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之月》 一、逃 野山荒郊,人烟尽逝。 夜黑月寒,枯劲的风自林间呼啸而过,宛如野兽贪婪的咆啸、又如海涛狂然的嘶吼,回盪在幽暗的天地之间,好似霎那被放大了数倍,好似天与地、便是一头凶狠的兽,将地上万千生物,咬攫在利齿之间。 她脚步匆匆急急、嗑嗑绊绊,是万千枯树之间、一抹单薄得随时要在黑暗之中消失的影子。天地间夜色的黑,太庞然、太深沉,吞噬去她身上一袭大红锦裳、五彩鸳鸯。 裙摆过踝、让那荒林之间的尘土沾污,蒙失了那喜红之色,徒留一片绝望的脏灰。她抓撩着裙襬,不敢停下奔逃的脚步,怕的、却不是身后那庞然噬来的夜色,而是、好似在远方,有一把隐约要探来的爪、一旦揪住她后,便会将她撕裂、囚禁,不见天光。 她逃、逃出脚底磨破一处处伤、逃出踝骨拧扭的痛、逃出喉间乾渴如利刺扎哽、逃出红唇斑驳龟裂出血。 耳边那吆喝及脚步声,好似幽魅般挥之不去,好似她奔逃数十里,跋水、涉溪,奔闯入一座荒野空山之中,那声音依旧随在自己身后,摆脱不去。 逃到双腿疼极、酸极,再也不听自己惊惶的意志使唤,她倏地颓倒在一棵粗大的枯木上,那枯木乾裂的树皮扎在她撑靠着树干的掌心,割出一道道血痕,彷彿改写了她掌心说命的线。 她热得直渗汗、汗涔涔的单薄身子让荒山中的寒风一刮,好似转而掠夺去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一袭大红锦裳让霜气熨得冰凉,贴在她满佈汗水的肌肤之上,好似要将那寒气透过那剔透的肌肤,渡入体内。 不行了……她真的……再跑不动了。气息奄奄,好似一路奔命,已豁尽了她所有气力。 扶着那乾裂扎人的树干,她勉力欲撑起身子,再累、也不敢再懈怠丝毫。可双腿尚未及站直,耳边那自初便回响不去的脚步声,却好似打破了恐惧的妄想,在耳边清晰、真实起来──并越迫越近。 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心里的惊惧瞬间膨胀、压迫了她的思绪,她无有选择,只敢驱策着自己已然麻木不听使唤的双腿,奔、奔、再奔。 夜色之中,她望不见前景、辨不出方向,在盲目奔逃之间,迎面寒风将她的脸吹得寒冷僵硬、枯枝在她面上刮出红痕,在蚀骨的寒冷之中,流不出血,只是刺痛。 跑、再跑、再跑──却突然望见前方一道裂口,她赶紧缓下脚步,用那双早熟悉了夜色的眸眼瞧清,原来自己竟来至一处矮崖! 她站在崖边,颤着那气力尽失的身子,往下一望,望见崖底枯枝满佈,不高、摔了却足以要人命。 进无路,退,却是风险万分。 须臾,前方一阵窸窣声响幽幽传来,她努眸一望,望见崖前荒山邻海,那声响便是如歌的夜浪,不歇止地拍在石岸上。 远方月色投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如一片捲噬了满天星子的海,美得让她一时失了神。 若逃不了,她寧愿自己葬在那片温柔的海上。 耳边那阵吆喝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背后,突地有一阵暖热靠近,煨在她背上、照亮了她身上那件大红锦裳,在天地一片乌黑之间,兀自鲜红。 眼角馀光,是火炬奕奕的光,将她视野里的黑晕染成黄。 她缓缓转过身,瞳眸让那火炬映得格外明灿,里头、尽是清冷与决绝。 「小姐、快跟我们回去吧………少爷可要急疯了!」人群中,领头的男人握着火炬,几乎要求垮了一张老脸。 女子倏忽淡了眉眼,好似那奔命的惊惶、那跋涉山水的折累,至此在她眸中一扫而空,她啟嗓、淡得宛若空谷中露水滴落的清响: 「错给了他的爱,我不后悔;可我的命,不能再错给他。」 语落,她纵身一跃,一身大红锦裳,在火炬的微光之中,逐渐被那幽谷深邃的黑给咬噬、吞没。 二、遇 随着滚落的身子,她的额、脸、肩骨、肘骨、膝腿狠狠磕在那日日夜夜让冷风削得嶙峋锐利的崖壁上,好似要刨去她的皮、剜去她的肉,将她剐蚀得剩下她单薄的骨。 崖底断木的枯枝好似一隻隻乾老的爪,揪住她的衣裳、刮破她的皮肉、扯过她一头散了髻后墨瀑般的长发、缠住她单薄的身躯,好似欲噬人的魑魅魍魎,攫抓住误入爪下的猎物,预备大快朵颐。 眼前、是一面被腥血模糊了的幽谷黑暗,好似一片破除不了的迷雾,笼罩在她眼前、身后,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覆、攫住,好似一场再醒不过来的梦魘,将她困在生与死的狭口,挣脱不得。 救我……救我……她稀薄无力的哀鸣未及匯成声,便消散在唇齿之间。 乌黑的布幕宛若成了她眼前恆久的顏色,朦胧之间,她好似看见一抹人影,在不知是眼前还是意识中逐渐清晰、清晰,廓出一个异常消瘦的女子身形,一身细緻雪白绸裳褪了鲜色,悬首樑上,自门口灌入的风打在那悬在绳上的躯体,打得她晃啊、晃啊,消瘦得仅剩骷髏的身躯几乎要抗不住那风吹拂,就要散成满地白骨。 不要、不要!救我……谁来救我……她惊吓得扯高了嗓子,扯裂了嗓子。可在那片无色的幽谷之中,彷彿万籟俱失,她听不见自己疼了嗓子扯出的声、听不见自己惊惧的嘶吼。 救我!救我──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与她惊恐的呼叫相错落的,是一道温沉若水的嗓,极其轻柔、和缓地淌流入她微弱的知觉之中,好似落崖前,她最后一眼望见的温柔海浪,层层流窜入她逐渐甦醒的知觉,抚慰着她惶恐的灵魂,「别怕,你没事。」 她薄薄眼皮颤着、抖着,眼睫如蝶脆弱易折的翅,她抖颤着的眼皮,微微撑开一条缝,眼外落入微光煨在她在黑暗中待久了的瞳眸之上,微微一刺,刺痛得她一缩,刺痛得再也不愿二度睁开眼。 可在那道光背后,有一道身影,微微闪动着,好似无形之中牵引着她的眸光,让她不愿真真正正闔上眸。 「姑娘,你醒了?」那道人影出声,是那个嗓音之中蓄着海浪温柔的人,轻声地、唤着自己。 她在哪里?她死了么?她忆起、在崖顶上同自己起誓,若逃不了,她寧愿葬身在那片温柔的海中。那人的嗓音四面八风的涌来,挟着白浪拂上石岸的温柔,簇拥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就浮卧在那片温柔的海之中。 她真死了么?就是死了,可否也让她望一眼、那有着海涛般温柔嗓音的人呢? 颤巍巍地,她努了气力,再度撑开了那沉重的眼皮,一片不成形的模糊逐渐映入她的瞳中,与她失焦的瞳孔相映,半晌,那片朦胧逐渐廓清、廓出一片简陋的房景,她分不出这是何处、何时。 须臾,听闻耳边有脚步声走近。 「我……死了么?」她的嗓音,虚哑得教她自己心惊。 「别怕,你没事。」一张温和中、隐有着一丝英气的面庞凑到她视线之中,映入她逐渐聚了焦的瞳孔。 他的声音,像一片温柔的海。 三、拒 「别怕,你没事。」他温柔的声音与面容,在她逐渐回復的听觉及视觉里渐次廓开、清晰。 那是一张五官挺拔、英气勃发的面容;有一双深邃、清澈的眸,眸中蓄着一方无有波澜的淡漠、偶尔却翻现一瞬温柔,叫她剎那胶着了眼光。 