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 浮图_1 《浮图》伦河玫瑰 文案 宋一是三十已过,在县城高中当生物老师的老男人,就连热衷当红娘的教研组主任都觉得他这辈子是找不到老婆了 顾律铭是二十几出头,海归医学博士,号称心胸外科界第二帅哥,却跑去一县城二甲当住院,所有人都觉得他需要去挂个精神科专家号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打着了呢? gt;医疗偶像剧,浮图塔里的爱情故事 你若苦心堕地狱 我当为你铸浮图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一,顾律铭 ┃ 配角: ┃ 其它: 原文地址:jjwxc./onebook.php?novelid=2637388 ======================================================================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作品风格:轻松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04909字 浮世 第1章 chapter 早上八点,宋一慢悠悠地拎着包子走上自己办公室。作为一个既不是班主任,也不负责主科的生物老师,从来不会被安排在上午第一节 课上课,所以他可以每天优哉游哉踩点来上班。 宋一是从凹型教学楼的一侧楼梯上来的,教师办公室在凹字的正中间,他会路过自己教的那两个班。这个时候距离上课只有十分钟,不少下早自习去食堂吃早饭的学生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回来。认识的见了他纷纷打招呼。 几个小丫头片子十分具有穿透力的交谈声从窗户边飘过来。听内容,又在讨论那个神乎其神的年轻医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一周围便充斥着那个年轻医生的传说。从教研组的大妈大姐到同办公室的年轻女教师,最后连教的女学生也难以幸免。仿佛全世界只剩这一个男人了。 未婚男同胞们纷纷嗤之以鼻。 宋一叼着包子进了办公室,随眼一扫便看到某个班主任桌上一大叠体检单子,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要进行高考前体检了。 在签到本上签了字,宋一便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坐他对面的女老师十分不客气地瞪眼:“宋一,你又吃韭菜包子。你看哈子这味儿,半天都散不掉。” 宋一笑了笑说:“食堂就剩这个了啊,没办法。” 这个解释毫无说服能力,邻座的男老师立马揭穿他:“你要是肯早起那么个五分钟,肯定能抢到别的馅的。每次都等最后才去,当然只能吃大家挑剩下的啊。” 宋一把塞嘴里的包子咽下喉咙才说话:“所以说我不是故意的呀。” 女老师差点被他这种无赖说法给气笑:“还说不是故意的,你这大爷,说了一百遍都没用。” 宋一就只是摸头笑,被邻座男老师又挤兑了一遍:“我说宋哥啊,你这么不体贴女同志,看来是难讨老婆咯。” 这话被刚进门的教导主任听到了,教导主任先是说了句“小王啊,你这话说得,小宋以后真讨不到媳妇可就得怨你了。”然后又说“你也真该想想了,现在是不愁,以后有你急的。”这话明显是给宋一说的。 教导主任和高中部生物教研组组长是两个刚进入更年期的大妈,号称一中的“双喜媒婆”,尤爱撮合未婚男女,手上不知成了多少对。一中那些结婚没几年的老师,哪个没被她们介绍相过亲。两位战功辉煌,功绩彪炳。直到他们的媒婆生涯碰到宋一这个“刺头儿”。 教导主任话音刚落,就听到办公室另一个女老师说:“欸,我姨妈一朋友的女儿,在税务局上班,都快三十了还没找对象,给她妈急的哦,到处问有没有合适的未婚男士找来瞧瞧。我看可以给小宋拉拉关系。” 教导主任立马说:“税务局的不错啊。” 眼瞧着这话题又要拐到宋一的结婚大事上,宋一连忙提醒道:“八点零五了!” “八点零五了?走了走了,要上课了。” “今天是有高考体检?” “是啊。” “几点开始?” “上完第二节 课就让他们去。下午还得带队去人民医院。一群兔崽子,指不定趁这机会去哪放飞呢。” “现在的孩子哪管得住哦。像我们那会儿,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吓,差点忘带备课本。” ………… 两分钟不到,办公室就走得半空。 宋一大感逃过一劫。 要是算虚岁的话,宋一今年也三十二了。搁同事身上,三十二岁,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宋一是三年前考来一中做老师的,刚来那会儿,被教导主任和教研组组长很是特别关照了一番。当时他还没回过味儿来,一心想着学校领导真是太照顾了,实在麻烦人家很多,于是特地拎了水果牛奶上门感谢。结果过了一年,当他第二十五次被明里暗里提示相亲后,他一看教导主任和组长的脸就怵得慌。 宋一来一中三年,前前后后相了十几回亲,全部嗝屁。 倒不是宋一条件太差,压根就是他敷衍了事,消极应付。 浮图_2 去相亲,谁不是事先拾掇拾掇,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了再去和人姑娘见面。也就宋一,油头垢面也敢去。问以后有什么计划,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买车,喜欢孩子吗,打算要几个孩子。屁都崩不出一个来,只晓得在人姑娘面前傻笑,不告吹才怪。 宋一到现在还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美名其曰——节省时间。 一中早前几年从市区搬到东边郊外的职业学院旧址,面积比老一中大了两倍。教学楼、行政楼、图书馆、宿舍这些全都是新盖的房子,在市教育圈里很是威风了一把,完美把控自己市头号高中的招牌。不过瑞林这小地方笼统也就四个高中。 校址搬迁之后,要是住在市区,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三四十分钟。宋一说的节省时间确实没错。不仅是方便省时间,重点是还省钱——省房租,省饭钱。虽然学校食堂经常推出一些挑战味蕾极限的神奇菜色。反正宋一在学校住得挺舒服,没想在外头租房子。 这一点就很让相亲对象诟病了,谁乐意结婚后还在单位宿舍住啊。偏生宋一完全不着急,生活比学生还三点一线。巴掌大的小城市虽然娱乐活动少,但也少见他这么无聊的人。 他说话也不会讨好人,没意思。做事风格我行我素,别人怎么说都没用。 完完全全就是注定孤独一生的性格。 所以邻座小王老师说他以后很难讨老婆是没说错的。连双喜媒婆都没辙的人,还能咋样啊。 小王老师和宋一不一样,对婚姻生活憧憬不已,二十六岁就已经迫不及待筹划结婚。 原本嘈杂的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宋一吃完包子,喝完豆浆,整理掉桌面和垃圾桶的垃圾后便去卫生间洗手。 他洗手的程序有点复杂。打完肥皂后,揉搓掌心是完全不够的,手指、指尖、指缝、大拇指、手背、手腕全都需要得到照顾,最后交叉手指握住呈塔状在水龙头下淋一会,让水流从清洁区流向污染区。洗完后,用手肘关了水龙头。 被同事很是吐槽过一番。 宋一洗完手,举着手晾了会儿,就坐回办公桌前批改试卷。 昨天的生物课也用来做试卷了,两个班一百四十多号人,蹲晚自习的时候也就改了三分之一。 高考越来越近,不管是什么科目基本都不讲课本只评试卷了。理科更是需要打题海战术。宋一是过来人,很清楚对付应试教育就得这样。 宋一今年第一次跟高三毕业班,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但紧张也没用,只能课下多考虑怎么讲课才能更通俗易懂,至少让上课睡觉的学生少几个也是好的。 宋一抽出笔筒里的一只红笔,把压在生物课本下的卷子拿过来批改。批了几张,宋一就有点槽心了。 这卷子什么难度他是知道的,哪些是真做不出来,哪些是粗心犯错,哪些是送分题也错他门儿清。有些顽固分子简直让人头疼,做了一百遍卷子,会错的还是错,有时候不该错的也错了。那些小崽子们的错题集肯定都是摆设。 宋一真是替他们着急死了。 叹了口气,宋一在本子上又写了两个需要重点讲解的题目标号。 未批改的卷子厚度越来越小,门外传来不小的骚动声。宋一抬头看一眼时钟,十点差五分,看来是学生集体“出监”开始体检了。 走廊外闹哄哄的,宋一听到有学生在问是不是要抽血,扎手指还是扎胳膊,疼不疼。又有说自己昨晚熬夜,今天查视力肯定比平时要烂。还有说自己八辈子没体检过,要是这次给查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女生们的声音尤为突出,讨论着魂牵梦萦的男神医生会不会来学校。男神医生刚好就是市人民医院的。 宋一在办公室里听得连连失笑摇头。又想当年自己高考体检时不也是这么个一惊一乍吗。之后念书更是看到个什么病症都觉得自己没得跑了。 想远了想远了,宋一清了清思绪,继续改卷子。红笔飞速在卷面上或打勾或打叉。 中午去吃饭时能明显感觉食堂人少了。高三的下午要去人民医院做胸片和血尿常规,各班班主任早早就带人走了。说是带队,其实也就是出发前在校门口点个名,一点的时候在医院点个名,都让学生自己骑自行车去医院。学生们也乐得自行车竞速回市里,还能趁机去老一中门口吃菜头生和酸芋头片。 宋一吃完饭,回宿舍睡了趟午觉,下午在办公室备课。 晚上他不用蹲晚自习就没来教学楼,待宿舍里看书。 他宿舍有三个大箱子,每个箱子都六七十斤,里面全是书。人丢了,这些书都不能丢。 隔壁宿舍的年轻老师在找牌搭子,敲开了宋一的门。 宋一应了声,把书往枕头下面一塞,关门出去。 宋一打牌很厉害,很少输钱。但他懂行情,从来不多赢,偶尔故意输几把。别人都没察觉,爱找他打牌。 第2章 chapter 2 打牌打到十二点多,宋一便囔着要回去睡觉了,被同事兼牌友笑骂赢了就想走啊。 宋一摆摆手,推开椅子站起了身。其他人晓得他的脾气,说要走就是要走了,也没留他。 宋一笑着说,哎呀,就赢了四十几块嘛,明天哥哥请吃饭。 正洗牌的人白他一眼,又是请食堂吧。 其他人起哄,请食堂不算不算! 宋一说,好吧,那就算了,白瞎我一片热忱。 众人齐声鄙夷,切。 宋一笑哈哈地回了宿舍,收拾衣服在卫生间洗了个澡,睡前看了眼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便熄了灯睡觉。 第二天又是普通又熟悉的一天。 今天上午第四节 课有课,下午第二节课有课,不是同一个班的。早上路过教室,宋一就让俩生物课代表到办公室来拿试卷,先发下去,今天课上讲卷子。 宋一就不怎么喜欢上最后一节课,尤其是上午的。底下学生都已经饿得差不多,对食堂望眼欲穿,稍微拖个堂连累他们抢不到饭菜,都要被念叨死。更何况饿得七荤八素的学生更容易开小差。 所幸宋一没有拖堂的习惯,每次一打铃就下课,在学生中间风评很不错。 越临近高考,课业反倒轻了下来。再严厉的老师也知道,这段时间不能给学生太多压力,要尽量让他们放松心情。但也不能一下放得太松,该做的卷子还得做,该随堂考还得随堂考。 周六下午四点,宋一收拾了下东西下班。高三一个礼拜要上六天半的课,就周六晚上到周日上午能休息。 老师就不同,周末没排到课的就不用去。 宋一很悲剧性地刚好每周六下午就有那么一节课。 去食堂的路上能看到通往学生宿舍的大路车流繁忙,都是来接小孩回家的。两个轮子的,四个轮子的,尘土飞扬。 浮图_3 宋一和隔壁宿舍的年轻老师一起去食堂。 “宋哥,听说主任又给你相亲啦。” “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说,生物组的都知道了啊。宋哥,这次可得加油了,我就等喝你喜酒呢。” “我看你是等不及要包份子钱了吧。” “哎!我包得少了,宋哥你可别生气啊。” “好姑娘哪里看得上我啊,你的份子钱可好好自己留着用吧。” “欸,话不是这么说啊。你哪里不好了……” 年轻老师追着哭笑不得的宋一说话,满脸都是打探八卦的暧昧神色。 两人刚拐个弯走向食堂,就发现不远处某栋学生宿舍楼楼下聚集了不少人,不知道在围观什么。 “那是怎么了?”宋一问道。离得有点远,宋一听也听不出来什么。 年轻老师也露出疑惑的表情来:“不知道啊,出事了?” 宋一眉角微蹙,“大概是有什么事吧,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还没往前走几步,一个黑影忽然从楼顶急速落下,随后便是瘆人的一个闷响,像是被闷在罐子里的响炮声。 宋一身子狠狠抖了下,连忙撒开腿跑过去。 “让让,让让,我是一中的老师。让我过去一下,谢谢。” “宋老师!” “呜呜呜呜,宋老师。” ………… 宋一在人堆里惊诧转头,才发现周围居然有不少他班上的男生。现下这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个脸色发白,眼神惊恐地朝他看过来。 宋一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拨开人群走进去,冲入眼帘的便是伏在地上的一具身体,以及从此人身体底下逐渐蔓延流出的深色鲜血。 霎时,宋一喉咙缩紧,脑袋发胀。他伸出手让周围的人群散开些。 “散开,请散开一点,给患者更充足新鲜的空气,谢谢!” “麻烦快打120急救!!” 说完,宋一立马走上前,小心翼翼将伏在地上的人翻成仰躺。一看这人的面庞,宋一大惊,这不是他班里的王力吗!再纵观王力全身伤势以及出血量,宋一心都凉了半截。 他连忙跪在一边,伏下身在王力耳边大喊:“王力,你还好吗?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宋老师。” 就这样重复喊了三四遍,王力毫无反应。 宋一伸手去摸王力颈动脉,脉搏已经非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而王力的胸部已经看不到明显起伏。 患者会死……宋一脑子里一瞬间冒出这个想法。 冷静,冷静,宋一。现在还是黄金急救时间,一定还来得及! “120联系了吗!”宋一大声问道。 人群里有个声音忙回到说:“联系了,就在来的路上!” 瑞林的急救中心是人民医院,要从市区开车赶到学校这边最快也要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够王力死三遍了。 宋一暗暗做了个深呼吸,跪着直起身,检查王力的气道,把他的下巴往上推,然后左手手掌叠在右手手背上,手指交叉,右手手掌贴在王力两□□连线中点位置向下用力按压。 按压三十下后人工呼吸两次,以此循环,频率必须保持一分钟一百次到一百二十次,下压深度五毫米以上才算是有效的CPR。 在宋一低头给王力进行人工呼吸时,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十分钟过去,急救车仍不见踪影。 宋一紧绷着脸,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汗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热汗还是冷汗。 他太久没做CPR,连续按压十分钟后已经感觉有点后劲不足。然而王力的心跳和呼吸还是没有恢复。 宋一脑袋发昏,嘴巴泛苦,感觉身体一阵热一阵冷的。耳边只剩下自己一喘一喘的呼吸音。 王力的血流到他裤子上,染了一片红。 会死吧,真的会死…… 这个时候,闻讯赶来的校领导纷纷到场,一个个面色铁青,眉毛夹紧,开始不停打电话。 理想状态的CPR必须两分钟更换一次人员保证胸廓按压的有效性,而正常男性持续高强度的实施CPR胸部按压20分钟已经是极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医务室周末不上班,校医自然也不在。这么多人里面居然没一个有急救能力,可以站出来帮宋一一把的。 然而更糟糕的是,因为这会儿前来接孩子的车太多,急救车居然堵在校门口进不来。 校长急忙派副校长去校门口梳理交通,怒道,就是抬也得把急救车抬过来! 急救车当然不是被抬过来,大车小车卡在路口,愣是让急救车花了三十分钟才到现场。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鱼贯从急救车上下来,抬着人呼哧一下又上去了,“哐”关了车后门。急救车在此停了不到一分钟又闪着灯走了。众人心有余悸地看着急救车的车屁股,一边后怕一边窃窃私语。 宋一一身狼狈,筋疲力竭。 看呆的年轻舍友走过来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尽力了,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浮图_4 宋一点点头,脸色很僵,眼神还有些茫然。 急救车走了两分多钟,人群已做鸟散。宋一和同事一起回宿舍。 洗澡的时候,宋一感觉自己手都是抖的。 洗完澡换过衣服后,饭都没来得及吃,宋一就坐公交去了市里。来的是人民医院的车,王力应该是送到人民医院了。 宋一咨询过医院的工作人员,王力在入院后立马从急诊转进了手术室,手术到现在都还没结束。他在院内找到了学校领导和王力的班主任,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宋一扫了一圈没看到王力的家人,问班主任才知道王力家在农村,他父母现在还在赶来的路上。 过了半个小时,一对黑瘦的夫妇匆忙走进手术室等候区的走廊。应该是王力的父母了。 王力的母亲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不停喊着怎么会这样,我的娃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父亲则是眼眶红红地紧盯手术室大门。班主任和校领导都围过去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大家都等得没了感觉。一群医生走了出来,一声“抢救无效”宣告了王力年轻生命的结束。 王力的母亲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也痛苦又茫然的掉下泪来。领导们满脸复杂神色,苦恼得不行。 宋一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只是悄然从这个哀伤的走廊里退了出去。 宋一脚步缓慢地走到安全楼梯口,他坐在台阶上,掏了根烟出来抽。 他觉得自己真冷血,教了三年的学生就这么死了,也不是太伤心。在医生说出“抢救无效”后居然松了口气。 宋一忧郁地抽着烟。 他在给王力做急救的时候就知道,基本是救不回来了。这小子特地挑了全校最高的建筑——八层楼高的宿舍楼楼顶跳下来,想死的心意已决,也确实摔得很彻底。就算勉强救回来,也可能一辈子下不了床,只能靠药物过活。而他们家绝对负担不起医疗费,倾家荡产到最后还是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上不下是最惨的,自己受苦,拖累家人。还不如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可这臭小子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 宋一抽着烟,抬手抹了把眼泪。 忽的,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先生,医院是禁止抽烟的。”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立马灭了。” 宋一忙把烟头摁灭在地上,回头就见一个穿绿色短袖洗手服,戴蓝色手术帽和口罩的男医生站在安全楼梯敞开的大门边上,眼神凌厉地瞪他。 宋一被人家瞪着,最先窜上脑子的念头居然是,这人眼睛真漂亮。 第3章 chapter 3 宋一被人家瞪着,最先窜上脑子的念头居然是,这人眼睛真漂亮。 用宋一听过的话说就是,像撒了星星似的。 宋一以为医生是要用楼梯,从地上站起身让开了路。医生没动,却对宋一说。 “听说,在急救车来之前,你一直在给他做心脏复苏。” 宋一愣了下,反应过来男医生是在说王力。宋一眼神低沉下来,很轻的点头。 医生又说:“你的急救措施是生效了的,他在急救车上已经恢复了心跳。” 宋一自嘲一笑:“多活十几分钟有什么意义。” “至少证明你没有白费功夫!”医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气急,宋一诧异地看了这位男医生一眼。医生咳了声,说:“我的意思是,不能因为患者抢救无效就放弃在关键时刻施行急救手段。” 宋一笑了:“我知道。” 医生的眼睛直直朝宋一看过来,宋一总觉得医生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 宋一视线滑到医生左胸,没胸牌,这才想起来医生刚下手术,肯定来不及换挂了胸牌的白大褂。 宋一笑着说:“谢谢,我心里好受很多了。你是位好医生,以后也会是的。” 医生没答话,又用方才那种专注的眼神看着他。宋一无措于医生那种毫不客气的目光,很快告辞离开。 宋一走下台阶没几步,医生喊住他。 “你,别太难过了……” 不知怎么的,宋一心里原本消退下去的酸涩一下子被医生这句话勾了起来。他哽咽了下,向医生挥挥手,没再回头,一步两台阶飞快下楼去。 宋一赶紧趁眼泪还没落下来之前擦了,安慰自己这只是普通的眼部腺体分泌物而已。 出了医院大门,打车回的学校,这个时间点已经没去郊区的公交了。 躺在宿舍床板上,宋一合眼睡觉,脑子里却总闪现医生望着他的眼神,以及那句“你别太难过了”。宋一又惊又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王力自杀的原因后来还是调查清楚了。原来他在体检时查出了乙肝,想到自己以后一辈子都得带着这个慢性疾病,受人歧视,得不到好学校录取,找不到好工作,甚至连以后的结婚生子都成问题。一时想不通,便从宿舍楼顶跳了下来。 学校赔了一笔钱给王力的父母,具体数字是多少,学校讳莫如深。 各班的班主任都在开班会,给学生做心理工作。学校甚至特地请了心理专家给高三学生做讲座,顺带普及乙肝知识。 至于王力,以后估计会永远留在一中校史上了吧。在很久之后被后来人随便挂在嘴边。 再血腥再心酸的过往,经过时间的锈蚀都要变得轻描淡写。这一点上,宋一总希望时间在自己身上走得快一点。 时间确实过得飞快,六月的高考扇着翅膀扑棱棱就飞来了。 浮图_5 宋一被安排去邻县监考。 所有外地来的监考老师都被统一安排住在一个三星宾馆里。住的是标间,同住的是宋一不认识的一个老师。听口音不是瑞林人。 宋一刚来瑞林时,一句瑞林话都不会说,也听不懂。在学校和同事学生用普通话交谈还不算违和,出门买东西时,一讲普通话总要被另看一眼。身处异地,若语言有异,总有种浓烈的隔阂感。宋一十分努力学瑞林话,甚至还不耻下问向学生请教年轻人间流行的方言说法。归属客家话的瑞林方言很多字词的发音对于从小生活在北方的宋一来说简直闻所未闻,舌头根本拐不过弯来。宋一学得很是磕碰,到现在三年了,他的瑞林话也还不是很流畅,听却是能听懂。但太快,口音太混的也不行。 他那些同事都叫他别这么较真,一般交流没有障碍就好了,干嘛非得训练得比本地人还本地人。 宋一心里有些不服气,学方言的热情却消减下来。这里没人期待他当第一了。 江西的高考只需要考两天,8号下午的考试结束后,在回瑞林的路上,宋一接到个电话。宋一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接了。 电话是宋一以前的好友陈松林打来的,问他暑假有什么计划,言语间十分羡慕嫉妒宋一又有了将近三个月的带薪假期。 宋一说这么羡慕也回学校教书去啊,你不就是舍不得那位置嘛。 陈松林反唇相讥,辛苦打拼下来的位置怎么能说丢就丢!再说,一个月三千块早已饿死街头。 两人在电话里相互埋汰讥讽一番,最后陈松林终于犹犹豫豫地说出这次打电话的最终目的,问他回不回来。宋一很快回他说不回,今年学校要组织高三老师集体出游,有公费旅游这等好事,干嘛缺席。陈松林说那要不我来找你吧。宋一赶紧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您大忙人一个,还是别随便走动了。陈松林很不高兴,说我不就是想和你见一面,有这么难吗。你国家主席还是超级巨星啊。宋一说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看你老婆去。陈松林说我儿子一岁多,能说话了。宋一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说我考虑下吧。陈松林当即骂出来,沙雕啊,你还考虑,考虑你个龟蛋,干爹别想当了。宋一笑出了声,行行行,你来吧,看在我干儿子的份上。过了一会儿,宋一又说我现在挺好的,真的挺好,你不用担心我。陈松林说知道,你这祸害哪有那么容易被灭掉,我担心的是瑞林广大妇女同志。招来宋一骂句。 聊着聊着,陈松林突然说道,你们那貌似去了个挺厉害的人。 也不晓得怎么的,宋一一听陈松林这话,就觉得是在说那个男神医生。宋一已经不止一遍被科普那位男神医生是如何的英俊非凡,更加傲人学历。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来瑞林这种地方的神仙。 于是宋一就说我知道啊。 什么?你知道了?陈松林的语气不是一般的惊讶。宋一问怎么了。陈松林迟疑着回说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以为你都不关注这些了。宋一就说,你是没见他造成的轰动,不想知道都不成。 陈松林笑着说能想象得出来,既然你知道他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宋一轻轻的,略带疑问的嗯了声。陈松林可能没听出来,就顺嘴拐去了别的话题,之后也没再提要他回去的事儿。 宋一讲了一路的电话,等挂机的时候发现隔壁座位的女同志频率很高地瞥了他好几眼。宋一有些尴尬地把手机塞回兜里。 一中今年的高考成绩很不错,有三个学生挤进了全省前两百名,最高分甚至跻身省前十,是一中建校史上最好的高分名次。校长当然是非常高兴,大手一挥就给这届带高三的老师们封了大红包,顺便定下了团体旅游的时间和地点。 宋一一听是去香港旅游,顿时意兴阑珊,表示退出。去哪不好,偏去那种语言不通,单纯购物的地方。去些什么龙虎山,三清山,婺源之类的旅游胜地多好。 宋一很快变得无所事事起来,他没得暑假计划,唯一困扰着他并且永远没有明确解决方案的烦恼就是,今天吃什么? 高考结束没多久,新一届高三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补课事宜。一中今年考得这么好,肯定又要吸引大批复读生来拼一把了。复读生要缴额外的费用,学校又是一大笔钱进账。 王力坠楼的地方已经被彻底封闭,事发现场也被学校临时挖掉水泥地板,做成了花圃。十几栋宿舍楼就这里格格不入地多了一块花圃,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地遮掩。 宋一每次去食堂吃饭都得路过这里,许是看得多了,那种沉痛被稀释得几乎快要察觉不到。 偶然一次,宋一溜达去校外买东西。在学校看到王力的父母。距离宋一在医院见过他们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王力的母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暴瘦下来,父亲的精神状态也相当不好。两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在酷热阳光下,步履慢跚。正午的太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浓缩在了脚边。 夫妻俩佝偻的背影慢慢走出宋一的视线,他们没有看到宋一。 宋一迅速买完东西回了宿舍,心绪不宁。他从书箱里翻出一本五百多页厚的砖头书,妄图转移注意力,翻了几页之后只能气急败坏地合上了书本。 第二天,宋一早早便收拾行李坐上了去王力老家的汽车。 那是一个有些偏僻的村子,宋一在镇汽车站下车后就找了个摩的,操着还算能让人听懂的瑞林话,一边看自己画下来的地图一边给摩的师傅指路,期间因为乡村完全没有路牌和指示标志,宋一绕了个大圈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走错了路,又让师傅掉头回原来的岔路口,边向周围居民问路,折腾半天,艰难抵达王力老家所在的村小组。 出于对摩的师傅的愧疚,即便被宰了一顿,宋一也老老实实掏了钱。 王力家是油菜花田后边那座用红砖砌的小平房,还没有粉刷。没有路,宋一是踩着湿软田埂过去的。当他站在王力家门口时,运动鞋鞋底和边缘已经糊满了黑泥。 王力的母亲病怏怏地坐在门口剥花生。宋一走过去喊了句你好,她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眼神十分茫然。 宋一说我是王力的老师,我来看看你们。她的又下来了,因为听到王力的名字。然后她赶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宋一,是老师啊,您怎么来了。 她把装花生的筐子搁到一旁去,又很用力地拍干净手上的污泥,把原本只开了半边的门全部打开,带着些卑微地请宋一进门。 您看,也不知道您要来,家里挺乱的,您别介意啊。她急急把厅子里的簸箕扫把、装满刚从地里□□花生的竹筐、锄头镰刀拖到一边去,又从角落里抽出一张黑漆漆的凳子,用塞在圆桌桌底下的抹布擦了擦,让宋一坐。 宋一刚坐下没一会儿,正劝王力母亲不用摆吃的出来招呼,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回家来了。是王力的父亲。 王力父亲见到宋一也是满脸不解,端着酥子果脯瓜子花生拼盘出来的王力母亲立马冲他说,他爹,这是娃的老师。 王力父亲立马放下锄头,不知是先握手还是先打招呼好。他伸出手,一见自己满手都是泥,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怯怯地对宋一说老师好啊。 宋一笑着上前握住王力父亲的手,自我介绍,我姓宋,单名一,一二三四的一,叫我小宋就好了。 宋一就这么在王力家住了下来,帮着干点家务和农活。 起先,王力父母怎么都不愿意宋一下地帮忙,见宋一拿扫帚扫地也要抢过来自己做了。宋一被王力父母当成菩萨恭恭敬敬地供着,还唯恐乡下地方,饭食粗鄙,怠慢了宋一。 王力父母一辈子没怎么读过书,对公家的人有天生的敬畏感。 宋一废了不少力气才能让王力父母把他当普通人对待。 从没干过农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宋一一开始尽帮倒忙,推磨推不动,削芋头能割手,收玉米还过敏,让去除个草,愣是把农作物当做杂草给拔了。 宋一尴尬得不行。 王力父母左右抵不过宋一的请求,便耐心地教他该如何做。宋一学得很快,渐渐能分担不少重任。 宋一来王家村不久,王力家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天天气炎热,王力父亲还要出门去犁地,施肥。宋一让王力父亲在家里休息,他去做这些农活就好了,年轻人更顶得住。 好说歹说把王力父亲劝服,宋一挑着粪肥就下地去。 他戴着稻草编的斗笠,穿的是王力父亲的旧衣服改大的衫服。他带来的衣服都不适合干农活。他穿着长筒雨鞋,把粪肥桶放在田埂间,用长柄勺舀着给庄稼施肥。 夏季酷暑很快让宋一汗如溪涌,这种温度,农村也是少有人出来干活的。就连贪玩的小孩也会被父母勒令在家午睡,不然在外头多待一会儿便要中暑。 所以,这个时间,村道上出现一个陌生男人是相当值得怀疑的,更何况这个男人穿着雪白的衬衫和干净笔直的西裤,同破落的红砖房、贫瘠的杂草、坑洼的道路以及道路旁零星的牛粪格格不入。 宋一察觉到男人的存在是因为浇粪时突然进入视线的黑色皮鞋,皮鞋油光水滑,鞋边却沾了脏土,破坏了美感。 浮图_6 宋一抬起头,灼热的太阳让他必须眯起眼睛来看面前的人。 来人白得惊人,在太阳底下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宋一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日头底下晒太久,这会儿怎么头晕目眩的。 宋一眨了眨眼,总觉得来人眼神十分凶狠,即便是这么大的太阳也能看到他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寒光。宋一注意到那人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便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脏兮兮的,还握着施肥的长柄勺,多看两眼都辣眼睛。 如小水注一般的汗淙淙在后背流下,宋一更觉热了。 好一会儿,那人才咬牙切齿地问王力家在哪。 宋一后来一直都没想明白,顾律铭怎么初见就这么怨气冲天。仿佛两人在上辈子就结了天大的仇。 再后来,他又想,或许不是仇,而是——情。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酝酿有一段时间了。去年九月份刚开始时萌生此意,但总怕这种题材的文写不好,计划十五万字,已进行三分之二。虽然医院不是适合风花雪月的恋爱场所,医生也绝非理想型职业,但现实生活已经这么悲催苦逼了,小说还是童话一点吧。作者非外科系统,考据轻打脸。 第4章 chapter 4 顾律铭的到来让王力家彻底乱成一锅粥。 和宋一这种接地气的职业不同,对于王力父母来说,长得跟天神一样,又掌握着救死扶伤生杀大权的顾律铭完全只能用仰视的姿态来瞻仰。更何况,大少爷穿得像是从电视剧里从出来的男主角,就是把凳子擦得再干净也唯恐脏了他那昂贵的裤子。 顾律铭是给王力做的那台急救手术的主刀,英俊年轻得根本不像能肩负如此重任。 宋一已经大抵能猜出,顾律铭便是那美名远播的男神医生。不是宋一轻率,你要想在瑞林找到长得跟顾律铭有得一拼的男人,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宋一不晓得顾律铭为什么要来这,王力不过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做的几百台手术里微不足道的一个患者。就算没救回来,也不会有多特殊。作为医生,不可能去同情每一个过世的患者。 顾律铭要在这住两天,让王力父母和宋一都很为难,又不好说什么。有了这个对比,宋一觉得自己当初死乞白赖要在家里住下,和顾律铭这德行也没差。 不管是宋一还是王力父母当然不会让顾律铭干活了,顾律铭恐怕是没来过农村,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看看地看看山,看看阳光看看风。 有两亩地种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远远望去也算一番风景。 顾律铭下午跟着宋一一起出去,宋一也不知道顾律铭为什么要跟着他,但两个人都没意见就这么相对无言地走到了一起。 王力父亲没有多余的雨鞋给顾律铭穿,就只好让顾律铭把他那高档皮鞋换下来,穿上露脚趾的拖鞋,再把裤脚挽起。不出宋一意料,顾律铭的脚也挺白,骨骼筋肉非常漂亮。 两人走在田埂上,宋一让顾律铭随便在附近走走但不要走得太远,便自己一个人下地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宋一抬头去检查顾律铭的位置,见顾律铭站在油菜花田边,朝他这边望过来。 碧天,长空,流云,花田和穿白衬衫的漂亮男人。 宛如油画般的画面让宋一忍不住笑起来,直觉上,他觉得顾律铭也在看他。 乡村的夏夜要比城市凉爽,徐徐微风也舒适轻柔。王力家没有拉网线,电视也用的大铁锅接收器,只能收到中央台和各种乱七八糟说鸟语的电视台。娱乐生活少之又少。好在因为白天干活太累,晚上基本不到十点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打架,也没那闲工夫哀怨穷乡僻壤,电话信号都只有两格。 王力父亲烧了一大锅热水,兑了井水就可以用来洗澡了。 顾律铭什么都没带,只好将就着用宋一的毛巾,穿宋一的衣服。他们俩差不多高,宋一特地挑了套均码的给顾律铭。 宋一把一匹浅绿色毛巾递给顾律铭,问他用过的不介意吧。顾律铭点了点头,拿了毛巾离开,也不知道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两人一起洗澡的时候,宋一就问他怎么不带衣服。顾律铭说本来想当天就回,后来改变主意了。宋一很明智地没追问下去顾律铭为什么改变主意。 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会和顾律铭一起洗澡的? 作为一个彻底的北方汉子,没有进过公共澡堂子那是不可能的。上大学那会儿也是和室友相邀一起去澡堂遛鸟。这事儿原本没什么好介意的。 但宋一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些别扭。反倒是顾律铭坦坦荡荡,衬得他思想庸俗猥琐。 顾律铭背对着他脱衣服,宋一围着毛巾坐在板凳上给自己擦香皂。从他的角度,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顾律铭后颈优美的曲线,隆起的肩胛骨,匀称的背阔肌和窄翘的屁股。宋一连忙别开视线,故作轻松地吹起口哨来。 很少有男生能白成顾律铭这样,至少宋一认识的都是些糙汉子,忙起工作来三天不刮胡子也是常事。但顾律铭又丝毫不弱气,结实的背肌和紧实的腿部肌群让他比穿着衣服时更有气势。他一定勤于锻炼。 顾律铭也学宋一的样子把毛巾围在下腹,坐下来往身上浇水,然后打香皂。 宋一这会儿才觉得两个人洗比一个人要热上太多。 两人沉默地擦着身子,顾律铭忽然说,王力是术中大出血致休克最后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宋一擦身子的手一顿,不明所以地看了顾律铭一眼。 