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南柯》 1/芜县 六月初,芜县的气温已经攀升至一个疯狂的水平。 过灼的阳光烤得蝉鸣都绵软无力,拖拖拉拉的,像情人间暧昧不清的私语,长鸣下落的时候,一瞬震响漆腥的柏油马路。 小卖部掉灰落漆的墙上,水银温度计的红线突破3开头的数字。 张蓄跑在最前,掀起皱巴巴的衣服下摆随便抹了把脸上的汗,敲了敲小卖部外的玻璃柜。 “老板,来包蓝利群。” 挤满花花绿绿货物的小卖部,除了刚过来的男人粗重的呼吸和玻璃柜上十块淘来的便宜小风扇呜呜运作的声响,没有其他动静了。 汗都快滴到眼睛里了,这鬼天气,张蓄只想赶紧来支烟解解燥。 他颇有些不耐烦地又敲了敲透明玻璃柜,把里面的东西都敲得震颤:“老板?” 窝在藤条椅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动了动,脸上盖着的杂志掉下去,在地上坠出啪嗒的声响,张蓄的注意力也终于被这动静拉过去。 然后视线就顿住了。 第一眼望过去的感受就是白,藤条椅上的女人白得快要发光,在这个天气里只穿了件吊带衫和棉质短裤,一截胳膊和大腿全露在外面,上面盈着层细细的汗,都好像在闪光一样。 她惊醒过来,把脚从椅子里放下去,伸手拉开了玻璃柜的门:“要什么?” 声音还带着不太清醒的困懒和黏糊。 张蓄的眼睛直接黏在她身上了。 除了白,还漂亮得惊人,尖尖的下巴颌,粉白素净的脸上没化任何妆,纤瘦的鼻尖,眼尾上翘,一双眼睛像钩子一样,平生了点媚意。 没等到回答,她疑惑地抬头看了张蓄一眼,很好脾气地重新问:“先生,你要买什么?” 先生这样的称呼,放在这么一个破烂落后的小县城,对象还是一身灰扑扑工装的大老爷们,倒有点滑稽可笑了。 张蓄回神时已经涨红了脸,心底懊恼过来时没换身衣服,清清嗓子后语气已经没了之前的不耐烦:“一包蓝利群,辛苦你了啊。” “没事,二十五,现金还是扫码?” 细白的手指抽出一包烟递到张蓄面前,上面还有若有似无的淡香萦着。 张蓄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勾走了。 他果断把手心里被汗揉得湿皱一团的纸币塞进口袋,掏了手机出来:“我扫码。” 女人点了点头,把左手边的绿色二维码小牌推正过去,不说什么。 叮—— 往日里卡得要死的网速在今天就显得快过头了,张蓄故意磨磨蹭蹭,慢吞吞地输入金额和密码,和她搭话:“你是这家的老板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坐在玻璃柜里的女人把头从杂志上抬起,耳边发丝被小风扇吹得飞扬。 “前个月才搬来的。” “噢!是你啊,我听说过你,你不是那个……求星舞蹈机构新来的老师吗?我侄女在你那儿上课呢。” 张蓄说这话时很激动,毕竟终于找到点和她的共同关系,自以为能拉近距离。 但女人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嗯。” 没了下文。 张蓄也不恼,嘿嘿一笑:“你叫什么来着?我侄女说过的,说她们舞蹈机构的新老师特漂亮特厉害,名字也好听……唉我就是有点忘了……” 女人看着他,张了张嘴好像是要开口。 咚咚—— 小卖部门边的货架被人敲响了。 “买个烟买这么久?” 特别不耐烦和疑惑的声音。 室内的两人看过去,张蓄先叫了一声:“枕哥!” 梁枕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靠在门边,身上套着无袖的工装背心,原本白净的布料上沾了不少黑灰的机油,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小麦色,肌肉很发达,双手抱挤在一起也能看出狰狞贲张的肌肉走势和暴凸的青筋。 很高,目测至少一米八五,身材比例协调,肩宽腰细,非常有存在感。 但给人的感觉……就,跟条不知道从哪个旮沓窜出来的野狗似的。 南珂没料到自己会在心里给别人下这么离谱的初印象,愣了一下,结果就和悠悠看过来的男人对视上了。 长得也是很野性那一挂的,眉毛浓密,单眼皮高鼻梁,嘴唇刀削一样薄,正不耐烦地抿紧了,满脸的疲惫和倦色。 南珂注意到了他左眼眉骨的疤,很明显的一道,从额头贯穿到眼尾,划破眉毛。 为这张脸添了更多不好惹的凶相。 对方不作声地看着她,她都浑身不自在起来,胡乱收回视线。 “聊天呢,这我侄女的舞蹈老师,刚在问她的名字……我应该记得的,就是想不起来了……” 张蓄还站在原地,完全没要走的意思,南珂已经不想和他搭话了,直接开口:“南珂,南方的南,王可珂。” “哦对对对,就是这个!”张蓄笑了一下:“你名字真好听。” 一副青年怀春的娇羞模样。 南珂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梁枕的耐心已经告罄了,视线扫到他手里的烟:“买好了就走,热死了。” “行行,走吧走吧,那个……南珂,再见哈。” 张蓄露着个大白牙和她挥手。 南珂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 没走出去几步,阳光把高一头的男人身上灼出一股腾腾的热气,配上结实狰狞的肌肉,自带一种野性。 南珂看着,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喜欢肌肉发达的人,毕竟总自带一种不好惹的危险感。 梁枕就是在这时候回头的。 旁边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和他说着什么,他扭过脖子又往那个无名的小卖部看了一眼。 正对上南珂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的暑意中交汇,像火石噼里啪啦摩擦到一起,在初夏过高的温度中炸开。 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了,这么直勾勾地扫过来,黑眸像鹰的利爪,目标明切地锁住了她。 南珂心头再度升起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就要移开眼的时候,梁枕慢悠悠地勾起唇,没头没尾地笑了一下,收回视线了。 2/黄粱梦 下了班,南珂还是照旧去到小卖部守着。 父亲欠一屁股债后消失了,家里的财产全拿去变卖还款也还是填不上那个天文数字,京市全是三天两头找到家里喊着还钱的债主,为了躲债,妈妈才带着她回到这个只在小时候生活过几年的的县城。 小卖部是以前留下来的,改造一番后继续投入使用了,妈妈说多挣一点是一点,说不定能等到她爸回来。 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去超市做起了导购,而她阴差阳错被拉去那个只有十几个学生的舞蹈机构,用前二十几年受过的最顶尖教育去教一些最简单不需要技术含量的东西。 唯一的安慰是,工资尚且可观。 毕竟要不是她去,那家机构关停的原因就不是没有学生,而是没有老师。 每周工作日的下午放学后、周六的一整个白天才是需要上课的时间。 其他时间,她一般就是在这个小卖部磋磨打发,毕竟她不喜欢这个拥挤破败的小县城,也并不想和这儿的人产生多少牵扯。 “来包烟。” “要什么?” 南珂从玻璃柜里抬头,望着面前的人。 梁枕换了身黑色的皮衣,整个人肩宽腿长地往那儿一站,直接占掉了这狭窄拥挤小卖部的大半光线。 见她看过来,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黑利群,硬的有吗?” 要求还挺多。 南珂在玻璃烟柜里看了一圈,还真找到一包,咔哒抽出来,递过去。 梁枕伸手接住,目光在那根细白的手指上停留片刻,捏紧了烟盒,就看见她松手离开。 “四十五。” 梁枕利落地扫码付了钱,注意着玻璃柜上呜呜运作的绿色塑料风扇,扇叶转得飞快,但还是只够把女人的头发丝吹得飞扬,完全驱散不了整间屋子的暑意。 “这么热的天,也不开空调吗?” 南珂早就看出来他是那天的人,只不过没想到他也会和她搭话:“小卖部没有。” 梁枕抛了抛手里的烟盒:“为什么不装一个?” 南珂言简意赅:“没钱。” 家里的钱大半都要存下来还债,还得供日常开支,实在是没那个闲钱给这小卖部也装一个空调。 梁枕看着这个一本正经说着没钱的人,虽然穿着简单素净,但仅从那白得发光、滑腻柔软的皮肤就能看得出,一定不是没钱的人家能养的出来的。 人口又少又拥挤狭窄的小县城陡然搬来这么扎眼又格格不入的两人,梁枕也或多或少听说了他们家的事,但他也没打算拆穿:“我有个朋友,是做家电生意的。” 南珂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梁枕笑了一下:“听说他那儿有刚回收回来的旧空调,款式比较老了用不上,本来是打算当废品卖了,这样吧,要不你去看看能不能用上,便宜给你?” 男人的嗓音略厚,带着一股县城的莽劲儿、随性散漫的懒意,倒不能算不好听。 只是南珂向来不喜欢这种人,整天没个正形不知道是做什么的,随便进个小卖部都能跟人做起生意来。 但她也不是不心动:“多便宜?” “几百块?你看了再决定。” “那什么时候去?我现在……” “我今天没时间。”梁枕打断她,勾着唇:“不如这样,加个联系方式,后面联系?” 骨节宽大的手掌伸到面前,转出一块莹亮的手机屏幕。 南珂的视线从那张二维码落到梁枕的脸上,男人歪歪斜斜地靠在门边,手肘支着身体,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混不吝的样子,目光却透着鹰钩似的侵略性。 南珂迎着他散漫的笑,心底只想。 果然,她确实不喜欢这样的人。 好友申请通过后,梁枕才冲她摇摇手机:“我叫梁枕。” “取自一枕黄粱梦。” 3/摩托 周日的早晨,南珂是被热醒的。 电池款的绿色小风扇勤勤恳恳工作了一个晚上,还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呜咽着停转了。 竹席上仿佛都升腾起一股昏涌的燥热,闷闷沉沉地传进人身体里,南珂宛如濒死的鱼那样皱眉翻了两圈身,还是大汗淋漓的醒了。 狭窄的小卖部后间,床头闹钟的指针才指到7:30,水泥地上已经积了一圈炽烈的日光。 烘到床边,烤得人晕胀。 她认命地下了床,换了身简单透气的深色吊带衫,刚洗完脸,卷帘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呜嘟的噪音,车轮碾压水泥地擦啦出尖锐的鸣响。 好吵。 本就不太清醒的脑袋被这声音吵得像要从中裂开一样,南珂压着一张不愉快的脸拉开小卖部的卷帘门,瞪着眼看清了门口的不速之客。 他又换了身衣服,黄棕色的夹克,配套的牛仔裤,整个人跨坐在笨重的大块头摩托上,长腿懒洋洋地往前一伸,直接搭到积灰的水泥地上。 双手交迭在摩托黑色的车头上,梁枕用腕骨垫着下巴,扯了个笑出来看着一脸茫然站在小卖部门口的人。 “起得太晚了。” 南珂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散在脑后,有点乱地缠在肩头,漂亮精致的脸上带着被吵到的烦闷,她皱着眉:“不是说八点半吗?” “噢,我早点过来等着。” 