「你……是谁?」她勉力蠕动双唇,自咽喉深处挤出声音,然喉咙好似成了乾枯的荒漠,稍稍一扯动,便疼得要龟裂开来,叫她刺痛得紧紧一矉眉。 「姑娘内外伤重,千万别妄费气力。」那人自床边起身,走离了一会儿,她正要疑惑,眼角馀光,却又瞥见一袭海蓝色的他往回走近,手中捧着一个木碗,默然未言,只是一手拖着她背侧没有伤口之处,将她缓缓自床上扶起,她方看见,他手中那个木碗里,是乾净的水。 「姑娘数日未饮食进水,方致喉咙枯渴裂疼。」他淡声解释,将碗凑近她唇边,稍稍倾一个角度,好让她能不费吹灰之力,不牵动身上伤口地饮入。 在坐起身时,她望见了自己那一身大红锦裳,被擦破、勾裂得残破襤褸,却仍兀自红艷,教她望了,凄凉一笑。 她腮帮一鼓一鼓,将那木碗里的水一口一口啜进,直到那碗内的水让她啜得乾空,他正欲顺手放下她的身子,好让她卧着休息,她却突然探出双手抓住自己的臂,不肯躺下,可一时妄动,却也牵动了肩背处的伤,她痛了皱紧了一张本应清丽的脸──现在,那瓜子般的面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刮痕、擦痕,红一处、紫一处,叫人怵目惊心。 「可否告诉我,你是谁?」她伤痕累累的面上,有着莫名的坚决。 「我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他淡声道,委婉相拒,「姑娘一身伤重,当务之急,是养好姑娘身上的伤,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之处,请姑娘不吝开口。」 「我连救我一命的人是谁,都不能知道么?」她一双手仍是紧紧抓着他的臂,不肯放开。 「在下只是不能见死不救,并非要留名求恩。」他想扯开她的手,却不敢用力,深怕扯痛了她的伤口,可她抱得那样紧,叫他轻柔的动作,撼动不了她丝毫。他皱眉轻叹:「姑娘,你这是何必?」 为何不行?她只是想记住,这一个嗓音中有着海浪一般温柔的人。 「公子若是那么排斥,为何还要救我?」她柳眉蹙起,在身上一处处的疼痛中,想不明白、却也不想放手。 「在下说了,不能见死不救。」他敛下眸,怕碰痛她的伤口,不再推拒她,于是任她抓着。 「可你知道么?我一心想死,不要人救。」她嗓音突地一涩,凄凄凉凉,好似控诉他的多管间事。 那人疯了、偏执成狂。若他知晓自己还活着,肯定是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自己的,最终,她不是死在他手上,便是死在自己手上。 「既是在下错救,许是上苍要姑娘活下,姑娘的伤,在下会尽力。」见她稍稍松了手,他拿来垫诊,垫在她腰后,让她靠坐着,最后,淡淡吐声:「……敝姓段,这是在下唯一可以告知的。」 许是有几分愧疚,许是在心里下了决断,他稍稍松了口。 「你说,我与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那又为什么,对我的伤,你要这么用心?」在他转身走开前,她问,只见他脚步一顿,微微侧过的半张脸,剎那一冷,竟有几分无情的凌厉: 「因为,我要你伤一好、便离开;越快、越好。」 语毕,他举步走离,却听见身后,传来女子不知道要扯痛多少伤处地、凝力吆喝出声: 「段公子,你记住了──我叫别海月。」 驀忽间,他脚步一顿。 四、争 屋边地上摆着一个个竹筛,筛上各一样样晒得乾枯的草,隐微交织出一抹淡淡的药香,在湿咸的海潮味中隐隐浮动,相互交融。屋墙边,一人蹲伏着身子,在手下筛检着一株株在野外折来的、然后晒得枯乾的药草。 耳际,一片滔滔浪声,彷彿要侵蚀岸边一方静謐般,簌簌咬噬上岸,退开俄顷、又簌地淘沙上岸,来来去去,谱写成一曲白浪淘沙,成了这岸边空间永恆的歌籟。 儘管簌簌海涛声,充斥了这一方空间。然屋墙边挑拣药草之人似是已经太过熟悉海声,以至于屋内响起的脚步声、细微得几乎被涛浪声掩盖过去,他仍能辨听出。他放下了手里的药草,往屋内走去,只见一个满身伤痕、一席大红锦裳摩扯得残破襤褸的女子,以充满擦伤的双手扶着粗礪的屋墙,颤抖着蹣珊前行。 「别姑娘,你作什么?」他站在房口,冷冷望着那一抹残破虚弱的艷红。 「你不是让我走?」别海月抬起眸,一张让孤崖砾壁刮得花红的瓜子脸,令人望輒怵目惊心,然伤痕遍佈的面容上,一双眸却如往昔晶亮,如她爱恨分明的性格不受丝毫挫伤般炯然 「我是让你『伤好了』之后再走,你脚踝剉伤了,不能乱动,否则伤势加剧。」他拧起眉头,沉声道。 「我浑身都是伤,要等到多久才会好?你分明不要我麻烦你,又何必假这个慈悲?」她撑着墙,皱着一双细细柳眉,然而她面上的伤痕已多到、连微微皱个眉,也要扯动疼处。 「我没有不要你麻烦,这段时间,我愿意照顾你。」他沉了声,耐心地说道。 「你硬是要我留下、却又要处处防我?还说什么要我伤好了便快些离开,我心里觉着疙瘩,何必勉强留下?」别海月凄凄一笑。 「……那不是说给你听的。」他低敛了眉眼,声嗓宛若平静的海,却有几分抑鬱的哀愁。 「我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了……」别海月完全思索不通眼前这个人的一字一句,好似在她心里纠打成一个死结,她努力要思索清,却觉得脑海中一阵晕眩正在成形。 他眸眼低敛,不想于这个问题上越鑽越深,话锋一转,「这附近方圆百里杳无人烟,你脚上有伤,即便离开此处,也走不远,你想在荒滩上等死么?」 「在荒滩等死,也好过在这里受你恩情也受你气。」别海月瞪向他,不懂为何他逻辑如此莫名,只觉脑海中的浑沌越形庞大、压迫着她的思绪。 「我无意气你,若别姑娘觉得冒犯,在下向你道歉。」他沉沉吐出一息,淡声说道。 「我要你这莫名其妙的道歉干嘛,让开!」别海月气恼,扶着墙便要闪过他挡在前方的身子。「别再用什么死不死地吓我了,我本来就该死的──」 语落,她单薄虚弱的身子恍如她倏断的话语一般,一颓、倒下。 「别姑娘?!」他一惊,旋身接搂住别海月晕落的身子。看着她靠在自己怀中的容顏,苍白怵目。他浊息沉沉,叹:「可……我不能让你死。」 那如海浪温柔掏洗般的嗓音,在她稀薄的最后一丝听觉之中,悠悠回盪。 五、浴 她气恼他的莫名其妙,却又莫名沉溺在他的温柔里。 别海月因为身上的伤,失血亏气,晕了几次。每回醒来时,都是他在床边,悉心照料。她不懂,为什么他分明说了不要自己留下,却又留下了自己? 她素来是个直来直往、敢爱敢恨的女子,没有什么曲折的心思,可眼前这一个温润斯文的人,却像是一座迷宫,让她无意间走入了。此后,便要随着里头的弯弯拐拐,摸索前行。她有数度不耐烦了,想直接打破这座迷宫、一走了之,却仍是让他的温柔给挽留了下、留在他这座一团迷雾一般的迷宫之中。 别海月心想,许是自己初见时唐突了,方让他心有戒备。是故也缓下了自己那要强的脾气,不再因着他对自己东躲西防而恼羞成怒。顶多偶尔有几分倔强、对他要替自己清理、换药,不肯乖乖配合,总要他温声无奈地三催四请,许也有几分捉弄他、报復他对自己疏淡的意思。 