顾律铭说,“他送来时,心率20,血压60/30mmHg,我们开腹后发现他体内多处脏器损伤,升主动脉破裂性出血,胸十二到腰五粉碎性骨折……尽力了……” 宋一把搓澡巾泡在桶里,揉了几下,拎起来,拧干,抬头笑着对顾律铭说,“我给你擦背吧。” 顾律铭黑亮的眼睛看着宋一,宋一总有一种自己要被吸进去的错觉。宋一让顾律铭转过身子去,拿了搓澡巾按上顾律铭的背。 “力气轻了重了就说。” “嗯。” 宋一很卖力地搓着,顾律铭白皙的背被搓出一道道红艳艳的痕迹。宋一的速流动的毛细血管的颜色,红了起来。 他忍着,假装豁达,“本来应该是我安慰你才对,患者死在手术台上,你是主刀医生,心里一定也不好过。” 顾律铭却说,“你不要把我想的这么好,我不是喜欢救人才学医的。” 宋一不其然对上顾律铭回转过来的视线,心像被针刺了下,浑身一凛。 顾律铭夺过宋一手里的搓澡巾,说换我了。宋一哦了声,有些呆板地转过身子去。他心里还想着顾律铭说得那番话。 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外科医生是心理成就感很高的职业,但真要说立志救死扶伤入这行,可能真的没有太多。 浮图_7 宋一回过神来时,顾律铭已经结束了搓背,宋一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跟烤铁板烧似的。那之后,顾律铭就自顾自冲洗掉搓出来的死皮,泡沫,穿上衣服先一步离开。 清水如注冲刷过顾律铭线条精致的身体,头顶橘色的光称得这一层肌肤像是在发光。 顾律铭拱起身子擦身,在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就像是蜷缩起来的翅膀。他站直身子,背对着宋一往前走,浑身泛着被热水烫过后的水红色。 他穿衣服了,背阔肌拉起,屁股要微微翘起来。 随后那些布料遮住了这难以言喻的肉体。 那是宋一的衣服,服帖地贴在顾律铭身体上。 宋一默默别过脸去。 王力家的小平房只有两个房间安置了床,一个是王力父母住的,一个是王力的房间。之前宋一一直睡王力那张床,现在顾律铭来了,当然也是和他凑一窝。 床铺一侧并墙,宋一没起夜的习惯,就把外侧让给顾律铭睡。王力父母怕宋一晚上热,把原本自己用的电风扇搬到了这个房间。这是台老旧的电扇,吹起来呜呜呜作响,在寂静的夜里非常有存在感。 宋一问顾律铭招蚊子吗?顾律铭摇了摇头。宋一还是觉得不放心,多点了两盘蚊香。又在熄灯之前赶了一会儿蚊子。 关灯后,宋一躺在床上,顾律铭的呼吸离他很近。这不是正常尺寸的双人床,两个高大的成年男人睡在上面,难免要碰胳膊碰腿。 宋一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本离他生活很远,被女同事女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人物居然就这么和他同塌而眠,在这个有些硌人的硬板床上。 他还和顾律铭坦诚相见,友好地交流了搓背手法。以后回学校或许可以在同事们热烈讨论时插上一句,顾医生的身材确实很有料。 宋一察觉到顾律铭翻了个身,大概是侧过来了身子,因为宋一立马就感觉到喷在后颈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鼻息。 淡淡的薄荷香飘过来,宋一的香皂就是薄荷香的。 这香气熏得宋一眼皮打架,他原本就累,闭上便沉沉睡去。 第5章 chapter 顾律铭在这住了两天就走了,人民医院好歹也是个二甲,顾律铭能得三天空闲已经很不错了。 八月的时候,陈松林给宋一来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来瑞林,让宋一准备好接驾。宋一忙问你老婆不来吧。陈松林说嘉怡上个月刚去进修,为期一年,没那个闲工夫过来揪你耳朵。宋一说,你儿子才多大,她舍得走?陈松林叹气,没办法啊,机会难得,你也知道她个性。宣宣交给他外婆带也是一样的。 陈松林的儿子大名陈翰文,小名叫宣宣。 陈松林先是飞机飞到赣州的机场,再转火车。宋一到火车站去接他。本以为只有陈松林一个人来,没想到陈松林把宋一干儿子也带来了。 陈翰文小朋友长得白嫩红润,眼睛又圆又亮,别提多可爱了。宋一干爸心喜欲抱之,被一脚踹脸上,强行拒绝。 宋一很喜欢小孩,但没这个缘分。 所以早在陈松林妻子胡嘉怡怀孕时便预定了孩子干爸的位置。 宋一和陈松林好几年没见,刨除宋一不愿谈不乐意讲的事,能聊的话题居然是少之甚少。好在有陈翰文小宝贝儿在,两个大男人便天天围着小孩转。一会儿研究怎么换尿布,一会儿商讨牛奶到底是多少温度下嘴最合适。陈翰文小朋友对亲爹和干爹粗鲁的手法十分不满,哇哇大哭。 宋一和陈松林干瞪眼,宋一问陈松林这一路过来你怎么哄孩子的。陈松林干巴巴地说,他一路都在睡,根本没费事儿。宋一无奈扶额,你脑壳被门被夹了吗,不过也不指望你这杀猪的能带孩子。 陈松林很不服气,你厉害你来呀,你微操的嘛。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的,可能是水土不服,陈翰文小朋友就发起高烧来。两个男人火急火燎把孩子送去就近的人民医院。在儿科急诊做完全项检查,服过退烧药,烧是退了点。 陈松林抱着孩子坐在儿童门诊外的走廊等候椅上。去领药的宋一在大厅碰到接急症重患的顾律铭。急症担架床被推得飞快,白大褂的衣摆因为医生们急速的步伐而翻飞起来。他和顾律铭的视线交汇在空中,顾律铭戴着口罩,朝他这一望,那一眼,一瞬间给宋一心惊肉跳的似曾相识感。 这团带着血腥味的喧闹风一般来,又风一般离开。 宋一领完药,回儿科门诊那边去。陈翰文小朋友已经在陈松林怀里睡着,安安静静的。 两人离开医院,宋一走在陈松林后头,看着陈松林小心翼翼的模样,感慨不已。这杀猪的也懂得什么叫柔情似水了,当了爸爸果然是不一样。 宋一本来想带陈松林逛逛瑞林,吃吃瑞林小吃就赶他回去,现下也实现不了,只能待在宾馆照顾陈翰文小朋友。 陈松林的假本来就不长,等陈翰文小朋友的病彻底好过,他已经要回去。 不管怎么说,多少还是觉得可惜的。宋一还没来得及让陈松林知道瑞林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呢。 陈松林离开后,宋一又回了王力家。王力父母对他已经很熟悉,还给他配了把家里的钥匙。宋一这次来是告辞的。他原本计划是待到暑假末,但学校有些事让他不得不回去处理。走之前,他偷偷在王力父母的枕头底下塞了一个红包,里面有一些钱。宋一也晓得不能给太多,不然俩老一定不会收的。 说到学校,宋一恐怕要结束在一中优哉游哉的住宿生活了。 市教委早前几年就在筹备开办第五中学,初中和高中一齐办学。老一中的校舍空了之后,这个项目就算是被正式启动了。校址、校舍、各种学生桌椅办公用具都是现成的,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教师问题,学生当然不用愁招不到。 五中毕竟是作为初高中一体化的高级中学设置,配备的师资力量自然不能太差。但现在招老师并不能像以前那么简单粗暴,招到的年轻老师虽然工作热情高,但缺乏教学经验。厉害的高级教师又被各个高中霸占,五中想要办成功,办出色,不是容易事。 后来也不知道谁出的主意,在返聘退休老教师的同时,也让其他几个中学派遣老师短期调任五中。 好巧不巧,宋一就是被调过去的那一个。他今年带完高三就要轮回高一,正好被空了出来。再加上他又算不上名师,被调去五中,学校也不心疼。 宋一来一中的时候,一中已经搬了,所以宋一没在老一中待过。但不用想都知道那里的宿舍条件一定非常差。 宋一被迫在市里找房子住。 顾律铭不知道从哪得知他在找房子,便打电话给他说自己租的房子有空出来的房间,他满意的话随时可以搬过来住。 宋一找了个时间去市里找顾律铭,一起去了顾律铭现在住的地方。地址在老一中和人民医院的中间位置,去老一中很快,离人民医院也很近。而且出门几步路就是大超市百货,步行街。就地理位置而言,没什么可挑剔的。 顾律铭的房子是个二居室,厨房装备得满满当当,宋一诧异于顾律铭还会自己做饭。 房子装修得还不错,家电什么的都一应俱全。空出来的那个房间是副卧,面积不小,放着只安了床垫的双人床、靠在墙边的书桌和衣柜。 除了各自的卧房,其他地方都是公用的。顾律铭这么跟宋一说。 浮图_8 宋一不能更满意,顾律铭说房租平摊,宋一也没有意见。顾律铭还问宋一什么时候搬,他可以开车去帮忙。 宋一说,“这么快就买车啦。” 顾律铭摇头,“是同事的车,商务车,后备箱能装不少东西。” 宋一虽然觉得有点麻烦人家,但要是有车来装东西能省不少事,就答应了下来。 八月三十号前后他就要去五中的人事报道,所以搬家什么的都要在八月底前搞定。两人挑了个顾律铭有空的时间搬家。所幸宋一东西很少,除了那几个死沉死沉的箱子,其他都很好清理。宋一叫了几个认识的男老师帮忙把装下车上,几个男人累得满头大汗,问这里头是装石头了吗,怎么这么沉。 宋一忙说以后请吃饭请吃饭,又被众人嘲笑了一番食堂大佬。 回到住处,宋一的那几个大箱子摆放稳妥后,其他事就简单了。洗漱用具在洗手台一摆,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再把从楼下超市临时买的凉席一铺,凉被枕头那么一放,就已经万事大吉。 宋一去五中报道的那天,五中特别热闹。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一个个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一看就知道还是不识人间疾苦,没体会过公职单位日复一日重复同样工作的年轻毕业生。 宋一想着,其实在哪教书都是一样的,在一中和在五中没什么差别。 第6章 chapter 6 家里的厨房虽然装备齐全,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摆设。宋一朝九晚五,有大把时间待家里,可惜不会做饭。顾律铭倒是有这个技术,却没这闲工夫。他偶然一次心情好在家做了一回菜,那味道让宋一念念不忘。 宋一这回在学校终于变成了前辈,虽然他笼统就只教了三年书,但和那些刚拿到教师资格证的小年轻相比,已经算有资历。再加上他是一中来的,在高一的生物教研组里还挺有地位。教研组的组长是返聘回来的老教师,要说经验当然很丰富。不过教改这么多年,反倒是宋一的教学思维更符合当下的教材。因此,宋一也被重视起来,安排了不少重要的工作。清闲日子是越来越少。 当然,这种忙碌比不了顾律铭。 宋一有次蹲完晚自习回去大概九点半左右,客厅是亮着灯的,玄关也放着顾律铭的鞋。宋一先是听到电视机的声音,进去后才看到顾律铭躺在长沙发上,皱着眉头睡着了。电视机屏幕里,重播的球赛已经踢到了下半场,茶几上快餐盒里的饭菜也都凉了。那沙发容不下顾律铭这么的大高个,顾律铭缩手缩腿的估计睡不太舒服。 宋一犹豫了下,没有叫醒他。只是把电视关了,收拾掉茶几上的残羹冷炙,调了下客厅的空调温度,从自己房间里拿了空调被给顾律铭盖上。他没进顾律铭的房间。 宋一蹲在沙发面前,有些出神的盯着顾律铭的睡颜看。那一对眉眼总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名字叫起来也特别顺口,好像他们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在哪个地方曾经相遇过。 顾律铭长得确实很好看,是一眼看过去就会很喜欢的那种俊美。面庞很干净,眉毛的浓淡和眼睛也相得益彰。只是老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宋一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希望顾律铭能高兴点。 顾律铭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跟宋一一样都是标准的冷感人士。他只在单位聚会时应酬,喝醉时曾经打电话给宋一叫他来接过人。顾律铭在瑞林没有亲属,没有女朋友,同事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唯一的紧急联系人居然只有同居人了。 他也没什么性生活,同居以来,宋一没发现顾律铭谈女朋友的痕迹,他曾经想过或许顾律铭的女友在外地,但顾律铭也少有煲电话粥的时候。 宋一几乎要对顾律铭同情起来,他看起来是个桃花遍地的模样,却对性避讳如斯,恐怕过去有过一段深刻却无终的感情。 宋一又接到一中教导主任的电话,跟他谈相亲的事。本以为离开一中就已经脱离媒婆们的魔爪,哪想到她们还对自己这么执着。 对象果然是那个曾经被同事挂在嘴边,在税务局上班,一直没谈对象的老姑娘。 教导主任还特意在电话里提到姑娘家里有人在市政府,背景很不错,让他抓紧机会。最后千叮咛万嘱咐要宋一打扮打扮,收拾好自己,别丢她的脸。 宋一只好洗干净脸,刮干净胡子,摘了黑框眼镜,用定型水把头发抹上去,露出额头来。换上一年难得穿一次的白衬衫黑西裤,戴上银色的腕表。 镜子倒映出来的模样让宋一自己也觉得陌生。 他和顾律铭在客厅碰上,顾律铭看到他后,表现出很惊人的惊讶神色,问他去哪。宋一说去相亲,同事介绍的。顾律铭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变得凶狠很多。宋一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 “我陪你去吧,帮你参谋参谋。” “啊?哦,好,走吧。” 说实话,宋一让顾律铭一起去,还是存了点让顾律铭分担火力的心思的。有顾律铭这种顶级帅哥坐边上,姑娘肯定看不上他了。 约的是一家咖啡厅,不出意料,女方也带了闺蜜来助阵。在看到宋一和顾律铭朝这边走来时,两位女士显然被震得有点没反应过来。脑袋凑一起快速地窃窃私语。 按照各自的身份定位,面对面坐好。 这次来相亲的女士就坐在宋一对面,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气质不错。化着妆,戴的耳环长长的。 咖啡送过来后,顾律铭又让服务生拿两袋方糖过来。等拿到手,顾律铭撕开袋子,把那些糖一股脑倒进了宋一的咖啡里。 宋一看了眼顾律铭,把心里那股古怪的感觉压下去,拿起小勺子慢慢把咖啡搅拌均匀。 相亲的正主看着都不像是能说会道的,所有问题基本上都是另一个女士娴熟的引导出来。从宋一的口音问到他老家,上谈及父母职业,下到兄弟姐妹是否成婚,以后是不是要回家等等。 宋一说他老家是河北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上头有一个哥哥,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又说他以后没有回去的打算,会一直留在瑞林。 等那女人问到宋一以前谈没谈过恋爱时,宋一就笑笑,闭口不谈。 对方有些不满宋一的态度,宋一也不在意。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顾律铭说是来给他参谋,期间像个桩子似的,一句话没说。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讲,就各自回去了。宋一去结账,被告知女方已经付过钱。他摇摇头,颇觉新鲜。 宋一和顾律铭走路回家,宋一肚子空空如也,拉着顾律铭去夜宵摊吃夜宵。干掉一碗牛肉汤和冰镇绿豆粉,还要了几盘炒田螺,啤酒,喝得很是痛快。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两人进门后却都没开灯。沉沉坐在沙发上发呆。 顾律铭往嘴里塞了根烟,又给宋一递过去一根。打火机火焰的光亮起,宋一凑过来点烟。 顾律铭问宋一,“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宋一重复了这个问句,烟头一明一灭。宋一长叹一口气,陷入可怕的回忆里,好一会儿才声音幽幽的说,“她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他。” 宋一把烟靠在烟灰缸上敲灰,反过来问顾律铭,“那你呢,总不可能没谈过恋爱吧。” 宋一在昏暗的环境里看到顾律铭点了点头,狠狠吸了口烟,吐出。 顾律铭说,“我是实习那阵子认识她的,她是医院的前辈,我轮转到她的科室。她很厉害,又聪明又能干,我没见过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浮图_9 宋一几乎从顾律铭这句话里同时听出了憧憬和痛楚之意。 宋一没想到顾律铭的恋爱历程居然这么单向性,怎么看,他都不像缺桃花的人。而他口中那个女神一般的人物,宋一也想象不出来究竟是厉害到何种程度。只是,听着顾律铭夸人,倒是惊奇。 两个喝了点酒的男人郁郁地抽着烟,聊那些不太明快的过往,原本残存着的疏离感也在这种同病相怜里消散开。 宋一安慰似的拍拍顾律铭的肩膀。 抽完烟,他们纷纷进浴室洗澡。顾律铭住的主卧带着浴室,不用和宋一抢。 今天的相亲铁定告吹,宋一只希望不要被教导主任痛骂一顿。不过和顾律铭的关系进展倒是意外收获。他庆幸顾律铭没有对他的感情追问到底,他也很贴心地没有问顾律铭既然那么憧憬女神,又为什么会跑到瑞林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好奇,强行揭开别人的伤疤。 那之后他和顾律铭逐渐有了好友的交往态度,顾律铭时不时在家露两手做菜,宋一总是兴奋地举着碗筷坐在餐桌前,并特地留着肚子准备把所有菜肴都解决掉。十分捧场。 闲暇之余宋一会学着菜谱做一些爽口的凉拌菜,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球赛的时候就能拿来下酒。 顾律铭从来不请同事回家,宋一在学校也没什么相熟的人。这个家完完全全就像是他们两个人的窝。宋一住进来后,他存在的痕迹也逐渐遍布沙发,电视桌,茶几,阳台等等角落。 宋一渐渐不和顾律铭客气,喊他小顾,指使他干这干那,顾律铭居然也很好脾气的一句怨言也没有,好像以前对宋一的那些怒目而视都是宋一的错觉。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宋一就开始穿棉袄。瑞林的冬天很难熬,而宋一又不耐冻。以前住学校宿舍时,每每睡觉都要把自己裹得熊一样厚。 顾律铭却是不一样,衬衣、线衫、呢子大衣三件配备好就可以抵抗一个冬天,让宋一十分羡慕。后来有一次,宋一在沙发上抱住顾律铭,发现顾律铭就是个人形取暖器,从此只要和顾律铭在家,就要贴在他身边。 再遇刘妍是在期末的学生家长会上。刘妍替他弟弟来开家长会,没想到教他弟弟的生物老师就是宋一。 哦,刘妍就是宋一之前和顾律铭一起去喝过咖啡的相亲对象。 刘妍三十岁了,居然还有个刚读高一的弟弟。 刘妍的弟弟刘咏的生物成绩不是很好。虽然对于高一的学生来说,生物就是杂科,但他们家似乎一直想刘咏在高二分班的时候学理科,所以对于一切理科学科都很看重。刘妍带着他弟弟来找生物老师,希望下学期可以多照顾照顾刘咏。两人就这么见面了。 这个会面很是意外。 刘妍从那次咖啡厅见面之后就没给他打过电话,宋一不觉得这次见面会成为什么刺激。但是后来,刘妍却常给他发短信,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例如天气,例如交通。有关于他弟弟刘咏的学业她反倒不是特别关注了,恐怕不想给他留下是为了弟弟的事特意接近他这样的印象。有时候刘妍会很有礼貌地询问他当下忙不忙,有没有时间,她能给他打电话吗? 在宋一相处过的人中,彬彬有礼的女性很多,态度这么谦卑的却很少。宋一有点不忍心拒绝刘妍,便会和他通电话。一来二去,总觉得像是延续那次相亲,开始了正常的交往一样。 宋一开始冷静思考自己的婚姻大事。刘妍他并不讨厌,但也没有情爱上的喜欢。他对结婚没有任何准备和憧憬,也不会为了子嗣随便找个女人敷衍了事。他对这方面的事看得很淡,几乎没有正常男性该有的欲望。 只是,他确实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而刘妍看起来也适合妻子这个位置,错过她,宋一不知道以后再被塞去相亲,能不能找到这种性格的女性了。 宋一便试着和刘妍展开进一步的交往,刘妍欣然同意,两人时常出门逛街约会。宋一发现刘妍不止谈吐不俗,品味也不错,她大学在上海读的,成绩很好,要不是家里人不怎么支持,她或许会继续读研究生。 宋一后来才知道,教导主任说刘妍家的背景不错是什么意思。那何止是不错,她叔叔是瑞林市二把手,舅父在赣州当厅级干部,一大家子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家境很是殷实。倒显得宋一这个领死工资的小老师像个倒插门女婿了。 刘妍家里还是有点看不上宋一的,没钱没势,还是外地人,家焉不详,哪配得上他们家的女儿。无奈刘妍觉得合适,刘妍的那些父母亲朋就不好说什么了。女婿工作不好也不是大事,他们给他弄弄,职位也就上来了。重要的是结婚,稳定下来,再要个孩子! 顾律铭很快察觉到宋一的日常作息变化,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宋一说没有,就是谈了个女朋友。顾律铭问是上次那个?宋一点点头。顾律铭顿了一下,才说,“她不合适。” 宋一说,“我觉得挺合适的啊。” 顾律铭问,“你真的喜欢她?” 宋一说,“你这话问的。” 顾律铭执意要宋一回答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宋一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顾律铭没说话,他从顾律铭黑白分明的眼中看到焦虑和愤怒,种种。他没回答,端着茶几上那个水果盘就进了卧室。 那之后两天,他们都没和对方说话。 第7章 chapter 7 宋一和刘妍交往没几个月,她家就催着结婚。说女方会把一切准备好,酒席、房子、车子,甚至宋一的职位调动。 宋一感觉自己像是在卖身,不太乐意听从。刘妍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也想赶紧把自己嫁给宋一。 宋一没想到在这种小县城也能碰到大龄闪婚族。 他被邀请去刘妍家吃饭,刘妍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好在刘妍家也够大,餐厅摆两桌绰绰有余。 席间,刘妍几个堂兄妹都是第一次见宋一,很是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宋一家庭和职业的不满意,觉得宋一的家世背景太普通,收入也太委屈刘妍。或许是看宋一一个平头老百姓,在他们这种为官家族面前怎么都不够看,没底气,他们说话也不避着宋一。他们可能以为说瑞林话,宋一听不懂。 还给宋一下了死命令,找关系给他调到市教育局去工作,他三年五年内一定要拿出成绩来,才好往上爬。 好像宋一和刘妍结婚一事已经铁板钉钉。 饶是宋一这三年来养得好脾气也要给磨没了,实在吃不下去这顿饭。 饭局近尾声时,宋一接到顾律铭给他打来的电话。宋一站起来到阳台去接电话。 顾律铭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混混沌沌的,杂音也很多。 宋一觉得顾律铭可能喝醉了,问他在哪里。 顾律铭呶呶地喊他的名字,宋一,宋一…… 宋一应着声,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顾律铭现在情况不好。宋一说,你在哪,我去接你。 顾律铭说,我不知道,这里很吵,很亮…… 宋一又说,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商店之类的。 浮图_10 顾律铭说,好多七彩的光啊,宋一,看不清…… 宋一彻底失语,他已经确定顾律铭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不找到他,这家伙今晚估计得睡大街上。 挂了电话,宋一跟刘妍说他有点事要先离开,又跟刘妍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道歉,就赶紧拎了挂在门边衣架上的大衣,换鞋开门出去。刘妍跑出来送他,以为是家里人说话太不客气让他不高兴了才要提前走的。 刘妍表情又露出那种怯怯的,胆战心惊的表情来,宋一之前还觉得刘妍谦逊,现在被她家人冷嘲热讽了一晚上,又急着去找顾律铭,实在没心情怜香惜玉了。 “我真的有急事,你别想太多。”宋一说。 “我会好好跟我爸妈说的,你别介意,反正我们婚后也是搬出去住,你不用天天和他们相处。”刘妍急急地说。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得走了,你回去吧。外头冷,别冻着了。” 宋一说完,给刘妍挥了挥手,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刘妍家的别墅。 宋一又给顾律铭打了几通电话,那边却都是通话中,不晓得顾律铭给谁一连打这么长时间醉酒电话。宋一气得不行,觉得顾律铭真是给他找事。 他想着顾律铭说的,很吵很亮,灯光七彩的。这大寒天,晚上十点多能很吵很亮,灯光还很花,又能让他喝个烂醉的也只有那些摆在闹市区里的夜宵摊了。 宋一裹紧了大衣和围巾,奔波在一片又一片的夜宵摊聚集地里。医院附近的没有,市中心广场那边的没有,年轻人爱去的彩虹桥那块也没有。 冷风吹得宋一脸发僵,他没戴手套,手指冻得快要掉了。 他想着顾律铭是不是回家去了,要是他和朋友在一起喝酒,总有人会送他回去。 于是宋一又往家的方向走,在住的小区附近步行街头上的夜宵摊里看到了瘫在桌上的顾律铭。 他桌上摆满了小瓶装的四特酒,瓶子全空了。人趴在桌上,刺眼的白炽灯就在他头顶,照得顾律铭脸庞惨白惨白,嘴唇却因为酒水的关系红艳润泽。 这□□的。宋一在心里骂了句,走过去叫醒顾律铭。 “小顾,醒醒,回去了。”宋一拍打着顾律铭的脸,也只有这时候他能打顾大医生的脸了。 顾律铭迷蒙地抬起头,睁开眼睛。 宋一吃力地扶他起来,他脑袋转向宋一,怔怔看了几秒,似乎是在辨认宋一的身份,然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宋一身上。宋一没做好准备,差点被砸地上去。 宋一把顾律铭的一只手绕过自己的脖子拉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则托住他的背,让顾律铭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倚靠到自己身上来。 宋一问夜宵摊老板顾律铭付钱了没,老板说付过了,宋一才带着顾律铭走人。 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顾律铭运回家,宋一出了一身薄汗。扶着顾律铭在茶几边的小凳子上坐好,他去放热水给顾律铭洗澡。在卫生间里骤闻呕吐声,宋一大叫糟糕,去客厅一看,顾律铭果然吐了一地。 宋一这会儿是骂都没力气骂了,庆幸顾律铭没吐沙发上,沙发罩可难洗了。 把顾律铭那沾了呕吐物的大衣裤子剥掉,宋一拉着顾律铭去卫生间。莲蓬淋下来的水已经调到舒适的温度。宋一把顾律铭扒了个干净,推他进淋浴区。顾律铭像小狗似的不停晃水,浇得宋一一身湿。宋一干脆脱了衣服一起洗。 “你怎么回事,突然喝成这样。手术失败了?被领导骂了?还是失恋了?”宋一一边给顾律铭抹沐浴露,一边喃喃自语。完全没期待顾律铭回答。 手摸到顾律铭前胸,宋一停住了。顾律铭胸前的两点,在热水的冲刷下变得艳红艳红。顾律铭突然摸上宋一的腰,滚烫的触感让宋一狠狠抖了下,于是手掌飞快擦过□□。 宋一拧身挤了两把沐浴露,从屁股抹到顾律铭的小兄弟。指尖触及时,顾律铭搭在他身上的手忽的掐住了他的腰。宋一倒抽口气,湿滑湿滑的手一不小心顺着那物件一撸到头。 顾律铭难受地咕哝了声,眉头紧蹙。 宋一突然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顾律铭的那个起来了,总不能现在给他来个冷水浴降降火气吧。 顾律铭将头抵在宋一肩窝,难耐地蹭着,呼出的热气让宋一血液都有些热起来。毫无意识贴近人的顾律铭几乎把宋一抱了个满怀,两人身高相仿,下腹位置也差不多,这么贴过去,顾律铭的□□就靠上了宋一还软软的小兄弟。 停!宋一连忙赶在两人一起起火之前喝住顾律铭,“算我怕你了,小狗崽子。” 宋一唉声叹气地给顾律铭做手活,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 宋一给撸得手都酸了,顾律铭才释放,并且高潮时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说你是小狗崽,你还真咬人啊。” 顾律铭舒服地抱着他,不撒手。宋一冲干净手心手指,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顾律铭的背,摸摸他湿透的头发。 “这下满意了吧。舒服了?开心了?”宋一轻轻地说,话语被掩盖在水流声中。 抱了一会儿,宋一推开顾律铭,把他从头到脚洗干净,又把自己也洗干净后,拿浴袍裹住顾律铭就把他送到了卧室床上。 调好空调,给顾律铭吹干头发,再盖好被子,再回头,他已经睡沉过去。 出了客厅,认命般开始清理客厅的呕吐物,来来回回拖了好几遍地板,再点上檀香驱味。把顾律铭的脏衣服一股脑扔洗衣机,也忘了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大衣是不是只能干洗。 做完这些,宋一身心俱疲。在冬日的深夜里奔波几个小时找人的疲倦终于席卷而来,给意识不清的室友弄了手活更是让他充满罪恶感。 他鸵鸟似的缩进被窝,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于是便有了安全感,很快入睡,连手机是否有未读讯息也没有去查看。 第二天周六,宋一睡到日上三竿,头疼欲裂地起床后,看了眼手机。刘妍给他发了三十多条短信,基本都在道歉,最后那条是凌晨两点二十发的。宋一的头更痛了,他拿着手机思考着怎么回复刘妍,一边脚步轻浮地去厨房倒水喝。他从卧房出来,看到穿着睡袍的顾律铭正从洗衣机里拿衣服出来。 宋一才记起他昨晚把衣服扔进去就没管了。他抓着头发,迷迷蒙蒙地给顾律铭解释,“你喝醉了,吐了一身,衣服脏了我就直接放洗衣机里洗……” 顾律铭点了点头,“没关系,昨晚谢谢了。” 宋一说不用谢。他没胆再看那堆从洗衣机里拖出来时全绞在一起的衣服。那件呢子大衣一定没法穿了。 他郁郁地去喝水,一时居然忘了给刘妍回短信。 顾律铭用个大袋子把洗衣机里的衣服装一起,宋一猜他估计要把这团东西丢掉,于是心里有些郁悴和愧疚。他该等顾律铭自己处理的。 顾律铭问,“我昨晚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宋一说,“没有。” 顾律铭就没再说什么。 宋一问他今天不用去上班吗。顾律铭说他今天轮休。得了答案的宋一悻悻去卫生间洗漱。想到一整天都要面对顾律铭,宋一没由来的有点紧张。 中午,顾律铭在家做饭。宋一有点高兴。 浮图_11 十二点过几分时,家里门铃响了。在客厅看电视的宋一去开门,拉门一看,站外头的是刘妍。 面对宋一意外的眼神,她站姿显得很局促。 “你怎么来了?”宋一问她。 “你没回我短信,你是不是生气了。”刘妍说。 宋一早把短信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这会儿被刘妍亲自提起,只能尴尬地回她。 抱歉,我忘记了。 第8章 chapter 8 是谁? 顾律铭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是我女朋友。宋一说。 端了菜出来的顾律铭看到他们还是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便说,怎么不请人进来坐。 宋一于是连忙敞开门让刘妍进来,在鞋柜里找半天都没找到一双女士拖鞋。 刘妍之前并不知道宋一和顾律铭是同居人,带着惊讶进了屋,客客气气地和顾律铭打招呼,被请去沙发上坐也只敢坐半个屁股。 宋一给她倒水,她伸出双手接过来。 午饭便是三个人一起吃,顾律铭只做了两人份的菜,两个男人只好少吃点。顾律铭虽然不太赞成宋一这段婚事,对刘妍的态度倒没什么不好。 吃完饭,在家坐了一会儿,刘妍便说她常光顾的品牌门店又上了新,让宋一陪她去挑挑。宋一换了身厚实的出门装,陪刘妍去逛街。 女人啊,不管性格如何,逛街的模样都大同小异。对于宋一来说,买东西只有三个步骤,进店,快速挑好付钱,离开。这三个步骤转移到女人身上,就要被分解成无数个进程,并且时间成倍增长。 宋一在女装店内的沙发座椅上等,玩贪吃蛇,刘妍不管换哪套衣服出来询问他的意见,他都说好看。 刘妍试了半天,终于挑了一件双排扣长款风衣。她人长得高挑,穿大衣很衬身材。刘妍自己刷卡付账,带着宋一转战别家。 这种疯狂采购,宋一不是付账角色。他只送得起小东西,围巾手套之类,他从来不在刘妍面前装阔佬,不然刘妍一件大衣就得花他三分之一的月薪,装完阔他只能喝风去。刘妍十分体谅他的捉襟见肘,一律自掏腰包买喜欢的东西,感动世界的善解人意。 血拼完,刘妍走得也累了。宋一便请她吃饭看电影,这点钱他还是舍得花的。 老旧的电影院,上映的全是老电影,卖票的大妈告诉他们空余位置还很多,他们于是选了个中间靠后的双人连坐票。出票窗口有卖碳酸饮料和爆米花,只是爆米花的颜色看起来让人毫无食欲。 剧情冗长的爱情文艺片,是知青下乡的故事,充满着悠远的长镜头,把那个本该贫瘠荒凉的小山村勾勒得仿佛一片世外之地。男主角和片中的两个女人产生纠葛,他爱的女人是乡村少女,爱他的女人是和他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女知青。返城之际,男主角被迫在爱情和前途之间二选一。最后,男主角当然是选择回家。他拉着女主角的手,来到他们经常幽会的梨花树下,秋天的梨树已经呈现干枯之态。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等梨树再开花时,我便回来了。 秋去冬来,年复一年,那株梨树开花又结果,结果再凋谢,如此多次。女主角等的人却一直没有回来。她也从豆蔻年华等到风烛残年。 她过世的那一年,一位年轻的城市小伙来到这个偏远的山村。他询问女主角住处,得知她已先一步离世,遗憾之下,只能寻去女主角的墓地。又被告知,女主的骨灰被撒在某处的一株梨树下。 那株梨树开着小巧的白花,年轻人从背包里套出一个小罐子,将罐子里的灰烬撒在梨树下。 电影最后,年轻的男女主角在梨树下拥抱,男主角说着。 我回来了。 刘妍从电影后半场,眼泪就一直没停过,到闭幕,纸巾已经用掉一包。宋一一边安慰她,一边感叹女性确实泪腺比较发达。 刘妍说,“女主角太惨了,到死都不知道男主角回来了。” 宋一说,“男主选择回城市的时候,女主就该知道,他们已经没可能了。”浪费这么多年来等待,都是看不清,不甘心。后面这句话宋一没说。 刘妍说,“后面的年轻人应该也是男主角演的吧,一模一样!要是女主角能见见他就好了。” 宋一说,“不好,那是男主角和别人生的后代,又和男主角长成一个模子,她看了得像你一样哭死。” 刘妍忽然抱住宋一的胳膊,说:“我们赶紧结婚吧,我总有点怕怕的。” 宋一说,“怕什么?” 刘妍抬起头来看宋一,眼中的泪水还未消退,带着莹莹的柔弱,她说,“怕你不要我了。” 宋一笑着敲了下刘妍的头,“怎么会,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刘妍点点头,搂紧了宋一的胳膊。 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宋一想送刘妍回家,刘妍却拉着他默默去了电影院附近的宾馆。她开了一个房间。宋一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宋一先进浴室洗的澡,出来后,坐在窗户边抽烟。耳边是浴室哗哗的水声。他抽了两根,刘妍已经洗完,穿着浴袍走出来。宋一拉开点窗户散掉烟气。再接下来的事便顺水推舟地做了下去。 第二天,刘妍比宋一要更早起床。她已经买好早餐,笑吟吟等着宋一醒来。宋一一睁眼,看到刘妍的笑容,一瞬间被击中。 或许他真的该结婚了。 学校里不知谁八卦又大嘴巴,将他要和世家小姐结婚,即将登堂入室,鸡犬升天的消息散播得到处都是。同事们看向他的眼神变得不再普通,里面往往参杂着羡慕、嫉妒和厌恶,等等。 一些人疏远了他,一些人开始接近他。 教研组的组长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听闻之后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就算有了厉害的岳父岳母,也要踏踏实实工作。 宋一点头称是。 宋一这边松了口,刘妍家又迫不及待,结婚日期的选定便提上日程。两个月后,刘妍神秘兮兮又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她怀孕了。宋一嘴里叼的烟掉落下来,视线一下黏上刘妍的腹部。 他居然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宋一没想到能这么快。 浮图_12 他心里有惊喜,也有忧虑。他还没准备好成为一个父亲。 刘妍父母把结婚日子敲定后,又让宋一去了趟他们家。宋一对风水这方面没什么讲究,全凭刘妍父母决定。 后来,他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家里人他要结婚了。他已经几年没有和家人联系,父母都以为他要彻底和家里断绝关系。父母骤闻他的婚讯,又惊又怒。母亲虽有微词,倒没太大意见。父亲则暴跳如雷,问他怎么到这个时候才通知他们。之前怎么不带回家来看看。 宋一冷酷地对父亲说,是我结婚,我自己挑人就可以了。日子就是那个,来不来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宋一有点后悔。他爸爸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他这么怼他,老爷子铁定要怒上加怒了。他挂了电话,忧愁起来。虽然嘴硬让爸妈爱来不来,心里却还是希望他们能出席的。 他又打电话给陈松林,说结婚的事。陈松林惊讶得不行,连说一定请假换班过来参加婚礼,怎么都要来。 宋一说谢谢,不来也没关系,红包来了就可以。 陈松林笑骂他一顿。 顾律铭他反倒是最后才通知的,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起。 他不想当面和顾律铭说这件事,没有由来的。 