,我头一次听到乐天派的逸凡叹气,像是对什么感到有些失望般,拖着脚步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已经空荡荡的音乐教室外头。 然后……我才猛然想起,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从来没去在乎过他的感受。 或许,我真的不小心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第六章(四) 后来,分组的情形还是照原本安排的那样,没有变动。 报告缴交的时间是学期中,这让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去查资料、整理档案、和修改报告内容。不过,大概是因为对最初分组的情形怀抱疙瘩,以及怕恬琪会介意的关係,我一直到逼近期中缴交期限的时候,才主动去找逸凡讨论报告的内容。 「我还以为你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了。」从图书馆高处的柜子取下一本书,逸凡放低音量调侃似地说道。 「你自己还不是无声无息的。」要不是我主动问起,恐怕他会在缴交前一天才想到要做报告呢! 趁着午休前的空档跟逸凡跑到图书馆,我简单拿了几本和报告似乎相关的书籍,就坐在某个柜子前方翻阅起来,打算找到了对报告有帮助的书就外借出去。 「我早就上网查资料了,只是有些东西很乱,须要整理过,还须要查证。」将手中的书放到我旁边,他也紧跟着坐下,两人之间的一叠书像是屏障一样。 「网路资料很杂啦!虽然我也很喜欢用网路资料。」吐了吐舌,我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哇喔,这个音乐家跟我同一天生日耶!」 「真的假的?」逸凡还在找书,边翻边问道:「小雅哪时候生日?等那天到了,我再抢第一个打电话过去唱生日快乐歌吧。」 「不用了,你吃饱没事做啊?」嘴里这么说,我依然抬眸看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 逸凡只是浅笑,没有多说什么。 低头,我又将书翻过一页,却意外发现它跟下一页的纸张黏在一起了。「哇……感情这么好?」 轻扯着书页想将它们分开,但不晓得被什么黏牢了,摆弄到一半我就听见了轻微的纸张破裂声响。低头看去,其中一页纸被撕掉了层皮,变得中央有一痕丑陋的空白,而那层皮已经完全附着在另一页的背面了。 「完蛋了……」我看着书页破皮的惨状,整个不知所措。 「怎么了?」正在翻书的逸凡问道,接着探头过来。 下一秒,我也跟着转过头,他的面孔正好近距离地映入我眼帘,无预警下让我吓得身体一僵,甚至差点忘了继续呼吸。 我想,自从我懂得男女生之间的分别,并开始自然而然地和其他女生变成小团体后,就从来没和爸爸还有哥哥以外的男生这么接近过了。 逸凡是第一个。 校庆那天,还有现在……我都觉得心脏彷彿正要出轨的列车般,跳动的频率完全超出正常值。我到底是怎么了?面对别人的时候都不会这样啊…… 随后,逸凡伸手拿走我手中的书,途中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在一起,我马上大动作地缩回手,还从地上跳起来。 逸凡抓着书,不明所以地抬眸看我,「小雅?」 「它、它、它被我撕破了。」我只好指着书顾左右而言他,将面上的紧张转成惶恐。 逸凡瞧我一副慌张的样子,便从地上拿了两本书塞到我手里,然后又将自己手中被撕破的书闔上。 「你先回去吧!快要午休了。」抱起地上剩馀的书,他起身催促。 「啊?」我还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先回去就对了啦!」他把我推出陈列书区,自己却又调头走回去,身影一下子就被书柜遮挡住了。 抱着怀里的书在陈列书区入口呆站了一阵子,我才总算回过神来,快步将手中的两本书籍送到柜檯去登记。 回到教室,午休鐘响过了五分鐘后,逸凡才拿着一本书慢条斯理地从外头走进来,也顺便让管秩序的风纪在黑板上记了个迟到。 「你怎么这么慢?」趴在桌面上,我转向他的座位用气音问他。 「处理这本书。」他将手中的书稍微侧过来一些,让我看见书封,「图书馆阿姨说不是故意撕破的,没关係啦!而且我看过了,这本书还有其他几页也是黏住的,肯定是上一个借的人没公德心,边看书边吃东西造成的吧!」 他耸耸肩,笑得很轻松愜意。 我怔然地看着他。就为了帮我处理那本书的问题,所以他才晚进教室吗?明明是我弄坏的,他不须要这么做啊!而且我本来……想直接把书塞回柜子了事的。 想一想我还真坏。 「为什么……」我有些囁嚅地问道。 「因为你看起来很担心嘛。」他笑笑地说。 我很担心?回想了会,我才明白他真把我的紧张误解为犯错后的慌乱了,所以才代替我去问了弄破书的事。 抿了抿嘴唇,我心里忽然有种无法言喻的感动跟暖意。 是为了我,他就只是单纯为了我的担心,这种被保护、被照顾一般的感觉,让我暗自窃喜。 但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开心?不是对他感到愧疚和歉意,而是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 因为喜欢啊!这念头在下一秒窜入我的脑海中,久久地徘徊不散。 像恶作剧似地,我也跟恬琪一样,喜欢上了逸凡。 默默地红了脸,我用手臂挡住自己一半的脸,只露出半边眼睛看着正在收东西的逸凡。 我喜欢他。原来,我真的喜欢他…… 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如是说着,以往面对他时数次的慌张和跳加速,似乎也都找到了答案。 将书本塞进抽屉后,逸凡偏过头来,伸出食指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指前方示意风纪股长会登记吵闹的同学,便将头埋进臂弯里午睡。 我依旧侧趴着,无声地瞇起眼望着他露在手臂外的一小片脸颊和耳朵,以及因为靠窗而被微风吹拂着飘动的头发。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真正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进入睡眠。 缴交报告的期限到来时,我跟逸凡的音乐报告顺利交出去了。 不过,逸凡从这天开始,午休时间却总是缺席。我屡次困惑地问他去哪,他不是用发蠢来敷衍带过,要不就是直接转移话题,怎样都不肯透露,想让我放弃。 但他不懂,这样反而会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第六章(五) 隔几天的午休,我佯装身体不舒服,跟风纪报告要去保健室躺躺后,随即跟踪着前一秒才走出教室的逸凡,往很熟悉的路径走。跟着走着,不到五分鐘后,居然就来到了图书馆。 这个时间……他来图书馆做什么?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他走进去,虽然心生疑虑,但我毕竟算偷跑出来的,还是只能躲藏在午休时间没有人会经过的角落,盯着图书馆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在我差点靠着柱子睡着时,午休下课的鐘声响了,也瞬间将我惊醒。 缓步走向图书馆门口,当距离不到五步的时候,我刚好和从里头走出来逸凡碰个正着。他大概也没料到我会站在门口堵他,原本淡笑着的神情有些僵掉。 「你到底来这里干么啊?」劈头就问,我不解地偏着头,「午休时间不是不能进图书馆吗?为什么你可以进去?」 「呃……」他看左看右,就是不和我眼神对上。好不容易深吸了口气想说话,又马上被我截断。 「不要唬弄我喔!我会生气,我说真的!」难得我第一次在气势上压过他。天啊!来个路人来将我这威风凛凛的样子拍下来好不好?谢谢。 他的话顿时卡在嘴里,过了几秒才被压缩成空气吐出来。搔了搔脸,他竟面色窘迫地说:「我被罚劳动服务。」 我愣了一下。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 「可是……劳动服务?你又没做什么错事为什么要来图书馆劳──」话才说到一半,我就明白了。 将眼睛睁得老大,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把书弄破那件事,阿姨说的不是『没关係』对不对?」往前一步,我仰着脸问:「为什么要劳动服务没有跟我讲?」 「反正做完了啊!」他有些俏皮地眨眼,嘿嘿笑道:「今天最后一天。」 「真是,干么代替我被处罚啊……明明弄坏书的就是我。」摸摸鼻子,我口心不一地埋怨,又不小心红了脸。 或许他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想要日行一善帮忙我这个笨手笨脚的人,不让我连劳动服务都搞砸,但我就是会不自觉想要去添加一些美好的想像。不知不觉地,多欠他一份情了,但这样,就像两人之间有了什么连系一般。我对自己心里的小窃喜有些心虚。 逸凡拍拍我的头,忽然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道:「其实,我本来想说把书塞回去就没事了耶!」 我抱住头,心里小鹿乱撞地退后两步,想掩饰羞赧和紧张地连忙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边走边问道:「那后来为什么改变心意啊?」 原来他的想法跟我原本的想法一样,害我很糟糕地认为自己没那么坏了。 「我觉得如果是你,你应该会拿去自首吧!」追上我的步伐,他认真地说:「所以后来我就拿去自首了。」 我「噗」地笑出声,「不,我不会。」 「不会吗?」他一脸不可思议,然后又装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正义之士,道德感很重的人。」 「你以为的那个人是谁……我不认识……」我啼笑皆非地挥挥手,随即又感到好笑地说:「原本我也是想把书放回去就算了啊,颗颗。」 「那等于我这几天都在做白工吗?」将双手一摊,他带着笑意的语气倒也没有什么感到可惜的味道。 「不会啊!」我笑着踮起脚,才能够不困难地搭到他的肩,「说真的,你让我没有罪恶感了,这样反而好。要是我装不知道把书放回去,应该时不时就会想起来吧,感觉就是个阴影。」 闻言,逸凡只是站着没有回话,我还以为他是在思考该回我什么,半晌后才发现他是呆住了,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就这样站着呆住了,害我也惊觉自己的举动过于亲暱,连忙想收回手。 但双手却在中途被逸凡握住。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掌心,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时间彷彿就在这瞬间凝结了,一切场景定格、被虚无化,我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很清晰、很清晰。 一阵子后,我才猛然回神,「咻」地把自己的手抽回背到身后。我吓到,逸凡自己也吓到了,两个人面面相覷不言不语,没办法找出一句适合的话来化解尷尬。 好在午休才刚下课,走廊上没什么人在走动,就算有,精神也大多还没从睡眠中完全醒来,所以刚才的情形并没有被人注意到。 目光移到一旁又移回来,我抬眸望着逸凡,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会害羞的,发现我在看他,就匆匆忙忙地别开脸,我偏着头看他,他又接着把头撇到另一边。 ……这让我玩心大起,他的头转到哪我的目光就跟到哪,想看看他可以闪躲到什么时候。 「小雅,你是玩上癮了吗?」这样连续好几回后,终于,他无奈了。 「没有啊……」心虚地转过身,我举步往楼梯上走,心里同时思索着方才的事。 逸凡为什么要突然拉我的手?除了一头雾水加上莫名其妙外,我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或词可以解释。只不过,被我轻轻握住的手掌,似乎还留着那当下的感觉,那双宽大的手,指尖传递出来的却是很细腻的温柔。 将双手伸到眼前,摊开、握紧、再摊开,我似乎短暂意识到了些什么,却来不及抓住讯息,又让它溜掉了。 可惜!让手垂回了腿边,我只能在心理无奈。 上了楼,前脚刚踏进了教室的前门,下午第一节课的鐘声就响了。顺手按下了墙壁上的日光灯开关,我转头就瞧见恬琪面色慌张地蹲在座位旁,往抽屉里不晓得在翻找什么东西。 见状,我缓步朝她的座位走去,馀光也瞄到逸凡本想跟过来看看,却中途迟疑转而回自己座位去了。 