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_1 《三生有幸》丑橘一号 文案: 一个是大学老师;一个是比他小六岁的普通工人。 命定的邂逅,让本该是平行线的两个人,彼此钟了情。 然而一次回乡探亲,他带回了不得不娶的新婚妻子。 “对不起。” “我他妈不想听这仨字儿!” 几年后,一次意料之外的下放,终让两人再次相遇。 他被厂里的青工欺负;他替他解了围。 “衣裳都湿了,赶紧回去换一件吧,别冻着了。” “你别操心我了,天怪冷的,早点回家吧。” “……你结婚那天起,我就没有家了。” 【作者的话】 不要被文案骗。这是一个从五十年代到新千年,牵手一生的故事。 大写的HE~ 城市平民攻VS知识分子受 排雷在先:文比较慢热,有离婚戏码,有小包子,不喜勿喷~ P.S.作者第一次写文,题材冷,文笔挫,但有一颗坚持写完的心~ 如果正对某位小天使的胃口,请不要吝啬地加个收藏,写个评论吧~作者好继续努力~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远,苏倾奕 ┃ 配角:邢纪衡,安昀肃 ┃ 其它:年下 第1章 第1章 老话说: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今年这节气便恰好赶早了。津城地处华北,八月一过,暑气本就消退大半,眼下刚入九月中旬,又接连降了两场秋雨,天气更是早晚渐凉。但凡身子骨弱点的人早都老老实实地换起了长袖衫,生怕在这夏秋交替之际一个不留神就受凉感冒,花钱受罪不说,到头来还得耽误工作。 此时正值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四个年头,社会各行各业仍旧百废待兴,各个岗位也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卯足了干劲儿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任谁也不乐意当那个病秧子拖祖国的后腿。 这日是个礼拜天,说是休息日,可厂区广播站的大喇叭却是从清早开始就不知疲倦地奏响了歌颂伟大社会主义的时代之音,一刻也没闲着。直到晌午过了,各个车间仍旧跟往常一样热闹,咚咚琅琅的机器声交织在一起灌入耳中,吵得工人们互相说句话都得连比划带喊。 贺远一门心思地鼓捣着自个儿手里的活儿,全然没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好几声。后来还是旁边工位的孟晓昆耳尖地先注意到了动静,撂下手头的活儿,挪到他耳边大声喊了句:“有电话找!” 贺远反应了得有好几秒才停下手里的活儿,摘了手套往车间门口走。他很是纳闷,心说算上自个儿,他家里统共也才他和他妈两口人。他妈那人除非是天塌了,否则绝不会在他上班的时候添乱。那还会有谁居然知道他没歇班,大礼拜天的往厂里打电话找他? 等回办公室接了电话,贺远瞬时就明白了。准是刚才过来喊师父的人在车间里转悠了一圈没找着人——反正不是自个儿家的事儿,谁也不乐意费那个闲心满厂区找人——干脆就图省事儿把他给叫来了。 电话那头乱糟糟的,说话声也时断时续,贺远连蒙带猜地听了半天才算大致弄明白,原来是师父的娘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头约莫是想告诉师父一声下班了先别急着回家,直接去医院。他起先想跟对方说待会儿见着人了定会给转告一声,可话到嘴边又一寻思,还是决定去把师父给叫过来,免得回头电话一撂,自己万一学舌没学清楚,兴许本来没多严重的事儿师父再瞎琢磨,到时候更着急上火。 周松民这会儿正在厂礼堂上技术培训课。贺远从后门溜进去的时候,前方的小舞台上聚了有十多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烈,压根没人留意到有旁人钻进来了。他只远远扫了一眼就把师父从人堆儿里给挑了出来,悄么声走过去,伸手在师父背后捅了一下。 周松民正满心满脑扑在图纸上,被这下捅得难免一个激灵,立马回过头张望,却见自个儿徒弟正跟眼前,不由诧异道:“远子?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未及贺远开口解释,一道清亮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周师傅,有什么问题吗?” 贺远下意循声望了过去,随后整个人便愣住了——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这样气质温润又美好的人——倘若对方不是同为男人的话,他恐怕要以为自己一见钟情了。 “真抱歉啊苏老师,我过去说两句话。”周松民回身跟年轻男人解释了一句,又转回来把徒弟拉到稍远的地方,低声问道,“远子,你来有事儿?” 贺远终于回了些神,却也只瞧见师父的嘴开开合合动了几下,说了什么是根本未入耳,当下只觉脸颊发烫,脑子也跟着有些发懵,险些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干嘛的。 “呃……那个……对,师父,师娘打电话过来找您,说是奶奶摔了一跤,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闹不清楚,您还是赶紧去接下电话吧。” “摔着了?”周松民一听这话脸色立马跟着变了。 “您赶紧过去吧,听听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好端端怎么摔着了?”周松民又嘀咕了一句,心里头多少有点发慌。他赶紧走回去两步跟苏老师交代了几句,随后全然没顾得上还傻站在一旁的徒弟,径直往礼堂门口去了。 此刻仍被大伙儿围在当间儿的苏老师,低头看了眼手表,稍作考虑之后发话道:“这样吧,我们大家都先休息一下,等周师傅回来了再继续。” 众人闻言四下散开,各自找座位休息去了。余下贺远呆在原地,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正犹豫着,苏老师主动走了过来,伸手跟他打了句招呼:“你好,你是周师傅的徒弟吧?” 贺远眼神直直地盯着面前白.皙瘦长的手指,愣了好几秒才恍然反应过来,赶忙也伸过手,待刚触到对方指尖,又尴尬地停住了——虽说平常在车间干活儿的时候都会戴手套,可难免还是会沾上油污——他摊了摊手掌,咧着嘴角挤出一个略带窘意的笑:“我这手……不大干净,别给你碰脏了。” 对方并未接话,只轻笑了一声便径自握上了贺远的手,依旧是那副含笑的腔调自我介绍道:“苏倾奕,倾听的倾,奕代的奕。”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凉意,贺远被这一握弄得差点呼吸不稳,磕磕巴巴地点头回了句:“贺……贺远,遥远的远。” 互报家门过后,苏倾奕先松开了手,面上果真未见丝毫嫌弃之色,连看都没看一眼手上蹭到的油渍,只笑着说:“周师傅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师父那是抬举我了……” 说话间,贺远只抬眸与苏倾奕对视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视线——他是头一回觉得一个男人长的好看,好看到甚至有些不敢再看,心下莫名一片慌乱,便只好目不斜视地盯着两脚跟前那一小片洋灰地,不再言语。 不过他这副好似姑娘家赧然不自在的模样倒是把苏倾奕给逗笑了。他委实很久没有遇见过想要主动攀谈的人了,见对方不好意思说话,干脆主动挑起了话头:“看你年纪不大,刚参加工作?” “也不是刚参加,一年半都多了。”回话的人仍旧是那副低头垂眼的模样,跟挨了训的学生似的。 “那还挺不容易的。”苏倾奕先前只听周松民夸过几回这个徒弟,说他脑子转得快,什么活儿都一点就通,带起来不费劲儿,至于他本人的具体情况倒是不甚了解。不过现下听了贺远的话,再合上周松民曾顺口提过的那句“远子那孩子不上大学可惜了了”,他大略可以猜到些对方的家庭状况。 三生有幸_2 事实的确如此。贺远的父亲是名军人,两年前不幸牺牲在了朝鲜战场。现如今家中只剩下一双孤儿寡母,日子并不算好过,他这份机械厂的工作还是当初组织上照顾军烈属才给安排的。 其实他爹妈原本是指望着家里能出个读书人,可现实境况不由人,他爹这一走,母亲身体又不好,贺远没工夫矫情,放下课本就直接来厂里报了到。虽说他高中也不过才刚读了一年多,但文化水平在厂里已经算得上是高学历了,是以进厂没多久便分给技术骨干周松民做了学徒,干到现在竟也不知不觉快两年了。 “也没什么不容易,我师父对我挺好的。”贺远被他说得有些惭愧,挠了挠头,终于抬眼笑了开来。 苏倾奕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空了好几秒才点头也回了一个笑。两人一时都没再开口,片刻沉默后,周松民回来了。苏倾奕不动声色地走回方才讲课的位置,留给师徒二人说话的空间。 “师父,奶奶到底怎么了?”贺远见师父皱着眉,心急地问了一句。 周松民叹了口气,道:“唉,她腿脚本来就不利索,今儿中午出门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摔了一跤,腿摔折了。” “这么严重?那待会儿下班了我跟您过去看看吧?” “没事儿,”周松民摆摆手,“暂时用不着,在医院有大夫呢,听那意思问题不大,就是得养着,等回家了还有你师娘,街坊也能帮着给照应,真用人的时候准定不跟你客气,甭瞎琢磨了,赶紧回去干活儿吧。” 贺远瞧了瞧师父脸色还行,也就没再争:“那行吧,我先回去了,要真有事儿您可一定叫我啊。” “知道了,回吧。” 临走到礼堂大门口的时候,贺远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朝小舞台的方向重望了过去。这一望,却正对上一个人的眼——苏倾奕正听身旁的人说着什么,这一刻恰好颌首看往贺远这头——视线交汇的一瞬,两人均是一怔,而后又心照不宣地冲对方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彼此告了辞。 走回车间的路上,贺远再想起刚才那一幕,不知怎么心口竟猛地一阵怔忡,似是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又似是连那念头的影子也未扑着,整颗心像被吊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那么悬在半空扑腾个不停,直到下班回了家,那张好看的脸也没能从脑中淡去多少。 他不禁感叹,这天底下还真有这等美好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可想着想着,却又生出股落寞的心思,想说若是自己也能继续念书考大学,或许也能成为那样有本事的人,至少可以同那样的人结交相好。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假如,眼下自己跟人家可再不是同路人,就是吃饭怕是都吃不到一处。 贺远最终默叹口气,摇了摇头。 ——只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第2章 第2章 转天,贺远比往常到厂早了些。休息室里还没有几个人,周松民倒已经坐在桌前抽着烟了。 “师父您来这么早?奶奶腿怎么样了?” 周松民听见动静,回过身犯愁道:“唉,这回怕是真得躺些日子了,大夫说她这个岁数没个半年甭想下地自个儿走道儿。” “呦,那摔得够厉害的,下班了我跟您过去看一趟吧,昨儿就没去。” “没事儿,真用不着,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再说等你下班了再过去,你奶奶都睡着了,实在要想去回头等礼拜天白天再去。” 贺远一琢磨:“那也行。” “唉,你说这家里但凡有个岁数大点儿的,没个常人在还真不行,你师娘先头还说想出去找个活儿干,这哪儿离得了人呐?”周松民随手朝地下掸了两下烟灰,自顾自地继续感慨着,“昨儿个得亏有街坊帮忙,要不她自个儿哪弄得动你奶奶。” “还真是,要不奶奶准得再多遭会儿罪。”贺远顺口接了一句。 “那可不……”周松民狠嘬完最后一口烟,往烟灰缸里一捻,“要不怎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呢,就说昨儿帮忙那小伙子,就住咱家右手边儿那个独院儿,听说也是解放以前家里头日子过不下去才跑出来找食的,实际我这白天上班的,跟他也不怎么熟,你师娘倒是跟他说过几回话,瞅这意思也是个热心肠。” “街里街坊住着,谁家也保不齐有个什么事儿,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呗。”贺远对师父的一腔感叹没太往心里去。他家就在本地,打小在胡同里长大,家家户户本就不算生分,彼此间接个短儿、照应一下都是常事。再加上孩子们东跑西串的,不是这个上那家玩,就是那个上这家吃顿饭,一来二去,家大人之间更免不了要时常来往。 可周松民不一样,他一个外乡人能在大城市立住脚跟不容易,自是会把旁人的好都记在心上:“倒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过总归还是得好好谢谢人家。” 日子在每天到点儿厂来、到点儿家去的按部就班下平淡地过着,转眼便晃到了礼拜天,贺远到底还是去了趟医院——平日里师父对自己好,眼下家里有事了自己不能当没看见,总得尽点心才踏实。 从医院出来后他倒并未急着回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忽然脑筋一转,调个方向直奔了好友唐士秋家。 说起这好哥儿俩,虽没住成街坊,却也打小学起就混在一块儿玩,算得上是半个发小儿了。中学又是同班,彼此相熟得很。只是跟贺远普通家庭的出身不同,解放以前的唐士秋是个少爷。先前家里还开过工厂,经营着不少产业,虽说这两年都逐渐走了公私合营的路,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条件比起普通百姓来说要殷实许多。 贺远今天临时起意过来找他,刨去两人确是有些日子未见的原因,其实还隐约存了另一个心思——唐士秋就读的跟苏倾奕任教的正是同一所大学,他琢磨着兴许有意无意地能套出点什么话来。至于怎么就突然想起这么一出儿了,贺远也说不清,保不齐真是鬼迷了心窍了。 唐士秋开门见是好友主动来找自己,惯常嘴欠地调侃了句:“哎呦喂,您老竟然亲自登门,真是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少贫,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你这刚念了一个月大学,就跟我们这工人阶级渐行渐远了?”贺远抬手怼了好友一下,又把话头扔了回去。 “哪儿的话,工人阶级可是咱社会主义老大哥,我们这都得紧跟大哥的步伐,来,哥,快让小弟瞻仰一下风采。”唐士秋嘴贫起来一点知识分子的影子都找不见,跟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简直没两样。 贺远瞅着他这副谄媚的嘴脸,噗嗤一下就乐了,“去你的……”乐完俩人又扯了几句闲篇儿,贺远佯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最近好像有个你们学校的老师时不常上我们厂来讲课,听说还挺年轻的。” “上你们厂?”唐士秋歪在沙发上压根也没个正行,晃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贺远闲扯,“那应该是苏老师吧。” “好像是这么个姓,”贺远继续装模作样,“反正我师父把他一通夸,说是顶佩服这种有本事的人。” “那应该就是他了,你是不知道这苏老师在学校有多受欢迎,就那么枯燥的工程力学愣是一堆人跑去蹭课,要我说也不知道是去听课的还是去看景儿的。” “看什么景儿?”贺远诧异道。 “看他呗。” “看他干嘛?” “他好看啊。” 贺远似乎没反应过来,傻了吧唧地问了句:“他不是男的么?” “男的怎么了?要搁我说,我们学校一多半儿姑娘还没他好看呢。” “那也不至于特地跑去看男的啊?” “这有什么的,”唐士秋一脸的无所谓,“以前那些个有钱人包戏子玩相公,看的不都是男的么?你忘了咱俩有回偷跑去戏院后台不是还撞见了?” 这话还真给贺远噎了一下,他半晌没接茬儿。实际唐士秋说的这事儿他早都忘脑后去了,那都是哪年的事儿了。可要说这人,也是奇了怪,思绪一旦开了头,就跟那掉地下的毛线团似的,抻着头想再拽起来,那可真就是越拽越停不下来了。 贺远当下便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男人既是可以包漂亮男人,那自己也能由着脸蛋漂亮喜欢上男人不成? 这心思刚一露头,他就被自己给惊着了,紧接着又记起与那人初遇时脑中瞬间闪过的四个字,便再不敢往下想了。 “诶,发什么愣呢?”唐士秋看他半天没反应,探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三生有幸_3 贺远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那就是说个笑话,咱可不好这口儿,俩男的在一块儿总归也不是嘛好听的事儿。” 唐士秋这话并非意有所指,可架不住贺远真往心里去了。他觉着自己像是被人当场点破了心里那点不能言说的秘密似的,竟控住不住地一阵惶恐,不禁暗自抽了口气,待强压下那股莫名的心虚,才顺着好友的话头言不由衷地接了一句:“你快别恶心我了,再好看也不至于喜欢男的啊。” “话是这么说,可这人跟人还真就不一样,苏老师要是个姑娘,我估摸着追她的人得乌央乌央的打我们学校直接排队到劝业场。” 贺远顺着对方的话想象了一下,总觉着哪里不对。在他看来,苏老师就应当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样才是最好的,也是……后半句愣是没敢往下接。 ——这样才是最好的,也是最让自己心动的。 “你就会扯,哪儿跟哪儿就排队了。” “不信拉倒,”唐士秋笑笑,转脸又道,“不过我倒觉着这苏老师只是面儿上看着脾气好,实际心里头傲着呢,我看他谁也瞧不上。” “至于不至于。” “就说你不信,还真就至于,他解放以前可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那什么世面没见过。” “少爷?”贺远冲好友挑挑眉,揶揄道,“就跟你这样?” “你就会挤兑我,”唐士秋撇撇嘴,“跟我可不是一回事儿,人家家里那可是好几代的资本家,我还听见有人私底下打趣喊他苏二少呢。” “这话可不敢瞎说,资本家的帽子能随便扣么。”贺远面色顿时暗了下来,不由嗔怪了句。 事实上他的紧张是有道理的。解放以来,国家虽然对民族资本家政策宽容,以团结为主,可官僚和买办资本依旧是革命的对象,而这其中的划分却是相当灵活,因人而异。这个当口自是谁也不敢宣扬自个儿家过去那点事儿,更不好平白无故给别人扣帽子。 “我可没那么缺德,”唐士秋挠挠头,“我这不是只跟你说嘛。” 贺远“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这之后直到他走,两人都没再提及有关苏老师的任何事。 然而身为这段闲谈的主人公,苏倾奕早已抛下少爷这个身份太多年了。他的家乡远在南国水乡,自十几岁起离家求学至今也有八、九年了。虽说出身富贵,但多年独自在外的求学经历,让他早已经记不清早年间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唯独还残留于身的影子,便是出自江南大户人家特有的书卷柔气以及恭正严谨的家教修养。 今天正值休息日,本是未做出门打算,却耐不住学生的一再恳求,向来脾气温和的苏老师到底还是答应了带学生去滨江道的国际。这么一想,出门前便特地拿上了那块坏了有些时日的手表,现下完成了任务正好沿路拐去了一家相熟的钟表店。 此家钟表店已在和平路上经营多年,店主方老先生同苏倾奕的父亲既是同乡,又在战争年代有过不浅的交情。后来苏倾奕来到津城读书,由于两人都对机械制造甚感兴趣,十分投缘,闲暇时便会时常小聚,沏上壶香茶,一对忘年交总能聊上半天。 今日下午这二人又是相谈甚欢,待苏倾奕起身告辞时已是五点过了,此时太阳开始下落,初秋傍晚的凉风吹在身上,委实惬意。 苏倾奕沿着街道慢悠悠地往车站的方向遛达,却在临近某个十字路口的地方,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其实他也不敢确定,毕竟只有过一面之缘,可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目光穿过人群在那人身上徘徊,直到对方蓦然抬眼也看向了自己这边。 四目相交的瞬间,两人都认出了对方。 贺远只略怔了一下就跑了过来,面上神色又惊又喜,道:“苏老师?这么巧,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 “是挺巧。”苏倾奕的心跳也不自觉快了几拍。 贺远左右扫了两眼,好奇道:“你一个人?” “嗯。”苏倾奕笑着点点头。 “来买东西?”贺远边问边又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苏倾奕被他这种毫不遮掩的看法儿弄得略有些不自在,不过倒也不是真介意,当下抬臂晃了晃手腕,回道:“我是来修表的,你呢?” “我刚从朋友家出来,正打算回家……”贺远话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苏倾奕的身后,“我家就在前头南市那片儿。” “哦,那倒还真近。” 贺远个子很高,苏倾奕还未及他的眼睛,此刻说完话刚好抬眼笑望着他。贺远同他对视了几秒,不知怎地,竟莫名冒出种恋人对视的错觉,他下意咽了咽口水。 苏倾奕见状却不厚道地笑出了声,边摇头边打趣道:“贺远小师傅,你这是饿了吧?” 贺远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抬手难为情地抓了抓脖颈,讷讷地回了句:“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连取笑人都喜欢拐着弯儿来……” “你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这是一片好心提醒你该回家吃饭了。”苏倾奕嘴上说着正经的关心话,面上却依旧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贺远不好意思看他,便顺着他的话茬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是该回家了,要不我妈该等急了,你这是也准备回去了?” “嗯,我回学校。” “哦,那就……再见了?”贺远看着对方眉眼含笑的面庞,忽然有些舍不得就这么道别。 苏倾奕反倒像是无所谓,只敛了敛面上笑意,微微欠身,言语间一副礼貌的告辞样:“好,回见。” “……回见。” 回校的电车上,苏倾奕望着车窗外闪过的街景,恍然忆起了年少时家乡的一位故人。 实则这位故人是苏倾奕的大哥苏世琛的朋友。在那个时局动荡、战火连绵的年月,两人中学毕业后一个选择了出国深造,一个去了军校。苏倾奕遇见他的那年,刚满十六岁。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邂逅了英俊倜傥的青年军官,多日以来的迷茫与困惑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自己是喜欢男人的。 只可惜对方已然心有所属,一场单相思不仅刚开个头就没了后话,更由于那份年少轻狂,几乎惹了个满城风雨。及至后来被迫外出求学的这些年,苏倾奕再未曾遇上过让自己心动的人,也或许是他自己关上了那扇心门,因为再不想为着什么人伤心难过,远走他乡了。 直到最近跟贺远的这两场偶遇,终又让他重新忆起了这场前尘旧事,甚至还生出了几缕朦胧的暧昧心思。苏倾奕忍不住在心里自嘲:真是年岁越大越没出息,只看了几眼那略显相似的神情就看出这许多心思,这都是哪年的老皇历了,看来大抵是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便会多少生出些无聊的闲心来罢。 第3章 第3章 “妈,往后这活儿都我来吧。”贺远进家门的时候,正巧撞见母亲冯玉珍在院儿里拾掇煤堆,家里做饭烧水都要用炉子,他不由分说地从母亲手上拽过火钳子,边往筐里拣煤球边又唠叨了句,“你腰本来就不好,别老折腾自个儿了。” “这不是顺手嘛,”冯玉珍拍了拍手上的煤灰,心知在这事儿上争不过儿子,改口道,“那我去弄饭,饿了吧?” 贺远回头一笑:“有点儿。” “行,弄完回屋等着,饭很快就得。”冯玉珍洗完手,麻利地张罗起了晚饭。 说起来,这贺家两口子都是土生土长的津城本地人,经媒人介绍结了婚。刚结婚那会儿贺绍峰在海河边儿的码头扛大包维持生计,辛苦归辛苦,可俩人感情好,觉着日子也没多难。后来又有了贺远,小两口更是劲儿往一处使,奔着想把日子给过好了。 然而“七七事变”结束了这一切。国难当前,贺绍峰参了军。原想着赶走了日本人就有好日子过了,却没成想抗战好不容易打完了还有内战,结果这仗一打就是好多年。建国前夕,随着所属部队接受和平改编,贺绍峰也成了众多解放战士中的一员,最终牺牲在了朝鲜战场。 三生有幸_4 断断续续的十来年战争,贺绍峰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连自己爹妈去世都没能戴上孝。而守在家里的冯玉珍同旧时代大部分女人一样没有工作,尽管贺绍峰每月的工资几乎分文不花全数寄回了家,老少四口的日子也依旧过得紧紧巴巴。 由于没读过书,冯玉珍只能靠做些粗活贴补家用,也正是由于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她的腰终是落了毛病,这两年每每犯病总是一连好多天都下不了床。贺绍峰牺牲以后,冯玉珍原是希望组织上能给她安排个工作,但这想法刚一往出说,便被贺远一口否决了:“你那念头赶紧打住,挣钱养家的事儿还有我呢。” 其实这年月读大学花不了多少钱,由于国家政策好,学费住宿费俱是减免的,便连伙食费都有补贴。只可惜贺远并非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景况,即便心里再不甘愿,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妈劳心劳命,自己却无动于衷。 最终组织上替贺家解决了这个困难。冯玉珍是打心眼儿里感谢新中国感谢党的。倘若不是新社会,哪可能有这样轻易得来的铁饭碗。可这铁饭碗却是用自个儿丈夫的命换来的,每回想到这儿,她就觉着日子仍旧是那么难捱。 贺绍峰还活着时,常说自己没赶上好时候,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头,所以自己的儿子是无论怎样也要念书的,就连战争时期难得找人代笔的几封家书,他也没忘了提醒冯玉珍一定要让儿子念书。 在这个问题上夫妻俩思想高度统一,都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读书的,能读到哪儿就供到哪儿。贺远也争气,自小就聪明,学习上从没让大人操过心,教过他的老师都说这孩子将来准定是个念大学的好材料。可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照样难敌一个“命”字。 或许正是由于娘儿俩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贺远比同岁的孩子都要懂事得多。就说工作这事儿,他愣是什么抵触情绪都没有地就接了下来,并且这一年多的日子在厂子里也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家也从没抱怨过半句。 可愈是这样,冯玉珍的心里就愈是难受。她始终觉着对不住儿子,在家务事上便更是不愿意给儿子添麻烦,凡是干得动的尽量都自个儿干,就是不想看见贺远上了一天班回到家还得伺候她。 冯玉珍这会儿做好饭,准备回屋叫贺远出来,走到里屋门口时,正瞧见儿子趴在桌上看书,她这心口顿时就是一阵揪得慌,甭提多难受了,可终究没有办法,只站在门口盯着儿子日渐成熟的背影看了几眼,末了喊了贺远一声便又躲回厨房抹起了眼泪儿。 贺远出来往厨房扒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只得耐着性子跟冯玉珍又重复了一遍已经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妈,我真没事儿,我觉着现在这样过得挺好的。” 要说最初说这话时,贺远的确是咬着牙,纯粹为了安慰母亲,也为了麻木自己,后来说着说着还真就麻木了,但今天再说出来,竟然有了那么点发自肺腑的意思。或许是因为这平淡得近乎沉闷的日子里,蓦然出现了一个让自己一想到就会心口发热的人。虽然对方可能只当是场萍水相逢,但对于贺远来说,却是他灰蒙蒙的生活中难得瞥见的一抹亮色。 忙忙碌碌中,日子转眼就进了十月。国庆节,全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这天晌午刚过,冯玉珍就开始打发歇了班的贺远去周松民家看看已经出院的奶奶,顺便送点吃的尽尽心意。 贺远本意也有这个打算,临走前收拾东西时,跟冯玉珍提前打了声招呼:“妈,下午我师父要留我吃饭的话,我就不回来吃了啊。” 冯玉珍正帮他往提兜里装东西,听见这话点头应道:“行,随你。” 贺远没再言语,过了一会儿大约还是觉着自己刚才那话说得模棱两可,便又找补了一句:“要不这样吧,干脆你就甭管我了,反正我也说不好回来不回来,别再又跟上回似的等到那么晚。” “记下了,你这个小馋猫儿。”冯玉珍装完最后一样东西,拎起兜子掂了两下,感觉还算结实,放回桌上时顿了一下,嘱咐了一嘴,“你等会儿再走。”又扭头进了厨房,少顷,拎了瓶酒出来,“我就记得柜子里头还有瓶酒,也给你师父一块儿捎过去吧,这酒放咱家也没人喝,现在谁家都不宽裕,你是不知道你有多能吃。” 贺远撇撇嘴:“我师父说我现在正是能吃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长个儿。” “你师父倒也是真疼你,可得记着人家的好。”冯玉珍把酒瓶塞进提兜整理好,又顺手给贺远整了整衣裳领子,最后啰嗦了句,“别待太晚了,打扰人家休息。” 周松民家住的地界儿在多伦道上,正是旧时的日租界与南市的分界线,跟贺远家离得挺近,溜达着半个来钟头就能到。 贺远进门时,周松民见这回仍旧是他一个人来,心下了然,叹口气问了句:“你妈那儿身体还行么?” “就算还行吧,她那腰也是老.毛病了。”贺远说着话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一旁的师娘。 “你看你每回来都带东西,太外道了,”姜芸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下回可别叫你妈费心了,吃的喝的我这儿肯定都预备好了,叫她人来就成。” 周松民瞅了自个儿媳妇儿一眼,点点头又劝了一句:“我说远子,往后再过节的干脆就上我们家来得了,人多也热闹,你妈还省得做饭。” 贺远为难地摇摇头,道:“我说师父,要搁我我肯定乐意,来蹭饭还能不乐意嘛,主要是我妈,我怕她越是过节越不乐意出门。” “你回头还得多劝劝她,让她想开着点儿,人死不能复生,可咱活着的人还得照常吃喝过日子不是,想太多了只能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我看她平常也还行,就是这一到年节的……”贺远叹了一口气,“要我说她可能有她自个儿的想法,您这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估摸着我妈不能答应,再者说,回头她再想起点儿什么来又伤心难受的,这大过节的不是给您一家子添堵嘛。” 贺远平日里嘴上不说,可在自个儿家时,母亲的状态却是全看在了眼里。他知道他妈过了半辈子苦日子也没能跟自个儿丈夫在一块儿待上几年,眼瞅着岁数大了,想着往后可算是能一家子团圆了,偏偏又出了这种事,搁谁谁也受不了。 这些他都能理解,他明白两年的时间远不够彻底抚平这样的悲痛,更何况那也是他的父亲。虽说因为长年在外打仗,贺绍峰就没怎么回过家,但到底血浓于水,人就这么没了,贺远心里也不可能好受得了。 “那行吧,不来就不来吧,”周松民听这话茬也没再坚持,“回头让你师娘多做点儿好吃的给你捎家去。” 由于隔壁屋周奶奶在睡午觉,贺远便没过去打扰,坐下跟师父扯起了闲篇儿。师徒俩你一句我一句地逗贫嘴,听得旁边忙着针线活儿的姜芸直摇头:“你们爷儿俩改行说相声得了。”仨人正乐着,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姜芸撂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去开了门。 “呦,是小安呐,跟外头站着干嘛,快进屋。” 安昀肃扫了一眼屋里,想是看见有客人在,便没挪动步子,只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来,笑着说:“不碍事儿嫂子,我就不进去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就是过来给你们送些点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过节尝个鲜吧。” “别介,别急着走啊!”周松民听这话头赶忙也起身走到门口,拉着安昀肃一个劲儿往屋里头让,“进来喝杯茶,上回的事儿给你添那么多麻烦,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呐。”说着话又回头冲贺远吩咐道,“远子,赶紧给倒杯茶。” “诶!”贺远应了一声,起身拿了个干净杯子,斟好茶后好奇地朝门口瞟了过去,只见站着的是个十分清瘦的男人,个头不算高,头发略微有些长,额前的碎发软软地垂在眉眼之间,却并不颓废,看上去反倒更显温和,一身衣裳也是干净得紧。 一番客套过后,安昀肃到底还是进了屋。贺远见人坐定了,把斟好的茶递了过去,客气道:“您喝茶。” 安昀肃接过茶杯,放在膝头用手拢着,又抬眼笑道:“谢谢。” 贺远被他这个微挑含笑的眼神看得愣了愣,一时都忘了反应,待回过神刚想开口说声别客气,周松民却先接过了话:“这我徒弟贺远,都不是外人,甭这么客气……远子,这就是上回我跟你提的街坊,你叫安……”话到一半卡了壳,他瞅了瞅俩人,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合适了。 姜芸也乐了:“喊哥吧,这模样儿叫叔也不合适。” “这不差辈儿了么,小安管你喊嫂子,远子喊他哥,那我是啥?” “你较什么真儿啊,两码事儿,分两头论。”姜芸瞥了自个儿丈夫一眼,跟贺远说,“听我的,喊哥就行。” 贺远面上一阵尴尬,空了好几秒才低声叫了句:“……安哥。” 安昀肃只点头笑笑,没说话。 “上回的事儿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看我这整天在厂子里头忙,自个儿家里的事儿倒是都没顾上,那天也多亏了有你,我听你嫂子说,平常我老不着家,家里头有个重活儿的你可是没少给帮忙,一直都没登门道谢,我这儿真是过意不去。”周松民这番话说得可谓真心实意,他心里的的确确愧疚无比,这么些年,自个儿做丈夫做儿子都不算合格。 安昀肃始终微垂着眼帘,并不打断对方,中间只笑着摇摇头,待对方说完了才开口道:“不碍事儿,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街里街坊帮个忙罢了。” “话不是这么说,该谢就得谢。” “您真不用这么见外,换谁遇上了都不会不管。” 贺远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心道这安昀肃可真是会说话,那举手投足,一语一笑,像极了解放前大宅院里的公子少爷,心下琢磨着他十有八.九也曾出身大户。 这么一想,脑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另一个身影——那位倒是正经的少爷出身——不知那人这会儿在做些什么,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热闹过节?贺远实在好奇,总觉得那个人即便是做着平日里人人都会做的种种琐事,也定会有着一番别样的风景。谁叫他在自个儿心里生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呢。 约莫一杯茶的工夫过后,安昀肃起身告辞。周家两口子本想留他吃顿便饭,可他只道家里还有朋友等着,婉言谢绝了。 他前脚刚一走,姜芸也去厨房准备晚饭了。贺远见屋里只剩自己跟师父两个人,说话也就少了些顾忌,随口感叹了句:“我说师父,他可不像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的,起码看着不像干活儿受累的。” “你就瞧着你师父我像干活儿受累的?”周松民瞟了徒弟一眼,点根烟又自嘲道,“得,你别说,咱还真就是个干活儿受累的命。” 三生有幸_5 “我可没这么说。” “你还想怎么说?” “…………” “倒也是,我瞅着这小安也不像挨过饿的,不过以前那年月苦命人多,兴许人家有别的难处,再者说,命苦也不见得都挂在脸上。” 贺远闻言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便又继续琢磨起了不经意间闯入自己脑中的那个人。周松民则默默吐着烟,师徒俩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第4章 第4章 晚饭时因着多了个小辈儿,周家久违地热闹了一番。贺远是大快朵颐,吃得直喊撑,饭后自告奋勇地帮着干了不少活才拎着一大包吃食打道回府。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胡同里没有路灯,贺远借着自住户家窗户洒漏出来的些许光亮朝胡同口走。路过一处院门时,他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对话声,其中一个柔和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另一个显是低沉不少的音色他不认得,但可以肯定也是个男人—— “我不想过去了。” “大过节的你不回去露一面儿合适么?” “没事儿,明儿白天再去也一样,怎么,你不想我陪你么宝贝儿?” “不想。” “真不想?” “都说了不想了……” “那这样呢?” “…………” “这样也不想?” “你干嘛……嗯……别……别摸了……回头让人听见了……” “那我再问你一遍,想不想?嗯?” “……想。” 按说贺远一个大小伙子,绝对没有听墙根儿的嗜好,只是这一段明显似恋人间调.情的对话,竟是出自两个男人之口,这才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像个小偷似的秉着呼吸从头到尾听了个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这俩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又给紧接着再次传入耳中的声音惊得猛然一个激灵——他们在接吻,那两个男人在接吻。热情激烈又暧昧无比的喘息声令贺远听得面红耳赤,同时也让他被钉住似的呆在原地,一步都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前后统共也才几分钟而已,可就当他还在愣神的工夫,那个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却透着股温柔轻快:“宝贝儿你先回屋,我去把院门儿锁上。” 里头的人似是应了一声,贺远这才稍微回过些神,等终于意识到自个儿正杵在人家院门口,想着赶紧起开时,院门猛地一下被拉开了。 “你是谁?”说话的人一改方才的温柔,态度冷硬。 贺远觉着自己像是听墙根儿被主人抓了现行似的,臊得没处躲没处藏,脸上直烧得慌,嘴里道歉的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那个,我,那个,对不起,我路过……”话没说完就耷.拉下了脑袋,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男人没答话。 愈是这样,贺远愈是心虚。他隐约感觉到对方自始至终都冷冷地盯着自己,一时间连头都不敢抬了。 如此僵持了半晌,就在他觉着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救世主一般满含笑意的声音:“怎么了,纪衡?锁个门要这么久?”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贺远下意抬头看了一眼,视线相对,两人均是一愣。 “……贺远?” “安哥……” “你认得他?”一直黑着脸的男人显是有些意外二人的相识,见状不禁又上下打量了贺远几眼。 “认得,贺远是周师傅的徒弟。”最初的惊诧过后,安昀肃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笑模样,说话给两人做了介绍,“贺远,这位是我朋友。” “你好,邢纪衡。”男人率先伸出了手,一贯的惜字如金,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 贺远暗自松了口气,也伸出手道:“你好,贺远。” “天色不早了,你这是……刚从周师傅家出来?” 微微上扬的语调,贺远不知道是天暗的缘故还是自己的错觉,他仿佛看见安昀肃说话时,视线瞟向自己之后又特意滑向了一旁的邢纪衡,似乎还轻挑了挑眉毛。 “呃……我正准备回家,刚打门口过,门就开了,没想到是你家。”贺远干笑着扯了个谎。 安昀肃闻言也笑了笑,显然没信,却并未点破,只从善如流地接话道:“那可真是巧了,按理儿我该请你喝杯茶,可今儿个的确是有些晚了,你家里人说不定也等着,我就不请你进来了,下回白天你再来看周师傅的时候顺道进来坐坐,定会好好招待你。” 贺远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对于这种客套多少有些消受不了,局促地连连摆手道:“安哥,你太客气了……那个,不打扰你了,我回去了。” “那好,慢走。” “回见。” 贺远道完别便转身快跑了几步,直到听见身后的院门再次合上的声音才缓下脚步,深深吁了口气,慢慢往车站的方向走。而另一头刚锁好院门回到屋里的两人,面上的神色都有些无可奈何。 虚惊一场,虽谈不上被当场撞破情.事,却到底被相识的人听了去,安昀肃也不知道贺远究竟听了多少。先前就是因为闲话,他们才不得已从住了多年的剑桥大楼搬到现今的住处,想着独门独院或许要比人进人出的公寓楼隐蔽一些,没想到还是出了这么个让人头疼的意外。 可一想到刚才贺远看向自己的眼神,安昀肃又觉得心里漾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贺远的眼神里除了原本该有的震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虽只是一闪而过,却终究不是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一时也拿不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今天的这一出儿倒是没让他生出什么反感的心思,或许就是因为贺远的那个眼神——那个他自己也曾经有过的、似曾相识的眼神。 想到这儿,安昀肃突然一阵心口疼,也不知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那个眼神,又或许只是有些感慨——感慨这天底下总有些人,明明从来没有过自主选择的机会,却注定了只能在无法见光的关系里打转。 “你刚才吓着他了。”安昀肃轻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护着他?”邢纪衡一手揽过他的腰,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挑着眉道,“他可不是路过这么简单。” “疼……”安昀肃偏了偏脑袋,“我哪有护着他?再说他还是个孩子,你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凶了?” 三生有幸_6 “还说没护着?”邢纪衡松了手指,在方才捏过的地方轻轻揉着,“那孩子看你的眼神儿可不简单,你就没看出来?” 安昀肃半低着头没吭声,片刻后才抬眼似看非看地瞟了瞟邢纪衡,待邢纪衡想要俯身吻上来时,却又突然躲开了,手抵着他的胸口将他一路推坐到床边,随后跨.坐到他的腿上,食指轻点了点他的胸膛,仰着下巴故意挑衅地问道:“邢三少爷这是吃醋了?” 邢纪衡默许着安昀肃这一连串的动作,却自始至终直到坐定都没碰他一下,只两手撑着自己微向后仰的身体,目光在对方身上来回扫了几扫,几乎是用气声叫了句:“昀肃……” “怎么?” “你知道我吃醋的后果。” 安昀肃看了他几秒,蓦地轻声一笑,解释说:“你想多了,他可不是喜欢我,那孩子八成是有喜欢的人了,若我没猜错……对方应当也是个男人。” “你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安昀肃挑了挑一侧嘴角,露出了那个曾经招牌般的笑容,“邢三少爷,你别忘了我可是男人堆儿里出来的。” “……你该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自己。”邢纪衡心口猛地一阵酸疼,每回听到对方如此云淡风轻地提及这段过往,他心里都不好受。 安昀肃闻言收了笑容,垂着眼道:“我知道,你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 “你明白就好。”邢纪衡直起身,胳膊环住对方腰背,力气大得似是想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良久过后复才闷声道,“我见不得任何人轻贱你,包括你自己,往后再别说这种话了,我听不了。” 安昀肃没再说什么,只将一侧脸颊贴在邢纪衡的头发上蹭了蹭,轻哼着“嗯”了一声。 贺远一路恍恍惚惚,甚至都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家。刚才的那场意外,若说当他认出安昀肃的一刹那,心下一点震惊都没有,那是假话。但他之所以一路恍惚却并不是因为这个,甚至都不是因为那吐露情话的是两个同为男性的人。 令贺远真正感到惶恐的,是他自己的反应,是当他听到两个男人调.情接吻时,自己那再清楚也不过的身体反应——亲吻的分明是两个男人,而他非但不觉着恶心,反倒深感刺激无比。 贺远简直不敢回想自己当时是有多么的兴奋难耐。某个瞬间,他甚至还想到了苏倾奕。难不成自己对苏老师的好感,自始至终还怀着这层难于示人的心思?他实在有些不敢再往深处琢磨了。 可惜心里头再怎么惶恐不安,脑子却半点不听使唤,净往那不该琢磨的画面上挪——他分明还记得安昀肃同那个男人说话时眉眼间的风情;也记得邢纪衡自然而然环在身旁人腰侧的手臂,以及那二人言语间并未刻意掩饰的柔情蜜.意。 不知怎地,贺远想着想着竟觉得十分羡慕,可究竟羡慕什么却又多少有些不敢深究,只好安慰自己大抵是因为那两人在一起时,总有种外人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的默契吧。他默默给自己宽着心,却依旧止不住胸口那股惶惶然的滋味波涛暗涌般来回翻腾,难以平复。 如此心绪不宁地躺在床上,贺远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正心烦意乱的当口,却陡然一下又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那个吻,思绪便不受控制地往那鱼.水之欢上飘,直想得浑身燥热才恍然回神,猛地意识到自己竟于不知不觉中把苏老师拉进了一场“白日旎梦”,当下立马坐了起来,赶紧摇摇头想把那些桃色画面从脑袋里晃出去。 怎奈愈是控制不去想,就愈是会想。半晌过后,贺远对自己是当真没了脾气。苏倾奕在他心里,是何等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此刻他只觉着自个儿脑袋里这些挥之不去的画面,简直是生生亵渎了苏老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倒像极了冬日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贺远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待重新躺下,许也因为一晚上想得太多终是累了,不一会儿人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之后一连好多天,他都刻意不再去想那晚的事。加上这阵子车间特别忙,每天加班回来以后,人是常常困得头一挨着枕头便入了梦乡,倒再未生出什么鱼.水心思。如此,一颗惶惶不平静的心总算是暂时安稳了下来。 第5章 第5章 转周礼拜二下午,车间活不多,难得清闲。贺远跟师父还有其他几个同组的工友一块儿待在休息室里喝茶闲聊,擎等着耗到下班的点儿走人回家。 许因在场的没有姑娘,一水的爷们儿,话头聊着聊着便开始有些不正经。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嘴先前去喝喜酒闹洞房的事,结果屋里一下炸开了锅——净是血气方刚,还没成家的大小伙子——你一句我一句扯得没边儿,最后不知怎么又说到了厂里的女工。 “诶要我说,咱厂这帮女的,就是把家属全都算上,也得属周师傅家那口子长得最俊。”屋里年纪最大的老李先夸了一句,口气实打实的诚恳。 “可不是咋的。”立刻有人赞同道。 “看来还是我没眼福,我都没见着过。”比贺远晚几个月进厂的孟晓坤闻言遗憾地撇撇嘴,他向来喜欢凑热闹,越不是正经事越来劲。 “诶周师傅,给咱大家伙儿传授点儿经验呗,怎么娶上嫂子的?”不知是谁在后头起哄跟了一句。 这话一出,一屋子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撺掇起来: “给咱这儿还打光棍的讲讲……” “就是,就是……” “说说……” 周松民一直闷头抽烟听其他人闲聊,没怎么吱声,眼见这话头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都瞎嚷嚷什么呢,少拿我逗闷子,我媳妇儿是你们说的么?”嘴上这么说,实际却半点没着恼,面上神情反还隐隐带着几分得意,心说我媳妇儿当年正经的十里八村一枝花,你们再怎么嚷嚷也就只有羡慕的份儿。 “哟呦呦,瞅瞅这劲头儿,这个护着啊。” 接话的是平素向来跟周松民不太对付的大刘儿。俩人差不多同时期进的厂,对方却总是明里暗里地跟他较劲。周松民归齐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为嘛处处跟自己过不去,就只当是脾气不和,倒也未曾真往心里去过。眼下话赶话的,他更是不愿较这个真儿,于是难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贫了回嘴:“废话,自个儿媳妇儿自个儿不护着,你护着?” 大刘儿是真没想到平常话不多的周松民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他一句这话,一时有些下不来台,脑子一抽来了句:“行啊,你让给我,我就护着。” “怎么说话呢!”周松民将手里刚燃到一半的烟一掐,站起身来瞪了对方一眼,本想不留情面地再噎他两句,可转念又一寻思,再怎么不对付也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儿,真撕破脸总归不好看,最后只冷着脸不知是冲谁——实际是冲刚才起哄架秧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好气地扔了一句,“去去去,都甭跟我眼前晃,该干嘛干嘛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伙儿谁也不乐意趟这个浑水,很快便一哄而散。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贺远一个人没挪窝儿,见人都走了,才面带小心地问了句:“师父,您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就是烦他。”周松民说着话还往门口瞥了一眼,就跟罪魁祸首还站在外头等着他骂似的。 “跟那种人犯不着。” “我知道,没真急,要不他今儿走不了。” 贺远见师父脸色恢复如常,起身给他的茶缸里续了点水,接上刚才的话茬也跟着没大没小地调侃了一句:“诶我说师父,我瞧着师娘可真比您年轻不少,您这得算是老牛吃嫩草了吧?” “我看着有那么老么?你师父还不到四十呢。”周松民喝了口茶,把刚才掐灭的半根烟重又点上,抽了两口,表情像是真有些感慨,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要说她是比我小个六七岁,解放以前咱不是家里穷么,成家晚,你师娘家里头条件也不好,要不也不能十几岁就嫁给我了,只可惜跟了我也没能过上啥好日子。” 周松民就只在这个徒弟面前从不避讳自个儿家里的事,什么话都说,他是觉着贺远多少也算个从小苦大的孩子,自个儿说的话他能明白。贺远闻言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认真地总结了一句:“我觉着您跟师娘过得挺幸福的。” 周松民见他说这话时还一脸的笃定之色,噗嗤一下就乐了:“你小子连姑娘手都没摸过,懂什么叫幸福?” 贺远一听姑娘俩字,猛然一怔,可还没等脑中冒出什么实质性的念头便又回了神,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道:“反正我瞧着您挺幸福的,您别不知足,总比我爸强,我估计他就是还活着也记不清我妈长什么样。” “你爸那是没福气,”周松民随手往地下掸了两下烟灰,“再者说,以前见不着面儿那不也是因为打仗没辙嘛。” “所以啊,您跟师娘每天都能待在一块儿,这还不算幸福?” “唉……”周松民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贺远点头苦笑了一声,心知师父愁的是没孩子的事,可自己作为晚辈实在没有合适的立场开口劝,当下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句:“诶师父,那您喜欢师娘么?爱她么?”他突然很想听听这过来人口中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三生有幸_7 周松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哭笑不得道:“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看上谁家姑娘了?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个来了?” 贺远没接茬儿,又催问了一句:“那您说到底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啥喜不喜欢,情啊爱啊的,过日子哪儿来那么些穷讲究。”周松民捻灭烟头,顺手往墙角簸箕里一扔,又叹了口气,“你要非得说爱,咱这种粗人还真不懂,可俩人在一块儿日子久了能没感情么,过也过出来了,就说是吵个架拌个嘴,可你但凡是人不在家,这心里头也总会惦记着,我琢磨这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许是说着说着也恍然回忆起了自个儿家这些年的日子,周松民此番话中的口吻算得上是相当语重心长了。 “惦记啊……”贺远低声叨咕了一句,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我说远子,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周松民瞅着他这副傻样,心说这小子该不是害了相思病了吧,于是又劝了句,“要我说你这岁数虽说不大,可要真打算谈个对象过两年再成个家,倒也正常,你要是真看上哪家姑娘了就主动点儿,别回头错过了再后悔。” 贺远才反应过来,合着师父以为自己这是思春了,他顿时红了脸,讷讷地回道:“……没有呢师父,我岁数还小,还没想过这些呢。” 周松民心说你那点心思就差直接写脸上了,还装蒜,不过却也没拆穿他,只又嘱咐了一句:“早晚都得想,有合适的话就别错过。” “嗯。”贺远敷衍地应了一声,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茬。 周松民也没再唠叨,抬头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到下班时间,终于长出了口气,咧着嘴感叹道:“可算是能早回家一天喽。” 贺远也乐了。这阵子厂里确实加班太频繁,连他这个毫无家庭负担的大小伙子都禁不住累得大白天直想打瞌睡,更别说那些拖家带口的了。可笑着笑着,又猛地记起师父早上进厂那会儿好像还提过一嘴今儿得上课的事,以为他是忙忘了,赶紧提醒了句:“诶,不对啊师父,您不是说今儿下午还得上课么,怎么没去啊?” “早上完了。” “完了?” “老师都走了,我跟谁上课去。” “……那个苏老师走了?” “走了啊。” “那他下回什么时候来?” “没下回,今儿最后一天。” 贺远一愣,脱口问道:“以后都不来了?” 周松民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打听这个干嘛?” “……不干嘛,就问问……” “估计是不来了吧,课都结了,还干嘛来。” “…………”贺远张张嘴没再出声,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失落。 自打上回偶然遇见,贺远时不常总会想起那张好看的脸,尤其每回想到那人有可能正跟自己待在同一处地方,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高兴,而高兴之余,似乎还隐隐存了那么一丝期待,究竟期待什么却又说不大上来,或许只是期待还能再次撞上那人温柔清冽的目光。 可师父的一句话,让贺远连仅存的这点念想都守不下去了,因为往后大概再没机会见那人了。这份失落许是来得太过突然,他一下就没了精神,觉着干什么都再提不起劲儿来了。 苏倾奕在这最后一堂课上,也恍惚出了好几次神。每每外头稍有动静,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朝礼堂大门的方向飘去,心里某个角落隐隐期待着有个人会再次出现在那里,同自己对视。可惜直到整堂课结束,他都没能瞥见那个身影。 萍水相逢,说到底才不过两面之缘,却让自己一遇不忘。不忘也就罢了,竟还记得这么牢,以至上课的时候还频频走神,只想着能再见他一面。可再见一面是想怎么样,又说不清楚,或许能再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只是今天这一结束,两人恐怕再无相见的可能了——他跟他全无交集,就像是两条道上跑的火车,偶然擦肩一过,却终究无法并上同一条轨。或许他们本就是去往两个方向,再怎么并也并不到一起。 马上要走出厂大门的时候,苏倾奕默默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有些人终究只能是自己人生中的过客,如同天际偶尔划过的流星,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即便是场流星雨也终有落幕的一刻,到头来依旧还是只剩下那片夜空,什么都留不住。 如此想着,再提脚迈步的一瞬,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了句:遗憾,也只能是遗憾了。 第6章 第6章 十月中旬一个礼拜四,唐士秋特地抽空去了趟机械厂找贺远,想叫他这个礼拜天去自己学校玩,顺便一块儿参加舞会,说是没准能认识个把姑娘。 贺远原本不想去,他对跳舞和认识姑娘都没有兴趣。实际厂子里也经常搞这种活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跟着师兄去过两回,可他不大喜欢那种场合——男男女女借着昏暗的灯光搂搂抱抱,做些小动作,其实就是给谈对象或是想要谈对象的人,提供了一个可以正大光明互相勾.搭的机会。贺远觉着没什么劲,两回以后就没再去过。 不过眼下情况有所不同,既是学校里办的,肯定会有些不一样,况且没准还能再见到那个人也说不定。这么想着,贺远才点头答应了。 金秋十月,天高地阔,按说应是叫人神清气爽的好时节,可今日这天却是从早上起便有些多云,午后更见阴沉。兴许天气真能左右人的心情,两人遛达着途径学校教学楼时,贺远望着三两成群、进进.出出的学生,心里头到底有些不是滋味,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唐士秋听见动静,侧头瞟了好友一眼,见他面色有些黯淡,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沉默着犹豫了半分多钟,还是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诶,你要是心里头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说出来。” 贺远闻言愣了愣,两秒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他没回话,依旧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几步之后又突然慢下来,半回过身对刚赶上来的唐士秋否认道:“我没什么不痛快的。” “跟我还藏着掖着?”唐士秋见他又要迈步,当即伸手拽了一把,“就我去你们家那几回可都听你妈说了,她说你从来就没跟她抱怨过不能继续念书的事儿。” 贺远被他这一拽,干脆彻底停了步子,转过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然道:“既然已经是不能念了,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可我看得出来,你这心里头不痛快。”唐士秋抬手在他胸口处点了两下,“咱俩认识这么些年了,我还不知道你?越是在意的事儿越爱闷在心里头,要是连我都不说,那你肯定跟谁也没提过。” 这回贺远沉默了好半天才回话:“提了有用么?再说这都快两年了,我早就习惯这种日子了。你知道么?有时候我在想,习惯真是件挺可怕的事儿,因为你再不喜欢的日子,过着过着也就麻木了。” 这些话贺远从未跟任何人说过,母亲那儿没有,师父更没有,他今天突然说出来,也是因为唐士秋难得正经地问到了。 说实话,最开始上班的那几个礼拜,贺远虽然嘴上师父师兄地叫着,心里却憋屈得要命。尤其每天下班回家以后,一面闻着满身的机油味,一面看着手上不拿酒精汽油泡都洗不下去的油污,他真的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可有句老话说得好,这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受不了的罪。况且跟以前战争年月连转天的太阳能不能看见都不知道的日子比起来,眼下他每天需要面对的这些,根本连吃苦的边儿都挨不上。 这么一想,的确是没什么好抱怨的。那之后过了两个月,贺远便逐渐适应了产业工人的生活。半年之后,他甚至连车间里浓重的机油味都已经麻木到几乎再闻不见。 ——因为彻底习惯了。 “贺远,你还好么?”唐士秋听着他的话,心里难免也有些不是滋味。 “你能不能别跟我妈似的……”贺远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是哥们儿就别再提了,我真的没事儿。” 到底是一块儿念了这么多年书,只看神情,唐士秋就瞧出了他是真的不想提这事儿,赶紧就此打住,嬉皮笑脸地搂了搂他的肩膀,改口道:“好,咱不提这个,那你跟我去礼堂呗,先别说不喜欢,权当散心了。” “人家跳舞不都晚上么,你们这大白天就开始有伤风化了?”贺远也恢复了平日的语气,笑着调侃了一句。 “去你的,什么叫有伤风化?”唐士秋一脸坏笑地杵了他一下,“你敢说你就没跟人跳过舞,没搂过姑娘腰?” 三生有幸_8 贺远摊摊手,一脸无所谓道:“我还真没有。” “不是吧哥们儿,您这工人阶级连思想觉悟都比我们高这么多,你就没想过找对象?”唐士秋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没想过,”贺远满脸嫌弃地摇摇头,“谁跟你似的,瞧着人模狗样的大学生,其实内里就是一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纨绔子弟。” 唐士秋自嘲地点头一乐:“这我承认,我妈就说我要是搁旧社会,准定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的败家子儿。” “还是你妈了解你。” 两人一路逗着闷子去了学校礼堂。 要说解放以来这几年,大学里的课余文化生活还是相当丰富多彩的。不仅每个休息日都有电影和舞会,节日的时候还有联欢会,至于各种公开讲座以及一年两季的运动会则更不用说,学生们全是热情参与。唐士秋说的舞会,几乎每个礼拜天都有,从下午到晚上,赶场似的好几拨。 许是为了营造氛围,礼堂里的窗帘俱是合上的,只点着昏黄的灯,人在里头确实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贺远跟在好友后头走了进去,左右看了看,人是真不少,并且明显的男多女少,也甭管好看不好看,反正每个姑娘身边都有男的围着。 唐士秋一边四下瞟着有没有漂亮姑娘,一边侧头在好友耳边问了句:“诶,这跟咱工人阶级的舞会一样么?” “也差不多……”贺远随意往周围扫了几眼,“就是女的少点儿。” “嚯,那敢情以后我得跟着你上你们厂找对象去了?” “快得了吧,你能看得上?”贺远满心无奈,“就我们厂那帮女的,不是柴火妞儿就是比你脸皮还厚,还不知道谁调戏谁呢。” 唐士秋被好友这番话逗得乐了半天,揶揄道:“你让谁调戏过还是怎么着,知道这么清楚?” “去你的,”贺远瞥了他一眼,“你嘴里怎么就没个正文儿呢?” 唐士秋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被好友挤兑,简直是恬不知耻地继续道:“在这儿我要什么正文儿?我就是来找对象的。” “你不是有对象么?”贺远疑惑道。 “早散了,那都是去年的事儿了。”唐士秋面带不满地指了指他,“就你这还哥们儿呢,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贺远心说我再怎么关心也赶不上您老那喜新厌旧的速度,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才道出口:“我说你怎么就没个定性呢?” “定那么早干嘛啊,”唐士秋一脸坦然,“大好青春哪儿能就这么浪费了。” “那你就这么公然耍流氓?” “诶诶诶,我.干嘛了就成耍流氓了?不就抱一下亲一下么,哪儿至于啊。” “这还不行,你还想干嘛?” “我又没跟人睡过。” 贺远“啧”了两声:“我看这新社会是真招不开你了,你还是适合当少爷,左.拥右.抱多惬意。” 唐士秋听完先是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接着又瞅了瞅周围,压低声音道:“这话也就是咱俩说说,让别人听见我可就成反面典型了。” “你还知道啊。”贺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唉,你说这大学怎么还不如以前中学呢,”唐士秋边抱怨边眼神乱转,“一个顺眼的都没见着。” 贺远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会场里大略又扫了一圈,末了笑了句:“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我看我以后真得跟你上你们厂舞会找对象去了,”唐士秋摇摇头,表情突然一顿,“诶,不对啊,你们那不是机械厂么,哪儿来那么多女的?” “也不都是厂里的,住那附近的人都可以去玩,不像你们这学校里,来的都是学生吧?” “不只是学生,也有老师,不过老师一般都晚上来。” 贺远一听这话,心跳顿时快了几拍,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那个人。他暗暗深吁了几口气,等平静了些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你说的那个苏老师也会来?” “苏老师来的时候倒是不多,不过有一次在这儿弹了回琴,那一下子可就更出名了。”唐士秋说着说着忍不住连连“啧”了好几声,“真是看不出来,你说谁能想到他一个模样好学问高又会弹钢琴的人,竟会是整天跟机械打交道。” 贺远没接话,只听着好友的这番描述,脑海中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人干净清秀的面庞,一时竟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当下真是无比期待能再次见到他。 “唉,苏老师要是个姑娘多好,我一准儿追他。”唐士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冷不丁又感叹了一句。 “……就你这么花心的,人家才看不上你。”贺远对他这个想法感到十分无语。 “那可不见得。” “…………” “唉,不过再好看也没用,他又不是姑娘。” “得亏他不是姑娘。” “怎么?” “省得被你祸害啊。” “那倒也是。” “…………”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地盯着场地中央跳舞的人群发呆的工夫,礼堂门口突然聚集了很多人,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哥儿俩不禁都好奇地转头望向那边,还是唐士秋先看出了端倪:“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苏老师怎么这会儿来了,稀奇啊。” 好友的话还未说完,贺远就已经看见了进来的人,果真是苏倾奕。他笑得略显无奈,看样子是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就那么被一群学生给拥到了礼堂中央。 第7章 第7章 苏倾奕还真不是来玩的,他只是在去完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途径礼堂,偏巧被一帮正要进来的学生瞧见,一时没能躲开,就这么被生拉硬拽了进来。 热情的学生们边簇拥着把他往礼堂前方的小舞台上送,边不停嚷嚷着让苏老师给大家演奏一段,那势头大有不弹就不让走之意。 “上次真是献丑了,我已经好多年没碰过琴了,今天就不搅你们的兴致了。”苏倾奕被大伙儿围在当间儿,想走也走不了,只得无奈地笑着解释。 三生有幸_9 同学们闻言可不干,有位女学生大着胆子站出来说了句:“苏老师,您上次弹得那么好,怎么是献丑呢?我们都想听您弹,这好不容易才碰见您,大家伙儿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您走。” “就是就是,弹一个……” “苏老师弹一个……” “对啊,弹一个再走……” 苏倾奕耳听一群人叽叽喳喳,顿时一阵脑仁儿疼,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多走几步路绕道回宿舍呢,可眼下看这意思真是不弹走不了了,他苦笑着点点头,答应道:“那好吧,我只弹一曲你们就让我走好吗?等下我还有事。” 大伙儿明白这是得逞了,立马鼓着掌四散开来,给苏老师腾出了一条道。苏倾奕瞧着这条道有些哭笑不得,但终归是学生的一腔期待,太过推拒难免显得驳人脸面,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兴许还能早些脱身。可没想到一曲结束起身致谢时,他却又一次同角落里的一抹视线对上了。 他不由得一怔——两条道上跑的火车竟于两次擦肩而过之后,又一次相遇了——短暂的失神过后,苏倾奕恢复了往日神色,只冲贺远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 “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 台下的学生们再次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全然没有要放苏老师走的意思。 这情形若放在平日,苏倾奕定会笑着摇摇头,坚持告辞。可今天,在他认出贺远以后却忽然改了主意,转身又坐回了琴凳。 底下的学生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第二首曲子也不甚熟悉,但曲中的旋律却是优美中充满了热情,映着演奏的人也是春风满面。只有苏倾奕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他弹给台下那位拨动了自己心弦之人的。尽管对方并不知晓他的这份心思,更不了解这首曲子所表达的含义——献给倾心之人,向你表达我的爱恋。 这曲子名为《献辞》,又名《恋歌》。 苏倾奕在刚才弹错音的一瞬,再也无法否认,他对贺远一见倾心了。这个小了自己六岁的大男孩儿,却是让他自十六岁那年之后,再一次生出了想要交付身心的冲动。即便他并不知道能否得到回应,却仍旧按捺不住地迈出了这一步。尽管这一步只是踏在了自己的心坎上,可在此刻,他觉着已经够了。 一曲弹罢,台下仍是一片静默,片刻后才忽然响起掌声。有学生跑上前满面惊喜地问:“苏老师,您刚才弹的这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 苏倾奕摇摇头,笑道:“记不得名字了,突然想到就弹了。” 大伙儿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遗憾地四下散开了。苏倾奕径直走向立在不远处的贺远,迎着对方略感惊讶的目光,笑问:“贺远,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朋友来的,他是这儿的学生。”贺远终是跟惦念了许久的人再次面对面,心头滋味一时难以形容,只觉着自个儿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的。 “那你朋友呢?” 听苏倾奕这么一问,贺远才注意到原先身旁的人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四下看了一圈,冲一个方向叫了声:“唐士秋,这边儿。” 那头唐士秋跟几个姑娘聊得正欢,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好友正跟苏老师站在一起,心里一阵诧异,回身交代了几句便赶紧跑了过来,一脸纳闷道:“……你们认识?” 苏倾奕先接过了话头,眼神却是看向贺远:“第三次见面,算认识了吧?” “算,算,”贺远连连点着头,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唐士秋。” “你好。”苏倾奕先伸出手打了招呼。 唐士秋略愣了一下也回握过去,难得面露拘谨地回了句:“苏老师好。” 彼此打过招呼,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唐士秋看看苏老师,又看看好哥们儿,归齐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一个没忍住开口问了句:“那个,我想打听一下,你们怎么会认识?” “上回我不是跟你说过苏老师去我们厂做指导嘛,我去找我师父的时候碰见的。”贺远顺口就道出了实话,全然不记得自己先前明明装作不知道苏老师是何许人也。 唐士秋一听,想都没想就张口拆了好友的台:“那你干嘛说不认识?还跟我打听了半天,合着拿我解闷儿呢?” 贺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露了馅儿,只好讪讪地回道:“……我那不是跟你开玩笑嘛,你还当真了。” 苏倾奕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几眼,随即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故意歪着头看向贺远,面上的神情仿佛在说你不想跟我解释一下么。 “苏老师,你别误会,我真是跟他开玩笑。”贺远这话说得特别没底气。 苏倾奕看着他,但笑不语。 唐士秋向来比猴还精,当下立马觉出了面前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那么点不对劲儿,合上先前贺远套自己的那些话,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可又觉得不大可能,于是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好哥们儿一眼,救场般打了句岔:“那什么,你们不去跳舞么?来都来了,傻站着干嘛。” 苏倾奕没答话,看向贺远,神情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贺远挠挠头:“我不会跳舞。” “让苏老师教你呗,”唐士秋脱口而出道,“苏老师肯定会。” 苏倾奕像是忽然来了兴致,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反倒朝贺远伸出手,做了个男舞伴常见的邀请姿势,含笑问道:“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贺远顿时有些傻眼,这是把自己当姑娘了?再说俩男的怎么跳舞啊,他一时有些犹豫,又有些难为情,干脆愣着没动。 唐士秋只瞥了好友一眼就明白了他在顾忌什么,无所谓地劝了句:“没事儿,你看看那边儿,这儿就没几个姑娘,男的跟男的一样,反正都是玩儿,你就跟苏老师跳吧,我上那边儿去了。” 他一走,便只余下了面色各异的两个人面对面立着。苏倾奕依旧保持着邀请的姿势,挑挑眉再次露出个询问的表情。贺远这才难为情地伸出手,由着苏倾奕把他拉到了一片宽敞又相对清净的地方。 “别紧张,这是华尔兹慢三步,很简单的,你跟着我就好了。”苏倾奕说完还调皮地捏了几下贺远僵着的手指。 “……我试试吧。”贺远表情有些不大自然,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抬手扶着对方的肩还是搂着腰,又僵住了。 苏倾奕明白他这是不知道该跳男步还是女步,于是主动拉过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腰背,左手顺势扶上他的肩,又抬起右手示意他跟自己握到一起。贺远松了口气,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扮回姑娘。 “那就开始了。”苏倾奕一边口中做着提示,一边带着贺远徐徐试起了舞步。 两曲下来,贺远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着实叫苏倾奕有些惊讶,方才这人还明显全身僵硬,眼下动起来反倒放松了,他不觉笑了一声。 贺远不明所以:“苏老师,你笑什么?” “我笑你刚才连手指都是僵的,现在倒学得挺快。” 贺远一听不是笑话自己笨,也跟着乐了:“那是你教得好。” 此时两人已是配合默契,说着话也没有打乱脚下的步子。贺远故作随意地平视前方,余光却一个劲儿往对方脸上飘。这样近的距离,苏倾奕呼吸时的温热气息不时吹向他的下巴,直吹得他手心冒汗,有些燥热。 他略微动了动握在一起的那只手,想悄悄抽开点空隙,却冷不丁一下想起来有天下午师父说他连姑娘手都没摸过的那句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何会突然一怔——他从来也没想过要跟哪个姑娘在一块儿过一辈子。 别说过一辈子,从小到大他压根就没多看过哪个姑娘一眼,倒是眼前同自己手握在一处的这个人,自偶然相遇的第一眼起,就没能忘得了。 “你怎么了?热了?”苏倾奕也感觉到了对方掌心的湿热,抬眼看着他问了一句。 三生有幸_10 “……还行。”贺远也看向他。 四目交接,谁都没舍得挪开视线。 贺远望着眼前人在泛黄的灯色下微微闪着光的眼睛,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再调不开半分,一颗心也跟着愈跳愈快。 而苏倾奕恍惚间仿佛透过眼前的贺远,重又看到了十六岁那年的场景。只是这一次,自己变成了那个同心爱之人耳鬓厮.磨的身影。他有些发怔,两处场景的影子似乎交叠在了一起,一时间竟分不清哪是虚幻哪是真实。 直到贺远的声音再度传来,他才彻底被唤回了神—— “苏老师,你真漂亮。” 话一出口,贺远也愣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苏倾奕缓缓收回僵着的手,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看了贺远一眼,转过身朝礼堂门口走了。 贺远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意思,呆在原地傻愣了一会儿才恍然跑出去追苏倾奕。其实刚才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成体统的话。他怕苏老师不高兴了。 满心懊悔地追了出去,一出门却不见人影,贺远慌忙朝四周望了望,结果瞧见苏倾奕正站在礼堂拐角处,微微抿着唇看向自己,神情有股道不明的意味,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又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委屈。 贺远摸不准他的态度,只是见人还在,蓦地松了口气,忐忑着走过去,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学生似的小心翼翼问道:“苏老师,你生气了?” 苏倾奕没吭声,抬眼盯着贺远,沉默了几秒后,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贺远见状更糊涂了,忙开口解释道:“对不起,苏老师,我刚才那话没有戏弄你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苏倾奕追问了句。 贺远说不出来,就那么乞求似的看着他,满脸挂着的神情都仿佛在说别生我的气。 苏倾奕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我没生气,你不用这个表情。” “那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贺远有些搞不懂他了。 为什么跑出来?苏倾奕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头一回听见旁人这样夸他,如果这算是夸赞的话。他当然看得出来贺远无意戏弄自己,却也不敢深究这话里的意思。既是夸一个人漂亮,那多少该有些倾慕的成分,可毕竟同为男人,即便自己是喜欢的,也不代表对方一定会跟自己有同样的心思。 其实刚才贺远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苏倾奕心里是隐隐存着一丝期待的。他期望这话里的深意能跟自己的心思汇到一处,却又怕贺远只是顺口一说,全无它意。倘若果真如此,还不如就把话停在那一句夸赞上的好,免得自作多情,倒叫别人看了笑话。 心下这么思忖着,嘴上便也不动声色地打了句圆场:“觉着里头有些闷,刚才你不是也觉出热了么?” “里头是有点儿热,”贺远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还是出来了凉快些。” “一起走走?”苏倾奕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问了句。 贺远愣了一下才应了声:“……好。”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相隔半人距离慢慢走着,虽是各怀心思,面上却都看不大出来。走了一会儿,苏倾奕突然说:“你觉没觉着天色越来越暗了?怕是要下雨。” “估计这就快下了,”贺远抬头看了看天,“苏老师,要不你先回去吧,别再淋着了。” 苏倾奕琢磨了一下,问:“那你呢?” “我没事儿,”贺远无所谓道,“待会儿我去跟唐士秋说一声,也该回家了。” 苏倾奕犹豫着停下脚步,提议道:“这样吧,你跟我去拿把伞,现在不比夏天,真淋了雨怕是要生病的。” 实际苏倾奕说这话多少是存了些试探贺远的意思。他想着若是对方谢绝了这份好意,那许是人家压根就没想同自己走得太近;若是当真跟了来,那这后话可就有两个意思了。 左右只是把伞,不值几个钱,还与不还都在情理之中,可这其中的分别却是不言而喻——不还,这就只是把伞;还,那这来往的可就是心意了。 贺远自是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苏倾奕有试探自己的意思,他只是突然想到跟着去了就能知道苏老师住的地方,或许以后还能再来找他,不然只凭两人眼下的身份,怕是很难再有交集。 “也行,那就麻烦你了。” 苏倾奕一脸别客气地摇了摇头。随后贺远跟去了教师宿舍楼,进了苏倾奕的房间。 “苏老师,你屋里可真够干净的。” “一个人住习惯了,东西乱放找不到的话会很麻烦。”苏倾奕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递给贺远,“来都来了,喝口水吧。” “别说,我还真渴了。”贺远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几口就全灌进了肚里。 苏倾奕看着他孩子一样不管不顾的做派,有些想笑,又没好意思笑,索性起身又给添了杯水放回桌上。 贺远丝毫没留意到对方的神情,喝完水便四下打量起了屋里的摆设,大略扫了一圈,目光最后定格在窗子旁边的书柜上。他走了过去,眼见上面排满了各种、外语书、诗集小说,还有不少画册——忍不住感叹了句:“苏老师,你看过这么多书。” “你喜欢哪本也可以拿去看。”苏倾奕说这话时的语气完全不像是面对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熟稔得反倒像是老相识。 “这怎么好意思。”贺远回头看看他,心里多少有些懊恼刚才的反应,怕苏老师觉着他少规矩。 苏倾奕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书买来就是要看的,你要是喜欢,拿去就是了。” 贺远见他说得诚恳,索性也没再客气,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出来,问道:“这本能拿走么?” “当然可以。” 原本只想着以借伞为名稍微试探一下,现在对方竟是不假思索地连书都准备借走了,这总归是要还回来的,那一来二去,往后两人见面的机会自是不会少了。 苏倾奕悄声向后退了几步,立在不远处看着贺远闷在书柜前翻看的背影,心里头有些翻腾——他恍然觉着,说不定这回不再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了。 第8章 第8章 当雨终是滴滴答答落下来时,贺远刚从苏倾奕的宿舍出来没多一会儿。眼见地上的雨点越来越密,他赶忙把伞撑了起来,又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头顶伞面上传来吧嗒吧嗒的落雨声,往常怎么听怎么心烦的动静,此刻非但没觉着烦,反倒还尝出了几分踏实的滋味。贺远忍不住在心里直戳自个儿脑门儿——就这么一把伞的区别,心情竟能如此天差地别,你可真够没出息的。 雨雾中的校园行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贺远途径礼堂时,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正跟屋檐底下杵着,他以为是在躲雨的人,并未在意,正要打跟前过去,却听对方突然感叹了一声:“哎呦喂……” 耳畔伴着雨声,贺远一时也没听清这人是在跟谁说话,下意侧头看了一眼,结果正好跟唐士秋来了个脸对脸。 “我说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唐士秋一脸的委屈相。 三生有幸_11 贺远这才想起来自己竟是把他给忘到脑后去了,赶紧赔了句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你还没回去?” “我怕你淋着,想着给你送把伞来……敢情你带伞了,我说你这是跑哪儿去了,我找半天都找不见人?” “就……就跟苏老师聊了一会儿,这不正想着去找你么。” “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唐士秋一听这话,表情从刚才的委屈立马换成了惊讶。 “也没很熟,就刚才出来溜达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后头他瞧着天色不好,借了我把伞。” “就借伞?”唐士秋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不太信,“那这书呢?你俩真不熟?” “…………”贺远不知该如何解释,眼下他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他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唐士秋见他不答话,又琢磨着这俩人打从下午一碰面起就不对劲儿,分明就不像是点头之交,却也不像老相识,总之是奇怪得很,于是多嘴问了句:“你上他宿舍去了?” “嗯。”贺远点了下头。 “稀奇啊,”唐士秋满脸诧异道,“苏老师可是从来没带学生去过他宿舍,有事儿也只让去教员室找他。” 贺远闻言随口嘟囔了句:“我又不是他学生。”心里却对这话无比受用——他不是他的学生,所以他对他是不是会多少有些不一样。 “那倒也是。” “行了,咱俩也甭闲扯了,”眼看天色不早了,贺远先开口终止了这个话题,“我得回去了,我妈还等我吃饭呢。” “你这一说吃饭我还真饿了,行吧,那你赶紧回去吧。”唐士秋揉了揉胃口,最后又埋怨了句,“你说你小子,早知道有苏老师,我还等你这么半天干嘛,有姑娘喊我一块儿去吃饭我都没去。” “得,算我对不住大少爷您了,”贺远说着话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势给对方作了个揖,“我这儿给您赔个不是。” 唐士秋一看就乐了:“这还差不多。” “心里头舒坦了?” “还成吧。” “那我可回家了?” “准了。” 耍完几句贫嘴,哥儿俩才舍得挥手道别,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当晚,贺远躺在床上翻着从苏倾奕那儿拿来的书,忽地一下意识到:既是跟对方借了书,这总归得还回去啊,等还书的时候不就能光明正大地去找苏老师了嘛。他简直无比庆幸下午那会儿自己没再推脱。其实当时他心里真没想这么多,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么琢磨着,贺远干脆坐了起来,在脑中把两人每一回见面的情形都仔细回忆了一遍,结果发现自己竟是记得如此清晰。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历历在目,声声于耳。他觉着自己这回恐怕真是鬼迷了心窍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人,最后何时入的眠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可说着是再去找苏倾奕,真要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犹豫。自那之后的两个多礼拜,贺远一直在思量着自己对苏老师究竟是抱了个怎样的态度。结果越琢磨越沉不定心思,虽然他从未对哪个姑娘动过心,可他也的确没喜欢过男人。 总而言之,长到这么大,贺远对任何人都没有过特别的感觉。或许正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所以更觉得惘然。 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贺远心知肚明的:喜欢亲近一个人,想跟他有所交往是一回事;真要跟一个男人生出份儿女情长、白首偕老的情意,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敢深究自个儿的这份心思。 如此飘飘忽忽地,日子滑进了十二月。贺远一直未想清楚的那份心思,在又一个周末的夜里终是找到了答案。 这天晚上,他梦见了苏倾奕,梦得清清楚楚,梦里的感觉也清清楚楚。 他梦.遗了——因为梦见一个男人。 老实说,这不是贺远第一次做这种梦,但能在他的梦里如此生动清晰,以至令他弄脏了衣裳的人,苏倾奕却是头一个。 醒过来时,他足足愣了半个钟头。 眼下虽已入了冬,胡同里的人却也并不偷懒,家家户户照旧早早起来生炉子做早饭。冯玉珍也跟大伙儿一样,忙忙碌碌地张罗起了一天的生活。 贺远梦游似的从床上爬起来,小心避开母亲,偷摸把弄脏的内衣洗了。幸好这日是礼拜天,吃过早饭,他随口扯了个理由就出了门。 出了胡同,贺远在马路上晃悠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心里有点乱,站在车站前琢磨了片刻,最终上了一辆电车,去了中山公园。 虽是休息日,但因天气阴冷不见太阳,园子里并无多少游人。贺远没心思欣赏园内景致,只沿着小路机械地往园子里头走,一直走到了十七英雄纪念碑——那是民国二十年时,天津各界人士为了纪念大革命时期牺牲的英烈在园子里立的碑。 贺远抬头看着碑,蓦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他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贺绍峰是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能活着就是好事儿,人活一天就得过好这一天。”即便在那样没完没了打仗的年月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事能让贺绍峰愁眉苦脸。 想是或多或少遗传了父亲的秉性,贺远遇事很少慌乱,心里头主意也正,但凡是自个儿想通了或是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也不受旁人影响。甭管你怎么说,哪怕是说出花儿来,也很难让他改变主意。这一点上冯玉珍常说贺远这孩子有时候太轴太犟。 头顶的天越发阴沉,寒气也跟着渐浓,可纪念碑下坐着的人却对此毫无知觉,一待就是大半天。 这一上午,贺远想了很多。倘若先前还多少有些困惑,昨夜的这场梦算是彻底让贺远正视了自己对苏倾奕的态度——既是念着人家做了这种梦,还好意思再自欺欺人地说对他就从没存过那不该有的念头么? 或许打从见到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希望同对方仅有擦肩之缘。 当晚躺下以后,贺远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一个激灵睁了眼,猛然记起了一件他一直没琢磨明白便索性忽略了的事,现下终于豁然开朗—— 那晚邢纪衡盯得自己手足无措,安昀肃的出现及时救了场。看见对方的一瞬,他确实吓了一跳,可除了惊讶以外他分明还体会到了另一种情绪,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当时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抹安心。那刻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为终于有人来打破一场僵持而松口气罢了。现在想想,其实不然,那份安心固然有这个原因在里头,但更多的却是他隐隐意识到了有人跟自己一样,尤其还是相识的人。就像读书那会儿偶尔闯了祸,挨批时突然发现唐士秋也在场一样,做了错事有人跟自己一块儿抗,总能安心不少,因为发现自己并不是独一份儿。 其实那个瞬间,他的心就已经先于理智给出了答案——他喜欢苏倾奕,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已经陷了进去——他没法再逃避了。 第9章 第9章 既然想明白了对苏老师的心意,贺远也不再纠结于此,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是满面春风,就差在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我有心上人了”几个大字。 虽说眼下还处在单相思的阶段,可半点也没妨碍他跟其他恋爱中的傻瓜一样,满头满脑都是心上人。这副思春的模样就连周松民瞧着都觉新鲜。 礼拜四中午休息时,师徒俩在休息室对坐着吃饭。周松民难得一回先吃完了,撂了筷子盯着贺远看了半天,那头的人却毫无反应,显是心思压根没在这儿。 “我说远子,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儿?” 贺远不知脑子里正琢磨什么,半晌没回话,非得周松民在桌子下头踢了他一脚,这才回过神来:“……啊?怎么了师父?” 三生有幸_12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儿?盯了你好几天了,整天魂不守舍的,这脑袋瓜儿里都琢磨什么呢?” 贺远终于意识到这些天自个儿那点心思可能全写脸上了,一时很是尴尬,低头猛扒拉了两口饭,嘀咕了句:“我能琢磨什么,上班干活儿呗。” “少跟我这儿装蒜,”周松民伸腿又踹了他一脚,“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去,一脸的桃花相,准是惦记上谁家姑娘了。” 眼见被说中了心思,贺远也懒得再继续装蒜瞒着师父了,干脆撂了筷子,稍显忧心地问道:“师父,您说要是您看上谁了,可又不知道人家对您有没有那个意思,您会怎么办?” “我就猜准是这么回事儿,”周松民无奈地笑了一句,伸手拿过火柴点了根烟,又问,“你咋知道人家没看上你?” “我不知道他看没看上我,我怕他看不上我。”想到这个,贺远有些愁眉苦脸。这些天他始终琢磨的都是自己对苏倾奕的心意,却未曾考虑过苏老师看他的眼光,保不齐到头来只是自个儿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 周松民见徒弟一副沮丧的表情,想是这傻小子八成真单相思了,又问了一句:“怎么,你看上这姑娘家里头条件特好?”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跟我就不是一路人。”先抛开两人同为男人这一点,即便苏倾奕是个姑娘,贺远也不得不承认,他跟他从任何方面来看都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 周松民一听乐了:“不是一路人,那你怎么看上人家的?” 贺远明白师父这话是想说既不是一路人,哪儿来的交集。他看了师父一眼,心说这事儿还得谢谢您呢,要没您我还真遇不见那人。这么一想,脑中便不由自主又跳出了那日初见的画面,结果顺口来了句:“师父,您说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么?” “啥?一见钟情?我说你小子可真是……上回我问你,你还说岁数小不想这些个事儿,这会儿又整出个一见钟情……”周松民有些无语,看着他又揶揄了一句,“那姑娘特俊吧?” 贺远傻呆呆地点了点头:“好看。” “你小子就看上人家长得好了?那不行就直接问问她是什么意思呗,你要是抹不开面儿,要不师父去帮你找她单位领导问问?” “别别别,师父,还是我自个儿来吧。”贺远心说您去问回头非得吓出个好歹来。 周松民瞧他这副傻样又乐了,伸手拍了他脑瓜儿一巴掌:“你想什么呢?你当我真去啊,我一大老爷们儿,我去问人一姑娘这话合适么?” 贺远呆了一下才回过味来:“我说师父,我这跟您说正经的,您还逗我。” “我看你这纯粹是相思病,都想傻了。”周松民抽了两口烟,神色终于正经起来,“我说远子,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主动点儿,先甭惦记家里头条件合适不合适,这要是搁早年间,是讲究个门当户对,可现在国家都解放了,真要是过去家里头有钱的,现今这年月也不见得是啥好事儿。你说的这姑娘,也没准儿人家就不挑这个,再者说,咱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个头儿有个头儿,哪儿就不如别人了,主动点儿,你听我的没错。” “……我再想想吧,师父。” 回车间的路上,贺远一直琢磨着师父的话,觉着多少有些道理。他连对方是男人都不在乎,还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可话又说回来,自个儿这头是不在乎,人家那头在不在乎还得两说着。 但不管怎样,师父的这番话好歹是给他打了气。贺远想着,这个礼拜天,准定是要去学校一趟了。 虽说这头是做好了打算,那头却多少有些心里没底了——自打上回雨天分别,苏倾奕等了一个多月都没见贺远来找自己。 起初是一到礼拜天便难免生出些期待,想着那人或许今天会来,可每每都在心里那块石头飘飘悠悠地悬了一天之后,又啪嗒一声,失望地落回原地。 情绪如此起起落落地过了一个月,苏倾奕原本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待到第六个礼拜天仍是空等一场时,他再傻也反应过来了,恐怕这回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可明白归明白,落到实处时,人却往往很难干脆起来,总免不了抱着几分侥幸心理,但凡没亲耳听到拒绝的话,多半仍会在内心某个隐蔽的角落,藏留下最后一丝期待,期待着对方不会真让自己失望。 于是,当又一个休息日下午,苏倾奕听到敲门声的一刹那,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原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起身去开门。 贺远正往手上呵着气,见门突然开了,动作便是一顿。苏倾奕也愣了愣,一时连请人进屋的话都忘了说。 ——两人一个多月未曾见面,现下看到对方的一刻都有些发怔。 贺远先回了神,将夹在胳膊底下的雨伞抽.出来晃了晃:“苏老师,我来还你伞。” “……好,那个……快进来吧。”苏倾奕一句话回得磕磕绊绊,关门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自己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贺远进了屋,扫了一圈仍旧干净整洁的宿舍,拿着伞有些犹豫地问:“苏老师,这个放哪儿?” “给我吧。”苏倾奕接过伞随手挂在门后,又转去桌上拿来暖壶往门口脸盆里倒了些热水,伸手试了试水温,方对贺远道,“过来暖暖手,看你冻的。” 贺远打从一进屋就站在门边看着苏倾奕来回忙活,没搞懂他是要干嘛,此刻听到他的话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给自己准备的,心里一下乐开了花儿,忙走前一步撸起袖子将手伸进了脸盆。 水温不高,恰到好处,贺远觉着僵了的手指开始渐渐恢复温度。泡了一会儿,他拿过盆架旁边的香皂往手上抹了抹,搓.着泡泡冷不丁冒出一句:“苏老师,你身上都是这个香味儿,跟姑娘似的。” “……贺远,先前我怎么没觉着你这么贫嘴?” “那是还不熟,熟了你就知道了。” 苏倾奕笑了笑,像是并未在意贺远说自己像姑娘,递完毛巾又转身去泡茶。 贺远擦干手,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走到写字台前,瞥见桌上摆着个信封,应是刚写完信还没来得及装起来。他低头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苏世琛启”。 苏倾奕刚往杯里冲完热水,侧头看了一眼,想来是心情极好,见他盯着信封瞅,便主动开口道:“是给我哥的回信,他来信说家里又添丁了。” “呦,那可是喜事儿啊。” “这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了,确实值得高兴。” “苏老师,我这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起家里人。”先前虽打唐士秋那儿得知了他的家世,贺远却始终只有个模糊的概念,并没太往心里去,现下听到对方的话才真正意识到,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是有家人的。 “是么,大概之前也找不到由头吧。”苏倾奕将茶杯的盖子扣好,“怎么,你感兴趣我的家庭?” “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贺远挠挠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 苏倾奕却伸手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张相片递给了贺远。相片上两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并排站在一起。贺远一眼就认出了左边的苏倾奕,看着同现在差别不大。右边的那位看着要年长一些,右手搭在苏倾奕肩上,笑得毫不掩饰,从相似的眉眼猜得出,这人应当就是苏世琛了。 “这是我毕业那年暑假回家时拍的……有三年了吧。”苏倾奕背身靠在写字台上,像是回忆了一会儿,而后半眯着眼笑问,“那时候是不是比现在年轻?” “你现在看着也很年轻。”贺远给苏倾奕这副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便低头端详起相片来,这才注意到背景里的洋房,心说连大门都这么气派,屋里头指不定得讲究成什么样。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苏老师,你家以前……是不是特有钱的大资本家?” “贺远,这三个字可不是随便说的。” 贺远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赶忙保证了一句:“我就是随口问问,不会出去乱说的!” 苏倾奕倒也不像是生气着急的样子,神情反而有些恍惚。实则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家解放以前的日子了,这会儿被贺远一提,各种记忆涌了上来。他想起了祖宅,想起了小时候的奶妈,想起了家里的厨子,还想起了十几岁时同家人一块儿去过的舞场。当年的十里洋场,锦衣玉食,不到十年的光景,一切都不同了。 苏倾奕心里感慨得不行,片刻沉默过后,对贺远说了句:“走,我带你去吃点不一样的。” 三生有幸_13 第10章 第10章 苏倾奕带贺远搭电车来了滨江道。这地界儿可算是眼下津城最繁华的地段,穿的戴的,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贺远同苏倾奕并排走着,时不时略偏下头佯作看往别处,悄悄瞟一眼身旁的人,心里头直纳闷,这地界儿他打小来过无数回,闭着眼都走不丢,今儿个这是要去哪儿? 走了一会儿,两人拐上了新华路,苏倾奕带他来的是“和平餐厅”,这是滨江道一带唯一的一家西餐厅。贺远心下顿时明白了,估摸着是下午自个儿提的话让苏老师想起了曾经的日子。 两人今天都作平时打扮,若在民国时候,这身装扮可进不了西餐厅,着实得让人拦下。可如今时代变了,老百姓也能吃得起这洋玩意儿。 此时五点刚过,餐厅里的人并不算多,不需要等位子。贺远是头一回吃西餐,他默默看着对面苏老师熟练地铺好餐巾,翻看菜单,便也跟着低头照做。 苏倾奕并未同他客气,直接叫来服务员做主点了两份一样的套餐。贺远也不介意,心说反正自个儿也没吃过,正好有样学样,免得出洋相。 西餐同中餐不同,上菜得是一道一道的来,最先上来的是蔬菜沙拉。 “别客气,吃完了一道会撤下去,再上下一道。”苏倾奕略往前探了探身,小声解释了句,而后拿起叉子,动作慢悠悠地,似是不动声色地示范给贺远看。 贺远看了半分钟,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心说中餐西餐反正都是吃饭,既然都是吃,那有嘴就行了,干脆直接拿起餐具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刚吃几口,不知又想到了哪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苏老师,你以前过的日子是不是就像电影里那样的?” 苏倾奕倒没紧着接话,放下叉子拿餐巾拭了拭嘴角,笑着反逗了他一句:“贺远,你是不是觉着我应当是西装皮鞋,戏院舞厅,前呼后拥地被唤着少爷?” “…………”他这么一问,贺远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有点傻,只好尴尬地笑了一声,没言语。 苏倾奕也没期待他会回答,端过杯子喝了口水,没再逗他:“家父虽是经营西洋生意,行的却是中式做派,没你想得那么夸张,我还不至于是纨绔子弟。” “苏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贺远赶忙放下叉子摇着头笨嘴拙舌地解释道,“我是想说,你很特别……嗯……你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唉,反正我也说不好……” 两人说话的工夫,桌上已换成了汤品,贺远闻着像是奶油汤,一股子奶香味儿。 苏倾奕舀了一勺儿汤,小口抿了几下,又放回汤匙,重新看向贺远徐徐开口道:“我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学校里讲英语,学的都是西方那一套,大学才来这里,一直待到现在。” “难怪你钢琴弹得那么好,看做派跟洋人似的。”贺远瞧他面上并无不快,便也跟着略带调侃地接了一句。 “又打趣我?” “哪儿有,我说的是实话,我瞧你打扮的也像电影里的人。” “越说越来劲了。” “嘿嘿……” 两人聊得高兴,桌上的菜也是一道一道换着上,吃完了烤鱼和牛排,后头还端来了甜点跟红茶。 苏倾奕默默端详了贺远片刻,心下料想这人应当是没吃饱——这个年纪,这副身板的大小伙子饭量定然不会只有这些——便主动把自己那份蛋糕推到了他跟前,并未点破地客气了句:“我吃不下了,你要是还有胃口的话就别浪费了。” “我看你没吃多少啊。” 苏倾奕笑着摇摇头:“我真的吃饱了。” 贺远见他说得认真,也就没多想,只猜他可能是不爱吃甜食,便不客气地把他那份点心也吃了。等填饱了五脏庙,咽下最后一口茶,才再次开口道:“苏老师,这个茶跟在你那儿喝的差不多。” “还喝得惯么?” “挺好喝的,我以前没喝过这种。” “冬天喝红茶暖一些。” “你懂得真多。” “我家乡出产茶叶,这方面多少了解一点。” 苏倾奕说着话还调皮地眨了眨眼,可这副神情落进贺远眼中,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他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略带僵硬地扯出了一个笑,约莫半分钟后才找回话题问了句:“苏老师,你家乡既然产茶,那是不是在南边儿?” “是,”苏倾奕点点头,“家里最早经营茶园,曾祖父那代起才开始兼做别的生意。” “那你怎么没继承家业?”贺远十分缺心眼儿地脱口问了句。 苏倾奕闻言忽地笑了起来:“继承家业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建国以后家父就把家中产业上交给了国家,他自己只当个挂名的顾问,倒也乐得自在,我和兄长又都志不在此,也算皆大欢喜了。” “苏老师……你家人都很了不起。” “嗯?这话怎么讲?” “你家里以前那么富裕,主动都交公了也没怨言,你还那么有学问,以前我爸就老说做学问的人都了不起……”贺远挠挠头,面上神情有些惭愧,顿了几秒才接道,“他一直也想让我成为那样的读书人。” 苏倾奕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当下收了面上笑意,语气认真道:“贺远,你父亲那样的人才是真正了不起,之前我听周师傅提起过。” 这话倒真出乎了贺远的预料。事实上,这是他头一回听到旁人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一时竟觉着眼眶有些发热。好半天他都没回话,直到那股鼻子发酸的劲头过去了,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大小伙子被人家几句话就说得眼圈发红,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索性掩饰地低下头傻乐了两声。 苏倾奕本意并不想惹对方难过,见他此刻情绪算是平复下来,心下也跟着松了口气。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别的,岔开了话题,待到出来时已是七点过了。华灯初上,整条街上一派热闹景象。 苏倾奕显是心情极好,看意思并不打算这会儿就回学校。贺远也无所谓,他本就喜欢两人待在一块儿的感觉,便是不说什么话,也觉着享受。两人遛达着路过劝业场时,苏倾奕问贺远:“看电影么?” “……行。”贺远心头一颤,这还是他头一回跟苏倾奕单独相处这么久,无关身份工作,像两个交好多年的朋友,甚至像是……恋人。 这个词从脑袋里蹦出来的一瞬,贺远觉着自己心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他红着脸抢先去买了电影票。等了不到一刻钟,正好赶到一场,两人进了剧院找到位子坐下了。 电影开场后,贺远的眼睛虽然一直盯着荧幕,思绪却是不知飘去了哪儿。他余光瞟了瞟身旁的苏倾奕,心说这人怎么这般沉得住气,全然没有要跟自个儿说话的意思。许是想的多了,人便有些坐不住,贺远在座位上难耐地扭了几下,这下苏倾奕总算是注意到了,往他这边靠了靠,小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贺远被这句话刺激得差点一哆嗦。苏倾奕靠过来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于是赶紧回了句:“我没事儿。”便不敢再动。 苏倾奕见他没什么异样,又重新坐直身子看起了电影。贺远兀自平复了会儿心绪,盯着荧幕依旧是什么也没看进去,反倒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摸上了身旁人的手。他感觉到苏倾奕略抖了一下,而后没有躲开也没有别的动作,只像是不小心被人碰到了,惊疑过后又一切照常,并未当做一回事。 这下换贺远不知所措了,他伸着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就这么僵在那儿,他甚至感觉自个儿的衬衣都有些汗湿.了。内心挣扎了几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他覆着苏倾奕的手背,将自己的手指同对方的指缝插.到一起,缓缓握了下去。 苏倾奕明显地呼吸一窒,却依旧没有看过来,也没有其他动作。其实他从贺远开始坐不住那会儿就觉出了些端倪,只是见贺远并未说什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收了心思。再后头贺远的手摸上来时,苏倾奕心头生出了股复杂的情绪——就说两人碰面的这几回,他隐约能感觉出来贺远对自己多少是有那么点不一样,可他不确定同自己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说到底,苏倾奕很早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他十六岁那年跟大哥一块儿去舞厅,在那儿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军官打扮的男人搂着另一个明显秀气得多的男人跳舞,时不时捏一下对方的屁股,再亲上一口。那会儿他就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他也从未因着这点不同看轻自己,只不过在那场单相思之后,再没遇上过能打开他心门的人。 直到那个下午,他在工厂的礼堂瞥见贺远的一瞬,跟当年那个军官的影子合到了一起——他动心了。 可到底是比自己小了六岁,况且苏倾奕也不能肯定贺远的喜欢同自己的喜欢是不是一回事,即便现下手握到了一处,他仍是不敢开口。他想等贺远开口,倘若对方说不出什么,那他就彻底收了这份心思,趁早告诉自己,不该想的就不要想。 三生有幸_14 直到电影结束,两人仍是谁都没有说话,可手也并未分开。观众们纷纷开始起身离场,这二人才回过神把各自的手抽了回来。 去车站的路上,苏倾奕一直默默低着头走在前头,不知想些什么。 贺远跟在后头,心里直犯嘀咕,他不明白刚才苏老师既没把手抽走却也没回应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忐忑了一路,直到苏倾奕搭的电车驶离站台,他依旧什么都没敢说。 这晚之后连着一个多礼拜,贺远都因为要在车间加班赶活,全然没抽.出功夫去学校找苏倾奕。 其实他早就琢磨过味来了,他忐忑个什么劲儿啊,手都摸完了,然后说自个儿没弄明白对方的态度,所以黑白不提装作没这回事,这未免也太不厚道了。苏老师心里指不定多难受,他没有把手抽走,也没给自己一嘴巴,这就是乐意的意思吧。 贺远不禁恨恨心说自个儿就作吧,回头苏老师真不搭理自己了就消停了。 然而偏偏好事多磨,贺远好不容易熬到的一个休息日,由于苏倾奕有课题讨论要去外校交流几天,两人终是没见成。 ——贺远满心懊悔;苏倾奕在心里跟自己说,就到这吧。 第11章 第11章 几天后恰逢元旦,厂里贴榜公布了上一年的优秀产业工人名单。贺远连续第二年得到优秀学徒工的奖状。奖状发下来没两天,他便有了人生中头一回被表白的经历——厂区广播站的一个姑娘托人给他递了纸条,想约他出来聊聊。 贺远心说我都不认识你,跟你有什么可聊的,不过后来为顾及对方颜面还是赴了约,结果事后被车间的人和唐士秋一通揶揄,说他不解风情,人家姑娘都主动成这样了,你还装什么柳下惠。实际贺远根本不是装的,他确实对那姑娘没这意思,况且他心里头还存着一个人呢——一个不能说的人。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贺远抛到了脑后,不过由此引发而来的焦躁情绪却着实让他难受得紧。他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春节前跟苏老师见上一面。 可惜天不遂人愿,临近春节前厂里没完没了地加班,贺远全然匀不出空闲时间。当他终于再次敲响苏老师宿舍门时,老天爷偏偏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苏倾奕因为自己教授的课已经结课,便提前返乡过年了。 这下可真让贺远慌了。苏老师会不会真的不愿意搭理自己了?他开学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一连串的问题迅速涨满了贺远的脑袋。他陡然发觉今年的春节,恐怕会是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度过的最没滋没味的一个年了。 可即便再没滋味,这年也总得过。打从进了腊月,贺远便帮家里忙活起了过年的各种琐事。说来冯玉珍生活里也是大大咧咧一个人,时不常还想东忘西,可在有些个地方却比谁都较真儿。比方说这过年的习俗,从腊八开始,祭灶、扫尘、炖肉、发面,到除夕贴春联,一样不能少,一样也不会错。 以往贺远总会念叨几句,主要也是怕他妈累着,可冯玉珍却认准了这老理儿就得守着,说只有这样,一年才算得上是圆圆满满地过去。贺远拗不过她,只好一边唠叨一边顺她的意帮着忙活。然而今年他却破天荒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劝,始终老老实实,让干嘛就干嘛——谁叫他心里头装着事儿,只有当手里有活干的时候才能不满脑子瞎琢磨呢。 津城过年有守岁的习俗,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点着灯不睡觉,等着午夜十二点一过,迎接新的一年。一时间胡同里尽是鞭炮声跟孩子们的嬉闹声。贺远也按着老理儿,在院门口点了一挂鞭炮,之后娘儿俩又煮了饺子,一顿年夜饭才算是正经吃完了。 由于解放以前的各种天灾战祸,现如今贺远家里已是没什么亲戚,还能来往走动的更是没有。年初一上午,冯玉珍打发他去街坊家拜过年就放了他自由。