可他仍是一贯温温淡淡,不曾对自己恶言恶色相像,顶多有几分无奈,对自己的任性几乎是宽容至极,教别海月不禁有几分愧疚、连日下来声势也弱了几分,毕竟她寄人篱下、吃喝用药皆是他担起了,自己若再使性子,便过于骄纵了。 可那一日,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地开了口,求他让自己洗上一顿澡。 别海月是爱乾净的,先前在山中逃命数日一身汗污无法时时清洗,而后坠崖一身伤口又不适合碰水,虽然他总会拿着绵巾蘸清水擦拭自己四肢无伤之处,可别海月就是想彻彻底底洗个澡,净透一身。她知晓这个要求任性,因着岸边水脉皆是海水,苦涩带盐,不适宜饮用清洁,是故每回他都得走好远的一段山路,担挑山中清泉回来。 每回问他,为何不往山里搬移、非得住在岸边这个荒郊远水之处。他只淡淡说道; 「此处观海,最是近美,海上若生明月,人间绝景。」 可别海月日日皆待在屋里,压跟未曾望见过外头的月亮,无缘一见他口中的人间绝景。一双挫伤严重的脚踝虽免能行走,却走步长远,大多时候仍是卧在床榻上休息。别海月本以为沐浴的要求过分了,却见一天午后,他突然自床上掺下自己,递给自己一根粗木削成的柺,说要带自己去沐浴。 见他一手掺着自己,一首捧着衣物,着实叫别海月疑惑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她问。 「你不是想去沐浴?」他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挑了那么多水回来?」别海月讶异。只见他不作言语,掺着自己出了他那幢简陋的小屋,沿着一条小径进入屋后那片山林,那条小径让人铲填得平整,有了木柺,即使那小径微微向上蜿蜒而去,别海月也不致觉得难以行走。 穿山过林,别海月不知随着他走了多久,只觉得那双搀扶着自己的手臂精实之中却又透着几分谨慎的温柔,走了一段路后,不自觉熟悉、依赖了起来,在他停下脚步,稍稍松开箝制时,心里竟微微惊慌了一下。 可一定睛,才发现眼前是一汪清泉,让四周错落的浓密林木映成一潭碧绿,宛若翠色清镜。 六、伤 「这是……」别海月望向那汪水池,微微瞠了眸,让那一汪清潭的静謐寧美微微震慑了心思。 「这是此山中一处隐密的泉湖,你在此沐浴吧,我替你备了更替的衣裳。」他牵着别海月来到湖畔,将另一隻手臂上揽掛的衣物递给她,可是别海月却迟疑了。 「在、在这种地方……」别海月有些为难地望了望四周。 「这里的山泉乃远山峰顶雪水流入地脉后,在此处涌冒而出、积淤成潭,水质相当清净,又不大深,你若要沐浴,此地是最适合之处了。」只见他眸眼温淡,不起一丝波澜,浅声同她解释。 「那、那你该不会要在旁边看吧?!男、男女授受不亲……」别海月皱起了眉头望着眼前这名温淡得看不出一点脾性的人,让他那双不起波澜的眸看得有几分慌张,只见他微微一搐的眉心似乎闪现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復了一脸温淡。 「我会在树后背着身,若别姑娘觉得不妥,我可以先回屋里候着,晚些再来接应你。」他出言宽她的心。 「你──你在树后等着就可以了,你要走了,若有其他人来,我、我岂不是要被白看了,你留下替我把个风吧……」别海月胀红了脸,赶忙要挽留他。 不知为何,自从让他救起之后,事事依赖着他,听他要将自己独留在此,竟有几分惶恐。看见他点了点头应允留下,并走往身旁一棵树处,背过身,靠在树身上,眸眼淡敛,不起波澜。 虽然男女授受不亲,淡看见他这一副从容沉静的模样,只怕他对自己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吧。 也是,自己摔得一身伤,只怕早让伤痕疤口给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哪还有男子会对自己有兴趣? 别海月捧着他备给自己的衣服与浴巾,悽涩一笑,走到湖畔,褪下自己那身将近整个月来未曾褪换下、让峭壁枯藤扯磨得襤褸的大红锦裳,缓缓步入水中,在让自己点出阵阵涟漪的水面上,她看见自己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怵目惊心。 别海月宛若一尊破碎了又给重新黏起、却充满裂痕的瓷娃娃,独自立在那泉心中央。 一股冰凉自踝处慢慢淹上,她缓缓走到水心处,泉水恰淹至她心口,此时,她方看见,自己的面容,清晰地映在那清澈如镜的水面上──一张瓜子脸,让大大小小的伤痕刮割得不成模样,简直吓人。 呵……自己,竟成了这副样子,活像深山里的魍魎夜叉。想自己一张艷丽绝伦的脸庞可曾经让镇上所有媒婆踏破了门槛的,如今如此,还有哪个男人会要自己呵…… 她自己的容貌为傲,可也是这一张艷煞许多公子哥儿的面容,替她引来这一辈子最大的梦魘。 镇上的媒婆们几乎要踏平她家的门槛,替她引荐一个个品德斯文的他家公子,可自己为何,偏偏看上那个恶魔一般的人? 呵……自作孽、自作孽。 她悽涩笑出声,在泉面上撩出阵阵涟漪,未曾发觉,远处一到一闪而过的黑影。 七、危 过了月馀,别海月身上许多皮肉伤皆已结痂癒合,不在发疼出血,只是留下了许多怵目惊心的伤疤。连脚踝上原先严重的扭挫伤,也让他在以布条固定之下,早已是没了疼痛,好了大半有,,走路无碍,只是尚不能太剧烈的扭转。 别海月知道,一旦自己好全了,他便不会再愿意收留自己,于是每每在他给自己检查伤势、触碰自己踝处时,装出一副疼痛不已的模样,好让他以为自己脚上的伤,还甚是严重。别海月见他每回只是眉目淡然的将自脚踝拆下的绷带重新裹系上、固定她的伤处,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夸张,抑或是在心里明白。 她只是害怕,害怕离开这里,离开他身边。 她若离开他,任凭天下之大,只要那个人没有放弃搜找自己,她就不可能有活路。虽然她本就抱着一死决心,可遇见他之后,她突然捨不得就这样拋弃生命。 若要死,她寧可葬己身于那片温柔的海涛之中,也不愿让自己在无可翻身的火坑之中受尽煎熬痛楚。 那一日午后,她难得出了屋,坐在屋外一块海石上,看着一旁的他正在分拣药材。她其实对自己的寄人篱下有几分过意不去,可知道那药材是给自己用的,却不想帮手,不想让自己提早任何一时一刻离开此处。 是故,此际看起来,她就像是个骄纵的千金大小姐,在一旁等着人服侍。 「对了,是说你为何会有女孩子的衣裳呀?」别海月突然思及,赶紧问他。日前他带自己到山中一清泉处沐浴,并给自己备上衣裳。她本以为是他的男装,毕竟他除了肩骨稍较自己宽阔、肌理精实以外,身材与自己并无太大差距。可换上时,才发现那是女孩子的衣服,且那尺寸竟与自己十分恰合,那日想问他,却是一个转头便忘了。 该不是……他专给自己备的? 别海月如此思索着,心里有几分自以为是的窃喜,直到他温淡回答的话语,打碎了她心中的幻想。 「那是……故友所留。」