虽感到奇怪,我也没想太多,只是对埋头找东西的恬琪问道:「怎么了?」 恬琪连头也没抬,看起来一个头两个大,很苦恼地说:「教室日志不见了!我确定我有收回来呀,怎么现在找不到……」 闻言,我抬头往讲桌上看了一下。平常上课时,教室日志都会放在那上面,除非下堂课是体育课或得到专门教室上课的科目,教室日志才会让这学期自愿连任学艺股长的恬琪带出去。 上午最后一堂一样是在教室上的课啊!教室日志不会说不见就不见吧? 我走向讲桌,往讲桌抽屉和旁边的预备课桌椅抽屉查看了下,的确都没看见教室日志的影子。 「我刚刚找过这里了。」恬琪的嗓音在我身旁响起,她不晓得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没关係啦!小雅,我再自己找找看好了。老师也快来了,你先回位置上去吧。」 「好……如果找不到,我再陪你去教务处问问看怎么处理吧!」站起身,我点了点头。 「嗯,谢谢。」她笑了笑回应。 双双回到座位后,正要坐下的我留意到逸凡从邻座投射过来的目光,便简单地说:「恬琪的教室日志不见了。」 「教室日志?」眉头轻蹙了下,他伸手指向我的抽屉,「里面那本绿色的吗?」 「啊?」我愣了下,连忙弯身把手伸进抽屉;随着这动作,一本绿色的簿子也从我抽屉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然后我的胸口骇然地一窒,逸凡的脸色也跟着变得很难看。 「小雅,我想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好像把教室日志放在你抽屉里……」下一秒,恬琪绕过教室前方往我这排座位跑来,远远看见掉在地上的教室日志时,先是绽出欣喜的笑,但在跑到我座位旁边之后,笑容马上在唇边凝固。 她傻住了,我也傻住了,在场唯一还有反应能力的逸凡把教室日志捡了起来,交到恬琪手里。 教室日志上头,一道一道又一道,全是美工刀的痕跡,杂乱无章地将教室日志割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从封面到封底,剩下没有几页是完好的。 恬琪拿着教室日志的手有些发颤,相较于我的诧异和不知所措,她的眼里透出的是不可思议又难过的目光;然后她抬头看我,像在沉默地对我询问:「它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全班的视线在这时也纷纷拋了过来,一群群地开始议论纷纷,其中某些含有猜测和质疑意味的话语让我很难堪,感到非常不舒服。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抽屉里的教室日志会被割坏?又是什么时候被割坏的? 「不是我……」我摇了摇头,环顾了全班一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话音甫落,沉默,也跟着蔓延开来,伴随着猜疑。 不断地扩散、扩散、再扩散…… 「我知道,我一直有个坏毛病,该拿出勇气的时候,它反而会跑得一乾二净。 ──小雅,在逼近二次段考的学期中」 第七章(一) 「嗨!逸凡,不知不觉五月又到了呢,阴雨绵绵的日子也终于离去了。 还记得国中时期每到这个月份,老师们总会一个个谈起国三所要面临的基测。国一时听了,大家还半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但一上国二,就彷彿有什么无形的重担落到了肩上,随着时光流逝渐增压力。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道个晚来的歉……对不起,国三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在考完基测,毕业后没几天就搬家了吧?不过,与其待在会让自己记起不快回忆的地方,我想还是离开了,对容易因为这些回忆感到痛苦悲伤的自己,比较好吧。 虽然现在偶尔还会想起来,但或许,我已经慢慢变得没那么难过了。」 ==================== 当我和逸凡赶到医院的时候,原本哭到有些抽噎的香菇已经止住了泪水,清秀的面容上整理得只剩下平静,唯有眼眶和鼻头微微发红的痕跡,向我们证明她才刚哭过。 她静静地坐在出了电梯后转弯处的椅子上,神情恍惚地把玩自己的手指,我和逸凡一出电梯就看见了她。 「是你们认识的人出事了吗?」被我一路催赶着,飆车到医院的逸凡还一头雾水。 「……是香菇喜欢的男生。」我也不打算隐瞒,很直接地说道。 听说,是车祸,几天前被酒驾的人撞了,至于其他的状况,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打算来医院了再问。 逸凡难得微微睁大眼,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将我往香菇的方向一推,示意我快点过去,别站着发呆。 快步踱了过去坐到香菇的身边,我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轻声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香菇抬眸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还没醒……好多天了,昏迷指数一直都只有4,医生说很不乐观。」 正常人的昏迷指数是15,昏迷指数是4的话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深度昏迷了。在电话里我就知道状况非常严重,却没想到有这么糟。 伸手搭上香菇的肩膀捏了捏,我咬着下唇,也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的。」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呼」地吐出一口长气,「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香菇说出这么丧气的话,不乐观的情况可想而知了,连她都不敢抱着希望。俯下脸,她将脸埋入掌心中,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彷彿听见了自她心中传来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那名她好不容易遇到、喜欢上的男生,却要被上天开这么大一个玩笑,出了重大车祸躺在加护病房?她从没跟我说过看上任何人,就这唯一的一个…… 但,恋情都还没开始,就遇上了可能无法跨越的难关。 「之前打工结束的时候,我跟他要了电话,最近几个礼拜都有连络。」口鼻被手半掩着,香菇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本来打算今天要试着约他出来的。」 她开始吸鼻子,我连忙从包包里掏出面纸递给她。 接过面纸盖住鼻子,她断断续续地说:「结果、结果下午的时候打电话给他,却是他妈妈接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出事了……」 说到这,香菇又开始念了串我听不懂的日文,因为鼻音导致整串话都黏糊糊的,但从她说话的口气来判断,内容大概是在埋怨命运怎会让那男生碰上这种事吧。 「那个笨蛋,大笨蛋……怎么可以因为怕赶不上打工就无照骑车了?」责备的同时,她用力搥了旁边的椅子一拳,「还刚好遇到酒驾的白痴,怎么会这么刚好,为什么会这么刚好……为什么要这样……」 原本收敛得乾净的情绪又爆发出来,早在她骂笨蛋的时候,泪水就再度溃堤了。环住我的脖子,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她的眼泪很快便濡湿了我的外套;伸出手,轻轻拍着她因哭泣而发颤的背,后来我索性抱住她,闭上眼睛静静地陪伴。 我听香菇说过,那男生在开学后,另外找了一个晚上的打工,平常是搭车到工作地点的。我猜,车祸那天大概是因为怕打工迟到,所以才匆忙地违了规,无照驾驶赶时间吧,谁知道一骑就出事了。 世事这么难以预料,总是千变万化得教人措手不及,而且,好与坏的转换只在一瞬间,快得让人不能适应。上天为什么要为我们施加悲伤和痛苦呢?不能让我们幸福快乐就好了吗?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能够给予我满意的答案。 这让我想起了国中时突如其来转变的友谊,那被我最好的朋友狠狠摔碎的友谊,同样崩溃得使我猝不及防,散落一地的碎片就像在嘲笑我太幼稚,要我别傻了,快点长大别再作梦一样。 那些令人如坠冰窖的记忆…… 随后,一股温柔的力道轻轻落在我肩头,逸凡没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在我肩膀上,像在鼓励我打起精神。现下,该难过的不是我,我该做的不是回想过去的事情,而是想怎么让香菇能够冷静下来、冷静地面对。 是啊,现在不该是想那些的时候。 「别往坏处想,你不是一直这样告诉我吗?他会好起来的,会好转的。」把从前的自欺欺人说法搬出来,我淡淡地在香菇耳边说道。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这么告诉自己的话,彷彿好运就会真的到来,心情也会跟着放松,即便那都只是自欺欺人。 从我颈窝上抬起头来,香菇微微地一笑,很勉强,但至少有点精神了;短暂好起来也是好,能走下去的力量就会延续。 「好像被你一说就真的会没事一样。」香菇捏了捏我的脸皮,力道很小的那种。 「我嘴巴很灵的喔!颗颗。」我笑了笑。 语言,能够是摧毁人的力量,却也能够是安慰人的力量。若善用语言的温柔,即使陷入万丈深渊中的人,也能够被拯救出来。 即使我知道,能够拯救别人,却不一定能够拯救自己。 「雅……」在我和逸凡离开之前,香菇突然拉着我,用方才因为哭过而有些涩哑的嗓音沉重说道:「想要的,确定真的想要的,就去……不要跟我一样……不要跟我一样……」 虽然说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望着她真诚、为我着想的目光,我想,我懂了她的意思。 确定真的想要的,就伸手去把握吧,不要迟疑、不要犹豫,不要拖到最后变得跟她一样,现在连能不能把握都不晓得了。 我扬了扬嘴角,点点头,口里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跟逸凡双双走向电梯的时候,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叫唤,我转过了头,只见原本要目送我们的香菇却招了招手,不是对着我,而是逸凡。 香菇对逸凡招手?我皱起眉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差了方向,其实她是在对我招手才对。而逸凡似乎也有些困惑,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表示想确认,香菇只好点头,再招一次手。 我跟逸凡有些困惑地互望一眼,然后我说:「你去好了,她可能有话想跟你说吧!我先到电梯那等。」 「……嗯。」逸凡的表情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交代:「那你别乱跑喔。」 明白他担心我的心情受到香菇影响,进而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我便頷首答应。 几分鐘后,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有错,我的确开始胡思乱想了。一个人站在电梯旁边,垂下眼帘思索,方才锁到心底深处的恐惧不知何时又窜了出来,将我整个人笼罩。 香菇所说的「要把握,不要错过」,这我当然明白,但只要一想到后面可能会有的变故,我就会冒出「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把握」的念头。我不喜欢「只在乎曾经拥有」这种观念,抱这观念的人会让我觉得他不在乎久远,也把恆久当成不可能的事。 既然不在乎会不会长久,那当初何必要在一起? 就算把握了,拥有了,也可能马上就失去。 「那还不如什么都没有。」倚在电梯旁的墙上,我淡淡地道。 「什么?」身旁响起疑问的嗓音。 没有注意到逸凡已经走来了,我立刻直起腰桿抬眸看他。就算……就算是逸凡,目前也还没有给我能将一切都赌下去的想法,更何况,国中时期我们连在一起都还没有,就已经发生了一堆糟糕透顶的事情。 真的在一起的话,又会怎么样? 