他头顶已经笼了一层阳光,南珂在室内看着都觉得热,不想管他:“那你等着吧。” 她转身进了屋,继续去收拾。 梁枕看着她的背影,收了腿从摩托车背跨下,自顾自跟着进去了。 南珂在屋内简单涂了个防晒,把头发扎成丸子顶在脑袋上,才又推门出去,就看见椅在玻璃柜边打量整个屋子的人。 “怎么过去?” 梁枕转头看她,下巴往门口到摩托支了支:“开车带你去。” 他那辆吵得人耳根发麻的摩托车? 南珂皱眉:“你告诉我地址,我坐公交过去吧。” “公交?”梁枕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从这儿坐过去要一个多小时,你确定?” 一去一回,那就是近三个小时。 南珂深吸口气,最终道:“行,那现在走吧。” 梁枕跟在她身后,从摩托把手上摘了头盔下来:“会戴吗?” 女人细白的手指接过,很顺畅地解了卡口,咔哒扣到自己脑袋上,戴稳了。 灰色头盔底下一双水润纤长的眼眸静静看着他,那意思就好像是,别瞧不起人。 梁枕耷拉着脑袋闷闷笑了两声,给自己也把头盔戴好,先跨坐到车上,扭了扭把手:“上车吧。” 后座往下陷了几分,后背的位置贴上来温热的触感,是她身上的气息,南珂的手抬在后面游移了一阵,最后落到他身上,靠近肩头的位置,缓慢揪紧了那块布料。 倒不是个放不开的性格。 梁枕收回嘴边让她拉着自己的话,发动摩托,转出隆隆的响。 他的速度很快,但非常平稳,没有南珂预想中颠来倒去的感觉,一路顺顺当当地开到目的地,夏日的风温温热热地贴着皮肤滑过,还带来前方男人身上清浅的气息。 干净清冽、香皂的味道。 倒是和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到了。” 黑色大块头摩托停在了一处厂房门口,周围人也少,只有隔壁有人冲梁枕挥手打了个招呼。 他也冲对方挥挥手。 南珂已经轻巧地跳了下去,摘掉脑袋上闷得难受的头盔,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结果吸了一鼻子微呛的化工作业的灰尘。 她皱起眉,梁枕已经接走了她那顶灰色头盔,目光悠悠从她发顶扫过一圈,意味不明地说道:“头发乱了。” 早就乱了,细碎的发丝粘了些在脸侧,被她嫌难受拨掉:“没事,进去吧。” 直奔主题。 “成啊。” 梁枕用钥匙转开面前深蓝掉漆的卷帘门,领着她进了堆了些或旧或新电器的厂房,指着门边的一台:“就那个,你看看呗。” 一台明显刚换下来的老旧款,表面的品牌标识都模糊不清,南珂只依稀能看出来是个叫得出名字的牌子。 她问:“能拍照吗?” 她也不懂电器,提前联系了以前京市的一个朋友,让对方帮她看看。 梁枕就在她旁边抱着手臂,盯着她头顶松松垮垮的丸子,语气轻巧:“你随意。” 得到许可,南珂取出口袋里的手机,弯下腰先凑近看了看,确认外表没什么大问题后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给朋友发过去。 对方回复很快,说大致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只要能制冷就行。 但在这儿也试不了。 南珂觉得梁枕也没必要骗她这么几百块钱,本来就打定主意要买,过来看看不过是走个流程。 这下确认没问题了,就想和人说。 但不过是刚直起腰,往后退了一步的功夫。 光裸的肩膀猝然撞上一块粗糙的牛仔布料,底下主人的体温偏高,温热、坚硬地熨进她的皮肤。 她一惊要躲,另一边的肩膀已经被伸过来的手掌扣住了。 成了一个环住她的姿势。 同样温热,宽大粗硬、带着薄茧的指腹贴着她的皮肤肌理,蹭出一圈足以致人头皮发麻的痒,还沿着手臂软滑的肉下移了一瞬。 然后松开。 像在弦上绷了许久的箭,因为这一点意外而离弓,倏地刺破死寂的空气,击中了某人的心。 被击中的人反而道歉,干巴巴扯出僵硬的话:“……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没站稳。” 他垂去身侧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一阵,似乎是在回想刚才的触感。 南珂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没把刚才的一点小插曲放在心上:“没事,空调我要了,多少钱?” 梁枕把手插回兜里:“你看着给。” 这是什么回答? 南珂拧起了眉,讨厌这种随意又不负责任的回答。 “老板呢?” “老板不在,他说我负责就行。” 但他并不是个很负责的人。 南珂回想着正常的空调价位,她刚来芜县那几天有想过去装一个,她看不上杂牌,又买不起贵的,最后不了了之了。 现在实在是热得受不住了。 “五百行吗?” 使用痕迹也挺多的,还不清楚性能,南珂觉得这个价也挺合理,但要是对方不同意—— 她也可以再让点。 家里破产后,讲价的艺术也被她锻炼出来了。 但梁枕答应得干脆利落:“行。” 直接就行了,果然还真是不负责,也不知道这个价格他拿回去会不会被那个朋友骂。 但南珂不在乎他的事:“那我直接微信转你,然后这个……你们包安装吗?” 她问得诚恳,不妨碍梁枕觉得好笑,事情都没问清楚就说着要转账,一看就是个没做过什么生意的大小姐。 “估计不包上门安装,你自己搬回去?” 他随口逗人的,但南珂当真了,为难地皱眉思考了一阵,就在梁枕想说他刚才不过是乱说的时候,大小姐又发话了。 “我再加一百,你能帮我装吗?” 把他当装修工啊。 梁枕笑一声,觉得她说话方式有几分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单纯可爱。 “我可以帮你装,不过钱就用不着了,请我吃个饭就成。” 4/黑窗灰 托梁枕的福,不过四十来平的小卖部也终于安上了空调,她就住在后面的隔间,晚上不用关门,冷气能灌满整个屋子。 中途苏蔓回来过一次,问了她这几天过得怎样,知道她装了个空调后念叨着“挺好的”,又嘱咐几句要是缺钱了要给她说。 苏蔓在百货超市上班,平时就住在员工宿舍,毕竟除了小卖部,她们在芜县根本没落脚的房子。 无名小卖部背靠着老旧的筒子楼,每天早上南珂不是被闹钟叫醒,就是被对面麻将机房的喧哗声吵醒。 小地方没什么消遣的去处,上了年纪的阿姨大妈们往那儿一坐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间。 南珂换好衣服出去的时候,刚好又碰到对面麻将机房老板娘在和旁边门市的老婆婆吵架。 从筒子楼青苔杂草横生的楼梯往巷口是个下坡,老人家上了年纪,习惯手洗衣服,洗衣留下的脏水就往门外一泼,顺着地形走势滑腻腻灰扑扑地淌到麻将房门口,白沫都还在上面飘着,人要是不注意踩上去,指定摔个狗吃屎。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吵架,老婆婆是个死犟的性格,被说了一次后反而更来劲了,三天两头地往外泼水,洗菜的水也要一股脑地倒出去才尽兴。 老板娘也不是个好惹的,两人吵着吵着就会忍不住动手,老婆婆经常是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哭天抢地,这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堆劝架的人,拉着怒气上涌的老板娘,说着“算了算了”。 南珂习惯性地无视这场闹剧,径直走到小卖部右边平地上的摩托车旁。 上面倚着个黑色夹克衫的人,头发打理得齐整,只有几缕碎发垂在额上。 他交迭着腿,双手抱臂靠着身后颗粒感很重的粗糙墙面,脑袋往下耷拉着,一副闭目养神结果睡着了的样子。 但南珂不认为他听着那边吵嚷的声音也能睡得着。 她直接开口:“去哪儿?” 他前天在手机里和她说好的,她请客吃饭,他挑馆子,还是开摩托来接她。 南珂不想欠这个人情,很爽快地同意了。 女人的问话绵绵柔柔的,自带一种冷静疏离的感觉,梁枕睁开眼,就看见那张认识到现在都还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漂亮的脸。 她的眼睛也很安静,又裹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梁枕一瞬联想到芜县外环绕着的曲江,他晚上经常站在二楼望着那条无声奔涌的江流,江水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但她可不是什么小县城的江水,而是从京市来的大小姐。 梁枕自己没头没尾地笑了下,在人皱起眉之前把头盔递过去:“跟我走就行了。” 那边争吵还在继续,梁枕在确认身后的人坐稳后拧了拧把手,猛踩油门。 巨兽般蛰伏的黑色大块头摩托瞬间被唤醒,轰鸣声仿佛野兽尖锐的呐喊,海浪一样盖过一切,把那些吵嚷的声音尽数抚平后,拖出长长的尾气,拐出这条污水密布的破败小巷。 后视镜里都能瞥到刚还在那儿吵架的人同惊弓之鸟一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很突兀地,南珂居然生出来一点久违的畅快。 几乎天天吵,那些骂人的话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还是无可奈何,结果梁枕这摩托直接撞碎了那堆骂声扬长而去,就好像是—— 声音大又怎样?这儿还有更大的。 梁枕选的是一家主路上的家常菜馆子。 看得出来,为了照顾她的心情,他特意没去那些常和朋友喝酒的苍蝇小店,而是挑了这么一家看上去亮堂整洁的饭馆。 但南珂还是在跨进去的一刹那皱起了眉。 午时饭馆人多,几张深棕木制的桌上都坐满了人,梁枕领着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随意坐下了把菜单递给她,问她要吃什么。 南珂嗅着空气中或许是昨天残留的、或许是隔壁飘过来的油腥气,目光落到窗缝里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深黑色污灰,食欲已经消减了一大半。 虽然桌椅擦得锃亮,但她还是做作地、小心翼翼地躲着那些仿佛无处不在的脏污和灰尘,矜持地抱着自己的小皮包坐下,也只坐了那张椅子二分之一的面积。 “你点就行。” 她根本没打算去接梁枕递过来的菜单,也完全不想把做工精致的衣裙袖口放上那张她认为根本不干净的桌子。 梁枕当然注意到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精挑细选的馆子也没能让大小姐满意,一时有点兴致缺缺。 就这么哗啦啦地翻着不过只有两页薄纸的菜单,半天也没点上一个菜,倒是有两个人惊慌失措地从饭馆门口进来,张望一圈后直奔他俩的位置来。 梁枕坐的位置背对门,没注意到这动静,南珂看得一清二楚,也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是张蓄,不动声色地拧了眉。 “枕哥!出事儿了!” 另一个胖一点矮一点的小个子更快跑过来,伸手直接就去拍还在聚精会神盯着菜单看的人的肩,直接把人手里的菜单拍掉了。 他闻言一挑眉,扭头过去:“怎么了?” 