贺远一时也没什么事可做,干脆拎着早就预备好的年货去了师父家。 周松民一家三口见贺远过来拜年,甭提多高兴了,尤其是周奶奶,一个劲儿拉着贺远吃这吃那,末了还给包了压岁钱。贺远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长辈给的压岁钱了,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干脆给奶奶磕了个头,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好意思收下,倒是把周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我瞧得出来,老太太稀罕你,你喊她这声奶奶,心里头指不定多美。” “那敢情好,叫奶奶又不吃亏,这不还有压岁钱拿呢嘛。” 周奶奶睡午觉以后,师徒俩在外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白儿。贺远虽说面上始终嘻嘻哈哈,可周松民天天上班跟他待在一块儿,实际打他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心里有事儿,只是刚才一直碍着旁边有人没方便提,这会儿静下来才点了根烟,冲贺远问道:“我说远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心里头不痛快?跟师父说说?” “……哪儿有啊师父,这大过年的都是高兴的事儿,哪来儿的不痛快啊。”贺远心说真是低估了师父的眼力,本以为躲到这头来省得让他妈看出来,结果这儿还一个眼尖的。 “少跟我这儿装,我见天儿瞅着你,还能瞧不出来你那脸色?” “真没有,师父,我可能就是昨儿睡得太晚了。” “跟师父我还来这一套?”周松民瞥了徒弟一眼,“先前广播站那闺女,厂里那么些人追她,她都看不上,结果让你小子给拒绝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打那阵儿起,我瞅着你就不对劲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 周松民见他不吱声,又问:“那么俊的闺女你都看不上,是不是还惦记着上回跟我提的那姑娘?我瞅着你就是相思病。” 贺远那点心思还真让师父给说着了,一脸沮丧道:“师父,您可别跟别人提啊。” “我跟谁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那姑娘不乐意还是人家里头不乐意?” 贺远支支吾吾,吭叽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都不是……我还没跟他说呢。” 周松民闻言先是一愣,空了两秒才一脸哭笑不得道:“闹了半天,合着人姑娘压根儿都不知道有你这一号,那你跟这哭丧着脸干嘛?” “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贺远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解释,只得含糊了一句。 “我说你小子可真是……你一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最不济就是人姑娘没看上你呗,再者说,你不提人家怎么知道,你得主动点儿,听着没?” 贺远心道自个儿这点心思跟师父压根说不清楚,索性狠点了几下头,表示听进去了,赶紧止住了这个话茬。 两人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都沉默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姜芸进屋拿东西,拿完刚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对了,我预备了年货,你俩待会儿谁得空上小安那院儿送一趟去,我就不过去了,厨房还好些活儿没干完呢。” 周松民应了一声:“行,你甭管了,忘不了。” 等姜芸出了屋,贺远脑筋一转,跟师父说:“师父,待会儿我去吧?上回他喊我去坐坐,我还没去过呢,正好去串个门儿。” “行,”周松民了然地点点头,“有些话不乐意跟我说,跟别人说说也好,别憋在心里头。” 贺远拎着东西走到安昀肃家门口时,发现院门虚掩着,想到自己上回的失礼,今次便没敢贸然进去,只把大门稍稍推开了些,探头朝院儿里问了一声:“安哥?在家么?” “谁呀?”屋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厚棉门帘被撩.开了,安昀肃面带疑惑地朝外看了一眼,见是上回的小师傅站在院门口,赶紧伸手招呼道,“是贺远啊,来,快进屋,外头凉。” “我师父让过来给送点儿东西,我正好来拜个年,安哥过年好。”贺远说话进了屋。 “过年好,周师傅太客气了,回去替我谢谢他。”安昀肃接过贺远递过来的一大包东西,轻放到桌上,“你先坐着,我去沏茶。” “你甭麻烦了。” “不碍事儿,上回我说过,你再来的时候定会好好招待你,稍等,很快就好。” 安昀肃说话便出了屋,不一会儿拎了壶水进来放到炉子上,又动作麻利地找出茶壶茶碗拿出去洗干净端了回来,添上茶叶,等水烧开的工夫,正好剥了个橘子递给贺远,自己则将橘子皮展平摆到炉子上头烤。 贺远接过橘子吃了几瓣,隐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才反应过来:“我说刚才一进屋就闻见一股香味儿呢。” 安昀肃点点头,起身将烧开的水冲进茶壶:“我习惯这样了,不难闻吧?” 贺远连忙摇摇头:“不难闻,闻着还挺舒服。” “那就好。” 三生有幸_15 贺远吃完橘子,抬眼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东西不多,仅有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一张圆桌跟配套的四张圆凳,外加屋门边立着的衣裳架子。再往里连着的还有一间屋子,也挂着厚厚的门帘,贺远估摸着那里头应该是睡觉的地方了。 “虽不是什么名茶,倒也还入得了口,”安昀肃将斟好的茶碗恭恭敬敬端到贺远跟前,比了个请用的手势,“你尝尝看。” 贺远平日里随意惯了,冷不丁被如此礼数周全地招待,反倒不大适应,竟条件反射地也跟着站了起来,见对方下意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自己动作猛了,惊到了人家,只好尴尬地挠挠头,吐了句实话:“安哥,你快别这么招呼我了,弄得我都坐不住了。” “也是,现如今不讲究这些了。”安昀肃笑笑,坐了回去。 “你这也太客气了。”贺远也跟着重新坐下,端过茶碗吹了吹,还有些烫,于是只浅浅抿了一口,斟酌着问了句,“……那个,邢大哥没在?” 安昀肃心知贺远早已经猜到他跟邢纪衡的关系了,便也没再遮掩,坦然回道:“他去他父亲那头了,今儿个家里就我自己,怎么你有事儿找他?” 贺远赶忙摆摆手:“我没事儿,就是随便问问。” 安昀肃点点头,没说话。 贺远也沉默了,他琢磨起了对方话里的“家”这个字。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每天同吃同住的亲人才会管同一个地方叫家。如此看来,安昀肃是把邢纪衡当做家人那样看待的。 莫名其妙地,这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听别人一说竟忍不住往自己身上套了起来,贺远突然对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特别向往,惦记着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个这样的家。 安昀肃见他一直盯着桌面没吭声,有些纳闷,却也没好意思直接叫他,只抬手把桌上摆的几样吃食小碟往他跟前轻轻推了推。这个动作还真把贺远拉回了神,他端过茶碗闷头喝了几口,再抬眼时正好扫到书柜,顺嘴问了句:“安哥,你是大夫么?” 安昀肃愣了一下,待顺着对方的视线瞥见,这才明白过来,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说着话又起身给两人半空的碗里续满茶水,“纪衡是医生,那些医书都是他的。” “哦。”要说上回偶然撞见时,黑灯瞎火的,贺远压根没看清楚邢纪衡的长相,只依稀记得那是一张很有气势且不苟言笑的脸,再想想苏倾奕,不由心说这有学问的人跟有学问的人竟还那么不一样。 可既然这里的书大部分都是邢纪衡的,那他们应当是住在一起的。想到这儿,贺远又有些欲言又止,讷讷道:“……安哥,那,邢大哥,不是,那你,也不是,我是说你们……” “我们?” “我想说,你们,一起……唉……”这种打听人家私事的话,贺远归了齐还是问不出口。 安昀肃倒是心下了然,他多少猜到了,贺远今天过来可不是专程只为给自己拜个年的,于是接着他的话补问了一句:“你想说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呃……”贺远点点头。 “有十几年了吧。”安昀肃说这话时的神情似是也有些恍惚。 贺远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原本以为了不起五六年、七八年。他都这么大了,自个儿爹妈不也才结婚二十来年嘛。 安昀肃又问:“贺远,你多大了?” “再几个月十九。” “我比你年长十一岁,我十六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十六岁相识,到如今好了十几年,那岂不是十几岁刚认识就在一块儿了? 贺远其实很想问问,那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可这话头越想越是人家的隐.私,他支吾半晌才隐晦地问了句:“……安哥,那你们是怎么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安昀肃垂眼盯着桌面,静了一会儿才回话,语气听上去有些伤感:“贺远,我跟你不一样……我俩之间,本就没有那层窗户纸。” “那……”贺远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一时琢磨不过味来,没有窗户纸,这是什么意思? “纪衡他……是我的恩客。” 话音一落,两人同时沉默了。 其实安昀肃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这句实话。他虽然向来并不刻意遮掩同邢纪衡的关系,却也不曾主动向旁人提起过他们之间的旧事,眼下这般坦白,或许多少跟贺远这个人有关。 自打解放以来,进了新社会,安昀肃再未遇见过跟自己一样的人,也许是因为相同的心思让他觉得亲近,也许是因为贺远这副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说到底,他不想敷衍他。所以,他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远则是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这彻底出乎了他的预料。倒不是他对安昀肃话里的意思有什么偏见,说实在的,贺远从出生开始,一直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底层,他看过太多苦难,也看过太多苦命人对于生活的妥协无奈。他从未觉着那个旧时代公平过,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任何不堪的境遇而看低他人。他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容貌漂亮、举止得体的男人,竟会有着那样悲伤难堪的过往。 “他是个怎样的人?”安昀肃突然问了句。 贺远一愣:“什么?” 安昀肃轻叹了口气:“你今儿个过来,总不会是想听我的故事。” “对不起,安哥,我不是有意让你想起这些的。”自己的困惑却惹得对方忆起过往伤痛,贺远心里是真的很不落忍。 安昀肃没接话,又问了一遍:“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干净,离近了总有股香皂味儿……还有学问……”贺远越说声音越低,先前只自己偷偷惦记的时候并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自卑感,现下对旁人讲出来,才发觉自己同那人之间竟是差得这么一天一地的距离。 “那我倒该夸你眼光好了,既是这么好的人,你还犹豫什么?” “我没犹豫,”贺远沮丧道,“我就是不知道他还乐不乐意见我。” “他不喜欢你?”安昀肃问得很直白。 “我也不知道,我说不好。” 安昀肃似乎有些不明白,只歪着头看他,没说话。贺远一咬牙,干脆把两人这几回见面的事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听他讲完,安昀肃十分感慨地摇头笑道:“这世上果真有一见钟情啊。” “我说安哥,我这正苦恼着呢,你怎么还打趣我啊。”贺远难为情地嗔怪了句。 “他不是都把手给你握了么?那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啊。” 安昀肃沉默了片刻,下一个动作便将自己的手搭到桌上,冲贺远道:“你示范给我看看,这手是如何握的。” “啊?”贺远不明所以。 “握握看。” 贺远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豫着把手伸了过去,可刚碰到指尖,对方就猛地一下抽开了,紧接着反手给了自己手背一巴掌。贺远吓了一跳,忙缩回手:“你打我.干嘛?” 三生有幸_16 安昀肃无奈地笑道:“这你还不明白?” 贺远呆了两秒钟终于反应过来——倘若不喜欢那定是不会给人碰的。其实那天看电影回来以后,他自己也是这样猜测,可总是不敢肯定,现下安昀肃的话是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贺远既欣喜无比又懊恼万分——其实苏老师早已经给过他回答了,而他却一直忐忑着纠结至今。 从安昀肃家出来以后,贺远突然觉着这个年又变得有滋味了起来。周松民心说还是年轻人之间有话说,这么会儿工夫,眼神儿都不一样了。 第12章 第12章 尘封心底多年的记忆之瓶终被一场意料之外的对话打破。安昀肃站在窗边不由回忆起了往昔种种,思绪汩.汩不断,意欲难平。时光彷佛重又退回到了十四年前,他同邢纪衡相遇的那一年。 那年年初,家道中落、双亲早亡,很小就被无良亲戚卖进大宅院做伴读的安昀肃,终因同小少爷的逾礼之举被主家发现,落得个凄惨下场——少主子自始至终缄默不语,未曾开口替他求过一句情,最终他被打发给了主家的旧识。谁料那人嗜赌成性,仅为了一己私欲,竟将他转手卖给了专职拉皮条的人贩子。 虽说早在民国元年政府就打着“以重人道”的旗号已然明令禁止了相公堂的存在,却到底管不住私下交易的暗馆。于是这年三月,刚满十六岁的安昀肃成了当时已经逐渐没落的相公业中为数不多的一员。 他生就一副好相貌,言谈举止也不似那些莺莺燕燕,加上传得神乎其神的贵族出身,一时间竟成了这末日行当里十分受欢迎的人物,不只一次被榻上之客们“夸赞”天生长了副引人犯罪的脸。 对此,安昀肃是痛恨的。可除了忍,他别无他法。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然而生活并不是戏文小说,邢纪衡也不是救美人于水火之中的孤胆英雄,他只是安昀肃众多恩客中的一个。当然,于安昀肃而言,他是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他对他,始终卖得心甘情愿。 安昀肃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初冬的晚上,他本是难得没有客人的,正想着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店中伙计却突然推开他的房门,吩咐他准备接客。安昀肃顿时一阵恼火,可等到这个半醉半醒的客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又莫名其妙地消了火气。 那是个长相十足英俊的年轻男人,高高的个子,肩膀很宽。初踏入屋中那刻,面上神情还显得有些迷茫,可看见安昀肃的一瞬,却又跟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情人似的,一份入骨相思尽数刻在了脸上。 此时的安昀肃已在这欢场里陪笑了大半年,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客人是爱上自己了。左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只是眼前这人,却不像旁人那样惺惺作态——言谈间没有半句蜜语甜言,可眼里的光却分分明明闪烁着情真意切。 安昀肃有些羡慕地想,那个被他如此爱着的人可真幸福。不过,既已来了这寻花问柳之地,就再没有洁身自好之说,那姑且就让自己代替那人,偷得这半宿的宠爱罢。 或许正是这人同先前那些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床上客皆有不同,所以尽管他口中满含酒气,动作也不甚温柔,又自始至终唤着他人的名字,安昀肃还是被压得心甘情愿。 待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却发现那人正呆坐在床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见他睁了眼又立马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也不再看他,只草草穿戴完,扔下一大摞钱便夺门而逃。 安昀肃坐起身,看着床脚那足够包自己好几夜的钱,呆愣了几秒,转瞬再想到方才那人的模样,突然笑得有些停不下来。 本以为这场偶然的风流韵事,就像每日窗边吹过的微风一样,不会在自己的生活中留下什么痕迹,却未料两个月后,这个男人再次推开了他的房门。 这一次,他是清醒着的,可他们的关系并未有所改变,依旧是一个买,一个卖。便是屋内有再多情调,出了这个门,全无交集。 只是,从这以后,那个人来得越发频繁,而每次过来,渐渐地也不再只是流连床榻之欢,反倒今次一叠书签,下回一个盆栽的。虽都不是值钱的东西,可安昀肃心里比谁都明白,他送的每一样礼物,都是为了他不在的时候,看着东西,他能想起他。 “想什么呢宝贝儿?这么入迷。” 安昀肃猛然一个激灵,他以为自己想着这些陈年旧事想到幻听了,抬眼却见邢纪衡真真地站在自己面前:“……诶,你怎么回来了?” 邢纪衡习惯性地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怎么,我的家我回不得?” “又瞎说,”安昀肃伸手环住他,“我是说你不在那头过年,这么跑回来合适么?” “没事儿,过年又没什么特殊的,在那儿待着也是心烦,再说……什么都比不得你重要,我想你了。” “就会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你可真没良心,”邢纪衡宠溺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我这辈子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说给你一个人听了,你还恼我?” 安昀肃心里都快笑开花儿了,面上却非要装相:“谁要听你的甜言蜜语……” “既然宝贝儿不喜欢听,”邢纪衡满脸无辜道,“那我以后就不说了。” 安昀肃果然瞥了他一眼,垂着眼不作声。邢纪衡顶喜欢看他这副委屈模样,忍不住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安昀肃开始还哼哼唧唧地躲,很快就便对方的攻势下软了身子。 晚饭过后,安昀肃沏好茶,跟往常一样绕到邢纪衡背后给他捏起了肩膀:“累了吧?” “嗯……”邢纪衡舒服地呼了口气,闭着眼一脸正经道,“是累了,想你想了一整天,能不累么。” “哪儿有一整天?你可下午就回来了。”安昀肃嗔笑了句。 “呦,这是挑我理了?”邢纪衡扭头瞟了一眼身后的人。 “我哪儿敢挑你的理,”安昀肃略停了停手上动作,凑到他耳边故意吹了口气,“我这是提醒你,再好听的话也别张口就说,容易露馅儿。” “宝贝儿,”邢纪衡抬手摸了摸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这是不是拐着弯儿埋怨我呢?” “我埋怨你什么?” “埋怨我好几天没抱你了。” “……你就没个正经。” 安昀肃说完扭身要走,邢纪衡一把拉住了他,调笑道:“你不就喜欢我没正经么?” 安昀肃被他这么一说也再绷不住脸,笑着锤了他胸口一下:“你呀……” “我的宝贝儿我当然最了解了。”邢纪衡继续同他开着玩笑。 安昀肃却在笑过之后,冷不丁问了句:“对了,你今天过去,伯父的身体怎么样?” 邢纪衡被这话问得顿时也没了玩笑的心思,叹口气道:“不乐观。” “怎么说?” “就是熬日子吧,他的肾脏已经开始衰竭了,最多撑不过半年。” 安昀肃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邢纪衡的父亲自始至终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但碍于先前的一些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但却从未放弃过让儿子娶妻生子的愿望。安昀肃不是不知道,邢纪衡说在老爷子那头过年心烦,准定是家里人又拿这个事儿唠叨他了。 三生有幸_17 邢纪衡的本家就在津城,他在家里排行第三,解放以前总被人唤作一声邢三少爷。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兄弟三人中,只有大哥一人继承家业,帮着邢父打理生意。二哥则是个进步青年,很早就参加革命入了党,内战期间还曾做过地下工作,安昀肃就是在那个时候有意无意地帮他传递过不少消息,甚至救过他一命,这才让邢纪衡的父亲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让两人一刀两断的话。 而邢纪衡本人,从十几岁起就孤身去了欧洲留学,安昀肃遇见他的那年,他刚刚回国不久。那时候,战争在欧洲亚洲都打得如火如荼,邢纪衡多少也是个热血青年,他盼望着能回来报效祖国。可当时的恋人却与他信仰不同,多次争吵过后,最终惨淡收场。 说到底,异国的那段感情是他的初恋。刚回国那阵儿,邢纪衡始终不能释怀,常常借酒消愁。那一次与安昀肃的偶遇,也是因为他去北平参加老同学的婚礼,那样幸福的场景深深刺激了他。本就与别人不一样,邢纪衡忍不住悲观地想,如若这般下去,此生怕是真要孤独终老了。 心头越发惆怅,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既然如此,还不如及时行乐——酒席过后,他头一回去了那从前连看都不屑看一眼的地界儿,就这么误打误撞进了安昀肃的房间。 那夜的具体情形已经记不清了,虽然半醉半醒,但他的确也是知道被自己压在身子底下的人,并不是他唤着名字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时那样荒唐堕落的自己。 可等他彻底清醒以后,才恍然发觉睡在身旁的竟是个如此隽秀的男孩儿。他忍不住盯着那张睡脸看了半晌,直到那人睁眼,这才如梦初醒般逃走了。 许是那句老话真有些道理,一夜夫妻百日恩。自那晚之后,邢纪衡很长时间都忘不了那张脸,也忘不了他在自己身下乖巧勾人的模样。再后来,他果真又去找了他,一而再,再而三。 不知道从哪次开始,邢纪衡发觉自己的心思变了,从最初只想同那人肌肤相亲,渐渐变成只看着他的笑脸,喝他为自己斟的茶,彼此说说话就能心情明媚很多天。 他想自己可能是爱上他了,一个烟花之地的男子,却让他觉着比谁都干净。至此,邢纪衡彻底离开津城,去了北平,只希望能离那个人更近些。 “昀肃,我可能有段日子不能陪你了,过完年我打算搬回去住一段儿,在他走之前尽尽孝。” 安昀肃恍惚地点点头:“……应该的。” “你怨我么?” “你怎么这么说?” ——我永远不会怨你,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怨你,哪怕你真的去结婚,我不是个大度的人,我没法祝你幸福,我会离开。 “我不会给你机会离开我的,”邢纪衡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站起身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昀肃,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抄给我的那句诗?” 安昀肃一时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面上的神情有些迷茫。 邢纪衡也不在意,紧了紧手臂,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记得也无妨,你只要知道,除了你,这辈子我不会娶任何人。” 直到第二天邢纪衡上班离开,安昀肃才恍然记起两人还在北平的时候,有一回邢纪衡说想看他写的毛笔字,他便随意翻开一页书,抄给了他。 他记得那句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13章 第13章 这个寒假是苏倾奕回家乡待过最久的一次,非但没有提前返校,还破天荒地延了假期,倒不是懒惰懈怠,只是多少有些打不起精神。 自打上回那场电影过后,苏倾奕心神不宁了很多天。他平素极少将情绪挂在脸上,但那几日却被不少同事问起是否身体不适。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有天下课出来,他从楼道那面仪容镜跟前擦过时,下意侧头看了一眼,却瞥见了一张挂满落寞神情的脸,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心思封藏了起来。。 可直到离校返乡的那天,苏倾奕依旧没能见到拴连在自己心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贺远没来找过他——他不是不失望,不是不难受,他甚至不甘心,缘何自己人生至此的两次动心,都落得个无始而终的结局。 他分明感受得到对方一直以来的示好,自问也从未表现过任何疏远之意,那这执手之后黑白不提的沉默又是从何而来?莫不是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压根没有那层意思,只是单纯表示亲近罢了?毕竟这到底算是禁忌之情,不比男婚女配、郎情妾意,人海茫茫,哪可能一遇便是。 苏倾奕有些懊恼自己的冒然,索性匆匆收了心思提前回乡过年。 说来他同家里的关系,还是解放以后才逐渐缓和下来的。当年亲手将他赶出家门的父亲,这几年态度上也和颜悦色了不少。终究是一家人,不论父母曾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归根结底逃不过那句:“我都是为了你好。”随着年纪渐长,阅历增多,苏倾奕也不再年少轻狂,台阶铺到眼前,再不知下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只不过伴着父亲盛怒之下吼出的“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让你进门”被轰出家门的苏倾奕,直到如今也无法想得明白。他当然清楚父亲的意图,无非是想让他低头认错,再回到世人娶妻生子的正常轨道上来。可他既做不到,也不甘心做,于是只能出外求学,自此漂泊他乡。 对此,苏倾奕从未后悔过——不是那个人,也会是别人,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喜好的不同寻常。所以,即便那只是场单相思,也令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终是不自量力了一把。 不得不说,当年的陆谨铭英姿勃发,正值军衔频升的耀眼阶段。年仅十六岁的苏倾奕只于舞会上偶然的一瞥便栽了进去,随后更是展开了有意无意地试探跟接近。 起初,陆谨铭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好友的胞弟,喜欢亲近便让他亲近,直到后来苏倾奕祖父的那场寿宴——苏陆两家世来交好,陆谨铭自然也在受邀的名单当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借着请教课本问题把他拉进自己房间的苏倾奕,竟突然回身抱住了他。至此,他终算彻底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向来心高气傲的男孩儿近些日子缘何如此喜欢粘着自己,他不会傻到认为对方这一抱还只是把他当哥哥。 陆谨铭不想伤害他,却也不想把他当成小孩子哄骗。他缓缓拉开苏倾奕的手,只一句话就让对方红了眼圈。他说:“小奕,你知道我有爱人。” 苏倾奕一脸委屈地望着他,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就是那个跟你跳舞的戏子?你喜欢他?” 陆谨铭看了他片刻,轻叹口气,本不欲再同他解释什么,可转身走到房间门口时还是没忍住,暂停下步子,略侧过头沉声说了句:“小奕,他是我的爱人,别在我面前诋毁他。” 苏倾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随着话音飘落从门口消失,耳边也一直回响着“爱人”两个字,一时间竟连追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颓然跌坐回床上,一晚上再没有出过屋。 堂堂的苏家二少爷,总是在周遭人巴结讨好的声音下长大的,哪曾如此小心翼翼地亲近过别人,到头来竟还比不过一个戏子,这让他备受打击。都说戏子无义,苏倾奕虽不会偏见至此,却也不愿相信陆谨铭当真会爱上一个同自己如此门户不当的人。 他想了好多天,他不想放弃,他决定要找对方问清楚。可恰恰就是这一问,终令苏倾奕一跃登上了那些专门披露名流秘辛的报刊头版,连带着本不该声张的欲念心思一起,近乎闹了个人尽皆知。 那晚,陆谨铭被他堵在了自家官邸门口,可当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时,却又什么话也问不出口,倒是自个儿的眼泪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谨铭想,到底还是个孩子。但有些话还是一次说清楚为好,不能心软,剪不断则理还乱,要死心就死个彻底。 “小奕,你还小,或许还不懂,爱一个人没那么多理由,爱了就是爱了,你觉得他配不上我,我却相信他是天底下最适合我的人。” “可我……真的喜欢你……”苏倾奕哽咽道。 陆谨铭笑着摇摇头,抬手替他擦了擦眼泪,又道:“以后你也会遇到那个人,但那不会是我。” 咔嚓…… 这个被误以为是深夜替小情人擦泪的画面,最终被定格在了报纸上。苏陆两家皆被波及,等到事态平息已是半月之后了。 苏倾奕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可惜他拒不悔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喜欢陆长官。家里人拿他没办法,母亲伤心落泪,祖父捶胸顿足,最后还是苏父一气之下大手一挥——你给我滚出家门,苏家没你这样的不肖子! 再往后,到底是母子连心,苏母舍不得儿子吃苦,做主把他托付给了远在津城的同乡,于是苏倾奕开始了北上求学的日子。只不过自那之后好几年,苏父都未曾松口让他回家,还是解放以后在苏世琛的劝和下,苏倾奕才算是再一次进了家门。 要说苏父之所以能点头同意,还有一个原因不得不提,那就是陆家离开了。本家早就逃去了海峡对岸,而陆谨铭却因为家人容不下他的感情,毅然决然带着爱人去了美国。 这是苏倾奕重进家门很久之后才从他大哥口中得知的。这么多年,早已物是人非,而陆谨铭当年的那份爱情却仍未变质。苏倾奕在心底真切地希望那声“我的爱人”他当真能叫得一辈子。 至于眼下自己重蹈覆辙般的一腔空思,或许只能应了那句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人家若没那份心思,你再不甘心也是惘然。 三生有幸_18 实则这话真是冤枉贺远了,自打上回从安昀肃家回来,他就彻底下定了决心,他要去找苏老师,要跟他说清楚,说他喜欢他,想跟他在一块儿。 可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学开学的日子,他却又一次在苏倾奕的宿舍门外吃了闭门羹。贺远盯着紧锁的屋门,心口止不住地发慌,他不知道苏老师去哪儿了,也不知道如果苏老师真的再不回来了他还能去哪儿找他。 站在宿舍楼下吹了半天冷风,贺远终于冷静下来,想着不能就这么回去,总得先找人打听清楚苏老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硬着头皮敲响了隔壁宿舍的门,在对方略带审视意味的注视下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倾奕下个礼拜五回来。 于是,来周礼拜四晚上临下班时,贺远头一遭跟师父请了个假,说是转天要帮家里修窗户。周松民看了他几眼,倒是没多问就准了——这个年纪的大小伙子都开始有自个儿的心事了,再说贺远打从上班那天起就没请过一天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礼拜五一早,贺远同往常上班时候一样,早早起来吃过早饭,跟冯玉珍说了句:“今儿加班可能得晚点儿,别等我吃饭了。”便出了门。 待赶到火车站,他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苏老师的家乡具体在什么地方,以往两人的闲聊中也只提到过是在南方。无奈之下,贺远进车站找工作人员打听了一番,却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打南边儿过来的火车,从早到晚均有车次到站。于是他干脆把心一横,既来之则安之,就死守着出站口了,总不至还错过。 贺远不错眼珠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直到晌午过了也没瞧见苏老师的影子。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可又怕一个不留神把苏老师给漏过去,愣是连口水都没敢喝,再加上西北风不时地往头脸上撞,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吧唧的,就这么站累了蹲一会儿,蹲麻了再站起来遛达遛达,足足等了五六个钟头,才在下午三点刚过的时候,瞥见了出站口那抹熟悉的身影。 苏倾奕并未注意到贺远,乘了一夜的火车,他本就疲乏得很,只想能快些回学校,于是一出站就径直往电车站台的方向去了。走着走着,感觉身后好像有人跟着自己,他想着许是同路的人,便没太在意,也没停脚,反又加紧走了几步,没成想身后那人脚步也明显快了起来。苏倾奕瞬时有些恼火,正打算警告对方别再跟着自己,可刚一站定转过身,却见贺远立在眼前,他愣住了,脑子一瞬间罢了工,手上的行李也跟着跌落在地,半晌过后才回神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苏老师……” 久别未见,贺远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满肚子的话都憋在了胸口,偏偏肚子不分场合地叫了起来。 “……贺远,”苏倾奕被这突来的动静弄得哭笑不得,“难道每次都需要有人提醒你才知道自己饿了么?” “…………”贺远尴尬得要命,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该不会还没吃午饭吧?” “我一早儿就来了,怕跟你错过了就……” 贺远挠挠头,笑得有些窘迫。 苏倾奕听见这话却笑不出来了,这么冷的天,眼前这人没吃没喝等了自己快一天,说不感动定然是假的,可除了感动,还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或许该叫,心疼。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去学校找过你两回,你都没在,后来我就跟你隔壁那屋的人打听,他说你今天回来。” 苏倾奕点点头,转瞬又想到今天不是休息日:“你没去上班?” “我请假了……”贺远低着头,视线正好扫见地上的行李,一把拎了起来,面带几分讨好地问,“苏老师,你是要回学校么?我,我送你回去吧?” 苏倾奕看着他既期待又有些无措的眼神,心口忽地揪了一下,于是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抓过贺远冻得冰凉的手,不容置疑道:“你先跟我去吃饭。” “啊?”贺远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苏倾奕拉着走了,一路感受着对方手掌的温度,心头比眼下冬日午后的阳光还要暖,只希望这脚下的路能长点,再长点。 火车站附近车多人杂,必然少不了饭馆跟小吃店。苏倾奕挑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拉着贺远走了进去。两人各自点了一碗面,吃完面,又沉默地搭电车回了学校。 一路上,苏倾奕故意淡着脸不说话。先前他确是有些心疼贺远等了自己这么久,可瞧着他填饱肚子以后红.润起来的脸色,不知怎地,心下又莫名其妙泛起了一股子委屈。 许是因为两人之间,回回都是贺远主动挑起的暧昧举动,事后又回回不吭声。苏倾奕倒要看看,今天既是特地来接自己,那这一回究竟能说出个什么子丑演卯来。 待回了学校进了屋,贺远瞧着苏倾奕前前后后又是打水洗手又是烧水沏茶地一通忙活,自己则待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对方将冒着热气的茶杯递到了他眼前,这才接过来忐忑不安地试探道:“苏老师,上回的书,我还没还你。” 苏倾奕见他憋了一路吭哧半天就来这么一句,不免有些闷火,便也只怄气般淡声回了句:“不急,等你看完了再给我就行。” 贺远还是头一次在苏倾奕的脸上见到这样不冷不热的神情,连对陌生人的那股客气劲儿都不见了。他心里很有些发虚,可又吃不大准对方的意思,只隐约觉着这人好像不老高兴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于是两人又都沉默了。 贺远在心里抽了自个儿好几个嘴巴,心说憋了一肚子的话怎么这会儿全说不出来了,真是没用。苏倾奕反倒极沉得住气,就那么侧着身子靠在书柜旁边的墙上,盯着窗外不知看些什么,一手擎着茶杯把手,一手沿着茶杯口来回摩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苏老师,我有话想跟你说。”贺远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话?”苏倾奕将茶杯放回桌上,人却没继续上前,又退到方才的位置背靠墙站着。 贺远走到他跟前,正要开口,却蓦地一下被对方微微仰头半眯着看向自己的眼睛吸引住了——许是因为夕阳照过来的角度有些晃眼,睫毛轻轻抖动着——他顿时喉头发紧,再顾不上想别的,倾身向前亲上了苏倾奕的嘴。 苏倾奕没动,也没推开他。静了几秒之后,贺远尝试着伸出舌尖在苏倾奕的嘴唇上轻.舔了舔,感觉对方并没闪躲之意,便大着胆子继续撬开那两片薄唇,探舌钻了进去。 两个人都没有经验,只闭着眼,青涩又笨拙地纠缠在一起。直到半晌过后喘息连连地分开,苏倾奕仍旧没有作声,反倒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嘴唇,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 贺远被他这个动作弄得有些糊涂,踌躇着开口道:“……这是我头一回……” 苏倾奕心下暗嗔道,头一回什么,头一回接吻?还是头一回亲一个男人?他缓缓收回了手,看着他等他说完。 “这是我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 这句告白传入耳中的一刻,苏倾奕仿佛感到有双无形的手往自己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狠揉了一把,不疼,倒酸胀得他想哭——这两个字闷在胸口几个月,现下被对方一念,似是瞬间寻到了出口,合着那股莫名的委屈一齐涌到了嘴边——他想说我也喜欢你,可张张嘴愣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对方。 贺远见他这幅神情,心里又开始发慌了。难道自己误会了苏老师的意思不成?可若是不喜欢,那刚才的吻又该怎么说?他脑子一乱,直接来了句:“苏老师,你跟我好吧。” 苏倾奕愣了愣,见对方情急之下居然蹦出这么一句,差点笑出来,心道这人怎么连说句情话都这么傻愣愣的,可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辗转反侧,总觉得若是就这么痛快点头也未免太便宜他了,于是难得使了回性子,佯装不明问道:“好?怎么好?” “就……刚才那么好。” “刚才?” “…………”贺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亲都亲了,这会儿反倒说不出口,一咬牙干脆又上前在苏倾奕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就这样。” 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毫无缠绵之意,却似乎比刚才那个深吻更令人心动。苏倾奕面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几分笑意,偏又不想让贺远瞧见,便先转个身平复了下心绪,再转回来时恢复了从容神色,依旧装作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说这么好就这么好?” “那……”贺远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在逗他,讷讷地跟了句,“那你说怎么好?” 这下苏倾奕直接笑了出来:“你怎么……” “啊?” “你傻不傻呀?” 贺远愣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苏倾奕一直在故意逗自己,当即走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对方,嘴上则继续佯装正经地批评道:“苏老师,你可是要为人师表的,怎么能骗人呢?” 苏倾奕被他抱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重就轻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 “你怎么这么赖皮?” “是你先故意逗我的。” 三生有幸_19 “…………” 见他不应声,贺远又凑到他耳边道:“那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放开。” “贺远……”苏倾奕顿了顿,本想严肃一点,可就是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连带话中口吻都变了味儿,撒娇似的,“你怎么还耍流氓呢?” “这怎么是耍流氓?咱俩都好了。”贺远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全然不记得他当初是怎么评价唐士秋的。 苏倾奕半低着头,抬眼瞟了瞟他,下一刻飞快地凑到他唇角啄了一口,微红着脸问:“行了么?” “嗯。”贺远嘴上应着,可手上非但未依言松开,反却将人搂得更紧,只觉得整颗心仿佛灌了蜜似的,又甜又黏,几乎要蹦跳不动。 ——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第14章 第14章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早上,贺远刚进车间就被好几个工友围着打趣。 “诶,我说贺远,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儿啊?” “什么喜事儿?”贺远不明所以。 “这得问你自个儿啊,你的事儿怎么还问我们呢?”接茬儿的换了另外一个人。 说来车间里能称得上跟贺远相熟的,也就是眼前这几个人了,都是前后脚进的厂,日子久了在一块儿混熟了,彼此间时常耍个贫嘴逗个闷子。贺远早也习惯了这帮人一天一个话茬,对刚才打趣自己的话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当下正抖落着干活儿用的手套准备戴上开工,头都没抬一下,只随口回了句:“我还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喜事儿。” “哎呦喂,别装了,你瞅你这一脸的春光,别是偷着娶媳妇儿了吧。” “那敢情厉害了,”旁边的人也开始跟着起哄架秧子,“谁家姑娘啊,带出来给大伙儿瞅瞅?” 贺远见他们几个一唱一和的,这才刚有点反应过来,下意顿了手头动作,抬手摸了把脸,心说不能吧,我表现得这么明显?都挂脸上了?可瞧着眼前这几位面上的神情,不信也信了,只好装傻充愣地回了句:“可别扯了,我多咱娶媳妇儿了?你们这一大清早的都闲得慌吧,净拿我找乐。” “诶我说贺远,这话可就是你小心眼儿了啊。”一直猫在一边儿没吱声的孟晓坤突然开口接了一句。 这话说得贺远莫名其妙:“这跟小心眼儿挨着么?” “怎么不挨着?”孟晓坤说着话起身走到贺远跟前,揽着他的肩膀往自己身前带了带,言辞间满满一副好哥们儿的架势,“你说咱大家伙儿谁跟谁啊,再说了,这大好年华整天窝在车间里盯着一堆不会说不会笑的玩意儿,多没劲啊,你要有什么高兴事儿就说出来啊,让我们也跟着乐呵乐呵。” 要说平常贺远跟孟晓坤的关系也还算凑合,不算对脾气倒也谈不上厌恶,顶多觉着这人跟谁都是一副不惜外自来熟的德行,有些不着调罢了。可眼下这番话却不知怎地就让他听得心里头一阵堵得慌。大概是因为这话里提到的高兴事儿,对于贺远来说始终暗含.着那个填满了自己心口的人,而这个人,除了自己,谁也说不得。 不过不痛快归不痛快,贺远倒也无意较这个真儿,他不想在厂里生事儿,况且对方又不知道他那些心思,充其量是嘴贱惯了。他挑挑眉,冲孟晓坤勾了勾手指道:“想知道?过来点儿。” 孟晓坤这人向来一秒钟仨主意,可这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愣是毫无知觉,完全没反应过来被耍了似的,直顺着贺远勾着的手指就把耳朵贴了过去。 “值得一笑的事儿……当然有,那就是……”贺远话到嘴边却故意顿了顿,拿眼扫了一圈跟前儿正等着看笑话的其他几个人,之后才慢悠悠地继续道,“孟晓坤,上礼拜你接手你师父的那几个活儿可全都不合格,都得返工,我刚过来的时候,你师父正满处找你呢,你猜他这回能饶了你么?” 一听这话,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孟晓坤立马傻了眼,他最近借口生病躲了自己师父好几天,差点都以为这事儿掀篇儿过去了,结果贺远这一提又让他想起来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诶我说贺远,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这么坏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远没接话,倒是旁边有人一脸的幸灾乐祸道:“孟晓坤,这壶早晚都得开,你麻溜儿的,赶紧找你师父认错领罚去。” “就是,自觉主动点儿,争取宽大处理。” 孟晓坤这会儿是一丁点儿调侃别人的劲头都没了,满脸的如临大敌:“真要了命了,你们说我师父不会抽我吧这回?” “难说,但愿你师父下手轻点儿。”贺远瞅着他这副愁眉苦脸的德行,顿觉解气,心说叫你平时吊儿郎当,这回傻眼了吧,发愁也没用,不真给你点教训你是记不住。 周围人也都跟着一通乐,非但没人同情他,还个儿顶个儿一副难得看好戏的嘴脸。孟晓坤直恨得牙根儿痒,一边嘴里哼着“行!你们就这样,一点哥们儿义气不讲!”一边贼眉鼠眼地四下打量,眨眼的工夫又不知道跑哪儿躲起来了。 贺远盯着他瘦猴一样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摇头,心道自己师父还真没说错,这小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小学都没能混毕业,他爹妈拖了一大圈人才把他塞进这国营大厂,总算是有组织接收他了,可他进厂这一年多除了到处瞎混真就没干别的。贺远有些想不明白他这是图什么,要是不乐意干又何必每天装模作样跟这儿荒废青春。琢磨了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说到底还是家里条件好,可选择的机会多,退路也多。 要说一点不羡慕,恐怕是假话,只不过这份羡慕里,更多的其实还是对于无法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那抹无奈罢了。可既是不得不选,也就没必要抗争到底,因为再怎么怨天尤人也只能是跟自个儿过不去。贺远默叹口气,重新戴上手套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苏倾奕随着厂技术处负责人往办公室的方向走,路过车间大门口时,一眼就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虽只是个背影,又穿着相同的工装,但他还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它的主人。 距离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吻,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中间因为贺远厂里一直加班,两人并未再见过面。可眼下正是一对新鲜人浓情蜜意、朝思暮想的时候,苏倾奕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梦见贺远了。他真的很想他,刚才无意中那一瞥,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对方的名字。 其实苏倾奕今天到机械厂来,全属意外——这原是他所在教研组负责人的工作,他只需协助整理前期的书面资料就可以。但由于那位教授已经上了年纪,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前些日子偏还犯了回心脏病,目前仍在修养中,系里其他老师又都不够了解这个项目的具体情况,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苏倾奕才不得已被临时推了上来。 当他又一次从车间门口经过时,贺远不知道正在跟谁说着话,侧身立在工位前,微蹙着眉,神情像是在琢磨什么,不时点下头。按说这个场景与往常上班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苏倾奕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贺远——严肃,正经,没有半点孩子气,好像一眨眼就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脚下不由自主越走越慢,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直盯着贺远的方向,就在他即将从对方身侧掠过去时,那个一直不曾分心往外看过一眼的人却冷不丁瞟了眼大门口。这一瞟,似是只无意间扫了一眼,可下一秒却猛然定住了,转瞬又飞快地朝门口看过来,仿佛是在确认自己刚才的一瞥不是幻觉。 苏倾奕有些想笑,贺远的这一连串反应全被他看进了眼里。碍着有旁人在,他没有上前搭话,只略站定朝贺远轻点了下头,便含笑离去了。 余下贺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刚才的那一瞬,他甚至都没顾得上纳闷苏倾奕怎么会在这里,就被对方投向自己的视线狠狠撩.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苏倾奕朝他点头时,眼神先是跟着向下扫了一圈,很快又随着动作收了回来,可这收完再一抬眼却是换了副神色——半眯着,目光微向上挑,闪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愫——贺远觉着这大概是只有恋人之间才能读懂的眼神,满含.着想念又热情似火。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看出这么多内容,或许就是因为当见不到人时,早已于不知不觉间在脑海中把对方的眉眼一遍遍描摹下来,印在了心尖。待真见到了,那人的一切便如同慢镜头一般,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再不会错过。 心神不定地熬过一个上午,中午吃饭时,贺远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师父:“诶师父,今儿上午我又瞧见上回来厂里那苏老师了,你不是说他不来了么?” 周松民正闷头往嘴里扒拉着饭菜,闻言含糊着回了句:“这不是厂里先前一直说的那个项目么,准备研发个新设备……” “啊?”贺远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干活儿干傻了,人家苏老师来肯定是来做技术顾问的啊。” 贺远更糊涂了,干脆连筷子都撂下了:“我知道有顾问,那不是之前来过那个宋教授么,怎么换人了?” 周松民正好咽下嘴里的饭,端过茶缸压了几口水,等把那点吃的全顺下去了才不紧不慢道:“是,这苏老师是宋教授的助手,那老教授大概是这段儿身体跟不上趟儿了,让他先过来帮忙。” 贺远暗自抽了口气,道:“苏老师这么厉害呢?这么大的项目都管得了?” “管不了也得管啊,这不是现在没人嘛,不过我瞧着他还挺有两下子,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不行再换人呗,谁行谁来。” 这之后一连两天,贺远都在厂里瞥见了苏倾奕的身影。好几次,他看见苏倾奕行色匆匆地打车间门口路过,穿件黑色呢子大衣,腋下夹着一大卷图纸,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严肃,边快步走着边跟身旁的人侧头说着话。 贺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倾奕,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很陌生。直到再次收回心神,他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些先前从未深入考虑过的东西——一些横在他跟他之间的,可能永远也消磨不掉的东西。 三生有幸_20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虽说新社会人人平等,可一个普通工人跟一个大学老师,即便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了工作原因不得已或是出于礼貌打声招呼之外,还有什么非说话不可的理由么?没有。 再退一步,哪怕他们是一男一女的普通恋人,能正大光明地跟旁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谁谁谁,可如此不对等的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总难免叫人在背后议论一句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他跟他连被嫌弃门户不当的资格都没有。 贺远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他不敢想他们究竟能走多远,甚至都不敢期待太远。可尽管如此,他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倾奕。 他觉得自己的心尖上仿佛拴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连在苏倾奕身上。那人每在自己脑中闪现一次,这根线就被抻拉一下,每在自己面前晃过一场,这根线就被狠拽一把再打上个结,每个线结都拴着贺远的一腔心思,有爱恋,有仰慕,有欲念,还有隐隐的心虚跟惭愧,但无论哪一种,都包含.着单纯的想念。 ——他想见他,想跟他说话,想听他说话。 这天车间难得没有加班,贺远神不守舍地回到家,又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洗了把脸,换了身平时的衣裳,跟冯玉珍说想出门一趟找唐士秋。 “这都晚上了,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啊?” “最近老加班,没工夫见面,说不上话。”贺远随口扯了个理由。 “那行吧,道上当心点儿,要是太晚了干脆就跟他那对付一宿吧,别来回折腾了,夜里怪冷的,再说也没车了。” 贺远赶着最后一班电车去了苏倾奕的学校。他实在等不了了。他头一回觉得想一个人竟会是件如此矛盾的事——既甜蜜无比又委屈至极。 第15章 第15章 今年的春姑娘似乎格外害羞,一直拖拉着不肯露面。眼下已立春小半个月,这天却半点没有回温的意思,几日前甚至还下了场不小的雪,直到现在路上的积雪也仍未消尽——白天被太阳一晒化成了水,待到傍晚经冷风一吹,重又结了冰碴,人走在上头吱吱作响。 贺远赶到苏倾奕宿舍楼下时,已是满身寒气。他没有立刻上去,只立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盯着苏倾奕宿舍的窗子看。 屋内已经挂上了窗帘,映着暖黄的光。贺远默默看着,有那么一瞬他简直觉得就这么守着就好——就这么守着,心头的那份委屈便能随风消散,余下的只有浓稠到能拔.出丝来的甜。 不过看到最后,他还是跺了跺脚,进楼敲了门。 “谁呀?” 一声“我”硬是被粘在了喉咙,没能吐出来。 苏倾奕以为是隔壁老师临时有事找自己,嘴上习惯性问着话,心里倒未作他想,只在睡衣外头披了件毛衣就起身开了门。 “贺远?” “苏老师……” 苏倾奕见着来人,显得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两秒才注意到贺远冻得发红的鼻尖,赶忙伸手把人拽进了屋。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苏倾奕关好门,也顾不得平日里的待客之道,就这么站在门边歪着头打量贺远。 “我想见你。”贺远看着他,面上神情读不出明显的情绪。 苏倾奕笑了起来,伸手去拉他的手。 “手这么凉,冻坏了吧?” “……没事儿。”贺远摇摇头,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苏倾奕的脸,好像一个不留神对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别站着了,过来坐。”苏倾奕把贺远让到床上,回身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捂手。 “那个……你,你别忙了。”贺远接过杯子,见他又俯身在床脚下不知道翻着什么,赶紧磕磕巴巴拦了一句。 “给你找双拖鞋,你手那么凉,脚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换双鞋松快一下还舒服些。” 其实刚才贺远进屋的时候,苏倾奕就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鞋,鞋尖有些发潮。想也知道,外头残雪未消,天黑了路上灯又暗,他一路过来难免就把鞋子搞湿.了。这样的天,穿着半潮的鞋,不难受才怪了。 贺远本还想拦他,但见他低着头忙活的身影,又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份温馨,于是没再开口。 “抬脚。” 贺远还发着愣,苏倾奕已经蹲到他跟前,见他半天不动弹,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腿,示意他脚起来些。这人倒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这一拍果然动了,可脚刚抬了一半,又恍然落了回去。 “别别,我自己来就行……” “你别动了,我来吧。” “别……真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贺远忙弯下.身要拉开苏倾奕已经放到他鞋面上的手——迄今为止,除了他妈,还没有人为他这样做过,他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苏倾奕却固执地抽回了被拉住的手,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语气也不再商量,“你端着杯子不方便,还是我来。”说完便将身子放得更低,半侧着头解开贺远一脚的鞋带,从最上头开始一点一点把带子整松,方一手握住他的脚踝稍提起来些,另一手绕到脚跟处,缓缓将鞋子拽了下来。这一拽似又感觉贺远的袜子也有些潮,便道了句,“你等一下。”起身去门后扯了条干毛巾回来,重新蹲下.身,先将湿.了的袜子褪.下来跟鞋子放到一起,再擦干脚,这才套上拖鞋。接着又把这套.动作在另一只脚上重复了一遍。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却肯放下.身段为自己做这样的事,贺远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有些紧张,也有些难为情,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滋味自心底不声不响地漫了上来——恍惚中他还觉着有几分享受,不是作威作福的享受,是那种被在乎的人悉心照料的熨帖。 在贺远不长的人生中,只有家人曾给过他这种体验,可就在今晚,苏倾奕也给了他同样的温暖。 “暖和下来就把外套脱了吧,要不再出门容易受凉。” “…………” “贺远?”见他没反应,苏倾奕又叫了一声。 “……啊?” “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发呆?” “……没,我,你刚说什么?”贺远显然还没完全从刚才那股复杂的心绪中抽回神来,满脑子仍旧是苏老师替自己换鞋时侧头淡笑的脸。 苏倾奕有些无奈,朝他略抬了抬下巴道:“外套脱了吧。” 贺远刚才进门时全没心思注意别的,现下听对方一提才感觉出热来,忙起身撂下水杯,脱了外套。苏倾奕十分自然地接了过去,回身把贺远刚脱下来的鞋一拎,走去屋门旁边摆好,又把外套捋顺了挂到衣架上。 贺远的目光追着他,随着他的动作看了眼摆在一处的鞋,又抬眼瞅了瞅挂在一起的衣裳,突然想起贺绍峰难得回家的那几次,他妈也是这样乐此不疲地一通忙活,于是脱口而出道:“苏老师,你可真够贤惠的。” 三生有幸_21 苏倾奕听了这话倒没不高兴,反还逗了他一句:“怎么,你不喜欢?” 贺远马上道:“喜欢,我喜欢。” “连想都不想就说喜欢,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不对……啊对……”贺远嘴上怎么说怎么不对劲儿,舌头差点都拌蒜了,心里一着急干脆直接站了起来,“我是想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苏倾奕见他满面诚恳之色,心口蓦地一暖,走过去环住他的腰,略仰头在他耳边近乎挑.逗地说了句:“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喜欢我。” 结果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被箍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偏了偏头,笑道:“力气倒大得很。” “弄疼你了?”贺远立马松了手劲儿,人却是半点没起开。 “没有,”苏倾奕摇摇头,又紧了紧环在对方腰侧的手臂,“就这样再抱一会儿。” 窗外是凛冽的冬夜,屋内闪着暖黄的光,光下映着一对缠绵的相思人。直到此刻,贺远才算是真切明白了初一晚上偶然入耳的那场情话,缘何两人那般的恋恋不舍,情难自已。 他略侧过头,用鼻尖蹭了蹭苏倾奕的耳朵。许是不经意间呼出的热气刺激到了对方,怀里的人哆嗦了一下,这让贺远心头本就一压再压的那股欲.火瞬时就窜了上来,当下便低头吻上了心上人的唇。待到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时,苏倾奕已经被贺远压到了墙边,睡衣扣子也被拽开了好几颗。 “对不起,那个,我……” 苏倾奕捏着一侧衣领,看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解释的贺远,噗嗤一下笑了:“你也太用力了,扣子都被你扯掉了。” “…………” 苏倾奕理了理衣裳,垂眼扫了一圈,果然看见三颗扣子躺在地上。他绕过贺远把扣子捡了起来,再走回来炫耀似的将手掌往贺远眼前一摊,揶揄道:“这下我可知道你有多喜欢我了。” “…………” “害羞了?”苏倾奕手掌一合把手收了回来,“刚才可半点看不出来。” “苏老师,你又挤兑我。” “你别冤枉人,我不过是想告诉你,等什么时候这里有七颗扣子了,那才算是最喜欢。” “七颗?” “是啊,你数数,这衣服上总共有几颗?” 贺远还真依言从上到下来回扫了几眼,果真是七颗,心说那全扯下来衣服都该脱了……他猛地一顿,不由得盯着面前的人又看了好几眼。 其实这话一出口,苏倾奕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他在心里暗骂了自己好几声,没事儿瞎说什么,知道的是开个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在暗示什么,但他偏偏就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瞧着贺远的眼神估计是已经误会了。 “你今天……” “我今天……” 各怀心思地沉吟片刻之后,两人竟同时开了口。 “苏老师,你先说。” “你现在回去的话,没电车了吧?” “嗯,来的时候是最后一趟,”贺远讷讷道,“我能不能……” “不介意的话,今天就住这吧。”苏倾奕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不介意,不介意。”贺远连连摇头道,心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过这个时间浴室已经关门了,洗不了澡了,打水擦擦身子行么?” “行,我今儿下班的时候倒是洗过澡了,反正是没有油味儿了。” “那正好,我去打水,你先坐一下。”苏倾奕说着话转身去拿水壶。 贺远伸手拦了他一下:“我去吧,我住这儿就够给你添麻烦了。” “你不知道在哪儿……而且,我们之间没有添麻烦一说,等我一下。” 贺远一琢磨也是,何必这么见外,嘴都亲过两回了,还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索性也没再客气,简单洗漱过后,算是彻底留了宿。 苏倾奕住的屋子是间单人宿舍,床自然也是张单人床。不过因为挨着墙放,两个大男人侧身睡着也算凑合,不至于摔下去。因为没地方摆两套铺盖,两人睡的一个被窝。 温热的身体,俊秀的面庞,混杂了男性气息的香皂味,每一样都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贺远的神经,可他听着苏倾奕的呼吸声微弱平稳、无波无澜,像是睡着了一样,便也不敢乱说乱动,只轻轻将手搭在对方腰上,干瞪着眼等睡意降临。 “……苏老师,你睡着了么?”约莫熬了一刻钟,贺远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没有,怎么了?” “我睡不着。” 苏倾奕没接话,睁开眼睛看着贺远。两人此刻靠得极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屋里很暗,只透过窗帘隐约洒进来些许月光,苏倾奕看不清贺远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亮晶晶的眼睛也看着自己。 “想说点什么?” 贺远一愣:“什么?” “不是说睡不着么,那就说说话。” “…………”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苏倾奕往后挪了挪脑袋:“怎么不说话?又睡得着了?” “苏老师,我想……摸摸你……” “……嗯。”苏倾奕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贺远终于得了应承,手立刻钻进对方睡衣里不老实起来。因着个子高,他的手也很大,手心很热,加上这一年多在厂里干活磨出来不少茧子,粗粗的质感在苏倾奕的身上一路烫了过去,划过腰.际,略过小腹,又往上直碰到胸口才停下来。 “苏老师,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苏倾奕一听就知道贺远这话意有所指,可又不想承认自己早在他说睡不着时就已经动情了,于是撇撇嘴回了句:“谁叫你手心这么烫。” 三生有幸_22 不过这话听在贺远耳中却是变了个味儿,怎么听怎么像在撒娇,他忍不住直接吻了上去。 ………………………………………… 待收拾干净重新躺好,苏倾奕问:“你累么?” “啊?”贺远不明所以,心说刚才还没干什么呢,不至于喊累啊。 苏倾奕瞟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想歪了:“我是说,你这么侧着躺累不累?” “……还行。” “要不你正过来躺,抱着我?” “行。” 贺远躺平身子,顺势展开一侧胳膊把心上人圈在了胸前。苏倾奕侧身枕在他肩上,手指时不时摸摸他的喉结,再动动脑袋,弄得贺远真有种丈夫搂着自家媳妇儿睡觉的感觉。 “你干嘛呢?”感觉怀里的人斜趴在自己身上闷头不知道鼓捣什么,半天没吭声,贺远这个角度也看不大清,不觉开口问了一句。 “你这里有两颗痣,”苏倾奕挪了挪脑袋,手指在贺远身上来回点了几下,“肩膀上也有一颗。” “哦,这个啊,”贺远笑了笑,“小时候老听我妈说,肩上长痣的人这辈子都是辛苦命。” “为什么?” “因为要挑重担当顶梁柱啊。” 苏倾奕噗嗤笑了出来:“你这是迷信。” “那可不见得,”贺远亲了亲他的额头,“往后咱俩要是一块儿过日子,我肯定是家里顶梁柱。” “那倒是,属你长得高。” 贺远闻言“啧”了一声:“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贺远其实想说咱俩要是能成家,自己肯定是丈夫,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没敢往出说,他怕苏老师听了不高兴,会觉得自己把他当女人。 苏倾奕见他愣了半天不说话,催问了一句:“想什么呢不说话?” “……想你呢。” “贺远,之前你可没这么油嘴滑舌。” “那不是……现在跟之前不一样了么。” “哪不一样?” “就……”贺远刚想开玩笑说这不是都以身相许了么,转瞬又反应过来了苏倾奕是在逗自己,“苏老师……” “什么?”苏倾奕还在装模作样,可面上的笑意早就出卖了他。 贺远极少见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心头一时软得不行,便又有些想亲他。可刚要动作,苏倾奕却闷头趴了回去,语气也带了几分任性地嘟囔了句:“叫我.干什么?叫了又不说话,吊人胃口。” 不知怎么的,眼前这副光景令贺远骤然憧憬起了两人往后的日子,或许也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可还是忍不住期待。他低头在苏倾奕脑顶狠狠亲了一口,笑道:“你这嘴倒厉害,好家伙,我这儿还没说什么呢,这往后要是吵架了我准定说不过你。” “现在就想着跟我吵架了?” “哪儿能呢,我哪儿舍得跟你吵架。” “还挺会说好听的。”苏倾奕闷笑着咕啜了句。 “你说什么?”贺远没听清。 “没什么,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呢。” “嗯,”贺远应了一声,伸手拉了下床头墙上的灯绳,“这就睡。” 直到他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苏倾奕才缓缓撑起身子,透过窗外漏进来的几许月光,定定看着他的睡脸,其实也看不大清,可还是想看。 眼前这人从未献过殷勤,更未特意开口哄过自己,可他不经意间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能当做甜言蜜语来听——因为字字出于真心,发自肺腑。 第16章 第16章 转日清早,天还黑着贺远就醒了。从小到大他几乎没睡过懒觉,到点儿就醒。他一动,苏倾奕也睁了眼,仍有些迷糊,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要是没课就接着睡吧,我先起了,要不待会儿上班该迟到了。” “……嗯……” 苏倾奕嘴上没睡醒似的哼了两声,耳朵却一下清醒过来。他听见贺远穿好衣服出门洗漱,便也赶紧一轱辘爬起来,拿上牙刷毛巾去了水房。贺远以为他没起床,并未留意进来的人,待拾掇完自己完回屋一看,床上空了,愣神的工夫苏倾奕正好推门进来。 “诶?你怎么也起来了?” “带你去吃早饭,顺便送你去车站。” “苏老师……你对我可真好。” “那你怎么回报我?” 苏倾奕歪着头冲他眨眨眼,那意思你也要对我好。贺远却理解到别处去了,以为他这意思是想让自己亲亲他,于是二话不说直接往苏倾奕脸颊上啃了一口。 苏倾奕先是一愣,转瞬便摇着头笑个不停,直把贺远笑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苏倾奕憋着笑回道:“……没什么。” 结果直到两人彻底收拾妥当出了门,贺远也没闹明白苏倾奕究竟在笑什么。 三生有幸_23 匆匆吃过早饭,贺远准备去车站,刚出食堂便觉一阵冷风扑面,当下又改了主意,对苏倾奕道:“甭送我了,你回去吧,天儿怪冷的。” 苏倾奕并不搭腔,只管朝车站的方向走着。贺远拿他没辙,也只好赶紧跟上,不过心里确是一阵暖烘烘。 “贺远……” “嗯?” “过几天我可能还会过去。” 贺远侧过头看看他,反应了两秒,意识到他说的是过去厂里,于是应道:“哦,我知道了。” 苏倾奕闻言却停了步子,闷声自言自语了句:“你知道什么……” 贺远没听见,只是见人突然停下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也跟着站定,疑惑地看着他。 苏倾奕默叹口气,心说这人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心下无奈,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下次我再去的时候,要是有空去找你讨杯茶喝,记得招待我。” 贺远下意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瞧见不远处电车来了,赶紧跟苏倾奕道了声别,快跑几步上了车。 忙忙叨叨一上午,贺远连口水都没捞着喝,直到中午吃饭才得空喘口气歇了一会儿。 “远子,要茶么?”周松民往自个儿茶缸添茶叶,顺便问了贺远一句。 “不了师父,我喝水就行。” 见他不要,周松民把茶罐搁了回去,拎过暖壶,一边斟水一边感叹道:“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干活儿一个劲儿犯困,没点儿酽茶下午还真顶不住。” 贺远瞟了眼他的茶缸,从颜色就能看出来那茶的确够浓:“我说师父,您可还没老到奶奶那岁数呢,怎么就直打瞌睡啊。” “谁知道呢,保不齐真就是老了。” “您快打住吧,前阵子还说自己个儿正当年呢,这就又老了。” “可不是老了么,”周松民起身走到门边,脑袋凑到镜子跟前左右照了几下,“你瞅我这儿都有白头发了。” 有没有白头发贺远没瞅见,倒是再次被桌上冒着热乎气的茶缸吸引了目光。看着看着,脑中陡然一个激灵,他总算意识到自己惦记了一上午的事是什么了——自打早上跟苏倾奕分开,贺远就一直觉得有根线抻着自己,但就是一直没捋着那个线头。他模模糊糊地总觉着心里有个事儿,现下看见师父的茶缸才猛然记起来——临分别时,苏倾奕跟他说要来讨杯茶喝。 说实话,听见的那会儿贺远真没多想,他以为苏老师就是随口说说,压根没往别处联想,直到现在才恍然回过味来。自己可真够后知后觉的,苏老师是什么人,他从不说没用的废话,他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给自己宽心,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患得患失。他无非就是想告诉自己——他跟他之间没有高低之别,在旁人面前用不着刻意回避。 如此说来,这些天自己的心神不宁,苏老师其实全都看在了眼里;那份道不出口的惭愧心情,苏老师也全都明白,不但明白,还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不但想到了,又因为顾及他一个大小伙子的自尊心,从头至尾没有点破提过一句。 “发什么愣呢远子?”周松民终于照完镜子,坐了回来。 这一问把贺远问回了神,他顺口打了句哈哈:“……琢磨您那白头发呢。” “甭琢磨了,早晚你也有这一天。” “可别介,师父,您快饶了我吧,我才多大,到您那岁数还早着呢。” “我这岁数怎么了,正当年。” “……师父,您刚还说自个儿老了呢。” “那不是说着玩么,你师父我精神头好着呢。” “…………” 原以为只用来喻作宽心的一杯茶,最终竟真被苏倾奕讨了去。 来周礼拜天下午,贺远加班干完活在休息室歇了一会儿,正准备走的当口,本该开着会的周松民突然回来了。贺远隔着门都能听见师父的大嗓门,可等门开了,先进来的人却是苏倾奕。 “……苏……”贺远见着来人一时愣住了,连称呼都没能叫出口。 苏倾奕倒依旧是那副从容神色,正跟抢着帮他推门的周松民客气着:“……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应该的,老说请你喝杯茶,又怕我这儿净是粗人,回头说话再招你烦,一直就没敢往这屋领,今儿正好清净。”周松民边说话边扯过凳子请人坐下,又回头冲傻愣着的贺远吩咐了句,“远子,赶紧给苏老师沏杯茶。” 苏倾奕也没推让,眉眼含笑地跟贺远客气了句:“麻烦你了。” 贺远心口砰砰直跳,也不知是紧张个什么劲儿,沏茶的手都有些发抖。 “苏老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徒弟,”周松民见贺远端茶过来,正好顺便给作了介绍,“上回好像在礼堂那头碰见过。” 苏倾奕淡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贺远,坦白道:“我们早就认识了,之前他去学校找朋友玩的时候见过几次。” “合着……认识啊?”周松民愣了愣,朝徒弟“啧”了一声,“那你小子不早说,早说早就让苏老师过来了。” “我……”贺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还是苏倾奕替他解释了句,“每次过来事情都挺多,贺远也忙,没太说上话。” “那倒也是,这阵子是忙得脚不沾地儿,”周松民对这副说辞没有丝毫怀疑,把茶杯又往苏倾奕跟前推了推,“别光说话,喝茶。” “好,您别这么客气。” 贺远隔桌而坐,一直半低着头听对面两人说话,不时抬眼看看苏倾奕,待对方回望过来,又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一个劲儿往上扬。 说句心里话,他没想到苏倾奕真会过来讨杯茶喝,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坦诚两人相识。其实苏老师先前来过厂里不少回,若是跟谁混个脸熟、有个点头之交的并不奇怪。贺远之所以一直刻意回避,只是怕万一哪天一个没注意,让人瞧出来他跟苏老师的关系不只打声招呼而已,难免生出些闲话来。 倒不是担心恋情曝光,厂里一水儿的大老粗,估摸着谁也不会往那方面想,但说不准会有人认为自己在巴结苏老师。其实巴结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厂里领导,也管不着厂里的事,可架不住总有那眼皮子浅的人背后嚼舌根。这种事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不少见,贺远不是没听过类似的闲话。但许是自尊心作祟,又许是有些大男人主义,他就是不愿别人这么看自己,尤其对象还是苏老师。 眼下这个顾虑被苏倾奕轻而易举就解决了——是啊,两人本就认识,往后在厂里碰见了闲聊几句,自是再正常不过——贺远不禁松了口气,可松完气心底却又涌上了股异样的焦躁。他头一回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到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成为某个人的依靠。 要说以前,由于父亲长年不在家,贺远打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应当替母亲分担,年纪稍大一些,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再后来父亲去世,养家糊口的重担也算彻底落在了他肩上。其实他一直都做得很好,街坊四邻提起他总免不了夸一句:“这孩子真能干。”可他每次听到这话,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委屈。 今天苏倾奕的突然出现,终令贺远恍然意识到,其实他远没有真的长大,不仅一直十分孩子气地在心底替自己抱着屈,也无力在这段关系中为对方分担些什么。 相反地,苏倾奕却总能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烦恼什么,而后不动声色地替他解决。这让贺远感到分外难受,他迫切地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些,他希望有一天苏老师可以真正地依靠自己。 可难受归难受,见到面时仍免不了想往一块儿凑,当天下班以后,两人一块儿去吃了晚饭。 这一回,贺远领着苏倾奕去了南市一家回民饭馆。虽不是什么大饭店,倒也是当地居民时常惠顾的口碑馆子,特别是招牌的羊肉蒸饺那叫一绝,凡是吃过的都赞不绝口。 店里生意果真十分兴隆,两人等了约莫十几分钟才有位置。 三生有幸_24 “苏老师,你吃什么?” “你看着点就好,我都没吃过。” 这种馆子苏倾奕的确从未来过,在家乡时没机会去,来到这边以后却是没想过要去——一来,他本身就不好吃;二来,或许打心眼儿里他就从未把这座待了八、九年的城市看得多重要,不过是读罢了。 可当他看着贺远连菜单都不用看就一连串报出好几道菜名时,却忽然觉得这座城仿佛也一瞬间变得亲切了起来——因为他喜欢的人生在这儿,长在这儿。 “也就这几天了,”贺远帮两人摆着碗筷,“等真开春了再吃羊肉该上火了。” “你倒会吃。”苏倾奕笑着接了句。 “就这家店……”贺远指尖在桌面上点了几下,语气也跟着感慨,“小时候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得等我爸寄钱回来才行,还得看那段日子家里有没有别处要花钱。” 苏倾奕还是头一回听贺远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想着他再小上十来岁的模样,既觉得新鲜又有些心疼,不过倒也没表现出来,只调侃了他一句:“那你以前肯定是个小馋猫。” “我妈到现在还这么说我呢,”贺远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就是饭量大点儿。” “看出来了,上回吃饭你都没吃饱。” “…………”贺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点心……你是故意让给我的?” 苏倾奕没说话,忍笑点了点头。 “…………” 这让贺远真有点难为情了,他掩饰地扯了扯嘴角,摆出个也不知算不算是笑的表情。好在这个当口,刚才点的菜陆续端了上来,两人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到了桌上。 “这蒸饺得趁热吃,羊肉的吃凉了怕胃不好受。”贺远说着话往苏倾奕的碗里夹了几个。 “好,我尝尝。”苏倾奕夹起一个蒸饺咬了一口,鲜香味立马四散开来,“难怪是店招牌,是挺好吃。” 贺远一直看着他,见他点头说好吃才放下心来。 “你别一直看着我啊,”苏倾奕吃完两个饺子,见他还盯着自己,纳闷道,“你怎么不吃?” “我怕你吃不惯。” “我不挑食,非要说的话……”苏倾奕冲他眨了眨眼,“我喜欢吃甜食。” 贺远握筷的手顿时僵了一下,忍不住开口叫了声:“苏老师……” “嗯?” “……没什么。”贺远摇摇头,归齐还是没好意思把“你对我可真好”这几个字再次说出口。 吃完饭,两人在街上遛达着消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上和平路——看似闲逛,其实是谁也舍不得先开口说回见。路过上回那家电影院时,苏倾奕故意停了脚,斜眼瞟向贺远,问道:“看电影么?” “…………” “不逗你了。” 说是这么说,可这话茬既然提起来了,人便不由自主回想起了上回剧院里的那一幕。那时忐忑不安的心似仍留有余韵,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身旁这人却并未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贺远突然十分庆幸,若没有当时那鬼使神差的一握,或许他还不能那么快明了自己的心意,两人也就走不到今天。 这么想着,便一时忘了是在街上,贺远蓦地伸手握住了身旁人的手。苏倾奕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想把手抽回来,心说这可是在外头,满大街的人呢。 贺远却是浑不在意,握着对方的手也越来越紧,到最后简直是攥在了手心里。瞧他这副架势,苏倾奕也没再挣,反正天黑了,冬天的衣裳袖子又长,熙熙攘攘的人流,约莫不会有人专门盯着俩男的瞧,于是就由着他这么牵着自己走了一段路。 “贺远?” “……嗯?” “你这是要把我带哪去?” 贺远刚才只顾着拉手了,完全是条件反射地朝往常回家的方向走,现下苏倾奕一问,他才反应过来:“……我回家走习惯了。” “我以为你想带我回家呢。”苏倾奕打趣了句。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倒让贺远认真了,心头顿时沉了一下——是啊,自打理清自己的心思,贺远还没想过要怎么跟冯玉珍说这事儿,他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苏老师,觉着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就跟偷摸谈了个对象,亲了抱了之后就是不领回家的流氓似的。 想到这儿,他不自觉盯着苏倾奕多看了几眼,可能是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苏倾奕一下就明白了他在琢磨什么,却也没点破,只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了句:“没关系。” 贺远这才回过神来,心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苏老师的眼。不过话又说回来,领回家这事儿到底不是嘴上说说就能立马办到的,贺远暗叹口气,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问道:“我送你回去吧?” “那你可就回不来了。” 其实苏倾奕这话本意是想说倘若贺远送自己回学校,那回来时肯定没电车了,这次不比上回,他都没跟家里说一声,一晚上不回家准定得让家里人着急。 贺远却是想到别处去了,他以为苏倾奕是在揶揄自己上回留宿时的冲动,脑子一懵来了句:“上回那样你不舒服么?” 苏倾奕愣了愣,两秒后才哭笑不得道:“贺远,你怎么……” “啊?” “我是想说,你送我回去的话,你家里人不知道会担心的。” 贺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歪了,顿时面上一热,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苏倾奕不想两人尴尬,况且贺远的话多少也让他忆起了那晚的情形,心头难免跳了几跳,当下凑到对方耳边,红着脸小声道了句:“等下回再让我更舒服吧。” 这话入耳的瞬间,贺远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下一秒猛地把苏倾奕拉到暗处,也顾不得还有没有路人,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 “你别……回头让人看见了。” “让我抱抱。” 苏倾奕没再出声,也没动,就这么任由他抱着,等他抱够了松了些劲儿,才开口道:“再不回去我也回不去了。” “我送你去车站。” “好。”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再牵手,唯剩脚下的步子不约而同越走越慢。其实又不是往后见不着面了,但就是舍不得,总想着哪怕再多待一秒钟也好。只是这么一磨蹭,苏倾奕差点没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就是了。 三生有幸_25 第17章 第17章 再到礼拜天,贺远忍不住一早又去了趟学校。尽管之前苏倾奕来厂里时跟他提过这个周日下午教研组要开会,怕是没时间见面,可结果他还是来了。 苏倾奕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一点意外之感都没有。他就知道贺远会来找他。两人在宿舍腻歪了一会儿,又一块儿吃了午饭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快走出校门时,贺远突然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是唐士秋。 “诶?这么巧?” “还真是你啊,我瞅着背影就像你,大礼拜天你不跟家歇着,跑这儿来干嘛?” “我……来还书,上回借苏老师的书一直忘了还。”贺远随口扯了个谎,余光瞥见不远处站了个姑娘,似乎在往他们这头看,又见唐士秋时不时也看向那头,于是朝那头抬了抬下巴,“诶?那姑娘谁啊?” 唐士秋见好友已经看出来了,坦白道:“我对象。” “行啊你,就以前你提过的那个同学?” “就她,”唐士秋点点头,面上难得不好意思一回,“刚答应跟我好。” “我说你可真是重色轻友,难怪最近都不找我了,成天忙着约会呢吧?”贺远挑着眉毛揶揄了好友一句,全然忘了自个儿也是满心满脑的苏老师。 “哪儿有啊,她不是家里条件不行么,礼拜天都跟图书馆帮忙整理资料赚点儿生活补助,我也就是去帮个忙。” 贺远心说你跟我这儿还装什么蒜,帮着干活是假,趁机跟人家姑娘单独相处才是真吧,不过也只是腹诽了一下,嘴上倒没继续挤兑好友:“你要真喜欢,就跟人好好的。” “这还用你说。”唐士秋笑着怼了他一下,表情又突然一转,“诶你等会儿,我有点儿事儿跟你说。”说完快跑几步去了对象那头,简单交代了几句,那姑娘点点头自己走了。 “什么事儿啊还非得把人支走。”贺远纳闷道。 “诶我问你,你跟那苏老师到底有多熟?” “干嘛?”贺远听这话茬更纳闷了。 唐士秋收起了往常嬉皮笑脸的架势,神情少有的正经道:“你要是跟他也没多熟的话,干脆还是少来往吧。” “为什么?” “上回……”唐士秋刚说俩字又顿住了,朝贺远勾勾手指头,示意他靠过来一些,这才接着道,“上回咱俩不是开玩笑说包相公么,这苏老师……好像还真就喜欢男的。” 贺远心里咯噔一下,下意就想抬手捂他的嘴,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强压下心头那片慌乱,嗔了句:“你没事儿别瞎说,这种事儿能乱说么。” “谁瞎说了,我说真的,保证不是造谣。” “那你怎么知道的?”贺远狐疑地看着他。 “这事儿说来也巧了,就头半个月,解放前跟我爸一块儿做过生意的朋友,去北京办事儿顺道来这儿看我爸,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提起来我们学校了,我一听这人跟苏老师是一个地方的,就多嘴问了一句,我哪儿知道这一问就问出个大新闻。” “什么新闻?”贺远越听心里越发虚,可还是佯装淡定地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了句。他好歹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就说这苏老师,”唐士秋摇摇头,仿佛直到现在都还是不敢相信似的,“以前因为喜欢一个男的,在当地闹得挺热闹,还上了报了。” 贺远听见这话一下就懵了,愣了得有半分多钟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 唐士秋瞥了他一眼,心里猛地一阵突突,心说这俩人该不会真有点什么吧,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决定先把听来的消息倒出来:“听说是苏老师十几岁的时候,具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反正就说他喜欢上一个军官,有回让小报记者拍下来那人给他擦眼泪儿,结果添油加醋地一登报,把他爹气得好几年没让他进家门,据说还是解放以后这两年才跟家里关系缓和下来的。” 贺远木然地听着,怎么都没法把如今的苏老师同唐士秋嘴里的苏老师联系在一起,这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人。他心口蓦地一阵酸涩,沉吟半晌才开口问了句:“为什么解放以后关系才缓和?” “听说那个军官带着相好的跑美国去了,估计他家里准是觉着这回他能彻底死心了,要说苏老师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漂在外头,估计也是无奈之举,有家回不去。” “…………” 见贺远又是半天没反应,唐士秋伸手捅了他一下:“这回信了吧?这种事儿能是我闲得慌编故事骗你玩儿的么。” 贺远傻愣愣地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士秋瞧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德行,只觉得约莫真让自己猜着了,这俩人之间八成真有事儿,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贺远,最后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宛转地关心了一句:“没事儿吧?” “……没事儿,那个,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回去了。” 唐士秋听他这话也就没好再说别的,只得默叹口气,俩人就此道别。 “贺远,你这该停了吧?” “…………” “贺远?再不停你这活儿可白干了啊。” “…………” ——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的孟晓坤难得上班时集中一回精神,归齐还是集中到别人身上去了。他盯了贺远半天,眼见对方心思全没在手里的活儿上,叫了几声也没听着回音,一时没辙只好上前替他按停了机器。 “诶?”贺远纳闷着往旁边瞟了一眼,结果正对上孟晓坤那张逐渐放大的脸,立时一个激灵,“……你干嘛?吓我一跳。” “这话该我问你吧,你这半天琢磨什么呢?” “干活儿啊,我还能琢磨什么。” “就你这样还干活儿呢?今儿要没我,估计你师父也得抽你了。” 贺远本来就心里不痛快,再瞅着孟晓坤那一脸“多亏有我吧”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迁怒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别跟我这儿晃悠。” “你小子可真够没良心的,”孟晓坤嘴上“啧”了一声,人却站着没走,“诶,你这两天脸色可都不对啊,瞧着蔫了吧唧的,前一阵儿还满脸春光呢,怎么着,失恋了?” “孟晓坤,”贺远正烦着,见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干脆半点面子没给留,“你这张嘴真该给你缝上。” 贺远平常极少如此挤兑别人,虽说他也算不上多好的脾气,可在厂里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没跟谁红过脸,都是差不多大的爷们儿,谁要真这么不留情面地说话,八成就得打起来。 他刚才这话也是一时没憋住,可出了口就没法再往回收,心下已做好了进厂以来头一回惹事儿的心理准备。可结果人家孟晓坤半点没着恼,只稍微愣了一下就又恢复了往常嬉皮笑脸的德行凑了上来:“诶我说贺远,我瞅着你可真不对劲儿,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三生有幸_26 贺远心说你还问我脑子琢磨什么,你脑子琢磨什么呢,我刚才那话已经很不客气了,你怎么居然还能一脸关切?可无语之余,又觉得原本心里头那点闷火被他这么一搅合,散了大半,语气便不由自主跟着缓了下来:“我能有什么事儿,没睡好呗。” “得了吧,我瞅你就是感情不顺,”孟晓坤冲他挤眉弄眼道,“来,跟哥说说,没准儿能给你指点个迷津什么的。” “呦,你还知道指点迷津这词儿呢?”贺远哭笑不得,“再说了,咱俩一年生人,哪儿了你就哥?” “大你半年也是哥……”孟晓坤撇撇嘴,“诶,说真的,你是不失恋了?” 贺远嫌他说个话都快贴自己身上了,默默往后退了半步,重又打量了他几眼,没承认也没不承认,只淡声问了句:“你怎么确定一个人心里是不是只有你?” “得,我就知道!”孟晓坤一拍大腿,马上来了精神,“怎么着?那姑娘还有别人?” “…………”贺远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我也是有病,问你这种二流子干嘛,能说出正经的才怪了,干脆转了个身,不想再搭理他。 孟晓坤见他不接茬儿,还当他是真碰上脚踩两条船的主儿了,一时面上挂不住所以不想说了,于是赶紧拽着他胳膊拦了一下,带着几分听热闹的心态询问道:“别不说话啊,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是放屁,到底怎么个意思?” 贺远心说你就是放屁,白了他一眼:“什么意思都没有。” “诶,你别话说一半吊着我啊,怪难受的。” “不是,我说孟晓坤,你就认准了我有事儿?” “不是我认准了,是你脸上写着了,”孟晓坤摊摊手,那意思自己还挺无辜,“你不好意思说也没事儿,你听我说,这姑娘吧,都那样,谁对她好她就跟谁好,这种事儿就怕比,你要真喜欢,你就往死里对她好呗,我就不信她不乐意跟你。” 贺远一挑眉:“就这?” “怎么了?” “你就给我说这经验?这还用你说。” 孟晓坤摸摸下巴,心里寻思难道是自己误会了,压根不是这事儿?那还有什么事能让贺远这种拿奖状的积极分子上班时候走神,脑子拐了几道弯后突然一顿,琢磨着该不会是那方面的事儿吧,也就只有那种事儿能让任何一个男的格外往心里去,于是他少有的斟酌着问了句:“诶,是不是你跟那姑娘,你俩,那个……” “哪个?” “就那个……被窝里那点事儿呗。” “你可真是那什么嘴里……”贺远愣是被他说乐了,“就没那事儿,你这都扯哪儿去了。” “没有?她不乐意?总不能是你不乐意吧?你又不傻。” “你这都说什么呢,我看我师父真没说错,你就是个流氓胚子。” 孟晓坤似乎完全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评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又追着问了句:“该不会是你介意那……已经不是姑娘了吧?” “…………” 见他不吱声,孟晓坤还以为自己猜着了,继续顾自发表看法道:“不是吧哥们儿,你还在乎这个,这有什么的,真喜欢就不在乎这些个。” 贺远心说你是不在乎,你净糟蹋姑娘了,可转念又一琢磨,其实这话多多少少说到了自己心里,虽说也就沾个边儿,可他却没法否认,自己的确是有些在意苏老师的过去。 自打上回听唐士秋说了那些话,贺远一连好几天都无精打采。起先他完全无法想象那个在自己心里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竟还有着那样一段往事。后来他又琢磨那个军官得是个怎样优秀的人,才能让苏老师如此不计后果地做出那样的选择,以至于不得不远离家乡独自在外这么多年。某个瞬间,他甚至想跑去问问苏倾奕有没有后悔过。 可这些事苏老师从未开口提过哪怕一句。贺远也没想过,他甚至没想过苏老师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考虑起了这个问题。 苏老师应当是一直就喜欢男人的,而自己并不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不知怎地,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贺远心里酸涩得要命。倒不是真在意他喜欢过别人,苏老师比自己大了六岁,这个年纪很多人的孩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了,他若是有过一两段感情也无可厚非。 贺远在意的是苏老师对那段往事的态度——若是真经历了那样一段初恋,还能忘得了么?还是说那个人只是因为再无可能,才被苏老师珍藏在心底从而缄口不提? 一想到这儿贺远就受不了,苏倾奕是他头一回喜欢上的人,他当然希望对方也能跟自己喜欢他一样的喜欢自己。 说到底,苏倾奕比他优秀太多,他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又何德何能让那样优秀的人喜欢上。可是,苏老师对自己的好眼睁睁摆在那儿啊,那些骗不了人,也装不出来。 贺远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像是浆糊一样搅在一起,搅得他脑仁儿生疼,却又理不出个头绪。 “诶?你听见我说的了么?”孟晓坤见他愣神半天不吱声,抬手在他眼前来回打了几晃。 “……听见了。”贺远无奈,敷衍了句。 “别不往心里去,这话我都不跟别人说,拿你当哥们儿才跟你说。” “行行行,我听进去了,赶紧干活儿吧。”贺远见他好像还想再说什么,赶紧点点头打住了话茬。 这周礼拜天,贺远没去学校找苏倾奕,只在头天厂里碰面时含糊地提了一句要帮家里干活,可能抽不出工夫。 他倒不是不想见苏倾奕,他很想见他,可又有点不敢见他——他怕自己见到他会忍不住问出什么话来让两人不好收场,他也怕苏老师会因此觉得他小心眼儿、不成熟。可比起这些,他更怕苏老师会当面对他承认心底还藏着别人。 苏倾奕对于周日不能见面倒是没多想,反还问了句需不需要帮忙,惹得贺远心里头更是一阵愧疚,可他还是决定先静一静,好好理理自己的心思再说。 他闷在屋里想了一整天,依旧什么头绪也没理出来。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苏老师看向自己的笑脸,苏老师为自己换鞋的模样,苏老师被自己亲得动情的模样,甚至是苏老师调侃自己的模样,可不论哪般模样,苏老师望着的人都是自己。 这么一想,贺远隐隐不安了好多天的心又有些踏实了下来。不管怎么说,眼下苏老师都是跟自己在一起的。既是跟自己在一起,那已经过去的人就没必要再记起来。 当夜临睡之前,贺远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绝不旧事重提。 第18章 第18章 转周再上班以后,苏倾奕因为项目的事又往厂里跑了两趟。尽管每次都来去匆匆,两个人也没机会说上太多话,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贺远似乎有些不对劲儿。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儿,苏倾奕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人约莫有事瞒着自己,而且这事十有八.九还跟自己有关。 不过他也没开口问贺远。一来,这事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保不齐他也未能免俗地患上了恋爱中人常见的疑心病;二来,就算贺远真有事瞒着自己,若是他本人不想说,那问了也是白问,倒不如耐心等着他主动开口的好。再说,即便眼下两人关系正处在如胶似漆的甜蜜阶段,那也总得让人有个喘口气的空间。 苏倾奕想着,或许该趁着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寻个日子一道出去踏个青,散散心了。 说来今年这天气实在有些反常,二月下旬还悄么声落了场雪,转眼只一个月的工夫,人还来不及反应,扑鼻的空气中便已经有了几许春天的气息。 礼拜天贺远厂里临时加班,直到傍晚两人才见上面,一块儿吃了顿便饭,饭后不知不觉遛达到了海河边。天暖了,河岸两侧的行人也跟着渐多,看意思都是饭后出来消食的。 “下周日.你还要加班么?”走着走着,苏倾奕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 “下礼拜天?”贺远想了想,按说是正常休息,可车间里的活总也没个准谱,他没敢把话说死,只道,“应该不加班,怎么了?” 三生有幸_27 “那一起去公园走走?” 贺远没应声,反倒突然停了步子。苏倾奕见状有些疑惑,也跟着站定,纳闷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儿,”贺远摇摇头,面上却掩饰不住笑意,“你这还是头一回约我。” 确实,自打两人相好以来,约会的次数相当有限。一方面工作都忙,总凑不上时间;另一方面,终究是两个男人,总得有所顾忌,白天若是碰不上面,夜里也不方便经常腻在一起,毕竟隔墙有耳,万一被谁瞧出点端倪都是麻烦事。更何况贺远还有家人,他不能因为谈了恋爱就不管不顾,夜夜外宿。 可甭管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苏倾奕听贺远这么说,心里总难免过意不去,略沉默了一下后讨好地问了句:“那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贺远倒是完全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歉意,他本来也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眼前这人看向自己的神情又乖顺又可怜,心头一软,也顾不上考虑别的,当即点头应了下来:“去,准定去。” 苏倾奕被他这副恨不得举双手保证的架势吓了一跳,无奈笑道:“你这么一口说定了,不怕到时候去不了?” 贺远闻言还真琢磨了一下,几秒之后,面上神情果然从十足肯定变成了略有为难:“去倒是应该能去,就是……下礼拜正好赶上清明,我怕到时候匀不出太多时间。” 苏倾奕这才恍然,贺远的家在这儿,祖宗自然也葬在这儿,这种日子家里想必已经有了安排:“要去祭祖是么?” “没那么大排场,”贺远立马摆摆手,“就是得跟我妈去上个坟。” 苏倾奕顿了顿,道:“那咱们就改天吧。” 说话的人面上仍旧是那副淡笑模样,可贺远还是能感觉出来他有些失落,赶紧说了句:“下午,咱下午去吧,上坟都是一早儿去。” “行。”苏倾奕面上笑容果然渐大。 “其实以前我妈都不怎么带我去,就是这两年,我爸走了以后才……” “应该的,他是你父亲。”两人打相识至今也有小半年了,苏倾奕还是头一回在贺远脸上见到这种略显凝重的神色,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于是轻碰了碰他垂着的手,岔开话题问了句,“冷不冷?” “……不冷,你冷了?”贺远回过神,也不管周围有没有路人,直接一把握上了刚刚轻碰自己的那只手,攥了几下又笑了,“还挺热乎儿。” 苏倾奕见他脸色恢复了往常模样,也跟着放下心来。两人悄声说了几句情话,又闲聊了些别的,最后一道去了车站。贺远目送苏倾奕上了电车,才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古诗道: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这天虽没应景地落上场雨,却也自打入了四月便一直阴沉着不见太阳。四号下午,两人相约去了水上公园。 这园子是津城最大的公园,因为有东湖西湖两大片水域,得了这么个名,又因为集中了城里最多种类的动物,不少人都趁着节假日带孩子来此游玩。 不过这地界儿实在已属津城的边缘地带,交通多有不便,附近只有一趟电车路过,且站台还离着公园有段距离。两人下了车,走了约有一里地才买了票进了园子。 想是一个礼拜前刚下过雨,此时园内草木已是纷纷发了芽,不少果树也争相开了花,放眼望去,满一幅春回大地之景。 今日正值礼拜天休息,虽然碍于节气天公不作美,一早便刮起了风,可到底是入了春,气温并不算低,园子里游人还真不少。 两人先是逛的东湖这头,穿过长廊时,贺远看着四下里追跑打闹的孩子,感慨了句:“这好像还是我第二回 逛公园。” “真的假的?”由于家在江南,苏倾奕自小便逛过各式园林庭院,现下听见贺远的话,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真的,我听我妈说就小时候去过一回宁园,那时候我爸还在家,不过我早都没印象了,再后来就没这种机会了。” ——再后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打仗,大人自是不会放任自家孩子出去乱跑。等到仗打完了,贺远也早已过了逛公园的年纪,便再无兴趣了。 不过眼下……他瞟了眼身旁的人,谁说没机会了,谈对象不是都爱逛公园嘛。 “笑什么?”苏倾奕见他说着说着话突然笑了起来,不免有些纳闷。 “……没什么。”贺远摇摇头,仍旧一脸笑意。 苏倾奕更纳闷了,可想了想还是没再追问,转头走去湖边,随手捡了几颗小石子朝水里丢,一面丢一面盯着泛起的环环涟漪数圈。 “你看着点儿,回头掉下去我还得捞你。”贺远见他玩得不亦乐乎,眼瞅着人离湖边越来越近,赶紧上前伸手拽了他一把。 苏倾奕也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幼稚,索性把手里剩的几颗小石子一股脑全丢进了湖里,拍拍手上的灰,回过身故意开了句玩笑:“听你这口气,好像还有点不乐意?” “哪儿能不乐意,”贺远四下扫了几眼,见没人便直接拉住了苏倾奕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手,“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反正咱俩得在一块儿。” “你怎么……”苏倾奕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来,抽了几下没抽.动,“真不怕人瞧见?” “没人看。”贺远说着话竟又拉过对方的手放到自己嘴边亲了一口。 “…………”苏倾奕面上无奈,心里却很吃这一套,当下只垂头低笑了句,“就这么忍不住。”便由他去了。 两人站在湖边这么腻歪了一阵儿,随后遛达着去了眺远亭,站在亭子里看了会儿远处风景,见人慢慢多了起来,便又出来继续往园子深处走。 走着走着,苏倾奕突然伸手拉了贺远一把,提醒道:“当心点。” 原来是不远处有群来春游的学生正在玩.摸人的游戏,蒙着眼睛的这人跑得远了,直跑到了小树林这头来。看不见路,脚下自然跌跌撞撞,乱转中差点撞上了贺远。 可苏倾奕这一拉不要紧,贺远本就不知道正琢磨什么根本没看路,这下更是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扑到他身上,赶忙用手撑了一下对方身后的树干。这一撑,倒像是把苏倾奕直接圈在了自个儿怀里,气氛一时缠绵至极。 苏倾奕没动,也没出声,就那么背靠着树静静站着,微垂的眼帘直直盯着贺远的胸膛,嘴唇也下意抿了抿。贺远被他盯得有些喉咙发干,十分想就这么吻上去,可碍于不远处有人,还是忍住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几乎贴身而立,谁也不愿开口打破这份缠绵。贺远望着眼前人一副脉脉含情的神态,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又记起了先前已经决意再不提及的那件事,只觉得心底那个声音又跳出来开始叫嚣——苏老师从身到心都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忍了又忍,还是自打脸地问出了那句憋了很多天的话:“……苏老师,你以前是不是还喜欢过别人?” 话一出口,维系半晌的缠绵气氛骤然消失,两人都僵住了。 贺远先回过神来,心下万分懊恼不该如此莽撞,赶忙撤开身子,讷讷道:“我……”偏偏心越急嘴越笨,一时竟无从开口解释。 苏倾奕这才算彻底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贺远的不对劲儿究竟是何缘故——果真与自己有关——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知的,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怎样,贺远知道了,并且还或多或少有了介意。 说实话,苏倾奕不是个念旧的人,他极少愿意回忆故人旧事,当然更无意将这些久远得几近泛黄的往事翻出来同他人一道回味,可若是因为这些影响了现今两人的关系,又委实不值得。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苏倾奕先开了口:“贺远,你家里有放纸鸢的习俗么?” 贺远愣了愣,他不明白这个当口苏老师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过余光倒是瞥见远处天上的确是飘着几个风筝,只以为对方也是看见了才随口问的,便答了一句:“小时候放过几回。” 苏倾奕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又道:“我家乡有清明放纸鸢的习俗,老人们叫放晦气,每年清明的时候,家家都会扎了纸鸢放飞,再剪断牵线,认为这样就是放走了晦气。” “哦。”贺远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 “其实人哪来那么多晦气,母亲一直告诉我,让已经过去的事随着纸鸢一起飞走,心才能腾出空间装进新的东西。” 听到这儿,贺远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颤了几下,他有些明白苏倾奕想说什么了:“苏老师……” 三生有幸_28 苏倾奕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接着又一字一句道:“我来这里读书的第二年,也放了一只。” “苏老师,我……”贺远心里惭愧得要命,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提,却还是一个没忍住让苏老师又忆起了陈年旧事。 “贺远,”苏倾奕见他面色复杂,以为他是没理解自己刚才的话,便又多解释了一句:“那年我十六岁,情窦初开加上年少轻狂,仅此而已。” 大约人本身就是个矛盾体,矛盾到自己都匪夷所思——对方只字不提时,你非要心里七上八下,猜测无数;对方开诚布公了,你又偏偏觉得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在意的。 贺远此刻就不在意了,正如苏倾奕所言,过去的事早已随风飞走,再提无益。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自嘲了句:“那我怎么现在才情窦初开?” “怎么?觉着吃亏了?”苏倾奕笑问。 “不吃亏……能跟你在一块儿,不吃亏。” “我可比你大六岁,还不吃亏?” 贺远闻言表情突然僵了一下,接着便调开了一直看向苏倾奕的目光,垂眼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语气既委屈又有点倔强地叨咕了一句:“可我就是喜欢你。” 苏倾奕没立刻接话,只抿了抿嘴,顺着贺远的视线也盯向同一小片地面看。 片晌过后,才轻声回了句:“我也是。” 第19章 第19章 清明过后,随着一场小雨飘落,天气忽地热了起来。月尾几天,倘若赶上艳阳高照,人立在太阳底下久了,甚至还有些躁得慌。 礼拜四傍晚,贺远下了工,洗完手顺手抹了把脸,正甩着水珠往厂区大门走,刚打技术处开会回来的周松民叫住了他,说是让他五一节放假上家去吃顿饭,周奶奶念叨了他好些日子。 搁往常贺远准保立刻就应下来,多半还得嬉皮笑脸地加上一句:“我正好想您家的饭了。”不过眼下他已经跟苏老师有约在先,一时有些为难,只好跟师父含糊了一句能匀出时间的话就去。 周松民听这话茬就觉得不对,往常可没见他这么不痛快过,于是紧着问他是不是要跟姑娘约会。贺远既不能说没约会,又不想糊弄师父,索性照实说是跟苏老师约好了。周松民一听连连道那敢情正好,一块儿上家去呗,又不是不认得。 贺远没敢自作主张,他拿不准苏老师是什么态度,依旧没撂准话,只说先回去问问。结果回去一问,苏倾奕略犹豫了下就点头答应了。 说来苏倾奕在津城读书生活的这些年,的确从未同身边哪个人走得近过。并不是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罢了——既不是故乡,也没有亲人,甚至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离开,自然没兴趣在这样一处地方花上太多心思。 可眼下不同了,自从有了贺远,这座原本对苏倾奕来说并无太多意义的城市,也悄然变得亲切了起来,连带着住在这里的人都仿佛与记忆中有了些许不同。他心里或多或少产生了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不知不觉间也愿意花心思同这里的人打交道了。 于是五月二号上午,两人一道去了周松民家,在那儿吃了顿晌午饭,饭后又闲聊了不少家常,直到三点过了才起身告辞。出来时,正巧在胡同里碰见安昀肃,他手里拎着一兜吃的,看意思是刚买完东西回来。 “安哥。” “又来看周师傅了?” “是啊。” 安昀肃见贺远身旁还站了个人,一副清秀斯文的读书人模样,当即便明白了这人是谁,不过出于礼貌还是主动问了句:“这位是?” 贺远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他头一回跟别人介绍自己喜欢的人,还没开口自己倒先笑了,直到余光瞟见苏倾奕略带疑惑的脸,才赶忙介绍说:“哦,这是苏老师。” 安昀肃了然地点了点头,伸手跟苏倾奕打了招呼:“你好,安昀肃。” 苏倾奕也随他伸出手,笑了笑:“你好,苏倾奕。” 贺远这时候才注意到安昀肃胳膊上带着黑箍儿,抬手指了指:“安哥,你这是?” “纪衡的父亲去世了。” 贺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他跟邢纪衡只见过那一回,还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当下只点头“哦”了一声,倒是一旁的苏倾奕礼节性道了句:“节哀。” “谢谢……你们这是要走了?” “啊对,”贺远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院门,料想这会儿屋里八成还有个人正等着,“你也赶紧进去吧,安哥。” “行,那先不说了。” “那我们走了。”贺远说着话碰了碰苏倾奕的手。 安昀肃瞥了一眼,倒没说别的,只略挑了挑眉笑道:“回见。” “回见,安哥。” 苏倾奕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见对方这一笑才意识到身旁人刚才的动作,面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连句回见都忘了说,只略点了下头以示告辞,便匆匆跟着贺远走了,直到走出去十来米远,才犹疑地开口问了句:“他是不是……知道我们?” “……呃,”贺远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我跟他说过。” 苏倾奕一听立马惊讶地看向他:“说过?” 贺远忙道:“他……他跟咱一样。” “一样?” “就是……他跟邢大哥在一块儿好多年了。” 