「小雅?」逸凡伸手要摸我的额头,被我退后一步躲开了。 「没事啦……呃,我们走吧。」想掩饰慌乱地别开脸,我急着想按下电梯的按钮。 但手却被逸凡先一步抓住,他将我的手往一边拉,促使我转身面对他,总带着笑容的面上此刻有着少见的严肃。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非常敏锐地戳中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嗯,想什么?想赶快回家啊──」我低下头,本想打马虎眼地带过,但才说到一半他就拉住我另外一隻手,因为力道有点大,迫使我再度抬头看他。 结果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一股热度就贴上了我的额头,逸凡的脸在我眼前放得很大,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好像有什么力量正从他那头传送过来给我一样。 我吓愣了,只能定定地睁大眼凝视着他的双瞳。 「那种事情,不会再有了。」缓慢却也认真地说,他的额头短暂碰了一下就离开,跟蜻蜓点水一样,又莫名其妙地伸手帮我揉揉,像要把我脑中混乱的思绪给揉开,「所以,别想了。」 别想了。 三个字,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被直接放进我脑海里的特效药似地,迅速奏了效,将我方才的忧虑和无奈都治癒了。我什么话也没有说,逸凡却貌似全都懂了一般,知道我在担心、烦恼什么,我会放在心上的事情,他都猜到了。 眨了眨眼,我相信自己的脸颊肯定又泛红了,现在的温度正高得不像话。 「谢……谢。」不晓得要说什么表达这一刻的感激,这简单的两字虽然平凡,却涵盖了我满怀的谢意。 再度露出平时带着暖意的笑,他耸了耸肩,按下电梯的开关。 下了楼,因为电梯邻近急诊室的出入口,我们很自然地就往那头走去。转了个弯,听见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我正疑惑是不是有病患被送来了,正好就看到有几个医护人员动作迅速推了个床位往我们这跑过来,床上的伤患吊着点滴,露出被褥外头的手上有道长长的带血的伤痕,连罩着氧气罩的脸上也血跡斑斑。 停下脚步,我不自觉地倒抽了口气,下意识掐紧了手中握着的侧背包带。明明知道不敢看就该闭上眼闪避,但双眼却反其道而行地睁到最大。 呼吸慢慢地愈变愈快,我从抓着带子变成抓紧自己胸口的衣襟,觉得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小雅,走过来一点……小雅?」逸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听起来却觉得很遥远。 发现我没有动作,逸凡索性用右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另一边带,身子也顺势地挡在我前方。医护人员们推着伤患通过了,我的目光从逸凡身后斜望出去,只是目不转睛地叮着伤患手上的伤痕。 那道又长又深的、流着殷红血液的伤痕。 瞬间,一连串的记忆画面衝入我的脑海,在我脑海中快速地跑过,像极了被快转播放的电影。画面中,一隻手臂同样有着和伤患手臂相似的伤痕,沿着那道伤口,一点一点的血珠正快速落到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扩散成一朵朵红色的血之花。 那伤口,就划在我的手臂上。而我的前方,双手握着一柄美工刀的恬琪露出惊惶的表情,全身都在颤抖,刀片上头红成一片,沾着的就是我的血。 好痛,好痛好痛。 回忆和现实交错,我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疤剧烈地疼痛起来,像锥刺一般,深深地鑽入,那痛就快要到达臂骨,接着蔓延到全身。 「你怎么了?还好吗?」逸凡握住我的手,却被我因为惊恐而反射性地甩开。粗喘了口气,我转身倚到墙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地发抖。 伤口,明明就已经好了的伤口,却像被撕裂开来般,疼得让我想流泪。 到底痛的是伤口还是心,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对不起……」捂着脸,我疲惫地说道:「……我想自己坐车回去。」 「什么?」逸凡脸上又讶异又担忧的神情变得微征,「这么晚了,我可以送你回去没关係啊!坐车──」 「不!不要。」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放下手掌站直了身子。深吸了口气后细声说道:「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明显被我的话惊呆了,逸凡的眉头蹙了起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嘴巴也闔上了。他不言不语,只是依然站在我的前方,用既无法理解又受伤的眼神望着我。 我想,我果然还是无法忘掉那时候的伤害……恬琪,在我手臂也同时在我的心划上的这道伤痕,把我和她的情谊彻底地一刀两断,也让我盲目的信任顿时破碎得不成形状。 再见面,就算有快乐,也没有办法让我忘记悲伤的,毕竟当时的伤害,太深太深了。 「今天谢谢你载我来。」嚥了嚥唾液,我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我走了。晚上不要再打手机给我,我会关机。」 然后,没等他说话,我就快速地从他身旁跑过,没有回头。 第七章(二) 从目睹教室日志被割破的情形后,同学们看我的目光都怀抱着一丝质疑和困惑,毕竟被割破的教室日志就是从我抽屉里掉出来的,恬琪也说她是将教室日志放在我的抽屉里。 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事情发生当下,我义正词严的澄清,多多少少也有相信我人品的同学,站出来帮忙护航,认为我没理由做出割坏教室日志这种事情。 有人帮忙护航,当然也少不了有人反驳,只是反驳的声浪少,大概很多都是腹诽吧,毕竟我的快言快语的个性应该得罪过不少人,大家有讨厌我的理由。 「如果是我割的,我才不会把教室日志放在自己抽屉,那不是在詔告班上『兇手是我』吗?」就在每个人都议论纷纷的时候,逸凡突然凉凉地插进一句话,音量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让所有人都听见,「我应该会直接拿去丢回收……不对,直接丢垃圾桶。」 轻松又略带玩笑般的语气,顿时让凝结的空气有了些温度。 我感激地看了逸凡一眼。 真的!如果教室日志是我割的,我何必要放在自己抽屉等人来抓?在第一时间处理掉就好了啊!这种割破还放我抽屉的行径,根本是恐吓嘛……但如果想恐吓的对象是我,对教室日志下手干么呀?那是恬琪的东西啊!这教我百思不解。 「对嘛,谁看不爽班长栽赃啦!赶快出来自首啊!」我还在思考,歪歪下一秒就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脸要跟人干架的表情。 我很想说句:「呃,歪歪,我已经不是班长了。」但现下这情况,这句话实在太突兀了。 「我也觉得不是小雅做的!」另一边,恬琪挽住了我的手臂,道出了信任的话语:「小雅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恬琪的话一出,班上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学艺股长自己都跳出来说话了,其他跟教室日志无关的人还谈论什么? 「谢谢。」等教室归于平静后,我点点头低声向恬琪道了谢。 「不会啦,教室日志坏了应该是我的责任,还害你被怀疑,是我要说对不起才对。」恬琪勾起微笑,但看起来有些勉强,我猜测是她心里依然很在意教室日志破掉的事吧。 「……等等,要陪你去教务处问问要怎么办吗?」我有些迟疑地问。 「好呀!麻烦你了,我有点怕会捱骂。」恬琪握了握我的手,可能是要去询问处理方法这趟有人作陪吧!脸上的阴霾总算是退去了些,笑盈盈地回座位上去了。 只不过,在我转头准备坐下的时候,馀光却瞄到逸凡用一种很复杂又若有所思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恬琪的背影。 班上从方才的小嘈杂安静下来,负责管秩序的风纪也上了讲台帮忙维持安寧。我整理了下桌上的东西,脑中仍在思忖着这件令人费解的栽赃。 「你觉得是谁做的?」才刚在位置上坐下,逸凡就拋过来一句。 我耸耸肩,「谁知道啊!反正不是针对我就是针对恬琪吧,这种感觉真不舒服。」 然后,他口中忽然蹦出一句令我惊愕的话,「你不认为可能是赵恬琪搞的鬼吗?」 「怎么可能!」我提高了音调,下一秒就意识到现在是上课,连忙压低音量细声道:「她干么要割坏自己的教室日志还装作不知道啊?」 「想要让别人误会是你做的啊,想想就明白了。」逸凡很云淡风轻地再丢来一句,却炸得我有点晕头转向。 「别开玩笑了!」我横他一眼,「那她干么还帮我说话?」 反问完,我随即将头转了个方向,背对逸凡,免得又听到他的妖言惑眾。 可能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吧,我肯定又在无意识状态下不晓得得罪了谁,对方想要小小报復我一下才这么做的,只是连累到恬琪,真的让我感到很抱歉。 轻叹了口气,我闭上眼睛,逼自己把脑人的事情都排出脑海之外。 然而,我没预料到的是……教室日志的事件,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这天之后,班上越来越多人受到恶整,不是课本、讲义不见,就是随身物品不见,唯一相同的是,最后那些不见的东西总会破破烂烂地出现在我的抽屉或书包里。最后甚至,当有人丢了钱或福利社的消费卡,也会第一个怀疑到我头上,我的冤屈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几次之后,大家对我的信任几乎快瓦解了,认为我是故意藉着被栽赃的说法来摆脱嫌疑,事实上兇手根本就是我,连老师都抓了我去问话,现在只差没找到证据。 如果教室里有装监视摄影机该有多好!马上就可以洗刷我的清白! 教室里的空气一片低气压,每个人都避着我,却全偷偷用异样的眼神在偷瞄我,让我下课都受不了地直接往走廊跑。 恶整事件还在持续。 每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相同的事情,不仅被当成兇手的我有些疲惫,连害怕自己的东西会被拿去破坏的同学们也疲惫了。 教我意外的一点是,到了期末时,开始出现了较多认为我不是兇手的声浪,认为我没必要一直做这种事故意惹人讨厌,应该是被诬赖了,于是重新开始相信我,并帮忙留意幕后黑手。 可是到了期末,依然没有人抓到谁是兇手。全班就在一片猜疑中,结束了原本能够快乐结尾的国一生活,进入为期两个月的暑假。 暑假期间,我一直认为开学后,那样的破坏事件应该就会结束了,如果说有什么想发洩、想出气,那么国一下学期做的那些也就够了吧? 谁知道呢,国二开学的第二天,班上的一叠点名条就再度七零八落地坏在我的抽屉里。同学们又惶恐了,而我开始隔离自己,不与大家接触、不去听那些猜测和非议。 也让自己不那么快身心俱疲。 开学第二週的某天,当我依然独自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低头默默读着期初复习考要考的英文单字及片语时,逸凡忽然拍了我的肩膀「嘿」一声,接着也倚到栏杆上,旁边还跟着同样嘻皮笑脸的歪歪。 「我的东西还没被偷过,」他半开玩笑地说:「这个兇手肯定爱慕我喔,捨不得破坏我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神经!」 「我也还没被偷过咧!」歪歪附和着,接下来却又一脸凝重地说:「班长,一定是你吧?不要否认了,好朋友的东西都没被偷到,兇手不是你是谁?」 我不客气地送了他一记铁砂掌,打得他哇哇叫。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要第一个去偷恬琪的教室日志啊?笨蛋!」甩了甩微微发疼的手,我无奈地继续背我的单字。 班上,目前信任我的人仍是少数派,张逸凡跟歪歪是其中两个,而恬琪也是从头到尾都信任我的,现在我还敢互动、聊天的大概只剩他们三个了吧。 用一句话形容现在的状况,就是「人情薄如纸」啊!我忽然感到万分凄凉。 「说真的,小雅,你有认真思考我之前提过的吗?」逸凡天外飞来一笔,我完全想不起来他之前提过什么。 