小胖子喘着气:“酒吧……酒吧出事儿了,吵起来了,阿财说得叫你回去看。” 梁枕听完了就起身要走的样子,张蓄慢吞吞赶到,注意到对面坐着的人是南珂,一时间眼珠都快瞪出来,完全忘了来这儿的正事。 南珂没管他,叫住那个要走的人:“饭不吃了?” 她说话总是不喜欢带主语,就抛那么一个直挺挺的问句出来,好在目标明确,谁都能看出来那句话问的对象是谁。 梁枕本来是想让她回去,下次再说的。 但脑子里响着小胖子刚刚简单交代过一遍的麻烦事,眼下迎着人一无所知的清冽眼神,又不适时地回想起她对这地方百般挑剔的样子。 一看就没吃过苦,没见识过人心险恶。 他突然就存了点别的心思起来。 “吃啊,换个地方呗?到我的地盘上吃,你去不去?” 5/醉金销 梁枕口中“他的地盘”是开在小县城唯一能称得上“商业街”上的一家酒吧。 起了个特俗的名字,醉金销。 酒吧开在地下一层,楼上是人来人往的百货超市,搭配起来显得有些过于滑稽了。 他们明显很着急,下了车就直往下面赶,梁枕走在最前面,黑浓的眉皱起,下三白的眼睛里落满了不耐烦的意思。 一副凶相毕露的模样。 然后他直接掀开了酒吧门口厚重的塑料帘,整个人很有分量地钻进去。 张蓄跟在南珂身边,还在替他解释:“今天的事真的很急,枕哥也不是故意丢下你的,我先带你去找个地方坐会儿?” 南珂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地跟来。 或许是饭馆里梁枕看她的眼神带了点莫名挑衅的意味,仿佛是在赌她不敢一样。 她讨厌被人看低的感觉。 几乎是赌气一样说要来,说完后对面那人还直接垮下脸慢慢不笑了,好像是不高兴。 莫名其妙的。 但眼下张蓄明显误会他们两人的关系了,这种不点明的话,故意去解释反而越抹越黑,南珂深谙这个道理,直接转移话题:“不用,我想跟着去看看,反正是他邀请我来的,不会不让看吧?” 张蓄听了表情一下变得为难:“这……” 不过几天,他都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还真拿不定主意。 但南珂向来就是想做什么就去做的性子,直接抬脚跟上了梁枕的步子,张蓄也只能忙不迭跟着过去。 他去的那个包厢已经乱成一团了。 男人的吵嚷和侍应生劝阻的话胡乱混在一起,听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还有个被人搂着小声啜泣的小姑娘。 南珂到门口扫了一眼,大致就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这种事,她在京市见得多了。 果然,见梁枕进来,那男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骂:“我说梁老板,你这不是做生意的态度吧?我好好来喝个酒,莫名其妙被你的服务员泼一身酒,你们知道我这身西装有多贵吗?赔得起吗?” 南珂瞥了一眼,不过是个看不出牌子的流水线产品,要真是高价买来,只可能是被骗了。 梁枕在那边听了,随意勾了个没几分温度的笑起来:“您先消消气。” 他说:“这样吧,今天是我们不对,我替她给您赔罪,您今天的费用都算我头上,衣服要是坏了,我也赔您一套新的,怎么样?” 挑不出差错的一套说辞。 但那个男人不依不饶:“就这算了?我跟你说,我可是被那婊子泼了一身的酒啊,你不让她给我道个歉,这事没完!” “不是的!”一直以来都躲在角落哭的小姑娘弱弱地出声:“是他……他先摸我的,一直对我动手动脚我才……!” “你他妈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老子哪儿摸你了?你有证据吗?” 一身酒气的男人面色暴红,撸着袖子就要冲到她面前去,还是被几个侍应生手忙脚乱地拦下。 梁枕轻飘飘扫了他一眼:“您消消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句明显没刚刚那句那么真情实意。 他说完转向哭得可怜伤心的小姑娘,顿了顿,语气冷淡:“明明,给王老板道歉。” 叫明明的小姑娘一脸不可置信:“枕哥!” “我说道歉。”梁枕面无表情,瘦削修长的手指按了按她的肩,把她往前推了几分。 正对着那个面色不善的男人。 明明的肩膀小幅度抽噎了一下,身子都因为害怕和屈辱而发抖。 南珂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现下终于是看不下去了,漂亮的眉眼皱起,抬脚就往那儿走。 张蓄没想到她有这举动,又不敢直接捉住她,只能满头大汗地跟上。 “你这样不……” 她刚来到梁枕身边,还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蓦地被人反扣住了手。 男人的手掌粗硬,大出她一圈,轻而易举地就整个包裹住她细瘦的腕骨,热意蓬勃地贴紧她温吞的脉搏。 血管突突震颤了两下。 突如其来的皮肤接触直接逼得南珂咽下了嘴边的话,转动着手腕挣扎,却被人更重地捏紧了。 “不关你的事。”梁枕偏头看她,声音里冷意明显,带着警告的暗示。 南珂简直要因为他的态度气笑,明明是他好玩一样把她叫过来,现在又让她看着这样一副倚强凌弱的场面还不让管,难不成是为了故意恶心她的? “我——” “我说了和你无关。”梁枕再一次打断,捏她手腕的力度都加大,快要把那块桡骨掰碎一样用力。 就这么几秒,前面哭得可怜的小姑娘已经抽抽噎噎地道了歉。 “对不起,王老板,是我错了,请您原谅……” “嘁,这还差不多……” 闹剧好像画上了句号。 南珂却对这场面厌恶至极,好在她动静小,没多余的人注意到她和梁枕的举动,她得以用力挣开他的手,转身穿过这鱼龙混杂的场面,推门出去。 梁枕没想到出来的时候南珂还在。 她坐在大厅深红的皮质沙发上,这会儿倒没了那副挑剔的样子,坐得随意又烦闷。 梁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长发披肩的背影上看出烦闷的,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 “还留在这儿,是真想在这儿吃?” 南珂本就憋闷,还听到这样无事发生般的话,气得嗤笑一声,语气嘲讽:“我不想在这种地方吃饭。” 梁枕眼底的笑意逐渐淡下去:“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我可是有正规经营执照,又没违法犯罪。” 南珂讨厌他胡搅蛮缠的样子:“和这个无关,刚刚明明就是那个男人的错,去调监控不就一目了然?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逼迫一个小姑娘?” 面对她振振有词的指责,梁枕只是嗤一声,语气照样很淡:“入职前我就和她们说过了,合同上也写清楚了,在这种地方上班就是免不了会受到客人骚扰,让她们想好了再来,这是她自己同意了的,今天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她却直接泼客人一身酒,要是所有人都这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说得轻巧随意,语气里没半分怜悯和同理心可言,一瞬间让南珂想起那些她之前只在京市看到过的眼里只有利益的资本家。 没想到这小县城里也有人学到真传了。 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做这样的生意,挣这种钱也不嫌拿着心慌吗?” 梁枕往沙发靠背上一坐:“挣到钱不就行了?谁会在乎钱是怎么来的?没有的时候,估计都会想要疯了吧?” 他说着挂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凝起一片寒意。 南珂觉得自己被他的话冒犯到了,偏偏又被他说中——她现在就是疯了一样的想要钱。 她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正事不做跑来掺合这个地方的事做什么,原本她就打定主意,绝对不要陷进这个荒芜的小县城里的。 差点都要忘了。 南珂平复气得剧烈起伏的呼吸,不想再和梁枕说话了,提了包就要走。 但那人还不怕死地在身后叫她:“客不请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点燃南珂心里的火苗的最后一把柴,她怒气冲冲地从包里翻出来两张红色的纸币,快步转身回去一把拍进他手里,啪声清脆炸开,怕是把人的皮肤都拍红了一大片。 “不用找了,也别再来烦我,因为我没兴趣和你这样的人吃饭。” 6/黑影脊背 较晚的时候,南珂准备关门了。 夏日的晚上天黑得慢,但这时候也已经稀稀疏疏地晕了点暮光出来,照常说已经不会有什么客人了。 她正打算去拉下卷帘门,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个男人,满脸不耐烦地叫她:“拿包中华。” 南珂收回走到一半的脚步,又转回玻璃柜后,摸了包他要的东西出来。 “五十。” 递过去的时候,她才看清这男人是上次在醉金销见过的那个。 被泼了一身酒的那个。 南珂微微皱起眉,原本递到半空的烟盒被搁去玻璃柜面上,悬到偏外的位置。 对方明显没注意到这些,给了钱就去拿,手掌一个不小心把烟打翻,又弯腰骂骂咧咧去捡。 他并不认识她。 这很正常,毕竟那天她不过是后面才冲上去打算出头,还出头失败了,被那个人死死挡在身后。 男人拿了烟就走,眼睛直勾勾注视着手里那块巴掌大的屏幕,一脸的烦躁,泛着油光的皮肤绷出红,看着怪恶心。 南珂不经常在内心对他人评头论足,但讨厌的人就另说了。 这下是真没人了,她拉下卷帘门锁好,回后隔间简单洗漱了一番,想到明天还得去上班,就打算早点休息了。 可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旧空调的制冷系统不错,用了十来天也没什么问题,现在的晚上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难熬,所以今天失眠肯定有别的原因。 南珂在竹席上侧身闭了半天的眼,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最后平躺回去,盯着靠近天花板边的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出神,想了会儿,翻身下去找了件小披肩,从旁边的防盗门出去了。 散个步得了。 她的生活单调简单,在这小城待了一个多月也没什么熟人,但不代表别人也这样。 现在还不到九点,筒子楼外还有些小学的孩子聚在楼梯口玩,用石块摆着家家酒,声音清澈又扎耳。 不远处的石桌上还有嗑瓜子闲唠的中年人。 南珂走过去,他们的视线就黏上来,盯着这个和这儿格格不入的漂亮女人看半天,脑袋凑在一起神神秘秘地开始谈她家里的事。 南珂可以装没注意到,但明明确确知道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感觉不好受,她抱着手换了个方向,拐到没人的小路上去。 