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书【古言 h】》 壹·撕花 “嘶……” 榻上的男人咬牙。 发色沉黑,整齐鬓发凌乱了,但脸是冷中带艳的一支海棠——今日太极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 萧婵坐在男人身上,支起身看他。锦带遮着他的眼,手臂也被捆绑在榻上。纵使瞧不见眼神少了些乐趣,但她向来善于自己找乐子,此刻他故作镇静的表情就是她最大的乐子。 “放肆。” 这是他在乐游原上簪花游街到日头西斜、忽然被蒙了眼塞进马车拉到这不见天地的所在,又遭逢此等轻慢侮辱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凛然且淡漠,像玉石碰撞的清音。 萧婵低头看他的脸,狼狈的不过是他的姿势,面上确实不见什么波澜。但那声斥责像道咒令,把她拖进深不见底的所在,让她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看来今日这荒唐悖逆的举动,竟意外捕获了一只猛兽而非家禽。 萧婵低头,把她方才咬在他脖颈上的咬痕摸了摸,他偏过头去,喉头上下滚动,她就像眼看着猎物落入网中那般地笑了。 假如此人真是猛兽,那么或许日后朝堂内外,这探花郎将是她能用得到的好棋。 前提是她要斩掉猛兽的尖牙与利爪、让他彻底臣服。 女人纤长的手探向他衣襟上的软扣,今日簪花游街穿的大红官袍,溢彩流光,脱起来也是分外费劲。萧婵心中骂骂咧咧,臂上带的金钏碰撞,发出叮当响声。 此刻就算傻子也晓得她要做什么了,他脸上还是凛然,有点慨然赴死的味道。萧婵知道锦带下那双眼一定是闭着,想嘲笑他,却不能开口说话,嗓音会暴露身份,现在还不是揭晓谜底的时刻。 申酉两时,阴阳交替。乐游原上只有桃林簌簌,密密地绘出繁复至极的糜艳图案。早春,无论是贫家还是贵女,都能在桃林中支起绣帐,邀请中意的郎君来幽会。就算是抢了人,对方也大略当她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官宦小姐。萧婵很得意,想着今天没白早起两个时辰把浑身都熏了一遍,用的是长安家中最常见的薰陆香而不是宫里常染的南海沉香。 今日是她生辰,她决意要开心,要身上没有一点深宫的味道。 大梁的皇帝萧寂,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兄。虽则他们之间的关系令人不齿,但也是因他当上了皇帝,她才能被尊称一声长公主。 这世间没有哪条女人能走的路是干干净净的,更何况是在长安。 萧婵指甲抓住了他衣襟,冰凉手指拂过胸膛,身下的人终于略微颤抖。 “你不能……我是朝廷的官。” 他说这话时表情严肃,唇线弧度像刀锋,尝起来或许也是冰的。她很想吻一下试试,就吻了。 很意外地,她在他唇畔尝到酒的味道,宫里的酒。 群芳宴上有赐酒,她应当知道,只是不愿在此时此刻知道。萧婵眉毛蹙起,要用舌头把他牙关撬开。男人扭头躲避,这闪躲的动作也激怒了她。 身骑白马,眉眼俊逸风流、意态冰冷的这个人,是因为先向萧寂效忠过,才会遇见她。她总比萧寂迟一步,做什么都迟一步。 萧婵抬手,扇了男人一巴掌。力道不重,但他脸侧现了红印。 空气安静许久,久到萧婵以为他是被这一巴掌吓着了,而对方嘴角掠起,胸腔震动,竟笑了一声。 不是讥讽,倒像是怜悯。怜悯谁,怜悯她?不过是寒门出身的探花,敢怜悯她?江左谢氏冠盖满天下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他自诩天纵奇才,在长安蹉跎几年,就知道在此处,天才是不稀罕的。 跟对了人,才是最稀罕的。 她这次又低头,原本是想咬他,但唇齿相碰间,却心惊了一瞬——这次他没有闪躲。 于是这个吻比先前长了许多,她不得不以肘弯支榻,才能避免陷下去,掉到他身上。呼吸交缠间,她始终留着心眼观察他动静,而对方只是任由她胡作非为。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顺遂,和他此前的冰冷抗拒一样令人费解。酒意在蔓延、柔条抽丝般地沁入她周身,太液宫畔那棵柳树下她从前埋过一坛,和这酒味道极像。浓醇清冽、初品是苦意,细品才有芳香。 她一点点探着,防着他忽然发难。但他没有。鼻息温热而呼吸交缠,她心跳渐渐快起来,是酒的原因,她知道。 萧婵没意识到自己先结束了这个不像话的吻,锦帐四周的守卫听见帐里的动静逐渐消弭后,都识相地退到更远处,而他呼吸比之方才也紊乱许多。 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 萧婵提醒自己,继而解开了他的衣带。 外袍与玉带同时落到地上,萧婵眼睛直直瞧着,瞧得双颊绯红。 没想到他不是个绣花枕头,却是个真材实料的。 此刻的寂静不比方才,空气里弥漫的是似有若无的酒意与薰陆香,那些让人心乱的味道把他面上原本的寒意盖过去,遮掩、篡改,变成某种暧昧的神色,就好像他并不抗拒她。 萧婵忽然不确定是否要继续了。 “怎么。” 他开口了,声音还是清冽,还是像玉石。但玉石碰撞起来,呼吸间又像是在引诱。 “若某今日不从,外面那些护卫就会进来杀我,是么?” “那不如快些吧。” 他嘴角还挂着怜悯的笑。 “但若我能活着离开此地……定当寻出你是谁。大梁有国法,容不得尔等如此张狂。” 贰·天香 萧婵没想到这件事比她预料的困难许多。 她从前没有主动过,在宫里也是。萧寂并非善类,也没有耐心伺候任何人,因此她于此事的回忆并不美好,而今日此举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从看到探花骑马从长街走过的时候开始,或许是从他无意中抬头、眼睛闲闲地扫过城阙高处,而她恰巧站在那里开始,事情就滑向失控边缘。 说来荒唐,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强迫一个男人。萧婵有种必须得到他的冲动。然而,就像从前她一旦拼了命想得到什么,就一定得不到一样,越竭尽全力,心中就越绝望。 她把夹缬花裙撩起来,姿态生涩。再度压在他身上时,她听见他骤然粗重的喘息。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布料遮盖了。 那坚硬滚烫的东西抵着她,比想象中更大。萧婵又想临阵脱逃,并且不合时宜地想起骑虎难下这个词。而他方才的威胁犹然在耳,明显地,在他眼里自己已经成了个恶人。那不把这个恶人的名号坐实,实在是委屈她忙活这一场。 萧婵试探着继续。她凭本能直起身,在他下腹蹭来蹭去。 男人喘息更剧烈。他侧过脸不让她看见表情,但喉结剧烈滚动,浑身热气直蒸到她身上,蒸得她也浑身燥热起来。渐渐地,他听见水声时,耳根霎时红了。 萧婵见他欲言又止,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得要领。但她从不承认自己不对,就又向下继续试探。身下的人猝然发出一声闷哼,下颌上仰,腰肢将她整个人顶起。她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后腰滑到那位置,恰顶在端口,两人都沉默。 他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般半声不吭,实在因这煎熬太像是为故意折磨他。而萧婵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层,她额角汗珠大颗掉下来,砸在他腿上。 桃林密处,只有黄鹂在旁观这场诡异的情事。 萧婵继续坐了下去。 男人咬住唇,像在默念清心咒。但身下的反应无法掩饰,纵使滑腻,她还是进得艰难。纤白的手无意识按在他小腹上,不知是冰凉触感还是其他,引起他心中陌生的惊惶。 这个骄纵无礼、光天化日强抢天子门生的女人,竟有双触感如此柔弱的手。 萧婵自然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全心全意只在对付一件物事。她慢慢地磋磨,而这对他显然不啻酷刑。她喘息也乱了,鬓发沾湿,黏在两颊也不知道。偶尔动得累了,就停下休息一会,心中有所把握之后,就加快些许。 而身下的男人胸膛起伏剧烈,只是不说话。桃林中,不同寻常的寂静里夹杂着喘息,而两人谁都不说话。 忽而男人再度挺身。 她来不及防备,一声惊叫脱口而出,惊飞了黄鹂。 锦帐远处,侍卫们纹丝不动,只握紧佩刀,又识相地往更远处挪了挪。 萧婵浑身发软,她未曾料到对方会如此,但方才一瞬间剧烈快感冲上天灵盖时,她竟哆嗦着泄了。 此刻两人交合处黏腻无比,她心跳如擂鼓,竟是连腰都抬不起来。咬紧了牙关刚要继续动时,身下的人也同时抬腰。 严丝合缝的内壁挤压处发出令人心悸的清脆响声。 她浑身颤抖,努力遏制要叫出声的欲望。 响声连续不断,没有停的意思。 极乐之巅。 他仍旧侧着脸,萧婵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颠得她上下晃动着,这晃动愈演愈烈,她感觉到方才仍未进到最深处时,才慌了神,指甲抠进他腹部,对方忽而静止,控在原处,继而发疯似地向上顶弄。 好像他也什么都不顾了。 金钏臂环叮叮当当地碰撞,她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像是顷刻间在极乐天与无间地狱上下颠簸。她怕掉下去,大腿无意识地夹紧他的腰。那腰肢并不像常年坐书房的人,倒像个精于骑射的武人。 南边也有这样精悍的武人么?萧婵恍惚地想,耳边全是荒唐至极的杂音。浑身像着火似的烧着,因内壁的摩擦撩起的灼热,还有更多说不上来的空虚。 终于他全部顶了进去,在最深深处,胀满的奇怪感觉代替了疼痛,她浑身抖着,身下已经不知湿了多少,腰肢向后弯成一钩月,喘息里甚至带了哭腔。 然而最后他却停了。 萧婵伏在他身上细细喘息,两人汗湿的身贴在一起,薰陆香的味道比方才浓烈许多,浓到像兽类的异香。 她在他颈项间像小兽似地嗅闻,眼角湿润。眼泪不受控地掉下去,掉在他唇上。 他尝到眼泪的咸味。 忽而他匆忙撤出去,她身体本能地挽留,比进去时更刺激几百倍。挣扎中软榻发出吱呀声响,绑缚他的丝绳在胳膊上勒出深红痕迹,像猎物急于离开捕兽的罗网。 然而已经迟了,他射在她身上。 纵使眼睛被遮住,他依然闻得见、听得见。无限懊悔、羞愤与说不出的情绪充斥周身,而始作俑者已经悄然离开软榻,他听见锦帐掀动的声音。 她就这么走了。 待再进来的就是侍从。他被从床上捞起来,被控着简单擦洗、换了衣服,仍旧罩着眼睛,五花大绑地扔进另一辆马车。乐游原距离城中几十里,其间百亩桃林。她算准了他猜不到也寻不回这地方,也不会再度找到她。 马车吱呀碾过黄土路,一路畅通无阻,开进城中。 路上他始终未曾张口,像死人似的寂静安然。安静得侍从都忍不住时不时掀开帘子瞧瞧他是否想不开自尽了,却瞧见他在车中端坐,仿佛闭目养神。 马车停在四处无人的暗巷,他被扔出来丢在风里。听见轮毂走远到消失,他才缓缓弯下腰去,摸索着,从靴底夹层里抽出一把软刀,一点点把浑身紧缚的丝绳割断。 最后,他摘下眼罩,露出一双澄明的眼。 风里最后一点薰陆香的味道也散尽了,但他浑身上下都是那挥之不去的气息。 耳畔还有她的喘息。 他闭上眼,默默站立了半刻,才返身走进暗巷深处。 半时辰后,柴扉开启,启门的是个伶俐少年,满脸凝重地正往出走,瞧见他回来,脸上又是惊慌,又是如释重负。 “首座大人!您往何处去了,怎的此时方归?” 绕着他周身转了一圈,又诧异:“不是,大人您今日不是游街去了么,红袍呢,簪花呢?怎的像是被贼人抢了一般?咦,您这脖子上头这红印……” 他没说话,只回头淡淡看了少年一眼,把衣领往上提了提,就往院里走。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还有,在长安,别再叫我首座。此处不是山门,万事留心。” “好嘞。” 少年被驳了一句,心中愧疚,也不好再追问。见他走远就跟上去,把柴扉掩住。昏黄灯光里,不知怎的却看男人的步伐有些趔趄。 像是喝醉了酒。 “首……大人您还好么?” 他终于走到门前,扶着门框回头,那瞬间的眼神凛冽如刀。 “赤鸫。今日我迟归之事,不必禀报堂里,免得师父担忧。” “还有,帮我找个人。” 他闭眼调息,终于找回声音,缓缓开口。 “身长……五尺有余,京兆人,官居三品上,坐御赐椒壁车、佩御赐金臂钏,用薰陆香。” 少年哑然,半晌方道:“真有这种男……” “是个女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门掩上了。 叁·蛇蜕 油盖青壁车驶进皇城时,萧婵靠在车里睡着了。 梦里那探花的脸影影绰绰,与方才不同的是,罩眼的锦布后来掉落,与那锋利眼光对上时,她像被擭住喉咙似地不能呼吸,拼命挣扎,但他不放她走。捕兽的网被挣开,猎物变成狩猎者。她被排山倒海的快感所捕获,在他身下涌动。 “唔……你怎么敢。我是、我是大梁的长……” 这话没说完,马车自皇城入宫城,在御道上缓缓行驶,每走一段,沿路宫人们就点燃远处的宫灯与火把。 这光像无形囚笼困住她,直至黑暗尽头。年老宦官站在原地,对着停下的马车深深行礼。 “殿下。” 她惊醒了,手摸上脸,仍旧烫得厉害。不晓得萧寂今夜急召她来做什么,难不成乐游原的事教他知道了?但知道了又将如何,她府上也不是没养着面首,萧寂从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意一个街上抢来的探花。 她晓得什么对萧寂是重要的,那逆鳞触之即死,她永远不会去碰。 除非等到最后那天。 同归于尽的那天。 萧婵整整身上的衣裳,晓得今夜没什么好事。虽则存着希望,但她不指望萧寂记得今日是她的生辰。 因为她出生的那天先皇将萧寂的母亲赐死了。她生母是先皇喜欢过的女人,却未曾入宫,嫁给了别人,又难产而死,其间又夹缠着后位之争的恩怨情仇。总之她成了长公主,管萧寂叫皇兄。稍长大点后,宫里就传起关于她身世的流言蜚语,后来那些流言的源头都消失了,再后来就没人记得她身世,都以为她是个如假包换的长公主,而这却成了萧寂心头的又一处伤疤。 世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难以两全。 萧婵叹气。她坚信如果哪天萧寂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定会在咽气之前下旨要她陪葬。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多年深宫长夜里,萧寂对她是恨还是爱。 总不可能是单纯的变态。 萧婵沉思,如果是萧寂,倒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变态。 “殿下。” 老宫人又在不远处颤颤巍巍地唤她。萧婵懒懒应了声,掀起帘子要下车,车外就伸来一只手,扶住车壁板,苍青色玉扳指上浓红的血沁刺着她眼睛。 “还不下车,等孤请你出来么。” 萧婵瞬间浑身紧绷。 继而萧寂的脸从浓重夜色里现出来,他靠在车外,抬眼望月亮,月光照着他侧脸,银钩铁画的轮廓。萧家祖上是鲜卑人,但定都长安后为巩固江山、世代与中原的世家大族通婚,造就他这副可堪自傲的皮囊。有时萧婵实在想不通为何萧寂不学习他祖上的韬略,好好利用他自己这张脸,多多地与北方部族联姻,让后宫和和睦睦欣欣向荣,北境如今能安稳成什么样,她简直不能想象。 但现在萧寂的后宫正如其名,一片死寂。只因为皇帝是个变态。 她从嘴角挤出一个笑,萧寂恰巧回头看她,也回了她个笑,萧婵当即打了个哆嗦。 “妹妹。” “陛下。” 她没脸抬头,宫人撤出去几里远,只剩马车、车外的皇帝和车里的她。 “我们有几日没见了。听说这几日,你过得颇为快活。” 他转动手上的扳指。 “没有。” 她压住心跳,心如止水地开口:“不过是像往常那般。” 萧寂冷笑一声。 “像往常那般,上佛寺叨扰高僧大德、诱拐良家儿郎做你的面首、在公主府里痛饮达旦,闹得礼部的折子递到我面上来?” 她面上挂不住,讪笑两声。 “陛下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继而是一阵响动,风声被车帘隔绝在外头,萧寂登上马车,把她控在身下。浓黑的夜笼罩了她。萧婵闻得到他身上南海沉香冷冽气息,把她往无数长夜幽暗回廊的梦魇里引诱。 “陛下,臣喊人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冷漠。 “你喊啊。” 萧寂用戴着扳指的那只手按着她的唇,鼻尖在她颈项间嗅闻。 “今日出府去了?为何熏这种香。” 她侧过脸避开他,却恍惚间想起这动作像极了白日里那探花郎避开自己,颇觉世事荒唐,她自己都没发觉唇边带了点笑意。 敏锐捕捉到那一丝笑意,萧寂直起身,居高临下。 “阿婵。” 她顿时收了笑。 “今夜留下罢。” 他抚摸她颈项。她天生脖颈细长,仿佛用力就会被扼断。如此脆弱的一条命,就在他掌心握着。 萧寂却有种她随时都会溜走的错觉。 她静了片刻,继而顺着他手掌的方向抬头,面庞乖顺柔美,眼波流转,有说不出的媚意。 但神情却是冷漠的。 “遵旨。” 男人一夜未睡。 他手中握着那锦布,在榻上闭目沉思。 这是他今夜第三趟沐浴,却洗不掉鼻尖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待到夜色深似海,更鼓敲过五更,才听得柴扉再度开启,白日里伶俐少年一改家童装扮,将怀剑藏进束袖里,步伐轻得像猫。 “首……大人。” 赤鸫立在门外,他赫然睁眼,将脑海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驱散,才清了清嗓子,说声进来。少年闪身进门,被他眼中血丝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声张。 “回大人,我趁夜去了趟鬼市,宗门留在那里的线人有京城各家大族女儿的名册,身长、相貌、是否婚配都记录在案。但没有大人所说那般的……除了一个。” 他按住手里的锦布,开口时嗓音沙哑。 “谁。” “大梁的长公主。坐御赐椒壁车、佩金臂钏,身长五尺有余。且确是……从三品上。” 赤鸫的眼睛瞟着榻上的年轻公子,见那张平日里沉静如潭水的脸上,沉黑的眼里波涛翻涌。 “此番来长安,师父说,萧梁皇室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少年语调变得狠厉,那是经年累月的痛楚、日复一日在深夜磨刀所累积而成的杀意。 “我没忘。” 男人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时的沉静。 “那,杀不杀。” 少年看他:“若大人昨日当真被那公主轻……” 他咳嗽一声,抬眼扫过去,少年立即噤声。 “首座恕罪,是在下僭越。” “焉知此次不是对方的计策。” 男人把锦带收进袖笼里,垂首沉吟。 “若因被、咳,被轻慢了,就冲冠一怒血流五步,与匹夫之勇有何异。忘了师父下山前的教诲么?此次你我入世,是要拯救大梁苍生于暴虐之君,而不是要让大梁生灵涂炭。” 他点着膝盖,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凄然一笑。 “江南已成焦土,难不成江北也要蹈其覆辙么。” 少年肃穆,拱手行礼,又想起个事,抬头道: “对了,鬼市的线人还说……那长公主,不日便要成婚了。” 方才还安坐在榻上的男人立即起身,赤鸫没防备,被他冲霄而起的内力激得倒退几步,喊了声首座,对方才强压住心神。 “与谁成婚?” 他这话说出口,才晓得自己问得奇怪。 甚至,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只记得她泪掉在自己唇上、锦帐里浓重的异香,她按在他下腹的手,还有她那被他贯穿时猝不及防的一声。像某种珍贵却脆弱的鸟,振翅欲飞时,才晓得自己被拴住了脚踝。 怜悯?对迟早要死在他手下的仇家,他为何要怜悯。 “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先东海王的小儿子,袭镇国公,元载。听闻那镇国公年少俊逸,东海王的封地又是大梁最富庶的地盘。想必皇帝是想借此举收服山东旧族,再将大梁的舆图扩上一扩。” 赤鸫骄傲于自己记得这一长串,背得很是流利,末了还添了句:“听闻元载对这门亲事也很是满意,婚期就定在三日后。” 他闭上了眼。 “她没拒绝么。” “谁?哦,大人说长公主?” 赤鸫眨眼。 “皇亲婚事乃是国事,长公主她……还能拒婚?” 皇城里,御榻上的帐幔放下来,轻缓地动着。 赤金狻猊香炉里升起袅袅的烟,将暖室里熏得尽是冷香。 皓白的臂膀从帐幔里掉出来,又被握住,收回去。金臂钏零零碎碎地响,过了许久,才不再动了。 萧寂将她拢在怀中,像握着一缕轻烟。她黑发披散,裹在层层华丽衣料里,那些衣料便如蛇蜕。 “孤方才与你说的,与镇国公元载成婚一事,你不愿意,是么。” “有何不愿。皇亲的婚事乃是国事。” 她声音很低,懒懒的,像钩子。他听了反倒心里更加空虚。 就像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 “阿婵。” 他握住她下颌,强迫她侧过脸,以为如此就能看见她的眼神。但她垂着眼,浓密眼睫挡住了视线。在他面前她总是垂着眼,装做驯服。 但萧寂知道她这样子不过是伪装。 “妹妹。” 萧婵晓得他是故意这么叫,知道她受不了这称呼,而她确实受不了,果然抬起眼看他。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这些年,我将你嫁来嫁去地和亲,你不怨我。” “有什么怨不怨的。反正无论嫁给谁,陛下日后都会杀了那人将我抢回来。大梁从宗亲到百姓都晓得,长公主萧婵嫁给谁,谁就要倒霉。我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祸水、三嫁三丧夫的恶女。” 萧婵倚在他怀里,面色比白天苍白许多。 “可孤想让你开心,阿婵。” 萧寂像难得敞开心扉似的,下颌抵在她肩上。 “孤记得今夜是你的生辰。” 萧婵静住了。 继而轻笑一声。 “我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我的生辰,陛下不必记得。” “你是孤的皇妹。这些年,孤的至亲只有你一人了。” 他紧抱着她,像要把她拢进骨血里。 “镇国公元载是个好人,东海王的封地自从他接手以来连年平顺,可谓能臣。我特选了他做你的驸马,待到你们的孩子降生……”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说:“我让那孩子做大梁的国君。” 萧寂的手按着她下腹:“这几日,你便留在宫中吧。” 她突然坐起来,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阿婵。当初先皇要对你动手动脚、我当场杀了他时我就疯了。这么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你晓得么?弑君之罪!杀父之罪!百年之后世人怎么写我,怎么写你?” 萧寂额头抵着她,眼里炽烈火光几乎要把她烧穿。 “孤曾经爱过你,阿婵。” “孤发过誓,要让你做皇后,没能做到。” “这世上总有做不到的事,当了皇帝也做不到,得了天下也做不到,埋进土里化成灰也做不到。因为孤是个罪人,你也是罪人。” “那我们错到底不好么。” 忽而窗外吹起大风,把帐幔卷起。未合上的木窗震得整个宫殿噼里啪啦响,宫人与侍卫们都急匆匆跑去关窗,没想到天边闪过一声惊雷,然后是闪电。 把整个宫殿照得一片煞白。 萧寂忽而披衣起身,从御榻上走下去。她独自裹在床帐里瑟缩,深知无论眼神如何哀求,他都不会看到。 因为那个弑君的夜晚也是如此风雨交加。 她再也忍不住了,披衣下床,连便鞋都未曾穿,就披衣向寝殿后飞奔。 那里有她经常出入的宫门,路过的宫人没有敢拦住她的,她看似那么自由。 萧婵就这样从寝殿跑出去,外面雨势愈发吓人,但她像无知无觉似的,瞧见那辆方才进宫的马车还停在林下,就跑过去解开车辕上的栓马绳,翻身骑了上去。 雨雾笼罩宫门,北衙羽林军都认得那匹马,瞧见她的样子也纷纷闪避,她就这么一路离开了皇城,却不知道能回哪里。 皇城巍巍。雨雾交加的夜里没有活人会在路上徘徊,除了迷途游魂。马蹄在水声里杂沓,她浑身冷得彻底,却觉得如此死了也好。皇城外是官道,官道尽头便是绵延不尽的民宅。 但在雨雾深处,马停了,因为前面有辆乌黑牛车,在深夜里连灯都没有,分外怪异。 车帘掀开,下来的却是个她白日里见过的人。 他穿了夜行短衣,手臂上戴着束袖,佩剑,根本不是书生打扮。两相照面时,她却因浑身的冷意与恍惚,连要装作不认识都忘了。 他攀着车辕的手有些僵硬,但随即抿唇走下车,向她走过来,站在雨里伸出手。 萧婵也伸手,触到温暖掌心的一刻有些瑟缩。但对方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下马。 她在那人怀里闻见薰陆香。 “是谁家女子,为何雨夜在此。” 他在雨里往前走。乌黑壁板的牛车就停在大路口,像凭空而起的咒术所化。本不该出来这一遭,更不该向赤鸫借了鬼市运货的牛车,扮做压货的小兵。他此行,原本是往镇国公在长安的别宅探看的,阴差阳错,碰见个奇怪女子,衣着单薄不说,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活像从阎罗地狱里跑出来的幽魂。 师父的教导是下山要恒行善事救死扶伤,他觉得此举也大略算是救死扶伤。人命关天,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少不得将她送上马车送回家他自行走了便是。 萧婵握住他衣袖,闻见温暖干燥的香气,连雨声都快听不见了。 “冷。” “公子救救我。” 她往他怀里钻,想吸取更多温暖。却没发现对方在听见她出声的刹那,浑身都僵住了。 肆·狡狐 玄黑马车停在柴扉前,少年刚撑伞出来,见他抱着个衣裳单薄浑身湿透的女子跨进院门,嘴张得险些没合拢。 “赤鸫,烧两桶水,再温壶酒来。”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前路,直到走进卧房,关了门,才低头看她。面色和纸一样白,墨色头发披散开来,脸藏在里头,单薄轻俏,根本就不像传闻中的祸水。 倒像是他从前捡回山的脏兮兮流浪猫。 这就是白日里那个骑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女人? 他觉得有些错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无法指认,千头万绪,竟比没见到她时更迷茫。难道自己在宗门修行十年,下山仍旧是个会被皮囊所迷惑的凡夫。 但若真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权势滔天、万千荣宠集于一身,和暴君萧寂狼狈为奸的长公主,她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地步。更何况还在议婚。一门今日刚定下的婚事,而决定婚事的是两个男人,没有她置喙的资格。 难道这就是她白日里出去做那荒唐事的原因? 他眼神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逡巡,继而就看到她脖颈处明显的红痕,深浅蔓延开去,直到领口深处…… 等等。 她里面没有其他衣物,只有这件外袍。 那么那贴在他胸口起伏柔软的就是—— 他闭了闭眼睛,而萧婵貌似还昏沉着,对所处的境地毫无知觉。 而此时赤鸫敲门,压着嗓子很刻意地告诉他水已经热好。来不及辩解时,萧婵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是何处?” 她甚至没看他的脸,而是四顾房间内。半晌才转身感激一笑,又是温柔恬静人畜无害的表情。 “是公子救了我。” 他又恍惚了。 难道她没认出自己?或是说,白日里她根本就是随便抢了个人,绑了锦带在眼睛上就带进帐子里,连脸都没看清,就做了。 荒唐。 实在荒唐。 他不愿再看她那张无辜又素净的脸,回身开门,把赤鸫摆在门前的漆盘拿进来,发现对方贴心地准备了两壶酒,两个酒杯。 “公子。” 赤鸫还在门口踌躇,看热闹的心思居多,帮忙的心思几乎没有。 “去吧,此处有我。” 他向外说话时,瞧见她下意识躲到他身后,手指拽着他袖口不放。 “外头大雨,路过遇见的,不是什么……你且去吧。” 他揉了揉额角对赤鸫又开口,语气冷漠许多。那拽着他袖口的手听见这句话,就讪讪地放下了。 袖口挪开时,他觉得哪里错了,但无法指出。 回头看她正扶着桌角去拿酒,单手还要攥着领口,把松散的外袍拉紧,不然随时会滑脱。浑身哆嗦,眼里又是浮沉的水雾,晃晃悠悠,不知道是不是要哭。 他越过她的肩去拿酒壶,帮她倒了一杯,递到手里。 萧婵抬头看了他一眼,流浪猫似的谨慎审视的眼神。他被那视线盯得偏过头,才听见女人开口,声线时不时让他想起白天的事。 十年宗门待得他断绝尘欲,但也不是全然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腌臜,清修之地也不例外。从前,他是眼不见为净。 今朝这劫数却径直找到他头上来了。 “不是无礼……手冻僵了。” 她声音轻浅,尾音还在抖。 “拿不动酒杯。” 他轻叹一声,把杯子端起来,送到她唇边。她仰头饮尽,却有几滴顺着嘴角滑落,滚到颈项深处。 他眸中神色陡然变深。 萧婵捕捉到了那神色变化,眼中狡黠一闪即逝。 十年前她险些亡命于先皇猝然逝世的宫斗中时,曾学会个道理。 藤蔓是上天的弃子,因此藤蔓想活下去,要靠韧性、谦卑,和长久的恒心。 眼前这个身份扑朔迷离、拥有利爪尖牙却选择了不伤害她的男人,未必不能成为她日后刺向萧寂时,可堪利用的棋。她择人的眼光一向准,从未赌输过。 方才大雨里看到他伸出手时,她就这么决定了。 就算出卖自己的色相也无所谓,这人她就算杀了,也不要他站到萧寂那边去。 “还是冷。” 他果然闻言又帮她倒了一杯,递到唇前。萧婵却往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两人离得近极。 她低头啜饮,唇角状似无意划过他的手。 他没有躲开。 萧婵心中冷笑,觉得他不过如此。 而对方就在此时开口了。 “姑娘,在下有一事请教。” 她两杯酒下肚,终于略恢复了些体力,却看见他让出一条通路,又帮她打开了门。 “若是一守法的百姓,光天化日走在街上,却被豪强掳去欺辱,那豪强事后说她有苦衷,敢问姑娘,你若是那被害的百姓,当拿这豪强如何。” 萧婵不做声了,她手扶着桌角,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眼神。 “恕在下唐突。只是这问题困扰在下许久,今日遇见,也算缘分,故而拿这无头无尾的话叨扰。隔壁热水已备好,并伤寒汤药,请便。” 他施施然让出通路,把旖旎气氛搅得一干二净。 萧婵终于抬眼,手还紧揪着领口,对他欲言又止,终是鼓起勇气,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那般艰难开口。 “萍水相逢,实在难以启齿。看公子像是略通医术的,敢问府上……可有避子汤?” 寂静。 他眼睫扇动得极慢,像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见他表情僵硬,又解释道: “公子晓得近日春禊……我便是与情郎在白日里私会,险些被家兄发现,斥责一顿,便偷跑出门。此时才想起……” “但这事,便是我一厢情愿,也不能怪旁人,公子说是么?” “更何况,我确是喜欢。” 她凑近了他,深黑瞳仁深处是天真、残忍,又绝望的神气。像濒死之花、开到美不胜收,只因无人能挽救这摧枯拉朽的颓势。 “喜欢和他做。” 他只对视一眼,天灵盖就嗡的一声。 是后悔。 后悔踏进长安城,后悔接下复仇的嘱托,后悔十年前没死在那场萧梁将江左谢氏一门赶尽杀绝的惨祸中,今日就不会这般被莫名其妙的情绪所裹挟。 怎么会有如此无耻、浪荡、残暴,却看起来无辜至极的女人。 可他挪不开眼神。 伍·桃夭 “请自重。” 终于他把她推开,又往后走了一步。萧婵并不惊讶,方才那句之后,她目的已经达到。于是顺势步履蹒跚地转身越过他,往放着热水的沐浴隔间走去。 她看不见身后男人一直盯着她,直到她在屏风后脱了外衣,才转过眼神。 次日。 清晨,赤鸫溜达到卧房门口探头探脑,却见房门大开,只一人穿着整齐,在床榻上打坐。 “姑娘呢?” “回去了。” 他闭着眼睛。 “什么来头?” “长安这么大,焉知是何来头。不过随处见之,随处救之。” 赤鸫摇头。 “原来长安这么人心险恶,怪不得师父叫我陪首座下山。我看昨夜那个,搞不好是个狐狸精。开坛做法有用么?不然打一卦瞧瞧吧。” 他终于睁眼看了看赤鸫,表情倒是很淡然,确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是什么狐狸精。” 接着他想起昨夜她沐浴过后踢踢踏踏走到自己卧房倒头就睡的无赖样子确实像狐狸——去鸡舍偷鸡吃了一嘴毛还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种狐狸。用话术和装可怜诱惑他的样子也很浅薄。愚妄又浅薄。是觉得如此他就会被欲望冲昏头脑,重蹈覆辙么? 乐游原上那次,是为顾全大局的权宜之计罢了。 但她又是为何要在暴雨中独自骑马出宫,难不成真的是…… 不会。 他绝不可能是她与皇兄吵架的缘由。 赤鸫见他独自在那眼神阴晴不定,顿时心一沉,上来要试他额头。 “首座,你该不会真是被狐狸精给魇着了吧。” “没有的事。” 他沉吟,之后对赤鸫严肃。 “昨夜那位,就是长公主。” 赤鸫不动了,片刻后反身便走。 “去做什么?” “去拿刀啊。贼人都找到家中了。” 他喊了声赤鸫,对方就停住。 “不是她找到”,他停顿:“是我带回来的。” “雨夜独行,无人在侧。我猜,这位萧梁的长公主或许并非如世人所说那般……或有她的苦衷。” “首座。” 赤鸫急笑了:“这世道,谁没个苦衷。” “杀一人而利天下,吾不为也。” 他束手端坐,眼神澄净。 “我此番下山是为勘明,而非滥杀。若只是为杀尽萧梁皇室……师父不会派我来长安,宗门十家,有的是刺客。” 赤鸫与他眼神交锋片刻,就颔首,比方才冷静许多。 “好,不愧是师父选的首座。不过,首……公子,从前碰过女人么?” 他眼神微变,抬眼看赤鸫。 “实不相瞒,下山前师父特意嘱咐赤鸫,说不怕首座陷于寻常男女爱欲,贻误大事,只怕首座为情所扰。毕竟,能做首座之人,要熬过三十三重生死关,需至纯至善,心如琉璃。但乱世容不得至善之人。” “师父说,若某日首座在长安勘破乱世棋局,对红尘心死,便是萧梁命数已尽之时。但要对红尘心死,须先有心。敢问公子见长公主时,心中可有嗔恨心、分别心、欢喜心?” 打坐的男人沉默了。 继而他轻叹一声,摇头。 “我断不会,对此等女子有心。” *** “听说了么,今日遴选翰林院学士,谢郎也在其列呢。” “哪个谢郎?” “探花谢玄遇。听闻是江左寒门出身。可惜,长得实在俊秀。若不是爹爹给我定了亲事,真想招赘他做夫君。” “算了吧,长得俊秀又如何?江左人氏在长安绝无出头之日,除非是攀附上了……” 高车大马自身后驶过,道旁女子们立即噤声。 车里的萧婵虽打着瞌睡,心中却在浅笑。 原来他叫谢玄遇么。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走投无路、来攀附她的那一天。 不过,说不定在那天到来之前,她自己就先完蛋了。毕竟小命在萧寂手上攥着,而萧寂又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国君。 车马自大道往皇城外驶去。 昨夜谢玄遇当真给她端来了避子汤,她也幸好逃过一劫。而今日开始恰逢先帝祭日——萧寂不知为何近年来爱演得很,每回祭日都要闭关斋戒三天。三天过后她就要嫁给元载了,但愿别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岔子就在眼前。 公主车驾停在郊祀礼台几里之外,远远地萧婵瞧见那镇国公府挂灯笼的车驾上下来的年轻公子时,忍不住喊了一句: “五郎?” 那人回头,厚重礼服掩盖不住笑意,对她行了个礼。 “公主。” “许久不见,在下元家五郎,元载。” 萧婵心里激荡。 三年前她在长安大雪里捡了个倒在公主府前的人,洗干净发现长得还不错,就留在府上当个摆设,没想到他能写会算,就封了个虚衔让他住在侧室帮自己抄传奇本子、乐府诗和养蝈蝈。没待满一年,他就留了张字条走了,说感谢她收留,来日定当以命相报云云。 现在她晓得了原来是这个以命相报。他脱胎换骨、变成镇国公来当她的倒霉驸马了。 说自己叫五郎也不完全是骗她,东海王封地三年前出过事,听闻有人叛乱又被镇压,死伤万余,她隐约知道,但那时她正死了第三任丈夫孀居在长安,成天忙着假装花天酒地,防止萧寂找她的茬,实在没留意这时间上的微妙差别。 更何况当时他那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的模样,与如今的王侯气度,确实判若两人。 萧婵提着裙裾走下去,满脸怀念地伸手—— 拍了怕元载的脸。 “白净了。看来镇国公府养人。” “公主。” 元载顺势握住她的手,眼神复杂。 “你不怨我当年不告而别。” “镇国公不是留了纸条么。” 她把手抽回去,拢在袖子里。 “怎么算是不告而别。” “阿婵……” 他又开口,她把手举起来,做了个止语的手势,下颌高高扬起,略微有了些长公主的架子。 “别叫我阿婵。如今镇国公不是五郎,我也不能再如公主府时那般对你,三年了。” 她微笑:“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对面的手收回去。她余光瞥见他失落眼神,心里还是抽痛了一下。 不是没有过好时候,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他们趣味相投,弹琴对弈、又常在她被叫进宫后点了灯等她,等她从宫里狼狈地回来,就屏退左右,自己从车中把她抱下去。还是五郎时,他是为数不多深知她与萧寂关系的人,但这么多年,他守口如瓶。 就算他对她有隐瞒,凭着当年的交情,她也该原谅他不告而别。 “算了。” 她又叹息。 “一同进去吧。” 年轻的王侯脸上露出欣喜神色,伸手给她,她没接过去,自己往前走,他就跟在她身后,就像三年前那般。后边随行的人按捺八卦眼神,也跟着浩浩荡荡地往前走。 “公主晓得今日祭礼,特请了翰林院新进的学士做讲席,为群臣讲经么?辟雍此时想必已坐满了,你我怕是得到后头去。” 萧婵停步,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装作无意地问他:“哦?新学士,是哪位?” 元载见她比方才瞧着眼神活泛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像从前那般凑近了她低语: “听说长得不错,公主有兴趣瞧瞧么?记得是姓谢,该不会是江左谢氏罢。” 萧婵勉强笑了笑: “哦,姓谢。真稀奇哈。” 祭礼台边上停车马的远处又喧嚣起来,一行人簇拥着走过。此处是禁地,卫兵森严,但无奈萧婵眼尖,从密密麻麻的铁甲反光里瞧见了皇帝的步辇。 也瞧见了皇帝步辇旁亦步亦趋的谢玄遇。 萧寂待谢玄遇真是青眼有加,想必是要拿他垂范九州,以示用人不拘一格,就算是江左寒门,也有来大梁受重用的机会。 但今日谢玄遇真是光彩照人。 她眯着眼仔细打量他。厚重礼服在他身上反而不嫌笨重,甚至更添飘逸,但萧婵如今瞧那人时想到的全是他不穿时候的样子。端方周正的人,脱了那层人皮才更有意思。 可惜昨晚她没得手,看来谢玄遇表里如一,确是个三贞九烈的好男人。她大略是没第二次机会了。 但谢玄遇如此留余地,又不像是要筹谋着报复她。 难不成,他真就这么算了? 但就在萧婵琢磨时,萧寂恰也往她这边看过来。 萧婵立即转过身去,朝元载那侧挤了挤,低头行礼。等皇帝的步辇侧身而过,忽然刮起大风,元载唉哟一声。 萧婵下意识回头,见元载捂了眼睛,分外关心,手臂搭在他肩上凑近了仔细看,又低声问他: “进东西了?别动,我给你吹吹。” 却不晓得身后步辇停了。 萧寂示意停步的手还没放下,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谢玄遇倒是眼神淡漠,连看都没向她看。 而萧婵那温柔关切的尾音还飘在风中,转了几转才消失。 陆·软玉 经筵开始时辟雍内坐满了人,而他举目四顾,没看到萧婵和萧寂。 日头升到中央,眼看着开讲的吉时要错过,侍立的礼官额角流下细汗。方才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长公主从路旁拦住,两人又在换礼服时没了踪影。虽则见怪不怪,可这毕竟事关大梁颜面。要知道,祭祀大礼上不光有百官,还有千里迢迢来大梁的使臣。 他低眉,眼神看向座中显眼位置的元载。 对方倒是泰然自若,脸上丝毫没有未婚妻光天化日被带走的窘迫。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年纪轻轻就袭了镇国公位置的年轻王公。元氏原姓拓跋,祖上是前朝皇族,后来在手握兵权的外戚萧氏威胁之下“禅让”,自请离开中原,去东海之滨做逍遥王侯。真论资排辈起来,萧寂未必比他更有资格做大梁皇帝。 但江北生灵涂炭多年,谁也不愿再见征伐。萧寂今日的举动,或许不仅是意气用事那么简单。 也是在敲打元载、威慑所有在场的人——他萧寂是这个皇朝唯一能为所欲为的存在。纵使是东海王的后人,也要对他屈膝,奉上尊严,甚至,是最珍视的东西。 元载珍视萧婵吗? 她看他时候眼神关切,她今日穿的礼服厚重、端庄、温柔,像极了为天下垂范的公主。与昨夜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她弯腰时玉佩在腰间晃荡。大礼之日,为何不系重一些的玉佩? 为何要用那种语气和元载说话,难不成,他们之间也有旧。 想到此,谢玄遇闭了眼。 他知道自己又想多了。 “大人,谢大人。” 礼官在他耳边咳嗽,他睁眼时,看到远处萧寂搀着萧婵走来。群臣自觉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 此刻他才觉得两人的礼服相像到刺眼。而这场祭典,像极了一场大婚。 但他眼神最终只停留在萧婵的唇上。 毫无疑问萧寂吻过她,唇色比方才艳丽许多。许多臣子未曾见过长公主的尊容,而今天甫一见到,都屏声凝气。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因为太远、远到这辈子都够不到,所以再美都是可能的。 “这就是长公主么?怪不得……我是王侯我也愿求娶啊。死了也甘心。” “嘘,小声点,被陛下听见,十个头不够你砍的。” 谢玄遇听见不远处两个出访大梁的王子咬耳朵,眼神都落在萧婵那边。而萧寂的神情谢玄遇看得懂。 是飨足。 他也是两日前才懂了何谓飨足。 以及飨足之后迅速被抽离、扔进庸常的空虚。或许人们说的没错,萧婵确是祸水,他只是她诸多玩物之一而已。谢玄遇也知道,他此时介怀也是身而为人的常情,只需再旁观几日,他的心绪就再不会被她摇动了。 他如此确信。 皇帝与长公主坐定,礼乐响起。黄钟大吕声中,众人肃静。但萧寂与萧婵听讲经的坐席离他近,却与其他人隔着一圈护城河般的清浅流水。明黄纱帐放下去,将两人与身后的百官隔开。 讲经开始,萧婵的坐席正对着他。 谢玄遇开口,他故意眼神投向远方。可余光仍旧瞟到她的脸。离得近才发觉其实她今日并未厚施脂粉,那苍白的是她原本的脸色。唯独唇色鲜艳欲滴,而眼神…… 萧婵眼神是空的。 像经历过许多次破碎之后再拼凑不起原来形状的琉璃人。只是勉强粘起来,坐在那里。 他不再看她了,但讲经的声音慢了许多。 由于是先皇祭典,原初要讲的《尚书》换成了陀罗尼经。南朝尚玄谈,他也懂些陀罗尼文,故而讲得简明扼要,一时间众人都静听。 唯独下一句他哽住,思忖片刻,才开口继续。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萧婵抬起头来了。 她眼神投过来,像方才一直未曾看见他似的,在那瞬间看见了他。 他眼神始终定着,未曾回看。做贼心虚么?可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什么。 比起她和萧寂实在不算什么。 如此想着,谢玄遇还是看到了萧寂的黑色龙袍笼罩在相距咫尺的萧婵衣裙之下,衣料簌簌微动。 皇帝的手在她里面。 萧婵坐得直,只专心不要让身后明黄纱帐隔着的群臣看出异样,但脸色还是苍白,甚至含着将坠未坠的泪。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让身后坐在王侯席位上的元载难堪。 他又一次闭了眼。 这漫长的午时一刻,比从前三十三重生死关更难熬。 杀心—— 这是他第一次,心底深处蔓延出杀心。 杀了萧寂,她就能再不流泪么?世上的事可以如此简单么? 但他口中还在继续讲经。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 “筵师,恕罪,臣斗胆有一问。” 群臣哗然,而元载站起身行礼。不管南北讲经都有规矩,群臣无贵贱尊卑,有疑者都可起身而辩,若能辩得过,讲经者须将经席相让。 但他松了一口气。 他看见萧寂的龙袍从她身上抽离,萧婵深呼吸,将捏到发白的指节从案几上拿下。但那摇晃的泪珠还是从眼眶滑落了。 她像离岸的鱼,在他咫尺之遥微微喘息。 “若识缘名色,不知名色时便无识,可既无识,如何晓得名色?“ 元载问得堂皇,他也据礼以析,但其实不知道究竟在讲些什么,只是竭力将神思定在法理中。 故而他没有看见,萧婵脸上微红。 她是故意在他面前装可怜的。 就算她是真的可怜,这可怜也要被用在刀刃上。显而易见,谢玄遇注意到了,那么她就没有白白受这一回无妄之灾。 但她没有料到看他讲经这么枯燥无味的事—— 竟给她看湿了。 她垂下眼睫,努力不让萧寂瞧出什么端倪。 “阿婵。“ 萧寂的声音在她耳畔懒懒地响起,像猛虎吃饱后在舔舐尖牙。 “你今日怎么……是因元载的缘故么?” “那小子,从前与你认识?” 柒·炽雪 元载无意辩过谢玄遇,这局讲经结束于半个时辰后。众人散去,谢玄遇回后堂将礼服换下,正解开腰带时,屏风后走出个窈窕人影。 他眼神未曾移动,手却停了。余光瞥到她行至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从上往下摸,停在腰间,拽住他腰带。 “大人今日晓得我是谁了。” 萧婵也不想继续装。那夜摊牌后她仍不晓得谢玄遇以后是敌是友,但她的行事风格是,能抢占先机时,定不落于人后。 “殿下自重。” 他手略用力,腰带就被从萧婵手里抢回来。她在身后没出声,他却不知这衣裳是继续脱还是穿回去, “大人,本宫今日来向你谢恩的。” 她又开口,这次那戏谑的口吻消失了,端庄正经得仿佛刚才摸他的是别人。 “昨夜,与……此前。大人不计前嫌,雨夜施救,本宫很是感激。” “昨夜无妨。就算是别人我也会救。” 他思忖片刻,还是把礼服穿回去了:“但此事与此前之事另当别论。光天化日,强抢……命官,按律是何罪,殿下晓得么。” “按律,春三月万物萌,乐游原自古便是春禊之地,男女之事人之大伦,其间若有犯律之事,酌情定夺。” 她振振有词:“更何况大人若真不愿,本宫也不能强迫大人,不是么。” 谢玄遇沉默。 那天的事后来变成失控之举,是他从未预料过的。 是头一回的原因么? 不过,此等荒唐事情,有一回也够了。 他轻叹,竟没发觉自己笑了,是自嘲的笑。 萧婵原本紧绷着情绪等他诘难,却没料到他当真被她说服,施施然转身回看她。措手不及间,她迅速侧过脸,眼神有些慌乱。 “殿下说得对。此事吾亦有责。” 他给她行了个礼,标准的叉手古礼,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只南朝有。听说江左士族当年南下,带走了整个中原的舆图、典册与诗集。她从小仰慕、幻想的南朝俊秀,待遇见时已经太迟了。 她萧婵永远不会是得他倾心的那一类女人。 她视线由对方腰际移到指节,脸又微红。而他视线也恰移到她藏在宽大礼服内的手指上。那手指曾压在他腹部,抠出不少血痕。 他咳嗽一声,眼睫垂着。 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喑哑:“实不相瞒,大人。昨夜是本宫的生辰。但每年生辰,实是本宫遭难之日。但昨夜有所不同。” “昨夜只觉得安稳。我已许久…未曾觉得如此安稳了。” 她笑时分外天真无邪。唇上还残留着萧寂啃过的痕迹,但自己浑然不知。这是个发自内心的笑,像卸下个沉重包袱一般。 他眼神定定地看她,萧婵这么说完就走了。 少顷,房顶上传来动静,谢玄遇没抬头,他晓得是谁。 待屋角漏出一线天光,他才开口。 “明堂的房顶,你也敢掀。” 赤鸫在房顶上以手支颐,眨巴眼睛。他终于又把礼服解开,迅速换上常服,背肌在里衣下若隐若现。 “首……公子待要那这长公主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与我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赤鸫吹了声口哨。 “我就说嘛,瞧着也不像有私情。先前那事,八成也是那长公主强迫的公子。” 然而谢玄遇低眉。 赤鸫这么说,他应当释怀。但实际上,他并未觉得有何释怀。 甚至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赤鸫。” 他回身拿了书简,才开口。 “去查查长公主的生辰,究竟是哪天。” *** 夜,三更,祭祀明堂偏殿内。 玄色龙袍罩着同色的长公主礼服,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神祖牌位。 萧婵的手扶在供桌上,铐着金臂钏,结构精巧,两相连搭,解不开。 她眼睛被玄色衣带罩着。 萧寂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燃一只香炉。南海沉香的味道悠悠地飘起来。 “陛下!不能点那个…” 她闻到那浓郁香气时慌乱了。 “不点这个,阿婵你会像白日里那样么?” 萧寂起身,抬起她下颌端详,瞧见尖俏的下颌角有一滴泪,就弯腰舔去。 她在阵阵地颤抖。 “元载与你相识多久。” 他声音没有波澜,礼服也未曾脱,只是掀起袍角。 “不过将死之人,相识多久也无妨对么。” “别杀他,他和我没有私…唔…” 萧寂也随之发出一声喟叹,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下颌。 “妹妹。” 他又挺动腰肢,供桌上的东西都在颤抖。 “与孤生个孩子。” 她声音在激烈欲望冲刷之下,听起来却是冷的。 “太迟了。” “我心中已经没你了。你也恨我多年了,皇兄。” 他停住,萧婵看不见他眼神。 “那又怎样?” 萧寂终于开口,在她耳边。 “你爱做这事,这事让你舒服,不是么?妹妹。不然当年,你怎会主动上了我的床?” “除了我,谁知道你是个坏种呢?” “谁会知道你这个模样之后,还如我这般…不愿放手呢?” 闐宇寂静。 寂静中只能听见那淫靡的声音。 忽而天边不远处炸起什么东西,巨响过后亮起盛光,将整个祭礼坛与明堂都照亮,惊醒萧寂沉溺的眼神。 他终于放开她,整整衣服就走出去。 甚至不怕她离开。 因为即使她逃了,他也能把她抓回来。 寂静中萧婵缓缓地抬头,下颌泪水顺着滑进胸口。 虽则蒙着眼,她晓得现在自己的模样。 这是她身为藤蔓时的模样,毫无尊严可言。 有脚步声进来了,不是萧寂。 放了催情料的南海沉香混淆了她的嗅觉,萧婵在那中间闻到一段冷香。 那人蹲下身,用佩刀切断了拷着她的金臂钏,却没有摘下蒙着她眼的罩布。 接着他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那冷香就愈加分明,驱散灵台的浓雾,她心底却还是空的。 她在赌,赌来的人是谁。 “五郎。” 她伸出手,摸索着找到对方的手。修长手指、指节漂亮、强劲有力。 她把那只手牵过去,按在自己胸上。冰冷触感激得她又是一抖。 “陛下用了烈香。” “今夜不做到最后,我会死。” 谢玄遇没说话。 他心跳如鼓,只觉得手下覆盖的像一团雪。 炽热的雪。 捌·蘼芜 他没有说话。既然萧婵把他认作了什么五郎,此时开口徒生事端。当下之急,是将她带离此地。 方才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与火光刚好替他们做了掩护,毕竟是万国来朝的祭典,若真是有刺客,萧寂定会在外头迁延许久。但她……挺得住么? 见对方没反应,她急了,又叫了一声五郎。 这声五郎叫得熨帖、熟稔。他心中震了震,把手挪开,但触感还在,且更加清晰。 从手心烧到四肢百骸。 “你不愿就算了,放开我,我自行出去。” 她额角汗珠流下,顺着颈项流淌进胸口。他竭力不去看,但神思都定在原地,反应过来时,才惊觉那燃情香——还未曾灭。 他将她抱起,要去找赤鸫。 鬼市定有解药,但来不来得及也未可知,萧寂又随时会回来…… 而萧婵的手已抚上他眉心。 “五郎。” “别急,我晓得这神龛后头有一处密室。当年我还小,常去那躲着,不愿见宫里的人。” 她大略是药劲上来了,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我母亲死了,父亲不晓得是谁。年纪大些的宫人晓得我是野种,背地里都说,我是皇上养的小妃子。” 谢玄遇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语气轻松,他却阵阵地发冷。手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她所说的密室。神位前蜡烛煌煌,但照不亮这偌大的厅堂。 暗处太多了。 终于他在神龛背后摸到一块花纹略有不同的砖,拨转之后,轰然开启。而萧婵就在此时忽而凑近,吻在他耳后,温柔缱绻,像含着珍珠。 “五郎。” 他听见某根神志之弦断裂的声音。 两人几乎是跌坐在狭小空间里,她抱着他脖颈,大半个身躯吊在他身上。在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之前,他关上密室的门。 黑暗中香气愈发浓烈,她咬啮啃噬他脖颈处的皮肉,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急不可耐的流浪猫。 他任由她在他身上痴缠,听见她继续絮叨,很多怨言似的。 “你晓得那年你不辞而别……我生了场大病。人们都说我要死了,萧寂也当我要死了,连梓棺都选好了。其实五郎,阿婵晓得你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又不向我讨要什么的人。若那年你说要带我走,我随你一同走就好了。” 她啰啰嗦嗦了这么一大堆,他都只闭眼听着,忍受愈来愈灼热的体温与她越来越贴近的身体。 能忍到何时? 他不知道。 “可白日里又见到你,我偏要同你说生分的话,实在是因你已是镇国公,我……也不是当初的阿婵啦。”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原来她说的五郎就是元载。 原来她真和元载有旧。 “你记得你给我弹的《蘼芜》么?” 她在谢玄遇身上蹭,缓解浑身的焦躁。热气蒸腾,那些话就像流水一样在他耳边蹦出来,但该听的人不是他。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他没听女子唱过歌。 在如此境地里,她歌声也藕断丝连,很哀怨的,像唱给情夫。 熟悉的烦躁蔓延上来,他手指无意识地捏住她乱动的腰肢,萧婵呻吟了一声。他又捂上她的嘴。 萧婵温热呼吸喷到手心,不得已他将手拿开,她又开始乱动,在狭小空间里,就算压住了手,膝盖又会碰到要命的地方。 “五郎,你为何不同我做?” 她哀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略侧过头,就能吻到她的唇。 但他终于按住她乱动的身子,用空出的手摘了她罩眼的布。 “殿下,看清楚,我不是五郎。” 萧婵安静了。 接着她吃吃地笑,笑得他偏过头,心中泛起悔意。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谢大人。” “不……是恰巧。” 他不知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从赤鸫查到了她生辰,并发现她确实未曾说谎,但似乎长公主这个身份藏着皇室秘闻开始,还是从他莫名其妙地深夜出来散心,却听见偏殿里传来异响开始? 他本不该插手,但她流泪了。 是他该死的恻隐之心作怪,连对手都要怜悯,把他逼到如今的地步。 “那大人为何不丢下本宫走了呢?” 她语气在发现他不是五郎之后忽然疏离,冰冷狡黠的眼神,居高临下看着他。 谢玄遇握住她腰肢的手却愈发收紧。 浓香药性比他想的要烈。 该死的。就在这居于下风的关头,他才发觉,自己早就硬了。 *《上山采蘼芜》诗,来自乐府诗集。 玖·缠斗(h) “做不做,不做就走。还是说,谢大人想眼看着本宫死在这?” 萧婵捏住他衣领,眼神傲慢。自从晓得了他是谢玄遇,态度就骤然冷淡。但他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这态度转变着实生硬,像在给他演深情戏码,让他觉得自己又对元载有情、又不得不和他在这里苟且。 因为萧婵拿捏住了他是个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 他放开了她,萧婵猝不及防被他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冷淡至极。 说,殿下,这戏演到这里,也便收了罢。 她咬住嘴唇不说话,浑身仍抖着。 谢玄遇看了她一会,推门就走了出去。 萧婵闭上眼,等待。 黑暗里时间总特别漫长,让她想起那些剜心剔骨的时刻。假如人生能回头——她一定不会允许自己活过那一天,萧寂亲手杀了先皇的那一天。 如果能死在所有事都未曾发生之时多好。他那时还是与她相依为命的皇兄,两人并肩躲在太液池下,他神神秘秘埋那坛酒,说等我的宝贝妹妹长大了,再取出来与阿兄一起喝。 但所有坏事已经发生,而坏事常等不及谁长大。 密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她想不通在如此黑暗的地方,为何还有光能漏进来。 只有一丝也好,足够照亮她。萧婵伸出手,不管不顾地抱住进来的人。 “萧寂。” 她呜咽。 无意识中她叫出萧寂的名讳,整个大梁再没几个人知道皇帝在登基前的名讳。先皇不喜欢这个太子,给他以寂为名,恶毒地希望他孤独一生。而他似乎也符合了这个谶言般的名,从来都是孤家寡人。 怀抱中的男人僵了一下,他没说话,但萧婵也清醒了。 那股熟悉的冷香,竟然是谢玄遇。 他竟在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谎之后,还愿回来。 他没说话,但手掌力度强硬,握住她腰肢往下,摸到凌乱衣衫下摆,早就不剩什么布料遮盖的地方。 “一次就好,是么。” 萧婵仰头。 她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语词,所有语词都在他手指触碰到她时变成呜咽。而谢玄遇在触碰到她身体时也眉心蹙起。 浑身热得反常,而且……湿得反常。饶是他没有过什么经验,也晓得这是药力所致。 燃情香的事,她没有骗他。生辰的事,也没有骗他。但为何要装作以为他是元载,还说了那么多不该他知道的话? 心中那股熟悉的烦躁并未消退,反而愈加喧嚣。 但他没有离开,反倒继续了。 “唔……你走。” 她推他。 “萧、萧寂快回来了。” 她是真的急了。 方才不过是权宜之计,想着要摆谢玄遇一道。反正就算被捉个现行,萧寂也不会杀了她,只会留她折磨着玩,倒是有可能杀了他。彼时再劝一劝,死罪变活罪,再押在牢里审一审,由不得他不招自己的隐秘身份。 但现下的形状,她却不愿再继续。 不想当真欠他人情。 谢玄遇眉间凝着一滴汗,那汗水正掉落在她胸口上。他究竟在做什么呢?对,应当是先让她药力缓和些许,再带她离开这。 赤鸫说她身份可疑。那么,或许获取她的信赖,是瓦解萧梁这局棋的重要先手。 他如此说服了自己时,手掌按到她腿根处,她呜咽着靠近他,听见谢玄遇低声。 “别出声。实在忍不住,就咬我。” 她快疯了。 谢玄遇根本不知道怎么弄,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用尽浑身力气握住他的手,将手指凑近她身下。黑暗中她瞧不见他的脸,但知道那表情一定如临大敌。 “只能用手?” 他忽然抬头,那声音是真诚的问询,没半点戏谑的意思,但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哑。她浑身已经烫得像炭火般,这句话就是在炭火上又添了把柴。根本来不及再想其他,她略抬起身,把他衣裳撩起,两人都沉默了,只剩衣裳的窸窣声。 然后是天籁般的声音。 萧婵当真一口咬在他颈侧,他闷哼一声,强忍住浑身奔流、发烫的血。 “好大。” 她呜咽。 他还是不说话,等她慢慢适应后,才开始动。 密室里本就呼吸艰难,渐渐地,两人都有些昏昏然。她拼命去够门缝边那清凉的风,他却不放手,一直在她身下动着。 一下比一下更重。 “轻、轻些。” 她要死了一般,但燃情香的药效确实在减缓,那逼疯人的焦灼感渐渐没了,被他颈项间的香气所代替。 那是与宫里完全不同的香。 温暖、干燥,不会暗暗地让她沉迷而后置她于死地,是不曾被炮制过的香。他应当是来自某处极避世的所在,却甫一踏进红尘就遇上了她。 也是他的劫数。 萧婵笑,那细碎的笑让他动得更快了,转身抵住她,几乎要将她凿进墙里。 琉璃幻光,碧城玉楼。 许多不切实际的风景。 她在尖叫出声之前再次咬住他,而男人呼吸粗重,极速拔出来,射在她已经不成样子的裙裾上。 高潮的余韵在她脸上分外明显,但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晃动的轮廓,和脸上依稀的泪。 “得罪。” 他抱起她,推开门就走。 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他神思略微清醒了些,但脚步还是趔趄。 偏殿内无人,谁都未曾察觉此处的动静。他放赤鸫去查看巨响来源,此刻还没回来,一切都看似天衣无缝。 直到他抱着昏睡过去的萧婵转过偏殿、走进祭礼殿后狭窄宫道,在尽头遇见了某个白日里曾擦肩而过的人。 长公主的未婚夫,她口中心心念念的元载。 拾·毒果 “劳烦大人。” 元载什么都没问,脸上波澜不惊,只伸出了手,做了个要从他怀里把萧婵接过去的姿势。 微妙气场在三人间蔓延,元载甚至没给过他眼神,目光只落在他名义上的未婚夫人身上,甚至可以说是深情。 而昏睡中的萧婵的手还拽着他袖子不放。 谢玄遇没放手。 “大人。” 元载脸上似笑非笑。 “阿婵她从前就是如此……贪玩。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四处留情。其实她何尝有心呢?” 年轻的镇国公低头看萧婵,伸手抚摸她额角黏在一起的乱发。 “不过,殿下有心不如无心。否则以她这辈子,也太苦了。” 元载再次伸手,这回谢玄遇没有阻拦,萧婵落到驸马怀里,还是熟睡着,眼睫垂下,不仅不跋扈,甚至还有些可怜。 谢玄遇转过眼神,不再看她。 “谢大人照拂,改日登门拜谢。” 元载这话说得客气,但在此种场合下却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谢玄遇眼看着元载抱住萧婵往上颠了颠,她很熟练地在他怀中选了个舒服的角度继续睡,忽而开口。 “镇国公不问……今夜此地发生何事么?” 元载停步。 气氛瞬间紧绷,谢玄遇下意识握手成拳,五感极敏锐地捕捉到杀意。 虽则只有那一瞬。 “大人说笑了。” 元载开口时,杀机顿时化为虚无。他语调还是轻松、有礼,暗暗地还有种世家子弟累世高门的懒散。 “不就是阿婵与陛下那些事么?大梁无人不知。” 元载根本没怀疑过他。又或者,在元载眼里,他根本不配成为值得怀疑的人。 在大梁,镇国公的情敌只有一个,就是萧寂。 谢玄遇微笑,行了个端正的叉手礼。 “那么,不送。” 两人冷峻地最后互相对视,继而元载转身,两人消失在黑夜。 谢玄遇在黑暗中站着,又笑了一声。 *** 寝殿内。 萧婵恍惚起身,瞧见元载坐在她卧榻一侧,正凝神点香烛。 烛光照得他侧脸雪雕玉砌,又有种不近人情的精致。 “五郎。” 她感激开口,揉着额角,灵台仍旧一阵阵地发昏。方才那些荒唐场景浮现出来,她脸又红了,做贼心虚似地,把领口往上提了提。 “是你在偏殿外放了火药引走了萧寂?此事太冒险,下次不许了。” 她屈腿坐起来,才发现腰肢软得像泥。 都怪谢玄遇。她咬唇,犹豫片刻才开口: “都怪你来得迟。那谢大人也是路过,你不要为难他。” “殿下与那位谢大人,从前认识?” 元载突然抬头,似笑非笑的眉眼在灯下晃。 “看那人今夜的模样,倒不像是路过。” 灯烛又晃了一下,元载俯身向下,圈住了她。语气还是客气疏离,带着调侃,却又不止是调侃。 “他也是你的猎物之一么,阿婵。” 元载的鼻尖几乎碰到她鼻尖,雪白袖笼压住她的手。轻若羽毛,但她却觉得很重。 泰山压顶一般的重。 “别取笑我,镇国公。”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 “你晓得我……谁都不喜欢。” “我只爱我自己。” 元载没动弹,眼睫极慢地眨了几下,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他才笑了。 “对。” “险些忘记,你可是铁石心肠的萧婵。这么多年了,连萧寂都没能得到你,何况是我。” “如果我当年没走呢?” 他再次抬眼看她,浓黑眼眸里炽盛的火光让萧婵心头震了一震,想起许多旧事。 例如三年前那场大雪,她在雪地里捡回个漂亮书生,擦干净他的脸,发现他有双太过忧郁的眼睛。醒来后元载就在她府中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她知道他有心事,但从没问过。 浓雪覆盖长安的时候,他们也曾像两只受伤的兽,互相舔舐伤口。 “如若我当年……留下陪你呢,阿婵。” “你会选我还是陛下。” 火光跃动,萧婵轻笑,目光落下去,如同烈日徐徐落入山谷。 “没有如果。” “走了就是走了。我从未怨过你。” 元载苦笑,把她放开。余光瞟到她领口痕迹,目光骤然凝聚。 那雪白的一团上隐约有指痕。 男人的指痕。 萧婵惊叫,因为元载将她按在床榻上,力道之大,床榻连着吱呀一声。 元载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如若不是亲眼看见,都不能想象这个长得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王侯不能自控的一面。 “是他?你真让他碰你了?不是萧寂,我就知道。” “我都从东海回来了,我拿到公侯之位了,我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了,阿婵。你哪怕再等……” 他虽则语气凶猛,却不敢碰她哪怕一个指头。 萧婵没说话,她偏过头去,向他袒露脆弱的脖颈。 “是啊,我和他做了,怎么。” 她轻描淡写。 “你知道的,五郎。我萧婵从来不等任何人。” *** “首座。昨夜祭礼台失火、烧了三百座大帐的事,你晓得么?这么一烧,祭礼也完蛋了,大梁皇帝气得不轻,正下旨严查呢。” 赤鸫单腿倒挂在房梁上,伸手去探兜里的肉脯吃,眼睛瞧着打坐的谢玄遇。 对方没说话。 昨夜回来后他除了沐浴,就是打坐。比平时还无趣,赤鸫觉得很反常,但又问不出个所以然:“话说那长公主……昨夜你们照面之后便不晓得去何处了,首座你想知道么?我出去打听打听。” 谢玄遇终于开口: “不用。” “万一她……” 赤鸫刚想说万一有新线索,却见谢玄遇睁眼,剑光似的眸子,比平时更沉静。 “你说她生辰之日,大梁后宫有位妃子被赐死,那位妃子恰是萧寂生母,是么?” “是啊。”赤鸫继续吃肉脯,在房梁上自在得像个蝙蝠:“不过也或是巧合。听说那先皇荒唐得很,等闲便责罚嫔妃。” “萧婵的生母并非宫中人,这是鬼市的线报,可有证据。” “当年知晓此事的宫人或是被杀,或是老死,已不存世了。又或……还有个证人。” 谢玄遇也同时想到,但他不愿开口。 “咱的陛下,萧寂。” 赤鸫把最后一块肉脯吃了,翻身到房梁上去,蹲在那双眼熠熠发光,那是少年人残忍又孩子气的恶作剧的笑。 “首座,你猜我昨夜走那趟,还打听到一桩什么秘闻?” 他献宝似地张开手指,比了个数字。 “原来那长公主与陛下果真有旧。长公主三嫁三丧夫,均是因萧寂舍不得这位妹妹离开她出宫呢。听闻那长公主平日里就住在宫中,全大梁的人都知道。” “我说萧梁真是烂到了根儿上。