之前,多久以前? 见我一脸茫然的表情,逸凡啼笑皆非地叹口气道:「从上学期到这学期,一连串破坏别人东西的事情,我觉得都是赵恬琪做的。」 我转过头皱着眉看他,「怎么又说这个?恬琪做这种事干么啊?对她又没有好处。」 逸凡露出苦笑,语带保留地说:「在你看来没有好处,在她看来不一定啊!」 我实在不懂他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什么叫……我看来有她看来不一定?是指我觉得这种恶作剧没好处,但对恬琪来说却可能有好处吗?怎么会!破坏别人东西又栽赃给我这种事情,无论往哪方面想,她都不会拿到什么好处啊。 难道我漏想了什么吗? 「其实我对赵恬琪没什么好感耶!」歪歪突然蹦出一句,有些突兀却让我感到困惑了。 「为什么?恬琪人很好啊!长得漂亮个性又温柔,班上同学不是都很喜欢她吗?」我无法理解地反问。 「我原本就跟她不太熟啊,觉得那一型的不好接近,嘿嘿……就算一起做过报告还是不熟啦。」歪歪抓了抓头发,耸耸肩说:「不过,会没好感是因为讨论报告的时候,她一直跟我打听你们两个的事情,感觉对报告没有很专心,而且问超多次,让我很烦。」 「『你们两个』?谁跟谁?」我不解。 「你跟张逸凡啊!」歪歪的嗓门有点大,我连忙比出叫他小声点的手势,以免打扰到教室在准备考试的同学。随后他才放低音量补充道:「她一直问你们两个有没有在交往之类的,感觉超八卦耶!奇怪,她干么不问班长你啊?你跟她感情不是很好吗?」 「……什么?交往这种事,怎么可能啊!」虽然说我是喜欢他没错啦……我满脸通红地瞄了旁边的逸凡一眼,「恬琪是有问过我啊,但是我否认了;她大概想确定吧,所以才又问你的。」 「也不该问我啊!就算有也是你们的私事吧。」歪歪嘟囔着说。看不出来他这么尊重朋友的祕密耶! 我乾笑了几声,不晓得该接什么话,只好沉默着让空气变得尷尬。 「喂,我们三个来做个实验。」逸凡突然兴冲冲地说,语毕,还特别强调一句:「小雅也不能透漏给赵恬琪知道。」 「你又要做什奇怪的实验?」我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能让恬琪知道?」 「虽然我们是合作伙伴,但……无可奉告。」神祕兮兮地说罢,逸凡就丢下一句「等我」然后衝进教室里了,连我要拒绝都来不及。 既然无可奉告还合作什么啦!我暗暗地腹诽。 不久之后,他从教室里拿了本笔记本和把美工刀出来。 「过来把风。」他对我跟歪歪招招手,又将笔记本压在墙上,我们俩只好一脸困惑地凑上去帮他挡动作。 正困惑他想干什么的时候,他就推出了那把美工刀的刀片,开始恣意地在上头割割划划。 「喂,你在干么啊?」我跟歪歪看着他发神经似的动作,眼睛都瞪直了。 「安心啦,这是我拿来当计算纸的笔记本,没有用了。」他一派轻松地说,将本子翻了个面,又接着割。 「我不是问这个!」我用气音叫道:「你为什么要乱割自己笔记本啦?」 逸凡只是将微笑的嘴角更上了扬了些,没有回话。大工告成之后,他将美工刀塞到自己裤子口袋里,拍拍笔记本上被割坏的碎屑。 「你想要反击吗?」扬了扬笔记本,他转过头问我。 「啊?」我愣了愣。反击?要对谁反击? 「你要去挑衅兇手喔?这个好耶!」歪歪举双手赞成。 「嗯,打草惊蛇一下。先藏在这,明天早上你们就知道了,明天记得早点来喔。」把笔记本往后走廊的回收桶后方一塞,逸凡还是不愿透露他的计画,「走啦走啦,回教室去,快打鐘了。」 语毕,他就半推半拉地把我跟歪歪带回教室,进门前,我还回头往藏了笔记本的回收桶看了一眼。 逸凡到底想做什么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七章(三) 隔天,照他说的,我跟歪歪都提早了起码二十分鐘到学校,两人还在脚踏车停车场碰见。进教室的时候,里头只有寥寥几位同学,而逸凡比我们还早来,已经趴在桌上补眠了,不晓得昨天念书念到多晚。互望了眼,我跟歪歪都没去吵他,把书包放下后就开始复习今天复习考的考科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班上的人差不多来了三分之二后,恬琪到了。她踏进教室时,似乎有些意外我这么早到,面上的讶异一闪而逝,随即勾起微笑朝我挥挥手打招呼,我也微笑对她点头。 到这里,一切如常。 然而,当恬琪放下书包,才刚坐到位置上不久,我就听见她惊呼……或说根本是尖叫了一声,骇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手上抓着一本在我看来相当眼熟的笔记本。 ……不就是逸凡昨天割破的那一本吗?我满脸诧异地转头看他一眼,但逸凡只是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递给我一个「晚点解释」的目光。 在教室内的同学们,似乎都因这样的情景讶异且迷惑了。本来只有我抽屉里会出现的破烂笔记本,怎么连恬琪那里都有了呢?剎那间,细微的讨论声此起彼落,有的目光飘向我,有的目光始终盯着恬琪。 下一秒,「啪」地一声,恬琪将笔记本重重摔在桌上,居然朝我拋来一个兇狠到可说是肃杀的目光,把我吓了一跳,瞪大眼张大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为什么,恬琪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难道她觉得是我做的? 就在我震惊的当下,恬琪的视线又移向旁边,往逸凡的座位瞄了一眼,随即将脸上盛怒的神情敛了回去,回復成平淡。她把笔记本塞回抽屉里,一句话也没说地撇过脸坐下。 「我已经确定了。」然后,逸凡淡淡的话语从邻座飘了过来,传入我耳中。 确定什么?我现在完全一头雾水啊!我望向逸凡,但他只是指了指不晓得什么时候拿出来的课本,示意我考试重要,先看书。 等所有的考科终于都结束后,时间也到中午了。完全不顾逸凡还没吃午饭,我两手一抓就将他拖出教室,一路拖到几无人烟的学校中庭。 「你干么要整恬琪啊?很过份耶!」到了定位放下他的手,我劈头就问。 「帮你反击囉。」他理直气壮地顶回来,「比起她拿来整你的,我那样只是小意思吧!也让她接受一下大家的注目礼。」 「原来你这么阴险!」我斜睨着他。 他居然点头说:「在下只是不想阴险,不然阴险起来也可以让人凄凄惨惨。」 ……我的天喔。 「兇手不是她啦!你真的很多事耶!」我气鼓鼓的,口气非常不好。 「你确定?」逸凡拋来三个字堵住我的话,又接着说:「看到早上的情形,你还会觉得她没有关係吗?原来你比我推想的还不懂察言观色啊……该说你……太单纯吗?」 我完全语塞。的确,我目前并不能肯定恬琪不是兇手,尤其在收到她早上的那个眼神后,我整个人都从脚底板凉起来了。 可能吗?可能会像逸凡说的那样……是恬琪做的吗? 「你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会觉得是恬琪?」稍微冷静下来后,我找了个应该算是关键的问题问道。 没想到却换逸凡语塞了,一副不晓得怎么跟我解释的样子。 见状,我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我去问恬琪!如果她说不是她做的,我就会相信到底。」 「等等!」但逸凡却拉住我,欲言又止地说:「这样太衝动了,会有反效果。」 「什么反效果?」我将自己的手抽回,蹙起眉反问:「不然你说嘛,要怎么样你才会不怀疑她?对了,而且还有你整她的事耶,必须向她道歉啦!」 结果逸凡也跟着皱起眉头,很乾脆地说:「不要!」 「可是你做错事啊。」我将语气软化,好声好气地说:「要道歉啦,她都吓到尖叫了。」 逸凡摇头摇到一半,想到什么地说:「别忘了你跟歪歪是帮兇。」 ……这傢伙,好啊!我咬牙切齿。 「我也会跟着道歉,这样可以吗?」知情不报我也有错。 「不可以!」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他狂摇头,就是拒绝向恬琪道歉,固执得跟牛一样……还有点像五岁小朋友的幼稚行为。 我看着他,想说话却又找不到话。我明白,逸凡是用他的方式在为我找出兇手,现在他找到自己认为的兇手了,但我却不领情、不相信,反而要他去向兇手道歉,也难怪他会突然耍幼稚脾气。 闷闷地摸摸鼻子,我垂下肩说:「算了,我去讲清楚就好,要不要道歉就随便你好了。」 说完话我就想赶快回教室,谁知道逸凡又扯住我。刚刚是我不让他吃饭就抓他出来,现在是他不让我回去吃饭,有必要这么冤冤相报喔? 他忽然不摇头了,正色开口:「赵恬琪喜欢我,而且看样子她也知道那件事。」 本来想再抽回手,但听到这段话我就发呆了。前面那句我懂,但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啊?知道哪件事?不要这么没头没尾啊!我智商不高、理解力差听不懂啊! 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也很乾脆地直接解答,「她喜欢我,但是也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故意整你。」 「啊?恬琪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就──」我原本露出取笑的表情,下一秒才彻底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撑大双眼,「啊?等一下,你你、你说你喜欢谁?」 我甚至还拍拍耳朵,确认自己没重听。 「喜欢你啊!」他毫不避讳地重复一次,眼神中充满理所当然,「喜欢很久了喔。传过纸条后觉得你这个人很好玩,就开始注意你了。」 愣愣地看着他,我只觉得我的脸好烫,脚底下浮浮的,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心脏就从嘴巴跳出来了,很恐怖。 好半晌之后,我才会过神来,立马避开他的注视。看着那样坦然的目光,我怕就算他在骗人,我都会傻傻地就被拐了。 「这、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啦!我会心脏病发,就算没心脏病也会心脏病发!」我有气无力地说,气势很弱。 「我没有开玩笑,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认真地说,站到我的面前,「你呢?」 我再迟钝也知道,他在问我对他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也喜欢他。 先不管什么年纪问题念书重要,我有把握就算把心思花在别的地方,也不会让成绩掉下去。只不过说真的,先前暗恋归暗恋,我完全没有想过其他事情,像是逸凡也喜欢我、我们可以在一起之类的。 但现在必须想了。 「小雅?」他低下头看我,我才发现自己把头垂得将近跟地面平行。 「我……我……」支支唔唔了老半天,我羞赧地捂起脸,「我不知道啦!」 丢下这句话,我转身就跑。这样突然说出喜欢我,要我临时能有什么好的临场反应啊?不管了啦,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去想这个,该怎么回应,我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低头跑着跑着,等到脚步逐渐缓了下来,我才想到逸凡刚刚所说的话还有另一个重点。 ──恬琪是因为知道他喜欢我,所以才会恶整我。 先撇开恬琪可能是幕后黑手的事不谈,逸凡怎会觉得恬琪知道这件事?难道逸凡向她透露过吗?但恬琪说过自己还没告白呀,逸凡应该不会无故告诉她,他喜欢的人是我吧! ……咦,不对,就算恬琪没告白、我没漏口风,逸凡也能猜到恬琪喜欢他。所以,恬琪会猜到逸凡喜欢我也是可能的。 为什么他们的感觉都这么敏锐啊!简直是外星人。边咕噥着,我边缓步走向教室,举步才刚想踏进去,就发现恬琪正坐在我的位置上,一本本翻着我放在桌上的笔记,动作极其自然。 老实说我有些惊讶。就算感情再好,我还是认为不能未经同意就碰朋友的私人物品,而恬琪现在显然违背了我的观念。 「奇怪……」喃喃的话语出口,下一秒,我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逸凡。他顺着我的目光往教室内看出,随后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略带询问意味的眼神移向我,似乎在看我有没有打算进去。 心里还在犹豫,但在瞥见恬琪又擅自拿出我铅笔盒中的美工刀,开始割坏我那几本笔记时,我惊呆了,心脏猛地一跳,随后察觉逸凡从我身旁掠过,我才迅速回过神来。 原本在我座位附近吃饭聊天的同学们,一股脑儿全散开了,有人嘴里还鬼吼鬼叫的,每个人几乎都被恬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但她还没停下。 