这一排的路灯年久失修坏了,小地方办事效率低,听说社区上报过,结果到现在还没人来修。 月光惨惨淡淡地洒下来,公路边上只有零星几个灯亮着,不时还滋啦滋啦地响,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怪吓人。 南珂不自在地裹紧了肩上浅蓝的披肩,莫名在这温度仍然很高的夏夜生出一股寒意。 很快她就知道那股寒意来源于哪儿了。 转个弯的功夫,已经到了街口用来堆空油罐的死胡同口,里边挨挨挤挤地堆了好几个人,在他们旁边,夜风鬼哭一样呜呜地穿过。 看上去都不太好惹的样子。 南珂立刻转身就想走,却听到那边的声音。 “之前在店里不弄你,是给你面子,你以为我的地方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 很熟悉的男人嗓音。 磁哑,低沉,还带着一股刻意放出来的狠劲。 梁枕的声音。 南珂脚步顿住了,莫名的力道攀住了她的肩,阻止她离开。 她鬼迷心窍一样躲在锈红褪色的砖石墙下听墙角。 胡同里面的灯刚好是亮着的,南珂试探性地探出脑袋,梁枕那张被炽白灯光映亮的脸就明晃晃撞进她的视线,还是那副冷漠、锐利、不好惹的样子。 然后他缓慢俯身,投射到墙后的影子也在同一时刻下沉、怪物一样聚在一起,偌大黑色的影如同野兽的背脊,壮硕、紧绷、蓄势待发。 男人骨节分明的深色手掌轻轻拍了拍面前跪着的男人的脸,打出不痛却绝对侮辱性极强的脆响。 “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不是叫得凶,再叫啊。” “……草,我说你他妈至于吗,不就一个女人……唔……” 一拳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梁枕的眼神沉到极致,脸色晦暗不明:“让你叫还真叫啊,狗都没你听话。” 那男人这下是叫不出来了,倒在地上痛苦地抽哼,被头顶的光一照,南珂才看清他脸上已经有很多青紫的痕迹了,想来是被打了有一阵了。 梁枕估计觉得没意思,随意踹他一脚,踢落一包还没来得及打开的中华烟,啪嗒滚到地上。 他嗤笑一声,两指把它拈起来:“装逼的玩意儿。” 不知道是在说那男人,还是在说这包烟。 不过他手腕一转,把烟揣进自己口袋里,慢悠悠直起身,冲旁边几个人说话:“把他带去店里让明明扇几巴掌,完事儿后记得堵住他的嘴,东西发群里了。” 另几个男人听了走上去,七手八脚把地上死猪一样的人拖起来,往胡同口走。 南珂后退几步,不过犹豫几秒,还是转身就打算离开。 但是里面传出一道悠哉悠哉的男声:“看完了就想走?” 7/水晶葡萄 南珂被迫停下脚步。 他早发现她了,还故意等她看完,要走的时候才出声阻止,摆明了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包括张蓄和小胖子在内的几个男人架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出来,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多看她一眼,选了另一条道脚下生风地跑了。 然后才是梁枕出来。 先是两条格外显眼的长腿,包裹在深灰色牛仔裤里依然劲瘦有型,不紧不慢地跨到她面前,南珂头皮发麻地往上看,目光触到他玩味的眼神。 “……要做什么?” “嗯?”梁枕勾着唇低低重复一遍她的话:“要做什么?” 他笑开:“我只是叫了你一声,不是你自己留下来的吗?” “……”南珂觉得自己果然是有病才会真的站在这儿等他,这下气结,愤愤瞪了人一眼就真的转身,一点不拖泥带水地迈步。 然后被梁枕拉了回去。 她围着浅蓝披肩的肩膀撞上他胸膛,撞散一片洗衣液清淡的香。 在这只有昏燥微风的夏夜,浓郁得让人心尖直颤。 南珂反应很大地抽了手,警惕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你到底要做什么?” 情绪起伏大些了,语气也有了波动,有几分那天在醉金销和他吵架的味道了。 梁枕在心里点评了一番,收回手笑笑,没头没脑地发问:“小老板,你店里有药吗?” 他翻出自己小臂上的一条鲜红伤口,语气还是懒洋洋:“帮个忙呗。” 南珂没有去点破他那个带着几分暧昧的称呼,直接左耳进右耳出,装没听见,领着人回了小卖部。 又是撑开卷帘门进去的,老旧的平房只有一颗电线挂着的白炽灯泡,靠拉线打开,冷光照着狭窄拥挤的小卖部,梁枕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往路中一站,显得这地儿更逼仄了。 “你坐那儿。” 南珂指使者他去自己常待的宽大藤条椅上坐下,转身到旁边的架子上翻酒精和创口贴。 小卖部哪儿会有药膏,顶多能给他消个毒贴个补丁。 梁枕很是听话地绕进玻璃柜里,长腿一收到藤条椅上坐下,立马感到周围萦上来一圈女人身上才有的香味儿。 她经常在这儿窝着,身上的香都沁进椅子里了,梁枕坐着都能想象到她整个人懒懒散散靠在里面打瞌睡的样子,就像他第一次在这儿见到她那天,白得发光的柔软皮肤,还有惺忪冷淡的睡颜。 难免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男人的指节在藤条椅边磨蹭几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又在前面套着白裙子蓝披肩的人转身过来之际迅速把手握成拳,恢复那副不着调的样子。 “给你。” 一瓶酒精和几张创口贴被细白的手指拈着,梁枕一抬眼,刚好能看到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盖上浅白的月牙。 指节纹路都那么白,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梁枕看着,也不去接,摆出个大少爷做派看人:“不帮忙?” 他摇了摇自己右手手臂,示意,他不方便。 头顶的蛾子还在一刻不停地往白炽灯上撞,一下一下撞出啪啦轻微的响,在他身后灰白的墙壁上投下细碎晃荡的影。 南珂不动,他也就看着她不说话,打定主意要她给他处理这伤口。 最终还是她先皱了下眉,手上的东西哗啦搁到玻璃柜上,对他说:“手拿来。” 大少爷一笑,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乐呵呵地把自己受伤的右手交给她,郑重得像什么隐秘的交接仪式。 南珂软得像棉花的手指提溜起了他肌肉狰狞的小臂。 梁枕最先感受到的是痒,那种感觉让人忍不住瑟缩皮肉去躲避,却又被血液里秘而不宣的渴催促着更靠近她。 而她借着昏暗不清的光线仔细端详了一番那道口子,就像放一团死物一样把那条小麦色的手臂往玻璃柜上一搁,拧开酒精瓶往小瓶盖里倒一些,拿出棉签去沾。 下一秒那吸满酒精的棉花团温温柔柔地抚上了他的伤口,刺凉、微疼,跟清凉油涂到太阳穴上一个感觉。 那棉花还没她的手软。 卷帘门只开了一半,底下有闷燥的夜风扑进来,贴着人的小腿卷滑而过,拨得人情绪都有些昏。 南珂动作轻又慢,不说话,梁枕也没开口,靠着藤椅背把人盯住,视线从她额间的碎发下移到眉间皱巴的皮肉,分神想着。 皱眉都他妈这么好看。 不过他似乎总是见她皱眉的样子、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有生气的样子。 都没见她笑过。 那得漂亮成什么样子? 梁枕思维发散,那边人已经在给他贴创口贴了,他也不闲着,左手往口袋里一揣,摸出来盒烟,红色包装的中华,被他塞进五颜六色的玻璃柜里。 南珂被玻璃柜门拉开的声音吸引注意,眼皮一抬看了一眼,瞥见了他放进去的、刚从那男人身上摸出来的中华。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柜子里。 但那算不算是“赃物”? 南珂忍不住出声:“你别放进去,自己拿着。” 梁枕瞅她:“我不爱抽这个,难抽。” 那为什么还要拿? 南珂觉得他的行事风格有点像以前班上的小学生,把人打了不说,还要把他身上东西都抢了,便宜占双份。 这心里的想法她不会说出来,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她索性把东西一收,赶客:“好了,你走吧。” 梁枕没动,压着脑袋笑一下:“这就赶人了?我还以为你会想和我谈谈心。” 暗示刚才那件事呢。 南珂已经听出来事情的原因了,无非就是酒吧生意还要做不能闹事,但出了醉金销,给人套麻袋拉小胡同里打一顿也不是不可以。 还抓着人的把柄防止他闹去局子。 很符合南珂对小地方人行事作风的猜想。 她拿起酒精瓶往靠墙的货架走,摆弄一番放进去,顺手理了理上面被人翻乱的东西布局,语气不变地和身后人说话:“你今天不是故意到这儿来做给我看的吗?你是专门来和我解释的,为什么?” 不是她自恋,芜县好说也有这么大块地,他偏偏选了小卖部附近的胡同,那番话也像是专门等她到了才说的,又及时叫住原本打算走的她。 buff迭满了。 还挺聪明。 梁枕在心头暗笑,继续懒散地靠在藤椅上,注视着几步开外女人清丽的背影。 怎么看怎么好看,偏偏脾气不大好、又娇气,对事挑挑剔剔,说话带刀子。 梁枕视线转着,看清另一边货架上的水晶葡萄,总算是想起来她身上的香味儿像什么了。 就是水晶葡萄,甜滋滋、又带点酸涩,却勾得人止不住吞咽的欲望。 她本人也像葡萄,张扬夺目地缀在高架上,只容远观,不可亵玩。 但偏偏引得人馋。 梁枕收了那一贯散漫的笑,持续这份沉默到南珂终于忍不住转身看他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抬眼,和她对视上了。 冷硬的眉骨下压,黑眸里仿佛燃了一团炽烈的火,毫不掩饰的侵略性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其中。 南珂听见他在说: “因为我在追求你啊,大小姐。” 8/谁肯后退 扑腾了很久的飞蛾晕头转向地再度撞上白炽灯泡。 被过高的温度烫掉了所有的生机,然后, 啪—— 坠落在地。 不过根本无人在意。 抛出那句近乎告白的话之后,梁枕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有了点忐忑,心脏把胸膛冲得突突跳动,好像断弦后的促音。 他没指望南珂能答应他,也没指望她会说什么好话,但是—— “我不需要。” 不需要他妈是个什么回答? 南珂整个人气质冷淡安静地站在面前,双手反扣在身后的货架上,缓慢捏紧了,说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后就不再开口。 梁枕挑眉:“什么意思?连个机会都不给?” “因为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无论如何。”这次的回答很快,却毫不留情。 如果继续追问下去,就显得过于自取其辱了。 但是她说了那话还没完,顿了几秒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不会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在一起,交朋友也不会,包括你。” 