索性赶明儿我也弄些火药,把这脏污一滩的长安城烧了算了。” “赤鸫。” 他训斥一声,对方就摸摸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了。 “宗门不是屠场,你我亦并非屠夫。此类话,今后不许再讲。” 他整整衣袖站起身,赤鸫就从房梁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他身边。 “那首座下一步待要如何?” “寻出当年将江左谢氏灭族的罪魁祸首,按律诛杀。” 赤鸫闻言不语,然后问了他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万一罪魁祸首就是那狗皇帝,或是长公主呢?” 他停步,想起昨夜黑暗里她脸上的泪痕,手心又烧灼起来。 “国法之下,皇族与庶民同罪。” 他甩下这么一句,就匆匆走了。 “唉,首座。今日大奉先寺有高僧讲法,你去不去?那人听闻与长公主从前也有些因缘际会,或晓得些什么。” 赤鸫追上去,见谢玄遇步伐趔趄一下,才回头。 “你说什么?高僧,和长公主?” “嗯呢。” 赤鸫眯起眼:“城里传奇话本成天扮演这套戏,首座,我说你便是太过不食人间烟火,才会被色相给蒙蔽咯。” “待要瞧清楚,才知道那烂到根里的花,它不可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是不是。” *** 午后,大奉先寺。 萧婵半躺在后院牡丹花架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稻壳,在百无聊赖地——喂鸡。 “施主找贫僧何事。” 穿堂里走出个僧人,长得慈眉善目,又年轻,活泼泼地走过来,心无芥蒂地坐下。 “无畏法师,本宫找你来打一卦。” “贫僧不会打卦。” 僧人还是笑眯眯的。 “那请法师给我瞧瞧。” 萧婵脸上还是愁云惨雾。 “本宫这几日,总惦记着个奇怪的人。一瞧见他我便心口直跳,该不会是给狐狸精魇住了吧。” “贫僧只是个天竺来的沙门,不懂降妖除魔之事。” 他看她半晌,终于笑着开口。 “殿下近日可有好事发生?” 萧婵一骨碌坐起来,就差把脸蒙上。 总不能和法师说,她近日来尽做春梦,春梦对象都是那个态度冷冰冰的探花郎。 但全长安也就这位大奉先寺的年轻沙门有耐心听她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还不会去和萧寂嚼舌根换赏钱了。他年纪轻轻却已自西游历而归,通熟西域语言,可谓高僧大德,连萧寂也敬他几分。更可贵的是,他没有分别心。在他面前,长公主也不过是个普通施主而已。 “气色不错。” 他又瞧了一眼,确认道:“比前几日见殿下时好太多了。” 萧婵又支吾了。 “谢过法师。改、改日本宫再来。” “殿下客气。本寺受殿下照拂良多,何须言谢。” 她刚要走,却先是听见脚步,接着,便在后院花墙边的圆窗下瞧见有人在花影里穿过,混杂着谈笑声。依稀五六人,都穿着翰林院服制的袍服,或青或红。 那人也在其中。 他今日鬓角修得整齐,袍服也整饬。眼神冰冷,眼下有些乌青,大约是睡不好的缘故。 没缘由地,萧婵觉得谢玄遇今日心情很低沉。 可愈是见他心情低沉,她心跳得就越快。 像是如此便可证明受着莫名其妙煎熬的不止她一个。在萧寂眼皮子底下的长安城,这个隐瞒真实身份的男人,三番五次地放过她、不惜犯险救她。 若他不是个烧坏了脑壳的傻子,就是有所图。 眼见着那行人要走到后院禅堂来了,萧婵终于惊觉。 她回头往年轻法师求助: “法师,外头有本宫的、咳,仇家。敢问何处……能让本宫暂且躲一躲?” 拾壹·阿难 “无畏法师,久仰。” 禅堂后院不大,几个同年做官的士子们先后涌进,顿时让佛门清净地平添几分聒噪。 法师合掌行礼,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穿绯红翰林院袍服的男人,而那人也几乎同时抬眼,瞧见了他。 芝兰立于庭阶。 僧人微笑。 猜也猜得出,这位想来就是公主的“仇家”。 “久仰,法师。” 僧人看对面男子走过来,施施然也向他行礼。这坦荡大方的姿态有些令对方意外,但很快,谢玄遇恢复了常态。 僧人拢着袖子,两人站在牡丹花架边,作赏花状。“长安未曾见过施主这般人物。” 谢玄遇低头着意看花,却也瞧到了花边的竹榻。很明显,方才此处有人躺过,花树下尽是掉落的粉瓣,只那一块是空荡的,只有几片被压皱的花瓣。 地上还有几只毛茸茸的鸡仔在啄谷壳。 “下官本不是京兆人。” 他决意不去理会那些竹榻上被压出的痕迹,拢起袖子,瞧见牡丹承露,水珠自硕大花叶上落下,眸色霎时深暗。 “开得不错罢。” “嗯?” 谢玄遇心惊,恍然看向僧人。 “贫僧说这牡丹。” 对方还是笑着,手指点了点花栏。 “国色天香。但牡丹是烈性的花,花期过了,此处便是牡丹坟。” “何意。” “连花带叶,顷刻凋落。如同将军坠崖、美人自戮。不过昼夜,而天地间已无此绝色。早遇迟遇,皆留怅恨。” “可惜下官不是看花人。” 他手仍旧放在花栏上,依稀闻到风中送来香气,似乎人还没走远。他在思忖,萧婵来此处做什么?可这位法师与她看起来着实清白。这趟他或是白来了,奉先寺虽是先皇敕建的大寺,里面的沙门却都是年纪不大的。但这就使得情状愈发可疑—— 像是有人刻意在长安抹去所有十年前的痕迹。 看来十年前,除了江左谢家突发横祸、以致阖族被灭门,只剩幸存者逃入山中以外,长安也不太平。 “佛说阿难,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此花入眼中时,便入心中。看与不看,由不得自己。” 僧人笑笑,没接他的话,而是回了如此模棱两可的一句,双手合十,作离开状。 谢玄遇欲言又止,对方就停步,抬眼直直地向他望过来。 他忽而有刺目之感。年轻高僧的眼睛有如猛虎金睛,像要看穿他心底所思所想。 谢玄遇低眉行礼,避开他眼神。 他有什么可避的?待想清楚时,已经避开了。 “施主,世间事多不如眼前所见,恶者未必恶,善者未必善。譬如这敕造奉先寺,说是先皇所赐……其实真正护持本寺的施主,另有其人。” 僧人笑着,收回目光。 “貌似龙女,心如赤子。国色天香,亮烈易折。” “长安宫中已有十年未出过江左人氏。如若此地恒有此劫……还请施主高抬贵手,放她一命。“ 僧人神色平淡。 “奉先寺亏欠的,交由奉先寺偿还。” 他心中微震。但未待他再问,僧人已经走了。 看来这位年轻高僧确实知道些什么,关于十年前,关于萧婵。而且甚至猜到了他和萧婵相识,并察觉出他来自江左。短短几句话间,对方不仅猜出他的心绪,还让他平添几分不安。 这趟来长安,本不该与萧婵扯上关系。 但长安与她有关的男人太多了。 正思忖间,听见同袍们还在树下谈笑,他就装作闲庭信步走过去。 不是不想知道她藏在了哪里。方才那竹椅上躺过的痕迹,分明,是个女人。 如果不是她,那么奉先寺的僧人也未免太过张狂。 若是她,一想到她躺在竹榻上的样子,他就心中暗暗地发堵。 真是荒唐。 他眼神自牡丹花丛掠过,又匆匆移开。花蕊、露珠、花瓣,叶片硕大、花冠傲然在雨后立着,姿态招摇。 它不在乎自己的美能招来什么祸患,因为它天生如此。 谢玄遇笑了。 昨夜他也做了个梦。 他梦见他在牡丹花丛中,那花丛中的女人颓靡哀艳,而他与他极尽痴缠。她眼睛被锦带蒙住,手腕也被捆缚着,越过脖颈挂在他身上。 她黑发披散,在他身上晃个不停,天地为之颠倒。她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呻吟声让他热血沸腾。 他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 很早就被埋在土里的名字,“阿若那”。 他的一半血统早已被谢家抹去,高贵的江左世家、百代清流,到他的上一辈叛逆至极,父亲与柔然女人私奔。作为代价,年幼的他被送进山中,成为刺客组织“隐堂”的质子。不料那之后谢氏即被族灭,“隐堂”出面,代替谢氏下完江左这盘棋。 他并非天生纯白,而是被漂洗干净的白。 刻意而为之的洁净,尤为洁净。 但他听见她叫“阿若那”时,浑身的血都烧起来,在深夜惊醒。 原来他真的在渴望萧婵。 肮脏地,渴望她。 *“阿若那”来自柔然名字阿那瓌。柔然,北魏时期北方部族,也写作“蠕蠕,茹茹”等。本文架空,细节杂糅魏晋及唐末五代,请勿细究。 *“佛说阿难,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来自《楞严经》。 拾贰·鹅颈 天色将晚。 几个翰林院的在禅堂外胡天胡地谈玄讲道说了一通,见无畏法师已走了,就也觉得无趣,遂闹着要走。远远地瞧见谢玄遇在花篱下呆站,就叫他。 “谢探花,瞧什么呢,去吃酒了!” 他方才恍然,对同僚们笑着点头。花下红袍被风吹得鼓动,几个年纪小的甚至看红了脸。 “探花大人这样貌,若在话本里怕是要被公主相中选为驸马,含泪抛弃糟糠妻。” 谢玄遇转过脸,认真追问:“长公主真是这种人?” “唉信口胡沁罢了,在座不就谢探花见过公主么?” 他正色:“下官未曾见过公主。” 同僚诧异:“不是祭礼那次……” 他咳嗽一声,方才反应过来,别过脸道:“大礼之日,焉能左顾右盼。” 另一个同僚也凑过来:“探花大人如此相貌,定是早与高官之女定亲了吧?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必神仙不换。” 他又咳嗽一声:“未曾婚配。” 年长的同僚见他难堪,把众人拨开,转移话题道:“莫要再为难谢学士。话说,在下听闻这奉先寺早年横死过宫人,尤其后院禅堂,当年曾是抛尸之地。后来填平,才种了牡丹。这眼见着天黑了,我们快些走罢。” 众人闻言啧啧,都说快走快走,出去吃酒,却见谢玄遇不动,将方才那年长的同僚拦住,沉黑眼里闪着光。 “李学士说的事,可有依据?” 中年翰林被他逗笑,甩开袖子比了个手指对他晃了晃: “真也不真,一试便知。听闻当年此处的宫女多为妙龄,连天家的面都未曾见,就被残忍杀害,草草埋葬在此地。年长日久,变为饿鬼,专吃那拈花惹草不干不净的男子。不过想必谢学士未曾婚配又克己守礼,尚且是个童男子,大可不必担忧。” 众人见谢玄遇被揶揄,都在后边看热闹,却见谢玄遇思忖片刻,认真道: “下官不是童男子。” 众人:…… 谢玄遇欲言又止,耳根通红,试图辩白后又放弃,直截了当问:“依那传闻,若下官夜间守在此地,真会见到女鬼么?” *** “天爷,连那光风霁月谢探花都不是童男子,这翰林院岂不是只有驮碑的赑屃是干净的了!” 暮色四合,几个翰林院的士子骑驴回皇城,行人里不见谢玄遇。年纪长些的在后边打着酒嗝剔牙,睡眼惺忪: “依我看,谢学士怕是在诓骗你我。瞧他那神情,怕是不晓得什么叫风月,不过为留在奉先寺里省驿馆的钱罢了。听闻这位探花大人高中之前,穷得连个书童都雇不起,真是亏得他沾了江左谢家的余光。” “江左谢氏十年前就沦落了不是么,如今……” 接话的士子没说完,就被人捂了嘴。 捂嘴的人后背冷汗徐徐沁出来,打着哆嗦,不敢抬头。 面前是比行人高出两倍的纯黑骏马,前后各八匹,在渐暗的天色里穿行,马蹄上用锦缎包着棉花,悄无声息。但前面开路的宫人手持明灯,灯上什么都没写,只中央一朵灿然如血的凤凰花,那是萧梁的本朝徽志。 天子夜巡。 待那车驾徐徐走过,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恍然如梦地抬头。 “那车驾里的可是?” 说话的人被觑了一眼,立即噤声。只有资格最老的翰林抬头,望了望沉黑如墨的夜空。 “上回这天子夜巡之制被启用,还是十年前。紫微垣不可轻移,若非……荧惑犯之。不祥之兆啊。” “不过,看车驾的方向,难不成要去的是——奉先寺?” *** 谢玄遇在禅堂里打坐。 静夜无人,只灯一盏。有风,故而油灯晃得厉害。 赤鸫在见到无畏法师那一刻就溜了,说天竺沙门佛味儿太重,他不喜。故而今夜或只有他一人。 久之,街上更鼓敲过,天已完全黑了,花丛里唯牡丹,在黑暗中愈发秾艳。 他闭了眼睛,不愿再看那妖异的花。 门外忽地响起窸窣声音,很轻,但他从中辨认出了马蹄,还有极轻的女人脚步,少说几十人,密密匝匝,井然有序。 不会真的有鬼? 他不信,但深更半夜,为何有如此熙熙攘攘的人前来古寺? 就像传闻中横死的宫女们半夜特地来故地流连,唱哀婉的歌。 直到禅堂门被吱呀打开,他迅速站起,往无光处后撤。中央佛坛之后有许多供香休息打坐的隔间,用屏风挡着,恰是藏身之所。他迅速找了一间,掩上屏风,后背却触碰到一柔软物事。还未来得及回神就被掩了嘴,听见耳边是萧婵的声音。 “别出声。” 他点头,她才把手放开,黑暗中,眼睛笑嘻嘻的。 “谢大人,巧啊。” 谢玄遇:…… 两人未来得及寒暄,外头的声响就渐渐大了,接着是煌煌的亮光,把周边灯烛都点起来。光明充满整个禅堂时,谢玄遇也瞧见了步入此间二人的身影。 是皇帝萧寂,和一个漠北部族郡主打扮的女子。那女人的脸被灯烛照得极亮,明媚鲜妍,如宝石般灿灿。她的眼神一直停在萧寂身上,那眼神不用问便知,是爱慕。且那爱欲之焰已烧了有些时日,烧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迫使她往他身边凑,顾不及其他。 原来前日里祭礼坛被炸了,烧了几百大帐,让萧寂没回来的原因,确是在处理与邦国往来的事。 不过这邦国往来的地方,是深更半夜,与一个邦国郡主。 谢玄遇回头。他的位置背对着禅堂,真正看得清楚的,乃是萧婵视线所及之处。她看得清郡主,也看得清萧寂。 背后不远处,萧寂的声音响起,听着却很冷漠。 “郡主,不早了。看过奉先寺便请回吧。” “陛下这话,是何意思呢。” 那女人的声音响起,醇厚甘甜,是西域人,带着刚学会说汉话的天真混乱。若是等闲的长安男子,说不定此时已醉倒了。 但萧寂的声音里却是不耐烦。 “郡主,孤此番与你礼尚往来,乃是因乌孙答应了……” “乌孙的条件就是我。” 女人竟打断了萧寂的话。 “是要陛下纳我入后宫。难道陛下不喜欢我么?这几日陛下都与我在一处,赏花,看鱼,还教我说汉话,我……” 美人急了,口齿不清的汉话连着蹦出来:“我爱慕陛下!” 安静中,火把噼啪响动。 萧寂不说话了,他轻笑一声,笑得很温柔,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 “郡主倒是很像孤的一位故人。” 谢玄遇不再回头去看禅堂外了,他眼神只落在萧婵身上,不期然瞧见她眼角闪烁的水光。 她想起了什么?难道萧寂说的那位故人是她。 “陛下心悦于那个故人么?” 郡主不擅长掩饰心意,问这话时,语调也是颤颤的。 “唔。” 萧寂不置可否,用手按了按眉心。 “不早了,回去罢。” “陛下。” 布料窸窣,听就知道是女人靠在萧寂身上,声音急切。 “若不能嫁给陛下,我宁愿……宁愿今夜将此身交与陛下。” “陛下也很寂寞,对么?” 女人声音在空挡禅房里回荡:“看陛下的眼睛,就晓得陛下同我一样。” “愈是难赢的赌局,愈想赢一次。” “求陛下,别让我输。” 萧婵的眼泪落下时并未顾及谢玄遇。 她看见郡主吻了萧寂,而对方没有躲开。 或许是因为方才那句话,十年前她也与萧寂说过一模一样的,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 因为她与萧寂的孽缘终于走到了尽头。 干燥温暖的香气不经意间在耳际升起,有人挡住她目光。 檀木、皂荚、槿花,都是寺院里的东西,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来自人间。 一味清苦的药,她此时最需要的药。 谢玄遇伸出手覆盖在她眼上,默不作声。萧婵眼睫在他手心轻颤,像带着心脏的蝴蝶。忽而她将他衣领拽紧了,拉着他身子往下,靠近她,直到两人鼻尖几乎相碰,闻得到呼吸。 她声音也在他耳畔,说,若是出声,你我都活不成。 他纹丝不动。 萧婵就踮起脚,开始吻他。 这吻起初是浅尝辄止,她只是在周边逡巡,假意亲吻,神思还留意着那两人的动静。忽而她很低地嘤呜一声,唇齿被不期然撬开,方才的调戏就变成真枪实剑的你来我往。骤然浓重的情欲气息把她笼罩,她伸出舌去勾他,男人的手就扶上她后颈。 力道不重,但足以让这个吻深入。 他任由她勾引,扶着她脖颈的姿势像握着纯白的鹅颈,力度逐渐加深时,她有种溺水的预感,但他眼睫低垂,半张脸在光影深处显得慈悲。 她闭了眼,放弃挣扎,感受他生涩却猛烈的含吮,很快就喘不上气了。 拾叁·借口 “放肆。” 外面萧寂声音不期然响起,中断了郡主的进一步动作。但这训斥听着却也没什么底气,甚至有些颓唐。 “陛下。” 郡主声音发抖:“一回就好。若是此番不能嫁入大梁,父王会将我送给楼兰王做他第三个妃子。” 她紧攥着萧寂龙袍的衣领,像藤蔓绕紧能攀附的巨木,须臾不肯放开。 “与其去楼兰,我宁愿留在大梁,做陛下的宫女。” “信口胡沁。” 萧寂显然是被这话取悦了,又或是方才的一番纠缠唤起他些许曾经的好光景,总之他默许了郡主僭越的举动。 “既是乌孙的郡主,就要有郡主的样子。孤不能允诺你入后宫,但可暂且留在大梁,衣食起居,与公主同。” “谢陛下!” 美人声音分外高兴,灯烛晃动着,照着两人影子如同一对璧人。 萧婵从谢玄遇的吻中抽离,两人在黑暗中急促喘息。 大梁本应只有一个公主就是萧婵。她为大梁嫁了三次,每次都没说过一个不字。待小国被吞并、萧寂将她接回长安后,又担着红颜祸水的恶名,背地里,还要承受人们对她与皇帝的揣测。 就算那些揣测都是真的,又凭什么,只有她一人站在风口浪尖。 谢玄遇心中莫名抽痛,却见她一脸的若无其事,仿佛没听见外头两人的高声言语。 “时辰不早,我也乏了,起驾回宫罢。” 萧寂转身要走,衣袖被郡主拉住。 “不是说要带我来瞧个好东西么,陛下。听闻这奉先寺十年前闹鬼,夜半常有哭声。我此行特意带了婆娑罗佛珠,可以驱邪避祸,我……” 郡主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因为她被萧寂抵在墙上,手掐着郡主的脖颈,眼神阴沉到底。外面宫人早就躲得远远的,连响动都听不见。 “这传闻,是谁告与郡主的。” “咳,呃,是宫里的天竺沙门,咳……陛下!” 郡主漂亮的眼里都是惊慌,眼角流出泪水。她没想到荣宠和侮辱都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看似和煦的萧寂是如此阴晴不定的人。 “名字……名字,是、是无畏。无畏法师!” 盛怒的萧寂在听到这名字时恢复了些许平静。他缓缓把手里的美人放开,对方急促喘息,双颊通红,身子不住地发抖,仿佛鬼门关走过一遭。 萧寂的龙袍在地上拖曳,像泼了满地华美的墨。他浓黑的眉眼在火光里也还是美、像淬了毒的剑锋。他伸手抚摸对方的脸,欣赏她惊惶无措又无处躲避的神色。 “孤今夜带郡主来此处,原本,是想杀了你。” “乌孙只是表面答应孤的议和。你父王是将你卖给了大梁做质子,以为我会就此相信他的诚心。实则,你们背地里与楼兰苟且,使大梁腹背受敌。” “若今夜郡主死在此处,乌孙便与大梁必有一战,而楼兰也不可再作壁上观。” 郡主的泪珠滚落,砸在萧寂的手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陛、陛下。我父王他虽宠爱我,但他有十多个儿女,他不会为、为了我,与大梁开战。” 萧寂听了这句话,眼中涌动很多情绪,手停在她脸侧,抹掉那些泪。 “真像。可惜她比你心狠得多,在孤面前为求情而哭这种事,她宁愿死都不会做。” 郡主惊慌抬头,躲开他的手,也不敢问他说的是谁。 “你父王不是为你开战,是为乌孙。” 他拍拍她的脸,像安抚一只兔子或是其他。继而在她瑟缩时,低头吻了吻她额角。 “回去罢,今夜你捡了条命。孤不会杀你,写封信告诉你父王,乌孙若能苟活到明年春日,都要托你的福。” *** 两人走了。禅堂里只剩下另两个人。 萧婵理了理衣裳就要走,他不假思索拦住她。佛龛门微动,萧婵笑了,抬手把头上的金簪拔下来递给他。 “谢大人看来并不如本宫想的那般愚钝。这簪子就算信物,若下次再想见本宫,便将这东西派人送到我府上。” 顿了一下,她又挑眉,开玩笑似地补充:“若是看不惯我这般荒唐做派,将这簪子进呈御览,告个长公主强抢民男胡作非为,也能讨个封赏。” 他看了眼那金光闪耀的东西,没做声,把方才弄乱的衣领整理齐了,才开口问她。 “殿下,奉先寺里究竟埋过什么。” 萧婵眼里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只是笑了笑。 “谢大人这么想知道,自己挖开看看。” 他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她先走。也没问她来此处做什么,又为何藏到这里,更没问她与萧寂的纠葛。 他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嫉妒,更没有欲求不满。好像他这一趟不过就是来打坐,无意间遇见了她,顺手和她做了些原本不想做的事。 如此而已。 “这簪子大人不要了?” 萧婵追问了一句,脸皮比城墙还厚,倚靠在佛龛木格边,静态极妍,其实无情。 “本宫给簪子从来只给一次。” 谢玄遇终于站住,眼帘抬起看向她。那眼神很纯然,是初步入尘世,还未来得及沾染七情。故而但凡是有一丝情,烈度就比寻常人强千百倍。 萧婵被他看得偏过头。 “殿下这簪子,从前给过很多人。” 他这并不是问句,而是叙述。萧婵莫名生了气,把簪子收回去装进袖笼里。她从前也没对付过如此难啃的骨头,哪个不是勾勾手就来了,他在这里矜持个什么,欲擒故纵? “不要便罢了。” 谢玄遇又笑,唇角勾起。 “笑什么。” 萧婵愤愤,抱臂看他,连自己都没觉得气氛轻松了许多。 “殿下生气比流泪好些。” 萧婵:…… 她被他噎得无话可说,这话他说出口时,她耳根又莫名有些烧热,转身便走。但手臂被他拉住,转身带回,接着他手指探进她衣袖,萧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砰砰跳得厉害,却在回神过来时被他褪下一只金臂钏。 他还是不说话,摩挲着金臂钏,目光是静水深流。 萧婵忽而站着不动了。 她心头狂跳。 没猜错,眼前的谢玄遇并非什么待宰羔羊。 他是最高明的那类掌棋人,那类无欲无求的聪明人。他所求的并非功名富贵,而是更深不可测的东西。或许,他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刻,不仅想要她的身体,也想要她的命。 “谢大人你……或许”,她喉咙吞咽,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想过要杀了本宫么?又或,想找到个能杀了本宫的借口。” “为何不早些问呢?” 如释重负的喜悦使她双颊绯红,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沦陷于情网的少女,可在谢玄遇眼中却是病态的疯狂。 眼前人是苦中之苦、却裹了一层又一层蜜糖的衣裳。旁人为她的盛名所吸引,却葬身花下,因为她只是被精心喂养的诱饵而已,真正吃人的是她背后的猛兽。她是大梁的人质,但没人知道,人质已经支离破碎。 不用他出手,她自己早就将自己杀掉了。 “这个借口,本宫能帮大人找到啊。” 她笑靥如花。 拾肆·试箭 “殿下是说,殿下从前做过的事,有罪证。” 谢玄遇还在摩挲手里的金臂钏,萧婵眼神从他的手移开,挪到他滚动的喉结上,方才熄灭的渴意又升起来了。 “当然。” 她笑,在他耳边故意吐气如兰。 “谢大人是江左人,又冠着当年被灭族的姓氏,说自己出身寒门,但本宫看你周身的气度谈吐,当是好人家养出来的才是。更何况大人爱用的这种冷香……本宫年幼时也闻过呢。” 她表情怀念:“可惜会焚这种香的人都死了。” 他表情骤然凝固。 “果然没猜错,你是江左人。” 萧婵见他神色突变,就又咯咯地笑,颊边梨涡在火光里明显。 “是来报仇?可谢大人一点都不像个刺客。十年了,我年年等江左有人来,没想到在乐游原上等到了。” 她靠在柱子上,背后是金铜佛像。姿态像女菩萨,神情也像。谢玄遇凝视她的时候,她就扬起下颌看过去。片刻后他笑了,把臂钏收进袖笼里。 “殿下不擅长说谎。” “为何说本宫是说谎。” 萧婵拽住他。谢玄遇抬手,隔着袖子把她扯开。 “下官的冷香是翰林院同僚所送,并非江左特有。虽则殿下猜得不错,下官确是在追查十年前一桩旧事,但那事尚未查清时,下官不会平白迁怒他人。” “谢大人怎知那事与本宫无关呢?” 她追着他问,谢玄遇站住,回头笑着看她一眼,很好脾气似的,悲天悯人,其实眼里没什么情绪。 萧婵心里一凉,就收回了手。 “残忍狡狯者,犯过大罪后,纵使隐姓埋名若许年,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待到生死关头,仍会原形毕露。” “下官在等那人,原形毕露的一日。” “若真抓到了,又待如何。” 她声音有点凄凉。 谢玄遇再次直视她,这次没说话,她却有种被箭簇指中的感觉。 原来十年前犯下那桩罪时,上苍早已选好判官,要让她度过这痛不欲生的十年,再来收割她的性命。 天理昭昭。 “不如何。交由国法处置。” 他垂下眼就要走。 “若本宫想交由你处置呢,谢玄遇。” 她靠在柱子边一动未动。 “这是本名么?探花大人。还是说,大人有其他名字。本宫记得大人的身量、那物的尺寸,不似江左人,倒像是北地人,抑或是西域人。” 她用剩下那只金臂钏磨指甲,声音慵懒:“不瞒大人说,公主府手底下也有些探子,着意去问,也问得到一二。” “殿下想问,请便。” 他没回头地走了,留萧婵一人在禅堂里。 待走得远了,谢玄遇才站定,伸手探进袖笼中,摸到那金臂钏还有些微温。 是她的圈套。 她早就察觉出了他的目的不纯,还与他周旋这么久。但若是为了查他的底细拖延时间,又何必在此刻弹剑出鞘。除非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曾做过的事被谁发现,抑或,她在等着谁来发现。 赤鸫说得对,她确是美且有毒的花,花下又会是什么? 他闭眼,将脑海里的萧婵甩出去。 与此同时,禅堂内。 无畏法师踱步出来,见萧婵独自在月下看花。 “施主,祭日早已过了。今夜早些回去休息罢。” 她还是躺在竹椅上,神情怔怔的,手里拿着一把稻谷壳。 “法师。你说萧寂晓得我曾为他生过个皇子,而那孩子就埋在这花下么。” 僧人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赤子无辜,已入极乐净土。施主,早些回去休息罢。” “他当是不晓得。否则,将我杀十遍也不会甘心。” 萧婵嘴角漾起笑。 “多谢法师,在长安讲经说法之余,也讲些鬼事,让听者心虚,便晓得从前做的错事,并不是无人知晓。” 法师看着她,忽而开口了。 “殿下并非有罪之人。” “本宫当然有罪。” 萧婵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花叶和谷壳。 “不过法师不知晓罢了。” “殿下当年尚小。” 她肩膀微微颤抖,由于背对着法师,对方瞧不见她神情,只能听见她轻松的语调。 “十六岁尚小么?杀了狗皇帝,还要勾引狗皇帝的儿子。就算谁都说本宫无罪,花下那个孩子,没满月就被我亲手掐死的孩子,他会原谅本宫么?” “殿下当真想让谢大人去查?” 法师眼神悲悯。 “那位若是也被卷进来……殿下想抽身便更难。贫僧看着殿下走到这一步,于心不忍。” “本宫从小便看人极准。谢玄遇面冷心冷,不会为谁动摇。他若是真查出了本宫的罪,便是该死的那一天。死在他手上,也算不冤。” “殿下,世上无人不是凡夫俗子,依贫僧看,谢大人也有七情六欲。” 萧婵闻言好奇地瞧了对方一眼,对方耸肩。 “贫僧也有些识人之术。” “罢了。” 萧婵挥手。 “他若是有情,本宫就是情圣。” “殿下确是情圣……这不,殿下的驸马来接驾了。” 萧婵闻言转身,就瞧见元载远远地站在院门外,手拢在胸前,对法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打扰。” 他脸上一点醋意也没有,一点倦怠也没有,只是站在那,瞧见萧婵时脸上才有亮光。 “阿婵。” 她有些赧然,走过去的步伐就带着讨好的意味。元载受宠若惊,扶住她胳膊,摸了摸,觉得有些异样,眼神顿时暗了,但萧婵未曾发觉。 “少了一只?” “嗯?” 她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就呵呵一笑。 “嗯,丢了。许是被狗叼走了。” 元载也不再问,拢住她腰扶她上了马车,在后头语调未变。 “明日是田祭与蝉祭,陛下要试箭,殿下要作为皇室女眷之首行蝉礼,怎的如此迟归。” 萧婵啊一声,说忘了。 又将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说,夫君记得,不就好。 元载的脸藏在阴影里,有些落寞地笑。他说,阿婵,就你我二人在时,不必演这些。 萧婵立即抬起头,笑着打趣,不愧是五郎,真不真,骗不了你。 他还是没说话,待过了会才开口。 “今夜天子夜巡,来了奉先寺,阿婵你晓得么。” 萧婵也不说话了。 “不过,阿婵。” “那只金臂钏你平素不会离手,今夜为何丢了?” 他端方优雅地坐在她身旁,平平淡淡地开口,手掌却隔着衣料,握着她空无饰物的那只胳膊,手心发烫,烫得她浑身一震。 元载在黑暗中凑过来,声音喑哑。 “是哪只狗,敢叼走阿婵的臂钏?” 拾伍·训导 rouwenwu5.com “是个不打紧的人。” 萧婵镇定自若。 “镇国公不信我?” 听她又搬出封号来提醒他,元载说不出话了。但握着她胳膊的手却没有松懈。她只要略抬眼,就能瞧见他泛红的眼底,那是熬了半宿在等她的结果。 可萧婵就是没有抬头。 “五郎。” 她语气极有耐心。 “那人不过是我拿来消遣罢了,你我才合该同心。明日既是春祭,想必陛下不会有空再寻我的麻烦。更何况……” 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本宫猜测,陛下最近,应当是有了新欢。” 元载沉默。萧婵隔着衣袖拍他的手,笑了几声。 “看来你得消息不比本宫迟。那么,明日春祭,该知道的也都会知道了。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有望立为后妃的女子,朝臣们应当十分欣慰,劝诫的奏章也会少些吧。” “阿婵。” “本宫晓得你要说什么。” 萧婵微笑:“他是本宫的长兄,本宫当然……盼着他好。他好好地活着,大梁的国祚才能长长久久。” “可我这趟自东海回来,是为给你报仇的,阿婵。” 他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年幼的头狼、獠牙尚未长成,却已有了睥睨天下的野心。更多免费好文尽在:r ouwen wu7 .c om 萧婵的眼睛在暗处,眼睫上下眨动,没有说话。 “只要你我顺利成婚……我便带你回东海国。自我袭爵后,日夜秣马厉兵,只待……” 元载没再说下去,萧婵一只手指抵在他唇上。 “收声。” 她抿唇,侧过脸听马车外的动静,随即用嗔怪的眼神看他:“这是长安,胡闹。” 他笑了,颊边酒窝和他梨涡是一对。抬手把她手指握住,声音更低。 “我不会有事,阿婵。我保证,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嫁人” 萧婵又拍了他脑袋一下,像个恨铁不成钢的长姐。 “三年了,还是这么鲁直。在东海国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那些亲眷们,不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元载眼睛亮了。 “殿下打听过我的事?” 她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吞了,立即将手收回去:“东海的事,前朝向来关心。” 说完了这句,她听得身边迟迟没有动静,疑心他是被她的冰冷态度伤到,就转头去查看,黑暗中恰撞在他胸口,听得元载低笑了一声。 “阿婵。你也和三年前一样,总对不该留情的人留情。” 她听得见元载的心跳。 当年十八岁的落魄王侯,如今身量也长开了,并肩坐着,肩胛骨竟抵能在她额头上,想必在东海国,也未必无人对他投以青眼。 更何况当年元家祖上做皇帝时,史册里难得称赞过“天颜如玉”。 她手指攥着他衣领,轻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他这次握住她的手,没隔着衣料。手指贴在一起,龙血玉扳指冰凉,硌在她手心。 “三年前,我第三回丧夫的时候,曾想过,或许陛下不会再让我去和亲,我也能在长安待着,做个混吃等死的荒唐人。故而当年在公主府门前捡到你时,曾想过要求萧寂,让你做我的入赘驸马。我也确实求过他,说了很多好听的话。” 元载不说话,静静听着。 “那时是我蠢。” 她笑容在马车幽微的光里,转瞬即逝。 “以为皇权之下、男女之间,当真有‘情面’这种存在。他求过却没能得到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给别人。” 元载瞳仁闪动了一下。她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微不可识。 “镇国公年纪尚浅,方才觉得这一时半刻便是一生一世。殊不知人生长得很,神仙眷侣亦生嫌隙、托命之交亦会反目成仇。不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免得到时再断情时,伤了当年的因缘,岂不可惜。” “若我要强求呢。” 他又逼近了她,这距离之下,她听得到他呼吸。 “五郎。” 她闭上了眼。 “是何时开始……将我当做女人看的?” 元载不说话了。 萧婵如所预料的那般在唇上尝到了他的气息。他不敢深吻,只是浅尝辄止,呼吸频率却紊乱起来,带着手也不知放在何处,只是松松揽着她后背。 她在黑暗里唇角扬起,将手伸到背后找到他的手,教导他如何放在腰间,又缓缓地用舌尖找他的舌。他学得很快,衣料上有东海国水沉香的气息,比之宫里的更清淡,却在热血催动之下蔓生出辛辣灼热的味道。 他几乎是疯了般地压着她吻,直到在她脖颈间嗅到与白日里不一样的香。 佛坛供桌边、春日的槿花。红袍刺眼、在他面前晃。 那人行礼时一丝不苟,可骨子里—— 却乖张狂妄。 他忽地停了手,剧烈喘气。 萧婵眼睛在幽暗的光里,比黑夜更黑。 “你看,五郎。” 她摸着他的脸,声音也柔得像春日蔓生的柳条。 “所谓男女,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拾陆·妒心 赤鸫悬在梁上,像柄木剑那般左右晃动。他在聚气,眼周细微处凝结霜雾。屋内没有冰块,但寒彻如冬。 恰此时屏风开合,谢玄遇擦着头发走进来。霎时雾气消散,暖意回升,萦绕在他四周,似春风化雨。 赤鸫挫败。 “首座,但凡是晚进来一刻半刻呢?” 他没回话,把半干的头发搭在肩上,合衣倚坐在榻上,翻看白日里落下的文书。 “奉先寺的主持,你认识。” 他这话不是问句,赤鸫也回答得爽快。 “早先不晓得奉先寺的沙门是无畏法师。早年他救过我师父,师父说,这人要我别惹,惹不起。见到了,躲远点是最好。” “你师父可是隐堂上任首座。他都惹不起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赤鸫从梁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他。 “还没问首座呢。昨夜子时方归,听闻昨夜长公主也去了。她没又非礼首座吧?我看那长公主貌善心毒,首座不能给他骗了身子又骗心,让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谢玄遇不说话,只瞧了一眼他,对方沉默片刻,忽而恍然大悟,感动道: “美男计!我懂了,首座这是美男计!这长公主旁的不好,独好男色。此番投其所好,是谓以身饲虎,徐徐图之。” 他摇头,起身拿过一卷文书,展开,赤鸫就坐过去,瞧见是长安地形图。 “奉先寺在城西,距离皇城二十里,周有卫兵环守。十年前,此处乃是皇家禁苑。” 他又用手指从皇城一直画到南边:“此处是先帝祭坛,城外一百八十里,四周环水,以像日月江河。前日的祭礼便是在此处,那炮声响起时,是在坛郊大营外。” 他又顿道:“昨夜元载也在奉先寺,三更方归。” 赤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看谢玄遇的眼神就有些同情。 “不是,首座,我还以为昨夜……” “昨夜我没见到任何人。” 他眼睛仍旧看着地图。 “奉先寺与祭坛,这两处都有北衙卫兵把守。但北衙尽是世家子弟,元氏是东海旧族,在长安也颇多支脉。” “首座是说……” “那火药恰在祭坛外大帐处被引燃,萧寂赶到时,便恰碰见从大帐逃出来的各国使臣、质子与郡主,这是难得能觑见天颜的机遇。天子夜巡奉先寺,也未必是巧合,怕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才让皇帝忽而起心动念,要去那昔日的禁苑瞧一瞧。” 他沉吟。 “赤鸫,你可听过那首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这不是讲……被无情丈夫抛弃的女子与旧人在山上相遇的诗么?” 赤鸫挠头。 “嗯。但这诗若是由元载所唱出,其意思恐怕是在埋怨长公主。他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而长公主是诗里的负心郎。” “什么?” 赤鸫眼里忽而聚起光亮,那是捕食者瞧见猎物的光,天真且残忍,像在期待坏事发生。 “若我猜得不错,能在北衙眼皮底下使手段,又做得天衣无缝的,除权势在皇帝一人之下的镇国公,不做他想。那么乌孙郡主忽而被皇帝所垂青,当也不是巧合。” “东海与乌孙有勾结,这是能让萧梁倾覆的大事。” 赤鸫坐直了。 “若萧梁倾覆……” 谢玄遇手指划回皇城,最终落回距离皇城不远的一处府邸。他眼神深暗,瞧着那府邸前面的官道,仿佛上面印着车辙。 “萧婵就会彻底成为镇国公的人。” “可他现在不就是驸马么?” 赤鸫不解:“难不成这驸马只是个幌子罢了?” “镇国公想要的恐怕不是驸马。” 他将地图合上了。 “他想做皇帝。” 赤鸫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首座觉得,此事那皇帝可有所察觉。” “萧寂一直对东海国防之又防。此番将元载诏来长安,或许也是想令东海封地群龙无首,又能时刻监视他的所为。不过如今看来,萧寂与元载这盘棋,却是下得有来有回。” “如此看来,长公主倒是个可怜人呐。” 赤鸫抱臂,摇头叹息。 谢玄遇扭头看他,不动声色: “她怎就可怜了?” “您瞧,这狗皇帝不放过她,元载又要她,又要权势,如今又来了个乌孙郡主专为恶心她,若我是长公主,可谓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举目无亲风声鹤唳啊。” 谢玄遇抱臂。 “你何时如此能说会道了。” 赤鸫又挠头。 “宗门也不是光教剑法。不过话说,首座,你不觉得这长公主可怜么?当年谢家满门遇害时,她也才不过十六岁吧?想必,没什么……首座?” 谢玄遇眼神飘忽。 那年萧婵十六岁。先皇驾崩、萧寂即位。接着江左血流成河、新帝南征北战,一统江北,收罗天下士族、宰制世家。没人记得也是那年她被下旨和亲、送嫁队伍逶迤百里,到了漠北草原,埋伏在送嫁队伍里的萧梁军队便夜袭大帐,将她的新婚丈夫杀了,送她回长安。 那是她的第一段婚姻。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元载是恨自己来得太迟,她已经被世事磋磨太久、风花雪月都进不到眼中。 但早与迟又有什么分别? 他是来大梁复仇的,猎物再怎么可怜,在弓箭手眼中都一样,只是猎物而已。 “阿若那。” 梦中的画面又浮起,耳边的是连绵不断的水声、萧婵猫一样的叫声,她天真又对世事看淡的眼神,做那件事时,又过分投入,像唯有在此事上,她能获得片刻欢愉。就如此悲哀么?她的此生。 “好大。” 她在他耳边呢喃。黏湿的发尾勾在他脸旁,还有冰冷的唇。 “首座!” 赤鸫又唤了他一声,谢玄遇终于回神,手里的地图卷成一团。 “明日春祭,首座也去么?” *** “唔……五郎。你出去。” 红帐微动,一直手臂挂在帐边,金臂钏松松垂下,晃荡不止。接着是男人的手,将她空悬的手握住,收回去。 “你我尚未成婚,这样不、不合礼数。“ “阿婵。” “那夜在祭坛,若是早来一刻,是不是接走你的人便是我。” 他动得慢,但每一下都要顶到最深处才抽回。萧婵满头乌发垂下,听见这句后就不做声。 “你喜欢他?那个探花郎。听闻他是江左来的,无亲无故。若你喜欢,便寻个由头让他入公主府吧。又或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低头埋首,握住床帐的手崩出青筋。 “唔……怎的一提到他便紧了。” 他笑时脸上的梨涡就更深。 “不是、别提旁的人。” 她扭过脸,元载就低头去吻她耳畔。 “殿下,我的殿下。” 在萧婵看不到的角度,他俊秀双目里泛起涟漪。 “我与萧寂不同。我不在乎殿下心中究竟有谁,只要殿下……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 春祭日,皇城浩浩荡荡、队伍抵达祭田、萧寂从车辇上走下时,原先寂寂无声的群臣里起了喧哗。萧寂手中牵着另一个女人,乌孙国打扮、华丽非常。他们同车而行、虽服制不同,却也足够惊世骇俗。 长公主的步辇则远远地跟在皇帝马车之后,四周罩着厚重纱帘,只留一个令人遐想的影子。世人都晓得大梁长公主美、且毒。与她有关的男人都死了,她却越来越美。 谢玄遇站在群臣之中,听见众人的议论,眉头微皱。 “听闻陛下与长公主前些日子吵架了,今日此举,是故意要让她下不来台。” “田祭之事,本不应当是国君与皇族女眷之首并行的么?乌孙郡主怎敢僭越?简直荒唐。” “除非……” “除非这郡主便是日后的大梁皇后。” 众人寂静了,谢玄遇却心中更汹涌澎湃。 他与礼官们站在一处,离步辇近。在萧婵走下步辇的瞬间,他听见四周倒吸凉气的声音,便也不凑巧地抬头,恰看见萧婵低头、用画扇遮着脸。方才那些窃窃私语,她想必也听见了。纵使没听得真切,猜也猜得到几分。 受着不同寻常宠爱的长公主如今要跌入泥潭了,皇帝能施与她的爱,也能施与其他人。 祸水下场究竟如何?人们都在隐隐期待。 但谢玄遇眼里只有萧婵。她今日礼服厚重,胸口处厚厚敷粉,但唯有从他那一侧能瞧见,且刹那间便笃定那是什么。 那是吻痕。 她昨夜与元载同车。 拾柒·忿怒 春祭进行得慢,礼服又沉,太阳晃着众人,很快撑不住的便开始流汗、头晕,看谁都是虚影。 谢玄遇远远望见百官尽头的萧婵,她脊梁直直地站着,像个玉人。或许这样礼仪繁缛的事,她已参加了不下百次。这个角度,只有萧寂能瞧见她的表情。 谢玄遇不知道此刻萧婵会是什么表情,毕竟在她身旁不远处就站着萧寂和乌孙郡主。郡主今天分外盛妆,除了乌孙饰物外,还穿了御赐的大梁礼服,将人层层套起来,只漏出一张尚显稚气的脸。年纪轻轻就轮廓如此卓越,以后只会更美。 众人也瞧不见萧寂的表情,他站得太高,只与天平齐。手中拿着祭天的五谷,按礼书上的顺序有条不紊地动作,耳中只有钟磬的清音。 萧寂行礼结束,众人等着瞧下一位是谁,都屏息凝神。 往年,毫无悬念地都是萧婵,但今年似乎不同——大梁的皇帝似乎终于决定放下对皇妹的执念了,朝臣们都露出欣慰表情。 谢玄遇原本无意旁观这场闹剧,但他还是在萧寂走下祭坛时抬眼了。于是他看见萧寂伸出手,在萧婵似乎抬了抬头时,挪步走向另一边,将手递给了乌孙郡主。 群臣哗然。 猜测归猜测,谁也没料到大梁的皇帝会如此公然向乌孙示好。此前朝堂上关于漠北的争执有了定论,而脸上悒郁不平的,是那些曾盼望过萧寂能与自家女儿联姻的勋贵旧臣。 此举像极了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君王,在拿江山社稷做赌注,把不敢想的荣华赐予一个背井离乡来谋求和亲的女人。 何等的盛宠,何等的荣耀。 旧臣们咬牙切齿,嫉妒却也艳羡,眼光粘着那一对看着颇为般配的男女牵手走上高台,没人记得被忘在一边的长公主。但谢玄遇一直看着她,像在找她的纰漏,或是说,想在她天衣无缝的演技里寻找破绽。 但萧婵还是站得笔直,脊梁像把铜尺。 祭田的仪式漫长,要有堪当天下垂范的女人把养蚕的礼器按礼官要求的次序进行摆放,并唱诵祝词。众人眼睛都放在用生疏汉话讲祝词的乌孙郡主身上,显然,礼部连夜教导过她细节,纵使紧张,却大体没有出错。萧寂在她身旁,等大礼结束,牵着她走下台,神情似乎是对她很满意。 怎能不满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打碎,再按照自己的心愿,拼成自己喜爱的样子。旧的撑不住裂开了,就换个新的,再打碎。 谢玄遇没注意到自己手紧攥着,在所有人都寂静的时刻,他突然想怒吼出声,或是径直去到祭坛前把萧婵带走,去哪里都行,除了在此处,除了在此时,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在此刻理解了元载为何要在那夜烧了祭坛边几百座大帐。 这是纯然黑暗的所在,纵使只有忿怒之火,也胜过让人窒息的沉默。 *** “首座,你动怒了。” 赤鸫蹲在春祭百官歇息的水榭角落,头上顶着草叶,在谢玄遇路过时暗中开口。他停步,深吸一口气,挪步到屏风边,遮住赤鸫藏身的地方。 “往水里照一照。” 他眼角余光往水里看,瞧见自己时也怔住。这是他从未曾有过的一张脸。懊悔、痛惜、忿怒。他觉得自己甚为丑陋,立即别开了眼神。 “师父总以为首座是个没七情六欲的假人,如今看来也不全是。怎么,狗皇帝又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 赤鸫拿石头打了个水漂,幸而百官乏得很,好容易得了休息,尽在扶着腰谈天喝茶吃点心,无人在意这荒僻一角。谢玄遇调息片刻,才开口回他。 “无事发生,不过是我修行功夫不足而已。” “听闻长公主被狗皇帝摆了一道?” 赤鸫接了他的话,又扔了个水漂。“我看狗皇帝此举是想一箭三雕,先联乌孙制衡漠北,再兔死狗烹,待利用完了乌孙,那郡主怕是也没什么好下场,还能给长公主个下马威。依我看,我干脆趁夜进宫去,把这狗皇帝药死算了。” 谢玄遇被这句话忽而震得清醒。 方才他竟连这一层都未曾想到,只觉得是萧寂在利用旁人给萧婵难堪。那些背后的博弈,他不是未曾想过,只是不愿承认。 原来真有人可以利用对方至此。 “首座?” 他回身,语气恢复了往常。 “此处危险,快些回去。待祭礼完了再议。” “你不是为了长公主动怒的罢。” 赤鸫要走,眼神却还是瞧着水榭里边的热闹。 谢玄遇闭目袖手,站在光影交汇处。良久,他摇头。 “不是。” “无论如何,我不会主动招惹她。” *** 赤鸫刚走,水榭里就起了喧哗。 谢玄遇往人声嘈杂处看,却瞧见在君王休息的大帐里,接连跑出来两个人。 衣冠不整哭哭啼啼的是郡主,身后面色苍白跟着踉跄的是萧婵。 恰在此时萧寂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若干使臣。见这情状,几个使臣都慌忙拿衣袖遮住脸,看都不敢看一眼。 “陛下!” 郡主瞧见萧寂就掉下两行泪,跌跌撞撞跑过去,抱着双臂发抖。萧婵在瞧见萧寂那一刻就站住了,手紧攥成拳,掐在手心到骨节发白,面上却不显什么情绪,但只是没有血色。等萧寂走近时,才行了个礼。 “陛下。” “何事喧嚷如此。” 萧寂极自然地把披着的袍服解下来披在郡主身上,又顺手把她搀住,挡着身后使臣们窥探的眼神。 “殿、殿下她方、方才……” 郡主说得磕磕绊绊,萧寂没等她说完,眼神就往萧婵看过去。她站在所有目光的中心,开口时声音却还是跟往常一样,懒懒的,没什么情绪。 “哦,方才本宫撕了郡主的衣裳。” 她这话说出口,连萧寂都笑了。 “萧婵,你是愈发没有规矩了。都是孤平日……” “因为郡主说,本宫是与兄长苟合的杂种。” 她眼神抬起,猛虎般凶悍,瞧着却恭顺有礼。 “这污名本宫担得起,陛下恐怕担不起,大梁也担不起。” 萧寂沉默。 郡主还在他怀里发着抖,百官早退得没了影。许久,萧寂笑了一声,低头问发抖的女孩:长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对方愣住了,张了张口,不言语,神情在慌张和震惊之间游移,最终只是凄凉一笑。 萧婵额角垂下一丝乱发,立即用手指拨了上去。 接着忽而有宫人惊叫。 瞧见一道人影闪过,是那郡主挣脱萧寂的手,往湖边跑。祭田旁是从前皇家御苑,水深、有蔓草在湖边漂浮。 郡主毫不犹疑地跳进湖里。 “阿婵!” 萧寂只叫了这么一声,因为萧婵也跟着跳进去了。 谢玄遇没多想,那几乎是本能。 他跳进去时只触到冰冷的手,沉得出奇,似乎是被蔓草缠住,动弹不得。 待到能睁开眼时,他瞧见萧婵在水里闭着眼,手托着郡主往下沉的身子,自己却不挣扎。 他在水中攥住她的手,萧婵才睁开眼睛。 待瞧见是他时,谢玄遇也读出她目光里的震惊。接着她做了个手势,要他将人拖上去,就松开扶着郡主的手,自己往下沉。 他心在那一瞬间几乎炸开。 几乎是疯了似地,他把郡主带到水浅之处,听见湖边官兵喧嚷,就一头又扎进去,水冰凉地灌进领口,他听不见萧婵在水底的声音,也看不见她。 水下不能呼喊,他几乎要溺毙在寂静里。 原来寂静才是最悲哀的东西。 终于他找到一片衣裙,接着是她的手和她的腰。 他抱住她往上游,听见湖边人声鼎沸,只觉得恍如隔世。 “阿婵!” 那是萧寂的吼声。他被官兵拦着,险些跳进湖中。所有人都在等他上岸,但他怀里的萧婵是冷的,面色苍白。 这个狐狸似的女人要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她要死之前,谁都没有发现端倪。 终于他把她拖到岸上,精疲力尽。 昏过去之前,他还紧攥着萧婵的手。 *** 谢玄遇在昏黄灯光里醒来。 他转头瞧见屏风对面,依稀有个人影,还以为是在梦中。 “谢大人醒了?” 萧婵把屏风拉开,谢玄遇立即转过眼神。 她刚换了湿透的衣裳,头发还是湿的,眼神也湿漉漉,整个人如同还魂似的,明艳鲜妍,根本不像此前那么苍白。 “多谢大人方才陪本宫演这场戏。郡主此番自行将衣服撕了又诬陷于我,背后恐怕是陛下的主意。本宫以为要在水里沉一会,才能等得到谁来捞起,等不到,便死了算了。” “没想到竟真有人来救我。” 她笑得前仰后合,扶着屏风,笑得屏风都在晃。 谢玄遇看她,心里的焦躁却比此前更甚。 “谢大人不会真看上本宫了吧。” 她笑完了,抱臂看他,灯火晃动时,谢玄遇冷冷开口。 “殿下以为,拿自己的命作赌注,是当真好笑之事。” “不然又如何?” 她面色骤然冷淡,嘲讽浮上嘴角。 “谢大人以为世人的命是如何金贵的东西么?纵然是长公主,也被那人玩弄于掌中,他愿我死,我便心甘情愿地死,他愿我活,我便感恩戴德地活。你不也一样么谢大人。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看一眼,只敢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唬人。” 她捏住他下颌抬起来,有些难过地看他,那瞬间她神情又像极了被雨淋湿那夜。 “又或着,根本就是无情。” 她顺着他脖颈轻吻,声音缠绵。手摸到他的手,握住,往她自己身上带。 “你们这些男人,与萧寂并无不同,不过是喜欢肏我罢了。” 拾捌·促织 谢玄遇别过脸,躲开她的亲吻,但手在躲藏时已经放在她手上。不期然地,他触到冰凉肤感,震了一下,就抬头看。 见萧婵把手缩回袖笼里,避开他的触碰。 他又看见她唇上的齿痕,才意识到瞧着明媚鲜妍的唇色,大概是她自己咬的,为显得脸色好一些。又或者,是上岸后醒来之前,有什么发生。 “殿下如何醒……” “陛下没对我做什么。” 她立即抢过他的话风,收起刚刚轻佻的样子,像是后悔刚刚撩拨了他,反倒暴露自己。 萧婵躲,他却往前走了。两人越过屏风,站在同一边,在光亮处他终于看清了,她果然还浑身哆嗦着,还没从方才落水的恐惧中走出。这房间背后又有一重屏风,传来阵阵热气,等着她去沐浴。 但为何他也会被关在此处,这根本不合礼数。 “方才大人做得对。” 她抱臂挑眉,眼神瞧了瞧窗外。谢玄遇登时冷汗冒上脊梁骨,晓得窗外站着谁。 萧寂果然因为方才救人的事怀疑了他。 “若方才大人半推半就……现在怕是已脑袋搬家了。” 她伸手指去卷他头发。落水被救上来时他发冠散落,此时穿得与家中燕居时没有两样。谢玄遇才反应过来此事,就用手掩住领口,却是站在原地未动。 瓜田李下,孤男寡女。灯火噼啪,他站在萧婵面前,看她因为冷而逐渐变紫的唇,忽而开始解身上的衣服。 “唉你做什……” 萧婵吓得后退两步,却见他不过是把上身的衣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自己赤着上身,在灯下肌肉劲美,且因常年在书斋的缘故,较武人又白一些,而眉眼又深浓,比之大梁混血的皇族又墨黑许多。像高手画就的山水,笔笔有讲究。 此前两回,一回是急匆匆的,一回是在暗夜里,都没此番瞧得这么清楚。见她毫不遮掩地盯着他看,谢玄遇就低头,咳了一声。 “殿下且去沐浴,下官这就走。” 那衣服披在她身上时尚有余温,且染着干燥洁净的香气。萧婵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谢玄遇扭头就走,推开门时空无一人,他就合上门,听见萧婵跨步进汤池的声音,才想起他现在这副尊容,走出去更说不清楚。 “谢学士。” 忽而远处传来这么一声,谢玄遇转头,就瞧见在回廊下袖手望月、披着玄色大麾的人。 大梁的皇帝萧寂。传闻中手段阴毒狠辣,当年带军渡江南下时屠戮无数,谢家的覆灭不过是这乱世中所有哀歌其中一章。殿试时谢玄遇曾与他对视过,但隔着数重帘栊。祭祖之日时倒是坐在他对面,可那时他根本无心观察萧寂。 如今面对面站着,谢玄遇却恨不得抛弃这千载难逢、与对方交手的机会,只因他心虚了。 因慈悲而心虚,虽则坦荡、不怕人探究,可毕竟他与她有过男女之事。 就算否认所有,已经发生的,他无法否认。 萧寂回头,把自己身上的大麾递过去,谢玄遇思忖片刻,还是上前几步,行礼接过。 交手间,萧寂却低了头,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到发冷的语调开口。 “孤的长公主味道如何。” “谢学士是否已尝过了。” 谢玄遇捏住了手里的大麾,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到发痛的声音。 萧寂未必真爱过萧婵,但他应当是真恨她。恨得天长日久,还以为那是爱。 “回陛下,不曾。” 他撒谎了。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撒了谎时,心中却有微妙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做了多年隐堂的首座,那坐席上染不得尘灰,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不能有瑕疵的人。 但他现在有瑕疵了,这瑕疵却让他心中有隐隐的痛快、以及喜悦。 好像自己也同她一样,站在泥污里,才能看清这盘棋。 “唔。” 萧寂揉揉额头,不说话。在他余光注视下谢玄遇缓缓披上了御赐的大麾,浓重南海沉水香的味道在逡巡,那是萧婵在暴雨夜骑马出皇城时身上的味道,确信无误。 他也沉默了,两人一言不发,在回廊下站着。良久,萧寂敲着阑干开口。 “孤晓得谢学士只是救人心切。望学士勿有二心,一切以国事为本。” 谢玄遇不置可否,只是行礼。 萧寂笑了声,继续说下去。 “孤也就这么一个妹妹……想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从前为大梁,她受了许多无妄之灾。如今天下承平了,也该嫁个好驸马。” “谢学士也应当知道,长公主与元载已定下了亲事,不日就会成婚。” 谢玄遇还是不答。萧寂没在他脸上看到期待看到的神情,失望之余,又对他起了好奇,遂慢条斯理开口。 “孤晓得汝饱读古籍、于江左古礼也颇多了解。明日起,孤便将学士调至礼部,升三品,司理长公主大婚典仪诸务。” 萧寂凝神瞧着他,见谢玄遇还是淡淡的,行礼谢恩。 “臣遵旨。” 萧寂笑了,像等待好戏开场般,缓缓补了一句。 “亦要教导公主婚前诸事。孤的皇妹她……虽则嫁过三次,却于如何当个贤德夫人、与夫君琴瑟和鸣一事上,不甚开窍。” “是。” 谢玄遇最后行过礼,转身走了。 待走到不知多远、走到宫人们都瞧不见他时,他才站定。展开手掌,发现手心已被自己掐出血痕。 *** 谢玄遇独坐讲堂,唯一的学生却迟迟不来。 今日起他右迁礼部,对于一个刚刚被选进翰林院的年轻学士来说,这升迁速度连世家子弟都艳羡。可他却瞧着和往常一样,把笔墨纸砚收到书筐里,就去礼部上任了。 礼部的衣裳比翰林院简素许多,因兼着司天监的职,同僚们都埋头学问、不善言辞,比不得翰林院出口成章叽叽呱呱,就如群鸦对上了鹦鹉。谢玄遇对这新地方很满意。 假如不是要当萧婵的礼仪教习的话。 终于,外头传来窸窣脚步声。他立即坐正,左右仆从将青纱帘栊放下,以示男女授受不亲。但他还是影影绰绰、看得到对面的人。 萧婵走进来了,她比之那天脸色要好许多,穿着桃红轻衫与齐胸襦裙,家常衣服。他知道大梁平日里没江左那么礼节谨严,但还是震了一震,别过眼神。 就是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谢玄遇忽而听见什么细碎的声音,就抬了头。 “是促织。” 萧婵未待他问,就笑吟吟地抬手,给他看袖笼里。猝不及防他瞧见一个小巧竹笼子吊在她袖子里侧,还有单只的金臂钏,以及—— 她没穿里衣。 谢玄遇痛苦地闭了闭眼,听见萧婵恶作剧得逞的声音在他面前想起。 “答谢先生那日救了本宫一命,这促织便是见面礼。想着礼部平日枯燥,留着这小东西解闷也好。” 他不搭话,只觉得荒谬。 看仆从们淡然的样子,倒是他少见多怪了。难不成,萧婵平日里在宫中也这么放诞恣肆的么? “先生。” 萧婵又往前坐了坐,连着蒲团一起挪,不知她怎么办到的。谢玄遇僵坐在原地,看她当真把系在身上的促织笼子解下来,掀开帘栊,把东西搁在他书案上,又收回手。 最近时只要瞬息,他就能碰到她。 “这促织乃是‘天官’。《诗》有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她眼睫眨了眨,才说出最后半句。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来自《诗经·豳风·七月》 拾玖·胡闹 “殿下从前读过《诗》,那么《礼记》和《春秋》也当读过了。” 谢玄遇不为所动,他翻开手边的书卷,把眼睛放在前头几行字上,但只看几个字,就合上了。该死的礼部给公主大婚的备书不是《女诫》就是些女官们才能看的内宫图册,用来教导未出阁的宗族女子们如何完成新婚之夜的。 这定是萧寂刻意安排,想让他难堪,他现在是被大梁的皇帝盯上了。 “读过。” 萧婵笑眯眯的,隔着纱帘看他。 “不过先生手中拿的并非《礼记》,也不是《春秋》。” 她佯装看了一眼,惊讶道:“是《女诫》和《内宫守则》!这怎么合适?来人,替先生将书换了。” 谢玄遇松了口气,他没想到萧婵会帮他解围,抬眼目光相对之时,就听见萧婵抱歉道: “先生或许不知,本宫已成婚过三回了。这《内宫守则》所教之事,于本宫并不新鲜,也无需再学。” 寂静。 寂静中谢玄遇点了点头:“那么,《女诫》也无需再学。” 她还是保持着端庄的挑不出错的微笑,假如不是他方才从袖笼中瞧见了什么的话,她这幅样子就是大梁最雍容的贵女。 但他偏偏看见了。 虽则未曾触碰过,但在祭坛后和禅堂里紧贴时也曾有过觉知。轻如云朵的两团。其实他于此事确实还不如她懂,让他来教一个成过三次婚的女人如何成婚,也属实荒唐。 他手按在新放在桌前的《礼记》上,等着她回话。 “《女诫》也不学么?” 她反问,眼里带着讥讽。 “陛下知道了,会如何想。” 谢玄遇按着《礼记》的手并未松开,抬眼看她时,目光澄澈。 “我以大义解春秋,非以春秋解大义。善与不善,世人自有公断。己所不欲者,勿施于人。” 萧婵定定看了他一会,忽地抬起袖子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把在左右随侍的宫人都笑得摸不着头脑。等笑够了,她才停止,而谢玄遇只是稳稳当当坐在帘栊后头,像尊瓷雕的漂亮而又不可侵犯的神像。 “那么《女诫》便也不学了,按先生的意思,从《礼记》教起如何。” 她把蒲团又挪远了些,身上的熏香也消散了。谢玄遇清了清嗓子,将心头杂念去除,翻开书册。 “那便从头讲起。夫礼者,经天纬地,本之则大一之初;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 他还没讲几句,就听见对面没了动静,抬眼看时,却见萧婵扶着膝盖,在蒲团上睡着了。眼睫密密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瞧着没那么狡黠,也没那么多心事。 旁边的宫人见状,要走上前去叫她,却被他抬手制止。 佯装无事似地,他继续讲下去。帘栊外,回廊中,没有脚步声,只有风声吹动菩提树叶,日光悄悄划过枝头。 *** 课毕,萧婵还没睡醒。谢玄遇起身,谢绝了宫人送他出去的请求,独自顺着回廊走,穿过几重宫阙,就是礼部官吏休息的书房。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想起方才,嘴角不自觉地有些笑意。 荒唐。 然而促织在他袖笼里叫了两声,在空旷回廊里,那两声就格外响。他站定,把那竹笼子拿出来,和苍头蝈蝈面面相觑,想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又把竹笼子收回去。待再往前走时,忽而又站住了。 他听见回廊不远处,有男女激烈的喘息。 皇宫里的男女,若不是皇帝和其他宫人,就是杀头的罪。他敛声屏气,往阴影里藏了藏。而袖笼里的蝈蝈还在沸反盈天地叫,这叫声甚为突兀,或许会将对方引来。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杀了它。 “陛,陛下,有、有人。” 那女人忽而开口,是乌孙郡主,那么对面的只能是萧寂。谢玄遇在辨明两人身份后,先是如释重负,继而如鲠在喉。 “促织罢了。” 男人声音带了点被打扰的不悦,但还是继续。谢玄遇闭了眼,恨不得堵上耳朵,但还是能听见亲吻的声音与裂帛之声,接着是不耐的喘息,与肉体碰撞的声响。 “陛下。待、待事成了,陛下会纳我入宫吗?假若我怀了陛、陛下的骨肉。” 萧寂隔了一会才回答,语气被欲望所包裹,但实际是冷漠。 “自然。” 谢玄遇没再听下去,他难得在宫中用功法调息,行步比此前轻捷许多,不到一会就离开了那片回廊。 待回到礼部的书房时,他扶墙站了会,却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 “是风寒。” 谢玄遇闭着眼,靠在床榻边。赤鸫从门口进来,把药稳在炉子上,啧啧摇头。 “说了不去招惹她,我就知道,首座一旦摊上长公主的事准倒霉。” 他沉默,将手里的折子递出去。 “明日我告假,此书找个信得过的,递到礼部去。另外,奉先寺那,我要寻个机会,去见无畏法师。” 赤鸫接过折子揣进怀里,面色担忧。 “寻他?有用么。那法师倔得很,若是守着什么秘闻,怕是死都不会开口。” “牡丹池下埋着东西,若是问不出,便挖开来瞧瞧。” 他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又补充。 “近日怕是有人会暗中监视我举动,白日且莫去旁的地方。此前的线人,换一批,旧的再不要传信。” “知道。” 赤鸫抱臂,吹了声口哨:“首座忘了我从前是做什么的?凉州最快的斥候,都没我得消息快。” 他欣慰一笑,挥挥手,赤鸫就悄无声息带上门飘出去了。他陷入沉睡,半梦半醒间,依稀有人摸他的脸,触感冰凉,浑身的滚烫瞬间消散。朦胧间又似乎有雪云似的东西在他眼前晃,待他想起那究竟是什么时,心中一惊,就睁开了眼。 不像话,竟在做此等荒诞不经的梦。 他摸了一把滚烫脸颊,起身把药喝了,仍觉得憋闷,就走到窗前,将竹窗支起,却见窗前不知被谁放了一支花。 刚摘下的槿花,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还带着露水。 他把花拾起来,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怕让人听见,还压低了嗓子。 “先生知道此花的意思。” 或许是伤寒的缘故,又或许是白日里撞见了腌臜事的缘故,谢玄遇胸中有些发闷。此时瞧见萧婵,却连惊讶也不曾有。 萧婵却死皮赖脸地站在窗前,穿着白日里的襦裙,抬腿就要从窗边往屋里跨。迈进来一条腿搭在窗沿上,还装模作样地问他:“先生让我进来么?” 谢玄遇转身就走,萧婵就把另一条腿也收进来,还顺手关了窗户落了匣。 “槿花,《诗》里叫舜华,此花朝开暮落,故而名‘舜‘,为荣华一瞬之义也。” 她见他不理自己,就靠在窗边看他书案上的书,继续自言自语。 “本宫从前最喜的一句诗,便是诵槿花的。‘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他见她手指在书册上划拉,终于又返身走回来,将书册收走。 “殿下来此处做什么。殿下来此处,有人知道么?” 她抬头,还是白日里那种客气的笑。 “来瞧瞧先生明日能否去讲《礼记》。白日里本宫实在是乏了,实话讲,这是本宫近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 谢玄遇转过头去。 “还请殿下移步。你我如此,不合礼……” 她用食指堵住他的嘴,很轻地将额头靠在他肩上。 “别说话,本宫累了。” “本宫晓得谢大人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再招惹你。今日本宫听闻……郡主已住进了皇城,想必纳妃的诏书,不日便会传下去。这是好事,对么。” 她声音脆、薄,像瓷片,在他耳边划。 “今夜也不过是来谢大人当日的救命之恩,还有今晨。从前无人对本宫说那些话,谢大人是第一个。” 谢玄遇听得想笑。她实在是个擅长讨好别人的人,若是想花心思去骗谁,想必,对方会心甘情愿地上当,乃至于肝脑涂地。 但他听得见她的心跳,平如秋水,不起波澜。 她不在乎他,谢玄遇再次确信。 “今夜大人想要本宫做什么,本宫都答应。过了今夜,便要去做大梁的公主。此前那些,便当做从未发生过,如何。” 她额头离开了他,甚至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他终于能恢复呼吸,情急之中,立即将窗户而不是门打开。 “下官想要殿下早些回府。” 萧婵听了这话,脸上也没有惊讶的表情,甚至一反常态地笑了笑,就像她从来都是个好脾气的、逆来顺受的、端庄贤良的六宫表率。 “好,那便依大人的意思。” 她转身就利落地走了,甚至抬腿翻窗时都没有犹豫。谢玄遇见她翻窗熟练,不禁失笑,没设防地多看了几眼,却在她最后关窗之际被扯住领口,往前踉跄几步,撑住窗棂,再差一毫,鼻尖就要撞在她胸前。 如白日里所见,甚至更直观,但更清晰的是她的心跳,再抬头时就瞧见萧婵通红的耳廓,和孤注一掷、热烈直白的眼神。 他心头轰然作响,不设防时萧婵凑近了他,吻在他喉结上,柔雾似的、花瓣似的触感,比之没有更要命的东西,是似有若无。 “望先生伤寒早些痊愈,本宫不会再来了。” 窗户落下,风里只有槿花隐约的香气。 谢玄遇靠在书案旁,按着额头,手摸到鼻端,摸到手上忽而有热流,抬起却发现,是流了鼻血。 *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来自李商隐《槿花》 贰拾·荷语 谢玄遇一早就去了奉先寺。刚踏进禅堂,就见无畏禅师在洒扫院子,见他来了,就指了指树下,煮好的茶炉滚着山泉水。 等他坐下,法师就不紧不慢地在他对面坐下,用茶碾、茶筅点了一碗茶汤,放在他跟前。 “殿下昨夜里飞鸽传书,借奉先寺的车马出来,说是要去看个故人。今日看来,果然昨夜去看的是谢大人。” 他端起手里的茶汤,看碗里翠绿盈满,却没有喝的心思。 他不信无畏,但信赤鸫所说,这位沙门不是会扯谎的人。原来她昨夜当真是欠了别人的人情去看望他,难不成,她真是单纯为了报他的恩,是他小人之心了,以为她另有所图。 “大人今日来禅堂,可是有事相问。” 年轻的高僧转头瞧着牡丹花圃,语气淡淡的。 “无事。” 谢玄遇笑了笑:“下官不过是一时兴起,叨扰佛门,多谢法师的茶。” 他喝过茶就走了,门前车马等着,见他刚进了门就出来,不禁疑惑。但谢玄遇没有犹豫,掀袍上了马车,说去皇城。 走过礼部、穿过重重门阙,他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在快到讲堂时却停住了。 昨夜他递文书说患了风寒,今日萧婵应当不会来。但他就是本能地如此猜测——猜测她在。 正如她猜测他在昨夜被突然吻了之后,今日仍会装作无事发生一般,那才是他谢玄遇会做的事。 在一次次交手中他感觉出,萧婵不是看上去那般是个只懂玩乐的荒唐公主。在那些荒诞无稽的举动背后,牵扯着一根惨痛的、有关过往的线。假若他执意要将那线找出来,带出的将是层层如同傀儡的枯骨、成千上万的尸骸、数不清的血泪往事,与真正的、未曾示人的她。 而他要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出现,才能看清真正的萧婵。 