逸凡先我一步衝到座位前方,也不怕受伤,一把就将桌上的笔记抓到他手里,衝着恬琪冷声质问:「你干什么!」 恬琪被他的声音吓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眼神顿时变得无辜和脆弱。接着,我在逸凡之后赶到,从他手中接过了被抢救出来的笔记本,抚着上头的割痕,恬琪看向我的眼神又转为愤怒。 这瞬间,我全都明白了。逸凡说的没有错,在恬琪的眼中,我看不到自己,只看见一个让她讨厌、惹她生气的人。 「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怯生生的。 眉眼一横,恬琪站起身来,手里还握着美工刀,绕过桌子走到我的面前。 「你都知道了对吧?知道割坏东西的人其实是我,栽赃给你的人是我,所以才那样报復回来对不对?」又往我这踏了一步,我跟她的距离剩下不到二十公分。 此话一出,不仅我被她豁出去似的行径吓到,连四周都纷纷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大家肯定没想过,兇手居然就是第一个受害者。 「不是。」一旁的逸凡插话,「你抽屉的笔记本是我放的,也是我割的,跟小雅无关!她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是你做的。」 恬琪望了逸凡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受伤的情绪,再看向我时,表情甚至又添了点轻蔑……该不会,她认为逸凡是在袒护我吧? 「恬琪,我──」急忙想开口解释,恬琪就打断了我的话。 「你也喜欢他对吧?」冷声问道,她看着我的眼神没有感情。 我咬着牙,望了望四周的同学,又望向站在背后的逸凡,但他只是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 几秒后,我转回了头,等几乎快把牙齿咬碎时,才点下了头,默认。 对,我喜欢他,跟恬琪一样……喜欢他。身为朋友,我不想欺骗恬琪。 但这点头的动作,却让恬琪歇斯底里了。 「你好自私!你太自私了!你怎么可以喜欢我喜欢的人!」推了我一把,语气充满了对我的怨懟,她的眼角落下眼泪,不知道是气哭的还是因为难过。 她的一番坦白和指责让同学们譁然。 「拜託你,小雅,不要喜欢他好不好?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呀!为什么还要跟我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逸凡,为什么还要跟我抢!」她又前进一步,我却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我瞇起眼,迷惑了。「我什么都有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我以前应该也没有表现出想跟她抢逸凡的态度吧,甚至在知道自己喜欢逸凡后,我依然不断地在帮她啊!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 咬着嘴唇,我的脑浆全都糊在一起,再加上四周同学们嘈杂又有些看好戏般的讨论声,搞得我没办法静下心思考,光是镇定就还不及了,哪还有心力去回应她的话。 皱了皱眉,我打从心底……对这种变相热闹的情况感到厌烦了起来。 而对面的恬琪,不晓得是认定我不愿意回应她,或者是被我不耐的表情激怒,竟然脸色一黯,举起美工刀就往我脸上划过来。 心脏用力颤了一下,瞠目惊恐之际,我反射性地举起手去挡,却忘了手也是肉做的,美工刀从我的左臂内侧一刀割下,或许是太过恐惧,我竟然迟了半秒才喊出声来,疼痛感从割伤蔓延到整隻手臂,鲜血不断滴下,落到大理石地板上晕开,我用另一支手去按住止血,居然还盖不住那道伤。 破碎的惊叫不断从口中发出,我已经失神到忘记怎么说话,旁边围观的同学们也都吓到了,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纷纷走避;而同样因为愕然,晚了一步将我扯到背后的逸凡对恬琪大叫,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 「放手!」一掌就拍掉了恬琪手中的美工刀,逸凡大动作地把它踢到教室的角落。松了手的恬琪也好似突然找回意识般,低头看着自己发颤的手掌,竟然也惶恐地开始尖叫。 教室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我使劲咬着下唇,实在痛到只能用开玩笑来转移自己注意力了。 「先放开。」逸凡难得粗声粗气地对我说,随手扯了自己位置上的外套按在我手上,用双手袖子绑了结,「快点,到保健室去!」 「你、你也受伤了……」可能是拍掉美工刀那时割伤的。我看着他手上涌出的血珠不知所措,忽然有点鼻酸。 「我没事!」他又对我大叫:「快点!」 然后,教室里什么状况、恬琪怎么样他也不管了,直接推着我就往保健室跑。然而到了保健室后,马上换护士阿姨惊呼,说那么长又深的伤口也没办法在那里做处理,她最后直接call了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去缝针。 缝合伤口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看着膝上搁着的,从手上拆下来的外套,还有上面的红色血跡,一阵又一阵地发着怔,心里好像有某个部分满了,但另一个部份,却碎成了一块一块地,崩落。 空虚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总是质疑,难道没有痛苦和忧愁,就无法映衬出快乐的珍贵吗? ──小雅,在木棉飘絮的季节」 第八章(一) 「嗨!逸凡,时间已经进入了高中最后一个暑假。说是暑假,但其实过没几天,我就要开始上罪恶的暑期辅导了,恐怕不会有什么放假的感觉吧! 面对即将升上高三的现实,考试的阴霾就会瞬间笼罩心头,但只要一想到……你肯定也在远方努力着,那种迫人的压力就会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都已经国中毕业好久了,你却依然是我的精神源头呢,要是让你知道,肯定又要自豪老半天了吧! 除此之外,还想问问你,在经过了高中两年的琢磨之后,你的志愿和初衷是否有改变呢?现在的目标,依然和国中的时候相同吗?若还是一样的话,我真的该为你的坚持不懈掌声鼓励鼓励了。 毕竟,现在的我……梦想和国中时期相比,已经是天南跟地北的差别了。」 ==================== 从医院独自坐了计程车回家后,我难得没衝去开电脑,也没开灯,进房后把门锁了、东西全丢到地上,就埋在棉被里不肯起来,闷声哭了好久好久,久到身心都累到了极点。 逸凡肯定又被我伤害了!像个笨蛋一样把话说得那么绝,莫名其妙要拒绝再见面的人是我,想不开的人也是我,但衝动下说话,我却没有挑委婉一点的词来讲的智慧。要是有人临别对我说那种超无情的话,我也会难过到想挖洞把自己埋起来。 「我是白痴……」用力搥了自己的头几下,我丧气地抓过旁边的棉被,把自己的头也盖起来。 明明当年在受伤之后,立刻就到医院去缝合了,伤口至今也復原到只剩疤痕……恬琪也在伤了我后随即办休学,过了那天就没再跟我见面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那可怕的经歷还要深植在我脑海中?都这么久了,这么久了!还要会被记忆里的血色画面震撼,分不清天南地北,就小题大作地乱说话,重点是还说出违心的话。 「不要再见面了」,这是什么话啊!真想把自己一刀劈死,我总算明白一失足成千古很这句话的意思了,这当下我的心情,真的只能用千古恨来形容,后悔得要命。 但是后悔归后悔,我也真的没有打电话去跟逸凡解释的勇气,说自己是一时被可怕的记忆和痛觉诱导,才会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这像是辩解。 让自己冷静了一阵子之后,我坐起身来,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放在面前,等着逸凡会不会不听我的话,依然抱着尝试的心态拨电话过来。结果等到大半夜、等到清晨,等到我都趴在枕头上睡着了,还是没有听见吵闹的铃声响起。 我有一点失望。 心里知道不应该怪逸凡,却又不自觉埋怨他只因为我一句话就退却了。 睡到隔天中午醒来,看完没有半通未接来电的手机,我只有一个念头:「自作自受」。 赖在床上,难得的週末几乎都在沉思中耗掉了,我将手机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就怕漏接了逸凡的电话。但这两天期间,除了香菇打电话来,说那男生的状况还是没有起色之外,就没有其他电话了。 我也不敢跟香菇提起跟逸凡说了重话的事,怕她烦上加烦,更怕的是……她会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因为我是为了安慰她才去了医院。 一直到了週日的晚上,我才总算从床上爬起来。饿了一天半,只喝水,折磨自己也算折磨够了。我有些头昏脑胀晃到柜子前面,拿出不锈钢碗和一包泡麵打算填肚子。 「啪」地一声,才刚撕开泡麵袋,一阵收到简讯的音效就传入我耳里。在第一时间丢下泡麵,我扑到床上抓起手机,三两下按出简讯。 是逸凡! 简讯上头只有短短几句话:「我想让你见一个人。我不会去,放心。」然后就附上了一个日期、时间,一串地址、店名加上三号桌。 让我见一个人?见谁?望着简讯微愣着,不一会儿后,将目光焦距集中到「我不会去」四个字上头,心一下子觉得有点凉,失落感又更重了。 放下手机,没几秒又拿到眼前,我劈哩啪啦地在回覆讯息上打了一堆字,最后又颓然地全部删光,一个字都没有寄出去。 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解释什么、或者说责怪什么。逸凡一向是懂我的,我说个一他就能猜到三,跟香菇有得拼,然而这时候,他偏偏听不出我说「不要再见面了」并不是真心的。 我又想哭了。 将手机丢到一边,飢饿过了头,反而没有食慾,我又继续把自己埋在棉被里,听着床头柜上的闹鐘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拒绝面对一堆恼人的事情。没有多久后,便又沉沉地睡着。 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稿子也没什么写。简讯里的日期到来的前一天,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赴约,毕竟我不晓得逸凡到底要让我见谁。 ……说不定只是个幌子?逸凡说他不去,结果去的却是他本人。他很喜欢开这种小玩笑,耍点小小的心机,这次说不定也不例外。 心中忽然萌生一点希望,怀抱着这小小的可能性,隔天,我赴约了。 照着地址来到一间小小的餐厅,我走了进去,和来询问的服务生说有朋友订了三号桌后,便被带了进去。一名女服务生领着我,走到距离三号桌有几步距离的地方,比了比桌子的方向对我示意。 停下脚步,我感到有些惊讶。 三号桌是两人坐桌位。此时,背对我的那张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一个女生;她留着长及背部中段的头发,黑中带褐还烫了俏丽的微卷,那个背影让我感到很熟悉、很熟悉…… 谢过了服务生,我缓步走向三号桌。一点一点的,当女孩子的面容终于完全映入我眼帘时,我再也忍不住诧异地瞪大了眼。 至于对方,她露出了久违的温柔笑容,站起身来望着我。 「好久不见了……小雅。」朝我伸出手,女孩的笑除了甜美外,还多了分属于长大后的成熟优雅,连容貌都变得比我记忆中的更加秀美。 小雅?她还是叫我小雅?我有些愕然。 犹然呆呆傻傻地看着她,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像是跳真的唱片般说道:「好好、好久不见了……恬琪……」 脚下有点魂不附体的虚浮感,没有闪避地让恬琪主动握了握我的手,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只有「意外」两个字可以形容。 逸凡他,居然找了恬琪来跟我见面! 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第八章(二) 我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外套袖口往下拉,让方才因为热而拉到手肘的袖子重新罩住手臂,也盖住那道显眼的疤痕。