苏倾奕没接话,心说难怪刚才那人看自己的眼神一直似笑非笑的,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原来果真事出有因。 贺远见他不言语,以为他多少是怨自己把两人的关系跟别人说了,赶忙一口气跟他解释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连连保证这事儿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其实他本来不想说,怪丢人的,但又怕什么都不说苏老师真生气了,结果还是厚着脸皮全倒了出来,只略过其中一小部分没讲——他怕苏老师这样出身的人会看不起安昀肃的过去。 苏倾奕默默听完,依旧抿着嘴半晌没出声。他这人有个习惯,每每心里琢磨什么时总喜欢抿着嘴,贺远见他此刻又是这副神情,更心虚了,下意讨好地拿胳膊肘碰了碰他,试探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苏倾奕斜睨了他一眼,话头一转调侃了句,“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人家呢,要没有他,你还得再拖几个月才会来找我?” 贺远被这话问得很是语塞,吭哧了半分钟才干笑着给了句不是解释的解释:“那不是……因为你放寒假了嘛。” “还是我的错了不成?” “没没没,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三生有幸_29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你哪错了?” “不该让你等那么久。” “知道就好。” 安昀肃目送两人出了胡同才回身进院儿,先把吃的撂去厨房,再回屋时见邢纪衡坐在桌边喝茶,笑问了句:“睡醒了?” “嗯,”邢纪衡顺手给他也斟了杯茶,见他面上仍挂着不浅的笑意,好奇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刚在门口碰见贺远了。” 邢纪衡眉头一蹙:“怎么又是他?” “你这醋吃起来还没完了?”安昀肃无奈地嗔了一句,他实在难得这副口吻同邢纪衡说话,“不只他一个,还有他喜欢的那个人。 邢纪衡这才松了松紧着的眉心,把安昀肃拉到了自己身前,箍进两腿中间,脸贴在他胸前狠吸了几口气:“宝贝儿,好多天没抱你了。” 前些日子因为一直住在老爷子那头,邢纪衡回来的次数不多。办完后事这几天又赶上医院忙,昨天还值了个夜班,早上回来后一觉睡到刚才安昀肃进门前没多久才醒,两人确是有些日子没亲热过了,现下这会儿刚补完眠,精神正好,见着爱人就在眼前,不免起了些兴致。 安昀肃早已经习惯了他时不常的突然情动,被猛然拉过来又箍住也没什么不自在,抬手在他肩膀上捏了几下,笑道:“那怨谁呢?” 邢纪衡抬头扫了他一眼:“宝贝儿这是怨我冷落你了?”说完便将对方衣襟下摆一撩,探手摸了进去。 ………………………………………… 事后,两人收拾干净,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知想到了哪儿,邢纪衡突然说了句:“昀肃,往后我只有你了。” 安昀肃枕在他肩上,听见这话仰头看了看他,笑道:“不是还有大哥二哥?” 邢纪衡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依旧什么也没说。 第20章 第20章 实则安昀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谁都明白,邢纪衡同家里的关系向来不亲近。他出生以后没几年邢母就去世了,邢父未曾再娶,家中除了下人只剩下四个男人,终归比普通家庭少了那么点热乎气。 邢纪衡十几岁便出国留了学,一个人在国外漂了那么多年,性子也越来越独,回国以后跟父兄依旧没有太多交流,加上私生活方面邢父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更是加剧了彼此间的不理解,亲情也越发淡漠,及至后来的那场意外,终令他几乎不再踏进邢家大门。 那是一九四七年秋末冬初的时候,由于北平时局混乱,安昀肃已经跟随邢纪衡回到津城生活了两年多。 那天,两人原本说好晚上一块儿出去吃饭,可过了下班的点儿,却不见邢纪衡回来。起初安昀肃倒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医院临时有病人,可又等了一个钟头还是不见人影,也没有电话,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毕竟不是太平时期,万一在哪儿遇上个麻烦都不会是小事。况且两人在一起以来,邢纪衡从未有过无故失约的情况,许因职业的缘故,他做事一向严谨,时间观念尤其强。 这么着,安昀肃头一回给邢纪衡所在的医院拨了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后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说是邢大夫一下班就走了。安昀肃一听这话更没法定心了,在家坐立不安,可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一时心急,结果病急乱投医去了镇南道上的邢家本宅,想着万一他出了什么事,那头准定能比自己先知道消息。 说来邢父一直都知道安昀肃的存在,但碍于同小儿子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加上邢纪衡又凡事都自己拿主意惯了,他这个父亲的话说了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只要两人别闹得太出格丢了家里脸面,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想着这种不能声张的关系许也维持不了多久,便懒得多费唇.舌。 安昀肃按响门铃时,心下也是忐忑不安,做好了被奚落的准备,不过预想中的难堪倒是并未遇到——邢父压根就没出来见客。 他跟下人打听了几句,得知邢纪衡没来过这头,也没听说有出事的消息,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回了一半,便准备告辞。可刚走到大门口,却见邢纪衡的二哥邢纪哲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女人,见着安昀肃,只略点了下头,连寒暄都顾不上便直奔楼上而去。 安昀肃极少跟邢家人碰面,但同这位二少爷关系尚可,因着还在北平时就认识,又以自己当时的身份替他打过几回掩护——安昀肃是知道邢纪哲在做些什么的。眼下见他如此狼狈,难免跟着有些担心,正犹豫着要不要等会儿问问情况,又听外头大门被砸得咣咣直响。 下人赶紧去开了门,一瞬间涌进来好几个身着国军军服的人,个个看上去来者不善。安昀肃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待转过身又见邢纪哲同那女人一道下楼来,身上衣裳眨眼都换成了礼服,他瞬时就明白了。 许是迫于邢家在津城的势力,那领头的也不敢贸然抓人,双方寒暄客套了一番才道明来意。这下把邢老爷子也惊动了,邢家在商言商,明面上向来不参政,于是双方来来回回扯了半天仍是没个结果——一头说自己刚跟太太参加舞会回来,另一头说就是跟着共.党的人才追到这儿的。两边谁也不松口。 这个僵持的当口,突然有人指着安昀肃问这人是谁,怎么没见过。邢纪哲一听,忙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解释说这只是胞弟的朋友,今日来家中做客而已。可那领头的人似是多少知道点邢家小儿子的私生活,又见这所谓朋友一副白净漂亮的模样,当即就明白了这是邢纪衡的相好。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他走过去,说是例行公事,不管是谁都要搜身检查,上下把安昀肃摸了个遍。安昀肃不敢拒绝,在场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他一个也惹不起,又怕给邢纪衡惹麻烦,就那么皱着眉咬着嘴任由好几个人对他上下其手。 邢纪哲实在看不过去了,他是从未因为安昀肃的出身看不起他的,他所信仰的就是为这些毫无权利、只能任人宰割的劳苦大众,建立一个没有剥削压迫的新社会。可刚要上前阻拦,却被端坐一旁的邢老爷子叫住了,厉声警告他不要干扰公事。 其实邢父早也知道自己二儿子是什么人,他虽政治立场保持中立,可眼下这情形,必然不会放任儿子出头,况且二儿媳已经怀有身孕,比起一个不能娶进门来的安昀肃自是重要得多。于是只若闲聊般说了几句话,暗示自己并不清楚小儿子这个朋友的底细,那意思你们要抓就抓他,此事同我们邢家无关。 安昀肃也不傻,他自然听出了邢父话里有话,却也没开口解释什么。倒不是不敢,只是一时心软了,他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已有孕在身,眼下不管抓了谁,都将是一家三口的厄运。况且这里头肯定还有重要的情报不能被泄露出去,否则他俩也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跑回本宅。 于是,安昀肃生平头一回自作主张,做了个明知邢纪衡会坚决反对的决定——他同意跟那些人走。待到第二天一早,人被送了回来,说是一场误会,可安昀肃却是被折腾了个半死,若是挨打的伤倒还好了,可偏偏不是。 实际这次行动本就没有具体目标,只是碍着上头的文件走个过场而已,压根没指望能抓到什么有价值的人,没想到却阴差阳错把安昀肃带了回去。结果还没审呢,就有人认出了他——不过是个出来卖的兔儿爷,就算邢家三少看上了,充其量也就是新鲜一段儿,既然邢老爷子都不管,那谁还会把他当回事儿,都觉得玩了也是白玩。 安昀肃对此并无怨恨,他想着自己本就是别人口中的下.贱货、男婊.子,陪谁不是陪,若能因此替邢纪哲洗清嫌疑,那他就真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他不后悔管什么用,有人在意——邢纪衡转天一早回家后没有见到安昀肃,却见到了找上门来的二哥二嫂。 实则他昨晚失约也是无奈之举,本来都已经下班了,可出了医院没走几步就碰上个熟人。说是熟人,也就是个好听的叫法,那人不过是他曾经的病人,可架不住人家在军中位高权重,又多少存了些想要笼络邢家的意思,眼下既是偶然相遇,干脆择日不如撞日,便想邀他一块儿去逍遥一晚。 邢纪衡压根没这兴趣,连连推说家中有事不便,改日自己做东再聚,可对方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连拉带拽地硬是把他给弄上了车。邢纪衡也没辙了,这世道有钱不如有权,这人暂时得罪不起,于是就想着赶紧给安昀肃挂个电话,跟他道个歉说一声,谁知家里电话一直没人接。他虽是心有纳闷,却也未作他想,安昀肃平日向来不出门乱跑,只当他可能是没听见,想着晚点再打,结果一来二去再没找着挂电话的机会。 当他赶到本宅再见到安昀肃时,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个虚弱不堪却依旧对着自己笑的人。说实话,他气愤至极,可又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发火的对象——说到底,是他自己没保护好自己的人。他也的确没说别的,只强捺下心中火气,沉默着把人接走了。 只是,打这以后,本就与家人不亲近的邢纪衡,几乎没有再主动回过老爷子那头,只在过年时象征性地打个照面就离开。家里人对此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法开口要求别的,连着邢父也不好意思再提让他跟安昀肃断了的话。直到今年年初,邢父身体突然垮了,邢纪衡才重新搬回去住了些日子。 清明刚过没几天,邢父的病情急转直下,一天早上突然把小儿子叫到床边,说想见一见安昀肃。起先邢纪衡不想答应,他怕老爷子临走临走还要羞辱自己的爱人,可看着他说话都费力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于是,安昀肃还是来了。邢父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 “昀肃……” 安昀肃一愣,先前他并非从未见过邢父,却顶多听他叫过自己一声小安,如此的称呼还是头一回,他赶紧应了一声往前迈了一步,却见老爷子又抬了抬手,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走上前握住了那只手,道:“有什么话您说。” “先前,委屈你了,”邢父说话已很是吃力,说完这句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又接道:“……别怨我。” 安昀肃心知他指的是什么事,不知怎地竟突然有些想哭,赶紧摇了摇头想驱散鼻腔里的那股酸意:“您别这么说。” 邢父闭了闭眼,又睁开,叹了口气道:“好好照顾他。”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是又自私了一回。尽管他再不愿意承认小儿子的感情,也依旧敌不过弥留之际的放不下。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他知道自己走了以后,邢纪衡是不会再回这个家,更不会娶妻生子。与其这样,还不如送个人情,反正终归是拦不住,自己经了一辈子商,看人的眼光多少不会错,安昀肃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会对自己儿子好,会一辈子守着他。 三生有幸_30 “我会的伯父,您放心。”安昀肃轻拍了拍他的手,点头保证了一句。 邢父缓缓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笑意:“还叫我伯父。” 安昀肃一直垂着的眼帘蓦地抬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老人,片刻后才恍然明白,有些哽咽地叫了声:“……爸。” 这个称呼他从记事起就再没叫过,十六岁那年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叫,可现下居然……安昀肃心里五味杂陈,可这声爸叫得也确是真心实意——不管出于什么意愿,邢纪衡的父亲到底是在离世之前接纳了他。 “昀肃,往后不管你做什么,都得让我知道。”沉默了约莫一刻钟,邢纪衡终于再次开了口。 “嗯。”安昀肃乖顺地应了一声,他当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你要是再敢自作主张,”邢纪衡伸手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小心我饶不了你。” 安昀肃侧头看着窗外,眼前忽地一片模糊,他以为自己被太阳照得晃了眼,又意识到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哪里晃得了眼,可眼前又的确朦朦胧胧,最后只好心下笑道大概是被掐疼了吧。 第21章 第21章 从周家胡同出来以后,因为苏倾奕想去外文,两人便一路遛达着去了滨江道。 五月初,春夏交替,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出行的好时候,滨江道两侧一片郁郁葱葱。两人逛完书店出来时,已到了晚饭当口,贺远提议说:“要不咱吃完饭再回去?” “行啊。” “那你想吃什么?” 苏倾奕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末了还是把决定权交回给了贺远:“我都行,听你的吧。” “……苏老师,”贺远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又怕我吃不饱?” 苏倾奕垂眼笑了笑,没说话。 “你别每回都顾着我……”贺远就知道他准是这么考虑,当下停了步子,把人往路边一拉,盯着问道,“你就说你想吃什么?” “我真的吃什么都行。” “…………”贺远不接茬儿,依然挑眉询问地看着眼前的人。 苏倾奕被他这么当街拽着,很是无奈,心说看来今天自己要是说不出个地方来,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了了。他四下扫了一圈,最后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饭店招牌:“要不去那家?” 贺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立马笑着应道:“就它了。” 这家天合居在滨江道一带小有名气,除却慕名而来的新客,回头客也从未断过,往往赶上饭点儿总要等上挺久才能有位置。饭馆主营川苏菜肴,是以菜色甜咸兼备。贺远之所以痛快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如此一来,两人的口味便都能照顾到了。 饭后,贺远照例把苏倾奕送到了电车站,看着他上了车才回身往家的方向走。 “远子,你怎么才回来?”贺远进院儿时,冯玉珍刚巧从屋里出来,“你同学来了,赶紧进屋吧,我这儿正好上厨房,还剩几个碗没刷呢。” “哦。”贺远纳闷着进了屋,“谁找我?”刚问完便见唐士秋跟桌边坐着,正嗑着瓜子喝着茶,表情还挺享受,“你怎么来了?” “你这大哥整天见不着人影,还不兴我们这小弟亲自来拜见啊。”唐士秋一边耍着贫嘴一边给桌上的一个空杯斟满茶,端给贺远,“来,大哥,喝茶。” “你就贫吧,”贺远喝了口茶,跟着坐下来,“找我有事儿?” “你这话说的,非得有事儿才能找你?”唐士秋撇撇嘴,“这不是……我想你了嘛。” “你快拉倒吧,”贺远抽了抽嘴角,故意把坐着的凳子挪远了点,“你再吓着我。” “净伤我心……”唐士秋拿腔作势地点了他两下,转脸又问,“我说你这是干嘛去了?歇班了也不跟家,幸亏我吃完饭才过来,要不得多等大半天儿。” “我还能干嘛去,上我师父家去了。” “去一天?蹭饭还带早中晚蹭三顿的?” 贺远给他问得一阵心虚,闷头喝了几口茶,没言语。 “编 ,咱不急,咱有的是时间,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话给编圆喽。”总归是做了十来年的哥们儿,唐士秋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有鬼,先开口堵了他一句。 “…………” “我说你是不是背着你妈干嘛了?我可问她了最近这些个礼拜天你都忙什么,结果你妈也是两眼一抹黑,嘛也不知道,她还以为你一直加班呢。” 贺远闻言心里头更紧张了:“你可别跟她瞎说!” “你当我傻啊?”唐士秋瞥了他一眼,“不是,你就当我真傻,你先告诉告诉我,你这都忙什么了?” 贺远不吭声,垂着脑袋坐在凳子上,也不知是盯着什么看,空了约莫一分钟才含糊着说了句:“……就……去过你们学校几回。” “找苏老师?” “……嗯。” 这下换唐士秋沉默了,可没过多一会儿又开了口,语气也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直接来了句:“这就好上了……” 贺远心口蓦地一空,很快又打鼓似的猛跳起来,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唐士秋的表情。就在今天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跟苏老师在一起的事,只要过了他妈那关就能万事大吉,没想到眼下却连一个唐士秋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更遑论要告诉他妈了。 “我问你话呢?”唐士秋没等到答案,伸手捅了他一下。 “……你想让我怎么答?” “实话实说。” 贺远又是半天没吭声,最后才从牙齿缝里勉强挤出俩字:“……好了。” 他实在没法再瞒着唐士秋了,再说也根本瞒不住,这人既然好端端地突然跑家里来找自己,那就是多少已经往那方面想了,就差亲眼瞅见自己点头了。 这回静了得有两分钟,唐士秋才深呼了口气道:“还真让我猜着了……上回在学校碰见你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不是,你怎么突然就……先前不是还说有姑娘跟你表白么?” 贺远正要开口,又听着院儿里似是有动静,怕他妈突然进屋,便起身拽了下好友的衣角,朝自个儿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上那屋说。” 三生有幸_31 唐士秋会意地跟着进了里屋,关好门。 贺远往床边一坐,弓着背,胳膊肘撑在膝头,两手抵着额头,跟挨审被逼无奈的犯人似的撂了一句:“我就没喜欢过姑娘。” 唐士秋倚在门上,听见这话就全明白了,但到底是多年的好兄弟,这点事儿还远不至于影响哥儿俩的感情,只缓了半分钟,便又开起了玩笑:“诶,你没喜欢过我吧?” 贺远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 “跟你开玩笑呢,”唐士秋也坐了过来,紧挨着贺远,跟往常一样搂着他的肩膀,“我说,我真不是……瞧不起……我……”吭哧半天,“我怕你吃亏。” 贺远被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吃什么亏?” “怎么不吃亏?你想啊,那苏老师,就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准定不是他头一个,他经验比你多,你这得算是初恋吧?他要是就跟你玩玩,你指定玩不过他,到时候你要真陷进去了,他再把你给踹了,你哭都找不着坟头儿。”唐士秋一口气把心里那点话全倒了出来,一下子觉得胸口舒坦了不少。 “…………” “诶,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倒是言语一声啊。” “……苏老师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贺远沉默半晌,就说出这么一句。 其实唐士秋说的这些,他在睡不着的时候也一个人偷偷琢磨过,可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苏老师绝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或者说,是根本不屑于那样。说到底,在贺远心里,苏倾奕就是个完美的人。或许正是最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太过强烈,虽然两人交往日子渐久,苏倾奕也不可能真像个神仙似的不吃不喝,可贺远始终觉得这个世上就没有比他再美好的人。 唐士秋见他半天就吭哧出这么一句,眼瞅着又走神,不由推了他一把:“先甭管他是哪种人,我这都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自个儿心里有点儿数。” “我知道了。”贺远点了下头,又觉得好像哪儿不对,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胳膊肘怼了好友两下,“不是,你看我像吃亏的么?” “看你这身板儿倒是不像,”唐士秋躲着他站了起来,“诶,怎么着?你跟苏老师……到哪步了?” 贺远就知道他得往歪处想,心说这不着调的德行简直跟自个儿车间那孟晓坤如出一辙,就这还大学生呢,想知道,还不告诉你了,于是故意抻着他来了句:“你觉着呢?” “睡了吧?”唐士秋闻言一脸坏笑,“我可听你妈说了,你有回晚上没回家,说睡我那儿了……我可没跟你睡过。” “…………”不知怎么的,平常求之不得的事儿,冷不丁让旁人这么一说反倒格外不好意思,贺远面上窘得不行,索性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吭。 “你小子行啊,”唐士秋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自己约莫又猜对了,“诶,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怎么样?” “你就明知故问吧。” 贺远心道别说就睡过一回,且还没到最后那一步,就是到了那一步我也不可能告诉你啊。可这种事儿吧,是个男的就好面子,别人一问,你就是再不乐意说也不能直接表现出来,要不显得跟自己不行似的,于是他故意无所谓地含糊了一句:“不都那样么……” “你就气我吧,”唐士秋瞅着他这副话说一半偷着乐的德行就来气,“以前我看你对姑娘从来不感兴趣,还以为这事儿肯定得我在你前头,真没想到你小子……你行……” 他一说这个,贺远倒想起来了:“诶,上回你那对象怎么样了?” 唐士秋听见这话跟变脸似的立马换了副发愁的表情,闷声道:“你别说,这回我可能真陷进去了。” “怎么了?你不是打中学起就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么?” “唉,”唐士秋叹了口气,“可能这回悬了,我是真喜欢她了。” “得了吧,哪回你都这么说。”贺远摆摆手,那意思你赶紧打住。 “不一样,这回真不一样,”唐士秋摇摇头,神色终于正经起来,“我都领她回家了,你猜怎么着,我妈也特喜欢她。” “带回家了?”贺远这话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他不由得又想起来上回苏老师跟自己说的那句“没关系”,突然觉得自己再怎么喜欢,他妈要就是死活不答应,不也没戏么。这么一想,也开始犯愁了。 “诶我说,你这事儿,打算怎么跟你妈说,说得出口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唐士秋考虑了一会儿,建议道:“要我说,千万别直接提这茬儿,你得先让你妈知道有这么个人,然后再往后头打算,要不然直接领家来说这是我对象,你妈还不得气死喽。” 贺远点点头,觉得他这一晚上也就说了这么一句靠谱的话:“你那意思得慢慢渗透。” “没错,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一时冲动,不然到时候你妈要是不抽死你,我给你磕仨头。” “唉……”贺远觉得一阵儿脑仁疼,想着当年苏老师不正是因为家里知道了这种事才被赶出门的么,连那样的家庭都容不下的感情,自己这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母亲能欣然接受才怪了。 见好友被自己说得满面愁容,唐士秋有些不落忍,讪皮讪脸地凑过去安慰了句:“不过你也别太犯愁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准儿你妈就是那种不一般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婆婆。” “你就贫吧,你说就你这样的,人那姑娘怎么看上你的?” “谁说不是呢,没准儿就看上我这贫嘴了。” “……你快要点儿脸吧。” “你这是嫉妒吧?” “…………” 这晚唐士秋走了以后,贺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琢磨了好久。 不管怎么说,他就一个妈,别管是跟谁好,这种事都不可能绕得开他妈,早晚得让她知道。贺远倒是不怕挨打挨骂,总归是自个儿亲妈,打完骂完还是母子连心,可一想到有可能因此让苏老师受委屈,他就觉着心口揪得不行。 要是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是个爷们儿么?就算苏老师跟自己一样同为男人,阅历也比自己丰富得多,那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受委屈而无所作为,那种场景只要稍作想象,他就受不了。 瞒是瞒不了一辈子的,只要他还想跟苏老师在一起,就总会有说破的那一天。既然如此,与其等着被发现再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如先做打算,主动挑明这层关系。 贺远想着,或许是该有意无意在自个儿妈面前提提苏老师了,起码要让她对苏老师不再有陌生感,能多些好感就再好不过了,这样有些话等往后自己想说的时候,也才更容易开得了口。 第22章 第22章 隔周礼拜二下午,苏倾奕没有排课,正好腾出时间去了趟机械厂。先前礼拜天因为系里开会,他跟贺远没能约成会,眼下既是有了空闲工夫,自然不愿白白浪费,去之前还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打项目资料带上,实际这类图纸压根用不着他亲自去送,只等厂技术处的负责人过来取就行,不过是为见面寻个由头罢了。 送完资料出来,苏倾奕先顺道去车间扒头看了一眼,见人不在方拐去了休息室,到时发现门虚掩着,想是里头应有人在,便抬手敲了两下门。 贺远这会儿正在屋里休息,今天刚巧不忙,本来打算跟车间那帮人一块儿去玩会儿篮球,结果周松民临时找他有事儿就没去成,等忙完回来一看,人都跑没影了,索性自个儿趴桌上打起了盹儿。 三生有幸_32 迷迷瞪瞪中听见敲门声,那点儿瞌睡也醒了一半,贺远一时懒得起身,直接冲门的方向喊了一嗓子:“甭敲了,直接进!” “打扰了,”苏倾奕推门客气了句,抬眼却见就贺远一个人在,“诶,就你自己啊?” “苏老师?”贺远看见来人立时就彻底醒了,一屁股从椅子上蹦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啊?”苏倾奕反手将门掩上,逗了他一句。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贺远走到他跟前,“没课?” 苏倾奕笑了笑:“专门来看你的行不行?” “行,太行了,我恨不得你天天来。”仿佛嫌言语表达不够充分,贺远说完又拉过苏倾奕的手放到唇边连亲了好几口。 “想得还挺美,”苏倾奕笑嗔了句,倒是没把手抽回来,只抬起另一只手,老夫老妻似的拍了拍贺远肩上粘的灰,“明天有安排么?” “明儿?明儿上班啊,礼拜三不歇班儿。” 苏倾奕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贺远见他脸色如常,只当他是随口问问,也没往心里去,转身去师父桌上拿来茶叶给他沏了杯茶,让他坐下说话。 原想挨着坐近些,又担心突然有人回来,万一到时候一个没忍住抱了亲了的,让谁瞧见了都不得了,可大白天的屋里也不好锁着门,于是两人便隔了个桌角相视而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倒是没说多少,就这么一直拿眼神儿来回腻歪了半天。 临下班时,贺远提议待会儿一块儿去吃晚饭。苏倾奕犹豫了一下没答应,解释说自己今天过来本就是临时起意,贺远也没提前跟家里说一声,叫伯母一直等着不合适,还是各回各处吧。 贺远虽心知他说的有道理,却到底舍不得只见这么一会儿就分开,拉住他调戏了句:“你把我火勾出来了,完了就打算跑?” “谁勾你了?”苏倾奕憋着笑,扭过头不看他。 “没勾我……”贺远捏着他的下巴又把他的脸给扭了回来,“你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儿?” “…………” 见他不应声,贺远也没管外头会不会有人路过,直接将人压到门边墙上吻了上去,直吻到苏倾奕快喘不上气才放开他。 “你怎么……”苏倾奕抬手擦了擦嘴角,面色有些发红。 “行了,”贺远满一副得逞的神情,发话道,“现在准你走了。” “你还说你工友呢,”苏倾奕佯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才是流氓。” “那你不是也让流氓亲得挺……”贺远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苏倾奕却追问了句:“挺什么?” “……挺舒服呗。” 看似斗嘴的话茬,偏偏越说越像调情,眼见再说下去恐怕真走不了了,两人这才赶紧岔开话头扯了几句闲篇儿,而后赶着下班的点儿一道出了厂。 晚饭桌上,贺远突然又琢磨起苏老师下午提的那句“明天有安排么”,顺嘴问了冯玉珍一句:“诶妈,明儿什么日子啊?” “明儿?”冯玉珍冷不丁听儿子这么一问,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干脆撂了手上筷子,起身到墙上挂的日历跟前翻了翻,“哦,明儿十二号了,你阳历生日,忘了?” 家里一直给贺远过的阴历生日,阳历日子时间一久也就都无所谓了,冯玉珍这一提,贺远才恍然记起来。难不成苏老师下午那话并不是随口问问,他知道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可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压根就没提过啊,贺远不禁十分纳闷。 转天上班趁着中午休息,他又跟周松民打听了一句:“诶师父,您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么?” “今儿?礼拜三啊,啥日子?” “我这不是问您呢么,怎么又问回来了。” “嗨,”周松民也被自己刚才那话给逗乐了,“今儿不十二号么,也不是过节啊,咋了?” “今儿是我生日。” “你生日不是下个月么?” “下个月是阴历,今儿是阳历的。” “哦,那还真不知道,我就记得阴历的,去年上你们家那回听你妈念叨过。” “那……苏老师跟您问过这事儿么?” “苏老师?”周松民回想了一下,“你还真别说,就前儿个礼拜上家去那回,还真跟我打听了,我还说直接问你不就得了,结果他光抿嘴儿乐也不言语,我一看就告诉他了。” 这下贺远总算闹明白了,估摸着苏老师就是那天跟师父打听过之后,回去又查了对应的阳历日子。他也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生日这事儿除了他妈以外再没有人特意当回事过,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在意,可苏老师却是什么都惦记到了。 当晚回家以后,贺远匆匆吃过饭,又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七点刚过,便跟冯玉珍说有事儿要去找唐士秋一趟,晚了就在那头过夜。冯玉珍对此全然没往别处想,只当这小哥俩儿感情好,嘱咐了句道上注意安全就放他走了。 苏倾奕听见敲门声的那刻,不知怎么的,就知道是贺远——这人连敲个门都跟别人不一样,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急不可耐。 开门时,两人面上均是一片平静之色,可进了屋,苏倾奕刚把门关上,还没来得及转回身,就被贺远紧紧抱住了。 “你早就知道今儿是我生日。” “才反应过来?” “嗯,”贺远也没否认,诚实地应了一声,就着把人圈在怀里的姿势,略向前探手落上了门锁,“今儿我住这儿。” 苏倾奕一听立马转回了身:“不回家了?” 贺远明知故问道:“你不乐意?”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刚出门时就跟我妈说了,今儿晚上不回去。” 苏倾奕抬眼看看他,笑了句:“合着你都计划好了?” “反正我是没地儿去了,”贺远满一副耍无赖的语气,“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可就得睡马路了。” “你还赖上我了?”苏倾奕忍着笑,走去窗边挂窗帘。 贺远转回身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差点就要直接把人压上床,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意有所指地问了句:“苏老师,你这么早挂帘儿干嘛啊?” 三生有幸_33 “…………”苏倾奕整好窗帘,回头瞥了他一眼。 贺远见他不搭腔,委屈道:“你真不收留我?” “别假模假式装可怜,你就是今天住下也没礼物。” “我不要礼物。”贺远说着话又走过去抱住了他。 “那你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苏倾奕当然明白贺远话里的意思。自打二月底那回到现在,两人每次见面都只是吃饭散步,顶多拉个手亲一下,除此以外再没有过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都是血气方刚正当年,他自然也有需求,可一想到昨天下午贺远强吻自己的那一出儿,便忍不住想逗逗他,揶揄了句,“昨天下午就开始想了吧?” 贺远闻言还真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很快就缓了过来,反还将了他一句:“你昨儿也是故意的吧?” “…………”苏倾奕没吭声,只仿佛挑逗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终于让贺远彻底回过味来了——这人打从昨天下午来找自己开始就已经什么都计划好了。难怪先问了句今儿有什么安排,问完又故意拿眼神撩.拨自己,撩.拨完却连顿饭都不肯跟自己吃,往常可从没这样过,现在想来,那明显就是拐着弯儿地告诉自己今天过来找他。 “要是我今儿没来呢?” “那就……”苏倾奕故意顿了顿,翘着嘴角接道,“等到你下一回过生日吧。” 贺远望着他这副眉目含情的模样,连呼吸都不自觉重了几分,手不由自主攀上他一侧面颊,指尖从眼帘处轻轻滑过,声音略发哑道:“我等不了了,就今儿吧。” 这话简直臊得苏倾奕想别过脸去,可又碍于对方手上的动作没敢用力,只小幅度偏了偏头。然而这一幕落在贺远眼中却成了半推半就、欲迎还拒,他当下再忍不住,倾身吻了上去。 轻柔地挑.弄逐渐变换成充满占有意味地侵略,苏倾奕被贺远吻得招架不住,全身发软几乎使不上力,若不是正巧背靠着字台,他整个人怕是都要瘫到地上去了。 感觉怀里的人一个劲儿往下滑,贺远索性掐着他的腰将他直接抱到了桌上,自己则挤进他两腿之间,继续同他深深吻着。不知过了多久,腻乎了半天的两条舌头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苏倾奕目光迷离,微张着口轻促地喘着,唇角还挂了一道不知是谁的津.液。 贺远盯着他笑道:“真想咬你一口。” 苏倾奕瞟了一眼那张半分钟前还把自己吻得神思恍惚的嘴,心下竟又有些蠢蠢欲.动,于是只好默叹口气,一边拿自己没辙一边顺着话茬也开了句玩笑:“咬我.干嘛?晚饭又没吃饱?” “饱是饱了,”贺远两手撑着桌面往前探了探身,鼻尖蹭着苏倾奕的脸颊,“可我还想吃你。” “…………” 见他不说话,贺远又啄了啄他的唇角:“给吃么?” “你……”苏倾奕略往后挪了挪,神情有些羞赧道,“想做么?” 贺远没直接说想,转而暗示了句:“到床上去?” “嗯。” “衣裳脱了吧,”贺远起开身子,顺手把苏倾奕从桌上拉下来,边走去床头边解着自己的衬衣纽扣,待脱了上衣却仍不见他跟过来,纳闷着回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苏倾奕依旧立在原地,手停在裤腰处上下不适。要说这也不是两人第一回 裸裎相对,可不知怎么的,他看着贺远脱衣的动作,突然就紧张了起来,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贺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如此磨蹭,有些好笑,心说这人昨天撩.拨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副神情,事到临头怎么反倒害起臊来了,当下走前两步故意逗了他一句:“看来是想让我给你脱了?” “…………”苏倾奕余光感觉有人靠过来,下意往后退了半步。 “你躲什么?”贺远“啧”了一声,伸手将他拽到了床边,几下就剥去他的上衣,待手刚要碰上皮带,苏倾奕却突然躲开了,难为情地推拒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贺远没再追上去帮他,笑了笑,转头脱自己的裤子,可脱完扭身一看,苏倾奕才刚解开皮带,不禁无奈道:“你磨蹭什么呢?”接着不等他回应便上前替他脱起了裤子,往下褪到一半时顿了顿,下一秒突然使力将人推坐到床上,随后把裤子连带拖鞋一齐拽了下来。 苏倾奕被这个动作带得猛地后仰,只得赶紧用手肘撑住身子,贺远顺势压了上去。 …………………………………… 贺远抱着他平复了会儿呼吸,又在他背上亲了好几口才翻身躺到一旁。 半晌过后,见身旁的人依旧侧头趴着一动不动,微阖着眼一副仿若神游的表情,贺远突然一下想起来他先前说过的那句“等下回……”于是故意求证般问了句:“这回是让你更舒服了么?” “…………” 见他不答话,贺远也没在意,干脆侧过身就那么看着苏倾奕,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好,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对这人的喜欢简直日甚一日。哪怕往后有一天唐士秋的无聊担忧成了真,那他也觉着不后悔,况且他始终相信,他的苏老师永远不会那样对他。 苏倾奕此刻也缓得差不多了,慢慢睁开眼,见贺远一直盯着自己,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静了片刻,终是轻声道出了那句略显俗套的台词:“生日快乐。” 第23章 第23章 这夜两人收拾干净躺下以后,苏倾奕被贺远圈在怀里,头一回在讲课之外说了那么多话。他给贺远讲他的童年,他的家人,他曾经的学校,甚而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喜欢男人的。 大约是这些年站讲台站习惯了,苏倾奕口才极好,说起话来又总是一副不疾不徐、缓缓道来的口吻,贺远搂着他感觉跟听故事似的,难得没有插嘴,只不时点头“嗯”上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要不就在听见了什么好玩的地方时,笑着亲亲苏倾奕的额头,直到他讲得告一段落,才总结似的感叹了一句:“苏老师,你真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哪不一样?”苏倾奕侧身枕在贺远一侧肩头,听见这话略往后挪挪脑袋看了他一眼,“我是不吃还是不喝了?” “反正你在我这儿……”贺远话说半截儿顿了顿,牵过苏倾奕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处,这才补全了可称得上是甜言蜜语的后半句,“就是不一样,谁都比不上你。”语气倒是半点不轻浮,合着两人当下的姿势,颇能听出股执手偕老的味道。 手掌下的跳动铿锵有力,一下一下直震得苏倾奕手心发麻,他忍不住在贺远胸口掐了一把,笑了句:“你倒会哄人。” 贺远立马道,“怎么是哄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表完心意才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揉了揉刚才被掐的地方,“诶你说你一个成天拿粉笔的怎么也这么有劲儿?” “别装蒜,”苏倾奕瞥了他一眼,“根本就没使力。” “我就知道,”贺远嘿嘿一笑,“你哪儿舍得真掐我。” “你就臭美吧。” “怎么着,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你心疼我啊。” 三生有幸_34 “…………” “诶,到底心没心疼?” “…………” “说话啊。” “……心疼了,”苏倾奕被他问得无奈,归齐还是笑着投了降,“行了吧?” 贺远神情得意地点了点头,刚想亲亲他,却又听苏倾奕道:“对了,有东西给你。”说完人便坐了起来,跨过贺远下床去字台抽屉里取了个盒子回来递给他。 “给我的?”贺远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 “生日礼物。”苏倾奕边答话边爬回床上,面带几分期待地倚在床头,等着看贺远的反应。 贺远坐了起来,打开盒子一看,竟是块手表,他立马扭头看向苏倾奕,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给我的?” 苏倾奕眨眨眼:“喜欢么?” “我……”贺远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喜欢是肯定喜欢,但未免太贵重了些,“这太破费了吧。” 苏倾奕不在意地摇摇头,从他手上拿过盒子,取出表直接环在他手腕上比了比,满意道:“还挺合适的。” “苏老师……” “没你想得那么贵,”苏倾奕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再说,生日嘛一年就一次。” 其实这块手表是苏倾奕跟周松民打听完贺远生日的第三天就买好了的。那晚贺远加班,两人没约见面。下课以后苏倾奕一个人去了滨江道,转了几个商场也没有看上眼的东西,溜达到和平路时,刚巧路过方耀平的店,想到好像没见贺远戴过手表,当下便进了店。 方老有些日子没见过苏倾奕了,见人来了十分高兴,聊到兴起时干脆将自己最近的收藏拿了出来。并不都是名贵的手表,也有不少纯粹是因为喜欢才留作欣赏。 苏倾奕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块——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出众,只是它跟自己常戴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皮质表带的颜色不同,他的那块是褐色,这块则是全黑的——软磨硬泡了半天,又应了两顿饭,方老才一脸不舍地同意让给他,即便如此,也依然花了苏倾奕三个月的工资。 “苏老师,这个还是太贵重了……我……” “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我喜欢……但就是……”贺远十分为难,老实说,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收过如此贵重的礼物。 “喜欢就行,”苏倾奕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块跟我那块很像,我一眼就看中了。” 贺远一听这话才咬咬牙收了下来,不过还是多问了句:“苏老师,那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去年的过完了,今年的还早呢。” “这叫什么话,等于没问。” 苏倾奕盯着贺远看了几秒,突然抬手好似轻薄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我生日在冬天,放心吧,到时候会跟你讨礼物的。” “……你又勾我是吧?”贺远一把拽住了那只在自己脸侧捣乱的手。 苏倾奕见状却立马把手抽了回来,面上也换了副佯作不知对方在说什么的表情。 “现在装不知道……”贺远挑挑眉,再次拽过那只见好就收的手,挪到自己已经又起了反应的地方,一脸坏笑道,“你问问它,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你……” “我什么?谁叫你又撩.拨我的。” “谁撩……那什么你了?” “还不承认?你没撩.拨……那它怎么这样了?” 这句话贺远是故意贴在苏倾奕耳侧说的,话音还未落,苏倾奕果然已有些受不了,身子不由自主颤了几下之后,便再说不出逞强斗嘴的话来,归齐还是遂了贺远的愿,两人又折腾了小半宿才睡过去。 这周礼拜五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松民问贺远要不要去市里的工人业余机械学校参加学习,说这可是个好机会,一般人还真未准能有这个资格——贺远好歹念了一年高中,在厂里算是文化水平高的,要像孟晓坤那样的去也只能去文化补习班。 贺远听见这个消息自然是一百个乐意,可又有点担心这样会把仅有的休息日也给占了,那他跟苏老师岂不是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 后来还是周松民解释说是每周一、三、五晚上上课,外加一句说到他心坎里的话:“你不是正好跟苏老师熟么,回头上课要是有啥不明白的还能跟他请教请教,多好的事儿,可别错过了,这往后评级涨工资肯定都有好处,师父还能糊弄你不成?再者说,多学点儿东西准没错,说不定将来能考个技术员啥的,你还真认头一辈子当工人?”贺远这才连连点头答应下来。于是,五月下旬,他再次坐进了久违的教室。 这样上班又上课的日子很忙碌,也很充实,转眼月历又翻了一篇。六月的第二个礼拜天,天气还不算太热,贺远本打算两个人一块儿出去走走,可苏倾奕因为教研组临时有份资料要整理出来,一时腾不出时间。贺远无奈,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宿舍跟他一块儿看书学习。 最开始,贺远心里一直惦记着窗外的好天气,根本看不进书,可瞧着被自己挤到字台侧面,坐在床头都能心无旁骛的苏倾奕,又实在不好意思再提别的,只好强捺下心头那点浮躁,硬逼着自己集中精神。不过看着看着,倒也真静下心来了,一口气做完了整周的作业,余下几道琢磨了半天仍旧毫无头绪的题目,打算待会儿再请教苏老师。 贺远端过茶杯浅浅地抿了几口,顺势扫了眼斜对面的人,只见苏倾奕正神情专注地盯着手前的资料,眼珠随着阅读的字句不时地移过来移过去,持笔的手偶尔在资料上划上几道,添几个字。他索性搁下了茶杯,手肘支在桌上,侧撑着头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明明已是印在脑中一般的面庞,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苏倾奕看完一页资料正准备翻页,余光冷不丁感觉到了贺远的视线,抬头一看,果然见他正一脸春.色地看向自己,心想这人指不定脑筋又歪到哪儿去了,当下也把笔往桌上一撂,回望过去,揶揄道:“好看么?” 贺远挑了下眉毛:“你指什么?” “你觉得呢?” “我觉得……”贺远边说话边不正经地探身摸了摸苏倾奕的手,“这书还挺好看的。” “书在桌上呢,你盯着我做什么?”苏倾奕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我脸上又没字。” 贺远没像往常那样追着人把手拽回来,反倒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你脸上是没字儿,可我现在一看书就满脑子都是你,你说怎么办?” 苏倾奕表情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避实就虚道:“你自己走神,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走神,你不知道?” 贺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半点调侃意味,面上也未带笑意,比平日略低了几分的音色听得苏倾奕心跳瞬时就快了几拍,待对上他略闪着情.欲的目光,便更有些躁热,可一想到自己大白天就满脑子胡思乱想,又觉得实在不像样,末了只得暗叹口气掩饰地嗔了句:“……别耍贫嘴。” 贺远也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故意忽略了对方语气的不自然,突然又换了话题,道:“苏老师,你这都看了半天资料了,不累么?” “……还行。” “那你换换脑子,给我讲讲这两道题?” “拿来我看看。” 三生有幸_35 “别介,你坐这儿吧……”贺远站起身,把椅子让给了苏倾奕,自己立在他身后,“这么着我看得更清楚。” 苏倾奕回头瞟了他一眼,也没在意,低头看起了题目,半分钟后,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起来,一边写一边给贺远作解释,结果一道题目都讲完了也不见身后的人有反应,以为他是没听明白,便回头问了句:“你听明……” 贺远半弯着身子跟苏倾奕保持同样的高度,他这一回头,两人的嘴唇正巧贴到了一起。苏倾奕下意屏住了呼吸,贺远倒似完全不惊讶一样,就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唇.瓣,温热的鼻息喷在苏倾奕的脸上,惹得他身子一阵阵发麻,终于忍不住挤出了一个字:“你……” 贺远顺着对方因为说话而微微张开的唇.缝,将舌尖探了进去,略勾了几下便引得另一条舌头主动缠了上来。这么着腻了一会儿,仿佛还觉得不够,贺远突然一把将那条舌头的主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箍进自己怀里,嘴上也同时吻得更加用力,直到对方被逼得溢出了几声呜咽才松开他。 “你今天……还回去么?”苏倾奕缓着气,喃喃地问了句。 “回吧,明儿你还得上课。” 贺远心知他是什么意思,两人自打有了肌肤之亲,还从未做到过最后一步,起初是苏倾奕不想进展那么快,现在却是贺远舍不得了,他想着还是等到苏老师正式放了暑假以后再说,免得他站讲台太过辛苦。 结果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倒惹来苏倾奕一通调侃,说这种事怎么还有计划着来的。可说是这么说,自那之后有好几堂课上,他都讲着讲着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个话茬,当下便是一阵面热心跳,差点连板书都写错了,只好一面暗自平复心绪一面无奈自嘲,大抵是食髓知味了吧,不然怎么会如此不分时间场合地思绪乱飞呢。 不过眼下见贺远依旧没改口风,苏倾奕也不好再说什么,末了点头应了一声:“好吧。” 傍晚,两人一道去学校食堂吃了晚饭,饭后又一路遛达着送贺远去车站。 “听说二池新整修完,等放暑假了咱们也去看看?”等车的工夫,苏倾奕突然提了一句,“对了,你会游泳么?” “你是跟我开玩笑还是瞧不起我?”贺远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一海河边儿长大的,不会游泳不是笑话么。” “那正好,到时候一起去呗。” “行,说定了。” 第24章 第24章 既已商量定了去游泳,两人便各自抽空去办了体格检查合格证,又找单位和保健站分别盖了公章——那年月没有这个凭证是不能进游泳池的——待苏倾奕学校正式放了暑假,第一个休息日便一道去了二池。 两人买了票存好衣裳进去时,泳池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嬉笑打闹。由于正值暑假,以孩子居多。贺远见苏倾奕进场以后并没有立刻下水,而是先在池边做起了热身准备,颇有些惊讶道:“苏老师,我还以为你不擅长运动呢,这模样儿瞧着还挺专业。” “是不怎么擅长,”苏倾奕惭愧地笑了笑,“不过中学时学校有游泳课,也就学会了。” 贺远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摇头“啧”了两声:“苏老师,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儿?” “你还想知道多少?” “你所有的事儿我都想知道。” “还挺贪心,”苏倾奕翘着嘴角小声嘀咕了句,回头看了看浅池,觉着人有点多,冲贺远提议道,“要不咱们去那边吧?” “行啊。” 苏倾奕说的“那边”指的是另一头的深池。深池与浅池不同,并不对所有人开放,必须“测红带”合格才能下去。所谓“测红带”就是把体检合格证交给负责测验的工作人员,下到深池这边,先双手高举踩水三十秒,再游一百米,身体一切正常即算合格。这点难度对于两人都不算什么,轻松便过了关。 贺远还是头一回看见苏倾奕游泳的样子,标准的自由泳姿,手臂舒展着挥动向前,双腿有力地打着水,腰.臀线条随着水花起伏若隐若现。他在池边踩水看了好一会儿才一个猛子扎下去,朝苏倾奕追了过去。 苏倾奕已经好几年未曾下过水了,耐力不比当年,加上刚才测试时耗了些体力,眼下没游出多远便停了下来,靠在池边轻促地喘着气,贺远从他身后靠了过去。 “苏老师,这么快我就又发现了一点以前不知道的。” “哪点?”苏倾奕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贺远稍微凑近了些,在苏倾奕耳边意有所指道:“你这胳膊腿都这么灵活,是不是腰也该挺软的?” 苏倾奕一听,面上顿时就烧了起来,身上的力气也跟着泄.了一半——这句暗示性十足的话他再傻也听明白了——心头一阵撞鹿,却又不肯表现出来,故作淡定地回了句:“贺远,你的体力也让我惊讶,这么快就追上我了。” “我体力有多好,你不是知道么?”贺远闻言却是半点也没不好意思,说完这话甚至还没皮没脸地又补了一句,“哦不对,知道得还不够彻底。” “…………”苏倾奕瞥了他一眼,红着脸没作声。 大庭广众之下,贺远也没好再戏弄他,静了片晌,突然开口换了话茬:“苏老师,要不今儿晚上干脆上我家吧,我让我妈给做点儿好吃的。” 苏倾奕一愣,下意推脱道:“这怎么好意思,这不合适吧。” “没事儿,你要去了我妈准定高兴,她老念叨你,知道这阵子你给我辅导,一直想谢谢你。” ——自打上次跟唐士秋聊完,贺远还真有意无意地在冯玉珍面前提过不少回苏老师,尤其这段日子又因为上课的事儿时常去找他辅导,苏倾奕这个名字眼下在贺家已经不再陌生了。 “这……”其实单单吃顿饭倒也没什么,只是两人现下这层关系多少让苏倾奕有些别扭,总感觉跟见家长似的。 “紧张什么,”贺远大概猜到了他在犹豫什么,顺嘴开了句玩笑,“丑媳妇儿早晚得见公婆,你这么俊还怕?” 苏倾奕被戳中心思,面上一阵尴尬,当即嗔了句:“你这贫嘴的毛病还能不能改了?”说完便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贺远看着他一脸别扭却显然是在做思想斗争的模样,觉得实在可爱,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苏倾奕吓了一跳,慌忙抽开身子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往他们这边儿瞅才松了口气没再躲。他以为贺远会像往常那样继续追上来捉住自己的手,却见这人突然闪身起开了,退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扭身看向了别处。 他这个反应让苏倾奕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心说这人到底还是不高兴了。但其实贺远只是在刚才亲他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地起了反应,惦记着再腻乎下去怕是真要出洋相了,这才赶紧起开缓缓情绪。 各怀心思地沉默了半分钟,贺远再次把话茬绕了回去:“就今儿晚上上我家吧,反正都已经出来了。” “……好吧。” 不过答应是答应了,苏倾奕却说什么都不同意就这么直接去贺远家。他总觉得不管以何种身份,此番都是头一回拜访,于他的家教里从来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贺远心说我们家真没这么多讲究,回头我妈见着你买的东西肯定比你还觉着不好意思,不过又一琢磨,这么着八成能让苏老师不那么紧张,末了还是一块儿去滨江道挑了礼品。 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苏倾奕边逛边在心里盘算着买些禁放又实用的东西。他记得先前听贺远提过冯玉珍有腰痛的老.毛病,于是先拉着贺远进了达仁堂,选好东西又去了正兴德买茶叶,最后还没忘了绕到天宝楼买酱肉小肚儿,说是权当给晚上添个菜,这才稍感安心地跟着贺远回了家。 贺远的家是户独院儿,说是独院儿,其实也没多大,还是他爷爷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总共三间房,院门正对过一间,右手边连着两间——外头作堂屋,里头睡人——左手边是自己搭的一个小厨房。 两人进门的时候,冯玉珍还真吓了一跳,待回过神便一直念叨着怎么好意思让苏老师亲自登门,转脸又埋怨贺远也不提前说一声,好多预备些苏老师爱吃的菜。苏倾奕左劝右拦了半天,归齐也没能阻止她临时又出门买了趟菜。 “我就说我妈准喜欢你,”贺远回了自个儿家明显自在得多,往凳子上一坐,朝桌上的礼品抬了抬下巴,“压根用不着这么客气。” “礼节还是要有的,”苏倾奕也跟着坐了下来,“伯母看着也是个实在人,跟你一样。” 三生有幸_36 “那当然了,我随我妈,”贺远嬉皮笑脸地朝苏倾奕挤了挤眼睛,又凑过来道,“待会儿你吃了她做的饭,准保也跟喜欢我似的那么喜欢她。” “……你就贫吧。” “嘿嘿……” 晚饭桌上,三个人说说笑笑,不知是不是融洽的气氛也能令人胃口大开,就连一直客客气气的苏倾奕都比平日多添了半碗饭。其实倒不是冯玉珍手艺有多高超,也不是菜色有多讲究,只是这味道,实在让他想到了“家”这个字——就像儿时,不管家中厨子如何变换花样,苏倾奕始终觉得母亲做的菜才是最香的。 人说七月天孩子脸,一会儿一变,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天刚擦黑就下起了大雨。冯玉珍听着屋外轰隆隆的雷声,跟贺远说干脆让苏老师留下来住一宿吧,这个天气出门不安全。贺远在心里感谢了自个儿妈无数回,苏倾奕看着外头死活不肯停歇的大雨终是没走成。 本想带苏老师去家附近的澡堂洗个澡,因为突降的大雨也没去成,两人只好烧了热水在屋里擦了身,只着内衣就这么躺下了。贺远将窗户半掩上,只开了台灯,屋里暗了下来,一阵一阵的凉风从窗缝吹进来,倒也不觉着特别闷热。 贺远屋里的床是张双人床,两个大男人并排躺着半点不挤,可碍着家里还有长辈在,做什么都不合适,索性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了天。 “那表怎么没见你戴?”大概是因为两人的手这会儿正握在一起,苏倾奕想起这茬儿便随口问了一句。 “我搁起来了,”贺远躺在床外侧,旁边挨着张桌子,闻言指了指桌上的盒子,语带小心地解释道,“你也知道那车间里头不干净,有时候干活儿没轻没重的,我怕弄坏了。” “哎呀……我买的时候没想这么多,”苏倾奕有些懊恼道,“早知道还不如买支钢笔,现在你上课正好用得上。” “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贺远松了口气。 “我为什么不高兴?” “不知道,就是怕你不高兴。” “我又不是孩子了,”苏倾奕好笑地摇摇头,“这点事哪至于。” “其实我也是没敢戴,怕我妈瞧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贺远面色有些为难,“她要知道是你送的,准又得呲儿我,还得让我给你还回去。” “是我考虑不周,”苏倾奕抿了抿嘴,又提醒地问了句,“不过你就这么摆在桌上,不怕伯母看见?” 贺远摇摇头:“她不来我屋。”说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两声。 “笑什么?”苏倾奕有些纳闷。 “没事儿,就是想起来……唉,还是算了……” “到底什么呀?”他越这样,苏倾奕越好奇。 贺远犹豫了一下,提前声明道:“那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不笑话,”苏倾奕立马保证了句,“你说吧。” “就……以前上中学时候,头一回夜里做梦……那什么了,早起醒了也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一慌就直接把那衣裳藏床脚了,等上了一天学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没想到回家一看我妈早给翻出来洗完了……这种事儿总难为情嘛,就跟我妈嚷嚷了一通,后来她就不进我屋了。” 苏倾奕抿着嘴憋了半天,末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嘿你这人,都说好了不笑话我。” 苏倾奕缓了两口气,问他:“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的?” “嗨,那不是唐士秋告诉我的嘛,”贺远难为情地笑了笑,“后来他还给过我好几本书,看完我就……全明白了。” “还有书呢?” “金.瓶.梅什么的呗。” 苏倾奕斜眼看看他:“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贺远倒是没在意他揶揄自己,语气有些感慨道:“其实那会儿看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跟姑娘……那时候没细琢磨过,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没想过了。”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这样的啊……”贺远答得半点没含蓄,不过转脸又叹了口气,“唉,这话题咱还是赶紧打住吧。” “嗯?”苏倾奕一时没懂他的意思。 “再说下去……”贺远瞟了眼屋门,“我可真忍不住了。” 他这么一说,苏倾奕终于反应过来了,下意瞄了眼他腿.间那处,想起上回腻在一起的情形,也有些不好意思,略沉默了片刻后开口换了话题:“诶对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一直纳闷,今天这晚饭怎么好像全是按我的口味做的?” “这不是……我想着咱俩的事儿我妈早晚得知道……”贺远顿了顿,观察了下苏倾奕的表情,见他面色并没什么不悦,这才接道,“我怕回头让你受委屈,早点儿做打算吧,先从小事儿跟她渗透着,省得到时候弄个措手不及。” 苏倾奕没接话,抽开了握在一起的手,支起身子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晌,直到把贺远看毛了,心虚地问他:“……你是不是觉着我不该在家提你的事儿?” “不是……”苏倾奕俯身在贺远唇上啄了一口,“是觉着你对我真好。” “你这话说的,我不对你还能对谁好。” “也是。” 苏倾奕躺下像往常两人睡在他宿舍时那样,枕在贺远一侧肩头。贺远顺势揽上他的腰,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打个哈欠含糊了句:“今儿还真有点儿累了。” “嗯,睡吧,你明天还上班呢。” “一块儿睡。”贺远抬手拉灭了桌上的台灯。 “好。” 话音落了没一会儿,苏倾奕便听见了贺远沉沉的呼吸声。伴着这份熟悉的踏实,他也很快.感到睡意来袭。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前,苏倾奕冷不丁又记起了陆谨铭当年说过的那句话:“以后你也会遇到那个人,但那不会是我。” ——或许这一回他真的遇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第25章 第25章 大暑过后没两天便是礼拜天,贺远跟苏倾奕去看了自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二场电影。这回倒是换了家电影院,也不是特意换的,只是路过一家剧院门口时贺远临时起意,直接拉着苏倾奕就去买了票。 赶得巧,两人的座位正在末排最边儿上。按说这种位置一般没人乐意坐,可架不住这二人其实谁都不是真心想看电影。 三生有幸_37 开场后四周暗了下来,没多一会儿,贺远的手便不老实地摸上了身旁人的手。苏倾奕瞥了他一眼,把手抽开了。贺远无言地挑了挑眉,他注意到苏老师唇角那抹来不及收回去的弧度,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不过也没再乱动,只规规矩矩地收回手,继续盯着荧幕装样子。 约莫过了五分钟,见他果真没动静了,苏倾奕又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地瞟了一眼,正纳闷这人居然真老实下来了,却突然感觉有一只手爬上了自己的大腿。偏巧夏天的衣裤布料轻薄,手掌下的温度也一并传了过来。 “你……”苏倾奕慌忙瞄了眼另一侧的座位,见这排其他观众的视线全都盯在荧幕上,并没人分神往他俩这头看,这才松了口气,没什么气势地警告了句,“别捣乱,好好看电影。” 贺远见他只嘴上厉害,但身子没动也没拍开自己的手,就知道他根本没急,刚才那话听进耳中反倒有股撒娇的意味,于是那只本就不老实的手更是得寸进尺,竟缓缓地往他两腿之间挪了过去。 这下苏倾奕是真有些慌神了,旁边净是人呢,随便谁瞟一眼都够他受的,可又觉得拉拉扯扯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只好默叹口气,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徐徐按住了那只正欲调戏自己的手,略偏了偏头提醒道:“贺远。” 贺远倒是全不在意自己的手被按住,甚至还往他这头靠了靠,轻笑着回了句:“这回可是你摸我了。” 苏倾奕拿他没辙,心说这人还真是熟络了以后便越发地不正经,正想拨开他的手,却被这手的主人先一步反握住了,不仅握住了,还一个劲儿往他那头拽。 苏倾奕力气虽没他大,却到底不是姑娘,结果这一头拉,一头想往回收,正凑了个巧劲儿,最后竟一齐落到了贺远裤裆的位置,两人都愣住了——某人已经明显地起了反应。 苏倾奕先忍不住笑了,贺远面色也有些发窘。僵了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手,直到电影散场,谁都没好意思再开口提这茬儿。 下午早早地吃过饭,贺远跟着苏倾奕回了学校——好不容易能凑在一起待一天,他才不肯错过机会,出门时就跟冯玉珍打过招呼说今晚不回家住了。 于是两人一块儿去了学校浴室。苏倾奕替贺远买了澡票,进去更衣间时略迟疑了一下,小声嘱咐了句:“待会儿分开洗,你别凑我太近。” 贺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脱衣进去以后,他挑了个离苏倾奕最远的位置,背对着他,其实心里十分想回头看看他,可又不敢——眼下只这么想象着那人洗澡时不着寸缕的模样,身下就已是快要起反应了,若是再亲眼见着,恐怕自己真要成为当晚浴室的焦点了。 苏倾奕悄悄回身瞟了贺远一眼,见他并无异样,也跟着松了口气。他还真有些怕这人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引人侧目。 “苏老师,你怎么总有忙不完的事儿?”两人洗完澡回了宿舍,贺远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歪,手肘抵在字台上,支着脑袋看苏倾奕在书架前不知找着什么。 苏倾奕仿佛根本没听出贺远话里的意思,头也没回地答道:“找本书,我记着上回就放在这里的……” 贺远见他心思全在要找的书上,此刻正弯着腰在书架下层翻着,有意无意间竟是屁股正对着自己。他悄声挪到他身后,盯着他某个部位看了几秒后,突然一把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苏倾奕手上正拿着刚找到的书,被这一揽差点没站稳,赶忙将书扔到一旁字台上,扶着桌角定了定身子,回头揶揄道:“你怎么总这么心急?” 贺远搂着他,不怀好意道:“天儿不早了,时间可浪费不起。” ………………………………………… 苏倾奕觉得自己的神志仿佛飘在天上,身体也软得毫无力气,任凭贺远压在他身上平复呼吸。 “你干什么呢?”缓过半晌,苏倾奕感觉身上的人突然起开了,正抬着自己的腿不知道想干什么。 “我看看你流血没有。” “……不至于吧。” “还行,没流血,有点儿肿了。” “……别说了。” “呦,害臊了?” “…………”苏倾奕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偏过脸咕哝了一句,“你都不会难为情么?” “这要咱俩都难为情还怎么干呐?”贺远好笑地看着他,“再说了,哪个男的不想跟自个儿喜欢的人干这事儿。” “…………” 贺远见他把脸偏得更厉害了,也没再继续说,翻身下床拿纸简单给自己擦了擦,套上裤子出门打了壶热水。回来后绞了条热毛巾,给苏倾奕收拾起了身下狼藉。 七月份的天,本该是燥热的,可热乎乎的毛巾从身上掠过后,反带来了一丝清凉。释放过后的身体正浑身无力,苏倾奕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连贺远什么时候上的床都不知道。 贺远倒是毫无睡意,索性支起身子盯着苏倾奕看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映得眼前人的睡脸也朦胧起来,少了清醒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整个表情看上去恬静又温顺。想到刚才他在自己身下的样子,贺远那.话.儿又有些要抬头,可终究没舍得再折腾苏倾奕,只就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在他的额头轻印下了一个吻。 也不知这么看了多久,贺远越看越移不开眼,越看嘴角翘得越高,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跟这个人好一辈子。 第26章 第26章 自从大雨那夜留宿过贺家以后,苏倾奕又被贺远拉着去过两回,回回都不肯空手,弄得冯玉珍回回都过意不去,等贺远再领工资时,便特意多留了些零花给他,说是他有事没事总往苏老师那头跑,准定受过不少照顾,不能老让人家花钱。而且上个月贺远的工作也转了正,工资翻了一倍,家里条件比先前宽裕了不少。 其实贺远心里也惦记这事儿,只不过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跟他妈提。他平日不抽烟不喝酒,几乎没什么花销,但自打跟苏老师在一块儿,两人见面总免不了要吃个饭看个电影,贺远不愿次次让苏老师掏钱,手头便多少紧巴了点。眼下冯玉珍主动提出来这话,可算是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冯玉珍是真没多想——她一个老实巴交的妇道人家也不可能想到别处去——满心就只觉得自个儿儿子命好,大学虽然没念成,但能交个苏老师这样的朋友,她是打心眼儿里一万个乐意的。 于是这大半个暑假,只要厂里不加班,甭管是上班日还是休息日,贺远总会打着补习的名头跟苏倾奕腻在一起,全然忘了往年的暑假他都是怎么过的。 由于家离得不远,以往学校放暑假,贺远隔三差五就会跟唐士秋凑在一块儿嘚啵上大半天。即便他上班以后再没有那么多空闲工夫,哥儿俩也是十天半个月就得碰回面。 可这个暑假,他竟是一次也没去找过唐士秋。倒是唐士秋来家找过他两回,结果两回都扑了空,待第三次终于见着面时,便故意揶揄他道:“诶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夜夜笙歌啊?我统共就来两回,你这俩晚上还都没在家。” “你小点儿声!”贺远听见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往屋门口瞟,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他妈听见,等了一会儿见外头没动静才支吾道,“……我这不是……”话没说完自个儿又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操,”唐士秋瞅着他一脸食髓知味的德行忍不住骂了句粗口,“早知道我也该找个男的,这姑娘太难弄了……唉,估计结婚之前都没戏了。” “你能不能要点儿脸?”贺远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再说这种事儿是想换就能换的么?” “倒也是,”唐士秋点头一乐,转眼又满脸坏笑地问,“诶,这苏老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甭跟我装,”唐士秋“啧”了两声,“我可听你妈说了,你现在是动不动就不回家睡……诶,他现在是不是特离不开你?” “你指哪方面?”贺远转了转眼珠,故意反问了句。 “行,贺远,”唐士秋指指他,“你小子也学坏了。” “得了吧,照你差远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唐士秋的话倒真没说错。许也是年轻,两人自打头一回尝了鲜,便一发不可收拾,凑在一起时总是聊着聊着就聊到床上去了。连苏倾奕这种平日里斯斯文文的读书人都忍不住调侃贺远,说他是不是把中学时看过的那几本不正经的书里头讲的内容全都实践到自己身上来了。结果贺远听完却是半点没脸红,甚至还极其不要脸地回了句:“书到用时方恨少。”惹得苏倾奕又羞又恼,连瞪了他好几眼,可下一刻贺远再亲上来时,又照旧粘粘糊糊地主动往上凑。 三生有幸_38 两人好似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样,亲亲我我地腻乎了一整个暑假。直到临近开学头几天,隔壁宿舍的老师都陆续返了校,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一面遗憾着往后再想凑一起怕就没那么方便了,一面又忍不住感叹,原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果真是有再多的时间也依旧要嫌不够的。 正式开学以后,没几天就是中秋节。因着是个礼拜六,并不是休息日,贺远便想着叫苏老师下了班上自个儿家一块儿过节。初闻这话苏倾奕吓了一跳,想着自己总归是个外人,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登门打扰,怎么说都有些不合适,可耐不住贺远死活要拉他去,冯玉珍那头也是热情邀请,归齐还是厚着脸皮点头答应了。 说来自打当年被迫外出求学,每年中秋苏倾奕都是在学校过的,一个人。起初还会想家,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所谓了。这么多年过去,倒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独自过节的历史,他一时很是感慨,可感慨过后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十分扫兴的念头,想说不知道这样顺心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他跟贺远究竟能不能这么一直好下去,想到最后,心口竟隐隐有些发沉,不由得暗自嘲道:喜欢被男人压就算了,怎么连心思也敏感得越来越像个姑娘了,简直无药可救。 “你怎么了?看着怪模怪样的。” 中秋当天,贺远下班早,特地绕道去学校接了趟苏倾奕。往家去的路上,苏倾奕硬拉着他进商店买了几样东西,出来后走了十来米远,见这人面上始终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纳闷地问了一句。 贺远假意咳了两声,含糊道:“……没怎么。” “快说,到底怎么了?”两人在一起日子久了,贺远这人又实在不擅长掩饰情绪,苏倾奕都不用看他,只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准定是有话没好意思说出来。 “我就是觉着……”贺远顿了顿,忍着笑道,“你现在这样特像是去婆婆家过节的新媳妇儿。” 果不其然。苏倾奕瞪了他一眼,不过许因刚才起面上就一直挂着的笑意还未退尽,这一瞪也没什么气势,反倒像是扭捏地撒了个娇。 贺远看着他,不觉继续打趣道:“你要是个姑娘,准定倍儿招婆婆喜欢。” “贺远……”苏倾奕却突然停了步子,偏过头盯着他似笑非笑地威胁了句,“你再拿我寻开心,我可就不去了。” “诶别介啊……”贺远见状立马老实了,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角,“跟你逗着玩儿呢。” “那你还说不说了?” “……不说了。” 苏倾奕这才重新迈开步子,可走了没两步,自己倒先笑开了,斜眼瞄了瞄贺远,见他也一脸笑意地看向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 说实话,自打十六岁那年确认了自己喜欢男人,苏倾奕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会有机会跟另一个人名正言顺地组成家庭了,更不可能跟那人的家人也成为家人。 可知道归知道,不代表他不想要。刚才他听贺远那样比喻他们的关系,明知不可能成真,却还是忍不住觉得高兴。只是如此没出息的念头让他多少有些难为情,只好佯作气恼地把心里头那点尴尬全数投去了贺远身上。 贺远当然看得出来苏老师不是真生气——他面上的神情早就出卖了他——于是两人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嘴角含笑,时不时看上对方一眼,一路眉目传情地回了家。 “远子,我说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又叫苏老师买东西,也不说拦着点儿。”两人一进院儿,冯玉珍瞅见苏倾奕手上拎的东西,立时就唠叨了起来。 苏倾奕瞟了眼贺远像被噎着了似的表情,赶紧抢先接过了话头:“应该的伯母,过节嘛。” “唉,你看,本来想叫你来家一块儿热闹热闹,这叫什么事儿啊又让你破费。”冯玉珍还是一脸的过意不去。 “真是应该的,您别这么客气。” 眼见俩人再这么你来我往地客套下去,天都黑透了,贺远终于无奈地开口说了句:“妈,先让苏老师进屋吧,杵门口儿说话多难看。” “嗨,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你俩先进屋歇着吧,我弄饭去了。” “又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这麻烦什么啊,”冯玉珍摆摆手,“俩人仨人还不都是吃饭,人多还热闹呢,赶紧进屋吧。” 两人进了屋,苏倾奕随口念叨了贺远一句:“你也不说帮你妈干点活去。” “谁说我没干?”贺远倒了杯水递给他,“那炉子不是我烧的?那煤球儿不是我搬来的?” 苏倾奕难得听他这么不着调的口气,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也就干点粗活了。” “也是,”贺远也跟着笑了,“粗活儿都我来,那细活儿擎等着你学了。”说完见苏倾奕正眯眼盯着自己,又立马改了口,“细活儿也我学,都我来,往后我照顾你。” 其实苏倾奕本意并不是这个,他以为贺远是在揶揄他不会做饭的事儿,结果俩人弄岔了。不过听着贺远的这番话,他突然不想开口解释了——他喜欢这样的贺远,喜欢听他这样对自己说话,算不上甜言蜜语,但却让人心里特别踏实。 三个人的中秋团圆饭吃得很是热闹,贺远的话也比往常多了不少。冯玉珍看得出来,每回苏老师来家的时候,儿子的精神头都比平日要好很多。 “苏老师今年多大了?”近些日子碰面次数多了,彼此日渐相熟,冯玉珍说话也少了些拘谨,聊着聊着话题便不自觉地拐去了这个年纪当妈的都爱操心的事儿上。 “再几个月二十六。”苏倾奕礼貌地答了一句。 “呦,那可也不算小了,”冯玉珍停了停筷子,“听远子说你还没成家呢?” 这话一出,贺远握筷的手立马顿了一下,下意瞟了瞟苏倾奕。苏倾奕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顺着话茬应道:“是还没成家。” “那有对象了么?” 苏倾奕又看了贺远一眼,回道:“……有了。” 贺远心口猛跳了几下,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扬。 “有对象就行,早晚的事儿。”冯玉珍闻言放了心,转头又拍了拍贺远的肩膀,半期待半抱怨地说,“……你看我们远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领回来一个。” 贺远僵了僵,撇嘴道:“妈,我才多大啊就成家。”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给你爸了。” “那是一回事儿么……” “还害臊了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妈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这话让贺远又是一僵,心也有点发虚。他偷偷瞄了一眼的苏倾奕,见那人仍是那副笑模样,心神才稍微定了定,不过却也没再开口接话。 冯玉珍以为儿子当着外人的面有些抹不开面子,索性也没再继续这个话茬,转而开始招呼两人多吃点。结果一顿饭吃吃聊聊到了八点半,贺远才送苏倾奕去车站。 路上苏倾奕几乎没开过口,贺远以为他到底是介意了饭桌上提的那个话茬,干脆先主动保证了一句:“苏老师,你别听我妈瞎说,我不会成家的。” 苏倾奕偏过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我没生气,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回头就跟我妈说咱俩的事儿……”见周围没什么人,贺远把苏倾奕拉到了街边树下,神情严肃道,“我说真的,我不想成家,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 “那也不用这么急着跟伯母说吧……” 说实话,最近去贺远家的这几回,每回都令苏倾奕感到越发内疚——冯玉珍这样的劳动妇女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类型,与他那个整天不是捧着书就是弹着琴的母亲截然不同,但却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股热乎气。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儿子有多深的感情,又有着多少期待,偏偏这份期待并不是多么遥不可及。不过是娶妻生子而已,如此朴素的期望……苏倾奕心里十分矛盾。 “可我不想一直拖着,”贺远蹙着眉,面色为难地摇了摇头,“就我妈这样,指不定哪天就得开始给我张罗对象了。” 三生有幸_39 “我明白,可是……” “你不想跟我在一块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不希望你跟你母亲因为我……” 贺远没再解释什么,只拉过苏倾奕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攥着,少顷,又承诺一样地道了句:“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背光的树下,苏倾奕看不清贺远面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攥着自己的一双手格外用力,连手心都烫得发潮。 可就是这一刻,他心中无比相信贺远说的这句话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单单为了哄自己而作的敷衍之词。他自己又何尝不期待着往后的岁月能同眼前这个人一起走下去呢。 末了,苏倾奕笑着回了句:“我信你。” 第27章 第27章 “纪衡,大过节的别拉着个脸呀。” “…………” “你看这街上的人可都是笑模样儿,你也笑一个呗?” “…………” ——昨天傍晚,邢纪哲下班后特地去了趟多伦道,想喊上邢纪衡他们转天中秋一块儿去大哥那头过节。邢纪衡碰巧赶上医院值夜班,家里只有安昀肃一个人。要搁往常,跟邢家有关的事他是不敢轻易做主的。可这回他瞧着二哥好言好语地跟自己打着商量,又想到邢父已然过世,弟兄三人本也谈不上恩怨,何必从此不相往来,于是便自作主张应了下来。转天早上,邢纪衡回家听了这个消息倒是没说别的,不过始终兴致不高。补完半日眠,头五点两人一道出了门。等下了电车,余下最后一小段路步行,安昀肃见邢纪衡面色依旧沉郁,便故作玩笑地开口劝了他几句。邢纪衡却只面无表情地回看了他两眼,没说话。 “要不……”又走了几步,安昀肃见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想着勉为其难也没意思,于是改口道,“咱还是回家吧。” 邢纪衡脚步顿了顿,叹了口气:“算了……都已经到这儿了,走吧。” 邢纪文的家在睦南道上——最早叫香港道,抗战胜利后出于纪念目的改为镇南道,这两年又因镇南关改为睦南关而随之也改了名——房子离本宅不远,解放前同属于英租界,能在这里买得起洋楼的尽是那时候有钱有势的体面人,即便是现在,住的也依旧不是平头百姓。 “是你们来了,快进来。” 安昀肃敲门的时候,是大嫂孟曼玲开的门。说起这位大嫂——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也算是没赶上好年月。娘家原本也是津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后来又嫁到邢家做了少奶奶,解放后这几年虽说仍留用了一个家在本地的保姆帮着料理家事,却到底比不了过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太日子,很多事不得不亲力亲为。 邢纪衡虽然平常不怎么同家里人来往,但碰了面总不至于连礼数都不顾,听见招呼便点头叫了声“嫂子”进了屋。安昀肃跟在后头点头笑笑,顺手把带来的礼品递给了孟曼玲。 “让你们破费了。” “应该的,”安昀肃见偌大的客厅一个人都没有,问了句,“大哥他们都没在家?” “他应该快下班了,昊宇上中班,今儿不回来吃饭,轩轩刚下学,屋里看书呢。”孟曼玲回身把东西摆到客厅柜子上,“今儿是团圆的日子,我让张嫂也回家过节了,你们先坐,我去泡茶。” “那麻烦您了。”安昀肃客气了句,又坐回邢纪衡身边,嘱咐道,“纪衡,待会儿二哥来了,就是不愿意说话也别耷拉着脸,听见没?” 邢纪衡看了他几秒,突然挑眉一笑:“宝贝儿,你怎么还管起我来了?” “……那我不说了。”安昀肃讪笑了笑。大约是相识的方式决定了相处的方式,两人虽然相爱多年,可在安昀肃心里,邢纪衡永远都是那个“买”了他的邢三少爷。他习惯了事事都听他的,也习惯了不插手他的任何事。 “说吧,我喜欢听你说。”邢纪衡倒丝毫不顾这是在别人家里,当下直接拉过安昀肃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安昀肃偶尔唠叨起来的样子,总让他感觉特别有家的味道。 “让人瞧见了……”安昀肃朝厨房的方向瞥了一眼,把手抽了回来。 他刚抽回来,便听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下一刻邢纪文进了门,后头还跟了邢纪哲一家三口。 安昀肃赶紧起身打了招呼:“大哥,二哥,二嫂。” “别这么客气,”邢纪文摆摆手,笑道,“坐你的,我先把东西放屋去。” “都坐下喝点儿茶吧。”孟曼玲这会儿正好端茶出来,招呼完一句又问,“怎么少了一个,小不点儿呢?”小不点儿指的是邢纪哲的小儿子邢钧,今年才刚两岁。 二嫂秦文玉回道:“这两天有点儿咳嗽,让我妈看着呢。” “病了啊?”孟曼玲正往茶杯里斟茶,闻言唠叨了句,“换季是容易感冒,往后多在意点儿。” “你甭忙了嫂子,我们自己来就行。”邢纪哲打发完女儿去里屋跟姐姐一块儿玩之后,也坐到回了沙发。 “行,那我先去做饭。” “我帮你吧,嫂子。”秦文玉见状也跟了过去。 于是沙发上只剩下了三个人,谁都没说话,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半晌过后,还是邢纪哲先开了口:“最近医院工作忙么?” “……还行。”邢纪衡还是那样惜字如金,说完这句便又陷入了沉默。 安昀肃看了看两人,想着许是自己一个外人在场,他们兄弟俩不方便说话,便起身道了句:“我也去厨房看看吧。” 他前脚刚走,邢纪文就回来了,笑着打趣道:“你俩倒自在,谁也不干活儿。” 邢纪哲“啧”了一声:“你不也没干么?” “我.干的时候你看见了?”解放以前连酱油瓶子和醋瓶子都分不清的大少爷,现今也不得不过起了跟普通百姓并没什么两样的日子。虽说解放后这几年政府并未强令收缴个人财产,但总归树大招风,在邢纪哲的建议下,邢家的两个厂子连公私合营都没搞,直接交了公。邢纪文因此被安排去了劝业场做些财务方面的工作,一家四口的日子虽说比起曾经简直天上地下,但也尚算平静,起码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老三……”邢纪文喝了口茶,终于忍不住道出了那句全家人一直想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往后多回来看看吧。” “…………”邢纪衡没说话,只略偏过头看了他大哥一眼。 邢纪文心知这个三弟平时话就不多,也没在意,继续道:“不管以前有什么误会,现在爸已经不在了,都放下吧。” 邢纪衡这回瞥了一眼身边的二哥,随后端起杯子也呷了口茶,自言自语似的问了句:“放得下么?” 说实话,当年的那件事,邢纪衡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虽然万分气愤自己的爱人受辱,但真正让他始终不能也不敢释怀的,却是那份心有余悸的心情。当他赶去本宅看见安昀肃的一刹那,整个人差点都站不稳了,那种后怕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击溃。这是人送回来了,要是送不回来呢?邢纪衡简直不敢想。 这么多年,他跟家里不再来往,明面上是因为怨恨他们在那么危急的时刻把安昀肃推了出去,但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是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爱人。之所以迁怒,固然是有一部分埋怨在里头,但余下更多的却是自我惩罚——他心知对不起安昀肃,内心深处或许觉得唯有把自己变得跟他一样无依无靠,仅拥有彼此,才能稍微缓解一下那股汹涌得近乎要将他吞没的内疚感。 这次若不是安昀肃自作主张应了下来,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特意坐在一起过节。 “我看小安都不介意了,你就这么放不下?”邢纪文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固执。 三生有幸_40 “他可以不介意……”邢纪衡抬眼看向了半晌没出声的邢纪哲,沉声道,“我不行。” “那就这么断道儿了?”邢纪文追问了句。 这句话换来了邢纪衡更长时间的沉默。 “纪衡,是我们两口子对不起你,”半晌过后,邢纪哲终于开了口,“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话,但是……我看得出来昀肃并不排斥跟我们成为一家人。” 邢纪衡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更正了句:“他的家人是我。” “我说老三,你怎么就……”邢纪文也无话可说,“唉……” 随着一声叹息,兄弟三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诶,昀肃,想没想过出去工作?” 安昀肃正在厨房帮着择菜,冷不丁听秦文玉一问,愣了愣才道:“出去工作?” “对啊,你有文化,干嘛不发挥一份力量?再说,老三上班也忙,你一个人在家不是也没事儿。” 安昀肃下意看了眼身边的大嫂,孟曼玲也朝他点点头道:“文玉说的有道理,你考虑考虑。” “可……”安昀肃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我能做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干过……” “是这么回事儿,”秦文玉见他有些动心,干脆撂了手里的活儿,“现在处处都在抓生产,但是文化建设也不能落下,全国都在办扫盲班,我是想着,你念过书,可以去当老师啊,还能帮着街委会写写宣传单,画画板报什么的……就是不知道你乐不乐意去。” “我都没进过学校……这也能教别人?”安昀肃的确有些心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正经的工作。 “当然了,你虽然没进过学校,可你念过书你识字啊,我看过你写的字,那真是……就我们宣传部里估计都没人比得上你。” 安昀肃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抿着嘴笑了。 “怎么样,去不去?你要是乐意去,就安排你去你们街道那片儿的扫盲班,离家近,也不耽误事儿。”秦文玉正巧在区委宣传部工作,当下便连去处都替他想好了。 安昀肃有些犹豫道:“我得先跟纪衡商量一下。” “我懂。”秦文玉了然地点点头。 “那我晚上回去跟他商量商量,回头告诉你能不能去。” “行,反正别忘了有这么个事儿。” “忘不了。” 当晚回家以后,趁着天色还不算晚,两人一块儿去澡堂洗了个澡,回来后,安昀肃也没闲着,忙里忙外地给邢纪衡沏茶,又给他捏肩捶背,甚至还要伺候他再泡泡脚,把邢纪衡搞得很是无奈,忙拉住了他,笑道:“宝贝儿,你有什么事儿就直接说。” 安昀肃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事儿?” “你心里一有事儿就爱这么忙活。” “那……”安昀肃搓了搓手,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白天不一直在家待着,你觉着行么?” “你要去干嘛?”邢纪衡看了他一眼。 “比方说,找点儿事情做……”安昀肃声音越来越低,他实在拿不准邢纪衡的态度。 邢纪衡见他吞吞吐吐,有些好笑道:“说重点。” “二嫂今天问我,愿不愿去街道扫盲班帮忙。”说完这句,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邢纪衡半晌没说话,安昀肃瞟了瞟他,“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去吧。” “纪衡……” “愿意去就去吧,”邢纪衡把他拉到身前,摸了摸他的手,“在家待着也是待着。” “我不会耽误回家时间的,你下班的时候我肯定回来了。”安昀肃当下立马保证了句。 “昀肃 ,”邢纪衡叹了口气,“我不让你出去不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你怕我让人欺负。” 邢纪衡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没人能欺负你了,是不该再把你关家里。” “你真同意了?” “嗯,”邢纪衡抬眼扫了他几扫,故意笑着调戏了句,“那你什么表示也没有?” …………………………………… “今晚才刚开始。”说罢邢纪衡便将安昀肃拉到床上,压着他吻了上去。 中秋的月光洒在窗外点点斑驳的院墙上,静谧又美好。一帘之隔的室内也是情话不断,春.色一片…… 第28章 第28章 日子很快进了九月下旬,贺远一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跟母亲开口的事,最终也没找到机会开口——冯玉珍突然病倒了。 接着信儿的时候,贺远正在车间埋头干活,周松民一脸严肃地把他叫了出去。 “怎么了,师父?”贺远摘了手套,胳膊肘蹭了两下脑门儿上的汗,“您这什么表情?” “远子……”周松民满脸愁容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叹口气道,“你先甭干了,跟我上趟医院。” “上医院干嘛?”贺远莫名其妙。 “你妈那儿……”周松民难得欲言又止。 贺远一听忙追问了句:“我妈怎么了?” 三生有幸_41 周松民拧着眉毛又叹了口气:“……你先跟我过去吧。” 贺远瞅着师父面上的神情,心口猛地一沉,嘴要张不张地动了两下,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路上师徒俩都沉默着。周松民不知道该怎么说,贺远则是不敢问也不敢想,只觉着脚底下发飘,每迈一步都跟踩不着实地似的,一颗心也越来越往下沉。等到了医院,见着冯玉珍昏睡在病床上,心也随之沉到了底。 “妈?”贺远推了推病床上的人,冯玉珍没动静,他又拉起她的手攥了攥,冯玉珍依旧毫无反应,他心慌意乱地回头看向周松民,“师父,我妈是怎么了?” “唉……”周松民摇了摇头,“说是送来那会儿人就叫不醒了。” 贺远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有些跟不上趟儿,全然理解不了师父话里的意思,见着大夫进屋查房,立马起身过去拽着人家急急可可地问:“大夫,我妈是什么病?她怎么都没反应?” 医生自是见多了这种场面,闻言实话实说道:“你母亲是突发性脑溢血,目前看来情况很不乐观,七十二小时是观察期,能醒过来的话还有希望,醒不过来……”话到这里摇了摇头,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安慰地拍了拍贺远的胳膊。 贺远全身一下就凉透了,木头人一样呆愣在原地,半晌做不出反应。 周松民心里也不好受,但总归比他镇定些,赶紧走过去把徒弟拉回床边,又侧头看了看冯玉珍,替他安排道:“远子,你听见大夫说的了,这不是还有醒过来的可能么,这些天你先甭上班了,我待会儿回去替你请假,你就在这儿守着你妈吧……她要是醒了,一准儿想看见你。” “……嗯。”过了好半天,贺远才回神应了一声。 周松民走后,他在床边守了冯玉珍一个下午,连口水都没喝,就那么看着她。 或许人在脆弱的时候便容易念旧,贺远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尤其想起小学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贺绍峰都没有寄钱回家,也没有来过信。街坊小孩儿不懂事,玩闹时口不择言,非说他家穷就是因为他爹死了没人管他们了。贺远听了连架都没顾得上打,傻不愣登地直接跑回家问他妈是不是真的。结果气得冯玉珍头一回动手打了他,可转脸又心疼得不行,愣是把家里留着过年包饺子的面粉拿出来蒸了顿包子。贺远那会儿自是不明白他妈为什么脸色一会儿一变,只记得他撑得直打嗝时看见冯玉珍在厨房边刷碗边抹眼泪。那个背影直到现在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觉得他应该是想哭的,可不知为何,泪腺跟被堵上了似的,就是哭不出来。 傍晚,唐士秋突然过来了——也不知是打哪儿得来的信儿,估摸着还是周松民下午回厂以后特意联系的——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情况,也没说太多话。 再晚些时候,周松民从家带了饭菜过来,强按着贺远吃下去一些,又跟唐士秋在医院走廊争执起了晚上谁留下的问题。 “明儿礼拜天,我又不上课,您厂里不是还得加班么,我留下正好。”唐士秋往墙上一倚,那架势明显不打算挪窝儿了。 “那行吧,明儿晚上我过来替你。”周松民想了想,也没再挣,转脸又冲贺远提议说,“要不行回头让你师娘过来,都是女同志,照顾起来方便点儿。” “别了师父,”贺远赶紧摆摆手,“让师娘照顾奶奶吧,我自个儿能行。” “得了吧,还真能熬三宿不睡觉啊?”周松民让他赶紧打住,“你甭管了,我会安排。” 等周松民走了,贺远把唐士秋叫到床边,小声道:“明儿你能替我去趟学校么?” “嗯?”唐士秋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了,“哦,是去找苏老师?” “嗯,”贺远点点头,“原来说好明儿去找他,现在这样……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吧。” “行,”唐士秋拍拍他的肩膀,“没问题。” 一个不眠夜过后,唐士秋一早便回了学校。可让贺远没想到的是,十点刚过,苏倾奕竟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苏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陪陪你。”苏倾奕没问病情的事,具体情况他已经听唐士秋说过了,现下再问也不过是让贺远更难受而已。 贺远打从昨天起就一直流不出来的眼泪,竟在听见苏倾奕这句话的瞬间,便一下忍不住了。他扭过头拿手背抹了两下。 苏倾奕看得明白,他悄声把贺远拉出了病房,在楼道拐角处轻轻抱了抱他:“坚强点,我陪着你。” “……嗯。” 于是,贺远守着他妈,苏倾奕守着他,直到周一早上才回的学校,傍晚的时候又过来了。 “苏老师,你回去吧,你昨晚上就没睡了。” “你已经两晚没睡了吧?我不放心你。” “没事儿,待会儿我师父过来,你回去吧。” “贺远……” “其实我有心理准备了。”这两天守在病床前,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慢慢接受,贺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苏倾奕心口也是一紧,两个礼拜前还在一起说笑吃饭的人,眼下就这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地躺在病床上,他心里不比贺远好受多少,可理智上也明白,倘若命就如此,谁都无力回天。 没多一会儿,周松民来了。苏倾奕感觉自己留下确实不太方便,于是拉着贺远又嘱咐了几句,便回了学校。 七十二小时过后,冯玉珍终是没能醒过来,就这么一句话也没留下地走了。待守过灵,二十九号那天下了葬。贺远家虽然亲戚不再,却仍有不少街坊跟工友帮着料理后事,想到这种时候苏老师在场难免显得格格不入,要是再碰见个爱嚼舌根的回去厂里一说,更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贺远实在不想自找麻烦,便索性没让他来。 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天各一方,眼下走了终于安定了下来——尽管贺绍峰去世的时候连尸首都没留下个囫囵个儿,葬的不过是个衣冠冢,可贺远还是将冯玉珍埋在了他旁边。 不管怎么说,两口子总归是能做个伴儿了。 “唉,也行了,”周松民挨着贺远站在墓前,感慨了句,“你妈这就算是走得没受罪。” “……师父,我想跟我妈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都倒出来吧。”周松民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带头领着其他来帮忙的人去了稍远的地方休息。 余下贺远一个人静静地站着,片刻沉默后,再次跪了下去,终于开口道出了闷在自己心里很久的话,“妈……咱们贺家到我这儿可能就算是断了,我知道您肯定怨我……可我真的喜欢苏老师,我想跟他过一辈子……”贺远抬手抹了抹眼角,“……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跟您提过什么要求,我就这一个要求……您就应了吧?”说完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冯玉珍当然已经不可能再发表任何意见——贺远跪在原地最后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下定决心一般最后说了句,“您不言语……我就当您答应了。” 当天忙完所有的事,贺远回家时已是傍晚时分,眼见离胡同口还有段距离,他隐约感觉前头好像站了个人,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苏倾奕。 “苏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苏倾奕见人终于回来了,不觉松了口气。 “你来多久了?”贺远边带着他往家走边问。 “没多久。”苏倾奕笑着含糊了一句。 贺远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心里却明白他肯定来了半天了,不然也不会跑到胡同口等人,准是觉着一直杵在院门口站着不合适才出来的。等开门进了屋,他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满面心疼之色道:“你肯定等半天了,都怨我,没提前说今儿可能得晚点儿。” 苏倾奕不在意地摇摇头,面上依旧是那副淡笑模样,接过水杯喝了几口,问:“伯母的后事办好了?” “嗯,今儿都办完了,”贺远转身坐回凳子上,也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师父给请了假,过两天才上班。” 三生有幸_42 “这几天……”苏倾奕顿了顿,“要我过来陪你么?” 贺远看看他:“你乐意来么?” 苏倾奕笑了下:“你想让我来么?” “这还用问么,我想天天跟你在一块儿。”贺远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身上,“以前还不觉着,这几天屋里只剩我一个人,感觉真冷清……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唠叨我。” “以后我跟你说话,”苏倾奕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唠叨你。”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贺远略带哽咽的声音闷在衣服中间传了出来。 苏倾奕笑着应了一声:“算话。”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身前有些发潮,他意识到贺远哭了。这还是贺远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没有声音,只肩膀微微发着颤。 苏倾奕没有再说话安慰他,只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的背,无声地告诉他——他还有他。 过了一会儿,贺远慢慢平静了下来,从苏倾奕身前起开时,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唯有眼圈红红的,带着鼻音傻愣愣地囔囔了句:“我还没见过你唠叨呢。” 苏倾奕闻言笑道:“你真想我唠叨你啊?” 贺远吸了吸鼻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当晚,两人早早地洗漱完躺下了。贺远给苏倾奕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还讲了很多冯玉珍的事,最后内疚地总结了句:“我妈这辈子真一天福也没享过,净受累了。” “只要你好好的,”苏倾奕伸过胳膊,头一回揽着贺远的肩膀把他拢在自己身前,“她会安心的。” 贺远默了默,抬手回抱住苏倾奕,脸闷在他胸前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回忆这些往事总会有几分伤感,可不知怎么的,当下却只觉得心静了下来。 或许人都怕死,但真正怕的却不是死亡本身。我们怕的无外乎是两样:怕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们在乎的人;怕我们在乎的人会忘了我们。 其实活着的人也一样,怕独守着一份怀念。日子一久,故去的人便在我们的记忆中逐渐朦胧。但若是这份怀念能讲出来,有人听,又仿佛故去的人并没有真的离开,依旧活生生地待在我们的记忆里。 这一夜,贺远睡得很沉,这是他打冯玉珍住院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转日一早,苏倾奕临上班前,贺远拿给他一串钥匙,嘴上没说什么,可苏倾奕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收下了。 他出门后,余下贺远一个人在家,默默坐了挺长时间,再起身时深深呼了口气,终于下决心把冯玉珍的东西一样一样整理好,原样收了起来,边收边在心里跟自个儿妈说:“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当天下午苏倾奕只排了一堂课,课后回宿舍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跟生活用品,正准备出门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贺远:“诶,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拿东西,”贺远进了屋,一眼就扫见了字台上的行李包,“都收拾好了?” “是啊,”苏倾奕笑了笑,“我刚要出门你就来了,再晚点咱俩可就错过了。” “你怎么不等我就走啊?” 苏倾奕闻言有些诧异道:“你没说要来呀。” “苏老师,”贺远走前两步环上他的腰,语气比他还诧异,“你早上都跟我说了今儿得回来拿东西,我又跟家待着没上班,怎么可能不来接你啊?那我还是你……” “是我什么?”苏倾奕听他话说一半突然闭了嘴,疑惑地追问了句。 “是你……男人么……”这个词贺远刚才一时没说出口,现下再接上却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那份坦然,面上神情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这两个字倒是把苏倾奕给听愣了,虽说略有些粗俗,可也着实让他心跳瞬时快了两拍,低着头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句:“你早就是了。” 随后两人先回家放了东西,又一块儿出门吃了晚饭。待吃完饭出来,天色已经正式暗了下来。 这样舒适的傍晚,于这样熟悉的街道,同喜欢的人一起散着步回同一个家,这场景是贺远以往只在梦里见过的,眼下却成了真。他略有恍惚地望着眼前的路,心下蓦然冒出个十分奇妙的念头——仿佛脚下这条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就是两人的一辈子,这么一路往下,走过未来数不清的细碎日子,一直走到头的那天,他跟他也就都老了。 想到这儿,贺远不由自主地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见苏倾奕嘴角一直微微翘着,神情像是在琢磨什么,不由问了句:“苏老师,你想什么呢?” “我突然想……我们差不多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认识的。” “还真是啊,都一年了,”贺远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感慨起来,“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贺远笑着看了他一眼:“我那会儿真没想到能跟你在一块儿。” “我也没想到,”苏倾奕先是回忆似的摇了摇头,转而又自嘲了句,“还以为你看不上我呢。” “你快得了吧,”贺远脚下步子顿了顿,嗓门儿也不自觉大了起来,“我哪儿能看不上你啊,要是也得是你看不上我。” “你小声一点,让人听见了。”苏倾奕被他这副不管不顾,恨不得当街表心意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 贺远给他一提醒,果然扫见几个路人正回头看向他俩,顿时一阵尴尬,于是没再吭声。苏倾奕也没说话,只眉眼含笑地打量了他片刻,便收回目光提脚快他两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贺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着母亲去世以后原本有些发空的心,一瞬间又被填满了——被自己喜欢的人,被今后两人即将拥有的日子,填了个满满当当。 第29章 第29章 国庆节一过贺远就回厂上班了。周松民起先还有点担心他状态不好,但悄么声观察了几天,见他干活时倒没什么神情恍惚或是心不在焉的意思,便也逐渐放下心来。 隔周礼拜二,赶上车间活多,拖得晚了点,八点半都过了贺远才下班,走到家门口时,见院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屋里的灯也亮着。贺远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冯玉珍还活着的时候,每天下班回来也是这样的光景,他不由得站在院门口发了会儿愣。 苏倾奕本来正坐在桌前看书,冷不丁听见屋外传来门扉的吱呀声,估摸着是贺远回来了,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人进屋,不免有些纳闷,起身想过去看看,刚推开屋门,正好瞧见贺远杵在院门口傻站着,好笑道:“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啊,今儿个车间活儿多,”贺远这才回过神来,反手关上院门,“等急了?” “还好,”苏倾奕侧身把他让进了屋,“吃饭了么?” “下午在厂里垫补了一口,”贺远没再往里走,停在门边揽过苏倾奕的腰,低头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你吃了么?” 苏倾奕笑了笑:“你知道我也不会做饭,只能从学校食堂打了些带回来,你再吃点吧。” “你还没吃吧?”贺远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准是一直等着自己。 苏倾奕也没否认,改口道:“那……陪我吃点?” 三生有幸_43 “行。” “热热再吃,现在不是夏天了。” “我去弄。” 贺远出屋去了厨房。苏倾奕跟在后头,看着他熟门熟路地烧火热饭,感叹了句:“看不出来你还什么都会干。” “那是,”贺远回头朝他笑了笑,“以前我妈腰不好,犯病的时候都是我做饭。” “那以后也教教我?” “你学这个干嘛?” “不然就只能全靠你干了。” “没事儿,”贺远没回头,只摆了摆手,语气理所应当道,“都我来,你哪儿是干这些活儿的。” 苏倾奕一时没接话,看着贺远忙活的背影呆了片刻才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他,闷在他肩头咕啜了句:“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贺远眼睛一直盯着锅里热着的饭菜,闻言摸了摸环在自己腰上的手,“你不嫌我就行。” “别说这种话,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嗯,”贺远笑着应了一声,过了会儿轻轻拍了拍苏倾奕的手,“我先盛饭,别烫着你。” 苏倾奕会意地起开了。贺远麻利地把饭菜盛好,炉子封上,两人端着饭菜一块儿回了屋。 这晚洗漱完躺下后,贺远一改前些日子的规矩做派,搂着苏倾奕摸来摸去,摸得他心中十分矛盾,既起了反应想继续下去,又觉得这样的非常时期,在刚故去的人家里做这种事儿,多少有些不敬,于是动作上难免有了几分推拒之意。 贺远感觉到了他的反常,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我们这样……”苏倾奕委婉地提醒了句,“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真做,家里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抱抱。”嘴上是这么说,可话音刚落贺远就直接亲了上去,苏倾奕也不忍心再推拒,当下配合地同他吻到了一起。 …………………………………… 贺远憋了半天,等终于心满意足释放出来那刻,整个人瘫在了苏倾奕身上,一边平着呼吸一边痴迷一样地说了句:“苏老师,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这周礼拜天,苏倾奕系里开会,贺远正好匀出时间去了趟周松民家——他是不大讲究戴孝期间不能串门儿的老理儿,只想着师父一家这些日子帮了自己不少忙,无论如何都得登门道个谢才是。 等从周松民家出来已经四点过了,快走到胡同口时,正碰见迎面回来的安昀肃跟邢纪衡。这是贺远第二次见到邢纪衡,想起头回遇见的经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打招呼时都有些不敢同他对视,反倒是邢纪衡不甚在意,见到他居然还破天荒地主动道了句:“节哀。” 说来先前办后事时,周松民就给过贺远一个白包,说是街坊小安随的份子钱。贺远当时就一愣,心说两家也算不上特别熟悉,怎么好意思平白承人家一份情。可既是情谊,总不好再退回去,贺远只能收下,心里惦记着回头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谢谢人家。 实际他今天过来本就准备了两份回礼,但见安昀肃家一直锁着院门,便干脆都撂在了周松民那头,嘱咐师父得空替他过去送一趟。现下既然见着了,自然得亲口道声谢:“那个,谢谢你了啊安哥,我今儿本来想过去看看你的,结果你那院儿一直锁着门,我就把东西都搁我师父那儿了,我跟他说了回头让他给你送过去。” “难为你还惦记这些,”安昀肃瞧着他面色还行,也没多嘴再问什么,只长辈似的祝嘱咐了句,“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 “苏老师呢?没跟你一块儿来?” “他今儿学校有事儿,”贺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正准备去接他么。” 安昀肃听他用的是“接”而不是“找”,心下猜测这两人八成是已经住在一起了,赶紧道了句:“那你快去吧,别让人等着,有空带他一块儿来家坐坐。” “行,那我先走了。” “回见。” 待进院儿合上门,安昀肃才摇着头感慨了句:“也是个没享过什么福的孩子,幸好有苏老师。” “有人陪着就是福气,”邢纪衡跟在他后头回了屋,顺势揽过他的腰,肉麻地贴在他耳边问,“你说,我是不是也挺有福的?” 