他微微顿了手下的动作,只淡淡如是答了一声,随即又敛下了眸继续挑拣着药材。 「故友……」听到这个回答,别海月心口莫名闷了起来。那既是女子的衣裳……那他所说的故友,便是个女子吧?会是他的谁呢?姊妹?还是……情人? 望着他安然蹲在屋墙边挑拣药材的身影,想啟齿问他,可张的唇,话语却莫名哽在喉间,好似字句在舌后打成了结,教她心里疙瘩。别海月陷在自己心口的沉闷之中。 在这个海岸边偏僻的小屋中养伤一阵,心情都随那日日夜夜节律固定的海潮声,给催化得从容悠静,染上了他的几分慢条斯理,以至于于别海月失了月前那惊慌奔命时的警戒心。 直到一阵海岸浅沙上的窸窣声响逐渐逼近、传来,别海月方看见,不远处,几道身上衣装她再孰悉不过的人影,匆急走来,脚步挟含着一丝势在必得。 「少夫人,吾等终于找到你了。」一人朝她恭敬说道。 别海月狠狠一惊,起身欲逃。 八、惊 别海月自屋外那块海石上倏地站起身。 察觉到陌生的声音以及身旁那剎那一绷的紧张气息,原先那专注在手下分拣药草工作的人,悠悠缓缓抬起头,望见两三名男子,素色棉袍,面色严谨,正望着身后的别海月。 「别、别过来──」别海月踉蹌地后退几步,面上尽是惊恐。 「少夫人,与我们回去吧,少爷很担心你。」为首的一名男子恭敬严声。 「说什么笑话!我怎么可能回去……回到那个恶魔手上!」别海月一张让伤疤刮花的面容绷得惊恐,扯出了嗓音高呼。 「少夫人不从,便恕吾等失礼了。」语落,一行人强行上前,欲捉别海月,却让一隻横出的臂膀挡住了去路。「你是谁?!快让开!」 只见已缓缓站起身的他,双眸淡漠,望着来意不善的人,「别姑娘不愿意,各位何苦强人所难?」 「兄台,我等受命在身,望你莫要阻拦。」对方沉了脸色,警告他。 「纵使受人之命,也当懂得是非礼义,强人所难,非君子之为。」他素来温润淡漠的声音之中,有着一丝几不可闻的严厉。 「你硬要插手,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那人面色一绷,上前就要拽开眼前恼人的阻挡者。 只见他一屈肘,格开对方探来的手,其身后二人见他不退,上前与他扭打,只见他拳脚俐落,一横、一挡,一一避开几人的拳头,与他们缠斗着,不敢让出空隙让他们往身后去。 别海月在他身后,看着他与那几人纠缠,心口跳得慌然,却又不知帮得上什么忙。 他身手俐落、反应又快,与三人缠斗绰绰有馀,可一派斯文的他,到底敌不过三个人的体力,半晌,已渐露颓势,却仍努力撑着,于举手回身之间渐渐支絀。 他猛地旋身,避过一个人的拳头,却无暇察觉要打往心口的一击──驀忽间,他的双眼让一隻柔弱的手自身后掩住,由指尖隙缝,他惊见漫天飞砂,往那些人面上、眼中飞袭而去,随即自己让人一拉,往身后远远奔命而去。 几个人的痛楚嘶叫在身后响起,眼前、是别海月拉着自己死命逃窜,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还残着细细碎沙。 两人死命地奔,往山林内逃去,直到逃得深了、不见身后任何追来的脚步,方缓下步伐,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好似少喘一口,便要窒息亡命。 他屈着身、双手撑着膝头,急急喘息之间,落在泥土地上的双眸不觉移到别海月一双膝腿之上,浮生一丝疑惑。 「你的──」方开口,他却语气一顿、话锋一转,「……那些人是谁?为何要找上你?」 忆起方才事情发生始末,只有三个字在他脑海中格外清晰──「少夫人」,那是他们对别海月的称谓。 一道薄汗冷冷滑过她眼角,别海月扯出荒唐的笑容, 「──因为我在洞房花烛夜,逃婚了。」她说。 九、故 「──因为我在洞房花烛夜,逃婚了。」别海月嘴角扯出凄涩一笑,宛若一朵凋落的花。 「人生喜日,为何要逃?」他抬起一双幽淡的眸眼,望着别海月。自救她至今月馀,他知晓她的背后必定有什么因由、什么故事,方让她分明一袭新娘的大红锦袍,却坠跌在崖底。 「人生喜日?」别海月扶着一旁的枯树,哀戚一笑。「我本来也以为,那当是我人生之中,最开心的日子了……」 在喜堂上,她一张如花绝艷的脸庞被遮掩在红纱之下,隐约露出一双涂得嫣红的唇瓣、弯成新月一般,喜笑清浅。让喜娘与眾宾客们簇拥着入新房,等待新郎官出去敬完一轮酒再入。 眾人退去之后,只留喜娘守在门外。屋内、随着那阵远去的杂沓脚步、逐渐寂静、荒凉,只剩下别海月心口跳得兴奋的搏动声,在耳际恁地分明。 ──她嫁给他了,终于嫁给他了。 距离她认识他,才几个月光景。几个月前,恰是那一年年头,春好花开之时,她在坝陵上一壕繁花旁,遇见他。他一袭仙白雪袍,宛若冬日未褪去的雪,玉树临风,瀟洒地替自己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帕。别海月自他手上接过锦帕时,一颗心跳得好急、好快,羞涩地不敢直视,只觉脸上直发起热来。 那一日后,他频繁捎人递信至别府,起初别海月因着闺女矜持,不敢太张扬回应,总是窃喜地自女婢手上接过了信,往最贴近胸口的前襟塞去,有时在珠案前,提笔蘸墨、下笔又迟疑、揉坏了好几张笺纸。却因着某日他送来的一纸、将自己绘得栩栩如生的画像、让她在压抑不下心思,直奔出府,奔往那日初初见他坝陵花壕。 那日见他、让他搂入怀中,此后,别海月的生命之中再不能没有他。她想嫁他,想得发狂。 她自小便是眾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宛若温室里一朵娇弱的花。为了嫁给他,她不惜与父母反目、终究争得他们的妥协,答应这门亲事。父母捨不得自己一身娇贵、却要委身去当鰥夫所续之弦,旁人也说,他许有剋妻之命,方成亲数年、元配便不明亡故。 别海月总嫌他们爱在身后碎嘴、道人长短,又嫌他们肤浅,未曾看见他的好。他分明一派斯文、又才高八斗,乃是镇上不可多得的才子了,为何他们总爱这般揭挑人,别海月好替他不平,也可更篤定了自己向着他的心思。 嫁给他那日,别海月开心得一颗心几乎要自喉口跳出。 静静端坐在洞房内的喜床上,较之她奔腾的心思,四周静得荒凉,她索性一把扯下盖头,剎那间,却见窗外一道黑影掠过,一闪而逝,快得不像寻常人走路、甚至奔跑的速度。 她不以为意,以为是外头的风颳起了什么东西。直至耳边恍若有一道幽微得不可闻的嗓音,逐渐响起,好似自无比遥远之处传来,又好似近在耳侧,那道声音愈来愈清晰。剎那,她听出了那道嗓音所唤── 『……别……海……月……』 『谁?!』她惊恐得自床榻上跳起。 一望,四下空荡。 十、实 『谁?!』别海月惊恐得自床榻上跳起。 四下空荡,可那道嗓音直直想在别海月耳际,好似要穿透她的脑,挟着一股虚诡之息,教她心里直发起毛来。当那声音在耳边越见清晰之后,别海月好似可以听出,那个声音的来向,她心里慌急起来,脚步一跨便要往那方向奔去。 一打开房门,一名候在外头的喜娘见自己竟掀了盖头跑出来,赶忙制止自己。她思绪流转,託说房内茶水冷了,劳她去冲一壶新茶,见她走远,别海月慌慌张张衝出喜房,分明不熟这府邸里的方向,却是脚步踉蹌地,顺着脑海中那道虚幻的声音,穿过层层厢房、来到府邸角落的一间房。 