这动作太突兀,显然恬琪也发现了,但她只是勾起唇角笑了笑。 「还痛吗?」隔着衣服,她轻轻地拂过那道伤,语气也是轻轻的。 和初识时一样的温柔,但比起从前偶尔会让我感受到的勉强和逞强,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恬琪,所散发出的温柔气质却是很自然的。 我摇了摇头,方才的恐惧突然全都放下了,虽然还是很紧张,「已经……不会痛了。」 依然笑着,恬琪拉我到椅子上坐下,这之后的几分鐘我都恍恍惚惚的,恬琪问了什么我都点头,也不管那问题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究竟对不对。没办法啊!我听到的只有声音,话语的内容根本没有听进去,更遑论要回答了。 这样一路点头点到尾,恬琪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只是帮我把餐点都点好了,再请服务生为我倒了一杯水。 为了紓缓紧张,几乎是在那杯水放到我眼前的下一秒,我就拿起来跟喝酒一样一口乾掉。水里头有很清淡的柠檬香气,微酸却又舒爽的气味让我的心稍微冷静了下来。 一旁的服务生愣了下,又连忙帮我将茶杯装满,然后才离去。 「小雅还是很容易紧张啊。」这时,恬琪突然回想似地说道,话里带着笑意,「以前上台说个话都要中断两、三次,还会口吃。」 我无奈了,「老毛病嘛……没有这么容易改啊,颗颗。」 话说完我却惊讶了。我说话的口吻,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完全没有疏离之感,想了什么下一秒便脱口而出。我还以为自己的心中早就对恬琪怀抱着芥蒂,没办法再如朋友一般沟通聊天了,可是今天证明了,事实不是如此。 我想,我只是不断地在害怕和犹豫。 恬琪拿美工刀割伤我之后,就没有再来过学校,过了约莫一个礼拜,我才从同学那里辗转得知她已经办了休学离开。大家很自动自发地认定是恬琪在衝动下伤了我、愧对于我,才不敢再来上课而休学。 那时的我猜想,比起没办法面对我的失望,恐怕恬琪更无法接受的是逸凡的怒气跟责备吧!谁都希望自己在喜欢的人眼中是最美好的模样,但恬琪却在逸凡面前丢失了自己的柔和、镇静跟形象。 不过…… 「人果然都会变的啊。」我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恬琪,很有感触地说道。 跟我争吵时的狰狞和锐刺,在恬琪身上已不復见,取而代之的是恬淡,好像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掛心烦忧、失去冷静一般,有种歷练过后重生的感觉。 恬琪没有回应我的话,仅是加深了微笑。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这场出乎我意料的会面,究竟是逸凡自作主张安排的,还是恬琪本人也有要求?毕竟在恬琪休学之后,因为心里莫名產生的逃避心态,再加上同学们不断八卦着恬琪是为了逸凡才和我起争执,让我下意识地就跟逸凡保持距离,说话聊天虽然还是有,却没有原本的热络了。 即使我知道,他是个明晓得会受伤,也仍旧挡在我前面保护的人,也知道班上的人八卦归八卦,却没有直接跑来问我前因后果的理由,是有逸凡在帮忙阻拦的关係……我依然无法摆脱心里面那股阴霾,大大方方地接受他。 所以,想给逸凡答案的念头就这么不了了之,被我埋藏到心底深处了;偶而察觉时虽然不太舒服,像有根碍事的钉子死钉在心里一样,我还是没有将它拔除的打算。再加上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谈恬琪的事,所以恬琪还有没有跟他联络、或他还有没有跟恬琪连络,我都是全然不知的。 「恬琪,」犹豫了一阵子后,我开口了:「今天,为什么会来见我?」 我以为照她国二那时的离开方式,应该会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恬琪似乎微愣了下,缓缓地说:「我以为逸凡会告诉你这件事。」 闻言,我尷尬地回应:「我才刚跟他要求别再见面了,也叫他别打电话来……所以他是传简讯叫我来这里的。」 恬琪接着又露出恍然的神情,「难怪我再怎么邀,他今天都不愿意来。」 我直接「啊──」地呻吟一声,然后趴倒在桌面上,惹得恬琪一阵轻笑。 她摸摸我的头,像在安慰孩子一般。 「当两个月前逸凡告诉我,他偶然之间找到你了之后,我就要求过想跟你见一面。」随后,恬琪淡淡地说:「不过,听说你一开始躲他躲得很厉害,所以他也不好帮忙安排。」 「原来,你们两个还保持着联络吗?」我抬眸看她,稍稍讶异了下。 「嗯,从国中一直到现在。」恬琪收回手,交叠在桌面上,「做了那些事后,我用休学逃避,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但是并没有。我的心里还是对你很愧疚,很愧疚很愧疚……自己居然把一些莫名其妙的气,全都出在你身上。」 「莫名其妙的气?」我不解。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幽幽地说:「国一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了,我开始跟妈妈两个人生活。」 我反射性地「咦」了一声。恬琪不是说她的父母感情非常好,很疼她吗?甚至常常跟我分享家里发生的一些日常点滴……想到这,我忽然瞭悟了。 「……对,跟你说过的那些家庭幸福生活,都是假的,我自己掰出来的。」看到我的眼神,恬琪微微牵动了下嘴角,便毫不隐瞒地直说了。 「为什么?」下意识地问了,我才露出后悔跟歉意的表情。 但恬琪只是做了个让我别介意的手势,神情也没有改变,「大概是嫉妒吧。嫉妒你有很幸福的家,所以就说了谎想和你比拼,但到最后才发现,我对于自己的家庭,居然只剩下谎话能和你说了。」 我怔怔地凝视着恬琪漂亮的脸蛋。从前,这张脸蛋总是保持着微笑,但谁看见微笑背后的阴影呢?因为自尊心强,所以恬琪总隐藏起自己的心事不说。我明白这件事,所以不会特意去逼问她,但谁知道,原来我还是不断戳着她的痛处。 在我懊悔的时候,恬琪又补上了一句:「再加上,你的成绩一直都在班上前十名,让没办法突破二十名的我很沮丧……我一度觉得自己比不上你,不配当你的朋友。」 「怎么会!我完全不在意这个啊!」我讶然,不只是因为意外恬琪会在乎这种事情,也因为她从没将在乎表现出来。 还是说,是我太迟钝了,才会没有发现? 在我愕然的同时,恬琪幽幽地叹了口气。 「但那时候的我,很在意……很在意你会因为这个差距,不想继续跟我当朋友。」抬眸深深地看着我,恬琪这句话,饱含浓厚的自责。 我沉默了。的确,我并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套在恬琪身上啊,毕竟是不同的两个人,面对同件事的想法也会不同的,更何况,我们的立场也不同。 事实上,我也曾经想过,自己跟恬琪当朋友很不搭。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大正妹,运动又十项全能,总会彻底地把我比下去。 我会自卑,恬琪当然也会啊。 「原来……你说我什么都有了,是这个意思。」我抹了把脸。跟恬琪当了一年多的同学兼朋友,我竟到现在才能理解这句话。 她勾勾嘴角,算是默认了。 「不过,重点在之后,又让我注意到你跟逸凡的互动非比寻常……」话说一半,恬琪却停了下来,用有些俏皮的神情望着我,「他那个人的光芒太耀眼了,又不懂得收敛,站在人群里,我总是第一个看到他,久而久之,视线就跟着他跑,也喜欢上他了。」 我点点头,又有些无奈地轻摇头。这点我算是认同的,虽然逸凡给我第一印象是不爱动的瞌睡虫,但之后,这印象就被完全颠覆了。 「我以为,你是误会他对你有好感,才会喜欢他的。」我扶着脸颊。看来我猜的还是有点单纯。 「老实说……一开始,是。」恬琪的脸红了红,大概是回想起什么,感到羞赧了吧,「他恶作剧捏我脸的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他对我有好感。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 「嗯?」我发出个疑问的单音,等她继续说。 「我发现他看着你时跟看着其他人的眼神不同。」恬琪偏了偏头,似乎想找个好一点的形容词,「说简单些,看你的时候,他的眼神会忽然变得亮起来。」 好抽象的形容词喔!我失笑。 接触到我的目光,恬琪摆摆手,表情似乎在说她也不晓得怎么形容比较贴切。「总之呢,我发现你对逸凡来说,是特别的,和我们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才是那个他喜欢的人。」 刚说完了话,我们的餐点就来了。在服务生帮忙上菜的时候,我也偷了点时间安静思考。 第八章(三) 几段话下来,除了听恬琪说话以外,我同时也在留意着她的神情。现在的我有把握,只要恬琪的脸色稍稍有点变化或异样,我就能够看出来;然而,方才的她说起逸凡的事,甚至形容逸凡面对我时的眼神,都可以侃侃而谈,没有给我一丝强言欢笑的感觉。 「恬琪……」待服务生离去,我才困惑地问:「你还喜欢逸凡吗?对他的事,还会很在意吗?」 恬琪的双眸睁圆了些,两三秒后才回復正常,可能没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吧! 「还喜欢啊,也还在意。」她很直接地说,让我的心高高悬起。随即,她又瞇起眼笑道:「不过,是用另外一个角度来喜欢跟在意。」 「啊?」我一头雾水。 「小雅,我有男朋友了,是系上的学长。他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恬琪拿起叉子,边捲着盘中的义大利麵条边说:「至于逸凡,因为是这么久的老朋友了,所以我喜欢他也在意他,就像我现在依然喜欢你也在意你一样。」 我呆愣了一阵子,高悬的心才又陡然放下,松了口气。这恬琪喔!什么时候也学会玩文字游戏了啦!一定是被逸凡教坏的。 被我的直接反应逗笑,恬琪掩着嘴,嚥下口中的食物后才说:「这样,小雅就没有顾虑了吧?」 「顾虑?」我不解地反问。 恬琪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又开始说起以前的事。 「国中知道我休学的那一天,逸凡打了电话给我,和我谈了一整个晚上。」 换我讶异了。 这件事情,逸凡从来没有向我提过。 「在我想通了之后,我一直在找可以跟你道歉跟和好的好时机……但大概是怕吧,怕你不会原谅,拖拖拉拉了一年多之后,你竟然就无声无息地搬家了,消息也没告诉逸凡,他那时候的惊吓程度比我还大。」恬琪的语气透着笑意,似乎逸凡会吓到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也拖了一年还没把心情调适回来,家人都很担心。所以当我爸要被调职,问我们要留下还是乾脆一起搬家的时候,大家很直接就选搬家了。这件事我谁都没有说。」 我瞄了眼恬琪的脸色,有些怕提到了家人,还是会让她在意。幸好,恬琪只是点点头,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 「逸凡一直用很多方法在找你,你比较亲近的几个朋友们都问了,邻居也问了,甚至还在搜寻引擎上面打你的名字,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恬琪轻耸了耸肩,又对我眨眨眼,「没想到在那么偶然之下,他居然就住到你家对面。」 这绝对是上天开的玩笑!问我一百次我都会这么形容。 「为什么会突然不跟他见面?」接着,恬琪忽然一针见血地问,让我要将叉子送进口的动作停滞在半空,最后又将叉子搁回盘里。 该怎么说?说我是因为被以前记忆的画面吓到了,才会衝动地这么决定吗? 静默了好半晌,我才有些尷尬地道:「因为我……一时发蠢了。」 闻言,恬琪居然「噗」地笑出声来,可能觉得不太礼貌,只好捂着嘴不让笑声太大,但坐在她对面的我非常哀怨,因为她笑的对象一定是我。 好不容易忍住笑,恬琪放下了手,轻轻地说:「小雅,你已经不用再顾虑我了喔。」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像有石子落入心湖那般,涟漪开始扩散。 恬琪竟然只用了一句话,就触碰到我的内心,而且是我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不要再觉得对不起我,也不要觉得是从我这里抢走了逸凡。你已经不用顾虑了。」轻柔的话语像羽绒被似的,将我的心包裹起来,「如果你一直觉得……觉得曾经伤害我,很过意不去的话,那我在这边……原谅你。」 