就像是瞬间哑火的发动机,梁枕心头那一点希冀被她一盆冰水浇了个彻底。 良久,他才嗤笑一声:“看不起我啊?还是看不起芜县这个地方?” “和那无关,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很快否认。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除了这一个世界还他妈有几个世界是吧?” “你别说脏话。” 梁枕是真的被她给整笑了,从藤椅上站起身走向她,整个人像一张突然拉满了的弓,紧绷、宽阔、危险性十足。 南珂如临大敌一样后退,被他逼到了货架的角落。 梁枕将那颗电线牵引的灯泡光线挡了个严实,夹克半敞,身上香皂的淡香混杂着烟草的辛燥毫不掩饰地扑向她,来得轰轰烈烈。 “你说的话不是脏多了?” 南珂像只被铁夹咬住的困兽,很容易因为他轻飘飘嘲讽的一句话涨红脸:“我没……!” “看不起就看不起呗,还装什么?我知道你是京市来的大小姐,但现在不也不是了吗,怎么,嫌我们这小县城破落,配不上你啊?” 南珂徒劳地和他对视,比他矮了一个头多的身量本就在气势上少了一截,这下更是赧然。 ——因为他完全说中了。 从京市一朝被发配来这么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她崩溃过好几次,却苦于现实的困境不得不就这么生活下去,一个多月来她不和这儿的人交流,也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就是因为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里,她高傲地认为,她不属于这儿。 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芜县回到京市,然后把在这个小城的所有经历当烂石一样抛掉,再也不回忆。 本来一切都在按照她预想的发展。 但偏偏,梁枕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他揣着那副随性散漫的不正经样子,轻而易举地让她沉寂已久的情绪再度波动,甚至是,失控。 “那又怎样?我需要看得起你吗?我本来就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不是被迫到这个地方来,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你,你以为要是在京市,你会有认识我的可能吗?” 赤裸裸又羞辱人的一段话,她说完自己都后悔。 她以前不是这种会和人吵架的性格。 但或许是情绪积压太久,导火索一出现,就彻底燃爆。 她厌恶芜县快要把人烤化的温度、厌恶这个只有四十来平的小平房、厌恶对面每天都无止无休的麻将声和争吵、厌恶在巷口奔涌不停的污水、厌恶面前这个咄咄逼人又自以为是的男人。 厌恶现在所有的一切。 所以她近乎自暴自弃、撕破脸皮地说出心底最阴暗的想法,完全不在乎会不会给面前的人带去伤害。 但在她情绪崩溃般吐出那么一段话后,梁枕却诡异地沉默下去,一言不发地盯她好一会儿。 南珂有那么一瞬想躲避他直勾勾的视线,想推开他离开,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 但一个原因是她挺怵他一身紧绷的肌肉,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想表现得像输给他一样。 所以只能这么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下去。 像两只在黑夜里对峙较劲的兽,身上都被撕咬得血淋淋了,却还是谁也不肯后退一步,硬是要分出个胜负。 老旧的空调机逐渐受不了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感,呜呜着拖出一声长长的嘟声,在定时结束的一刻,咔哒停止运作。 扇叶缓慢收回,挂在小卖部泥水墙上的外机也逐渐隐去了轰隆声,世界彻底归于寂静。 只有蝉鸣、不适时的蝉鸣,从公路外的行道树上、从趴伏树梢的千万只甲虫壳中,尖锐冗长地炸响。 针尖般刺进极速张合的心脏。 梁枕黑深的眼眸宛如芜县永远炽烈的阳,里面的情绪浓重又难以化开,南珂几乎要在心底尖叫着缴械投降。 但是他很慢地塌下肩,微耸着轻嗤了一声。 “早说啊,你看不起我。”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安静蛰伏在小卖部灰墙上方老旧的空调。 然后觉得之前那个花了一整天时间给它换新零件的自己真他妈傻逼。 9/镜面倒映 醉金销上午不营业。 本来就是投机取巧,开在这没什么娱乐去处的小县城,面向市场是有谈生意和玩乐需要的中年男人,一年下来能赚不少。 但上午一般没人来,为了节约成本,每天午饭时间才是开始工作的时间。 梁枕难得大早上就来店里瘫着。 瘫着,就是真瘫着,整个人尸体似的手长脚长地往大厅沙发上一躺,开了个黑色落地风扇对着吹,把一头略长的毛搞得乱蓬蓬地顺拉去脑后。 张蓄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去前台签了个到,奇怪地开口:“枕哥,今天这么早来店里干嘛?” 沙发上的尸体动了动,窸窸窣窣一阵后坐起,揉着昏胀的头皱眉发问:“几点了?” “十一点啊,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营业呢,你饭吃了吗?” “没,不饿。”梁枕随口答一句,脑袋耷拉着掏出手机,闷闷不乐地刷了会儿消息,没看到什么有用的,又关上了,扔去玻璃方几上,手搓了搓不大清醒的脸。 他居然还想着南珂会不会给他发消息。 疯了一样。 “哥,你失恋了?” “滚一边儿去。” 张蓄嘿嘿一笑:“南珂嘛,追不上很正常,估计瞧不上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呢,起码你还努力过了。” 梁枕虽然没说,但通过他这段时间的行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那个京市来的大小姐有意思。 张蓄本来就不觉得人家能看上自己,现在更是觉得没竞争力,索性把心收了。 没想到那大小姐连他们这相亲市场上最香的饽饽也看不上。 梁枕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叼嘴里点燃,狠抽了两口解闷。 上次在小卖部买的硬黑利,一盒都快抽完了。 也不知道别店有没有。 柜台那边,张蓄还在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说起来你不知道啊?” 没头没尾的。 梁枕吐了个烟圈出来,把烟捏手里:“知道什么?” “就南珂上班的那舞蹈机构停课了啊,昨天我去嫂子家吃饭,听侄女说南珂把脚扭了,那儿就她一个老师,所以课都延后了,你不知道?” 张蓄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方不方便,沙发上垂着肩的人已经把刚抽两口的烟在玻璃缸里摁灭,暗骂了一声草,起身就走了,也不管身后人疑惑的追问。 南珂是三天前扭的脚。 她下午照常上班,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后,盯着眼前地板掉漆、镜面积灰的练舞房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开始做一些最基础的舞蹈训练动作。 压肩、甩手、下腰。 不需要很高的技术含量,只是为了热身。 双手高举过头顶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除了上班需要,她从不在芜县的练舞房跳舞。 或许是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她不应该在这儿。 她应该在京市父亲花大价钱给她专门打造的奢华干净的练舞房、应该在伦敦千百万人注目的艺术大厅、总之,绝对不是现在这个逼仄、昏黑、潮湿发霉的旧厂房改造的地方。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梁枕的话,想起他黑亮却颓然的眼睛,她突然有些赌气地想,她就是看不起他。 她不明白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值得他为此用嘲讽又针锋相对的语气和她说话,撕开她冷漠的表象,揭开血淋淋的内里。 暴露出她一直恐惧的、不愿去承认的现实。 就像他说的,她现在已经不是京市那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大小姐了,她只是一个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躲藏在这儿的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就是这么一分神。 脚踝剧痛,是踩到了练舞房一块翘起来的木板,失去身体的平衡性,南珂小腿一歪,整个人直接摔到地上。 她终于情绪崩溃。 四面的镜子照着她,映出她惶惑地将脑袋埋进臂弯的画面,压抑的啜泣在其中飘荡,魔音一样环绕。 最后南珂也没去医院,她一瘸一拐地随便进了家小诊所,带着老花镜的医生看了,说不打紧,拿给她一瓶跌打损伤药油,嘱咐一天涂三次。 在微信群里说明了一下情况,把未来两周的课都推迟后,她就只能一个人在这小卖部坐着。 浅绿裙摆下的右脚踝红肿得老高,散发着难闻刺鼻的药油味儿。 玻璃柜上的小风扇吱呀吱呀地运转着,把趴在臂弯里的女人头发吹得乱飞。 也把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清晰吹到她的耳中。 “要买什么请自己拿,我不太方便。” 南珂边说着边颓丧地抬起头,然后视线顿住了。 花花绿绿的货架前,梁枕面色复杂地站在那儿,语气是难得的柔和:“为什么不方便?” “……”南珂别过视线,垂下眼:“和你没关系。” 那天他的话,她直接奉还回去。 对面麻将机房依然流水一样喧哗,在这个满是各种噪音的上午,南珂却听见了一声明显的叹息。 然后光线被挡住,梁枕把手搭到玻璃柜上,整个人压下来,看着她:“和我没关系吗?” 他身上那种独特的、衣服洗得发皱后又被阳光猛烈炙烤过的味道、混着淡到几乎不可闻的烟草辛味,汹涌苦涩地纠缠上来。 南珂下意识就后退,如同应激的动物一样缩回藤椅里,和他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当然……!” “看时间,你不就是那天晚上和我吵完架,第二天就把脚扭了,所以不是因为听完我的话心神不宁所以才不小心的吗?” 他发誓自己只是开个玩笑。 但随便抛出这么一个可能性后,面前大小姐粉白的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耳根滚坠着烫意,眼里蒙上一圈水光,神情闪烁。 