于是便趁着两人都要上班的日子,在客厅茶几放下请柬,等顾律铭自己看到。那天,宋一特地很晚才回去,他知道这天顾律铭不用值夜,晚上能早点回家。他回去后,茶几上的请柬已经不见了。顾律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表情淡淡的。 宋一也不知道顾律铭到底看没看到请柬,既然已经送出去,来不来就随缘吧。 看别人结婚似乎总在为无数琐事烦恼,宋一却很轻松,因为大部分事宜都被岳父岳母包办,他几乎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提的意见也常常被无视。 刘妍的婚纱是从香港运回来的,瑞林独此一件,说出去非常有面子。 宋一的父母果然在结婚办酒席日子的前几天来了瑞林,不仅是他们二老,宋一的大哥大嫂连同侄子侄女也都悉数到场。 载他们过来的两辆车车型很低调,只是车牌有些嚣张。 母亲一和他见面,先是臭骂他一顿,再看,眼中却是噙着泪。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他这么个不孝儿子,折寿。老爷子斜着眼看他,重重哼一声,体现存在感。宋一低低喊了声,爸。 宋一实在不想和老爷子吵,躲去大哥那。大哥拍拍他的肩,招呼儿子女儿喊宋一叔叔。大哥的两个子女都已经长到宋一腰那么高,和宋一不熟,态度拘谨。 他们早订好了酒店,不用宋一忙活。 过了两天,陈松林也来了。宋一安排他和家人住同一个酒店的同一层楼。串门子时,陈松林很是恭敬地给老头老太太问好。 宋一骂他狗腿,陈松林啐一声,说,这是礼节。 母亲给他带了几套结婚时穿的西装礼服,他近年来有些疏于健身,按照旧尺码剪裁的西服现下也有点撑不起来。所幸宋一底子还在,不会被衣服给压住。 老太太亲自给他打扮,化妆,梳头,搭配首饰。她带了一整个箱子的东西,也不怕麻烦。 一切弄好,从房间出来,陈松林看着他这一身,摇头晃脑地啧啧,还是更看得惯你这招蜂引蝶的模样。之前那都什么鬼。 宋一剜他一眼,说,我从不招蜂引蝶,谢谢。 结婚要用好几辆礼车把新娘从家里载到办酒席的酒店,充当礼车的各式豪车当然都是岳父岳父那些有权有势的亲戚借出来的车,一字排开,在瑞林街头回头率百分之百。宋一先到办酒席的酒店迎宾,西装革履的模样引起前来喝喜酒的同事们的震惊。 其实请的同事也不算特别熟,只是请柬印了那么多,没处发的话就很尴尬了。他领着家人坐到单独的一桌去。父母和大哥他们听不懂瑞林话,被方言包围着感觉颇有不适。小侄子刚坐上桌,想要小便,大嫂便带着去卫生间。半个小时了也不见人回来。 宋一迎宾走不开,让陈松林和大哥一起过去找找。陈松林来过这吃饭,不算陌生。等人回来,便看到陈松林强压着怒气朝他走过来。 宋一刚笑着对道喜的人说谢,扭头低声问陈松林怎么了。陈松林扯了扯嘴角,说,待会再和你说。宋一纳闷,也在这会儿迎来了新娘子。 豪华礼车车队停在酒店大门口,新娘子从第二辆奔驰后座上下来,娇羞又甜蜜地拎着婚纱裙摆,她的堂姐随后也下来,搀着她。宋一出门去迎,刘妍瞥见他的模样,满是惊讶神色。从各礼车上下来的新娘亲眷也都满脸不可思议表情,巴巴看向宋一。 宋一笑着说,这就不认识了? 刘妍有些晕乎乎地握住宋一递过来的手,时不时偷看他几眼。 宋一把新娘领进酒店,领到父母面前。给刘妍一一介绍自己的家人。跟着,刘妍那些直系亲属,旁系亲属也都悉数到场,和宋一的父母见面。一一派红包。瑞林这边的习俗是只有新娘的女性亲眷才能领红包的。红包里塞的面额通常也不会很多。但宋一父母拿出来的红包厚度很惊人,来领红包的都是刘妍那些年纪小的妹妹,打开封口一看,欢天喜地的走了。 刘妍拉了拉宋一手臂,低声对他说,“不用这么破费的。随便意思意思就好啦。” 宋一拍拍刘妍的手,说,“没什么,这些都是要的。” 他回过头,感觉到大哥大嫂强忍的怒气,小侄子躲在他妈妈的背后,怯怯的。父亲的态度自不用说,他能来已经是开恩,要他笑脸迎人几乎不可能。母亲的神色则让宋一感到不解,母亲原本应该是最好说话的一人,此前也说宋一喜欢的媳妇她也会好好对待着的。但是在面对刘妍时,宋一觉得母亲很不高兴。不止是对刘妍,似乎刘家人都不满意。 宋一找了个机会把陈松林扯过来,到底怎么了? 陈松林指了个人,“诺,那小王八蛋,差点非礼你嫂子。要不是我和你大哥及时赶过去……” 宋一见陈松林指的那人坐在主桌上,打扮得很得体,眼神却邪气。这会儿正和刘妍的弟弟刘咏说话,言笑晏晏。想来应该是和刘妍很亲的兄弟。 宋一惊怒地有些失语,好一会儿才问陈松林,“我嫂子她没事吧。” 陈松林说,“没事,就是受了不小惊吓。你怎么不问问你哥有没有事,我觉得他都快要憋爆炸了。” 宋一苦笑,他大哥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大嫂受了欺负还没发作,是真看他的面子,不想一场婚礼难看收场。 陈松林说,“你老婆怎么还有这种亲戚。” 宋一说,“小县城的官二代嘛,跋扈得很。外头的反倒不太敢这样。” 陈松林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宋一说,“不说了,我去处理下。” 接着,宋一和刘妍说自己去厕所一趟,便离开了迎宾席。顺路拐到主桌那边,拍了拍那小王八蛋的肩,让他跟自己来。那人可能也是心虚,没说什么就跟过去了。 酒店的厕所也是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宋一把人推进隔间去。 问面前的人,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那人说,我是刘妍的小堂哥。 宋一说,哦,那就是小叔子了。我听说你对我嫂子有什么想法? 那人有些尴尬地笑笑,摁可能啊。 浮图_13 宋一二话不说一老拳捣在那人腹部,打在脾脏部位是会非常疼的。那人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好像肚子都被宋一打穿了。 宋一给自己抽了根烟,这会儿他看起来就像个痞子。他揪着那人的衣领拎起来,语气非但不凶恶,反倒带着点谆谆教诲。 待会呢,跟着我老老实实去道歉,普通话说标准点,态度诚恳点。知道了吗。 好好。 宋一把嘴里的烟递到小叔子嘴边,那人咬住滤嘴狠狠吸了口。 我嫂子长得漂亮吧。 抽烟的人犹豫了下,点头。 那你知道年轻时候追她的有多少人吗? 抽烟的人摇头。 能把长安大街排俩遛,你觉得呢。 抽烟的人茫然地看了宋一一眼。 总之,这么多人里面,为什么偏偏是我哥那样的傻大个娶了她,你知道原因吗? 抽烟的人紧张得咽了下口水。 因为我哥他超级能打架,谁敢追我嫂子,他能把人撵出两条街去。有个人不信邪,非要给我嫂子送花啊表白啊纠缠不休。后来在医院住了半年,腿一辈子不利索了。 ………… 宋一朝面前的人笑了笑,你是我小舅子,我才告诉你的。别人我哪管啊,被打掉半条命也和我没关系。好了,别点头了。咱们厕所都上了十几分钟,别真让人觉得要去挂男科。 宋一拍着那人的背,推他走。出去后,领着人到大哥大嫂跟前。看那人在大哥虎虎生威的眼神下,哆哆嗦嗦地道歉。本来想要鞠躬,被宋一拎住领子,没躬下去。 把这人收拾了。宋一又回到门口去和刘妍一起迎客。 迟一点时,顾律铭的身影出现在酒店外。他穿黑色的西服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姿态挺拔俊雅地走来,走到宋一面前,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宋一。 宋一微笑,来啦。 顾律铭点头,迎着宋一伸出双手的姿势拥抱上去,他说,我来了,恭喜你结婚。 他说话时,脸颊的震动传至宋一身上,让宋一的侧脸以及耳朵有点麻。 他们浅浅拥抱后,分开。顾律铭微微侧过身子向刘妍道喜,视线是落在刘妍腹部的。 宋一把顾律铭拉走,带他去父母坐的那一桌。 安顿好顾律铭,宋一欲离开,被顾律铭拉住手。顾律铭从上衣口袋拿出用方形红纸包的礼金,递给宋一。 宋一说,不用了。 顾律铭执意,这是规矩。 宋一只好收下,拿着这份红包到登记礼金的桌子去。宋一觉得手有些沉。 到饭点,宋一和刘妍回到了酒席中间。 这次结婚没搞司仪这种东西,宋一和刘妍认识不久,没那么多心路历程拿来说。索性直接开饭上菜,然后由新郎新娘一桌一桌敬酒过去。 第一桌便是敬宋一的父母。 老头老太太年纪大了,血糖代谢都有点问题,老爷子的肝也不太好,所以二老都以茶代酒。大哥、陈松林喝白的,顾律铭喝红的,大嫂和孩子们喝果汁。就这么满掉一杯。 宋一仰头喝酒时,视线不其然与顾律铭的眼神相撞。喧闹如斯的环境里,顾律铭的眼神那么清凉,好似带着山涧冷冽的清泉。 有那么一瞬间,宋一觉得,顾律铭仿佛快要哭了。 第9章 chapter 9 婚礼当天,宋一被灌到烂醉,洞房花烛夜,头疼欲裂,什么正事都没干,在床上倒头就睡。 他们的新房是岳父岳母早就购置、装修好的,就等着刘妍结婚住进去。刘妍和他去民政局登记时,顺便把房子的产权也挪了一半给他。 新车也在结婚后没几天被某一个小叔子开到车库门前,交给他钥匙。刘妍没有驾照,这辆车显然是买给他的。宋一颇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只是辆帕萨特。 现在宋一也是有房有车有妻,即将有子人士了。生活实在不能更惬意。 他从顾律铭的房子搬出来,搬家的那天,顾律铭要上班,没来送他。这回搬家不比上次,多了许多零碎的杂物。宋一把东西一一封进箱子里,让搬家公司的工人帮忙搬下去。搬到那些书时,工人师傅也累得满头大汗。宋一把准备好的水送上去,又递了几根烟。 最后一个箱子被搬离房子时,宋一站在大门门口,留恋地环顾这个小窝。他有点不忍心,掏出纸笔给顾律铭写留言。 说,小顾,平时空调不要开太冷;沙发上预留的毯子不要带进房间去;电视桌旁的富贵竹一个月给换一次水就好;对门的那家伙养小三,烫大卷的才是他老婆,别叫错人了;你要不要考虑养条狗:………… 小顾,不要做饭给别人吃。 宋一写完,把纸压在顾律铭常用的水杯下。离开了。 他开车回家时,越想越觉得自己写的那东西十分矫情。想回去把纸拿回来,他已经没有钥匙了。 他和顾律铭的交集变得少起来,没有共同的归家之处,他们几乎像两条平行线,没有交汇的机会。 刘妍的肚子渐渐显露出孕态,她没有辞职,依然每日挺着大肚子去上班。宋一也觉得不必太娇养孕妇,适当的步行锻炼不仅没有坏处,反倒可以帮助产妇适应孕期,在生产时也更有力气。 刘妍腹部还算平时,有一天突然神秘兮兮地跟他说,她在市里当官的叔叔,眼见着要高升了,不知怎么的就被贬去一个村镇当书记,恐怕下半辈子都毁了。 浮图_14 宋一问她,哪个叔叔,你亲戚那么多。 刘妍说,刘彰的爸爸。摆酒席那天你不是和刘彰待了好一会儿吗,还说带他认识你家人。 宋一恍然大悟,是他爸啊。这么突然?是不是得罪什么领导了。 刘妍纳闷,就是不知道呀,我那个叔叔圆滑得很,要说得罪了谁,他自己肯定清楚,不至于这么不明不白。 宋一摇头,那也没办法啦。 刘妍说,我知道啊,又不是找你帮忙,就是跟你说说。 宋一哦了声,忙自己的事去了。 宋一和刘妍的婚后生活和婚前基本没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两个人住在一起,这下子连短信都不用发,有什么事,当天就能当面说。刘妍不是很会做饭,宋一对此更是苦手。她还有身孕,宋一不好让她受油烟的罪,就雇了个保姆,先充当煮饭阿姨。反正等孩子出生了,保姆还是需要的。刘妍肯定不是会辞职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 岳父岳母本是准备帮他调动工作,被他拒绝了,与其去机关工作,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学校教书。 怀孕四个月,刘妍的孕吐还是很严重,一进稍微油腻些的食物就犯恶心,岳母给她炖的那些大补品更是见都不能见。于是家里的菜一缕换成清汤寡水,少油少盐。她嗜酸的性子也出来了,得给她准备好大包大包的酸梅蜜饯和山楂。 岳母犯了难,绞尽脑汁给刘妍补身体。尝尝搞得她很不开心。捏着鼻子吃下去,没一会儿就去厕所吐了。呕得撕心裂肺。 宋一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也不让她去上班了,让她好好在家养着。宋一又打电话给胡嘉怡,讲明刘妍的症状,依着胡嘉怡的嘱咐给刘妍调养身体。 她休产假在家待着后便不爱出门走动,宋一有时劝她出门走一走,她在小区的花园里逛了两圈就说累,要回去。宋一只好带她回家去。 宋一上班时候是照顾不到刘妍的,晚上回家便会让保姆汇报情况。 有一次,保姆私下跟他说,刘妍总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起初保姆以为是刘妍性格使然,但是她多看几眼,发现刘妍什么事都没干,就在那枯坐。挺吓人的。 宋一搞不清楚刘妍怎么回事。 偶然一天夜里,他起夜去上厕所,一开床头灯,发现刘妍坐在窗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吓了宋一一大跳。他一瞬间被吓醒,问刘妍怎么不睡觉。刘妍说睡不着,起来看书。宋一说,那怎么不开灯,你看得见字吗。然后刘妍就怔怔地看着宋一不说话。 刘妍披散着头发,被冷淡的灯光一照,很是瘆人。 宋一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握住她肩头,温声说,“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好吗,不要一个人藏在心里难受。” 刘妍的眼泪簌簌落下,说,“没事,你别担心了。” 宋一说,“你这副模样,我怎么不担心啊。” 刘妍泪流不止,“你别问了好吗,别问了。” 宋一眉头紧蹙。 始觉刘妍异样,平日里不太注意的细节也被宋一看在眼里。刘妍总看着某处发呆,爱待在房间里,不看电视,也不看书。会莫名其妙哭起来,怎么哄都不行。摸隆起的肚子时,摸着摸着,姿势就从摸变成了掐。对电话响声特别敏感,不管是家里座机的铃声还是谁的手机铃声都能给她不小的刺激。 她的精神状况很不好。 宋一观察了一段时间,怀疑刘妍得了产前抑郁症。他咨询胡嘉怡,胡嘉怡考虑过后,建议他带刘妍去看心理医生。 瑞林哪来什么劳什子心理医生,宋一只能先让刘妍回娘家住,让岳父岳母稳住她的情绪。他跟岳父岳母说刘妍可能有抑郁症,要考虑治疗。岳父岳母反应非常大,根本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女儿会有精神病。 宋一头大如斗,心烦意乱。 找人出来喝酒,翻了一圈通讯录,打了顾律铭的电话。 他和顾律铭约在大排档喝酒,还是以前他们常去的那家。 心里难受,喝得酒都是苦的。他跟顾律铭说刘妍可能得了产前抑郁症,但岳父岳母死活不让去治。 顾律铭有些惊讶,很严重吗。 宋一点头,灌下一口酒,很严重,七个月了,再不治,孩子估计保不住。 顾律铭说,那就强硬点,偷带过去。 宋一苦笑,岳父岳母把守得严严实实,防我跟防贼似的,哪有机会。 顾律铭说,把医生叫去家里不就行了,换上常服,不怎么看得出来的。 宋一重新抬起头来,被顾律铭一言点醒。 宋一掏了烟出来,递给顾律铭一根。划亮火柴,顾律铭低眉垂眼凑近点烟。 你说,生个孩子怎么就这么复杂呢。宋一重重吐出一口烟,语气深长。 孩子生下来后更麻烦。顾律铭说。 你怎么知道,看你不像有这方面的经验啊。宋一看向顾律铭。 顾律铭摇头,是我姐姐的孩子。生下来后忙到她头大,带孩子那段时间瘦了十来斤。小婴儿,特别是一岁半之前,最脆弱,最折腾人。 是啊,带孩子是挺累人的。宋一视线焦距散开,轻轻地说,仿佛已经预料到在不远的未来,自己手忙脚乱,充满婴儿啼哭的日常生活。但他又轻笑起来,对顾律铭说,可是你看那么小的孩子,渐渐能走路,扑向你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爸爸。很有成就感的。说着,宋一快活地砸吧了下烟滤嘴。 顾律铭嗤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有养成这种嗜好。 宋一反驳,什么啊,我这是父爱,父爱!什么时候我儿子出生了,让你玩玩。 顾律铭说,原来随便把孩子给人玩也叫父爱啊 两人相视一眼,一齐笑起来。 待了一晚上,宋一有些不舍地和顾律铭各自回家。 刘妍这段时间都是在娘家住,这期间,保姆也让回去了,家里就宋一一个人住。 他回到家,在黑暗的客厅里静静抽了两根烟。一声叹息消散在烟雾中。 后来,宋一托人找了应对孕妇产前抑郁症有丰富经验的女心理医生,将人请到瑞林来,带到了岳父岳母家。宋一说这是妇产医生,过来给刘妍做体检。 刘妍已经怀孕八月余,早该定期去医院做检查。她瘦得厉害,只有肚子挺挺,看得人心凉。 浮图_15 宋一用医生给刘妍做特别检查,外人不好旁观为由把心理医生和刘妍单独留在一个房间。过了两个小时,医生出来,笑容和善地对宋一说,刘妍身体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营养要跟上,配合着适当的走动。岳母叠声说好,跑进屋去看刘妍。宋一送医生出门,两人交谈起来。 医生问道,“她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怎么现在才开始做心理治疗。” 宋一笑得尴尬,“早前没发现,等意识到后,她父母都不同意。” 医生也是苦笑,很理解。大城市尚且还有很多偏见,小地方对精神病更是谈之色变。做父母的当然不希望子女因为这种原因去看病。她交代宋一平常生活中多和刘妍交谈聊天,刺激她的反应神经,“多做一些她喜欢做的事。你是她丈夫,应该多花些时间来陪她。抑郁症患者心理很脆弱,也很悲观。感情上需要亲人和爱人的保护。” 宋一连连点头。 医生开的药被宋一说成是维生素哄骗刘妍服下,岳母当然也深信不疑。 心理医生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之后的半个月,刘妍整个人清爽精神了不少,会笑了,吃得也更多了。身上长了些肉回来。 宋一终于放心让她在娘家住着,他有预感,这胎一定是个儿子,这么会折腾。 第10章 chapter 刘妍比预产期早三十一天生产,因剧烈腹痛被送入人民医院妇产科。宋一在学校接到岳母的电话就请了假急忙赶到医院去。刘妍已经被推进了产房。 没一会儿,还穿着无菌服的医生从产房里出来,说产妇产力异常,已经无法顺产,要剖宫。需要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岳母一听,差点撅过去,被岳父堪堪扶住。 宋一忙说,我是她丈夫,我来签字。那边已经有其他医生把刚打印出来的手术同意书、手术风险告知书递过来。宋一接过笔,迅速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 宋一在走廊里等得浑身冒冷汗,第一次作为家属站在手术室外等待,那种感觉实在太不一样。顾律铭走到他身边时,他也浑然不知。被拍了下肩,乍惊。扭头见是顾律铭,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一说,“你怎么来了。” 顾律铭在宋一身边坐下,他的白大褂很干净,像是刚从总务科领的一样。 “听说你妻子送进来生产,过来看看。怎么样,情况还好吗。” 宋一忧虑地说,“不太好,刚签了剖宫的手术同意书。” 顾律铭皱眉,“难产吗,是因为那个?” 宋一点了点头。自从刘妍看过心理医生后,一边服药,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只是没过多久她又恢复以前的状态,病情甚至更加严重,连话都不说了。 “我应该带她住院的。”宋一有些自责。 “不要想太多。”顾律铭宽慰他。 两人一同将视线放到产房大门。 “我今天做了个手术,有点难度。”顾律铭突然说。 “啊?”宋一迷茫地看向顾律铭,不明所以。 顾律铭说,“心内膜炎并二尖瓣瓣膜穿孔,患者还患有高血压和冠心病。急诊送进来时只说了患者摔伤致左四肋骨折,开胸之后,大家都愣了”。 宋一忍住笑,“急诊一定是看你们普外不顺眼。” 顾律铭顺嘴便嘲讽,“是那些人技术不精,只能查出肤浅的病症来。” 顾律铭又说,“我从早上八点一直忙那台手术到两点多,腿站得有点痛。” 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顾律铭很少这般示弱。 宋一张大嘴巴,“你刚下手术?”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五,顾律铭在手术室待了六个多小时。 宋一忙问他中饭吃了没,顾律铭摇了摇头。 “那你赶快去吃点什么。”说完,宋一又制止了顾律铭站起身,“你还是休息吧,我给你买饭回来。” 顾律铭拉住他,“她还在手术室里呢。” 宋一说,“剖宫怎么都要俩小时,我就出去十分钟。没关系的。” 顾律铭点点头,宋一飞快走出产科病区,没用十分钟就回来了。他给顾律铭买了老鸭汤套餐饭,看起来挺丰盛。 顾律铭埋头大快朵颐,宋一帮他拎着盛汤的塑料小碗,老鸭汤和饭是分开装的。他吃的飞快,看来是饿到不行了。但吃相很好,饭一粒都没掉出来。他吃完后,宋一帮他把餐盒扔掉。 他们又在产房外走廊坐了一会儿,聊了会儿天,说起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字。宋一说,“男孩就叫宋屿,岛屿的屿;女孩叫宋榆,榆木的榆。你觉得怎么样?” 顾律铭便说,都好。 宋一说,我觉得也是。 顾律铭顿时无话可讲。 四点刚出头,刘妍有惊无险,母子平安地被送出手术室。麻醉还没散,她躺在担架床上昏睡着。裹在小被子里,头发稀疏,像个小猴子的婴儿被送到宋一手里。 是个儿子,护士笑着大声说道。 岳父岳母很高兴,围着外孙打转。又稀奇又疼爱。岳母之后尾随着担架床一起进了病房。 顾律铭说,“恭喜做爸爸了。” 宋一笑得很开心,谢谢谢谢。把眼睛都还睁不开的小婴儿凑到顾律铭跟前去,这是顾叔叔。 顾律铭失笑,你现在跟他讲,他也不懂啊。顾律铭这么说着,却还是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婴儿的脸。 浮图_16 好小。 是啊,好小,才这么点大。我会不会把给他养死啊。 别开玩笑了。 宋一低头亲了亲孩子的脸,抱着去刘妍的病房。 她住单人间,岳母正在照看,岳父被使唤回家拿换洗衣物、洗漱用具还有婴儿用品。 岳母把孩子要走,抱在怀里轻轻地晃,唱着瑞林方言里哄小孩睡觉的摇篮曲。病床上,刘妍脸无血色,紧紧闭着眼。 宋一默默在心里说了声,辛苦了。 回头去找顾律铭,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刘妍生产完后,仿佛了却一大心事,眉间的阴郁之气也散开了。逗孩子时能笑得很欢喜。但对宋一却冷淡下来。 宋一本想下班后就来医院照顾她,被她推脱说这里有爸妈就好了,不用他忙活。 每次宋一来,她也总搂着孩子,不让宋一抱。 就连心肝完全偏向女儿的岳母也觉得刘妍做得过分了,怎么能不让爸爸抱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你怀孕的时候我没陪着你,你不高兴了。宋一问刘妍。 刘妍摇头,看宋一的眼神淡淡的,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冷漠。 宋一心里一惊,他从未见过刘妍这样的眼神。 婚前,刘妍从来都是低姿态的,谦卑的。婚后,她又很快患上产前抑郁症,浑浑噩噩,即忧郁又焦躁。没人会计较一个病人的性格出离。 宋一感到很莫名。 他尝试着和刘妍谈心,都以失败告终。 她正在以冷暴力将他排挤出生活。 宋一问她,有什么事不能讲开了说吗,非要这样。 刘妍说,怎样? 宋一说,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 刘妍说,没有,你做得都很好,很合格。 宋一暴躁了,那为什么你要这样。 刘妍说,我怎样? 宋一觉得刘妍简直不可理喻,他在失望透顶下问刘妍,你不爱我了吗。 刘妍反问他,那你爱过我吗。 宋一居然无言以对。 两人都在用陈述句,不知是谁更嘲讽。 他因为儿子降生的喜悦很快衰败在刘妍怪异的态度上。 刘妍是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产前抑郁症也不知是否痊愈。宋一要优待病患,照顾病患的情绪。所以他只能转身离开。 事情出了什么差错? 宋一在脑内回忆所有往昔片段,却逐渐感觉出来他和刘妍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古怪氛围。 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结婚,戒指戴上左手无名指,承诺爱对方一生。 不能毁约。 第11章 chapter 岳母告诉他,刘妍中午一点之后都要睡午觉,那之后他可以过来看看孩子。宋一依言去了,果然有机会和孩子亲近。只是小婴儿大多数时间也在睡觉,宋一也只是在旁边看看。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是荒谬,看自己的儿子还要这么偷偷摸摸。 学校的同事听闻他儿子出生,纷纷道喜,宋一更觉郁气。 顾律铭偶尔也会过来,招惹香风无数。 宋一和顾律铭一起看孩子的时候才略有欣慰。顾律铭看起来讨厌小孩,眼神却骗不了人。顾律铭笑的时候并不一定高兴,但他心情好时,眼睛弯起来,外眦线会变深,人也温柔许多。 一开始宋一在午睡点来医院看孩子时引起顾律铭的疑惑,他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顾律铭却像是理解一般朝病床上睡着的刘妍看了眼,宋一恨不得钻到婴儿床底去。 刘妍身体恢复得不太好,比一般剖宫孕妇的住院日子都要久。她的亲眷,同事都已轮流来看望过。送来的礼品堆满了病房的桌子。 有天中午,宋一照惯例在午睡的时间点去医院看孩子。刘妍的病房房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交谈的声音。有男人的声音,听音色还年轻,应该不是岳父。 宋一只把门轻轻推出刚好适合侧身通过的宽度,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病房一进门左侧就是卫生间,所以房门和病床有一个玄关的阻挡。宋一靠着厕所这边的墙壁往里走,走到厕所门的方位时,看到面对着他的方向,一个穿海魂衫的男人坐在病床前。视线的方向是病床床头,深情款款。 宋一眼瞳中映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两双手,他愣了下,立马转身疾步走出了病房。 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脑袋还有点浆糊。推着清洁车的大妈路过时跟他打了个招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应的。这段时间宋一每天都这个点来,大妈已经认得他了。 宋一觉得头有点痛,走出产科病区的脚步也好似踩在云端。 浮图_17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顾律铭的办公室门外去了。办公室的门是半开的,宋一站在门外,没一会儿,顾律铭就看到他。打开门让他进来。 顾律铭拉了把椅子给他坐。 办公室里只有顾律铭一个人,估计他今天值82,其他医生都已经下班回去了。 宋一坐顾律铭给他拉过来的椅子,两只手撑在桌面上,说,“能不能给我来杯水。” 顾律铭找了一圈没找到一次性纸杯,问宋一用他的杯子喝没关系吧。 宋一点点头,顾律铭便把自己的水杯在洗手池上冲了会儿,再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放到宋一手边。 宋一两手圈住杯子,看杯里还泛着细小波浪的清水水面发呆,也不喝水。 顾律铭在他身边坐下来,问,“怎么了?” 宋一好像没听见,顾律铭握住宋一的手腕,强迫他回过神来,宋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啊……宋一抬起头,慢慢露出一个笑,没什么啊,刚看完孩子,来你这喝口水。 顾律铭皱眉,就只是这样? 宋一摆摆手,还能怎么样啊。 顾律铭盯着宋一看了两眼,说,要是我不在呢,你找谁要水呀。 宋一说,你不是在吗。 顾律铭说,我总有不在的时候,又不是天天值班。 宋一讪讪地笑,好啦,下次我先打电话给你确认总行吧。 顾律铭丢给宋一几本病历本,你喝了我的水,那就帮我写病历吧。 人民医院的病历还需要手写,十分繁琐。外科医生在手术室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贡献在了这叠东西上。 宋一嘟囔,你这杯水可真金贵啊。说完,拿过病历,又从顾律铭的白大褂胸袋里拔了根笔出来。 宋一一边看顾律铭下过的医嘱和夹在病历本里的那些常规化验单,心电图单信息,一边比对患者的主诉和体检报告。忍不住说,3床的利多卡因一天给两只就好,老人肝功能有点问题,给多了怕排毒不清。 顾律铭猛地抬头。 宋一惊觉自己多嘴,尴尬地朝顾律铭笑笑,说自己都是随便说说,不用听的。复又低头去写病历。帮顾律铭写完三本病历,宋一看了眼手表,说他得去学校了,欠了的下次再补。 顾律铭说好,跟着他一起出了办公室门。 宋一往前走了几步,听到顾律铭对他说,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吧,我会在这的。 宋一回过头去,慢慢点头。 宋一中午不再来医院看孩子,而是恢复到正常时间。他是隔一天去一趟医院,都是在下午下班之后,要是碰上要蹲晚自习,他就晚上再去。 他终于停止那种试图从刘妍口中问清缘由的愚蠢做法,他是孩子的父亲,刘妍不愿意,也得愿意。 宋一对刘妍说,我打算给孩子取名叫宋屿,等他大一点,带他回我老家上户口。 刘妍立马反对,不行!孩子的户口不能跟你走! 宋一很平静,说,这有什么问题吗,本来你的户口也要转到我这边来的,我儿子不把户口登在我名下,难道还登在你爸那? 刘妍狠狠看向宋一,他是我的孩子! 宋一说,是我们的孩子。他在“我们”这两个字上咬字很重。 刘妍抖了下,底气不如方才那么足,却还是不松口,我不会同意的,你不能这么做。 宋一说,你不同意也没关系,这件事我自己就能办好。 刘妍尖叫出来,你敢! 原本在婴儿床上熟睡的宋屿被刘妍的尖叫声惊醒,哇哇大哭。宋一走过去,抱起哭泣的儿子,动作轻柔地哄着。 你滚,宋一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滚!刘妍大喊,散开的头发和狰狞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不复昔日娟秀之貌。 宋一轻轻摇晃着宋屿,鼻子蹭了蹭宋屿滑嫩的小脸。 不怕不怕,爸爸在这呢。 只是,刘妍还在疯狂撒泼,制造的噪音让小孩子根本睡不了。宋一只好抱着宋屿离开病房。刘妍看他要走,又是哭又是喊,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宋一关上病房门,把刘妍的哭喊隔绝在门的另一边。 他想着,刘妍的抑郁症可能好不了了。 他抱着宋屿在产科病区转了一圈,把哭闹的小孩渐渐哄睡。别的病房里,有孤独照看孩子的产妇,也有全家老小齐出动的盛况。 宋一站在走廊上,乍觉茕茕孑立,不甚孤寂。他在这个城市,没有家人。 隔着襁褓,宋一感觉到怀里的小婴儿转了个身子。一股强烈的孺慕之情忽的袭上心头,他咽下喉间的苦楚,下意识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他转身朝刘妍的病房走去,前头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几位医生,宋一一眼便见着鹤立鸡群的顾律铭。 顾律铭留下来和宋一说了会儿话,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心脏功能有点问题,他和另外两位儿科的医生一齐被叫过来会诊。 顾律铭看了看睡熟的宋屿,问道,怎么把孩子抱出来了? 宋一说,出来透透气。那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顾律铭摇头,不是很好,先天性二尖瓣关闭不全。院里做不了,要送去上级医院。 宋一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低头去看宋屿,庆幸他是个挺健康的小伙子。 两人分开时,宋一突然对顾律铭说,今天要值夜吗。 浮图_18 顾律铭摇头。 宋一便说,那晚上出来喝一杯吧。 顾律铭说,好。 宋一抱着孩子回去,在门口听到岳母的骂声。岳母不是纯瑞林本地人,骂起人来还会带着家乡的口音。然后便是刘妍哭哑的声音。 他要把我的孩子抢走了啊,那个王八蛋,他不是个东西,要把我孩子带走。我死也不会让他这么做,他凭什么啊,那是我生的儿子!我怀孕的时候他在干嘛,他在干嘛?!他根本就是想我死。 岳母怒道,你讲哩叽啊!话的麽叽鬼! 刘妍抽抽搭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一走进去,镇定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走进去。岳母猛地回头,满眼惊慌。宋一把睡着的宋屿放到婴儿床上,一边说,他现在睡着了,你别再像刚才那么吵他。小孩子很惊醒的。 刘妍满脸鼻涕眼泪,黑眼圈眼袋粗重。她瞪着宋一,哭泣戛然而止后打了嗝。宋屿在婴儿床上皱了皱脸。 宋一对岳母说,那我就先回去了,麻烦您多累点了。 岳母忙说,没事没事。 宋一跟宋屿道了再见,走出病房。 他心底升起一个疑问,当初他怎么会想和刘妍结婚的? 第12章 chapter 晚上,宋一给顾律铭打电话,叫他出来喝酒。那个大排档似乎已经变成他们约定俗成见面的地方,不用特地说明,若是讲要喝酒,就是去那了。用个小棚子搭的顶,稍微刮风下雨,进餐的环境就变得十分恶劣。 顾律铭比他来得早,在老位置等他,点了一瓶白酒,边上放着两个小杯子,杯子中间摆着一盘花生米,两把筷子靠在装花生米的盘子沿边。 宋一喊了句小顾,顾律铭转过头来看他。他坐下后,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仰头灌掉。再倒一杯,再干掉。顾律铭让他少喝点,招来大排档老板,又叫了凉拌海带丝和酸辣萝卜条。 宋一喊住要走的老板,说海带丝和辣萝卜都不要了,换仙草冻上来,要多放糖。末了,回过头去奇怪地看了顾律铭一眼,你不能吃辣,还点那些干嘛。 顾律铭说,你不是挺能吃吗,上次还一个人吃掉三盘。我还以为你这次也得点。 宋一突然说道,上次咱们一起喝酒还是春天的事吧。 顾律铭点头说是,问宋一怎么说起这个来。宋一笑笑,回他说,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总以为还是刚认识的那个夏天。顾律铭默默喝了口酒,一忙起来,根本就没什么时间观念了。宋一吃吃地笑,说那个时候自己根本没想过要结婚,也没想过儿子会这么快出生。好像所有事都在一瞬间就发生了。 顾律铭说,这没什么,很多人结婚的时候,女方孕肚就已经很明显了。 宋一把夹了一颗花生米的筷子放下,坐正了身子,煞有介事地问顾律铭,你说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因为爱情才会结婚?他说完这句话后,全副注意力投到顾律铭脸上,顾律铭很轻微地皱了眉头,眼睛没有看自己,而是看向桌子的一角。 顾律铭说,两个人结婚并不一定代表他们相爱,但如果是相爱的两人,那就会渴望结婚。 宋一内心还是充满迷茫,那么结婚到底是爱还是不爱? 这时,老板把两碗仙草冻端了上来。宋一把白仙草冻那碗推给顾律铭,自己吃黑色的那碗。 宋一一口酒,一口仙草冻,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给喝醉了。他大概喝了两瓶白的,趴在桌上,感觉一股泛酸的液体反刍回食管,让他有呕吐的欲望。脑子像被泡在一堆浑浊粘稠的液体里,从外界传来的刺激在这堆液体里被削弱大部分信号,以至于宋一不仅对温痛反应迟钝,连视觉也极度模糊。 他在头脑混沌一片中感觉到有人在搬动自己的身体,他头朝向一边,不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有没有对准人。他用疑问句喊小顾?随后似乎听到对方回道,是我。然后他便安心地彻底不省人事。 那天晚上,宋一做了个梦。 那是一个很亮很亮的房间,墙壁雪白,白色的心脏监控仪器上面显示着刺眼的红色数字。穿绿色无菌手术服的人在他面前来回穿梭,他低头,手术刀反射出来的光差点刺伤他的眼。他从那柄小小的柳叶刀光滑的横切面镜像里看到自己脸上的蓝色口罩,口罩表面溅射上一泼鲜血。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脑袋钝痛钝痛,像是一柄巨锤在敲击着。他听到有婴儿的啼哭,有气无力,从他手下方传出。无菌布暴露出来的术野里,一个被剖开的腹部和子宫鲜血淋淋。无菌手套上满是血污的手将浑身青紫的婴儿从那个子宫剖口抱出来。他忍不住去看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的脸,那是刘妍的脸!转瞬又变成了另一张让他胆颤的面容!监护仪上传出嘀嘀嘀的刺耳响声,整个手术室里的人在他眼中越来越模糊。人影重叠,兵荒马乱。他伸出右手,大喊,给我止血钳!没人理他。过了不知多久,他举得酸痛的手终于被塞上止血钳钳柄,手术室里的那些绿色的身影在他眼中又重新分明起来,人来人往,分工明确。他抬起头,原本空白的一助位置站上了一个男医生。那人朝他看过来,是一双黑白分明,清冽有神的眼睛。 顾律铭的眼睛。 宋一猝然惊醒。而那双眼睛,那个眼神还一直回荡在脑海中,久不散去。 他感觉到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弹射一般地疼痛着。而身子则沉重得仿佛穿了一整套铅服。他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环顾一圈周围,傻眼。 这,貌似是顾律铭的卧室。 宋一以前来过一两次。 很快,穿着居家服的顾律铭走了进来。见他坐在床上,便说,醒了?你昨天喝得很醉,我只好把你弄回这来了。 宋一说谢谢。发出口的声音哑到不行,他下意识摸了下喉咙。 顾律铭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宋一,醒酒的,现在喝也行。 宋一不想说话,比划了下谢谢,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苦得脸都皱了起来。 