两人的目光相对,恬琪徐缓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小雅,我已经原谅你了,所以不用怕了。」 怔忡地望着她,脑子里有些不明白她说的话,就这样呆滞了好久好久,直到恬琪抽了张面纸递过来,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然后我终于恍然大悟,自己真正恐惧的,并不是心里以为的那件事。 之所以无法释怀,无法忘记过去那段时间的记忆,和逸凡相处时心里也总有疙瘩存在,还时不时就会低头注视手上的伤口……我以为是被恬琪伤害的时候,痛苦的记忆太深刻了,才让我却步。 但事实却不然。 让我真正无法面对这段回忆跟感情的,竟然是对于朋友,对于恬琪的愧疚。 无论恬琪以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但自始至终,我的心里都有她这一位朋友。被讨厌也好,不被认同也罢,但她已经在我心里和脑海中占了个重要的位置,挥之不去了。 我比想像中的还要在乎朋友,不能为了喜欢的人,就不去理会朋友的感受,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虽然理性告诉自己: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顺其自然地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个人刚好是朋友喜欢的人而已,不能说是我的过失。 可在我的潜意识里,却不断在诅咒、责备自己的喜欢。 是我这个「朋友」,抢走了恬琪喜欢的人,害得她性格转变,害得她必须用恶整来报復,害得她出手伤害我,又害得她休学离开。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而我以为,已经没有机会求得原谅了。 但现在,恬琪却说,她原谅了我。 我被原谅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影,被恬琪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连根拔除、一併扫去,再也不用担忧了。 在放松的那一刻,第一个反射动作居然就是──哭,还哭到停不下来。 恬琪默默地将椅子拉到我的身旁坐下,伸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最后我整个人是埋在她肩膀上哭的,如果不是对身在餐厅这件事还有些知觉,我应该会哭得更没有形象。 「小雅,我也对不起……以前的我太幼稚了,只想到自己。」靠在我的耳边,恬琪细声地道着歉,「骂你自私,但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我没有怪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怪你……」实际上,我也没办法责怪她,很多时候都只是在自怨自艾,狠不下心来说恬琪的不是。 「所以,你也肯原谅我吗?」她又摸了摸我的头。 都没有责怪,哪还需要原谅呢?从她肩上抬眸,我微微地勾起嘴角。明白她也跟我一样,需要一句肯定,能够让她安心的话,我开了口,缓缓地说道:「对,我已经原谅你了。」 嘴唇一抿,红了眼眶的恬琪再度将我拥入怀中。拍拍她的背,我听到她轻声的啜泣。 没事了,真的都没事了。无论再怎么痛的伤口,终究都会痊癒,纵使留下了疤痕,也不会再有痛楚。 几分鐘后,等恬琪放开我时,忽然笑了笑,拿出她的手机。 我正好奇她要做什么,她便徐缓说道:「既然这样,我就打电话叫逸凡来囉?」 呃?等等,这前后文衔接得不太对吧! 我按住恬琪的手,可怜兮兮地问:「为什么现在要叫他来?」 她眨着大眼睛反问:「又为什么不要呢?」 我被堵得哑口无言,几秒后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恬琪闔上嘴,又看了我一阵子,让我有些头皮发麻,最后她才将电话放下。 「好吧。」当她这么说时,我松了口气。 起身,她将椅子拉回对面坐着,然后忽然又冒出一句话:「该怎么让你好起来,还有你心里……其实是希望获得我的谅解,这些都是逸凡告诉我的。」 「啊?」我愣了愣,「是逸凡跟你说的?」 「嗯。」笑着点点头,她又补上一句,「听说后面还有位军师,但那军师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军师……原来这不是逸凡自己想出来的吗?还有谁这么了解我心思啊? 下一秒,我的手机因为收到简讯而震动,让我从思索中抽神。从包包里拿出手机一看,我忽然知道了所谓的「军师」是谁。 原来那天在医院,香菇留下逸凡就是讲这件事吗? 打开简讯,一行行瀏览着内容,我的眼睛也跟着越睁越大,最后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小雅?」恬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举动。 「醒了!」我说。 「啊?」恬琪完全不解。 「醒了!」我又重复了一次,「醒了醒了醒了!他醒了!」 恬琪绽开了笑容,即使,她可能不了解我说的是谁、是什么事,但依然真诚地说道:「恭喜。」 我直接绕到座位旁边拉起恬琪,也不管是在餐厅里,就这样原地绕起了圈圈,兴奋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谁说,是谁说没有奇蹟? 生命本身,还有生命中一切的际遇,都是奇蹟! 「虽然人生多变化,但发生的每件事,我想都是有意义存在的吧。 ──小雅,在对着蓝天白云祈祷的早晨」 第九章(一) 「嗨!逸凡,算一算,这已经是我写给你的第九十九封信……但,九十九封了,我还是没能将这些信,寄到你的手中。 我想,是时候了。我该收拾好这段对你的感情,也尘封一切不好的回忆,不再眷恋地前行。说不定你会偷偷笑我胆小,只会用逃避来解决问题,然而,我的心也真的还没成熟、没坚强到能够独自面对一切。或许,拋开了过往的回忆和思念,我才能更加独当一面吧! 所以,下一封信件,就会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纵使有很多不捨,还是必须捨得。当一百封信写满,送到你的手中时,我也会把张逸凡这个人,藏到脑海里最深最深的地方。 但请你记得,就算决定不再想起,你仍是我记忆中最光辉的一页。」 ==================== 和恬琪见过面以后,我给逸凡发了一通简讯。 「给我三个月,我给你答案。」我说。 「好。」这是他的回覆,无比简洁,却代表无限包容的一个字。 接着,除了上课时间跟觅食之外,我几乎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快要写好的稿子删了一大半,改了剧情设定,几乎是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用心写、每天写。自从心里的压力解除之后,胸口鬱结的情绪顿时轻松起来,写起文章也不再有绑手绑脚的感觉了。 写加修了一个多月完稿,我马上十万火急地夹带档案给编辑寄过去。光是把所有剧情翻新写,就已经花掉我一堆时间,等完稿后,时间也早就超过截稿日两个多礼拜;稿子还不交,我差不多该负荆请罪了。 寄完了邮件之后,我打了通电话给香菇。 一个月前她撂下了狠话,说写稿期间可以不吵我,但完稿后没主动找她,我就等着被吊起来打……不敢不屈服于女王的淫威,我把「吊起来打」四个字写在一张便条纸,直接贴到电脑萤幕上,每次从稿子里抬头就可以看到这张便条,忘记打电话的机率肯定比我忘记交稿子还低。 「唷,写完啦?」接起手机的香菇的声音很清爽,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嗯,写完了,不算久吧?」我笑笑。 「比我预估的时间少一点,哈!你该不会写很短吧?」 「比我想像中的长一些。」是啊,篇幅……比我想像中还要长呢。摊在床上,我翻了个身后又问:「你在哪里啊,学校还是家里?」 「家里啊!反正学校跟家里又不远,放假就回来看看他。」香菇在炫耀自己甜蜜的时候毫不吝嗇,看来那个小高中生大概手到擒来了。 我悠哉悠哉地模仿她的口气说:「好吧!既然在家,就把你今天晚上的时间空下来,陪姑娘我去吃饭,不然我就掛了这通电话!」 「……唉呀,高徒,高徒啊!」她称讚我,我彷彿可以看见她竖起拇指的样子,「我今晚有空啊,约几点?在哪?」 「六点,一样约在火车站吧?」我说。 香菇想也没想就应允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将存了完稿的随身碟摆在她面前,她正要伸手拿,我就慢悠悠地补上一句:「记得,看完要帮我写序喔!」 「啊?」她才刚碰到随身碟就停下动作,「写什么序?」 「当然是这本书的序文啊!只给你一个礼拜写喔。」我不信她听不懂我说的话,「军师大人,你既然都已经帮忙出谋策了,写个序文是小case囉!」 香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地翻了个白眼,「我都要他别告诉你了,怎么还说?」 「他没说喔,是我自己猜到的。」谁教香菇偏偏要在恬琪提起「军师」这两个字时给我简讯? 「好啦!知道就算了。」香菇拿手上的汤匙指着我,「谁教你太不了解自己了,再不推你一把,等你自己想清楚、想明白的话,都不知道民国几年了!」 「是是是,女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俯首认错。 「结果呢,他怎么让你顿悟的?」既然被我识破身分了,香菇索性撑着脸颊开始发问,以满足她的好奇心。 「他直接把恬琪叫来,和我面对面深度对谈。」我绷着脸正色说道,害正在喝水的香菇差点喷茶。 硬是把水吞下去后,她竖起拇指,「好啊!这药下得太猛了,我看你现在活蹦乱跳好得不得了。」 「呿,猛你个大头啦。」换我没好气地说。 但我不得不承认,逸凡真的是对症下药,一跟恬琪讲开,我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还没解决的困难也没当一回事了,整个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对了,你呢?」我撑着下巴,「感觉那颗小菜菜已经被你吃乾抹净了喔……」 「才没吃乾抹净!你这个变态,老是变态思想。」香菇横我一眼,「浩伦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啦,不过医生说恢復得很不错。」 「喔、喔,叫浩伦啊?那我以后改叫他小伦伦,不叫小菜菜了。」我打趣道。 闻言,她作势要拿叉子丢我,我才收起有些调侃意味的表情。 「我已经差不多收服他家人了,收服他也只是时间问题。」放下叉子,香菇露出了很自信的笑,「他现在看到我会脸红害羞了。再过一段日子,我保证会让他不叫我『香茹姊』,而是改叫『香茹』。」 她说到「姊」字的时候特别咬牙切齿。 听完整段话的我差点噎到。天喔,连家人都可以收服?她到底是几天就跑一次医院看小伦伦?居然探望到连家人都跟她熟了。 「真是太无耻了。」我痛心疾首地说。 香菇拋了个媚眼过来,奸笑得很嫵媚妖嬈,换我想对他丢叉子了。 可怜的小伦伦喔,可怜你被女王陛下看上了,可要好好保重啊,伤好之后有你伺候的……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喔! 「亲爱的,不要转移话题喔!」香菇又拋个媚眼过来,害我反胃,吃到一半的晚餐差点毁了。「一个月前突然说你要把这部小说要砍掉重练,还叫我暂时别吵你,是怎样?」 弯弯嘴角,我拿起香菇尚未收走的随身碟,「在徵求过恬琪的同意之后,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了。当然啦,有稍微改编了一点,名字也换了。」 「哇喔。」香菇瞪大了眼,「……呃,等等,你下一句该不会要说……你现在在徵求我的同意,好把我也一併放进去吧?」 「讚啦!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但你只猜到一半。」我摇摇随身碟,笑得很灿烂,「我已经写完了,所以只是『告知』你而已。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不会改内容了。颗颗颗颗、颗颗!」 「你这个孽──」还没骂完,她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瞥了眼来电显示,她马上心花怒放地接起手机,语气一整个娇媚,「浩伦?