安昀肃耳朵一阵刺痒,偏了偏头笑道,“照你这么说,我才是真有福。”说完又一下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待会儿我得过去替张老师一节课,他家里孩子病了。” 自从中秋那晚两人统一了意见,安昀肃便在秦文玉的安排下,培训过后正式去了街道识字小组帮忙。不过他只白天去,负责每天下午的扫盲课,针对的大多是在家照顾老人孩子的家庭主妇。 头一堂课上,安昀肃心里相当没底,他虽然识字,可却从未接受过新式教育,当听见有人喊自己“安老师”的时候,整个人愣了半天,也说不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就感觉不像真的,很有些难为情,甚至都不太敢应声。 不过大概因为他人长得年轻,脾气也好,说话又总是温言软语全无架子,故而格外受扫盲班的学生欢迎,经常下了课好半天都还脱不开身,被一群女同志围着问东问西,起初还有些抹不开面子,一个礼拜下来也就差不多习惯了。 “没事儿,吃完饭我跟你一块儿去。”邢纪衡倒是不介意他晚上要出门,反而主动提了这么个建议。 “你说真的?”安昀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没见过安老师讲课的样子呢。” “你就会打趣我。” “真没有,”邢纪衡满脸无辜道,“怎么,我当你的学生不够格?” “那你不准笑话我。” “保证不笑,认真听课。”邢纪衡嘴上应得好好的,面上却已经有了几分忍俊不禁的意思。 安昀肃没再说什么,翘着嘴角白了他一眼。 这样好的日子,是他曾经想都没敢想过的,虽说物质条件比起过去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可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有家,有爱人,有正经事可以做,对安昀肃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第30章 第30章 其实,也并非从出生起便伶仃一人没有家。至少安昀肃还记得,自己在五岁以前是有过额娘,也叫过阿玛的——他出身在旗,整个家族也曾风光无限过,只不过与他并无什么关系罢了。自打进入民国,家中景况一日不如一日。及至他五岁那年,全家彻底走投无路,死的死,散的散,安昀肃不得已开始了在亲戚家中辗转流离的生活。 然而即便是这样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也没能过上多久。到底不是真正关心他的亲人,大半年过来,安昀肃不仅像个包袱一样在各户亲戚之间抛来踢去,最后更是不知被谁一狠心甩手卖入了一户大宅院。 三生有幸_44 他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自然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被卖了,只以为是又换了处更远房的亲戚家暂住。直到真正搬进去的那天,安昀肃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自己再不是有自由的人。 好在买他的那户人家并非是要寻个苦力,不过是想给自家小少爷添个伴读而已。按说那年月早已经不流行这个了,可架不住这位小少爷整日撒泼打滚,死活不肯去学校。家大人偏又宠子心切,想着不去就不去吧,在家念书也未尝不可。待请来了教书先生,他却又闹腾着一个人念书没劲,非要有人陪才行。 家中三代单传,只就这么一个小祖宗,全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买一个回来。但买归买,要求却相当苛刻,不仅年岁要同少爷相仿,样貌也得说过得去,更重要的是,必须听话懂事有规矩——可不能再买个少爷回来伺候。 几经挑选,主家夫人一眼相中了安昀肃——他打小就白净漂亮,话也不多,又因时常看人脸色过日子,小小年纪便已十分懂得察言观色,深知任何心思都不能挂在脸上,尤其不能苦着脸,以免惹人嫌弃。于是三天后,他被带回了人生中第一位主子家。 说起来,安昀肃这个名字并非他的本名,这是主家请来的教书先生替他取的汉名。至于原本叫什么,他实在记不大起来了。别说已经过去了这样多年,便在当时,小小年纪又颠沛流离的他,也只能依稀记得家族的姓氏中有安这么个字,名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 进宅最初的几年,安昀肃过得相当轻松。主家少爷不仅从未欺负过他,两人甚至每日同吃同住,相处间几乎没有主仆之别。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并没能一直持续下去。九岁那年,当初死活不肯上学的少爷,到底还是进了学校念书。如此一来,留在家中的安昀肃便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正是不上不下的年纪,主家大人也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打发他。最后还是小少爷发了话,说想留他在家里专门伺候自己——他不要丫头伺候,就要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小少爷渐渐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小跟班产生了某种莫名的冲动。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有时甚至还会玩笑似的亲亲他。而安昀肃也从不躲闪,就那么乖顺地任他抱,任他亲。 中学以后,两人相处间的气氛越发暧昧起来,连安昀肃都觉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忍不住暗暗琢磨,少爷不去学校追女同学却总粘着自己是为什么。可他不敢多问,依旧低眉顺眼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十五岁那年,两人终于偷尝了禁果。其实安昀肃也说不清自己对少爷究竟是什么感情,或许只是逆来顺受惯了,少爷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这种事儿一旦开了头,半大的少年人毕竟自控力不够,两人折腾的次数一多,难免就被家里人发现了。 安昀肃原以为向来待自己不薄的少爷总会替自己求句情,但他却没有那么做。迫于父母的压力,他甚至连一句公道话都没敢讲,便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安昀肃头上——想来也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换成谁家大人都肯定会被气得七窍生烟——最终,安昀肃被打发给了主家的一位旧识。 按说这也没什么,他不是不能接受,不过是换户人家伺候罢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稀里糊涂地他又被转了两道手,等他彻底明白过来时,人也已经进了那不干不净的地界儿,逃都没处逃。 哭过,绝食过,试图逃跑过,更挨过数不清的打,几番折腾过后,安昀肃最终认了命——不是他没骨气,只是这么多年,他的人生从来没有哪一样是自己说了算过,不认命又能怎么着。 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多半年,直到那夜遇见了邢纪衡,安昀肃才恍然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滋味,叫渴望。 ——他渴望见到他,渴望跟他说话,渴望他来找自己,甚至不自量力地渴望能跟他在一起。 邢纪衡跟其他只为找乐子的客人不同,自始至终待他极好,不仅未曾依仗身份之别羞辱过他,情.事上也没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但同样的,他也从未说过喜欢他,更没表示过愿意带他离开那个地方。 安昀肃心里明白,有些事永远只能是奢望——或许打从出生那刻起,他便已经注定没有这种好命了。 “安老师,出来遛弯儿啊?” 晚饭过后,两人遛达着往街委会走,路上碰巧遇见了一位扫盲班的学生,碍着邢纪衡在旁边,这个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的新称呼,瞬间又令安昀肃拘谨了起来,他半垂着眼笑着回了句:“是去上课。” “诶,您怎么又改晚上上课了?不教我们了?”打招呼的这位大姐显是相当喜欢安老师,听见这话马上不乐意了,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当下就拉住了安昀肃。 “不是不是,”安昀肃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只就今天替张老师一节课。” “哦,这还行,您是不知道,咱们这片儿下午那课都换过多少回老师了,就属您讲得好,我们大家伙儿可都不想再换了。” “您过奖了。”安昀肃十分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又瞟了眼腕上的手表,指了指前头不远处,委婉地告辞道,“快到点儿了,那我就先过去了?” “哦哦,您忙您的,”说话的大姐这才反应过来松了手,“我不耽误您了。” “好,那回见了。” 待人走远了,邢纪衡才缓缓开了口:“原来安老师这么受欢迎,那我今儿可真是没白来。” “你打趣我还没完了?”安昀肃扭头瞪了他一眼。 “呦,安老师不乐意了?”邢纪衡每回见他这副表情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 “真不乐意了?” “…………” “不说了还不行?”邢纪衡见他不答话只闷着头走路,也没再继续嘴欠,改口哄道,“宝贝儿别不搭理我啊。” 安昀肃给他这么一叫,又忍不住笑了:“假模假式。” “真不理我了?”邢纪衡佯作没听见,借着四下没人,抬手拍了拍他的屁股,故意调戏了句,“那今儿晚上可别往我被窝儿钻。” 按说这话也没什么,以往两人亲热时说过更多不成体统的话,可眼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愣是听得安昀肃一下就涨红了脸,连话都没顾得上回,急急快走几步,先一步拐进了街委会的院门儿。 邢纪衡随后也进了屋,在最末排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刚坐下,就见前排有个年轻人回头跟自己打招呼:“诶,您不是总医院的邢大夫么?怎么也来上课?” 他愣了一下,觉得这人似是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于是问道:“请问你是?” “上个月您不是刚给我妈做过手术么,您忘了?” “哦,记起来了,”邢纪衡听他一说才想起来这位是自己病人的家属,当下职业病发作多问了句,“你母亲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多亏了您呐。” “回去叫她多注意休息,饮食上一定要少盐,咸菜剩饭什么的就不要再吃了。” “这我知道,您那会儿做完手术就嘱咐过了,不过您说咱这老百姓,哪儿有条件顿顿吃新鲜的。” “尽量吧。”邢纪衡对此也无能为力,这年月虽说不至于吃不上饭,可普通百姓家到底物质条件有限,咸菜剩饭基本上是家家户户饭桌上的必备食物,津城人又向来口儿重,这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怕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 年轻人叹了口气,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屋中其他人已经安静下来准备上课,便也只好转回身,照猫画虎地抄起了黑板上的字。 邢纪衡静静注视着教室前头的人,看着他十足耐心地指着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地教给底下的人。那副认真专注的神情,令他蓦地一下想起来自己第二回 去找他时的情景——推门而进的那刻,安昀肃正坐在桌前写着字,面上也是这样一副恬淡之色。 那个瞬间,邢纪衡几乎愣住了。他忍不住想,这样干净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虽然安昀肃从未同他讲过自己的身世,更没哭诉过他是如何被卖进来的,可邢纪衡却十分明白,进来这里的人,哪可能有一个是自愿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悲伤过往,每个人也都有着不得不认命的理由跟无奈。 所以,他也没特意问过。只是随着见面次数增多,他越来越喜欢跟这个人待在一起的感觉,也越来越控制不住地想去见他。甚至有回半梦半醒间,竟冷不丁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想跟这个人一起生活下去。 可想归想,这却不是一件仅凭一时兴起就能办到的简单事。且不说安昀肃并非自由之身,就算他是,这个念头的生出,或许也不过是源于两人眼下相处正浓,自是恨不得分分秒秒腻在一处,至于这份热情能维系多久,怕就是谁也说不好的了。 邢纪衡的确从未同安昀肃说过“喜欢”这两个字,尽管他所有的行为都像是在对待恋人,但他始终未曾提过一句——这样醉生梦死的欢场,彼此似真似假的关系,即便心中所想是份真情实意,一旦宣之于口,照样逃不开那句逢场作戏。 况且话说回来,眼下他对安昀肃是认真的,可将来呢?谁也不敢保证。若是往后有一天感情淡了,不喜欢了,再丢下一句我没法带你走,那还不如从来没给过承诺的好——邢纪衡比谁都清楚,对于安昀肃这样的人来说,给他期望又让他失望,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邢纪衡都刻意没有再去找过安昀肃。他想冷冷彼此的关系,也好顺便看清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冷了几个月之后,他发现心底那个想法并没有改变,他依然想跟他一起生活。 为此,邢纪衡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私下里又问大哥借了一部分,这才将安昀肃彻底从那个地方带了出来。 三生有幸_45 那天,他带他出来,去了自己在北平的住所。安昀肃也没多想,只当这位少爷是心血来.潮想换个地方,临出门前便说自己要收拾几件换洗衣物,但邢纪衡却让他什么都不要带,甚至还替他准备好了一套出门的新行头。 安昀肃默默想着,许是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脏了他的地方吧,面上虽并无不快,心里却免不了有些不是滋味。 可等真进了门,看见屋里的摆设,安昀肃又觉得实在不对劲儿——这地方分明像个喜宅——他疑惑地看向邢纪衡。邢纪衡却只冲他笑笑,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愿意的话,便给他一个家。 这个字,足足令安昀肃呆愣了好久——自五岁那年起他就再也没敢奢望过还能有家。他这样的人,居然有人愿意给他一个家。 安昀肃震惊得完全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那晚两个人就这么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成了个不中不洋、不成体统的家。邢纪衡第一次告诉他,他喜欢他,想跟他一起生活一辈子。 安昀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就喜欢男人,他只知道他这段并不算长的人生中,唯一只喜欢过一个人。而现在,他能跟这个人一起生活下去,他想他曾经受过的所有罪都是值得的,不过都是为了——遇见他。 第31章 第31章 系里这天的会拖得久了些,结束时已经快六点了。贺远在楼外遛达着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见苏倾奕出来。正是饭点儿,两人一合计,干脆也没急着回家,直接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 饭后走去车站的路上,苏倾奕突然说:“贺远,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儿?”贺远侧头看看他。 “……我想回宿舍住两天。” 贺远闻言一愣,“怎么了?”问完还没等苏倾奕回答,又抢着开了口,“你是不是住不惯平房?还是……跟我睡你睡不好?” “都不是……”苏倾奕停了脚,面上神情有些欲言又止,抿了抿嘴解释说,“是同系的老师问我这几天怎么总不在宿舍,我说在朋友家待晚了,没车了就没回来,结果他问我是不是在女朋友家不舍得回来……我有点担心总不在的话……”苏倾奕垂着眼没敢看贺远,总觉得自己这么说像是嫌弃他见不得人似的,越说越自责,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开口提这茬儿。 贺远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回了句:“……也行。” “贺远?”苏倾奕有些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贺远扫了眼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拉着他又往便道边儿挪了挪,“你当我这么不懂事儿?” “…………”苏倾奕尴尬地笑了一下。 “前些天我妈住院那会儿,唐士秋就特意嘱咐过我这事儿,”贺远没再开玩笑,低头瞅着自个儿的鞋面,压低声音道,“他说你们旁边儿那学校,前阵子就有俩男学生在一块儿让人给抓了现行,说是耍流氓,直接就给开除了,说是没送派出所劳教就算是网开一面……”话说到这儿顿了顿,突然抬头看向苏倾奕,“你念了这么多年书,要是因为这个把工作丢了……所以我懂,你别自个儿跟那儿过意不去了,我不介意……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说实话,贺远当时听唐士秋说完这事儿,真心惊了一下——那年月工作都是分配制,若因为这样的作风问题丢了工作没了单位,那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不仅温饱无处解决,还得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弄不好再送去劳教,那这一辈子也就算是完了。 “…………”苏倾奕听了这话也愣了愣,张张嘴一时什么都没说出来。 贺远看他表情有点僵,又放松语气给他宽了句心:“再说了,晚上那课我都俩礼拜没去了,再不去就太不像话了,正好回头一三五我上课,你就跟学校住,反正你有家里钥匙,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好。” 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十一月上旬,冯玉珍过“五七”,两人一块儿烧了纸。贺远拉着苏倾奕的手,跟自个儿妈又郑重保证了一回,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好好过下去。 当晚,两人洗漱完刚上床,苏倾奕还没躺实在,贺远就揽着他的腰压了上来,先是吻了吻他的唇,随后舌尖又滑到他的耳侧舔.弄起来。 两人好多日子没亲热过了,现下只一个简单的吻,几下不轻不重的挑.逗,便均是很快来了感觉。苏倾奕略显急切的呼吸声听得贺远越发燥热,当下难耐地咬了咬他的下巴,语气满含.着情.欲道:“今儿做吧,啊?” “嗯。”苏倾奕应了一声,配合地仰了仰头,任贺远的唇.舌一路下滑,在自己的颈侧印下一个个吻。 …………………………………… 苏倾奕脑中一片恍惚,只在某个瞬间冷不丁划过一个十分煞风景的念头——他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学校里很多人信奉上帝,他虽不信,可就在这一刻,竟也莫名其妙地想到,这样被男人压在身下还无比享受的自己,死后是不是也会下地狱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下回保准不用了,你别生气了,啊?”这晚完事后,苏倾奕一直没说话,贺远觉着他可能真不高兴了,心里也有些后悔。 “……我没生气。” “那你干嘛都不说话?” “我就是有点累了,”苏倾奕拉了拉他,让他躺下,随后枕到他一侧肩头,问道,“你怎么想起来买那个了?” “我也不是故意买的,本来我就想买平常用的那种,可那售货员老问我是给谁买,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直接说是给我媳妇儿买……”贺远话说到这儿顿了顿,瞄了苏倾奕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放心接着道,“结果她一听,一个劲儿让我买这个,说这个好……你说我也没法儿跟他解释我媳妇儿是男的啊,后来又想着这东西用起来应该都差不多,就买了。” “你可真够傻的,”苏倾奕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你说你买来擦手的不就完了。” “那会儿不是没想起来么……”贺远面上也有几分窘色,“就这玩意儿好几块钱呢,再说我也不知道它这么香啊……你要真不喜欢,咱还是扔了吧。“ “别扔了,怪浪费的,再说我也没不喜欢。” “那你刚才……” “我就是突然闻见那味道吓了一跳,真没不喜欢。” “真的?” “嗯。” 贺远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突然嘿嘿笑了起来,表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刚才我闻着那味儿干.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觉着特带劲。” “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苏倾奕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你还真把我当女人了?”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贺远连连摇了好几下头,讷讷地解释道,“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就是……一闻见那味儿就想起来我说你是我媳妇儿……”吭哧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解释得不到位,最后叹口气问了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苏倾奕心说这人嘴笨的样子还挺招人喜欢:“我明白,所以我真没不高兴。” 贺远松了口气,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语气十分感慨道:“唉,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你成个家。” 苏倾奕没接话,手上也把他环得更紧。心里默默想着,下地狱就下地狱,只要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去哪儿都不怕。 第32章 第32章 自从五月那回苏倾奕提了一句自己的生日在冬天,贺远从立冬那天起就开始问他想要什么礼物,问了几回苏倾奕都说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等想到了再告诉他。贺远觉着这样下去不行,便在有天晚饭的时候十分认真严肃地又问了一次,结果苏倾奕琢磨了半天说:“你给我做碗生日面吧,就你们这里吃的那种。” 三生有幸_46 “就这个?”贺远愣了愣,“这算哪门子礼物。” “可我从来没吃过。” 贺远又是一愣,感觉十分不可思议:“不是吧?” “我家乡那边过生日时一般吃糖水蛋和汤圆,不吃面。” “那你在这边儿待这么多年也没吃过?” “没有,”苏倾奕摇摇头,语气里倒是未见什么伤感,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个人也想不起来过生日。” 贺远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点头应道:“那行,我给你做。” 十二月七号那天是个礼拜二,正赶上大雪的节气。贺远刚一下班就跑了,到家的时候苏倾奕还没回来。他赶紧趁着这工夫先把面和好了,醒面的功夫又忙着择菜洗菜切菜,等苏倾奕进门时,准备工作都已经干完了。 “回来这么早?”苏倾奕没直接回屋,先往厨房扒头看了一眼,“都准备上了?” 贺远正在擀面,听见动静回头一笑:“今儿必须得早。” “用我帮忙么?” “不用,今儿你是寿星,等着吃就行……哦对了,我买了点心跟糖炒栗子,搁屋里了,你要是饿了就先垫补一口。” “你把我当小孩儿了?”苏倾奕心说我就是爱吃甜食你也不至于这样啊,有些好笑道,“买没买糖啊?” “那倒没有,买糖堆儿了。” “连消食的都买好了?” “所以待会儿你得给我点儿面子多吃点儿。”贺远又回头冲他笑了笑,“先回屋吧,做好了我叫你。” 苏倾奕立在原地看了一圈,发觉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便也没再添乱:“行,那我就作威作福去了。” 贺远又继续忙活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开饭了。苏倾奕看着桌上的菜,很有几分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几样?” “我是谁啊,你男人还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贺远先是大言不惭地接了一句,随后又谦虚道,“不过我这水平肯定比不了饭馆,你别嫌弃就行。” 两人平时都不喝酒,于是以茶代酒地碰杯庆祝了一番。等贺远把一碗五颜六色的打卤面端上来时,苏倾奕眼睛都睁圆了:“这……我哪能吃得了这么大一碗?” “没多少面,都是菜码。” “那也太多了。” “你先吃,吃不了剩给我。” “贺远……” “干嘛,我又不嫌你。” 苏倾奕归齐只勉强吃下了一半,剩下的全进了贺远的肚子。 收拾完碗筷,贺远把苏倾奕叫到了里屋,递给他一样东西。苏倾奕接过来一看,是本存折外加户口本。 “这是?” “给你的。” “给我?”苏倾奕有些疑惑。 “嗯,你说不要礼物,我想了好几天,还是不能什么都不送。” “这是生日礼物?”苏倾奕没反应过来,依旧有些纳闷地看着贺远。 “我不知道该送什么,可我想把我有的都给你,”贺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别嫌少。” 苏倾奕眼眶瞬时就酸了起来,默了默才上前环住贺远的腰,声音略有些发闷地回了句:“这是我收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不为别的,只为了那句“我有的都给你”。 “你喜欢就行。”贺远嘿嘿乐了两声,把苏倾奕搂进怀里,“要不往后我发了工资也都给你吧,你再给我发零花。” 苏倾奕一抬头:“你还真想让我管着你啊?” “想啊,”贺远倒是表情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样你才更像我媳妇儿。” “又乱叫。”苏倾奕翘着嘴角白了他一眼。 “哪儿乱叫了,”贺远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嘴唇,“你本来就是我媳妇儿。” “……不许在外头这么叫。” “只在家里叫。”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苏倾奕已经提前写信跟家里说了学校事情忙,不回去过年了,家人对此表示理解。不过这话他倒没跟贺远说过,贺远也没提过过年的事。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就知道要在一起过年,好像他们就该在一起过年,用不着特意商量一样。 贺远厂里过年只放三天假,初一到初三,除夕夜不歇班。本来周松民想叫他上自己家过年,但他说今年苏老师也不回家,他们俩一起过三十,初一再过去师父家拜年,周松民也就没好再坚持,反正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他就放心了。 等到了年三十那天,中午一过大家伙儿的心就都飞了。三点不到,贺远就提前下班去学校接上苏倾奕一块儿回了家。 虽说只有两个人,但总归是年夜饭,怠慢不得。年货已经提前预备好了,两人到家先腻歪了一会儿,贺远才动手弄晚饭。苏倾奕在一旁陪他说话,偶尔打打下手。其实贺远做菜水平也就一般,不过捣鼓捣鼓还是折腾出了一桌子菜,荤素搭配,看着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你快别祸祸了,这三十儿的饺子可不能破,破了不吉利。”十点来钟俩人开始包饺子,苏倾奕刚上手没几分钟就被贺远拉开了。 “那我不添乱了。”苏倾奕拍拍手上的面粉,看着自己折腾半天弄出来的两个四不像的玩意儿,很有些惭愧。 “你看着我.干就行,”贺远瞅着他笑了笑,又挤挤眼睛道,“不过要是能再亲我一下,我就更有精神了。” 他话音刚落,苏倾奕就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口,问:“精神了么?” “太精神了,今儿晚上我能一宿不睡。” “…………” 三生有幸_47 “诶,你是不是想歪了?”贺远自己说完调戏的话,这会儿却还要反过来装正经。 “……你才想歪了。”苏倾奕瞥了他一眼。 “没想歪你脸红什么?” “…………” 十二点的时候,放过鞭炮吃了饺子,就算是守过岁了。两人虽没像贺远说的那样一宿没睡,却也折腾到了三点多。 晚睡的直接结果就是早上起不来,贺远难得没有到点儿就醒,不过依然是先睁眼的那个,一看挂钟都快十点半了,赶紧推推身边的苏倾奕:“媳妇儿媳妇儿,起来了,中午说好了上我师父家吃饭。” “……几点了?”苏倾奕迷迷糊糊,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 “十点半了。”贺远边说边拿衣服往身上套。 “……啊?”苏倾奕反应了两秒才回过神来,赶紧一轱辘爬了起来。以他的家教,赶着饭点儿去人家做客这种事,实在是做不出来。 两人紧赶慢赶地收拾了一通,头十一点出了门,赶到周松民家时,已经十一点半都过了。 一块儿吃了顿热闹的午饭,本想下午就回去,结果周家三口死活要留人吃了晚饭再走。贺远想着大过年的,的确是人多热闹些,跟苏倾奕对了对眼神,见苏老师也没什么异议,便留了下来。 安昀肃家的院门从早上起就一直上着锁。贺远本想过去拜个年也没去成,直到下午三点多出门又看了一眼,见门开了,赶紧拉上苏倾奕一块儿过去了。 安昀肃跟邢纪衡也是刚进家门没多一会儿,他们俩上午去大哥那头吃饭了。自打去年中秋过后,邢纪衡虽说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但其实心里那根弦已经松动了不少,这回过年倒还真没驳大哥的面子。年初一中午,三家难得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这还是第二回 见苏老师,您喝茶。”安昀肃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笑模样,把斟好的茶往客人眼前推了推。 “谢谢。”苏倾奕点头笑了笑。 “行了安哥,你可别这么客气了,我们都快坐不住了。”贺远冲屋外张望了几眼,“诶,邢大哥出去干嘛了?” “我让他去洗水果了,”安昀肃压低声音开了句玩笑,“不擅长待客的人就只能干点儿粗活儿了。” 这话听得苏倾奕有些想笑,他跟贺远互看了一眼,都抿着嘴没好意思笑出来。 邢纪衡回来以后,四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了天,倒是安昀肃和苏倾奕先说到一起去了。两人都喜欢看外国小说,聊着聊着直接把贺远跟邢纪衡晾到了一边儿。结果一直聊到了五点多,过来拜年的俩人才赶紧起身告辞,回了周松民家。 晚饭后,两人也没坐电车,一路遛达着回了家。走着走着,苏倾奕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位父亲背着个半大的孩子,孩子像是睡着了,趴在大人背上晃荡着小腿儿,他不觉盯着多看了几眼。 贺远见他半天不说话,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转回头提议说:“我背你?” “……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大人也能背,我背得动你。” 苏倾奕其实起了兴致,可又有点不好意思,环顾了一下四周,装模作样地推拒道:“……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儿,看见了就说你喝多了。” 苏倾奕眼神转了转:“那你能行么?” “行吗?你把那吗字儿去了。”贺远“啧”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尽管上来,能背你走回家。” 苏倾奕笑了起来,手臂刚攀上贺远的肩膀,下一秒脚便离了地。贺远往上颠了他两下,打趣道:“你可真是怎么吃也吃不胖。” “也没有吧。” “诶你别朝我耳朵吹气儿,痒。” “哦。”苏倾奕把原本埋在贺远肩侧的头抬起来些,“诶,你以前说安昀肃和邢医生在一起十几年了,是真的么?” “是说十几岁就在一块儿了,你羡慕啊?” “你不羡慕?”苏倾奕虽说从未因为自己这点儿不同看轻自己,却到底没敢奢望过跟一个同性共度一生。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即便他跟贺远现在如此要好,也不敢保证将来一定能走到何时何处。可他今天亲眼看见安昀肃和邢纪衡在一起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两个人是那么的像一家人,那样的相处状态让他觉得两个男人过一辈子或许并不是奢望。 “以前羡慕,现在不了。” “怎么呢?” “现在我有你了啊,还羡慕别人干嘛。” 苏倾奕闻言难得傻笑了两声:“那倒也是。” “咱俩也能一块儿过十几年啊,不只十几年,还能过几十年呢,一块儿过到老。” “…………” “怎么了?”贺远见他半天没动静,“你不乐意?” “乐意。” “那你干嘛不说话,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就是有点感动。” “感动?” “贺远,”苏倾奕突然在他耳侧亲了一口,“你知不知道,你总能不经意说出让人感动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贺远脚下顿了顿,略偏过头问了句:“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苏倾奕吸了下鼻子,感觉贺远脚步慢了下来,便问他,“你是不是累了?” “不累啊。”贺远重新迈开步子。 “你还真有劲儿。” “那是……我有没有劲儿你还不知道么?” “……说着说着又不正经。” “嘿嘿……” 三生有幸_48 苏倾奕望着眼前回家的路,一颗心胀得满满的,只觉得这个春节是他自十六岁那年之后,度过的最好最温暖的一个年。 第33章 第33章 春节过后,很快到了二月。立春后的一个礼拜天,两人都休息,想趁着天好把攒了一礼拜的脏衣服一块儿洗洗。 “诶你别管了,我洗就行,水太凉。”贺远正弄水泡衣服,见苏倾奕也挽起袖子要伸手,赶忙拦了一句。 苏倾奕好笑地看着他:“那你洗水就不凉了?” “我皮糙肉厚的,没事儿。” 贺远满脸无所谓,把胳膊往前一伸,苏倾奕会意地替他卷了卷袖子,又在他泛红的手背拍了两下:“行了吧,都冻红了,你先放下,我去拿点热水来。” 贺远笑了笑没再争,看着苏倾奕回屋拎了暖壶出来,倒了多半壶热水进盆,水温立马暖了起来:“行了我洗吧,你回屋吧。” “你干嘛老轰我?”苏倾奕站着没动。 “我这儿是轰你啊?”贺远搓着衣裳,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你冻着么。” 苏倾奕抬头看了眼天:“今天太阳这么好,也不冷。” “你要就想陪着我,你就直说呗,扯什么太阳。” “……你怎么这么爱臭美啊?” “是我臭美还是你嘴硬?” “我什么时候嘴硬了?”苏倾奕不甘示弱,俩人又开始斗嘴。 “你就是离不开我,你还不承认。” “谁离不开你了?”苏倾奕把脸扭向了别处。 贺远摇头“啧”了两声,故意用戏谑的语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谁,昨儿晚上睡觉搂我搂得那叫一个紧,推都推不开,我差点儿都喘不过来气儿了。” “…………” “诶,嘴硬的那个怎么不说话了?” “…………” 苏倾奕依旧背冲着他不吭声。贺远以为是自己刚才那话真把他给说急了,赶紧撂下手里的衣裳,甩着水珠绕到他跟前,讨好道:“不乐意了?” “……你干什么?”苏倾奕似是没留意到贺远的动静,一直抿嘴憋着笑,余光冷不丁瞥见贺远的脸,吓了一跳,不过唇角的弧度却是来不及往下降了。 “还以为你生气了,合着跟这儿装蒜呢。” “……谁叫你挤兑我。” “我那哪儿是挤兑你啊,我恨不得你天天往我怀里钻,粘我身上才好呢。” 苏倾奕斜睨了他一眼,唇角又往上挑了几度。 贺远嘿嘿乐了两声:“其实我特喜欢我.干活儿的时候你在我旁边儿待着,你什么都不用干,就陪在我旁边儿我就倍儿高兴。” “那你刚才还轰我。” “我真是怕你着凉,你感冒不才刚好么。” “那不都好了么。” “行行,我的错,”贺远往前凑了半步,“那我亲你一下,算是给你赔个不是,怎么样?” “想亲就直说,扯什么赔不是。”苏倾奕又把刚才贺远说他的那一套还了回来。 “那我可亲了啊。”贺远拿鼻尖在苏倾奕脸颊轻轻蹭了蹭。 苏倾奕没说话,略闭了闭眼,贺远随后吻了上去。这个吻很轻柔,两个人的手都没有碰触对方,只嘴上断断续续缠绵着。可惜还没缠绵半分钟,便被一阵突来的动静打断了。 “哎呦,我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唐士秋推门进院儿时正巧看见这甜蜜的一幕,赶紧闪进来回身把门关上了,“您二位倒是锁上门啊,得亏进来的是我。” “你怎么来了?”贺远见是好友,瞬时松了口气。 他俩的事儿唐士秋一直都知道,他也懒得这会儿再不好意思了。苏倾奕却是多少有些尴尬,只冲唐士秋点头打了声招呼就回了屋。 “我这不是过来慰问你一下么,”唐士秋拎了拎手上的东西,“这些放哪儿?” “放屋……算了,搁厨房吧。” “行,”唐士秋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撂东西,出来后压低声音问了句,“你俩现在彻底住一块儿了?” “也不算,他有时候过来住。”贺远继续搓洗衣裳,“诶,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别告诉我你那对象又分了。” “没分,好着呢。”唐士秋笑着拿胳膊肘杵了杵他,“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啊,有了对象就什么都忘了。” “少来,你那腻乎劲儿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俩人正逗着贫嘴,苏倾奕开门招呼了句:“我泡了茶,你俩都进来喝口水吧。” “行,我马上干完了,干完就去。”贺远连忙应了一声,始终笑盯着苏倾奕,直到他合上屋门。 “我算看出来了,你小子是真喜欢他。”唐士秋忍不住揶揄了句。 “干嘛?” “就你这……又洗衣裳又接下班的,我估摸着苏老师八成也不会做饭吧?人家那叫模范工作者,我看你这得叫模范对象。” “我乐意。”贺远瞥了他一眼。 三生有幸_49 “看出来你乐意了。” “合着你跟你对象在一块儿,你不乐意照顾她?” “不是这意思,”唐士秋稍微敛了敛笑意,“我是说这要是个姑娘,你未准儿能做到这样。” “为什么?” “首先吧,这姑娘一般在家务活儿上都比老爷们儿强点儿,再有……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再说你见过谁家两口子过日子全是男的洗衣裳做饭的?” “你这思想有问题啊,现在新社会可讲究男女平等。” “得了吧,男女再平等也不是一回事儿,要不你生个孩子给我看看?” “去你的,扯哪儿去了……” “诶我说,”唐士秋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贺远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你这头你妈现在是不在了,彻底没人管了,他那头呢?你想过么?” 贺远拧衣服的手顿了顿。 “甭管怎么说,他当年可都是因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你说现在他们家能接受你俩这样么?” “我没想过。”贺远是真没特意琢磨过这个问题,一方面苏倾奕远在外乡,家人对他的事多少有点鞭长莫及;另一方面,他始终觉着苏倾奕要是会因此妥协,当年也就不会被赶出家门了。说句实话,倘若冯玉珍一直健在,贺远宁愿相信有一天是自己扛不住压力对不起苏老师,也不相信苏老师会走那条路,他就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我劝你还是想想吧,现在可能还行,等过几年苏老师三十了,我就不信他们家不催他结婚,他还真能跟他们家断道儿不来往?” “…………”贺远皱了皱眉,没再言语。 当天下午,唐士秋走后,苏倾奕问贺远:“你怎么了?” “啊?什么怎么了?” “你俩上午在外头是不是说什么了?我觉得你再进屋脸色就不太对。” “……没说什么。” 贺远不想说,苏倾奕也没再逼问,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贺远喝了几口之后,自己倒又忍不住开了口:“苏老师,你家里以后会逼你成家么?” 苏倾奕一听这话马上明白了:“贺远,我从十六起就没想过自己会结婚。” 贺远撂下杯子,伸手够到苏倾奕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里,闷闷地说:“今儿唐士秋问我这个,说实话我真没想过,可我听他一说突然就有点儿害怕……要是有一天你家里真逼你了……” 贺远这副担忧没底的神情令苏倾奕很是心疼,他抽回一只手在贺远的手背上轻拍了拍,安慰道:“不会的,别瞎想。” 许是这个话题让两人心里都有些莫名的情绪,当晚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 ……………………………… 这夜等两人都收拾干净彻底躺下时,十二点都过了。苏倾奕侧身缩在贺远怀里,脚在贺远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你说你这么好,我怎么可能结婚。” “那是,换个人可满足不了你。” “……你怎么老说着说着就往歪处拐?” “哪儿歪了?两口子干这事儿怎么叫歪呢?”贺远凑到苏倾奕的耳边,又故意调戏了句,“再说,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舒服得都哭了。” “别说了……” “你这会儿害臊什么啊,刚才那么主动。” “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咱睡觉,明儿还得早起呢。” “嗯。” 许是折腾得累了,苏倾奕应完这声便很快入了梦乡。贺远关了灯,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难得有些睡不着。 脑中一堆念头,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搅着搅着便分成了两拨声音:一拨说苏老师没准将来还是会结婚的,你得想好往后自己该怎么办;另一拨说苏老师才不会成家,他绝不会跟姑娘在一起。吵来吵去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贺远默默想着:甭管怎么着,惦记还没发生的事儿还不如踏踏实实过好现在的日子。他应该对苏老师再好一些,好到比这世上所有人对他的好加起来还要好,那他肯定就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了。 三月下旬,机械厂的项目进入了最后收尾阶段,苏倾奕也不再需要往厂里跑。两人越来越习惯在一起的日子,一天没见着对方就觉得缺了点什么。苏倾奕待在贺远家的时间也逐渐多了起来,到后来基本已是彻底住在了一起。 可惜这样平静甜蜜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多久。清明过后一个礼拜,苏倾奕突然接到了兄长的电话。苏世琛告诉他,苏父的身体出了问题。 本来过年的时候还精神得很,过完年没多久苏父便突然感觉胃部不适,自己吃了几天药也不见好,这才去了医院。一检查得知是胃癌,虽已不是早期,但仍有手术的意义,家里人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开刀。 其实苏父本意是手术前先不告诉苏倾奕,等手术过后有了结果再说。可苏母不同意,她觉得这爷儿俩近些年来见面的次数本就少之又少,这种病又是谁都说不准会如何发展的,万一留下遗憾那可就是一辈子都无从弥补的了。在她的坚持下,家里人这才通知了苏倾奕,希望他能回来一趟。 说实话,苏倾奕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他那个一向精神矍铄,说起话来底气比他这个年轻人还足的父亲,居然会突然病倒了。他怎么都觉得难以置信。 其实这么多年,虽说后来重又进了家门,父子俩之间的隔阂却始终未能消融。每回苏倾奕回家,爷儿俩的对话仍旧少得可怜。苏倾奕心里清楚,苏父并没有真的原谅他,更谈不上接受他不同寻常的喜好——就连偶有的几句闲聊,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无非是希望他能找个知书达理的女人成家——只不过到底是一家人,不忍心真的六亲不认罢了。 可不管怎么说,回去是肯定要回去。苏倾奕想着,或许也是时候再跟家人表明一次自己的态度了。 当晚回家以后,他跟贺远说了这件事。贺远倒是二话没说,比苏倾奕本人还急着催他回家看看。毕竟是生养自己的父母,贺远比谁都清楚这种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 于是苏倾奕跟学校请了长假,两天以后登上了回乡的火车。贺远去送了他,唠唠叨叨地嘱咐了一路。 只是这一别,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未来几年中,他们最后一次能以恋人的身份望着彼此。 第34章 第34章 苏倾奕下火车后直接去了医院。苏父刚做完手术,因为麻醉效力没过还在睡着。 三生有幸_50 “你爸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苏母心疼久未相见的小儿子,知道他折腾回来已是一夜没睡,“先回家歇歇吧,明天再过来。” 苏倾奕原本不想走,但苏世琛也劝了几句,最后还是陪着苏母先回了家,留下大哥在医院守着。 母子俩之间倒是没有什么心结,苏母虽说也不认同儿子的喜好,但总归当妈的都心软,硬不下心来说狠话,便只好一直是个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过这一次,自打苏父一病,她也不得不开始有些担心起儿子的将来,加上手术之前苏父跟她商量过的事,心里那杆秤也越来越往苏父那头偏。 “你今后真的不打算成家了?”母子俩聊了聊苏父的病情和彼此的近况之后,苏母还是把话题绕到了儿子的人生大事上。 “嗯。”苏倾奕不想含糊其辞,干脆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都快二十六了,”苏母轻叹口气,“别再任性了。” “不是任性,”苏倾奕闻言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了,心里却突然有点烦躁,“妈,我真的不可能结婚,你就别再劝我了。” “我知道你这孩子主意正,当年赶你出门,你说走就走。”苏母看着儿子摇了摇头,“可你爸年纪大了,他手术之前还跟我说起你的事,你忍心让他……小奕,有些话咱们谁都不想说出来,你爸虽然手术很成功,可这种病谁也不敢保证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苏倾奕没说话,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一面是生养自己的父母,一面是自己想要的感情。他多想贪心地两个都抱在怀里,可他做不到,不管他怎么选,都会有对不起的一方。怎么就没有一条两全的路可走? 苏母见儿子半天不说话,索性开诚布公道:“小奕,我也不想瞒着你,这次叫你回来不只是因为你爸的病,我们希望你能在他病情再次恶化之前……成个家。” 话音刚落,苏倾奕猛地抬眼看向母亲,神情十分震惊,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是出自于眼前这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之口。 “知道你肯定没有交往的姑娘,人选你爸已经替你选好了,我看过照片,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虽说没读过大学……不过现在这世道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我不同意。”苏倾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站了起来,一副完全不想再谈下去的姿态,径直走去楼梯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上楼前最后又撂下一句,“你们别逼我了,不可能。” 苏母看着儿子上楼的背影,摇了摇头没再说别的。其实若不是苏父突然病倒了,她还不急着让儿子成家,可一想到等他们都不在了,他就只能一个人生活下去,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任何做母亲的都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有那样孤苦伶仃的一天。所以这一次,她少见地站在了自己先生这一边。 说来她自己的婚姻也称不上多幸福,都是门当户对而已,相处一生肯定有感情,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美好的爱情,可最终还是一样没能逃脱这样的平凡婚姻。 不是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倘若苏倾奕喜欢女孩儿,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干涉他的婚姻的,只希望他能娶自己喜欢的人。可苏倾奕偏偏不是,他若是这辈子都不结婚不要孩子,苏母也是断然接受不了的。 接下来几天,苏倾奕每天都去医院照看苏父。苏父手术过后身体虚弱,很少说话,苏母也没有再开口提结婚的事,苏倾奕暂时松了口气。 两周过后,苏父的情况稳定下来,虽然还未出院,但精神头好了不少。一个下午,他把苏倾奕叫到跟前,头一次主动跟他提起了成家的事,语气却半点没商量,意思也很明确,就是叫他在回学校之前把婚结了。 “我说了我不同意。”苏倾奕沉吟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苏父的语气比他更硬,嗓门也大了些。 此时刚从家拿东西回来的苏母正好推门进来,见状赶紧反手把门关上,提醒道:“你们爷儿俩有话好好说,这不是在家,让路过的人听见成何体统。” 苏父把脸一别:“你问问他,他自己都不嫌丢脸。” “你们觉得我不结婚就丢了家里的脸面了?” “你觉得你还不够丢脸么?”苏父想起曾经的事,依然气得直咬牙,“你还想再丢几次脸!” “我不会结婚。” “这由不得你!” 苏倾奕心里也有些冒火,可还是压低声音尽量理智道:“现在是新社会,恋爱婚姻都讲究自主。” “你那点心思就别想自主了,除非我死了!”苏父完全不听他那一套,不容置疑道,“两个男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成不成体统都不关别人的事,”苏倾奕也不甘示弱,“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再说一遍!” 苏父虽然不至于事事都家长专.制,可从年轻时起就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不然当年也不会大手一挥把苏倾奕赶出家门。眼下他这么一瞪眼,苏倾奕还真多少有点心虚,他挪开了视线,嘴上却依旧不肯放软:“我喜欢谁,和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你就铁了心跟那人在一起了?” 苏倾奕一愣,不明白苏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父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别以为你躲在外面我就不知道你的事,过年的时候你方伯伯还劝我,让我别再管你的事……”苏父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又搞这些了,你在家丢人还不够,还丢到外地去,你是不是想所有人都知道你跟男人鬼混!” 苏倾奕被这一连串的指责说得脑子发懵,定了定神才红着眼圈回问了句:“你们要是这么容不下我,当年还让我回来干什么?” “你当我看见你不生气?”苏父恨恨地看着自己儿子,“我那是不想你再惹出事来让人戳我的脊梁骨!” 苏倾奕苦笑了一声:“如果我不回来就没人戳你的脊梁骨了。” 苏父似乎是想把这么多年闷在心里的不满全都倒出来,当下几乎口不择言地回了句:“你就是死在外面我都懒得管,但就是不准你跟男人混在一起丢苏家的脸!” 苏父这句话说得苏倾奕心都凉了,他垂着眼道:“……那就让我死在外面吧。” “行!行!”苏父气得火冒三丈,抬手指着他恨恨道,“跟你混在一起的那人叫什么?” 苏倾奕马上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父冷冷道,“你们俩这么鬼混是不是该有人来管一管?我是管不动了,但总有单位能管得了。” “你这么做会毁了他!”苏倾奕心里一急直接脱口而出了这句不打自招的话。 “我这是在教你们学好!” 苏倾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居然会以此威胁自己,他连连摇着头道:“那你也把我毁了吧。” “你还用我毁?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自毁前程!” 这回过了好半天苏倾奕才再次开口,却是一句任何做父母的听了都定会伤心的话:“要不你们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吧。” 这话果然把苏父气得没再回应,直到过了半分钟苏母才觉出有些不对劲儿,赶紧上前一看,这才发现苏父面色十分痛苦,慌忙回头道:“小奕,赶快去叫医生来!” 苏倾奕也反应过来了,赶紧出病房去叫了医生,接着便见好几个医护人员进了病房围着苏父抢救,又将家属都赶了出去。 苏倾奕看着苏母靠在病房门口的墙上无助地捂着脸,心里也十分后悔刚才为何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不到一会儿工夫,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苏倾奕终于有些后怕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些话可能真的会要了父亲的命。他愣愣地站在病房门口,耳边是母亲断断续续的小声抽泣声,四月的天,身上却一阵一阵地打着颤。 “小奕,你真想气死你爸么?” 三生有幸_51 “…………” “你就听一回话吧……算妈求你了行么?” 苏倾奕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刚才苏父那样跟他对吵他都不怕,哪怕再次把他赶出家门他也不会妥协,可此刻他却真的慌了,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再跟家人对着干——不管他接受过多少西式教育,中国人骨子里的那份孝道或许永远也改变不了。 况且他也知道,苏父能说出来的话,定然也能做得出来。他不敢拿贺远的人生开玩笑,他真怕父亲一怒之下毁了自己喜欢的人。其实苏父怎么对他,他都能认,那是他的父亲,可贺远究竟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喜欢自己? 长久的沉默过后,苏倾奕终于心灰意冷地点了头:“……我娶。”这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便顺着墙壁蹲了下去,耳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撕裂的声音。 苏父最终成功度过了危险,苏倾奕松口气的同时,心也越发沉了下去——他终究还是对不起了一方。原以为一直拖下去,父母这面总会妥协,没想到最先妥协、最先当了混蛋的人是自己。 他对不起贺远,甚至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他,就直接给了他最后的宣判。他不知道回去了以后要怎么面对贺远,更不知道该怎么亲口告诉他:他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写封信给贺远,哪怕这么做依旧减轻不了半分对方所要承受的打击,但也总算是在见面之前给了他一点适应的时间。 然而摊开信纸,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不管写什么,都只是讽刺而已——说再多的对不起有什么用?什么都改变不了,毫无意义。 “小奕,在么?”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进来吧。” 苏世琛应声开门进了屋:“还好么?” 苏倾奕看了他一眼,没答话。 苏世琛心里也并不比他好受多少,要说这个家里还有谁能站在他这一方,也就属苏世琛了,不只因为他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也是如此,也因为他曾出国留学多年,并非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说实话,以他的涵养是绝不会侧目于这样跟自己不同的人的,何况他自己的婚姻就是自由恋爱的结果,他当然明白苏倾奕的痛苦。 可话又说回来,这事儿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没准能做到百分百支持。可换成自己家人,他这个做哥哥的多少也有些担心,并非担心弟弟跟个男人在一起,只是他还从未听过哪两个男人能在一起过一辈子,分分合合,到头来还是要孤独终老。站在这个立场上,他也是私心希望苏倾奕还是能成家的。 “哥,我对不起他……”半晌过后,苏倾奕终于开了口,可就是这么几个字他都没能说完整。因为接下来,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哭了。 其实早在苏倾奕刚回来的时候,苏世琛就隐约猜到了他应该有感情很好的恋人。因为自从重新进了家门,苏倾奕还从未如此情绪激烈地对抗过苏父,哪怕苏父说过更多不好听的话,他也只是保持沉默,没有像现今这样过。 “要不我再去劝劝爸。” “没用的,”苏倾奕吸吸鼻子,把抽屉里的照片拿出来往桌上一扔,“人都选好了,日子也定了,他根本就没想征求我的意见。” “你真的一点都不能接受女孩子?” “哥,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会这么问?”苏倾奕无奈又痛苦地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现在怎么选都是错的……可能我根本就是生错了……” “别这么说自己,”苏世琛上前搂住了弟弟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苏倾奕把头埋在兄长的身前,“为什么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苏世琛对此也无从作答。是啊,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公平,可你还说不出它的不是来,只能硬生生受着。他轻轻拍着苏倾奕的背,暗自叹了口气。 第35章 第35章 自打苏倾奕回老家之后,贺远每天都睡不安稳,莫名其妙地总是睡睡醒醒,有时候迷迷糊糊中伸手摸到身边是空的,还会猛然一个激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就是静不下来。 这段日子,苏倾奕给车间办公室挂过几回电话。大部分时间两人都对着电话傻笑,只在身边没人时才敢开口说一句:“我想你了。”可最近一个礼拜,苏倾奕再没打过电话。贺远不知道他每回都是在哪儿打的电话,只好像有时候是在医院,有时候是在外面。不知道号码,他也没法打给他,心里便更是有些惴惴不安。 有天晚上,贺远做了个梦。 梦里,他看见了苏老师,看见他一脸幸福地冲自个儿说他要结婚了,感谢自己陪了他这么多日子,他不能继续跟他在一起了,让他往后好好照顾自己。贺远在梦里一路追着苏倾奕,可怎么追都追不上,始终差着几步距离就是够不着人。他想跟他说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是说过愿意跟我过接下来的几十年么,怎么能说走就走。可他竟然喊不出声音,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苏倾奕越走越远,直到最后再也不见人影。 贺远生生地给急醒了。醒过来以后,他发觉自个儿浑身都湿透了,靠在床头缓了半天,想抬手揉把脸,却摸了一手的眼泪。 贺远突然有些心慌,又觉着全身都脱了力,梦里的一幕幕跟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过,心口也跟着一下一下揪得生疼,疼得他喘气都觉憋着闷。方才梦里的感觉真实得就像苏倾奕真的已经离开他了,贺远心下难受得不行,恨不能现在就把苏倾奕抱在怀里,死都不放手。 这样煎熬的日子又过了一个礼拜,苏倾奕差不多也回家一个月了,贺远突然收到了他的来信。看见信上熟悉的字体时,他既激动又莫名泛着股不安。 他没敢在厂里就拆开来看——每回车间里有人收了信,总会有一帮无聊的大老粗起哄架秧子,也不管来信的是什么人,撺掇着让人家念——他怕不小心让人瞧见,心神不宁地熬到下班回家才打开信封,忐忑地抽.出信纸,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展开来读。 信不长,只有一页纸。苏倾奕在信里告诉贺远,他结婚了。至于原因,他没有解释太多,只写了很多遍他对不起他,让他不要再等自己,最后又说过后会找时间去贺远家把留在那里的东西取走。 贺远把信上的内容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看了好几遍,又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苏老师结婚了?他只觉得满篇笔墨只剩下这几个字在眼前晃悠,直晃得他头晕脑胀,太阳穴也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他怎么能结婚呢?他怎么可能结婚呢?他不是答应过自己往后听自己说话,唠叨自己么?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贺远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跑到院子里拿凉水狠狠冲了半天脑袋,才算勉强找回一点思绪。 他第一反应就是苏老师的家里逼他成家了,一定是这样。这么说,他没有抗住压力?还是家人逼得太狠他实在没办法了?贺远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他又折回去从头看了一遍信,依然没能从中找到什么确实的答案。 当天晚上,贺远一夜未眠,连床都没上,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桌前,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苏倾奕写的那句“我结婚了”。明明心里难受得要命,却就是哭不出来,只觉着有一团说不清的东西卡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地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转天再上班,他也是心思全不在手头的活上,甚至连中午饭都没去吃。周松民瞧着他,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还说要是实在哪儿不舒服就请假先回家。贺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眼下这状况,他不管去哪儿都没用。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他要找苏老师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倾奕信上说结婚了,实则还没正式登记。由于他的户口关系挂在学校,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是不能注册结婚的。可苏父不放心,于是便连日子都选好了,只想着婚事一办,苏倾奕就是再反悔也来不及了。 说到同苏家结亲的这户林家,是抗战胜利以后才从四川来此地做生意的外乡人,自然不清楚当年的那一出儿——这种有钱人家的花边新闻大多也就流传一阵子,同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是不会真把这种新闻当回事,普通百姓也顶多当个热闹看,不会真往心里去。况且即便是真的,多半也会认为那是年纪小不懂事搞出来的荒唐举动,时间久了早就没人再记着了。 林父跟苏父因生意相识,私下里也挺说得来,两家大人早就有撮合孩子的打算,几个月前苏父主动提起这事儿,林父自然是忙不迭地点了头。 苏倾奕娶的这位姑娘,名叫林婉,刚二十出头,人生得小巧玲珑,模样也十分俊俏,虽是自小长在江南,性子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川妹子,说话办事十分泼辣爽快。 原以为先办事再登记,女方多少得有点意见,可林婉因为早先看过苏倾奕的相片,知道他是个大学老师,有学问,人又长得好,本就对他挺中意的,再加上两家也算知根知底,于是便没挑这个理,直接应了下来——毕竟只要喝过喜酒,两人就算是结婚了,那张政府发的纸在普通百姓眼中远不及仪式来得重要。 喜事办完了,苏倾奕即便有再多的不甘愿,以他的脾气也不会在人前表现得太明显,况且人家姑娘并不知道他的事,他也没理由给人家甩脸色。 只是礼貌归礼貌,热情也实在谈不上,且不说他本来就是被逼无奈,单说两人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就硬要往一个屋里送,苏倾奕也实在接受不了。于是,在家乡最后的这段日子里,他都打着还没正式登记的名义一直同林婉分房而睡。林婉对此倒是没多想,反还觉得苏倾奕这样的做派十分绅士。 回程的路上两人也是相敬如宾,苏倾奕只把林婉当做是朋友一样,照顾地倒是还算周到,也不是一直板着脸,偶尔还会聊上几句,笑一笑。可林婉接触多了就觉得苏倾奕这个人有些怪,对自己虽谈不上不好,但总有种完成任务似的感觉。不过她也没往别处想,只当这有学问的人大概就是待人太客套,性子慢吧。 两人出了火车站,苏倾奕习惯性地朝电车站台的方向去,没走几步,感觉身旁的人拉了自己衣袖几下,他侧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林婉停下脚步,动作尽量不显眼地指了指斜前方不远处,问他:“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他一直盯着咱们。” 苏倾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瞬间就僵住了。 三生有幸_52 贺远站在那里,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看。苏倾奕对上他视线的一刻,心口猛地一阵抽疼,待垂眼平了平心绪才再次鼓起勇气看过去。 说实话,这么多天苏倾奕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直到亲眼看见贺远的这一刻,他才彻底醒了过来,意识到这一切原来并不是一场梦,他跟贺远是真的分开了,真的不能再在一起了。 贺远眼圈发红,没说话,也没动作,就那么盯着苏倾奕,手里攥着的信封越捏越紧,慢慢地几乎是团在了手心里。 林婉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看着贺远的眼神莫名有些害怕,忍不住又拽了拽苏倾奕的衣角,小声道:“你认识他么?不认识的话咱走吧?” 苏倾奕没应声,依旧看着贺远,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却见贺远狠狠地看了自己最后一眼,把手里已经攥成团的信封往地上一丢,先一步转身走了。 贺远转身的一瞬间,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没有抬手擦,也没管周围是不是有人指指点点,就那么任凭泪水挂在脸上,再被风慢慢吹干。 刚才他看见苏倾奕出来的一刻,真真是当头一棒,不只是因为他身边站着个姑娘,更因为这一刻,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两个人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郎才女貌,自己又算什么? 永远没法明正言顺地站在爱人身边,永远只能偷偷摸摸在一起的关系……他心口揪得连痛都感觉不出来了,只觉得全身发抖,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自己的这份后知后觉给刺激的。 他曾经那么相信的人,觉得哪怕自己背叛对方都不会做出背叛行为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结了婚,只轻描淡写地给了自己一个通知,过往的一切便都画上了句号。明明一个月前他还跟自己同吃同住,滚在一张床上难舍难分,现下居然如此没有半分留恋之情地说成家就成家了。 贺远都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原来自己所有的期待都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不堪一击。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男的,而苏倾奕也是个男的。两个男的在一起,或许真的天理不容。 贺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这一路都昏昏沉沉,起初还难受得流了泪,可走着走着突然就有些想笑,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自己的痴人说梦。 笑着笑着,却又有些想哭,待进家合上院门的那一刻,最终还是哭了个停不下来——什么家,什么在一起一辈子,都是屁话! 他这辈子或许再也不会有家了。 第36章 第36章 苏倾奕望着贺远离去的背影,呆在原地半晌没动弹,脚下跟灌了铅似的,既没勇气迈开步去追他,也提不起半点力气走接下来的路。良久,他终于回神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拾起贺远扔下的那个纸团,塞进了裤兜。 林婉在后头跟着他,心里十分纳闷,可看着他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又始终没敢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了学校。苏倾奕没心情应付林婉,把她安排去学校招待所住了几天。 虽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可终归没法躲一辈子,该办的事还是得办。一周之后,苏倾奕跟林婉领了结婚证,学校不仅准了他更换宿舍的请求,还把林婉暂时安排去了图书馆工作。 这头的事算是落了听,苏倾奕想着该找一天去贺远家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了。其实若是只有几件衣服,不拿也就罢了,可那些书跟专业资料实在不能丢在那里不管。 犹豫了几天,苏倾奕最终挑了个白天大家都上班的时间,去了趟贺远家,想着不管怎样,总该把钥匙还回去。既然自己已经对不起他了,还拿着人家的钥匙实在太不像话了。 苏倾奕开门的时候,贺远果然不在家。进屋一看,一切都跟他离开那天差不多,就是乱了些,家具都积了灰,想是一直没人打扫——也正常,任谁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心情下还归置屋子——他又去厨房看了一眼,厨房倒是挺干净,看意思贺远这些日子压根就没在家吃过饭。 苏倾奕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还惦记这些有什么用。他麻利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本打算就这么走了,可回头再看一眼时,两条腿却说什么都迈不动。 五月初的太阳暖意正浓,透过窗玻璃毫不吝啬地洒进屋里,所有的家具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墙皮早已斑驳的屋顶,老旧的桌椅板凳,空气中隐约飘着的老房子特有的味道,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却组成了苏倾奕在异乡的第一个“家”。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干脆什么都不去管了,留下来。只要还能跟这屋的主人在一起,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沉吟半晌过后,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最后把家里拾掇了一遍,拿着东西锁了门,离开前把钥匙顺着院门上方扔回了院子里。 贺远下班一开院门就看见了地上的钥匙。他拾起来再进屋一看,立时便明白苏倾奕来过了,而且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巡看了一圈桌面,没有信也没有字条。 真狠啊,一句话也没有,断得一干二净,断得就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生活里出现过,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贺远呆呆地躺在床上,脑子里本该一团乱,可这会儿却是异常清晰,从两人偶然相见的第一眼,到那天他在车站看见苏倾奕的最后一眼,每一幕都从眼前清晰地晃过去,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可怎么就……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贺远不知道,他找不到答案,也不知道该跟谁去讨说法,就这么跟过电影似的在脑中不停放送着两人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最后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转天是礼拜天,贺远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许因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这一觉倒是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人拍打院门,又听了几秒钟,确定真是有人敲门,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开了门。 刚打开院门,便见唐士秋一脸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表情进了院儿。 “诶我说……那事儿是真的?” “哪个事儿?”贺远还有些迷糊,边回屋边随口问了一句。 “就……苏老师结婚的事儿啊。”唐士秋也跟着进了屋。 贺远一听这仨字马上就彻底醒了,连唐士秋都知道了,他也没必要再瞒着,索性点头“嗯”了一声。 唐士秋愣了一下才骂了句脏话:“操,我在学校听别人说的,我他妈还以为是谣传呢……那……你俩这就……” “掰了。”贺远简明扼要地回了两个字。 “……这就散了?” “不散怎么着?”贺远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当第三者?” “这也太……”唐士秋张张口,一时都找不到形容词,“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突然就结婚了?” “你问我?”贺远皱了皱眉,“我问谁去?” “不是,他都没跟你说一声是为什么?”唐士秋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俩人感情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就差粘一块儿了,这个消息他怎么都觉得不像真的。 “说什么?他把东西都拿走了,钥匙也还回来了,”贺远冲着桌上的钥匙抬抬下巴,“还全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干的。” “这他妈够狠啊,还真没看出来……”唐士秋一听这话,似乎比他还窝火,“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还真咽得下这口气?” 贺远无语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说的跟我让人给始乱终弃了似的?” “你不就是让人给抛弃了么?”唐士秋叹了口气,“还真让我说着了,早跟你说你玩不过他,你还不信。” “我现在信了,”贺远无奈地点头敷衍着,他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所以能不能别再跟我提这个人了?” “行,那咱不提了。”唐士秋立马改了口,“你跟我出去转转呗,别跟家憋着了。” 贺远其实没什么心情,可又不想让好友担心,末了还是两人一起出门吃了顿午饭,又去中心公园溜达了一会儿才回家。一进家门,他整个人就泄.了劲儿。 三生有幸_53 说实话,上午跟唐士秋说的那些话,并非出自他的真心,他倒是希望自己真能那么想,能真的不愿再提那个人。可他做不到,他再怎么装着生气,恨他,也无法忽略心底愈演愈烈的想念。 他想他,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抱着他,想亲吻他,想还能像以前那样跟他在一起。 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贺远脑中翻来覆去地重温着那个人的脸,想着他的一颦一笑,想着他动情的模样,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了,傍晚的时候还是冲动之下去了苏倾奕的学校。 他真的太想见他了。 可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敲了门,却见来开门的是个陌生人,贺远这才知道苏倾奕搬了宿舍。他不知道具体搬去了哪一间,干脆就站在楼外看着亮灯的窗子等,见着终于有人出来,便装成学生让人家帮忙把苏老师给叫出来。 不一会儿苏倾奕就出来了,他有些纳闷,这么晚了谁会找自己,出了楼道口看了看四下并没有人,又往外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双手拽到了宿舍楼拐角处的阴影里。 “……贺远……”苏倾奕被拉过来的一瞬就已经预感到了,可待真看见人在眼前,心口还是跳得厉害。 贺远把他箍在自己身体和墙壁之间,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问了句:“为什么?” 苏倾奕知道他想问什么,可却答不出口。说什么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不忍心看着父母被活活气死?还是说因为不想毁了贺远才不得不妥协?不管哪一种都改变不了他们没法再在一起的事实。既然如此,让贺远痛痛快快地恨自己就好了,恨一个人也总比想着又不能在一起来得好受些,于是他只回了句早该亲口跟他说的话:“……对不起。” “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贺远眼圈红红的,看着苏倾奕像是自言自语地又问了一句。 “对不起。”苏倾奕还是回了同样的三个字。 “我他妈不想听这仨字儿!”贺远还是头一回在苏倾奕面前说粗话,也是头一回用这种暴躁的语气对他说话。 苏倾奕显然也吓了一跳,下意哆嗦了一下,而后干脆就垂眼盯着斜前方的地面,不再吭声。 彼此沉默半晌,贺远突然放低声音问道:“你喜欢她么?” “…………”苏倾奕睫毛抖了几下,依旧没回话。 “你跟她睡过了?”贺远又问。 “…………” 这句话着实戳中了苏倾奕最无法面对贺远的一点——就在昨晚,他跟林婉睡在一起了,他实在找不到借口躲着她了。虽说从结婚到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两人只有过这一次,他还相当敷衍,可到底是有过夫妻之实了,苏倾奕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闭了闭眼,嘴唇也抿得更紧。 “真行啊你,”贺远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心里压着的那股火瞬间就蹿了上来,直接抬手捏起苏倾奕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感觉好么?” “贺远,”苏倾奕偏了偏脑袋想躲开,无奈贺远的力气更大,他没能挪动分毫,“你别这样……” “别哪样?”贺远又往前凑了凑,“这样?”问完便不顾他的反对直接吻了上去。 “……唔……嗯……”苏倾奕抬手想推开他,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天知道他有多想眼前的这个人,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一点都不想推开他,可他不能这么做,他已经对不起一个人了,再跟贺远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他就对不起两个人了,那他就更混蛋了。 贺远却是完全没有起开的意思,压着苏倾奕吻得更紧。苏倾奕没辙,最后只得狠心推开他,又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话中的语气却带上了几许哭腔:“够了,我们都忘了彼此吧。” “…………”贺远张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敢相信他说的话,还是不敢相信他会打自己。 苏倾奕怎么舍得打他呢,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再不赶紧刹车,恐怕就再也无法理智起来了。这一巴掌是打在了贺远的脸上,却也同时打在了他的心上。咬着牙强迫自己一狠再狠,苏倾奕最后说了句:“……别再找我了。” 贺远没答话,看向苏倾奕的神情既恼怒又有几分困惑,片刻后才慢慢往后撤开了身子,又盯着他后退了几步,最后摇了摇头,转身跑了。 苏倾奕看着他的背影,眼前一阵模糊,几秒后,他尝到嘴角一抹咸咸的味道,苦涩得要命,却除了往肚子里咽,跟谁也道不出口。 第37章 第37章 贺远神情恍惚地出了校门,连电车都忘了搭,就那么机械式地朝家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冷风一吹,脑袋也清醒了不少。 刚才他情绪激动,一想到苏倾奕跟个女人同吃同住睡在一起,他心里就难受得要命,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也顾不得琢磨别的,理智全被嫉妒之心占领了。 现下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苏老师不是唐士秋说的那样跟自己玩玩,他知道苏倾奕这么做一定有苦衷,或许还是无法说出口的苦衷——他嘴上说着让自己不要再去找他,可那个眼神,贺远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满满的都是舍不得。 可正是因为知道,贺远心里才更难受,他宁愿苏老师对他没有半分情意,那样他还能明明白白地怨他,恨他,可他偏偏不是。贺远想不明白,为什么两情相悦的人就是不能在一起。 走了快一个钟头,临近家附近时贺远余光瞥见还未打烊的商店,脑中突然冒出个想一醉方休的念头,当下便进店买了两瓶白酒。 说实话,他从小到大当真是滴酒未沾过。上中学那会儿胡同里曾有户人家,两口子成天吵架,男人喝了酒就打老婆孩子,街坊帮着劝过好些回都不管事儿,也就没人再乐意管了。贺远从那时候起就觉着酒不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丧失理智。可现在,他需要的正是这个。 第一口酒辛辣难咽,呛得他咳了好半天,胃也跟着火烧火燎起来,可他还是自虐地接连又灌了好几口。很快,他就觉出自己有点晕乎,等半瓶酒下了肚,精神便再难集中起来了,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全都想了个开头就继续不下去了。 贺远开始傻笑,这感觉还真不赖,谁说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明明晕晕乎乎舒服得很,什么不痛快都没力气去想了。 不知不觉中,贺远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最后怎么睡过去的,他也全然没印象。 转天正是礼拜一,折腾了这么一晚上,人自然是没能起来,也就没来厂里上班——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没请假直接旷工。 周松民先头以为他是早上起晚了,没成想快中午了贺远依旧没来。他开始有点担心了,这孩子一个人住,近段日子本来就感觉他情绪不太高,话也少了很多,可别再是生了病没人照顾,起不来床了吧。 周松民越琢磨越担心,中午干脆连饭都没吃就直奔了徒弟家。到的时候见院门虚掩着,周松民心说看来人在家,便直接推门进去叫了一声:“远子?” 没人应声。 他顺手一拉屋门,门也没锁,一边纳着闷一边迈步进了屋,结果冲鼻就是一股浓重的酒味儿,四下看了看,外屋没人,桌上放了两瓶酒,一瓶没开,一瓶只剩了个底。 周松民赶紧去里屋扒头看了一眼,果然见贺远睡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边睡还边哼哼唧唧地不知叨咕着什么。 老远就能闻见他一身的酒气,周松民心说这是怎么了,还学人家喝上酒了,忙走过去推推他,想把他弄醒了。 “远子,醒醒。” “……嗯……嗯……”贺远嘴里含含糊糊。 周松民听不清,一边继续拍拍他的脸,一边又问:“远子,说什么呢?” “……嗯……苏……” 周松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又仔细听了听,这下听清楚了,贺远来来回回叨咕着:“苏老师……” 三生有幸_54 “你喊人家苏老师干嘛?赶紧醒醒,这孩子……”周松民见叫不醒他,赶紧去院里投了个凉毛巾拿回来给他擦脸。 “你说你没事儿喝那么些酒干嘛……真不让人省心。” “苏老师……” “还叫起来没完了,我不是苏老师,我是你师父,赶紧醒醒,班都不上了,你可真行。” “苏老师……” “……行了,别叫了,苏老师不在这儿。” “你为什么结婚……你真不想要我了……” 周松民猛地一顿,这些日子以来脑子里一直断断续续的那根线终于连上了,看来过年时自己真没看走眼,这俩孩子那股子亲密劲儿,果不其然是整了这么一出儿。 周松民拍了拍贺远的脸,语气严厉了起来:“你给我醒醒,别跟这儿胡说八道!” 贺远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有些不适应突来的光线,眯了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不过酒劲儿还是没过去,只觉得头痛欲裂,也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声音干哑地问了句:“师父,您怎么在这儿?”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啊?”贺远完全不明状况,反应依旧迟钝。 “我问你,今儿是礼拜几?”周松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礼拜几?不知道……”贺远迷迷糊糊地又要合上眼。 “你赶紧给我起来清醒一下!”周松民见他这副颓废的样子就来气,直接揪着他的衣领给他拽了起来,“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 “诶诶……师父您干嘛啊?” “你说我.干嘛?”周松民转身去了外屋,把那瓶只剩了个底儿的酒瓶拿了进来,往贺远眼前晃了晃,“这你喝的?” “……啊……嗯……” “你没事儿喝它干嘛?” “……不干嘛。”贺远这才有点回过神来,敷衍了一句。 “不干嘛?”周松民把酒瓶往旁边桌上一放,“那你喊人家苏老师干嘛?” “…………”贺远听见这话当即又清醒了几分,心里咯噔一下,没敢言语。 “问你话呢。” “……就……说梦话了吧。” 周松民半天没再接话,就那么盯着徒弟。贺远不敢看他,心里有点慌,可又实在回想不起来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被周松民盯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半晌过后,周松民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句:“为个男人,你就至于这么作践自个儿!” 要说在此之前贺远那点儿酒劲儿多少还有些没消尽,师父的这句话算是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心虚地瞟了一眼周松民,支吾道:“……不是……您这……说什么呢都……” “你甭跟我打马虎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过年那会儿我就看出不对劲儿来了。” “…………” “你说说你!”周松民见他不吱声,狠戳了他脑门儿好几下,恨得直咬牙,“你学什么不好,你学这个!你让人逮着得劳教知道么!” “……我知道。”贺远闷闷地答了一句,算是默认了师父对他跟苏倾奕关系的猜测。 “知道你还不改?”周松民气得又搡了他肩膀两下。 “……师父,”贺远也不想再瞒下去,静了几秒开口道,“我以前问过您,爱不爱师娘……” “你甭跟我扯这些情啊爱啊的,”周松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要知道你那会儿就动了这心思,我一准儿早早就给你掐断了这念头。” “我打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了。”贺远不为所动,他没指望过谁能真正理解他,这世上除了跟他一样的人,没人能理解他的感受,可话都已经挑明了,再藏着掖着也没劲,他干脆坦白了这么一句。 “你……”周松民抬手指指他,“你说你这样对得起你爹妈么?” “对不起,”贺远倒是没反对这一点,可接下来的话又着实把周松民气得够呛,“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喜欢谁,跟谁在一块儿,他们也管不上了。” “你可气死我了!”周松民一屁股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冲着贺远重重叹了口气。 师徒俩对坐着,沉默了好半天,待情绪缓和了一些,周松民先开口问了句:“远子,你这往后……你打算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贺远抬头看了师父一眼。 “这苏老师都结婚了,你总不能一直跟他耗着吧?” “我不结婚。” “不成家?不生孩子了?” “您不也没孩子么……” “这是一回事儿么?”周松民瞥了他一眼,“你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啊?” “…………” “还是你还想再找个男的!”话虽是句问话,可周松民的语气却不是疑问,满满含.着怒气。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不结婚。”贺远这会儿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装是装不了一辈子的,与其敷衍,还不如坦率地面对自己,况且他家里现在也没人能管他了,“我又不喜欢姑娘,我不想祸害人家。” “你还挺能耐呗?”周松民点了颗烟,抽了一口又道:“那苏老师怎么就能结婚,你就不能?” “他有他的苦衷吧。”贺远苦笑了一声。 周松民虽然对两个男人在一起这事儿一百万个不赞成,可瞅着徒弟这副受伤难过的样子,还是难免心疼,忍不住又问了句:“那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守着他?” “我不知道。” 三生有幸_55 “远子,先甭管喜不喜欢,这任谁结婚都不是奔着离婚去的,他要一辈子都不离婚呢?万一将来再有了孩子呢?你等一辈子?” “不是等一辈子,”贺远摇摇头,“是等到我不再喜欢他的那天为止。” “唉……”周松民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这感情的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劝得通的,他干脆换了个角度,“算了,我也不管你跟谁好了,我就说一点,这上班可不能耽误,像今儿个这无故旷工可不准再有了,听见没?” “我知道了,师父,不会了。” “远子,我也不瞒着你,”周松民前段日子刚被提了车间副主任,知道的情况自然比贺远多,当下抽了两口烟,道,“你前几个月转了正,自打进厂表现就好,又一直在外头上着课,后半年厂里可能有提技术员这么个事儿,说不准还能有机会送去学校脱产念书,搁我这儿肯定推荐你,就算今年不成,往后也有机会,你这样的早晚轮得上……” “师父……” 周松民摆摆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甭管什么时候,这人都得往好里奔,都不能对不起自个儿,可别为着一点儿事儿不顺心就自个儿往下出溜,那才是真叫人看不起。” “……师父,”贺远被周松民这番话说得的确很有几分惭愧,脑子瞬间冷静了不少,当即保证了一句,“您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也不想唠叨你太多,”周松民还是像往常那样,伸手胡噜了一把徒弟的脑袋,“行了,精神点儿,赶紧起来洗把脸跟我回家吃饭,这都四点了,我也不去厂里了。” “行,”贺远也笑了笑,起身下了床,刚走两步又回头道,“那个,师父,这事儿你可别跟别人……” “我知道,你师父是那不知轻重的人么,”周松民弯身在地上捻灭了烟头,“打今儿起,咱爷儿俩谁也不许再提这茬儿了。” “我知道了。” “赶紧洗洗去,”周松民起身走过去拍了贺远屁股一巴掌,“你瞅你这一身的酒气。” “诶!”贺远蹦着应了一声,心底默默松了口气。 第38章 第38章 “安老师……你稍等一下。” 五月下旬一天,快中午了,安昀肃被临时拉去街委会帮着写宣传板报,忙完刚准备走的时候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是在街委会工作的沈梓瑜,便停了脚步转回身,笑问道:“找我有事?” “你先进来一下,”沈梓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瞟了眼四下,“我有东西给你。” “给我?”安昀肃有些讶异,他跟这位小沈姑娘算不上熟悉,只偶尔过来帮忙时碰见过几回。 “这个……是我蒸的包子。”随着姑娘家略带羞涩的话音一同递到眼前的,是一个用小碎花布包好的饭盒,安昀肃愣了愣,疑惑道,“这……” “你拿回去尝尝吧,”沈梓瑜脸色微红,半低着头有些羞赧道,“我听说安老师还没成家,一个人可能也不愿意做这些费工夫的饭。”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昀肃就是反应再慢也明白过来了——这是姑娘在跟他示好——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他活到三十岁,见过的男人数不清,却还是头一回遇见对自己有好感的姑娘。 平心而论,这小沈姑娘模样不丑,性子也活泼,年纪不大,刚工作还不到一年,若是旁的像他这个岁数还没成家的男人,听了这话八成都得受宠若惊,可安昀肃却只把她当作小辈儿看,不单是因为自己年长她十岁,更是因为他经历过太多,这些二十来岁的人在他眼里都像是孩子。 可想是这么想,对方既然暗示得委婉,他也不好直言我不喜欢你,一直僵着不接又让姑娘下不来台,于是安昀肃还是伸手接过了饭盒,佯装不明白她的意思,道:“呦,还热着呢,这都快到饭点儿了,让大伙一块儿尝尝多好。” “我那儿还有,”沈梓瑜连忙摆摆手,“这份是给你的,你带回家再吃。” 安昀肃见她如此坚持,也觉着推来让去的不好看,只好点头应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梓瑜闻言松口气般的跑出了屋。安昀肃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等到家打开布包一看,却见饭盒盖上头压着一个信封,难怪一定要自己回家再吃,这小姑娘可真是……安昀肃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了信纸。 篇幅不长,字也写得整齐干净,内容正如安昀肃所猜,是他永远无法给出回应的。他默默照原样收好了信,想着下回见面还饭盒的时候一并还回去,什么都不用说,她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过事情并没能如安昀肃想的这么简单。几天后他特地趁着快下班的时间去还了饭盒,沈梓瑜先是红着脸接了过去,可没过几分钟又追了出来,委委屈屈地叫了他一声:“安老师……” 安昀肃立时有些头疼,可任谁见着一个对自己抱有好感的人也没办法觉得烦,于是只好一面由着她一路跟自己同行,一面闲扯着无关的话题。 沈梓瑜一直低着头走路,偶尔搭两句腔,虽没说出什么让安昀肃不好接茬儿的话,却也不主动提回见,直到跟着安昀肃到了家门口,还是那副失落委屈的模样,欲言又止。 安昀肃原本想直接跟她告辞,可见着她这副说话就要落泪的架势,也不敢开口,又见路口人来人往,一男一女这么气氛尴尬地站着实在有些惹眼,索性开了院门,把她也让了进来,话却说得并不委婉:“进来吧,缓缓情绪再走。” 进了屋,安昀肃给她倒了杯水,两人对桌而坐,谁也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沈梓瑜才开口,问的话十分直接:“安老师,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是。”安昀肃垂眼盯着桌面,平静地答了一句。 “那你……”沈梓瑜环顾了一圈四周,全顾不上姑娘家的羞怯,直截了当地又问了句,“为什么一直不成家?” “我跟他没法成家……”安昀肃顿了顿,“但我会一直喜欢他,所以我不会跟别人成家。”这么坦言虽然有几分伤姑娘的心,但既是不可能,总归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那……她喜欢你么?”沈梓瑜问着话眼圈又红了。 “喜欢。” “那你们为什么不成家?” “我们不能。” 他和她,两个人口中说的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沈梓瑜自是完全没往别的方向琢磨,以她的想象力,听了这话也只以为是安昀肃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心下顿时更加不是滋味,低着头不再言语。 安昀肃也没说话。 这个当口,院门突然传来了声响,安昀肃下意往门口看了过去,却正巧跟迈步进屋的邢纪衡对上了视线,不由讶异道:“诶?今儿下班这么早?” “手术临时取消了,”邢纪衡答完这句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人,“这位是?” 沈梓瑜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突然有人进来,这才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连忙起身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先回去了。”安昀肃连句介绍的话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她已经转眼跑出了院门。 “这是怎么了?”邢纪衡一脸纳闷,“怎么好像还哭了?” “她跟我告白,”安昀肃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邢纪衡闻言倒是一愣,说实话这种可能性他从未考虑过。许是因为相识那会儿安昀肃就是以伺候男人为生的,两人的情投意合又十分顺其自然,邢纪衡从没想过安昀肃是跟自己一样天生就喜欢男人,还是后天因着那些不堪才不得已习惯了接受男人的怀抱。 他们俩相濡以沫十几年,感情几乎深得牢不可破,不只是爱人,更是彼此的家人。邢纪衡已经全然忽略了一点——安昀肃不单单是自己喜欢的人,在旁人眼里,他首先是个没成过家的单身男人,有姑娘喜欢自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不知怎么的,当听见有姑娘跟他告白的这一刻,邢纪衡心里还是莫名泛着股别扭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或许是这些年太习惯把安昀肃当作是自己的人了。 三生有幸_56 大约是心情都有些复杂,加上前几天刚听贺远说起苏老师结婚的事,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洗漱过后上了床,才心照不宣地拥住了彼此。 ……………………………………………… 两人几乎贴在一起,邢纪衡自然也能看到镜中的风景,心里不禁十分霸道又略带几分刻薄地想着,能被男人干成这副样子,还怎么可能喜欢女人——这一刻他终于承认了,其实下午见到那姑娘的时候他就已经吃了醋。 一番折腾过后,两人抱在一起躺了很久才起身收拾,虽然谁都没明着说,可安昀肃还是十分明白今天邢纪衡突然要他对着镜子做是什么意思,无外乎是想要证明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明知道这样的“证明”有多幼稚,却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在感情的世界里,没有谁能永远自信满满,因为这终究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事,尤其是他们这种只有嘴上承诺的关系。尽管他们好了十几年,却谁也不敢说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怎么样。 他不敢,邢纪衡同样也不敢。 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前,安昀肃恍惚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宝贝儿,我爱你。”他也不确定这句两人间从未道出口过的情话,是做梦的臆想还是邢纪衡当真说了,只记得这一夜自己一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睡到了天亮。 第39章 第39章 暑假时,苏倾奕跟林婉一起回了老家。苏父的病情又反复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病灶大面积扩散,已经没有了手术的必要,只能勉强靠药物维持着。家中气氛日渐低沉,熬到八月中旬,人最终还是走了。 再开学以后,因着守孝,苏倾奕终于有理由能名正言顺地不跟林婉有任何亲近举动,他不禁松了口气。林婉却十分憋闷,两人结婚也有好几个月了,夫妻生活的次数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且每次都是她一个女人家主动的。苏倾奕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即便实在躲不过去的那几次,林婉也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敷衍。 可恰恰这种不满,林婉跟谁都说不出口。 其实平心而论,苏倾奕待她不错,不仅从没跟她生过气发过火,生活上甚至可说是有求必应。偶尔林婉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还会端水送药,让人半点都挑不出他的不是来,可偏偏就是那方面不太行。 然而林婉就连想找茬儿吵架都吵不起来,苏倾奕压根就不给她吵架的机会——除去下班回家一起吃饭时能说上几句话,其余待在家的时间里,苏倾奕不是在备课就是在写论文或者做翻译,常常半夜都还伏在案头。 林婉对此毫无办法,苏倾奕这种什么话都喜欢闷在心里的人,同她这种泼辣外向的姑娘,完全就是两个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圆,怎么找也找不到交集,却因为自己私心下的一纸婚书而不得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压抑的不满越发膨胀起来,就在林婉快要彻底忍受不下去这种没滋没味的婚姻生活时,苏倾奕那头却先出现了变故。倒不是感情方面,只是工作上的调动安排,学校近期将有一批公派苏联的交流学者,其中便有苏倾奕的名字。 只不过,林婉不知道的是,这个名额是苏倾奕主动争取来的——他每天要面对一个完全不爱却也没有过错的女人,实在是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既然找不到理由提离婚,便只能这样自私地躲得远远的——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林婉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或是反对意见,怎么说这都是一件相当有面子的事。不管他们两人私下里以何种方式相处,在外人眼中他们终归是夫妻。 十月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两人躺下后,林婉十分主动地抱住了自己丈夫,跟他坦言说她想要个孩子。苏倾奕头痛无比,可又没有理由拒绝她,只好默认了,想着哪可能那么容易就有孩子,反正这一走起码也要一年才能回来,再敷衍一次吧。 可这世上的事,偏偏总能那么轻易就给人当头一棒。三个月后,苏倾奕收到了一封几经辗转才到手的家信,林婉在信里告诉他,她怀.孕了,而他,要做爸爸了。 看到信的一刻,苏倾奕再次切身体会到了后悔的滋味。其实他早就后悔了,于当初说出“我娶”那两个字的一刻便悔不自已。只不过,在得知林婉怀.孕的这一瞬,这份悔意终是到达了顶点。 不是没想过亡羊补牢,可那不过只是徒增几个伤心人罢了,林婉和她的父母又何错之有。说到底,所有的错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一时心软,此生怕是再无机会回头。 或许他跟贺远终究还是缘浅,只能在享有短暂的温情甜蜜过后,余下大半生相忘于江湖。但他谁也不能怨,谁也怨不得,自己做的选择,便只能承受其后的代价,只是这代价若付,就是一辈子。 苏倾奕盯着这封信发了好久的呆,他心里没有半分即将做爸爸的欣喜之情,只觉得一切都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林婉却是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喜悦中,就连之前两人间相处的种种憋闷也都一扫而光,只想着等孩子出生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肯定会有所改变,苏倾奕再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可能不疼自己的孩子。 苏倾奕的确没有对她不闻不问,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虽然称不上发自真心的愉快,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每个月他都会给林婉写信,让她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把家人接过来照顾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转眼又到了春节。想起去年过年时的点点滴滴,苏倾奕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能梦见贺远,可在梦里,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记不清他的体温。 苏倾奕把书中夹着的照片拿出来端详,这是那次他从贺远家把自己的东西取走时,偷偷从贺远仅有的几张照片中拿的。那是贺远刚参加工作那年拍的。 就这张照片,曾经还被同批来苏的老师瞥见过一次,当即就问他:“呦,这小伙子可真精神,这是谁啊?” 苏倾奕来不及收,只好笑着搪塞道:“是学生寄来的。” 惹得另外一个老师打趣说:“幸亏是个男学生,这要是个女学生,千里寄照片,苏老师你可就说不清了啊。” 苏倾奕听着这些玩笑话,只能无奈地在心里苦笑。他多想照片上的这个人,他还能再见一面。 然而每天被他拿出来看上一看的人,却是不敢再回想两人曾经的过往。自从上回被周松民数落了一番,贺远再也没提过苏倾奕这个名字,跟谁都没提过,即便偶尔去安昀肃家做客,也是缄口不提这个人。 他是不敢提,于是只能逼着自己不去想,逼着自己忘了他。尽管这只是自欺欺人,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好像克制自己不去惦记,过去的一切就能烟消云散一样。 平常忙碌的日子还好,眼下这一到过年,贺远还是控住不住地想起了那个连在自己梦里都不肯出现的人。 见不到人,他便对着苏倾奕曾经送给他的那块手表发呆。其实他原本想过把这块表还回去,可后来又没舍得。先前他一直把这块表当成两人的定情信物珍藏着,一次都没有戴过。如今他们虽然已经分开了,可在他心里,这依然是他喜欢他的证明。 所谓“定情”,定的不是两人的关系,而是那颗喜欢彼此的心。只要他还喜欢苏倾奕一天,他就会好好收着这块表。 毕竟,这是他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开春以后,天气逐渐回暖,人心似乎也跟着萌动了起来。贺远接连收到厂里两个姑娘的示好,车间里差不多年纪的单身工友都羡慕得不行,他却只觉得头都大了。 “我说远子,你真就一个都看不上?”周松民见他一直对谈对象的事儿提不起兴趣,中午休息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儿。”贺远苦笑了一声,从桌前烟盒里抽了两根烟出来,递给周松民一根,自己点了一根。 就在不久之前,贺远也学会了抽烟,起初周松民还唠叨他学这个干嘛,后来觉着抽烟也比上回喝成那样醉醺醺的强,心里不痛快,总得有个发泄的渠道,便也就没再管他。 “我是知道,”周松民抽了一口烟,依旧没放弃地又劝了一句,“可你就不能跟姑娘处个试试?没准儿就喜欢了呢。” 贺远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自那回醉酒之后头一次主动提起那个人:“我忘不了他。” “什么叫忘不了?”周松民一听这话又有点着急,“他现在可离你好几千里地远,够都够不着,你还惦记他干嘛?” “我没惦记,”贺远吐了口烟,垂下头,“我就是忘不了。” “你怎么这么轴呢这孩子……”周松民叹了口气,“随谁啊。” 贺远闻言随口接道:“随我爸。” “你爸要是还活着,也准能让你给气死喽。”周松民瞥了他一眼。 贺远笑笑,没说话。 “还笑……” 三生有幸_57 “我说师父,您是不是一天不数落我就浑身都难受啊?”贺远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跟师父没大没小地开了句玩笑。 “你以为我乐意数落你啊?” “那您要是不乐意,您就别数落了,您夸夸我呗。” “你小子,甭跟我嬉皮笑脸……”周松民倒让他这话给气乐了,一脸地真拿你没辙,“今儿个下班跟我上家吃饭去吧,你奶奶又念叨你好些日子了。” “行,”贺远点头一乐,把抽了一半的烟碾灭在烟灰缸,起身道,“那我先干活儿去了啊,师父。” “去吧。”周松民望着徒弟这一年来沉稳了不少的背影,也不知道该说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末了只得感慨地摇头叹了口气。 六月初的时候,贺远终于被提了车间技术员,虽说还只是见习,却到底是件难得的好事儿。他业余时间上了两年的课,总算是看到成果了。这事儿周松民倒是比他还高兴,自己带过的徒弟总算是有了点出息,没白让他.操这么多年的心。 其实自打贺远从学徒工转了正,周松民就不再带他了。可老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爷儿俩私底下感情处得好,贺远早也把他当成了自家长辈看待,得了这个好消息的当周礼拜天,便去师父家里软磨硬泡地磨了半天,终于是请成了一顿饭。周松民嘴上嫌他瞎浪费,心里却是美得不得了。 同月中旬,林婉生了个男孩儿,母子平安。满月之后,她给孩子拍了照片,连带信一起寄给了苏倾奕,让他给儿子取个名字。 苏倾奕看到照片的时候,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那么个小东西,竟然跟自己留着一样的血。隔着一张毫无人情气息的照片,他虽没什么初为人父的喜悦,可一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就要跟这个小不点儿拴在一起了,心里难免还是多了几分感慨。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的孩子,或许他永远也没办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但父亲这个身份,他不能再逃避了。 苏倾奕摊开信纸,闭了闭眼,又默默叹了口气,最终提笔给儿子取了名字——苏思远。 第40章 第40章 八月初,唐士秋挑了个礼拜天,趁着贺远歇班去了趟他家里找他。秋天再开学他就该四年级了,近半年来课业和实习都忙了起来,贺远厂里事儿也多,哥俩儿有日子没见了。 天热人也容易犯懒,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谁也不乐意做饭,两人干脆在家附近找了个馆子吃的中午饭。 “诶,就那谁……”等上菜的工夫,唐士秋先挑起了话头,不过话到嘴边打了个转,那名字还是没敢直接往出吐。 贺远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想说的是谁,点头问道:“怎么了?” “能提么?”唐士秋有些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一遍,他怕贺远多少还是顾忌不愿意提。 “没事儿,说吧。”先前贺远是不愿意提,可眼下两人都已经分开一年多了,即便他还是忘不了他,却也终归没有当初那么强烈的情绪了。就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时间真的很可怕,再难过的日子,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等再习惯习惯,或许有一天,他就真的能忘了他。 “那我可就说了……”这个当口正好有店伙计过来送菜,唐士秋顿了顿,等人走了才接着道,“就那人……他有孩子了。” 贺远闻言愣住了,执筷夹菜夹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僵了好几秒,随后干脆直接撂在了桌上,也没抬头,仍是盯着眼前的菜盘子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 贺远突然抬眼看向他:“他回来了?” “没有,就前几天我去学校,正好撞见他媳妇儿抱着个小孩儿,我听见别人跟她道喜,那还能有假么?” 贺远像被当头敲了一棒,脑袋里嗡嗡的,别的话都没听清,来来回回晃悠的都是“他媳妇儿”这几个字。明明过去了这样久,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平静地回忆那个人的时候,却还是被这简单的几个字就刺得溃不成军。 唐士秋见他半天没反应,心里也觉着自己这话可能有些不该说,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劝了一句:“我说……他现在连孩子都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你就甭惦记了,大不了你也再找一个呗,两条腿的男的不满大街都是。” 这次又是空了半晌贺远才开口,却全然没有继续刚才话题的意思,只重新拿起筷子,淡声说了句:“吃饭吧。” 午饭过后,贺远拒绝了唐士秋一块儿去看电影的提议,直接回了家。他其实很想再醉一场,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可他答应过师父不再折腾自己。 呆坐半晌之后,贺远起身出门去了安昀肃家——唐士秋跟他是再要好的哥们儿也永远理解不了他这种感情,或许还是应该找能理解的人倾诉一番。 贺远进门的时候,正巧只有安昀肃一个人在家,邢纪衡在医院值班。他倒还松了口气,虽说邢纪衡对他早也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那样的态度,可终归还是不算太熟,而且那人又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贺远在他面前说起话来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可是有日子没见你了,”安昀肃一边斟茶一边打量了贺远几眼,“好像瘦了。” “这阵子厂里事儿多,忙的吧。”贺远笑了笑,表情有点心不在焉。 安昀肃自然看得出来,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还是安昀肃先开口直接问了句:“有心事?” 贺远一直耷.拉着脑袋,听见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承认道:“他有孩子了。” 