梁枕脸上散漫的笑僵住了。 该不会、还真被他说中了吧。 10/猎人陷阱 梁枕已经从她的反应里确定,她还真是因为他的话难过、委屈,然后练舞时把自己的脚给扭了。 但是南珂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语气里的别扭:“你少自恋,怎么可能,我就是自己不小心的而已,不关你的事。” 梁枕不笑了,胸口奔涌着一股找不到出路的郁气,他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才又掀眼皮去看窝在藤椅上的人。 以他的身高和视角,可以轻易看到浅绿色泽下那只细瘦伶仃的、红肿可怜的脚踝。 察觉到他在看,南珂更加不自在,手指揪着捏皱丝绸裙下摆,恨不得把它拽下去挡住那块。 “别遮了大小姐,你的反应太明显了。” “我什么反应了……” 她还在嘴硬,梁枕已经抬脚进了玻璃柜里,到她面前蹲下,不顾她拼命撑着藤椅后退躲避的姿态,长臂一伸,把椅子连着人一起捞回来。 木椅在水泥上刮出一道短促的响,像是恐怖片里被怪物突了脸的受害者在尖叫着抗议。 “你去医院了吗?” “……去诊所拿了药油。” 这样。 梁枕端详着那块明显不见任何好转趋势的踝骨,皱眉:“你有涂过吗?” 南珂很少见他这么严肃认真的表情,更何况他肌肉隆起的手臂还紧紧箍着藤椅的扶手,把她禁锢在他和玻璃柜之间。 她就像只掉进猎人陷阱无处可去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就迎着他直勾勾的视线说了实话:“……偶尔涂。” 这样根本不行,谁知道那骨头有没有错位,万一拖下去更严重怎么办? 梁枕手指点点她的手背:“去医院。” 南珂倏地收回手,成一个防备的姿态,满脸警惕地看着他:“用不着,你别管我的事。” 梁枕笑了:“你的事?你因为我扭伤的脚,那就是我的事,怎么,想让我有负罪感啊?” 这是什么逻辑? 南珂耳根攀升起热意,咬咬下唇:“这很本不……啊!” 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梁枕一秒就站了起来,一手卡进藤椅和她肩背的缝隙,一手捞起她的腿,直接把她整个人从安全地带抱起,进到一个她认为根本不安全还危机四伏的怀抱。 所以她拼命挣扎,蹬腿、推他胸膛:“你放我下去!” 梁枕不为所动,抬脚就往外走:“去医院,别乱动。” “我不用!” “嘶,都说了别动。” “你放我下去我就不动!” “你自己又走不过去。” “我不去!” 啪—— 一片混乱。 南珂本不是什么娇小玲珑的身材,她净身高一米六八,只是偏瘦,而梁枕又高她一个头,练得一身腱子肉,对比之下才显得她整个人可以被他圈在怀里一样纤瘦。 但饶是梁枕力气再大,手臂再有力,在她拼了命铁了心的挣扎下也很难保持身体平衡。 他都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整个人就像条刚上岸还在蹦跳乱弹的鱼,皮肤也是滑溜溜的,他得用力才能扣住她手臂,不得已分出十二分的精神和人对抗,结果还是一个不小心—— 被她在脸上招呼了一巴掌。 也算不上打到他脸,只是在脖颈和下巴交接的地方来了一下,但她的指尖却是结结实实地陷进了他的脸颊肉,拍出一声不小的响。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打巴掌,还是自己有好感的女人。 比起痛,侮辱的意义可能更重。 他下意识顺着她的力道偏了头,莫名沉默,南珂也不敢说话了,颤颤把自己的手从他脸上扯下,还想趁这个机会逃出他的手臂。 但是梁枕扣在她身上的手掌陡然发力,变成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完全无法挣扎的力道,制住她要离开的趋势,将她整个人抬放到玻璃柜上,然后在人恐慌的惊呼中双手撑到她身侧,压下去。 男人身上的热意流火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南珂避无可避,双手反撑身后徒劳地缩腿,颇有几分害怕和绝望地喊:“你别……!” “别什么?” 梁枕停下了下压的势头,就这么将她锁在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中,却又没真的碰到她一片衣角。 梁枕盯着她,那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毛,下三白却又足够黑的瞳仁生起气来冷漠又晦暗,但偏偏给南珂一种里面滚涌着火的矛盾感觉。 他看上去并没有打算对她做什么。 但是她刚才是真情实感地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暴露自己禽兽的本性了。 这下脸颊滚烫着说不出话了。 “你的脚都扭了三天了还肿着,得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错位。”梁枕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你总不希望以后都跳不了舞吧?” 这句话戳中她心底隐隐的担忧。 南珂抿唇,还是逞强道:“那我自己去……你不用……像刚才那样。” 梁枕没说话,盯她几秒后侧身让出位置,示意她下去。 南珂用手在玻璃柜上挪动几分,离他远了些,干脆利落地跳下。 然后右脚踝一疼,身子歪歪斜斜地要倒。 一条手臂横过来,捞住了她,梁枕垂眼笑看着她:“自己能去?” 南珂的手在他小臂虚撑了一把,很快直起身:“……可以。” 真犟。 梁枕没辙了,叹气松开她,绕到她面前去,迎着人不明所以的警惕目光蹲下,任劳任怨地往后伸手:“背你去可以吧大小姐,别死要面子了。” 谁死要面子了? 南珂不想说话,更不想去他背上,但右脚踝一阵一阵地刺疼,联想到刚扭完脚的那个下午,她要是这样,恐怕到公交车站都能先疼死。 梁枕也没说话,好脾气地等着。 沉默了有一会儿,南珂才慢吞吞开口:“我要锁门。” 去医院那么久,她总不能就把小卖部大门敞着吧? 但已经是松动的意思了,梁枕回头望一眼,南珂耳根滚着红,垂眼没看他。 呼吸莫名一滞,他应声:“行,我等你。” 11/翡翠冠冕 梁枕的摩托停在另一条路的边上。 估计是怕声音先他一步惊扰到她。 他背着南珂过去,身后葡萄一样甜腻的味道直往他鼻腔里钻,还有搭在他肩头、垂在他胸前的手臂,葡萄藤一样细条、柔软。 他把人提到车上,自己才小心翼翼迈腿跨上去,一路四平八稳地开到医院。 这时间医院没什么人,来照X光的更是根本没有,所以拍了片子,结果很快就出来。 梁枕拿了影片,医生估计以为他是南珂男朋友,直接告诉了他结果和注意事项,开的药也全丢给了他。 梁枕不解释,谢过后拎着药出去了。 南珂还安静地坐在休息室等,医院是新修的,所以没有芜县随处可见的斑驳墙面,而是白净亮堂,一身浅绿丝绸裙的人坐在白色的长条椅上,气息浅淡安静。 她看过来的时候,仿佛有种让整个画面都焕发生机的魔力。 像是绮丽铺陈的油画,又像是一顶蒙尘的翡翠冠冕。 梁枕都不知道自己在抱着手盯她看,还是南珂开口:“结果怎么样?” 沉默一息后,梁枕迈着步子到那张椅子上坐下,和她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语气少见的严肃:“恐怕不太乐观。” 不太乐观? 南珂被他的表情唬住,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扭个脚还能严重到哪儿去:“……是怎么了?” 梁枕盯着她紧张呆愣的神情看半晌,才笑一声把片子递过去:“原本一周就能好的,你拖到第三天才来,还得再多折腾几天了,放心吧,骨头没大事。” 是故意吓她的。 南珂捏着手里的影片看半天,也只能看懂自己的脚骨确实是没事,想到自己真被他给骗到了,有种今天的脸都在他面前丢尽了的感觉。 她不吭声,好像要把手里的片子看出花来。 还是梁枕起身,从她手里把那东西抽走塞到药袋里,叫她:“走吧,送你回去。” 梁枕这次把摩托停去了小卖部门口,熄了火,他长腿一收,动作利落地从车上跳下,而南珂还在后边侧坐着,小心翼翼地放脚下去。 他看着觉得费劲,把药袋挂去手腕,然后两步过去,两手卡在她腋下,略一用力,就在人小小的惊呼中像提小孩一样把她提下去,在地上放稳了。 南珂脸颊发热:“……谢谢。” 梁枕垂头看着她:“能走吗?” “可以。”南珂在他沉默的注视中一瘸一拐地挪过去,拿钥匙开了门,还没用力往上拉,旁边伸过来一只绷着青筋的手,刷啦一下把卷帘门撑开了。 比她轻松多了。 南珂也不说什么,慢吞吞站起来,又是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去,和人说话:“今天谢谢你了,药你放下吧,改天我请你吃饭。” 梁枕手腕上还拎着医院给她开的药膏,每天涂在扭伤的地方,配合按摩,帮助淤血吸收。 他听见这赶人的话,把塑料袋取下放去玻璃柜上,然后转身。 就在南珂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一伸手,刷啦又把卷帘门拉下了,挡住外头的日光,又把屋内的灯泡拉亮。 南珂紧张起来:“你干嘛?” 梁枕转身,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一声,语气放软:“去坐下吧大小姐,我给你涂药按摩。” 他给她涂? 南珂下意识地就拒绝:“不用……” “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之前我奶奶扭到脚,我特意去学的,放心吧,技术绝对包你满意。” 梁枕慢悠悠地勾着嘴角说,转动几下手腕,活动筋骨。 他对自己按摩的手法挺自信的,毕竟原本要花一周才能消下去的瘀肿被他压缩到五天,老人家乐呵极了,拍完他的肩就继续去跳广场舞了,好了伤疤忘了疼。 但南珂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拉到他咔吧轻响的手腕上,顺着皮肤肌理滑上去,看清了埋在小麦色皮肤下的蓝青色血管把皮肉顶得凸起、紧绷。 根本就是危险的预警。 她后退一步,脚跟抵上玻璃柜底下的铁架,擦出很轻的一声响,但她的声音还不如这道响来得清晰:“真的…不用,我不习惯……” 再怎么迟钝,梁枕也察觉出她的抗拒了,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挫败,但还是最后努力一下:“当我给你赔礼道歉成吗?” “……什么?” 梁枕人高马大地站那儿,放低姿态开始认错:“之前不该自以为是地接近你,还说那种伤人的话害你扭伤,给个道歉的机会呗。” 南珂哑然。 老实说,她根本没把扭伤怪到他头上,甚至觉得这事儿就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梁枕铁了心地把要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拦都拦不住。 总觉得不答应他,好像就是在说不给道歉的机会。 