嗯,对呀,我人在外面,在跟我『最好的朋友』吃晚餐……」 我刚喝进嘴里的汤马上喷出来。刚刚是谁想骂我「孽友」的? 默默低头吃饭,香菇这通电话讲了快十五分鐘,我的胃液也差不多翻搅了快十五分鐘,没把晚餐吐出来贡献给桌子,算我忍耐力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相信自己以后会成为比人上人更高一层的超级人上人。 收了线之后,香菇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已经把面前的柠檬鸡肉用刀叉四分五裂,变成碎块了。 「羡慕的话,快去把张逸凡拐到手啊!我等你放闪给我看。」她不客气地越过桌面,叉了块我盘中的鸡肉放进嘴里咀嚼。 「就算要闪,我也不会闪给你看。」我闷闷地说。 香菇再度没形象地大笑几声,才捧着笑痛的肚子说:「好吧,把姑娘我写进去,准了!要写就写像一点,知道没?」 「保证像,连『姑娘我』的口头禪都一模一样咧……」我很没力地「呵呵」两声。 香菇极满意地点头,又问:「所以呢,你把我们都拉进故事里写要干么?留作纪念吗?」 「不是。」将随身碟递给她,我轻轻地说:「这是一封很长的信,是我的第一百封信。」 「很长的信?第一百封信?」翻看了下随身碟,她不解地抬眼看我。 曾写了九十九封信给逸凡,却一封都没寄出去的事,我没让香菇知道,也难怪她不懂。 「嗯,第一百封信,是让一切都结束的信。」我淡淡地说:「都要结束了,会用这第一百封信来结束。」 香菇原本笑着的表情逐渐凝结,然后沉了下来,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但在瞧见我下了决心,已然坚定的神情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结果还是要结束?干么要这样,后悔怎么办?」看来,她还是不太能理解。 「不会。我已经都想好了,不会后悔。」我微微地勾起嘴角,让香菇到嘴边的话又嚥了回去。 「……好吧,既然你都想过了,那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了。」虽然鼓着脸颊,香菇却很尊重我的决定。 是啊,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就不要后悔,我想我也不会后悔的。 接下来这顿饭,都在香菇炫耀她家小伦伦中渡过,我们很有默契地,谁都没再提起逸凡,将他暂时隔离出我的生活之外。 「记得快把小说看完,快快交序给我。」晚饭结束,两人分开之前,我还不忘催促香菇。 「知道啦!我会在两天之内看完。」她对我挥挥手,转头后立刻就拿出了手机,我敢赌上一切财產说,她肯定是要打给小伦伦。 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我转身朝着客运站牌走去。 稍晚,搭上客运回到宿舍之后,我从柜子里将饼乾盒子拿出来,将里头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地重看过一遍,像在温习我这几年来的眷恋似地。 看完后,将盒子盖上,然后把这些思念推回柜子里。 这一次,不再哭泣了。 第九章(二)END 过了两个月之后,新的小说出版了,书名就取作《第一百封思念》。 週六早上九点多,打电话给逸凡的时候,恰巧碰上他两个月一次的返乡,他人正在火车上;隔着电话,叩隆扣隆的声响很清晰地传来。这通电话,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简单几句话跟他约定傍晚五点在国中的校门口碰面,便掛了电话。 接着,立刻又拨给住在老家附近的外公外婆,说要回去探望,并住个两天。 收拾好行李去搭火车时,我当然也带上了那装着满满一盒信件的饼乾盒子,以及用来作为第一百封信的那本书。漫长的路途,本来我应该睡一下的,但因为心情相当地平静,平静过了头,即使闭上眼睛,脑袋也还是清醒的。 睡不着。 后来我只好拿出小说,从香菇代写的序言开始阅读。话说回来,真不愧是香菇啊,就算知道她写的是书的序言,是要被出版的,也明褒暗贬地把我骂得很惨,大有要把我拖去斩了的意味。我真庆幸她没有写一串日文,否则谁都看不懂,那就好笑了。 勾起嘴角,闷笑了几声,我继续翻页。 这是我的故事,也是逸凡、是恬琪、是香菇等等好几个人的故事。过去的我们,现在的我们,一段又一段的回忆,一个又一个的画面,顺着时光的河流,在我脑海中缓缓地顺流而下。 比起四平八稳的人生,我忽然觉得,因为这些人……让我的人生变得好精彩,即使有悲有苦,却也有喜有乐,我由衷地感激。在翻完了最后一页后,闔上书,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 紧紧拥抱这些,我所喜欢的人们。 下了火车后,时间已经三点多。我急匆匆地搭车回到外公外婆家,放下行李,陪两位看到外孙女而眉开眼笑的老人家聊了一阵子后,才抱着箱子跟书跑出门,像在赶通告一样,火烧眉毛。 外公外婆家离我的国中母校非常近,比我的老家还近。跑到国中大门口的时候,逸凡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侧着身,用柔和的目光凝视着校园。他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柔美的橙红光芒下,影子在身后拉长,远远看着,相当迷离梦幻。 佇立一阵子,他发现了我,转过头露出微笑,却有些小心翼翼地喊道:「小雅。」 小雅,他坚持不改的称呼。后来我才想通,他只是想藉此跟我亲近一些,想跟其他叫我三个字本名的男生不一样。 很顽固,却也很不着痕跡地想拉进我跟他的距离。 缓缓地走了过去,抱着一大盒信件,我站定在他的面前,抬眸看他。 他的眼神里有慌张、有羞赧、有期待,但更多的是怀念,因为三个月没见到我,蜂涌而出的怀念。眼里充斥着这些情绪,但他的面上依然维持着镇定,努力不将那些情绪表现得太过头。 看他憋得这么辛苦,我忽然觉得很想笑,后来也真的笑了。 「哈哈哈……」有些夸张的笑声回盪着。逸凡看我的眼神变成莫名其妙,但看见我笑了,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不只我紧张,逸凡也是紧张得要命。 好不容易忍住笑,我咳了几声,细声说道:「好久不见。」 他愣了下,却很反射性地回应:「好久不见。」然后轻轻地笑起来。 这四个字,总是拉回所有的熟悉感,把所有的隔阂和陌生都推开。 走上前,我将饼乾盒子塞进他的怀里,然后退后一步。逸凡抱着有些锈跡的饼乾铁盒子,迟迟没有伸手去打开,用透着浓浓困惑的目光望着我,像在问我:「里面是什么?」 没有直接回应他,我伸出手来,主动将盒子的铁盖拿开,露出里头各种顏色、各色花样,外观也大小不一的信件。 面对有些惊诧的逸凡,我浅笑着说:「搬家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写信给你。不知不觉,就这么多封了。」 低下头,轻抚过一排信封的边缘,没让他看见我的表情,也没等他回话,我接着又说:「升高三以前,信已经累积到了九十几封。等到写第九十九封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如果继续写,写完了第一百封信的话,我就会把它们全部寄给你,然后把你忘掉……可是高中毕业,升大学了,我还是没能把第一百封信写出来。」 我听见逸凡轻抽了口气。虽然细微,依然被我听见了。 「我很怕,很怕写完了第一百封信,就不能再想你了。」收回了手,盖上铁盖,我抬起头看他,语气里有些悵然,「可是跟恬琪谈过之后,把过去的心结都解开之后,我想清楚了。」 从包包里抽出了新小说,放到铁盒子上头,我用几不可闻的嗓音说道:「这是……我的第一百封信。写完了它,我要把对过去所有的思念还有感情,全都尘封。」 我的《第一百封思念》,也是我写给过去的逸凡……最后的一封信。 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理解我说的话了,逸凡原本明亮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脸上却还强撑着笑容。看着我的双眼,似乎想确认什么似地,好半天之后,才终于轻轻地、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是想确定我是否又在说违心话。 但这次,不是。 「我想……已经过去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拉了拉侧背包的背带,我又退后一步,「所以,真的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他忽然阻止我,用力摇头,也没再像之前一样向我靠近,只是加深了笑容,「可以喜欢你,很开心,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听了这句话,我眼睛一瞇,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了。但我已经决定不哭。 逸凡抱紧怀里的饼乾盒子,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头沉默了下来,不晓得是在思索,还是在看着眼前的书和饼乾盒发怔。 两人之间安静了,如此安静的气氛,也将从校园里传出的喧嚣隔离在外。 半分鐘之后,我才率先开口,打破了静默。 「所以现在,过去的都已经结束了,我想我们该来讲讲以后了。」 闻言,逸凡抬起了头,见我又朝他走近两步,回到原位,不禁露出了迷惑、傻愣的表情,愣愣地「啊」了一声表示疑问。 我装模作样地咳两声,清了清喉咙。 「这位……张逸凡先生,我发觉在尘封过去之后,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扬起眉,也扬起得逞的笑容,我偏着头问道:「请问张逸凡先生,现在的你,还是喜欢现在的我吗?你愿意跟我携手走向光明璀璨的未来吗?」 语落,逸凡的手就一松,差点让盒子跟小说掉到地上,他连忙伸手扶住。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对眼前的状况感到不可思议,抱住了盒子后,逸凡整个人就完全当机,表情除了呆滞外逼近一片空白。 「……小、小雅,你说什么?」间隔好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问道。 早料到了他会有这种反应。 我叹了口气,很体恤地复述了一次:「请问你愿意跟我──」 「我愿意!」结果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很激动地答应。 「失而復得的狂喜」,我只能用这句子来形容他现在的表情。 迈出步伐,又朝我靠近了些距离,他看看饼乾盒子再看看我,好像有些苦恼。困惑了下,我忽然明白他抱着饼乾盒子,又不想随便放在地上,所以什么其他的动作都做不了,无论牵我的手或者是……拥抱我。 笑了笑,我伸长手搭着他的肩膀,踮起了脚尖,见状,他也会意地倾下身子。缓缓地,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近距离地望着彼此。 「小雅,你居然耍我。」半晌后,他语气很无奈地说,但眼里却有着笑意。 「彼此彼此啦!你耍我那么多次,这次让我耍回来有什么关係?别这么小器。」我理直气壮地回嘴。 「你不是说要把过去都尘封了吗?」他不甘示弱。 「对呀,耍了你之后就尘封了。」我耸耸肩,回应得很顺畅。 他垂下眼帘笑了,但有几滴水珠却落在了小说的封面上。 「……男生哭……很丑耶。」我腾出一隻手摸他的头,却发觉自己也哽咽了。 终于,我们在一起了,在这么多年以后。 「反正我是大帅哥,丑一下也无所谓啊。」逸凡抬眸,还故意眨了眨眼,很厚脸皮地说。 我磕了他额头一下,有点痛,但心里却很甜很甜。 接着,我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香菇在看完了小说甜蜜得要命的结局,明白我根本没有要拒绝逸凡的意思后,会在序里面引经据典、咬文嚼字地把我骂得一蹋糊涂了。 她不去读中文系,真的太可惜。 「爱情小说作者的告白都这么另类吗?」逸凡的嗓音拉回我的思绪。 「先抽鞭子再给糖吃嘛!」我认真地说:「这样你才会乖。」 然后,换他磕了我的额头。 两个人同时笑了,清脆爽朗的笑声包围着我们,当中的幸福,久久不散。 「所以,第一百封信件,我想写出满溢的灿烂,有你,有我,也有我们。 ──小雅,在编织着尚未完结的眷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