顾律铭笑了笑,要他喝干净。 宋一喝完,在床上坐着缓了缓,起来洗漱。他身上穿着睡衣,估计是顾律铭的。他走到外头的卫生间去,那里果然摆了一副新的洗漱用具。宋一精神萎靡地刷牙。 宋一今天惫懒得很,洗漱完后,吃了顾律铭上班前留下的早点,也没立马走人。他给自己找借口,要等自己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干了再离开。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拿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从最开始一个一个换台换到最末,又从最末倒回去。又傻逼又无聊。 宋一起身,拿了横在阳台防盗窗上的拖把,把顾律铭家的地板给拖了一遍,又用抹布把他家大大小小的桌子、柜子都给擦了。还帮他家的冰箱冷冻箱里结的冰霜给铲了。 做完这些,宋一出了一身汗,阳台的衣服也干了。他换上衣服,把脱下来的睡衣洗好,晾好。 他躺在沙发上,随手从茶几上抽了本杂志过来,翻开,盖在脸上,就着电视机里电视剧的声音又睡着了。 这一下反倒睡得舒坦,没有做梦。 他被叫醒时,顾律铭刚回来,看到他睡在沙发上,把他给摇醒了。顾律铭手上拎着装了蔬菜、肉的袋子,袋子是小区外面那个超市的购物袋。 宋一立马神清气爽地站起来,问他今天做什么菜。顾律铭用一种很无语的眼神看他,说了几个菜名。宋一高兴地说,好好好,都是我想吃的。顾律铭背对着他说,你什么不想吃啊。宋一走过去,踮起脚,视线越过顾律铭的肩头探来探去,说,你做的我都想吃。顾律铭赶他去淘米煲饭,宋一就去翻装米的米缸子。 浮图_19 民以食为天,美食某种程度上确实能活跃心情。至少宋一吃完这顿饭,一上午的郁气都消了。离开顾律铭家时还颇为恋恋不舍,表情明显到顾律铭说,以后要是想吃,自己带食材过来。宋一忍不住转身抱了抱顾律铭,说,小顾,没你我可怎么活啊。 顾律铭没说话,两人分开时,宋一仿佛听到了他的叹息,微不可闻。 宋一算了一算,距离刘妍出院的日子已经没几天,宋屿该做的检查也都基本做完,一切都正常。对于刘妍出院后要回家再同他一起居住,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但他不好意思对岳父岳母说出让刘妍继续住在娘家这种话。刘妍现在精神状况这么差,放她回娘家,病情只会继续恶化。对于刘妍从一开始的大家闺秀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宋一还是很不忍心的。 他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尤其是婴儿房。也联系了之前那个保姆,约好什么时候让她回来复工。 那天他正在上第二节 课,突然接到医院给他打的电话,说他儿子在儿科做急救,让他马上到医院来。宋一满心震惊,立马回办公室找认识的老师,让人代这半节课。 在赶去医院的路上,宋一想象不出来宋屿究竟出了什么事会让医院给他打电话,而不是第一时间通知刘妍。他的电话是留在紧急联系人上的! 他把车停在人民医院的停车位里,连电梯都不想等,从安全楼梯一步三个台阶,冲进了儿科病区。 一进儿科病区,就看到站在某个病房门外的刘妍和岳母。宋一拨开他们,走进屋内去。有位男医生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宋屿做心肺复苏,但是宋屿年龄实在太小,力度太难掌握,男医生满脸都是汗。病床周围围了一圈穿白大褂的。到后来,做CPR的男医生精疲力竭地松开手,摇了摇头,那边就直接上呼吸机了。有医生说,颈椎可能也有损伤,还是做个胸透吧。 宋一焦急地走上前去,看到小小的宋屿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纤细白嫩的脖子上一圈青紫的掐痕。 宋一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住,他在这堆医生里找到刘妍的主治大夫,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主治女医生朝门外看了眼,面色严肃地领着宋一走到离门最远的角落,小声地对宋一说,你老婆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说完这句话后,女医生觉得可能有些冒犯,立马就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她可能心理上有些…… 宋一脚生寒气,说,是她做了什么吗?女医生斟酌了下用词,说道,是护士进去换药,顺便给孩子测体温时发现的,她掐着孩子的脖子……护士连忙过去松她的手,还被她掴了几巴掌。幸好孩子救下来时还没有停止呼吸。不过,难保以后还会不会发生这种事……你平时多注意着点吧。 宋一艰难点头,面对女医生那略显惊疑的语气,即愤怒又羞愧。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之气,眼睛干涩酸楚起来。 他跟着医生走出病房去,岳母紧张地将刘妍护在身后,宋一冷笑一声,扭头追着推出去的宋屿的担架床走了,看也没再看刘妍一眼。 第13章 chapter 宋屿送进了儿科的加护。宋一不敢再让刘妍靠近孩子,便让保姆现在就回来上班。保姆推辞说她现在家里农活也忙,宋一对她说会给她涨工资,加多少都可以。保姆随后改口,欣然答应,说立马就坐车到市区里来。 宋一现在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医院守着宋屿。就连刘父刘母也不让进病房。 刘父刘母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质问他有什么权利不让他们看孩子。 宋一无动于衷,你们该带你们的孩子去看精神科。 刘父生气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一说,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请回去吧,我的儿子我会照顾好。 刘父说,那也是我外孙子! 宋一笑了下,很快就不是了。 刘父刘母瞪圆眼睛,你什么意思? 宋一说,字面意思。 刘父突然揪住宋一的领子,吹胡子瞪眼,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完事。 宋一挥开那只手,说道,回去问刘妍她做了什么好事。 刘父气得浑身发抖,被突然神色慌张的刘母强拉着走了。宋一看着两个老人走远,砰一声关掉了门。 他转身进门,撞进顾律铭担忧的眼神里。他走过去,疲惫地走到顾律铭身边,头磕在顾律铭肩上。 会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顾律铭在宋一耳边轻轻地说。 宋一点头,揽住顾律铭的脖子,整个人几乎脱力地靠在顾律铭身上。 宋屿在加护待了半个月,转进了普通病房。宋一稍稍松口气,他让保姆去做个全身体检,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开始给宋屿哺乳。体检的钱宋一说会给她报销,她才愿意去。 刘妍已经出院,回娘家住去了。 宋一抽时间去了趟刘家,他站在别墅门口按铃。刘母的声音从传达器里传出,问是谁。宋一说是我。刘母立马挂掉了传达机,把门打开了。 宋一往里走了几步,看到刘母小跑着出来。跑到他身边问他是不是过来接刘妍回家的。宋一说不是,但确实是找刘妍。刘母听到宋一的否定回答,有些不满,但宋一上次在医院显露出来的脾气让他不敢再如从前那样小瞧这个女婿,只好把气忍在心里。 宋一和刘母进了主厅堂,刘妍不在,刘母说她在自己房间里,她去叫她下来。宋一点了点头,找到沙发坐下。 刘母上楼去叫刘妍,没一会儿,刘妍就下来了。她这次把自己收拾得很得体,好像医院里那个撒泼发癫,甚至弑子的疯婆子根本不是她。她在刘母的搀扶下想往宋一身边坐,宋一立马说,到对面去。宋一口气很不温柔,刘妍抖了下,撇开母亲的手,走到宋一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刘母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两眼,唉声叹气。 宋一对刘母说想和刘妍单独谈谈,刘母看了刘妍一眼,得到同意,就说去厨房切点水果过来。离开了。 宋一递给刘妍一份文件,只说了两个字:签了。 刘妍翻开文件,看到离婚协议书。她立马斩钉截铁说,我不会离婚的。 你最好不要这么快就下定论,往后翻翻看。宋一说 刘妍狐疑地将协议书翻到最后,一张没有被装订到一起的纸夹在协议书末尾。那是张照片,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刘妍手抖得差点拿不稳这几页纸。。 刘妍把这份协议书看了很久,她的眼泪滴在纸上,手攥得很紧。她说,当初你也骗了我,是你先的。 宋一说,我道歉。而你,却想掐死我儿子。 刘妍说,那也是我的儿子。 宋一说,你也配? 刘妍沉默下来。 宋一站起身,对刘妍说,签好了就寄给我。 他离开时,刘母正端着一盘水果出来。见宋一要走,忙留他吃饭。宋一说不了,要回医院照看孩子。 浮图_20 他走在回程的路上,阳光很大。满以为掌握所有主动权,将最后通牒扔给刘妍后,会有胜利和解脱的喜悦。但他当下,却只有失望、失落。他本想好好守护这段感情,但他对婚姻的忠诚于对方却弃之如履。识人不清算不算也是一种自我认知的失败? 又或者是刘妍太不幸运,偏偏选择了他作为丈夫。 他嘲笑了自己一番,至少他还有儿子。 一个礼拜后,刘妍把离婚协议书寄回给他,上面没有她的签字。她在附上的便签里写她可以和宋一离婚,但孩子的抚养权她绝对不会让出来。 宋一把这张便签纸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箱。他把现在住的这座房子的房产证,自愿放弃产权声明,那辆帕萨特的车钥匙以及各种他从刘家得到的东西寄给刘妍。带着所有行李搬去了另一个房子。 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南昌的中级人民法院庭审里。 这场离婚官司宋一打了很久。刘妍控诉宋一在她怀孕期间虐待她,把她关在家里不给吃不给喝,她是逃回娘家才躲过一劫的。并且她还指出宋一有暴力倾向,在他们结婚当日殴打她弟弟。而且相比宋一的个人条件,她更能给孩子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 宋一怒不可遏。刘妍那些莫须有的诬告击毁他内心残存着的最后那点温情。既然刘妍已经为了要回孩子的抚养权无所不用其极,那么他也没必要再对她抱有同情和怜悯。 刘妍控诉他虐待她,他要求刘妍提供当时的验伤报告,并且向法官提供了能够澄清的证人,那段时间在他们家工作的保姆。 刘妍指出他殴打她的堂弟刘璋,宋一说他只是和其一起顺路上厕所。 刘妍认为她能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宋一给出自己的户口所在地证明,出示自己的资产证明。并且反指刘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和被害妄想症,她的所有控诉和证词无法作为具有法律效益的呈堂证供。宋一要求对刘妍进行精神鉴定。刘妍甚至婚内出轨。 当他坦白这些事实时,刘家人简直对他恨之入骨了。 庭审拖了数次,提供证词和各种资料信息的手续繁琐而乏味,而这种民事官司,夫妻之间相互的指责和控诉都很难获取人证、物证,时间都耗费在唇枪舌战里。尽管律师提供了不少能够迅速解决的办法,但都过于恶毒,被宋一放弃。 最后,刘家选择了庭外和解。代表刘妍来谈判的是岳母,她哭哭啼啼地说刘妍愿意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求他高抬贵手,绕了他们一家人吧。 那份离婚协议书里最终还是落上了宋一和刘妍两个人的名字。宋一想要的都得了,刘妍才那个战败的人,该灰头土脸地滚出战场。但当宋一走出法院大门,看到停在门口的那辆熟悉的车后,一种颓败感萦绕心头,消散不去。 即使换上常服,那笔直的站姿也很难将其身份掩饰的勤务兵站在车旁,在他走近时,朝他敬了个礼,将后车门拉开。宋一看到他的大哥稳稳当当地坐在里头,穿着深绿色的军装。 律师过来和大哥打完招呼才离开,而随后从法院门前台阶走下来的刘妍一家人在看到这一幕后,用一种畏惧的眼神看向他。刘家人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很快上了另外一辆车离开。 宋一矮身坐进车内,车门被关上。 大哥问,离了? 宋一沉默点头。 大哥说,离了就离了,是她对不起你。 宋一不太喜欢大哥这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就别过脸去。 车子驶动起来。 大哥让他靠着休息下,从这里开车回瑞林还要五个多小时。宋一朝他哥那边挪了点位置,靠在他哥的肩上,闭起眼睛。他听到翻书的声音,恐怕他哥为了打发时间在看什么书。不外乎就是那种他只要看上两三页就能解决失眠的书。 等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脑袋已经移到了大哥腿上,脑袋底下还垫了个靠枕。他睡得腰酸背痛,眼神迷茫地坐起身来,眼睛还很痛。大哥拿开靠枕,松了松腿,可能是被靠麻了。 前排的勤务兵递了瓶水过来,宋一喝了水,清醒了些,问现在到哪了。司机说到赣州境内了,很快就能进瑞林。 宋一点点头,意识萎靡地靠在窗边看风景。他掏出手机,看到有几条未读短信,打开来看,是顾律铭发给他的,问他结果如何,什么时候回来。宋一打起精神来给顾律铭回信,说了些好听的话。 大哥问他给谁发信息,这么认真。宋一说是个朋友,关系很好。大哥点了点头没继续追问。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进了瑞林郊区。司机仿佛很熟悉瑞林的道路一般,很快就拐到了宋一租的房子楼下。 宋一领着人进门时,保姆正在给宋屿喂奶。保姆坦胸露乳,见是主人家回来了便没太在意,再抬头看,后面又进来了几个陌生男人,大惊失色,慌忙之下把宋屿的口水兜掩在了自己的□□上。 宋屿无事人,还在吧唧吧唧吸奶喝,喝得很是欢喜。 保姆见来人中有人穿军装,心里落了点惧意。 宋屿喝饱了奶,吧唧着嘴睡着。宋一看到大哥走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欣喜地看着。司机和勤务兵已经被大哥派出去把车后备箱里准备的婴儿用品拿上来。 宋一说,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小孩,有这么稀奇? 大哥说,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你的孩子出生。 宋一失笑,哪有这么夸张。 大哥笑了笑,说着,叫什么名字?长的和你很像啊,那眉毛眼睛跟你刚出生时候一模一样。 大哥比他大十岁,亲眼见证过他流口水的婴儿时期。他还记得小时候被大哥背在背上和大院里其他小孩玩枪战,枪是塑料的,有的人用的还是水枪。那时候大哥永远都是赢的那一个,可威风可霸气了,是大院里的孩子王。相比起不苟言笑的父亲,大哥给予他更多亦兄亦父的感情。 宋一说,叫宋屿,岛屿的屿。 大哥点了点头,把宋屿递还给保姆抱。他转过身,问宋一,你什么时候带孩子回家上户,爸妈也很想见孩子。 宋一沉默片刻,说,过段时间吧。等他大一点再说。 司机和勤务兵这会抱着一大堆东西进门来,保姆引着他们把东西堆放在婴儿房去。 宋一感觉身边的沙发下陷,大哥坐到了他身边,抬手揉他的头发。宋一躲开。 这么几年,你总该玩够了。 哥?! 你都是当爹的人了,不能总这么任性。 我哪任性了,你们能不能别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想想你干的哪件事是成熟人会做的? 我…… 大哥摸了摸宋一的鬓角,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讨了媳妇,有了娃。我还记着你那时小小的,才到我腰上,又骄傲又跋扈。在学校把同学的头砸破了,不敢跟爸说,喊我去学校,骗老师说我是爸爸。 宋一说,谁让你长得那么老成,老师根本没看出来。 大哥轻笑,凝视着宋一,回来吧,幺儿。哥还带你去骑马,趁我现在还跑得动。 浮图_21 第14章 chapter 大哥在瑞林待了不到半天就要连夜赶回去,末了和他吃了顿饭。这里吃赣菜,嗜酸辣,大哥吃不惯,动了几筷子就在一旁看宋一吃。顺便同他分享了几则照顾婴儿的小窍门。 宋一瞧他几眼,说,嘉琳嘉图你又没带过,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哥说,谁说我没带过小孩,你小时候的尿布全是我换的,妈都没我把屎把尿多。 宋一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大哥说,你记得什么,只记得吃奶。 宋一哑然,哼哼两声,低头去吃饭。 吃完饭后,大哥坐上车,车子发动引擎,后车窗又突然降下来。 钱够用吗。 够。 真的? 你不是知道我存款多少吗。 我不知道。 ………… 我给你划点进去。 不要。 宋一同志,不要闹情绪,服从组织安排。 我不是党员,更没入军籍。你没法命令我。 我是你哥,我命令你回家的时候至少增肥十斤。 你以为养种猪啊! 可以考虑一下。 哥! 什么? 你真是我亲哥! 我当然是你亲哥。幺儿,手伸过来。 做什么? 宋一将手伸到车窗边,大哥伸手握了握他的手腕。 你太瘦了,幺儿。多吃点肉,不要挑食。晚上早点睡,早餐一定要吃,要吃饱,不能太随便。有空跑跑步,在学校也能打打篮球。 宋一应付着点头,他知道现在不哄好大哥,能被念好久。 好啦,大哥,我都知道,车子都发动半天了,你快走吧。 大哥无奈地挥挥手。 车窗慢慢升了上去,宋一在原地目送大哥离开。 宋一离婚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瑞林是个小城市,关系网狭小而简单,具备八卦迅速蔓延的先决条件。他结婚时大张旗鼓,儿子出生几乎昭告天下,离婚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穷小子和大家闺秀的童话故事,还没有被津津乐道多久,便惨烈收场,快得人反应不过来。谁不爱看笑话、凑热闹,他家那点事足够满足大部分人的茶余饭后了。 宋一刚结婚那阵就已经结束了在五中调任,但他没有回一中,而是留在了五中教书。刘咏升上高二后就不在宋一班上了,原本是让他转到宋一教的班,但刘咏死活不愿意,说这么一来跟被监视了一样。刘咏意料之中地选了理科,就是不知道是他自己喜欢还是家人刻意的安排。那时宋一还是他姐夫,他虽然觉得学校里有亲戚,每次出考试成绩都很惨,瞒都瞒不住,但还是经常到宋一的办公室玩,向同学炫耀炫耀自己能随意出入教师办公室。现在,他已经会避开宋一了。 宋屿长得很快,小孩子几乎一天一个样。这是个小酷哥,好难逗笑的。他往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喜好也千变万化,今天对小圆球着迷,明天又移情别恋到拨浪鼓上。他的喜好层次分明,在这个金字塔塔顶岿然不动的是保姆的母乳,往下便是睡觉,其次才是玩具,再其次才是爸爸和顾叔叔。小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又爱恨分明。 宋一的房子离顾律铭家很近,所以顾律铭经常过来。他对于小孩的态度十分口是心非。有次宋一看到宋屿抓着顾律铭的手指咬来咬去,顾律铭皱着眉头把手指收回来用湿巾擦干净那上面的口水,然后又主动把手伸过去让宋屿抓了啃。 宋屿喜欢在他中意的东西上舔口水,活像动物撒尿占地盘。宋一的脸不知道被小家伙啃过多少次。害得宋一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脸。 好在,宋屿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缺点,倒还不算难带。宋一每个月带宋屿去医院检查一次身体,别的小朋友哭得撕心裂肺,他就在一边抓着他的小恐龙玩。被弄得不舒服了才会用脚去踹宋一的脸,上辈子估计是位佛山无影脚大成的武林高手。有的时候真的害怕了,缩在宋一怀里哭鼻子,那叫声可是惊天动地,魔音穿耳。没两个大人一起上根本制伏不住。 宋一逐渐体会到养小孩的忐忑不安,恨不得把孩子时时刻刻拴在身边,随时照看着。 顾律铭说他需要放松精神。有保姆在,发生什么紧急情况她会打电话给你。就算你一时没办法回去,保姆也能把孩子送到我这来。 那时,他和顾律铭在超市碰见。宋一在购买婴儿用品,顾律铭也来买东西。转出货架就见到了对方,然后便一起逛超市。宋一说原本想把孩子一起带下来。上班时间外,他其实并不想宋屿离开他视线太久。 顾律铭皱眉问他最近有好好休息过没有。宋一说有啊。顾律铭不见得相信了宋一的说辞,他说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宋一闻言,捏了捏鼻子,想过后,说道,是有些失眠,不过问题不大。 多久了?顾律铭问。 没多久,真的。带孩子不是都这样吗。宋一说。 怎么一样,要是因为孩子的事心烦,你肯定要大大方方抱怨事多折腾。顾律铭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货架挑选婴儿纸尿布。宋一的手越过顾律铭的肩膀,拿了他面前的那包,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说着,你要不要这么敏锐啊。顾律铭于是便说道,所以我猜对了? 宋一把手搭在顾律铭的肩上,表示服气,是,你猜对了,我确实不是因为宋屿这个小鬼很能折腾而睡眠不足。 顾律铭说,想象不出来你还能烦恼什么事。 宋一辩解,说得我有多没心没肺似的。 浮图_22 顾律铭用手摸了下宋一的心脏和左肺,说,不用担心,你的心肺都还健在。 宋一触不及防,瑟缩了下,感觉顾律铭用手摸过的地方像被开水烫过一样。他伸手揉了揉那两个位置,有些怔愣。已经走开的顾律铭见他没跟上,回过头来看他,站那干嘛,还没买好? 宋一点下头,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扔进购物车里。 他推着车跑到顾律铭身边,装作恶狠狠地捏顾律铭的脖子,感觉到了顾律铭节律的心跳。那跳动仿佛要穿透他们两人的皮肤,跳进他的血液中去。 宋一说,年轻人,心率有点高啊。 宋一说谎了,他现在的心率绝对要比顾律铭高得多。 结账的时候,顾律铭在前头把东西一件一件摆上扫码台,当他拿过一包粉红色的七度空间时,收银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们两个男人一眼。宋一眼睛瞪圆,尴尬得不知所措,望向顾律铭。顾律铭不说话,嘴角隐忍着什么。 收银员也不好问他们买回去谁用,在两位男顾客的沉默里把那包卫生棉扫了码,放进购物袋里。卫生棉和纸尿裤装在了同一个袋子。 他们走出超市时,顾律铭憋了许久的笑终于爆发。宋一尴尬极了,暗骂自己太蠢,但看着顾律铭笑,他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宋一曾一度思考着怎么用掉这包东西,拿来当宋屿的口水巾其实挺物有所用,但把那东西黏在下巴底下,总觉得像内裤戴在了头上,实在很没形象。 后来这包卫生棉夹在装纸尿布的袋子里忘拿出来,就不知道去哪了,可能是被保姆拿去用掉了。 好在顾律铭不常拿这事来嘲笑他,不然他实在没脸见人。 只是他确实如顾律铭说的那样,烦恼着他不愿袒露的心事。和孩子有关,又没有太大关系。他因此夜不能寐,内心焦灼,即茫然又痛苦。 大哥前几天又给他打来电话,询问归期。他支支吾吾,没有答个确切时间。大哥便不再多问,转而跟他聊起家里的近况来。他们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这很罕见。 宋一却觉得大哥这么温柔,太过分。要是那边态度强硬一点,他反倒能铁了心不回去。 大哥总说,爸妈想你了,哥哥也很想你。 宋一想到自己成年后,大哥都极少说这些肉麻话了。就连小时候爱喊的软糯昵称也要改掉。他说不能在外人面前落了宋一面子。 宋一一面不怎么想回去,一面又无法拒绝。只能硬拖着。这让他想起他和刘妍的离婚官司,对方无所不用其极地拖延时间,延缓裁决宣判。他现在,又何尝不是这样。 宋一时常忍不住抱着孩子,问他,你想回去见爷爷奶奶和大伯吗?想就笑一个。 孩子当然不会在宋一的问话里笑,他听不懂,只会在宋一说话时看着宋一,只要宋一一停嘴,他立马被其他东西吸引过去。有时候宋一闹得他烦了,他就要施展踢腿功夫教训宋一。迫于儿子淫威,宋一只好重新一个人纠结。 曾经他想过要不和顾律铭坦白吧,把什么都说出来,顾律铭应该不会嫌弃他的。但尝试多次未果,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于是不了了之。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的形象刚刚好,顾律铭拿他当朋友,他也珍惜两人之间的感情,他不希望顾律铭觉得他欺骗了他。 就像刘妍也流着眼泪控诉他,是他从一开始就说谎。 第15章 chapter 宋屿渐渐学会走路了,也能发出短音节来。 断奶那阵子真是耗了宋一半条命,作为宋屿爱好金字塔塔尖的东西,要给他拿走了,一句话两句话是能哄得住的? 宋一也是那阵子充分领教了儿子的威力,不给奶喝我就哭,我就要闹,我还咬你。你还不给,我就自残,踢婴儿床的柱子。 这哪是小孩,是混世魔王转世才对。 要说把孩子怎么样,保姆哪里敢,伤了孩子一星半点的,东家得发飙。所以坏人都得宋一来做,哄啊,劝啊,拿玩具一边引他一边以迅雷之速往他嘴里塞饭食啊,实在不行就只能强喂了,不吃也得给你老子我吃。于是宋一的同事往往能在他手上看到重重叠叠的小牙印。 这小子撒起泼来也是狠的,报复心极重。有次宋一抱着他在沙发上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这小子埋他胸口把他□□当磨牙饼干咬,表情凶狠,看来是想把牙齿练成第二武器。牙牙这个小名就是这个时候给起的。以前宋一都喊,小宝,宝宝,宝贝。这个称呼的改变十分能代表宋屿在宋一心目中形象的蜕变。 顾律铭因为经常来他们家,所以和宋屿很熟。顾律铭来的时候,宋屿就会牙齿漏风地喊着苏苏,苏苏,跑过去要抱抱。顾律铭会蹲下身把宋屿抱起来,然后惯例地在他脸上吧唧两下,每边一下。 宋一都不知道是该嫉妒顾律铭,还是该嫉妒儿子。 宋屿在冬天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流感转肺炎,高热不退,又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逐渐恢复。原本养得肥肥嫩嫩的小胖娃瘦了一大圈。 半夜送急诊时,宋一抱着孩子在急诊室吊水。宋屿虽然怕得哇哇大哭,却也没了力气挣扎。宋一很轻松就能抓稳他的手让护士扎针。小孩血管细,不好找,护士扎了三针才扎进去,期间看得宋一是又急又气,强忍着没和护士起冲突。宋屿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脸上还满是泪痕。因为高烧,孩子整张脸都红彤彤的,呼出的气又重又热。宋一用小手帕小心地给宋屿擦脸,搂紧了包裹住宋屿的被子。 这高烧和炎症来得凶险万分,宋一除了带孩子来医院,做一些退热的措施,一筹莫展。 半夜的儿科急诊空荡荡的,宋屿一个人坐在急诊走廊的座椅上。在他头上方,墙上钉的钉子挂了两包吊液,延伸下来的输液管一直连到宋屿的右手。偶尔有护士行色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护士鞋踩在地砖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然后睡眼惺忪的值班医师从值班室里被叫出来。 宋一抱孩子的手有点酸麻了,但他不敢动,怕吵醒宋屿。生病以来,孩子就变得很惊醒,风水草动也能把他从睡眠里唤醒。宋屿要是醒过来,很大可能是要哭的。外头风嚎叫得有些吓人,宋屿会害怕。 宋一时不时抬头去看吊液还剩多少,在两袋吊液都只下降了一小格时,宋屿身子动了动。发了会儿呆的宋一惊了下,小心去看宋屿的情况,发现宋屿只是睡觉的自然翻身,提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凌晨两点多,宋一开始犯困。脑袋靠在墙上,换了各种不同的角度,也眯不上多久。只能艰难地睁着眼睛,想些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在极困倦时,所有感觉都会变得非常迟钝。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拼起来的椅子上,身上还盖了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孩子不见了。他在一瞬间清醒,从椅子上跳起来,神色慌张在急诊厅探找。 没有,没有,哪都没有。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没有七点就有六点了。急诊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两个看病的,看到宋一蓬头垢面,表情悲惨地在急诊厅来来回回跑,都诧异地看着他。 宋一几乎没法忍住泪,他睡着了,然后孩子丢了。他干脆也他妈去死好了。 宋一坐在椅子上,背弯成一个颓然的弧度。 然后他听到了顾律铭的声音,你干什么? 宋一缓缓抬起头,看到顾律铭只穿着衬衫,毛衣,西裤,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宋一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到让人发笑。他站起身,看到顾律铭怀里的宋屿微张着嘴睡着,嘴角流了点口水。 我醒过来,孩子不在,我以为……宋一声音哑得不行,像是在喉咙里塞了把沙子。 浮图_23 你以为孩子被抱走了?顾律铭顿了下,脸色不太好看,估计也觉得自己做得疏忽了。他松了松手,让宋一能把宋屿看得更清楚。他说,烧退了点,但肺炎没散,还是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入院手续我已经办好了。 宋一点了点头,错开顾律铭的眼睛,说,我去下洗手间,麻烦你再抱一会他。 顾律铭喊住宋一,对不起,我只是看你太累了。 宋一回过头来,说什么呢,我只是去洗把脸。我该谢谢你的。 他迈开步子走进洗手间,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不停往脸上浇水。冰凉的水刺得脸都有些疼。他突然有些庆幸洗手池前没有镜子,让他可以不用看到自己现在这幅尊荣。他用纸巾擦干净脸,又弄湿手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梳。露额头总该更精神点。 他走出洗手间,停在拐角处,看到顾律铭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那件之前盖在他身上的黑色呢子大衣已经裹在了宋屿身上。 原来那是顾律铭的大衣。 顾律铭抱孩子的姿势很温柔,宋屿舒服了,他自己却很费力,手容易酸。他坐在椅子上,低头去瞧孩子,摸摸额头试温度,然后时不时朝洗手间的方向看过来。 宋一拍了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走出拐角。 顾律铭见宋一过来了,稍稍坐直身子,把宋屿递给他。 两人一起去儿科住院部。 儿科的护士医生和顾律铭很熟,不知道他在这边是有多少风光事迹。收治宋屿的是看起来和顾律铭关系不错的主治,领他们去病床,随口说了句,顾医生,你这身体吃得消嘛,陪了大半夜的急诊,还得上一天白班,待会可别睡在手术台上了。 宋一快速地看了顾律铭一眼,沉默下来。他不知道顾律铭究竟是几点来的,但肯定不会很晚。 顾律铭说,没事,这都熬不住就不要干外科了。 走在顾律铭边上的医生想了想,点头,也是。 安顿好宋屿,宋一给保姆打了个电话,让她带上住院的装备过来。 顾律铭要去上班了,临走嘱咐主治多关照些。主治说,你招呼都打好多回了,不用再特意讲啦。宋一忍不住又看向顾律铭,发现顾律铭也有些窘迫地看了他一眼。 保姆还没来,宋一不好走太远,就只送顾律铭到病房门口。主治交待了些注意事项已经离开。 宋一这时反倒不知该对顾律铭说些什么,谢谢这两个字总觉得太轻,太客气。 顾律铭等着他开口。宋一抱抱他,说,改天一起去喝酒吧。 顾律铭回抱了他,笑着说好。 第16章 chapter 宋一终于找了个时间同顾律铭一起喝酒打牙祭,顾律铭在他的熏陶下渐渐能吃些辣,但看到辣椒酱还是有点发憷。宋一怕冷,喜欢喝酒吃辣椒,让身体暖和些。但他不嗜酒,醉鬼是很讨人厌的。 宋一其实是有话想对顾律铭说,但不好开门见山地说,只能循序渐进地拉近话题。 顾律铭开始尝试吃这家店的凉拌海带丝,虽然菜名完全和辣字无关,但辣味绝对非常足。宋一还记得顾律铭第一次年少无知地吃过之后,那一晚上都没敢再动筷子。 顾律铭夹了了两根海带丝吃,反应特别明显,嘴唇被辣得红红的。 宋一紧张地看了他一眼,问怎么样? 顾律铭微微张嘴,说,快给我水。宋一立马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顾律铭狂灌几口。放下来时,嘴唇在白炽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更要命的是,他还伸出舌头舔了上下唇瓣一下。 宋一发觉自己的视线停留在顾律铭嘴唇上太久,急忙撤回。 真要说来,顾律铭是不适合在瑞林生活的。且不说他一个博士,屈就在人民医院这样的小二甲到底是否心甘情愿,就单饮食习惯也够顾律铭伤脑筋。顾律铭来瑞林也有不少日子,还适应不了这边的菜,说明是真不喜欢。 宋一想起顾律铭曾经无意间说过他老家也是北方的,就是不知道具体北方的哪,说不准他们故乡离得很近。 于是宋一就问了。顾律铭放好矿泉水,抬眼看宋一,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一说,就是觉得你和我刚来瑞林的样子很像,那时候我也吃不得辣。 顾律铭说,是个小地方,说了你恐怕也没听说过。 宋一觉得顾律铭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就没追问下去。两个人喝了两杯酒,吃些下酒菜。宋一还在想怎么开口,有点愣神。反倒是顾律铭带着些关切地问起他来。 你还在想之前让你失眠的事? 宋一迟疑了下,点头。他说,其实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还有点遗憾罢了。 顾律铭称是,这世上没什么能十全十美,总要留有遗憾才会去回忆。 宋一笑着看顾律铭,你还这么年轻怎么想得跟老头子似的。 顾律铭说,你才老头子。 宋一说,是是,我当然是老头子了。心早就老啦。待在瑞林没什么所谓,倒是你,就没想过要离开? 顾律铭皱了皱眉头,我能去哪?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顾律铭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宋一,用那审视又柔和的目光。宋一却由此联想到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是什么吸引了顾律铭,是什么让他心甘情愿将异地当做故乡。是他苦恋过的女孩来自瑞林? 你若爱上一个人,便会爱上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 宋一为顾律铭这样的深情感到两分心痛,三分无奈,再添五分苦涩。这让他接下来准备说的话如鲠在喉。 分开时,宋一一直看着顾律铭离开。顾律铭的背影清晰而挺拔,逐渐混入人群中,走过了拐角,再也看不见。宋一对着顾律铭消失不见的路口注视着,眨了眨眼,也转身往回走。他走的方向逆着街道侧边的人流,总要摆动身体避免和别人的碰撞。 推着小车卖新鲜水果的果农们懒洋洋坐在街头,晚上虽然人多,但大家都不愿意停下来买些水果,果农贩卖吆喝一天,自己也很疲倦。偶尔有过路的行人多看两眼小车里的水果,果农又会重新振起精神,说几句推销的话。他们说瑞林话,带着些宋一也听不太懂的口音。 宋一走过去,在其中一个小推车果农手里买了几串葡萄。价钱比水果铺里的便宜不少,宋一就没有再砍价。宋一付钱的时候,又有两个小姑娘走过来问老板水果怎么买。 浮图_24 宋一一直觉得瑞林话女生讲来比男生好听,泼辣得够利,温柔得够娇。 两个小姑娘穿得很新潮。荷叶袖窄脚裤,短T恤超短裙。青春靓丽。 宋一看了她们两眼,她们在挑水果,很不耐心,随意看下便装进袋子。她们一边还聊着天。是在说些关于明星的话题。 小姑娘们买完水果便同宋一错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宋一逐渐听不到她们讲话的声音。 宋一忍不住想,顾律铭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是否也同瑞林这些土生土长的女孩一样,说着时而泼辣时而娇蛮的瑞林方言,讲普通话时会有可爱的错音,这边的人分不太清楚卷舌音和后鼻音。然后也会有被水土滋润的白嫩皮肤,鼻梁不会很高,但嘴唇一定很漂亮,眼睛大大的。 宋一叹了口气。 他已经决定回家,并且可以预见到自己并不会再回到瑞林。宋屿会留在老家上学生活,宋一不会让他的儿子失去母亲后再失去父亲。然而他在考虑这件事时发现,困扰着他的最大两个原因之一居然是——他舍不得顾律铭。另一个历史遗留问题相比较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难以跨越。唯独,他对这份感情的断链感到万分不舍。 他脑海中时常回想起顾律铭,想他清爽的头发和优雅的身板,想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想着他们很快便要永远分开,难再见,想得失了眠。 宋一从未这么思虑过一个人,如果对方是女性,他一定会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他绞尽脑汁想了个对策,想让顾律铭跟着他一起回家。