就这么沉默着和他站了有一会儿,南珂终于松动:“那……一次、就行。” 居然真的答应了。 梁枕意外又不意外,只有胸腔里的心脏没出息地跳个不停,他略显阻涩地一点头:“行。” 呼吸都艰难。 12/碾磨花枝 南珂坐在藤条椅上,不自在地拽紧了身体两侧的裙子,看着梁枕在她面前蹲下。 真是非常糟糕的位置和姿势。 但在这昏窄的小平房——挤满货架的小卖部,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梁枕面不改色地捧起她的右脚,歪头盯了红肿的地方半天,捏着摇了摇。 脚踝敏感的皮肤被粗硬带茧的手指拢住,明明没用力,南珂却有种被捕兽夹咬住的错觉,梁枕的目光实质一样缠上她的踝骨、收紧,绸带般绞住瘀红的扭伤,终于在指腹按压到上面的那一刻、断裂。 南珂反应很大地缩瑟了一下。 梁枕立马收了力,抬眼:“很痛?” “不是……”南珂咬唇,语气渐淡:“痒。” 声音轻得很,语气呐呐的,像高架上垂下葡萄藤,往他心口若有似无地挠了一下。 梁枕定住片刻,脑袋机械般垂下去,只留给她锋利的眉骨和半敛的眼皮,左眼眼尾深色的疤格外显眼。 “那我轻一点。” 其实轻一点也没什么用。 乳白柔软的药膏挤到掌心,梁枕仔细将它们在手指间搓热,然后才覆上面前红肿的踝骨,把握着力道,缓慢地打转、按揉。 底下,是被他另一只手掌托住的脚背。 单薄纤细,像被烈过头的阳光倾照的铁皮屋顶,明晃晃地闪着灼痛眼球的光,梁枕只是下扫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无视脑内轰鸣,继续把全身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为她按摩的事业中去。 偏偏还能感受到手下皮肤无意识的颤缩。 是他太用力了吗?痛了吗? 梁枕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温度过高的气息扑洒到她的皮肤上去,额头缓慢沁出一层细汗,只觉得手下的踝骨像一折就要碎掉的花枝,渗出淡红的、清亮的汁液,黏腻地散开在按揉的指间。 很快—— “是不是……太热了,我、我开一下空调吧。” 浓烈到快要窒息的氛围终于被她打破。 梁枕深吸气:“好。” 南珂的身子动了动,伸手去够搭在外圈的遥控器,手指慌张按下其中一个按钮。 滴—— 心脏起搏器一样轻微的鸣声后,老旧的空调机很快有了反应,笨拙地转开扇叶,滑出雨丝一样清凉的风,将两人之间莫名的氛围吹散。 总算是能冷静下来了。 梁枕继续手下动作,覆了一层药膏的掌肌带着恰好的力道按揉在瘀红的位置,贴着皮肤纹路转开,很有技巧地将淤血揉开,又不至于太疼。 虎口无意中蹭过脚背下方的脚趾,梁枕一晃神才发现,那上面也是有些茧子的。 他好像这才对南珂会跳舞这件事有了点实感。 他状似无意地开口:“你之前在京市是学艺术的吧,成绩好吗?” 南珂愣了两秒,她已经很久没和人谈起以前的事了,语气略带别扭:“……还行。” “还行是什么,好还是不好?一般考第几?” 怎么跟长辈的语气一样? 南珂不自在起来,胸口跟有虫子在爬一样晕开一圈麻麻痒痒的感觉,慢下语速:“一般……一、二名吧。” 梁枕突然笑了一声。 肩膀耸动的起伏很大,完全无法忽视,南珂忍着脚踝处微疼和针刺一样的感觉:“你笑什么?” “笑你说的话啊。”梁枕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上的动作上,分出神和她说话:“第一第二,还他妈不够好啊?说什么还行,好就好呗,这都不好意思?” 他说完,掀起眼皮瞅满脸赧然的人一眼:“哦,忘了,公主让我别说脏话,我错了。” 这都什么! 南珂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能不能别给我取这些奇怪的外号。” 她之前一直强行忽视,但偏偏这人越说越离谱了,现在连什么公主都扯出来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南珂真的受不了他这不正经的样子。 “行啊。”梁枕答应得快,话在舌尖悠悠转一圈,半点不含糊地吐出来:“南珂。” “嗯?” 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直勾勾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那一瞬间,天地间一切响动倏地停滞了,眼前只剩下那张浅薄带笑的黑眸。 梁枕动作极缓地将她的脚放回低跟小凉鞋中,手指却没移开,还停在细瘦的踝骨上,指腹薄茧一瞬擦过微肿的外踝皮肉,蜻蜓点水般泛起涟漪。 “南珂,等你脚好了,能跳支舞给我看吗?” “……为什么?” “啊……”梁枕勾着嘴角笑:“不是说要请吃饭吗,我算是怕了,就换成这个吧,成不?” 在点之前那件事呢。 深吸滞在喉间,或许是蝉鸣太吵人,让她没法说出原本打算拒绝的话。 而梁枕当她默许:“愿意的话,换件红的裙子呗,我这人俗,就爱那种大红大紫的。” 南珂终于往回收脚,脱离他的桎梏:“再说吧……” 不算答应了。 梁枕支了支下巴,也怕把人逼急了,不说了,这下终于舍得起身,活动一下蹲麻了的腿,低头看她:“借个水洗手呗。” 手上一股药味儿。 南珂也闻到了,慢吞吞起身地往屋内挪:“在屋里。” “来了。”后面的人应一声,迈腿跟上去。 梁枕离开后,南珂一个人收拾了一下小卖部,提着装有药膏和X光片的袋子进屋时,发现了里面藏着的红粉色的一角。 她把那东西拿出来,展开在手心,瞬间愕然。 两张一百的纸币,就算她根本没记钱号,也能猜出这两张钱从哪儿来。 掀开上面那张,中间的还挤有一张薄薄的深蓝色纸币,面额50。 合在一起就是…… 南珂深吸一口气,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地把那三张钱重新塞回塑料袋,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胸口堵的。 她只觉得,梁枕这个人,真的好烦、好幼稚。 13/凑上去 脚踝淤血全都消下去,走路不再隐隐作痛的时候,南珂去百货超市看苏蔓。 女人没想到她会来,工作服下的眼神一瞬惊讶。 “怎么过来了?不是脚扭伤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我来看看您,一直住那么多人的宿舍也不好,要不我还是去租个房子吧。” 这是南珂深思熟虑后的打算。 那套小卖部的平房是早些年留下的,一直没卖出去,后来南信城在京市做生意成功了,金钱流水般滚向口袋,他就不关心那房子了。 所以回来的时候,小卖部里货架还没拆,后隔间留了张床,南珂本来想把那些老旧积灰的货架都丢掉,再买张床回来,母女俩一起住这儿。 但苏蔓和她挤了几天,去外头转悠一圈回来就说自己找到工作了,超市还提供员工宿舍,虽然是八个人挤在一起,但胜在没有房租。 她牵头联系上芜县周边的供货商,把那平房开成一个小卖部,本意是担心南珂受不了这儿的生活,所以给她找点事做,别胡思乱想。 没想到这个女儿也是争气的,自己跑去找到舞蹈机构当老师了。 母女俩一个性格,都喜欢有事自己扛。 “不用,我这儿住着挺好的,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也热闹,互相有个照应。” “您哪儿来的朋友?” 苏蔓的眼神往周围飘一圈:“都是啊,大家都是好人,聊几句就熟了。” 超市其他货区的几个阿姨冲她露出友善的笑。 看上去是真挺好的,不像她之前在这儿收到过的有意无意的打量和轻视,也没有那种看乐子的意思在。 南珂稍稍放下心。 “但住好点总归舒服点……” “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了,多存点钱下来,早点能还清欠款才好。” 胸中蓦地腾出一股郁气,南珂撇嘴:“那些钱我们在这儿挣一辈子也还不清。” “别这么说,小珂,你爸爸他……” “他就是跑了啊,妈,你还想着他会回来找我们不成吗?别做梦了,他要真想负责当初就不会一走了之让我们面对那些催债的人。” 苏蔓脸上的表情逐渐讪然,吞吞吐吐几下,也没漏出一个音节。 旁边有了些窃窃私语的人声,言谈间并没有针对她们的,但南珂却顿时如芒在背,软下声:“妈,别想着他了,我们把自己过好就行了,我们俩还不上那些钱的。” 苏蔓的表情很难过:“那要怎么办呢,等那些人找到这儿,再继续东躲西藏吗?” 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四处奔逃,但危险却不来源于身后,而是一直悬在头顶。 南珂也说不出话了。 她的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在芜县只有两年模糊的记忆,南信城当年带着她们去京市打拼,他有点小聪明,很快就抓住风口一举成功,从此过上衣食无忧且奢侈的生活。 从前在京市,渴了饿了都有家里的保姆准备好饮料和甜点,要买什么东西做什么事都用不着亲自动手,她的生活过得随性恣肆,经常护照一揣就往国外跑,从不担心未来。 毕业后她跑去俄罗斯旅游,回来后才突发奇想地跑去申请伦敦艺术学院,面试时考官问她为什么gap了一年,她列出自己准备好的万字论文,详细解释了自己那一年在俄罗斯不同舞团的所见所感,成功把金发碧眼的面试官逗笑,给了她offer。 那时候她正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迟早会踩到世界顶端。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第二天,公司破产、债主上门,法院的传票到了家里,南信城却消失了。 南珂当然不能也学他一走了之,将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钱也全拿去还债,最终只能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灰溜溜地跟着母亲来到这个她排斥无比的小县城。 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南珂就见识到了修车厂刺鼻难闻的机油味、麻将馆女人尖锐炸耳的吆喝声,还有那不知疲倦挂着的、快要将沥青公路烤化的太阳。 一切都让她想尖叫。 但是没办法,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这儿,还有年事已高的、受到一连串打击需要人照料的母亲。 没想到对方比她更早找到工作,她也就听从苏蔓的安排在芜县生活下来,闭口不谈自己的排斥与苦闷。 “好了。”沉默得太久了,南珂的肩被苏蔓轻拍了拍:“别想了,先过下去吧?说不定哪天就有转机了呢。” 南珂还是不吭气。 “说起来,刚我和你徐阿姨聊天,她说超市下面的酒吧今天做活动呢,老板生日全场半价,你要不去玩一玩,说不定有你爱喝的。” 南珂的注意力被这句话拉走。 超市下的酒吧、老板生日? 她没记错的话,这栋百货超市下只有一家酒吧,梁枕开的那个,俗到不行的醉金销。 所以今天是梁枕生日? 她眼神发愣站在原地。 “去看看吧。”