讲堂一面临水,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无人。 失望之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自嘲地笑了一声,就转身要走,却在即将离开之时,听见一墙之隔的讲堂外,传来两个女子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情急之下,他找了扇屏风藏进去,就听见那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临水的讲堂门前。 “殿下所言可是真的?” 那出声的竟是乌孙郡主。 “当然。若有假话,教我五服之内皆不得好死。” 萧婵微笑。 “也无需发如此毒的誓……可殿下说,纵使我怀了陛下的骨肉,陛下也不会纳我入宫,此言若是真的,为何要此时告与我?若是等我生下子嗣、陛下再赶我回乌孙时再告与我,不是对殿下更有利么?” 乌孙郡主试探着将这话说出来,带着以为自己看穿了萧婵心思的嘲讽语气。 “是啊,若是那时再告与你,确乎对本宫更有利。郡主也不妨此刻便去重华宫找陛下,将本宫说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一遍,陛下定会嘉赏郡主忠君。” 萧婵把袖子团起来,斜倚在墙上,站不住似地眼皮垂下去,语调也是懒的,像类似的对话已进行过许多次。 “但陛下未必会因此对本宫动手。本宫如今……还有些旁的用处。” 说完这句话,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乌孙郡主。 “陛下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郡主如今也晓得了。喜欢你时,天下的好东西便都是你的。若到不喜欢你时……纵使是求他千万遍,也不会心慈手软。想想郡主如今手中还有什么能牵制着他罢,那便是你能活着的依凭。若一味只晓得讨好,待他厌倦时,便是你的死期。” 郡主沉默,她美丽的脸映着湖水上的涟漪,片刻后两滴泪从眼眶滑落。 “若是陛下能打心底里在意我呢。乌孙一族的命在我身上,为何我就不能……是那个变数?” “陛下心里也有过您不是么。” 她转头看萧婵,咬着嘴唇,表情倔强:“可见不是铁石心肠。” 萧婵不说话了。 良久,她叹了口气。 “你的乌孙族名是什么。” 郡主乌黑浓密的眼睫扑闪,上下打量萧婵。在估量完一番利弊之后,才开口说了一串对方听不懂的名字。见萧婵歪头,她就没好气地解释:就是最喜欢的漂亮的人,野那。* “唔。” 萧婵抬眼看她,笑着重复:“野那。” “你不许这么叫我!” 她跺脚,连尊称都忘了:“只能最亲近的人这么叫。” 萧婵靠在朱漆红柱子磨指甲。 “你今年多大了。” 郡主抱臂决意不理她,过了会才说,十六。 萧婵磨指甲的手停了。 “十六。” 她目光迷离、虚虚地瞟着郡主,那似远似近的目光就连郡主都招架不住,耳根发红,偏过头去。等萧婵回过神,才收回目光,低头笑了,笑得有点冷意。 “确乎是太早了。” “不早了。” 郡主像拿定了主意要呛萧婵:“在我们草原,十六的女孩子已经……” 像是想起什么,她眼里波光粼粼,不说话了。 “已经被拿去换马驹、草料和奴仆了是么。” 萧婵笑:“中原也一样。” 郡主觉得说不过她,脸气得发红,就咬着嘴唇不说话。萧婵站直了,把袖子甩了甩,有点赶客的意思。 “本宫乏累。今日之言,无论郡主听或不听,也不会再说第二次。世上有两种人不值得救,一种是恶人,一种是蠢人。” 萧婵说完了就要推门进讲堂,郡主却在后边扯住她衣角。 “但你……殿下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萧婵站住,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本宫闲得慌,行不行。” *** 乌孙郡主走了。 萧婵缓缓地走到讲堂里,脚步顿住片刻,像在回神。接着她坐在昨日谢玄遇讲经书的位置上,长长舒了口气,就靠在书案上闭了眼。 谢玄遇站在屏风后,在阳光挪过的缝隙里,恰瞧见她合上眼的侧脸。 “出来罢。” 她启唇。 “也听半晌了。” 谢玄遇就推开屏风出来,然而萧婵还是不动,她往边上挪了挪,忽而把绣忍冬的薄纱半臂脱了,漏出整片背脊,懒懒地靠在书案上背对着他。半片雪光映着湖水,刺痛他眼睛。 “说了半日,我看是对牛弹琴,也真是乏了,给我按一按,这儿。” 她眼都没睁,用熟稔语气开口,指挥身后的人,语气还是懒懒的。 “怎么,本宫支使不动你了么,镇国公?昨儿没回去,本宫就猜你会寻来此处。除了你,哪个男子还敢在这时候出入讲堂。谢学士谨小慎微,昨夜本宫已吓过他了……” “原来本官在殿下心里,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谢玄遇刚开口,萧婵就睁开了眼,一骨碌站起来,动作比平时快几倍不止。 “你怎么在这。” 她把轻纱半臂掀上去,可紧要关头,死活掀不上去,只能一脸被抓到的表情站在那瞪他。谢玄遇除了好笑之外,还有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烦躁,揽袖瞧着她。 “殿下,此处是下官的讲堂。” 他皮笑肉不笑:“殿下能来、镇国公能来,唯有讲课的夫子不能来么。” 萧婵知道他在揶揄她,也知道方才的事他都听见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镇定,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把轻纱半臂穿上,故意让他看个明白,却又看不完整。 “是,只是本宫没想到,大人会今日来。不是昨夜告假了么。” 她穿完衣裳,又抬起脖子,理了理胸口的襦裙,才转过来对他笑。 “看来大人昨夜睡得不错,风寒已大好了。” 谢玄遇哽住。 昨夜在萧婵吻他之后,他不知为何气血上涌,流了鼻血,或许是药汤里有人参的缘故。此后半夜他睁眼到天明,风寒倒是好了,也算咄咄怪事。 “多谢殿下关心,风寒确已大好了。” 他想扳回一局,却又觉得和她多说一句都会被绕进去,索性行了个礼就要走。却在此时讲堂外又传来脚步声。 萧婵眯起眼听了片刻,忽而转身拽住他袖口就往屏风后头扯。而谢玄遇在听见那来着是谁后心头一紧,没多想就随她躲进了屏风后。 来着竟是镇国公和萧寂。 两人不知谈着什么,走近了讲堂,就停在方才萧婵与乌孙郡主说话的地方。 萧婵聚精会神想听清楚两人的话,身子扒着屏风。谢玄遇怕她将屏风扒倒,就从后头隔着袖子拽着她。但那袖子实在滑手,握了一会就滑脱,不自觉间他就变成握着她胳膊。萧婵也顾不得许多,任由他握着,过了会才觉出有什么不对。 在这狭窄空间里,谢玄遇的呼吸一阵阵喷在她脖颈后。 还有个触感更强的东西,她察觉得到,在两人靠得太近时,迅速起着变化。 *野那,是隋唐前后粟特姓氏,这里挪用。‘野那’二字是粟特常见名,其粟特语原意是‘最喜欢的人’,男女都可用此名,指男子长相精神,女子长相漂亮。 贰拾壹·不疑(h) “镇国公与皇妹的大婚吉日司天监已定好了,六日后,恰是十五。” 萧寂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元载也回礼: “陛下钦赐良缘,臣不胜感激。” 听出他话里炫耀的意思,萧寂冷笑了一声,元载没说话。 “元氏与萧氏曾是一家,如今亲上加亲,孤求之不得。只是有一事孤不好决断,想听听镇国公的意思。” 皇帝往他的方向挪了一步,把手搭在他袖笼上,乍看过去,恰似明君贤臣。 “海东盛国,拥山海鱼盐之利。从前东海王尚在时,内乱不断,孤亦尚未坐稳江山。如今天下已定,东海的盐铁之税,望镇国公替孤捏在手里。”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元载眼里却闪过阴霾,但脸上还是笑着。 “自然。” 萧寂搭在他袖笼上的手收回了,收回之前还拍了拍,语气似乎很是满意。接着他闲聊似地靠在方才萧婵靠着的朱红柱子边,又状似无意地开口。 “哦不过,孤这个皇妹,从前便脾气不小,许是从前太惯着她。如今成婚了,或会好些。孤不放心,还请了位夫子教导礼仪。今年春闱一甲第二名,江左人氏,讲经那日镇国公也见过,是不是?” 他眯着眼看元载的神情。 “教导礼仪的讲堂,便是这处宫殿。除了《女诫》,还学些内宫规矩。孤想过,若是他伺候长公主好了,改日便干脆让他净身入府,服侍你们二人。” 元载不言。 萧寂没在他脸上瞧见什么情绪波动,就又冷笑一声,转过脸去看湖上的芙蕖。 “镇国公,孤晓得你还瞒着孤许多事。三年前,东海国内乱,世家大族互相攻伐,死伤无数。后来一个自称是嫡子的小子承了东海王的位置,短短数月,边境承平、岁输如数,送进长安。那折子上说,你自小生长于东海国,从未离开过封地一步,孤不信。” 皇帝说完,才转脸回去继续看元载,语气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嫉妒。 “镇国公这张脸,孤似乎三年前便在长安见过。” 这句话出口,元载眼中瞬间震动。他低头行礼,眉端与手指齐平。 “陛下当是认错了。” “唔。” 萧寂不置可否。 “那么萧婵她为何会唤你五郎。” 元载听见这名字,嘴角竟笑了一下。这笑刺痛了萧寂,但对方似乎毫无察觉,像个真正的世家公子那般轻松解释道: “陛下赐婚之时,臣与公主曾交换过名帖,这俗名或许是打听得来。公主与臣……相见如故。” 说完这句,他直视萧寂,眼神炽烈。 “臣倾心于殿下,愿求娶殿下,余生举案齐眉,为大梁鞠躬尽瘁。望陛下成全。” 萧寂沉默了。 良久,他哂笑一声,眼眉低垂,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鸦青色的暗影。 “你们郎情妾意,孤再阻拦,倒成了恶人。” 黑色龙袍靠近了元载,元载继续行礼、低头,倒退着走进讲堂,两人距离屏风几步之遥。 “不过镇国公——” 皇帝停步了,倾身低语,声音里是经年累月的不甘与怨毒。 “当年在东海国睡在猪圈、灾年吃过饿殍、与王侯后宅的贵妇们虚与委蛇、暗通款曲,以求取进身之阶,这些事,若是阿婵知道了,你猜她还会不会要你?” 皇帝说完了才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元载脸色一点点变白。 “做奴才做久了,做回公侯,还能演得像么?” 皇帝的脸色恢复冰冷,欣赏元载此刻忽然慌乱的神情。 “想必,镇国公也晓得,阿婵是孤的人。” “虽则她是孤的皇妹,但普天之下,到头来唯有孤能娶她。待百年之后,我们会合葬北邙。” 他神色向往。“若是有人阻拦,便杀光阻拦的人。” 他复又抬起手,拍了拍元载的肩。 “孤告与镇国公此事,便是不想让你做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像从前那三个死在大婚之夜前的倒霉驸马一般。但孤不会杀你,你是个聪明人,也是如今东海国不可缺的掌印之人。若你死了,孤会很麻烦。” “故而,望镇国公好生与阿婵相处。但她终究……” 他眉尾扬起。“要回到此处,太极宫才是她的家。” *** 萧寂与元载走了,萧婵和谢玄遇还在屏风后。 起初正当着两人谈话之时,萧婵尚且觉着身后的异样,且起了调戏他的心思。但随即他就拼命后撤,硬是在咫尺宽的地方隔出一段空档。她也懒得去管他,只凝神听着殿外对话,越听,心里越沉。 但谢玄遇一直在看着她。 看她指甲抠着屏风的细框,朱漆螺钿蝴蝶被她抠出月牙的印子。当萧寂威胁元载时,她眼神明显变了变,直到听见元载的旧事,就更连身后是谁都忘了。 等两人走得远到听不见声息,萧婵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腿一软,险些在屏风后跪倒。他伸手去扶,她才想起他的事,明晃晃向下头看去,谢玄遇立即转身。 “殿下请回吧。” 她扶着腰站起来,他就放手后撤,萧婵却不急着走,甚至往前一步,把他堵在墙与屏风之间。 “听见了么谢大人,若是再与本宫一处待着,不定某日便被陛下诏令净身入公主府了。倒时岂不可惜了大人这好东西。人生得意须尽欢,憋着不好,不如本宫替大人解决了如何。” 她说话间语气还是不三不四的,好似没有被方才的事影响兴致,甚至伸手去探他身下,口中啧啧。“瞧着与方才一样呢。” 尚未碰到时,谢玄遇脖颈却已迸起青筋,一把握住她手腕。 “逾矩了,殿下。” 谢玄遇咬牙,竭力不去闻她身上的气息,可她今日恰巧熏的是和乐游原那日一样的香——薰陆香。是闻一点,那日的场景就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但萧婵似乎对他如同被架在油锅上的样子十分满意,甚至凑近了在他耳边哈气,声音绵软。 “本宫屡次戏弄于你,想杀了本宫么?” 她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而谢玄遇手还攥着她手腕。原本想放开,却怕她又出其不意做什么事,只能僵持在原地。忽然间他脖颈处落了几滴温热的泪水,谢玄遇不动了。 萧婵的眼睫蹭在他颈弯,痒得要命。 “从前以为,陛下心里有我,后来晓得那是我一厢情愿。后来以为五郎爱我,如今晓得,他亦有苦衷。” 她声音低下去,贴近了谢玄遇。他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 “你呢,谢郎。你有什么苦衷。” 她叫自己谢郎。 谢玄遇觉得荒谬,但喉头滚动。薰陆香萦绕在鼻尖,梦境里那些疯狂场景与此刻仿佛没有分别。他无比厌弃无法自控的他自己,但心头那焦躁的火却愈发炽盛。 五郎,谢郎。她并不把他当成值得被记住的某个谁。睡就是睡了,并不意味着什么别的。 这女人没有心,可她很会掉眼泪。而身边的人,也确确实实、在不断地辜负她。 萧婵实非善类,但长安又能寻到几个无罪之人。 他放开了抓着她的手。 “殿下。” 他强忍着炽盛欲望,抬眼看她。萧婵猝不及防被他盯住,心头猛地一跳。 “若想摆脱陛下,与陛下的羽翼,或许,下官能帮得上忙。” 萧婵愣怔。虽则只有片刻,她眼里却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她笑了,空出来的手从下移到上,最终停在他心口位置。 “怎么帮?” 谢玄遇竭力清心静念,调息数次之后,呼吸终于平稳。 “下官年少时,曾入山修道,求学于蜀中阴阳方士”,他顿了顿:“亦会改天命之术。” 萧婵眨了眨眼,不置可否。指甲在他胸口划拉。 “报酬呢?” “什么?” 她抬眼,唇差点与他的唇相碰。 “大人如此帮我,总该要些报酬。不然,图什么?” “是,报酬。” 他想到些什么,忽而不再局促了。 宗门是宗门,长安是长安。 他早该想清楚,这条血污泥泞的路上,要以身殉道,道便不在他生时,而是在他死后。 他握住萧婵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上。 萧婵惊叫声还未出口,就和他贴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烈火浇油,与方才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沉稳、安然,却勾得她浑身战栗。 “报酬便是殿下自己。” “下官从前熟知诸般学识技艺,却于此事不甚精通,乃至受制于人。故而想从殿下这里,学会如何在此事上游刃有余,此后纵使遭逢万般变化,不致动摇本心。” 萧婵听完,抬了抬眉毛。 “谢大人的意思,你是本宫的夫子,本宫却也是你的师父。” 谢玄遇哽住,萧婵就笑了,拍拍他脸,安抚小狗一般。 “大人还是脸皮太薄。不过本宫喜欢这个盟约,成交。” 谢玄遇猝不及防被拍了脸,还没来得及躲避,就闻见薰陆香。 浓烈的薰陆香,在唇齿间,在耳廓,在怀里。 “那便从今日开始如何。” 她看似被他搂着,实则却是在牵制着他。两人互相轩轾,心中却都急不可耐。萧婵的手已经越过他的袍服伸进去,顺着里衣一路往下摸,直到摸到那个东西,他便不可抑制地闷哼了一声。 “舒服么?” 她在他耳边问。 谢玄遇没回应,她就继续。忽而腰间的手箍紧了她,萧婵就抬腿缠在他胯间,他无师自通,手从她腰间移到腿上,隔着襦裙薄而轻的布料,再往里探时,她就颤抖了。 ”轻些。” 她说。 谢玄遇嗯了一声,依着上回在祭坛暗室里的回忆,用手慢慢地摸索,甫一摸到那地方,她便在他耳边呻吟。 “伸进去。” 她指导他:“谢大人的话,两根手指便够了。” 他觉着热血从心头泵到四肢,几乎忘记身处何地。她微凉的手指在他身上的所作所为更是破天荒头一回,谢玄遇翻身,将她抱起来顶在墙上,萧婵的身子便离了地,只能缠在他腰间。 但谁都还没进入正题,她在他手指伸进去之后呜咽一声,张口咬住他脖颈。谢玄遇浑身一震,身下便剧烈涌动起来,将她的手顶得发痛,几十下之后直接射在她手上。 萧婵剧烈喘息着,双颊艳如桃花。 谢玄遇回过神时,才发觉他单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还在她里面,无意识间,已伸进了三根手指,指尖触感难以形容,却只是凭着本能不停剐蹭她有反应的地方,手指湿淋淋的全是水。她唇色也红得奇艳,云蒸霞蔚,眼帘低垂着,见他抬头,立即躲闪开眼神。 “是如此做么?” 他声音尚稳,萧婵却不答了。两人唇挨得极近,却谁都没打算吻上去。 她在躲避他。 谢玄遇剧烈喘息,心头的焦躁却并未因方才得以缓解,反而更加炽盛。 “不、不要了。” 她忽而推开他,“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 几个时辰后,萧婵浑身疲累回了公主府,眼里却神采奕奕。 却在踏进公主府的一瞬停住了,见院子里站着元载。他白衣系锦带,在院里长身玉立,恍惚间仿佛回到三年前。 但也就是一瞬间的恍惚,她立即恢复了往常,脸上挂起客套的笑。 “深更半夜,镇国公来寻本宫做什么。” 元载抬头,目光哀切。 “阿婵,我有话与你说。” 萧婵眼光一瞬不瞬,从他身边路过。 “夜深了,请回吧。有话,白日里再说。” “阿婵。” 元载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伸手拽住她袖角,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是从嗓子深处奔涌而出的低吼。 “我是清白的。” “除你之外,我没有过旁的女人。” “若是今后有谁与你说了些不堪的话,阿婵你不要信。” 贰拾贰·腥甜 z u ij il e.c om “本宫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萧婵宽容大度地笑,脸上写着千帆过尽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愿信的人,无论如何辩白都会信。不愿信的,就算把证物证人带到眼跟前,也不愿信。” 她打了个哈欠,拍拍元载的脸。 “不早了,镇国公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说完就要走,元载却拽着她袖子不放。袖子连着领口的地方被扯歪了些许,漏出一段浅红痕迹。 是指痕。 元载眼里电光石火,她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就将手松开了。她旁若无人地理了理衣裳就要走,元载竟又追了上来。 “阿婵。” 在月下他拦住她,白色袖子翻飞,伶仃又凄美,萧婵忍不住又看了两眼,就见元载单膝跪地,给她行了个君臣之礼。 “三年前”,他欲言又止:“我晓得殿下怨我。但这条命,是殿下救的,元五郎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至于从前在东海国的事”,他眉心蹙起,几乎是拼了命才将那几个字吐出来。 “清者自清。” 她低下头,看元载的衣袖被风吹得翻飞,眉眼还是弯的。 “对嘛,清者自清。” 她伸出一根手指,把他下颌勾起来,笑得像狐狸一样。更多免费好文尽在:j iz ai1 4.co m “本宫方才不就说了?还是说,五郎你自己——心里不相信?” 她戳他心口,没用力。但元载却像是心痛至极,脸色也不甚好看。 萧婵叹了口气,半蹲下去,捧起他的脸。在月下那张脸更显精致脆弱,她无端地想起另一个人。那人估计死都不会对他这么卑躬屈膝,嘴比那玩意都硬。说来也奇怪,不过一个刚被升了职的寒门小官,谢玄遇他究竟在清高些什么? 想起方才,她捏元载下颌的手指就重了些许,元载却一声不吭,直到她回神,才瞧见他眼角泛红。 “殿下方才笑了。我已许久没见殿下这般冲我笑了。” 萧婵立即甩开手,佯装无事咳嗽了一声道,起来吧,镇国公。地上冷,教旁人见了笑话,说驸马还未成婚就遭公主欺辱,回头再传到那帮老东西耳朵里,再参我一本。 元载从善如流,立刻起身。方才的微妙对峙情绪立即烟消云散,他瞬间恢复成了进退有据的年轻公侯。 “那么,殿下早些歇息。” 他收拾心情的速度也快,令萧婵叹为观止。但终究在她与他再次分道扬镳、往不同方向走时,元载还是开口了。 “殿下。这几日陛下盯得紧……” “还是当心些吧。” 萧婵心虚,登时像被拎住后脖颈的猫,站定背对他,支支吾吾回答说,知、知道了。听见元载脚步声还没响起,她忍不住回头,果然见他在原地怔怔站着,像知道她一定会回头。 见她回头,元载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仿佛她真的原谅了他,仿佛这三年之间隔着的所有误会、冤屈和永远说不出口的自辩都可以不作数,他们永远可以从头再来。 就因为她这一转身,因为她还在乎他。 所有阴谋阳谋,之所以能奏效,都缘于在乎。 “阿婵。” 他笑得很肆意灿烂,像从来没受过什么世事磋磨。他把三年前入府时那句话又说了一遍,满院月光亦如雪光。 “殿下无论做什么,五郎都在殿下身后。” *** 谢玄遇来讲堂时,萧婵正坐在听课的坐席上,盯着屋顶梁架上画的仙人与花鸟发呆。 他其实早就到了礼部,只是在书房迁延了一会。昨日之后他倒确实没再做什么荒唐的梦,那是因为他自己变成了荒唐本身。 躬身入局真的对么?但与其任由萧婵在他梦里胡作非为、乃至成为不可说的心魔,不如他自己先出手,将这不可说的孽缘做个了结。或好或坏,总强于坐以待毙。 隐堂的长老们知道了会怎么说?但在下山之前,他只得到一切皆随他差遣的调令。 然而当走近那间熟悉殿堂、瞧见那扇熟悉的屏风时,他还是捏了捏眉心,好驱散那些旖旎想法,竭力将精神定在眼前。 珠帘响动,萧婵看见他,立即坐直了,还理了理鬓角和头上的珠钗。其实她今天很美,甚至美得有些过分,不是珠玉锦绣所致,而是别的原因,像吸了阳气的狐狸精那般。 谢玄遇莫名有些局促,清了清嗓子,把书搁在书案上,走到讲席前坐下。 这个距离他就不得不看她。隔着纱帘,朦胧之间,对面的萧婵也像个梦境。她托腮看他,嘴角带着辨不清情绪的笑。是在笑他?也对,应该笑他。 “今日讲……” 谢玄遇随手翻开书册最上面一卷,却听见纱帘对面咣当一声。他悚然抬头,见萧婵托腮的手肘落下来,她竟伏在矮桌上睡着了。 他没多想就掀开纱帘走出去,起初是想责备她为何屡屡在讲堂上睡觉,随即想起昨夜,就喉头滚动,半蹲下去瞧熟睡的人。 等她醒来该说些什么?是他思虑不周,本不应如此随意行事,还是问她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他侧过脸,再次醒悟到所作所为的荒谬,就起身要走。但在此之际睡梦中的萧婵扯住了他袖角,嘴里呢喃了句什么。他环顾四周无人,就再次低下头,凑在她唇边想听清。待凑近时,才闻到她身上的酒味。 原来她昨夜回府后喝了酒。 而且还不少,喝到酩酊大醉,此时想必还未完全醒酒,故而才会昏睡。 谢玄遇有种又被骗了一次的感觉,意识到此事时,却心里有过电似的酥麻。难不成被骗也会上瘾么?熟悉的焦灼感又涌上来,他手扣在矮桌上,想把她叫醒,却听见她又开口了。 她说别走。 在这角度他可以专心看她而不被打扰。萧婵在叫谁别走?像被困进某个逃不出的梦魇,梦里所有人都离她而去。眉心蹙得极紧,捏着他袖角的手也用力,眼睫抖了抖,像要掉泪又没掉成。 谢玄遇叹了一声,索性坐在她对面,无可奈何。今日讲堂里没有宫人,或许是得了萧寂的令不再监督他,却不知昨日两人就在皇帝与驸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萧寂此般所为,究竟是真觉得他掀不起什么波浪,还是想看看他究竟能掀起什么风浪? 若当年血洗谢氏的幕后之人就是萧寂,在过去十年的漫漫长夜里,他真能睡得安稳么? 若真要从萧寂入手,只能借六天后、萧婵与元载的大婚之机。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但萧婵在此时又说话了。 她呢喃着,在他耳边,说,好黑,阿婵害怕。 他凝神盯着她,晓得她确确实实、被困在某个年纪的梦魇里,那时所有坏事尚未发生,或者说是已经发生。再等下去,能等她说出更多线索么?这个念头只是闪过,他就心中一惊。 原来他和萧寂或是元载并无不同,他也在利用她,而且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他在利用她,到那时又会如何? 但他来不及想太多了,因为萧婵忽然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转而伸长手臂揽住他脖颈。谢玄遇没留神被带到她面前,与那夜在窗前一样动弹不得。 “五郎亲亲我,我就不怕了。” 她声音很低,而且全然信赖、不像和他在一起时那么拘束,就算沉溺也是清醒的沉溺。 她爱过元载。 意识到这一点时,谢玄遇呼吸一滞。 她额头抵着他额头,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混杂着她自己的香。昨日在屏风后他肩上被咬的疤痕此时灼烧起来,烧得他无所适从。在她的故事里他什么都不是,也理应从来都什么都不是。 这么想着他吻了她一下。触感温凉,带着酒意。 萧婵没有醒来。 只剩他自己心口灼烧愈来愈盛、甚至想趁她熟睡时继续吻她,用她教的那些招数吻到她心口起伏不止、叫他的名字求他停下。吻到她不记得所有让他不开心的事,只有眼前的欢愉。 谢玄遇猝然放开了她,疾步走出去。珠帘哗啦啦响,他捏了捏眉心,在无人处掐了个诀,急速念起清心咒。 故而他看不见讲堂里萧婵眼睫动了动,嘴角扬起一丝得逞的笑。 她碰了碰方才谢玄遇吻过的地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是猎物终于踩到陷阱的滋味。 是血的腥甜。 贰拾叁·回真(h) 离萧婵与元载大婚只有五日时,谢玄遇称病。长公主亦以准备婚仪为由,待在府中,闭门谢客。 五更时,赤鸫吊在树梢,看他在树下练剑。 “婚宴设在重华宫,当夜有五千北衙羽林卫,副将都是狗皇帝当年征江左时带过的亲兵,列席的都是三品上的官与宗室亲眷。就算我能想办法买通御厨在酒里下药,亦只能留出半刻的空子。若那时首座你不能与狗皇帝独处、套出他的话,就算元始天尊来了也没办法咯。” 谢玄遇仍在练剑,月光照着他脖颈上的细汗、与青筋凸起,和文气的脸不大相称。 “你要下什么药。” 他剑气凝在地上,在落叶中刮出一道细风。 “按理说,宗门不准我用蛊毒。可毕竟我师父在归入隐堂前是后蜀的毒师,专给蜀帝奉药,晓得许多失传的古方。其中有一味,名唤‘回真’。” 赤鸫眨眨眼,单指勾在树上。 “只要喝下,半个时辰内,所说的皆是实话,绝无隐瞒。” 他说完又下意识挠头,忘了换手,险些掉下树。“不过,临行时,师父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乃是因下蛊之人需以自身功力为药引,下蛊之后,半个时辰内手脚麻痹,便是几岁孩童也可取其性命。” 谢玄遇剑停了。 见他不言,赤鸫有些不自在,就跳下树甩了甩衣袖,破罐子破摔道: “唉唉唉,首座,不用骂我,我晓得这是个馊主意。咱再想别的法子行……” 谢玄遇挽袖,剑就收进身后,如同柳条收枝。漫天落叶霎时归位,天地寂静,月明星稀。 “好。” 他说。 “什么?” 赤鸫先是愣住,继而开始劝他:“师父说是万不得已嘛,这不是还、还有别的时机?也不一定急着这大婚之日,要不首座再想想,万一你出个什么岔子,我怎么向宗……” “大婚之日便是最后期限。” 他抬头看月,月光却被云雾遮着。 “我要知道当年谢家的事,究竟与她有何关系。” “当年他虽是皇子,可登基一年后便血洗江左,此事怎么可能与他无……不对,首座说的难道是长公主?” 谢玄遇没说话,赤鸫意识到何事发生后,立即跳起来。 “首座……你难不成真对那公主?” “你猜得对。” 谢玄遇笑得有些自嘲:“我在意她。” “来长安之前,未曾知人有如许可怜,为爱欲哀惧所困,不得解脱。如若应劫,以我凡躯能救她出苦难,也算没白来一趟。” “长公主真有这么可怜?” 赤鸫又疑惑了,谢玄遇就看他:“她可怜,不是你说的么?” 赤鸫被问住了,见他眼神笃定,就更疑惑。 “我说的?” “坏了,好像真是我说的。” *** 五更,公主府。 元载站在寝殿外,侍女推开门走出来,向元载行礼。 “小公爷请回吧,殿下已就寝了,说不见客。” “臣只有一句话与殿下讲。” 元载还站在风中,夜间更深露重,宽袍大袖垂下去,他却站得直,从袖笼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侍女只瞧了眼,就吓得连连摆手不敢接。 那是块佩玉,精工雕琢,是男子随身所戴。他看侍女不敢接,就慌忙又掏出块帕子包起来,行礼道:“烦请将此物呈与殿下。” 他语气可怜,长得又俊,侍女也不忍再拒绝,刚要接过,就听得身后纸帘门拉开的声音,刚沐浴过的萧婵长发披散,穿着单衣站在月光里,垂下的眼帘上还挂着水珠。 “什么呈不呈的,镇国公。还有五天便是大婚,朝中上下的眼睛未必盯着你,却始终盯着本宫呢。” 她斜倚在门边擦头发,侍女早就溜走,只剩下元载站在院里看她。看了一会,萧婵先笑了。 “我晓得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五郎。你这人,惯会站在低处,让高处的人难堪。” “殿下”,他此时才想起收回目光,讪讪低头。 “臣惶恐。” “你惶恐个狗屁。” 她招招手,示意他进去,元载眼里闪过许多情绪,终究是躬身跟着她进屋,萧婵立即拉上了纸帘门。 进门后,元载立即迎上来,萧婵就吹灭了桌上的灯。在暗处元载也不敢造次,但他从身后虚虚地拢着她,手盖在她手背上。 “殿下。” “五日后便要成婚,若是此时反悔,尚有转圜余地。若是等到大婚那日再反悔,臣就只能自尽谢罪了。” “本宫不会反悔。” 萧婵哂笑:“反倒是你,不怕与我这等祸水成婚,东海国的那些旧族们不趁机造势、将你拱下去么。” “臣也不后悔。” 他深嗅她颈间的气息,试探着把手放在她腰间。在她尚留着沐浴后余热的发间,他声息渐渐乱起来。 “阿婵。” “此话僭越……但自从那夜,殿下与臣……” 他顿住,把手逐渐往下挪,唇贴在她耳际,声音越来越低。 “便无时无刻不在想殿下。” 他声线喑哑,却瞧不清萧婵的表情。 萧婵耳边只听见”殿下”和“臣”两个字,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那个眉骨清秀、鼻梁高挺的人。 不晓得他若是能跪下去,为她低头,又是什么模样。 萧婵猝然按住元载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元载在暗处抬头,恰看见她沉溺的眼神。 “跪下。” 她声音很轻。 元载毫不犹豫地半跪下去。 她按住他肩膀,掀开裙裾,又勾起他下颌。月光在刹那破开云层,将她里衣包裹的身体照得纤毫毕现。元载平日里温良的眼瞬间情欲暗涌,像初学会嗜血的狼。 他握住她腿根往前带了带,萧婵就将手往后按住书案。待他倾身时,她只看得到深陷其中的鼻梁,剐蹭着敏感处。 只是舔了一下,她就咬住唇,抑制要叫出声的欲望。 ”是这样么,阿婵?” 元载抬头问,鼻尖带着晶莹。继而他用带着玉扳指的拇指四处逡巡,她立即按住他后颈,在激烈喘息中点头。他得了允诺,就握紧她腿根,更深地埋进去。他学这个也很快,几乎没多久,就找到她最要命的地方,且懂得如何收着,不给她马上尝到甜头。 她从前就晓得,自己与元载是相仿的人,都懂得如何布网、收网,以弱胜强,乃至欺瞒天下。未必没有真心,但真心太少,少得有时连自己都寻不到。 萧婵不说话,她把唇咬出了血,才能抑制叫错名字的本能。 真是荒唐。 为何近来想的都是那个假清高的傻子。 谁复仇像他一般大张旗鼓,恨不得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萧梁的探子也不是死光了,随便一查,就晓得江左谢家没有这号人,他是假的。她等了许久、等他露马脚,却越等越焦急。 他好像不是来杀她的,但总不会是来救她的。说是血海深仇,浑身却并无煞气与怨气。 单只是一派坦然。 “叫我殿下。” 她仰头,月光勾勒她绝美一段弧线。元载握住她抓进他肩膀的手,那瞬间却像明白了什么,站起身喘息。 “殿下。” 他顺着她的心思如此唤道,手却按在她腿上,带了劲力,忽而比方才强势许多,手心的热度烫得她一抖。 “张张腿。” “臣想进去了。” 贰拾肆·大婚(上) 这五日过得快,长安无人不晓长公主要四嫁,这次嫁的是东海国来的年轻王公。因连年战乱而衰败的长安城被喜气所笼罩,忽而又年轻过来,夹道石榴花正是花期,而皇帝甚至下令给每棵石榴树上绑上红绸、沿着朱雀大道燃遍灯烛,于是榴花开处、全是漫得睁不开眼的红色,喧哗暴烈、烧到天际。 长安城里的老人们都摇头,说这红色如火,火借风势,眼见着要化为劫灰,不祥,不祥。 而这不祥的源头是个传闻中容色绝代的妖女,她嫁了三个男人,三个都死了、连带着他们的邦国也化成了灰。 而她还是年轻的、冷漠的。越冷,就有越多男人前仆后继地想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能让整个长安癫狂。 而流言中心的长公主异常沉默。五日里,长公主门前没有车辆出入,只有鸟雀停在檐头寂寞啼叫。 像在嘲笑那些将这场婚事真当作喜事的人。 *** 大婚吉日,酉时。 黄昏,夕阳用一种浓稠的红覆盖长安,而中央浓红的长街像一把利剑捅穿宫城,把长安杀死。 人们站在极远处、挤挤挨挨,在自家屋顶上,或是在桥头眺望。天家喜事允许百姓同乐,今夜长安甚至没有宵禁,东西坊市的酒肆也将通宵达旦地欢饮,庆祝她又一次被贩卖、为了天下的安稳。 或者说,为了萧寂的江山。 年轻诗人在桥头喝酒、作诗。他们第一次看见公主的车辇,还没见到人,就哭了。他们说美到极致,就变成不可直视的东西,让人想起瞬息与永恒,让人惧怕也哀伤。 