天色微暗,昏黄暮色之中,绷了灰纸的木门透出室内的幽黑,可在那片幽黑之中,一道若有似无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搅弄、摆晃着。别海月突然觉得心口宛若被什么东西攫咬住,令她几乎窒息。 她探出了手,雪白柔荑在大红锦袍的衣袖下格外苍白,颤巍巍地推开那扇有几分褪色的木门。 一室幽暗自门间隙缝淌出,缓缓揭开一片黑,门外透入几丝稀薄的光线,微微照亮了幽黑之后的墙面──满墙血字,乾涸成怵目惊心的红褐色。 别海月心脏彷彿让人攫在手里,她战战兢兢地踏入房内,看清那一墙血字── 『──衣冠禽兽。』 『──生着受虐、不如一死快活。』 『──蓝仲谋,我的夫,杀我的人。』 仲谋?!为什么?这些字又是谁的恶作剧?!别海月心里在惶然之外生了一股气,以为这是谁的捉弄。门外吹入一道昏暮暖风,驀忽间,满室幽暗之中,一道白影晃过自己眼角馀光,别海月顺势微微昂首、凝眸定睛──一道异常消瘦的女子身形,悬首樑上,一身细緻雪白绸裳褪了鲜色,罩在那一身骷髏上,自门口灌入的风打在那悬在绳上的躯体,打得她晃啊、晃啊,消瘦得仅剩骷髏的身躯几乎要抗不住那风吹拂,就要散成满地白骨。 那一瞬间,别海月好似被掠夺去呼吸、言语的能力,张着嘴,震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扯开了嗓子惊叫出声── 「呀──」 惊动一旁几个家僕,纷纷凑了上来,却见别海月站在角落那间屋内,无不露出惊恐的神色,他们知晓,那间房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又是何等诡譎怪异之处。 别海月瘫软了双脚,瘫坐在地上,爬出那间房,可身后一股自屋樑上捲来的冷风,搔挠着自己的背脊,教她连身子都要瘫软下,风吹枯尸,在地上映出飘飘忽忽的影子,宛若从地上袭来的鬼魅。 别海月双腿双脚发软之时,蓝府管家急急奔入,架起了自己狠狠往外拖出去,直到远离了那间屋、才将自己扶正站好。别海月稍稍自惊恐中回过神识时,那个男人,一身锦红喜袍,衣冠齐整,站在几步路不远处,正笑着、望着自己。 他笑中熟悉的温柔,在此际看来,竟邪魅得令她心里发毛,好似那一张温俊的皮肉之下,藏着嗜血的内在。 管家将她扶到他身前,他笑眼吟吟、不言不语,彷若无事一般,要将自己搂入胸前。 「你,都看见了?」驀忽,他声嗓一沉,宛若无间传来的幽冷。 ──不要!别海月惊恐地推开他,逃、死命地逃,逃出这座府邸。 十一、愕 那一日,海风舒舒,徐徐灌入岸边那一幢小小的矮屋内,好似吞没了一切声响,唯独一方旷大的寂静,让那涛涛海声伴着。 别海月午后寐了一小会,幽幽懒懒地转醒时,海风带着咸味,淹过她的鼻间,她自榻上撑起身子,望见那一间窄窄的屋子里,是一片空荡,一丝动静也感知不到。 「段公子?」她轻轻扬声,回盪在空屋之中。自床榻边站起,探看似地从屋内走到屋外,却未看见那抹她设想的温润人影,心里浮生一丝疑惑。 以往,都是一醒来便能看见他的。或许是怕自己有伤在身需要寻人帮忙,自己醒着的时候,他总是在身边,偶尔需要往山里挑清泉、猎食拾野菜,他都趁着自己休息时赶紧做了,所以常常别海月日里醒着的时候,那人都在自己视线之内。 许是因此,别海月才未曾发现,看不见他,竟莫名让她掛心。 她走出屋外,只望见一片蔚蓝依旧的海,深深蕴蓄出一汪地上的天。海涛簌簌而来、前前后后,打上了又退下、退下了又涌上,宛如是海洋探出的触手,想努力攀抓住岸,好让自己不再晃荡漂泊,却是屡屡落空。 自己,是否就宛如那探上岸的海涛,想攀抓住他那方牢靠的石岸,却是屡屡落空。 别海月戚戚一笑,笑自己徒劳,与那片海一般痴傻。她沿着那片空旷的沙岸走着,想往外寻他。依着记忆,走入了屋后那片与他一同来过几次的山林,想着他或许到山里拾柴火挑清泉了。 让他自崖底拣救回来、日夜悉心照料,也有一两个月了,可她与他始终像是陌生人一般,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不知道他的身分,他也从不好奇、不曾问过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跌在那矮崖之下,好似连一点兴趣都没有,就连他唯一知道的、自己的名字,也是自己硬是告诉他的。 自己在他心上,是不是一丁点儿份量都没有呢?别海月走在山林之中光影斑驳的小径之上,失落地如是思索着。 要不是那一日蓝家的人追来,教他惊觉事态严重,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同自己问起吧……那一日,听完了自己所说的过去,只见他眸眼淡敛,沉静了半晌,不言亦不语。 一会儿,方幽淡地开口:『我们在此处躲一会儿吧,晚些我下去看看他们都走了没。』 对于自己的遭遇,他竟是一点而回应也无,一点儿怜悯也无么?别海月陡然心凉,在空山荒凉之中,扯出一抹顏色尽失的涩笑,不被人听闻、不被人看见。 她走着,驀忽间,一道泠泠水声,若有似无、淡若游丝地浮动在空气之中,几不可闻,却搔挠着她心口,教她不禁依循着那空灵的水声而去。可走了一段、感觉到四周景物的孰悉,别海月方惊觉,这是通往那日自己浸沐澡身的清泉处。 他要担挑泉水么?别海月如是想着,走到泉湖畔一株树旁,却不见任何人屈身在泉边汲水,然那泉声泠泠渢渢传来,让人撩拨出一道潺潺琤称,别海月站在树后,往泉心处望去,一道单独浸立于泉心的人影,正是他。 别海月本应惊觉自己非礼、赶紧移开眸光的,可是她并没有,反倒像是让什么景象狠狠胶住目光一般,一张脸唰地苍白── 泉中那道人影,是他……可他──竟是个女人! 别海月望着他胸前、那明显的女性特徵,瞬间,全身的血液好像被抽乾一般。 她怔然,回过身,跑开。 他──竟是个女人。 十二、疏 自撞见那一幕起,别海月的心口处,好似失去了重量,一颗心悬着、吊着,惶惶无措。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好似全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每每一看见他、对上了他的目光,便忍不住别开了头就慌慌走离。夜里亦是,往往黄昏一过,她便假托睏了,缩卧到床榻上,装寐。 他……竟是女人……得知真相剎那,别海月心口好像让谁锐利的爪掌给狠狠揉碎,心里对他抱持的感情好似成了一团生满利刺的石块、又如一团烫手的山芋,那样格格不入、无处置放。 自己,竟爱上了一个女人。一思及,她便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为何自己未曾发现?为何自己竟看不出?别海月懊恼地几乎欲哭。 