苏蔓已经开始把她往外推,嘴里念念叨叨:“不和人交流也不行,妈妈知道你不喜欢芜县,但多个朋友多条出路呢,就算不交朋友,也可以去玩一圈开心一下。” 南珂没有反抗,还真的被那柔弱的力道推出超市外,苏蔓拍拍她,回去继续上班了。 良久的愣怔过后,她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穿着。 深红色的吊带上衣,蓝牛仔外套和裤子。 倒也、有一点沾边。 但是这根本不重要。 两人的微信交流还停留在之前梁枕要她请客,定好时间发过来的那天。 他们之间谁都没有主动给对方发过消息,梁枕也根本就没告诉她今天是他生日,也就是说,没有想要见到她的意思。 难道她要眼巴巴地凑上去吗? 14/彩膜礼物 p o 18rr.co m 南珂的目光滑过超市一楼斑驳墙面上贴着的大大小小翘边褪色的广告。 有些被雨冲得掉了色,黑色的字体刷啦滑下,在灰白的纸上扯出泪痕一样的深色印记。 她对这些广告并不感兴趣,在这儿看着不过是装作有事做的样子,逃离心尖缠绕着的莫名不安感。 那道通往负一楼酒吧的楼梯仿佛成了黑夜中怪物的獠牙,只要她敢走下去,它就能咬住她,尖牙深入皮肤,再也不松口。 南珂看着,没有预兆地抬脚拾级而下,小羊皮皮鞋跟的硬包边打在水泥浇筑的楼梯面上,哒哒地响。 醉金销里面并不像南珂想的一样,没有铺满奶油水果的蛋糕,也没有被一圈人围起来的梁枕,人倒是多,但可能都是冲着门口的“老板生日,全场半价”横幅来的。 南珂没进去,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来,现在还整个人杵在墙边,听着一墙之隔的酒吧里热闹喧腾的动静,跟被赶出来似的。 但也差不多了。 梁枕没邀请她、甚至没告诉她,她自己跑过来算什么事? 还是走吧。 打定主意后,南珂长舒一口气,甩动有些僵硬的脚,但刚往墙边探出半截身子,就立马像条鱼一样呲溜退回去了。 ……梁枕在前面站着。 他和张蓄,并排靠在花店和酒吧中间的石柱边上,手指间星火缭绕,烟雾在空中缓慢散开。 “刷”的一声,他抬手扯掉了墙面上捐精卖卵的三无小广告,嗤一声后揉皱丢进垃圾桶。 南珂没有听墙角的爱好,但现在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人挤人的酒吧她不想进去,但出去的路就一条,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绝对会被梁枕看到的。 那时候就彻底解释不清了。 她苦恼地蹲在墙边,看着大理石地面花白的纹路,纠结到开始数每块砖上全白的圆圈有多少个,还是避无可避地听清了外面两个人的对话。 “哥,晚上什么安排,大排档去不去?” “不去,晚上有事。” “有事啊……”张蓄贱兮兮的声音响起来:“要约南珂?” 被点到名的人心里霎时一紧。 但稀薄的烟雾后,梁枕面不改色地给了他肩膀一拳:“少胡说,没打算约她。”想看更多好书就到:3haitang.com 蹲在墙角的人心脏跌到谷底,一时间忘了脑子里白色圆圈的数量,整个人好像化开了样,史莱姆般流进那些白色的、蓝色的圆圈里,就像刚被梁枕揉皱的广告单一样挤成晕乎乎的纸团。 但偏偏那交谈的声音还在一刻不停地往耳朵里灌:“为啥啊?不追她了?这么好的机会……” “不是。”梁枕把烟头摁灭,也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什么好机会,专门挑生日这天约她,跟道德绑架似的。” 他又叼了一根烟在嘴里,没点,咬着烟嘴含糊不清地说话:“万一又被大小姐讨厌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蓄在旁边笑嘻嘻地:“啊?我看南珂脾气也挺好的啊,哥你怎么就老是惹人家生气?是不是她不喜欢你这一口,要不放弃吧?” 梁枕警告般地瞥他一眼:“滚蛋,走进去了。” “来了来了,进去干啥啊,也没啥好……玩的。” 最后那两个字是在牙齿间挤出来的。 只用几步的距离,他们就绕过石柱,来到酒吧门口,当然也看清了……还蹲在这儿的人。 背后红蓝的霓虹灯光照亮她的肩背和发丝,好像将她整个人笼进一团不真切的塑料彩膜中,打包成被强行抓来的礼物,用光绑着呈到他面前。 南珂脸上一片怔然和慌张,纤长的睫毛迟滞地眨动,羽毛一样扫开了里面氤氲的水光,让她的表情更无助了。 像是某只被抛弃后走投无路跑到这儿的小动物。 张蓄眼观鼻鼻观心,抬脚先进去了,一句话也不说。 梁枕和她沉默对视半晌后,第一反应是懊恼地把嘴里的烟捏出来,囫囵塞进口袋里,不自在咳一声后放平语气:“你怎么在这儿?” 南珂咬了下唇。 刚刚他们后面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想到梁枕会顾虑那个,更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一点。 虽然这很不应该、很不对劲,但在听到那个原因后,她心头沉默缠绕的郁气瞬间消尽了。 所以现在,面对这句问话,她本可以说是路过、去超市买东西、或者直接说就是听到他生日的消息来看看,都行。 但是嘴唇张开后,吐出的话就变成了—— “你不是说,想看我跳舞吗?” 她耳根滚红,而梁枕惊愕地瞪大了眼。 心脏机械的轰鸣中,他甚至想再把那支皱了的烟摸出来抽两口,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15/笨蛋搭档 梁枕跟着南珂去了她上班的那个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舞蹈机构。 老旧厂房装修时是旋转楼梯,横生出去悬在楼外,人绕着一圈一圈走上去,能在太阳逐渐西斜时分看清被金光落满了的锈红栏杆。 梁枕就跟在南珂身后,默不作声地注视她被交混后变得橙红的光笼住的背影,一圈浅红的影晕出。 她和红色很配。 但他就是要犯贱地来上一句:“没穿红裙子啊。” 前方深蓝牛仔外套的女人背影好像僵硬了一瞬,然后是气急的语调:“爱看不看,不看算了。” “哎别啊,看看看,你穿什么我都看。” 绕过墙灰掉了大半的长廊,舞蹈室虽然老旧,但收拾得干净敞亮,四面的玻璃都擦拭得洁整、透亮。 “就在这儿跳啊?”南珂不说话,梁枕自个儿从墙角搬了把折迭椅子坐下,长腿无处安放地抻直了往面前一搭。 挡路。 南珂无视他,把中央摆着的杂物清理到一边,装不在意地问:“你想看什么舞?” “我又不懂这个。” “那你还想看?” “又不是为了看舞。” 那是为了看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南珂止住要接话的嘴转移话题:“那…现代舞吧。” “行啊。” 现代舞是个什么东西梁枕也不懂,但不妨碍他真诚点头,还期待地拍了拍手。 午后的阳光浓烈,将阴雨天留下的霉味烤干,烘出一股木头烧焦和时间生锈的钝味。练舞室的门虚掩着,切割光影,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南珂推动它,连接室内与外廊的金光从块化为了线,最后挣扎消散于合门的吱呀声。 梁枕一直在看着她。 方向转移,视线跟随。 南珂回想着以前在学校上课,被当做优秀的标准上台展示时自己落落大方、自信毫不怯场的模样,也把他当成其中最普通不过的观众之一,不看他,只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缓慢踮脚、勾手。 不适合舞蹈的沉重牛仔外套还压在肩上,却成了能保护她安心的壳,不至于让那锋利的视线刺伤她毫无遮掩的皮肤。 玻璃反射的灯光下,音调一起一落,脚尖点地的哒哒声与之同频,衣摆在旋身的动作中小幅飞扬又坠回,暗红纤细的腰肢内收深折。 双臂花枝一样抽向头顶,南珂的目光盈在最上方的指尖,就在这不起眼的一瞬间,她的目光游离,看向从这支舞开始就静坐无声的人。 和他全然不避讳的视线直直撞进同一片湖。 他还坐在原地不动,就那么准确无误地望着她,就那么一错不落地注视她,就那么明晃晃地告诉她: 他看的不是舞。 南珂收回了手,表情略带空白地立住。 梁枕不明所以:“怎么了?这就跳完了?” “不是。”南珂慢吞吞抬头看他,心底的警告音像迷路的电波,跌跌撞撞扑忽着扒拉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停下,停在这儿。 但是她选择无视:“接下来的动作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 “啊?”梁枕难得茫然。 南珂的脚步轻盈又带着隐秘的雀跃,到他身边,状似无意地伸手:“配合一下吗?” 能选择拒绝吗? 不能。 梁枕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手交出去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她拉到了舞室的中央,飘在光里的灰尘粒子像无数叽叽喳喳吵嚷的精灵,将他们两人推挤到一起,将它们赤裸的手黏到一起。 怎么会生了胶。 脚步声、衣摆摩擦声、心跳声。 梁枕的脚步虚浮又凌乱,在这屁大点地的练舞室成了对什么都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强行分出一点理智指挥着僵硬的肢体跟上她的节奏,又被她笑着打趣一句。 “你很紧张吗?” 妈的,紧张得要死了。 她是故意的吗? 梁枕干巴巴又嘴硬地噎出一句“怎么会”,小心不敢去捏紧她的手,生怕自己手心会有汗亵渎了这身娇体贵的大小姐。 但南珂仿佛毫不在意,只把他当跳舞用的机械架子,他成了不通风雅的笨蛋搭档,而她是明媚耀眼又不会受他影响的舞者。 低头、抬头、侧头。 镜子里、灯光下、面前。 全是她。 浪漫、热情、自由地绽放。 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梁枕不合时宜地想着,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变故而来到这里,她现在就会待在那个她惦念不已的京市,还是那只骄傲高贵小天鹅。 大小姐说得对。 这个认识她的机会都来之不易,他是应该要感激涕零。 手被拉着伸长、往高处举,小天鹅转了一圈,扑通撞进他的怀里,没有羽毛抖落,只有葡萄宝石一样的眼睛,熠熠发光。 劣质玻璃灯管的光短路,频闪了两秒,她借着滋啦的声音轻轻说:“结束了。” 梁枕愣了半天,慌里慌张地“哦”了一声,一根一根艰难扯开被胶水和她黏在一起的手指,往后跳开一步,身体板正挺直得快和墙壁平行。 “你怎么了?” “咳,没。”他不自在地转开视线,答非所问:“挺好看的,这就是那什么……现代舞?” “嗯。” “哦……我也不懂,你给我讲讲?” 南珂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表情有点为难,到嘴边的话一转:“可以,但是要不我们先坐下,还是说你想就这么和我面对面站着聊?” “……”梁枕闷着头转身去旁边搬出两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