人民医院装不下一个博士,他老家有很多大医院,他可以把顾律铭介绍进他想去的任何大三甲。这样他们便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了。 他计划得太理所当然,临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算盘打得有多蠢。顾律铭博士毕业难道找不到比瑞林人民医院更好的工作?他完全可以留在学校的直系附属里,那样人脉资源具在,以顾律铭的资质,勤奋一些,很快就能升中级,然后是副高正高。 但顾律铭在瑞林,他不愿意离开,因为一些感性的因素。 宋一不觉得他和顾律铭之间那略显薄弱的关系足以撼动顾律铭的心。 顾律铭一定很爱很爱那个女孩,他未和她结婚成家,所以决定把她的故乡当做家。 宋一抬起头看向天空,瑞林工业不发达,环境还很好,夏夜的天能看到漫天的星子,很好看。他有些怅然,又觉得伤心失望。安慰自己,顾律铭还能一直看到这样漂亮的夜空也算好了。 他郁郁地走回家,宋屿在保姆的伺候下已经睡了。保姆在看电视,声音开得不小。宋一皱了皱眉,放下葡萄让她去洗。保姆就把葡萄倒在沥水篮里,端进厨房去洗。 宋一去婴儿房看宋屿,小孩睡得四仰八叉,吹出个口水泡泡来,看得宋一忍俊不禁。 宋一蹲在婴儿床前,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宋屿的脸蛋。顾律铭以前就很喜欢这样,像在戳剥了皮的鸡蛋。 宋一轻声说,很快我们就要回家了,宝宝。家里有爷爷奶奶、大伯大伯母,还有堂哥堂姐。比这里要热闹多了,你这个小魔王一定会喜欢的。 但是看不到你的顾苏苏了,你会不会想他呀。 话音落下,房间恢复宁静。宋一将脸趴在婴儿床的栏杆上,眼角倏然落了几滴泪下来。他忽然有点庆幸,没把那些话说出口。 这个安静的城市,总要留下些遗憾,让他用余生去回忆。 第17章 chapter 宋一辞了教师的工作,并且陆陆续续开始做离开的准备。好在他是租的房子,大家具都是房东的,他无需考虑处置问题。其余的大件也多是为宋屿准备的婴儿产品,这些都可以不用带。回老家后,家里有人准备这些。 他和大哥联系,商量好回去的日子。大哥起先说要派车过来接他。宋一一下就拒绝了。他能带宋屿坐飞机,不用那么麻烦。大哥便说帮他订机票,还会亲自去去机场接他。 大哥是控制欲很强的人,不管是大嫂还是他的儿女都对他带有些敬畏。在他工作后,这种性格便越发突显出来,但他对宋一总还抱有些习惯性的溺爱。他可以容忍宋一离家出走,脱离控制。但宋一若重新回到他的管辖范畴里,他便要再度接管掌控权。 宋一年轻时很烦大哥这套,他们为此吵过几次架。现在换个角度去看,有哥哥帮衬,还是好的。 顾律铭并不知道宋一即将离开瑞林,宋一表现出与平常无异的举动,让他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宋一已经和保姆结算好工资,并且把很多不带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都送给了她。虽然她挺爱钱,也有些贪小便宜,但对孩子还是好的。这些日子来,她做的事宋一都看在眼里。 保姆千恩万谢的,每天都笑容满面,倒让原本有些伤感的事添了几分喜气。 宋一没再怎么和顾律铭见面,怕自己伪装不好情绪,怕自己忍不住。 偶尔,宋一会想些以前的事,好的,坏的,还有他曾经极力想要忘记的。大哥说他幼稚,他确实幼稚得很。但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便没有顾律铭,他也不后悔来瑞林。 时至今日,他还残存着恐惧和愧疚。这让他此次的回家之旅并非大哥想得那么甘之如饴。 他的苦修并未结束。 大哥再次打电话过来同他商讨回程的细节,宋一觉得大哥杞人忧天,他不是国家领导人,没有谁会特意来捣乱。而且大哥平日公务繁忙,抽时间来讲这些事实在浪费时间。大哥斥他一句,说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凡事都要面面俱到,大哥关心你还不好吗。宋一连忙说好,很感动。大哥在电话那头气得又说了他一通。 挂完电话已经是夜里十点半,宋屿洗完澡,去婴儿房看完宋屿便回房间睡觉。他已经辞去工作数日,闲散下来,每天都很早入睡。 深夜,他被一通电话叫醒。手机屏幕显示来电是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是赣州。宋一本来不想接,但这通电话响了很久,他终于还是挣扎着起来接电话。 喂。 宋一迷迷蒙蒙地躺在床上接电话,眼睛闭着,感觉下一秒就能睡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尖锐女声。 宋医生,急诊!患者车祸送至,出血性休克,快不行了,请快点到人民医院急诊手术室! 宋一愣了一秒,一下鲤鱼打滚从床上坐起身来。说了句我马上到,就挂了电话。 他起床穿衣服,随便在卫生间里洗漱了下,不超过一分钟。然后便拿着钥匙冲出了家门。他是跑着去人民医院的。这个时间点,医院只有急诊区还亮着几盏灯,在漆黑的深夜里看着有些瘆人。 宋一认识急诊手术室的路,飞奔过去。手术室预备区大门外站着一个穿绿色洗手服的护士,宋一对她很面生。她却仿佛认得宋一,一见宋一跑过来就急忙拉着宋一进了手术室预备区。 短袖手术服已经给宋一准备好,宋一麻利地换好衣服。为了节省时间,护士在边上给他戴帽子和口罩。两人一同去洗手池刷手。刷了足有两分钟,赶去手术室。 手术室内只有四个人,除了器械护士和麻醉医,手术台前执刀的仅有两名医生。宋一猜测,来接他的估计是巡回护士了。 顾律铭站在主刀位,额前渗着冷汗,手术服上也沾了不少血,一助位的医生正用镊子夹着缝针不停勾线,患者恐怕有多个出血点要结扎。护士打开无菌包,宋一用手指捏住里面长袖手术服的内领子,拎起来在空中轻轻一抛,两手迅速钻进袖子里。护士走到他身后帮他拉好术服,绑紧带子。宋一开始戴无菌手套。 宋一走近手术台时,原来的一助挪到了三助的位置。宋一站上一助位去。 顾律铭的声音传过来。 浮图_25 “患者车祸送至,脊柱爆裂性骨折,胸椎移位,胸骨变形,右4、5勒骨折致肺穿孔,心脏受挤压,右心室压迫性回流不足。急诊B超显示其心肌炎阳性。” 宋一点点头,低头看术野。患者的胸骨已经打开,暴露出纵膈上的心肺组织。术野可见,状况一塌糊涂。 宋一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说: “夹钳。” “镊子。” “抽吸管。” “血管分离钳。” …………………… 这场手术整整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中途骨科的二值三值终于匆匆赶来。几人光是将散落在组织内的骨头碎片挑出来就花了不少时间。术间,患者的心率和血压很不稳定,一度降至监护仪无法测出数据,不管是麻醉师还是执刀术者皆是精神高度紧张。患者术中出血严重,全程输了3袋标准血,吸出来的污染血装了一脸盆。 血管吻合缝合,清腔、吸干净残留血液、清点器械、闭合胸骨、关胸缝合、术毕。 宋一从手术台上下来,腿已经麻得全没知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身体一下子居然习惯不了。他缓了下,脱掉手套放进医用污染垃圾回收桶,将长手术服拉离身体随便扔在地上,慢慢走出手术室。顾律铭从他身后跟上来,宋一没有回头,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仿佛是故意要甩掉顾律铭。他用力推开手术区的门,走进换衣间,狠狠扯掉帽子和口罩扔进垃圾桶里。 宋一打开换衣间的格子柜子,愤怒又迅速地换衣服。很快就把里衣、毛衣、外衣都穿上了。把洗手服扔进回收篮,他头也不回的走出换衣间大门。 顾律铭在后面喊他,你听我解释。 宋一几乎是狂怒的,解释?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大步流星走出急诊区小楼,乍亮的光线刺得宋一眼睛一痛。他眯眼,适应了会儿,继续往外走。他听到后头奔跑的声音,以及顾律铭的呼喊。 等等! 于是,宋一便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去,看到顾律铭穿着短袖洗手服就跑了出来,清晨的室外温度很低,宋一差点没忍住想把衣服脱给顾律铭穿。 顾律铭胸口起伏得很厉害,一夜急诊手术下来,眼睛通红,满是血丝。 顾律铭微喘气,冷风吹得他面无血色,他说,听我解释。 宋一冷眼看着,回道,好,你说,我听着。 顾律铭怔怔望向他,却是半晌没吐出一句话来。宋一咬紧了后牙槽,转身走人,懒得再待这干吹冷风。他听到顾律铭轻唤他,师哥。 宋一瞳孔骤缩,耳边仿佛一声惊雷炸开,炸得他头晕目眩,耳鸣窒息。 他不再看顾律铭,慢慢回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忽的笑出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要叫我师哥,我不是你师哥。 春天的时候,宋一带着宋屿如期乘上了飞抵故乡的航班。宋屿在他身边睡得很香,宋一是特意将他哄睡的,怕飞机起飞时让他不舒服。 飞机离开地面时,他并不能在机窗上眺望到瑞林。瑞林离赣州足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但是他能看到,瑞林方向的那片天空,晴朗万丈。云很高,很高。这让宋一想起他在王家村看到的一幕。 碧天,长空,流云,花田和穿白衬衫的英俊男人。 那时—— 他看向顾律铭。 而顾律铭,也望着他。 gt;gt;gt;gt;gt; 浮图·上完 浮生 第18章 chapter 宋一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那句“不要喊我师哥,我不是你师哥”,对于顾律铭来说,比所有恶毒的话都更伤人心。 要说多久的话,如果从只听闻传说未见其人开始,顾律铭认识宋一就有15年了。如果从见面开始算起,也已经11年。 而一开始,顾律铭各种意义上都是很不待见宋一的。不管是从同学那口耳相传的校园传说,还是在实习医院的轮转。 在遇到宋一之前,顾律铭对医学非常抵触。他的高考志愿没填任何一个医科大学,甚至于为了摆脱父母的约束,舍弃掉清北,填的全是离北京远远的学校。但是最后他还是被医科大录了,而且只有医科大。 顾律铭满心怨气地被迫在北三所里三选一,然后选了个相对远离父母势力范围的那所。开学时,所有新生都欢欢喜喜,满面笑容,为能上国内顶尖医科大学而兴高采烈。唯有顾律铭,一想到自己今后五年、七年甚至更久都要被困在这所学校,而今后一辈子都要重走父母的路,就觉得满腹委屈和愤怒。 他讨厌学医,讨厌被父母规划人生。 但是父母对他期望很高,身在卫生部的爷爷在父亲“碌碌无为”后只能把家中再出个长江、杰青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们是医生世家,三代以上都是行医的。曾祖辈更是为国家领导人看病的医学泰斗。在外人眼中,他不学医才叫奇怪。 没错,他如所有人的愿学了医,唯独没如自己的愿。 在学校,承蒙父母的打点,他是所有任教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逼得他学,一定要学。大一上学期,为了抵抗,他直接在期末考试里故意交白卷,回家对着族谱跪了两天。母亲哭,父亲骂,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爷爷也把他叫到跟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同他说了许多。他坐在爷爷那间宽敞书房的红木沙发椅上,低着头,像在认真听着。他没把爷爷说的那些有关于学医多好多好的话记在心里,他只记得爷爷最后跟他说,顾家已经有了一个顾部长,很多顾医生,还差一个顾院士。 顾律铭走出书房时,看着父母殷切焦急的脸,忽然妥协了,放弃了。他掰不过家人的。学医便学医吧,如果被生活强女|干,无法反抗,那就只好学着享受。不过当不当的了院士,那就不是爷爷和父母能做主的了。 回到学校,他并不那么刻苦学习。 该打游戏打游戏,该逃课逃课,该玩乐玩乐。上课被提问答不出又怎样,只要绩点不落就好了。 大二的时候,顾律铭谈了个女朋友。问家里要的钱多了。女友是学护理的,时常同他抱怨当护士多累多累,好后悔高考没好好考,报临床专业。顾律铭心想,就你进护理系的分,再怎么考也考不上这所学校的临床。顾律铭跟他说,那你考研究生吧,平时努力点,直研不难的。找导师的时候我给你找找关系。然后她就说,读研究生那么累,准备考试也好难啊。就算读研究生出来还不是在医院里被人呼来喝去的,谁知道你是本科还是硕士毕业的啊。顾律铭说,你不读研,以后怎么竞争护士长?干个五年十年考个主管护师。你自己说哪个划算?她说,你家里不是有关系吗。不能帮我转专业吗!顾律铭一下就恼火了,要是我家上头没人,你是不是不准备和我谈啊! 顾律铭很快就和她分了,往后再碰到女生想和他交往,他总觉得说不上来的别扭。他桃花又多,烦不胜烦,几乎要得上厌女症了。 整个临床学院都知道他顾律铭是这届临床里难得的帅哥,拉高全校院草的平均水准。再加上他还博了个天才之名,逃课泡妞打游戏一样不落,期末照样门门上高地。他还参加学校的网球社团,大三的时候就是网球社的社长了。 浮图_26 顾律铭读书的时候从来风头不减,万众瞩目。 但在大学,大家总要拿他和往届的一个师兄相提并论,那就是宋一。 在那些人嘴里,宋一已经跟哪咤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没两样了。他就是学校里的启明星,连口腔、眼视光的那些人都知道宋一宋学长的大名。 顾律铭很帅,是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宋一同样英俊潇洒,情书告白收到手软。但是宋一本科的时候没谈过女朋友。 顾律铭是个天才,不用狠K书都能拿高分。宋一更天才,16岁跳级上大学,学校念书期间,从没将年级第一拱手让人。而到了顾律铭大五实习,宋一已经直博读到博二,在二院的心胸外当住院,SCI发了数篇,优博已经是囊中之物。留二院那更是理所当然了。据说当初宋一来读本校,冲的就是二院的心外去的。 顾律铭运动健将,网球很好。宋一的篮球也厉害,不过没做成篮球部的部长。但篮球部部长是他好哥们陈松林。 顾律铭家庭背景很深,宋一家里也是颇为不可说不可说。 总之,顾律铭虽然很帅很聪明很厉害很高深莫测,但宋一比他更帅更聪明更厉害更高深莫测。 每每都要被比下一头去,顾律铭会喜欢宋一才怪了。 有一段时间他耳边满是宋一、宋一、宋一,夜里做梦都是宋一。他简直对宋一深恶痛绝了。 而分配实习的时候,仿佛老天爷都要让他和宋一比个彻底,他被送去了二院实习轮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浮生开启 这一卷以顾律铭的视角展开 看评论好多童鞋都说上卷好虐好压抑,难道是我写这文的时候过得太压抑了??┑( ̄Д  ̄)┍ 因为目前为止都是存稿箱自动发,所以扔地雷的童鞋名字没有在作者有话说里贴出来。但还是很感谢,尤其是小舟,么么哒。 第19章 chapter 顾律铭大四暑假开始实习,在二院从消化内开始轮转。十一月的时候转去了呼吸内,分在呼内一病区。带教是位年资比较高的主治。很能收病人,他手底下还带了三个住院医,听说明年就要升副教授了。他脾气也不太好,手下的人要是做错了什么事能被骂得狗血淋头。有时候对病人家属说话也很不客气,一旦病人家属忤逆他,他甚至是要催人出院的。和顾律铭常聊天的住院医跟他说,常老师(这位带教姓常)是主任带出来的学生,在科里很得器重。脾气是大了点,但绝对有真功夫。所以很多病人都来找他看病的。他有时候也会开玩笑地说,常老师以前都不带本科生的,这次你真是运气好啊。顾律铭就顺口接下来说是是,运气好跟了常老师。 在医院的食物链里,最底层的就是住院医,上班最长,值班最多,工资最少,别说是前辈,就算是护士也能给脸色看。但实习生甚至连这个食物链系统都进不去,因为这个时候他们连同事都不是,只是来当免费劳力的学生。 来实习的有时候碰上带教忙,能让你贴一天的化验单,隔空要被其他老师指使去给哪哪床做个心电图,量个血压,拿个病历,还要帮护士跑腿。即便是查房,能学到的东西也少。毕竟对患者的情况并非了如指掌,知识也只停留在书本上,一上临床就全蒙,没得章法。碰上主任的大查房,或许会好点。主任虽然忙,倒也会提些问。不过,如果带教愿意手把手教,学得就能很快。 顾律铭实习的时候很懈怠,虽然每天都按时去上班,但从来不主动要求值夜。带教不带他也不主动问,让干杂活就干杂活,非常好说话。他时常听到有人诧异他的脾气没有传说中那么差,看起来挺听话的。 顾律铭知道,从他转消化内开始,他的家世背景就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医院这个圈子太小,小到上午的八卦下午就能全院皆知。大学那些附属医院里,即便是不同科室的医生,也大多还有另一层师兄弟,师姐妹关系,不在科室的聊天群,也同在学校的医院群里。医院啊,毫无秘密可言。 后来有一次让他跑腿的护士被护士长骂了一顿,当着全病区医护的面过来跟他道歉,哭哭啼啼的,于是科里再没哪个医生护士敢让他干这干那,都是找其他实习生去了。 顾律铭也没说什么,只是正常上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常老师虽然经验丰富,但确实很忙,没那么有空闲带他。他经常和住院医混在一起,做些不痛不痒的事。 他在呼内轮转的时候刚好碰上北京流感严重,过来看病的病人也急剧增多。呼内的病床很快就不够用了,人手非常吃紧,不管是不是实习生,全都得一起上。 顾律铭在快出科的时候发觉自己感染上流感,起先只是咳嗽,后来很快烧到四十度,人都意识模糊了。那时候他还在学校宿舍住,同宿舍的其他三个跟他不在同一个医院实习。每天早上都走得行色匆匆,生怕迟到。那天早上,他们都没发觉顾律铭的异常,以为顾律铭是赖床起不来。有人过去喊了他几下,没喊起来,只能先去上班。 他就在宿舍床上躺了一天,谁都不知道他高烧烧到人事不省。医院那边常老师不在,发现他没来的人也不敢记他旷工。顾家的儿子,可得罪不起。不过是实习没来,不是什么大事。 等他室友回来已经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半,一看顾律铭还在床上躺着,这才觉得奇怪。喊人,没反应。又看顾律铭把自己裹成粽子,掀开点被子,见顾律铭满头冷汗,眉头紧锁,脸颊通红呼吸急促,意识已经模糊,就知道不好。于是合力把顾律铭送去了医院。 顾律铭流感引发大叶性肺炎,伴稽留热。原本用来转心内的那大半时间愣是住院给住掉了。心内是他在内科的最后一站,心内出科后,后面的科室就全是外科了。 常规的外科实习轮转一般都是转普外、肝胆外、神外、泌尿外和骨科。但在二院,心胸外是从普外里拆开的。因为心胸外是二院的王牌科室,也几乎是全国最好的心外科,完全有资格独立。 而心脏手术,一直都是外科手术皇冠上的明珠。 顾律铭戴着口罩,病怏怏地去心胸外报道。他在外科第一轮就是心胸外。和他一起轮转这个科室的是三班的一个女同学。当他们两个走进医生办公室时,他很不小心地听到一个声音说,完了,来了个病秧子和小姑娘。这个声音很好听,但语气特别欠扁,让顾律铭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这一眼让顾律铭惊了下。穿着绿色洗手服,外面套了件白大褂的男医生靠在办公桌前,他长得挺高,即便穿的是宽松的白大衣也能感觉得出来身材很好,比例应该也很不错。他脖子颀长,这让他看起来很有气质,带着点傲气的优雅。脸型是传说中适合任何发型,即便剃光头也很好看的颧骨和下颌分明的椭圆形。飞眉笑眼,悬鼻红唇。好看得有点过分了。 那人说了句,志高,好好带小朋友哈,我先上手术去了。便绕过中间大讨论桌出了门。 心胸外的医生办公室是一个很大的房间,进门右侧隔了个长条的换衣间,里头两面靠墙分别摆了一列储物柜。办公室内部左侧墙壁靠近门的是一张长沙发,靠里摆着一排大书柜,上头放满了柜上头的墙壁挂着满满当当的锦旗,锦旗一直从这一面墙壁延续到对面墙壁。书架对面靠墙则是一溜医生办公桌,上面堆满了病历,纸笔,来不及贴在病历里的化验单,翻得页脚卷边的专业书,甚至还有没吃完的巧克力棒。什么都有。这都是医生办公桌的通病,乱。 办公室中央则放了一张非常大的会议桌。上头盖了层玻璃,中间压着零零碎碎的报告单,外卖单,收款单、协会聚会照片之类的东西。桌上放着写好的病历,堆成了好几个小堆。中间摆着几瓶好养活的插种富贵竹。再就是散在桌上的不知道哪个医生开的会诊单,胸片单。成堆的登记簿。还有翻到一半的书,夹着只墨兰水笔,旁边搁了几本英文杂志。 那个男医生从顾律铭身边经过时,顾律铭飞快看了眼男医生的胸牌。 名字是宋一,顾律铭顿了下……宋一?? 顾律铭其实一直不知道宋一的那个yi究竟是哪个yi。迫于面子,他从来不会在同学讨论这位传奇师兄时凑过去问,于是就这么拖了四年。他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一直想当然地将其写作宋伊。别问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字,可能是当时他在喝伊利牛奶?总之这些年他一直把宋一当成宋伊,现在一看胸牌,有些无法接受。 男医生这话虽然说得有点性别歧视,但外科传男不传女的潜规则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外科不管是哪个科室工作量都非常大,压力奇高,动手术又极其耗费精力和体力。在老板们眼里,这就是男生才干得了的活。要是能在外科见到女医生,一定是非常牛逼的人物。在急诊的女医生那更是强悍到一定境界了。 别看妇产是女医生聚集地,主任其实太想来点男苦力了。 而且不管去哪个科实习,老师都更喜欢男生,好使唤。换了女生,老师们就有点怜香惜玉,不敢让干重活了。 顾律铭和宋一初见面,就被定性成了病秧子。以至于之后一段时间都被宋一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搞得顾律铭非常恼火。 要说他本来被分的带教是杜志高,也是心胸外负责本科生实习的老师。另一个女生则跟了另外一个主治,当天就跟着上手术去了。杜志高昨天值夜,今天白班只要上到中午12点,下午晚上休息。给顾律铭和实习女生登记好,他就在办公室里写东西,让顾律铭在边上干坐了一上午。中午杜志高下班,顾律铭也跟着下班了。他们实习生大部分都是跟带教的班,带教上班他们也上班,带教放假他们就放假,没有周末双休这种概念。所以拿到杜志高的排班表,顾律铭大概知道自己这周能有多少时间休息。心胸外不愧是王牌科室,就算是主治都忙得要死。满打满算一个礼拜也就休息个一天,还要隔两天就值一晚二线班。顾律铭代入了下自己,觉得有点吃不消。 杜志高下午不上班,顾律铭中午就没留医院食堂吃饭,直接回了学校。第二天早上来的时候,在交班前十分钟赶到科室。和他一同轮转的女生偷偷拉着他去走廊角落说话。问他昨天下午怎么没来,老师发脾气了呢。 顾律铭疑惑,说杜老师昨天下午没班啊。 浮图_27 女生说,是宋老师问的。 顾律铭心想,关他什么事啊。他又不是我带教。 于是顾律铭就对女生说,我下次会注意了。 女生点点头,两人一起回办公室去。 交完班后,办公室里剩下的人不多。医生都很忙。宋一这会儿恐怕没手术,翘着腿坐在椅子上。 顾律铭听到他说,哎志高,你大五在哪实习的啊 杜志高在写术前,听到宋一问,感觉莫名其妙,他疑问地啊了声,说,我就本科毕业那年暑假实习了俩月,在附一吧好像。 于是宋一说,你怎么才实习俩月?我被诳了半年! 杜志高扇扇手,我谢谢了,您那也叫实习啊。就差无证行医了啊,宋医生。屁话别说,我写术前呢。 不过宋一的嘴没被堵住,他还在说,你这话说的,我实习的时候可努力了。天天来上班,还主动值夜。主任都感动哭了。你见过这么努力的实习生吗。 杜志高乐了,放下笔,转过身来面对宋一,我怎么听说某人嫌当时的旧宿舍太热,洗澡也不方便,硬是带着行李到值班室占窝蹭空调,蹭浴室的。我怎么还听说某人睡得比猪还熟,呼叫器都叫不醒的。我…… 宋一赶紧捂住杜志高的嘴,你都听哪个混账东西胡说八道的。 杜志高掰开宋一的手说,方主任说的。 宋一大喊一声,方主任怎么这样啊! 方主任是心胸外第一病区的四个副高之一,相较这个职称而言,还很年轻。宋一现在博二,他本科毕业的时候,方主任应该还是方主治。 女生捂住嘴,憋笑憋得十分辛苦。顾律铭却笑不出来,他知道宋一是指桑骂槐,说他实习太怠慢,一点都不积极。 无端端被嘲讽了一顿,顾律铭心里怎么好受得起来。 去年在内科轮转,所有人对他都小心翼翼地捧着,哄着,他来不来实习没人敢有异议。顾律铭都快要习惯这种宽松的环境了。没想到一到心胸外就被这么挖苦。而且还是被宋一! 如果这话是其他医生说的,就算是杜志高,他也没这么大反应,可这偏偏是宋一说的。那个即使不出现也一直生生压在他头顶四年的宋一! 顾律铭没办法装作无视这番嘲讽。他很确切地知道,宋一的激将法成功了。 第20章 chapter 自从被宋一拐着弯骂了一顿后,顾律铭就没有再缺过班。他现在是标准的朝八晚六,有时候也会跟着一起加班。但杜志高没要求他跟着一起值夜,顾律铭就没在医院过过夜。 让顾律铭恨得牙痒痒的是,作为带教的杜志高明显对他很宽松,反倒是宋一把他指使得团团转。 譬如,小顾去给我那几床的病人换个药。宋一一个人就有十来个病人,换药方式还不尽然相同,光换药就能换一两个小时。 譬如,小顾过来帮忙一起推担架床去手术室。美名其曰让他以后工作可以完全胜任这项力气活。他怎么知道他就一定干外科? 譬如,小顾过来把XXX拿去护士站。(以上XXX可以被任何需要经由护士之手的东西替换) 譬如,小顾去告诉病人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了/让家属来办公室谈话/这些手术同意,拿去给家属签了,等等诸如这种传话筒一样的杂事。 譬如,小顾去写个请XXX科室(以上XXX可以用院内除行政科室及急诊科外的任何科室替换)过来会诊的会诊单。 譬如,小顾啊你要不要跟着那个换心的病人一起去ICU锻炼锻炼。 再譬如,小顾去帮我买盒蓝笔回来,水要墨蓝色的啊,记着! 顾律铭差点要把那盒12支装的墨兰水笔砸宋一脸上。让你笑让你笑,长双桃花眼,笑笑就让人心神荡漾了不起啊!更可恶的是,顾律铭把笔买回来。宋一还要抱怨他怎么这么浪费,买的全是带套笔。就买一整盒笔芯多实惠啊。顾律铭几乎要气晕过去,就你那种丢三落四的毛病,确定还有残存的笔壳让你套笔芯? 后来有次,宋一突然凑近顾律铭,神秘兮兮的表情。顾律铭被看得瘆的慌,率先问起来,老师您怎么了? 顾律铭听到宋一说,说起来你是志高的实习生,我这么使唤你,害得你都没时间帮他干活了,你说他会不会很介意啊。 顾律铭一口血梗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心想,您真是有够迟钝。这下才开始反应这些事吗?而且为什么都是在想杜志高会不会介意,我也很介意啊。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是不是自愿当你免费苦力的? 然后宋一又说了句让顾律铭几欲吐血的话,哎没事,志高肯定不会跟我计较这种事的。师兄要让着师弟嘛。说完,宋一拍了拍顾律铭的肩膀,笑眯眯地继续说,好好干,小伙子。我看好你哦。 顾律铭内心几乎是狂暴的。 宋一叫杜志高师兄,但深究起来,他们虽然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但是老板不同,所以也算不上同门。 大医院最讲究师门、出身、亲疏远近。 宋一是整个科室里最年轻的博士,但他的硕博导是整个心外所有病区的大主任,而主任又兼任二院的院长。也就是说,宋一不仅是主任的高徒,更是院长的高徒。整个二院,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有前途的年轻医生了,他在科里的地位远比一般住院、主治要高。因为他迟早是要升上去的,职称都只是时间问题。 杜志高就算和他关系一般,也不会因为实习生跟他闹得不愉快。 不过,几天后,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杜志高他夫人怀孕期间意外跌伤,住进了二院的产科病房里。杜志高和夫人都不是北京本地人,故乡遥远,两人的父母远在家乡,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杜志高只好连着休息日,又请了两天假去照顾老婆。顾律铭像个皮球似的被顺势踢给了宋一。然而据说是宋一主动接盘的。 无论如何,杜志高走后,宋一就成了顾律铭的带教。杜志高回来后,宋一干脆也不把顾律铭还回去了。于是,顾律铭在心胸外的地狱生活从此开始。 宋一现阶段处于绝对忙碌里,他在做住院总,隔天就值一次夜班,工作量大到顾律铭怀疑他一天能不能睡上四个小时。而且他还在写博士论文,帮导师做课题,同时还申请了自然科学基金的一个项目。值夜后的白班也常六个小时,七个小时都待在手术室里。宋一简直是个疯子,拼命三郎。 宋一忙,顾律铭自然也跟着忙了起来,有好几天他累得甚至已经懒得坐公交回学校宿舍,直接和宋一在值班室床上躺下就睡着了,换做以前,顾律铭是绝对不会不洗澡就睡觉的。晚上不知道几点,顾律铭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很快那声音被关掉,他随后又陷入沉睡。后来当顾律铭能够独自值班时,他才知道那个在深夜听起来刺耳无比的声音是紧急呼叫器发出来的。 因为担心宋一有可能随时昏倒在手术室或者办公室又或是哪个角落,顾律铭的白大褂口袋里随时揣了两袋葡萄糖,几根巧克力能量棒,几颗糖。一有机会就塞给宋一吃。宋一吃甜。 宋一会手把手教顾律铭写病历,虽然顾律铭觉得这只是宋一为了更好让他帮忙写病历付出的小小恩惠,外科医生都很不喜欢写这些东西。宋一也经常让顾律铭来开医嘱,他在后头盯着他操作,一有错他就说,但他不直接告诉他该怎么改,让顾律铭自己琢磨。 宋一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嘛。 顾律铭刚刚因为没回答出一个简单的问题来,很是窘迫,低头说知道。 浮图_28 宋一笑了笑,帮他把医嘱里面的错误改掉。然后说道,好了,你现在去…… 还未说完,顾律铭马上截下宋一的话,说,我知道,今天3床和6床出院,2、7、9、11、13、14床都需要换药,还有今早的查房,7床切口愈合不佳,考虑更换外敷药。12床今日测体重比昨天减轻三公斤,地塞米的用量应该能减少了。19床水肿未消,早上刚出过心电图。还有7床,他说老说胸闷、有点咳嗽,是不是让他去拍张片子看看? 宋一大笑着点头,很是欣慰地说道,好好好,乖徒,这不是挺厉害的吗。还是我这个老师教得好啊。 顾律铭被乖徒这两个字很是恶心了一把,但再一想,他却愣了。宋一虽然说话这么贱兮兮,总把脏活、累活、杂活甩给他,但却比任何带教都要用心教他。他现在做的就是所有医院刚入职的小医生都要亲自动手干的东西。跟病人家属周旋、学会谈话的技巧、问病史、书写并整理病历、开检查单、开会诊单、写术前术后报告、甚至从现在就开始学着用外科医生的思维来思考。而作为真正的医生,永远不能只关注手术台上的事。病人能否在手术前缴齐费用?病人家属是否信任医生?病人家属是否真的明白手术的各项风险?若是手术失败,家属是否能理性对待? 做一台手术,技术方面之外的事要考虑太多了。 顾律铭对宋一的感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并未期待在这次实习里学到多少东西,愿意在心外给宋一当牛做马也不过是斗气。就连回宿舍狂看书补心脏内外科的知识也不过是为了在宋一提问时能够对答如流,不让对方有机会口出嘲讽。 他不是在认真学,而宋一却是在认真教。 第21章 chapter 宋一开始让顾律铭跟手术。 二院的心胸外全称心胸肺血管外科,除了心脏手术,心肺血管相关的外科病患都归他们接管。换而言之,这个牛逼哄哄的科室并不是天天都在做换瓣膜这种高富帅手术。一些难度不是很高的手术,宋一已经是能够指挥一个手术团队的主刀。这种时候,顾律铭通常会很受关照地被提点进手术室,在一旁协助宋一手术。 一开始顾律铭跟上手术台的时候,是担当辅助器械护士的工作。 心胸外因为手术器械种类繁多,器械护士有相对专一性。但是顾律铭对器械的认识比普通器械护士还不如,更别说专业心胸外器械护士了,于是在手术台上状况频出,有时候甚至需要宋一教他拿哪把钳子。 顾律铭羞愧得恨不能钻进手术室的地板缝里。这个时候宋一就会对手术台上的其他同僚道歉,说徒弟没教好,下手术回去打他屁股。手术室里其他医生护士听他这些戏言,便纷纷笑起来,调戏宋一几句,气氛便轻松下来。 他是个很糟糕的实习生,拉不好勾,缝不好切口,找不到临时出血点,也没办法剥出一条好看的搭桥血管。甚至于有时看到病人破损的心脏会感到难以抑制的恐惧,这种病人怎么救得回来了? 外科医生是一个需要天赋的职业。 当那方寸大小的胸窗术野将跳动的心脏暴露出来,那是最美丽,也是最危险的风景。 这是刀尖上的舞蹈,与死神共舞。 顾律铭不知道在手术台上被训斥过多少次,从刷手到持刀姿势再到紧急救助,通通被宋一批评到体无完肤。 宋一骂人的时候是很不客气的。但他有骂人的资格。他是科里最年轻的博士,他发过多少SCI,影响因子又多高,他是院长的亲传弟子,这些都不是最直观的,在手术台上看不到这些,只能看到,执手术刀的宋一是一个让所有外科医生都忍不住嫉妒的天才。 最好的徒弟不是教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 这句话很明显开始应证在顾律铭身上。就像他之后再没有搞错过器械,穿衣刷手,铺巾拉钩,缝合引流看起来都像个样子了。但他是特别的,没有哪个实习生能像他一样每天都上手术台近距离观摩高端心脏手术,甚至还有动手的机会。 因为有宋一。 宋一走的路和他是一样的。心外的医生拥有外科医生中最长的培养周期,心脏手术普遍高精尖,风险大,要将一个懵懂的手术门外汉培养成能做乙级,甲级心脏手术的正统医生,没有五年到十年的时间,怎么敢让主刀。 宋一不可能因为害怕能力不足而拒绝上手术台。 科里医生平日里聊天是插科打诨牵出些宋一的黑历史。宋一的老板是心外权威,所以他经常有在大手术里当一助的机会,闹过很多笑话,被主任骂到哭。别看主任平时宠徒弟宠的厉害,真教训起来是什么话都骂的出来的。 这样的宋一也闹过笑话?顾律铭有点想象不能。 虽然宋一恶劣性格让顾律铭吃了不少苦头,但作为医生的宋一,在顾律铭心里,这个形象一直都是全知全能的。 顾律铭早就不知不觉承认宋一很厉害,比他要厉害得多。这个传说中的师兄,并非浪得虚名。他背景惊人,但还是在这座四四方方的白色巨塔里忙得团团转。他年轻英俊,笑起来时好看得不得了。顾律铭一直觉得宋一去妇产或者儿科都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因为生的标致,很得妇女儿童的喜爱。 初闻宋一家世时,顾律铭实在惊奇宋一怎么会来学医。不管是从政还是从军,宋一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家背景太大,这已经将大部分人甩开在起跑线。他若要当个纨绔那也无可厚非。听说宋一非常喜欢骑马,在京郊的马场里养了好几匹骏马。你看这样多好。让父母给安排一个清闲的位置,花着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父母和兄嫂当遮天蔽日的□□,即便在皇城根作威作福,又有谁敢妄言。玩玩马,赛赛车,泡泡妞,多轻松,多快活。 哪像现在这样,夜里值班,躺下没有二十分钟就要被呼叫器叫起来。一整夜笼统睡不到几个小时。而心外的医生,并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赚钱。 顾律铭在初次和宋一值夜时就曾经想过,以后一定不要在心外干,不然肯定死得早。 他一直对宋一的无限精力感到好奇,宋一是上了发条的永动机吗? 后来他随口问过宋一,这么拼有什么意思,操卖□□的心,赚卖白菜的钱。 那时候他们凑在值班室吃晚饭,宋一订的鸭腿饭和牛排饭,鸭腿饭是宋一的,顾律铭吃牛排饭。顾律铭吃饭的时候也不把口罩摘下来,曾被宋一多次偷袭,都被顾律铭死死护住。被宋一埋怨,都说你长得好,干嘛不露脸。难道是在本帅哥的光辉照耀下自惭形秽了?此番言论立即引来顾律铭几颗白眼。 宋一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律铭的问题,他戴在身上的会诊机就响了,这东西响起来就跟地震警报似的,想忽略都难。宋一连忙把盒饭盖子一盖,接了会诊机。 顾律铭看到宋一从桌子上随便抽了张纸擦嘴,宋一唇形很好,但唇色淡淡的。如果他能擦点染色的润唇膏,气色肯定会更好,顾律铭一度这么想过,还鬼使神差地研究了一段时间口红色号。 宋一急急忙忙出门,末了还嘱咐顾律铭好好在这吃。他说完出门去,又探头回来,叫顾律铭千万别偷吃他的鸭肉,他可还记着鸭肉有多少块。顾律铭撇嘴,宋一做完手术还能记得盒饭里有多少鸭肉才怪了。 顾律铭吃完饭没回学校宿舍去,他想等宋一回来。虽然宋一很可能会直接进手术室里待到深夜。 顾律铭一直念着宋一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顾律铭躺在宋一的铺盖上,值班室有两张高低床,四个铺。宋一霸占了其中一张的下铺。 顾律铭脸枕着宋一的枕头,宋一喜欢睡棉花枕,稍微硬一点的草枕就能让他睡到脑壳疼。顾律铭的头深陷进枕头里,他闭了眼睛,原本只是想小眯一会儿,结果躺着躺着就睡熟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值班室的灯是暗的,空调有点冷,自己身上盖着条被子。顾律铭当即摸了下自己的脸,口罩还在,松了口气。他觉得脸有点糙,喉咙也火烧似的,便出去找水喝。宋一不知道去哪了。 在茶水间找到自己的水杯,顾律铭看了眼挂钟,原来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喝了几口水,感觉舒服了很多,又摘了口罩在水龙头下冲脸,擦干净后再戴上。 他从茶水间出来,病区走廊空荡荡的。宋一趴在走廊L型办公台的一边,睡着了。 顾律铭看着宋一缩在椅子上的背影,莫名觉得心疼。他想起来今天宋一不用值夜,走过去叫醒他。 宋一揉着眼睛苏醒,睡眼惺忪,压在手臂上的那一侧脸还印着一块红印子。手下压着几本病历本。 啊,小顾你醒啦!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去。宋一打着哈欠,摸到手边的病历本,烦恼地说,看着病历就给睡着了。 