红色华盖的车辇从宫门出发,缓缓往公主府驶去。按规矩,只要未曾婚配,她就是宗室之首,代表天家颜面。车辇顶盖上镶着鎏金凤凰,那是皇后才能用的规制,她曾用过三次,每次都给远方带来战争、杀伐,与家破人亡。 “公主出宫了!” “妖女出宫了!” 萧婵在车辇里端坐,重重迭迭的华服里,只漏出敷粉的脸、浓黑的鬓发、朱红的胭脂与唇。 她今天格外像个傀儡、漂亮的傀儡。假如她什么都不做,今夜将太平无事:元载会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妻子、萧寂会得到东海国的效忠,那等于是巨额的盐铁税,恰是连年征伐后日渐空虚的国库所急需。而她,将在与元载度过一段还算融洽的婚后时光之后,等东海国完全落入萧寂之手,将再次眼睁睁看着元载被杀死,然后第四次变成孀居的长公主。 假如萧寂活着,他就不会允许她真正属于其他任何男人,更不可能属于她自己。但他又不能完全拥有她,只能一次次地将她送出去,再亲手抢回来。 这是他们之间比轮回更痛苦的游戏,生生死死、不得解脱。 但她这次要解脱。 要让这游戏里只剩那个孤独暴戾的男人,他曾经爱过她,但这爱最终变成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她手里捧着一坛酒。 那是十六岁那年萧寂和她一起埋在御花园树下的,说等她出嫁时挖出来一起喝。 但后来他说他忘了,萧婵也再没提起。 昨夜她收到了这坛酒,随之一起送来的还有大婚的凤冠与礼服,裙裳一共九件、一层比一层华丽。宦官在公主府里宣读了谕旨,说望长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萧婵只是看着那坛酒发呆。 原来他都记得。 或许这次他是真心想要她安稳度过余生。但怎么可能?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不能回头。 萧婵抱紧了那坛酒,唇边绽出一丝浅笑,梨涡点着红色胭脂,比平时更惑人。 “萧寂啊。” 她在漫天火红中、在众人如痴如醉的目光中,坐得稳如神像,可望不可即。没人听得见她在呢喃什么。 “有些等不及了,不然今晚就杀了你吧。” *** 地上洒满石榴花、尽头是青庐。鲜卑人的习惯,提醒她萧氏与元氏在几代人之前曾是姻亲。 元载骑马站在青庐前,萧婵远远地就看见了他。 他今天丰神俊朗,胜过从前。 她养的狼崽,竟没死在群狼环伺的东海国、甚至好好地长大,来娶她了。 如若是在三年前、甚至两年前,她会落泪。但萧婵此刻只觉得沧桑,像隔着无数光阴回望自己,死了那么多回,剩下最后这条命,她一步都不能再错。 萧婵低了头,等车辇缓缓停驻,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红色帐帘伸给她,她稳稳握住了。 “殿下。” 元载笑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臣来迟。” 盖着玉玺泥封的酒坛子被侍者接过,她自己用扇子遮面,走得轻车熟路。毕竟成婚这事没人比她更在行,更何况元载在她身边,这条血红的凶险的路,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五郎。” 终于,在入青庐之前,她对他耳语。 “今夜记得,谁的酒都不要喝。” 元载握着她的手在那一瞬间迸起青筋,但人还是笑盈盈。 “好。” “夫人,我记住了。” 礼乐钟鼓响起、唱礼的宦官声音高亢、如同古雅的歌谣,公主府前撒起漫天的花,烧到最烈的夕阳猝然落下,四野俱黑。 萧婵看见萧寂坐在堂上,他今日穿着寻常出宫的便服,玄色衣袍描着淡金的龙,手搁在宴席上首的矮桌上,上面端正放着那坛酒。 “礼成!” 萧婵在恍惚中完成所有繁琐礼节,直到这一声呼喊,才清醒过来。 她在等,等萧寂打开那坛酒。 那是坛她下过了毒的酒。 *下章有谢探花和公主的angry sex *下章围观谢玄遇破防 *十八线作者求投珠求收藏呜呜呜呜 *新婚夫妇入青庐的婚俗参考唐代 贰拾伍·大婚(下) “喜事难得,孤今夜也来喝喜酒。” 萧寂坐在堂上,泰然自若。整个公主府今夜都是大红,却因为太红了,有些瘆人的血色。萧婵瞧着前边眼神放空,像是没听见萧寂话似的。等她挣脱了元载的手,才往前一步行了个礼。 “敢问陛下,三人的喜酒如何喝。” 这场面太热闹,热闹得四周侍者和观礼的人都退了个干净。长安城今夜无人入眠,但喜宴最中央却安静到诡异。 元载要越过萧婵挡在前面,却再次被她拦住。萧寂往后瞧了一眼,说,镇国公乏了吧,且自去歇息。我与皇妹有话要讲。 萧寂拿着合卺酒的金杯在手里转,像在等什么事发生。萧婵看元载,却见他方才还强忍怒意的神情此时却恢复了镇定,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 “陛下既然与公主有要事相商,那臣便告退了。” 萧婵尚没反应过来,觉得背后一空。回头时元载已经走了,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堂上萧寂忽而笑出声,继而哈哈大笑,笑得画梁上的灰簌簌落下,落在深红错落的帐顶、落在她金丝绣的团花婚袍上。 “你看,阿婵,到头来你能靠得住的还是只有孤一个。你的如意郎君跑得比孤的大宛马都快。” 萧婵转回脸时已整理好了表情,她施施然走到萧寂对面,拿起空的金杯,说,那么皇兄,这第一杯敬大梁,望江山永固。 萧寂看她走上来时表情却有些奇怪,像不大适应如此顺从的她。但还是沉吟片刻,起身破开酒坛的泥封。瞬间,酒香弥漫整个大殿,两人都胸膛起伏,困在香气之中。 “十年了。” 萧寂按着桌子,皮相尚好,目光却有很深的疲态。他看向萧婵时,目光也像是在祈求原谅般,神情可怜。 “阿婵。十年前的事,孤夜夜回想。或是并非你我之错,乃是天意如此。” 她没答话,只是凝神瞧着那启封后的酒坛。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捂在金杯边沿,萧寂没瞧见她的动作,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没喝酒,语气却已经是微醺。 “若是那年孤没有南下江左,漠北就不会趁机叛乱,你也不会去和亲。若是那时你我有了孩子……如今该能做储君了罢。” 萧婵的瞳仁只是震动了一瞬,旋即恢复镇静。 “陛下说笑了。” “孤从不说笑。阿婵,乌孙郡主的事,想必你已知晓。孤预备将她接入后宫,待有子之后,便赐死她,将孩子交予你抚养。” 他像在期待她夸赞似地转身:“孤说过后宫只能有你一人,但大梁不能没有后嗣。” 听他说完这一段,萧婵才抬起眼睛。 “陛下。” 她眼睫眨了眨,敷了厚粉的脸和瓷人似的没有表情。“不是因为乌孙郡主像我当年,才接她入宫的吗。” “是。” 萧寂终于直视她,在那瞬间萧婵下意识打了个寒噤,手更深地握住金杯,被上面镶嵌的宝石硌了手也毫无知觉。 “孤选中她,便是因为她像你。你爱过孤不是么?为何不能像她那般与孤同心共气?阿婵,你只需向前头再走一步,天下就是你我的。” 他循循善诱:“孤晓得你的野心,阿婵。你我都不是十全十美之人,又何必互相苛责?这么多年,你为何总不记得孤对你的好,反而处处念着孤的不是?” 他往后靠着,眼睛看向很远处。 “这位置若要坐得稳,就不能不杀人。别再天真了。” 萧婵看着他手里的空杯,忽而笑了,先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他斟满。 “是啊,何必互相苛责。我也并非善类,陛下说得对。从前,是我看不开。” 萧寂看着她倒酒,倒完了才很轻地笑了笑。 “阿婵,你不会在酒里下毒吧。” 她也笑,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朝他亮了亮杯底。 “阿兄。如今你我连对坐饮酒都不能,又如何能并肩坐在重华殿上?” 萧寂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肩膀耸动。随即他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之前,最后看了她一眼:“孤晓得你没下毒,因为孤于你还有用,阿婵。归根结底,你我是一类人。我们这类人,不爬到最高处,还不如死了。” 但喝完他就昏倒,酒杯滚落在地上。 萧婵起身,拾起酒杯,把杯壁擦了擦,小心搁在桌面上,齐齐整整地成为一对。然后她走出去,果然见帷幄外隐隐有人影,远处刀兵寒光烁烁。 她站定,说五郎,出来罢。 元载走出来,还穿着婚服,只瞧了萧寂一眼就定住,那眼光倒不是悲伤,而是惊喜。 “陛下他……” “没死。不过是在酒里添了些昏睡的药,够他睡到天亮。另外……” 萧婵整理袖子,又补了一句:“这药喝了,就会绝嗣。” 元载眼神微动,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萧婵抬头笑笑,与他并肩时握住了他袖口。 “五郎,实话告诉我,外面那些兵,是你的么?” 元载不说话,刚要张口,就被她打断。 “撤了。” “为何要撤?” 他握住她胳膊,声音急促:“今夜是成事的好时机,全城金吾卫都不当值、北衙军里尽是我的人,若是……” 啪。 萧婵的掌印在他脸上,她又重复一句。 “撤了。” 元载愣了,却在想起什么事时瞬间清醒,眼里闪过恐慌。 “萧寂他……” “今夜全城不宵禁、只有你知么?” 她眼里闪过锐光,比方才生动许多。“我不杀萧寂,乃是因大梁战乱方停。长安不是东海国,小民几十万户,列国商户与使臣上千家。今夜起事,死多少人算够?” 她冷笑:“且说,北衙军能被你收买,就不能被旁人收买么?” 萧婵说完,又伸手抚上他的脸,忍住方才的怒意,镇定道: “五郎,今夜萧寂是在试探你。我了解他,他不……” 她顿住了,瓷器般完美的妆容上,眼里闪过自嘲。 “不信任何人,包括本宫。” “北衙有伏兵。” 元载猜到她的言外之意,眼里闪过震惊,旋即转身要走,走之前又瞧了她一眼,神情复杂,像重新认识了她。萧婵却在他临走时扯住他袖角,将语未与之时,元载就凄凉地笑笑,低头想握住她手,却没有碰到就收回。 “是臣不够缜密,让殿下徒然担心。” 她这才放开他,看元载急匆匆走出去,才长舒一口气般回到大殿,四周空荡荡,只剩俯首倒在桌边昏睡的萧寂。 她疲惫不堪地坐下,忽而用手背摸了摸脸,却是烫的。 她立即起身去探萧寂的鼻息,发觉他倒气息沉稳,自己却身子虚浮起来,又是什么毛病? 此刻殿堂深处才走来个人,待他走进灯烛里,让萧婵看清时,不由得瞳孔收缩。 谢玄遇。 这盘棋下到尽头,埋伏在最后的竟是谢玄遇。 他步伐极快,和平时端庄的样子也有所不同。待到面前后没多说话直接抓起她的手端详,萧婵也镇定,见他查看涂了蔻丹的指缝,才慢悠悠开口。 “本宫有解酒药。” “下官知道。” 他抬头,神情严肃:“余下时候不多了,还请殿下移步。” “移步?移步去何处。” 谢玄遇表情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口解释: “这酒,有人换过。” 萧婵立即转头去看对面,发现萧寂已在她说话的功夫被人带走了,对面空空如也。难得被摆了一道,她气急反笑:“这是何意?” “半个时辰后,陛下会醒转,彼时若殿下还与他在一处,或会有些麻烦。” 他俯身对着她,说得很轻巧:“请殿下移步到偏殿,有人保护殿下周全。” “我为何信你?” 她越来越觉得浑身发热了,但此时此刻,却只能端着长公主的架子。 谢玄遇见她执意不走,咬咬牙,就俯身把她拦腰抱起往外走,萧婵惊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婚服沉重、发冠也沉,他却抱着轻若无物,分明是有功力在身上。 有这等功力,为何从前纵容她上下其手? 萧婵察觉自己被骗了,气血上涌就要挣扎,谢玄遇抱得紧,她挣不脱。片刻后就走到偏殿,此处寂静无人,只红烛高亮。他待将她放下,萧婵却瞅准了他腰间佩刀,一把抽出,就往自己身上扎。黑暗中谢玄遇还来不及反应,刀已扎破了左肩,血染红婚袍。 “带本宫走。” 她瞪着谢玄遇。 “本宫不会包扎,此处宫人早已被屏退。若留我在此处,会失血而死。” 萧婵握刀的手出了汗,她在赌他的善心。 谢玄遇只犹豫了片刻,就从她手里夺过刀扔在地上,转头抱着她出了偏殿,往后院走去。他步伐飞快,很远处传来人群欢声笑语、宴饮达旦。这是个太平的晚上,假若人们没发现北衙军在暗处的异动。 直到他抱着他上了一辆黑色大漆裹成的马车,连马也是纯黑,仿佛从地府里驶出来。萧婵认出这是那夜他救过她的马车,手就揪着他衣服开玩笑。 “你要在此处杀了我么?” 他终于低头说话了,像惊讶于她会这么问似的。 “下官不杀人。” 这次轮到萧婵不说话了。待到他把她抱进马车里又扔给她一个药瓶就走时,却被萧婵扯住了袖口。 “手动不了。” 她声音很低,又在装可怜。谢玄遇半点都不想再看。 “真的。” 她手指往下,扯住他的手:“本宫喝了你换过的酒,又喝了给原来那药酒备的解药。药性对冲,万一有个好歹,算在你头上,你就算杀人了。” 谢玄遇:…… 她又困了似地眨了眨眼,声音越来越低: “不好,药性上来了。” 他没再犹豫就上了马车,拉上车帘的一瞬,黑色骏马就通人性一般自己开始往后巷深处走,远处火光连天。 “转过去。” 他声音也比平常更冷,萧婵有些生气了,但还是把衣裳解开,转过头不看他。婚服层层重迭,她越结,手的动作越慢,脑袋也越来越昏沉。 “不对,你那药究竟是什么?为何我……” “下官的药没问题,是殿下的解药有问题。” 谢玄遇也有些急了。赤鸫刚将萧寂带走,离“回真”的药效发作还有半个时辰,他还来得及脱身去审问萧寂么?见萧婵的衣裳层层迭迭的脱不完,他终于心一横,上手去帮她解。好在黑暗中她瞧不见他是否脸红,但一定在嘲笑他。 两人都不说话,马车在暗夜里缓缓行驶,在诡异的安静里只有解衣裳的沙沙声。萧婵就在此刻突然笑了。 “大婚夜,倒是谢大人来解本宫的衣裳。” 谢玄遇不搭话,恰在此时最后一层解开,雪光闪了他的眼,他立即避开眼神。 “快些上药吧,时间不多了。谢大人要去审问陛下么?他嘴里没半句真话,还不如审本宫,本宫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看了她一眼,拧开药瓶,把伤药倒在手心里,又从马车里搜出一瓶酒,倒在布上,盖过伤口,她立即吸了口凉气,往后瑟缩。 “别躲。” 他用手指沾了伤药往上涂,肌肤相触时,她眼睫轻眨。 “忍着点。” 他看她不说话,反倒开口了。黑暗中他看不清,只能尽力细致地涂抹,萧婵的呼吸就在耳边,片刻后上完了药,他才轻轻吐气调息,把药瓶收起来,翻身离开她。 而马车外忽而传来马蹄声,来者甚众。 隔着黑纱遮盖的车帘,能看清外头的情形。火把里,众人簇拥着一个男人,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如同众星捧月。他穿着驸马的婚服,看来是已稳住了北衙,正佯装无事回来找人,却发现萧婵不在,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找。 他眼里的焦急不是装的。在灯下黑的这一段路上,烛火照亮一切,偏偏没留意身边这辆简朴陈旧的马车。 萧婵显然也看见了,谢玄遇回头看她,对视之间,见她眼里闪烁,依稀是泪,才反应过来今夜是她新婚之夜,车外是她的第四任驸马。 他们擦肩而过却不是谁的错,只是这段因缘自始至终都不合时宜。 谢玄遇不知心中如何想法,他只是在反应过来之前,侧过身,挡住她看出去的视线。 车里完全黑了。 黑暗中萧婵握住他袖口,谢玄遇心中做贼的感觉却愈来愈烈。 “不对。” 她声音发颤。 “解药不对,我身上好热。” “谢大人”,她与他耳鬓厮磨。 “帮帮我。” *不好意思剧情写长了,车在下章(鞠躬 贰拾陆·坦诚(h) 马车在暗夜里平稳行驶,车外是火光连天、车内的人心猿意马。 时间在不动声色地流淌,谢玄遇在算,算他还剩多少时间,可以从萧婵处脱身。 “你要去审萧寂,是不是。他能告诉你的,本宫也能告诉你。” 萧婵伸手,去摸谢玄遇的膝盖,他没有躲,但眼神没有波澜。涂了蔻丹的手摸在他干净的袍服上,揉乱了原本整齐的花色。 “谢大人不喜欢本宫,本宫早就知道。若说世间有孽缘,你我总在不该相逢时相逢,如何不是孽缘。” 她胡言乱语起来,谢玄遇却注意到她其实勾引他勾引得心不在焉,却在外头寻人的火光熄灭之后,眼神有瞬间的黯淡。 原来她是在等元载来找她,但元载终究没有找到。 这女人有时谋算深到他都被骗过、有时又幼稚到难以理解。譬如现在,明明他才是她要拉拢的对象——萧寂莫名失踪,元载控军不力,甚至她自己的命都捏在不知底细的人手上,她却在心猿意马。 “殿下。” 他终于开口了,黑暗中眼睛静水无波,像林中俊美却不通人性的雄鹿。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萧婵有些泄气,她把手收回去了,裹紧身上散乱的衣服,扭头不再看他。 “殿下想要的根本不是下官,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说这话时笑得有些假,自己却未曾发觉。 “本宫想要谁,关谢大人什么事?” 她像炸了毛似地坐起来瞪他:“做不做?不做滚出去。” 谢玄遇又笑了,他抱臂坐在她对面,估算着尚有两刻才到半个时辰,而他却起了问她一些事的心思。 萧婵也喝了“回真”,那么今夜或许也是难得的、听到她说真话的时刻,这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甚至占了上风。 “殿下想要驸马找到你,却又不想要他找到你。” 他此话一出,萧婵就眼睫垂下,不再看他。这是心虚的表情,但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动起来。 “是啊,我在意他,那又如何。元载手握重兵、又有东海封地,我知道五郎不会甘心居于人下,就算萧寂不杀他,日后又岂不会变成下一个萧寂?” 说完这么一长串,她忽而抬头,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旋即要扭头下车,却被他一把拉住。谢玄遇的声音在她耳后,连着胸膛震动。 “殿下,十年前,在长安,究竟发生过什么?江左谢氏覆灭那日,你在何处?” 萧婵不动了,她缓缓收回要掀开车帘的手,回头对他笑。 “原来你真是江左派来的人,这些事原本对你说了也没什么。十年前,我十六岁,刚被许给了漠北大汗做第五个阏氏,却在出宫前一日被先皇堵在祭祖的大殿里。先皇说,我与我娘长得极像,他没得到我娘,所以定要得到我。而萧寂就是在那时出现,杀了先皇。” 她转身,一把将谢玄遇推倒。马车震了震,继续往前走着,车内已变成萧婵在上。她瓷人似的脸在微光里闪动,杀气腾腾,像只被触怒的山猫。满头金晃晃的凤冠倾倒下来,让人难以相信那纤细的脖子是如何撑住的。 萧婵直起腰,提起往事时,手不住地颤抖,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手按在谢玄遇的腰腹上,这姿势就和乐游原那次一模一样。 她对他耳语,带着恶作剧般解开谜底的快乐。 “那老东西,其实是我勾引的他。我晓得他杀了我娘,在她嫁到江左、生下我那天,我娘就死了。江左谢氏保护了我娘的遗骨,他找不到,只能找到我。后来我长大了,他果真看上了我。十年前那夜,是我故意引他去祭坛,又给萧寂传信,让他撞见。撞见时,我已经捅了老东西一刀。” “我与萧寂说,若是他不杀了他父亲,便做不成皇帝。待他被救活了,还要承担逆子的罪名,萧寂便动手了,捅了老东西七八刀。后来,我便上了萧寂的床,告诉他我爱他,后来,他也以为自己爱着我。因为他独自担不起弑君的恶名,也不敢承认自己是个为了野心可以抛弃人伦的禽兽。” 萧婵说完,低头看谢玄遇,问他,可笑么? 谢玄遇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良久,他继续问,当年的事,是谁告诉殿下的。 萧婵眼里的雾气蒸腾起来。 “我长大时,宫里尚有江左旧人。我的奶娘,便是其中之一。她说我要活着,就要像藤萝,在宫中攀附一切可攀附之人,好好地长大,长大了才能报仇。” “你问十年前,十年前萧寂血洗江左那日我在漠北大帐里,我的新夫君喝过喜酒便七窍流血而亡了,我当夜便成了新寡的阏氏。十六个大帐打得不可开交,没人记得我。后来想起我时,我肚子已经大了,是萧寂的孩子。” 他半坐起来,眼神微动。 “我攀附上可汗的长子,把那孩子生下来,养到三个月,死了,我亲手掐死的。” 萧婵微笑,笑时候眼里有泪滚落:“谢大人这么个大善人,定没见过如何将麻雀捏死在手心里罢?方才还是热热的、烫烫的在手心里,接着就……” 萧婵没说完,因为谢玄遇吻住了她。 这吻没什么感情,萧婵宁愿相信他出此下策是因为四肢被她牢牢按着,动弹不得。但她从不是个在此事上会吃亏的人,当即反击回去,他就更深地吻她,唇齿渐渐胶结在一处,马车轱辘声之外,就只剩下窸窣响动。 她吃惊于谢玄遇吻技进步之快,竟会用舌尖拨开她齿关,甚至主动去找她的舌。挣扎时,他就用空出的手撑住她后背,把拉开的距离又控得更近,这下她找不到理由了,只觉得这吻透着蹊跷,她很惧怕,又不知道在惧怕什么。 萧婵激烈挣扎,他就把她放开了,于是谢玄遇深黑的眼睛就撞进她视线中央。 “萧婵。” 他第一次直呼她名字,这一声透着方才欲求不满的沙哑,她光是听到,就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感受他手摸在腰间的炽热,和不似人间的冷漠眼神。 “你对我……究竟是何想法。” 他这话问得也不卑微、不抱任何非分之想。像是只简简单单在等待某个早已确信的答案。 萧婵嘴角微动,不受控制地开口。 “本宫对谢大人的想法,清清白白。” 她殷红的指甲戳在他胸口,像枚朱砂印戳,划开他袍服的扣绊。 “只是馋大人的身子罢了。” 此话出口,谢玄遇只僵了一瞬,继而他翻身便要走,却停在原地。 四肢僵硬,却是下蛊的药效提前发作了。 萧婵敏锐捕捉到他眼神变化,见他竟不走,有些惊讶,歪头端详之后,笑道: “怎么?不会是走不动了吧。” 他努力控制心神,却无法控制内心激荡——萧婵动作比方才快不少,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落下去,那都是方才他亲手解开的。接着她在摘钗环、叮叮当当的凤冠落在马车内各个角落,最后长发披散,如流淌的墨汁,罩住全身。 她莹白得像月亮化成的妖魔,像那个暴雨夜晚,他不由自主靠近的脆弱生灵。她牵住他的手,察觉到他的僵硬,就笑了笑,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 “看来是猜对了,这蛊毒会反噬宿主?谁会来救你?不会是忙着在应付萧寂吧?谢大人——” 她的唇贴近他耳朵,谢玄遇立即转头,但身下还是不可避免地硬了。 “幸好这蛊毒只是废了谢大人的四肢,这东西倒还能用呢。” 车还未到,谢玄遇已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 萧婵嘻嘻笑着,掀起他袍服,轻车熟路地坐上去。马车恰颠簸一下,她一声尖叫噎在喉咙口,他额角迸起青筋。 “大人还想问什么真话?本宫都告诉你。” 她动了起来,谢玄遇仰头不去看她,她就吻他喉结。车厢颠簸不止,她动得就更剧烈,黑夜里两具莹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男子单只手就能握住女子的腰,但那手却无力地垂下。 “唔……为何这么个好东西,长在你身上?若是在通情意的男子身上多好,本宫定纳他进府当面首。” 寂静里那声音分外响亮,但远处烟花震天,无人在意这旖旎的马车在泥泞窄巷里穿行。 “再告诉大人句实话,在龙首原之前,本宫便在长安的街上看上谢大人啦。” “不过自小便仰慕江左的才子,可惜一直未曾有机会见到真的。这辈子能睡到大人,也是本宫的、嗯,福分。” 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却没注意他原本僵直的手,在缓缓恢复原状。 他竟靠浑厚内力,硬生生将蛊毒反噬抗住,内化干净。但浑身血流非但未曾平静,反而更加喧嚣。 是因她此刻挑衅的、不得门路的勾引,还是她那每一句都精准挑起他情绪的混账话? “不过你定然是不会中意本宫这类……唔!” 马车又是一震。 这次是因车内剧烈动静,萧婵只觉得天旋地转,而谢玄遇已经将她按倒在地,只用手垫着她后脑,接着将空出的手捏住她腿根,抬起来放在肩上。 “唔嗯!” 这次贯穿比以往深不知多少,她腰肢弓起,眼里涌出快感刺激的泪水。指甲抓在他胸腹,留下几道红痕,他也全然不在意。 他此刻浑身血气全涌在一处,连同方才烦躁的、跃动的,连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心绪。 “啊,轻、轻点。” 谢玄遇俯下身去,速度比以往快许多倍,每一下都重且急,她话语被撞得破碎,水声却越来越大,直到他将她几乎折成纸一般薄时,剧烈的水流汩汩流出来,喷在他腰腹上。他抽身不及,狼狈撤退,居高临下地瞧着满车厢的狼藉,和她汗水泪水交织、不忿又难忍爽快的脸,一张绝美的充满欲望的脸—— 竟有一丝隐秘的满足。 鬼使神差地,他手指抚上她下颌、唇角,直到鼻尖。萧婵不由自主仰起头,微微喘息。 于是他刚垂下的东西又瞬间立起来了。 贰拾柒·惊梦 黑色吞没一切,他俯首,看到的是萧婵眼里的自己。 陌生的、充满色欲的眼神,在自视清高的脸上,尤其道貌岸然。 她还在剧烈喘息,没来得及说话。 谢玄遇手指在她脖颈间流连,若是再用力,掐死她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显然不在意,还沉浸在方才的高潮中,胸脯随呼吸剧烈起伏。 她不怕任何人,也不怕死,仿佛地狱般的痛苦才是她所能掌控的疆域,在沉沦到地府最深处、在灭顶的痛苦和欢愉里,她是唯一的君王。 敞开的婚服领口在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得清楚,夜色里尤其白。他集中精力调息、抑制狂暴的想要继续的冲动,但身体在叫嚣着得到她、摧毁她或是被她摧毁。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连扛过隐堂三十三重关的修为也未能控制。 隐堂上任首座说他未能了解情为何物,终有一劫,或许他是对的。 萧婵或许真的是他理解情为何物的合适对象,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动心、她的心早就死了。作为回报,他只要帮她达成愿望,只要那愿望于大义无伤。 “累么。” 他开口时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喑哑。 萧婵没回答,而是张口叼住他近在咫尺的食指,挑衅似的含在口中,抬眼望向他,简直在说“累的是你”。湿濡触感使他战栗,几乎本能地,他把手指尽数没入她唇齿间,用指腹感受她温热的舌、柔滑的唇,以及偶尔划痛他的牙齿。 在未曾意识到的彼刻她被他的手指抽插到眼神迷离,方才强压下去的燥热又升起来。不由自主地,他更低地俯首,几乎与她额头相贴,待她终于忍不住要躲开时,他忽而将手撤出去,骤然而来的空虚让她仰头,就看见谢玄遇清寂的眼。 “今夜到此为止吧,殿下。药效怕是已过了。” 马车的颠簸竟在此时停住。在萧婵未曾注意的关头他跳出马车,也顾不上管凌乱的衣襟和身下的异状,走得干脆利落。 她被留在马车里,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气到咬牙切齿,待要追出去时,却见门前便是公主府后院的门。马车只是载着两人在长安城里绕了个圈,最容易藏人的地方,竟就在眼皮子底下。 萧婵仰头靠在车厢里深呼吸,过了许久,等情潮彻底褪去,才徐徐整理衣冠、收拾得大体能看之后才出了马车。元载带着北衙卫兵还没回来,偌大的府邸竟像个空宅,这就是她的第四次联姻。 “该死的谢玄遇。” 待她沐浴收拾过、再次上榻时才把拳头攥紧了敲在床柱边,晓得今夜竟被他摆了两道。 “下次别栽在本宫手上。” 但她吹灭红烛之前,仍在榻边等了一会,听窗外风声,等某个熟悉的温润有雅量的身影、她的驸马,但终夜都未曾等到。 *** “你说萧寂喝的不是‘回真’?” 谢玄遇像是没听懂赤鸫说的话。此处是距离公主府不远的道观、平日无人、野草蔓生。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大梁的皇帝萧寂被人悄无声息地带到此处,在醒转后,幻梦般地四顾看到的是黑漆漆的神龛上坐着神仙人物,那是赤鸫假扮,但烟雾缭绕间看不清脸,而四周尽是没见过的神像、壁画,诡异朦胧,绝非人间。 “是啊。” 赤鸫挠头,猴子似的蹲坐在神龛上,气急败坏啃桃子。 “那狗皇帝,问什么都不答,半个时辰后就昏睡过去,我只能将他送回原处,免得夜长梦多。这药酒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等等。” 赤鸫抬眼,瞧见谢玄遇面色不对,再看他周身情状,手里的桃子也掉落在地,随即站起来,指着谢玄遇支支吾吾: “首首首座,你不会又……” “中计了。” 谢玄遇靠在门边,抬手摁着眉心。 “萧婵与我说的,都是假话。她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咬牙,眼里浮现出的却是方才她说话时的眼神。绝望与哀恸的深处,是更深的嘲讽,她在嘲讽自己。 怜悯她,被风寒烧坏了脑袋他竟敢怜悯她。 ”唉,首座,不打紧。既然宗门也没催,咱们从长计……” “回去吧。” 谢玄遇忽而打断赤鸫,他靠在门边的手握成拳,又松开。 “回隐堂。” “唉?” “萧婵在利用我查案,江左当年的事应当与她有关。若没猜错,十年前,她不在漠北。若继续查下去,你我不是死在皇帝手上,就是死在……长公主手上。” 谢玄遇闭上眼,手指还残留她唇齿间的温度,但已经冷却。 “首座……” 赤鸫头一次瞧见谢玄遇丧气的样子,起初还诧异,随即就了然点头:“好,回隐堂。长安这地方着实腌臜,老子早就不愿待了。” 见他没有反对,谢玄遇却失落地笑。 “赤鸫,辛苦你,跟了我这么个没用的首座。” 神龛上的人却跳下来,把吃剩的桃核一丢,没心没肺地笑。 “下山前师父便告诉过我,首座与我等不同。狭路有千百条,正路却只有一条。一人将正路走通了,天下人才晓得世上有正路可走,便不会堕入三涂恶道。” 谢玄遇沉默。 赤鸫就踌躇道:“我又说错了?首座莫要在意,师父是从菜人铺子里将我买来的,我这识字……” 他笑了,眼睫沉重地眨了眨。 “你说得很好,我却也是真的乏了。有些事,需好好地理一理,方能看清。” 破庙里无烛,月光洒进来,赤鸫瞧见他失魂落魄,也就不好多说什么,行了个礼,就消失在黑暗中。 *** 晚上谢玄遇又做了梦。 梦中萧婵被捆缚在祭坛上,祭坛边围坐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 他仔细看去,那些人都穿着隐堂的衣服,脸却一片模糊。 他们伸出手,都指着萧婵,说她是罪人,应当被处死。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就像今夜在马车里那样,眼里只有他。 他走上祭坛,在众人注视中抱住她。萧婵在他怀里发抖,纤细脆弱、像不留神就会被折断。于是他尽可能小心地抱起她走下去,萧婵的眼睛却渐渐闭起来,在他怀里变冷了。 再不会流泪、不会笑,不能费尽心思诓骗他。 “萧婵!” 他忽而惊醒,喘着气坐起来,继而闭眼调息,心却还在剧烈跳动。 良久,他翻身坐起,掀开帘子走出房门,打算在月下散心片刻。 却见院中站着个人,穿着大婚的袍服,身影却很伶仃。回头时看见他时,勉强笑了一下,笑时颊边有梨涡,此前相对时的倨傲不见了,今夜的元载有些颓唐。 他竟找到了他的住所。不过他这简陋的居所在朝堂里也并不是秘密,只是从前暗处的人不屑得找他。但如今看来,纵使是连夜启程离开长安,怕也迟了。 “久仰。” 元载开口,眼睛却看着屋内。谢玄遇从他的眼神里读不出许多情绪,尽管微妙的对峙气氛已在暗处涌动。 “她从前……也在此处待过么。” 谢玄遇偏过脸,没有回答。 眼前站着的是长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他没有回话的立场。见他不回答,元载就点头。 “看来确是如此。那么,谢大人要留意了。” 元载又往前走,把谢玄遇逼退了一步,耳边风声乍起。 “若是元某不幸落难,殿下的安危,还要拜托大人。” 谢玄遇骤然回神。 “何意?” “陛下回宫了,半个时辰前。” 元载笑得很凄凉。 “明日必会押我下狱,审问北衙兵变之事。思量偌大的长安,除了奉先寺的和尚,竟只有谢大人和公主相熟。况且萧寂不晓得你与殿下之间有多少过往,但定会用寒门出身的官来审我。” 谢玄遇忍不住开口: “我和殿下并不相熟。” 元载摇头。 “谢大人不知道。她从来嘴硬心软。元某看得出来,阿婵信你。管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平安。”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平摊在手上,朝谢玄遇递过去。 “若是我不能活着回去,将这东西交给她,说五郎未能护她,九泉之下甚为憾恨,若有缘,来世再做夫妻。” 那是块佩玉,玉质温润,刻字的那面被磨平了,光滑如镜。 贰拾捌·冤情 谢玄遇在桌前沉思,桌上放着那块玉。 赤鸫没出现,或许是忌惮镇国公的眼线。自然,若是此处已被人发现,这院子也不能再久留。但元载说的要他转交又是何意?是试探、威胁,还是当真觉得,他是可以保护萧婵的那个人。 但话又说回来,他又凭什么保护她。他们素不相识,除了几次荒唐,连话都没说过几次。 是擦肩而过都不会停留、在长安有云泥之别的两人——新晋的寒门小官,与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谢大人。” 萧婵在车里叫过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恍若惊梦,把他乱飞的思绪拉回来。夜已五更,竹林簌簌。他握住那块冰凉佩玉,在手心摩挲,试图冷静下来,却在手指纹路里摸出异样:这玉佩上原本有字,只是年长日久、磨平了,不仔细用手去摸,根本看不见。 他拨亮灯芯,将玉佩放在灯下仔细瞧,终于瞧见那中央极纤细、刻痕稚拙但用心的两个字: 五郎。 他将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继而吹灭灯盏,复又躺回床上。久违地、他今夜没做梦,直至天明。 *** 这是萧婵大婚的第二日,睁眼时长安平淡如常。除了昨夜喧腾至天明的焰火味飘在空中、与散落四处的红绸提醒他,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和她从此应当再无关系。 谢玄遇起身,把桌上的玉包起,收在怀中。恰此时化装成书童的赤鸫走进来,欢天喜地问他,首座,准备好几时动身回去?他只沉吟片刻,就换上官袍,说我进宫一趟,待戌时东门外见。 赤鸫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就徐徐退出去,临走还安慰他:首座,天下不是就长公主一个美人,看开点。谢玄遇没来得及白眼,就见他消失了。 宫门大开。 谢玄遇一路畅行无阻,但越是顺,他越是心中忐忑。 那酒既然不是“回真”,那么便是她在赤鸫调换药酒之后,又换了一次。他不知道她对于下药此事有多熟稔、对宫中诸般门道有多了解,但就成婚就经历过三回,败在她手里也不丢人。但萧寂醒来之后,若是怀疑那酒有问题,是否会非难她。再加上昨夜北衙军中异动,虽及时被元载假意镇压,但若是萧寂要用心地查,不难给刚成婚的驸马安个罪名。 怀中的玉也隔着官服、贴在里衣外头,冰着他那块肌肤。原本该是凉的,他却觉得烫、烫得莫名其妙。 礼部今日偏只一个五品小官当班,低头抄书,头都不抬。他进来咳嗽一声,对方才抬头,见是谢玄遇,恍如隔世道:谢大人,还未去刑部么? 谢玄遇愣住了,问他何意,对方便指了指他手边桌上锦盘里的手谕,复又低了头。 “一早便送来的,说是给谢大人官升半级,平调去刑部新造的凤凰台,专审皇亲国戚。听说那地方风水邪门、相师算来算去,朝中只有谢大人八字相符,能镇住冤孽。” 他不晓得如何表情,只能撇嘴笑了笑,拿起明黄手谕展开,就瞧见朱漆印章与萧寂的手书。 果然他昨夜好端端地回了宫,而且,正如元载所料,他被平白无故地升迁、去到了个似乎很能查明当年真相的地方。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却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庆幸。 “大人?” 见谢玄遇不说话,小官又抬头,把胸前的水晶叆叇往眼前凑,辨认清楚了他确实是谢玄遇,才放心道:“没传错话便好。重华宫人说,要大人瞧见这手谕后,速速搬去凤凰台不得有误。” 说完才舒了口气,叹道:“唉,凤凰台那地方,狗见了都绕道。大人若是招惹了哪位重臣,还是快些去赔礼吧。要我说也就礼部好混些,其余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 谢玄遇转身,感激地看了年轻小官一眼,对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清嗓子道:“不怕大人见笑,下官也是寒门出身。先祖是从三品上,到我这辈耕读为生。我们是同期,还有几个苦读出身的,虽在朝中说不上话,心里也都暗暗佩服大人的学识。若是凤凰台待不下去,大人便告与我等,我等必定上书说大人的好话!” 小官说完,用崇拜且虔诚的目光看着他,等待他反应。由于摘了水晶叆叇,又显得眼神有些躲藏。 谢玄遇欲言又止,在对方期待的眼神里,却说不出要辞官的事,只能笑笑,说承蒙照顾,谢某铭记在心,就走出去。 却在从礼部往刑部凤凰台的路上,远远地望见朱红的步辇,在宫道中央穿过。 步辇与外头隔着层层的罩纱,却并非全然瞧不见。于是他瞧见萧婵的侧影,她坐得端正、发髻高高梳起,是成婚的女子模样。隔着重重纱帘,他也能想起她昨夜黑暗里亮到他心慌的眼睛。 在元载面前她也会像昨晚那样吗。 她和元载之间究竟有什么过去,又是什么裂痕让曾经颇为情深的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胸口玉佩又在发烫了,他不知所以,却觉得异样烦闷。 “嗳,听说了么?” 回廊边上,路过两个穿青袍的五品官,抱着书卷走过去,恰与他擦身而过。 “昨夜长公主大婚,有人深夜趁开了宵禁起事,听说还杀了几个北衙军。” “嗳,声音低些!脑袋不想要了?” “怕什么?长安城里都传开的事。听闻那新驸马也受了牵连,这不,一早便被提审来、关在凤凰台。天爷的,近日案子本就多,卷册也瞧不完、犯人都得罪不起,审又要审,我死了算了。” 谢玄遇站在原地,等他们说完,才回头揪住其中一个的衣角。 “敢问大人”,他还没想明白就问出了口: “可是去凤凰台?” *** 谢玄遇在两个青袍同僚的带领下在陌生建筑里走,此处确实曲径通幽,不太像审讯犯人之所,倒像个园林。 “听闻此处当年是先皇给自个儿修的养老之处,距离皇城不远、又上风上水。可惜啊,如今做了审犯人的地方,狗路过都绕道走。” 谢玄遇四顾,想象不出如此风雅之地能如何被用作牢房。 直到一声惨叫从地底下传出、凄厉久绝,在青天白日里尤为骇人。他前面的两人就都停了,回头对谢玄遇行礼,面色也不大好看。 “谢大人,就在下头。下官先行告退。” 还没等他回应,两人就溜了。他对着一座假山看了会,才看到假山罅隙里一处通往地下的竖井、边上矗着栏杆。 惨叫声又响起,他终于揽起袍服、顺着楼梯,走进黑暗。 那声音在回廊里愈加清晰,他加快步伐,试图不看两边监牢里那些阴暗的亮着微光的眼睛。 这就是大梁的背面么? 走到尽头,他站住了。 长廊尽头站着个女子,如云发髻高高挽起、额头光洁,端庄自持。转身时眼睛微肿,仿佛刚哭过。 但谢玄遇不敢再信她了,就转过眼神,停步在与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大人,许久不见。” 她是故意的,故意提醒他们昨夜刚见过面。 “恭喜大人右迁刑部主事,本宫方到凤凰台,才晓得主审是大人。” 谢玄遇皱眉。 “主审什么。” “镇国公被诬陷谋反、株连下狱。” 萧婵说得字句清楚,凑近了他,也不在乎周围卫兵和牢里那些眼睛,语气与动作之急切,倒真像个救夫心切的新婚妻子。 “谢大人,镇国公他怎会谋反呢?这定是陷害,是有人蒙骗陛下,让陛下怀疑镇国公的忠心。” 她袖子几乎碰到他的手,谢玄遇不动声色挪开。 “说起不怕谢大人笑话,本宫与驸马情意甚笃,若是驸马有个三长两短,本宫也不会独活。” 她眼里蓄着泪,就分外亮。整个囚室都是她烁烁的光辉。谢玄遇却没来得及注意她这身打扮与所说之语的矛盾之处,只觉得她说什么话都有七分假、三分真。 而那三分真,尤其让他心焦。 “谢大人?谢大人,本宫烦扰到大人了么?” 她尤自在他耳边絮絮。 “此处人多眼杂,本宫不能久留。他们不让本宫进去看五郎…”她语气很哀恳:“大人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帮本宫去看看五郎是否安在、是不是被用了刑。公主府愿倾力救驸马脱罪,望大人…” 她双目明澈、旗鼓相当地站在他面前。 “若是五郎有何交代,定要告与本宫。” 这话像句暗语,他立即在地牢微暗的光里与她对视,那瞬间他忽而读懂了她。 萧婵未必真的在乎元载,也未必真的不在乎他。只是造化弄人、她连自己都骗过。 “下官失礼。” 他低垂眼帘。 “此事实非下官力所能及。” 说这话时他已下了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决断: 那玉佩,他不想给她。 低头时他看不见萧婵在暗处的眼神变化。 那是笑意。 是瞧见所谓光明磊落之人所潜藏的私心、那私心正在啮咬、侵蚀、损坏他,让他早晚堕落成像她一样的人。谢玄遇躲闪的眼神胜过蜜浆美酒,比所有毒药都让人微醺,比昨晚的高潮都让人愉悦。 若不是在地牢里,她几乎要呻吟出声。但她没有。 她扬起头,像个真正的公主那般对他行了个礼,两人就擦肩而过。 谢玄遇闻到她身上的浓重南海沉香味道,在袖中捏紧了手心。 他拒绝了求情。 若是他执意不肯帮她,那么萧婵就只能去求那个人。 那个端坐重华宫上、漠然允许一切发生的人。 贰拾玖·夺爱(h) 萧婵还没走出去几步,谢玄遇就追了上去。 “殿下,借一步说话。” 地牢狭窄阴暗,两人一个走一个追,直至快到出口的光亮处时,谢玄遇瞧见外头等待的宫人,就在他们之前把萧婵拦住。 “谢大人,本宫以为,你我的事已谈完了。” 她神情冷淡。 “殿下此前,与下官曾结盟,可有此事。” 他认真看她:“只要殿下不否认,下官的诺言仍旧作数。” 萧婵被他的认真劲唬住,仔细想了想什么时候有过这回事,就想起那日在讲堂屏风后头的荒唐言语,绷不住耳朵红了。 那时候的话也能算数?谢玄遇是真不通人情世故,还是在戏弄她? “大人这是何意,本宫不懂。” “看来殿下还记得。” 他低头时,萧婵看到他眼里光芒烁烁,就想起昨夜马车里的事。但他似乎不像她那般想歪了,只是继续严肃开口讲下去。 “正如殿下所猜测的那般,下官来长安,是为查清一件旧事。若是未曾查清,下官不会走。” “江左谢氏灭门的旧事?” 萧婵眨眨眼睛。 “是。” 谢玄遇转过脸,眼神落在别处。 “十年前,江左谢氏被灭门。此前谢氏累世公卿,在秣陵的祖宅绵延百里,一朝烧尽。男子皆被杀死,尸体挂在城头。女子们跳井的跳井、悬梁的悬梁。如今谢氏祖宅成了狐火荒郊,夜闻鬼哭。” 他继续说下去,眼神也逐渐转回,落在萧婵脸上。 “谢家鼎盛时,曾合纵江左抵抗南下的铁骑,使江左安稳百年,门客上千。自谢氏被灭,江左世家星散,才为大梁所控制。下官曾是江左谢氏旁支。“ 他在此处撒了谎,没说出隐堂的事。但萧婵眼神未变,他就继续说下去: “故而此番来长安,一是为寻出当年屠灭谢氏的真凶,二是为……” “杀了那个真凶。” 萧婵笑。 “谢大人如此好的身手,想必是受雇于人。但说真的,大人你真了解谢家的事么?当真去故宅瞧过么?若是不了解当年的仇怨,又如何找真凶?” 谢玄遇蓦地瞳孔收缩,萧婵就在狭窄过道里凑近了他,声音压低了在他耳边,迷梦般地低语。 “昨夜本宫骗了大人,你不想惩罚惩罚本宫么?” 他这次与她离得如此近,却没有躲开。萧婵没料到他没躲开,心中忽而跳了一下,遂极力掩饰住了那瞬刹的慌乱。 “殿下想要什么,下官有的,都可以给。” 他再次开口时,声线依旧沉稳。 “但下官想要的盟约,是若下官能遂了殿下的心愿,殿下便告与下官一件当年的旧事,不必与谢家和江左有关。” 萧婵不说话了,在极近的距离中,在令人窒息的地牢的黑暗里,远处隐隐传来囚犯的哀嚎,他们曾经也是宗室子弟、鲜衣怒马,如今却被剥夺了一切、关在此处等死。 在长安,荣华与屈辱没有分别、朝夕享乐才是生存之道。但他却在这里以自己为筹码,和她讲道理。 萧婵想笑,但看着他认真眼神,又没笑出来。 “谢大人为何觉得你配与本宫结盟,本宫又为何要对大人说真话?” 她手心攥着他的袖口,自己却未曾意识到。说完她又不知为何生气,补了一句:“又者,为何你就笃定能遂了我的心愿?” 他浓黑的眼睛在幽寂中发着惑人的光。 “殿下不是喜欢么。” 他往下看去,瞧见萧婵握着他衣袖的手,她立即嫌烫似地甩开了。 “下官原是修道中人,于此事看法,和俗世人或有不同。只是从前未曾做过,多有惊异。往后若是多加勤习,或能有所精进。” “谢玄遇!” 她惊讶得连表情都来不及收拾,又见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 “故而,此后殿下若是需要下官,下官便可前来。地方,殿下来定。” 他抬眼看萧婵,这回却是她别开眼神。 “只要殿下答应盟约,镇国公的事,下官自当戮力,殿下也不必去……重华宫求情。” 萧婵更诧异了。 “本宫是要去重华宫求情,但此事又与谢大人有什么干系?” 听闻这三个字,他语气有所波动,按捺片刻后才开口: “陛下是谢家的仇人。” “本宫不也是么?” 她眨眼看他,像要看出他心底潜藏的阴暗。但谢玄遇坦然回望过来: “陛下初即位时,殿下年纪尚小,不知者无罪。” 她笑了,笑声在墓道里格外清脆。接着攥住他衣襟拉了他一把,他就趔趄了一下,险些撞进她怀里,幸而眼疾手快,撑住了墙。 “好。此后谢大人就是本宫的人。今日你我虽是密谈,但站在一处的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重华宫耳中。你说要救元载,本宫信了。往后如何,看大人的造化。” 她踮起脚吻了他下颌。 “长安有许多人,既想杀了本宫,也想与本宫上床,但大多下场不好,望谢大人慎自珍重。” 在她离开的瞬间,谢玄遇忽而将她手腕攥住了,目光灼灼。 “下官知道。” 萧婵白了他一眼,把手抽出来,有些狼狈地走了。 戌时,赤鸫在东门没等到谢玄遇,只等来了只飞鸽。解开文书瞧了瞧,了然一笑。 “我就知道!走不了,怎么可能走得了。” 回头毛驴呦了几声,歪头看他。赤鸫伸手,写书的纸就被毛驴吃了。 与此同时,城外奉先寺内,萧婵捧着茶小口啜饮,时而抬眼心虚地看对面的僧人。 “奉先寺是佛堂清净之所,不能借给殿下和谢大人幽会。” 他不出所料地拒绝,萧婵灰头土脸点头,继而又忧愁托腮。 “可本宫的驸马怎么办?若是不点拨那小子,凭他自己,能将五郎救出来么?” 无畏法师笑了笑,给她添完茶,才擦了擦手,悠然道: “谢大人既然敢夸下海口,自然有他的办法。若是殿下心急,此时去向陛下求情,岂不是既遂了陛下的心愿,又寒了谢大人的心。” “寒了他的心?法师莫要开玩笑,谢玄遇他……” 萧婵冷笑一声,继而歪头沉思,又灵光一闪:“唉,法师,难不成谢玄遇他对本宫有意思?也是,本宫风华绝代,谁能不对本宫有意思。若是她真对本宫有意思,那便好办了。” 对面的僧人也笑,把茶宪放在紫金陶钵里。 “看殿下为了驸马不惜将自己押进去的样子,贫僧信了殿下尚对驸马有情。” 萧婵叹气。 “法师,你从前定是没养过小狗罢。若是你从前在大雪天捡拾过一只小狗,又千辛万苦地把它救活了,起初你们同吃同睡,感情融洽,你觉得它能陪你一辈子,可后来它忽而有天,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蜷起来把脸搁在膝盖上,像沉浸在往事里。 “当然会生气,但后来只会担心它在外边找不到吃的,又笨,会被别的狗欺负。” 法师转过脸去看花丛。 “那么殿下是定要将这只小狗救回来了。” 萧婵大度点头:“是啊,本宫自己捡回来的嘛,捡回来就算是一家人啦。” “那么谢大人呢?” 法师转过脸来,目光慈悲地看着她。 “谢大人也是殿下领养的小狗么?” 萧婵不说话。 过了会,她清了清嗓子,转过脸,耳朵红了,又有些气急败坏,把半张脸藏在胳膊里。 “他什么也不是!” “好。非亲非故、非仇非恩。你两人之间,尚无业债,可若是谢大人晓得了江左当年的真相,又当如何。” 法师的黑瞳在夕阳下分外耀眼,如同金刚舍利。 “若是谢大人晓得了当年殿下才是杀死谢家满门的真凶,纵使殿下有苦衷,彼时还能全身而退么?” 萧婵还是半张脸埋在绣金轻纱里,不说话。 “故而要让他自己去查。查到最后,杀了本宫,或是放了本宫,都是天意。” “至于要不要让他心里有本宫……本宫自有定夺。” 法师垂下眼帘,良久,轻叹一声。 “贫僧为殿下祈福。” *** 深夜,谢玄遇从凤凰台离开,手里拿着许多卷册。 要保住皇帝执意要杀的人并非易事,他不仅要占理,更要占天时地利。至于他是怎么从收拾东西离开长安到了心甘情愿在凤凰台做事这一步的,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愿细想。 但能阻止萧婵去见皇帝,即使再让他来一回,他还是会如此做。 “谢大人,请留步。” 他回头,见是个老宫人,腰背佝偻,提着宫灯,上边却没写是哪个宫。 “殿下有请。” 宫人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他就跟着走了。 宫人虽佝偻,却身轻如燕,步伐快得他也需用功力才跟得上。待越过不知多少花园回廊、湖山园囿,终于在一处偏殿外停下,宫灯也熄了。谢玄遇狐疑,但还是走近那亮着灯的偏殿,未曾想过在如此深夜、擅闯后宫是何等重罪,待想起时,与心中寒意一同升起的却是快意。 他现在,是确确实实地,在与刚和驸马成婚的公主偷情了。 这种将过去重重枷锁都睁开的感觉,痛快得犹如浑身热血倒流。 他推开了虚掩的门,走进幽深宫殿。里面没有点灯,只在最深处燃烛。他步履放缓,慢慢走进去,撩开无数轻纱,像走进一个幻境。终于他停在最后一重轻纱前,看见萧婵穿着起居时的束胸里衣,正坐在铜镜前梳头。 黑发如丝垂下,她卸下浓妆的脸显得格外天真。但他眼神却落在她裸露的肩上,那里有几处显眼的红痕。 元载还在牢里,最有可能碰过他的只有那个人。 他努力不去看那痕迹,但它挥之不去。 纱帘就在此时被掀开,萧婵默然起身,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再往里看时,就瞧见虚掩的帐幔。未待他反应,她就牵着他走出去,又是穿过几道回廊。他任由她带着走,待终于停在一间狭小书房时,她才回身,踮脚抱住他,倒真像是偷情的男女。 “陛下刚睡下,服了药,听不见响动。” 他眼睫眨了眨,没有反应。萧婵就笑:“怎么,本宫毁约,谢大人生气了?” 谢玄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却是仍旧一派坦然,倒像是真来谈公事。 “殿下如此,自有殿下的道理。” 他平淡的反应被她看在眼里,萧婵脸上却也并没太多波澜。她手指划过他脖颈,落在与衣衫交接的地方。 “那么,与本宫做一回,本宫便告诉大人一件旧事,此话,还作数么?” 他喉头滚动,却还是如常站着,只是眼神深暗。 “作数。” “好。” 她转身往后,靠在书房的长桌边,面朝着他一点点掀开裙裾。他就在原地看着,但炽热眼神也已足够。萧婵专注看着他,两人眼神胶着在一处,像在较量什么。直到她掀到底,他才走上前,伸手按在她手上。 “够了。” 他喉头滚动。 她狡黠一笑,偏过头,恰让光照在她脖颈处的深浅痕迹上。 “本宫就是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你失望了?” 谢玄遇不说话,他伸手去摸那痕迹,低头时眼里却有光闪烁。 “疼么。” 他问得真诚,和白天一样。“殿下当真喜欢这事么?” 萧婵眼里只闪了一下,就将他推开了。 “少装谦谦君子。现在走,还来得及。再做下去,谢大人便当真要与我上同一条船了。” 她凶得像山猫竖起尾巴。 “别后悔。” 谢玄遇没说话,而是蹲了下去。 她未料到这转折,惊骇之余忘了阻止他,让谢玄遇掰开腿,在微光里什么都瞧得清楚。 他眼神专注,盯着那处,连声音也是稳的。但萧婵方才已被他眼神盯得有了反应,此刻便什么都藏不住,恰有水顺着腿根流出来,啪嗒,掉在书桌下。 他伸出手指,沾了点清澈水液,萧婵浑身发颤,咬住嘴唇。 “殿下说谎,方才寝殿里无人。” 他抬头看她,依然是认真问询、不动声色的眼神,湿得一塌糊涂的却是她。萧婵挣扎欲走,手却被他按着,动弹不得。 “殿下,方才为何要撒谎?” 他抵着她,这僭越之举让她想骂人,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谢玄遇的东西隔着衣袍硌到了她。 他也早就硬了,强忍到现在,只为了像现在这般求证一件事。 “为何撒谎,殿下。” 叁拾·心乱 “大人。” 在烛火晃动里,萧婵伸手抵住谢玄遇靠过来的胸膛,唇角带笑。 “陛下确是睡了,只不过,不在本宫的寝殿。” “那这个呢。” 萧婵随着他目光,看到身上深浅痕迹,表情很得意。 “本宫自己画的,好看吗。” 他凑到如此近,才看清楚那是她用脂粉和朱砂画出来的,以假乱真。见她这么坦荡地自己拆穿自己,他方才躁动心绪反倒因此坠了下去,变成空虚。他转身要走,宁愿放弃这次难得的问话机会。萧婵的心思他捉摸不透,与其陪她玩下去,不如趁早抽身。果然萧婵抓住他袖口,谢玄遇就把袖子用力一拉,她就放手,反倒是拽得他自己险些摔倒。 “不是问本宫为何撒谎么,怎么不问了。” 她坐在桌上,腿在虚空中荡着,黑发垂下,像只走失在林中的鹿,或是引诱猎人犯错的山魈。 他没有回身,只是背对着她冷漠开口,侧脸在月光里勾勒锋利形状。 “方才是下官失礼,殿下恕罪。夜深,宫闱禁地,下官告退了。” 萧婵笑了一声,在寂静寝殿里有些寂寞。他强忍住不回头看她的欲望,就听见她收起了调笑的语气,很低地自言自语。 “谢大人也觉得我无理取闹,我知道。” 他没再说话,低头走出去。今夜月亮光明皎洁、美得吓人。他急匆匆行路,心里却比方才更加空虚。 是方才话说重了,还是今夜本就不该来。他不知道哪个更错,直到行至回廊中,发觉手上空荡荡,才想起案头卷册落在了方才那个狭窄寝殿中,就在问她话的时刻。 该死。 谢玄遇站定,进退两难。 若是此时回去,就会遇见尚未离开的萧婵,他就和话本里耽于美色与狐狸精睡觉的书生一样蠢。若是明日天亮再来——他就会因为擅闯宫闱被杀头。 忽而他觉得有些好笑,就手指抵着眉心低声笑出了声。 “大人落了东西。” 身后就在此时响起熟悉声音,萧婵竟是独自跑过来的,气喘吁吁。他待回头时,她就已经绕过来跑到他面前,把卷册放在他手中。 “是五郎的案卷。” 她笑得眼睛眯起。 “本宫就知道,大人不会见死不救。” 谢玄遇接过案卷,本应放松的心情却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又烦躁起来。原来她如此一反常态地殷勤对他,是因为元载的事。 “多谢殿下。” 他语气依旧僵硬,低头时却见她把脚藏进裙子里,一闪而过,却还是看见了,她没穿鞋。或许是跑得太急,脚腕还有被枯枝划伤的痕迹。 谢玄遇眉心立即蹙起来。 “大人慢走。” 她扭过头,像是被发现了窘态,手臂搭在胸前还白了他一眼,大有送客的意思。“此处乃是冷宫,寻常不会有人发现。只需绕过前面的御花园,再走东边的便道即可。” 萧婵说完就要走,谢玄遇却拽住了她,旋即低头,说了声得罪,就掀起她裙裾。 她站在原地听风声吹动竹叶、月光漂移,恰遮住回廊里两人的影子,目光落在面前,就是男人半蹲着仔细验看她伤口的侧脸。 眼神认真,像验看一只鹿的伤口那么认真,也像验看鹿一样,没什么感情。 她用力抽开,但他握得很紧,抽不动。 “殿下。” 他抬眼,眼神似在责备,萧婵立即像回到讲堂里似的惴惴不安。 “你被蛇咬了,自己不晓得么。” “呀。” 萧婵先惊叫,旋即也怕了,脸也瞬间发白。 “怎么会?方才还……唔,大人这么一说,似乎腿有些麻了。” 她微笑,甚至有些期待地问他:“本宫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谢玄遇不动声色,只说了句扶着,萧婵就顺势坐在他肩上,等他发窘起身。然而谢玄遇的反应总与她想的不同—— 他低头将唇覆在她被蛇咬到的伤口处。 萧婵不说话了。 月色里她安静等着他处理毒血,唇齿碰到肌肤的感觉和以往不同。在不相互周旋、猜忌、假意勾引实则试探的时刻,她却不合时宜地心中有热流涌起。谢玄遇的肩背结实有力,平时藏在宽袍大袖里,什么都看不到,可她深知他究竟如何。 嘶。萧婵轻呼一声。他就停下,抬眼看她,唇角还有暗色的血迹,月色中艳得惊人。 她心忽而漏了几拍。 “怎么?” 他声音喑哑。 萧婵转过头不回答,他就继续。唇畔擦过伤口,她又闷哼一声,这次谢玄遇彻底停了,放开她脚腕,却留下一圈淡红的手印。 “好了。” 他接着从腰带上解下个药囊,掏出个瓷瓶递给她,两人都莫名窘迫,不愿对视,萧婵接过道了声谢,终于开口问他: “大人有药,方才为何不直接用药。” 谢玄遇抹了抹唇角的血,眼神落在别处,过了一会才说,不记得有药。 萧婵点头。哦,不记得了。 他又略点了下头,转身就走。萧婵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待转过两个回廊,他忍不住,转身时就瞧见她满怀希冀的眼睛,那双骗人的眼睛。 “殿下还有何事。” “想问问谢大人,寻常是不是也这么随处救不相干的女子。” 她笑眯眯的。 “下官没有那种闲情雅致。” “那是因为本宫与大人有缘,故而大人几次三番,施救于本宫。” 她今夜好似有意要把他逼到口不择言的程度。谢玄遇调息,按捺住方才不合时宜地坟起的地方,继而直视她。 “是。” “殿下于下官来说,并非寻常女子。” 他眼睛在月光下分外亮,引她往前走了几步,谢玄遇就往后退,后背几乎撞在廊柱上。 “乃是因为你我有孽缘相系。” 他语气斩钉截铁,萧婵却伸出食指,按在他唇角。 “嘘。” 她靠在他胸前,谢玄遇没来得及阻挡,就见她耳朵贴近了他心口。热血不受控制地从心口泵到四肢百骸,他闭眼,继续握拳调息。 “心跳与寻常一样”,她语气失望,身子离开他,眼帘垂下,鬓发如鸦羽覆在两颊,看起来比方才更寂寞,像等了许久、没等到心爱礼物,又要装作不在意,露出端庄的笑。 “看来大人没说谎,真难过啊。” 她把指尖沾到的暗红的血往月光下看了看,又放到自己唇边尝了尝,眉毛皱起。 “好苦。”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要走,身段在月下美丽且伶仃。 他只瞧她走了几步,忽而不晓得为何追了上去。在她回身之前,抓住她的手。萧婵回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扑上来抱住他。 谢玄遇很慢地眨了眨眼。 他没来得及控制心跳。 萧婵似乎也忘了去听他的心跳,只是在春末夏初的料峭寒夜里抱住他,然后踮脚去吻他。 谢玄遇没有回应也没有其他表示,但她捧着他脸迫使他低头,继而找到他的唇。微凉的唇相贴时她战栗了一下,他就握住她的腰。 她大着胆子舔他,他微垂眼睫,只是看着,像神仙注视凡人行错事。 萧婵忽而不敢了。 她心跳得太快。 “方才尝得不对。” 她松开手,声音发颤。 “是甜的。” 叁拾壹·燎原 萧婵亲他之后就跑了,像见了鬼似的。 谢玄遇站在原地发了会呆,才转身梦游般离开。待回到住处时,他才想起这个院子已不可久留。玄鸟停在窗边叫了声,他就打开窗户,从鸟腿上取下赤鸫留的密信,看完就用烛火烧了,眸色在烛光里闪烁。 密信里只有几个字,考虑到赤鸫原本会写的字就不多,剩下都是鬼画符,但谢玄遇晓得他在提醒什么。 “西北异动,长安危急。萧梁之乱,祸从内生。十长老欲来京,速决。” 随信还附了张拜帖,让他去东市找一个卖杂货的胡商,对方是隐堂在鬼市的新接头人,会帮他找新住处。 谢玄遇闭了眼,往后仰靠在书桌边。 隐堂宗门十家,除了他这个首座,其余都是刺客出身。来长安前,他曾想过或许会走到这一步,当萧梁的罪愆已经无法遮蔽、当那条正路已经被彻底堵死的时候。 十长老将会抵达长安代替他执行任务,用最快、最残忍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方法,让长安改天换地。 烛火又是一闪,桌上的卷宗随着风声被翻开几页,谢玄遇抬手按住,在密密麻麻的审问词上停了会,忽而笑起来。 这盘棋他不能输,宗门十家若是下了决心,就不会放过任何跟谢家覆灭有关的萧梁皇族,包括她。 看她成日里醉生梦死无所谓的样子,就算哪天真死在刺客手里,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可又为何要在寒夜里赤脚跑出来给他送卷宗,为何劝诫乌孙公主远离萧寂,为何愿意出卖长公主的尊严去为元载说情,又为何在禅堂听到过去的事还要流泪。 明明早准备斩断前缘。 “萧婵。” 他手按在卷宗上,随即按住眉心,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夜里她亲吻他时眼睫颤抖的场景。 *** 次日,奉先寺。 谢玄遇正襟危坐,向无畏法师道谢,接过茶。 “刑部要查镇国公谋反一案,搜奉先寺,贫僧不敢违命。只是这牡丹花池不能动。” 他转过眼神,目光锋锐。 “为何。” 法师拿起茶盏,撇去浮沫,极平淡地开口。 “因为那下面,埋着长公主殿下夭折小儿的骨灰。” 谢玄遇不说话了。 法师转过身侧脸对着他,目光正朝着栽满牡丹的篱笆。 “此前谢大人来时,牡丹开得正好。继而一场大雨,花都谢了。” 他也随着法师目光看过去,看到的是满池绿叶。看似镇定,手却握紧了茶盏,只是用内力勉强控制,才没将茶汤洒出来。 “看大人如此镇定,想必殿下已与大人说过了那段旧事。” 法师伸手,谢玄遇苦笑一声,往茶席上展开手,茶盏就片片碎裂,掉在茶席上。 “失礼。” “无妨。” 法师低垂着眼,抽出张写经文的草纸把茶席擦了擦。 “那么,大人便做好准备,与陛下为敌了,是么。” “何意?” 谢玄遇按住膝盖,身子往前探,势成搏虎,对面法师却静如深潭。所有内力在漆黑中被对面无声息地吸走,他瞳孔微动。 赤鸫所警告的不无道理,奉先寺沙门并非等闲之辈。 “大人对殿下,心中有情。” 法师喝了口茶,方才窒息般的压迫感瞬间消失,谢玄遇呼吸恢复顺畅,再看茶席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了新茶。 “只要有情,便会受牵连。陛下不日便会对长公主动手,贫僧不信谢大人会作壁上观。” “下官的情,或与法师所想的不同。” 谢玄遇不假思索地开口。 “怜惜、爱欲、贪嗔、痴恨,并无分别,都是所执。大人自言出身道门,六根原本清净,乃是因从前并无所执。如今有了所执,才晓得六欲七情。这并非需羞惭或否认之事。佛陀帐下弟子阿难见摩登伽女而忘佛陀教诲,乃因他们二人是累世恩爱夫妻。” 法师说这话时,仍旧低垂着眼。 “殿下当年来奉先寺时,贫僧尚是天竺归来的小沙门。彼时夜深,殿下抱着木盒前来,说要给亡人做法事。众僧怕陛下降罪,纷纷推拒,殿下便在禅堂外跪了一夜。后来,是贫僧帮殿下做了法事,又找花坛将小儿骨灰安顿。” 他停顿片刻,又接下去: “那时殿下十七岁,方从漠北归来。贫僧因此事犯了寺规被除名,后又被请回做住持。彼时方知,是殿下捐了十万金,将奉先寺捐成长安第一道场,唯一要求便是要请贫僧回来住持佛事。贫僧也打听到,那十万金,是陛下为安顿她在长安留下的赏赐。” 谢玄遇又沉默了。 “故而此前贫僧有那番话,便是要让大人知道,奉先寺与殿下共进退。唔,忘了提”,法师笑了笑:“当年贫僧在天竺只会熬八果汤,这茶还是回长安后,殿下吩咐贫僧学会的。” 谢玄遇终于眼神微动,看了对面一眼。 “敢问法师”,他斟酌道:“可曾对……” “停”,法师笑:“谢大人,这回可曾见到本心了。” 他瞬间将茶盏搁在席上,道了声谢就起身。在人声嘈杂的长安大道上,他竟不知往何处去,只觉得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在意萧婵,这在意并不是此前所以为的怜悯,而是别的东西——是男人对女人的在意,是在误以为无畏法师也与她有段过往时、心中涌起的那种将五脏六腑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痛楚。 原来他是这么看她的。原来他当真喜欢了一个绝不能喜欢的人。 但他究竟看上了萧婵什么?看上她朝三暮四用情不专、看上她左右逢源玩弄权术,还是看上她…… 谢玄遇忽而耳根发烫,手指按在眉心,叹了口气。 总不会是见色起意,他没那么浅薄。 他恍恍惚惚走在长安大道上,连身后悄然跟着个人都未曾发觉。昨夜卷宗已递交刑部,在呈交御览的文书里,他洋洋洒洒列了十余条元载无罪的理由。萧寂未必认同,但必定会听进心里、继而勃然大怒。凤凰台审的人六部无权过问,但他却将元载的陈情诗抄了一份出来,不出一日,全长安的酒楼歌肆都会传唱。东海国国君是大梁纯臣、世家中的世家。若是不想引起百官离心,萧寂此番只能放过元载。 不知不觉间,他手段竟和那位长公主有些像了。谢玄遇苦笑,在街角转过去时,就察觉到有把刀从后面抵上喉间。 “首座。” 那声音像吞过炭似的喑哑。 “师父要我来长安帮个忙。说首座杀人,太慢了。” *** 午时,公主府。 萧婵手指按在琴弦上,远远地看画舫里,乌孙公主和几个公府家的姑娘们嬉闹。身后忽而有只手伸过来,揽住她,把额头抵在她肩上。 只是瞬间的愣怔,萧婵就笑着把元载的手握住,拍了拍。 “回来就好。” 元载把她肩膀扳过来作势要吻,萧婵却躲了一下。他停住,声音苦涩。 “阿婵,你为救我出来,定受了许多苦。” 她只整理了片刻,就恢复往常的调笑自若,手捏着他的脸揉了揉:“没有的事,五郎想多了。” 两人并肩看湖上风景,瞧见乌孙公主,元载眼神微变,萧婵就笑笑。 “见她在宫里太闷了,带出来散散心。陛下没多说,想必是已开始厌倦。” “阿婵,你究竟……” 元载想到些什么,又不敢说出口。 “乌孙国的可汗也上了年纪,该退位了。” 她把抚琴的手收回来,换了个舒服姿势,纯黑瞳仁烁烁。“我看这姑娘不错,日后回乌孙,未必不能搅弄风云。” 元载扶着她肩膀的手陡然一紧,萧婵就改了语气。 “说笑罢了。” 她握住他的手,元载就看过来。趁他不备,萧婵就柔条似地倒在他肩上,声音也淡淡的,却像是微醺,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阿婵思念五郎,今夜五郎留下可好。” 元载立即搂住她腰肢,把人带到怀中。她用食指挡住他嘴唇,指尖触到时,那触感却又让她收回了手,眼里似笑非笑。他受那笑容蛊惑,鼻尖就向她脖颈下探去,声息也不稳起来。 “唔,五郎,不可。” 她仰起脖颈,余光却瞟着院门外。 奇怪。吩咐去跟着谢玄遇的探子今日还未回来,难道那书呆子真遇上大事了?但在长安,他那样的修为,一般的刺客又怎能伤他。 元稹的手还搁在她腰间,已是按捺不住,仍旧强忍住了,压着声音问她:“殿下,你我去里间可好。” 她被吻得意乱情迷,将要点头,倏忽间眼神却看向湖对面。那里竟大踏步走来个人,长风吹起他淡青色衣袖,半边袖子上都是血迹。后头跟来面容焦急的卫兵,看似是没能拦住他,竟让他闯进公主府的后花园。 谢玄遇的目光也寻到了她,自然也看到她坐在驸马腿上耳鬓厮磨的场景。 萧婵立即挣开元载,站起身往湖对岸走去。 谢玄遇起初只是怔在原地,看她绕着湖走过来,终于幡然醒悟似地解冻,旋即也转身不管不顾地朝她走来。 叁拾贰·刺龙 yu zhaiwu.p w 两人走得急,谢玄遇却就在快要和萧婵撞上的当口扭头就走。她急了,也顾不上什么公主的体面,一把拽住他染血的袖子,他立即停下把袖子拽开,同时去验看她的手。 但萧婵的手上已沾了血。 “谁伤的你?” 她根本没在意手上的血,只有他在意,低头去找擦手的帕子,萧婵却又走上来一步,咄咄逼人地又问一遍: “谁伤的你?” 他情绪几起几落,此时也是按捺着自己都辨不明的想法,只能木然道:“不关殿下的事。” “什么叫不关本宫的事?” 萧婵气笑了,又攥住他袖子要强行掀开验看,说话间也夹枪带刺:“不关本宫的事,谢大人擅闯本宫的府邸算什么?” “是下官一时糊涂,下官这就走。” 谢玄遇又撤开一步,但萧婵这回长了记性,攥得死紧,再拽就要扯断袖子,那才是真正不成体统,他就站住了,却见萧婵眼里闪过机敏的光,抬眼看他,那目光让他无从闪避。 “什么叫一时糊涂。” 他耳根霎时变红。 方才这话简直像是认罪供词,承认他在不清醒之际会想到她。这怎么能行? “那么殿下呢,殿下方才在做什么。” 他忽而抬眼直视她,炽黑瞳仁里火光烈烈,让她心里一跳。 “如今长安不太平,驸马方才脱险,宫中却未必因此放过北衙之乱。下官身涉公事,今日之举实在不妥。既然殿下无恙,下官便上书辞去凤凰台之职,还求殿下保重。” 