他确实生得一张英气勃发、偏向温俊的脸,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束成简洁的男子样式,还有他一身比起女子都要精实许多的肌骨了,更遑论他开口时,那宛若海涛般低低沙沙得温柔嗓音,是自己错认得彻彻底底了。 为何要同自己开这个玩笑?为何要让她喜欢上了他、却发现他是女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了…… 对于别海月近来的异样,他自是看在心里,面上却是一惯的淡漠,不欲多作探问,只是在自己不觉之间,放在别海月身上的目光变多了、那目光里的深意也变多了,别海月未曾察觉、而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那一夜,月色半满,一轮欲圆未圆的银月映落在幽深的海面上,让海波荡漾开来,映照着岸上屋边,一抹孤寂得好似要让黑夜吞噬的影子。 他屈起单膝,靠坐在屋外那块海石上,望着眼前天月接海,眸中只有一片清清冷冷,好似能从那片清冷之中,透见他灵魂深处的空虚、与孤寂。眼前的月,映在海面上,好似成了一双,可是岸上,他却是寥寥冷冷一隻影。 或许,他早该让她走的。就与当初自己心里的决断一般,待别海月伤好,两人便天涯海角,各不相涉。 如此一来,自己便不会在隐约之中,被她牵动了心,为了她近日的疏冷感到难过与失落。可被她牵动了心又如何呢?这份情,说不得、揭不开。纵使她把自己错认为男子,可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是。 这样的情感,必定会吓着她的吧? 情感……自己对别海月,有了情感么?是在朝夕相处之间隐然而生、抑或是在崖下看见一身大红锦袍的她时,她便在自己心中佔上了一席特别的地位?因为那一瞬间,他以为是「她」回来了,可走近一瞧,终究不是,却还是将她带了回来。 当初,「她」穿着一袭大红锦袍,离开此处;如今,别海月也穿着一席大红锦袍,来到这里。 自己喜欢的、或许不是别海月,而是那段自己一直未能好好告别的感情,是那段自己念念不忘却无疾而终的感情。别海月只是恰巧,与脑海中「她」的影子重叠罢了。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要让他好好为这一段感情作结。此后,或许孤寂一生、或许再有缘分,他都将如这片海涛一般,进退随潮。 夜色下,他轻敛眼眸,心里,轻轻地、下了一个决断。 十三、摊 屋外,海风拂拂,撩着别海月额前、鬓边的碎发。 「段、段……」别海月囁嚅了半晌,发现自己竟唤不出他,一双眸闪闪躲躲,不敢直视他一双淡然深邃的眸眼,一触及他的视线,便又慌张移开,「你……特地唤我出来,是、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别海月的话语让她心口的慌张切割成碎片,断断续续地自口中脱出。 他平时对自己总是沉默寡言,为何突然一脸严肃、说有事同自己说?莫不是……要向自己坦承女儿身之事?别海月思绪流转着,臆测着他的来意。半晌,听见他淡淡啟唇: 「你,离开吧。」他淡淡敛眸,刻意将语气放得轻柔。 「离开?!」别海月惊呼,万分没料到他竟是要自己离开,心里抗拒起来,囁囁嚅嚅,「可、可我的伤……」 连日来,别海月的心思几乎如缠成团的丝线,乱得分不明、釐不清,让她不知如何面对。可在他开口要自己走时,别海月方猛地看清,自己、还是渴望留在他身边的……还是不想离开他。 或许,自己只是怕失了依靠,不是真的那么在乎他。别海月如是告诉自己。 「你的伤,早好了吧?」他抬起一双清冷的眸眼,无有波澜地望着别海月,感受到她目光的闪烁与回避,心里默默幽暗了一角。 早在那日那班人前来抓她时,她拉着自己一路往山林里奔逃,他便看出了,别海月腿伤早癒,即使她偽装得再如何逼真。不拆穿、让她待留着,不过是心里一点隐然的私心,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选择快刀斩断。 他知道,自己太脆弱,伤不起第二次。 「你……你都知道了?」别海月心虚地敛下目光,不敢想、若离了他,此后该要如何。只见他点了点头,不作声。别海月心口一股惶然,口吻急了起来,「可、可我如果离开了这里,被那人找到……」 「……那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保护你。」他眸光幽冷,宛若一方冰潭,那样决绝,好似别海月初见他时,他吓人的口吻。教别海月一瞬心寒了半截。 他若保护她、那谁又要来保护自己?他已经是一个伤得太重的人,只是伤在深处,她看不见,可他已经累了、怕了,怕再一次付出情感、怕再一次与谁命运相缠。 所以,初见时他总是冷漠,便是要拒她于千里之外、莫要在心里往自己拉近了距离,可自己,却还是冥冥之中,受她吸引、让她牵动。 别海月脸色一垮,尽是凄涩与不甘。可却愣愣僵站在原地,不肯挪动脚步丝毫,怕一挪了,便是往离开的路上走。 两人宛若僵持一般,谁也不肯先背过身、谁也不曾先开口打破这凝肃的沉默。他索性敛下了眼眸,望在沙地上,也不去看别海月的表情。 直至一道雪白的人影,缓缓步近两人身旁,幽幽开口: 「海月,我来接你了。」 别海月好似让那嗓音狠狠一惊,惊抬起头,望见来人一袭仙白雪袍,宛若冬日未褪去的雪,玉树临风、从容瀟洒,却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蓝、蓝仲谋……」 十四、别 「海月,我来接你了。」 那一张俊秀的面容,笑脸吟吟地凑近,声嗓云淡风轻,宛若一流清风。可那样的轻柔,只让别海月惊恐得心里直直发起毛来。 「你、你走开……我不要嫁给你、不要……」别海月惊恐地踉蹌后退,一张脸被伤痕刮得花。 「海月,你说什么笑呢?我们都已经拜堂了。」蓝仲谋扯出温柔得足以折煞一干女子的笑容,走到别海月身边,一把搂住她削瘦的双肩。 别海月一让他触到,惊得要跳开,却让他一双看似温文却强而有力的臂膀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这位兄台,听说海月这些日子以来都是由你照顾,仲谋在这里谢过了。」蓝仲谋转向一旁默然不语的他,淡声啟唇,将别海月紧紧搂在身前。 他望着在蓝仲谋怀中的别海月,清楚望见她一张为了惊恐而苍白的脸、望见她细细颤抖的削瘦身躯,然一双清冷的眸眼却是波澜不起,好似无动于衷一般。他淡淡敛下眸,敛去瞳眸深处的涟漪。 「……无足掛齿。」他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飘忽,好似一溢出唇齿、便要散逸在海风之中。 「我不要、我不要──」别海月望着蓝仲谋,面上只有苍白的惊恐,好似眼前是幽夜里攫食人命的鬼魅,正张着血盆大口缓缓逼近。 「海月,你任性了。」蓝仲谋揉着别海月的发顶,宠溺地一笑,温润得有如一缕清风。 「别姑娘,你便随你夫婿回去吧。」他将两人的互动淡淡收入眼底,漠声说道。 「你──」别海月气结,一双水眸好似要逼出泪来。