顾律铭说,宋老师你今天不用值班吧,怎么没回去。 浮图_29 宋一一幅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是等你啦,我的小徒弟还在值班室睡着,我哪里好意思走啊。 顾律铭心里原本浅浅的心疼忽然变加深了许多。他眨了眨眼睛,说,我现在醒了,要回学校,你回去吗? 回,回。宋一连忙点头,打着哈欠从椅子站起身,扭了扭腰,和顾律铭一起去更衣间换衣服。 宋一开车,顺路送顾律铭回学校去。 这不是顾律铭第一次坐宋一的车回去,宋一开车喜欢和副驾驶聊天,很能侃。确实是个北京人。 宋一跟他说,小顾啊,来考咱们科的研究生啊,虽然我家老头子不收学生了,但是一病区的几个副高还是很厉害的,直博也很容易哇,到时候你留院咱们就又是师兄弟,又是同事了,多好。你实习还是我带的,直系啊。 顾律铭不知道是该跟宋一说他不喜欢当医生,更不想当心外科的医生,还是该说他没那实力考二院的心外,就算来了还得时时被你压一头。 以前要想他考研究生,他肯定会一口否决掉。但宋一那么热情地问他,那么想他们“亲上加亲”,他忽然就犹豫了,不忍心了。 宋一说,欸,我说小顾,你不会是想考去别的医院吧。 顾律铭说,没有啊。 宋一说,那就好,不然多尴尬呀。 顾律铭哑然,他完全不知道宋一是怎么产生自己非心外不选的错觉,不过他们学校的学生出来读外校研究生,确实有点尴尬。 宋一的车子停在学校大门边上,顾律铭和宋一说宋老师再见。宋一摇摇头,跟顾律铭说,喊师哥啊,搞得多生分。 顾律铭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宋一漾着笑意的桃花眼,低下头来。 师哥,明天见。 好好休息,明天见啦。 顾律铭目视宋一汽车尾灯消失在拐角。宋一那轻飘飘的一句话还回荡在他耳边。他捂住心口,只觉胸腔内的心脏在不合常理地快速跃动。与此同时,一股酸涩感从心中涌出。 几个礼拜前,宋一还不满他怠慢实习。现在宋一让他叫他师哥。 这是不是意味着,宋一已经认可他了? 顾律铭眼神失了焦。 这一刻,顾律铭几乎分辨不出,他对宋一的感情究竟是崇拜,还是什么其他难以名状的东西。 第22章 chapter 顾律铭原本一月底就要从心外出科,但他又多留了一个月。他给科教科提交了申请,科教科批复同意。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魔怔了,在这个累死累活的科室里多待一个月做什么?难道不应该是早点逃离宋一大魔头的魔掌吗。 宋一得知他要在心外多留一个月,非常高兴,特地等下班请他吃了一顿饭,不是食堂,也不是外卖,很有诚意。顾律铭觉得宋一完全是在高兴自己这个免费苦力还能再为他劳动一个月吧。 一个月免费劳力,一顿饭就打发了,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但顾律铭心里有个声音却在说,就有这么便宜的好事,顾律铭是个大傻子。 2月7号就是除夕,宋一负责排班。但过年这种时候,谁乐意在医院值班。纠结到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才勉勉强强把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做完。顾律铭看了眼排班表,值大年三十那天班的就是宋一自己。 顾律铭第一次听说宋一的女朋友是一次偶然听到护士闲聊。 宋一女朋友在市里一个机关幼儿园工作,据说是骨伤某个医生女朋友的学姐。几个人碰巧吃了顿饭,开始根本没有撮合两人的意思,但不知怎么他们就看对了眼。 后来,顾律铭终于见到宋一那个神秘女友。她来给宋一送饭,甚至还准备了顾律铭的那份。 她名字叫方媛,不是北京人,说话柔声细语的,不知是天性这样,还是职业原因。她长得不算很漂亮,至少从外型上看,顾律铭觉得她配不上宋一。但是顾律铭又想,她总应该有什么优点,性格应该是很好的。 上个月顾律铭天天和宋一捆绑在一起,很少看宋一接女朋友的电话。偶尔几次,宋一接起来也是笑眯眯的,听宋一回电话的语句,方媛多是说些让他注意身体注意休息的话,很体谅宋一的工作作息。 方媛来医院的次数不多,就算来了,碰上宋一做手术,到走可能都见不上面,只能留下饭盒,嘱咐顾律铭等宋一下手术,把饭菜热一下再给他吃。 宋一是很典型的工作狂,一天能在医院待24小时。方媛也没什么怨言,她来医院的时候,在办公室等宋一,一等就可以等几个小时。她每次都笑吟吟和其他医生聊天,一点也不生气,烦躁。外科医生对荤段子有种近乎诡异的热爱,坐下来聊天,没一会儿就要走炮了。一群男医生上了手术,下了办公室,都喜欢开这种玩笑。估计是压力太大,口头减压。 方媛来了的话,尽管那群人会收敛很多,但也有种要把宋一在床上一次几秒这种终极八卦深究到底的势头。最常问的便是她什么时候和宋一结婚,想好怎么办喜酒没有。有的起哄,说结婚戒指钻石没有一克拉以上就绝对不要答应嫁。 有时候连顾律铭都觉得这些男流氓们说得过了,方媛也不生气,一点不介意的样子。她在科室的人缘很不错,可能也和她这种性格有关系。 但顾律铭就是对她喜欢不起来。 她一来,顾律铭就觉得宋一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远了很多。 她长得不漂亮,又不是北京人,只是个幼儿园老师,做饭也只会煲汤。她有什么好的,宋一非要和她在一起。她老来科室里做什么,也没见别的医生家属来这么勤快,宋一又不是不回家去。 顾律铭还记得2月3号那天下午,方媛过来了趟。这次她没带饭盒来,坐在办公室里的会客沙发上等宋一下班。宋一刚被安在墙上的呼叫器喊到病房去,过了很久才回来。 五点四十多的时候,宋一匆匆走进办公室,对方媛说,等我下,我开个医嘱,很快的。 方媛点头说好。她乖巧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一的背影,好像单单这样看着就能很满足。 宋一三下五除二开完医嘱,立马到更衣间去换衣服。他今天居然要早退。 宋一冬天的穿着十分单调,颜色不外乎就是黑灰咖,偶尔围一条红色的围巾,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审美产物。 宋一穿着长款大衣从更衣间走出来,一边弄大衣领子,一边对顾律铭说,小顾你也早点回去吧,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 方媛从沙发上起来,给宋一整衣服。 顾律铭眨了眨眼,点头。 浮图_30 宋一说,怎么,上班上傻了,能早退还一脸不高兴的。 顾律铭说,我没有不高兴。 宋一说,看你嘟个嘴。 顾律铭立马摸了下自己嘴巴,但摸到的却是卫生口罩,他顿觉自己被宋一耍了把,有点恼。 宋一把围巾往脖子上随便围了两圈,遮住下巴,但还是能看到他脸上大大的笑容。他又开始念叨,好啦,你回家的时候注意点,路上滑。还有别在路上玩啊,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 方媛笑着说,小顾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在路上出什么事啊。你这么老妈子似的念叨是要被烦的。 宋一辩解,我哪里老妈子了,我这是关心,关心他好不好。对吧,小顾。 顾律铭顺从点头,宋一得意得不行,直说,看吧看吧,小顾哪里烦我了。 方媛拿他没办法,只是笑。 两人正准备离开办公室,便被一个飞奔而来的男医生堵了门。 男医生扶了扶歪掉的眼睛,喘着气说话,诶呦,还好你没走。 宋一问道,找我有事? 男医生说,方媛也在啊,你们这是要去约会? 宋一说,方媛今天过生日。 男医生立马说,哦哦,那是该庆祝庆祝。 宋一说,到底什么事啊,没事就闪开,我下班了。 男医生在办公室看了圈,说,把你家儿子借我用一下呗,很快还给你。 宋一在科室里很护着顾律铭,别的医生基本别想使唤顾律铭干活,再加上顾律铭刚上手术台那会儿,宋一各种明里暗里护犊子,被别人笑话你这是带儿子呢,自己打骂可以,别人要说什么,跟谁急。 男医生话音未落,宋一立马说,不借,他好不容易休息下,干嘛给你干活啊。 男医生说,拜托啦,我们这会儿真的很缺人。请你吃饭,之后请你吃饭总行了吧。 宋一翻白眼,要请也是请小顾啊。 男医生赶紧说,好好好,你们两个都有份,啊,怎么样,绝对不会给你累着的。 宋一说,我儿子下个月转妇产,叫你老婆多关照关照。 男医生说,行行,我叫她亲自带,可以了吧。 宋一终于满意,把顾律铭招过来,小声对他说,好好学,嗯。 顾律铭点点头,跟着男医生离开办公室。还能听到宋一在后面喊,八点之前必须给我放人啊。 男医生叫着,知道了知道了,看把给宝贝的。 宋一笑骂,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我可是会回来检查的。 顾律铭忿忿心想,你都约会去了,哪里还会记得我。 顾律铭本以为是心外有什么事,没想到跟着男医生一路狂奔进了急诊科,这才知道医院附近的某个路段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伤亡非常惨重,事故里的急重症大部分都就近送到了二院来。急诊忙不过来,普外,心胸外,神外,骨科,骨伤能拉过来的劳力全被拉来了。现在急诊简直人满为患,顾律铭都是挤进去的。 他没在急诊轮转过,面对浑身是血,面目全非的患者,即便已经习惯上手术台的顾律铭也有点慌。整个急诊又吵又乱,医生的喊声、患者的哀嚎声、哭声、担架床轮子的急速滚动声,顾律铭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整个人都是懵的。 顾律铭看到急诊入口又一个被快速推进来的伤员,头部破开一个大口子,被急救人员用纱布贴住,血已经流了满脸。顾律铭旁边的一个女医生满头大汗送走一个抢救过来的,把顾律铭往刚送进来的那个患者担架床前推,说,你去看那个,快点。 顾律铭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有点手足无措。环顾四周,其他医生都在加紧抢救其他患者,根本没人有那闲工夫来教他。他第一次这么希望宋一在他身边,就算宋一会骂他笨,骂他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听课。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容色各异,表情严峻,但这里面没有宋一。 顾律铭想起宋一曾经说过的话,上手术台就像上战场,如果你先害怕,那就已经输了一半。 他不害怕,他必须不能害怕。 顾律铭沉下心,走上前去。口罩下,牙齿却还是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这个时候顾律铭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愣着干嘛,探下气道气流,快给他做插管。 顾律铭猛然抬头,在他瞳孔深处的映像里,宋一气喘吁吁地从急诊通道走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室外的大衣,甚至连围巾都没摘下来。宋一那条红色围巾,仿佛燃烧的陨石一般,势不可挡地笔直撞进顾律铭视线里,心房里。 宋一连忙招来护士,把一包无菌手套扔给顾律铭。 麻醉机弄过来,给他推10ml盐酸多巴胺,监护仪电极贴上去,5%葡萄糖静脉注射,快。 宋一飞快吩咐完这些,见顾律铭还呆呆拿着无菌手套包,连外封都没拆,气不打一处来,分贝提了两档。 顾律铭!你再发痴就滚出去! 他这一吼,几乎把整个急诊室的目光都吼了过来。顾律铭惊醒,连忙拆手套包,麻利地戴上手套。 宋一脸上的愠怒消减下来,他拍了下宋一的肩,说,你先给他插管,我去换衣服下来。 顾律铭僵硬地点头,却彻底安心下来,仿佛漂泊无依的小船终于靠上了岸。 顾律铭后来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度过这个兵荒马乱的晚上的,他只知道等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时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期间忙得一直没时间吃饭,到这个点已经完全没了饥饿感,只是累,随时会崩溃的累。 顾律铭一屁股坐在急诊室的内部通道里,支起双腿,整个人虚脱一样靠在膝盖上,有气进没气出。 有凉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脸,顾律铭抬头,宋一拎着两袋葡萄糖站在他面前。顾律铭感觉自己有点愤怒,又有点委屈。抬手接过一袋葡萄糖,把吸管从口罩底下伸进去。 宋一也坐到他身边去,两人肩头碰到肩头。 宋一说,我也不知道张诰高那家伙是把你拉来急诊,不然不让你来的。但是在急诊历练历练也好,没见过大场面的医生哪能叫医生。 顾律铭知道宋一嘴里所谓的大场面就是遭遇病人不治死亡,或者突发性猝死。 师哥你为什么突然跑回来了,不是要和方姐去庆祝生日吗。 浮图_31 我放心不下你啊,就回来了。 顾律铭吸葡萄糖的动作猛地一顿,含在嘴里的葡萄糖差点呛进气管。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宋一接着说,谁知道你丢人丢到急诊科来了,我看着都替你尴尬。没我在你怎么办。 顾律铭转瞬又被气到,吐掉吸管就说,那你别回来啊,我自己在这,他们又不知道我是你学生。 宋一说,嗨嗨,还顶嘴。 顾律铭气呼呼地别过脸去,宋一伸手把他的头发揉成鸡窝头,你下个月轮去妇产,张诰高的老婆很厉害,让她带你是很好的。别说,男生干妇产好啊,哪家不是抢着要。 顾律铭嘟囔,你不是想我留心外吗,怎么又说妇产好。 宋一说,你不怎么喜欢心外吧,我看得出来。 顾律铭愕然抬头,我没有。 宋一把喝完的空袋精准扔进垃圾桶里,戴上口罩,这又没什么,先把医院里的科室都转转,喜欢哪个再定科也来得及。 宋一拍拍顾律铭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好啦,回去洗个澡睡一觉,你明天就在宿舍休息好了。 顾律铭低下了头,低低应了声好。 他看着宋一的背影,宋一孤独地走在空荡荡的急诊通道里,越走越远。 顾律铭被宋一放假,早上没起来去上班,室友问他怎么不去,他说带教放班休息,引来其他室友的各种羡慕。顾律铭自己反倒想去上班了,宋一的态度让他很难受。 他在宿舍用手机上网,网上很多新闻都在播报昨天那次特大事故,到目前为止伤了四十多个,死了五个。二院现在肯定忙成了一锅粥。不过大医院的急诊哪天是不忙的? 顾律铭把手机丢到一边,好不容易不用上班,应该多睡会儿才对。他用被子蒙住头,但怎么都睡不着。他想了很多,想宋一说他不喜欢心外,想宋一千方百计给他安排后路,又想到宋一明明已经和女朋友出门约会,最后又跑了回来。 顾律铭满心满脑都是宋一,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又梦到宋一,梦到自己毕业后考了院长的研究生,成了宋一的直系师弟,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喊他师哥。 他还梦到自己和宋一一起在科室里值班,晚上在值班室里洗澡,宋一突然进来要一起洗。水花和腾腾的水雾让顾律铭看不清宋一的表情,但他直觉宋一是笑着的,用那双笑起来特别好看的桃花眼。他们凑在一起公用浴室里的一个淋浴头,光裸又炽热的身体碰在一起。 顾律铭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先动的手,还是宋一先情不自禁。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靠在一起相互抚慰。宋一滚烫的嘴唇贴在他脖子上,舌头□□着,像术前的消毒一样,然后宋一轻轻啃他的侧颈。 下腹的□□被一双手握住,撸/动。那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指腹有一层薄茧,那是因为常年持手术刀的原因。一股热流从下腹顺着脊背冲上脑袋。 顾律铭舒服得想要嘶叫,呻/吟……他一想到为自己□□的那双手是操刀顶尖外科手术的手,是宋一引以为傲的手……顾律铭喊着“师哥”,惊喘着射/了。 他猛地从射|精的极致快感里惊醒,浑身冷汗,脑袋里还残留着那种致幻似的刺激。 他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愣神许久。 顾律铭几乎要哭了。 他崇拜、景仰宋一。 不,我爱他。我他妈想和他上床! 第23章 chapter 过年那段时间,实习生能放十天假。除夕前几天顾律铭就不需要再去医院上班了。家里打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顾律铭说再看看,医院里很忙,说不定就要留在那帮忙。父亲见他实习这么刻苦,以为他终于脑子掰开想通了,也不再打电话催他回家,只让他除夕一定记得回家吃饭就好。顾律铭应了,搁下电话,躺在宿舍床上挺尸。 他没去上班,甚至有点抗拒去科室,抗拒见宋一。但他又想宋一,疯狂地想他。 没想到他顾律铭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喜欢上一个绝对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的人。 他是个男人,他还有女朋友。 但他可是宋一! 顾律铭从不觉得自己喜欢上宋一有什么不对。宋一那么年轻英俊,宋一那么厉害,宋一刀子嘴豆腐心……他越数宋一的优点越伤心,这个男人不属于他。一个月后,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二院这种顶尖医院,非博士不收。 顾律铭想到了考研,直博,他想考院长的直博生,但院长前年就已经宣布不再带学生,宋一是他的关门弟子。 到了除夕那天,宿舍室友已经走光,顾律铭还在。他妈妈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问他在哪。顾律铭说谎说自己在科室。他妈妈说要来看他,顾律铭说不要,不就是在医院干活,有什么好看的。他妈妈执意要来,说是顺便接他下班回家过年。顾律铭无奈,只好穿上外套狂奔公交站坐车去医院。好在也就几站路,比他妈妈开车一个多小时赶来快得多。 宋一看到顾律铭来上班,惊得下巴掉下来。 顾律铭立马去摸脸,幸好他都已经把戴口罩养成习惯,没有因为匆匆忙忙就漏了这个。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想在宋一面前露脸。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宋一记住的是他成熟之后的脸。 宋一笑着说,没见过你这种人啊,这么喜欢医院?过年还巴巴着跑过来,不怕被你爸妈打屁股啊。 顾律铭换完白大褂从更衣室出来,我爸妈才没你这么无聊呢。 诶嘿,我哪里无聊啦。 宋一身子大大咧咧地斜坐在靠背椅上,两条腿跨开。医院里暖气特别足,他就只穿了短袖洗手服,露出白白的两条胳膊,肱二头肌隆起漂亮的曲线。顾律铭知道宋一有时候会和其他医生相邀打球,骨科的陈松林是他的好友,宋一和骨科的那一群人都很熟。 还是说,你见师哥我过年一个人值班太凄惨,特地过来陪我? 顾律铭微微翻了个白眼,说,不要太自作多情,真的。 宋一切了声,骗骗我都不成啊。师哥现在心简直拔凉拔凉的。 顾律铭说,那我给您倒杯热水暖和暖和? 宋一装作气得发抖,指着顾律铭说,逆子,逆子! 两个人齐齐笑起来。 欸,说真的啊,为什么不回家?和父母有矛盾了? 浮图_32 就是不想回去,一看那些亲戚就烦。 没错!一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受不了。而且还特喜欢问你现在工作怎么样了,找到对象了吗,对象家里做什么,什么时候结婚?跟他们是我爸妈似的。我结不结婚关他们什么事。 我还没到被催婚的年纪呢,师哥。 咋,你这是变相骂我老男人?年轻人,别炫耀年纪啊。 我可一个字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嫌弃我了! 我哪有,再说了,你本来就比我老啊。 也就比你大个三岁而已,哪里老了。 一结婚就是老男人,别挣扎了。 我还没结呢。 反正都快了。 快什么快,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和科里那些人一个德行了。 啊? 顾律铭刚想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那边宋一就被呼叫了出去。等宋一回来,这个话题早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合适。 又过了一会儿,顾律铭看到老妈风驰电掣地寻过来。他妈妈也是有名的内科医生,做医生的就没个走路慢悠悠的。他妈满嘴的话都在看到宋一后堵了回去,顾律铭确信他妈妈是知道宋一的。宋一还以为顾律铭他妈是过来突击查岗,对她说了一通顾律铭的好话,什么实习非常努力啊,学习能力很强,基础知识也很不错,以后要是干外科绝对有前途吧啦吧啦。说得顾律铭都忍不住脸红起来。 宋一就是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他收的病人除了那些刺头儿,出院后基本都夸他年轻有为、医术高明。不说宋一家里怎么,就他那模样,人家看了也觉得心情好,不好意思骂人。 顾律铭基本可以放手坐一边看宋一怎么把他妈哄得笑逐颜开,容光满面。后来顾律铭跟着他妈妈离开医院回家的时候,自家老妈还在一个劲的夸宋一。 顾律铭眼睛看着窗外,对于母亲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想着,宋一本来就很好,不用你再多重复。但是他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羡慕嫉妒不来。 顾律铭说不想回家见亲戚不是信口胡诌骗宋一的,他家的亲戚确实很多,一水姓顾的医生,涵盖各种内科外科辅助科。坐在一起没什么别的好说,开口闭口都是医疗政策发展,特型病例。顾律铭作为顾老爷子的长孙,在家里地位很高,被寄予无限厚望。几乎每次家里的大型聚会最后都会发展成为对他的教育对话。 他对这种谈话简直深恶痛绝,连带着讨厌过节,讨厌家族聚会,和家人的关系十分不冷不热。 不过自从他上了大学之后,这种“深刻谈话”也渐渐的少了。可能是爷爷已经感觉到他根本就不是搞科研的那块料,当个有点名气的医生已经是极限。 他大学以前的学习履历一直都很风光,其他亲戚对于爷爷的偏爱当然敢怒不敢言。现在成绩算不得多顶尖,自然要招来一些冷嘲热讽。他听了也就当时气那么会儿,很快就忘了。 总的来说,他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排斥过年过节,但也没多喜欢节庆的聚会。 他老妈喋喋不休说了一路,对宋一中意得几乎恨不得她生的是个女生,能立马嫁宋家去。 顾律铭到家后,母亲果然同父亲说起了宋一的事。父亲的怒气瞬间消散开,他看顾律铭两眼,点点头,略感欣慰。对顾律铭说,你这么努力我就放心了。 顾律铭心道,你知道我努力什么了。 旁边的人听到后,连忙追问是哪个宋一。 许兆实许院长的那个小徒弟?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便响了起来,多是赞叹夸奖。 不愧是宋委员的儿子,那一家子都不是凡人呐。 顾律铭听了之后,脸一下拉得老长。什么许院长的徒弟,宋委员的儿子。 宋一,就只是宋一而已。 第24章 chapter 顾律铭沉默地和家人亲戚吃完年夜饭就有点待不下去。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便借口同学找出去玩,大衣一穿,也不管父母是什么表情就冲出了家门。 北京的冬夜特别冷,禁燃的命令让这个城市像个巨大的哑巴,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只能扯着笑脸,无声欢庆佳节。 顾律铭给自己戴上了两层口罩,风太冷了。 他坐上了公交,往医院的方向去。沿途街道空荡荡的,大半店铺都关了门,看起来特别冷清,没有人气。 公交停在二院大门边的公交站台前,医院周边却还算热闹。 医院里那栋十五层的外科双子楼安静地伫立着,灯火通明。心外占据着这栋楼的7、8两层,顾律铭只要一抬头就能准确又迅速地找到心外一病区医生办公室的窗户。 顾律铭站在医院前广场上,望着那扇散发着冷白光源的窗台,没由来的感到心安,又不禁觉得酸楚。 他从侧边的医务人员专用电梯上去,这架电梯的出口离心外一病区的二线值班室很近。他没去办公室换白大褂,这会儿宋一估计在值班室吃饭,或者是看电视。 值班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传出电视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两个男人的谈话声。其中一个顾律铭听出来是宋一,另一个却非常陌生。 顾律铭的心立马提了起来。他脑袋里瞬间滚过无数个疑问。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这种时候和宋一单独待在值班室里?他们什么关系? 最后,所有疑问都汇集成一个问题停留在顾律铭的脑子里,他是敲门?还是走人? 顾律铭在门口踌躇半天,手抬了又落,落了又抬。就这么僵持了十来分钟,他狠狠吐出一口恶气,双手往大衣口袋上一插,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就听到里面的人往外走的脚步声。他脸色蓦地一变,慌忙找地方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可这走廊直溜溜的,压根没处躲。值班室又小,两步脚就出来了。 当顾律铭听到那声熟悉的“小顾”时,他真的有种当场撞墙的冲动。 顾律铭拉了拉脸上的大口罩,喊了声师哥,转过身去面对着宋一。他觉得就算戴着口罩也快要遮不住泛滥的尴尬了。 浮图_33 顾律铭一眼便看到站在宋一身边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宋一已经算高挑了,这个男人居然比宋一还高出半个头来。男人头发短短的,露出刚毅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很随意地朝顾律铭看了眼,顾律铭几乎立刻感觉一座山陡然压了下来。 宋一笑着说,哥,这是我儿子,啊呸呸,不是,是我师弟。他实习是我带。 男人因为宋一的话瞪了宋一一眼,顾律铭却完全不觉得那种眼神里有责怪的意思。 男人同顾律铭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后对宋一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吃饭。 宋一赶紧说,好好,我知道了。待会吃完拍照片给你检查总行了。 顾律铭知道宋一上头有个比他大不少的哥哥,但也仅限于知道名字。宋修是离他很遥远的人,只在电视上才能看到。 宋修走路的姿势让他的风衣下摆甩动如刀割,只看背影都气势如虹。但他同宋一说话时一瞬间又能温柔得像一汪水。 宋修走后,宋一才好整以暇地把顾律铭提溜进值班室严加拷问,大过年不在家待着,跑医院里来干嘛。 顾律铭就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憋着不说话。宋一拿他没办法。 值班室唯一那张桌子上,□□泡面被推去了角落,正位摆着两个大食盒。食盒盖子打开,一个盛着四菜一汤加米饭,一个盛着蔬果拼盘和果脯零嘴,量多得绝不会短了宋一的嘴。 原来宋修是来送吃的,真是个好哥哥。顾律铭是家中独子,虽然亲戚多,但兄弟姐妹都不亲。 宋一把装水果的那个盒子往顾律铭那边推,让他吃。顾律铭说自己刚吃饱,没肚子了。宋一于是埋头狼吞虎咽吃起来,他是一点不会和顾律铭多客气的。顾律铭看着宋一在边上吃,不知道他是怎么了,饿成这样。 八点的时候,两人一起用值班室的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宋一吃饱喝足,就着暖气靠在床上就有点昏昏欲睡了。顾律铭看他眼皮子往下掉,把电视的声音往下调几档。没过一会儿,宋一就睡着了。 宋一在下铺睡的,顾律铭把他身上胡乱搭的被子盖好,蹲在边上小心翼翼又目不转睛的看着。宋一眼下有些青黑,嘴唇也保养得不太好,太干燥。宋一很多忙的事,顾律铭都没法插手。他不懂,宋一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宁愿宋一吊儿郎当一点,随遇而安一点,不要这么累,不要这么拼。 可不是拼命三郎的宋一,那还是宋一吗。 顾律铭小心的碰了碰宋一的嘴唇,又仿佛触电般快速缩回来。他想起来他刚才摸了门把手,摸了桌子,摸了被子,都没洗手,这么脏,怎么能碰宋一的嘴唇。他恼怒地去洗手,在水龙头下搓了好几分钟才肯罢休。 他举着湿漉漉的手坐到宋一对面的那个铺位去,眼花缭乱的电视节目也远没有宋一睡着的模样来得有吸引力。顾律铭靠在墙壁上,怔怔地看着宋一。他这会儿脑袋放得很空,就只是单纯过过眼瘾。他觉得就算让他这么看上一整晚,他也坚持得下来,并且乐在其中。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宋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顾律铭立马飞扑过去第一时间把那通电话挂掉。宋一要是现在醒了,之后肯定不会继续睡下去了。顾律铭看到那通未接显示的来电名是哥哥,他发了条短信回去,告诉那边宋一睡着了,没法接电话。那边很快回复说麻烦他照顾宋一了,询问要不要派司机过来送他回家。 顾律铭本来想陪着宋一过完这个除夕,但又不想让宋修察觉到什么,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宋修让他等半个小时左右,司机会到值班室去找他。 宋修说半个小时就半个小时。 司机轻轻地敲门,顾律铭立马出去应门,让司机小声一点,里面有人在睡觉。 来的不是白牌照车,顾律铭猜这应该是宋家的私车。他给司机报了个地址,司机点了点头,一路沉默寡言地送他回家。这是标准的官家司机,除了开车,两耳不闻窗外事。 顾律铭谢过司机,用钥匙转开自家房子的大门。司机在看到他进门之后,便启动车子掉头离开。 顾律铭关上铁门,在深夜里发出刺耳的响声。母亲惊喊着从主院的房子里冲出来,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啦?怎么连电话也不接? 顾律铭被问得一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想起来他在进医院的时候就把手机关机了,他不想别人来吵他。但是他却对母亲说,没电了,和朋友在一起玩,没注意手机。 母亲摸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好久,见他没什么事才算安心下来。埋怨他不给家里报个安,害得她和父亲担心了很久。 顾律铭看着母亲冻得发红的脸颊,想她恐怕是出门找过,心里愧疚起来,便低着头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和母亲一起进屋去。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顾律铭进屋之后,他却也没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是让顾律铭去洗澡睡觉。 顾律铭走到上二楼的楼梯前,脚步顿住。他回转过身,对看着他的父母说,我想去德国念书。 师哥,你等我,我一定会脱胎换骨回到你身边。 第25章 chapter 2月过得是很快的。本就先天日头不足,又是过年放假,初八回医院后没上几天班,顾律铭就要真正的出科了。科里的医生调侃宋一就要面临父子离别,不舍得顾律铭走呢。 顾律铭每每听到这种言论,心跳总要慢上半拍。但随即看到宋一嘻嘻哈哈地回应调侃,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的厉害。 2月底前两天,顾律铭正在着手写出科报告,写完让宋一和随便哪个主任签字。宋一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跟他说要送他份大礼。 顾律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宋一笑得桃花眼弯弯,特别好看,但就给顾律铭一种他脸上写着“我挖了个坑,快跳进来”几个大字的感觉。 顾律铭问他是什么,宋一摇头说等到时候了他自然知道。这让顾律铭越发觉得宋一有计划有预谋地要坑他。 他变得有些在意这个“大礼”,还拐弯抹角地向科里其他医生探听口风,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问到。 顾律铭把出科报告拿给宋一签字的时候,宋一看了几眼,笑眯眯地签了字,评了个优秀分,末了还让他去找方主任签。因为宋一平日里经常和方主任一起上手术,顾律铭和方主任的关系也比同其他主任要熟一点,他原本就打算去找方主任。 上午找了方主任空闲的时间去他办公室,方主任很迅速地拔了口袋上的笔刷刷签下大名。一边说着“年轻人以后要加油啊,干我们这行就得不怕吃苦不怕累”,一边问顾律铭有没有读硕博的打算。顾律铭含糊地应着有这个计划,正准备着。 顾律铭闪人的时候,方主任像是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喊住他,跟他说,明天晚上有台心脏移植,给他留了个看台的位置,机会难得。以前实习生是没有这种机会的,这次是宋一逮着主任左磨右磨要来的,可得好好珍惜。 顾律铭“啊”了声,讷讷点头,脑袋都还没转过来。 他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呆立了五六分钟,才把方主任刚才那些话全部消化下去。却觉得更懵懂不知了。浑浑噩噩回医生办公室,宋一从里面出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留给他一个步履匆匆的背影。宋一白大褂左边的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听诊器的一角。 他现在终于知道,宋一说的那份“大礼”是什么了。 这场心脏移植的主刀是院长,许兆实是国内心脏移植术的权威,但他现在年纪渐渐大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频繁的主刀大手术了。能够在实习阶段旁观一场心脏移植术在顾律铭看来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主刀还是许兆实。别说是实习生,旁观台都要被其他住院、主治给挤满。 但宋一把这块天方夜谭从他头顶撕下来,举到了他面前。 第二天那台心脏手术排的是晚上七点半,六点差不多三十分的时候,病人已经推进了手术室接受麻醉。而上台动手术的几个医生也在会议室做了个最后的简短术前讨论。这不是宋一第一次见到许兆实,但确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许兆实一礼拜查一次房,只查一病区。那种时候他后面往往跟着一大堆的大小医生,就算顾律铭跟着宋一,也只能被挤到后头去。 浮图_34 而现在,许兆实穿着绿色洗手服,带着同别人无二致的口罩帽子,一瞬间便感觉亲切了很多。他的长相并不严厉,可能是身居高位太久,那种威严感不知不觉就练出来了。 许兆实说话很快,简短、条理清楚,三句五句把手术的注意事项、哪些术中并发症出现的可能性比较高、发生后如何应对说完。顾律铭注意到许兆实在说话间看了他一眼,他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心都提了起来,唯恐许兆实问他问题,要是他答不出来,那宋一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结果许兆实也只是看了一移开了视线。 六点四十五分左右,顾律铭跟着宋一一起进了手术室。今天这台手术,宋一是二助,一助是方主任。 宋一武装好后,一张脸只看得到那双眼睛了。但只要看那双眼睛,顾律铭就认得出来人。宋一的眼睛,最明亮,最好看。 顾律铭一直都觉得,手术台上的宋一是最吸引人的。这个时候的宋一比平常任何时间都要专注、认真,英俊非凡。 因为有院长主刀,整场手术的氛围比较轻松,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顾律铭感觉有点愧对宋一的栽培,几个小时的手术里,他几乎一直都在看宋一,甚至数宋一眨了多少次眼睛。唯独就是没怎么关注手术。 宋一流了很多汗,这和院长给他分配了许多高难度操作有关。他是院长嫡亲弟子,即便是二助也多少会偏帮一点。方主任也是院长派系的,对于栽培宋一自然也是不遗余力。 手术后期,院长基本已经不动手,全是一助二助在做,自己则在旁边坐镇监督。 宋一全神贯注,他已经至少有二十多分钟没有抬头了,顾律铭知道他现在脑子里眼里一定只有术野暴露出来那些心脏组织。 他压力很大。 整场手术持续了很长时间,结束已经是凌晨。宋一扯点口罩,急喘了几口气。顾律铭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口服葡萄糖递给宋一,被别的医生看到说怎么没有准备他们的份啊,小顾真是偏心。 顾律铭呆了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宋一一把揽住顾律铭,吸几口葡萄糖,乐颠颠又得意地翘着尾巴说,那当然得偏心我了,没白疼他。 宋一大大咧咧揽着顾律铭出了手术室。 宋一虽然看上去累,但还不算精疲力竭。他和顾律铭去更衣间换衣服,脱到一半,扭头问顾律铭,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干这一行吗。 嗯? 顾律铭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对着宋一露出一个有些呆愣的表情。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也亏得宋一还记得住。 