安昀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苏老师,心下十分惊讶,他跟苏倾奕总共就见过几次面,谈不上多熟悉,可就是那仅有的几面,他便已经看出来苏倾奕在两人关系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了——他跟自己一样,说句不好听的,都是喜欢被压的那个。 当初从周松民那儿得知苏老师结婚时,安昀肃就十分震惊,现下又听贺远说他有了孩子,简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这就好比有一天,要他跟一个并不爱的女人组成家庭共同抚育孩子,自此再不能跟邢纪衡见面,都不用真切体验,他只要稍作想象就觉得自己可以立马死去了。 “他也不容易。”安昀肃不相信苏倾奕对贺远没有感情,那人心里不见得比贺远好受多少。 “我知道,所以我没法儿恨他,”贺远双手捂着脸,头一次开诚布公自己的心情,“我就是心里难受。” “如果你想说的话,”安昀肃又给他的杯里添了些茶,“我听着。” 贺远搓了搓脸,放下手的时候,仍能看出来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他苦笑了一声,道:“要不是突然听说这事儿,我可能还没发现……我其实一直都傻不拉几地觉着我们俩说不定还能……唉……现在他连孩子都有了,彻底完了……” 的确,在此之前,贺远十分清楚苏倾奕并不是心甘情愿结婚成家的,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总以为他们俩之间始终有跟线牵着,这根线就是他们都忘不了彼此——只要他还记得他一天,这根线就一天断不了,只要这根线还连着,他们就还有可能。 苏倾奕痛苦,他也痛苦,他看似是自由身,却一样每日活在心牢里,跟围城中的苏倾奕并没有两样。 可现下不同了,苏倾奕有了孩子,他即便再不甘愿这场婚姻,孩子也终究是连着夫妻之间的纽带。骨肉骨肉,是个人都过不了这一关,但凡他还是个人,但凡他还有心,他都没办法再狠下心离开那个家了。贺远再也没法有期待,况且他也不能那么逼苏倾奕,因为他也狠不下心。 “觉着再没有指望了?”安昀肃倒是没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敷衍安慰他,沉默片刻后问了这么一句。 贺远叹气道:“彻底没什么可想的了。” 安昀肃垂眼盯着桌面,有些感慨道:“其实你喜欢他,就算他结婚有孩子了,你也还是喜欢他。” “所以我才更难受。” “我想他比你更痛苦。” “……会么?” “会的,”安昀肃一直垂着的眼帘抬了起来,“珍惜这份感情,哪怕它只能藏在心里……更多的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这样动心过。” 三生有幸_58 “要是能选,我倒希望我从来没动过心……”贺远闭了闭眼,再也忍受不了似的痛苦道,“太他妈难受了。” “别这么说,”安昀肃伸手拍了拍他搭在桌上的手,“或许不能在一起,但喜欢一个人永远没有错。” 贺远看着他,神情既无辜又困惑地问了句:“没错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或许天意难测。” “…………” 贺远没再说话,安昀肃最后叹了口气:“振作点儿,他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十月底,苏倾奕回国了。恰巧赶上这一年全国高等学校教职工工资评定,他被定级为讲师。在此之前,他虽然授课十分受学生欢迎,但行政级别上却只是沿袭民国时代的普通教员,介于助教跟讲师之间,这次定级撤销了教员这一级别,他升任了讲师,工资也跟着上涨,加上儿子的降生,可谓双喜临门。 苏思远三个多月了,胖了不少,苏倾奕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举着小手咿咿呀呀,看见突来的陌生人,非但没有哭闹,反倒咯咯乐个不停。林婉让他抱抱儿子,苏倾奕感觉无从下手,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才算是把他抱到了怀里。小家伙含.着大拇指,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一刻,苏倾奕心头一软,第一次深切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变化。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虽然他一直后悔结婚,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觉着后悔有了他。 许是初为人母,林婉满心扑在孩子身上,虽说对丈夫的归来也感到十分高兴,却到底分不出多少心神关注他,更没心思亲近他,每晚都哄着儿子睡觉,这倒是让苏倾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又是一个礼拜天,贺远跟唐士秋约好在学校图书馆门口碰面,顺便把唐士秋替他借的书还回去。贺远走去图书馆的路上,途径一片宿舍楼,好巧不巧的苏倾奕正站在其中一个楼门前,看样子像是在等人。 虽是一年多没见,贺远还是只看背影就一眼认出了他。不知该不该说是心有灵犀,先前一直背对着他的人,此刻突然也回身看了一眼,两人瞬间都怔住了。 他瘦了……贺远在心里想。 苏倾奕想的是:一年多没见,成熟了。 两人相距几米的距离,对望着彼此,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时间也静止了。 半晌过去,仍是谁都没说话,可谁也都没舍得移开视线。就在贺远稍微回神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苏倾奕身后的楼道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孩子,边走向苏倾奕边道:“好了,咱走吧。” 苏倾奕听见声音仍旧愣了好几秒才收回目光回应了句:“……哦,好。”他伸手接过孩子,往外走的时候,眼神却一直瞟向贺远。 贺远清楚地看见他抿紧了嘴,脚下的步子也有意无意地有些拖拉,可当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却突然加快了步伐,从自己身侧一闪而过,仿佛两人的这次偶遇又是一场梦。 贺远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平缓情绪重新迈开步子。 “诶,刚才那人看着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拐过路口走出去十来米远,林婉一边拿手指逗着儿子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是么?”苏倾奕却是全没心思逗孩子,闻言只敷衍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林婉也没在意,改口问,“你今天下午有事儿么?” “应该没有,怎么了?” “那待会儿带他打完针,顺道去买点儿东西吧,家里好多日用品都该买了。” “……好。”苏倾奕应完这一句便没再说话。 原本以为只要认命了,死心了,再难忘的人早晚也能从自己的记忆中逐渐淡去,终成陌路。可刚才看见贺远的那一瞬,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了。 他忘不了他。 明知道再也不能在一起了,还是忘不了,又或许,他从来就没打算忘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小天使想讨论剧情又不方便评论,可以到围脖勾搭(抹茶配丑橘)虽然我这文冷到南极洲了,估计不太会有人勾搭我……而且我的围脖也空空如也……不过还是多嘴一句吧 第41章 第41章 这次的不期而遇是贺远实在没有料到的。随后好几天,他上班时都有些精力不集中,脑子里总是闪过苏倾奕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紧紧抿着嘴道不出口。 先前只是听说苏倾奕有孩子了,贺远就已是难受万分,这回抽冷子撞见人家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他更是备受打击,似在旧伤口上又添了一刀更狠的,连带皮肉筋骨都一并挑了出来,痛也是一层一层泛上来的,磨人得要命。 忍了一个礼拜,贺远还是在一个晚上偷偷跑去了学校,靠在宿舍楼下的树上,抽着烟自虐似的望着苏倾奕宿舍的窗子——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过,可那时的心情与现下……天差地别。 一连好多天,只要晚上有空贺远就会跑过来,十二月的天,也不觉着冷,又或者,只有冻得身子发麻了,才能稍微缓和一下他心口那股说不出来的痛。 这一天,想是还没来得及挂窗帘,屋里开着灯,远远地能看到些屋内的情形,贺远看见苏倾奕抱着孩子来回遛达,大概是孩子妈不在家,他在哄孩子。 约莫十来分钟后,目所及处出现了那个让贺远嫉妒得不行的女人。她伸手接走了孩子,苏倾奕终于腾出手去窗边挂窗帘,拉到一半时动作却突然顿住了,视线也跟着往楼下投了过来。 贺远立刻躲回了树后,心头砰砰跳得厉害,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害怕苏倾奕看见自己,明明那么想见他。 苏倾奕扫了一圈,皱了皱眉。大概是幻觉吧,他总觉得刚才那一撇,眼前似乎晃过了那张日思梦想的脸,可其实那么黑的天,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充其量就留意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烟头亮光,贺远又不抽烟,怎么可能是他,真是没救了。苏倾奕摇头叹了口气,最终把窗帘合上了。 贺远再次探出身来,侧身倚在树上,盯着窗帘又看了好久才转身回家。不过自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晚上跑来过学校。 这一年的春节,苏倾奕没有回家过年。孩子还小,不适合长途奔波。苏母虽然十分想见孙子,却也表示理解,于是一家三口在学校过的年。 贺远春节放假的三天却是几乎都泡在了师父家,周家上下很是高兴。年初二下午,四个人围坐桌前喝着茶闲聊天,贺远瞅着周奶奶越发行动不便的腿脚,想起前几年她摔过的那一跤,估摸着是留下后遗症了。 “奶奶,您这腿是不是又疼了?” 周奶奶看上去精神头确实不是太好,可既是大过年的喜庆日子,老人总归是高兴的,闻言笑着回道:“唉,这人老了,腿脚不利索,净给人添麻烦了。” “奶奶您可别这么说自个儿,我师父他伺候您心里乐意着呢,再说这不是还有我们呢嘛,您只管享福就成。” “你听听,就属咱们远子说话叫人耐听,我瞅着你可是又窜个儿头了吧,这大小伙子了都……” “哎呦我说奶奶,我都多大了还能长个儿。” 周奶奶不管那套,左看右看怎么都觉着贺远顺眼,忙指着自己儿子儿媳说:“赶紧给孩子拿鲜货吃。” 贺远扭头冲已经起身了的姜芸道:“师娘您别麻烦了,我先不吃。” “不麻烦,我去洗洗,待会儿想吃了也省事儿。”姜芸端起桌上的果盘说话就出了屋。 三生有幸_59 她前脚刚迈出门,周奶奶立马把周松民叫了过去,数落道:“我说你是不是欺负她了?我早上可又瞅见她盯着人家的小孩儿抹眼泪儿。” 周松民一听这话茬,头都大了,赶紧抱屈道:“哎呦我的亲娘,我哪儿有工夫欺负她啊天天这么忙,再说有您在我也不敢啊。” 老人瞥了他一眼,半讲理半教训道:“我就知道做人得讲良心,咱家要是没她,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到现在,你做人可不能丧良心,我都认了,你要是因为没孩子的事儿欺负她,打我这儿可就不答应。” 周松民回头瞟了自个儿徒弟一眼,面上略显尴尬:“您这话都说多少回了,我跟您这儿起誓都起多少回了,还不信啊?她那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呢,回头我劝她,您就甭跟着操这心了。” 贺远在旁边听着直想乐,平常都是师父这么教育自己,今儿还有幸见了回师父挨训。等周松民终于把周奶奶送去里屋睡上了午觉,他才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调侃师父道:“我说师父,今儿我算是知道谁能治您了。” “你小子又嘴欠,”周松民瞥了他一眼,“可别回去给我宣传啊,你师父这张老脸还要呢。” “那不能够,我自个儿乐就行了。” 周松民又跟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实际也没用力,无奈笑了句:“没大没小。” 贺远连躲都没躲,摇着头直感叹:“唉,咱奶奶心里真是什么都明白。” 周松民点了根烟:“那是,别看腿脚不利索,脑子好使着呢。” 贺远想着刚才周奶奶说的话,又想着自己师父这也年过四十了,忍不住问了句:“师父,您这……您跟师娘真就……没辙了?” “唉……”周松民摇头叹了口气,“还是没那个命吧。” “要不我喊您声爸,让您过过瘾?”贺远开了句玩笑。 “这孩子……”周松民掸了两下烟灰,“我倒想你能赶紧成家生个孩子,喊我声爷爷。” “…………”耳听话题绕到了自己身上,贺远也没词儿了。 “那苏老师不都有孩子了么……” “您怎么知道的?”周松民话说一半就被贺远打断了,这事儿他只跟安昀肃一个人说过,并没跟师父提过。 “我听厂技术处的人说的,他们不是有时候跟学校那头有点儿交流么……”周松民捻灭了烟头,“你别打岔,我是想说,他那儿……不是跟姑娘也能成么,你怎么就不成?” “我真不行,师父。” “那你就真这么着一辈子了?厂里可好几个师傅都跟我打听过你,想给你介绍对象……” “您可千万别替我答应啊,”贺远赶紧拦了一句,“我谁也不见。” “知道,没敢替你答应,回头你不见我还得跟人解释,我费那劲呢。” “那就好。” “你说咱爷儿俩这是什么命啊?都是没后的命。” “…………” 寒假过后再开学,苏倾奕又多带了一门课,越发忙了起来。 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极快。春分过后的一个晚上,林婉说要洗衣服,问苏倾奕有没有要洗的东西。苏倾奕本来说我自己洗就行,结果林婉说咱俩是两口子,你总那么客气干嘛,我就手就一块儿洗了。苏倾奕一听也没好再坚持,正掏着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偏巧有老师临时过来找他,他没多想,直接就跟着出去了。 林婉替他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碰掉了一个记事本,哗啦啦撒了一地纸片,待拾起来准备收回去的时候,冷不丁注意到里头夹着一张相片,好奇之下抽.出来看了看。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林婉越看越觉得眼熟,琢磨了半天,猛一下记起来这不是前几个月在宿舍楼下看见的人么,当时苏倾奕还说不认识他,可这明明有张相片啊,还放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 她随手把相片反过来看了一眼,这一看,整个人都懵了——相片背面写着几个字母和一个人名,她虽然学历不算高,但好歹念过高中,英文单词还是认得一些的,上面写着:missing you ,贺远。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自己丈夫跟这个男的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林婉实在不敢往这方面想,可现实又让她不得不往这个方向琢磨。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丈夫为什么打从结婚开始就对自己毫无兴趣,夫妻生活总是过得那么勉强。她又记起来当初在火车站看到的那个人,难怪上回她就觉得眼熟,再垂眼瞟到这个名字,贺远……远……林婉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连儿子的名字都起了个思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等着苏倾奕回来的。 苏倾奕进门的时候,隐约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有些怪,但也没多嘴问林婉,依旧跟往常每个晚上一样,坐到书桌前准备忙自己的事。一张相片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紧接着便是林婉咄咄逼人的声音:“你跟他什么关系?” 苏倾奕一愣,刚想把相片拿起来,林婉又抽走了,追问道:“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么?” 苏倾奕也站起身,并未解释什么,只抬手冲着她道:“还给我。” 林婉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冷笑一声,半点面子也没留地直接问了句:“你喜欢他?” “…………”苏倾奕收回了手,挪开视线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为什么跟我结婚?”林婉气鼓鼓地看着他,语气仍似不可置信般,“你……你居然喜欢男的……” 苏倾奕沉默半晌,平静地反问了一句:“那你喜欢我么?” ——本就是各取所需的婚姻,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两人谁都没有资格指责对方。 林婉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转而恨恨道:“至少我没脚踩两条船!” “我也没有。”苏倾奕淡淡回了一句。 “没有?”林婉把相片往他眼前一扔,气愤十足道,“没有你整天揣着他的照片?没有你在背面写着想他?没有你还把儿子的名字也取成……你要不要脸?可真够恶心的!” 苏倾奕被最后这句话刺痛了,他俯身默默捡起那张相片,当晚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林婉冲回里屋,噼里啪啦地一通折腾之后,把苏倾奕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扔到了外屋的沙发上,又回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便传来了苏思远的哭声,不过没多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这之后一个多礼拜,两人都没再说过话。苏倾奕原以为林婉会提出离婚,可她并没有,不仅没有,还在外人面前依旧表现得有如模范妻子一般,同时也没有剥夺他看儿子的权利,只是除非必要,不再跟他说话。两人相处起来倒真像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租房客了。 说实话,林婉的这些反应,在某种程度上还真让苏倾奕松了口气——他再也不用在她面前掩饰,再也不用敷衍她偶尔的亲近欲望。 只是他依旧没有资格正大光明地喜欢贺远。再怎么有名无实,这段婚姻毕竟还没有结束,即便有一天结束了,他也没资格再跟贺远在一起了,是他先放弃了他,他活该受这个。 第42章 第42章 五月下旬,邢纪文的大儿子邢昊宇结婚。原是打算在家里办喜酒,可邢昊宇不乐意,他是个跟邢家人都不一样的性子,平日里大大咧咧,呼朋唤友,半个单位的人都跟他称兄道弟,归齐最后还是遂了他的意,这场喜事改定了在单位办。 三生有幸_60 邢纪文两口子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在哪办事都一样,只要人家姑娘乐意就行。于是两口子提前俩礼拜特地找了个休息日去了趟多伦道,只希望儿子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邢纪衡这个当叔叔的能来。 偏巧那天科室又轮到邢纪衡值班,只安昀肃一个人在家,听明来意后倒是半点没犹豫,当即替他做主应了下来:“去,准定去,放心吧。” “到时候你也一块儿来啊。”临出门前,邢纪文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 本以为多少得劝上几句才能成行,没想到邢纪衡转天一早下班回来,听安昀肃说完这事儿后却是一反常态,不但没蹙眉,反倒破天荒问了句:“他们办事儿还差什么么?” “我觉着东西买了不一定合适,再说也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不如多随些份子。” “行,”邢纪衡点点头,“那……”后半句却没说出来。 “知道你忙,”安昀肃也没点破他是抹不开面子,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十足默契地替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头白天我替你去送一趟。” 于是办喜事那天,邢纪衡便跟安昀肃一起去了。说实话,这几年在安昀肃有意无意地撮合下,邢纪衡跟家里的关系近了不少,过年过节总会被拉着凑到一起热闹热闹,虽说未曾表现过很积极的样子,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就是默认了。 津城人结婚讲究晚上办事,吃过喜酒,把一对新人送回了宿舍,邢纪文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提议道:“老二老三,干脆都跟我上家去吧,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咱可是打过完年就没聚过了。” 邢纪哲肯定是没意见,大家又都看向了一旁的邢纪衡,见他一副无所可否的样子,一时也吃不准他的态度,便都没言语。气氛略僵了片刻后,却是旁边的两个小辈儿先开了口。 邢纪文的二女儿劝了句:“走吧三叔,我那儿还有好多专业问题想请教您呢。”邢怡轩前年考上了医学院,倒跟自己三叔成了同行。 “就是啊,我还想让安叔叔看看我写的字呢。”邢纪哲的大女儿见状也跑到安昀肃身边,拽着他的手跟了一句。她今年刚读三年级,不知道是随谁,全家明明没有一个人走这条路,她却小小年纪便对文学特别着迷,连带着对毛笔字国画也兴趣十足,每回见到安昀肃都得拉着他教自己写字。 许因脾气好,安昀肃自己虽没孩子,却很有孩子缘,不止邢纪哲的大女儿喜欢缠着他,连刚上幼儿园的小儿子见到他也总是粘着要抱抱,这会儿正抬手拽着他的衣角,连妈妈都不找了。 邢纪衡看了看几个孩子,无奈笑着应道:“那就去吧。” 到家之后,两个女人去厨房忙活茶水吃食,仨孩子在里屋缠着邢纪衡跟安昀肃,客厅沙发上便只剩下了邢纪文跟邢纪哲。 兄弟俩先是聊了聊彼此的工作,而后又谈了几句时事政治,邢纪文突然问:“诶,这段日子单位总开会,说是让给领导提意见,我看报上也鼓励民.主人士、普通群众给政府提批评建议……你说这是要干什么?” “我也说不好,”邢纪哲自解放以后便被调到了公安口工作,闻言蹙眉摇了摇头,“先前是要搞党.内整.风,可这两天单位组织学习新文件,又说这里头有阶级斗争……现在还看不清形势,要我说,还是少说话。” “是,我也这么琢磨,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就想家里人都能平平安安的。”邢纪文喝了口茶,又接着感叹道,“你说前些年,幸亏听你的,能捐的都捐了,资本家的帽子好歹没真扣头上,我听轩轩说,她以前好几个同学考上大学了都没能念成,我估计跟这个成分脱不了关系。” 邢纪哲点头道:“待会儿你提醒下老三吧,他那个耿直的脾气,可别真跟单位大鸣大放去。” “你自个儿跟他说不得了。” “算了吧,他现在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邢纪哲叹了口气,“我也别招那个嫌了。” “你俩啊……” 九点来钟的时候,因着孩子闹困,邢纪哲两口子便先带着孩子回了家。邢纪文这才得空嘱咐了邢纪衡两句先前提到的那个话茬。 “医院最近是各个科室都开会,我两回都有手术没参加,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邢纪衡闻言无所谓地回了句。 “你甭管他说了什么,我是提醒你,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掺和那些。” “行,我知道了。” 这个叮嘱本以为只是随口一说,可就在一个月之后,全国上下各个单位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先前在各种会议上大提意见的那些人,不是作为反面典型已经被揪了出来,就是整日提心吊胆,不知道哪天斗争的矛头就会指向自己。 小暑那天,正巧是个礼拜日,邢纪衡难得不加班,安昀肃却在午饭后突然被街委会来人给叫走了——说来他在街道识字小组当老师的这两年多,不仅十分受学生欢迎,教的班也一直是周围几个街区里脱盲率最高的,上个月,这一阶段的最后一期扫盲班陆续结束了,不少原本只是来义务帮忙的老师都被分配了正式工作,安昀肃因着写得一手好字,终被安排去了街委会搞宣传——不过今天却只待了半个小时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苦着脸说了句:“纪衡,你能不能给我开张假条?” “怎么了?”邢纪衡本来正坐在桌前喝茶看书,听见这话立刻起身走去安昀肃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哪儿不舒服?” “不是,我没不舒服。”安昀肃偏了偏脑袋,许是喝得厉害,站在桌边直接端过邢纪衡的杯子咕咚咕咚连灌了好几口水。 “那干嘛开假条?”邢纪衡看看他,打趣道,“想偷懒?” 安昀肃却没什么心思开玩笑,坐下叹口气道:“你知道他们刚才叫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邢纪衡倒是没坐回去,只靠在桌边听他说话。 “写大字报。” “你写了?” “没有,我说我今天实在不太舒服想去医院瞧瞧,让他们先找别人了,要不我能那么快回来么。” “我知道了,明儿上班我给你开,”邢纪衡伸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你想歇几天?” 安昀肃默了默,伸手环住邢纪衡的腰,不嫌热地贴在他身侧,语气十分难以接受似的顾自道:“他们说沈梓瑜是右.派,因为她在之前开会的时候给街道工作提过意见,他们就说她宣扬资本主义,说她是右.派,还要我替他们写大字报揭发她批评她……” 安昀肃说着说着又摇了摇头,满脸困惑地接着道:“纪衡,不是因为她跟我告过白,我就向着她说话,我是真不明白,她就提了那么两句意见,怎么就成所有人攻击斗争的对象了?不单是她,换成谁,我都不能写这种东西。” “我明白,咱不写,我们家.宝贝儿最善良了。”邢纪衡十分能理解他的心情,这段日子医院里也是人心惶惶,有好几位医生被打成右.派,不止暂停工作,还要每天开会批评交代问题,就连曾经要好的同事都不敢再跟他们有所来往,更别说替他们说话了——即便心里抱不平也不敢说话,这个当口谁敢开口,你求情你就也是右.派——或许有些人真的并不无辜,可至少邢纪衡见到的这几位,不过都是给医院工作提了几句中肯的意见,就要落得如此下场……他除了在心里叹气之外也别无他法。 “你别开成太严重的病,要不容易露馅儿,”安昀肃情绪似是缓了过来,起开身子时又补了一句,“就需要静养几天的那种就行。” “我有数儿,”邢纪衡见他没事,便也回身坐了下来,嘱咐道,“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可别在外头说。” “我知道。”安昀肃点点头,“你也是,你们医院人多嘴杂更得注意点儿。” “放心吧,除了看病做手术,我什么事儿都不参与。”邢纪衡略往前探了探身,摸上安昀肃搭在桌边的手,先是往自己这头拉了拉,接着又放到唇边亲了一口,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调戏,“不然我真有事儿了,咱们家.宝贝儿可怎么办?” “你……” “怎么了?” “我都多少岁了,你还这么叫。” “多少岁?你就是八十岁了也照样是我的宝贝儿。”邢纪衡盯着桌对面的人,神情满是宠溺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初看到的那样漂亮。” “瞎说,”安昀肃难为情地垂了垂眼,“我都三十多了,哪儿还能跟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我说一样就一样。”邢纪衡挑挑眉,“照你这么说,我这都快四十了,难不成你嫌我老了?” “怎么会……”安昀肃闷声叨咕了一句,“你那么好看……” “什么?” 三生有幸_61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我说你长得好看,”安昀肃被他问得没辙,“真是的,非要问。” “夸我好看……”邢纪衡眼神意有所指地上下扫了他几个来回,“想暗示什么?” 安昀肃无语地瞪了他一眼:“……那我说你老总行了吧?” “宝贝儿……”邢纪衡又把他的手牵到自己唇边,这回却不是亲,只轻轻磨蹭着,动作极尽温柔,口中的话却十足不要脸,“我可还没老呢,干.你绰绰有余。” “…………” 邢纪衡见他不应声,侧过身子吩咐道:“过来。” 安昀肃略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起身挪到了他跟前,仍是垂眼盯着地面,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脸颊比被窗外七月的艳阳直接晒着还要烫得慌。 邢纪衡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立马解他的衣服,只先把他拉坐到自己一侧大腿上,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而后压低他的头,同他吻到了一起。 午间的日头正烈,院中地面的红砖被晒得蒸起阵阵热气,屋内赤.裸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也很快俱是大汗淋漓,隐忍交叠的喘息声伴着窗外的蝉鸣,持续了很久。 第43章 第43章 自从被发现了那张背后写着思念之情的相片后,苏倾奕就开始常驻在外屋的沙发上了,可即便如此,林婉也始终没有半点要离婚的意思。 最开始,她完全把苏倾奕当空气,等情绪渐渐平缓下来,两人关系倒不再那么僵,遇到关于孩子的事或是家里必须沟通的情况,她也会跟苏倾奕说话,有时候赶巧了还会一起吃饭。那种状态有点像男人三妻四妾也很平常的旧社会,正妻偶然发现丈夫在外面还有个相好,生气归生气,但依旧维持着彼此间表面的和平,日复一日地过着毫无情感交流的寡淡日子,就是不开口说分手。 苏倾奕也奇怪了一段时间,后来琢磨或许是因为有孩子在,也或许是因为两人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生活在一起的这两年,到底是没能发展出任何超越搭伙过日子的情意。其实很多人家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不过只是提早了几年而已。 但林婉不提离婚,苏倾奕也没法提,便只能这么拖着。拖来拖去,拖到了七月暑假,一家三口归齐还是一起回了老家。 林婉虽然在家对他态度冷淡,可在面对外人时,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一个合格妻子的角色,两头的父母都没看出来他俩现在已经是分居的状态了。苏倾奕突然有些看不懂她了,也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都是演戏,他自然没傻到自露马脚,于是两人还是睡在一个屋里。 因着苏母喜欢孙子,苏思远自打一到家就被苏母霸占了,连睡觉都要抱到自己房里。苏思远也听话,不哭不闹,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离开妈妈就哭个没完。只是这样一来,貌合神离的两个大人之间连个调节气氛的余地都没有了。好在苏倾奕房间的床足够大,两人不约而同都睡在了最外侧,中间足足空出了还能再睡两个人的距离。 “诶,你真就从没喜欢过女人?”各怀心思地双双假寐半晌过后,林婉突然开了口,于那晚之后第一次再度提起了这个话题,语气倒是比当初平静了不少。 苏倾奕先是被她问得一愣,空了几秒才承认地应了一声:“……嗯。” “还喜欢他?”林婉没有再问那你为什么还跟我结婚这样的傻问题,她跟苏倾奕共同生活的小两年,多少也看出来了,苏倾奕这人虽面上脾气温和,骨子里却傲得很,或许是源于知识分子都有的那种骄傲,又或许是因为从小家庭条件好造成的眼界高,总之他不是一个谁都看得入眼,谁都肯应付的人。想也知道,结婚这事儿必然是因为家里人,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出于孝道的不忍心,他最终都妥协了。 可是她又比他好多少呢?她一样是因为有着自己的私心才结的婚,苏倾奕不过是众多备选中她看着最顺眼,工作最体面的一个。其实她从来不是什么抱着爱情至上信念的姑娘,也没指望能跟苏倾奕产生多么浓厚热烈的情感,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丈夫喜欢男人这事儿,都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但终归事已至此,再去纠结喜欢谁不喜欢谁的也没意思,况且她的确还不想离婚。一方面孩子小,她不想让孩子没有爸爸;另一方面,她觉得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离婚总归是件丢人的事。结婚才不到两年,她可不想让人在背后嚼舌根。反正她现在一心都在孩子身上,苏倾奕只要不明目张胆地跟男人搅合在一起,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忍受目前这种状况的。 苏倾奕并不清楚她的真实想法,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立马看向了她,略带警觉地问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回了句:“没什么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咱们还没离婚呢。”说完便翻身背对着苏倾奕,全一副准备睡觉的架势。 苏倾奕心口猛然一阵堵得慌,心烦气躁得厉害,他闭上眼深呼了好几口气,依旧没有半点用处,最后干脆起身出门去了楼下书房,打算在那里待一夜。 可等他走到书房门口时,却从门缝瞥见了一丝光亮,推开门一看,原来是苏世琛在,手头什么都没干,只盯着窗口发呆。 “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苏世琛被突来的声音惊了一下,怔了怔才想起来问:“……诶,你怎么也下来了?” 苏倾奕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作答。苏世琛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八.九分,当下也没再追问,到底不是什么高兴事儿,再说问了也没用,索性起身招呼道:“喝茶么?我再泡一杯?” “行。”苏倾奕也没客气。 泡好茶,兄弟俩一时都没出声,似乎都在烦恼着自己的事。片晌过后,苏倾奕问了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这两天我觉得你脸色不太好。” 苏世琛轻叹了口气,也没打算瞒着弟弟,和盘托出道:“学校开始找我谈话了。” 苏倾奕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那你也……”后半句没说出来——这一个月,学校里也有不少老师被划成右.派,有些还是苏倾奕一直敬慕的教授,关于这事儿他没法跟任何人发表看法,因为人人自危,谁知道哪句话说的不对,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可他每每看见那些被莫名其妙孤立批判的人,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早晚的事,”苏世琛倒像是副早已想开的样子,“我有心理准备,我就是怕你嫂子受不了,我还没跟她提过。” 苏倾奕心下了然,他所住的那层楼就有位老师被打成右.派。一个右.派,会连累全家都被人指指点点,就连孩子在学校也难免受欺负。有次苏倾奕出门时碰见那位老师的妻子,跟平常一样打声招呼时,她竟然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聊了几句之后还小声道了句:“苏老师,你可真是个好人。” 苏倾奕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被同办公室的老师提醒说让他注意点,别跟右.派家属走得太近小心引火烧身时,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听大哥这么一说,他反倒十分羡慕这种能够彼此惦记心疼的关系。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苏世琛笑了笑,“不过我想应该是前几个月写过的一篇文章……小奕,你在学校也要注意些,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现在应该也清楚了。” “我知道,”苏倾奕点点头,又安慰道,“你这个,不是还没定性么,说不定还有余地。” “走一步看一步吧,其实我倒是不怕,就是难为他们娘儿仨了……行了,不说这些了,我上楼了,待太久你嫂子该发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苏倾奕敷衍了一句,看着苏世琛出了屋。 他最终还是没回卧室,在书房坐了一整夜,心里也想了某个人一整夜。 接下来的后半段暑假,苏倾奕跟林婉依然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地演着戏,苏倾奕觉得心里很累,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临走前的那几天,苏世琛的事最终定了性,他成了众多右.派中的一个,停课审查。随着这个消息降临,全家一夜之间变了气氛。 八月下旬,苏倾奕在多重压抑的心境之下踏上了回校的火车。可那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回学校后,等着他的会是跟大哥同样的一顶大帽子。原因却是比苏世琛还要简单,只因为先前一次系里开会时,他替同教研组的教授说了几句话——就这么几句话,最终将他划到了需要被改造的那一拨人之列。 不过情形也没有想象得遭,苏倾奕虽被划了右.派,起初并未影响实质工作,只是撤销了他的职称,但依然还在教课,工资也没减半分。可系里每每找他谈话,却总是嫌他认识问题不够深刻,自我批评自我检讨也不够深刻。 苏倾奕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即使后来不得不违心承认是自己说错了话,也依然被谈话小组批评认错态度不够诚恳。来来回回几次之后,毫无进展,系里最终决定,既然认识自身问题如此不深刻,那干脆暂时也别教课了,先去到群众的队伍中好好改造改造思想再说吧。 然而这种处理结果明面上却不叫处分,因为关系跟工资还都在原单位,只说这是为了让他重新回归到无产阶级的思想队伍中。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这种所谓不是惩罚的惩罚才是最打击人也最让人看不到头的。 就这样,苏倾奕在十一月初时收到了调去机械厂的通知。 “远子,你听说了么?咱厂也有右.派来劳动改造了。”十一月上旬一个中午,周松民吃完饭,在办公室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贺远聊着天,说着说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三生有幸_62 “来就来呗,”贺远有些不以为意,“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右.派下放的确不是什么新鲜事。前些日子贺远才刚得知唐士秋也被划了右.派,要说他可真是冤枉,本来今年刚考上系里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偏偏因为学校凑右.派指标被扣了帽子。当然这也跟他平日里嘴上没把门儿的分不开,就因为他抱怨过学校食堂饭菜不好吃,让他上课都没精神,结果被人打了小报告,就这么被划了右.派,不仅取消了研究生入学资格,还落了个分配工作考察两年的处理结果女朋友也因为扛不住压力跟他划清界限分了手。唐士秋嘴上说着不怨她,但贺远看得出来他这回是真的伤心了。 既是顶着个帽子,分配的工作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差事,唐士秋学的是土木,却被分配去了一个与专业毫不相关的郊区中学教几何。临出发前几天,贺远去了他家一趟。回来的路上,他莫名其妙地想着,当初自己没能继续上学会不会也不全是一件坏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谁也不知道命运这东西究竟会把人带去哪个方向。 “是不新鲜,”周松民点了根烟,叹口气道,“可我今儿上午在老段他们车间看见苏老师了。” 贺远闻言整个人愣住了,僵了半天才回神看向周松民:“师父,您是不是看错了?我没听说……”话到这儿又突然顿住了——这两年,苏倾奕的情况他都是听唐士秋说的,可近些日子唐士秋自己都被折腾得够呛,哪儿还有心思关注别人的事,他不知道也正常。 “我也吓了一跳,”周松民皱眉“啧”了一声,“这是怎么弄的啊,苏老师怎么也成右.派了。” “…………”贺远一时没接上话,心里头泛着股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心疼苏倾奕,一方面又感觉心底莫名涌上股不合时宜的喜悦——他终于又能每天见到他了,哪怕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自从上回在宿舍楼下差点被苏倾奕看见,贺远就没再去过学校,这半年多他除了在梦里,再也没见过苏老师。日子久了或许会习惯,但心里究竟有多想这个人,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周松民见他半天不言语,只顾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忍不住语气严厉了起来:“我说远子,我可提前跟你说好了,我不管你还惦不惦记他,这苏老师现在脑袋上可都扣着顶右.派的帽子,厂里人多嘴杂的,你可不准再跟他走近了……再者说,他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你别给自己找麻烦,真惹出事儿来可没你好果子吃,听见没?” “…………” “你这孩子,我跟你说话呢!”周松民见他这副心都要飞走了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搡了他肩膀两下。 “……我知道了。”贺远回过神,闷声应了一句。 “唉……你啊……”周松民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末了还是没再说别的,只无奈叹了口气。 第44章 第44章 既是下放改造思想,那就要跟工人阶级同吃同住同劳动,苏倾奕被分到了厂里的单身宿舍,四人间,其中两个是厂里原本的青工,还有一个也是同校的老师,比苏倾奕大十来岁,眼下已是不惑之年。 不过劳动改造,顾名思义,重点在于劳动,在劳动的过程中改造思想改造灵魂,所以除了定时汇报思想动态、检讨自身错误之外,其他方面苏倾奕跟普通工人并没什么两样。 闲言碎语、指指点点肯定会有,但还不至于有人故意刁难他。同宿舍的两位青工也挺好相处,没过几天就熟络了起来,偶有不懂的问题还会请教苏倾奕,加上他先前因为项目的事来过厂里很多次,不少人都认识他,碰面的时候依然还会客气地叫一声苏老师,倒是把苏倾奕叫得有些不好意思。 总而言之,除了身体上的劳累多少还是有些折磨人以外,苏倾奕在机械厂的日子倒算不上太难过。一个月过后,他便基本上适应了工厂上班的节奏。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他竟一次都没有看见过贺远。 说实话,当初他得知自己要来机械厂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他既想见贺远,又怕见到他,总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被对方看见,怎么说都有些难堪,至少会尴尬,可内心深处又控住不住地冒着股期待,期待还能再见到他。 苏倾奕这头虽是一次也没见到贺远,贺远那头却是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苏倾奕——当然,都是躲在暗处,偷偷地看。 好几次,贺远在路上看见苏倾奕走在前头不远处的身影,都恨不得当场喊住他,可每次都张不开口,叫了他之后说什么?说声好久不见?然后呢?是继续各走各路还是单纯叙旧?哪一样都不是贺远想要的。 或许师父说得对,再怎么说苏倾奕都是有妇之夫,是有家的人,自己想要的感情他终究给不了。况且贺远也舍不得逼他,舍不得看着他左右为难,现在这样,至少能每天看见他,该知足了。 “苏老师,外头有人找,我瞧着像是你家里人吧,还有个小孩儿。”十二月中旬的一个礼拜天,快中午的时候,苏倾奕正靠在宿舍床头看书,同屋的一个青工从外头回来,正好叫了他一声。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啊。”苏倾奕闻言赶忙起身,拿起外套出了门。 待走到宿舍门口一看,果然是林婉抱着苏思远。 “你怎么来了?” 林婉没回答,抬眼打量了他几下:“又瘦了。” “还好,”苏倾奕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转眼看见苏思远冻得红彤彤的小脸,提议说,“屋里还有别人在,要不去食堂坐会儿吧,正好也快到饭点儿了。” 林婉点点头,把苏思远抱給他:“你抱会儿吧,他现在可重了,抱了一路我胳膊都酸了。” “是挺重的。”苏倾奕接过孩子,在他的脑门上轻轻亲了亲。 两人路上都没再说话,进了食堂落座之后,林婉才摘了围巾手套,语气有些埋怨地问了一句:“你现在忙得连家都没时间回了?” 苏倾奕愣了愣,低声回道:“……我猜你不想看见我。”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良心,再怎么说你也是这孩子的爹,你就不想儿子?”林婉撇撇嘴,“我都打听过了,让你在这儿改造,也没说不让回家,歇班的时候还是能回家的。” “你……”苏倾奕一边躲着苏思远不停伸着捣乱的小手,一边看向林婉,表情有些纳闷似的。 “我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跟我划清界限。” “你巴不得我跟你划清界限吧?” “你这个人……”苏倾奕摇头叹了口气,“唉……” “除非咱俩离婚,不然就还是一家人,划什么界限?划得清吗?”林婉收起了刚才那副泼辣的架势,垂眼盯着桌面低声道,“不管咱俩之间怎么着,我不想我养出来的儿子往后连爹都不认。” “林婉……”苏倾奕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我好像都不认识你了。” “那是你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林婉也抬眼看向他,苦笑着回了句。 “……对不起。”这是苏倾奕第一次对林婉说出这句话,不管他俩之间的婚姻如何各取所需,这三个字都是他欠她的。 “算了,都已经这样了,再说我这也不是专门为了你,我是为了儿子,省得他把你给忘了。”林婉抬手逗了逗苏思远,又转回脸道,“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了,咱俩早晚也是过不下去,先不说你喜欢男……就单说这性格,其实我也承认,咱俩不合适,平常也说不到一起去,不过眼下孩子还小,你又这样……前些天我收到妈的信,说是你哥也下放了,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吧?” “我不知道,”苏倾奕皱了皱眉,但也没什么惊讶之感,早能预料到的,“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嫂子也被调了岗,妈大概挺受打击的,所以我想……咱俩还是先维持现状吧,别再刺激她了。” “好,”苏倾奕点点头,第一次对两人的关系未生出什么反感的心思,“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我有我的私心,”林婉笑了笑,“咱俩要是离婚了,我家里准得想方设法叫我回去,我不想回去,不然当初也不会嫁给你。” “……你还真坦诚。”苏倾奕还是第一次听林婉说起这些。 “我想开了,我不想再埋怨你相片那事儿了,你也别怨我暂时利用你。” “我没怨过你,从来没有。” 三生有幸_63 “那就好。” 吃过饭,苏倾奕请了假,送他们娘儿俩回了学校。再回厂的路上,他突然感觉长久以来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移开了,连呼吸都畅快了不少。 纵然时光不能倒流,纵然他也许依然只能把贺远一辈子藏在心里,但他跟林婉离婚会是早晚的事,能如此和平地结束一段本就不该开始的关系,于他而言,恐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枯燥又劳累的日子一天天过了下去,墙头挂的日历很快又换了一本。元旦过后的一周,天气忽地降了温,随之而来的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礼拜天上午,各个车间都有不少人来厂里加班,倒不是为了赶活儿,而是铲雪。不过到底是青工学徒工居多,年纪小,自然玩心大,不少人干着干着竟打起了雪仗,厂区里顿时一派热闹景象。 苏倾奕没被安排去铲雪,因着雪天路不好走,他也没回学校看孩子。他的床位正靠窗边,这会儿也透过窗玻璃看着外头白茫茫的雪景和边干活边打闹的人群,不知为何,某个瞬间竟也生出股这样的日子还挺有趣的感觉。 午饭过后,苏倾奕跟同屋的另一位右.派老师一起从食堂出来,准备回宿舍,刚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身上也穿着工装,看年纪估摸着还是学徒工。 “找我有事?”苏倾奕暂停下脚步,礼貌地问了一句。 “对对对,就是找苏老师您。”年轻人也是满脸堆笑。 “什么事?” “那个,我们干活儿那头有点儿问题想请教您,您看您有没有空现在过去帮我们看看?” 虽然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见年轻人说得一脸诚恳,苏倾奕也不好推脱,末了还是跟着去了。 “去车间不是走那条路么?”苏倾奕见他带自己从往常该拐的路口擦过,径直走了过去,不由纳闷了句。 “是去三车间,我们跟您不是一个车间。”年轻人依旧表现得客客气气。 “哦。”苏倾奕点点头,难怪这人看着并不面熟,“那你们找我做什么?可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您肯定比我们强啊,先去看看再说吧。” 又走了约莫几分钟,两人拐到了三车间后门的一条小路上,年轻人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一笑:“到了。” 苏倾奕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就感觉身后又窜出来几个人,全是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他回头稍微扫了几眼,便认出了这三个人,果然是跟自己同车间的几个学徒工,平日里上工不积极,偏就爱对几个下放的右.派老师冷嘲热讽,虽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却也少不了暗地使坏,有好几次都害得他忙活了半天之后又不得不临时返工。 对此苏倾奕一直是采取不搭理的态度,想着年轻人再怎么犯坏,大抵也就是无聊不懂事,几次过来收不到回应,自然也会觉得无趣,于是心里根本就没有过特意计较的打算。 可就在上个礼拜有一天,他下班后去澡堂洗澡时,不巧又碰见了他们几个。因着时间比较晚了,澡堂里并没什么人,苏倾奕只想快点洗完闪人就好。哪知道这几个人放着空空的淋浴位置不去,一个一个全挤到他的身边,边洗澡边嘻嘻哈哈哈地说着不入耳的话: “呦,这不是苏老师么,啧啧啧,看看,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啊,这身上白的。” “就是啊,诶,苏老师,你都三十了吧,怎么这身条还这么瘦溜儿?” “这什么味儿啊这么香,哎呦喂,连香皂都用外国货呢,我说苏老师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这么讲究。” “来来来,给我也用用。”其中一个人说着话,直接伸手拿起了苏倾奕的香皂往自己身上抹。 苏倾奕抿着嘴,自始至终不说话,用最快的速度冲完身上的泡沫,连香皂也没拿,便快步出了浴室。 怎奈那几个人也洗完跟了出来,苏倾奕一边穿衣服一边憋着火气,本想赶紧离开就算了,偏偏不知道是谁这个当口凑到他身边,趁他提裤子的时候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嘴里还调侃道:“哎呦喂,真比女的还滑。” “真的假的啊,我也摸摸。”说着话,又有个人要往他身边凑。 苏倾奕快速地系好皮带,顿了一下,突然回身扬手给了刚才摸他那人一巴掌。一时间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苏倾奕趁机赶紧拿上自己的东西和外套,匆忙跑出了澡堂。 大约是因为那几个人都还没穿好衣服,苏倾奕跑到门口的时候,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并未见有人追出来。他稍微缓下了脚步,重新披好外套,边往宿舍走边忍不住身子有些发抖,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委屈的,或许两者都有。 他突然特别想贺远,想到不知不觉走到宿舍门口才恍然发觉自己的面颊被冷风吹得有些崩得难受,下意抬手摸了摸,而后突然笑了,笑自己的没出息——他居然能因为想他,想到哭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周多,本来苏倾奕都差不多忘了,可现下看着眼前的状况,对方似乎并没打算小事化了。 “你们如果没有正事的话,我要走了。”苏倾奕说着话抬脚要走。 “诶诶诶,你不会以为打我那巴掌就这么算了吧?”其中一个人立刻往他跟前凑了半步,挡住他的去路。 “那是你自找的。”苏倾奕淡淡地回了一句。 “妈的,”还没等刚才那人开口,旁边另一个抽着烟的人先骂了一句,接着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上前搡了苏倾奕肩头一把,不客气道,“你一右.派,给你脸了是吧?” 苏倾奕被他搡得一时没站稳,往后退了退,皱眉道了句:“别碰我。” “就碰了,怎么的?”刚才那人骂骂咧咧地又凑了上来,狠力推了苏倾奕几下,边推边叫嚣,“今儿我就好好帮你这个右.派改造改造。” “你干什么?”苏倾奕被他推得直直退到了墙边,再无处可躲,可虽是被三个人围着,嘴上却未见半分服软,语气也不耐烦了起来,“我说了别碰我。” “听说解放以前你是个资本家大少爷?”被打过巴掌那人隔了半天,终于再次开了口,语气不阴不阳道,“果然脾气不小啊,怎么着,这资产阶级思想改造起来是不是不好受?” 苏倾奕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帘盯着地面,抿着嘴不打算再跟他有任何交谈。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 “…………”苏倾奕依旧默不作声。 “诶我说,你跟他废什么话啊,揍一顿就老实了。”三人中一直未曾开口的人终于也出了声。 被打过耳光的人摆了摆手,接着又往前凑了半步,突然抬手捏着苏倾奕的下巴,迫他看向自己,道:“你是不是觉着你出身高贵又有学问就高人一等?你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劳动人民?” 苏倾奕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而后扬手拍开他的手,从墙壁的位置抽身往外走了几步,定住脚又斜眼扫了扫他身边的两个人,淡淡回了句:“我看不起不学无术的人。” “妈的,你以为你是谁,我看右.派这帽子真他妈适合你。”刚才起就一直对苏倾奕推推搡搡的人再次出头骂了起来,骂完还不解气似的又抬腿踹了苏倾奕几脚,苏倾奕裤子上立刻就现出了几个又脏又湿的脚印。 被他这么一踹,苏倾奕也没站稳,踉跄了几下后直接摔在了雪地上,衣服裤子立马又湿.了一片。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刚要起身站起来,便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干嘛呢?你们几个又惹事儿是么?用不用我把你们师父找来?” 苏倾奕整个人愣住了,一时忘了动作,就那么呆坐在原地没动弹。 “贺师傅……没,我们没惹事儿……” “对啊,我们闹着玩儿呢……” “妈的,刚才让小眼镜儿望风,又他妈跑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仨人,这会儿看见比自己资历老的贺远,一下都没了气势,转瞬便一哄而散。 三生有幸_64 见人都走了,贺远伸手到苏倾奕的面前,示意拉他起来,语调尽量平静道:“没事儿吧?” 苏倾奕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嘴上回着“没事”,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哭——贺远的手还是跟他记忆中一样温暖,几个粗粗的茧子,摸着却总能让他心里那么踏实。 “手这么凉?”贺远拉他起来时,下意说了句。 苏倾奕忙抽回了手,半低着头也不敢看他,有些不自在地回了句:“……还好。” “衣裳都湿.了,赶紧回去换一件吧,别冻着了。”贺远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你别操心我了,天怪冷的,早点回家吧。”苏倾奕强自忍着心里不断翻腾的酸涩滋味,只佯装对普通友人那样回了句客气话。 “…………” “……那,我先回去了。”见贺远半天没说话,苏倾奕先开口道了别。 “…………”贺远依旧没回应。 苏倾奕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先迈开了步子。刚走出去几步,便听见贺远在他身后没什么语气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你结婚那天起,我就没有家了。” 苏倾奕脚步明显一顿,两秒后又快步走了开去。他逃一样地回了宿舍,贺远的话像把刀似的生生从背后直穿进他的心口,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贺远说他没有家了,他苏倾奕又何尝不是,不过是同样无助又无望的灵魂罢了。他跟他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选择是他做下的,在这段关系中,他是罪人,可罪人偏偏永远比无辜的人好过,因为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得到什么样的惩罚,都是他该受的。而无辜的人,却连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结果都找不到答案。 第45章 第45章 贺远默默望着苏倾奕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追上去。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孟晓坤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你没事儿吧?” “……你怎么在这儿?”贺远心里咯噔一下,“你听见了?” “你别那么紧张行不行?”孟晓坤咧了咧嘴,“我早就知道了,要不刚才也不会给你提这个醒儿。” 其实刚才贺远都准备回家了,结果快走出厂大门的时候碰见了孟晓坤,对方莫名其妙地跟他提了句:“刚才我瞧见苏老师了,他怎么跟小眼镜儿在一块儿?” 贺远听完愣了愣,小眼镜儿这人苏倾奕可能不了解,但贺远在厂里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孩子看着挺斯文,可专门不干好事儿,净跟另外几个学徒工凑在一起惹是生非,这些日子就听说他们欺负过不少下放来的右.派老师。贺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多嘴问了句:“你看见他们往哪儿去了么?” “好像去三车间那头了。” 贺远这才临时改道去了三车间,在外头绕了一圈之后找到了苏倾奕,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好被推坐到地上。说实话,贺远当时真恨不得直接冲过去给动手的那小子揍一顿,不过考虑到那可能会更给苏倾奕带来麻烦,还是忍住了,最后只憋着火气将人赶走了事。 但对于孟晓坤早就知道他跟苏倾奕关系的事儿,贺远还是十分诧异,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我凑巧看见过一回……”孟晓坤稍微比划了一下,“那个……你……亲他……” “…………” “那什么,你放心,我没跟别人提过,这么多年我都没提过,往后也不会提。” “……你为什么提醒我?”贺远沉默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摸出烟盒,点了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又递给孟晓坤一根,“我跟他……早就不在一块儿了。” “自打他来厂这些日子,你是没跟他说过话……”孟晓坤接过烟抽了一口,“可你没事儿就过去偷看他。” 贺远闻言猛地看向他:“你盯着我?” “你别瞪我,”孟晓坤赶紧摆摆手,“我也不是故意的,就碰巧撞见了几回,估计别人也不知道你看谁,但我一琢磨就明白了。” 贺远无声地骂了句粗话,苦笑了一声。 “其实我真不理解这男的有什么好喜欢的,”孟晓坤随手掸了两下烟灰,“嗨……反正这也不是我的事儿,我就不替你操这份儿闲心了。” “那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我这人吧,你们都说我.干活儿吊儿郎当,烂泥扶不上墙,这我都承认,”孟晓坤自嘲地笑了笑,又抽了口烟,“不过至少我不会忘恩负义。” “什么意思?”贺远被他说糊涂了。 “当初学徒工那会儿,我师父成天数落我偷懒耍滑,完不成任务,我知道后来那些活儿差不多都是你替我.干的。”孟晓坤说着话扬手揽过贺远的肩膀往自己身前带了带,“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们嘲笑我,可谁也不会帮我,你这人吧,平常话不多,对我吧,其实态度也不怎么热络,不过倒是不声不响帮了我不少忙……就冲这,你的事儿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你放心吧。” “我那是怕你真把你师父给气死了。”贺远侧头看了他一眼,心说你倒不傻,不过这小子这两年也算进步不小,起码自己干的活儿不用再让别人给收拾烂摊子,于是破天荒地没把他推开,松口气笑道,“行,算你有良心。” “那是,你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其实谁是什么人,谁对我什么样,我心里清楚着呢。” 贺远笑着点点头,还是客气了句:“今儿的事儿,谢了。” “小事儿,你自个儿留点儿神吧,别回头他们几个再找你麻烦。” “他敢,揍得他爹妈都不认得他。”贺远想起来苏倾奕身上那几个脚印就火气直往上冒。 “哎呦喂,这么多年我还真头回见你这样。”孟晓坤把烟头一扔,咯咯直乐,“不过为了苏老师,可以理解。” “去你的,”贺远也抽完最后一口烟,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少拿我找乐。” 这之后两人往厂大门走的路上,孟晓坤又忍不住问了句:“诶,说真的,你跟他……你打算怎么着?” “能怎么着?”贺远仰头望了望天,叹气道,“他有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过我觉着他对你……还有意思。” “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就看他那眼神儿呗,他都不敢看你,你拉他手那一下,他还那么快抽回去了,”孟晓坤说着说着语气也认真了起来,“这苏老师虽说不是姑娘,可这种事儿吧,我琢磨男的女的应该也都差不多,反正我瞧着他那反应,明显就是对你还有意。” 贺远没回答,只摇头叹了口气。其实孟晓昆说的这些,他也不是不明白,连外人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读不懂,只是心里再怎么清楚也没用,眼下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不是谁先厚着脸皮说一句“我们重新开始吧”就能重新再在一起的。 不过自这次以后,贺远便不再偷偷去苏倾奕的车间看他了,也不再特意躲着他。厂区虽大,但见天上班难免会有碰面的时候,有时候中午休息,贺远会在食堂或者路上看见苏倾奕。苏倾奕自然也不会看不见他,可每每总是在对上视线后又快速地调开目光,佯作不识一般打他身边匆匆擦过,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贺远并不在意他跟不跟自己打招呼,他明白苏倾奕也在克制,只是每次与他相视的一瞬,心口依然会猛地揪一下,而后又扑腾腾地跳个不停。 他知道他对苏倾奕的心思从没变过,先前见不到的时候,他能忍,不忍也没别的办法,忍着忍着便习惯了,习惯了想念的滋味,习惯了只把对方装在心里。 三生有幸_65 可眼下又能见着面了,一直被刻意强压下去的心思,便越发控制不住,贺远一天比一天想离这个人更近些。可他依旧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表现出来,他觉得这种日子似乎比以前想见也见不到面的时候更加难熬。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立春过后小半个月才迎来了除夕。苏倾奕下放工厂以后,原本是跟普通工人一样,过年只放三天假,但考虑到他家在外地,这两年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母亲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学校和厂里都没有为难他,批了他十天的探亲假。于是,苏倾奕跟林婉最终还是带着孩子回家乡过的年。 苏思远已经一岁半了,会叫爸爸妈妈,也能蹒跚走路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谁,特别不认生,还特别爱笑,谁抱谁哄都行,倒是很让大人省心。 苏母的状态不是很好,丈夫去世,两个儿子又全被划了右.派,大儿子的问题严重些,如今被下放农场,连过年都不能回家。大儿媳被领导谈过很多次话后,依然坚持不肯跟自己丈夫划清界限,便被调岗去了系里的资料室工作。因着资料室的工作十分繁琐,时常要加班,平常照顾两个孩子的任务差不多都落到了苏母头上,身体劳累加上精神紧张,心情能好才叫稀罕。这种时候也多亏了有苏思远这个小不点儿在,家里气氛轻快了不少。 自从林婉跟苏倾奕坦诚了自己的想法,两人关系比起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好,无关男女之情,却更像朋友了,相处起来彼此间也少了很多不满和抵触情绪。 对于这些变化,苏母完全没看出来内情,还以为二儿子总算是塌下心思回归家庭了。甚至初一那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凑在一起喝茶聊天时,苏母一边逗着苏思远,一边破天荒地问了句:“你们两个有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许是年纪见长,加上这些年家里的各种变故,苏母的性子也变了些,老人嘛,总是更喜欢隔辈人,或许是因为孩子能让她感觉到希望。 可这话却是把苏倾奕问得一愣,他十分诧异地看向自己母亲,以苏母曾经的性子,她断不可能问出这种话来。母子俩对静了半晌,还是一旁的林婉开口解了围:“哎呦妈,这一个我都快累死了,哪儿还有精力再要一个,再说倾奕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合适。” “……是我老糊涂了。”苏母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叹口气,说了句,“真是难为你们了。” 苏母这话没有特别对着谁说,但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这话是冲着两个儿媳妇说的。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如今苏父已经不在了,又恰逢这种世道,这个家却没有因此散了,也算得上是相当难得了。 当晚把孩子送去苏母的房间后,夫妻俩还是一起上楼回了房,林婉上床后没有立刻躺下,靠在床头突然跟苏倾奕说:“我现在有点儿能理解你了。” 苏倾奕刚准备上床,听见这话顿了一下,没再继续动作,立在床边纳闷道:“嗯?” 林婉看了他一眼,深呼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瞒你了,最近有个人在追求我。” 静了几秒后,苏倾奕问:“……你决定离婚了?” “我还没答应他,”林婉摇摇头,“不过你放心,没离婚之前我不会给你戴绿帽子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倾奕轻笑了一声,他的确没有半点吃醋的感觉,相反倒觉得心里又轻松了几分,“那你想什么时候?” “你恨不得明天就离吧?” “…………”苏倾奕无奈地看向她。 “你别那么看着我,”林婉笑了笑,半低着头续道,“说真的,以前我恨过你,不过现在真有点儿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你……”苏倾奕本来想说看来你对那个人还挺满意的,不过斟酌了一下措辞后还是改了句,“看来他是个好人。” “你也是个好人,”林婉重新抬起头看向他,“我那时候说你脚踩两条船,那是气话,我知道你跟相片上那人其实一直都没有联系。” 苏倾奕垂眼笑了笑,看样子心情不错,难得多嘴问了句:“他是什么人?” “是个复员军人,”林婉说到这个少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在铁路工作。” 苏倾奕疑惑地歪了歪头:“那你们……” “你说我们怎么认识的?”林婉说到这儿,自己倒先笑了,“说来真是挺碰巧的,去年你刚被划右.派那会儿,其实我也有点儿慌,有天买东西的时候掏钱把工作证丢了,回家找了好久没找到,结果让他捡着送到学校来了,就这么认识的。” “真是缘分,”苏倾奕感慨地点了点头,也记起了自己跟贺远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如果你想离婚的话,我随时都可以。” “我还没跟他点头呢。” “是因为小远么?”苏倾奕有些过意不去,“你不用委屈自己,他跟着我虽然不方便,但总会有办法的。” “你说什么呢?他可是我儿子,谁也别想给他委屈受。”林婉好笑道,“我只是还没下定决心,再看看吧。” “还想考验考验他?”苏倾奕打趣了句。 “或许吧,”林婉侧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可不想再选错人了。” 苏倾奕没再接话,只安心地笑了笑。林婉刚才那个表情让他心头恍然一怔,不是动心,而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就像他自己一样,在这段婚姻里,直到今天,他才总算是彻底卸下了伪装,省去了防备。 他愿意祝福她。 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幸福的资格。 第46章 第46章 年初二那天,贺远依着早先说好的去了安昀肃家拜年。津城人过年讲究老理儿,初一饺子初二面。安昀肃虽不是本地人,但因随着邢纪衡在津城生活多年,早已入乡随俗,初二这天自然也免不了要准备上一顿打卤面。 说到做饭这事儿,邢纪衡虽不是一点不会,但由于平时医院工作太忙,极少下厨,家中饭菜基本全都出自安昀肃之手。安昀肃倒是从十来岁起就对家务事完全不陌生了。当年自打主家少爷开始去学校念书,他除去闲暇工夫能看看书、写写字之外,大部分时间跟宅子里的其他下人没什么区别,不过由于年纪小倒是不用干什么重活儿,是以经常出现的地方便是厨房。 对安昀肃来说,做饭从来不是什么痛苦麻烦的事,若非要说的话,或许是除了坐下来读书习字之外最能令他感到轻松的事了。只是后来沦落到暗馆以后,便再没有这种机会了。直到邢纪衡把他带出来,两人开始共同生活,他才算是又重新拾起了锅碗瓢盆。 那时每天早上醒来,安昀肃都会愣怔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碰碰身边仍在睡着的人,好确定自己并不是在梦里。一转眼,这样如梦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现在想来,这一切反倒真像一场梦,不是不真实,而是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 “邢大哥今儿没歇班?”贺远进门的时候,见就安昀肃一个人在家,顺嘴问了句。 “他值班去了,”不管多熟的人,但凡来家做客,安昀肃也照旧是礼数周全地沏茶招待,闻言一边斟茶一边摇头感叹,“医院本来就缺大夫,听说又有不少被划了右.派,要么停职审查要么下放,纪衡现在比以前还忙了。” 贺远来的次数多了,不再像最初时候那么拘谨,现下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医院里也搞这些?” “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安昀肃也坐了下来。 “倒也是,邢大哥没事儿就好。” “是啊,万幸。” 说来的确是万幸,若是当初没有邢纪文的好意提醒,说不定在科室开会的时候,邢纪衡这种就事论事的性子就会忍不住直言不讳,给自己招惹麻烦。 “苏老师……还好么?”两个人稍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昀肃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先前他已经知道苏倾奕被调到工厂的事了,听到的那刻也吓了一跳,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苏老师那样温和有礼的人竟也能被划了右.派。 贺远听见这个名字,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安昀肃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再怎么不甘愿,眼下这两人恐怕都已是形同陌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吐出“你们……”这两个字就顿住了。 “他一直躲着我……”贺远垂着脑袋,不自知地叹了口气,“真羡慕你跟邢大哥能每天在一块儿。” 安昀肃一时没接上话,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有人说羡慕自己的感情,可仔细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的确值得羡慕——不管他曾经经历过多少不堪,也不管他们之间这种不能外道的关系遇到过多少挫折,他们却始终未曾分开过,始终是肩并着肩,一起走过来的。 三生有幸_66 “原本我以为能每天看见他就该知足了,”贺远似乎都没留意到对方并未接茬儿,只自顾自地继续倒着心里话,“可现在……越看见他,我就越受不了……”这些话他从没跟别人说过,也找不到人说,可一直闷在心里头,他又觉着自己快要被憋疯了。 “贺远,”安昀肃拍了拍他的手,有些担心道,“你可别冲动。” “那我该怎么办?”贺远蹙着眉,面上挂着极少见的无助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我真的快要忍不下去了。” 自从苏倾奕出现在厂子里,贺远表面上看着跟往日没什么不同,但内心的焦灼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包括上次他跟苏倾奕说的仅有的那几句话,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自控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即抱上去。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要想一想,你们厂里人多嘴杂,如果你们两个人之间真的传出什么事情来,苏老师不管是因为戴着右.派的帽子还是因为他有家,他要付出的代价或是承受的后果可都要比你严重得多。”安昀肃顿了顿,“你舍得么?” “舍不得……”贺远重重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要不是因为这些,我也不会一直这么忍着。” “他躲着你,并不是真的想躲你,我想他也害怕吧,他怕他控制不了自己。” “……我知道。”贺远点点头,静了两秒突然问了句,“安哥,如果有一天邢大哥结婚了,你会怎么办?” “贺远……”安昀肃无奈地笑了笑,“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 “你就告诉我,你会怎么办?”贺远有些着急地出声打断了他。 安昀肃本意并不想在贺远现今这种有些不冷静的状态下,把自己相对执着的感情观吐露给他,可看着贺远无助又迷茫的表情,还是默叹口气,坦诚道:“我喜欢他,自然没办法祝他幸福,以前二十岁的时候我想的是,如果他结婚了,那我就离开,可现在我想法变了,如果他结婚,我会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守着他……一辈子。” “还不都是没法儿说忘就忘……”贺远默默听完,似是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 “是。”安昀肃对此没有否认,但还是又劝了一句,“贺远,感情这回事,从来是靠缘分,可缘分这东西却是谁也说不准,或许有的缘分能持续一生,但有的只够三年五载,你明白么?” 贺远咬了咬嘴,似是在做思想斗争,末了还是有些固执地回道:“可不管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都得等到我真能忘了他的那天,不然这缘分就怎么都不能算是过去了。” “或许你说的对,我不是要劝你立刻就忘了他,我是想说,不要冲动之下做出让你喜欢的人更受伤的事。” “…………” “好好想想,”安昀肃起身走到贺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去做饭。” 贺远呆愣了好几秒才起身冲着刚出屋门的安昀肃道:“我帮你吧,安哥?” “不用,”安昀肃摆摆手,“早起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先喝点儿茶,很快就好。” 贺远一听也没再坚持,重新坐下后,又不自觉地琢磨起了那个也不知跟自己到底有没有缘分的人。 苏倾奕是贺远的初恋,也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喜欢过的人。或许对很多人来说,初次的动心只适合存在于记忆中,能相持走到最后的,往往未必是珍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可贺远不愿意这样,也不接受这样,哪怕苏倾奕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在彻底忘了他之前,他的心里都无法再装进任何一个人——过去这两年多里的每一天,他都验证了这一点。 “请问有人在吗?” 贺远想着想着,突然听见外头院门似是有动静,走到屋门口再一听,像是个女人的声音。想到安昀肃在厨房忙活,许是没听见,他便去开了院门,见迎面站着的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贺远有些诧异,不由问道:“你找谁?” “……请问这是安老师的家么?”沈梓瑜见来开门的是个陌生人,也是一愣,毕竟先前只来过一次,还以为自己记错了院门,有些不确定地又问了句。 “安老师?”贺远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安昀肃,赶紧开门把人让了进来,去到厨房门口喊了一声,“安哥,有人找。” “找我的?”安昀肃撂下手头的活儿走了出来,看见院门处站着的人也很惊讶,“是你啊,你怎么过来了?进屋说话吧,外头怪凉的。” 沈梓瑜看了看不远处的贺远,不知道他是谁,一时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几下还是摇摇头,道:“不进去了,安老师,我说两句话就走,你能……出来一下么?” 贺远看着这情形,虽不知这二人是什么关系,却也十分识趣地赶紧进了屋,留下院中的二人方便说话。 “怎么了?找我有事?”见沈梓瑜还是半天没说话,安昀肃先开了口。 “……我是来跟你拜年的,”沈梓瑜这才想起来把手上拎的东西递过去,安昀肃没推拒,大过年的也不愿拒人好意,他刚接过东西想开口道声谢,却听见沈梓瑜又说,“顺便也是跟你道个别。” 安昀肃动作一顿,诧异道:“道别?” “嗯,你也知道,我之前被调到街道的工厂了……” “我知道这件事。” “可能他们觉得我改造得还是不够彻底,”沈梓瑜苦笑道,“过完年我要调去郊区了。” 安昀肃闻言心里沉了一下,明白她这是被下放到农场了。这的确是要道个别了,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私心来说,安昀肃不讨厌这个小姑娘,也觉得这顶右.派的帽子戴给她实在是冤枉,可这事不是他能管得了的,此刻也是心情复杂,斟酌着安慰了句:“那,去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知道。”沈梓瑜似乎很高兴听他这么说,突然笑了起来,抿了抿嘴又道了声,“安老师,谢谢你。” “……没什么。”安昀肃心知她谢的是什么,无非是先前他没有亲手写那张揭发批评她的大字报,其实就算他写了,也代表不了什么,可任谁被自己喜欢的人写了那种东西,心里都会受不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点破,只相视一笑。 “我没别的事了,安老师你忙吧,我回去了。” 安昀肃也没留她,只道,“你稍等一下。”便回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又拎了兜东西出来,“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这些你带回去,也是给你拜个年。” “谢谢了,我走了。” “好,慢走。” 安昀肃将人送出了门,没有立刻回院,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想起刚才贺远说起的苏老师的事,不禁感慨或许真是造化弄人,眼下看起来顺心顺意的日子,说不好哪天一睁开眼,就全都变了。 可不管怎么说,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就得活好这一天,不然那才真叫对不起自己爹妈给的这条命。安昀肃默默想着,直到沈梓瑜的身影转出了胡同口才回身合上院门。 第47章 第47章 比苏倾奕想得还要快,三月中林婉提出了离婚,但碍于苏倾奕的现状,苏思远依旧只能继续跟着她。林婉对此倒是没有意见,她本来也舍不得儿子,只是苏倾奕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终归是要开始新生活,前夫的孩子,在另一个男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碍眼。 不过林婉倒也没打算立马再婚,学校考虑到她娘家不在本地,还带着个孩子,并没因为苏倾奕被下放,两人又离了婚,就收回原本住的宿舍,他们娘儿俩暂时还是住在原来的家。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一家三口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旧是两处分居,偶尔聚在一起见见孩子,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彼此卸下的究竟是多么沉重的情感包袱。 三生有幸_67 心里轻松了,苏倾奕再看向贺远的眼神便也不自觉有了些不同。只是不同归不同,他依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资格先迈出任何一步。即便他能看出来贺远心里有他,看向他的目光也总是满含隐忍,可他依旧什么也不能做,不能说——当初是他一声不响地背叛了他,就算眼下没了家庭责任,他也不能只上一句:“我离婚了,我们现在可以重新在一起了。”就让曾经所有的伤害一笔勾销。 这未免太自私无耻了些。 未来会如何发展苏倾奕不知道,他只知道,倘若今后有一天贺远会忍耐不住地踏出那一步,他什么都愿意成全他。哪怕这一次他只能做个躲在暗处的人,只要贺远需要他,他不介意。 说实话,都不用多,仅只倒回三年前,苏倾奕都断然不会这么想。骨子里向来骄傲的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关系中这样卑微到几乎低贱的位置。可经历过这三年的分离,他是真的已经受够了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念着一个人。 靠回忆过日子的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贺远也发现了苏倾奕的变化,他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躲闪自己的视线了,虽然依旧不会主动靠近,但至少没有那种刻意回避的感觉了,甚至有次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贺远还瞥见了他嘴角挂起的一抹淡淡的笑意。 贺远不知道苏倾奕已经离婚了,他压根也没敢往这上头琢磨过——毕竟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说离婚就离婚呢——他只当是对方终于跟他一样,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 三月底的那个礼拜天,车间加班,贺远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来钟去了澡堂,打算洗掉一身的机油味,没想到在门口碰见了苏倾奕。苏倾奕也是干完活来洗澡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了愣。 其实若是在其他地方碰面,还真不至于这么尴尬,可一想到接下来要赤.裸相对,难免都有些不自在。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立马扭身再走,两人一时都呆在了原地,犹豫着没动弹。 彼此沉默了片刻后,苏倾奕先笑了笑,没说话,抬手指了指澡堂大门,那意思我先进去了。贺远没应声,只盯着他的背影,少顷,也迈步走了进去。 澡堂里的人并不算多,贺远脱完衣服进去时,苏倾奕已经在了,他下意瞟了一眼。这一眼……若没看到还好,这冷不丁看见将近三年没见过的身体,贺远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的,眼前晃得全是苏倾奕白花花的背影,消瘦的背,窄的腰,还有比之圆润许多的臀。 贺远几乎是瞬间就起了反应,还好周围没什么人,也没人注意他,他迅速地冲完澡出来穿好衣服,却在本来急急忙忙走出澡堂大门时,鬼使神差地又停下了脚步,脑中冒出个十分冲动的念头——既是如此巧合地碰上了,何不借机探探苏倾奕的态度? 于是,当苏倾奕出来的时候,一眼便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贺远,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也不自觉停下了步子,跟贺远相距几米的距离对望着。 贺远完全没有先离开的意思,就那么稳稳地站在原地,眼神上下打量着苏倾奕。苏倾奕被他如此毫不遮掩的目光盯得心跳越发快了起来,内心挣扎了一番后,还是提脚朝贺远的方向走了过去。 贺远扫了几眼四周,低声问了句:“待会儿有事儿么?” “……没有。”苏倾奕觉着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抖。 贺远点点头,没再绕弯子,却也没直接挑明,只道:“我去放东西,然后在门口等一会儿,你愿意来的话就来,不愿意就算。”说完也没等苏倾奕回应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其实他根本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么淡定,他是怕,怕苏倾奕会当场就拒绝他。放好东西以后,贺远依旧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往厂大门走——他其实一点都不能确定苏倾奕的态度,好像走得慢一点,晚一点知道结果,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不过这么一磨蹭,等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苏倾奕已经在了。他强自镇定地看了苏倾奕一眼,当先朝车站的方向去了。 苏倾奕也没说话,在他身后几米的距离跟着他。都不是孩子了,自然明白眼下是要去做什么,于是一路上,谁都没言语,只像是同路的陌生人一样,回了那个他们曾经以为会是家的地方。 贺远开了院门,把苏倾奕让进来,随后又将院门锁上了,落锁的声音听得苏倾奕的心也跟着颤了颤。待进了屋,他紧张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立在屋中间很有些不知所措。 贺远跟进来合上门,眼神复杂地看了苏倾奕一眼之后,便上前拥住了他,唇.舌交缠,苏倾奕被他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吃了似的吻弄得整个身子都失了力。 贺远边霸道地用舌头卷袭着他的口腔,边推拥着他往里屋走,而后两人一齐倒在了床上。不知吻了多久,贺远停下来翻身下了床,站在不远处脱了外衣,又对苏倾奕道:“起来把衣裳脱了。” 苏倾奕半撑着身子喘着气看他,闻言也从床上下来,什么都没说,顺从地脱了衣服,待只剩下一条内.裤时,动作顿了顿,下意询问似的瞟向贺远。 贺远挑了挑眉:“接着脱啊。” 苏倾奕默默吐了口气,有些难为情地将身上最后一块布料扯了下去。 贺远扫了一眼他已经完全起了反应的那.话.儿,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走上前在距离苏倾奕极近的地方站定,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表情似是真有些疑惑地问了句:“你想我么?” 苏倾奕同他对视着,轻点了下头:“想。” 贺远拇指滑到他的下唇处摩挲了几下,又沉默了一会儿后微蹙着眉暗示般回了句:“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想我。” …………………………………… 贺远没再说话,只掐着苏倾奕的腰侧,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来回动作,屋里只剩下肉体碰撞的水渍声以及苏倾奕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倾奕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背上似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低落下来,反应了半晌才猛然一下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下意识想偏过头看一眼,却被贺远用力按住了头,动弹不得。 贺远不想让他看,那他不看便是。只是不看他也明白,贺远从今天进门起就一反常态地毫不温柔,其实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所有的反应都无非是在向他表明,他委屈了。 除了最开始到宿舍楼下找过自己那一次之后,贺远再也没有打扰过苏倾奕,也没有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过。怎么可能不委屈呢?几近三年,他对他所有的愤怒,困惑,不甘,不过只是用一场并不温柔的性.爱发泄.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苏倾奕甚至觉得这才是贺远的温柔。他曾经带给他的伤痛,深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而他却自始至终从未逼过他,直到今天,也不过只是让他身体上疼痛罢了,比起心里的伤,这点皮外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倾奕把脸埋在床单里,渐渐也觉出面颊有些潮.湿。两人就这么彼此沉默着,在混杂了各种复杂情绪的律动下,几乎同时到了高.潮。他以为贺远会像以前那样,趴在自己身上平复呼吸,却没料到贺远直接把他拉了起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重重吻了上来,接着,苏倾奕便尝到了一抹咸咸的味道。 ——分不清是谁的眼泪,或许两个人的都有。 “我好想你。”一个漫长的亲吻过后,贺远抬手抹了把脸,闷声说了句实话。 “我也是。” “弄疼你了吧?” “没事。”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儿热水擦擦。” 贺远草草把裤子穿好,刚回身打算拿上衣,却被苏倾奕拉住了:“一会儿再擦吧。” “我刚才都射你里头了,不弄出来待会儿你该难受了。”贺远摸了摸他的脸,“乖,我马上就回来。” 等两个人都收拾好,天也已经黑了,苏倾奕裹在被子里,贺远在他旁边靠坐在床头抽烟。 “你怎么开始抽烟了?”苏倾奕想起冬天时他曾在窗边瞥见的那个光亮,有些猜到了其实自己当时并没有感觉错。 “嗯,偶尔抽两根解闷儿,”贺远随手朝地下掸了掸烟灰,又看向苏倾奕,“你今儿就别回厂里了吧?” “要回去,我出来的时候没请假。” “那你还走得了道么?”贺远这会儿才有点后悔,“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的,”苏倾奕笑了笑,“不至于。” “我送你吧,要不我也不放心。” 三生有幸_68 “……好。” 直到看着苏倾奕进了宿舍,贺远才重新原路返回,他没坐车,又是一路吹着风,想着事情。下午的时候他只顾着试探苏倾奕的态度,现下才回过味来,自己这么做不真成了第三者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虽说苏老师的回应让他很高兴,可这么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贺远琢磨了一路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它呢,都已经这样了,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他不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却靠近不得了。 第48章 第48章 有些事——尤其与感情相关的——若是一直隐忍着,日子或许也能照样过下去,可一旦开了缺口,便再难自主收住了。 自上回冲动之下的肌肤相亲过后,贺远又找过苏倾奕两次,明知这样的行为不道德,却依旧控制不了自己。当脑中被情.欲填满的那刻,贺远根本无心去思考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他只知道他想要眼前的这个人,想跟他在一起。 而苏倾奕也从没拒绝过,甚至每次都比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还要配合,不仅没有半分推拒,连以往不爱出声的习惯都改了不少,听话顺从得让贺远都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这样的热情只限于情.事,下了床回了厂,苏倾奕马上又躲回了他自己画好的那道情感防线之后,不肯越过哪怕一丁点儿。 贺远觉得他们连地下情人都算不上,充其量只保持着肉体关系。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说:“我喜欢你,我们能不能还像以前那样在一起?”可每每看到苏倾奕不抗拒却又不愿再进一步的态度,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是啊,苏倾奕若是不能放弃他的家庭,他们便只能维持这样的现状。明明心里比谁都渴望更多,却比谁都不敢开口提这个话题,好像永远不谈这个问题,他们就可以永远不用去面对一样。 或许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有一天某一方再也不能满足于此,这个表面的平衡才会被打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贺远不愿去想那么多,好不容易才又能触碰到朝思暮想的人,他还不想那么快便再次失去他。 四月下旬,周奶奶去世了,人倒是没受什么罪,一个晚上睡下后就再没醒过来。这些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家人都看在眼里,难过归难过,但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周奶奶老早前就说过自己死后要葬回老家,跟老头子埋在一处。周松民跟厂里请了假,回了趟老家料理后事。贺远本来说跟过去帮几天忙,被周松民拦下了,说是老家亲戚多着呢,叫他别耽误工作。 等周松民忙完后事,五一节也过去了。赶着一个礼拜天,贺远去了趟师父家。午饭后,他原想早点回家,却被周松民拦住了,说是想跟他聊聊天。 贺远只好又坐了下来,给师父点了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闲聊了几句之后,多少也觉出了周松民的欲言又止,干脆先开了句玩笑:“我说师父,您是不是又想教育我了?” “你甭跟我这儿贫,”周松民瞥了他一眼,“我问你,你跟那苏老师……是不是又来往了?” 贺远一听这话,心里有点发虚,他倒不是怕谁知道,就是怕他师父因为这事儿又要苦口婆心唠叨他,想着自己在厂里并没跟苏倾奕有过什么明显的交集,于是装傻充愣地敷衍了句:“哪儿有啊师父,我在厂里都很少能见着他。” “你拉倒吧,我都看见了。” 贺远被噎了一下,讷讷道:“您……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周松民索性掐了烟,抬手不解气似的点了点贺远,“上月中旬那会儿,有个礼拜天我加完班出来,正好瞧见你小子跟苏老师一块儿上的电车。” “我那是……”贺远支支吾吾,正琢磨着该怎么解释,周松民打断了他,直接将他未出口的搪塞堵在了嘴里,“别跟我说你们俩那是赶巧了。” “…………”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啊远子!”周松民又气又急地直拍桌子,但见贺远吓了一跳的傻愣样又有些不忍心,叹口气缓下语气道,“你说你这三年不是都熬过来了么,怎么他这一离婚你又凑上去……” “您说什么?”周松民一句话还没说完,贺远猛地抬头问了句。 “啊?”周松民被他问得一顿,原本的话也忘了。 “您说他……离婚了?” “合着你不知道啊?” 贺远觉得脑子有点发懵:“……什么时候的事儿?” “得有快俩月了吧。” “确定么?”贺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从没听苏倾奕哪怕提过半句,“您听谁说的?” “就前两天,吃饭出来时候我正好碰见老段,听他提的。”周松民说到这儿也叹了口气,“段师傅还跟我直叹气呢,他们车间不是好几个右.派么,有俩都是家里媳妇儿扛不住压力跟着划清界限了,他们还说苏老师命好呢,媳妇儿不仅没跟他划清界限,还老带孩子来看他,结果这可倒好,闷声不吭地直接提离婚了。” 周松民感慨的这些话,贺远是全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想起在澡堂碰见那回,差不多正是一个多月前,看来那个时候苏倾奕就已经离婚了。 贺远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直想抽自己俩嘴巴,可真够犯浑的,分开这么久,他竟然连苏倾奕是什么人都忘了——当初他无奈结婚,尚能狠下心来让自己不要再去找他,又怎么可能会在还有家庭责任在身的时候就跟自己滚到一张床上去呢。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一句都不提呢? “远子。” “…………” “远子?” “……啊?” “你又琢磨什么呢?我这儿跟你说正经的呢。” “啊?哦……”贺远稍微收回些神,掐了烟,“您说,我听着。” “我问你,”周松民语气严肃道,“你能不能别跟他来往了?” “…………” 周松民见他不言语,干脆直接起身杵到了他身边,那架势恨不得提溜着他的耳朵往里头灌:“断都断过一回了,就别再往一块儿凑了,再说他现在又是这身份……是,这苏老师不是坏人,这咱都知道,可他毕竟顶着那么个帽子……远子,你就听师父一句话,别钻牛角尖了。” “我说过,我会一直等到不再喜欢他的那天,”贺远语气有些委屈,也有些无奈,“师父,可我现在还喜欢他。” “你这喜欢压根就不像话!” 又沉默了一会儿,贺远突然起了身,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道:“师父我先走了。” “诶,你干嘛去?”周松民往前追了两步,“你又要去找他是吧?” “这事儿您就别管我了。” “你这孩子……唉……” 贺远从周松民家出来,直接去了厂里,也不顾旁人怎么议论,直接去了苏倾奕的宿舍,把他叫了出来,之后又没做任何解释地拉着苏倾奕往厂区大门走。 “你别这么拉着我,让人看见了,”苏倾奕被贺远拽得脚底下磕磕绊绊,又挣不开手,只得好脾气地跟他打着商量,“我跟你走就是了。” 三生有幸_69 贺远这才顿了顿,放开了拽着他手腕的手,回身看了看他,又朝车站的方向去了。 苏倾奕默默地在后头跟着,见他的确是往家的方向去,有些纳闷,前几天才刚在一起过,按说不至于这么心急,可瞧着贺远的眼神,像是有什么事情等不及了似的,苏倾奕一时也猜不透,路上又不方便问,便想着到家再说吧。 可结果刚进屋门,贺远就从背后抱住了他,苏倾奕一愣,心说今天这又是想起什么了这么反常,于是抬手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离婚了,”贺远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开门见山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倾奕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也有些不好回答,静了几秒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贺远把苏倾奕扭了过来,面冲自己,表情很有些受伤,“我就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 “结婚你说结就结,离婚你也不告诉我……”贺远眼圈有些发红,自相识以来头一次叫了对方的全名,“苏倾奕,在你眼里,我到底算是个什么?” 苏倾奕被他叫得一愣,片刻后才低声回了句:“……是我没资格跟你在一起。” “什么叫没资格?”贺远对这个回答有些迷茫。 “贺远……”苏倾奕轻轻拉开对方板着自己肩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是离婚了,可我还有孩子,他虽然不跟着我过,但我跟他一辈子都撇不开关系……” “撇不开就不要撇!”贺远往前迈了一步,开口打断他道,“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了,至于你的孩子……只要他愿意,那就也是我的。” “可我……” “你什么?” “贺远,你还年轻,我已经三十岁了。” “你觉着我在乎过你比我大么?”贺远一脸难以置信看向他,“我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我现在这种情况……” “也别跟我说你那个右.派身份,”贺远又一次打断了他,“我不在乎这些!”他直直盯着苏倾奕,眼泪含在眼眶里打着转,再一眨眼,终于滑了下来,接着,苏倾奕又听到他对自己说,“说句你想跟我在一起,就这么难么?” 苏倾奕心头一紧,自己前思后想了这么多,其实贺远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三个字而已,从三年前起就从没有变过。默了默,他上前抱住了贺远,嘴唇贴在他的耳侧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贺远明显颤了一下,也伸手拥住了身前的人:“这就行了。” 这个下午,两人合衣而卧,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抱在一起低声说着话。 既是还想在一起,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苏倾奕跟贺远坦白说了他和林婉的事,也说了说自己家里现今的情况。贺远默默听着,面上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只是搂在他背上的手时不时上下抚摸几下。 苏倾奕看得出来,贺远在经历过这几年的分别后,比以前成熟了不少。或许离不开年岁增长的必然影响,但一想到这里面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功劳”,心口便酸疼得难受。待聊得差不多了,还是忍不住闷在他身上又说了一遍最没用的那句话:“对不起。” “行了,都过去了,”贺远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往后我真不想再听见你跟我说这仨字儿。” “嗯,”苏倾奕依旧贴在贺远的胸前,摇着头瓮声瓮气道,“再也不会了。” “哭了?”贺远听他的声音不对劲儿,想拉他起来看看,苏倾奕却死垂着脑袋撒娇似的不肯抬起来,贺远忍不住笑道,“你怎么现在跟小孩儿似的?以前也没见你这样过。” “……笑话我?” “没有,”贺远见他不肯抬头,也没再弄他,干脆低头贴在他耳侧亲了亲,语气有些感慨道,“要是往后你都能这么靠着我就好了。” 苏倾奕刚止住的眼泪又有点想往外冒。是啊,在他不知道的三年里,贺远已经彻底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需要自己不动声色地替他解忧,安慰他的大男孩儿了,他已经是个可以让人依靠的男人了。 这世间的事,说到底都是命中注定,有些或许是每个人都不愿接受和面对的,但无论经历的当时有多么难过痛苦,终究没有任何一件事的发生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两个人的分别,一定也是这样。 苏倾奕这一刻突然十分坚信,不管未来路途如何,都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第49章 第49章 一个礼拜一晃就过去了,十二号那天正是贺远的生日,碰巧还是个礼拜天。自打跟苏倾奕分开以后,贺远这两年就再没心思过生日。不过今年这个生日,两人虽是先前谁也没提起这茬儿,却依然心有灵犀地在礼拜天一早就碰了面。 贺远九点不到就去了厂里,想找苏倾奕一块儿出去走走,没想到在距离厂门还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正巧碰上迎面走来的苏倾奕。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话音刚落又都笑了。 贺远问:“你这是……有事儿要出去?”他不确定苏倾奕还记不记得他的生日。 苏倾奕没回话,略歪了歪头,笑吟吟地看着贺远,眼里的神色像是在说:你觉得呢? 贺远恍然一怔,一下记起了他们第二回 在街上偶然碰见的场景——寒暄过后,有那么一刻,苏倾奕也是像现在这样歪着脑袋,一副眼中有话的神情望向自己的。 苏倾奕见他没反应,一直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看,有些好笑道:“想什么呢?大清早就开始发呆?” “……啊?”贺远回过神咧嘴笑了笑,“没有,我就是过来找你的。” “那可真巧了,”苏倾奕没再打趣他,“我也正要去找你。” “你……”贺远顿了顿,依然有些欲言又止。 “今天是你生日,我没忘。”苏倾奕也没等他问,主动做了回答,又玩笑道,“不过这回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你可别挑我的理。” “怎么会……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苏倾奕看看他,想着他特地一大早过来找自己,便问道:“你今天想去哪里?” “你想去哪儿?”贺远下意识回问了句。 “你是寿星啊,”苏倾奕眨眨眼,“今天你说了算。” 贺远本来是打算一块儿出去走走,可现下看着眼前人含情脉脉的神态,却只想把他弄上床,让他在自己身下又哭又笑,不能自已,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跟着秃噜了出来:“那我想干.你。” 三生有幸_70 “贺远……”苏倾奕没想到这人大白天当街就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现在什么话都敢说?” “你不想?” 苏倾奕没说话,一方面有点不好意思,一方面又对自己深感无奈。三十岁的人,被贺远随便说的两句话就撩.拨起了旖旎心思,也不知该说是没皮没脸还是无药可救。 “不说话……”贺远盯着他看了几秒,“那我可就当你也想了。” 苏倾奕仍旧没应声,只瞄了贺远一眼又看向了别处。 原本是想逗逗他,可看着他明显欲拒还迎的眼神,贺远也觉得自己真有些忍不住了,当下改主意问了句:“那跟我回家?” “……嗯。” 一路上两人都心神不属,也没怎么说话,只不时拿眼角余光扫一眼对方,待感觉对方也看过来时,便再看回去,面上虽都无波无澜,心却是砰砰跳得厉害。待终于进了院门,贺远便立刻把苏倾奕压到门板上,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 “唔……嗯……” 苏倾奕被他猛力一压,脑袋不小心撞在了门板上,贺远听见动静赶紧抬手挡在了他的后脑处,顺势把他往自己这头压得更紧。 这个吻漫长又满含.着占有欲,过了半晌,贺远才渐渐松了力,锁上院门,拥着苏倾奕进了里屋,边一下一下在他的唇边啄吻着,边两手隔着裤子用力揉.弄着他的臀.瓣,呼吸越发粗重起来。 ………………………………………… “现在不难受了吧?”喘了约莫半分钟,贺远搂着苏倾奕笑问了句。 “…………”苏倾奕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闻言还是那个姿势没动弹,只胸口上下起伏着。 “怎么了?”贺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翻身撑在他身侧看了看他,“真难受了?” 苏倾奕这才稍微有点回过神来,呆呆地看向贺远,摇了下头,像是在回味似的说了句:“……太舒服了。” “媳妇儿,”贺远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忍不住抬手把他搂到自己身前,狠狠亲着他的脑顶,“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苏倾奕趴在他的胸前愣了愣,时隔三年,他终于又听见贺远叫他这三个字了,久违得甚至有点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些短~ 原谅作者~大部分都不能贴出来~ 第50章 第50章 转周礼拜六中午,苏倾奕吃完饭刚回宿舍,便有人敲门喊他去接电话,原来是林婉想把孩子托给他照看一天。 “你也知道齐川他们铁路工作忙,我们俩好不容易才能凑上时间约个会,我带着小远不方便,你能不能明天帮我看着他一天?” “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说实话,听见林婉要约会,苏倾奕是打心底替她高兴的,“再说我也挺久没见他了。” “我知道你那儿可能也不是特别方便,其实把小远送托儿所多待一天也行,但是他最近总跟我说要找爸爸,我就想着要不还是你带他一天吧。” “你别这么说,应该的。”苏倾奕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苏思远都是他的孩子,他平时照顾得再少也总归是亲父子,怎么可能不心疼不惦记,当下顿了顿又添了句,“辛苦你了,我照顾他的时候太少了。” 林婉爽朗地一笑:“他是我儿子,谈什么辛苦不辛苦,再辛苦我也乐意。” 等挂了电话,苏倾奕才想起来先前已经说好这个礼拜天去找贺远,上周就因为厂里加班,两人没机会单独相处,于是一时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贺远开口。 斟酌了一个下午,苏倾奕赶着下班去了贺远的车间,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厂里主动去找贺远——两人自打重修旧好,在厂里一直十分注意,工作日基本不在一起,即便偶尔说上几句话,也都是贺远挑时间过来找他。 在门口等了好半天,苏倾奕才看见贺远出来,倒也没上前说话,只眼神暗示了一下,自己先转身往厂大门的方向走了。 贺远会意地跟了上去,直到出了厂区一段距离才赶上几步跟苏倾奕并肩而行,难得揶揄了他一句:“怎么了今儿这么主动?等不到明儿了?” 苏倾奕侧头看了看他,又转回去抿着嘴没吭声。 贺远看他明显一副心里有事儿的样子,可又不言语,有些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 “贺远……”苏倾奕讷讷地开了口,“明天我可能又没法去找你了。” “……你们车间又加班?”贺远无奈地苦笑了句,他已经两个礼拜没跟苏倾奕好好说会儿话了。 “不是,是我有点事不方便过去。” 贺远诧异道:“你有什么事儿?” 苏倾奕停下步子,心里有点没底,怕贺远多少要介意,但还是实话实说道:“林婉明天有事要忙,她想让我照看孩子一天。” 贺远愣了愣,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儿。虽说先前跟苏倾奕再度告白时,他的确在□□的情况下说过,苏倾奕的孩子也会是他的孩子,可除了苏倾奕刚回国那会儿在学校里偶然碰见过一回,贺远还没再见过苏倾奕的孩子,现下突然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意识到,有些话果真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是需要实实在在去面对的。 “你不高兴了?”见他半天没反应,苏倾奕更内疚了,本来就是他对不起他,孩子虽然无辜,可在某个层面上又的的确确是他对不起他的证明,他要贺远无条件地接纳他的孩子并且没有任何情绪,委实是太难为他了。 “……啊?”贺远又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神道,“没有啊。” 苏倾奕默默看了他几眼,低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下礼拜不会这样了。” “你这是干嘛啊,怎么又说那仨字儿……”贺远心口忽地揪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苏倾奕这副自卑不安的表情,忙解释道,“我真没不高兴,我就是在琢磨……要不你带他一块儿来?或者……咱俩带他出去玩?” “贺远……” 苏倾奕话虽没说出来,但贺远还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余光扫了扫四周,压低声音笑道:“我喊你媳妇儿你都答应了,这事儿干嘛非跟我这么见外?” 苏倾奕被他当街这么一叫,有些尴尬,支吾道:“……我怕你不喜欢。” “还记着……”两人说着话,身边突然有路人经过,贺远示意苏倾奕往便道里头靠靠,等人走过去了才接着道,“还记着我以前说过什么么?我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记得么?” 苏倾奕点头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贺远第一次大晚上来学校宿舍找自己,那时候的他远没有现在这样成熟踏实,跟自己在一起时会不安,会惭愧,一如两人现今这般反了过来。 还真是世事无常,便连感情也逃不开这个规律,倒不是有什么委屈和不甘愿,只是这一刻,苏倾奕心里很有些感慨,或许缘分就是这样,既捉摸不定却又命中注定。 三生有幸_71 “那就不用我再重复一遍了。”贺远斩钉截铁地为这段谈话做了个总结,又提醒道,“你早点儿回去吧,明儿早起等着我过来找你,别乱跑。” 转天一早,八点刚过林婉就把苏思远送了过来,简单跟苏倾奕交代了几句之后就走了。苏倾奕抱着苏思远刚转过身,便看见了已经等在不远处的贺远,正叼着烟也看向自己这边。 “你怎么在这儿?刚才没看见你啊。” 贺远看了看苏倾奕手上抱着的小家伙,下意就把抽到一半的烟给掐灭了,笑道:“我也刚来一会儿,本来想叫你的,结果正好看见那个……她过来,就没叫你。” 苏倾奕脸上瞬时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掩饰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你来这么早。” 苏思远快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了,这会儿倒也不觉得陌生,搂着苏倾奕的脖子,奶声奶气地一个劲儿叫着爸爸。苏倾奕被他缠得没辙,蹲下.身把他放到了地上,一边拽平他弄皱的小衣裳,一边随口问道:“小远还饿么?” 苏思远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反正没答话,只顾咧着嘴笑。 贺远却是没反应过来他跟谁说话,一时还有些纳闷他什么时候叫自己还改口变调了,愣了一下才回了句:“我吃过早点了。” 苏倾奕闻言抬头看了看他,下一秒噗嗤乐了出来,站起身道:“我跟他说话呢。” “……啊?” 苏倾奕见他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句:“他名字里也有个远字。” 贺远低头看了看睁着大眼看向自己的小不点儿,顺口问了句:“他叫什么?” “苏思远。” 