她分明都说清楚了,若是自己回到蓝仲谋身边,定不会有好日子,为什么他还能说出这种话,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让蓝仲谋带回去?望着他,别海月扯出悽悽一笑,「你真的……要我走?」 「……嗯。」他点了点头,别开目光。只听见别海月颤着声,哽咽出一声「好」。 他不是不记得,她同自己说过什么。只是若要放下她,便要彻彻底底。纵使她今日一去,遇灾遭厄,也与自己两不相干了。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劫要克服。 眼角馀光处,他望见别海月挣拖了蓝仲谋的搭搂,缓缓走入屋内,再出来时,已经褪去了自己拿给她替换的衣物,换上了初初见她时,她那一身大红锦袍,让陡崖砾石扯得襤褸。 蓝仲谋依旧笑脸吟吟,也不曾开口问自己是谁、与别海月这段时间来的相处究竟为何,只是将别海月搂回怀中,就此欲离去。他深敛的眸光,隐约瞧见两人身影绕过自己,在经过自己身侧时,别海月却驻下了脚步,斜斜睨着自己,眼眶之中,泪水交杂着不甘,不肯轻易落下。 「告诉我,你的名。」那是她离去前,最后想知道的一件事。 「……段望。」他回答她,也告诉自己。 段望,断望。就当作是他,对别海月、也对「她」,最后的告别。 那些念想、那些奢求;那些情感、那些盼望,都将如今日一别,此后,天长水阔,彼此迢遥。 十五、死 别海月任着蓝仲谋搂着,沿着岸边走,一张苍白的脸,好似失去了血色、失去了灵魂。午后涨潮,白浪一波波地打上岸,几乎要打到别海月的脚踝边,好似她一个不注意,便要让海浪攫住脚踝,往那深深的海洋里拖噬入。 一切发生得太快。先是无预警地发现段望是女人、然后让她冷言冷语地逐离、蓝仲谋又寻到此处……别海月压根还未曾釐清自己的思绪,这一个月来与她的相处点滴,已经被自己背过身、拋在后头。 可自己,几个时辰前,明明还躲着她、回避着她的。为何一意识到要离开她,自己还是那样惶恐、害怕?越是惶恐与害怕,别海月越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在意她,依旧受着她的牵引。 可是,不想走、不想离开。那人的身上,还有好多秘密、吸引着别海月。 那,自己为何又要躲着她?为何明明受她牵动、却要回避;为何受到她吸引,却要闪躲?得知自己喜欢上的,竟是一个女人,那一瞬间,别海月心头好乱、好乱,开始质疑自己,觉得自己好可笑、好奇怪…… 可是,她牵掛着她,已经是真真切切的事了……喜欢上女人,真的不行么?她曾经疯狂地爱上一个男人,却落得这样的境地,可段望,却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给自己依靠的女人。 驀忽间,蓝仲谋一双修长温润的指探上别海月的脸颊,夹捏着,也不在乎碰痛了她。 「……真是可惜了你一张漂亮的脸。」那样的语气,却是一点惋惜也无,反有一丝幽冷,恍若自无间传来。 「是啊……我现在已经没有你当初所看上的标致皮相了,为何不放了我?」别海月涩涩一笑。 只见蓝仲谋冷冷睨下了眸,那些偽装出来的温柔,宛若让寒霜逐尽,凑到别海月面前的脸上只有邪佞的幽冷,「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要我怎么平白放过你?」 呵……别海月苦笑,将积在眼角的泪笑了出来,在她伤痕累累地颊边淌成两道晶莹。 她何等愚昧、何等无知,当初身边一个个亲人闺友苦苦劝她、劝她莫要嫁给蓝仲谋,如今,这便是她一意孤行、咎由自取的报应。 当初,那样疯狂地爱上他,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一隻扑火的飞蛾。 『错给了他的爱,我不后悔;可我的命,不能再错给他。』她曾经如是同自己说。 别海月扯开了蓝仲谋的手,挣拖他的牵制。浪汐猛地一涨,喷打上她艷红的裙襬,好似她让深海的爪掌一把深深攫住。眸光一远、一沉,她往那片大海走去。 走去、再走去,直到腰下半身,都已经让海水吃捲而入,海风捲来,捲乱了她一头散发,在空中捲成一片张狂,微暮之间,她回过头,望着岸上一脸冷漠的蓝仲谋,哭着: 「那,这样,你肯放过我么?」 若逃不了,她寧愿自己葬在那片温柔的海上,随着潮水,日日拍打在段望的屋边。 十六、白 她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如意?想活,活不了;想死,也死不去。 月升日落,暮色悄降,汹涌的浪渐渐寂息、成为幽幽浅波,于海面晃漾。那一片蔚蔚的海自清蓝转为深黑,倒映着那一轮正至圆满的月,清黄的月色将一地冰冷的海,熅得暖暖。 床榻旁一盏小火炉,逼剥烧着,将床榻上那一副冰冷的躯体,煨得温热。 别海月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眼前,竟是那一片孰悉的简陋屋樑,教她想哭,她虚弱地躺在榻上,眼泪疯狂地从眼角涌流而出,奔滑过她的双颊、唇畔、鬓边,那样苦涩的咸味,就如那片吞没自己的大海一般。 她淹没在那片深深的海里、淹没在自己咸咸的泪水之中。直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来到床榻边、来到自己的泪光之中,温温出声: 「你为何这么傻?」 原来,那一日,段望的一双眼未曾离开别海月身上。她望着那一袭大红锦袍,沿着海岸、愈行愈远,她一身襤褸的红衣,将她的视线拉得绵长。 她曾想过,与她告了别,此后天涯两处,再不相涉。可是,她的掛念已经成了与她之间绵长的盼望、她的目光已成了对她的思念,再不能说斩断便斩断,即便别海月走到了天涯海角、山长水阔,只是将自己的思念拉得更绵长。 她远远地,望见那一抹海天之间的红艷身影,走往深邃无色的汪洋。岸上那一抹人影,冷漠地佇立、然后走开。她再不能压抑自己、不堪看见那一波波涨起的潮,烟过她单薄的身子。 别海月只是哭,让泪水汹涌烟过她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泪光中,是段望模糊的轮廓。 「不要、不要让我走……我喜欢你、喜欢你,段望……」别海月哭求着。 段望身子猛地一怔,望着那张哭得花容失色的脸庞,觉得那是一个笑话。那一张素来温润斯文的面庞上,缓缓淌流出一丝哀戚。 「喜欢我?你凭什么?你不认识我,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段望猛地顿住,不敢将真相脱出口。怕一说出口了,这一切的一切,又要无疾而终。 「为什么不行?」别海月自床榻上撑坐起来,眨着迷茫带泪的双眼,望着眼前轮廓朦胧的段望,质问。「我是一个衝动、性烈的人,就算只见一面、两面,只要我心口开始为一个人所牵动,便是喜欢上了。这样不行么?不然,要多久的相处、要怎样出生入死,你才能允许我喜欢上你?」 