为什么?顾律铭追问着。 因为爽啊!宋一脸上是明朗的笑,比头顶这盏明晃晃的大灯还要晃人眼。 顾律铭夹紧了眉头,他半点没看出来哪里爽了,这种三高一低的工作一点都不爽吧。 宋一一下看出来顾律铭眼里那种疑惑和嫌弃,呵呵笑了几下,伸手揉乱顾律铭的头发。 就像做|爱,憋了几个小时,终于能射|精了,能不爽吗。 顾律铭口罩下的嘴巴张大,讶然无语…… 宋一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目光如炬,顾律铭几乎没办法把这句轻佻又□□的话和他这种神情联系到一起。宋一明明只是微笑,顾律铭却能感受到宋一眼底的那团火,烧得旺。他自己也快要被这团烈焰烧成灰烬了。这一瞬间,顾律铭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只剩下宋一那好看到一塌糊涂的侧脸。 这地方就是这么无聊的,不给自己找找刺激,怎么坚持得下来。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这身衣服可不是那么好穿的。 宋一是拼命三郎,但宋一更是狂徒。 顾律铭只觉心胀满胀满,他说不出来心里那些复杂的情感。他太骄傲,能遇见宋一,能看到宋一的好,能喜欢上宋一。但他又心痛、怨怼、委屈,宋一离他太过于遥远。他配不上他,甚至于仰望也只能小心翼翼。 他高估了自己的豁达。 他低估了自己对宋一的喜欢。 第26章 chapter 三月,顾律铭在妇产实习了一个月,带他的果然是张诰高的夫人。顾父本来是想让他停下实习,专心去上德语预科,但顾律铭执意要去妇产再轮转一个月。这是宋一的人情,顾律铭无论如何都要承下来。 准备出国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学语言,看英文课本。德国的医学院,录取却也要求很高的德福分数。这就变相要求学生得熟练两种语言。 海德堡的医学院虽然不是世界top行列,但在欧洲也闻名遐迩。但更多的原因是顾律铭没那个耐心在美国再念一个学士学位。德国医学院承认国内的医学本科学历,他可以直接在海德堡念硕士。 顾律铭想要赶上今年十月的冬季学期入学,留给他准备申请资料的时间就非常短了。但他学习的热忱非常高,远比大学时期要刻苦努力太多。 顾父顾母对于顾律铭这样的态度是既喜又忧,不太明白自家儿子怎么突然就开窍了,但他们依然开心顾律铭这般的热忱。 事实上,顾律铭全凭一股子毅力在念书。他在医学方面的兴趣完全来源于对宋一的爱,对宋一的追逐。虽然感觉很辛苦,每天都处于一种濒临失控的边缘里。但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下去。 顾律铭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甜蜜的苦海。一面是学习陌生语言的艰涩和寂寞,一面是幻想未来的满足和动力。 他已经不用去实习,很久没有去医院,也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宋一。其实可能并没有过去多久,算算时间,四十三天,真的不算久。但对顾律铭来说,仿佛过去了一个、两个世纪。 他很想宋一。想宋一是不是还是那样不分昼夜地上手术;想宋一是不是还常累倒在值班室的床铺上,;想宋一有没有好好吃饭,胃药按时吃没,在空调房里睡觉有没有盖好被子。他是不是真的快要和方媛结婚了。他们家会同意吗,感觉有点困难吧。毕竟长辈们总是讲究着门当户对。等自己回国了,宋一会不会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晚上睡觉,想好几遍宋一,念好几遍宋一。想宋一微眯眼笑的模样,有很好看很好看的眼睛,全世界再没别的什么好风景。然后他的心便停了雨,放了晴,飘来慵懒的云朵,欢心、喜悦。 但他不敢去见宋一。 六月毕业,寄出申请资料,七月签证确认,八月拿到offer赶赴德国。顾律铭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钱不够用就跟妈说。逢年过节记得打电话回家。那边机场有人去接你吗?你自己知不知道怎么去学校?行李会不会太重了,就算是男生,你一个人也拎不动。住的房子找得什么样的?房东人好不好?室友呢?” 顾母一边往行李箱里塞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顾律铭站在衣柜前挑衣服,想带的,不想带的,都过滤一遍。 “要不我还是请假跟你一起去吧。” “我自己就行了,你跟着来干嘛啊。” 顾母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喉咙哽咽。 浮图_35 “你说你想考研读博,在北京不就好了,就算想去国外,等你工作了,还可以出国进修的啊。怎么突然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一读就是那么长时间。” “不是你们要我学医的吗。” 顾律铭承认,他心里是还有怨气的,但比起先前,这点怨气已经被稀释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是条件反射性地厌恶他母亲的眼泪,这是她常用来让他屈服的武器。 “我只是担心你!” “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来收拾。” 顾母在顾律铭冷淡的坚持下,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顾律铭蹲在行李箱前,把顾母刚才放进去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他走的那天,北京居然在下雨。父母都请了假到机场去送他,三人坐在候机室里,相对无言。顾律铭很怕父母流露出难舍难分的情绪来,他一点也不擅长应付这种分离。最后,母亲还是哭了。好在是偷偷哭的,没有要顾律铭表示什么。 飞机起飞的失重感让顾律铭有一瞬间的不适,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这是一段漫长的飞行,顾律铭任由自己看着窗外发呆。他在窗子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副除了眼泪,其余完全符合悲伤这个词的面孔。 飞抵法兰克福是在当地时间的早晨八点三十分,房东让他的儿子到机场来接他,一个开着大吉普的高大德国男人,带着他十岁的女儿。两人都不算健谈,一路上只有小姑娘瞪着大大的蓝眼睛看他。 顾律铭看着车窗外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和建筑,终于生出一点出门在外的茫然和恐慌感。 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度过六年时间。 一个只有他自己的城市。 第27章 chapter 海德堡和北京是完全不一样的城市,她优雅、静谧、宜居,是诸多大师钟爱的“偷心”之城。而北京则像是开了加速器,把人文和古典远抛在身后,一切都走得太快了。 他在海德堡的生活只能算马马虎虎。课业太重,压得他毫无闲心娱乐。在海德堡,即便是研究生阶段也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而医学院的课程和考试也对非母语留学生非常不友好。德国的大学是全世界都闻名的入学易,毕业难。如果不想留级,亦或是延迟毕业,图书馆最好成为这些年里占据生活比重最大的地方。顾律铭就有一个睡袋,用来在图书馆过夜。 学习不那么紧张的时候,他早上会早起晨跑。学校没有围墙,和整个城市街道融为了一体。海德堡的空气相比起北京实在是好上太多。 他和同学的关系说不上多好,只是没什么矛盾过节。因为他几乎不怎么参加学生私人派对,作为亚洲人和学校里的其他中国人也不太笼络。不过他加入了学校的滑雪俱乐部,有时间便会和滑友一起去法国和瑞士滑雪。 他在学校里骑自行车,比在北京时要更不修边幅。有女生大胆又热情地追求他,他也无动于衷。 他来海德堡的第一年,对宋一的想念还没那么明显,只是偶尔因为一些事联想到宋一,然后惊觉自己已经离开北京很久了。 第二年的时候,过年他没回家,和父母爷爷只通过视频联系。见到那边热热闹闹的场景,再看自己,身处沉静冷漠的图书馆,面前只有堆成小山高的文献和书籍,以及一根根拆开的速溶咖啡。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母亲在视频那边又哭得不行,连带着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眼眶也红红的。他心烦意乱的很,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他想起来自己离开北京的最后一个春节就是和宋一一起过的,虽然宋一只是在那狂吃饭,然后沉沉睡去,让他一个人演足了独角戏。 他因此靠在图书馆咯人的椅子上,挤出那么点时间来怀念。 这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 第三年的时候,顾律铭把压在行李箱底的相机拿了出来,并非是为了留住他在学校的这些单调日子。 他学会了抽烟,长期的□□摄入已经让他对其产生了抗性,他已经不再是几杯浓咖啡就能在图书馆硬邦邦的椅子上熬一整夜的年轻人了,他被迫寻找新的提神品。 尼古丁让人上瘾,吐出烟圈的那一刹那会让人以为所有的烦恼也随之送出,消散。 那是非常难熬的一年,对于顾律铭来说。艰深的课题、一筹莫展的Dr.d论文、晦涩的文献、不近人情的导师、还有海德堡酷寒的冬季。 他没有倾诉痛苦的对象,甚至一个月才会打一个电话回国。更多时候,那种困兽一般的焦躁感让他宁愿别人放他一个人待着。抽烟会让他好过一点。 在国考前两个月的时候,这种焦虑、烦躁更甚。有一段时间,他意识到他或许高估了自己。他在医学和语言上根本没有学习天赋,也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这个学位他很可能真的读不下来。 他陷入一种迷茫的自我否定里,积极性大受打击,健康状况也很不理想。他在冬天里得流感,畏惧着严寒,脑袋和眼睛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头疼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睡。这样的他没法在把书本里的任何一句话看进脑袋里。 顾律铭以前从未觉得自己是这么脆弱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 导师找他谈话。这是个严厉的德国男人,顾律铭在他手下学习三年,几乎没见他笑过。或许他有,但明显不是留给学生的。 导师有些隐晦地表达他的意思,顾律铭并非那么不敏感的人。导师觉得他现在的研究状况不理想,如果他要在毕业后继续念Dr.t..d,希望他找别的导师。 顾律铭对那天,那场对话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对导师说了什么。他只记得那一瞬间,第一个念头不是愤怒,也并非绝望,他只是突然特别想念北京,想家,想某一个男人。 他浑浑噩噩回到宿舍,从行李箱里找到了那只相机。他坐在窗户边,点了一支烟,单手操作相机,翻出里面的照片。 宋一睡着的时候安静得仿佛一只大猫,爱笑的桃花眼闭上,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嘴也停下来。 宋一完全不认床,好像在哪都能睡着。手术室走廊那种消毒水味浓重的地方也能是暖床。 相机里拍得几乎都是宋一睡着的照片。他也只敢在宋一毫无意识时暴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窥癖行为。 他一下一下轮流播放着照片,感觉宋一好像真的安静躺在他身边,然后迷迷糊糊醒来,挠着头发和他打招呼。 他把烟摁灭,眼泪忽的淌下来,喉咙哽咽。背上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忍不住弯下腰来,额头抵在相机上。 师哥……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他的感冒逐渐退去,整个人轻松爽利很多。他手写论文,往来奔波于实习的研修医院和学校之间,悲伤春秋的时间也少了。 他把相机里的照片洗了几张出来,夹在床头的笔记本里。他喜欢一边抽烟一边看宋一的照片,那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走远。 那一阵子,他仿若福至心灵,希波克拉底附体,很多事都想通,论文和模拟试卷也写得异常舒服顺利。就连在医院碰到脾气糟糕的病患,也不像以前那么充满怨气。 他又开始去滑雪,滑雪的速度感比抽烟更让他上瘾。 离学校最近的那个雪场常来一个亚洲男人,顾律铭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个中国人。顾律铭会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一个意外事故,他们两个人在滑雪的时候相撞,撞断了顾律铭两根肋骨,让他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星期。 那个男人万分抱歉地送他去医院,不仅承担了医疗费用,还在他留院观察时常来探望。后来才知道,他们不仅是同乡,还是校友。 浮图_36 男人是很早就来留学的那一批人,毕业后便留在了德国。他和在国内交往多年的女孩结婚生子,妻子也接到德国一并生活。他酷爱滑雪,技术很好,那次和顾律铭相撞实在是非常罕见的失控。 男人的态度很好,再加上又同是国人,顾律铭没有多计较什么。好在这次意外受伤在国考之后,他也有了个理由心安理得休息一下。 这对夫妻很好客,在他出院后,也没有和他断了来往。说实话,校友这层身份比老乡更吃得开。 他受邀去他们家吃过饭,女主人是山东人,做的一手好菜,让味蕾饱受油炸食品荼毒的顾律铭非常感动。 他们有一个孩子,五岁的小男孩。算不上多漂亮,但健康可爱。喜欢拿着乐高机器人战斗,呜呜哇哇地乱叫。 留学精英,热爱运动,有温暖舒适的房子、优雅气质的夫人和活泼可爱的儿子。这大概就是最无可挑剔的中产阶级了吧。 无端端的,让顾律铭想起宋一来。 宋一和方媛结婚了吗?虽然上次宋一说什么八字没一撇,但那肯定只是应付揶揄的说辞。他迟早是要结婚的,不是方媛,也会是别的女人,那还不如是方媛呢。至少顾律铭对方媛还算熟,而方媛是真的喜欢宋一。那些默默注视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说来也奇怪,顾律铭几乎没有想过宋一不结婚的可能性。他在决定出国时就已经做好了回国后面对宋一已为人夫,甚至已为人父的境况。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师哥会结婚,然后生子。 啊对了,宋一还特别喜欢小孩,他怎么可能会不要一个孩子。 周平,男人中文名字叫周平。他的长相可以说英俊,却和宋一毫无相似之处。但顾律铭每每不经意的一撇,却总能从他身上看到宋一的影子。 顾律铭觉得自己简直要疯魔了。 这个年纪的宋一,或许也过着这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师哥,你现在过得好吗,你幸福吗? 第28章 chapter 第四年,他成功继续在海德堡念博士,转到另外一位博导手下做研究,完全不比前三年轻松。只是德语好了不止一点两点。 博士二年级的七月,他跟随导师参加世界胸心外学术峰会,时隔五年,他再次见到了宋一。 会场很大,来的人也不少。老板早上离开酒店后就让他找地方自生自灭,然后自己找圈内好友去了。顾律铭对于在酷暑中的夏威夷晒日光浴毫无兴趣,在酒店里看了点这次老板要上台做的报告的相关资料后就提前去了会场。 青年医生代表,Yi Song。 主持人念这个名字时,顾律铭正在眼神虚晃地开小差,以致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步上演讲台的究竟是什么人,甚至还疑惑了下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周围传来的一些窃窃私语把他神游的思绪塞回了脑袋里。视线轻慢地落向前方,于是宋一的身影便仿佛一道落雷砸在他眼底。 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安静。 他在因为屏息太久,大脑有点供氧不足时张开嘴小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轻轻靠在座椅柔软的椅背上。 心里或许并没有那么惊讶,宋一会来这个学术峰会的可能性本来就非常高。来夏威夷之前,他便想过或许会同师哥偶遇,到时候简单打个招呼就好了。只是宋一出现得太高调、太张扬,出乎意料。 年前他看了宋一发在一区杂志的论文,有关于心脏瓣膜置换术,提出了一个新颖又大胆的想法,以目前世界心脏外科手术水平来说非常具有前瞻性。更惊人的是论文中三例成功手术均由宋一亲自主刀,这是让他成为足以站在国际青年医生前列的顶尖技术。 顾律铭几乎能想象得出来这篇论文一出,宋一会在圈内得到多激烈的评价,他在业界的地位立马今非昔比。 外科医生并非越老越吃香,精力、体力、耐力,甚至于胆气都是手术成功与否关键。宋一的年纪在这个行业里还很年轻,他还未迎来自己的巅峰岁月。他会走得越来越高。 宋一演讲完,在意料之中的热烈掌声里走下台。顾律铭怔怔看着,一瞬不能眨眼。 即便到了现在,他依然只能仰望师哥的背影,仰到脖子都要酸痛了,眼睛也要流泪了。 散会后,他打听到宋一一行人的住所,却根本没有前去制造一个见面机会的欲望。 他继续深造下去的目的,他留德的动力,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顺理成章地站在师哥面前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需要忍耐。好在对于他来说,忍耐思念已经习以为常,五年是这么过,六年同样也该这么过。 只是,师哥好像又瘦了许多,不知道是那身黑西装造成的视觉收缩,还是他真的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博士三年级,顾律铭在当年宋一一鸣惊人的医学杂志发了毕业论文。虽然课题不同,但研究方向大体一致,发表在同一本杂志里,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没错,顾律铭就是故意的。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宋一在翻开那期《新英格兰》时的表情,他想立马从海德堡飞回北京,飞奔到宋一面前,骄傲地告诉他,这就是顾律铭写的论文,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顾律铭毕业时曾得到导师的盛情挽留,希望他留在德国的医院,被顾律铭拒绝了。 即便他看起来镇定淡然,其实已归心似箭。 从法兰克福直飞北京的航程变得格外漫长,顾律铭用手指轻轻摩挲手帐里的那几张照片,嘴角勾起怀念的笑容。 到北京的那天,北京又在下雨。 倾盆大雨 父母到机场来接他,母亲冲上来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眼泪全抹在他白色衬衫上。他松开拖行李箱的手,回抱了泣不成声的母亲。 母亲说:“你瘦了,也高了。” 父亲说:“他骨骺线早就闭合了,怎么可能还会再长高。” 母亲没理会父亲的煞风景,欢欢喜喜地打量顾律铭:“你自己一个人在国外待了那么久,念书又忙,肯定没空注意三餐。你看你连膈下肋骨都这么明显了。”母亲心疼地摸了摸顾律铭的肚子,一行人往停车场走去。 回程的路上,父亲终于问了句话:“有想要要去哪家医院了吗,要是你来我这边……”只是话还未说完,顾律铭便打断他:“已经有心仪的了,回国之前我和那边用邮件联系过,都安排好了,没什么问题。” 父亲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的顾律铭,沉默一下,点了点头。 因为大部分行李都委托给了国际快递,顾律铭随身只带了一只小箱子登机,轻装简行的回归平静得仿佛只是到国外转了一圈。 浮图_37 他的房间完全没什么变化。防尘布掀开,还是昨日他离家时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六年,他终于回来了。 “铭铭,下来吃饭了,做了很多你爱吃的菜哦。” 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将沉浸入自己思绪内的顾律铭拉回现实。 “……就来。” “铭铭,妈妈明天轮休,我们一起去商场逛逛吧。” 顾律铭抬头看了眼兴致勃勃的母亲,略微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母亲显然非常高兴,一直嘱咐顾律铭多吃菜。 “铭铭,多吃点,男生还是要壮一点的好。” “妈,你不用担心,我很健康,完全不需要增肥。”顾律铭无奈。 “好好,我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不仅自己整天嚷嚷着减肥,挑男朋友也要苗条的。对了铭铭,你在国外有谈女朋友吗?” “没时间顾这些。” 母亲瞬间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 父亲敲了下筷子,不悦道:“好了,孩子才刚回来,你就不能让他安心吃顿饭?” 顾律铭摇了摇头,说:“国外学习太忙了,没时间谈。回国再找合适的也一样。” 母亲明显对这句话相当受用,心情一下活跃起来。 顾律铭埋头吃饭,呐呐地想,在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女朋友的应该很少了吧。和他同期的博士基本已经告别单身,有的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同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女人结婚,这么几年他还真的一点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课业、考试、论文、手术、宋一已经把他的脑子塞满了,哪还有闲情逸致交女朋友。 吃完饭,顾律铭在客厅和父亲聊了会儿便要出门。 “我出去下。” “去哪?” “找个朋友。” “你刚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还要倒时差,不多休息下?” “没事,我感觉还好。” “你要开车去吗?用妈妈的车好了,钥匙在玄关的柜台上。” “知道了。” “开车小心点。” “嗯。” 顾律铭从柜台上拿了车钥匙,从车库提车。 潮湿的雨已经停下,只是随时有继续下的趋势。顾律铭顺手拿了把伞带出门。 他离开的六年里,北京城变了许多。消失的,平添的,让他感到一点陌生的无所适从。好在基础道路没有改变太多,不至于在家附近就迷了路。 他径直去了当年实习的二院。高高耸立的外科大楼老远就戳进他的视线里。这种时候,二院基本是没有空车位给外来车辆停车的,他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泊车便徒步走向二院正门。 这里没有多少变化,随处一看便能和记忆重叠起来。 他站在二院前广场里,眺望不远处的外科双子楼,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冷风吹得他戴着两层口罩的脸发疼,但他只能站在这里,昂首仰望。 他从侧门那个电梯上去,在靠近值班室的那个电梯口出来。紧闭的值班室大门还能让他回忆起那晚溢出的窘迫。 一病区的走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这个时间段不是忙碌期,就连护士也能稍微在护士站休息一下。一名刚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护士看了他一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可能是看他面生,觉得有点不安全。 “请问是哪位患者的家属?” 顾律铭摇头,拧眉沉思一下,说道:“我来找杜医生,我姓顾。”应该是这个姓吧,这么多年了,除了宋一,科里其他医生的具体名字他是忘得一干二净。 “是找杜志高医生吗?” “嗯……对。” “找杜医生的话你还是明天早上再过来一趟吧,他已经下班回去了。” “哦,这样。那宋医生在吗?” “宋医生?” 顾律铭有些疑惑护士的停顿,一病区姓宋的医生也就宋一一个吧,难道是有另外的宋医生过来了? “如果你是说宋一医生,他年初就已经离职,不在这里上班了。” 轰隆———— 巨大的闪电瞬间撕裂黑夜,一道惊雷在窗外炸开。 第29章 chapter 浮图_38 顾律铭觉得世界仿佛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你知道宋医生辞职后去哪上班了吗?” “这个我怎么可能知道啊,他走得那么突然,大家都没想到。” “那,那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你是宋医生什么人吗?” 他是宋一什么人,他是…… 他什么都不是…… **** “你好,杜老师,我是顾律铭。很高兴能再见面。” “难道是那个传说中从德国回来的顾博士?” “不用这么说,叫名字就行了。以前我还在您手下实习。” “啊!本科是我们学校的?” “是啊,我六年前毕业的。” “我记起来了,不就是宋一特别喜欢的那个实习生嘛!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我们都要成同事了!” “刚毕业,临床上很多东西都不太成熟,还得劳烦杜老师多照顾。” “还叫老师干嘛,叫杜哥就行了。” “杜哥,我听说师……宋师兄已经不在二院上班了,是转到其他研究医院了吗?” “嗯……你问宋一的事啊,我知道的也不多……” “他为什么……” “是他个人的原因,我也不想他走。他自己执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自己的原因?为什么?他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去年我还在夏威夷见到他。” “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复杂着呢。” “那……那你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 “这个?听说是没有进别家医院,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呵呵,这事原来闹得这么大啊,你刚回来就知道了。不过咱们圈子本来就小,一有风吹草动就弄得人尽皆知。可能宋一也是因为这些才实在撑不下去的吧。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顾博士,您什么时候来上班啊,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个帮手。” “杜哥,您就别打趣我了。人事科还没有通知具体时间,不过应该就是这个礼拜的事。” “老杜,7床的病人家属说要办出院了,你赶紧过去。” “又是7床?!” “杜老师,您忙,我不打扰了。” “等等,你……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宋一的事,可以去找陈松林看看。陈松林你认识的吧,就十九楼骨科的那个。” “认识。” “有什么话说清楚就好了。” “嗯。” “不是寻仇吧!” “……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 骨科的陈松林,这个人顾律铭何止是知道,简直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不管是念书还是实习时期,这个名字几乎都和宋一绑定在一块。据说两人是从初中时代就玩到一起的死党,交情过硬。 但他是认识陈松林,陈松林可不认识他。 “我找陈松林医生。” “老陈,找你的。” “哪床的?” “能借一步说话吗。” “有什么事?” “我来是为了宋一。” “无可奉告。我很忙的,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 “等下!我是认真的。” “哦,你们这些记者在抹黑我们这方面做的确实挺认真。楼管搞什么,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我不是记者……” “那你是谁啊。” “我是下周开始受聘本院心外的顾律铭,抱歉,太着急了没有第一时间自我介绍。” “顾律铭?《新英格兰》四月发那篇心脏论文的顾律铭?” “是,你也有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马马虎虎,看到了就扫了几眼。我还以为你不回国了,欢迎啊同志,我们院虽然是二娘养的,还是不错滴。” 浮图_39 “我以为师,宋一还在这里。” “啊?!难道你是追着宋一回来的?” “…………” “造孽哦。” “…………” “算了吧,别念叨宋一了,他现在整个人都废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 “就算是电话号码也可以。”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他消失起来,连他哥都找不到,别说是我了。” “你一定知道的。” “…………”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抱歉……” “我从六年前起就在盼望这一天,能和他一起工作!我真的很想见他一面!就算是让我死心,我也想见他一面!” “一个个都是这样,真是怕了你们了。下午下班后我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好!” **** “哎,宋一这家伙的事吧,我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好。话说你是因为什么学医的?” “我?因为家里长辈都是干这一行的。” “你爸妈都是医生啊。” “嗯,我爷爷是顾进卫。” “噗……咳咳咳,不要突然就说这么劲爆的消息啊,我心脏受不了的。” “抱歉……” “我猜你肯定知道宋一他家什么样的了。其实当年他家是不赞成他学医的,尤其是他哥。他高中那会儿特别喜欢马上障碍赛,要是不来当医生,继续培养那爱好,说不准哪天咱们就能在奥运会转播的马术节目里看到他了。可惜他非要跟他哥犟,他哥不让的他越要干。要我说,他就不适合干医生。” “为什么?他很有天赋啊。” “有没有天赋是另外一回事,我是说他那性格不适合。当医生还是冷情一点的好,患者那么多,一个个哪同情得过来。宋一这家伙容易心软,当医生会很辛苦的。其实我们高中的时候还怂恿过他报幼教呢,被这个专业录了多好,反正他喜欢小屁孩,哈哈哈。” “…………” “有时候,理智上可以理解的事,感情上却怎么也看不开。顾博士,我问你,假如现在有两个患者都急需心脏移植,患者A是年过六十的老人,能够负担得起全额医疗费用,患者B是不满三十的年轻人,无法支付手术费用。前者不管是手术成功率、并发症还是预后都比后者要差。但是前者错过这一次手术,很可能熬不到新移植源。而后者如果继续进行保守药物治疗,还可以在短期内将病情控制住。这个时候,出现一个移植源,你会选择谁。” “A。” “为什么。” “你介绍的太笼统,老实说我也不好判断,除非有详细病历。而且移植源这种东西,比较特别。假设AB患者病情类似,轻重度相差无几,院方肯定是更喜欢做A的手术。” “你说的没错,就算是我也更喜欢做这样的手术……我抽一根,不介意吧。” “没事,你抽吧。” “宋一,三年前收了个病人,23岁,叫陈磊。心肌病,心肌纤维化已经累及左心室区。用你们心外的说就是,三年之内不换心铁定嗝屁。原本是建议他药物控制,等捐献者的心脏做移植。可惜病情恶化的速度超出宋一的预料,没办法,最后只好先给他做左心室减容手术,切除部分纤维肥厚化的心肌。虽然手术效果很好,术后陈磊心脏机能也有所恢复,但治标不治本。你是研究这方面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以现在的技术,确实是除了换心,没有其他彻底治疗的方法了。那台巴提斯塔难道是宋一做的?” “手术一做完,可把他牛逼坏了。” “呵,想象得出来。” “要不是天才就好了,没那么多自负,没那么多自尊心,也没那么多抗在肩上的担子。” “那个陈磊……就是没有得到移植源的B吗。” “你已经猜到啦。” “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 “死在手术台上的。那时候他的心肌纤维化已经临近晚期,理论上,接受保守治疗会让他活得更久,说不定就能等到第二个机会移植心脏,他家那边也在积极凑钱。但这也只是最乐观的一种想法,谁也不知道他的心脏能撑到什么时候。药物治疗只能控制并发症,无法阻止他的心脏功能持续衰竭下去。而且,他的家庭根本没办法负担之后的医药费用。他最后的结果,只有等死。” “…………” “宋一很不甘心,他之前一直坚持陈磊更适合这次心脏移植。手术风险更低、预后更好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陈磊很年轻,后半生还很长。从私心上说,陈磊是他的病人,他肯定是有感情的。不管是从情感还是理智上他都很想让陈磊接受这次心脏移植。手术费根本不是问题,他可以帮陈磊出。” “那为什么最后陈磊还是被排除在手术之外?” “院长怎么会由着他来。这个陈磊他可以出手术费医疗费全包,那以后的张磊、王磊、李磊呢?姑且不谈几十万的费用,他凭什么说另外一个病人不值得移植那颗心脏?我能理解他想自己的病人好起来的心情,但医疗资源分配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一张嘴就能说得清的。后来宋一执意要给陈磊做二次坏死心肌切除术,他真的疯了,以他的年资根本没资格自行决定做这种等级的手术,他疯也就算了,那群护士和麻醉居然陪着他一起发疯,真当自己还是光环加身的漫画主角啊。就算家属签完了所有同意书,他事后也是要吃处分的。更何况陈磊术中死亡,几乎就是医疗事故的定性。后来事情闹得很大,院长都气住院了。你在国外可能没怎么听说就是了。” “闹得很大,为什么。陈磊的家属医闹了?” “更惨,陈磊妈妈从外科楼的楼顶跳楼,当场死亡。全城记者都蜂拥了过来。宋一那点事院长想瞒都瞒不住。要不是他哥在后面帮他擦屁股,我看他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想想都要被他气死,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 浮图_40 “怎么会不至于呢。他这个人,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家庭、事业、交际,只要他希望自己有的,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他哥宠他宠得那么大一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陈磊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记者也是。而且,后来那个移植了心脏的病人术后也因为免疫排斥过世,紧接着方媛又出事,他整个人都不行了。” “方媛怎么了?我记得我出国前他们不是都快谈婚论嫁了。” “是啊,谈婚论嫁。方媛倒是很想结婚,可惜宋一,不怎么积极。宋一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很看不上方媛,他爸妈一直不同意他们结婚。宋一工作狂一个,天天泡医院里,拖拖拖就一直拖着。也难怪方媛抑郁症。” “抑郁症?!” “方媛不能生育,听说是先天很难受孕。” “…………” “她没敢告诉宋一,心事越积越多,就爆发了。割腕自杀,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哎,发生这些事我知道宋一心里堵,他走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想出门散散心,结果他不仅工作辞了,还压根不打算回来了。” “没人劝劝他吗,就这么让他走了?” “谁知道呢,可能他是真的不行了吧。像他那种样子,是没办法再拿手术刀了。” “可是除了当医生他还能做什么?!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更应该劝他回来吗。他适合待在手术室,他就是为这个而生的!” “你以为我愿意他缩头乌龟似的逃跑?我没劝过他吗!嘴皮子都磨破,就差跪在他面前让他回来。还要我怎么样,把他手脚砍断弄回北京吗!” “……,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不用道歉。那时候我可比你现在要狂暴多了。宋一那是心病,没药医,有时候我想他走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留在北京发疯得要好,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多怕他一个想不开就……就……哎,不说了,槽心,你吃好了吗?” “嗯。” “可是我看你筷子都没动几下。” “谢谢,我有点……吃不下。我去付账,让服务生再上个水果拼盘,你坐会儿。” “哎哎,哪有你付账的道理。我来付我来付,好歹你也来二院了,就当是我给新同事接风洗尘。