听见这名字的一刹那,贺远竟蓦地有些想哭——谁说苏倾奕心狠的,他的狠其实全都只用在了自己身上,这个名字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取的,贺远都不敢细想。 如果他们两个的缘分只够那两年的甜蜜,如果他没有跟林婉离婚,如果他们真的再次错过了,那这个名字每叫一声,都是在无情地提醒苏倾奕,他跟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不能再在一起了,尽管他们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尽管他们都念着彼此,却依旧只能在心里天各一方。 贺远同他对视了半晌,什么也没说,突然俯身把苏思远抱了起来。苏思远也不哭不闹,反倒像是极高兴有大人把他抱得高高的,举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还冲着苏倾奕的方向叫着:“爸爸,爸爸。” 贺远提议说:“去公园吧。” 依然去的水上公园,不过因为有苏思远在,两人便没怎么沿着湖边遛达,直接去了动物园那头。 五月下旬,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公园里的游人却是半点不少,只不过人家要么是拖家带口地共同出游,要么就是还在恋爱期的小年轻,唯有他们这一组合稍显另类——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儿,的确惹来了一些探寻的目光——不过说实话,被人看两眼倒也谈不上心虚,只是令苏倾奕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只能相忘于江湖的两个人,现下居然能一块儿带着孩子出来逛公园,尤其他看着自己儿子在贺远怀里举着小手咯咯直乐的画面,心里便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一刻,苏倾奕甚至有些开始相信上帝是真实存在的,他能原谅每一个犯过错的人,不然像自己这样的感情罪人,后半生孤独终老或许才是该有的结局,哪里还能有资格身处今时今地。 “把他给我吧,你都抱一路了。”苏思远被贺远抱着在猴山看猴子看了半天,出来准备往别处走的时候,苏倾奕过意不去地说了一句。 “没事儿,”贺远没把孩子给他,“我来吧。” “你不累啊?他现在可重了。” “我连你都抱得动……”贺远意有所指地看了苏倾奕一眼,“还能抱不动他?” 苏倾奕闻言面色僵了僵,心知他指的是两人亲热时,有几次贺远竟然是直接抱着他做的,虽然双脚不挨地的感觉多少让他心里有些发慌,可当时的刺激滋味却是记忆犹新,苏倾奕想到这里,不由面上一红,暗暗瞪了贺远一眼,没再理他,转头对挂在他身前吃着手的苏思远拍了拍手掌,示意道:“小远,来爸爸这里好么?” 苏思远盯着自己爸爸看了一会儿,又扭头看了看贺远,大约还是觉着贺远个子高,抱着他能看得更远,当下十分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小远听话。”苏倾奕还是保持着张着手的姿势。 苏思远于是更加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抬手紧紧搂上了贺远的脖子,一副死活不下来的架势。 苏倾奕被他这个样子弄得也没辙,无奈地叹了口气。 贺远也被小家伙突来的举动逗笑了,边重新迈开步子边说了句:“他倒还真不认生。” “是,”苏倾奕也走了上去跟在旁边,“生下来就这样,我都很少听见他哭闹。” “那他可真够耐人的,以前我妈老说,我小时候就特爱哭,不好哄。” 苏倾奕终于逮着个机会,调侃了回去:“看来你不仅是个小馋猫,还是个爱哭鬼。” 贺远先是低头笑了笑,又扭头看向苏倾奕,神情带有几分挑逗意味地低声问道:“那你喜欢么?” 苏倾奕被他这个眼神盯得心口猛地跳快了几拍,略有些难为情地移开视线,盯着地面又走了几步之后,才回了句:“……喜欢。” 第51章 第51章 早上出门早,逛完了公园也不过刚刚晌午。日头正高,三人便在外头找了个馆子,吃过午饭又一块儿回了贺远家。 苏倾奕坐在桌前给苏思远弄水喝,看着贺远靠在门边抽烟,突然问了句:“贺远,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啊?”贺远吐了口烟,好笑道,“我都多大了还长个儿。” “前一阵子就想说了,我感觉你好像比那时候又高了。” “是么?我还真没留意,”贺远把烟一掐,走回里屋门边,朝门框上打量了几眼,“这儿有以前我妈量的记号,还真是刚认识你那年量的,你过来帮我看看。” 苏倾奕抱着儿子走了过去,仰头看了看,又伸手比了段距离,挪到贺远眼前晃了晃:“我就说高了吧,这得有三公分了吧。” “呦,还真是。” “你可别再长了,我都得仰视你了。” “我随我爸,我爸个儿就高,”贺远先正经地解释了一句,接着又坏笑道,“高还不好?越高不是抱你越方便?” “…………” “诶,不逗你了,”见他扭身要走,贺远忙拽了一把,改口提议道,“要不带孩子去洗个澡吧,这一上午我摸着他衣裳都没干过。” 于是,三个人一起去了家附近的澡堂,冲刷掉一身的汗渍,又神清气爽地往家走。苏思远一路睁着大眼,东瞅瞅西看看,可等进了家门被抱到床上,还没哄两下便入了梦乡。 苏倾奕见他终于消停了,不自觉地呼了口气:“可算是睡着了。” “这可是你儿子,”贺远听着他的语气忍不住打趣了句,“怎么还没我有耐心?” 三生有幸_72 “我带他的时候很少,”苏倾奕坐在床边摸着儿子的小手,“其实我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说完这句又看了看贺远,歉意地补道,“也不是个合格的……” “诶诶诶,又来了……”贺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闻言还没等他说完,赶紧抬手示意他这个话茬就此打住,“都说了别跟我道歉。” 苏倾奕立马住了嘴:“知道了。” “其实他长得还挺像你的,”贺远抬起下巴冲床上睡着的小不点儿扬了扬,“尤其眼睛。” “我妈也这么说,”苏倾奕顺着贺远的视线重又看回儿子的小脸,笑道,“以前没觉得,现在看的确是挺像我。”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贺远调开目光看向苏倾奕,眼神在他的身前上下打量着,盯得苏倾奕很有些心猿意马,可又碍着孩子在旁边,只能佯作不懂地岔开话题回了句,“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 “我可没带过孩子,非要说的话……可能是爱屋及乌吧。” 苏倾奕被这四个字说得一愣。爱屋及乌,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到却没那么容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习惯不同尚且都不一定做得到理解包容,更别说是多了个对方跟别人生的孩子。 平心而论,倘若这种情形反过来,苏倾奕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爱屋及乌,就算面上接纳了,心里也总会隐隐埋着根刺,时不时地冒出来扎自己一下。所谓视如己出,究竟包含了多少爱,又硬生生咽下了多少委屈,没有真切体会过的人,恐怕连想都想不出来。 “贺远……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这还用问么,我喜欢你啊。” “…………” “我想跟你一块儿过下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块儿,就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贺远起身凑到床边,证明似的拉过苏思远的小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又转身到苏倾奕的身前,半弯下腰跟苏倾奕视线相平,对视了几秒后,轻笑道,“亲完了小的,现在该亲大的了。” 苏倾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贺远吻住了。片刻过后,贺远稍欠开身,问他:“想做么?” “这……”苏倾奕下意看向身边的苏思远,“不方便吧?” “没事儿,”贺远揽着他的腰,把他带了起来,“去那屋。” 贺远口中的那屋,其实是他妈曾经住的房间。冯玉珍去世以后,他一直也没动过,除了在下葬那天把母亲平日里常用的几样东西同纸钱一起烧了之外,余下的权当留个念想原样收了起来。 昨天听苏倾奕说完要临时照顾孩子一天之后,贺远回家的路上也琢磨了一番,想着这种事儿往后怕是少不了,还是提前做好准备的好,于是到家后便把空着的这屋重新归置了一遍——既然他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生活总要往前看,故去的人,也是时候该彻底地告个别了。 苏倾奕跟着他一进屋就感觉出来了,揶揄了句:“你还真是回回都能提前计划好。” 贺远回手把屋门关上,上前拥住苏倾奕,直接用嘴堵住了他的话茬,边吻边迫不及待地脱他的衣服。 很快,苏倾奕便不着寸缕。 ……………………………… “你怎么……” “弄里头怕不好收拾,待会儿你不是还得回去么。”贺远抱着苏倾奕平复了会儿呼吸,又翻身把他搂进怀里,“歇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 “嗯。”自打两人再次相好以来,每回礼拜天有时间能凑在一起,贺远总是坚持送苏倾奕回去之后再原路返回。两个人回去的时候经常也不坐电车,遛达着约莫一个小时,其实不过是为了能跟对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最初苏倾奕觉得过意不去,但见推拒了几次也没用,便索性不再提这话了,每次都默认贺远送他回去。 今天快走到厂区大门时,苏倾奕放慢了脚步,边伸手把苏思远抱到自己身前边对贺远道:“就到这里吧,你也早点回去。” “这就轰我了?”贺远打趣了句,“我可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倾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是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怕待会儿……” “行了,我知道,”贺远其实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嘴上逗逗他而已,“我看着你们进去就走。”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苏倾奕好笑道,“这几步路还能丢了不成?” 贺远从裤兜摸出烟点了一根,语气温柔内容却不容置疑地说了句:“听话。” 苏倾奕听得面上一热,自从再次相遇,他就感觉到了贺远的变化,而这段日子的相处,他越发觉得贺远跟三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再也不是那个说话小心翼翼,什么都迁就自己的大男孩儿,倒不是他现在脾气大了,但多少能感觉到之前他一直刻意压下去的那种大男人主义跟占有欲。 说心里话,苏倾奕并不反感这样的感觉,或许也是因为他现今所面对的工作、生活和社会压力,都跟以前还在教书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贺远这样反倒让他觉得心里很踏实——不用去考虑太多,有人替自己作安排的感觉其实挺轻松的。 “行,那我先进去了,”苏倾奕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又拉着苏思远的小手冲着贺远挥了挥,“小远,跟叔叔说再见。” 苏思远说话还是不太利索,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贺远边抽烟边看着他们进了厂门才转身往车站走。没出几步,便跟林婉走了个对脸,两人都是一愣,也都认出了对方。沉默着彼此对视了几秒钟后,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第52章 第52章 苏倾奕本来打算先回宿舍歇一会儿,但苏思远突然闹饿,只好临时转道去了食堂,没想到在路上正碰上林婉。 “你回来还挺早,我正要带他去吃饭。” “我怕你不习惯带他一整天,就早点回来了。”林婉摸了摸儿子的小手,“他没闹腾吧?” “没有,”苏倾奕笑笑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儿,“这一天都很听话。” “那还真不容易,”林婉看着苏思远满面红光的笑脸,问道,“你带他出去玩了?他这么高兴。” “上午去了公园,下午带他洗了个澡,然后睡午觉。”苏倾奕尽责地汇报了一遍一天的行程。 “行啊你,”林婉惊讶地看了他两眼,“我还以为你得手忙脚乱呢。” 苏倾奕笑了笑,问她:“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是啊,怎么了?” “你要是一个人就一起吃个饭吧,正好小远也喊饿了。” “行。”林婉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三人一起去了食堂,吃饭的时候,照旧是林婉喂孩子,等苏思远吃得差不多了她自己才开始吃,边吃边似是随口提了一句:“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人了。” 苏倾奕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当下也没否认,坦言回道:“嗯,今天我们都在一起。” 三生有幸_73 “……你们俩带着小远去玩的?” “嗯。” “…………” 见她半天没接话,苏倾奕问:“你不愿意让小远接触他,是么?” 话虽问出了口,但苏倾奕的心里却不太好受。他很矛盾,一方面有愧于贺远;另一方面又有些理解林婉,毕竟孩子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而他跟贺远这样的感情本就不被世人接纳,要林婉完全不介意也实属有些强人所难。 其实林婉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谈不上支持,可也谈不上多反对。自从他知道了苏倾奕喜欢男人,借着在图书馆工作的便利,她有意无意地翻过不少书,知道这种人古今中外都有。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同性,但每每回想起他俩唯一一次吵架时,苏倾奕无奈又无助的神情,也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能改,若是能自主选择,又怎么会有人自愿被世人唾弃?苏倾奕一定也是没有办法。 “也不是,”林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就是吓一跳,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又在一起了。” “…………” 林婉见苏倾奕垂头盯着桌面不言语,赶紧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指责你,况且我现在也没有立场指责你……”顿了顿,又冷不丁冒出一句,“他对你好么?” 苏倾奕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神情疑惑地看着她。 林婉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合适,笑着摆摆手打住了话题:“我就是随便问问。” 贺远跟苏倾奕道别之后,本来是打算坐车回家的,但因为突然撞见了林婉,心头莫名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滋味,临时又改成了步行,边走边理着自己的心思。 他不想承认他其实就是心里泛酸,其实明知道苏倾奕已经跟她离婚了,也知道苏倾奕对她没有半点旁的心思,他们见面仍有联系也不过只是因为孩子。可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虽然他下午还信誓旦旦地跟苏倾奕说,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现下却因为碰见了他的前妻就自打脸地吃了醋。 可能还是因为孩子吧,再怎么没感情,孩子也是连着父母两人的纽带,这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血缘关系,只要有苏思远在一天,苏倾奕跟林婉就不可能真的做到老死不相往来。 而他跟苏倾奕之间,除了彼此喜欢,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连着他们,至于这份喜欢究竟能有多牢靠,贺远在经历过这三年的分别之后,也不再敢轻易打包票。 但是这些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苏倾奕说的,好不容易才能再在一起,他不想有任何误会或不自在挡在他俩的感情之间。 不过确如贺远所想,这种事终归避免不了。就在半个月后,六月中旬,苏思远过两周岁生日,那个礼拜天,苏倾奕到底是跟林婉一起带孩子过了一整天。 贺远面上没什么介意之色,却在当天傍晚突然到厂宿舍把苏倾奕叫了出来,苏倾奕心想这人准定是心里不痛快了,觉着委屈了,便干脆顺了他的意,跟车间领导请了会儿假,同他一起回了家。 路上贺远自始至终没说什么,可一进家门就把苏倾奕压到了床上,来来回回各种姿势变着法儿地折腾了他很久,弄得苏倾奕实在受不住求饶才算是放过他。 事后,苏倾奕摊在床上,又累又热,浑身都湿哒哒的,闭着眼平复着呼吸。 贺远突然翻身俯在他身前,两手支在他的身侧,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问了句:“我能满足你么?” 许是疲累至极,思维便有些涣散,苏倾奕闻言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又合上了,嘴上却笑着回了句他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你都快把我弄死了……你说呢?” 贺远就跟被老师表扬了的小学生一样,十分幼稚地哼笑了一声,翻身躺平身子,深呼口气耍赖皮似的道:“反正你心里只能想着我。” 苏倾奕这会儿也缓得差不多了,也翻了个身环住贺远的腰,脸贴在他汗涔涔的身上,语气认真地回了句有些肉麻的话:“贺远,我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 日子在这样的甜甜蜜蜜中进了七月,中旬时林婉终于又成家了。由于男方的家乡远在西北,这些年又几乎没怎么回过老家,这次趁着结婚,终于得了半个月的假期,林婉那头也因着学校放了暑假,没有平日忙,请了几天假又跟同事调班,一对新人一齐回了趟男方老家。其实这本都已经不关苏倾奕的事了,但考虑到路远折腾,怕孩子还小受不了,林婉在走之前希望能让苏倾奕照顾儿子一段时间。 苏倾奕自是不可能不答应,但答应下来也发觉自身现今的状况一样并不方便。实在没办法,他跟车间领导说了这个情况,希望这些日子能暂时回学校住,领导倒也没难为他,核实情况属实之后就批准了。 贺远听说这事儿时提议说那干脆这些日子住他家得了,还能一块儿吃饭。苏倾奕当然也想,可又多少有些犯嘀咕,怕学校这头不好交代。 于是最开始两天苏倾奕还是每天住在学校,早上把苏思远送去托儿所之后再去厂子,等下了班,若是贺远不加班就陪他一起去接孩子,然后一块儿吃完饭再各回各家。 两天过后,苏倾奕发现学校里没人查他的岗,于是也没再多想,第三天下班两人接上苏思远,又去宿舍拿了些换洗衣物,一起回了贺远家。 一进门,苏倾奕就觉出了不同,等把带来的东西放去贺远原先住的屋时,发现摆设都变了,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诶,你收拾屋子了?” “啊,这样不是方便点儿么。”贺远听见声音,也跟着进了里屋,“上回打公园回来我就琢磨这事儿,保不齐往后有这种时候,这两天你跟学校住,我.干脆就把这俩屋彻底折腾了一遍,往后我住我妈那屋,要是你们过来了,反正俩屋都能住人,你想跟孩子住或者跟我住都行。” “……你想得还真周到。” “这不是应该的么,你干嘛老跟我这么客气,”贺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行了,你先歇会儿,我做饭去。” 苏倾奕赶紧道:“我帮你吧。” “不用了,”贺远摆摆手,指了指床上坐着的苏思远,“你好好看着他吧。”说完人却没走,反倒紧走几步过去拉开了苏思远含在嘴里的小手,“哎呦,这手摸什么了,黑乎乎的还往嘴里塞。” 苏倾奕这才顺着贺远的动作注意到苏思远的小脏手:“刚才进门时忘了洗手了。” “玩一天了,不知道摸什么了,”贺远把他抱了起来,不知道是下意识还是什么原因,极其自然地在苏思远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声调也更加柔和地哄道,“没事儿,咱们去洗洗就干净了。”说完,便转身往院里去了。 苏倾奕也赶紧跟了过去,摇头感叹道:“你还真有耐心,我哄他半天感觉比上一整天班还累。” 贺远把苏思远放到水池的洋灰台上,让他靠在自己身前站着,一边弄水和肥皂给他搓.着小手,一边逗他:“你看你爸爸嫌你麻烦,往后你给我当儿子得了,咱不要他了。” 苏思远还不能十分听懂贺远的话,大约是觉得搓.着泡泡好玩,点着头咯咯直乐。 苏倾奕看着一大一小俩人跟一唱一和似的,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要是有孩子,肯定是个好爸爸。” “那是,”贺远毫不谦虚地一笑,转脸又冲着苏倾奕挑挑眉,语气有几分调戏道,“你是不是主要想夸我是个好丈夫?” “…………” “媳妇儿?”见他不说话,贺远叫了一声。 “嗯?”苏倾奕条件反射地应了句,应完才意识到对方刚才叫了自己什么,一时又有点难为情。 “你说咱俩现在都什么样了……”贺远单手把苏思远抱了起来,另一手捏了捏苏倾奕的下巴,“你还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啊?” 苏倾奕看了看贺远,又看了看旁边瞪着大眼的苏思远,小声笑了句:“让他看见了……” “看见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就摸你脸一下。” “…………” “看,你爸爸脸红了,”贺远见苏倾奕垂着眼睛不言语,干脆握着苏思远的小手往他脸上凑,“摸摸热不热。” “…………”苏倾奕下意识躲了一下。 “不给摸……”贺远故意把苏思远抱到了他眼前,耍流氓似的道,“那咱们就亲。” 三生有幸_74 这话其实只是逗逗而已,可没想到苏思远竟然十分配合地在自己爸爸脸上吧唧啃了一口,糊了苏倾奕一脸口水。 苏倾奕愣了一下,一边笑着“你这么小怎么也学得像个小流氓一样了”,一边抬手擦了擦脸。 许是看见大人都在笑,苏思远也咯咯直乐,接着又转脸凑到贺远脸上也依着刚才那样吧唧啃了一口。这下贺远也是一愣,几秒后,俩大人加一小不点儿跟仨傻子似的乐了半天。 夏日的傍晚,平房的小院里传出了与其他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的欢乐声响——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人和人的出身不尽相同,每个家的组合方式也大相径庭,但想要的感情和快乐,却从来就没有什么两样。 第53章 第53章 两天后的下午,苏倾奕正在车间干活,三点来钟突然有人喊他去办公室接电话。先头他以为是林婉打来询问孩子情况的,一接起来才发现不是——原来是托儿所阿姨打来的电话,说苏思远发烧了,让家大人最好带着去医院看看。 苏倾奕一听这话自然是不敢耽误,赶紧跟车间领导请假赶去了托儿所。苏思远看起来无精打采,见到爸爸也不笑了,难受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苏倾奕抱起他,摸了摸额头,果然是发烧了,一时又心疼又内疚——统共就照顾孩子这么几天,还给照顾得生病了。 托儿所阿姨倒是挺平静,估计也是看孩子看久了,多少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见苏倾奕一脸着急,忙解释说最近已经有好几个小朋友热伤风感冒了,苏思远可能也是因为天热造成的,不过感觉他有点咳嗽,怕是嗓子发炎了,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在家养几天,别回头耽误了转成肺炎。 苏倾奕谢过老师,赶紧带着苏思远奔了医院。由于没有直通的车,他在炎炎烈日下抱着苏思远走了快半个钟头才看见医院大门。天热,心里着急走得也快,苏思远又跟个小火炉似的,苏倾奕直到排队挂上号,身上的衣裳都没干过。 等终于看上病,儿科医生倒是副见惯了的架势,不慌不忙地检查了一下,说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发烧,在小儿中很常见,开了单子让去打针。 苏倾奕这才算是稍微安下心来,带着苏思远去打针。也不知道是病得太难受反应都慢了还是怎么着,排队的时候周围净是哇哇闹腾着不肯打针的孩子,苏思远却没什么动静,等终于轮到他了,也只是撅着屁股,脑袋扎在爸爸怀里跟睡着了似的,连打针的医生都夸他听话,苏倾奕心里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打完针,他抱着苏思远在走廊空位上休息了一会儿。说实话,这还是他头一回抱儿子抱了这么长时间,更小的时候倒是抱过,但那个时候毕竟还是小婴儿,费不了什么力气,现在两岁了,说是人不大,一直挂在身上也不轻松,先前每回出去都是贺远抱着他,刚才苏倾奕因为心里着急也没顾得上体会,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的胳膊都有些发颤了。 歇了约莫一刻钟,苏倾奕抬腕看了眼表,已经五点半都过了,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回厂里,怕贺远下班等不到自己干着急,可低头看看苏思远皱着小眉头的脸,最终还是直接回了家。 贺远这天正常下班,在每天约好的电车站台等了二十多分钟都没看见苏倾奕,心说是不是车间又临时加班了。他干脆折了回去,想着要是苏倾奕真加班晚了,不行他就先去接孩子。 结果到了车间门口一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看意思不加班,贺远正纳闷着,碰巧看见车间主任老段出来,赶紧上前问了句:“诶段主任,那个苏老师在不在?” 虽说不在同一个车间,但老段因着跟周松民关系不错,便对贺远也不陌生,闻言随口回道:“你有事儿找他啊?” “啊对,有点儿问题想找他问问。”贺远顺嘴扯了个理由。 “呦,那可真不巧了,”段师傅“啧”了一声,“今儿下午苏老师接了个电话,说是孩子病了,他请假先走了,你要是不着急就明儿再找他吧。” 贺远心里咯噔一下,勉强跟段师傅又敷衍了两句就赶紧出了厂门。他在路口犹豫了一会儿,琢磨着这爷儿俩现在肯定不可能还在托儿所,可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个医院,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到家门口一看,院门果然虚掩着,悬了一路的心才算是落回了一半,待推开门,正好看见苏倾奕在水池边投毛巾,忙问道:“孩子怎么了?” 苏倾奕听见声音才注意到贺远回来了,松口气道:“嗓子发炎,打了一针好多了,没那么烧了,刚睡着,我再给他弄个凉毛巾降降温。” 贺远仍悬着的那一半心这才算是彻底落回了肚里,往里屋窗口看了看,见苏思远果然睡得沉,便也没进屋打扰,只回头道:“没事儿就好,我一听你请假带孩子看病去了,可吓死我了。” “没那么严重,”苏倾奕摇头笑道,“我刚还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以为你傻不愣登地一直等我呢。” “嗨,我等了半天没见着你,就又回去看了眼,结果正好碰见段师傅,他跟我说你请假接孩子去了,我这才赶紧回来了。”贺远在水池边随手抹了把脸,又问,“诶,你还没吃饭吧?” “还没来得及。” “行,我去弄。” 晚上吃完饭,给苏思远擦过身子吃过药,哄他再次睡下之后,贺远跟苏倾奕才得空坐下歇一会儿。 “今天晚上我跟他睡吧,”苏倾奕倒了两杯水,递给贺远一杯,“得看着点他。” “嗯,”贺远点点头,“明儿你就不去上班了吧?” “这几天可能都去不了了,医生也建议在家多休息几天,”提起这个,苏倾奕也有些为难,“我看着他倒是没事,就是怕这个假不好请。” 贺远当然明白苏倾奕的顾虑,本来车间活儿就多,谁也不乐意替别人多干,而且苏倾奕现在还是这种身份,难保不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回头车间开会保不齐又有人挤兑他。琢磨了片刻,贺远说:“没事儿,咱俩换着来,明儿你先在家,过两天我请假。” “那你这个月全勤奖可就没了,年底的奖状说不定也没了。”苏倾奕很是过意不去,他知道贺远自从进了厂,几乎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而评选这些的标准之一就是出勤率。 “没了就没了呗,这不是赶上了么,再说我请假比你请假容易。” “…………”苏倾奕抿了抿嘴,没吱声。 贺远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不定还琢磨什么呢,赶紧又道:“行了,你甭瞎琢磨了,就听我的。” 苏倾奕笑了笑,末了还是说了句:“明天再看看情况吧。” 结果转天苏思远的烧是退了,但还真咳嗽了起来,这种情况就是去了托儿所也是受罪,可能还影响别的小朋友。苏倾奕心想,看来这个假真是不请不行了。 贺远倒是说到做到——自从转了技术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全天猫在车间了,闲暇时间多了些,这天下午的时候,趁着办公室没别人,他直接跟周松民请了假,知道糊弄不了师父,便了。 周松民听完倒是没急赤白脸地数落他,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这徒弟跟苏老师算是又重修旧好了,起初唠叨过几回,贺远不吱声,周松民也知道他脾气犟,认准的事儿谁劝也没用,索性也不愿意讨那个嫌了,再者说,师徒俩关系再近也不是亲父子,他还真管不了贺远跟谁好。 不过现下听了贺远说这么一茬儿,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贺远以为他师父不想准他假的时候,才听周松民开口道:“我说远子,要我说你俩都别请假。” “啊?”贺远被师父这句话说糊涂了。 “我听你这意思,孩子不也不是大病么?”周松民点了根烟,见贺远傻愣愣地冲自己点头,又接着提议道,“你要信得过师父,不行就把孩子送我家来,让你师娘白天看着,晚上下班了你们再接走。” 贺远完全没想到师父会说这话,一时没接上茬儿,周松民自顾自又说:“其实这里头也有我的私心,你也知道你师娘照顾了你奶奶这么多年,老太太这一走,家里整天就剩她一人了,我是瞅着她自个儿在家里头闷得慌,再者说,她有多稀罕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看街坊的孩子都眼热得不行,苏老师要是乐意,孩子搁我家,她一准儿能给照顾好喽,你们不也省心嘛。” 贺远觉得师父说得有道理,但又不敢替苏倾奕做主,毕竟孩子不是他的,于是也只能说:“您说的这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得回去跟他商量一下。” “行,”周松民自然不会不懂贺远的顾虑,这种事儿也只能建议,至于领不领这份情,总归还是得看人家亲爹的,“反正我是觉着这么着总比请假强。” 当晚下班回家以后,贺远就把这事儿跟苏倾奕说了,苏倾奕半蹙着眉犹豫了半晌才道:“这是不是太给人家添麻烦了。” 贺远听他这么说,就明白他其实已经想答应了,便紧着又劝了句:“你不是去过我师父家么,我师娘多喜欢小孩儿你也看得出来,再说这感冒咳嗽怎么也得一个多礼拜才能好,你还能天天请假不成?就别说天天,这阵子厂里这么忙,你多歇两天,你们那儿估计都得有人甩闲话。” 贺远说的这些,苏倾奕也不是不清楚,按说家里孩子生病请几天假很正常,可那是对普通群众,谁让他是右.派呢,有理也没处说。虽然段师傅一般对他还算挺客气,但这种政治任务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苏倾奕平时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意进车间办公室,一进去就头疼。 “我知道,”苏倾奕点点头,又叹气道,“就是怕给人家添麻烦,而且小远他虽然不怎么认生,可除了去托儿所,他还从来没自己在哪待过一整天,我怕他到时候闹腾。” “没事儿,明儿先送过去看看,不行的话我再请假。” 三生有幸_75 “好吧,”话说到这份上,苏倾奕也没再推拒,“也只能这样了。” 第54章 第54章 第二天一早,临出门前苏倾奕还一直嘀咕着:“别空着手去吧。” “这个回头再说吧,”贺远打断了他,催他赶紧出门,“也不是往后不见面了。” 三人进门时,姜芸正往桌上端着早饭,见人来了,便招呼他们一起吃,周松民看样子也挺高兴。 “呦,您怎么知道我们没吃早点?”贺远倒是不客气,把苏思远抱到桌前凳子上,又拉着苏倾奕也坐下。 “周师傅,给您添麻烦了。”苏倾奕多少有些尴尬,如今周松民已经知道了他跟贺远的关系,说起话来难免拘谨了许多。 “没事儿,这添啥麻烦,”周松民摆摆手,“甭这么客气了。” 话虽这么说,可一顿早饭还是吃得苏倾奕很不自在,连带着都没怎么顾得上照顾苏思远,倒是姜芸一直耐心十足地喂小不点儿喝稀饭。苏思远大概也是饿了,呼噜呼噜吃地恨不得把勺儿都啃了。 “你们俩这几天是没给孩子吃饱还是怎么着?”周松民瞅着苏思远吃得满脸都是汤汁,忍不住调侃了句,“好家伙这吃的。” 苏倾奕没好意思言语,还是贺远实话实说道:“嗨,我做饭那水平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儿能跟师娘比,再说早起哪儿有功夫啊,一般都门口买点儿吃。” “买的怎么能有自家做的好,”姜芸插了句话,“小孩儿要长身体,得吃得饱饱的才行。” 这下贺远也没词儿了,跟苏倾奕对视一眼之后,都继续闷头吃饭没吭声。 “小远要听话,爸爸下班了来接你。”走之前,苏倾奕蹲下来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苏思远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或许只以为换了个地方上托儿所,当下面上也没什么离别的愁容,跟前几天一样挥着小手跟苏倾奕道别。 去厂的路上三人同行。苏倾奕一直没怎么说话,都是贺远跟周松民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气氛虽谈不上特别好,倒也不算尴尬。 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贺远早已经把周松民当成一家人看了,虽然在苏倾奕这件事上他一直表现得有些犟,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师父能够接受他们在一起,至少偶尔碰了面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贺远一边说话缓解气氛,一边余光瞟着身旁的两人,见他们面上神情都没什么不耐烦之色,心里也跟着偷偷舒了口气,剩下的便只但愿小不点儿那头也别出什么岔子了。 苏倾奕平素做事极少会心不在焉,可今天就是有些静不下心来,一直惦记着苏思远,刚下班就匆匆往厂外头跑,在站台心急地等了十来分钟才看见贺远走过来。 贺远也看见了站台前正往自己这头望的人,不由脱口道:“嚯,你今儿倒是早。” “我今天干什么都静不下心来,”苏倾奕苦笑着叹了口气,又朝他身后看了看,“诶,周师傅呢?没跟你一起?” “我师父开会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咱先去吧。” 两人赶到周家的时候,苏思远已经吃过饭了,姜芸把孩子抱给苏倾奕:“小孩儿禁不得饿,他五点来钟喊饿,我就先给他弄饭了。” “真是太给您添麻烦了。”苏倾奕接过孩子,十分过意不去地道着谢,“他没闹腾吧?” “没有,他可耐人了,”姜芸说着话还一直盯着苏思远看,“吃药都不哭,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孩子。” “没闹腾您就好,”苏倾奕看向贺远,“要不咱就回去吧?让姜师娘休息休息。” “行,”贺远把刚才路上苏倾奕非拉着他买的水果放到桌上,“那个,师娘,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我师父他开会呢,估计得晚点儿回来。” “哎呀,还买什么东西啊,”姜芸走上前把东西拿起来又要往贺远手上塞,接过被贺远挡了半天只好作罢,改口道,“那你们干脆吃了饭再走吧?” 苏倾奕连忙道:“不了不了,不麻烦您了。” “没事儿,饭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行。” “真不了,”贺远也接了一句,“师娘,您歇着吧。” “那行吧,”姜芸看俩人这意思也没再挽留,“那就明儿早起再送过来,明儿你师父不开会,到时候一块儿留下吃饭。” “真是谢谢您了。”苏倾奕想着接下来几天还免不了要麻烦人家,临走临走还是一个劲儿地道谢。 “真没事儿,这小不点儿在这儿正好陪着我,要不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没劲。” 苏倾奕点头笑笑,没再继续客气,从周家出来以后,走到胡同口了才又过意不去地说了句:“还得再麻烦人家好几天。” 贺远十分自然地从苏倾奕手上把孩子抱了过去,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肚皮,笑道:“我看这小子倒是乐意来,你看这胃口都吃圆了。” 苏倾奕无奈地笑了笑,冲着贺远揶揄道:“他这在哪都能吃能喝的架势可真不随我,倒是像你。” 贺远握着苏思远的小手指了指苏倾奕,佯作委屈道:“你爸爸怎么老嫌弃咱们呢?” “你少冤枉我,”苏倾奕也孩子气地撇撇嘴,“我哪敢嫌弃你。” 贺远侧头看看他,突然凑到他耳边,替他找补了句:“喜欢还来不及呢,是吧?” 苏倾奕憋着笑看向别处,咕啜了句:“你说你这臭美的毛病随谁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这臭美的毛病谁也不随,就遇见你才这样的。” “诶……”苏倾奕瞪了他一眼,“听见了你还问?”嗔完才反应过来贺远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贺远也跟着笑了。 仲夏的傍晚,天黑的晚,快七点钟天色还没什么暗下来的感觉,知了仍旧间歇地叫着,路上净是刚下班回家的大人跟放了暑假跑来跑去的孩子。 市井的光景大抵都是如此,这些每日重复上演的画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过目也不入心,而眼下跟喜欢的人一起走过同样的平凡喧闹,却觉得心口一阵阵泛着暖意。 贺远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幸福,其实就融在现下这样的场景里。或者说,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多,不过是——两个人,一个家。 转天上午,苏思远又被送到了周家。苏倾奕怕姜芸当面不肯收,临走的时候偷偷在茶壶底下压了几张粮票——这年月,吃米面主食可不是只要有钱就行的,还得有票。想着自己孩子在人家家一待一个礼拜,就是小孩儿吃的再少,那也是一份口粮,装不知道白吃这种事他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三生有幸_76 那头仨人上班刚走没多久,姜芸就发现了这几张粮票,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倒不是差这点儿东西,只是觉着来回推让既不好看也显得矫情,回头给小不点儿多做些好吃的也是一样的。 早起太阳还没当头,气温却已经升了上来,姜芸怕孩子在屋里闷得慌,干脆一人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她择菜,苏思远坐在一旁,也不闹,就那么看着,伸着小手不时指指这个,指指那个,嘴里叨叨着:“这……这……” 姜芸知道他是想问这些都是什么,十足耐心地跟他解释,苏思远虽然不能全听明白,可还是似懂非懂地一边点头一边磕磕绊绊地学舌,看得姜芸真恨不得这是自个儿的孩子。 一大一小正说着话,正好看见安昀肃从自家院儿里出来,姜芸先开口招呼了一声:“上班去啊?” “是啊嫂子,今儿有点儿晚了。”安昀肃笑着应了一句,锁好门再转回来才注意到姜芸旁边坐着的小家伙,“诶,这是谁家的小孩儿?好像没见过。” 姜芸正好择完菜,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子,回道:“这是苏老师的孩子。” 安昀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蹲下.身看着苏思远,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苏思远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音,安昀肃一时没听清,疑惑地看向姜芸,姜芸替他又说了一遍:“他叫苏思远。”说完跟安昀肃对视笑了笑,眼神似是都心知肚明了这名字的含义,却谁也没点破。 “他怎么在您这儿?”安昀肃问。 “这不是前些天发烧了么,得在家歇几天,去不了托儿所……”姜芸话说到这儿顿了一下“那个,苏老师离婚了,人家女的又再嫁了,这些日子说是回男方老家那头了,怕折腾孩子才没带着走,结果这赶巧了病了,没辙只能送这儿来待几天了。” 安昀肃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是没办法,大人总请假也不是回事儿。”说完又摸了摸苏思远的小手才起身道,“行了,那我先上班去了嫂子。” 下午的时候,安昀肃下班去商店买了点鸡蛋糕给姜芸送了过去,说是这东西软和,小孩儿应该都爱吃。 于是,当苏倾奕下了班赶过来接孩子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苏思远倚在床边抱着鸡蛋糕啃得正欢的画面。 “你小子可真能吃,”贺远上前照着他脑袋胡噜了一把,“待会儿还吃得下饭么?” “您又给他买吃的了?”苏倾奕见姜芸正好端着碗筷进来,过意不去道,“这怎么好意思……” “不是我买的,”姜芸边摆碗筷边解释,“是小安送来的,早起他看见孩子了。” 这话说得苏倾奕心里更加不是滋味——眼前的这些人都知道他跟贺远的关系,当然也知道他曾经让贺远多么痛苦过,而他之所以认识他们,却又恰恰全是因为有贺远在。如今他们全不介意地对自己的孩子好,替自己解决了这么多后顾之忧,活了三十年,苏倾奕还是头一回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惭愧的滋味。 “怎么都傻站着,”周松民刚洗完手进屋,招呼道,“赶紧坐下吃饭啊。” “贺远?”苏倾奕询问地看向身旁的人。 “没事儿,”贺远拿眼神示意他坐下,“吃完再回去吧。” “今儿个进二伏,正好吃捞面。”姜芸端了几盘凉菜放到桌上。 “是什么意思?”苏倾奕不明就里。 “苏老师不知道啊?”姜芸讶异道,“咱北方都讲究头伏饺子二伏面……哦对,苏老师是南方人,可能没这个说法儿。” 南方有没有这个习俗苏倾奕不是很清楚,反正他自小没吃过这二伏的面。苏母是个生活做派比较西洋化的人,苏父又向来不管这类家事,苏倾奕对很多传统习俗都不甚了解。 “他不知道的多了,”贺远笑着接过了话头,“没事儿,往后就都知道了。” “行,那你们先吃着,我去煮面。” 姜芸出了屋,贺远过去把终于啃完鸡蛋糕的苏思远抱到了自己腿上,示意苏倾奕给他倒杯水顺顺食。 周松民瞅着眼前这仨人相处得跟一家子似的,原本并不赞同的态度冷不丁也有点动摇,琢磨着说不定这俩人真能这么着过下去? 其实先前他之所以一直不赞成徒弟跟苏老师搞在一起,无非是替他担心这往后老了怎么办,没儿没女不说,弄不好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可现下瞧着俩人这股子亲热劲儿,又想到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都没能把他们分开,又觉着没准这就是真有缘分,真能一块儿过到老走到头。 要说他跟姜芸不也没有孩子么,倘若没有贺远,自己家连个偶尔过来串门的小辈儿都没有,说不定老了的日子还不如贺远呢。算了,干脆就不操这份闲心了,老话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那么多干嘛,怎么着不是活一辈子,贺远要真能这么着图一痛快也算是福气了。 第55章 第55章 邢纪衡下班到家时已经八点过了。安昀肃正在桌前翻着书,见人回来了,顺手倒了杯水递过去:“临时有手术了?” “没有,就是有个病人临时出了点儿状况,”邢纪衡接过水杯,连喝了好几口,“这天儿可真够热的。” “是闷得慌,估计过两天得下场雨了……饿了吧?” “有饭么?” “那还能没有么?”安昀肃笑笑,“有面条,我去煮,咱们一块儿吃。” “你还没吃呢?” “天儿热我也没什么胃口,就想着等你回来了再弄。”安昀肃走到屋门口,撩起布帘又回头一笑,“你歇着吧,一会儿就好。”结果水还没烧上,身后倒跟来个大尾巴,“你进来干嘛?这儿多热啊。” 邢纪衡斜斜靠在门边没答话,就那么眼含笑意地看着安昀肃忙活,过了一会儿,出声叫了句:“邢太太?” 安昀肃先头没反应过来,直到邢纪衡又叫了一遍才回头笑看了他一眼:“别这么叫了……” “怎么?我叫错了不成?”邢纪衡懒洋洋地挑了挑眉,又往前半步抬手在他的屁股上揉了两下。 “诶!”安昀肃正盯着锅里的水,冷不丁被这么一弄吓了一跳,揶揄道,“干嘛动手动脚的?” “我摸下我自己太太都不行?”邢纪衡佯装委屈地摊摊手。 安昀肃有些想笑,只觉得他那么大个人了,这几年偏偏比年轻的时候还爱腻乎人,说话也越来越不正经,干脆没再搭理他,待关了火,端着饭菜回屋落了座才道:“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话总没个正经。” “在自己家要那么正经干嘛?”邢纪衡给两人的碗里舀卤子,面上的笑意依旧半点没消下去。 安昀肃将信将疑地看看他,拿筷子拌了几下面,还是摇摇头道:“不信,你准是有什么事儿。” “真没有,”邢纪衡伸手摸了摸他的手,“就是上了一天班,有点儿想你了。” “你就哄我吧。”安昀肃吃了口面,无奈地笑了笑,其实心里对这话是很爱听的。 邢纪衡还真不是没事儿,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前些日子,医院新分来一批刚毕业的小护士,虽说平常工作时个个都挺积极,可到底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休息时凑在一起难免议论议论医院里的大夫们。 其实通常都是那些既年轻又脾气温和的医生容易成为小护士们关注的焦点,但许因邢纪衡在医院里一直都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虽已算不上年轻,但相貌依旧英俊,身材也没发福走样,又有多年的留洋经历,最重要的是,他年近不惑却从未有过婚史,也没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这让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姑娘们越发升起了满满的好奇心。 三生有幸_77 但凡有人的地方,传话就快,这话传来传去,传到了一位病人家属耳朵里。这位病人家属是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姑娘,邢纪衡正是她母亲的主治医生,住院时间久了,家属跟大夫见面自然不会少,一来二去难免有了些好感,听说他还是单身,便不知不觉动了心思。 说来也巧,这位病人跟副院长还能攀上点亲,副院长就这么被求到了头上,许也是年纪大了,想着成.人之美总归是桩好事,于是先去到人事科问了问,得知邢纪衡的确并未结过婚,便在今天中午休息时,亲自跑到邢纪衡所在的科室找他聊了聊。 邢纪衡也不傻,简单几句话之后便明白了,这领导找自己可不是无缘无故聊闲天的,于是直言问了句:“张院,您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张院长一听这话,干脆也没再拐弯抹角,实话实说了是为何而来,又把人家姑娘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番,最后问道:“小邢,你看你是个什么态度?” 说实话,这么多年,邢纪衡不是没被人问起过家室,但他从来不正面回答,总是一笑了之,可今天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实在没法再装傻搪塞下去,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跟副院长坦言道:“张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有爱人了。” 张院长闻言不由严肃了起来:“你的档案上可写的是未婚,别糊弄我了。” “这话我没跟别人提过,既然您今天问起了,我就直说了。”邢纪衡顿了顿,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们当年算是私奔的,一直没登记,但我们的确在一起过了十几年了,所以我真的有爱人,您就别为难我了。” 张院长被这番话说得愣了半天,不管真假,人家话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上赶着讨没趣,末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唉,算了,还是没缘分。” 这头两个人的话是谈完了,那头转眼就被几个假装路过的小护士传遍了科室,这下子大家都知道邢医生有个私奔的老婆,还相好了十几年。 邢纪衡一个下午多少也耳闻了些,甚至还有跟他关系算得上相熟的护士长来问他是不是真的,他干脆就坦白承认了,惹得好几个已婚的女医生和小护士们一脸羡慕,说是自己也能遇见个这样的男人该多好。 原本以为会有些麻烦的事,这么一整反倒让他有些后悔——往年也不是没人说过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每回都以工作太忙没时间恋爱或是没这个打算为借口推脱掉,早知道还不如这么实话实说了。 于是在这样的好心情下,邢纪衡下班回家再看见安昀肃,不由自主就冒出了那声“邢太太”,又见他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特意等着自己,为自己煮面,只为了一起吃顿饭,便更是觉得贴心得很。 谁说男人都喜欢新鲜感的,眼前这个人,不管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见过多少面,还是那么轻易就能拨动他的心弦,让他觉得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 ——因为,这个家里有他在。 “诶,你猜我今儿早上瞧见谁了?”饭后,安昀肃洗碗,邢纪衡等在一旁拿去摆好,接过碗的时候听安昀肃问了一句。 “谁?” “我瞧见苏老师的儿子了。” “嗯?”邢纪衡也难得愣了一下。 “你这表情跟我当时听见那会儿一样。”安昀肃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听说苏老师离婚了,看样子他跟贺远又在一起了。” 邢纪衡顿了一会儿才感叹了句:“倒真是有缘。” “谁说不是呢。”安昀肃最后收拾完厨房,关了灯,跟邢纪衡一块儿回了屋,坐下倒了两杯茶,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今儿我问嫂子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她跟我说叫苏思远,可她说话时候看我的那个眼神,我总觉得她应该知道了。” 邢纪衡端起茶杯,吹了吹茶,问道:“知道什么?” “我总觉得她知道贺远跟苏老师……好像也知道咱们……” “她早就知道了。”邢纪衡无奈地看了安昀肃一眼,笑他的后知后觉。 “啊?”安昀肃果然半张着嘴盯着邢纪衡发愣。 “你那么看着我.干嘛?” “你……”安昀肃整个人往他旁边又挪了挪,抓着他的胳膊问,“你怎么知道她知道?”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邢纪衡被他弄得晃了两下,“应该是好几年前了,有一回晚上咱俩遛弯儿回来,在院门口我亲了你一下,你倒是先跑进去了,我关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当时看她那表情我就知道她看见了。” “……那你怎么没跟我说?”安昀肃皱了皱眉,转脸又嗔道,“你看看,早都跟你说了在外头注意点儿,你就不听吧。” “打那以后我不是都注意了。” “诶,那她知道了,怎么还跟我……”安昀肃手指在身前略微比划了一下,“我是说,我完全没感觉出来她对我有什么偏见。”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提醒过你,让你不要跟街坊走太近么?”见安昀肃点头,邢纪衡又道,“我那就是怕她说闲话欺负你,不过幸好她没那个意思,其实我也奇怪过一阵儿,后来才琢磨明白的。” 安昀肃追问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很简单,”邢纪衡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尖,解释说,“因为她没法生孩子,而我们也永远不可能有孩子。” “…………”安昀肃似是还没转过弯来,傻愣愣地看着邢纪衡。 邢纪衡无奈又道:“你说这门口的街坊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孩子吧?这些女人平常不上班,凑在一起说的最多的是什么?你觉得她一个没孩子的,能愿意凑那份儿热闹么?” “那周……” “至于你说周师傅,他肯定也知道。”邢纪衡估摸着茶水温度差不多了,端了一杯递给安昀肃,“昀肃,你就是心太善了,当然,我这不是说周家两口子人坏,他们都是好人,但有些时候人们对待一件事情的态度也取决于是否对自己有利。我问你,周师傅要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他能放任自己太太跟一个大男人走得近么?别说是他,换成我,我也不乐意。” “…………”安昀肃端着茶杯刚浅浅抿了一口,一听这话,更加语塞了。 “你看姜嫂子就是平时看见我,跟我说话也很少,那就是在避嫌,但她对你不一样,不单是因为你们平常见面的时候多,肯定也因为她看得出来……”邢纪衡话到这里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安昀肃这下倒是反应过来了,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你不就是想说我是在下头那个么。” 邢纪衡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安昀肃撇撇嘴:“你就是这个意思。” 邢纪衡凑过去在安昀肃唇上亲了亲,轻声问道:“宝贝儿,你敢说你不喜欢这样?” “…………” “嗯?喜不喜欢?” 安昀肃被他这副起腻的语气问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转脸还是犯愁道:“唉,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再碰面了多别扭啊。” “我就是怕你觉得别扭才一直没告诉你。”邢纪衡抓过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腿上,轻轻抚摸着,“你就继续装不知道吧。” 安昀肃摇头苦笑了句:“也只能这样了。” 邢纪衡了解安昀肃,知道他这个人就是面皮儿薄,但却不矫情,这话说过去了,他顶多头两天碰了面别扭一下,不会一直往心里去,于是也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只给两人的杯子又蓄了些茶,道:“喝完这杯就去洗洗吧,洗完咱们再做点儿你喜欢的事儿。” 安昀肃正准备端杯子的手不由抖了一下,咕哝了句:“谁说我喜欢……” 邢纪衡不搭理他这茬儿,先喝完茶起身走到屋门口,又回头道:“你最好待会儿也这么嘴硬。” 三生有幸_78 安昀肃以为自己那么小声他不会听见,闻言一愣,等他走出去了才憋着笑嗔了句口不对心的话:“……讨厌。” 第56章 第56章 两个礼拜转眼就过去了,林婉来接苏思远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苏倾奕是真替她高兴。不过既然孩子已经被接回去了,他也不用再住学校,送走孩子那天便回了厂里的职工宿舍。他跟贺远又恢复了一周才能凑在一起待一天的日子。 前些天为了照顾孩子方便,苏倾奕虽然住在贺远家,却差不多都跟苏思远一起睡的。等终到了这个礼拜天,两人从早上一碰面起就腻在了一处,直到午饭点儿都快过了才算是下了床,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便去附近的包子铺吃了饭。 这日恰巧有些多云,少了日头直晒,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两人走着走着拐上了和平路,路过那家以前常去的钟表店时,苏倾奕扫了眼前年便已经换了的门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感慨地抬头望着招牌。 贺远不清楚他跟方老先生的交情,但见他突然停了步子,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也跟着站定,问道:“怎么了?” “这里以前是个钟表店,”苏倾奕指了指他的手腕,“这表就是在这里买的。” “那现在怎么换招牌了?” “方老年岁大了,前年春天身体也不行了,就回老家不做了。”苏倾奕说这话时仍是一副十分遗憾的神情。 “你跟他很熟啊?”贺远没听苏倾奕说起过这个人,有些好奇。 “怎么说呢……”苏倾奕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不能单用熟不熟来形容,在遇见你之前,方老算是我在这里唯一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 的确,当年苏倾奕来到津城读书,因着苏母的嘱托,方老多少知道些这位苏家小少爷的事,但他却从未问过苏倾奕,甚至连提都没提过,只在一老一少聊得越发投机,成为忘年交以后,偶有几次喝酒微醺的时候,对苏倾奕说过几句也不知算是安慰还是鼓励的话。 苏倾奕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方老迷迷糊糊中跟他说过,“这个世界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也有太多我们还不了解的东西。”还有一次醉得更厉害的时候对他说,“小奕,人永远要为自己活,若是为旁的活……你早晚会后悔。” 这些话或许只是老爷子喝醉酒时的絮叨,但苏倾奕当时还是听得想哭。其实他想要的并不多,甚至都不一定是理解,不过是尊重罢了。 贺远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偏过头看了看他,心口突然有些发紧——他在苏倾奕略显落寞的侧脸上,第一次留意到,这个人其实一直都很孤独。 苏倾奕跟贺远不一样,贺远虽说没有富裕的家庭,从小到大还吃过不少苦,可他的身边始终围着很多真正关心他的人,有相依为命的母亲,有无话不谈的好友,甚至后来不得已放弃念书进了工厂,也遇到了真能当半个爹的师父,后来他还认识了像安昀肃这样同自己一样的人。 而苏倾奕看似出身大家庭,曾经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少爷日子,可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就再没人真正理解过他。虽然他很少提及,但贺远还是能猜到他跟父母的关系应该很紧张,不然当初也不会被赶出家门,后来还逼着他结婚成家。 独自来津这么多年,从读,或许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跟别人的不一样,出于自我保护,有意无意间苏倾奕跟同学或是同事,虽面上和气,心里却始终隔着距离。他一直是一个人面对一切,看上去显得有些清高,但在这一刻,贺远才恍然明白,这是因为他习惯了一个人。在他们不得已分开的三年里,他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却连个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 与苏倾奕相比,贺远当真是命太好了。说实在的,这世上其实谁离开谁都能活下去,若他跟苏倾奕终究有缘无分,随着时间的流逝,贺远早晚能平静地面对剩下的日子,因为即使没有爱人,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关心他的人在陪着他,而苏倾奕余下的人生,或许只能在无尽的孤独中度过了。 想到这里,贺远觉得心疼得要命,忍不住小声叫了句:“媳妇儿。” “……嗯?”苏倾奕从方才短暂的感慨中回过神来,边应声边下意往周围瞟了几眼。 贺远本来想牵他的手,但见他多少有些顾忌的眼神,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末了只微微偏过头,往他耳边的方向轻声道了句:“你还有我呢,往后有什么话别闷着,都跟我说,我爱听。” 苏倾奕脚步一顿,随后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刚才不过是偶然路过才不自觉提了这么几句,说实话也并不是刻意想表达什么,但贺远却从这只言片语中一下就摸.到了自己的心思。 谁说没人理解他的,贺远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虽然有时候安慰的方式略显笨拙,想装作不动声色却总是露出马脚——就像前些日子照顾苏思远的时候,贺远就很自觉地不跟他在孩子面前起腻,甚至等苏思远睡着了还拿了本专业书来找他请教,苏倾奕翻了下书,应该是厂里技术员考工程师才会用到的书,其实贺远技术员转正也不过才一年多,还不够资格考这些职称,结果问他的时候他只含糊地说了句不打无准备之仗嘛,早做准备早能考过。其实苏倾奕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贺远的心意,他是怕自己这段日子每天在车间干活,不能摸书本不能讲课,心里不痛快闷得慌,才找了这么个半真半假的幌子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不管怎样,他是真的关心在乎自己。 云层逐渐散去,太阳开始有些露头,两人便没有继续遛达,回家的时候三点刚过,泡了壶茶,还没喝上几口,就听见外头院门好像有动静。 贺远出去看了看,没想到一开门是唐士秋。 “诶,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自打年初寒假时候唐士秋回家抽空跟贺远见过两回面,这半年了还真未曾再见过,当下见了好友自是很高兴,也顾不上屋里还有苏倾奕在,便直接把唐士秋让了进来。 “诶,这……”唐士秋一进屋,跟苏倾奕碰上视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过年那会儿见面,两人提起苏老师,贺远还是那副求而不得的可怜神情,这短短半年又在家里碰见了,他当然不清楚这里头的具体情况,于是跟苏倾奕对站着,一时都有些尴尬。 “你干嘛,又不是不认得,这什么眼神儿?”贺远跟着进屋,看见这场面,怕苏倾奕别扭,先开口冲好友打了句哈哈。 唐士秋被他这么一说,也很快回了神,当下便明白了这俩人这是又好上了,冲苏倾奕礼貌地问了声好:“苏老师,好久不见。” “……你好。”苏倾奕是三人中最尴尬的,想着自己待在这里这哥儿俩估计也不好说话,抬腕看了眼表,索性对贺远道,“要不我先回去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贺远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也没挽留,一边道歉一边把他送到了胡同口才回来。一进屋,立马就换了个腔调,怼了唐士秋肩膀一下,笑问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放暑假了?” “放什么暑假啊,”唐士秋无论什么时候来贺远家,都跟在自己家似的,坐在桌前直接拿着贺远的杯子就喝上了,“下礼拜就得回去。” “这学生不都放假了么?你回去给谁上课?” “这他妈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唐士秋一脸的不平之色。 “怎么了?”贺远也坐了过来。 “又不让我教课了,”唐士秋苦笑着摇了摇头,“期末的时候说下学期要调我去总务处。” “那不成打杂的了么?”贺远顺口道。 “打杂就打杂吧,”唐士秋自嘲道,“没让我扫厕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操,这也太……”按说贺远跟唐士秋根本就是两个阶级出身,眼下的政治大环境又是这样,但终究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朋友,听见这种事第一反应还是抱不平。 “算了,没地儿说理去……”唐士秋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脸又笑道,“我回来听我妈说你去过我们家两回,还送了东西,谢了啊。” “得了,你甭跟我这儿瞎客气了。” “行,别说我了,”唐士秋这会儿才脸色一变,问道,“诶,你跟苏老师怎么回事儿?刚吓我一跳。” “就是你看见的那样呗,”贺远笑了笑,“他离婚了。” “我还以为你小子真忍不住当第三者了,离婚了还行。”唐士秋松了口气,感叹道,“你们俩还真是够有缘的。” “这话可真不像你说的,”贺远“啧”了一声,调侃道,“诶,你在那头这大半年都没遇见看着顺眼的姑娘?” “哎呦喂,你快别提了,”一说这个,唐士秋又哭丧起了脸,“我现在这德行,我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个?再说了,那鸟不拉.屎的地界儿,压根也没有能看的,男的女的都快分不出来了。” “你这嘴就损吧……”贺远简直无语了,不过想到他突然又被调岗,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诶,你在那头没挨欺负吧?” “欺负倒也谈不上……”唐士秋从裤兜里套了包烟出来,抽.出来两根,递给贺远一根。 贺远接过烟,边叼在嘴边点着边含糊道:“你怎么也抽上烟了?” 三生有幸_79 “跟你一样解闷儿呗,”唐士秋抽了两口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唉,其实干粗活儿也就算了,累点儿也没什么,主要是他时时处处能让你体会到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比人家低一等,这他妈是最让人受不了的,一个十几岁的学生都敢跟你扎刺儿。” “这话你可别跟外头说,”贺远提醒道,“嘴上把点儿门。” “我知道,你当我傻啊。” “你不傻你怎么让人凑的数?” “所以说吃一堑长一智,”唐士秋点头一乐,“我现在是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了……这也就是跟你说说。” “反正你多留个心眼儿,”贺远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问了句,“诶,晚上你想吃什么?随便宰我,我请客。”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唐士秋一脸的不客气,“我就是冲这个来的,在那头见天就是食堂食堂,我都吃够了。” “行,那你想着,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那我更不能便宜你了。” 这之后连带吃饭,久未相见的哥儿俩足足嘚啵到晚上九点过了才舍得分手道别,各回各家。 第57章 第57章 八月中旬,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完成“赶超英美”的任务,全国各地几乎一夜之间冒出了遍地的小高炉小土炉。工厂、学校、街道、医院,甚至农村的田地间,几乎家家点火,户户冒烟,眼见之处尽是一幅幅大炼钢铁的火热场面。 这是一场几乎全民参与的运动,家家户户都要上交一定重量的铁,甚至有些街道还在居委会大妈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搜,凡是黑色金属就砸烂称重抢走,每家能留下一口锅,一把菜刀就不错了。不过与此同时,很多街道都办起了食堂,于是不少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家庭,连锅都上交了,反正吃饭就去食堂,饿不着。 街道上连续几天的“夜战”过后,安昀肃疲惫不堪,一天凌晨回到家里,简单洗刷过后轻声上了床,闭着眼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真的疑惑,说了句:“铁不像铁,石头不像石头,那东西炼出来能有用么?” 邢纪衡果真没睡着,闻言翻了个身,回道:“能有用才怪了,都是瞎忙活。” “这些天老听他们说哪儿哪儿又传捷报了,哪儿哪儿又炼了多少多少铁,所以我们也不能落后,这不整天连轴转么,”安昀肃叹了口气,“你说那都是真的么?” “管它真的假的,累了就别硬撑着,”邢纪衡把安昀肃揽到自己身前,嘱咐道,“医院最近这段日子已经收了好几个铁水烫伤的患者了,你可别真跟那儿玩命去,注意点儿安全。” “我知道,”安昀肃在黑暗中拍了拍邢纪衡的手,“那些活儿也轮不上我,有的是积极分子往上冲……不过这小高炉胃口也太大了,这些天我看有的学校连都不上课了,孩子们整天满大街找铁东西。” “纯属瞎折腾,”邢纪衡闭着眼哼了一声,“炼钢炼铁那都是工厂的事儿,一帮外行成天凑什么热闹。”其实他们医院也不能幸免,早早在空地上也建起了小高炉,弄得有些医护人员不好好照看病人,得了点空就往小高炉那头跑,邢纪衡对此早就看不惯了。 “这话你可别跟外头说啊。”安昀肃本来已经有些犯迷糊了,听见这这话立马又清醒过来,嘱咐完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我看好多人来夜战都是为了混顿夜宵吃。” 邢纪衡无言地摇头笑了笑,两人便一起睡了过去。 这样全民奋战的日子慢慢过到了十一月,随着小高炉始终炼不出真正的铁,外加燃料原料都开始供应不上,之前热火朝天的大炼钢铁运动,在很多街道和外行企业里都渐渐偃旗息鼓了,原先斗志高昂的人们也垂头丧气地回家重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尽管如此,各个企业工厂还是照样响应党的号召进入了全面苦战阶段。贺远他们厂早也实行了十二小时工作制,就连礼拜天的休息日也时常被占用大干苦干。 最开始工人们还是满腹干劲儿的,生产记录也是屡屡刷新,但这种没黑没白不考虑人体承受能力的干法儿,持续了一段日子后,人们便逐渐吃不消了。眼看生病请假的人越来越多,厂里领导最终还是决定恢复礼拜天的休息日,贺远这才算是有机会再次跟苏倾奕凑到了一起。 这天上午,苏倾奕去到贺远家,刚一进屋就被贺远拥着往里屋走。 “诶,你等一下,我出来时正好收到家里的信,还没得及看呢。”苏倾奕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家人联系过了,今天冷不丁被传达室的人叫住时还有些纳闷,待收完信才下意松了口气,其实这些日子虽然忙得没工夫想别的,但骨子里那份对亲人的惦记总是少不了的。 “完事儿再看吧,”贺远耍赖似的把苏倾奕推到衣柜上,按着他背靠在镜前,凑在耳边哄道,“我等不了了。” “你怎么这么猴急?”苏倾奕半推半躲着他在自己耳侧脖颈舔.弄,轻.喘着气笑了句。 “这都一个多月了,”贺远的嘴慢慢挪到了苏倾奕的脸颊,而后鼻尖对着鼻尖蹭着,“我都快憋死了。” “憋死了?那前几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那能一样么?”贺远轻咬了咬他的唇,转手开始脱他的衣裳,边脱边道,“那时候见不着人,现在整天看得见摸不着……你怎么对你男人这么狠心?” 苏倾奕嘴上调侃着,身体却不仅十分顺从地任凭贺远摆.弄,还主动伸手帮他解起了皮带,这个动作果然又惹来了贺远一句调戏:“我就知道你也想死我了。”说完便急急可可地亲了上去。 …………………………………… 事后,贺远弄了水想给苏倾奕擦洗一下,结果被苏倾奕皱眉咬着嘴推出了里屋,好半天之后才终于再次敲开屋门。 苏倾奕已经把自己弄干净了,但被贺远拉着坐到桌边时还是垂着眼不说话。贺远哄了半天,才算是再次让他开了口:“下回……你别这么弄了。” “好,下回都听你的,”贺远马上保证了一句,不过话又一转,“可我真没嫌你,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太丢脸了。”苏倾奕瞥了他一眼,十分孩子气地闷头趴在了桌上。 “我真没笑话你,”贺远摸了摸他的头发,重又把他拉起来哄在自己怀里,“我问你,刚才那样你舒服么?” “…………” “你就说你舒服不舒服?” “……嗯。” “那不就得了,咱俩之间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嗯。”苏倾奕扎在贺远的怀里,闷闷地又应了一声。说实话,他不是真的反感这样,就是单纯觉得丢人,难为情罢了,被.操.射都算了,现在居然都被.操到失禁,这个事实让苏倾奕难堪得不行。或许每个人都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保持一个相对完美的形象,今天这一幕对苏倾奕来说可算是相当尴尬。 “累了?”贺远见他半天不动弹,“要不你去睡会儿吧,我去做饭,做好了叫你。” “……行。” 想是近些日子厂里没日没夜的加班,加上刚才这一通折腾耗了不少体力,苏倾奕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连贺远在旁边盯着他看了很久都没有察觉。 第58章 第58章 吃过午饭,趁着贺远收拾碗筷,苏倾奕泡了壶茶,想起早上那封信还没看,赶紧去外套口袋里翻了出来。信是苏母写的,主要讲了讲这段日子家里的情况,又说了说自己对苏倾奕离婚这件事的态度,倒是没再逼他,只道事已至此,今后好好照顾自己。 三生有幸_80 苏倾奕默默看完信,轻叹了口气。贺远正好收拾完进屋,见苏倾奕的表情似是不大轻松,朝桌上的信仰了仰下巴:“说什么了?” 苏倾奕抬眼看了看他,露出个也不知是欣慰还是踏实的表情,感慨了句:“贺远,我可真幸运。” “怎么了突然说这话?”贺远坐了过来。 苏倾奕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桌上的信往贺远跟前推了推。贺远看了他一眼,见他冲自己点头,便拿起信快速扫了一遍。 信里苏母谈及苏世琛的情况让她很是挂念,他算是第一批被下放到农场去的右.派,想也知道农场的条件不会好,但究竟糟到什么地步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起初因为不让家属探视,她们并不清楚具体情况,过了这多半年才终于准许亲人相见。原本苏母是想着这都大半年没见过面了,全家人一起去,可结果组织上说探视的直系亲属不能超过两位。婆媳俩商量了一下,想着带上苏母孩子没人看,带上孩子又只能带一个,再考虑到那边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最后还是苏倾奕的嫂子叶溪自己去的,一个人许倒还方便些。 农场在邻市的乡下,路途说不上近但也不算太远,第二天下午叶溪就回来了,可打一进门就闷声不语。苏母看出来她眼睛是肿的,便猜到农场那边的情况大约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心里十分惦记,但见她这副样子,到底也没敢催问,恐怕问得急了两个人都得情绪崩溃。 缓了半天,晚上都快到睡觉的点儿了叶溪才算是开了口。她说苏世琛瘦了很多,也晒黑了,头发像是挺长时间没修剪过,衣服也不再平整,就连原先的那副银边眼镜也换成了黑框的。她不敢问他是不是挨打了。他们都知道,这种探视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跟组织如实汇报,恐怕还会隔墙有耳,于是大部分时间两人都只拿眼神交流,唯恐说多错多。 说实话,这次探望对叶溪的打击很大。回程的路上,她想着丈夫对自己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她不知道这种日子要持续多久,不知道他们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有生之年他们还能不能一家团聚。 “总能熬过去。”贺远看完信,攥着苏倾奕的手安慰了句。 这话听起来是在安慰苏倾奕,但其实也是在安慰他自己。若不是因为苏倾奕,贺远很少会关注政治话题。他觉得自己绝算不上是有大理想大抱负的人,他只想跟在乎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一起生活下去,哪怕有一天生活所迫需要他去奔命,那也一定是为了让自己在乎的人能过得更好。不过此刻他却十分理解这位从未谋面过的苏倾奕嫂子的心情。倘若有一天苏倾奕也受到这样的待遇,他不见得能比这个女人坚强多少,因为他连去探望苏倾奕的资格都没有。 “但愿吧,”苏倾奕靠在贺远肩上,“有你真好。” 其实自从被调到厂里上班,苏倾奕就逐渐琢磨明白了到底什么叫劳动改造,那就是以繁杂重复的体力劳动为表象,跟这些知识分子算政.治账而已。可这些被改造的人,又偏偏不能提出任何异议,因为他们是犯错的人,是于人民有罪的人,而劳动态度恰恰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认罪态度。 平心而论,他已经十分幸运了,厂里的工作再忙,至少干的活儿还是有价值的。而像他大哥那样被下放去农场的人,每日不识闲地重复枯燥的重体力劳动,却往往什么经济效益也带不来,空耗时间精力。美其名曰用汗水洗刷掉身上的罪过,荡涤那颗所谓脱离了人民群众的待改造的灵魂,可这里面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罪?很多人的帽子不过都是从天而降,却不得不低头受着。 现今很多地方都陆续建起了劳.改农场,为的正是集中改造右.派。仅苏倾奕听说的,就有不少原本已经被停职调岗的右.派被通知下放农场了。苏倾奕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会通向何方,或许哪一天他也会被再次揪出来,重复他大哥的命运,甚至跟贺远将会再难见面。 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日子悄然进了十二月。苏倾奕担心的情况不仅没发生,相反还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下旬时学校通知苏倾奕可以回去了。 实则早在八月,毛.主.席来津城的大学视察期间,就特意提出过关于“反.右”不要错抓好同志。自那之后,校领导便陆续展开了对已划右.派的甄别工作,苏倾奕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第一批摘了帽子。 十二月底的时候,他终于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工人生活,重新回了学校。虽然系里只安排他在原学科教研室做些书面工作,但对苏倾奕而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这个好消息他跟贺远还没有彻底消化完,元旦刚过一个礼拜,又传来了另一个不知该不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 林婉突然来找苏倾奕,两人在教员室外的楼道里寒暄了一番。苏倾奕见她少有的欲言又止,而且也没有带着苏思远来,直觉她大概是有事,先一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林婉刚想开口,见身旁陆陆续续总有人经过,便又收了口。 苏倾奕见状提议道:“不介意的话,去我宿舍说?” 林婉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苏倾奕这次回学校,又搬回了单人宿舍。两人进了宿舍,他把林婉让到床上坐,又倒了杯热水递给她,自己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静静等着她开口。 林婉拢着水杯沉默了半分钟,终于开口道:“如果我说让小远跟着你过,你愿意么?” 苏倾奕一愣,完全没料到她想说的是这件事,下意便以为是她现在的丈夫不愿意孩子跟着他们。 “家里有困难?” 林婉摇了摇头,从头跟他讲了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齐川因为工作原因要被调去外地,林婉不愿意再过两地分居的日子,便决定跟他一起去。可西南那地方经济本来就不发达,生活环境自然也不可能太好。原本两口子是想带着孩子去,但齐川前一阵子去那边出过一次差,回来就跟她说那边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别说孩子,让林婉跟着去他都舍不得。但林婉这回是下定决心了,死活不要自己带着孩子苦等,于是苏思远便不好安排了。 苏倾奕听完这事儿,表示理解地点头道:“没关系,小远跟着我,你可以放心,我就是怕你舍不得他。”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即便当年是场错误,孩子毕竟已经出生了,若是林婉一声不吭地带走他,再过去几年,对于苏思远来说,苏倾奕这个父亲大概就只是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了。说句实话,他不希望他跟他的儿子将来见面时,除了打声招呼之外再无话可说。 “我当然舍不得……”林婉撇撇嘴,两手捂着水杯来回搓了搓,“其实这通知上个月就下来了,我想了半个多月,这才狠下心来找你……也不单是因为那边生活条件艰苦,我就是想着这一去还不知道哪年才能回来,说不定就扎根了,小远再过几年就该上学了,那头的教育肯定比不了这边,”话到这儿,林婉突然笑了笑,“你也知道,当初我就是看上你有学问了,我希望我儿子将来也能是个有学问的人,这方面你对他的帮助肯定比我大,再说现在你又摘了帽了,我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苏倾奕突然觉得他还真是一直都小看林婉了。这个女人其实很聪明,当她发现一件事已经无力改变了,她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更不会作践自己,而是能相对理智地退而求其次,寻找对大家都更好的解决方案。 “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放心。”苏倾奕点头保证了一句,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月就得走,没几天了,”林婉喝了口水,“要不我还犹豫着下不定决心呢。” “这么急?” “是啊,说不定过年都得在那边过了,所以我不能带着小远去。” “行,正好这两天就放寒假了,你随时都可以把小远送过来,我有时间看着他。” “可能下个礼拜吧,”林婉点点头,顿了一下,扫了一圈屋里又试探道,“……你现在跟他住一起么?” “嗯?”苏倾奕不明白她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孩子跟着你……”林婉斟酌了一下措辞,“方便么?” 苏倾奕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没关系的,他比我更有耐心。” 其实苏倾奕嘴上这么说,当天回家的时候也有些不安,先前贺远说接受他的孩子,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不用经常在一起,只偶尔见面,往后若是天天照顾,会不会态度就没那么好了也未可知。 夜里两人躺下以后,苏倾奕刚想跟贺远说这件事,便被贺远缠了上来,结果到嘴边的话没能吐出来,待折腾了一通之后,才趴在贺远的身上提起这个话题。 贺远听完一愣,问道:“真的假的?” 苏倾奕撑起身子看着他:“你要是真介意就说出来。” “没有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贺远疑惑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伸手把他拉了回来,嘴抵在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我这算不算是白捡一儿子?这敢情好,有个孩子更像家了,最近净是好事儿嘿……” 苏倾奕闷头听着贺远自言自语,蓦地有些想哭,他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 “诶对了,”贺远自己感叹了一番,突然又问,“那你过年还回去么?” “不回了,”苏倾奕往上挪了挪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你也没法跟我一起回去,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太不方便了。” “那今年就咱仨过年了,”贺远搂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太好了。” “……嗯。”苏倾奕眼眶里那颗要掉不掉的眼泪,末了还是滑了下来。 三生有幸_81 ——时隔三个春节,他们终于又能一起守岁了。 第59章 第59章 来周礼拜三下午,林婉果然把苏思远送到了学校,不过这次却不是她一个人来的。苏倾奕还是头一次见到齐川,是个身材结实,肤色微黑的年轻人。 许因三人的关系多少有些微妙,虽是来客,却也未久坐,两口子待了约莫一杯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了。苏倾奕送客下楼,直到两人的背影拐得再看不见才抱着苏思远回了宿舍。说实话,他心里也不太好受,不论何种原因,分别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因为提前说好了,贺远下班后直接去了学校,一进宿舍门便看见门边摆着好几件行李。 “嚯,这小子人不大,东西还真不少,你一个人是拿不走。” “那当然了,这可是他的全部家当。”苏倾奕正坐在床边哄儿子玩,见贺远自己开门进来了,扭脸朝他笑了笑。 贺远走去床边,眼神在父子俩之间来回看了几看,点头道:“行,你们这一大一小打今儿起就都正式被我接管了。” 苏倾奕闻言把儿子抱到膝头,举着他的小手朝贺远行了个礼:“来,跟叔叔说,今后请多关照。” 苏思远肯定是不明白这词的意思,只跟着含含糊糊地学了句舌。贺远伸手把他抱了过来,勾着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尖,逗了他一句:“受了我的关照,可就是我儿子了。” 苏思远咯咯直乐,伸着小手要去抓贺远的手指。贺远故意把手抬高了些,苏思远继续够,他又往上抬了抬,苏思远够不到了,用力伸了几下还是碰不到,表情有些委屈地回头看向苏倾奕,嘴里叨咕着:“爸爸……” “你别逗他了,”苏倾奕有些无语道,“逗哭了还得哄。” “真是亲爷儿俩,我拿你们俩都没辙。”贺远亲了苏思远脑门儿一口,没再逗他,把手递到他跟前,苏思远又乐了,抓过眼前的手指就往嘴里塞,小.乳牙在上头又咬又磨,贺远不由“嘶”了一声,“还挺有劲儿。” “谁叫你逗人家的?”苏倾奕看好戏似的笑了一句,不过还是起身上前拍了拍苏思远的小胳膊,“小远,不能咬人。” 苏思远看了看自己爸爸,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撒了口。贺远的手指上立刻现出了几个小牙印儿。 “还是听你的话。”贺远随手往衣服上摸了两下沾到的口水,“行了,天儿不早了,咱走吧?” “他东西太多了,咱分拨拿吧,我也不是不来学校了。”苏倾奕到门边简单翻了翻行李,决定道,“先拿这两个。” “怎么都行,”贺远看着他的背影,一脸笑意地答道,“都听你的。” 转天礼拜四,仍是工作日,贺远照常去上班。苏倾奕因为放了寒假,便带着孩子在家休息,不过这第一天独自带孩子,还没来得及体会辛苦不辛苦,一件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先一步打乱了他的计划——炉火灭了。 起先苏倾奕还没留意,哄着苏思远在床上自己玩玩具之后,他就坐在一旁看起了书。结果越坐越觉得冷,苏思远也喊冷,他这才觉得不对劲儿,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又出门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是炉子里的火灭了。 但他从小到大没用过这个东西,他不会生炉子。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苏倾奕决定不逞这个能。他带着苏思远去了学校宿舍,中午趁着去食堂吃饭的工夫,又跑去值班室给贺远车间挂了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自己来学校了。 贺远那会儿正忙着,也没多问,只说下班了过去接他,两人便匆匆挂了电话。直到晚上一块儿带着孩子回了家,他才算明白过来苏倾奕大冷天的不在家待着,带着孩子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忍不住调侃了句:“我还当你这大学老师什么都会呢。” “你想笑就笑,”苏倾奕瞥了他一眼,“别拐着弯损我。” “没没没,”贺远见他撇嘴,连连摆手道,“我那意思是这点儿小活儿让你干,那叫大材小用。” “你可别在外头这么说,我这改造了一年连生炉子都不会,又该有人批评我了。”尽管心里并不十分认同,但之前一年多的改造生活还是让苏倾奕养成了不敢乱说话的习惯,他叹了口气,“算了,我看看你到底怎么干的,免得你不在家我又得抓瞎。” “你能行么?”贺远一边重新把火生起来,一边有些担忧道,“要不我看你还是白天在学校待着吧。” “有这么难么?”苏倾奕跟在旁边左看看又看看,“我看你弄着挺简单的。” “我这是干惯了,”贺远拍拍手上的煤灰,“你看着简单,你弄不好就剩下烟呛人了。” “那怎么办?”苏倾奕苦了脸,“要是我一个人倒没事,这带着小远来回折腾,我怕一冷一热的他回头再生病。” “嗨,其实也好办,”贺远抬手在脑门上抹了把汗,“这是火彻底灭了,它要是不灭也没这么麻烦,你就往里头续煤球儿就行。”说完又抱歉道,“这事儿也怨我,我早起忘了这茬儿了。” 其实先前冯玉珍刚去世那年,寒假里苏倾奕也是跟贺远住在一起的。可那时候因为工作忙,他仍旧每天跟上班时一样按点儿去学校,下班的时间才回家,这样大冷天单独在贺远家待一整天还真是头一回。 “也是我太笨了。”苏倾奕惭愧地笑了笑,“行,这下我知道了,明天不会挨冻也不用折腾了。” “没事儿,明儿先试试,实在要不行你就还先去学校,回头告我一声,我去接你。”贺远左右看了看炉火暂时没问题了,又道,“行了,你先暖和暖和,我做饭去。” “贺远。”苏倾奕忙喊了一声。 “啊?”贺远刚转身要走,听见招呼又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苏倾奕走过去,也没顾苏思远还在一旁看着,从背后伸手环住了贺远的腰,“什么事都要等着你来干。” 贺远刚才干了半天活儿,手还没来得及去洗,当下也没敢碰苏倾奕,只拿手臂轻轻碰了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略侧过头笑道:“你怎么老跟我这么见外?你男人照顾你还不是应该的?” “就是觉得你这样太辛苦了……”苏倾奕贴在他背上叹了口气,下一秒突然收回手推着贺远往屋外走,“赶紧也教教我做饭,不然每天都要等你下班回来了现做。” “别介了吧,”贺远被他推得踉跄了一步,“你做饭我还真怕你把厨房给点了。” “看不起人啊?” “诶等会儿我先洗手,”贺远在水池边停了脚,“咱别说风就是雨行么?我真不指望你干这些。” “可我现在毕竟放假在家,都等着你回来做……再说回头小远闹饿了,我这个当爸爸的连饭都不会做,像什么样?” “这好办啊,”贺远不以为意道,“反正现在是冬天,我晚上多做点儿呗,明儿中午你热一下不就行了,实在哪天没饭你就上街买点儿也行啊。” 苏倾奕看着他:“那夏天呢?” “夏天再说夏天的呗。” “…………” “我这不是舍不得让你干活儿么,”贺远见他盯着自己不言语,挠头笑了笑,“不过你要是这么心疼我,那要不往后你负责择菜洗菜,我回来做,行吧?” 苏倾奕笑着斜睨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这之后的几天,苏倾奕独自带孩子还算顺利。可从第二周开始,苏思远便有些不听话了。许是这次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是暂时跟爸爸过几天,往后可能很久都看不见妈妈了,他开始闹腾了。起初是要找妈妈,苏倾奕试图跟他解释,可孩子毕竟才两岁半,懂的事有限。苏倾奕没辙,又开始拿玩具和好吃的哄他,但也只管用了半天就又不行了。 再过了几天,苏思远一天里要找妈妈的次数更多了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难哄,还不好好吃饭,苏倾奕被他闹得头都大了,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上哪儿去给他变出个妈妈来啊,就连打个电话让苏思远听听林婉的声音他都无能为力——自打孩子被送到他这儿来,他也只先前在学校接到过林婉的一个电话。等苏倾奕想问她要个号码时,林婉也很无奈,说那边打电话很不方便,她要有机会给苏倾奕打还行,反过来的话苏倾奕很难找到她,联系暂时可能还得靠通信。 三生有幸_82 后来还是贺远脑子一转,说这孩子是不是整天看着俩男的不乐意了,以前去托儿所有阿姨看着的时候不是也没闹腾过么,要不带他去师父那儿试试,没准看见姜芸能好点。 事实证明,这个被苏倾奕称之为胡扯的主意还真管了用。虽然姜芸也费了半天劲哄,但小家伙终于肯乖乖吃饭了。苏倾奕这才算是稍微松了口气。 自这之后的整个寒假,苏思远每天跟上托儿所似的到周松民家报到。苏倾奕便也干脆去了学校,等到下班的点儿再跟贺远集合一块儿把孩子接回家。 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下,时间过得飞快,春节过后一晃又到了六月。这个六月,传来了很多消息—— 先是月初苏世琛从农场被调回了学校,由于还没有彻底摘掉帽子,仍处在考察阶段,学校并没有恢复他原先教学的工作,而是安排他去了校工厂上班。虽说依旧不尽如人意,但对于苏家而言,人能熬到回来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接着没过几天,贺远也接到了唐士秋的消息。当真是同人不同命,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本来问题并不严重的他依旧没能摘掉帽子。不只如此,还被通知下放农场,他来信的目的就是提前告知贺远一声,以后怕是想联系都困难了。 月底的时候,苏倾奕终是得知了这些消息中最让他不敢相信的一个——苏母去世了。 第60章 第60章 不只是苏倾奕,连苏世琛也没能见到自己母亲最后一面——苏母是在礼拜三下午突发心梗的,当时家里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等苏世琛下班回来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有了脉搏。 六月底学校正值期末,苏倾奕教的课刚刚考完试,他收到消息后干脆提前歇了暑假,转天便带着苏思远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贺远跟上回他们分别的时候一样,送他去了车站,又看着他上了火车。他心里倒没有什么不安之感,只是心疼苏倾奕,担心他这样的状态能不能照顾好孩子。 可他没法跟他一起去,或许这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最无奈的地方——他们在户籍上没有任何关系,永远也不能名正言顺地融入彼此的社交圈子,更无法共同面对生活中每对平凡夫妻都会遇到的家庭变故,除了更加坚定自己的心,留在原地等着对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爸爸,我们去哪儿啊?”苏思远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景色,回手拉了拉苏倾奕的衣袖,倚在他身上有些兴奋地问了句。 苏倾奕的视线也一直看向窗外,却什么风景都没能入眼,听见动静好半天才从发呆中缓过神来,把儿子抱到腿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小远说什么?” “我们去干什么呀?”苏思远说话比以前清晰了很多,大约是感觉到自己爸爸情绪不是很好,也不敢闹腾,乖乖地坐在苏倾奕腿上,小声又问了一遍。 苏倾奕搂着他,淡淡笑了一下,答道:“去看奶奶。” “奶奶不是在家么?”这半年来,苏思远经常待在周松民家,早就不再生分,姜芸又总给他做好吃的,哄他玩,他已经把周松民家当成了别的小朋友都有的爷爷奶奶家,称呼也是直接喊的爷爷奶奶,连前头的姓都不加了。 苏倾奕闻言却是一愣,下一秒心头便涌上股难言的情绪,倒不是对苏思远叫周松民两口子爷爷奶奶不乐意——他也知道这段日子多亏了人家,不然只凭他跟贺远恐怕日子要乱套了——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母亲这些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打击,他这个做儿子的却是一天孝也没尽过,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心口难免一阵揪得慌,眼眶也跟着有些发酸。 苏倾奕掩饰地在苏思远的小脸上亲了亲,轻声回了句:“这个也是奶奶。” 苏思远小声叨咕了一句,“也是奶奶……”之后又一下惊奇地抬头问苏倾奕,“那是不是外婆?” 苏倾奕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苏思远上一次见到林婉的母亲还是一年多以前,那时候他还不太记事,估摸着也不记得人。眼下林婉再婚了,以后肯定还会再有孩子,苏思远恐怕连见林婉一面都不容易,更别提上千里地之外的林父林母了。这样隔辈的关系其实早早晚晚都会淡去,外婆这个称呼或许今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叫。 苏倾奕看着儿子一脸天真无忧的模样,要说一点内疚没有那是假话,不过更多的还是无奈,他把苏思远的小手握进自己手里,语调轻柔地问了句:“你想见外婆么?” 苏思远眼珠转了转,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皱着小眉头摇了摇头。苏倾奕想他大概是真的没有印象了,便也没再说别的。 可说是不想见,父子俩却一进家门就看见了林父林母。苏倾奕不禁一惊,面带几分局促地打了声招呼。倒是林父一脸的内疚,抓着苏倾奕的胳膊直叹气。苏倾奕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意思,下意看向了一旁的大哥。 苏世琛朝他摇了摇头,等林父终于放开他去看苏思远的时候,才走过去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他们不知道你的事,这些天帮了不少忙。” 苏倾奕马上明白了,想来是林婉没有跟父母说起过他们究竟是为什么离的婚,家里人大概一直觉得他们是因为那顶右.派的帽子才不得已分的手。如今自家女儿又在离婚仅半年之后就再婚了,儿子也交给了苏倾奕带,林父林母准是误会了,以为闹到离婚这地步是自己女儿那头早先就出了问题,有了别的心思,自然对苏倾奕十分的过意不去。 这个认知令苏倾奕更是惭愧,可他眼下实在没有心情去顾及这些。苏母已经下葬了,他没能见成最后一面,因着天晚了也不方便去祭拜,便上楼去了苏母的房间,翻着她曾经的照片发了半晚的呆。直到哄苏思远睡下以后,他才得空跟大哥说上几句话。 “真没想到……” “生老病死谁都免不了,”许是一年多的农场生活令苏世琛有了颇多感慨,他看着苏母的遗照,平静道,“人走了未必不是种解脱,活着也未必不受罪。” 苏倾奕没接话,看着照片上那个仍可称之为漂亮的女人,默默想着,人这一生或许很多时候真的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苏母虽自小接受现代教育,并非出身传统的封建家庭,年轻时也曾在报社工作过,但终究还是跨不过嫁人的父母之命。婚后苏父不喜欢她抛头露面,自怀上第一个孩子起便彻底回归了家庭,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孩子还小的时候,这种日子并不至于叫人觉得落寞,毕竟没有母亲不愿意照顾自己的孩子,但当两个儿子都逐渐长大了,又因求学各自离开家以后,苏母难免体会到了几分失落。她跟丈夫并非性格很合得来,苏倾奕看得出来,母亲并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豁达快乐。这些年家里的变故又是一档接着一档,不管是生老病死还是政治运动,哪一样都不是人凭着一己之力就能控制和改变的。 人说心病要靠心药医,反过来看,或许苏母去世于心梗,正是源于她这半辈子压在心里却又跟谁都无法道明的苦,又或许,是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渐渐同化了这些苦,把它们同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最终自己也成为了这份压抑委屈的献祭品。 “小奕。”苏世琛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我刚回来那几天,妈跟我说……说她有句话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什么话?” “对不起……”苏世琛顿了顿,“她说她对不起你。” 这三个字,让苏倾奕这几天死活流不出来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当然明白母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跟自己道歉。 “……你为什么不亲口跟我说……”苏倾奕望着遗照上的人哽咽了一句。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除了喜欢男人这一点以外,从小到大,他努力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说来无非是不想让父母失望而已,可恰恰就是这件他实在无力也无从努力的事,终令父母蒙了羞,失了望。这份内疚其实一直埋在他心里,他叛逆,他对抗,他假装不在意,不过都是因为不想面对父母失望难过的神情。 其实他们谁都没有错,却偏偏执拗地把错都归结到对方身上,并因此做了很多伤害彼此的事。苏倾奕突然有些想笑,为什么人总是要等到再也见不到面的那刻,才知道后悔曾经的固执,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亲口跟对方道一句歉,却非要托到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他对你好么?”苏世琛默默等着弟弟平复了些情绪才轻声问了一句,似也是替已经不能开口的苏母问的。 苏倾奕点点头,十分肯定地回道:“好。” “我想妈能放心了……”苏世琛拍了拍苏倾奕的肩膀,安慰了句,“人各有命,对得起自己就好。” 苏倾奕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苏母的遗照又端详了很久。不知是不是错觉,待终于转身离开的那刻,他恍惚觉得照片上的人似乎笑得更安详了几分。 老话说家有小儿不愁长,转眼苏思远五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两年国家偏偏各种自然灾害不断,粮油肉类等物资严重缺乏,连副食都开始凭票定量供应了,很多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大城市的物资供应还算好的,家家户户也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跟贺远虽早就把工资和各种票证合在一块儿用了,却仍旧无法彻底解决吃不饱的问题。 一天晚饭的时候,贺远加班没在家,苏倾奕从学校食堂打了饭带回来,想到晚饭连喝好几天粥了,便难得买了干粮,不过供量依然十分有限。苏思远几下就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眼巴巴盯着盘子里剩的一个本就不大的杂粮馒头,小声咕哝道:“爸爸,我还饿……” “……你贺叔叔加班还没吃饭呢,”苏倾奕看着儿子可怜巴巴的表情,默默叹了口气,把自己手里的小半个馒头放进了他碗里,“吃这个吧。” 苏思远也没客气,马上拿起来塞进了嘴里,五岁的孩子就是再懂事也扛不住肚子饿。其实苏倾奕也饿,他虽然平时饭量就不大,但因为有苏思远在,本就不够吃的粮食他几乎每顿饭都要再多分一些给孩子。 说实话,他活到三十多岁,经历过两个社会时代,却还是头一回尝到挨饿的滋味。他看着苏思远狼吞虎咽的吃相,觉着实在对不起孩子,因为一个错误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现在却连顿饱饭都给不了。 三生有幸_83 九点多钟给苏思远洗完哄睡以后,苏倾奕终于得空翻了会儿书,没看一会儿贺远就回来了。 “你们最近怎么总加班?” “嗨,活儿多呗,”贺远坐下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又瞥见桌上的剩饭,“你没吃饭?” “吃过了,给你留的。”苏倾奕靠在屋门边,笑了笑。 “……我在厂里吃了,留给孩子吧,他天天闹饿。” “真吃了?” “骗你干嘛,”贺远又闷头灌了几口水,“加班连顿饭都不管像话么。” 苏倾奕盯着他看了片刻,没说什么,走过去搂着他的脖子,故意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暗示道:“那赶紧洗洗去?” 贺远僵了一下,心知他是什么意思,含糊着搪塞了句:“改明儿吧,我今儿加班真有点儿困了。” “骗人,你根本就没吃饭。” “…………” “我还不知道你,”苏倾奕也坐了下来,又心疼又无奈道,“要真吃饱了你早扑上来了。” “…………”贺远本想再胡扯两句,可听见这话一下也没了词儿。 的确,他俩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过床上那码事儿了,要搁以前这简直不可能,贺远不天天折腾他都不错了。可这一年来因为时常吃不饱饭,亲热的次数自然也少了下来,苏倾奕早就总结出贺远这个规律了。 “你天天都得干活儿,不吃饭怎么扛得住?”苏倾奕把桌上的盘子碗推到他跟前,“这天气这么热,东西根本放不住,你不吃明天起来也坏了,赶紧吃。” 贺远知道瞒不过他,也没再装傻充愣,拿过馒头掰开,递了一半给苏倾奕。 苏倾奕摆摆手:“我真吃过了。” “你拉倒吧,”贺远硬塞进了他手里,“你准都让给小远了,不然他能睡那么踏实?早起来喊饿了。” “…………”苏倾奕拗不过他,把手里的半个馒头又掰了一半,塞回贺远手里,“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忍两天吧,这些天加班也不是白干的,我师父说下礼拜应该能发点儿福利。” “那可太好了,”苏倾奕咬了一口馒头,“好歹能缓缓。” 贺远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嘿嘿笑了两声:“下礼拜你可就跑不了了……刚才还撩.拨我,你胆儿挺大啊。” 苏倾奕脸一红,小声笑嗔了句:“流氓……” 贺远闻言突然起身凑到了苏倾奕身边,手不老实地钻进他衣服里摸来摸去,惹得苏倾奕又笑又躲:“你干嘛……” “流氓可不是让你白叫的……”贺远原本只想逗逗他,没想到这两下倒把自己摸出一身火。 “诶你……”苏倾奕也感觉到了他的反应,语气带着几分可怜道,“你可别……给我留点体力上班吧。” “我不进去,”贺远拉过苏倾奕的手放到自己已经半硬的那.话.儿上,“给我摸摸。” “你还真是保暖思……”苏倾奕无奈笑道,“我还没洗漱呢,洗完回屋再说。” 这夜两人上了床,本是说好不做到最后,可吻着吻着,蹭着蹭着,还是谁都没忍住,来来回回折腾到了十二点多才终于睡下。 第61章 第61章 国庆节时赶着歇班,贺远跟苏倾奕带着孩子一块儿上周松民家过的节。苏倾奕其实是不大好意思的,要就他们两个大人或还好一些,可每回一带着孩子去,总难免连吃带捎,这个时期家家又都缺吃少穿,他跟贺远压根就拿不出多余的东西回礼给人家。 不过大人的心思小孩子是不懂的,苏思远是三人中笑得最没心没肺的那个——姜芸做饭手艺好,总能把原本不受吃的食材料理得有滋有味,而且还可以不用顾忌地敞开肚皮吃。这么说倒不是周松民家条件有多好,但两个大人没孩子,总归比拖家带口的过得宽裕点。 姜芸这天蒸了一大锅菜团子,内里的馅儿都一样,可外头裹的皮却分了两种:一种就是棒子面;另一种还掺了些白面,为的是口感软和,小孩儿吃了好消化。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就有一样好——管饱。” 姜芸拿了两个小号的竹编簸箕装菜团子,端上桌的时候苏倾奕一眼就看出了不同,心下更是过意不去,斜眼瞟了瞟贺远,见他面上也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着只有口头上的客气,说出来比不说还叫人脸红。 苏思远却是不管这一套的,当下直接下手吃了起来。 “愣着干嘛?”周松民看徒弟跟苏老师都不动也不言语,好笑地催了句,“吃饭啊。” 俩人听了依旧没反应。 “我说你俩是不饿还是怎么的?赶紧吃饭。”周松民心知这俩人是过意不去,但眼下自家景况比他们强点儿,自然是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这两年因为孩子来回接送的缘故,两家人处得越来越像亲戚。尤其苏思远解了自个儿媳妇儿多少心结,周松民不是不清楚,他们两口子都是真心实意地愿意招待他们。 说话的工夫,姜芸又端了一个汤盆进来,见一桌子人除了孩子跟那儿狼吞虎咽,仨大人都大眼瞪小眼,纳闷道:“怎么都不吃啊?都等着我这汤呐?” 苏倾奕瞟了眼汤盆,红绿黄三色相间——西红柿,鸡蛋,香菜——上头还漂着一层香油,一看就知道搁了不少鸡蛋,估摸着两口子把大半个月的鸡蛋票都用了。他默默叹了口气,终于过意不去地开了口:“唉,您要是总这样,我们可都没法来了……” “这叫怎么话说的?”姜芸也跟着坐下,“不就一顿饭嘛。” “要搁头两年是没什么,这不是现在特殊……”贺远这句腔还没搭完,便被周松民打断了,“就因为是特殊时期,就甭这么多穷讲究了,先吃饱了再说。” “就是,听你师父的。”姜芸给苏思远盛了碗汤,“先喝点儿汤,别噎着了。”看着他喝了两口,才接着冲贺远跟苏倾奕道,“这么大的小子正能吃着呢,一点儿不比大人吃得少,我瞅着你们俩可都又瘦了,就别这么客气了,等这段儿过去了没准儿日子又好起来了……”说着给桌上仨男人跟前的碗里各塞了个菜团子,一边盛汤一边又催了句,“再不吃回头都凉了,我还得去热一遍,有什么话等吃饱了再说。” 吃完饭,周松民跟贺远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苏倾奕在旁边听着,偶尔搭两句腔。苏思远正是开始调皮捣蛋的年纪,在屋里根本待不住,满胡同窜来窜去。姜芸怕他磕了碰了,干脆拿上手头没做完的针线活,支了个马扎坐在院门口看着他。 没多一会儿,胡同那头走过来两个年轻人,女的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停在安昀肃家院门口敲起了门。姜芸正纳闷着,便见安昀肃开门把人让了进去,没过两分钟又出来了,看见苏思远笑着叫了声:“小远来了。” “安叔叔。”苏思远来这头次数多了,自然认识安昀肃,当下礼貌地喊了一声,颠颠地跑到人家院门口好奇地朝里张望,见安昀肃像是要出门,又问,“安叔叔,你去干什么呀?” “去买点儿东西,”安昀肃掩上院门,回头问他,“你跟我去么?” 苏思远倒是没忘爸爸告诉他的,去哪儿都要跟认识的大人说一声,立马扭头看向姜芸,乖乖地问了句:“奶奶,我能去么?” “去吧。” 三生有幸_84 苏思远被安昀肃拉着手往胡同口走,边走边好奇地问:“安叔叔,你去买什么呀?” “买好吃的去,”安昀肃捏捏他的小手,压低声音逗了他一句,“咱吃完再回去,省得你爸爸说你。” 这两年,苏思远每回来周松民家也没少受安昀肃的照顾,吃了人家不少东西。其实早年在暗馆时,因着要保持身材好接.客,管事的从不准这些赚钱的“工具”乱吃东西。安昀肃基本上每顿饭都是半饱,说白了就是饿习惯了,后来硬要多吃反而会胃难受,如今这困难时期对他来说倒是并不难熬。 他领着苏思远去商店买了些点心,原本是因为突然有人过来串门才临时出来的,不过既然正好碰见苏思远,干脆就带着一块儿来了——这么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永远没个吃饱的时候。 其实刚才敲门的是邢怡轩一家三口。说到邢纪衡的这个侄女,也真是生不逢时。当年已经考上了医学院,前途一片光明,却在“反.右”时受了牵连。虽没被真的划成右.派,但因为她太一心学业,完全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各种大会小会全不积极——结果被当成了消极抵抗运动的典型,没少被学校找谈话,以至毕业分配都受了很大影响。 按说以她的成绩,分到大医院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就因为档案里被记了那么一笔,最后竟被分去了钢厂的医务室。 钢厂很偏,离家既远又没有直通的电车,邢怡轩便住在了厂里的职工宿舍,只有休息日才回家。她不喜欢这个地方,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几乎不开口说话。可到底是大学高材生,人又长得漂亮,在钢厂这种男人扎堆儿的地方,受到的关注自然不会少。有的青工甚至装病往医务室跑,就为了跟漂亮女大夫套个近乎。 不过一个月之后大部分人都放弃了。这个冰美人根本不搭理人,惹得不少人私底下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女人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不知冷不知热,老爷们儿还得看她脸色过日子,就算真是个天仙也消受不了。 闲话越传越离谱,但偏偏就有人不信这个,这个人就是邢怡轩现在的丈夫杨栋。他是连续好几年的先进工作者。最开始他不知道邢怡轩是谁,他几乎没去过医务室。后来还是有一回工友受伤,他陪着去医务室才第一次见到了邢大夫。 他对她一见钟情,但却没像其他人那样套近乎,也没找各种借口往医务室跑,反倒是正大光明地给她写了封表白信。邢怡轩收到信的时候,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觉得字写得还不错,看着不像是大老粗,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她压根就不想谈对象结婚。 没有得到回音,杨栋也没逼着催问,他知道人家一个大学生未必看得上自己。后来的日子,他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对她好——医务室忙,他就打好饭给邢怡轩送过去,但也只是放在门口窗台上,并不进去打扰她;天冷的时候帮她打好热水;天热了给她送绿豆汤。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邢怡轩知道是他做的,要说半点感觉都没有,那未免太无情了,但这些好还不足以打动她,真正让她愿意点头的是去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 钢厂医务室需要值夜班。一天排班正好轮到邢怡轩,有几个青工说身体不舒服,没事找事地赖在医务室不肯走,甚至还有一个胆儿大的对她动手动脚,幸好杨栋及时出现把那些人赶走了。 然而一个礼拜之后她才知道,他因为这回打架背了处分,她也才知道为何那天那么巧他就在。那是因为每次轮到她值夜班的时候,他都在。 这之后没多久两人便恋爱了,后来又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几个月前有了女儿。 这次一家三口过来串门,一来是为了道谢——先前满月酒的时候,邢纪衡两口子给随了不少份子——二来在邢怡轩的心里,三叔一直是她最敬佩的人,不单因为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颇有建树,更因为当她渐渐懂得了感情是什么以后,便十分羡慕三叔跟自己爱人之间的这份情意。 邢怡轩观察了很久,她看得出来三叔有多爱这个男人。他们之间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交汇,下意的一个牵手动作,若不是把对方供在心尖上是绝不可能如此默契的,更何况,邢纪衡为了自己的爱人能自愿跟家里人断绝关系。这份深情厚意让邢怡轩羡慕得连他们是两个男人都无关紧要了。 结婚办事的时候,杨栋也多少看出来了,私下里问过自己老婆。邢怡轩跟他讲了邢纪衡的事,末了又说三叔是她最敬佩的人,就算他看不惯两个男人在一起也不能出去乱说,要不然就不跟他过了,搞得杨栋十分无奈,立马保证自己绝没那个意思。其实他也的确没有看不起的意思,虽然感觉两个男人在一起很奇怪,但接触过几回,知道邢纪衡跟安昀肃都是正经人,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这是弟弟还是妹妹?”安昀肃回来以后,大人们围在桌前说话,苏思远看着邢怡轩怀里仍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冷不丁问了一句。 “是小妹妹,”安昀肃笑了笑,“这下小远是哥哥了。” 苏思远又看了几眼,皱着眉纳闷地自言自语道:“那她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小姑娘?” 襁褓里的小婴儿像是听懂了一样,当即十分配合地哭了起来,吓得苏思远连忙躲到了安昀肃身后。 “现在她太小了,还看不出来,等长大了就好看了。”这些年家里人之间来往渐多,邢纪衡的话比早些年多了不少,偶尔也有耐心跟人聊上几句家常了。 “我们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小姑娘。”邢怡轩抱着孩子哄了哄,不一会儿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可当苏思远再次探头去看时,小婴儿却又哭了起来,吓得他再也不敢靠近了。屋里大人们一通笑,只有苏思远一个人搞不懂为什么小姑娘见了他就要哭,明明幼儿园老师跟街坊都夸他长得俊,怎么还能给人吓哭了呢? 当然,这个时候他也绝想不到,眼前如此爱哭的小姑娘会是他今后的妻子。二十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时,他不得不感慨一句,缘分果真都是注定的。 第62章 第62章 元旦过后很快到了寒假,苏倾奕因为工作的事仍然时不时要往学校跑,家里没大人,苏思远不得不继续在幼儿园待着。起初他还没怎么闹腾,后来玩得好的几个小朋友陆续被父母接回了家,他便也不愿意在幼儿园待了。 好几个早上苏倾奕送他去幼儿园,父子俩都得在门口磨叽半天,苏思远才一脸不高兴地跟爸爸说再见。其实苏倾奕心里也不好受,每回看见他那张挂满委屈的小脸,都觉着自己这个爸爸当得特别不合格。