「你自以为是地,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段望皱起了眉头轻斥,怔愣地瞪着别海月。如果来得及,她想把自己的耳朵也摀上,如此一来,便不会听见别海月这些强烈动摇着她心防的话。 「……我知道,也很清楚。」别海月颠颠蹌蹌,自床榻上站起身,迎上段望的一双惶惑的眸。 「说什么笑?!你可知道,我是──」段望几乎就要衝口而出,却被别海月抢了白。 「我知道,你是女人。」别海月坚定接了她的话,随即,苍白双臂攀上她的颈,亲啄上段望微啟的双唇。 她不迟疑了、不回避了。 十七、昔 「你为何,一个人生活在此?」屈膝坐在屋外那块海石上,别海月侧过脸,望着与自己并肩而坐的段望。 「……当年,我是与另一个人,一起来到此地的……」段望敛下眸,声嗓飘忽幽微,呼应着前方窸窣的海涛声。那一件事,遥远得好似已经是千百年前,可一想起,心口却又疼得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便是那些女子衣裳的主人么……」别海月如是猜测,轻轻脱出唇齿的嗓音,有着几分不是滋味。 「是……我与她相恋,却被我们俩的家人是做异端鄙弃,觉得我们不正常……我与她想要相守,于是偷偷逃了出来,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逃到她最喜欢的海边……」 她与别海月个性南辕北辙的女孩,温柔得有几分怯懦,说话总是轻轻地、细细地,宛若一朵让人想要捧在掌心呵护的柔花弱蕊。段望是那样喜欢她,每日捡柴担水回来,看见她坐在屋外海石上补着衣裳,便是段望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夜里,两人会窝在屋外看月亮,她格外喜欢满月时,那圆满的清月映落海面、月儿成双的模样。 段望以为,两人可以就此携手,不受世俗之扰,静静地过日子,可是她错了。 有一日,她在回屋的路上,望见一人行色匆匆地与自己擦肩而过,那衣裳的样式,有几分眼熟。回到屋内时,见茶具搁摆在桌上。 『谁来了吗?』段望问她。 『没、没有,只是看这些茶具摆着生尘了,便拿出来……擦一擦……』她的语气有几分闪烁,段望却不以为意。然而,那一日起,她便总是魂不守舍、心神恍惚,常常段望跟她说话,也没听见。 『啊,望,你刚刚……说什么?』往往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段望同自己说话。 『我说……我们成亲吧。』段望眉眼温柔,望着她。 『这……』她脸色一赧,可赧然之中,有几分慌张,更有几分惶惑,迟疑地道,『我、我们都是女子……难、难不成两个人都穿嫁衣么……』 『你若觉得不妥,那嫁衣给你穿,我穿那新郎的喜袍。』段望执起她的手,笑眼温温。 她慌乱地压下了头,段望以为她羞涩,只是宠溺笑着,以指拖起她下顎,让她目光与自己相对。望着段望的目光,她好似无处可逃,半晌,囁囁嚅嚅: 『……好、好……』语气,有着深切的迟疑、与惶惑,段望却没听出,心理让喜悦一个劲淹没了。那日起,殷勤了起来,备着婚礼所需的几样喜物,更到了镇上替她与自己裁买来了一对新人的礼衣,简单却隆重。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她与她双双换上,就如一对佳偶,在一片广袤的蔚蓝旁,兀自喜红。不须良辰吉时,她们说好,在日夜交替的时分,要对着苍天地海,敬告世间。 可仪前,她的脸色,却苍白得教段望心惊,直问她是不是身子哪里不适、要不到屋内休息一会。 『望,你可不可以……到屋内,待一个时辰,不要出来。』她抬起荏弱的眸眼,望着自己,如是说。 『为何?』段望不解。 『我、我……还要一点准备……』她捧着心口,气息慌虚地说。段望拗不过她,到屋内,带上了门,静静候了一个时辰。 十八、终 (完) 段望推门出屋时,屋外,只剩下一片空荡,唯有海涛汐浪、簌簌打在岸上。屋外海石上,一抔砂土,压着一张潦草的信笺。段望抽起、摊开。 ──她走了,不愿与自己成亲。她说,两个女人相爱,还是太怪、太不寻常,她害怕。 她始终,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于是以一袭大红锦袍,离自己远远而去。 『──此去,别君、别海月。』那是她信笺上,最后的字句。段望看着信笺上潦草的字跡,半晌──在海风之中,呵出一笑,如海水一般苦涩。 她终究放弃了这一片美丽的海天月景、也放弃了自己。 「……所以,我看见你倒在山壁边,以为是她回来了。」段望眼眸深敛,话语之中有着深深苦涩。她太懦弱、太温柔,不愿见到自己伤心、难过,于是不敢亲口说出,让一封信,为两人的感情,划下了句点。 段望连她离去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曾看见。她没有给自己挽回的机会、也没有给自己告别的机会。从那一日起,她的心好像空了一处,再也没有被填满过。 她突然开始害怕,害怕这个不是她的女子、却又使自己想起她的女子,牵动自己心里的伤口,所以不敢让自己多留别海月,偏生,情爱半点不由人。 别海月望着她,望着她让月光照得苍白的脸,一改平时娇纵的嗓音,难得温柔,「是那人不够爱你,她没有资格再回来你身边了,老天怜你,赐给你一个比她更爱你的人。」 「你……你不要尽说这些令人困扰的话,我没有回应你的打算……」段望瞥过头,不想去看别海月那一双坚定的眸眼。爱上了,不过是时时担怕着失去、担怕着人事迁变,段望怕尽了,不想再受苦。海誓山盟、月下诺言,早随着她的离去,成了一桩桩荒诞的笑话。 「你是不是嫌弃我……嫌弃我现在一张花猫一样的脸……」别海月嗓音一沉,兀自哀伤说道。 「没有那回事!」段望却皱起了眉头,不假思索地直斥。却不意,落入了别海月的圈套。 「所以,你分明是喜欢我的,对吧?」她忽地绽出笑容,笑得好开心。 「没、才没有──」段望惊慌一赧,急忙要反驳她,却让她牵起了一隻手,与她的、十指相扣。 「我不会拋下你的,你若不信,就拿条绳子,将我与你,一同捆在一起,再不分开。」别海月抬起牢牢相握的手,欲让段望看清。 「你、你别自作多情……」段望羞赧得别开脸。 别海月不理会她的辩驳,紧紧牵着她的手,只一个劲地、笑得好开心、好开心。一抬眸,眼前正是一轮硕大的满月,在海面上洒落了灿灿银光,彷彿要将那片冰冷的深海晕染成一方温柔的潭。 段望说的没错,满月时的海景,真的好美、好美。 段望任着别海月拉过手,心思恍惚。她可以再放胆去爱吗?别海月会不会像她一样,最终让心里的质疑、磨蚀了爱情? 原来,人一爱上,便是情劫。 海潮簌簌,拍打上岸,送上一片月光,苍苍凉凉。段望抬头,望见那一轮圆满的月,任月光雕亮岸边这两道互相依偎的身影。段望始终没有答案,只是任着别海月牵着手、偎着身子,默去声响。 只馀浪涛如歌,渐渐销息了两人心中的喧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