好久没和人说宋一的事,难得有个人听我抱怨他。” “哪里,该是我谢你能告诉我这么多有关宋一的事。” “哎呀,这么一看我这人还真是大嘴巴,一下把宋一黑历史都给抖了个遍。” “…………” “哈哈哈开玩笑的,这个给你。” “这是……?” “那家伙现在的老窝。” “瑞林?这是哪?” “好像是在江西哪个地方,我也不认得。” “他怎么会去那?”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上火车前随手在中国地图上一指,说不定就是脑子抽抽。好了,我得回去了,老婆给我打了好几个夺命电话。” “谢谢……真的。” “谢什么。年轻人啊,还是要多往前看。” “谢谢。” 顾律铭望着陈松林离开的背影融进夜色里,融进纷杂地尘世里,脑子里却一直回闪着陈松林方才同他对视时的眼神。 即便陈松林嘴里说着含蓄的劝退,但那个眼神好像在说——他就在那里,在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去找他吧。 带他回家。 第30章 chapter 宋一一直都是,让人吃惊的天才。 顾律铭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一已经不在二院,甚至不在北京这个事实。 明明一年前,那人还是世界青年医生代表,意气风发地在尖端医学峰会上侃侃而谈,留下别人望尘莫及的背影。 现在仿佛一切只是顾律铭自己的镜花水月。 宋一再也不会站上手术台,再也不会在戴上口罩帽子后露出炫目的笑眼,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他千辛万苦,终于踏进来的舞台里。 原本以为已经拉近的距离,忽然变得无限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远。 陈松林说宋一已经不是他想的那个宋一了,顾律铭不信。 他要去找宋一。 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花费顾律铭太多时间和精力。他还没有和二院签正式合同,随时都可以走。 就算全世界都认为他脑子出了问题,放着临门一脚的好工作不要,跑去不知所谓的地方,也没关系。 宋一在那里,在那个用一张火车票就能直达的地方。 他要去! 去宋一身边! 浮图_41 瑞林在京九线里,从北京出发,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顾律铭想,宋一多半是买了去终点站的票,上了火车躺下睡觉,醒来到了哪,就近就下了车。 陈松林说的没错,宋一只是单纯的想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他走的毫无计划。 顾律铭来到这个南方小城时,恰好碰到这一年的夏季多暴雨。从他住进市中心酒店后的一个礼拜,大雨都没有停过。顾律铭从小长在北方,对于这种连绵的雨天有点难以招架。他不知道宋一居然会喜欢这种潮湿的南方城市。 瑞林很小,从市中心出发,开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就能进入邻县的地界。瑞林又很大,常驻人口几十万,宋一躲在这里,他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到他? 顾律铭敏感地意识到这会是场战线无限拉长的战役。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搜索宋一,更不可能把宋一的照片印在寻人启事上贴满瑞林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他需要在这个城市落脚,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什么都不会,只能当医生。 他去瑞林的人民医院应聘,带着点期望能在医院同宋一意外重逢的侥幸心理。但很可惜,他成为人民医院普外的新医生后,翻遍所有人事名单都没有找到宋一的名字。他总想着有一天会和宋一在瑞林的街头擦肩而过,想完后再骂自己真是个不切实际的傻叉。 顾律铭幻想过无数种和宋一重逢的方式,最心驰神往莫过于人海中那不经意的一瞥。后来事实证明,当他们两个人真正相遇时,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永远会是顾律铭。而顾律铭当时毫无准备,便由着那恍惚又快速的标枪稳稳投掷进他心中。 那天的天气还算不错,顾律铭本该按点下班,却被因为出急诊手术而抽不开身的主任抛了个任务——接人。主任的女儿在郊区的县一中读高一,宠上天的公主大人,家里人迟来一分钟都要发飙。主任走把车钥匙递给顾律铭,脸上是急切和焦虑的表情。顾律铭应了下来,主任脸色立马阴转晴,说小姑娘认得车,不用他费心找。 于是顾律铭便开着主任的那辆崭新别克去了县一中。 一中是全封闭式高中,除了周末其他时间学生一概不允许出校门。主任车上有学校发的通行证,在周末接送学生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进出学校。 顾律铭顺着拥挤的车流一点一点挪进校内,停在小姑娘宿舍楼下。他特意倒好车以便接到人后可以直接走人。从他的视线方向可以看到前方T字路口拐过来的学生,放假回家的喜悦在他们脸上表露无遗。念书,可能是人这辈子在懂事后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了。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途径别克车,有调皮的则会故意凑过来拿车窗当镜子。 若是从前,顾律铭可能会很不耐烦这些幼稚举动。现在他心态变了,看着这些小朋友便觉得自己老了,再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单纯又张狂的事来。因为会觉得难堪,会害怕丢脸,会习惯性地考虑一件事的后果对自己是否有利。 那宋一呢,宋一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顾律铭有时候会这么问自己。他可以肯定这番没头没脑的追逐不会有让他得利的结果。他有时会觉得疲惫,为什么他要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生活,他不喜欢这里的雨,听不懂这里的方言,更吃不惯这里的菜。而在这家二甲医院里,他是唯一的Dr.所有他在海德堡的抓狂、以苦涩自给看起来都像个笑话。 但他又觉心有不甘。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他一生中最癫狂最孤苦的岁月。现在放弃,那他之前的那些坚持算什么?他怕,他怕现在一放弃,他就再也没有重新追逐的力气了。他现在这个年纪,至少还能让自己疯癫到三十岁吧。 要是自己能回到学生时代的话就好了。别那么骄傲,别那么瞻前顾后,早一点和宋一相遇,早一点爱上他,早一点…… 拐角处逐渐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附近一些学生笑闹着和他打招呼。顾律铭靠在座椅上,意兴阑珊地随意搁置视线,只单纯因为那个男人鹤立鸡群的身高才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男人穿宽大的衣服,戴硕大的黑框眼镜,头发盖住了脸的轮廓,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他越走越近,偏过头去和学生打招呼,露出一个让顾律铭大脑卡壳的笑容。 顾律铭面上毫无表情,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在瑟瑟发抖。他的视线仿佛被粘住似的,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剥落。直到那人转身走进路旁的食堂建筑内。他回过味来,最先涌上心头的居然不是喜悦,却是心有余悸。如果他今天没有帮主任这个忙;如果主任让他女儿自己回家;如果没有那场突然的急诊手术…… 这一瞬间,顾律铭冷汗淋漓地靠坐在椅背上,骤然放松下来的手已经有了轻微痉挛的症状,惊喘让他的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着。他看起来像个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的人。 顾律铭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手术室,手术台,穿绿色手术服的术者,还有将那些心脏保护层小心翼翼剥离开的持手术刀的修长手指。 他控制不住泪腺,副交感神经发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很多。 陈松林说宋一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一了。顾律铭不信。 现在他亲眼见着宋一穿灰扑扑的衣服,把眼睛藏在硕大的眼镜后边,仿佛连头发都了无生气。 那个永远把自己吊在悬崖边忙碌的宋一;那个被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宋一;那个站在国际医学学术峰会讲台上的宋一;那个他憧憬、仰望,从心底里默默喜欢的宋一,已经彻底让自己云端跌落。 没有白色巨塔一样的医院、没有走动时狂舞的白大褂、没有堆成小山高的烦人的病历,也没有紧张到汗流浃背的手术……瑞林一中的教学楼不高,路面因为周遭还在施工的建筑而灰尘漫天,食堂餐盘里甚至能看到残留下来的油垢。生物老师一天上三节课,有积极努力的学生,也有满不在乎的学生。教师宿舍距离教学楼只有三百米,距离食堂只有一百五十米。每天一遍又一遍重复在这些地方来回着,讲同样的课本,批改大同小异的试卷,看讲台下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然后彻底回归安逸和平庸。 顾律铭并不理解当老师的乐趣何在。假期多?还是被一些熊孩子气个半死。 宋一用夹病历的方式把课本夹在胳膊下,如果他换一身衣服,顾律铭会以为他只是去某个医学院讲了几节课。 外科教学书比高中生物课本厚了三倍,但把有关心脏的挑出来却又要薄上太多。 心脏被无数血管包裹着,不知疲倦地跳动、泵血,尽心尽责地让它所在的机体存活。它不知道自己供养的究竟是鞠躬尽瘁的科学家还是杀人如麻的变|态杀|手。它很坚强,亦很脆弱。 修复一个破损的心脏需要多强大的能力? 宋一曾经对此无比热爱,仿佛攀越一个又一个险峰。 但是宋一的心坏了,谁能去把它修好? 顾律铭自诩没有这个能力,他只能期盼着让那可怖的伤口在时间的轻抚下不再哀嚎哭泣。 瑞林连绵的雨水终于停止,露出让人欢喜的阳光。 而宋一,也终于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生命中。 宋一他,一直都是让人吃惊的天才。 第31章 chapter 顾律铭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现在的心情,他离开宋一已经太久太久了,而和宋一相处的时间又太少太少。曾经他是奋不顾身被吸引,被美丽的、强大的、光彩夺目又宛如空中高阁的宋一所吸引。如今宋一没有了光环,甚至也没了让人心醉的神采。 顾律铭生气,气到不能自已。他做了那么多,逼自己在国外深造,想要有一个能配得上宋一的职场身份。但宋一却毫不犹豫的丢掉那些荣誉,丢掉头顶的王冠,像个战败的国王,衣衫褴褛败走他乡。宋一不是被陈磊的死打败了,也不是被方媛的死打败了,更不是被胡写一通的媒体打败了。 他被自己打败了! 懦夫!胆小鬼! 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为什么不再坚强一点…… 至少为了我,为了我再坚持几个月。 我回来了,我会站在你身边,站在你身后。你累了想要倒下来就尽情倒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你想要去散心,我陪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害怕继续站上手术台,我当你的刀,当你的眼。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师弟,你可以无视我,甚至可以讨厌我。但不要,不要这么决绝地彻底和我断绝关系。我找不到你,到哪都找不到你,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顾律铭有多爱宋一,在那一瞬间就有多恨宋一。但这种恨意随着顾律铭终于又可以偷偷摸摸地在暗处观察宋一而像从嘴里吐出的烟雾,逐渐消散。 浮图_42 顾律铭有偷窥癖。 他一直不太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他只偷窥过宋一,对其他人则毫无欲望。而这些所谓的偷窥也仅限于在宋一不知情下偷拍的那些照片,更出格的事他不敢做,也没那个机会。事实上顾律铭觉得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机会,他相信如果给他足够的条件,他一定能够鼓起勇气做一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 自从知道宋一在一中任教之后,顾律铭便辗转弄到了一中的外来车辆通行证。永远不要小瞧医生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单,你可以一辈子不吃海鲜,不看电影,但你无法预料哪一天身体就出了问题。 但顾律铭去一中的次数并不频繁,他不想被人发现,更不想让宋一发现。他的相机里逐渐多了宋一颓废慵懒,和相机此前保存的所有形象都大相径庭的照片。 宋一有时会站在阳台上,倚着防护栏抽烟;有时也会被一群学生围住;他冬天的时候总把自己裹得很厚很厚,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来,每次冬雨都遭罪得要命。他的审美喜好却几乎没变,黑色让他看起来更沉郁、消瘦。只是大部分时间里,顾律铭拍不清楚宋一的脸。他只敢和宋一保持距离。 宋一不再拿手术刀,终于不用再惴惴不安地睡觉,也终于可以优哉游哉地走路,甚至一年有好几个月的带薪假期能让他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宋一似乎很难养出点让人赏心悦目的肌肉来,他总是很瘦,而且缺少锻炼。顾律铭有点怀疑这样体质的宋一要是再度站上手术台,还能不能熬过一场持续几个小时的手术。 一中的校园绿化很好,位于郊区,比邻矮山,有随处可见的小树林和灌木丛。生物实验楼被一群高大乔木包围其中,楼下还圈出一块地来做培养基地。生物实验楼是一栋三层旧楼,白色瓷砖泛着一种经年累月的黄,大门上那一根根的铁栏也生满红锈,手一抹上去就能摸下来锈渣,氛围很适合惊悚片取景拍摄。过了生物楼,再走几十米就是小树林,里头零落配置着几套石桌石椅。夏天的时候,很多学生都会跑到这里来避暑。小树林深处不知道为什么倔了一片地做篮球场,常常可以听到男孩们喊叫和篮球嘭嘭嘭在地面上拍击的声音。听说操场还没有建完的时候,体育课都是在小树林里上。 顾律铭常坐在这些石椅上,远远看着从教学楼里走出的宋一,亦或是课间到阳台上抽烟的宋一。这是个很妙的位置,有树木的遮挡,又能看到宋一教的那几个班的阳台走廊。 “喂,泥底迪做咩啊?(你在这做什么)” 顾律铭回过头去,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女生距离他不远,有些困惑地问道。她说的是瑞林方言,本地人总是下意识说方言的,普通话不是他们的习惯。好在一些简单的瑞林话,顾律铭勉强可以听懂。 顾律铭用普通话回她:“写生。”说着亮了亮自己的速写本。 这是顾律铭为自己做的伪装,相比起摄像机,速写本的攻击性就太小了。 女生也换成了普通话,“我能看看你画的什么吗?” 顾律铭点头,女生便走了过来,凑近去看速写本。 “啊,这不是老宋吗!” “老宋?” 顾律铭看了眼画,上面有宋一的踪影,但不算特写,只是让风景更美好的点缀。 “是隔壁班的生物老师啦,虽然不教我们班,但我们都认识他。” “他很出名吗?” “嗯,算是吧。我们都很想他来我们班教生物欸。听说他其实是个大帅哥!” “看着不像。” “那是表象,表象!都是装的。不过你画的老宋好像哦,就这么一点都能认得出来。你为什么要画他啊。” “只是刚好看到而已。” “哦,这样。你说老宋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那样啊。难道男生都是那种买衣服只认耐不耐脏的?我爸的衣服都是我妈给买的,我哥也是,无语。我猜老宋肯定还是单身。” 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来。不知道是在吐槽宋一的糟糕衣品,还是只单纯觉得她周围所有男性的穿着都差得离谱。 “你明天还会来这画画吗?” 她脸蛋红扑扑地问。 顾律铭摇头,他明天要上班,只是刚好今天休息而已。 女孩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有人在不远处喊她的名字,她绞尽脑汁又和顾律铭多聊了几句彩盒和顾律铭挥手说再见,跑向她的朋友那边去。 顾律铭低头,翻了翻速写本前页,哗啦哗啦纸张翻动,每一页都有宋一,每一页都是宋一。 顾律铭有偷窥癖。 但他拒不承认。 第32章 chapter 瑞林是个很小的城市,很小很小。 他和宋一又一次在医院不期而遇了。并非精心设计。 一个年轻人死在了抢救手术台上,成年了吗?可能没有。 宋一坐在安全通道楼梯上抽烟,他喘息的声音让人以为他在哭泣。顾律铭忍不住打断他,打断他妄图痛哭的意图。 他终究还是个医生不是吗,残存于内心的救死扶伤的使命,见不得人死去。 顾律铭一直都认为宋一要比自己伟大得多。宋一的病人死了,死在手术台上,宋一会悲伤,会心痛,会精神奔溃。但他顾律铭不会,他就是陈松林说的那种标准化医生,对于陌生人的病痛并不能感同身受。他骨子里是冷血的,不管是对待家人,亦或是患者。他可以对患者礼貌有度,但同情这种东西,稀有,并且廉价。 但让顾律铭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和宋一的关系居然出现了转机。 那炎炎的夏日,顾律铭几乎不敢相信宋一在怎么样糟蹋自己的手。那是外科医生的手,不是用来干农活的!若不是宋一那汗津津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恐怕要当场发作了。 宋一不记得他了,这是当然的。他们几乎快有九年没有见面,而顾律铭在宋一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只出现了二个月,更何况那个小子还口罩不离,傲慢嚣张的模样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顾律铭有时候想,宋一会记得他吗,会在记忆里给他留一个位置吗。或者他只是他生命里无足轻重的一个过客。就像手术室用来刷手的肥皂,这块肥皂和那块肥皂并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留意。 顾律铭就是那块毫不起眼的肥皂,搓起的泡沫在清水的冲洗下,两秒钟就可以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过没关系,他们可以重新认识。 你好,我叫顾律铭,是王力的主刀医生。 看吧,和过去毫无瓜葛的自我介绍。 宋一也自我介绍。 浮图_43 宋一,王力的老师。 他和他之间终于不再是宋医生和顾实习生,也不再是宋师兄和顾师弟,而是变成了宋老师和顾医生。会不会哪一天就能变成宋医生和顾医生呢? 再次靠近宋一让顾律铭紧张。他的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宋一,是想念,是渴求。他害怕宋一突然回过头来,发现他来不及收回的露骨的眼神。他必须紧紧交握住双手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触碰宋一的身体,哪怕只是一片肩膀的皮肤。 宋一总是很瘦,细的腰,细的腿,洗澡的时候露出来的突出肩胛骨,几乎能说是瘦弱。 他想问他,我不在的日子里,有没有人给你准备好葡萄糖、巧克力能量棒。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方媛死之后,你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 顾律铭想把宋一牢牢地抱在怀里,把他骨头也揉碎进自己的血肉里。他想痛骂,你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拿刀捅我的心。 顾律铭不知道他跟着宋一来到这个小山村究竟是不是是个正确的选择,和宋一共浴,和宋一共榻,穿宋一的衣服,在油菜花田的吹风。这几乎是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很多年前,他们也一起睡在值班室的高低床上,但那时他只顾着疲惫,只顾着怨天尤人,只顾着沉醉在爱慕不得的痛苦里,浑然不知这每分每秒多值得被珍惜。 老天爷是在考验他的定力吗?考验他作为一个人,内心残存的兽念是否能够被理智克制? 贼老天,你赌赢了。 顾律铭在某一个瞬间感觉自己是幸运的。不单单仅限于独属于他和宋一的,交汇于田间的目光。 命运该是喜爱捉弄于人的,在他听说宋一要搬出一中宿舍回来市区住时,他仿佛有一种头顶被一颗苹果砸中的错觉。那一天,他做了他自认为这些年来最需要勇气的事——打电话给宋一,邀请宋一和他同居! 而宋一居然也真的同意了。 那时顾律铭甚至庆幸过,所有所有的一切造就这样的结果。他妥协了,他认输了,他再也不暗自诅咒这不公正的命运,怨天尤人。他窃喜于自己有了特权,他成了那个最特别的人,拥有宋一最多秘密,看过宋一最多面貌的人。 再也不会有谁能如他这般,爱那个如何辉煌,天子骄子的宋一,却也更爱这个饱经风霜,眉目苍茫的宋一。 他开始爱上瑞林这个城市,就连那曾经百般困扰他的雨水也觉丰饶活泼,滋润人心。 如果一辈子这么过下去该有多好,他和宋一,仿佛两个不曾言爱的恋人,共居一室,默契生活。想要看他就能看到他,想要找他就能立马找到他。 宋一在他身后用手揽住他脖子,亲昵地询问饭菜什么时候好的那一瞬间,顾律铭便觉得此前所有黑暗都结束了。他的光就在他身边。顾律铭把太阳种在了家里。 但是,顾律铭并没有预料到,这么快就有人要把他的精心呵护的太阳抢走。 那是什么女人,其貌不扬、粗俗不堪、只为了父母的意愿就能急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可笑!荒谬! 她温柔不及方媛、谈吐不及方媛、只是瑞林街头一抓一大把的那种青年女人,有方媛珠玉在前,宋一怎么会看上她! 更何况,更何况……她看宋一的眼神,不及方媛千分一的脉脉深情!她不爱宋一,这个女人是个骗子! 宋一,别相信她! 别和她谈恋爱! 别——娶她! 顾律铭一直都知道宋一很喜欢孩子,他甚至猜测过宋一会和方媛在一起,方媛幼教的职业好感加成许多。可惜老天爷给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喜欢孩子的宋一和幼儿园教师的方媛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他们的孩子了。 刘妍有了孩子。 顾律铭一半的心在流血,一半的心在雀跃。 宋一终于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但他却终于也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这贼老天,又一次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但他不能哭,他还要重整装束出席宋一的婚礼,他要坚强,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丢脸。 但他不敢看宋一,不敢看喜乐融融的人群,他怕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哭出声来。 宋一搬走了,搬去新房。 顾律铭开始觉得回家是一种煎熬。 宋一的盆栽、宋一的多肉、宋一喜欢蜗居的沙发、宋一爱坐的椅子、宋一的水杯、宋一的菜谱、宋一的须后水的味道…… 顾律铭简直快要疯了,他无法忍受再一个人孤独地呼吸。 食髓已知味,不可断绝。 顾律铭长住科里的值班室了,他努力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不去翻看手机通讯录里宋一的电话号码。 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宋一光速结婚,居然又光速离婚了。 事实上他已经察觉出一丝端倪来,刘妍产前抑郁来的突然又诡异,宋一频繁找他出来喝酒诉苦,他们的婚姻一点也不和谐。顾律铭对这个女人的怨恨之情油然升起,她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宋一,为什么霸占宋一还让他过得这么辛苦!生孩子这种事难道不是她和她家人的主意吗!有什么好抑郁的,她该开心用孩子绑住了宋一啊! 这家人,完全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女婿究竟是什么人,他们的亲家又是什么背景。 师哥,别怕,我在你身边,我一直在你身边。 你累了,能想到我,我真的好开心。 陈松林打电话给他说,宋一打算回北京了。在那次宋一的婚宴上,他和陈松林交换了现在的联系方式。他猜,陈松林恐怕已经琢磨出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但陈松林不点破,还和他推杯换盏喝了好几杯。 顾律铭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愣了许久的神。 宋一要回北京了。 宋一要回北京了? 宋一要回北京了! 顾律铭居然有点手足无措。但在这一刻,他却诞生一种强烈的,想要在宋一离开之前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的欲望。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梦想已久的场景,和宋一站在同一个手术台! 深夜急诊、胸心手术、他主刀、宋一一助。太完美了,符合他所有幻想。 不过,做得好像有点过火。 宋一不同寻常地生气。他质问着,他要解释。可是顾律铭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说我爱你爱得要死,辛辛苦苦在国外念完博士去找你,结果你一声不吭流落他乡,所以我又追着来了。 对不起,师哥。但是我从没骗过你,我一直一直都是用最真的心对你啊! 别这么看我,师哥。别说那样的话,师哥。 浮图_44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在我心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不要否定我! 宋一在寒风中离开的身影让顾律铭回想起宋一单独行走在急诊通道上的模样,孤独,茕茕孑立。 顾律铭迈不动脚步追上去了,他也很冷啊。 宋一走了,顾律铭在瑞林也待不住了。 他很快辞职,收拾行李回北京。 父母得知他要回来,道他终于疯够,晓得突然出走有多蠢了。顾律铭感叹,他的父母,最亲的家人,居然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他同宋一一样,坐赣州直达回北京的飞机,或许连值机的通道都是同一个。 飞机窗外的天空难得晴朗,顾律铭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瑞林的雨,这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城市,但终归还是要说再见了。 再见了,他的瑞林。 再见了,我的挚爱。 第33章 chapter 飞机落在北京的土地上,首都机场永远都是人潮拥挤的模样。 顾律铭略带疲惫地拖着行李箱走出通道,他没让人来接机,他自己就能回家。他将手机开机,发现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陈松林,说有一个惊喜在机场等他。顾律铭实在想象不出来陈松林能给他什么惊喜。 顾律铭很随意地扫一眼接待区,只是那么轻轻一眼而已。 顾律铭永远能在人群中最快认出宋一,就是这样。 宋一站在那里,穿着修身的长裤和外套,头发也打理得帅气逼人。女孩子们惊叫着频频朝他投去暧昧的目光。 顾律铭站在那里,动不了了。 宋一捉到他的眼神,朝他笑起来,是藏在顾律铭记忆深处的那双桃花眼,晃得人心神荡漾,头晕目眩。 顾律铭在那一瞬间,内心有喷薄而出的酸楚。他喉哽鼻酸,憋了好多年的眼泪挂在睫毛上。 宋一朝他招手:“小顾,这里!” 顾律铭朝宋一狂奔过去,如归鸟,如落雨,扑进宋一怀里。 宋一须后水的味道,是宋一。 “你傻不傻啊!” “………” 宋一的怀抱这么紧,师哥的怀抱这么暖。 “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 那一瞬间,顾律铭突然明悟了。 他不着边际的想起,那一年的王家村。 碧天,长空,田野,戴斗笠的男人。 他凝望着宋一。 原来宋一,也在望着他。 gt;gt;gt;gt;gt;gt;gt;浮图·下——浮生·完 浮图 第34章 chapter 那大概是他们持续进行你暗恋我,我也喜欢你,但我们就是不说的爱情游戏时发生的事。 北京那一阵子持续数日的曝晒终于有点停止的迹象,早前准备的郊游计划终于能够提上日程。 宋一休假,宋屿拜托给父母照顾几天,才得了闲出门。他现在在一家和莱顿大学有合作的研究医院做研究型临床心胸外科,过着做做科研手术,发发SCI论文的单纯日子。一线临床他是不想回去了。倒是顾律铭回去二院,取代宋一成为了科室的风云人物。 马场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不堵车也得开三个小时的车才能到。他已经许久不碰车,手生的很,换顾律铭坐驾驶座。 抵达目的地,两人都有些倦意了。宋一在这附近有一座房子,修建在山林间,曲径尽头,近处是茂林,远处是湖山,环境非常好。这原本是他大哥宋修的房子,后来给了他。宋修爱马比之他不遑多让,或者说他的马术爱好也非莫名得来,无非是受宋修耳闻目染,久之便也沉迷其中。少时他们嫌往来太过麻烦,索性在这附近盖了个屋子。 宋修进部队后,能骑马的闲情少了,他那一对子女和宋修都不太亲近,更不用说跟着一起来学骑术,渐渐的光顾这里的也只有宋一了。后来宋一因为乱七八糟的事,也很少来马场。这几年,房子也落了尘。 好在来之前,宋一先叫了人整理,倒不用他们亲自动手。 他们还未正式同居,却已有同居经验。洗衣打扫,买菜做饭,和曾经在瑞林的日子无二般。只是这里清晨起床时还能听见鸟叫,湖光山色,当真世外桃源一般。 落日后宋一会陪顾律铭躺在玻璃房内,静静看夜空。他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醒来发现两人靠在一起,那被他当枕头的人也熟睡着。 浮图_45 安静、安眠。 顾律铭不会骑马,宋一教他。 马场常年为他伺候着三匹昂贵纯血马,饺子、汤圆和馄饨。当初取名时,还被狠狠鄙视了一通。除了吃,还能想些别的吗。宋一摇头辩解,这世界上啊,别的都是虚的,只有吃最朴实,不会骗人。 这三匹马啊,饺子最争强好胜、汤圆性子柔、馄饨爱撒娇。 宋一刚学骑马时,搭档便是汤圆,汤圆体态优美,性格温和,非常适合初学者。只是汤圆早在几年前去世,现在生活在她马厩里的是她的小儿子,汤包。 汤包正是壮年撒野的时候,烈得很,宋一选来选去,还是把馄饨牵了出来。毕竟是旧主,馄饨还是很给宋一面子的,乖乖让顾律铭笨拙地翻身上去。 “对,人坐直,拉好绳子。腿不要夹太紧,你太紧张的话,马也会感受到的。” 馄饨在宋一说话时,蹄子不安地动了动。 宋一站在馄饨的一侧,一手拉着前缰绳,一手轻柔地抚摸着馄饨的脖子和鬃毛。他和这些小伙子相处多年,对于如何安抚他们已经驾轻就熟。 即便有了宋一的叮嘱,顾律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宋一拉一拉缰绳,将馄饨引出棚去,迈入阳光下。 宋一说:“先在马场的操场走一走吧。林子的难度太高了。” 顾律铭点头,但随着马匹走动,仍是下意识崩住了背,脚也僵硬起来,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摔翻在地。宋一朝他笑笑,“别怕,有我在呢” “嗯…” “没事的,馄饨年纪大了,脾气收敛了很多。”宋一揉了揉馄饨的鬃毛,语气亲昵:“是吧,馄饨。” 体态修长健美,颈脖颀长优雅的骏马轻轻嘶鸣一声,仿佛是在回应宋一的话。顾律铭不由感到惊奇,他从小没有动物缘,几乎不能体会到驯养动物的乐趣,更无法感受别人口中所谓的动物灵性。他忍不住伸手摸摸馄饨的脖子,骏马贴着他的手蹭蹭,用清澈如水的眼睛回望他。顾律铭一瞬间感觉心已然化成一滩温柔的泉,不安和紧张消退大半。宋一见此情形,十分开心。 宋一牵着他在操场踏步走了两圈,顾律铭对于随时摔下马去的担忧也渐渐被新奇取代。 现在正是气温宜人的时节,今日日头也不算大。即使身下骏马步履慢跚,但仍让顾律铭产生了一种潇洒感。 紧张气氛散去后,顾律铭的心神便不由投向那为他牵马的人身上去。宋一上身仍是衬衣线衫,下身却换成了修身的马裤马靴,绷直了一双笔挺的长腿。马鞭被系在他腰间,随着他的走动而晃动着。 顾律铭学得不算快,毕竟让他这个年纪的人再去学一项需要高超平衡感的运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是顾律铭很用心,宋一的耐心和温柔也让他感受到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满足感。可惜他们都不算闲人,无法长期逗留在马场。好在宋一对于将他教成马术高手抱有很强的执念,约好有时间,有假期一定要过来继续。顾虑欣然点头。这真是难得的,长期的二人约会约定。 深秋时分,顾律铭终于从宋一手里出师,能够一个人驰骋于风中。 那天日子正好,他们一同去林子骑马。马场附近的森林早就开辟出林间马道,专门供来往车辆以及马匹通行。只是为着不破坏风景,故意没有修成柏油路。 顾律铭在后头安静欣赏宋一纵马狂奔的模样。宋一从小就得到最好的马术教导,骑马的姿势飒爽豪气。顾律铭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肆意张扬。即便发生这么多事,学会了谦虚和低调,可从娘胎里带来的,骨子里刻着的东西,始终是不会变的。 顾律铭想起他初闻宋一爱骑马时,吐槽其不愧是高干纨绔。只过了不久,懵懵懂懂恋慕上宋一,居然再难从宋一身上找到缺点。养马、骑马也成为他心里绅士又充满野性美的运动。 宋一在远处停下驰骋的步伐,拧过身子遥遥向顾律铭望去,似是疑惑顾律铭怎么不跑马。他便也不走了,伫立原地等他想等的人。 顾律铭心念微动,甩鞭向前飞驰。他不想让宋一等太久。 穿林秋风簌簌而来,拂过二人的发梢和衣衫,带来林间清新的木香。 顾律铭在越渐接近宋一时放缓的马儿的速度。宋一朝他笑得温柔又灿烂,夸他骑得漂亮。马儿已经彻底停下,顾律铭驱使它踏步过去。宋一骑着汤包,调转半个马头。两匹马逐渐接近,亲密交颈,顾律铭因此和宋一靠得特别特别近。 顾律铭凝视宋一的笑脸,他见过云端的宋一,也见过地底的宋一,却仍感觉自己永远都看不尽他,看不够他。如果以后的某一天,宋一又再度消失,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宋一忽然抬起手朝他脸上伸过来,顾律铭微怔,不敢动弹。谁只宋一指尖只是轻轻扫过他肩头,拂去一片落叶。顾律铭忍不住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心。只是,宋一的手却未立刻离开,反而从他手臂一路滑下,握住他牵缰绳的手。 宋一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好玩吗? 顾律铭认真点头。 宋一又说,京城能骑马的地方还是太少了。你看这样的林子,再过几年估计就要彻底消失。我以前曾经同大哥去英国看赛马,还瞧了好多马主的马场。那边有好马,也有好地,还有很多比赛。 顾律铭见他回忆往昔的模样,说道,以后有时间我们也能去的。 宋一眼睛亮起来,你会陪我去吗! 顾律铭说,嗯,到时候你再教我跑障碍,好不好。 宋一怎么会拒绝,连忙答应下来。 咳咳,我听说前几年英国就允许同性结婚了。你觉得怎么样? 啊…… 顾律铭一下没反应过来,只得愣愣看着宋一。心里一痛,有什么从心里淙淙而出。 宋一吓了一跳,抱住顾律铭,你怎么哭了? 不该是高兴地扑到他怀里才是正确的姿势吗? 顾律铭朝着宋一脖子来了一口狠的,你这样的求婚真是烂透了。 宋一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却不知怎么,已经扑到喉咙口的小心脏就这么落回了原位。他笑嘻嘻地说,没办法,第一次嘛。你怎么跟那臭小子一样,喜欢咬人了。 顾律铭抬起头,眼眶泛红,就咬你了,还没完呢。 宋一还以为顾律铭真要再给他来一口,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却没料到两片柔软的唇瓣轻轻落在唇上。 马儿难耐地嘶鸣一声,宋一一手稳住骏马,一手揽了顾律铭的腰,真切地深吻下去。 呼啦啦,起风了——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原来,你才是我的浮图 gt;gt;gt;gt;END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时隔许久的更新。本文于此算是真正完结了,撒花~~ 浮图_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