可他也没有办法,工作总不能丢下不管。 又一天早上,爷儿俩准备出门,苏思远突然不干了,说什么也不肯去幼儿园,苏倾奕怎么跟他讲道理哄他都不管用,小家伙脖子一梗,死活不挪窝儿了。 搁往常苏倾奕还能有耐心再多哄他一会儿,实在不行大不了在家歇一天,可这天他已经跟同事约好了碰面,眼看都要迟到了,苏思远还着咧,他的火气也有些往上冒,耐着性子又好说好劝了几句,依旧半点用都不管,气得他头一回有了动手打孩子的冲动。 父子俩气鼓鼓地大眼瞪小眼,贺远突然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都这么大气性?” “你问他。”苏倾奕那点耐心磨得差不多了,都没想起来问贺远怎么又回来了,撇下三个字便扭过了脸,看都不看苏思远。 贺远只好蹲下去问苏思远:“你惹你爸生气了?” 苏思远刚才还一脸的不高兴,冷不丁被人这么一问,瞬间委屈了,眼瞅着就要咧嘴哭:“我不想去幼儿园。” “嗨,我还当有多大事儿呢,”贺远松了口气,胡噜了几把苏思远的脑袋,哄道,“要不这样,咱就今儿再去最后一天,明儿送你上爷爷家去行么?听话。” 苏思远一听这话,要掉不掉的眼泪又憋了回去,抬手在脸上抓了两下,口中的话虽是冲着贺远问,眼神却瞟向了苏倾奕:“算数么?” “那还能不算数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苏思远伸出小手指,“你跟我拉钩。” “行,拉钩。”贺远也随他伸出了手指,勾了两下后又转向苏倾奕道,“你要有事儿先走吧,待会儿我送他上幼儿园。” “那你该迟到了,”苏倾奕说完才反应过来,“诶对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带钥匙了,”贺远起身拉上苏思远的小手,最后决定道,“还是我送他吧,反正怎么都是晚了,别回头你真给他弄哭了……瞧这委屈的。” 第二天,苏思远蹦蹦跳跳地去了周松民家,可等到苏倾奕下班去接他的时候,他又死活不肯走了。 “你怎么现在这么不听话?” “我不走。” “你早上怎么答应我的你忘了?” “反正我不走。” 苏倾奕被他气得头都大了,倒是旁边的贺远忍不住乐了出来:“这小子精着呢,他准是怕现在跟你回家,明儿你又得送他上幼儿园。” “可不,这么大的孩子啥事儿都懂。”旁边的周松民也乐呵呵地跟了一句。 三生有幸_85 苏倾奕盯着苏思远又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离过年也就半个来月了,就让他跟这儿待着吧,也不是没待过,正好跟我就个伴儿。”姜芸忙活完厨房的活儿,进屋时正好听见贺远的话,干脆主动提了一句,她知道苏老师这人最怕给别人添麻烦。 “唉……”苏倾奕过意不去道,“他现在是又能吃又皮,整天在家待不住上蹿下跳的,待这儿可就让您受累了。” “这受什么累,”姜芸把苏思远拉到自己身边,摸着他的小手,“他乐意待这儿我还高兴呢,再说这爷爷奶奶还能白叫啊,听我的,往后再放假就送这儿来。” ——归齐还是苏思远得了逞。 贺远跟苏倾奕回家后,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一块儿去洗了个澡。出门急,苏倾奕拿换洗衣裳时没留意,拿了两件衬衣都是贺远的,幸好是冬天,只穿在里头没人看见,要是夏天,贺远的衣裳比他的大两圈,跟直接套个面口袋也差不多了。 回家以后,苏倾奕先进了屋。贺远知道他不喜欢烟味,点了根烟站在院儿里抽,等抽完回屋时,苏倾奕正弯着腰在抽屉前不知道找着什么。 因着屋里烧着炉子十分暖和,两人又打算上床了,苏倾奕只穿了那件拿错的衬衣,下头连裤子都没穿。暖黄的光下,大腿皮肤异常细腻,衬衣下摆刚好遮住屁股,随着动作只能隐约瞥见一点内.裤的边缘。贺远眼神暗了暗,问了句:“……你翻什么呢?” “粮票,”苏倾奕头也没回,“这半个月小远不能在那边白吃白喝啊,就他那个饭量,他自己那点定量肯定不够吃的,再多拿几张吧。” “……行。” 苏倾奕找完东西,回头靠在桌子上感慨道:“你说这孩子性格随谁啊,怎么跟我一点都不像?” “长得倒是越来越像你了,”贺远坐在床脚,眼神一直盯在苏倾奕的大腿上,随口含糊了句,“你说他整天在胡同儿里瞎跑,能跟你这小洋楼里弹琴长大的人一个性子么?” “唉……”苏倾奕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是你惯的,你就宠他吧,什么都听他的。” “他才多大啊,你跟一孩子这么较劲干嘛?” “再小也得有规矩,再过半年他就该上学了,你这么宠着他等以后长大了怎么办?” 贺远没接话,他刚才说的话其实也都是顺口扯的,他的心思早都飘到苏倾奕光溜溜的大腿上了,至于他说了什么是一点没听清,只看见那张薄薄的红润的嘴一开一合的,看得他浑身燥热,满脑子想的都是把这人压在身下,看着这张嘴受不了地求饶,于是使坏地问了句,“诶,你看床头那墙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啊?”苏倾奕完全没反应过来贺远在逗他,疑惑地爬上床,跪在床头上下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啊,我没看……”话没说完便被贺远从身后箍.住了,一抹淡淡的烟味也随之飘来。 苏倾奕原本不喜欢烟味,可每回贺远抽完烟再亲他时,他却又不觉得反感,甚至还觉得这样的贺远很有男人味。 一个吻让苏倾奕完全放松了警惕,等他回过神来,手上多了条细麻绳。他一愣,挣了两下没挣开,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贺远捆在了床头,回头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贺远稍稍往后撤开了些,抬手在苏倾奕的屁股上十分情.色地揉了一把,挑眉反问道:“你说呢?” “你就是想做你也先放开我啊,”苏倾奕还没反应过来贺远的意图,摇头笑道,“这哪来的绳子?” “就你捆书那个,我顺手拿的。” 苏倾奕又看了两眼:“还真是,那你倒给我解开啊。” “不,”贺远摇摇头,“就这么干。” ………………………………………… 冬夜的屋里余下的尽是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等贺远终于把苏倾奕放下来时,他的手腕已经有些发红了。浴火高涨的时候什么也关注不到,这会儿平静下来才觉得心疼,贺远亲了亲他的手腕:“下回不这么着了。” 苏倾奕倒没介意,许是今晚真痛快极了,闻言只瞟了一眼,笑着摇摇头道:“没事。” 贺远也嘿嘿笑了两声,搂着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么弄你?” 苏倾奕沉默了片刻,扎进贺远的怀里不好意思地闷头“嗯”了一声。 “你害什么臊啊,你喜欢什么就直接说,要不我这儿还怕你不高兴呢……”贺远摸着他的背,深呼了口气,“今儿真他妈过瘾,好久都没听过你这么叫了。” 苏倾奕从最开始的不爱出声,到后来随便碰两下就忍不住哼哼,全要拜贺远连逗带哄所赐,只是这两年因为顾忌孩子,两人亲热的时候比以前收敛了不少。 “平常这么大动静孩子该听见了。”苏倾奕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可瞪完又多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贺远似是感觉到了他欲言又止的后半句,先一步堵了他的口:“你别瞎琢磨,我可没那意思。” “…………” “我倒觉着这么着才像一家人,”贺远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你看别人家两口子不都这样么……”话到这儿贺远又笑了两声,“说真的,你要是能生孩子,我觉得咱生四五个才好呢,多热闹。” “…………”苏倾奕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这脑子里一天都想些什么呢?” “想你呗,”贺远笑了笑,“还能想什么。” “晚上也没吃甜的啊。” “啊?” “净会说好听的。” “胡扯。” “怎么?” “我不只会说,我还会干呢。” “…………” 第63章 第63章 平静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四年。要说早些年街坊也有人问过贺远,说怎么他跟个男人住一块儿,贺远没法编瞎话——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他家有什么亲戚门儿清——只好含糊着说这是因为厂里的事儿认识的老师,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知识分子都面皮儿薄,不乐意住在学校听周围人的闲话,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正好就个伴儿。 街坊一听这话倒也没觉得不妥,只顺口调侃贺远道:“呦,那你往后有媳妇儿了怎么办?” 贺远依旧打哈哈地回了句:“等有的时候再说吧。” 这话一说就是好几年,次数多了街坊也就见怪不怪了——自己家的事儿还忙活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家怎么过日子。 四月的一天晚上,睡觉之前,苏倾奕躺在床上突然感慨了起来:“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小远都三年级了。” 三生有幸_86 “那可不,我都三十了……”贺远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句,“要说我认识你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呢。” “十多年了啊,”苏倾奕听了这话更感慨了,可感慨完又一脸愁闷,“等冬天再过生日我就三十六了,怎么一晃我都这么老了。” “谁说你老了?”贺远翻身冲向苏倾奕,又拽着他也朝向自己,端详了一会儿,说,“我真觉着你没什么变化。” “你就哄我吧,”苏倾奕笑着瞥了他一四十了,再不老不成怪物了。” 贺远笑着回了句:“你是怪物也是那好看的怪物。” “你才是怪物。”明明自己刚说过的话,别人一说他还不乐意。 “你看你哪儿老?”贺远捏了捏他的鼻子,“跟小孩儿似的说不得。” 苏倾奕那点幼稚心理被他点破,一时尴尬,干脆翻身转向另一边,不言语了。 “诶诶诶,你这还不是小孩儿啊,说不过就不理人。”贺远扒拉了他两下,见他还是没反应,直接用力把他拽过来躺平了,自己也跟着压了上去,手撑在他身侧,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装委屈道,“真不理我?” 苏倾奕本来也没生气,被他这么一弄更有点想笑,掩饰地推了推他,憋着笑叨咕了句:“哎呀,你也不嫌腻歪。” 贺远知道他是说反话,鼻尖在他脸上蹭了蹭,轻笑道:“我就喜欢腻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倾奕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也就没再装,抬手搂上他的脖子,主动亲了亲他的唇。 困难时期已经过去,这几年日子渐渐好了起来,虽说物资仍然不十分丰富,买东西照样离不开票,可到底不用再为吃不饱肚子发愁。贺远前两年升了助理工程师,身边的亲戚朋友也是好消息不断。 苏世琛去年被正式摘了右.派的帽子,虽然副教授的职称没有恢复,但能重新回到讲台他已经很满足了。年初的时候,唐士秋也终于从农场回来了,虽说工作的事一直拖着没给解决,但好在他父母还有点能耐,走了些关系把他塞进了一个家具厂,可惜照样得从学徒工干起,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跟贺远自嘲说:“早知道绕来绕去还得转回来,我当初真应该跟你学学,考什么大学啊。”话是这么说,可能回城总是好事一桩,该庆幸。困难时期又有多少右.派永远地留在了各个农场,再也没能回家看上一眼。 林婉又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不过她依然十分惦记苏思远,虽然只在这几年春节回父母家的时候见过苏思远两回,但会时常给他写信,偶尔通个电话。苏倾奕也会隔几个月半年的带苏思远去照张相,寄给林婉。 苏思远懂的事儿越来越多,随便几句话也糊弄不了他了。当他又一次问起林婉为什么不跟他们在一块儿时,苏倾奕便一五一十跟他解释了一遍,倒没提自己跟贺远是什么关系,只说是因为跟林婉性格不合才离的婚。不知道苏思远有没有真的理解,但从那次之后,他的确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春去夏至,七月又到了暑假。苏思远简直玩疯了,待在周松民家跟扎了根似的,周末晚上苏倾奕要是不去接他,他根本想不起来回自己家,真把周家两口子当成了亲爷爷亲奶奶。 其实若只看外貌,苏思远跟苏倾奕小时候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性子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不像贺远,随着年纪增长,倒是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像唐士秋,尤其那吊儿郎当的劲头,整个一小号翻版。 苏倾奕每回一看见他那个样子都愁得不行,尤其被学校老师请家长的时候,他都没脸去。要真因为学习成绩差也就罢了,还算个正当理由,可苏思远偏偏不是,虽然他从来不是班里拔尖的学生,却也能一直稳稳当当地混个中不溜,每次请家长都是因为别的原因,不是上课捣乱,就是逗女同学给人家逗急了告老师了,再不然就是打架,总之没一样说出来好听的。跟他讲道理他也听,嘴上答应着好好的,回头还是该什么样什么样,苏倾奕又是绝不打孩子的那种家长,几次过来烦得他直头疼。 倒是贺远觉得无所谓,男孩儿嘛,总有那么一段调皮捣蛋的时期,过去就好了。他这个观点更让苏倾奕火大,干脆甩了句那下回老师再请家长,你去丢那个人,结果贺远说我去就我去。 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新学期刚开学一个礼拜,他就得到了这种机会。 那天其实不是苏倾奕让他去的,是苏思远自己找的他,压根没敢告诉苏倾奕老师请家长,贺远也没当回事儿,直接就去了。到学校见了班主任老师,老师也纳闷了一下:“您是苏思远的家长么?” 贺远只好说:“我是他叔,他爸实在太忙来不了。” “哦,那我就先跟您说了,”班主任是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这个苏思远啊,真的是很让老师无奈,其实他很聪明,他爸爸也是大学老师对不对?这要是好好学习将来肯定是个好苗子,可这孩子就是太淘气了……” “那个,老师,”贺远对这种长篇大论没什么耐心听,直接打断了她,“您就告诉我,他到底干嘛了?” “唉,”班主任老师叹了口气,“他给语文老师背后贴纸条,上头写‘烂字李’,这要是给我贴也就算了,这小李老师是这学期刚分来的,顶着这么个外号上了两节课,回来发现直接给气哭了,您说……我也不能不管是不是?还有,他前两天还给女同学脖领里扔毛毛虫,吓得人小姑娘哇哇哭……” 贺远听着也无语了,瞟了一眼旁边满脸无所谓的苏思远,跟老师赔笑脸道:“是是是,您管得对。” “我知道你们当家长的现在都忙,但是不能光忙工作忽略了孩子的教育不是?” “是是是,回去一定批评教育。” 回家的路上,贺远胡噜了一把苏思远的脑袋,问他:“我说你小子真一天不惹事儿就难受啊?人老师怎么你了,你给人贴纸条?” “她写字儿太难看了。”苏思远甩了甩被贺远揉乱的头发。 “那你就给人起外号?” 苏思远不服气道:“她教语文的,那字儿写得还不如我呢。”这孩子别看整天嘻嘻哈哈的不着调,却难得写了一手漂亮字,这还要归功于安昀肃,自打上学以来,寒暑假他去周松民家时也没少在安昀肃那头耗着。 “那你也不能给人贴纸条啊,”贺远一听这个就明白了,“你在底下叫两声就得了。” “哎呦贺叔叔,我就知道得找你来听训,”苏思远坏笑了笑,“要是我爸来,准又得教育我不能起外号,这外号我又没起错。” “行行,这就算了,那你给人女同学扔毛毛虫干嘛?”贺远拍了他屁股一巴掌,“你小子是不皮痒?” 苏思远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忽然耷.拉着脑袋不言语了。贺远纳闷地看了他半天,冷不丁一个激灵,套话似的问了句:“那女同学长得好看吧?” “我觉着我们班她最好看。”苏思远顺口就秃噜出来了心里话。 “你行啊你,”贺远忍不住又胡噜了他脑袋一把,“你才多大啊,你喜欢人家是怎么着?” “不是……”苏思远皱了皱眉,表情的确有几分困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她哭是什么样。” 贺远听着回答直想抽嘴角,无语道:“你看人哭干嘛?” 苏思远撇撇嘴,嘀咕了句:“你不也喜欢把我爸弄哭么。” 贺远步子一僵,扭头道:“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苏思远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一脸你们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神情,“我都听见好几回了。” 贺远心里突然有点发虚,倒不是怕他知道自己跟苏倾奕好,只是怕他这个年纪知道这些会学坏,于是随口回了句大人时常敷衍孩子的话:“……你个小孩儿你懂什么?” “我都问过奶奶了,她说一般人家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过日子,但也有俩男的一块儿过的,就是不多见……”苏思远看了贺远一眼,又问,“安叔叔家是不是也是这种?” “…………”贺远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苏思远见他不说话,顾自接着道,“我妈不跟我爸在一块儿,是不也因为这个?”还没等贺远接话,他又说,“我们班那许鹏他爸妈就离婚了,”许鹏是苏思远在班里最好的朋友,“他说他爸跟单位的一个阿姨好了,然后就跟他妈离婚了。” “小远,你爸不是……” “我知道,我爸说他是跟我妈说不到一块儿去才分开的……然后我妈又结婚了,我爸跟你好。” 贺远觉着自己步子都迈不动了,当即停下来冲着苏思远问道:“这些你都跟哪儿知道的?” “我自己琢磨的……我猜的不对?” 三生有幸_87 “不是对不对的事儿,你这……” 当晚一家三口吃过晚饭,苏思远回屋写作业,俩大人收拾碗筷。洗碗的时候,贺远跟苏倾奕说了一遍放学以后的事儿,末了总结道:“苏思远这孩子要成精了。” 苏倾奕皱了皱眉:“他真这么说的?” “我骗你干嘛,一字儿不差。” “待会儿我找他聊聊吧。” “诶你可别介,”贺远赶紧拦了一句,“我都答应他不告诉你请家长的事儿了。” “不提这件事,”苏倾奕打消了他的顾虑,不过回屋前还是又冲他摇头叹了口气,“你就惯着他吧。” “苏思远,你过来。” “……什么事儿啊?” 苏思远一听他爸叫他全名,心里就发憷,与其说是怕苏倾奕,倒不如说是怕他唠叨自己。他第一反应就是贺远叛变了,可等他走过去坐好之后,苏倾奕却没提请家长的事儿,反倒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跟你贺叔叔是什么关系?” “啊?”苏思远一愣,空了一会儿才回道,“他喜欢你……然后你也喜欢他。” 苏倾奕又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这回苏思远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你们睡一块儿,”苏思远脱口而出,之后又补了句,“奶奶说的,结了婚的人才能睡一块儿。” 苏倾奕笑了笑:“我跟你贺叔叔可没结婚。” 苏思远似乎又有些不明白了,挠了挠头问:“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苏倾奕原先并没想过要在苏思远这个年纪就跟他说这些大人的事,可他现在到底不再是给口吃的就能什么都不想的小孩儿了,既然已经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与其让他自己胡乱琢磨,还不如先跟他解释清楚的好。 “一男一女才能结婚。” “那……安叔叔和邢叔叔也不能结婚?” “是的,”苏倾奕点点头,对他能看出那两个人的关系也没什么意外之感了,“可是不能结婚不代表不能在一起。” 苏思远琢磨了一会儿这话,突然眼神一亮:“没结婚那就是谈对象?” “也可以这么理解。” 苏思远小声嘀咕了句:“那就还是喜欢呗。” “嗯?”苏倾奕没听清。 “许鹏说的,互相喜欢的人才谈对象。” 苏倾奕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心想再说别的他也不会更理解了,最后只又嘱咐了句:“小远,在外面不要说我跟你贺叔叔的事,也不要说安叔叔的事,听见了么?” “知道了,”苏思远抓抓头发,“你都说过好多回了。” “那行,回屋吧。” 苏思远立马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放心似的问了句:“真没事儿了?” “你还想有什么事?”苏倾奕知道他在犯什么嘀咕,却也没打算真唠叨他,毕竟已经答应过贺远了,他不想说话不算话。 “没有没有!”苏思远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就早点睡觉去。” “得令!” 这天躺下以后,苏倾奕难得有些睡不着,他听着身旁贺远已经逐渐沉下来的呼吸声,想到苏思远问他“你们为什么不结婚”,突然很有些感慨。 其实也就是没有那张纸而已,除此之外他们跟普通夫妻有什么区别呢?这么多年,彼此早已经成了对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或许他们的关系永远也无法被世人承认,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的感情,不需要别人来认可。无论再有多少次机会重来,他都绝不愿错过当年工厂礼堂的那一瞥——一见钟情,一辈子能有一次,实在已是天赐的缘分。 第64章 第64章 日子很快又过去一年,就在苏思远十岁生日刚过完没几天的时候,全国人民响应党中央跟毛主.席的号召,轰轰烈烈地搞起了文化大革.命。 上级派来的工作组陆续进驻各大院校,搞调查,翻档案,对全体师生开始了“摸底、排队”。苏倾奕被划成了“三类”人员,这其实只是个好听的叫法,实际上就是准右.派。不过既然还是待定,那对这类人员的政策就是三个字:看态度——如果在运动中认错态度好,表现好,便可以考虑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换言之就是还有改造思想、争取团结的机会;反之如果认错态度不好,那就极有可能被改划成“四类”,就成了真右.派,必然要按敌我矛盾处理,要孤立并且狠厉地打击到底。 起先苏倾奕还想辩解两句——他早就被甄别摘帽了,按理他就是个普通群众,就算不是“一类”人员,好歹也该是个“二类”的中间派,怎么说也不至于被划成犯有严重错误的那一类。 可这话他只在心里转了一转,都还没来得及往外吐,就被学校好几位老师的遭遇惊得又咽了回去——这段日子,有不少师生不满工作组这样的划分做法,提出了一些反对意见,其实也不过是写了几张大字报或者发表了一些反对的言论,但这些行为全被工作组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而牵涉到这些事件里的老师跟学生,甭管先前划分的是哪一类人员,最后都被归为了“三类”或“四类”,谁也没能逃过被批.斗跟校园游街的命运。 亲眼目睹了这些场面的苏倾奕,自然是选择了闭嘴。他倒不是不敢替自己说话,只是现今这世道……真的没处讲理。 有天睡前他跟贺远说话,难得表露了自己的不满:“我算看出来了,右.派这帽子只要你戴过一天就永远也摘不下去,就算是给你摘了,那也是攥在群众手里,只要你不老实不听话,随时都能再给你扣上。” “没事儿,你还有我呢,早晚能过去。”贺远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拿话安慰他。他们厂里虽然也开会贴大字报,但整体气氛比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学校还是要好了很多。 这个时候,包括苏倾奕在内,他们谁都没有把形势想得太过严酷,都以为是组织上在二次“反.右”,大不了就是再被下放一回,只要有贺远在身边,苏倾奕觉得就算有一天还是逃不过去这一关,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就在一个月之后,随着工作组的全面撤离,文.革.委开始接手学校工作,苏倾奕的苦日子也来了。八月上旬,学校贴出通知,勒令被定为“三类”、“四类”的人员按规定时间到学校报到,接受审查,甚至晚上也不准回家,统一关在“劳改队”交代问题。 所谓的“劳改队”其实就是学校里一些平时根本没人去的杂物间或破教室,专门用来关押这些被称为“牛鬼蛇神”的知识分子。而被隔离审查的“牛鬼蛇神”每个人都有一块写着“罪名”的黑牌子,平时只要出屋就必须挂在脖子上。 苏倾奕虽是摘帽右.派,却也不能幸免,审查的人起初说他在课堂上散播资产阶级思想,后来又说他“只专术不专红”,不过因为他只是个讲师,算不上任何权威,最后按给他的“罪名”便成了“反.动学术走狗”。 他除了每天被逼着交代自己所犯的“罪行”之外,大部分时间还要被红卫兵监督着劳动改造,也就是扫街。不过由于他这几年一直住在贺远家,几乎没回过学校宿舍,他原先的宿舍也早让给了更需要的老师,倒是暂时躲过了被抄家的命运。 三生有幸_88 他看见很多老师住的宿舍被洗劫一空,能拿走的就拿走,不能拿走的就破坏,尤其是书,对那些半辈子都待在学校教书的老师来说,多年的珍藏差不多等于半条命,也全被撕了烧了。这还不算完,抄家的时候还要把屋主人拉到一边儿跪着,很多老师因此被剃了阴阳头。苏倾奕没有宿舍可抄,虽然没被真的剃成阴阳头,却也被揪着胡乱剪了一通,看着跟狗啃的似的。 自从他被隔离,贺远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他了——连家属见面都要受限,更别提他这个“外人”了。他若是想见他,便只能通过学校公开的斗争会。 贺远不敢靠得太近,每回都只站在靠边的位置——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他看着他被他们推推搡搡地揪上台,跟其他老师一样排成一排低头跪着,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头写着“反.动学术走狗苏倾奕”,他看着他们批.斗他,说他是“罪人”,让他低头认罪,酷暑烈日下,一跪一两个小时。 贺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参差不齐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衣服,八月的天,肯定也没法洗澡,他那么爱干净的人……贺远掐着手心,几乎是自虐一样地看着台上的人,这比要他自己挨打受罪还要难受一万倍,可他别无他法。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能见他了。 他恨自己,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又一个礼拜天,贺远厂里没事儿,他照旧去了学校。其实也知道不一定能见着苏倾奕,却还是忍不住想离他近一点,没想到刚进学校没多久,他便看见了自己想了很多日子的人——苏倾奕正在扫街。 虽然那只是个背影,但贺远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苏倾奕的衣服有些皱,平常总是扎在裤子里的衬衣也有一半掉在外面,因着近些日子雨水.多,裤脚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子。 贺远很想跟他说话,可看见不远处盯着他干活儿的红卫兵,也没法上前,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没跟一会儿,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个十几岁的红卫兵突然踢了苏倾奕一脚,苏倾奕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贺远心口猛地一揪,下意就想冲过去扶他,可下一秒又强忍着顿住了步子。他听见那个红卫兵说:“让你劳动改造,你还敢偷懒?” “我没有。”苏倾奕稳住身子,小声回了句。 “你还敢回嘴?”另一个红卫兵也走了过来,手里甩着条皮带,揪着苏倾奕的衣领把他拽到了一边儿,拿脚指着地上的垃圾说,“你扫干净了么?” 苏倾奕无力地挣了两下,回道:“我还没扫到这里。” “你话怎么这么多?我说没扫干净就是没扫干净,谁让你找理由的?”抓着他的红卫兵把他往地上一推,抡着皮带骂骂咧咧道,“你他妈欠打是吧?” 苏倾奕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贺远这才注意到他胳膊上的痕迹——他挨打了——要搁平常,就这俩小破孩儿,贺远早把他们揍趴下了,可现在他不能这么做,这会给苏倾奕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忍了又忍,突然脑筋一转,喊了句:“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这么一喊,周围很多本就看不过眼的学生也跟着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说着不能打人,还有人把文.革.委的人也喊来了,这才及时阻止了一场暴行。 两个红卫兵悻悻地走了之后,人群也散了些,有学生上前把苏倾奕扶了起来。贺远站在旁边,不是他不想扶,他刚想伸手的时候,苏倾奕拿眼神阻止了他。 其实刚才贺远喊出那句话的时候,苏倾奕就听出来是他了。但他不想——其实是不敢——让别人知道哪怕一丁点儿他跟贺远的关系,他怕连累贺远,也怕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灾难。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苏倾奕真切体会到了他生命中的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这么久没洗过澡;第一次拿着笤帚扫大街;第一次被拉到台上斗;第一次挨打;第一次当众被人揪着头发按着跪到地上。 说实话,“认罪”没什么,被剪了头发也没什么,总还能再长出来,扫街挨打也都能忍,真正让他大受打击的是那一跪。活了快四十年,除了祖宗父母的牌位,他谁也没跪过,可现在却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让人按着说跪就跪——不想跪也还是跪了,可再站起来的那刻,所有的自尊跟骄傲都被踩在了脚底下,踩得粉碎。 学校有个面积不小的湖,那里面已经漂着好几个不堪受辱的灵魂了,刚被关进“劳改队”的那几天,苏倾奕也闪过好几次这样的念头,没有真切体会过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人当时是有多么的屈辱痛苦——如果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可苏倾奕终究没有那么做——若是当年他被划成右.派下放那会儿遭遇这一切,说不定他真的会选择走这条路,一了百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跟贺远经历了那么多才能重新在一起,一家三口的平静日子才刚过了没几年,他舍不得,也不甘心,凭什么? 贺远说总能过去,那他就相信他。 人群最终彻底散去,只剩下贺远一个人还没走。苏倾奕余光瞟了瞟他,装作陌路一般重新拿起笤帚继续扫地,只在擦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低声说了句:“别让小远来学校。” 贺远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是不希望孩子看见自己爸爸这副样子。 可其实苏思远什么都知道——说是停课闹革.命,也不是真不用去学校,尤其是小学,很多都没停课。老师组织孩子们唱语录歌,排样板戏,这样的氛围下,即便孩子们不看报不听广播,也不可能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没过几天,等贺远又要去学校的时候,他便也非要跟着一起去。 “你老实跟家待着,要不就上爷爷家去?” “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你想干嘛都行,就这个不行。” “…………” “你听见我说话了么?到底在哪儿待着?” “……我在家。” 贺远见他老实了,这才出了门,可快到学校的时候,又猛然发现这孩子一直跟在自己后头。 “诶,你这倒霉孩子……” “贺叔叔,你就带我去吧。” “……你爸他不想让你去。” “可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苏思远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贺远最怕他来这一套,默叹口气,无奈道:“那咱俩可提前说好了,待会儿看见什么都不许乱说话,听见没?” “嗯,”苏思远连连点头,“保证不说话。” 保证还真奏了效——他看着自己父亲被批.斗,听着周围人此起彼伏地喊着“打倒反.动学术走狗苏倾奕”,真的一个字都没说。 但贺远知道他哭了——他站在贺远身前,肩膀控制不住地颤着。贺远伸手把他扭了过来,压在自己身前不让他再看。 苏思远个头儿刚到贺远的胸口,没过一会儿,贺远就感觉自己的衬衣前襟湿透了。说实话,他目睹这种场面好几次,虽然每次心里都难受得要死,却一次也没流过泪,但现下他这么搂着苏思远,眼前却不知不觉地也一片模糊。 或许,这就是一家人。 ——这才是一家人。 第65章 第65章 学校里如火如荼地揪斗“牛鬼蛇神”,社会上也是一片混乱——自打进入八月,一波又一波的红卫兵走上街头,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和大字报,兴致高昂地沿街进行各种演说,与之相配合的还有狂热的“破四旧”活动。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带着旧意识、旧影子的人事物全都变成了群众公敌,除了被扫荡干净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近段日子厂里也一直“抓革命,促生产”,时常要加班,并且下班后还不能回家,得要政治学习,贺远几乎腾不出工夫干别的事。但只要礼拜天没有必须参加的活动,他都会去学校,有时候还是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苏倾奕,有时候周围人多便只远远地看着他。他之所以这样做,不单是因为想见他,更因为上回的情形让贺远一直心有余悸,他总怕苏倾奕挨打受欺负——他没法代替他受苦,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陪着他,尽量保护他别遭更多的罪。 可顾得了大的就顾不上小的,贺远不放心苏思远一个人在家,干脆把他送去了周松民家——有大人看着,总不会挨饿,而且周家两口子都是根正苗红的好出身,批.斗游街都轮不上他们,苏思远待在那儿贺远也能放心。 街上乱,姜芸怕孩子出事儿,不让他出门乱跑。可苏思远只在屋里老实了两天就受不了了,吃过午饭他想着要不去安叔叔家玩会儿,结果刚走到门口看见院门紧锁着,又恹恹地回了屋,问姜芸:“奶奶,今儿不是礼拜天么,安叔叔怎么没在家?” “唉,”姜芸叹了口气,把手头的针线活撂下,一脸担忧道,“就昨儿晚上,邢大夫也让人扣医院了,估摸着跟你爸一样,你安叔叔可能出去想办法了。” 三生有幸_89 确如姜芸所猜,安昀肃出去想办法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去找邢纪哲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罢了。 昨晚一直等到十一点多,安昀肃都没见邢纪衡回家。其实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过,医院偶尔忙起来,邢纪衡有时候也半夜才回来,可这天安昀肃就是反常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心慌,十二点多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门去了医院。 可刚到医院门口,他的心就彻底凉了——大院儿里一群红卫兵吵吵嚷嚷,墙边蹲着一排穿白大褂的。 安昀肃进不去医院,只能躲在院门外透过一点光亮费力地找寻邢纪衡,边找边在心里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只是在加班。可事与愿违,没多久他就在那排人里瞥见了那个跟自己已经同床共枕了二十几年的身影。 邢纪衡太好认了,他虽已年近五十,可始终腰杆挺直,这么多医生蹲在那里,大部分都是耷拉着脑袋抱着腿,有几个女医生还在小声哭着,只有他直直地靠在墙上,两条胳膊搭在膝头,眼神盯着前方不知道看什么,面上的神色看不清,但猜得出应该也很平静。 安昀肃躲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直到一群医生被推推搡搡地又带进了医院大楼,他依然没有回家。怕待在门外被进进出出的红卫兵看见,他走得远了些,躲在树丛里喂了一晚上蚊子。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都看不见邢纪衡,可腿就是迈不动,就是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再说他就是回了家也睡不着,还不如离得近一点,心里许还能踏实些。 天亮以后,医院人多了起来,安昀肃混进楼里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见邢纪衡,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里——这是他第一次到邢纪衡工作的地方来,以前从未来过,其实他内心深处对于两人的关系始终是感到自卑的,自卑到甚至不愿出现在邢纪衡正常的社交圈子里。 老实说,他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邢纪衡再爱他,对他再好,在他心里,从来也没有把自己跟对方摆到过同一个高度上。究竟是为什么安昀肃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因为从十五岁起,不管他跟什么样的男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一起,他都是低人一等的。 习惯了吧。 实在找不到人,安昀肃心神不宁地从楼里出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回家一趟——昨晚出来那会儿心慌意乱的,他忘了有没有锁门,万一有人抄家可就麻烦了。 待到家一看,果然没锁门,他进院儿洗了把脸,换身衣裳,再出来准备去找邢纪哲的时候正好碰见买菜回来的姜芸,姜芸这才知道邢大夫也出了事。 “二哥,你给帮忙想想办法吧,纪衡怎么能是阶级敌人呢,他没犯过错误啊。”安昀肃去了公安局找邢纪哲,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后,又哭丧着脸恳求了一句。 邢纪哲听到一半时心口就沉了一下,但面上好歹比他冷静一些,皱眉点头道:“有办法我肯定会帮的,你放心,待会儿我就去看看怎么回事儿。”这些年邢纪哲在单位的位置一直都很稳,虽不是一把手,说话却也还是有些分量的,医院的事儿尽管不归他管,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帮忙问问,打听打听情况总还是没问题的。 “纪衡都快五十了,他哪儿受得了挨打……”安昀肃眼圈有些红,“这几天我看见街上……他们打人都狠着呢。” “我知道,”邢纪哲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似是也没什么底地安慰了句,“不会有事儿的……”说完又叹了口气,“唉,昨儿刚从大哥那儿回来,老三这儿又出事儿了。” “大哥怎么了?”安昀肃吸了吸鼻子,稍微缓了下情绪。 “给抄.家了,”邢纪哲的表情也很不好看,“他们那条街闹得更厉害,住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你琢磨吧。” 安昀肃一听就明白了,解放以前的租借区全是小洋楼,即便是解放以后,能住在那里的大多也都不是一般人,更别提家原本就在那里的旧时资本家了,抄.家自然是首选目标。安昀肃担心道:“那大哥他们没事儿吧?” “人倒是没什么事儿,就是家抄得也不剩什么了,大嫂吓得够呛,昊宇说这几天他在那儿住……”邢纪哲摇了摇头,“幸亏大哥这已经退休了,要不然单位那头没准儿也不好弄。” 今年年初的时候,邢纪文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了,当时还觉得有点可惜,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坏事。虽说当年“三.反五.反”跟“反.右”他都没被波及,但不保证这回也一定能平安度过。不过人已经不在单位了,总要好得多,街道上再怎么折腾也抓不出他什么大错,家抄完了估计也就消停了。 “人没事儿就好,”安昀肃松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纪衡那儿……急死人了。” “已经这样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别太着急了,我看看情况然后再想办法,”邢纪哲顿了顿,又斟酌着补道,“昀肃,有句话我想提醒你……” “什么话你说。” “可能你不爱听,但我真是好心提醒你,”邢纪哲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老三那儿要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我琢磨着抄.家肯定也躲不过去,你最好回去拾掇拾掇,千万别让人看出来你们俩住一屋。” 安昀肃闻言先是愣了愣,接着又连连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我这就回去。”——他没办法把邢纪衡弄出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安昀肃赶紧回了家,嘁哩喀嚓地收拾起来。他把最小的一间偏屋打扫出来,将自己的东西搬了进去——他们一直对外说俩人是远房亲戚,但这个说法真等到抄.家的时候肯定瞒不过去。安昀肃想着,到时候就半真半假地说自己以前是在邢家做事的,解放以后没地方去才留下来的,跟邢纪衡只是合住而已。 折腾完了这些,安昀肃又把他俩的照片和邢纪衡这么多年送给他的各种礼物收拾到了一起,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其实他不心疼钱和贵重物品被抄走——说实话要真什么都抄不到,恐怕到时候更麻烦——他唯独舍不得的就是这些东西,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留下的所有记忆。 安昀肃犹豫了半天,觉得藏哪儿都不安全,就在他在院子里瞎转悠的时候,苏思远推门进来了。 “安叔叔,你干嘛呢?” “……哦,是你啊,”安昀肃吓了一跳,连忙提醒道,“赶紧把门关上。” 待俩人回了屋,安昀肃给苏思远拿了点水果,看着他吃的时候,突然问道:“小远,你说什么地方藏东西最不容易被发现?”苏思远这孩子平常就调皮捣蛋,满肚子坏主意,安昀肃想着这些事问他没准还真能问对人。 苏思远一听果然立马来了精神,好奇地问:“你想藏什么?” “就这个。”安昀肃指了指桌上的铁盒子。 苏思远左右打量了几眼,说:“这么大个儿只能埋起来了吧。” “埋起来?” “这个塞哪儿也塞不进去啊,”苏思远挠挠头,“安叔叔,你藏它干嘛?” “我怕抄.家的时候被抄走。” 苏思远恍悟地连连“哦”了好几声,把啃完的苹果核往桌上一扔,抹抹嘴道:“那这里头都是值钱的玩意儿了?” 安昀肃也没管这十岁的小孩儿是不是能听懂,只像是对自己说似的笑着回了句:“对我来说是无价的。” “那……”苏思远琢磨了片刻,突然眼神一亮,“要不你给我,我埋我们家,我们家没人抄。” 安昀肃知道他说的“我们家”是指贺远家,这倒是没错,贺远那儿应该没人会去抄.家,可转念又想到苏倾奕,还是问了句:“你爸爸那里……没人去抄.家么?” “没有,”苏思远摇摇头,表情有几分得意道,“贺叔叔说他们不敢。” 实则贺远说这话并非是自我安慰,前些日子他突然也被厂里叫去谈话了,因为贺绍峰的历史问题。不过问来问去,人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且还是以人民志愿军的身份牺牲的,加上他参加国军那阵儿贺远还是个孩子,文.革.委的人核实完情况后,倒也就没了后文。 可贺远心里却一下没了底,后来还是周松民提醒他说:“诶,你爸原先不是有张相片么?那个准能管用。” 贺远这才赶紧回家找了一通,在他爸妈那屋的抽屉最底层翻出来了那张照片。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是解放以后贺绍峰在部队拍的,之所以一直被好好收着,是因为这照片正好拍到了毛主.席下部队视察时跟解放战士握手的画面——贺绍峰其实只是个营长,但很幸运地跟毛主.席握了回手,这差不多可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誉了。 贺远记起来他以前的确看过这张照片,当年贺绍峰连带家信一起寄回来的,收到信的时候冯玉珍看了好久,之后这张照片就被珍藏了起来,没想到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贺远给它弄了个相框,挂在了堂屋的墙上。有了这个,看谁还敢来找他的麻烦,苏倾奕学校那头想抄.家更是门儿都没有——毛主.席可看着呢。 当天,苏思远破天荒地主动回了家,吭哧吭哧在院子里挖坑的时候,贺远正好进门。 “诶你怎么跑回来了?你干嘛呢?” “……没干嘛。” “没干嘛?”贺远走过去,踢了踢被翻乱的土,“你小子怎么还学会说瞎话了。” “…………” 三生有幸_90 “给你个机会,”贺远瞟了瞟一旁地上的铁盒,“说说怎么回事儿。” 苏思远眼见事情瞒不住了,吐了吐舌头,老实交代了。贺远听完忍不住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无奈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没人敢抄咱们家,你直接放柜子里就行,你这么埋起来到时候不都锈了么。” 苏思远挠头笑了笑:“我不是怕你不同意么。” “你都答应完了还怕我不同意?”贺远一脸的真拿你没办法,摇了摇头,又皱眉改问道,“诶,你刚才说邢大夫也被关起来了?” “嗯,”苏思远点点头,“奶奶说就是昨儿晚上的事儿。” “操,”贺远骂了句粗话,“这他妈什么世道。” “贺叔叔,你又说脏话。” “没事儿,你爸没听见。” “我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也不知道,”贺远搂了搂苏思远的肩膀,几秒后又坚定道,“但他总会回来的。” 第66章 第66章 当晚都快九点了邢纪哲才去了安昀肃那头,一开院门,安昀肃就迫不及待地问:“纪衡怎么样了?” “先把门关上,”邢纪哲提醒道,“回屋说。” 安昀肃心神不定地合上院门,直到两人进屋坐下,视线都一直盯在邢纪哲的脸上,神情焦急地等着他开口。 “反.动学术权威。”邢纪哲吐出这么几个字。 安昀肃一听便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不敢相信似的摇头道:“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反.动呢?” “你先别着急,”邢纪哲比了比手势,示意他先坐下,“这事儿现在还没定性……”话说到这儿,邢纪哲也疑惑地皱了皱眉,“以我对老三的了解他应该没犯过什么大错误,我估摸着可能就是因为喝过那么多年洋墨水,一翻档案就给揪出来了。” 安昀肃闻言愣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这怎么能算是罪名……” “所以这事儿现在还不好说,”邢纪哲也叹了口气,语气无奈道,“可能就没事儿,也可能就麻烦了。” “二哥,你救救他吧,他不能有事。” “诶诶,你可别……”邢纪哲被安昀肃突如其来的一跪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拽他,“你快起来……他是我弟弟,我能不管么,你放心,我肯定尽力。” 安昀肃人是起来了,可眼里忍了一天一夜的泪却是瞬间就滑了下来,神情有些崩溃似的摇着头,嘴里翻来覆去叨咕着那句:“他真的不能有事。” “你冷静一点儿,昀肃。”邢纪哲按着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按到凳子上,“我知道你们俩感情好,但现在这种时候你不能慌,要不然他怎么办?啊?” 这话好像真起了点作用,安昀肃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可眼里还是噙着泪,抬头看着邢纪哲道:“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他……” “这不是还有我呢么,”邢纪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法儿活动活动,没准儿他过几天就能回来了。” 其实这话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没什么底,却也只能选择相信。安昀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邢纪哲又说:“这几天你也先别去医院了,去了你也见不着他,别回头你再有点儿什么事儿……你就在家好好待着,有什么消息我会过来跟你说。” 安昀肃茫然地看着邢纪哲,似乎对这话没什么反应。 “我说的什么你听见了么?”邢纪哲本来心里就不算多踏实,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有些起急,语气难免重了些。 安昀肃被他问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点头应了一声:“我听你的,我不出去。” 安昀肃的确听话地没出门,虽然被姜芸强逼着每天还算吃了几口东西,可却几乎没有合过眼——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邢纪衡依旧没有什么消息,他睁着眼其实还好些,一闭眼就全是两人在一起的画面,一幕一幕,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心里期待着邢纪衡会平安回来,可脑子却不听使唤,想的全是他再没机会见他了。 安昀肃甚至觉着自己十六岁被卖了的时候都没这么害怕过。或许因为那时他本来就对未来没有什么憧憬,也没有人让他惦记,可现在不一样了,两人这么多年过下来,早就分不开了。 浑浑噩噩地熬了三天,第四天傍晚邢纪衡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不是他一个人——他是被一群红卫兵押回来抄.家的。 开门看见他的瞬间,安昀肃心跳差点都停了——邢纪衡头发乱糟糟的,胡茬也冒了出来,衬衣袖口破了,虽然头脸看不出有明显挨过打的痕迹,可一看就知道没少受罪,这些天估计根本就没正经休息过。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见到人了。安昀肃心口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突然就有些想哭。他下意走过去想拉邢纪衡,却见邢纪衡朝他很不显眼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便听见一个像是领头的红卫兵语气非常不客气地问他:“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安昀肃略顿了一下,“邻居。” “那你认识他了?你知道他是反.动学术权威么?” 安昀肃心口一沉,极力克制自己想替他辩解的冲动,默默摇了下头。 那个红卫兵倒是没找安昀肃的茬儿,顾自说道,“他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反.动派,反.动派就要被打倒!”接着又指了指身边的几个人,“搜!看他藏了什么反.动罪证!” “诶你们……”安昀肃脱口而出了几个字,又立马住了口。 刚才那个一直说话的红卫兵瞪了他一眼,抬手指着他,声音不大语调却威胁意味十足道:“你回你屋去,再废话你也是反.动派。” 安昀肃不敢再说话,回了偏屋,躲在窗子旁边看着邢纪衡。他看见他们勒令他跪在院中间,一边诉说他的“罪行”侮辱他,一边在各屋进进出出,叮叮咣咣地趁火打劫,不时还扔出来一些东西,后来甚至把都拿到院子里点燃。整个过程,邢纪衡始终默默盯着眼前的地面,不吭声。 烧书的霹雳巴拉声、翻箱倒柜的吵嚷声,夹杂着各种打倒反.动派的口号——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安昀肃仍觉得那些动静就在耳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忍着把脚钉在地上的。他就离他不到几米的距离,看着他受污蔑,受辱,却连句话都不能替他说。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天都黑透了,红卫兵们终于消停了下来,走了好几个人,只留下两个继续看着邢纪衡。他们不让他进屋,让他蹲在屋外的墙边,他们管这叫“扫地出门”。 直到十点多钟,那两个红卫兵终于在屋里休息了。安昀肃见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便悄悄溜出了偏屋,小心翼翼地走到邢纪衡旁边,刚想伸手碰碰他,却见邢纪衡突然抬了头,然后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安昀肃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可还是用力忍了回去,他透过窗玻璃洒出来的光亮看见邢纪衡干干的嘴唇,用口型问了他一句:“喝水吗?” 邢纪衡笑容又大了些,冲他点了下头。 安昀肃去厨房倒了杯水,端回来递给邢纪衡,自己也蹲到他旁边,紧紧地挨着他,等邢纪衡喝完了整杯水,才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侧,抬手摸了摸他的手。 “……你手怎么了?”安昀肃摸了几下感觉不对劲儿,邢纪衡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猛地抓起来前后看了看,见手腕上有红红的勒痕,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待抬手刚想要扒.开他的衣领看,却被邢纪衡按住了。 三生有幸_91 “他们打你了?” “没有。” “那你手是怎么了?”安昀肃再也忍不住,闷在邢纪衡的肩头压抑地抽泣了起来。 邢纪衡深呼了口气,抬手一下一下摸着安昀肃头,安慰道:“没事儿,就是好几天没睡过了,有点儿累。” 其实他的确没真挨打,就是被绑在椅子上关了几天,但因为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加上轮番审问又不准睡觉,体力有些透支。要说他还算好的,外科医生因为总做手术或是值班,超负荷连轴转的工作也不是没有过,体力一般都还可以,好几个内科的女医生实在撑不住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有的甚至还昏了过去。 “要是我能替你就好了。”安昀肃哭了一会儿,渐渐平缓了下来,起来的时候吸着鼻子嘟囔了一句。 “那我怎么舍得?”邢纪衡侧过头,略往前探了探身,跟安昀肃额头相抵,全忘记所处境地似的说了句十分肉麻的情话,“你可是我的宝贝儿。” 安昀肃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听见这话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几天的音讯全无之后,两人难得有了这么一会儿缠绵的时间,气氛却很快又被屋里传来的动静搅合散了。 “赶紧回屋吧。”邢纪衡推开他,提醒了句。 安昀肃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当下了然地起身往回走,还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红卫兵的怒声:“谁让你喝水的!” 安昀肃立马回过头,便见邢纪衡手上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杯子被人摔在了地上,他本人也被其中一个红卫兵踹了一脚。许是蹲久了腿早就麻了,邢纪衡直接倒在了地上没起来。这还没完,那个红卫兵走过去挎在邢纪衡身上,俯身揪着他的衣领,一副准备打人的架势。 这幅画面映入眼中的那一刻,安昀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火气一下就窜了上来,脑子里什么都顾不得想,直接就冲了回去,推开了那个红卫兵,气愤道:“你们不能打人!” 其实安昀肃的力气并不大,那个红卫兵也就是后退了几步,可他自己没站稳,不小心身子一仰,脑袋磕在了身后的墙上,这下炸锅了。 “好啊,你敢打革.命小将!你是反.革命!” “打倒反.革命!把他抓起来!” 两个红卫兵口中叫嚣着,冲过来拉扯安昀肃。 邢纪衡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他站起来想把安昀肃护在身后,可还是晚了一步,安昀肃已经被两个红卫兵揪住了。他只能语气尽量平和道:“你们放了他吧,这不关他的事儿。” “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你老实蹲那儿!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你们怎么能这样?”安昀肃挣了几下挣不开,语气带着哭腔道,“这要是你们的父母,你们下得去手吗?” 两个红卫兵闻言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神气,其中一个一脸大义灭亲的架势,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谁有罪我们就革谁的命!爹妈也一样!” “对!你敢打革.命小将,我们就革你的命!”另一个也跟着附和。 这头的动静越闹越大,周围的街坊有不少被吵醒了,拉开自家院门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周松民两口子自然也听见了,可出来的时候一看是安昀肃家,心都立马凉了半截。 “安叔叔!”姜芸一个不留神,苏思远就钻了出来,跑到安昀肃家院门口,喊了一声。 安昀肃听见身后的声音,赶紧回过头去:“快回去,小远。” 苏思远没动弹,反倒又往前走了两步,想拉开那两个揪着安昀肃的红卫兵:“你们干嘛抓安叔叔!” “哪儿来的小屁孩儿!赶紧滚蛋!” 苏思远扯了半天扯不动,听见这话更生气了,瞬间又记起那天目睹自己爸爸被当众批.斗的一幕,十岁的孩子还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即咬着牙狠狠踢了骂他的人一脚,用足了全力,不甘示弱地回骂道:“你才滚蛋!” “诶!你敢踢我!”被踢的红卫兵暂时放开了安昀肃,转头按住了苏思远,“你是不是欠揍!” “诶诶诶,打孩子算怎么回事儿?”这个当口,周松民冲了过来,把苏思远从红卫兵手里拽到了自己身后。 他这一说话,围观的街坊也七嘴八舌地指责了起来,两个红卫兵见人多势众,也不好再干什么,转而指着院里的俩人,满脸正义道:“这两个,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是现行反.革命,他们是阶级敌人,人民群众就要革他们的命!” 街坊们被这通说辞唬住了,加上对这间院里的两个人不甚熟悉,小声议论了几句之后基本都回去睡觉了。只余下周家两口子跟苏思远站在自家院门口,神色凝重,半天都没回屋。 “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刚才被磕了脑袋的红卫兵大喇喇地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手里的皮带在空气中抽得刷刷作响,恶声恶气地审问着眼前两个年纪当他爹都足富余的人—— 安昀肃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绳子捆着,跪在堂屋中间。邢纪衡在他旁边,倒是没被捆着,但也跪着。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不语。 “你!”红卫兵等了半分钟,没听见想要的答案,起身站到安昀肃身前,拿皮带铜头使劲敲了敲他的脑顶,又指着另一边的邢纪衡,问道,“跟他什么关系?” 安昀肃被他敲得晃了晃身子,闷声道:“……邻居。” “邻居个屁!”红卫兵又用力搡了他肩膀一把,“老实交代!” 安昀肃心里有些发慌,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突然又问起他们的关系了,他担心他们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可又什么都不敢确定,只能低着头,脑袋里快速地琢磨着该怎么办。 红卫兵见他不松口,又转向了邢纪衡,照样拿皮带头点着他的脑袋,命令道:“你说!” “邻居。”邢纪衡的回答也是这两个字。 “妈的,嘴硬是吧!”红卫兵在他们俩眼前来回溜达着,举着皮带仿佛下一秒就要抽人,却又突然收回手问了句,“你们是不是亲戚?” 听见这话的瞬间,安昀肃跟邢纪衡都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只要不被发现是恋人就好,否则他们大概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在这个生活作风问题大过天的年月,男的和男的在一起是犯罪,是要被抓起来审判处刑的。 “不是,”安昀肃先开了口,他知道就算扯了谎,到时候他们去街道调查也总会露馅儿,还不如自己先坦白,于是照着原先已经想好的范本解释道,“解放前我在邢家的工厂工作过。” “问你不早说!”红卫兵又拿皮带头戳了戳安昀肃的额头,看着他没跪稳倒向一边儿,又不解气地踹了一脚,居高临下道,“那你是被他剥削的了?” 邢纪衡在旁边强忍着怒气,死死地攥着手指,好让自己不会冲动之下做出令两人处境更糟糕的举动——其实他自己怎么挨打受罪都没关系,但他看不得安昀肃受委屈,或许从他第二次清醒着去找他的时候起,这个念头就已经根植于心了。 由于被反捆着手,身体不好保持平衡,安昀肃费力地重新跪起来,耷拉着脑袋没回话。 “让你交代问题呢!”许是刚才被他磕了脑袋,这个红卫兵对安昀肃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挥着皮带气急败坏道,“妈的,不打不老实是吧?” 这个当口,刚才出去搬援兵的另一个红卫兵回来了,后头还跟了好几个人。一帮人交头接耳地研究了几句,又换了个人过来审问,却是直接走向了邢纪衡,语气不阴不阳道:“你那破鞋呢?”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两人都是一愣,安昀肃身子没动,眼神瞟向了一边的邢纪衡,邢纪衡反应了一会儿也没明白,一直平静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疑惑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承认?”许是年纪大一些,思维条理也更清晰,接茬儿审问的这位红卫兵并不像刚才那人一样暴躁,他围着邢纪衡缓缓地踱着步,“你以为你装傻充愣就能蒙混过关了?” 邢纪衡下意也瞟了一眼身旁的安昀肃,口中继续回道:“我真的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就稍微给你提个醒,”一直走动着的人突然停了脚,俯身凑到邢纪衡的耳边,“我们在医院调查过了,说你有个私奔的老婆,她人呢?” 三生有幸_92 邢纪衡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心里也跟着有了点底,他语气平静地给了答复:“走了,我们早就分开了。” “分开了?”审问他的红卫兵似乎不相信,四下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眯了眯眼睛,回身冲另外两个下午就在这儿的人问了句,“你们来时这儿就没女的?” “没有,”俩人都摇摇头,其中一个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们搜过了,这儿没有女的用的东西。” “还真走了?闻着味儿了是怎么着,跑得还他妈挺快……”问话的红卫兵撇撇嘴,神情很有几分遗憾的样子,他走回来拿鞋尖踢了踢邢纪衡的肩膀,冷笑道,“就你这样的还治病救人呢?别是净到处搞破鞋了吧?” 话到这里,安昀肃终于也听明白了——他们口中的破鞋应该指的就是自己,他不知道邢纪衡在医院究竟是如何解释这些的,但至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破鞋是个男的。 从邢纪衡这里问不出什么新鲜“罪证”,几个红卫兵又把冒头指向了安昀肃,围着他,一人一句地炮轰: “说!你为什么打革.命小将?” “说!你跟这个反.动派是不是一伙的?” “说!你是不是被他收买了,想包庇他?” “说!说!说!” 安昀肃被问得头昏脑涨,膝盖也跪得失去了知觉,几天没睡过的疲累之感终于卷走了脑中最后一丝清明——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昀肃!”邢纪衡条件反射地过去扶他。 “谁准你动的!”两个红卫兵又拉扯着把他架了回去,“老实待着!” “我是医生,让我给他看看吧?”邢纪衡心里又气又急,嘴上却不得不好言好语地打着商量。 年纪最大的红卫兵拿脚扒拉了两下安昀肃,见他不像是装的,便点了点头,语气似是在说某个物件一样,冲邢纪衡冷冷吩咐道:“别让他死了。” 邢纪衡咬了咬牙,起身赶到安昀肃身边,把他上半身抱到自己腿上,由于手边没有任何医用器具,只好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颈侧的脉搏,感觉问题不是很严重,应该就是缺乏睡眠外加精神太紧张了。 他把捆在安昀肃手上的绳子解开,将人放平到地上,试着按压他的人中,一开始安昀肃没反应,又试了几次之后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睁了眼。邢纪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他跟身边围着的几个红卫兵说:“让他休息休息吧,他现在身体很虚弱。” “真没劲,”其中一个全无所谓地摇着头出了屋,“还他妈没打呢就晕了。” 领头那人的也“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行行行,天亮再审吧。” 因为安昀肃突然的一晕,审问终于告一段落,两人总算得空喘了口气,可也没能缓多久,太阳就升起来了。 天亮之后,两人便被分别带走了——邢纪衡照旧被带回了医院;安昀肃被街道文.革小组的人关了起来。 第67章 第67章 近一个月来,学校里红卫兵肆意打骂老师的情况日益严重,有的院系甚至还有老师被活活打死了。消息传出来,很多未参与暴力事件的师生均是义愤填膺,不少中间派都站出来指责这种行为。 红卫兵们再怎么“师出有名”也终究敌不过人多势众的围观群众,很多暴行进行到一半都因为有人劝阻而最终不了了之。然而这种收敛也只是收在了明面而已——十几岁、二十来岁的中学生,本来就处在情绪不稳定,做事也不考虑后果的年纪,眼见自认为正义的举动遭到群众抵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几番不得逞下来,他们也学聪明了,既然大白天当街“闹革命”容易成为众矢之的,那不如就改换时间地点,“牛鬼蛇神”们总不至于时时处处都有人护着。 “你!出来!”这天晚上,苏倾奕刚写完当天的“认罪书”,终于获准休息,刚躺下不到半个钟头,便被一声不管不顾的踹门声惊得睡意全无,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被人劈头命令了一句。 苏倾奕立马明白了,这是轮到自己了——近一个礼拜,每天晚上都会有同屋的老师被单独拎出去审问,究竟审出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老师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挂着彩的。 “让你出来就快点儿!磨蹭什么!”仅几秒钟的犹豫,又换来一声怒喝,来叫人的红卫兵骂完这句似乎还不过瘾,转身走出去一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突然抬腿给了苏倾奕一脚。 苏倾奕正靠在床沿弯腰穿鞋,这一脚正好踢在一侧肩膀上,他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滑坐到了地下,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更未开口作任何解释——这段日子他已经习惯了动不动被人推一下,搡一把,踢一脚的生活。起先还会忍不住抗议两句,但每每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除了再多换来一记拳脚之外没有半点用处,苏倾奕便也不再开口了。他跟大多数被“专政”的老师一样,不管遭到什么样的对待,都逆来顺受似的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 不过尽管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被莫名其妙带进一处空教室时,苏倾奕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了起来——眼前六七个比自己小十几二十岁,身材却并不比自己像孩子的孩子,手里不是甩着皮带就是拿着木棍绳子,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 从被关进“劳改队”至今,这还是最让苏倾奕感到心里没底的一刻。他强自定了定心神,语气尽量平静地问了句:“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刚才带他过来的那个红卫兵把他往已经腾空桌椅的教室中间推了推,朝分散在周围的其他几个人故意挤眉弄眼地笑问道,“他问咱们要做什么嘿?” 教室里的人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似的,立时一阵哄笑。这笑声听在苏倾奕的耳中,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脑袋里一阵眩晕,恶心得想吐。 “把他弄过来。”还未完全停歇下来的笑声中,冷不丁传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声音。 苏倾奕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个人,不过许是怕被人注意到这么晚了教室还有人在,屋里没开灯,只透过窗玻璃映进来丝丝月光,昏暗得完全看不清说话人的面容,只能猜到这个人大概是他们这拨人的头。 苏倾奕被几个人连推带架地弄到了那人跟前,还没站稳又被按着肩膀压了下去:“跪下认罪!” 苏倾奕没反抗,因为反抗也没有用,他跟平常一样低着头不言语。身前坐着的那人突然往前探了探身,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叫了一声:“苏老师……” 苏倾奕被他叫得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下意皱了皱眉,借着隐约光亮快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还像是中学生的模样,那应该不是自己曾经的学生,可自己的确不认识这个人,苏倾奕一时摸不清这些孩子又要玩什么花招。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几秒后那人扬了扬一侧嘴角,放开手重又靠回了椅背,提示道,“还记得你以前扇过谁一巴掌么?” 苏倾奕愣了愣才回想起将近十年前的那一出儿,不由又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几眼。 “别看了,你扇的是我哥,”坐着的人大喇喇把一条腿翘到另一条上头,晃着脚连连“啧”了好几声,“其实这事儿我也是最近才听我哥说的……你说是不是很巧啊苏老师?” 苏倾奕默默吐了口气,收回了视线,这声故意拉长音的“苏老师”叫得他浑身不自在。 “妈的,你个反.动走狗还敢打人!” “赵哥,咱还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揍啊!” “就是就是!” 屋里其他人似乎都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过这么一段儿,七嘴八舌地替老大的大哥报起了不平。 “嚷嚷什么!”赵阳扫了一圈起哄的人,用眼神示意他们闭嘴,探身凑到苏倾奕面前,问道,“你当时为什么抽他?就因为他摸了你一把?” “…………” “你又不是姑娘,摸一把至于的么?”赵阳的语气并不气愤,反倒像是真的很疑惑。 苏倾奕始终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还是说……”赵阳盯着苏倾奕上下打量了几下,故意抬眼看向其他人,戏谑道,“你长得跟我们都不一样?” 三生有幸_93 话到这里,苏倾奕就是反应再慢也转过弯儿来了,眼前这人不过是想打着审查的名头泄私愤而已。 很快,周围几个人就炸开了锅: “操,一样不一样的,扒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都是男的,有什么好看的!” “没准儿他就没长男的那玩意儿,要不怎么摸不得呢!” “我.操!真他妈恶心!”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传入苏倾奕的耳中,他知道这些半大的孩子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强压下心头那片惶恐,他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抗议:“你们打我可以,但不能侮辱人。” 赵阳闻言终于站起身来,指着苏倾奕冲其他人下命令道:“来,让他知道知道,对付阶级敌人咱们向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得了命令的几个人,立刻围着苏倾奕拉扯起来。 说句心里话,苏倾奕并不是不怕挨打——他长到这么大,苏父脾气再爆的时候都没有动手打过他,这种肉体上的疼痛对于正常人来说,总是令人畏惧的——可就在这一刻,他宁愿他们打死他。 苏倾奕死死拽着皮带,拼尽力气不受这种侮辱。到底是个男人,他跪缩在地上,其他几个人许也是拉扯地不得章法,半天也只把他的衬衣从裤子中拽出来而已。 赵阳自始至终没有动手,只站在一边冷冷地看,过了一会儿,或许是感觉没劲,也或许是压根就没打算真扒了苏倾奕,他点了根烟不耐烦道,“行行行,都别弄了,先打老实了再说。”说完顿了几秒,又补了句,“别打头脸,其他地方随意。”他也知道弄出人命来总归是麻烦事儿,不管怎么说,私下里无端打骂这种行为都是被禁止的,但只要伤不在明处,谅这些“牛鬼蛇神”也不敢说出去。 其他人对此也都心照不宣,就连甩皮带都不用铜头那端,只用皮质的那面抽,这种打法儿只要不抽到要害,既疼还不容易把人打坏。 没抗多久,苏倾奕就觉得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烧得慌。他蜷在地上,抬手护着头,闭着眼一秒一秒地挨着。起初,皮带甩到身上时,他还能条件反射地哆嗦一下,可打着打着,他连哆嗦的力气都没了,却还是死咬着嘴不肯出声。 见他始终不吭声也不肯开口求饶,几个红卫兵打着打着也没了劲头。这个当口,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学生在窗外大喊了一声:“打人啦!要出人命啦!”没一会儿工夫,周围宿舍便有学生陆续赶了过来,有的单纯是来看热闹的,也有的直接进到教室进行劝阻。 眼见人越聚越多,打人的红卫兵们这才彻底收了手。苏倾奕终于松了口气,他闭着眼瘫在地上,可再睁开时,还以为自己被打得产生了幻觉——贺远正立在他的面前。 其实贺远今晚过来完全是临时起意。苏思远不在家,他下班以后不想一个人在家待着,便不知不觉拐来了学校的方向,结果溜进来还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座教学楼门口围了一堆人,这才跟着过来看了一眼。 “诶你谁啊?”教室里的一个红卫兵见贺远一直盯着地上的人看,走过去语气不善地问道,“你认识他怎么着?” 天知道他多想回一句“他是我的人,你再敢动他一个指头我弄死你!”可看着苏倾奕带着几分惶惶的眼神,还是咬牙忍住了,只摇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你看他干嘛?” “……我看看他究竟认不认罪。” 听贺远这么一说,起初还态度不善的红卫兵立马收了气焰,没再刁难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打人是继续不下去了,有学生提议说送苏老师去医院,几个打人的红卫兵闻言都看向了赵阳。赵阳撇撇嘴,先一步从教室离开了,剩下的几个人会意地跟了上去,最后一个出教室的甩下一句:“真他妈不禁打。” 教室中紧张的气氛终于散去,有几个学生进来想帮忙,苏倾奕无力地摆摆手,道:“不用了,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学生们见状也没好再说别的,陆续散了。见人都出去了,贺远赶紧上前把苏倾奕扶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苏倾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还能忍的疼痛在终于意识到贺远真的在这里的一刻,蓦地被放大了好多倍,痛得他浑身直打颤,一直强撑着的那点力气也仿佛一下被抽干了,直接瘫在了贺远怀里。 贺远赶紧揽住了他,声音有点哽咽了似的,道:“我带你去医院。” “不……不去医院,”苏倾奕靠在他身前,摇了摇头,突然十分委屈地咕哝了句,“我想洗个澡。” 天晚了,澡堂差不多都关门了,贺远忍着鼻腔的酸意,应道,“行,咱回家,我给你洗。”说完又背朝苏倾奕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苏倾奕浑身酸痛又没有力气,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两手搭上了贺远的肩。这个时间末班电车已经没有了,贺远背着他走了一路,两人到家的时候,十二点都过了。 皮带抽过的背上、大腿上、胳膊上,尽是肿起来的条条红痕,有些严重的地方还破了皮——贺远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给苏倾奕擦的身,上的药。 苏倾奕似乎十分疲累,一直闭着眼睛,只在碰到伤口疼了的时候才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贺远其实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看着他趴在自己怀里睡得很沉的样子,又实在没有舍得叫醒他。 一个多月以来,这是苏倾奕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一直睡到了转天快中午。贺远没去上班,趁他睡着的工夫,出去买菜顺便给车间打电话请了两天假。 九月底的天没有了伏暑的燥热,窗口不时吹进来的小风,也让人觉出了几分初秋的味道。醒来的时候,苏倾奕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酸痛,缓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下躺的是哪张床,他费力地坐起来,刚把腿搭下床沿准备下地,贺远推门进来了。 “睡醒了?” 苏倾奕不由一怔——当年冯玉珍刚去世那会儿,他们两人最初住到一起的日子里,有个礼拜天早上,贺远也是买完早点回来,推门进屋时对自己说了这三个字的。 如此简单平凡的三个字,苏倾奕却记了十几年。倒不是这三个字值得记这么久,只是因为那一刻,他真切体会到了在异乡有家的滋味。 “还迷糊呢?”贺远见他眼神发愣,走过去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没有,”苏倾奕笑了笑,坐在床边环住贺远的腰,脸贴在他的身前,小孩子似的狠狠嗅了一口,“真想这个味道。” “那就好好闻闻……”贺远顺着他的话开了句玩笑,刚想像往常那样摸摸他的背,又记起他身上的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略顿了一下,改往上揉了揉他的头发,突然说了句,“我给你剪剪头发吧?” 这话倒还真不是想一出儿是一出儿——这两年,苏思远随着年纪渐长也越来越知道要好了,表现尤其明显的一点就是护头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一剃就行了。为此贺远还纳闷过,这又不是小姑娘,那么在意头发长短干嘛。后来还是苏倾奕解释说苏思远的头发随他,都是偏软的发质,不像贺远剃个毛寸也不难看。每回去理发店,剃头师父总恨不得给孩子剃秃了,苏思远能乐意才怪了。不过小孩子的头发终究好修,而且这方面苏倾奕又比较有耐心,于是从去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给苏思远剪头发。贺远看得多了自然也摸出了点门道,试过一回见苏思远没抗议,后来就他俩谁有空谁给剪了。 “好。”自从上回被按着胡乱剪了一通,苏倾奕一直没再管过头发的事儿,这一个月的时间也长出来不少,前头都有些遮眼睛了,也是该修修了。 苏倾奕坐在衣柜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在自己身旁忙活着的人,突然觉得身上的伤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就连这些日子受的所有不公平对待仿佛也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一点上,两个人似乎心有灵犀——苏倾奕没提,贺远也没问。倒不是自欺欺人地想逃避,只是他们都觉得这样温馨静谧的一刻,不该被任何不愉快的谈话破坏。何况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只要他们这个家还在,又有什么事是抗不过去的呢。 午饭过后,两人本来商量说要把苏思远从周松民家接回来几天,可临出门时苏倾奕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吧,上回他去学校……”他又记起贺远说上回从学校回来以后,苏思远把自己闷在屋里一晚上没说话的事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不想那出儿了,别再让他知道我挨打了。” 贺远一琢磨也是,苏思远这孩子虽说人不大,可脑袋瓜转得比谁都快,基本上家里有什么事儿都瞒不了他。这回苏倾奕是因为受伤才能回家待几天,估计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能看出来了,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 要搁往常,这种孩子不在家的两人夜晚,贺远准定是不肯虚度春宵的,可眼下苏倾奕的情况让他的旖旎心思多少收了些,没想到晚上上床以后,却是苏倾奕一反常态地先吻上了他。 “你今儿怎么了?”一番缠绵的拥吻过后,贺远那点儿压下去的心思又被吊了起来,“这么主动?” “我想做。”苏倾奕突然翻身跨.坐到贺远身上,低头看着他答了这么一句,说完就开始脱他的衣服。 “诶诶诶,”贺远其实也忍得辛苦,不过还是伸手拦了他一下,“你身上可有伤。” “我在上面就碰不到了。” 贺远被他这句话说得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再也做不出任何违心阻拦的举动。他仰躺在床上,头一回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苏倾奕。 三生有幸_94 苏倾奕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其实生理冲动并没有那么强烈,可心里却特别想跟贺远靠得近些,再近些。 一场情.事缓慢而温柔,苏倾奕跨在贺远身上半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腰,贺远也没有催他,甚至都没有主动往上顶.弄,只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同他边亲吻边断断续续说着情话。 “媳妇儿……你舒服么?” “嗯。” “你怎么总这么香?” “那你喜欢么?” “喜欢……我喜欢你。” “…………” “别哭……” “……亲亲我。” “好,”贺远应完一声,轻轻吻了吻苏倾奕半阖着的眼睛,好似承诺一般说了句,“就亲到我再也亲不动的那天。” 第68章 第68章 苏倾奕在家住了三天才回学校。“劳改队”的人倒是没因此找他麻烦,只是有伤也不准休息,照旧要早晚请罪,扫街,挨斗。但跟贺远短暂团聚了这么几天之后,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再没有之前那么难熬了。 贺远当天下班后跟周松民一道回的家,他已经一个礼拜没看见孩子了。可苏思远却反常地没有拉着他问东问西,整个人蔫头耷脑的。贺远以为他是想爸爸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苏倾奕回过家的事,姜芸先一步把他拉到了一边,小声解释说:“这些天都这样……唉,我瞅这孩子心思可够重的。” “怎么了?”贺远纳闷道。 “你还不知道吧?小安也叫人带走了,”姜芸一脸愁容,“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 贺远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那俩人在一起的事儿让人知道了,他瞟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苏思远,示意姜芸往外挪两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刚过来时就瞧那院儿黑着灯。” “就前几天的事儿,”姜芸跟过去,叹了口气,“邢大夫让人带回来抄.家,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后来把小安也抓起来了,说是他打红卫兵,是现行反.革命……”说到这儿,又指了指苏思远的方向,“抓走那会儿,他也看见了。” 贺远皱了皱眉,没再说别的,不过这“罪名”倒是让他松了口气。他稍微一琢磨就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儿,安昀肃那人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能让他打人,也就只能是因为邢纪衡的事了。 姜芸随后去了厨房忙活,贺远回屋跟周松民一人点了一根烟,沉默地抽着,等抽完才走去苏思远身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今儿跟我回家吧。” 一开始苏思远没什么反应,过了几秒才摇头闷声道:“我不回去。” “合着你爸不在,你就不回家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明儿安叔叔游街,我看见大字报了。” 贺远闻言一顿,半天没说出话来,片晌过后才叹气道:“你看了不是更难受么?上回看你爸还没看够?” 苏思远不应声,贺远又改了口:“你要实在不乐意回家就找同学玩去,别老跟屋里闷着。” “可别提同学了,”旁边的周松民突然出声接了一句,“前两天人家长都找这儿来了。” 贺远回头看了自己师父一眼,又转回来问苏思远:“你又打架了?” 苏思远小脖子一梗,无所谓道:“他们活该。” “诶你这孩子……”贺远一看他这态度,有点起急,忍不住抬手扒拉了他肩膀一下,“你爸平常说的话你都成当耳旁风了是吧?” 周松民见状赶紧过来把贺远拽走了,很有几分护犊子道:“要我说这事儿也不怨孩子。” 贺远随周松民坐回桌前,视线却一直盯向苏思远:“人家长都找上门来了,打得够狠的吧,他还有理了?” “嗨,那一帮同学在背后起哄架秧子挤兑他,他那小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干么?”周松民摇头“啧”了一声,“要我说那帮小破孩儿也都欠收拾。” 贺远又点了根烟,冲苏思远问道:“同学欺负你了?” 苏思远依旧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还是周松民替他作了回答:“那不是什么红小兵么,一帮一伙的凑一块儿喊他狗崽子……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没事儿都能惹出点儿事儿来的年纪,这么当面喊能不打起来么。” 周松民这么一学舌,贺远马上就明白了——这年月大人挨斗,孩子也会受牵连。按出身看,苏思远是“黑五类”,“黑五类”就会被人叫狗崽子,这还幸亏是小学,也就喊几句难听的,大不了打一架,要是上了中学,恐怕孩子就更抬不起头来了——他甚至看见苏思远听周松民说“狗崽子”这三个字时,不自觉又攥紧了拳头。 贺远心里突然很不好受,苏倾奕再怎么被斗也终归是大人,孩子才是最无辜的,可他这些日子满脑子惦记的都是苏倾奕受罪的事,压根没留多少心神关注苏思远,连他被同学欺负都是从师父嘴里得知的。苏倾奕被扣在学校顾不上家里,他这个当叔叔的也没管好孩子。 “过来。”贺远把抽了一半的烟掐了,朝苏思远招了招手。 苏思远偏过头看了看他,磨蹭了两秒才挪动步子。 “你不是狗崽子,”贺远伸手拉过苏思远的手,把他的小拳头慢慢展平,“甭管别人说什么,你就记着一点,你爸不是罪人,他没错。” “贺叔叔,”苏思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了句,“他们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爸跟邢叔叔是不是都因为念太多书了才被斗的?” “胡说,别听这套,”贺远正色道,“反.动不反.动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念书是好事儿。” 苏思远撇撇嘴:“我就不喜欢念书。” “你就喜欢打架?”贺远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随你爸?” 苏思远突然又乐了,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那我随你么?” 贺远一愣,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空了两秒才拿指尖戳着他的额头,像是默认了似的回道:“你可拉倒吧,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爱闯祸。” “我不信,”苏思远嬉皮笑脸道,“你准打过架。” “…………” 当晚,苏思远归了齐也没跟贺远回家。 三生有幸_95 转天正是礼拜天,刚吃过早饭没多久,许鹏就来敲门了。前几天打架就是他们俩一块儿干的。许鹏虽然不是“黑五类”,但自打前年他爸妈离婚,他也成了班里同学挤兑嘲笑的对象。原先苏思远跟他不是很熟,就三年级的时候替他说过两回话,“同病相怜”的俩人就这么建立了友谊。 “诶你怎么来了?”苏思远惊诧道,“你妈不是不让你跟我玩了么?” 那天打完架以后,许鹏跟他一样也被人家家长找上了门。他妈本来就是一个人带孩子,棉纺厂的工作又忙,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又气又急,当下就把孩子打了一顿,打完又抹着眼泪儿说不许他再惹事,更不许他再跟“黑五类”混在一起。 “我偷跑出来了呗,”许鹏朝他挤挤眼睛,“我妈今儿加班,六点多才下班呢,她回来之前我到家就行。” “算你够朋友。”苏思远揽着他的肩膀出了屋,冲厨房里忙活的姜芸喊了句,“奶奶,我跟同学出去玩会儿!” 姜芸听见动静赶紧出来扒头看了一眼,嘱咐了句:“别跑太远了,中午一块儿来家吃饭。” 俩孩子喊着应了一声,转眼就跑没影了。 满胡同撒了半天疯,快中午的时候,小哥俩儿也饿了,正标着膀子往家的方向走,却迎面撞上了游街的队伍。 这批游街的有好几个人,各有各的罪名,不过每个人头上都带着高帽,脖子上挂着黑牌子,被人推搡着往前走,边走边被红卫兵们逼着喊:“我有罪,我该死!”喊得声音小了或是慢了,立马都会一皮带抽下来。 临街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的一脸同情叹气摇头,有的跟看见仇人似的满腔义愤,其中不乏借机打一拳踢一脚的,更有甚者,还把自家的尿盆拿出来往所谓的“罪人”身上泼。 “诶,你怎么了?”许鹏见苏思远突然停住了,眼神直愣愣盯着队伍看,不由推了推他。 苏思远没回话,皱着眉头,呼吸越来越重,稚气未脱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愤怒之色。他在队伍里看见了熟悉的人——安昀肃虽然一直半低着头,头发也被抓得乱七八糟,可苏思远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他咬着牙,死命不想让眼里的泪留下来。他不明白像安叔叔这样脾气温和的好人为什么要挨斗,也不明白围观的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几乎不认识的陌生人投去那么恶毒的眼神。 立在原地僵了半晌,苏思远突然回头在道边儿捡了几块石头,猝不及防地砸向了押送安昀肃的两个红卫兵,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又转身拉着许鹏往家跑,身后只传来了一连串的谩骂声。 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之后,苏思远才捡回感觉似的一头扎在姜芸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呦,怎么的了这是?”姜芸正在屋里摆碗筷,被他冷不丁从身后一抱吓了一跳。 苏思远不说话,就是哭,好像要把这么多天的委屈跟压抑全都哭出来。 姜芸又看向许鹏,问他:“你俩干啥去了?” “没干什么啊,”许鹏挠挠头,也是一脸的匪夷所思,“就回来时候看见游街的了,然后他就这样了。” 姜芸一听这话就全明白了,拍了拍苏思远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叹气道:“哭吧,哭完了再吃饭。” 下午的时候,安昀肃终于获准回了家。自打那天被带走,他就一直被关在街委会,没洗过澡没换过衣裳,今天游街的这一出儿又弄了一身脏水,他自己都快被自己熏晕了。烧了热水,把自己弄干净以后,安昀肃躺上床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安叔叔你醒了?”苏思远原本坐在床边椅子上,见人睁眼了立马凑了过来。 安昀肃浑身疲乏,睡了一觉也还是不想起身,只稍微翻了个身,问苏思远:“小远,你邢叔叔回来了么?” “没有,”苏思远犯愁地摇了下头,“我每天晚上都过来看一眼,屋里都没人。” “还没个消息……”安昀肃也少见地皱起了眉头,他被关了几天倒是没什么,游街也没什么,他就是担心邢纪衡,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自己都能回家了,邢纪衡却还是没回来,真是急死人了。 “安叔叔,你饿不饿?”苏思远见他盯着窗台发愣,推了他一下。 “……嗯?” “奶奶做了饭,她让我看着你,说你醒了再给你端过来。” 安昀肃这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睡了这一下午精神缓过来一些,听苏思远这么一说还真有点觉出饿来了,便应了句:“那麻烦你了。” “你等着,”苏思远立马起了身,“我给你端来。” 安昀肃下床去了堂屋,原先被翻乱弄倒的桌椅都已经被摆回了原位,估计是苏思远干的。他坐下等了一会儿,苏思远端回来一大碗面,里头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安昀肃吃了几口面,眼神偶然扫到屋门口,突然问了句:“小远,你来的时候看见门口地上的衣服了么?” 苏思远回头看了一眼:“奶奶拿走洗了。” “…………”安昀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特意把那些衣服扔在屋外头,就是因为太脏了,想着等缓一缓精神再洗,结果现在吃着人家的饭,衣服还叫人家拿走洗了,这叫什么事儿。 苏思远见他突然停了筷子,疑惑道:“安叔叔,你不饿么?” “哦,”安昀肃被他一问唤回了神,“这就吃。” “奶奶下午洗衣裳的时候,我看见她哭来着……”苏思远趴在桌上,拨弄着手边的茶杯,“我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说话。” 安昀肃刚挑起一筷面条,闻言动作一顿,又滑回了碗里,过了几秒闷声回了句:“……回去替我谢谢你奶奶。” 苏思远人小鬼大,当下就听出不对劲儿来了,直起身往安昀肃跟前凑了凑,问道:“安叔叔,你也哭了?” “……没有。”安昀肃掩饰地吸了吸鼻子。 “这有什么的,”苏思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中午也哭了一通呢。” 安昀肃看了他一眼:“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苏思远又趴回了桌上,“他们都说男的不能哭,可我爸说不是,他说心里难受的时候就该哭……安叔叔你要想哭就哭吧,我保准不笑话你。” 安昀肃被他小大人似的说话语气逗笑了,原本快要涌出来的眼泪也给憋了回去,他拍了拍苏思远搭在桌上的小手,说了句:“小远,你真是个好孩子。” “嘿嘿,我们老师要是也能这么有眼光就好了,”苏思远毫不谦虚地咧嘴一笑,接着又撇嘴道,“她老说我再这样下去将来就完蛋了。” “你们老师瞎说的,”安昀肃笑了笑,又问,“你爸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苏思远脑袋又耷拉了下来。 “你见着了?” 苏思远抓了抓头发,道:“那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尤其别跟贺叔叔说。” “我不说,怎么了?” “我跟许鹏偷偷去过学校两回……我看见我爸扫街来着,我还看见他们让他唱鬼歌,他不唱,他们就打他。” 苏思远说的“鬼歌”就是“牛鬼蛇神之歌”,专门让知识分子唱的认罪歌,安昀肃在街道的斗争会上听见过,这跟游街喊口号认罪一样侮辱人,甚至更甚。他能明白贺远为什么那么坚持不让孩子去学校,就是怕他受不了。 “你现在知道你爸为什么不想让你去了吧?” 三生有幸_96 “嗯,我后来就没再去过了……”苏思远表情委委屈屈的,“其实我就是想见见他。” 安昀肃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后柔声嘱咐了句:“你好好的最重要,别让你爸他们担心。” 第69章 第69章 行行业业闹革命,公安局也是人进人出。邢纪哲忙得不可开交,医院的事儿只能抽时间去活动,因为一直在等信儿,便也暂时没去安昀肃那头,直到这两天终于有了确切消息才赶紧过去了一趟。 “你这又是怎么了?”邢纪哲一敲开门就感觉出了不对劲儿,再看安昀肃那脸色跟院儿里挂着的黑牌子,立时头都大了。 “你先别管我,”安昀肃拉着他,一脸急切地问道,“纪衡怎么样了?” “这两天应该就能回来了,”邢纪哲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接着又摇头补了句,“不过也不是保准就没事儿了,他还在审查阶段,回家了也得每天上医院报到去。” “能回家就好。”安昀肃终于踏下了一半心。 “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儿?”邢纪哲交代完自己这头得来的消息,立马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安昀肃苦笑了一声,跟他大致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末了有些后怕道:“也是我冲动了,没再给纪衡惹出什么麻烦就算谢天谢地了。” “你啊……”邢纪哲蹙眉指了指他,“你说你心急也得控制着点儿啊,这要让哪个眼尖的看出来你们俩有事儿,可真就谁也救不了你们了……”数落完又叹了口气,“唉……行,回头我再打听打听你这头的情况。” “我没事儿,”安昀肃摇头笑了笑,这么多天心里总算是有了点儿底,“纪衡的事儿谢谢你了,二哥。” “昀肃……” “嗯?” 邢纪哲有些欲言又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只是突然有些感慨,当年被邢父那么明里暗里地拆散,安昀肃跟自己弟弟都没有分开,而且还一过就是这么多年。他看得出来安昀肃这人重情,几乎可说是个为了感情而活的人,这一听说邢纪衡暂时平安,他眼里都罩了层光似的。邢纪哲甚至想,倘若有一天邢纪衡真出了什么事,安昀肃怕是不会一个人活下去。 转天傍晚,邢纪衡回来了,推门进院儿的时候安昀肃正从屋里探头出来,看见来人蓦地松了口气。 “真是你……” “不然你还想等谁?”邢纪衡玩笑着合上了院门,转身走到安昀肃跟前,也不顾这么多天没换过衣裳,抬手就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宝贝儿,我可真想你。” 安昀肃笑着吸了吸鼻子:“我给你弄水洗洗吧。” “嫌我了?”邢纪衡难得有几分孩子气地抱着他不撒手,“这才几天啊。” “行,那先不洗,”安昀肃哄了他一句,又问,“饿么?给你弄点儿饭?” “不想吃。”邢纪衡摇摇头,再抬眼却扫见了墙上的“罪名”牌,立马往后撤开身子前前后后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没怎么打我,”安昀肃当即就明白了他在看什么,赶忙给他宽了句心,“我老老实实认罪来着。” “……你哪儿有罪,”邢纪衡心疼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不该受这些。” “没事儿,就当陪你了,”安昀肃好像真的不在意似的,“再说现在不是都放我回来了。” “一有斗争会还得拉你去吧?” “那也比关着强,”安昀肃笑笑,“再说我这辈子受过的罪多了,这根本不算什么。” “昀肃……” “你真不用担心我,”安昀肃拉过他一只手,拍了拍,“只要你没事儿,我什么罪都能受。” 邢纪衡的神色渐渐复杂了起来,沉默了半晌没接话。不是他不想说话,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或者他根本没脸说什么。自从两人在一起以后,安昀肃吃的所有苦头——包括邢父给过他的种种脸色和委屈——每一样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赎他出来的时候曾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他照顾他,可最后带给他的却总是本就不该他承受的。这一刻,邢纪衡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叫他“宝贝儿”。 “是不是累了?”安昀肃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言语,笑问了句。 “……没有,”邢纪衡暗自平了平心绪,“就是想看看你。” “要看也回屋看啊,杵在院子里能看得清么?”安昀肃说着话把他拉进了堂屋。 煎熬了一个多礼拜,两人总算是缓了口气,日子终于又渐渐平静了下来。邢纪衡跟上班的时候一样,每天到点儿去医院报到,却不是工作,而是劳动改造。劳动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重复性地把一堆石头搬来搬去,毫无意义。 但这种粗活的确是他从没干过的,看管他的人不准他戴手套,几天下来,那双平日里只拿笔跟手术刀的手被粗粝的石块磨得简直不能看,连吃个饭都费劲。幸好后来有位曾经相熟的护士长趁下班人多的空,偷偷塞了一瓶医用药膏给他,邢纪衡这才算是能勉强握筷子。 “疼么?”十指连心,安昀肃每回给他上药,都恨不得这些伤是伤在自己身上。 “这么心疼我?”邢纪衡倒是还有心思逗他。 “手都这样了还这么没正经,”安昀肃笑嗔着瞥了他一眼,“我看是还不够疼。” 邢纪衡却没再同他开玩笑,看了他一会儿之后,问了句:“那你腿疼么?” 安昀肃把摊在桌上的药收拾好,默默不语。 他知道邢纪衡在问什么,这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地就要被拉去斗一斗,一斗就是大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低头跪着,膝盖早就一片青紫了,等挨完斗经常要缓很久才能勉强站直。天天睡在一块儿,邢纪衡怎么可能看不到。但对于这些伤,两人却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每天回家聊的也尽量都是与运动无关的话题。 ——有些事,尤其是糟心的事,你不提它也总会过去,何苦让身边的人跟着不痛快。 邢纪衡手上有伤不方便,他用手背蹭了蹭安昀肃的脸颊,终于开口说了那句闷在心里好多天的话:“昀肃,你受这些罪都是因为我。” 安昀肃闻言却摇了摇头:“……这话不对。” “嗯?”邢纪衡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受罪不是因为你,”安昀肃伸手拍了拍他的腿,“是因为在乎你。” “……所以我这点儿伤也根本不值一提,”邢纪衡顿了顿,语气又认真了几分,“我既然说过会给你一个家,就不能走在你前头,按给我什么罪名我都认,让我.干什么我也都干,只要还能看见你。” 安昀肃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低头嘟囔了句:“咱都这岁数了还说这种话……” 三生有幸_97 “这岁数才要说,”邢纪衡很有些感慨道,“别有感触。” 年轻时的甜言蜜语说得再动听,也难免有故意讨人欢心之嫌,而到了这个岁数,却字字句句都是从柴米油盐的相伴中磨合出来的。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不单单是一句话,这是他们每天的日子。 然而就在两天后,街道上突然贴出了一张匿名大字报,内容是揭发安昀肃在“反.右”运动期间,以身体不适为由消极抵抗工作,并严厉指责他这种行为是欺骗组织欺骗党,他不仅是现行反.革命,还是历史反.革命。 安昀肃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除了邢纪衡,没人知道那张假条上写的病症是编的,更何况假条的确是盖了医院的戳的。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后来索性不想了,反正落井下石这种事早就屡见不鲜了。 只是这双重反.革命的帽子一扣,群众对安昀肃揪斗的猛烈程度立马又上了一个台阶。原先是隔几天有公开斗争会才拉他去,如今却是专门为他开了斗争会,并且是连续好几天,每天下午都被拉去斗。 这天斗争会上,红卫兵们义愤填膺地诉斥着他的条条罪行,添油加醋,上纲上线,不少围观群众都被煽动了情绪,举着拳头连连高喊:“打倒反.革命!”嫌他跪着挨斗不够触及灵魂,他们勒令他戴高帽站在高台上,后来又让他站上摞了几层的桌子,反绑着他的手,要他弯腰认罪。 安昀肃腰酸腿疼,根本站不稳,长时间被太阳晒着,脑袋也越来越晕,后来实在承受不住,一个猛子从桌上扎了下去。偏偏桌子是架在高台上的,他顺着阶梯一路滚到底,立马觉出右腿一阵钻心的疼。 揪斗他的人看他半天不动弹,以为他是装的,走过去想把他拎起来,结果还是围观群众里有人看出了不对劲,当天的批.斗才不得不收了场。几个街坊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去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安昀肃的裤子已经完全绷在了腿上,几个护士费了半天劲才给剪开。医生经验丰富,看一眼就大概明白了,“错位够严重的啊肿成这样,先检查一下看看情况吧,”说完又回头冲围在旁边的几个人问,“哪位是家属?” 几个人面面相觑,医生见状一时也没办法,不过还是好心地先安排了住院检查,让其他人去联系病人家属。 此时的邢纪衡虽然跟他同处一所医院,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下班到家时才从姜芸那儿得知了消息,立刻又赶了回去。 他看着安昀肃睡着了一样安详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毫无公平可言,这个世道也根本没有道理可讲,然而他能怪罪的人却依旧只有自己——每一次安昀肃出事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他身边,而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他毫无怨言的脸。 最开始的几天,邢纪衡每晚都陪着安昀肃,倒是没人追来医院找麻烦,但碍着病房还有别人,两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在夜深了其他人都睡了以后,才悄悄地把手握在一处。 一个礼拜之后,邢纪衡再来陪床总会被安昀肃左拦右挡,说他白天搬一天石头,晚上还不睡觉,年轻人都扛不住,更别说他这都五十的人了。邢纪衡不愿意走,后来还是被周松民两口子硬拽走了,说是即使陪床也得大伙儿轮着来,一个人哪顶得住,又不是神仙。 邢纪文两口子跟姜芸白天轮流来医院送饭。赶上礼拜天不上课,苏思远总会跟着姜芸一块儿来,一待就是大半天。 有个礼拜天下午,邢怡轩一家三口过来探望安昀肃。大人们说话的时候,苏思远一直盯着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看,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她:“你叫什么?” “杨语桐。”小姑娘乖乖地回了一句。 苏思远又问:“你几岁了?” “五岁半。” “安叔叔是你什么人?” 杨语桐似乎没理解这句话,睁着大眼睛看他,于是苏思远又换了种问法,指着病床上的人问她:“你管安叔叔叫什么?” 这下杨语桐听懂了,奶声奶气地回道:“安爷爷。” “诶,你比我小一辈儿啊,”苏思远坏笑着逗她,“那你得叫我叔……不对,你跟我不是一个姓……你该叫我舅舅,快,叫舅舅。” 杨语桐这下更迷糊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说着话的妈妈,皱着小眉头似乎在做心理斗争,半晌才怯怯地喊了声:“……舅舅。” 这一声逗得苏思远哈哈大笑,而杨语桐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见他笑得开心,竟也跟着咯咯乐了起来——她这副一点心眼儿都没有的傻样让苏思远一直笑话了好多年,也记了好多年。 第70章 第70章 十二月上旬一天,贺远突然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齐川。他琢磨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一个姓齐的人,莫名其妙地拆开信,看了开头几行又瞟了眼落款,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信其实是林婉写给苏倾奕的。 早在夏末的时候,林婉就给苏倾奕写信说想看看儿子现在的照片,结果等了俩月苏倾奕都没回信。她觉得不对劲儿,犹豫了两天还是没忍住给苏倾奕的办公室挂了电话——其实这么多年他俩通电话的时候并不多,毕竟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于情于理都不该走得太近,若不是因为有共同的儿子,压根就没有联系的必要——可也正是这通电话,让她得知苏倾奕又被“专政”了,自然没办法给自己回信。 林婉惦记儿子,可又不敢随便再给苏倾奕打电话,这通电话她就已经让人来来回回盘问了半天了。她心里没底,便回去跟齐川说了,两口子一商量决定暂时不要再打听了,这年头就是写封信,白纸黑字的万一哪句话没说对,都可能惹祸。 之所以现今又突然寄了这封信,也是因为林婉觉得非写不可了——半个多月前,她照例跟老家通电话,没想到从林父那儿得知叶溪自杀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攥着电话听筒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林父在电话那头也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剩下这爷儿仨可怎么活。” 再怎么说,终归是喊过几年哥嫂的人,又是自己儿子的亲人,林婉心里特别不好受,连着一个礼拜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她这回写信说这件事,无非也是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苏倾奕能回去看看。而最后把信寄给贺远,还是齐川的主意——苏倾奕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都不清楚,给他写信他也不见得能看得到,万一再被扣下了审查内容,说不定反倒给他添麻烦。 贺远在办公室读完了信,连午饭都没胃口去吃了。苏倾奕眼下还在学校改造着,他没法把信给他,也不能给他——他自己还挨斗受罪呢,再让他知道这些还不更受刺激了。 实则叶溪的悲剧并不算个例,这几个月的时间,哪个学校都有不堪受辱而最终走了绝路的老师。苏世琛跟叶溪都在大学里教书,运动刚一开始就被当做“牛鬼蛇神”揪了出来。苏世琛跟苏倾奕一样是个“摘帽右.派”,自然什么运动也躲不过去,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但叶溪不是,“反.右”的时候她并未受到波及,只不过因为坚持不跟自己丈夫划清界限而被调岗了一段时间而已。但文.革一开始,一切都不同了。就因为解放以前曾经给外国专家做过翻译,她被人污蔑说是特.务,说她里通外国。这简直是天大的罪名,这帽子一扣,她比苏世琛被斗的还要厉害。 没日没夜地被审了好多天,叶溪的身体跟精神都疲惫不堪,但她依旧什么“罪行”也交代不出来。审问她的人认定她是装的,于是更加狠厉地审问她,打她,甚至拿鞋底子抽她的脸。等再被拉上台公开揪斗的时候,她整个人精神涣散。 其实要就是这样,或许她还能熬过来。真正让她崩溃的是红卫兵把她的两个孩子也拽到了斗争会上,让他们看着自己爸妈被斗,逼他们跟父母划清界限。就是在这次斗争会之后被押回隔离室的路上,叶溪寻到机会从教学楼的四楼跳了下去。 苏世琛没想到妻子会如此决绝,悲痛之余更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可红卫兵们依然没有放过他,不仅抄.家把他们爷儿仨从家里“扫地出门”,还在他们家窗户门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继续批判叶溪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林婉寄信的时候,苏世琛还在隔离审查中。因着两边的老辈儿均已经不在世了,两个孩子暂时只能栖居在家里的阁楼上,其他房间全部被贴了封条。出于跟苏家多年的交情,林父林母时常会过去照拂一下,可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他们不知道这种日子会持续多久,除了摇头叹气之外毫无办法。 贺远琢磨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写了回信,简单说了下苏倾奕目前的情况,又告诉对方苏思远挺好的,不用担心。其实这些年林婉每次来信,苏倾奕都会跟贺远念叨写了什么,有时候还给他看,贺远知道他是怕自己心里别扭。但怎么说林婉都是苏思远的亲妈,关心自己孩子是人之常情,贺远对她也早就没了当初幼稚的嫉妒之心。这么多年过下来,苏倾奕的心里装着谁,他比谁都清楚。 这封信暂时没机会交给苏倾奕,贺远想着,过年的时候说不定学校能准苏倾奕的假,让他回老家看看。可结果事与愿违,临近过年一个多礼拜的时候,中央突然下达了今年春节不放假的通知,连探亲假也在文.革期间全部暂停。 一时间,各行各业都喊着“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的口号猛抓生产。可是不放假,苏倾奕就不能回家,要在“劳改队”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贺远厂里也不歇班,年三十晚上,他带着苏思远去了周松民家。安昀肃前些日子也出院了,有些因祸得福的意思,街道上因为他受伤,暂时没再来揪斗他。不过他的腿这次伤的挺严重,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恢复。 考虑到他这种情况不方便做饭,邢纪衡又在医院劳动改造,姜芸说不行今年这年夜饭就两家一块儿吃吧。起初安昀肃因为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后来还是苏思远左磨右磨地说服了他,结果除夕夜三家人归齐是在安昀肃那头吃的团圆饭。 贺远兴致一直不高,他心里惦记着苏倾奕,吃什么都没滋味。 “贺叔叔,你怎么不吃啊?”苏思远满嘴嚼着吃的,含糊地问了一句。到底是小孩儿,虽说前些日子还闷闷不乐,这一过年又高兴了。 贺远还没开口,周松民倒先接了句:“你爸不在,他吃不下。”这些年因为孩子来来走走的缘故,周松民也早习惯了自己徒弟跟苏老师的关系,这话说出来他甚至都没觉出哪儿别扭。 “我说师父,您……”贺远被他当众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难为情。 “越老越没正经。”姜芸伸手杵了自个儿丈夫一下,周松民闷头吃了口菜,没再语言。 一旁的安昀肃撂下筷子,也顺着话头问了贺远一句:“苏老师还没有信儿能回来?” “没有,”贺远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了句极其反.动的话,“大过年的都不让回家,我看这纯粹是闲的没事儿干了整人玩儿。” 三生有幸_98 “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秃噜,”姜芸立马扭头朝门口张望了一眼,“这让人听见了也得把你揪去斗!” “这不是没外人么。”贺远起身站到屋门边,点了根烟。 邢纪衡一直都没吱声,只在桌子下头握了握安昀肃的手。 今年春节不只不放假,连鞭炮也不准放。少了这项娱乐活动,吃完饭大人们早早地围在桌前包起了饺子,苏思远表情恹恹的窝在一边儿摆弄着自己的小玩意儿。 “诶远子,”正干着活儿,姜芸冷不丁问,“你说学校不让回家,让给送饭么?” “……啊?”贺远没反应过来。 姜芸提议说:“要是能送饭,给送点儿饺子去呗,怎么说也是大过年的。” “我去!我去!”苏思远耳朵尖,听见这话立马举着双手跑了过来。 “这大晚上的就别去了,明儿早起去吧,包完这些待会儿再弄点儿素馅儿,正好初一吃,图个素素净净。” “师父,我明儿能请会儿假么?”贺远这一晚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冲周松民问了句。 周松民看了他一眼,道:“别耽误太长时间,怕明儿厂里还得开会。” 于是初一一大早,一大一小就奔去了学校,到的时候,饭盒里的饺子还热乎着。其实贺远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见到苏倾奕,只是抱着万一能见到的念头来的。自从上回苏倾奕受伤回家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找到机会跟苏倾奕说上话,就礼拜天来学校的时候远远地见过他几面。 苏倾奕很早就起来了,这会儿刚扫完早上那遍街,正准备去食堂吃早饭。负责看管的人突然叫他出来,苏倾奕还以为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忐忑地跟了出去。 “爸爸!”苏思远已经三个月没见过自己爸爸了,看见人的瞬间就喊了出来。 “……小远?”苏倾奕被叫得一愣,转眼又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贺远,想走过去却又碍着身边的人看着没挪动步子。 “最多半个小时,”领他出来的人提醒了句,又冲贺远道,“你不能进去。” 其实贺远早就想到了,他不是苏倾奕的亲属,自然没资格探望他,但能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一眼,也算没白来。 苏倾奕心里也十分想念他,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装作是谢普通邻居那样,客气了句:“麻烦你送他过来了。” 贺远略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苏思远也十分有心眼儿地没多嘴,老老实实地跟着去了专门用来接待家属的屋子。进屋以后,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就忙把布袋里的饭盒掏了出来。 “爸,你赶紧吃,还热着呢。” “……好。”苏倾奕应了一声,却没动筷子,目光在儿子身上停了片刻之后又瞟向了窗外的贺远,愣了半天神。 “你怎么不吃啊?”苏思远又催了一句,“贺叔叔包的呢。” “……吃。”苏倾奕收回视线,夹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熟悉的味道——这些年每年初一早上都是这个味道——他突然就没出息地有点想哭,后头苏思远叽叽喳喳地嘚啵了半天的话,他也没听进去几句,满脑子都是门口树下抽烟的人。 贺远靠在不远处的树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视线始终朝向能看见苏倾奕半个身子的窗口。他看见他笑了,又看见他点头说话,还看见他吃了自己亲手包的过年的饺子。 隔了一道门的两个人,在新年的第一天早上想的却是同样一个念头——他们都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命好,能相遇,能相爱,能守在一起有个共同的家。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幸运的了。 第71章 第71章 苏倾奕真正收到兄长来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九七二年的秋天了。他不再需要劳动改造,尽管还没能重新站回讲台,但也在去年年初被安排去了系办公室做些书面工作。 苏世琛这两年一直跟另一个被“专政”的老师负责看管学校的一片菜地,住也住在菜地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虽然条件依旧艰苦,但周围的政治环境宽松了不少——不再有人总跟着他,也不再挨斗——每天只是一边学习毛.泽.东思想一边劳动改造,空闲了还能上街买买东西或是给孩子寄封信。 眼下这封信是他思考了挺长时间后才决定给苏倾奕寄的。五年多的时间,他依然忘不了妻子当年从楼上跳下去的那一幕。他就在她身边不远处,可她却连句话都没留给他。要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在,他大概也早踏上了同样的那条路。 苏世琛在信里告诉苏倾奕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又说大女儿苏叶前两年已经下乡插队了。她报名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他们这样成分的家庭,不可能有推荐上大学的机会,招工也不会轮到好单位,家里两个孩子总得走一个。苏墨年纪小,没赶上六八年扎堆毕业那一拨,好歹顺利念完初中又升了高中,不过看眼下的情形,恐怕早晚也得去插队。 其实苏倾奕早已经从贺远那儿听说了兄长一家的遭遇,可亲眼看到信的时候,还是沉默了一下午都没说话,晚上下班回了家也依旧情绪低落。 贺远瞅着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学校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苏倾奕叹了口气,把包里的信掏出来递给贺远,“我哥来信了。” 贺远接过信,仍有几分不安地问了句:“怎么了?是不好的消息?” 苏倾奕抿了抿嘴,又皱了下眉,末了只回了句:“你自己看吧。” “我来看!我来看!”苏思远听见动静,从自己屋跑了出来,伸手就要抢贺远手里的信。 “你这孩子……”苏倾奕拍了下他正欲抢信的手,“都上高中了,还这么一惊一乍没规矩。” 眼下秋季新学期刚开学还没几天,暑假时苏思远成绩勉强够升入区重点高中,没有被大锅端到收底儿校。苏倾奕一直对他整天玩玩嘻嘻的读书架势无可奈何,可每次想说:“你不好好念书将来怎么办?”的时候,一想起自己这些年被斗争的经历,又硬生生住了口。 苏思远才不管这一套,略缩了下手还是把信抢了过来,贺远也不生气,端杯喝了口水:“行行行,你先看。” “别介,”苏思远嬉皮笑脸地又靠了过来,“咱一块儿看。” 结果俩人头挨着头看完了信,一时谁都没说出话来。还是苏倾奕先开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假回去看看。”说完又冲苏思远问了句,“你对大伯还有印象么?” 苏思远只在小时候跟着大人回过几次老家,后来文.革一开始就再没机会了,闻言愣愣地摇了摇头:“我就记着他戴眼镜。” 苏倾奕半晌没再说话,贺远伸手拍了拍他的腿,安慰了句:“行了,总会有机会的。” 一个多礼拜后又到了中秋节,一家三口下班下学后一块儿去了周松民家。总归是个团圆节,周家两口子没孩子,过什么节家里都是冷冷清清的,这些年贺远几乎每到节假日都会过去扒个头露一面。 姜芸又做了不少好吃的,还自己弄了月饼,临开饭前苏思远自告奋勇去安昀肃家送一趟。 “小远,我看你又长个儿了吧,比我都高了。” “嘿嘿,我都跟我爸差不多高了,”苏思远挠挠头,又撇了撇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过贺叔。” 他说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全然忘记了他跟贺远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怎么可能随他。安昀肃听了也只笑了笑,没说别的。 三生有幸_99 “诶,邢叔呢?没在家?”苏思远一个人烦恼了一会儿,才想起屋里少了个人。 “还没回来,估计又加班了吧。” 邢纪衡在六八年夏天就恢复了工作,这多亏了邢纪哲一直帮他托关系活动着,单位文.革.委也揪不出他什么大问题,加上邢家解放以前就明里暗里地给革命捐过不少物资,建国后又是第一批主动上交财产的资本家,审查过后,邢纪衡先是被安排去了医院后勤处,在锅炉房待了多半年,后来又被正式调回了原先的岗位。 街道上这两年对安昀肃的斗争也渐渐不了了之了。尽管邢纪哲没说,但安昀肃明白这里头他肯定帮了不少忙。不过因为伤没好利索那会儿又被揪斗过几回,他的腿终究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右腿无法完全站直,走路的时候多少有点不自然。 苏思远一听家里就他一个人,立马提议道:“那你干脆跟我过去一块儿吃吧,正好我们还没吃呢。” “算了吧,”安昀肃犹豫着摇了摇头,“我等纪衡吧,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也没准儿老晚才回来呢,”苏思远不见外地直接拉着安昀肃往门口走,“哎呀你就来吧,待会儿邢叔真回来了,让他一块儿过来不就得了。” 这么多年,六个大人就守着这么一个孩子,看着他从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不点儿长到这么大,早就当成了半个自家孩子看,基本上都对他没辙,安昀肃归齐还是被他拽过去一块儿吃的饭。 邢纪衡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看他坐在桌前疲惫地揉着眉心,安昀肃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说你都什么岁数了,五十多的人了,工作起来哪儿还能这么不管不顾。” “那病人总不能扔下不管吧?”邢纪衡笑了笑,伸手把安昀肃揽到自己身前,语气很有几分宠溺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天天在家陪着你。” 这天晚上,苏思远没有跟着俩大人回家,住在了周松民家。他现在的学校离周松民家比较近,反正转天还要上学,干脆就懒得折腾了。 两人洗漱完躺下以后,苏倾奕问贺远:“周师傅今天提的那个支援三线的事,你真不去?” 贺远想都没想就立刻回了句:“不想去。” “真不想去?”苏倾奕翻了个身,看着他,“去两年再回来说不定又能提拔了。” “你甭听我师父那么说,都不一定的事儿……”贺远也翻了个身面向他,“再说,我不想见不着你。” 实际周松民说这话也是真心为贺远好,他再过两年就该退休了,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才混了个车间主任,贺远却是好不容易从普通工人改走了技术这条路,他一个没念过大学的能提成工程师真算是厂里头一份儿了。周松民这个当师父的肯定是希望他越混越好,这么个大好机会实在不想让他白白浪费了。 “也不是去一辈子不回来,你别这么意气用事。”苏倾奕还想劝劝他。他的事业因为家庭成分跟历史问题是看不到什么希望了,可贺远不一样,他这么好的出身还不好好把握机会,要真是为了自己放弃可以预见的前途跟未来,苏倾奕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贺远挑挑眉:“怎么着?看我看烦了?” “胡说,”苏倾奕瞥了他一眼,又躺平了身子,“我是怕你将来后悔。”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你现在是没事儿了,可不保证以后也会没事儿,万一往后你再有个什么事儿的时候我不在,那我才最后悔。” “…………”其实苏倾奕本心也不愿意跟他分开,现下听他这么说,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说实话,这些年苏倾奕一直觉得对不住贺远,尤其是苏思远跟着他们生活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贺远的心全在这个家里,在他们父子两个身上,他很少会关注自己的需求,什么事都以他们爷儿俩为先。 这几年物质生活本就匮乏,买什么都要凭票,又赶上苏倾奕被“专政”,调岗之后工资待遇都降了不少,家里的大部分开销全要靠贺远。偏偏他又特别宠孩子,甭管苏思远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贺远全都满足他。苏思远心眼儿也多,知道找苏倾奕不好开口,专门磨贺远。 别人家吃穿用度都是样样紧着家里的顶梁柱,他们家是样样紧着孩子。就单说穿,这么大的小子,正是穿衣服穿鞋都费得厉害的年纪,可又知道要好了,带补丁的绝对不穿,不好看的也不要,家里的布票基本都用在他身上了。苏倾奕有时会忍不住数落他:“你少打两回架就不行么?你再这样以后就只给你穿破的。”结果每回都被贺远和事佬地拉开。 其实苏倾奕也不是非要跟孩子作对,他就是心疼贺远——自己一年到头舍不得添件新衣服,孩子要什么都许给他。苏思远喜欢打篮球,有一回说想要双回力鞋,这鞋并不便宜,不是每家大人都舍得给孩子买的,贺远听完却二话不说,当月的奖金立马掏了出来。事后苏倾奕唠叨他:“不能孩子要什么你都答应啊,你自己的衣服还缝缝补补呢。” 结果贺远只是嘿嘿一乐,含糊着打了句马虎眼。其实他是不好意思说实话——这爷儿俩虽然性子天差地别,但到底是亲父子,长得颇像,尤其苏思远装乖讨巧磨自己的时候,那眼神几乎跟苏倾奕一模一样。贺远看着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生活上如此,现在连前途都要优先考虑自己,这让苏倾奕怎么能不内疚。他甚至觉得,要是没有自己,贺远过的肯定会比现在好得多。 贺远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见他半天不言语,干脆起身压到了他身上,不怀好意地暗示了句:“我要真走了,你怎么办?” “…………”苏倾奕有些难为情地歪了歪头,没吭声。 “嗯?”两人在床上时,贺远总喜欢逗他,尤其喜欢看他被撩拨得不能自持的样子。苏倾奕虽然时常事后又羞又恼,可当时却又总是没出息地受不了贺远的挑.逗,每每都是先举了白旗。 “……你要做就快做,”苏倾奕果然斜眼瞥了他一下,“别折腾人。” …………………………………… 事后两人躺着缓了好半天才起来收拾,贺远弄热水给他擦身的时候,突然说了句:“得亏那小子今儿不在家。” 自从苏思远上了中学,两人在家办这事儿就更加不方便了,倒不是怕被打扰,但总归一个不留神容易让孩子听见。偏偏苏思远已经不再是早早就能哄睡着的小孩儿了,这孩子经常快半夜了还不睡觉。有回俩人亲热完,贺远出来弄毛巾热水的时候,一开门正好看见苏思远也从自己屋里探个脑袋出来,不知道是想干嘛,大眼瞪小眼几秒钟,都有些尴尬。 自那以后,两人便尽量不在苏思远在家或是还没睡着的时候折腾,亲热的次数自然少了不少。贺远对此颇有微词,可又没处诉苦,很是憋闷。苏思远现在也到了自己洗内裤的年纪了,很多事即使大人不说,他也总能从别的地方知道。贺远突然觉得,今儿晚上他死活不回来睡没准儿都是故意的。 “我腰都快断了,”苏倾奕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你下回轻着点,也不看看我都多少岁了。” “不才四十多么?”贺远不以为意,“男的六十生孩子的还有的是呢。” “…………”苏倾奕心说照你这劲头,六十生孩子还真行,一时无语,干脆什么都没说。 “诶,我刚才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贺远逗完他,点了根烟重又正经起来,“三线那事儿我真没考虑过,你也别瞎琢磨了,这好不容易才过几天消停日子,咱就别折腾了。” “嗯,”苏倾奕困倦地闭了闭眼,靠在贺远肩头,点头道,“都听你的。” 第72章 第72章 三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一九七五年夏天,苏倾奕终于迎来了恢复教学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阔别十年,他又一次踏上了回乡的火车,这一次是苏思远跟他一起去的——苏思远今年高中毕业,没办法继续升学,分配工作的事也遥遥无期,暑假在家这俩月完全就是个无业游民的状态,自然被苏倾奕拽着在路上当劳力去了。 不过父子俩在老家没待几天就回来了,一是苏世琛依然还在学校菜园劳动改造,腾不出多少时间招待他们,也不方便招待;二是苏家原先的房子早在运动初期那会儿就被强占了,除了阁楼,楼下两层全都住了家庭出身好的革命群众。后来苏世琛的两个孩子先后都去插队了,阁楼便空了出来,但多年没人打扫,早已经不能住人。苏倾奕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情况,提前跟学校开了介绍信,父子俩回乡这几天一直住的招待所。 这中间苏倾奕统共只跟苏世琛见了两面,十年的经历,不是简单一顿饭、寥寥几句话就能涵盖的。此次回来,看见兄长过得还不算太糟,苏倾奕悬了几年的心总算是踏实了不少。 回程前两天,他带着苏思远去了趟林家,虽说这么多年几乎没什么联系,但总归是外公外婆,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于情于理都该去拜访一下。 苏思远对两位老人是全然没有半点印象了,可林父林母见着他却是高兴得不行,尤其林父,拽着已经是大小伙子的外孙左看右看,一下午都没舍得撒手。走的那天还硬要来送,又给装了一大兜子特产,搞得苏思远这样向来大大咧咧的人都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贺远转天下班回家看见屋里亮着灯,一脸惊讶道:“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寻思你这回怎么也得待个十天半拉月的。” “我回来碍你事啊?”苏倾奕下午刚补了会儿眠,这会儿正在拾掇行李,听见身后的动静笑着回头瞥了他一眼。 贺远忍不住“啧”了一声:“你这嘴……” 苏倾奕手上还拿着叠到一半的衣裳,闻言转回身看向他,明知他是随口一秃噜却还是故意挑衅地问了句:“我嘴怎么了?” 三生有幸_100 “哎呦喂……”贺远被他这般孩子气的神情弄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走过去肉麻兮兮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很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你怎么年纪越大性子越像小孩儿呢。” “那得问你了。”苏倾奕自己也有些想笑,心说还不都是你惯的,惯完大的惯小的,家里两个姓苏的都快被宠上天了。 “诶你先别弄了,待会儿我收拾……”贺远却没再跟他贫嘴,把他手上的衣服接过来又扔回了床上,“你见着你哥了,他怎么样?” “看着精神倒是还行……”苏倾奕说完这句顿了一下,又摇摇头感叹道,“不过也真是见老了。” “毕竟五十多的人了。” “那倒也是……”苏倾奕抿了抿嘴,又叹了口气,“快二十年了,他人生中最好的年纪都被荒废了,也不知道还要荒废到什么时候,再过几年他都该退休了。” “人各有命……”贺远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才刚注意到屋里少了个人,“诶,小远哪儿去了?” “一回来就跑了,说是去找同学。” “哦,行,那咱甭管他了,这小子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贺远起身往屋门口走,“你再歇会儿吧,我做饭去。” 贺远这天下班本来就有点晚,俩人又说了会儿话,等再开饭的时候都已经快八点了。吃到一半,院门突然传来声响,结果进来的人却不是苏思远,而是唐士秋。 说起唐士秋,跟贺远一样也是三十多的人了,却到现在都还没结婚。倒不是他不想结婚,早几年在农场的时候有过一个恋人,比他大三岁,也是个“右.派”。两个人原本都准备结婚了,却因为组织上不给开结婚证明,一直没能名正言顺在一起,后来又先后被调离农场回了原籍,最终还是分了手。自那以后,唐士秋便对感情这码事儿心灰意冷了,连恋爱都不再有兴趣谈,每回有人问起来,他都自嘲说:“右.派没资格谈爱情。” 不过自打从农场回来去了家具厂,运气似乎又一下好了起来,文.革这几年他愣是没受什么罪。许就是因为家具厂规模不大,工人也不多,全厂就他一个有学问的,加上他以前学的是土木,画图拿手,厂里不少工人都爱找他请教帮忙,即便后来知道他曾经当过“右.派”,也没有排挤欺负过他,相反倒是都挺同情他,就文.革闹得最凶的那两年例行公事挨过几回斗,之后就再没人提这茬儿了。而且自打调回城里,他跟贺远来往又多了起来,时不常来家里串个门,苏倾奕也早习惯了,再没有以前见面那种尴尬别扭的感觉。 “呦,才吃饭?”唐士秋自来熟地推门进屋,见桌上碗盘还没收,不由问了句。 “今儿下班晚了点儿,”贺远招呼他坐下,“这就吃完了。” 苏倾奕撂下筷子,斟了杯茶递到唐士秋跟前。 唐士秋赶紧接过杯子:“没事儿苏老师,甭管我了,你吃你的。” “你怎么过来了?”贺远跟他是从来不客气的,继续夹着菜,边吃边问了句。 “嗨,我就是吃完饭出来溜溜,走着走着就拐这儿来了,”唐士秋四下看了两眼,“诶,孩子呢?” “下午就出去了,还没回来。”苏倾奕先吃完了饭,给自己也斟了杯茶,顺口接了一句。 唐士秋点头“哦”了一声,又问:“他那工作的事儿有着落了么?” “没有,”苏倾奕摇摇头,“招工的事一直也没消息,现在开始动员插队了。” “插什么队?”贺远也终于撂了筷子,“大不了就在家待着呗,还能没他饭吃。”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苏倾奕边说边把桌上的碗筷收到一起,“可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小远总得有个出路。” 这两年已经不像最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了,大部分人早没了积极性,也知道去了就不知道哪辈子才能回来,于是都开始死赖在城里不愿意走了,街道的动员工作越来越不好做——家家户户态度都差不多,甭管干什么工作,只要能留下,谁都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离开家。 这两年苏倾奕虽然恢复了工作,可在政治上还不算被“解放”,头顶的帽子还在,苏思远在出身上自然还是“低人一等”。现如今各处招工都是指标远少于想留下的人,他们这样的家庭便更是难指望。贺远也帮不上什么忙,想跟厂里走个后门,结果人家一看报名表上家庭出身那一栏,就又没了下文。 “要我说你们还得看孩子是什么意思,”唐士秋插了句嘴,“插队是艰苦,可小远那性子,真让他跟贺远似的在厂里按部就班地上班,你看他待得住么?” 苏倾奕闻言忍不住直接笑了出来,摇着头无奈道:“这话对,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能踏实下来的性子。” 贺远对此也有些无奈,苏思远高中这三年虽说没闯过什么大祸,却也没让大人省多少心,隔三差五地惹点事儿出来。有回还跟女同学搞出了不清不楚的传闻,等班里同学都以为他俩是一对儿的时候,他又不承认了,结果那姑娘觉得丢了面子,找他要说法时正好让同学听见了,闹得影响很不好,最后还被请了家长。 苏倾奕从学校回来以后,气得好几天没搭理他。倒不是对苏思远这个年纪就搞对象多不满,他生气的是这孩子一口咬定不喜欢那姑娘,就是跟她吃过两回饭拉过一回手,怎么弄的他跟陈世美似的。 贺远当时还在中间和稀泥,说他这就是孩子心性,一天一个样,用不着这么严肃。结果苏倾奕当场就噎了他一句:“他都是跟你学的吧?拉完人家手再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贺远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恨铁不成钢地拍了苏思远后背一巴掌:“你没事儿拉人手干嘛!” 最后还是在苏倾奕的要求下,苏思远给人家姑娘当面道歉承认错误,这事儿才算翻篇儿。这也成了他十八年的人生中最丢脸的一幕。 “诶,唐叔来了?”说曹操曹操到,这个当口苏思远正好推门回来了。 “你这是上哪儿疯去了?”唐士秋瞅着他满是汗渍的背心,笑问了句。 “跟同学打球去了,”苏思远抬手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又冲苏倾奕嬉皮笑脸地问道,“爸,有我的饭么?” “没有。”苏倾奕瞥了他一眼。 “没有桌上这是什么?”苏思远不管那一套,一屁股直接坐下了,撇嘴道,“你是我亲爸么?” 这时候就看出来贺远宠孩子了,他起身去厨房把提前留出来的饭菜端了回来:“别吃那剩的,这给你留的。” “瞧瞧……”苏思远谄媚地接过饭菜,假模假式地朝苏倾奕哼了一声,“这才是亲的。”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苏倾奕无奈地笑了句。 苏思远嘿嘿乐了两声,刚吃了一口又说:“诶爸,我想去插队。” “你想好了么?”苏倾奕问他。 “人家都想方设法留下,你怎么还上赶着去呢。”贺远也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那不插队也没别的地儿去啊……”苏思远边吃边说,“刚才许鹏跟我说他过一阵儿要去当兵了,你说我又当不了兵,不能真整天待家吧?再说我好几个同学都要去插队呢。”许鹏跟苏思远真是从小学好到高中,他也算幸运,本来只能是插队的命,没想到他爸帮了这个大忙——这么多年没管过他们母子,许是为了赎罪,正好赶上他在单位负责冬季征兵的事儿,连后门都不用走,直接把自己儿子给报上了。 贺远听完又问了句:“你吃得了那苦么?” “能有多苦啊?”苏思远一脸无所谓,转头看向唐士秋,“诶唐叔,你在农场那阵儿苦么?” “反正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弄,没有现成的,你这从小没干过活儿的……”唐士秋点了根烟,又递给贺远一根,“你自己琢磨吧。” 苏思远看看他,又问苏倾奕:“爸,你说你那会儿扫街挨斗苦不苦?大伯这么多年苦不苦?” 苏倾奕还没来得及言语,苏思远又继续道:“你们不都熬过来了么,我不信我现在去比你们那时候苦,起码没人斗我。” 他这话说完,仨大人一时都沉默着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还是贺远先定了主意:“行吧,你要真乐意去就去吧,但有一样,要是往后有招工的机会,让你回来你得回来,听见了么?” 苏思远咽下最后一口饭,连连点头,接着又瞟向苏倾奕,等着他的应允。 “你看我.干什么?反正我也管不了你,”苏倾奕笑了笑,“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三生有幸_101 “那你可别变卦啊。” “不变。” 其实苏思远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乐意去插队,明明那么多人削尖脑袋都想留在城里。或许因为他从小就对很多事都看得淡,下乡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段人生体验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念,就觉得他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农村,早晚还是要回城的,既然眼下没有更好的去处,那还不如去没去过的地方,体验一回从没过过的生活。 于是这年秋末,苏思远终于如愿以偿地准备离开家,去遥远的西北了。这个地方是他特意选的,因为跟苏叶插队的地方属于同一个县,报名的时候他连回家商量一下都没商量就直接填了名字。不过等回家再汇报的时候,苏倾奕也没说什么,就是临走的那段日子,家里气氛似乎没那么欢乐了。苏思远知道,他爸跟贺叔嘴上都不说,实际心里都舍不得他,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家里冷不丁少了个人,谁都会不习惯。 “哎呦爸,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能不能别这样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别胡说,”苏倾奕还没说话,贺远先“啧”了一声,“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苏倾奕不舍地看着儿子,不过转脸又补了句让苏思远最挂不住面子的话,“还有,不准跟女同学乱搞关系。” 苏思远无奈地举手发誓道:“保证不跟同学搞。” “跟村里的妞儿也不能搞,”贺远接了句玩笑话,“回头你真跟人姑娘家入赘了,我跟你爸还得上那儿看你去。” “说什么呢?”苏倾奕拿胳膊肘戳了戳他,“越说越没正经。” 贺远讪笑了笑,没再胡扯。 苏思远盯着俩大人看了片刻,突然语气认真地叫了句:“爸。” “嗯?” “你命可真好。”莫名其妙地仍下这么一句话,苏思远转头回了自己屋。 余下两个大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后心照不宣地笑了。 第73章 第73章 临行前两天,一家三口去了趟周松民家。姜芸招呼着安昀肃跟邢纪衡也一块儿来自己家吃饭,算是给苏思远践行。 “我这儿好不容易跟家歇着了,还以为能多看看你,你这又走了。” 周松民上个月正式退休了,总算能有时间多陪陪家里人。前些日子一听说苏思远要插队的事儿,当时就不乐意了,连连数落贺远,说他跟苏倾奕怎么都那么狠心,真舍得孩子跑那么大老远去受罪,眼看临走临走了,更是受不了。姜芸心里也不好受,毕竟照看了这么多年,早跟自己的亲孙子没什么分别了,半顿饭的工夫抹了好几回眼泪儿。 “哎呦喂,爷爷奶奶……”苏思远被他俩的表情整得饭都快咽不下去了,“我是去插队,又不是去打仗,你们怎么弄得跟我一去不回了似的。” “那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么?”姜芸又心疼又埋怨地接了一句。 苏思远一时语塞,旁边的贺远跟苏倾奕也都没言语,倒是安昀肃笑着解了句围:“孩子大了早晚得离开家,以后有机会调回来早点儿回来就是了。” 其实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缓和一下略显哀伤的气氛,反正是没法跟国家政策对着干,与其都别别扭扭的,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是啊嫂子,别难受了,”邢纪衡也少见地插了句话,“回头让小远常写信回来。” “就是就是!”苏思远赶紧附和道,“我保证每个月都写信!”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又劝了几句,一顿饭这才算是能继续吃下去。 晚饭过后回了自己家,邢纪衡瞥见桌上多了个铁盒子,有些好奇道:“这是什么?” “哦,小远今天特意拿回来还我的,”安昀肃刚沏上茶,闻言也没把水壶放回去,直接往地上一撂,坐下朝盒子的方向略抬了抬下巴,用很有几分卖关子的腔调道,“打开看看。” 邢纪衡顿时更好奇了,于是也没坐下,直接站在桌边就打开了盒盖,简单翻了两下便笑了出来:“你还都留着呢。” 安昀肃也跟着笑了,点头道:“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怎么舍得丢掉。” 邢纪衡这才坐下来,随便挑了几样东西拿出来,来回翻看着:“现在看这些东西可真够傻的。” “那你当时干嘛要送?”安昀肃孩子气地歪着脑袋看向他。 “那会儿我就想着,值钱的玩意儿人人都会送,你可能早都看腻了,”邢纪衡说着话难得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要是送点儿不一样的,没准儿你就能一直记着我。” 其实安昀肃当年也是这么猜的,只是猜完又觉得有点自作多情。不过现在听当事人亲口承认了,心口还是止不住泛起一股暖意。他伸手从邢纪衡已经摆出来的几样东西中挑了一样拿起来看——是个古色古香的檀木书签。他记得这是两人第三回 见面的时候邢纪衡送的,他一直用了好多年。 “还有香味儿呢,”安昀肃拿到鼻前轻轻嗅了嗅,笑问道,“你那时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 邢纪衡闻言停了手头动作,像是回忆似的略仰了仰头,感慨道:“我第二回 去找你的时候,一推门就看见你坐在桌前看书,结果我都进来半天了你也没发觉……那会儿我就知道你不该待在那儿。” 安昀肃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书签,笑了句:“你倒会看人。” “自打遇见你……”邢纪衡往前探了探身,握上安昀肃搭在桌上的手,“我这辈子就只看你了。” 要搁往常,听了这种话,安昀肃即便心里受用,面上也总会难为情地嗔上两句,可今天却没有,许是因为这些旧东西让两人都难得陷入了回忆,他抿嘴笑了笑,指着铁盒对邢纪衡道:“把下头的相片拿出来看看。” 这一晚,两人始终沉浸在过往岁月里,一边翻看相片,一边回忆着每个定格瞬间的他与他——每一幕都清晰得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可一晃就过了三十多年,那时候的两个人,谁都没敢想过他们会有今天。 一路携手走来,除了渐白的头发跟眼角的皱纹,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尤其是那颗想要跟对方一起生活下去的心,一刻也未曾变过。 转过年来的一九七六年,是新中国历史上大事频出的一年。元旦刚过完一个礼拜,广播里就传来了周总.理去世的噩耗,举国悲痛。半年过后的七月二十八日,又发生了建国以来最令人震惊的一场天灾——唐山大地震。 津城距唐山仅一百多公里,震感明显,郊县跟中心城区均受灾严重,整座城市仿佛一夜之间矮了一截儿。 那天或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凌晨一点半,窗外暴雨大作,而后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三点多。天空黑压压地泛着红光,快四点的时候,苏倾奕突然醒了——文.革初期“劳改队”的那段经历,让他养成了睡觉轻的习惯,有人咳嗽一声都能立刻惊醒——屋里黑咕隆咚的,他一时也看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只听见屋顶传来好似下冰雹一样的声音,还来不及琢磨,下一秒整个人几乎从床上被抛了起来。 这么大动静贺远自然也被折腾醒了,房子开始剧烈摇晃,满屋的东西滚落一地,床对面的立柜也像要迎面拍下来一样。 “地震了!”贺远马上起身拉着苏倾奕往屋外跑。 两人都光着脚,鞋早不知道被震到哪儿去了,跌跌撞撞跑到门口,眼看门框都被挤变了形,使劲拉了好几下才拽开。 一只脚刚迈出屋门,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胡同里却是一下炸开了锅——刚才都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才一窝蜂地往外头跑。 贺远也赶紧拽着苏倾奕往院门口跑,跑得急了,苏倾奕不知踩了什么,左脚不小心给扭了一下。贺远也顾不上别人怎么看,当即把他背了起来,随着人流一直跑到了大马路上,才算是缓下口气。 由于正值暑天,又是半夜,街上的人是什么打扮的都有,有光着膀子的,有穿着睡衣的,还有裹着被单的年轻姑娘和光着屁股的小孩儿。人人脸上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三生有幸_102 “脚怎么样了?”这么一震,电路也中断了,路灯早都灭了,贺远把苏倾奕放到地上,蹲下.身费力地想察看他的脚踝。 “好像有点肿。”苏倾奕摸了两下,忍不住“嘶”了声,又满脸无奈地朝贺远道,“你说你都四十多了,又不是二十,还说背就背……也不怕咱俩一块儿摔了。” “跑这两步不至于的,”贺远坐到苏倾奕身边,喘着气笑了句,“再说我去哪儿也不能把你落下啊。” 提心吊胆地一直挨到天亮,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上午十点多,又迎来了一次强烈的余震,这下子更没人敢回家了。各家各户都在空旷地带、公园广场和宽敞的马路边搭起了临建棚。贺远这些年也带过不少徒弟,从厂里叫来两拨青工帮忙,一拨帮自己家干,一拨去了周松民那头。 周松民年纪大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儿了,去的几个青工还真帮了不少忙。他们把临建棚跟安昀肃家的搭在了一处,好相互有个照应。 这头受灾的人们在劫后余生的惊恐中组织自救,那头苏思远从一听见广播消息的那刻便坐不住了,当天就奔了镇上,给苏倾奕的学校跟贺远厂里分别打电话。可津城电力通讯设施被毁严重,电话自然是没能打通,心急如焚地连跑了好几天,这天下午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反应,可苏倾奕的学校一直处于占线状态,他又给贺远厂里打,也没找着人。天气本来就热,苏思远杵在电话旁边更是急得一脑门儿汗。 这个当口,身后传来了一个很柔和的女声:“同学,请问你电话打完了么?” 苏思远愣愣地回了下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那人道:“苏……你是苏思远么?” 苏思远一脸惊诧:“你认识我?” “我是苏叶。” “啊?”苏思远更惊讶了,先前他因为只听苏世琛提过一句大致地点,来这边快一年了,一直也没能打听到这个堂姐具体在哪儿,没想到这回却是如此机缘巧合地碰上了。 苏叶看他傻愣愣地张嘴盯着自己,笑着解释了句:“你跟叔叔长得还真像。” “我天,这也太巧了……”苏思远忍不住直摇头,空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对,你要打电话是吧?你先打,打完再说。” “行,你稍等一下。” 苏思远在周围遛达了十来分钟,苏叶回来了,问他:“你刚才是给叔叔打电话么?”地震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苏思远皱眉叹了口气:“没打通。” “别太着急了,应该没事,”苏叶只能安慰他,“可能是在忙没接到,待会儿再试试。” “嗯。”苏思远扭头看了看她,越看越不敢相信——他听说这个堂姐七零年就来插队了,在这个山沟里待了六年,已经是二十六七的大龄姑娘了,可如今看起来还是一脸的学生气,他忍不住盯着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苏叶见他一直看自己,纳闷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苏思远连忙摇摇头,十分自来熟地叫了声:“姐,你真在这儿待六年了?” “快七年了。”苏叶笑了笑,语气里倒是不见什么怨怼之意。 “那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苏思远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苏叶却是听明白了,直接替他问了句:“不像村里姑娘?” “呃……啊……”苏思远干笑着点了点头,“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晒黑?我觉着我来这半年多都黑两圈儿了。” “可能随我妈吧。”苏叶俏皮地耸了下肩,又扭头提议道,“再去打个电话试试?” 这回苏倾奕学校那头依旧占线,好在贺远接到了电话,苏思远得知他俩都没事儿,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挂了电话才觉出身上都有点发虚。不过只缓了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德行,连带语气都兴奋了几分。 “诶姐,苏墨哥在哪儿插队?” “再往西三百公里,不过已经算另一个省了……当心,”身边突然有赶车的经过,苏叶拉了苏思远一把,“刚才我就是给他打电话,我们约好了每个月轮流打给对方。” 苏思远“哦”了一声,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听苏倾奕说过大伯一家的事,知道自打叶溪去世后,苏叶跟苏墨既没有了妈妈,也见不到爸爸,只能相依为命熬过最难的那段日子,他们姐弟俩的感情确实很深。 俩人一路走着,沉默了一会儿后,苏叶冷不丁问了句:“你刚才打电话叫的贺叔,是叔叔的爱人么?” “……啊,对。”苏思远瞟了她一眼,“你也知道?” “前些年听我爸说过,”苏叶笑了一下,“他说叔叔命好,这种世道还能遇上一个对他不离不弃的人。” 苏思远咧嘴笑了笑,心说这倒真是,贺叔对他爸那叫一个好。 “我小时候见过叔叔几回,那时候觉得他可倔了,经常把爷爷气得够呛,苏墨的性子就有点像他,”苏叶边说边侧头看了看苏思远,“你倒是不像。” 苏思远闻言挠了挠头:“我爸一直说,我除了长的随他,别的哪点儿都不随他。” 苏叶摇头笑了笑,下一秒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之前我爸写信说你跟叔叔去看过他了?” “啊,去年的事儿了。” “我爸……”苏叶顿了顿,“看起来还好么?”插队这么多年,她跟苏世琛一直通过书信来往,很偶尔才能打一次电话听听彼此的声音。不管在信里还是电话里,苏世琛永远一副“我很好”的姿态,苏叶不知道他是真的过得可以,还是跟自己一样,报喜不报忧。 “我瞧着大伯精神挺好的,”苏思远看她的表情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半回答半安慰了句,“跟我爸还有说有笑的呢。” “那就好。”苏叶垂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苏思远见她情绪似乎一下低落了下来,赶紧发挥起自己嬉皮笑脸的本领闲扯了些别的,没多久苏叶就被他逗得直摇头。临分别前,姐弟俩又互相留了地址,约好有空去找对方玩。 苏思远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本以为终于得知家中一切平安就能睡个安稳觉了,没想到却反常地没什么困倦之意。今天苏叶的话,让他插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的,若是一直回不了城,他很可能跟苏叶一样,同家人分开个十年八年,连面都见不着。 他越想越睡不着,后来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向来扔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的苏思远,第一次因为想家失眠了。 第74章 第74章 地震后一个多月,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随后,“四.人帮”被粉碎。人们纷纷上街游.行庆祝,拉横幅表达内心的喜悦之情。自此,延续十年的运动终于结束了。 一九七七年,中断多年的高考也得以恢复。这个消息一传出,无疑是给无数身处无望之地的知识青年们带来了新的曙光。一时间,从城市到农村,中学课本被抢购一空,处处洋溢着一派求学的新气象。 这一年的高考是十一月底开始的,各省单独命题,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虽说参加考试对上山下乡的知青来说,是离开农村最快最公平的一条路,但很多人在多年的劳动生活中早已经把课本知识全还给了老师,不少人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的名。 苏家插队的三个孩子,也只有苏墨在转年春天如愿踏入了大学的校门。苏叶因为是“老三届”中年纪最小的一届,当年高中时基本就没怎么正经上过课,稀里糊涂在六八年跟着前两届学生一刀切地毕了业,三年的知识补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苏思远倒是好好读了高中,但他考前复习的时候一直玩玩嘻嘻,最终也没能收到录取通知书。 苏倾奕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写信让他塌下心来再复习半年。结果转年的考试,姐弟俩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都考上了心仪的学校——苏叶去了上海,苏思远跟自己爸成了校友。 七月底回来那天,苏倾奕差点都认不出来他了——个头窜得超过了自己,皮肤黑了,但也结实了,二十二岁的人,看起来确实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三生有幸_103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苏思远一张嘴,吊儿郎当的劲头便暴露无遗。 “诶我说爸,这都好几年没见着你亲爱的儿子了,你就拿这些对付我?”苏思远指着桌上择到一半的两样菜,撇了撇嘴。 “你又没说今天回来,”苏倾奕这会儿已经从见到儿子的欣喜中回过神来了,闻言瞥了他一眼,“你来电话说的可是下礼拜才到家。” “我这不是想你们想得等不及了么。”苏思远嘿嘿笑了两声。 “你们爷儿俩怎么见面就呛,”贺远的笑还挂在脸上,跟往常一样伸手胡噜了一把苏思远的脑袋,“没事儿,反正家里还有菜,待会儿我多弄俩。” “别介,”苏思远甩甩头发,拦了句,“今儿我做吧,让你们也尝尝我的手艺。” “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苏倾奕狐疑地看着他。 苏思远一副跟狐朋狗友闲扯的架势回了句:“你当我这几年插队是去玩儿的?” “别跟你爸没大没小。”贺远拍了他屁股一巴掌,转头又问,“诶,你见着你妈了?” 苏思远这回从知青点回来,没直接回家,提前打电话就说想先绕道去南边儿看看林婉。他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回见自己亲妈,以前都只在相片里看过。 前些年苏倾奕还被“专政”那会儿,林婉每回来信都是寄到贺远厂里,贺远再转交给苏倾奕,所以他对林婉早也不陌生了,眼下这话问得倒是比苏倾奕还顺嘴。 “见着了,”苏思远表情有些复杂道,“我算知道我这话唠的毛病随谁了,我妈那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 苏倾奕一时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跟林婉结婚的那几年,并没有多少心思好好同她相处,但他隐约记得林婉话不是特别多。现在想来,大概还是因为自己从没给过她畅所欲言的机会。苏倾奕默了默,问了句:“他们四口都好么?” “好着呢,不过就是上班上学都忙了点儿,要不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回来了,总不能自个儿跟他们家面壁啊。” “那挺好。”苏倾奕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贺远也点点头:“行啊,见着了就踏实了。” “是这么回事儿。”苏思远一拍大腿,“得,我先做饭去,剩下的话留着待会儿吃饭时再说。” “这口气……”贺远“啧”了两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大师傅呢。” “哪家大师傅?”苏倾奕故意揶揄道,“食堂的吧?” “别挤兑我,你们就擎好吧!”苏思远说着话便撸胳膊挽袖子出了屋。 苏倾奕看着他的背影,冲贺远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他这做派都是跟谁学的。” “我瞅着挺好,没心没肺没烦恼。” “他怎么着你都觉得好。”苏倾奕一语戳穿了他。 “自个儿的孩子可不都怎么看怎么好。”贺远点着头深以为意,下一秒又扭脸看向苏倾奕,“我看你也怎么看怎么好。” “…………” 平静了四年的小院儿,久违地迎回了热闹的气氛。晚饭桌上净听苏思远一个人嘚啵了,简直像是要把四年的生活全部追溯一遍。不过俩大人倒是听得认真,连苏倾奕这种经常强调饭桌礼仪的人,都难得没有出声“败兴”,后来干脆连筷子都撂下了,兴致勃勃地听儿子演讲了一晚上。 周家两口子更是高兴,苏思远转天刚一进门,就被周松民拽着左看右看:“哎呦,我这大孙子可算回来了。” 姜芸也弄了一桌好吃的,站在一边打量着:“在那头缺嘴了吧?我瞅着你可一点儿都不见长肉。” “我这叫结实,奶奶。”苏思远嘴上无所谓了一句,手却没闲着,直接从桌上拿了个最大的苹果啃了起来。 嘻嘻哈哈地扯了一个来钟头,他才抽身去了趟安昀肃家,可到门口一看院门是锁着的。苏思远摸着下巴又转回了屋,问道:“诶爷爷,安叔那院儿怎么又锁着门?” “你看我这记性,”周松民一拍脑门儿,“光顾着看你了,忘告诉你了,你安叔住院了。” “啊?”苏思远立刻紧张道,“他怎么了?” “心脏不好受,”姜芸插了句话,又皱着眉问自己丈夫,“那叫什么病来着?” “就……就是心脏.病的一种,”周松民也有些说不清,“具体的咱也不懂,反正就知道是心脏不得劲儿才住的院。” “这都第二回 犯病了,”姜芸叹了口气,“要我看,就是文.革那会儿斗狠了落的病,好些人身体不都搞坏了么。” 说起这个,周松民也连连摇头:“他这才五十多,比我小十多岁呢,唉……” “…………”苏思远听着这些,一时没说出话来。 在他心里,安昀肃是个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他从小来爷爷家的时候总能看见他,而他总是一脸笑模样,仿佛永远不会生气一样,不管自己怎么淘气他都不恼,甚至面上都没流露过半分不耐烦之色。这一点上,就连一直很宠他的贺远都做不到——有时候他太不听话了,或是惹事儿太频繁了,贺远也会瞪眼数落上两句——可安昀肃却当真一次都没有过,哪怕自己弄翻了他的笔墨,画花了他的藏书,他都只是笑着摇摇头,从不苛责他。 等再长大几岁懂事了些,也到了文.革时期。那是个一切都不能用正常的眼光来看待的特殊年代。只要高举着红宝书,站在所谓的“正义”制高点上,人人都可以革别人的命。以至于连苏思远自己都觉得,他之所以后来特别看不惯仗势欺人或是倚强凌弱的行为,很大程度上是源于那时候亲眼目睹了太多次安昀肃被批.斗游街的情形。对于半大的孩子而言,那些画面冲击力巨大。 然而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些政治运动,眼下一切太平了,偏偏安昀肃的身体也不行了。苏思远突然弄不明白了,这个世上好人为什么就是没好报。 转天一早,他奔去了医院。病房里,安昀肃正在闭目休息,苏思远有些不想打扰他,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才进屋。 “安叔。” 安昀肃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来人一脸惊喜道:“诶小远?不是说下礼拜才回来?” “事儿都定了就提前回来了。”苏思远见他要坐起来,赶紧上前扶了一把,给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又回身搬了个凳子坐到床边,问道,“安叔,你这病大夫怎么说的?” “老.毛病了,”安昀肃摆手笑了笑,自嘲了句,“人老了不中用了。” “你哪儿老啊,”不知为何,听见这话苏思远心里有些不好受,干脆掩饰地贫了句嘴,“你瞅你都没白头发,我爸比你小都开始有了。” 安昀肃闻言笑道:“就这头发能骗骗人了。” “哪儿啊,你现在出去还能迷倒一片呢。” “拿你叔找乐?”安昀肃笑着地瞥了他一眼,“诶对了,你还记得杨语桐么?” “谁?”苏思远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就是你邢叔侄女的女儿,小时候你见过的,”安昀肃提示道,“也是我腿骨折住院的时候,你逗人家喊你舅舅那个。” 这下苏思远彻底想起来了,忍不住笑着连“哦”了两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怎么了?要找我算账?” 三生有幸_104 “不是,”安昀肃想起当年的那一幕也有点想笑,“就前两天跟他妈一块儿来看我,我这才知道她今年也跟你考了一个学校。” “啊?”苏思远挠挠头,没反应过来似的,“她才多大啊就考大学?” “再过生日就该十八了,”安昀肃感慨地摇了摇头,“你说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能不老么。” 苏思远张着嘴愣了半晌,杨语桐在他的记忆中还是那个豁着牙傻乐的丫头片子,这怎么一转眼都上大学了,时光简直堪称飞逝。 他愣神的工夫,邢纪衡进来了。 “诶,小远来了?” “邢叔,”苏思远回过神叫了一声,看见他身上的白大褂又补了句,“您这还发挥余热呢?” 按说邢纪衡今年本该退休了,但院领导找他谈过话,那意思现在各个科室都缺大夫,尤其缺有经验的,新来的见习医生是不少,可终究都顶不起事儿,话里话外还是希望他们这些有经验的老大夫能多留两年,带带新人。 安昀肃当时也劝他,说六十岁还不老,再贡献两年学识也挺好。邢纪衡这才延迟了退休时间,不过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起码不再值班,除非必要,基本上每天都能按点儿下班。 “是啊,再干两年。”邢纪衡答完一句,走去床边看了看安昀肃的情况,“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晚饭想吃点儿什么?我去食堂看看。” “什么都行,清淡点儿的,”安昀肃说完又拽了拽他的衣角,“你待会儿陪我吃完饭就回家吧。” “没事儿。” “这都好几天了,”安昀肃听他这话有点着急,“白天上班晚上陪我,你还当你二十岁啊?” “今儿晚上我留下吧,”苏思远见状赶紧接了一句,“反正我也没开学,在家待着也没事儿,让邢叔回去歇歇吧。” “就是,今儿让小远陪我。”安昀肃破天荒地没有推拒,“你回去休息休息吧,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过觉。” 邢纪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回了句:“我先去买饭。”就出了病房。 其实他也不是不累,他只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看见安昀肃的机会。作为医生,他知道安昀肃的病或许撑不了太多年,往后犯病恐怕只会越来越频繁,却不一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是真的害怕哪一天看见的他会是最后一面,那种场景他甚至都不敢想。 当晚吃过饭后,邢纪衡最终还是被一大一小硬生生推出了病房,无奈之下,只好唠唠叨叨地又嘱咐了两人半天,才算是认命地回了家。不过转天一早还不到七点就又来了,见安昀肃睡得平静,苏思远也趴在床边美梦正酣,便没打扰,只看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一九七九的春节,在群众的强烈呼吁下,很多地区恢复了假期。贺远厂里也通知放三天假。照着这几年的惯例,三口还是在周松民家吃的年夜饭。本来想叫上安昀肃跟邢纪衡,但他俩执意谢绝了,倒也没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只实话实说今年想过个两人的春节。 说来自打文.革时被揪斗,安昀肃到现在也没再上过一天班。一来是平.反政策还没落实到他头上,自然没办法恢复工作;二来,安昀肃已经犯过一回心脏的毛病了,邢纪衡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打心眼儿里不乐意让他出去上这个班。虽然这话从没当面说过,但安昀肃了解他,见他一直没提过街委会的事儿,就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了。 其实他自己对这个工作也没什么怀念之感,倒不是对组织上有怨怼情绪或是什么,只是真觉得这个班上不上无所谓。 说实话,两人刚在一起那会儿,他不工作,邢纪衡养着他,他心里是别扭的,但那时家里事事都是邢纪衡说了算,他不想惹他不快,便也没提过这份心思。后来国家解放了,终于有那么个机会自食其力时,安昀肃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并不是在乎那点儿工资,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总待在家里等着邢纪衡下班回来,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再后来又赶上了文.革,那会儿是想上班也上不了——革命群众不给他这个机会。 但现今总归是不同了,安昀肃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对很多事早没年轻时那么在意了。邢纪衡担心他,那他让他放心就是了。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三十几年,早就不分彼此了。 有天睡觉的时候,安昀肃主动跟邢纪衡说:“我是不打算再出去上班了,往后可就吃你的喝你的,全指着你养了。” 邢纪衡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翻身把他揽进了自己怀里,用下巴徐徐蹭着他脑顶的头发,不怎么正经地回了句:“自己的宝贝儿还能不乐意养么。” 今年这个春节,考虑到安昀肃的心脏怕吵,两人还是决定哪头都不凑热闹了——既不去周家吃饭,也不跟邢纪哲他们互相串门了。 “还是有点儿吵吧?”邢纪衡出去把院门锁好,拎了壶热水进来,又反手将屋门也关死了,却还是阻隔不了胡同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没事儿,”安昀肃坐在桌前,手里拢着杯热茶,“过年总得有点儿气氛,你说就前些年那样,不放假不放炮,连春联窗花都不能贴,那还过个什么年。” “倒也是,”邢纪衡给茶壶里添完水,也坐了下来,“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儿。” 安昀肃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戳戳他的胳膊,问了句:“诶,你还记着咱俩一块儿过的第一个年么?” 邢纪衡笑了笑:“怎么不记得。” 那还是民国的时候,邢纪衡跟家里的关系正紧张,两人相好以后便没回津城,在北平过的年。租来的房子里,摆满了年货,吃的穿的玩的,邢纪衡叫人搬回来时,安昀肃差点惊掉下巴。最开始,他以为是邢纪衡怕他觉得两个人过年不够热闹,才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后来才知道,邢纪衡在国外的那些年也都是一个人过的年,又或者说压根就没过过年,回国以后因为跟邢父互看不顺眼,连续两年春节都没回过家。他之所以今年弄来这么些年货,其实只是因为终于有人跟他一块儿过年了。 ——两个漂泊孤独了多年的人,一起过了彼此人生中最像年的一个年。 安昀肃看着邢纪衡此刻一脸回忆的神情,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自己究竟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报,才能在这辈子跟这个人过到今天。 “纪衡。” “……嗯?” “春节快乐,”安昀肃突然举了举茶杯,“第三十六个跟你一块儿过的年。” 邢纪衡愣了愣,又一琢磨,可不是第三十六个春节了么——四三年到七九年——他随即也举了举自己的茶杯,应了声:“春节快乐,宝贝儿。” 第75章 第75章 宽慰别人时,人人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没人能逃得过这一劫,可换到自己身上了,却往往抱着侥幸心理,好像刻意不去想便永远不会发生一样。 可无论再怎么逃避,该来的总会来。 春节过后开春没几天,安昀肃因为同样的病第三次住了院,再也没能出来。这次犯病,比先前两次都要厉害。邢纪衡干脆直接请了假,那几天一直守在病床前,不顾来来走走探望的人,始终握着他的手。安昀肃已经不能说话了,仅剩的那点意识却也知道要回握着他的手,虽然几乎用不上力,却就是不松开。 邢纪衡看着病床上弥留之际的爱人,忍了又忍还是流了泪——他到底是没能好好陪上他一天,总想着正式退休了就好了,余下的日子两个人就能分分秒秒在一起了,却没想到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 他还没跟他过够呢,怎么这个人说走就要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守住了那个承诺——他给了安昀肃一个家,到了没走在他前头——在他有生之年里,身边始终都有他在。 办后事的时候,除了周松民两口子跟贺远他们三口,邢家的人也都出席了,连在部队的邢钧都回来了。邢纪衡没特别表示什么,但他知道这肯定是邢纪哲跟秦文玉要求的——如果当年没有安昀肃,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别提还能有两个孩子。人活着的时候,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那句感谢,现如今人走了,更是无论如何也要送一程的。 下葬之后一个礼拜,邢纪衡便回了医院。周松民还劝他干脆趁这个机会直接退休得了,但他不敢——他不敢日日夜夜待在处处都留有安昀肃影子的家里。 连着好几天,邢纪衡完全无法入眠,六十多岁的人,就那么靠床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整夜整夜地回想着两人在这个家里度过的二十多个春夏秋冬。 三生有幸_105 想到恍惚时,眼前甚至出现了安昀肃的身影。他仿佛看见他伸出一只手,半蹙着眉对自己笑道:“坐地上干嘛,不嫌凉?” 邢纪衡惊喜地抬手去抓他的手,却连连扑空了好几回,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往后再也握不上他的手了。他垂着手臂,不知又呆坐了多久,直到哭够了,人才重新站了起来。 自那夜之后,邢纪衡便尽可能减少了待在家中的时间。看诊,值班,手术,带学生,他尽量让自己处在忙碌之中,也唯有这样,才能不满脑子都想着那个已经再也见不到面的人。 如此超负荷地工作了半年,邢纪衡终是在一次手术时倒下了—— 相遇三十九载后,他跟他,于同样的一个初冬夜里,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故去的人继续着他们的轮回,而活着的人终归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四年,一九八三年春天,贺远跟苏倾奕搬家了。 说起来,贺远他们厂算是福利分房搞得比较早的工业单位,而且这回分的也不是过去那种筒子楼,是正经八百的单元房。为此厂里不少人都跟领导拼命哭诉自家困难,挤破了脑袋想落上一处。但这回分房跟往年都不一样,不再是看户口本上有几页纸,谁家困难分给谁了,而是按工龄跟职称走。 要搁以前,这类好事,贺远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压根都轮不上,现今得益于分配条件改革,却是分得了一套两居室。虽说房子面积依旧不算大,但位置正好处在学校跟厂子之间,搬家以后苏倾奕上班比以前方便了不少。 周松民虽然退休好几年了,按政策这回却也分了套两居室,跟贺远家就隔了一栋楼,两家来来走走反倒比以前还频繁了。其实厂里也不是从没分过房,但五六十年代的条件到底跟现在比不了——那时对很多穷苦百姓来说,有处栖身之所就不错了——能分下来的都是筒子楼,还不是免费住,同样要给国家交房钱。周松民两口子又一直没孩子,即便是分充其量也只能分得一间屋子,还不如他们租的平房住得宽敞,于是这么多年也没搬过家。但这回总是不同了,在异乡过了大半辈子,总算是真正有了处自己的家。 五一节那天,贺远三口在周松民家热闹一番过后回了自己家。转天还要上班,苏倾奕洗漱完准备回屋睡觉,见苏思远还跟客厅坐着,习惯性唠叨了句:“你也别睡太晚了。” “诶爸爸爸,”苏思远连喊了三声,“……你等会儿再睡呗。” “怎么了,有事?”苏倾奕纳闷道。 “呃……算是吧……”苏思远支支吾吾,“诶贺叔,你也先别走。” 贺远本来准备先回屋了,听苏思远这么一叫,只好又停住了脚,回身跟苏倾奕对看了一眼,俩人都一头雾水。 “来来来,坐这边儿说。”苏思远起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把沙发留给了贺远跟苏倾奕。 “什么事啊?”苏倾奕狐疑地坐下,抬手捂着自己胸口开了句玩笑,“我怎么有点心慌。” 贺远虽没说话,却也面带几分警备地看着苏思远,那架势就跟以前每次等着他说老师请家长时一模一样。 苏思远让他俩盯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吭哧半天才说了句:“……爸,现在这工作我不想干了。” 沙发上的两人似是都没料到他想说的是这件事,不由都愣了愣,还是苏倾奕先回神开口问了句:“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苏思远含糊道,“就是觉着上班没劲……” 贺远闻言忍不住接话道:“你小子这才上班不到一年就喊没劲了?” 去年夏天大学毕业以后,苏思远被分配去了一所事业单位,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不论脸面还是工资都被无数人羡慕,现在冷不丁说上班没劲,苏倾奕总觉得事情没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皱了皱眉,问道:“跟同事相处得不开心还是怎么了?你想说服我们也总得有个理由。” “真没你说的这些……就是干得没劲……”苏思远面色十分困扰地抓了抓头发,叹气道,“你们知道我天天上班都干嘛么?” 苏倾奕看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唉……”苏思远垂头丧气道,“就是看报学习,写写文件,偶尔开个会,剩下时间喝茶发呆……爸,我觉着我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你跟贺叔都比我忙多了。” “…………”苏倾奕垂着眼没言语。 贺远倒是回问了句:“那你不干这个,你干嘛去啊?” 这年头工作基本都是分配制,虽然也有不需要分配的,但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单位,工资待遇更是没保障,找不着稳定工作的人才会去干那些。 “别问了,他肯定早想好了。”知子莫若父,苏倾奕先一步替苏思远回了话,又扭头冲他道,“说说吧,怎么想的。” “呃……”苏思远听他爸这么一说,本来想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卡了壳,反倒有点磕巴,“就……我想去南边儿……” “说具体点。”苏倾奕瞟了他一眼。 “我想去深圳。”苏思远语速极快地秃噜了一句。 贺远正点烟,一时没听清:“去哪儿?” “他说去深圳。”苏倾奕淡淡重复了一遍。 “哦,”贺远抽了一口烟,这才彻底反应过来,“诶,唐士秋不是也跟那儿么?” 苏思远立刻兴奋道:“对啊,就是唐叔说我可以去他那边儿。” 早在文.革期间,唐士秋的父母就先后离了世,文.革一结束,单位跟家里都再没了束缚,七九年底他就从家具厂出来奔了南方,美其名曰要走遍大江南北,弥补失去的大好青春。 这几年,国家开始改革开放,南方发展比北方快,唐士秋还真折腾出了点名堂。具体干什么的贺远也闹不清,大概就是什么来钱倒腾什么,不过这种个体户在大部分人印象中还是不成器、实在没出路的人才干的。他搞不懂唐士秋快五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这么乐意折腾,后来琢磨大概是前二十来年让各种运动给憋坏了,太想要自由了。 八零年政府设立了深圳经济特区,唐士秋在去年年初又奔去了深圳,去了发现经济势头一片大好,电话里跟贺远感慨过好几回,说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前几个月回来过年时说起这些事儿,苏思远就听得两眼放光,眼下连铁饭碗都不想要了非要也奔去那头,看来这对忘年交后来还真没少联系。 “其实要是有人照应着也还行……”贺远宠孩子的架势又一次显露无疑,边弹烟灰边笑道,“你还真别说,他小时候我就觉着他那性子像唐士秋,他俩没准儿还真能折腾到一块儿去。” 苏倾奕瞥了他一眼,又冲苏思远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怎么也得下个月了,”苏思远稍微想了一下,“我还没跟我们领导提呢,这不是……先跟你们商量商量么。” “你这叫商量?”苏倾奕哼了一声,“你自己都拿完主意了还问我们。” 苏思远干笑两声,拍了句马屁:“我爸这么英明睿智,这么好的事儿肯定能同意。” “算了,我也管不了你想干什么……”苏倾奕摆摆手,不接受他的糖衣炮弹,“我就问你,你这么说走就走,跟语桐商量了么?” 说来自打几年前在医院听安昀肃提起杨语桐之后,苏思远再开学就特意在学校里打听了一阵儿,想看看当年那傻丫头出落成什么样了。结果因为不知道她读的什么专业,愣是断断续续打听了一个学期也没见着人,还是转年在安昀肃的葬礼上第一次碰了面,但那时候大家心情都不怎么好,也没说上几句话,就记得那姑娘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升了二年级以后俩人来往才多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好上了。 “哎呦喂爸,我跟她还没结婚呢,用得着事事汇报以她为中心么。”苏思远不以为意道。 “那你们现在总好着呢吧,这么大的事儿不该商量商量?”苏倾奕不能理解地看着儿子。 苏思远非要抬杠道:“那合着要是她不同意,我还什么都不能干了?” “你听听,”苏倾奕指指他,冲贺远道,“这话说得就不负责任。” 贺远吐了口烟,拍拍他的腿示意他别生气,口中也和稀泥地安慰了句:“嗨,这不还年轻么,都不定心呢,等过两年他自个儿就不这么想了。” “你怎么还替他说话?”苏倾奕拍开贺远放在自己腿上的手,“他再过生日都该二十七了,你二十七的时候是这样么?” 三生有幸_106 “他能跟我那时候比么,”贺远回忆似的叹了口气,“我那会儿是想念书都念不上。” 苏思远一听这话,立刻接了句有利于自己的说辞:“诶贺叔,你那会儿是不是也觉得厂里那工作特没劲?” 这回贺远倒真回忆了一会儿,手上夹着烟一时都忘了抽,沉默了片刻才摇头感叹道:“我还记着头回上你爸他们学校找你唐叔,给我别扭的,回来以后连着好些天吃饭都没胃口。” “我怎么没听过这事?”苏倾奕好奇了句。 贺远笑了笑:“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你呢。” “你看,不让你干.你想干的,多难受……”苏思远接着刚才的话茬找补道,“我现在就得趁着年轻,抓紧一切机会干.我想干的。” “倒是这么个理儿。”贺远沉思着点了点头。 “我也没说不让你去,”苏倾奕重又看向自己儿子,语气严肃了起来,“我的意思是,你走之前先把你自己的各种关系都处理好了,别干那不负责任的事,回头让人家家长说我没教育好孩子。” “我这还什么都没干呢,你都把我说成负心汉了……”苏思远抽了抽嘴角,难得苦着脸问了句,“爸,我在你眼里就这形象啊?” “你以为呢?”苏倾奕白了他一眼,“你要能学来你贺叔一半的责任心,我就对你改观。” 贺远被苏倾奕这句话说得心里头美滋滋,当即毫不谦虚地打了句圆场:“没事儿,让他往后照着我这目标努力。” “对对对,”苏思远也嬉皮笑脸地跟了一句,“等我学成我贺叔这样,我就也能找个爸你这样的了。” “去,别跟我犯贫。”苏倾奕起身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行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得睡了,明早第一节 还有课呢,这都快十二点了。” “得嘞,”苏思远点头哈腰地随他起身,恭送道,“您好好休息。” 贺远在后头瞅着这爷儿俩,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烟灰缸里碾灭烟头,也起身准备回屋,走了两步又回头冲苏思远道,“诶我说,你跟杨家那闺女到底怎么着了?你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了……”话到这儿顿了顿,扭头瞟了一眼里屋的门,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也不是就一定不能分手,但你别耽误人家。” “哎呦喂,我真没别的想法,”苏思远恨不得举双手发誓表明自己的无辜,“我早跟桐桐说过这事儿了……能不商量么,她还不得把我给吃喽。” “哦,你俩商量好了?” “必须啊,”苏思远这会儿语气才正经点,“她今年不才刚念研究生么,反正上课也忙,我先去闯闯……我爸刚才说的对,我这都快二十七了,再不抓紧点儿过几年我拿什么娶她啊。” “行,我现在真对你改观了,”贺远闻言忍不住狠揉了揉他的脑袋,“总算有点儿男人样儿了。” “那是,”苏思远嘿嘿一笑,“我爸就是一直对我有偏见。” “不是那么回事儿,”贺远立马摇头道,“你爸是为了你好,他就是担心你这性子在外头闯祸,也怕你吃亏。” “我明白……” 这头苏思远话还没说完,那头苏倾奕叫了句:“贺远,你还不睡觉干嘛呢?” “诶!这就来。”贺远赶紧应了一声,最后拍了拍苏思远的肩膀,嘱咐了句,“反正你自个儿心里头有点儿数,甭管在哪儿,都好好的,别老让你爸操心。” 贺远回了屋,苏倾奕依旧半天没睡着,翻个了身,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说他这么折腾靠谱么?” “靠不靠谱的你管得了?”贺远也没睡着,闻言同样翻了个身,看着他低声道,“管不了的事儿就别操那份儿心了。” “唉……” 贺远听他叹气,忍不住笑了句:“你这么着特别像含辛茹苦要送孩子出远门的……孩子他妈。” “你怎么也跟着犯贫,”苏倾奕五十多岁的人了,每每被贺远调侃,却还总是一副小孩儿德行满脸的不乐意,抬手推了他肩膀一下,嗔道,“老的小的都没个正经。” “呵……”贺远轻笑着捉住他的手,硬拉到自己嘴边亲了一口,这才正经地劝了句,“我看小远心里有数,你就让他自个儿折腾吧……再说,你跟我在一块儿,我靠谱不就行了。” 苏倾奕嘴巴动了动,也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暗暗的房间里贺远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但能感觉到他闷在自己身前笑了。 常言道,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虽然他们俩既不是半路,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不上夫妻,但到底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苏倾奕无法不承认,在他心里,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上贺远,因为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从看见的第一眼便入了心,之后在自己的心里一住就住了三十年,到如今年过半百,依旧还想被他牵着手,一同走过往后岁月里的每一天。 第76章 第76章 “哎呦,瞧瞧,这不是贺总工么?” 八五年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快到下班点儿的时候,贺远正跟办公室里看图纸,屋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了,抬眼便见到了一张四年未见的熟悉面孔——孟晓坤一身西装革履的进了屋,脸上还是那副八百年不带变样的不着调德行。 “诶?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贺远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即撂下手头的图纸,起身走了过来。 “怎么着,”孟晓坤“啧”了两声,“你这都升任总工了,还不兴我来祝贺祝贺?” 贺远今年年初刚提上总工程师。也算是赶巧了,前任总工退休了,余下的几个工程师不是马上到了退休年龄,就是资历还没他老,结果这个头衔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头上。原本他是想拒绝的,总觉得当之有愧,可厂领导已经开会拍板决定完了,他便只好厚着脸皮接任了。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就传到已经离厂四年的孟晓坤耳朵里了,不过早些年因着苏倾奕的事儿,贺远跟他关系走得挺近,当下也没什么被冒犯之感,反倒有点高兴又能遇见他。 “别寒碜我啊,倒是你……我瞧着你这打扮……”贺远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他,用同样吊儿郎当的语气恭维了一句,“混得够可以啊,得叫孟老板了吧?” “一般一般,”孟晓坤这两年一直在南边儿不知折腾什么,不过看样子的确是收获不小,此刻听见这话表面谦虚地连连摆着手,其实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怎么着,晚上赏个脸一块儿吃个饭?” “今儿啊?”贺远顿了顿,在他面前也没遮掩,实话道,“那还真不得空,说好晚上回家吃饭。” 孟晓坤一听这话,不满地摇着头,连连“啧”了好几声:“驳我面子?” “真没有真没有,就是今儿吧……”贺远现今也五十的人了,面上却难得露出了年轻时才有的不好意思的神色,“这日子有点儿特殊……我跟他认识三十二年纪念日……” “哎呦喂,真不容易啊哥们儿,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一片痴心。”孟晓坤忍不住揶揄了一句,说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又嘴贱地补道,“够怕媳妇儿的啊。” 其实这话要是年轻时说,贺远怎么都不会在意,多半还得嘿嘿一乐——管你怎么说,我先回家过自个儿小日子——可到了现在这个岁数,在外头也要脸要面了,让人当面这么调侃,难免有点下不来台,当下蹙眉“啧”了一声,逞能道:“说什么呢?不就是顿饭么,你还别激我。” “那怎么个意思?”孟晓坤点了根烟,也递给贺远一根,又问了一遍。 贺远接过来点着抽了两口,终于决定道:“行,那你先出去等我会儿,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孟晓坤眼珠一转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无非是当着自己面不好意思打这通电话,他也没继续拆台,痛快地点头出了屋。 从窗口瞥见他出了楼门,贺远才拨了电话,倒是挺巧,那头的办公室正是苏倾奕接的电话:“怎么了?” “那什么,今儿估计不能回家吃饭了……”贺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就是心虚,莫名其妙编了句瞎话,“厂里有点儿事儿临时开会。” 三生有幸_107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才回道:“……没事,工作重要,那我也先不回家了,正好有点资料没整理完。” “行,那你也别太晚了。” “贺远。”苏倾奕突然叫了一声。 “啊?”贺远差点一哆嗦。 “少抽点烟吧,”苏倾奕无奈道,“我在电话里都听出来你抽烟呢。” “……哦,行,这就掐了。”贺远暗暗松了口气,之后两人又说了几句,终于挂了电话。 饭店是孟晓坤选的,一看就是专门给这些先富起来的小老板们预备的,八成只招待熟人,正经过日子的老百姓估计连店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孟晓坤领着他进了一个包间,里头已经有人在了,倒不是什么熟面孔,有俩一看就是跟孟晓坤一样的小老板,还有一个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的,再余下的就都是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小姑娘了——那举手投足的做派,搁前两年严.打最厉害那阵儿,一上街就得让人给逮起来,就是现在,估计也不敢真在外头这么招摇。 其实贺远此刻已经后悔了,可人都来了,也没法再说走,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了。幸好在座的几位男同胞都跟孟晓坤一样自来熟,菜还没上齐,就差不多要跟贺远称兄道弟了,总算是没让他太尴尬。 贺远平常基本不沾酒,今天愣是让这几个人劝得喝了小三两——实在是招架不住——几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跟着谁来的,一个赛一个胆儿大,岁数当贺远的闺女都足富余,还一个劲儿往他身边凑,满身的香水味熏得他直头疼,心下更是无比想念家里那位。 等终于熬到饭局结束,已经快十点了。贺远虽然平常不喝酒,酒量却也不算差,出了饭店门还没感觉太晕,走回家的路上又吹了会儿风,酒劲儿基本散了大半。不过苏倾奕开门的时候,还是一下就闻出来了。 “你不是开会么?怎么还喝上酒了?” 贺远脑子一点不迷糊,闻言还知道圆先前撒的那个谎:“啊,开完会出去吃了点儿饭。” 苏倾奕稍微有些犹疑,却也没往别处想,去桌边倒了杯茶递给他:“喝点,解解酒。” 喝过酒的人正容易口干,贺远坐在沙发上,接过来咕咚几口就喝完了,把空杯往茶几上一撂,一把拽住了正要走开的苏倾奕:“过来,跟我坐会儿。” “我给你去投个毛巾……”苏倾奕被他拽得一踉跄,直接坐到了他腿上,无奈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多……”贺远按着他,不让他起身,下巴在他脸上蹭了两下,凑到他耳边呼着热气道,“就是想要你了。” “…………” 见他不应声,贺远咬了咬他的耳垂,又哄了句:“嗯?做吧?” 最近这几年两人都年纪渐长,虽说仍有欲.望,却到底不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儿了,即使亲热也很少做到最后,一般都是用手或口彼此满足。其实苏倾奕心里清楚,贺远是顾着他的感受——贺远今年刚五十岁,压根还不老,可苏倾奕已经五十六了,经不起他那么折腾了。 不过现下听他几乎是恳求一样的语气,又有些犹豫,加上这人偏偏在自己最没抵抗力的耳朵上一直戏弄,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出息地举了白旗:“那你可不准没完没了。” 贺远就知道他会应,当下边吻边伸手脱他的衣服。苏倾奕被他带着酒味的吻弄得也有些晕乎,稀里糊涂就被按倒在了沙发上,正抬腰方便他把自己的衬衣拽出来,却一眼瞥见了他衣领处的红色印记,下意伸手拨.弄了一下,心口突然一沉。 贺远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见他凑到自己颈侧像是嗅着什么,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直到被猛然推开才纳闷地问了句:“你推我.干嘛?不带反悔的。” “你晚上到底去干什么了?”苏倾奕坐起身冷淡地扫了他一眼,重新把解开的衬衣扣子一一系上。 其实贺远这会儿已经有点预感了,但已经烧起来的欲.望还是让他抱着侥幸心理地不改说辞:“就……开会然后吃饭啊。” “跟谁吃的饭?”苏倾奕继续追问。 “……同事呗。” “你们厂的工程师现在都是喷香水涂口红的姑娘了?”苏倾奕一点没留面子地噎了他一句。 贺远一僵,知道露馅儿了,只好改口坦白道:“没开会,就吃饭了。” 苏倾奕盯着他看了片刻,又问:“为什么说谎?” “我没……”贺远看他那冷淡的眼神就心慌,赶紧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编瞎话,我怕你不高兴……” “你要是因为正事忙,我为什么会不高兴?”苏倾奕顿了顿,“不是正事,对吧?” “…………”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早上都说好了的……”苏倾奕以为他没说话就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想,失望透顶地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回屋。 “诶媳妇儿,你别走啊。”贺远最怕他搞冷战,立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你别碰我!”苏倾奕嫌弃地甩开他的手,头一回口不择言道,“真恶心。” 这两个字把贺远说得一愣,但也只瞬间的工夫他就从沙发上蹿了起来,一把拽住苏倾奕,语气同样也不怎么友好地问了句:“你说谁恶心?” “说你。”苏倾奕拱了句火,扭过头不再看他。 贺远嗓门儿果然又大了几分:“我哪儿恶心了,你说清楚。” “你自己知道。” 贺远其实已经反应过来苏倾奕是误会了,但不知为何他突然一点都不想解释,反倒真被他的态度惹出了火——当年苏倾奕一声不吭就结婚还弄出个孩子来的时候,他说过他恶心么?那他现在凭什么只因为自己的凭空猜测就说他恶心? 贺远越想越觉得火大,手下一个没收住力直接把苏倾奕甩到了沙发上,按着他的肩,语气满一副吵架之态:“你是不是觉着这么多年我天天宠着你,我就真没脾气了?” “你干什么?”苏倾奕挣着想起来,“撒什么酒疯?” “我撒什么酒疯了?是你没事儿找事儿吧?”贺远单膝跪上沙发,拽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不知是真的怒气冲顶还是被酒精烧昏了头,他竟然说了句最能戳痛苏倾奕心口的话,“诶我问问你,是不是这几年没人斗你了,日子好过了,你脾气也跟着长了?” “…………”苏倾奕张张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了身上的人半分钟才回过神,费死力挣开了手上的禁锢,扬手给了贺远人生中第二个巴掌。 贺远真被这一下打懵了,跪在沙发上呆了半晌才起身指着苏倾奕,没好气地问道:“你是不想过了么?” “这话该问问你自己。” “行,苏倾奕……”贺远运气似的狠狠点着头,“我成全你。”说完就大步迈向房门口,摔门走了。 屋内瞬间又恢复了安静。苏倾奕维持着贺远出门时的姿势,在沙发边站了好久,再恍然回神时才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呆坐在沙发上想了半宿,也觉得自己那一巴掌太冲动太过分了,可要不是贺远突如其来地说了那句话,事情不会到这个地步。 不,或许还是他的错,他明知道贺远不会真做了什么,充其量是逢场作戏——他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是没人给贺远介绍过对象,文.革时苏倾奕整天不在家的那段日子,街坊没少提过要给他牵红线,但苏思远说他一次也没有去见过。 最能堂而皇之甩掉自己这个包袱的时期,贺远都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眼下一个口红印怎么就让自己这么大反应?难道仅是因为今天的日子有点特殊? 三生有幸_108 苏倾奕无力地叹了口气,其实真没什么复杂的原因,他不过是吃醋了,自卑了,有危机感了——贺远虽说已经不再年轻,却也绝称不上老,这几年工作方面又发展得颇为顺遂,若是他能试着接受女人,那跟什么样的姑娘在一起都不奇怪。 六岁的差距,年轻时真的不显眼,到了这个岁数,却突然成倍放大了一般。别的不说,就说床上那码事儿,两人现今也快合不上拍了。苏倾奕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别扭。 今天的事,与其说是他生气贺远真有可能做了什么,不如说是因为他对自己说谎而心里没底了——这一次他正巧察觉了,那之前呢?以后呢?难道两个人在一起,不管过了多少年,这种不确定的感觉都不能消除么? 苏倾奕默默坐在沙发上,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答案。 第77章 第77章 贺远一夜未归。 这么多年,他头一回对苏倾奕发火,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摔门而出那会儿他正在气头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过不下就别过了,可吹着风走着走着,又渐渐冷静了下来。 火气消了,人却还是不想回家,一想到苏倾奕说他的那两个字,他就心凉。在外头遛达了半天,末了还是回了平房那头。 屋里的家具大部分还在,搬家的时候基本都买了新的,眼下凑合一宿倒是不成问题。可贺远躺下以后压根拾不起半点睡意,他想不通好端端的俩人怎么就突然整了这么一出儿。 睡不着,贺远干脆在心里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越琢磨越觉得,他要是没脑子一热答应跟孟晓坤吃饭就好了,尤其还是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他真后悔了。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贺远承认自己编瞎话绝对是错了,可苏倾奕也有不对的地方啊,他怎么能那么说自己?想跟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一下,叫恶心吗?就算他误会自己乱搞了,也不能说这个词儿啊,何况他压根就没乱搞,连这种心思都从来没动过,饭桌上脑子里想的也始终是他苏倾奕。 真是冤枉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苏倾奕生气还不是因为喜欢自己,否则干嘛要在意自己身上蹭了什么味儿。现在想想,那红着眼圈的小模样还挺招人稀罕的。 贺远刚偷乐了还没半分钟,心口又猛地沉了下去——完了,他刚才在气头上时口无遮拦地说了那么混账的话。明知道那是苏倾奕这辈子最委屈的一段日子,还偏偏往他伤口上撒盐。 他挨那一巴掌还真不冤枉。 吵架过后人们总会说自己当初有口无心,可若是内心深处真的从没那样想过哪怕一丁点儿,伤人的话会脱口而出么?贺远现下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找不到借口。 说实话,在他心底某个角落,一直自私又十分大男人主义地隐隐希望着,苏倾奕能永远跟那段艰难岁月时一样,全心全意倚靠自己,什么都听自己的,真正的从身到心是自己的人,哪怕……他没处说理地受了那么多罪。 这份自私到有些缺德的心思,贺远平常从不敢细琢磨,或者说,想过他也不愿意承认。谁让他们俩从来都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呢。苏倾奕那种飘在天上的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将他甩到地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飞走了。 贺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全是两人这么多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总结起来却是—— 苏倾奕喜欢吃甜食,喜欢有情调的地方,而他觉得环境不重要,有滋味、能敞开吃饱了才是最好的; 苏倾奕穿衣打扮有自己的一套喜好,而他只要夏不中暑、冬不挨冻就毫不挑剔; 苏倾奕爱干净,住的地方永远要保持整洁,而他大部分时候甚至都看不出来家里该收拾了; 苏倾奕待人接物分寸感极强,客套礼仪也不少,而他跟亲近的人从来都是大大咧咧,不分你我; 就连教育孩子,苏倾奕立了那么多次规矩,结果苏思远还是让他惯了个胡同串子的性子。 尚且不论阶层高低,他们两个在本质上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从出身到性格再到生活习惯、人生经历,几乎毫无相似之处。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紧紧牵着手走过半生的?贺远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可不论他们两人之间有多少看起来过不到一起去的地方,有一点却是他全不怀疑的,那就是他喜欢苏倾奕,并且,他知道苏倾奕也喜欢他。 屋里的台灯一直没关,贺远不由环顾了一圈这间两人睡了二十年的屋子,接着便猛一下清醒了过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怎么能吵完架把苏倾奕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怎么能这么犯浑? 贺远赶紧穿好衣裳下床,也顾不得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一秒也等不了地往家奔。心里一急,脚下也乱,跑出胡同口的时候,好巧不巧地跟一个下晚班回家的人撞上了。 骑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许是没想到大半夜突然蹿出个人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忘了刹闸,直接把贺远撞得磕到了墙上,也是赶寸了,左胳膊肘立时就直不了了。 小伙子明显吓到了,不过倒是没跑也没推卸责任,等回过神来赶紧把贺远送去了医院,急诊大夫一看果然是关节错位了。来来回回折腾到快天亮,大夫还是没让他走,说是他血压有点高,再留院观察半天。 送他来的小伙子人很老实,前后陪了好几个小时,天亮以后解释说自己身上没带钱,得回家取一趟才能赔医药费。贺远摆摆手,让他直接回家别来了——本来也不全是人家的责任,他看病厂里能给报销,占人这便宜干嘛。 小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贺远找电话跟厂里请了假,之后回病房半倚在床头休息,等着输完液大夫放他走。结果等到九点半,推门进来的人却是苏倾奕。 碍于病房里还有其他住院的患者,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可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都在对方眼里读到了歉意。 其实昨晚贺远走后,苏倾奕反省琢磨了一夜,早也冷静下来了。前半生经历了那么多天灾人祸,俩人都走过来了,现在日子越过越好,怎么反倒吵起架来了,而且还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一架。 天亮以后迷迷瞪瞪地洗漱一番,苏倾奕也没胃口吃早饭,直接去了学校,路上还一直想着,到了办公室先给贺远挂个电话,昨晚上他就那么走了,估摸着是回平房那头了,也不知道睡没睡好觉。 到学校之后拨了三回电话才算是打通,果然怕什么来什么,电话那头的人说贺工没来上班,请假去医院了。苏倾奕心里咯噔一下,连连问他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人再就说不清楚具体情况了。苏倾奕心急如焚,撂了电话连假都顾不上请就直奔了医院,一路上脑中不停念叨着,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若是以往,他看见贺远搞成这副德性,准会一面心疼一面数落他两句,“你不是年轻人了,走路总那么着急干什么,就不能慢着点。”这会儿却没有,只默默走到床边,看了一眼输液的药瓶,低声问了句,“疼不疼?” 贺远见他眼神躲闪,明显是想看自己又不好意思看,突然有些想笑,故意装可怜回道:“疼死了。” 苏倾奕果然心疼地皱了下眉,来回瞅了瞅他已经打上夹板的胳膊,用更小的声音拐着弯道了句歉:“我要是不跟你吵架,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贺远没接这句茬儿,反倒凑近他的脸问道:“哭了?”换个人肯定看不出区别,但贺远跟他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瞟一眼就看出来他眼睛有些肿。 “…………”苏倾奕垂眼立在床边没吭声。 因着左手吊着,右手插着输液针头,贺远腾不出手来,只好拿膝盖碰了碰他,示意他坐下,等苏倾奕坐到床边,才略往前凑了凑身,语气同样满含歉意地低声说了句:“昨儿晚上是我说错话了,你扇我那巴掌扇得对,解气了么?不解气的话待会儿回家了再扇两下?” “别说了……”苏倾奕又后悔又惭愧地嘟囔了一句。 等输完液,大夫又量了一次血压才准许贺远出院。苏倾奕也没去上班,两人一块儿回了家。 “中午想吃点什么?”苏倾奕去厨房烧上水准备沏茶,出来时站在沙发边问了贺远一句。 贺远闻言揶揄道:“听这意思还能点菜?” 其实他这么调侃是因为苏倾奕到现在也没学会做饭。虽说早就提出要学,可贺远一直以各种理由不让他干。苏倾奕只会择择菜、切切菜,递个东西打个下手什么的,掌勺是从来没有过的。 想是仍处在内疚中,苏倾奕听了这话也没不乐意,提议说:“要不我出去买点吧。” “不用,”贺远晃了晃右手,“我这只手不还好好的么,你把菜择了切好,我来抄就行。” 三生有幸_109 “你能行么?”苏倾奕不放心地看着他打着夹板的左胳膊。 “要不我指挥你干?”贺远回了句玩笑。 “也行,我试试吧。” “你还当真呢?”贺远好笑道,“我说着玩的。” 苏倾奕傻愣了一下,似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地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贺远琢磨了一下,做主安排道:“这顿先凑合吧,晚上上我师父家蹭饭去,我这胳膊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才能活动,咱总不能天天对付,再说我就是不提这茬儿,我师父一看咱俩歇班了都不过去,自个儿就得上这儿扒头来,瞒不了他。” “这怎么好意思啊。”苏倾奕愁眉苦脸了一句。 “我这是不想给自个儿找不痛快,我师父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这样……”贺远指了指自己吊着的左胳膊,“我说不去,回头他真能跳着脚地追过来跟我急眼,你信不信?” 苏倾奕想象了一下周松民急扯白脸的样子,噗嗤笑了出来,摇头道:“你师父对你这么好,你还拿他找乐。” “诶,帮我点下火。”贺远从裤兜摸出烟盒,抖落了一根出来叼在嘴上,边把火柴递给苏倾奕边含糊了一句。 “别抽了吧,”苏倾奕接过火柴,却站着没动,“今天上午那医生都说你血压有点高,最好忌了烟酒。” 贺远抬手把烟拿了下来,无所谓道:“哪儿有这么严重。” “我去病房之前先去找了趟医生,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苏倾奕继续劝了句,“你看我平常让你少抽点你都不当回事,现在医生也这么说,你总该听听吧?” 贺远一听还真考虑了片刻,随后直接把烟扔进了烟灰缸,像是告别什么似的保证道,“行,不抽了。”说完又向苏倾奕,放柔声音添了说,“我不听大夫的,我就听你的。” 许是之前才刚吵过架,现在突然又听贺远说好听的,苏倾奕一时有些难为情,两手抵在一处搓了搓手指,讷讷地想岔开话题,道:“那个……你要不要去洗洗换身衣裳?我给你弄水。” 贺远看着他逗了一句:“你帮我洗?” “……行。” 贺远的胳膊不能沾水,苏倾奕只好弄热水帮他擦了两遍,折腾完自己也热出一身汗,又问贺远着急不着急吃饭,贺远说不饿,他干脆也洗了个澡。待拾掇利索出来时,贺远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苏倾奕站在旁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似乎跟年轻时也没多大变化,只不过多了几道皱纹跟几根白头发而已,睡着的时候还是喜欢微蹙着眉,像在琢磨什么似的。 莫名其妙地吵了一场,又不知不觉地合了好。两个岁数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跟三岁小孩儿似的一块儿犯了回幼稚病。不过苏倾奕倒是突然觉得这么吵一场也挺好的,家里似乎比先前更多了些烟火气。 永远相亲相爱、你侬我侬,不是不好,但那终究不是真的日子。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大概要把酸甜苦辣全都经历一回,才能觉着痛快圆满吧。 第78章 第78章 一九八六年的国庆节,对于苏倾奕跟贺远来说,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喜庆热闹——苏思远结婚了。 今年夏天杨语桐研究生毕业,结果分配的工作刚去了半个月,连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又不干了,说是要跟苏思远一块儿去深圳,不想再两地分着了。 终归是年轻人自己的事,两边的长辈都采取了不干涉的态度。不过八月底的时候邢怡轩提出来说,既然俩孩子决定了要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打拼,往后一年都不见得能回来一趟,总该把婚事办了再走,也算是让父母放心。 苏倾奕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人家家一个闺女,哪儿能不明不白就跟着个男人远走他乡,那不成私奔了么,好说不好听。俩小辈儿对此也没意见,于是婚事就这么被提上了日程。 去年底苏倾奕学校福利分房,他因为前几年被评为副教授,按职称也分得了一套两居室,就在六里台,离学校跟他们现在的家都不远。空了多半年,一直没人住过,现在简单拾掇拾掇,正好给了小两口当新房用。 时间赶,也来不及大操大办,两家商量过后决定就请几桌关系近的亲戚朋友热闹一下。临近日子的那个礼拜,有天晚上躺下后,贺远突然问苏倾奕:“诶,小远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他妈来么?” 苏倾奕被他问得一愣。说实话,这么多年,只有极亲近的几个人知道他跟贺远的关系,亲家那头要不是早就有过邢纪衡跟安昀肃那么档子事儿,这顿喜酒还真不知道该让贺远以什么样的身份跟他们坐在一起。 对此苏倾奕一直是内疚的。这段日子他总有意无意地观察贺远的态度,就是怕他心里头不好受,现下见他主动提起了这茬儿,心里更是过意不去,静了半天,问了句:“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的干嘛?”贺远哭笑不得道,“我这不是问你怎么打算的么。” 苏倾奕翻了身,看着他又问:“那我说怎么办你都不介意?” 他越是这么说,贺远越知道他早就安排好了,故意回了句:“那我说介意,你改主意么?” “那要看你怎么说了。” “你这个人呐……”贺远也翻了个身,跟苏倾奕面对面,抬手跟敲打小孩儿似的点了点他的脑门儿,“回回都这样,自个儿都安排完了,还非得探探我的态度。” “少说我,”苏倾奕把他的手拍开,“这回可是你先提起来的。” “那你倒是说啊,跟我这儿绕半天弯子。”贺远无奈地笑了句。 苏倾奕这才坦白道:“我问过小远了,他说他妈不来凑热闹了,一是这边谁都不认识,二来也折腾,反正等他们俩办完事还得回深圳,正好能路过那边,还能顺道去看看我哥。” “那倒也是。”贺远不自知地呼了口气。 苏倾奕笑了笑,没再说别的。他自认是了解贺远的,这人虽然面上不介意,但倘若林婉真的来了,他肯定比谁都别扭。其实真要那样,苏倾奕也别扭,这跟普通男人离了婚又再娶终究不一样。他没办法正大光明地跟别人介绍说那位是我的前妻、我孩子的妈,这位才是我现在的爱人——本来就是他对不起贺远,怎么能事隔多年还让他受这种委屈。所以,即使林婉不这么说,他也不会真的让她来,他相信苏思远也不会这么做。 酒席是在苏思远自己找的一家饭店办的,他特意把主桌安排在了包间。苏倾奕先头还说这样把来道喜的客人隔在外面是不是不太合适,而且也显得也不够热闹。苏思远却只道这样方便说话,让他别操这么多心。 一对新人在外头挨桌敬完了酒,终于回了主桌。这桌上坐的都是两边的至亲长辈,除了四位亲家,还有周松民跟姜芸以及邢昊宇两口子。 其实唐士秋也专程回来了。这几年他在深圳混得相当不错,不仅事业越做越好,还结了婚,用贺远的话说是娶了个能管自己叫爹的“闺女”。不过他那种自来熟的性子,自然被当成自己人安排在另外一桌招待客人去了。 酒过三巡,苏思远拉着新媳妇儿一块儿站了起来,酒杯点了点桌面,道:“那什么,我有几句话想说。” 在座的见状都停了筷子,齐刷刷地看向他。辈分最大的周松民笑了句:“来来来,咱听听这新郎官儿要说啥。” 苏思远看了一圈桌上的人,清了清嗓子,说,“我想趁着今儿这日子说一件事儿,先前我跟桐桐领证的时候就已经改过口了,但其实还有一位应该改口的……”苏思远话说到这儿顿了顿,拿胳膊肘碰了碰杨语桐,“来,媳妇儿,”示意她把酒杯端起来,而后才朝向贺远道,“这么多年,早就该这么叫了,爸。”杨语桐也跟着笑笑地喊了声,“爸。” 贺远一时被这个字叫懵了,愣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别说是他,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怔住了,连苏倾奕都没料到苏思远会突然来这么一出儿。 “今儿个这儿来的都不是外人,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回事儿,”对于突来的静默,苏思远早能猜到,他把酒杯撂回桌上,继续道,“……说句心里话,我从来就没觉着别扭过,可能因为打从我记事儿起,每天在家里晃悠的就是我们仨……就没觉着哪儿奇怪,直到上学以后我才知道别人家都是一个爸一个妈……”说到这儿,苏思远低声笑了一下,“贺叔跟我爸好了三十多年,他们俩谁都没跟我提过我这名字的来历,还是我自己琢磨明白的……其实就冲这名儿,这口也早该改了。” 贺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屁股按在椅子上的,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怎么强作镇定的,要不是苏倾奕在桌子下头默默攥住了他的手,他差点就直接站起来了。 “爸,”苏思远又举杯朝他叫了一声,“还记着我小时候总因为打架请家长么?那时候不懂事儿,还老惹事儿,为了让高年级的也怕我,我真跟别人说过您才是我爸……您个头儿高,看着就不好欺负,每回放学来接我,往大门口一站,我都觉着可得意了……”苏思远说着说着眼圈儿有点泛红,吸了吸鼻子,又笑着问了句,“怎么着,爸,不打算跟我碰一个?” 三生有幸_110 贺远看着说话的人冲自己举着酒杯,依旧半晌没反应,直到苏倾奕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腿,才恍然回过神来也端起了酒杯。不知怎么的,手有点抖,喉咙也跟被堵上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连着点了几下头,勉强“诶”了一声。 其实这么多年,他早就把苏思远当成自己的孩子看了,可今天他真的这么一叫,却又突然觉得这个称呼离自己是那么远,远到听着都有些模糊——这一声,仿佛一下就穿过了三个人几近三十年的岁月。 “行,您应了就行。”苏思远这才真的笑了起来,仰脖先干了手里的那杯酒。 虽然自打上回胳膊骨折以后,贺远就彻底戒了烟酒,但今天摆在桌上装装样子的这杯酒,他最终还是喝了下去。 酒席散场之后,大家各回各家。年轻人都去闹洞房了,贺远跟苏倾奕没那个精力,便遛达着往家走。 “我今儿……”走着走着,贺远突然开了口,可刚吐出俩字又停住了。 “嗯?”苏倾奕侧头看看他。 贺远也回看了他一眼,嘴唇又动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句:“……我是不是表现得不老好的,孩子喊我那一声……”语气里却有股掩饰不住的高兴劲儿。 “有什么的?”苏倾奕小孩儿似的哼了一声,斜眼瞟向他道,“他小时候你替他挨过多少回老师的训?还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就冲这个,不该喊声爸?” “嗨,那我早都忘了,”贺远笑了一声,“我这不是没想到么,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也没想到,”苏倾奕也笑了笑,转脸又哼了一声,“算他有良心。” 说句实在的,倘若贺远是个女的,是他苏倾奕离婚后再娶的妻子,这么多年,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父子照顾这个家,苏思远早也该改口喊声妈了。不能因为贺远是个男的,这份心就不一样了。 亲情这东西,固然离不开血缘关系,但终归还是要靠相处。贺远几乎做了每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的一切,对苏思远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那样视如己出,苏倾奕甚至觉着这声“爸”其实还是来得有点迟了。 “那你呢?”贺远碰了碰苏倾奕的手,逗了他一句,“你有良心么?” 苏倾奕一愣,反问道:“我怎么没有?” “那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 这话把苏倾奕问糊涂了,心说难道也要我喊你爸?他满脸纳闷地看着贺远。 贺远倒忍不住笑了,解释说:“就前两天听小远说的,他说广东那头女的都管自个儿家男人喊老公,你是不是也该喊我一声?” 苏倾奕步子一顿,突然觉得脸有点热,当下白了贺远一眼,嗔了句:“都这么大岁数了……再说我又不是女的,你别净胡说。” “哪儿胡说了?我见天喊你媳妇儿,你可应得痛快着呢。”贺远又碰了碰他的手,装委屈哄道,“你这大半辈子都直呼我大名,是不有点儿不公平啊?也换一个呗?” “…………” “就喊一声?” “…………” “这儿又没别人,你就叫一声给我听听怎么了?” 苏倾奕抿着嘴又挣扎了几秒,归齐还是低着头蚊子哼哼一样地挤出了那两个字。但贺远听出来他笑了。 拐过大马路,街道上突然间清净了下来,贺远见周围没什么行人,干脆一把拉住了苏倾奕的手。苏倾奕也破天荒地半点没挣,由着他当街牵着自己。 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就这么十指交握地走回了家。 第79章 第79章 一九八.九年冬天,苏倾奕六十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不过他倒还不想那么早就在家歇着,正好学校也有返聘的意思,便打算继续再干几年。贺远对此也没有意见,他知道苏倾奕一辈子都喜欢待在学校,尽管因为教书受了那么多冤枉罪,但依旧喜欢。 年纪大了,人便越來越喜欢简单的日子,两个人每天早起一块儿出门上班,下了班再回家一块儿做饭,吃饭,聊聊彼此一天都干了什么。有时候天气好,饭后就一块儿出门遛个弯儿,懒得动了,便窝在沙发里看看电视。 苏倾奕这几年眼睛渐花,读个书看个报的都要戴眼镜。有时候上班累了一天,回家以后就想歇歇,贺远便自告奋勇给他读报纸,一边读俩人还一边讨论上几句,倒真是年轻时从来没有过的安稳日子。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商品房逐渐兴起,房地产发展得十分迅速,眨眼间一座座高楼都建了起来。与此同时,贫富差距也在逐年拉大。既有单位干不下去、不得不下岗的工人阶级,也有像唐士秋那样靠搞房地产而坐拥了数不清身家的成功商人。他过年回来的时候,贺远还问他:“你说你也这岁数了,还老折腾个什么劲儿?” 唐士秋叹了口气,感慨道:“就是这个岁数了才得再折腾几年……我跟你们俩不一样,你也知道我媳妇儿比我小那么多,闺女这才刚上小学,我陪不了她们一辈子,也就趁着现在还有精力,尽量给她们往后的日子铺铺路。” 贺远跟苏倾奕确实没有这种顾虑,苏思远压根用不着他们操心。要说以前还多少有些不放心,但自打他结了婚,人也渐渐稳重起来了,尤其如今自己也做了父亲,肩上更是多了一份责任。 这些年他在南边儿混得也不错,自己办了公司,有回还嬉皮笑脸地跟他们俩说,“两位爸,等以后我赚了大钱,给你们俩买大别墅住啊。”贺远还在一边附和,“对,让你爸再享受享受小时候住洋房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他们可不能真指望孩子。贺远临近退休那两年,俩人就商量好了,先搬到学校分的那处房子过渡一下,把眼下住的跟贺远家的老房子都卖了,再添些钱换处更大的房子,等退休以后也能住得舒服些。 于是,九四年的夏天,贺远跟苏倾奕第二回 搬家了。 新家在一个刚落成不久的住宅区。搬家那天,贺远还过意不去地说,苏倾奕跟自己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也没能享上什么福,眼瞅都这个岁数了才能有个自己的书房。苏倾奕却只拍拍他的手,肉麻地回了句:“没有你,我一个人守着再大的空房子有什么用?” 再转过年来,两个人终于正式退了休,彻底过起了看书,养花,散步的悠闲日子。整天二十四小时地待在一起,这是年轻时想要都没有的日子,不过也正因为冷不丁天天在眼前晃了,反倒发现了彼此不少以前没发现过的缺点,拌嘴的次数比以前那么多年加起来都多。 苏倾奕爱干净,每回看见贺远出门再进家不管不顾地满地乱踩,就忍不住起急,难免唠叨他两句。贺远有时候点头笑笑,有时候也不耐烦,说他:“你怎么越老事儿越多?” 苏倾奕总会白他一眼,再不甘示弱地回上一句:“那也比越老越招人嫌好。” 然后贺远便不吭声了,好像真的生气了一样不搭理他。可等晚上吃完了饭,又没事儿人似的拽着苏倾奕去看电影。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跑出去凑这热闹干嘛。”苏倾奕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穿鞋跟他出去。 “看个电影还分岁数?”贺远不理那一套,“就兴他们年轻人看,不兴咱看?” 结果往往一场电影看回来,两个人早都忘了白天拌嘴的事儿。 清闲的日子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九六年,周松民两口子先后离了世。 要说周松民这辈子是真有福气,年轻的时候是苦了点,可解放以后一直顺顺当当地活到了八十岁。虽说自己没孩子,可跟贺远处得比亲爷俩儿还好,末了末了还当回了太爷爷。连姜芸都说:“真能闭眼了……这么多年还是得了远子的济,真是没白.带你这个徒弟。” 周松民走后不到一年,姜芸也走了——相濡以沫了一辈子,谁都离不开谁,连去另一个世界都得就个伴儿。 周家两口子一走,贺远这头是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苏倾奕那头也就只余下苏世琛一个哥哥,这两年岁数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有那一天也是早晚的事。 说来苏世琛早在八零年就被平.反了,文.革时被占的房子后来也还给了他。他退休以后一个人写写字,种种花草,过得倒是挺平静。苏叶在上海定居,离得不算太远,过年过节总能回去看看。苏墨却是自从八六年出国留学后,就没打算再回来。或许正是因为他在最能形成.人生观的年纪,目睹了家人的遭遇和社会的畸形,他对这个国家没有一丝留恋,拿到绿卡后便彻底定居了美国,连妻子都娶了个外国人。他一直希望苏世琛能跟他一起去美国生活,离开这个伤心地。可苏世琛只说:“你妈在这儿,我哪都不去。” 三生有幸_111 ——他不过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跟自己的爱人相守到老。 然而这样的相守,终也在九九年的春天结束了。现如今,只剩下了贺远跟苏倾奕。 中秋那天,苏思远说好了回家过节,结果因为公司太忙,一家三口归齐还是没能回来。 “不回来不回来吧,咱俩还清净。”苏倾奕一早就接到了儿子的道歉电话,挂了电话先是沉默了几秒,又摆摆手哼了一声。 贺远从厨房出来,瞧见他一脸的口不对心,忍不住笑道:“你啊,见不着就想,等孩子真回来了,没两天你又嫌烦。” 苏倾奕闻言斜睨了他一眼,笑着扯了句题外话:“我又没嫌你烦。” “你要是嫌我烦你可就太没良心了。”贺远说着话也坐到了沙发上。 “我还没良心?”苏倾奕往他那边凑了凑,老小孩儿一样抬手戳了戳他的胸口,“那今天晚上谁跟你过节呀?” “要不说咱俩谁也离不开谁呢。”贺远顺势搂了搂他的肩膀,老不正经地腻乎了一句,转脸又问他,“那今儿就咱俩,你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简单弄一点吧,”苏倾奕抬手拍了拍他揽在自己肩上的手,“怪累的,也吃不动。” 晚上吃完饭,电视里播着热闹喜庆的晚会,两人却都没什么心情看。或许人老了,多少都爱回忆旧事,苏倾奕抱着杯茶坐在沙发里,冷不丁问贺远道:“诶,你还记得我上你们家过中秋那回么?” 贺远被他问得一愣,转瞬又笑了,“能不记得么?”说完又摇头感叹道,“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苏倾奕倒是没接这个茬儿,继续问他:“那你还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么?” “我说过的话多了,哪句啊?”其实贺远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但偏偏故意逗他装不知道。 “…………”苏倾奕果然不言语了。 贺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着问了句:“那这辈子我让你受委屈了么?” 苏倾奕依旧没吭声,手指戳在茶杯口来回滑了几下后,低头笑了。 ——哪里会有委屈呢?他让他有了最好的一辈子。 九九年是千载难逢的一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全世界都在喜迎新千年,仿佛跨过这一夜,就能换个新世界一样。 苏倾奕到现在也没学会做饭,其实还是贺远不让他干。辞旧迎新的最后那顿饭,自然还是贺远掌勺,苏倾奕在一旁递个油盐酱醋,搭把手。 吃完饭,两个人坐在沙发里一块儿看电视,顺便等电话——好几天前苏思远就特意嘱咐过,说家里小丫头说了,让两个爷爷先别睡觉,十二点的时候等她的电话。 说起苏思远的这个女儿,性子真是随了他爸,人不大,小话痨似的,见面也好打电话也罢,永远嘚啵个没完。苏倾奕有时候被她闹得头疼,干脆就把电话甩给贺远。贺远对孩子倒是从来都比他有耐心,尤其这还是个小姑娘,他连说话的腔调都比平常柔和了好几度。 可不管怎么说,终究都是七十左右的人了,精神头比不了年轻人,十点半一过,电视里依旧放着热闹的新闻,他们俩倒头抵着头,手牵着手,倚在沙发上一起睡着了,直到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才一下子惊醒,赶紧去接了电话。 “爷爷!爷爷!你听见了吗?我这边儿敲钟啦!还放了烟花!” 苏倾奕连连笑道:“听见了,听见了,你这么大声都震死爷爷了。” 电话那头一片热闹嘈杂,苏倾奕其实从头到尾也没听清她说了几句话,嗯嗯啊啊地应得可能有些敷衍,小丫头不乐意了,立马说:“换个爷爷!换个爷爷!我要跟那个爷爷说!”他终于如蒙大赦地把电话交给了贺远。 “你那个爷爷耳背,他听不清你说话,你看见什么好玩儿的了跟我说。” 苏倾奕忍不住在这头杵了贺远一下,不过丝毫没影响那祖孙俩聊了快半个钟头。等终于撂了电话,俩人都松了口气。 这些年清静日子过久了,都不习惯这么闹腾了。每年过年苏思远他们回来几天,贺远跟苏倾奕都得缓好长时间才能把那份疲累缓过去。所以说,天伦之乐其实只要偶尔享受一下就好了,天天在一块儿恐怕就只剩下烦了。 不过这通电话倒是把两人的困倦给搅散了,一时谁都没有睡意,干脆站在窗边看起了夜景。 其实要搁往常,这个点儿,外头黑灯瞎火的,真没什么好看的,可许是因为今天日子特殊,周围的高楼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很有几分万家灯火的味道。 这副画面令贺远不由得很有些感慨,能在世上这么多人中,一眼跟身边的这个人彼此钟情,不知道是修行了多少辈子才得来的福气。 三生有幸,说的也不过如此。 除去分开的那三年,到今天,他们已经手牵手在一起度过了四十四个年头。即使是在那三年,他们也在心里给彼此留下了最重要的位置。想到这儿,贺远突然一把将苏倾奕揽进了怀里,嘴唇抵在他的额头上,很久都没有挪开。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对彼此说过“爱”这个字,又或者根本就不需要说。因为爱从来都不是说出来的,也不是做出来的,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积淀下来的。就像沉在杯底的茶叶,没有人会去特意吃它,但若是没有它,生活这杯水便永远也泡不出万般滋味。 其实,在这个世上,爱情从来都不稀缺,也不伟大,不过是那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