萧婵脸色变了几变,迅速捕捉到他言外之意: “谢大人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本宫?” 她又咬了咬嘴唇,目光狡黠,上下打量他: “大人是知晓了此事,特来提醒本宫的,是么?” 谢玄遇不说话,只低垂着眼,拱手行礼,语气也僵硬。 “殿下有驸马保护,下官不敢逾矩。” 她又上前一步,低声问:“大人悄悄地讲,是谁要杀本宫。” 他只拧着眉,萧婵呼吸间的香气已经覆盖他周身,但他还是退了一步。萧婵见他都快退到了湖里,就又逼近,像个欺男霸女的恶劣贵族,笑着开口。 “不告诉本宫是谁伤的你,本宫便喊了,说谢大人光天化日,非礼长公主。” 谢玄遇终于抬眼,把她攥着袖口的手握住了。萧婵没料到他这么大胆,心里一跳,手就被扯离他袖口,他立即躲到另一边,将衣服理得整整齐齐:“殿下,这几日无事切莫擅离府中。待乱局稍定,自会有人来通报殿下。”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 o18d k.c om “谢大人未免管得有些太多了。” 她冷笑,抱臂看着兀自垂眸侍立的谢玄遇。 “本宫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若真有人想杀本宫,本宫必要掘地三尺将他寻出来,怎会留在府中,等人来杀我。” 她张开手指看指甲上的蔻丹,缓缓道: “还是说,谢大人你,会替我杀人。” 他沉默了,隐在袖笼中的手微微颤抖。 方才与他在暗巷里交手的是隐堂的刺客,虽则不是隐堂宗门十家的长老,却是最棘手长老的弟子,修为远在赤鸫之上,而且是出了名的冷血恣睢,双手曾在年少滥杀之后被仇敌砍断、代替双手位置的,是两把波斯弯刀,断骨如削泥。 谢玄遇藏在袖子里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他杀了人。 就在不久前、暗巷里,当那刺客贴近、开口问“长公主味道如何”时,他未能抑制住始终压抑的蓬勃内力,失手杀了人。 弯刀染血、当啷掉在地上,染红他衣袖。 然后他就一路跌跌撞撞、骑马擅闯公主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不能就这么死在他面前。 什么真相和误会都不重要了,最怕的是来不及。 来不及、赶不上。千难万险,都抵不过这六个字。 但当真赶到时,他又怯了。 镇国公是她的驸马,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与她做任何想做的事,他就算能挡在她面前又算什么。 “下官不敢代劳。” 从回忆中挣脱的谢玄遇语气冰冷,但在萧婵听来却有别的意思。她嘴唇微动,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指了指送客的方向,懒懒道: “本宫知道了,大人回去吧。” 她说完扭头就走,只丢下一句自言自语的话。 “本宫乏了,这几日要留在府中与驸马好好叙叙旧,不方便外人探看。大人若是有急事相商,按礼,应找人通传。” 她说完又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地回头笑言:“此前多谢大人教本宫礼仪,那些诗书与典册,改日便遣人送还给大人。留在大人手里的东西,便也送还给本宫。” 她晓得谢玄遇聪明,知道这是要一刀两断的话。不告诉她真相,便是不信任她。若是不信任,这段荒唐的关系就早该结束。谢玄遇在袖笼里握紧了手又松开,忽而他开口了。 “那么,殿下定个日子,下官将东西送回。” 萧婵停步,没有回头,但在谢玄遇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扬起。 “这日子,大人来定如何。” 谢玄遇抬眼。 “今晚如何。” 她被他的荒唐和大胆所震惊,却也强自镇定,笑了笑: “本宫今晚要与驸马叙旧,大人没听见么。” 被这么反复地刺痛,他语气倒是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镇定。 “殿下与驸马来日方长,下官只有今日。” 她没说话,风吹着轻纱袖笼晃荡。竹林深处是旁人瞧不见的所在,她很想回头看看谢玄遇此刻的表情,但终究忍住了。 “谢玄遇,本宫若是有一日死了,你会为本宫一哭么。” “殿下不会死。” 他不假思索。 她默立良久,最后很轻地笑了笑。 “算了。大人的伤,本宫会吩咐医官为你诊治。大人且退下吧。” 谢玄遇没走,萧婵就侧过脸骂他。 “还站着做什么?” 他行礼,咬牙开口。 “等公主告诉下官,今晚何时何处见。” 萧婵语塞,过了会方轻声回了句,等着。 她走了,谢玄遇还站在原地。等宫人从后头追过来把他好声好气地请走,同时好奇地瞧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官。他没再多盘桓,转身走得快,把众人远远地甩下。 湖边,元载仍站在原地,长身玉立地站成一座望妻石。见萧婵终于出现,他脸上才绽开笑容。而萧婵就像方才只惊惶失措了那么一瞬间,就又恢复到寻常的雍容笑靥,靠在他肩上说,五郎,本宫累了,我们去歇息,好不好。 元载脸上的阴郁也拂之即去,抱起她就往后殿走。只是在花影中、回廊里,萧婵终于还是开口。 “本宫与谢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五郎不问吗。” “臣只知道,臣这条命,是殿下给的。” 他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语气:“更何况此番兵变,若不是殿下,臣也活不了。” 萧婵握住他衣襟,闭着眼不愿再说话,他却忽而站定了,把她放在树荫里,此处距离湖上已远、连说话声也听不到,只有寂静树影婆娑。 “其余的都是过客,但殿下是五郎的家人。” 他说得虔诚,眼神也虔诚,像被抛弃后又被原主捡回去的小狗,惧怕的深处、是热病般的依恋。 “若真是一家人,便不会走散,不是么。” 萧婵凝视他颤抖的瞳孔,过了会,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是,若真是一家人,便不会走散。” *** 夜。 谢玄遇在东市米店深处一家客栈内打坐,这是赤鸫为他寻到的新住处,萧婵不可能知晓。但他留了线人在原址,一有动静,便会通知他。 他试图说服自己,隐堂的下一个杀手或许就在暗处伺机而动,而萧婵显然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此举是为了保护谢家灭门案的证人,绝不是因为…… 他眼睫微动。 绝不是因为他想见她。 吱呀。 客栈的门开了。 谢玄遇猝然睁眼,将来送饭的店家吓了一跳。他是个胆小的柔然商人,放下檀木盘子就逃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他走下卧榻,把筷子拿起,却见碗底垫着纸条。上边只有匆匆写就的几行字。 “子时三刻,奉先寺。” 他立即起身穿戴整齐,从枕头下拿出个包裹,将金臂钏就揣进怀里。 *** 马车在黑夜中行驶,谢玄遇在车里正襟危坐。待到眼前出现奉先寺朱门时,他就跳出去,从后院禅堂一路疾行,到了微光亮起的地方却停步了。 烛火照出女子的侧影,他看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萧婵听见动静,几乎与他同时起身。两人险些撞个趔趄,他将她拉住时随手反锁住门,萧婵立即双臂拢上他脖颈,亲吻上来。 他没有躲避。 她亲了一会,见他还是木然,就泄气地松手,转过脖颈时他在烛光下瞧见她脖颈深处的红痕,立即握住她的腰,将人带回来。 “谁。” 他明知故问。 “当然是五郎。” 她语气泰然自若。 然而下一瞬他就将人按在桌边,唇齿落在那处红痕上,不要命地啃咬吮啮,继而变成缠绵的吻。她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却硬生生咽下去一半,咬着手背才忍住声音,谢玄遇却抬头了,伸出拇指按住她的唇,目光里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意思。 “殿下。” 他从怀中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咣当搁在桌上。她还在喘气,就听见他在耳边开口。 “下官离开长安之前,有何事能帮殿下,尽管开口。” 她看了眼那金臂钏,终于找回正常声线,攥着他领口,眼神第一次露出悍然如母狼的光。 “本宫要杀了萧寂。乌孙、大梁、江左,本宫也要从他手里尽数夺回。本宫知道谢大人是君子,若要杀我,早就杀了。那么既然杀不了本宫”,她在烛光里笑得艳丽至极。 “就替本宫担下弑君的罪名。” 她仰着头,眼里都是嘲讽。 “谢大人不敢吧。” 叁拾叁·同谋 “只有这个么。”他还没等萧婵思忖好怎么回答时,就又开口:“我此行来大梁,原本就要杀萧寂。” 接着停顿片刻,认真道: “用这个来换,殿下要吃亏。” 她起初诧异,继而笑出声,笑得把额头搁在他胸前,肩膀不停起伏,谢玄遇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就虚拢住她。等收声了,才听见她说: “从未有人担心过本宫会吃亏。” “那是因为殿下生性慈悲。” 他这句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一句再诚恳不过的话说出口,怀里的人也僵住了。 “若是旁人,本宫定会觉得他是在奉承。但从谢大人口中说出来,倒觉得不是假话。” 他看见萧婵耳朵有点红,但偏过脸,装作没有看到,只低头抱紧了她说,殿下,谢某的真名,是阿若那。 她不动了,继而抬眼启唇叫他的名字:阿若那,阿若那。 他强忍住要将她揉进身体的欲望,只是珍而重之地抱紧了她。萧婵耳朵更红了,他们像许久未曾见面的幽会男女般谛听彼此的呼吸,呼吸的间隙全是心满意足。 “要我怎么杀,何时杀,谢某但听殿下吩咐。” 谢玄遇声音温柔,手在犹疑之后,拢上她肩背轻抚。 “今夜不杀。” 她声音细若游丝,指甲划开他脖颈的环扣:“今夜本宫有心悦之人,不愿造杀孽。” 听见“心悦之人”四个字,他又出萧婵不意地往前,禅堂的供桌吱呀一声,两人身影交迭,她竟羞到转过脸去,然而他声音仍在耳边。 “若谢某杀了萧寂……殿下愿意跟我走么?” 他这句话说得一腔赤诚,真诚得让她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于是萧婵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灯烛下美到不近人情的脸,复又搭在他脖颈上。 “走?要带本宫去何处。” “殿下想去何处,我们便去何处。江左也好,漠北也好。”他声音略抖:“若是想留在大梁……谢某便也留在大梁。” “留在大梁做臣子,还是做面首。如此折堕,不怕令江左父兄失望么?” 她声音愈加温柔婉转,他却只觉得心疼。抬起她下颌,鼻尖碰在一起,萧婵才看见他眼底全是血丝,瞳仁才骤然睁大。 原来不仅仅是她在煎熬痛苦。 “若是谢某如此折堕,能抵得上殿下所受之罪万一“,他咬牙,说话时震得眼角有泪滴落: “求之不得。” 萧婵不语。旋即她抬眼笑了,并非是平常那种风情万千的笑,而是像在不谙世事的年纪翻墙去见心上人的笑。她对谢玄遇这么莞尔一笑之后就闭上了眼,然后说,那,谢大人敢不敢亲一下本宫。 他的动作先于心做出判断,低头就去找她的唇,慌乱中还记得用手掌盖灭了烛火。黑暗中只能听见两人都逐渐急促的呼吸。昏沉的甜蜜近似醉酒,他愈来愈不可控地靠近她、渴求她,将她嵌进自己,成为他的一部分,好过再眼睁睁看她受伤害。 昏沉中他却依稀听见萧婵在他耳边轻声开口,在昏沉中如惊雷震响,他却浑身不能挪动。 “其实本宫知道,谢大人决定舍身于我的心意,和佛陀舍身喂鸽、舍身饲虎并无不同,你以为你有多高尚?谢玄遇。不过也是个不知生死爱欲为何物的可怜人罢了。” “本宫不会对你动心,本宫曾发过誓,此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 谢玄遇醒来时是在禅堂里,对面却坐着无畏法师。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萧婵今夜来找他完全是个圈套,她在唇上搽了迷药。 可她把他骗到这里、又让他昏睡到这个时辰,究竟是为做什么? 他翻身坐起,上前擭住法师的袈裟领口,深厚内力在狭窄空间中冲撞,却都消弭于无形。 他终于冷静下来,松开攥着法师袈裟的手。不祥预感在心中缓缓升起,但他不敢去求证。 她已经忍了够久、够多。若要丢下所有人独自去死,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 “殿下去了何处,求法师明示。” 他俯首低眉,眉心磕在地上,对眼前这个比他知道内情更多的人行礼,心中情绪翻涌。 果然萧婵不信任他,可他有什么资格让她信任他。 法师手里捏着念珠,徐徐转动。 “十年前,贫僧见到长公主时,她不是如今这般模样。自从埋葬了夭折婴儿,殿下脱胎换骨。十年内,殿下从未做过无用之事,也从未信过任何人。故而,贫僧亦不知,长公主去了何处。” 说完这句话,法师才抬眼,眼里涌着暗金色的光。内力对冲之际,谢玄遇忽而想起了什么,神情大乱。 “法师,无论如何,请放在下出去。公主有危险……江左,江左有人来长安,要刺杀萧家皇族!” 对方却无动于衷,盘坐在草垫上,谛听禅堂外的响动。 “谢大人是说,屋外的人?” 刹那间,谢玄遇浑身的弦都绷紧了。 他听见黑暗中无数响动,从梁上、泥地间、空中传来,像蛇鳞刮擦过所有带呼吸的东西,留下的只有死亡。 十长老之一,“蛇灵”陆相,能驱蛇,擅用毒。此前他失手杀死的弯刀刺客,就是他的徒弟。 “谢大人。” 无畏法师在明处,眼里金光乍盛。 “你我二人联手,杀了这刺客,有胜算么?” 谢玄遇却在这当口,忽而明白了什么。 原来萧婵留他在此处,就是为了拿他当诱饵,引出背后的刺客。一旦缠斗开始,对方分身乏术,她就会少些威胁。 看来她离开他不是为了去寻死,她还想活。 “有。” 他浑身陡然充满力气,连无畏法师也察觉到这明显转变,却没说什么,只是了然地笑了。 “好,那你我便杀出去。若是佛祖保佑,谢大人定能见到殿下。” *** 夜,三更。 谢玄遇骑马奔驰在长安道上,幸而身上有凤凰台的令牌,他畅行无阻。只是腰上有鳞刀刮出的血,虽则“蛇灵”死了,他背后还有九个人。 但他此时心里却只有一件事——找到萧婵。 原来她一直勾引他、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故意展示给他脆弱一面,都是为了引他主动入局,再将背后的隐堂招惹出来,再利用他牵制隐堂。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会杀她、但背后的人一定不会放过她。即使他不会对她动心,但只要动了欲念,就会与隐堂产生裂隙,给她合纵连横的机会。 祭天大典之前的那次失火、失火之后乌孙公主的“恰巧“与萧寂相遇,其背后都是元载和他的北衙军。而元载比他认识她要早得多。再加上乌孙公主的背后是整个漠西草原部落、漠西和漠北——她当年和亲去过的地方,连萧寂都未必比她更知道其间盘根错杂的势力关系。他从前被她荒唐行为所蒙蔽,竟忘了为何乌孙国和元载背后的一切交易,萧婵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阻止。 她是在放任萧寂堕落、看着他被自己的欲望吞噬、彻底变成那个所有人都想除之而后快的人。她也放任元载的野心膨胀、直到他在大婚之夜冒险兵变,才出手干涉;但她却没能眼睁睁看着乌孙公主走上她那条旧路,或许十年前那件事是她真正的逆鳞。 萧婵骗了他,骗得很彻底。 谢玄遇想到此事,心中却有激流奔腾澎湃、泵至全身经络骨骼,直达灵台。 他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她。 *** 皇城里,御花园。萧婵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坛酒。 她看见玄衣常服的皇帝从远处走来,屏退所有侍卫和宫人,默默松了口气。 待他走近,见她笑靥盈盈,却把人直接按在树上,语气比平常冰冷。 “你给孤下了药?萧婵。大婚那夜,是不是。” 她歪头上下打量他,了然地哦了声。 “陛下若是不加节制,那东西总有一日要坏,何必埋怨我呢。” “妹妹,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对方几乎是用尽了耐心,才挤出下半句话:“别以为你有了元载、和那个不值一提的谢家反贼,就能奈何了孤。你我百年后要合于一坟,这是早就约定好的。” 萧婵还是微笑,这微笑让她在月光下美得像纸人。 “皇兄,还记得这棵树么?” 萧寂像审囚犯那般地有耐心,说,当然。 她摸着身后的树,声音也沉醉在回忆里。 “这是我从小最爱来的地方。宫中无人待我好,受了欺负,就来树下哭。也是在此处,头一次遇见皇兄。彼时你已经是太子,说只要你活着一日,阿婵就不会受欺负。” 她声音平淡。 “可后来欺负我最多的也是你,萧寂。” 身后的人隐约觉得不自在,但他还是如平时那般轻飘飘地笑。 “是又如何,孤是皇帝。” “是啊,你是皇帝。你我这般身份、又有那般过去,你为我让步已太多了。但萧寂,你其实曾有过一个孩子,被我亲手扼死,就埋在城外奉先寺花坛下、当年我回长安后与你‘旧情复燃’的地方。” “你说什么?” 萧寂终于抬眼看她,萧婵仍靠在树上,笑意盈盈。 “陛下,你如今力不能支,那药却不是本宫送的,是乌孙公主。她晓得陛下纳她入宫后仍要攻打乌孙,便向本宫投诚,还说不愿诞下孽种,让世人遭难。” 萧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第一次注视她陌生的脸。他逆来顺受、荒唐无稽,只知道依靠他的那个柔弱美丽的皇妹。 是何时变成了这般毒辣的人。 萧寂眼里逐渐酝酿杀机。 “哦还有。” 萧婵轻描淡写:“北衙兵士大半都是本宫的人。这些年来,本宫拿到的赏赐、田产、宅院,都折成钱,分给了当年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兵士家眷们。她们的孤幼长大,便进了北衙军。大婚那夜元载策反北衙的兵变之所以没惊动陛下,不是因他们对陛下忠心,是因为他们对我忠心。” 她笑。 “手里无实权时,说什么话对方都不会听,这还是你教我的,哥哥。” “这十年里,我一点点学、慢慢地练,终于变成你这般的君主。杀了你,天下也不会为你可惜。因为我萧婵将接手大梁江山。” “你!” 他忽然咳嗽起来,在掌心咳出血,神色顿时灰了。 “你忘了当年我是如何救下你的么?若是没有我,你现在又在何处?阿婵。这天下唯有孤,曾真心爱过你。” 她冷冷看着他,像隔着几世因缘,看一个面目模糊、不相干的人。 “当年是我将你引到祭坛、让你撞见先皇将行不轨。我晓得你当时也对我有意,但即使如此、萧寂,你没敢出手。是我先杀了他,而你不过是想当皇帝,才去补刀。你怕他活,胜过怕你自己变成弑君的罪人。” 萧寂的脸彻底灰了,他甚至不再反驳、或讥讽,或否认。 她细细看着他认命的表情,像在欣赏无上的战利品,但眼神那么悲伤。 “你知道为何我要选今夜告诉你这些么?皇兄。” “因为今夜是那可怜孩子的忌日。我曾真的以为过,以为只要你答应会接我,就一定会来。但是我在漠北等啊等,等到那孩子若是再不死,死的便是我。才明白人活着若是全指望别人施舍那点可怜的爱,是件多么卑贱的事。” 大风吹起,花朵飘落,掉在她身上。 萧寂伸出手想触碰她,却在瞬刹间眼神骤变,手掐住她脖颈:“既然如此,你我便今日在此处做个了断。” 就在此时,萧寂忽而瞳孔放大,继而吐出一口血。 他不可置信地向下看,看到一把短刀插在他胸口。那是她方才从树洞里摸出来的。 “你不知道,就连这一步,我也计划了许多年。” 萧婵声音发着抖,她咬牙把刀拔出来、戳进去,拔出来、戳进去。 直到萧寂掐着她脖子的手渐渐松开,两行泪才从她眼眶流下。 她再没一点力气了。 而此时一只手从她身旁伸过来,温暖干燥,握住她的手,然后代替她捅了最后一刀,萧寂濒死的瞳孔在他面前无限放大,然后静止。 滚烫浓稠的血,染红谢玄遇的衣裳,从衣襟,到胸口,到握剑的长袖。 谢玄遇堂堂正正、站在她边上。 他松手,把萧婵凉到不似在人间的手紧紧握住,声音在她耳边。 “殿下莫怕。” “如今臣与殿下,乃是同谋。” 叁拾肆·垂帘 夜半到日上中天,重华殿里就下了诏书,说萧寂突感恶疾、病重不治,于丑时薨逝。为祈冥福,大赦天下,改年号,并宣长公主监国。 萧婵换了朝服坐上重华殿最高处、接受来上早朝的群臣茫然跪拜时,才晓得世事是一出最荒唐不过的戏。 她打着瞌睡听完群臣的朝贺,虽则茫然,但煌煌北衙的军盔和长枪立在皇宫外,不瞎的都知道该效忠的是谁。几个称病不朝的她都记了下来,等不忙了一并收拾。这些她都在十年里预演过不知多少次,堪称烂熟于心。而待到朝会结束,她从所有琐事中回神、举目四顾,才发现群臣里没有谢玄遇的影子。 昨夜,他与她一同编造了关于萧寂身后事的弥天谎言——找到敢处理的医官、让萧寂在窑炉里化为飞灰,而棺木里的来自另一具凤凰台枉死的病人。就这样他们偷梁换柱,谢玄遇亲眼看她在诏书上盖下国玺,而萧婵未曾回头看他。 在那瞬间她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曾经看了太多典故,知道握住权柄就意味着失去身后的倚仗。而那些倚仗不是瞬间不在的,它们是一点一滴、一刻两刻地,或悄无声息或决绝地,从命运里消失。 而一旦消失,就永不能再追回。 果然之后她换朝服的间隙,谢玄遇就不见了。 萧婵失神。虽则只有一瞬间,但当她在设想谢玄遇会从此不见时呼吸一滞,像溺水。 群臣不知道她此刻为何忽然沉默,但站在大殿前侧的元载却一直在看着她。 因他功勋卓着,萧婵将他的爵位升了一级,如今元载再也不是当年被家中迫害、远走长安险些冻死在大街上的落魄公子,他甚至拥有了比父辈更大的荣耀——成为东海国的诸侯王,手握整个大梁最富庶的山海鱼盐之地。 但此刻他看萧婵的眼神却很复杂。因为昨夜那个最重要的事发生之时,从头到尾萧婵都瞒着他。 她不相信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求证,但元载再次确认此事时,还是心头沉重。 更别提她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完成了这场豪赌,有人陪着她。而恰好,今日早朝,有个人没出现,萧婵也自始至终未曾提到过他的名字、给他加官进爵。就好像她故意遗忘了他,而这个故意更显亲昵,表明这只是她和那个姓谢的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把袖笼里的玉佩握得更紧,那上面字迹漫漶,只能依稀看见那两个字是“五郎”。那是自从他出狱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手里的,物归原主,他时刻带在身上。 下朝了他立即去求见萧婵。层层通传后终于得到允诺,被宫人领着穿越重重大殿回廊。越走,元载越反应过来,如今的萧婵,不可能再是她的长公主了。 就像她不可能再回到公主府,他们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把长安埋在雪里的严冬。他没来得及在三年前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攥紧那只手,就永远失去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没办法讲公不公平,因为他爱的不是别人,是萧婵。 萧婵在殿里休息,他与她隔帘相望,行了个礼。里面传来懒懒的声音,说五郎不必拘礼,本宫正要唤你来。 宫人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元载才从缓缓升起的帘子下看到靠在卧榻上的她。两人恍如隔世地笑了一下,萧婵玩笑似地开口,说东海王殿下,今日瞧着颇精神。 元载也只是愣怔了刹那,就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把脸贴在上面。 “阿婵。” 元载闭着眼睛。 “若是有朝一日我背弃了殿下,殿下可将这条命随时收回。有我在一日,东海国永不叛乱。” 萧婵用空出的那只手轻拍他的后颈,说五郎、这三年来,你亦辛苦。 他于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时语气有些发酸。 “臣知道殿下自有安排,但为何是他。” 萧婵抚摸他后颈的手停住了。过了一会,元载才听见她如常的慵懒嗓音。 “谢玄遇是局外人,身无长物、心无挂碍,是本宫手里的一把好刀。东海王要与一柄刀吃醋么?” 元载终于笑了,他从地上缓缓站起,俯身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萧婵没有拒绝,甚至将手搭上他脖颈。四周珠帘缓缓放下去,而就在沉水香燃起的时刻,广袤宫殿高大屋顶的暗处,有黑影倏忽而过。 *** “我就说长公主不能信!她说首座你不过是柄刀而已!首座您可听见了?” 赤鸫在地上踱步,谢玄遇端坐在榻上聚气,手里捏诀,稳如泰山。 “还有,昨夜的事,首座要如何向隐堂交代?十长老死了一个,再加一个顶尖的刺客。如今首座你又与长公主绑在一起…” “各人做事,各人承当,我无悔。” 谢玄遇睁开了眼,看向赤鸫时目光却有极深的歉意。 “只是你与我一同下山受牵累。” 赤鸫摆手:“无妨。师父说了要我照顾首座,我便照顾到底。况且”,赤鸫摸头笑:“师父定不会对首座出手,如此一来,便只剩八个长老要对付了。” 谢玄遇难得也脸上露出笑意。 “是,师父不会。” “不过话说回来,首座待要如何收拾眼前局面?还有那长公主…”赤鸫察言观色:“既已入主重华宫,有北衙羽林军保护,若是隐堂再派人来杀,想必没那么容易吧?还有…” 他顿住:“首座对长公主,难不成是认真的?就算她有苦衷,但终究是帝王家、狼子野心。首座三思啊。” 谢玄遇不说话了,良久,他才把捏诀的手松开,恢复了寻常坐姿,眼睛只怔忪瞧着别处,神态恍然。 “如何待她是我的事,与她是否待我无关,与她是如何的人亦无关。” 赤鸫抱臂摇头,却听闻窗外有动静,就探手出去,抓住刚飞到窗前的玄鸟,从鸟腿上取下信件,展开读完,对谢玄遇严肃。 “西城线人发来的,说是宫里下了诏书升了首座你的职,这回是从刑部调到了御史台…” 他把纸条递给谢玄遇,思索道:“不过这个殿中侍御史是个什么品阶呢?” 谢玄遇听见这句话,立即接过纸笺看完,旋即就着灯烛烧了,眼睛瞧着火舌吞吐、卷掉最后一个字,才开口说,胡闹。 *** “请殿下收回成命。在下方中第逾月,屡次升迁,恐怕不合规矩。更何况殿中侍御史…” 谢玄遇站在垂帘外,自始至终没抬头,直到帘子里略哑的女声打断了她。 “本宫还以为,若不是下诏,谢御史这辈子不来重华殿了呢。” 谢玄遇不说话了。他眼睛盯着地面,但在光可鉴人的青金色石砖上,倒映着萧婵的影子。就算隔着纱帘也能看见她方才起身,在缓缓地梳头。香炉里灰烬尚存、暖香弥漫。 某人正在以不可忽视的方式昭示其存在,那是如今为数不多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出入她寝殿的男人、她曾经的驸马,如今的朝堂左右手、新封的东海王。 而殿中侍御史不过是个被早晚通传、禀报百官言行、劝谏君主的角色。就像她说的,是柄无所挂碍、趁手的刀。 “是下官逾矩。” 谢玄遇低头,青色官服也倒映在地上。他看见萧婵屏退了左右,纱帘升起,她终于起身走向他。 他没有躲避。 于是沉水香奢靡的气味就飘进他鼻尖、涌向四肢百骸,唤起逐渐蒸腾的热意。萧婵惑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她无论与谁说话都没什么分别,却让对方觉得自己才是唯一。 “还是说谢大人不满意。” 她踮起脚才能让下颌恰巧抵在他肩上,谢玄遇纹丝不动,她就像只飞鸟栖在枝上一般,闭着眼靠在他肩侧休息。 良久,她才轻叹。这声喟叹像卸下无数惊慌失措的心思,他却心中涌起莫名愧疚。 “下官并非不识抬举。只是朝政不可儿戏”,他开口时语气比此前轻了许多,但依然僵硬:“下官也不是、殿下的面首。” 萧婵闭着眼睛噗嗤笑了。 “谁说谢大人是面首。” 她声音在他耳边、比平时还要低,带着满足后的沙哑。他意识到这点时,手在袖笼里捏紧了手心、以抵抗陌生情绪侵蚀神志。 他不能不注意到她身上那侵入肌骨、挥之不去的南海沉香。 “面首可没谢大人那么…” 她的手隔着袍服贴上他胸口,但也只是贴着胸口。 “不懂技巧”,她意有所指、声音还是凉的,却让他闭上了眼,喉头滚动。 “横冲直撞。” 叁拾伍·迁怒 他原先还在拘谨,见萧婵故意说了这么几句,就晓得她是存心要看他窘迫,当下心里反而轻松些许。 “此处是皇宫大内,下官是朝廷命官。殿下监国,更需小心谨慎,不可落人口实。” 她就轻声笑了一下,把他放开了,语气有点冷漠。 “本宫都不怕朝议,你怕什么。” “殿下也怕朝议,只是装作不怕。” 谢玄遇在这样雾气缭绕的寝殿里,声音还是正经得好似庭前奏对:“若是当真不怕,殿下有一百种法子让下官屈从。但殿下不是那般的国君。” 听见国君两个字,萧婵眼睛亮了亮,看他的表情多了些玩味,心情也好了许多。她不再调戏他,转身抚摸了一下铜镜上她自己的脸。 “但本宫从前也强迫过谢大人,只是谢大人忘了。” 谢玄遇面色不改,只是依旧站在原地,但耳根微微地泛起红。除非是在黑暗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从不展现出她期待看到的那一面。例如现在,他就生疏得像两人从不认识一般。但再自持的人也有破绽。萧婵看他窘迫得厉害,觉得目的终于达到,就抬手做了个请他出去的手势,但他仍没走。 “怎么?” “下官……不,臣来见殿下,是要请殿下收回成命。虽则如今朝政不稳,选贤举能亦不可过度轻率。” 他虽则窘迫,但还是眼睛清澈:“下官愿回翰林院从五品编修,亦可随侍左右。” 在满室旖旎中,两人竟对峙出了几分谏臣昏君的味道。萧婵叹气,再看他时,眼神已经不再像刚才似地水波流动,变成杀伐决断的神情。 “本宫自有考虑。” 她背转身,连看都不再看他。 “时候不早了,本宫也乏了,退下吧。” *** 谢玄遇步履稳当地离开了寝殿,却在转过几道回廊、待四下再无宫人时站定,握紧了拳又松开。 他来不是为和她说这些的,但也没有立场说其他。 她看着比昨夜好了许多,但从敷着厚粉的高贵从容、完美无暇的那张脸上他看出了疲惫、恐惧和慌张。是因为这个,才会召元载进宫的么? 他闭眼,强压下心中涌动的不应有的杂念,缓缓调息。 原本是打算提醒她注意刺客,却在踏进暖箱涌动的寝殿后,开口就是劝诫。 萧婵已经拿到她想要的了。 谢玄遇眼睫微眨。 再纠缠下去,逾矩的就是他而不是她。 是时候放手、待将隐堂来长安的人都解决掉之后,他就放手。 萧婵不会、也不应该跟他走,那些前夜的意气之语,都在见到她戴上沉重冠冕、站在那最高处时烟消云散。 她就应当站在那,比谁都应当。 *** 啪。 元载把一块玉佩放在书案上,发出轻微脆响。 萧婵抬眼,只瞧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奏折。 “殿下还认得此物么?” 元载穿着室内起居的衣裳,斜倚在她对面的矮榻边上,姿态闲适慵懒,领口斜敞处依稀能看见如玉的胸膛。 萧婵没抬头,但嘴角略微扬起,有笑意,但不多。 “都是旧事了,东海王。” 元载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还是那双笑眼。他低头摩挲那玉佩,眼神深情。 “臣忘不了,这是臣当年赐名时一同赐的。那时候殿下刀力尚浅。不过如今已是名家。” 萧婵笑,在折子上写了批复盖了印鉴,又从漆盘上拿下一卷。 “是啊,本宫的刀术,当年还是五郎教的。” 元载终于起身,从软榻上走到她书案边,手从身后还住她的腰,按在书案上。他带着烫意的呼吸就在她脖颈边,萧婵不动声色,但脸上红云蒸熏。 “阿婵。” 他声音很低。 “只要是阿婵开口,无论是何事,五郎都答应。” 萧婵不说话,但把折子合上了,略侧过脸去。他得了允许,就去吻她脸侧、耳垂。手指修长,从层迭衣服里探进去。 “弑君也答应。” 她眼睫微颤,但不语。 “故而,此等事今后与臣商量便好”,他抱她越紧,声音也越不稳:“为了能回到殿下身边,东海国到长安这段路,臣走了三年。殿下就当是怜惜臣,可好。” 她仍旧不说话,手指覆在他压在书案的那只手臂上,眼睫颤抖、微启唇,面如芙蓉。 元载禁不住此景的诱惑,把她脸扳过来要吻,萧婵避开了。他喘着气,手指却克制着,缓缓离开她。 “是臣逾矩了。” 他苦笑。 “当年的事,臣今后不会再提。” “本宫说过,从未怨过当年东海王不辞而别。” 她整理衣裳,等他彻底放开了她、慢悠悠站起来,才重新将未看完的折子打开。 元载弯腰,把书案上的玉佩拾起,她却于此时开口了。 “留下。” 他眉毛微动,萧婵顿住,又补充: “玉佩,留下。” 他眼里闪过很多复杂神情,最后还是松手,那玉佩就叮呤一声脆响,又落回桌上。 *** “法师,你说本宫是不是对东海王太苛刻了?” 禅院里,僧人还在树下煮茶,对面坐着的萧婵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袍服换成了玄色,与帝王同色。她梳着高髻,脸上却显出与地位不相称的活泼愁容,托腮低头,瞪着沸腾不止的茶炉。 “东海王?唔,那位元家的五公子,如今是东海王了。” 无畏法师笑,萧婵噎住,别过脸赌气。 “法师明知道,何必又揶揄本宫。” “当年殿下与五公子十分要好。这玉佩,贫僧记得…殿下当年刻了许久,说是成婚时候送给驸马。” 法师言简意赅,萧婵却不说话了。于是法师抬眼,见她托腮沉思,眼里却依稀有泪光,就叹了口气。 “殿下重情。” “给出去的,无论如何,本宫不后悔。” 她垂眼,掩藏眼神。 “但若碎了,就不该再妄求完好如初。纵使是拼回去,也不是当年的东西。若自欺欺人,就是妄念。” 她再抬眼时已收敛了泪,又是仪态万方的坐姿。 “亏得当年本宫还想着,三回出塞和亲,总也算尽了本分,合该讨个封赏,与合意的人一同归去,找个无人打搅的地方度过余生。” 她又笑。 “当年本宫是真心想与五郎度过余生。” “但世事薄凉如此,无人可苛责。” 法师看着茶水从沸腾归于平静。 “殿下若是将当年种种内情告与东海王,又该如何。” “五郎他本就心重,告与了他,让他后悔至死么?” 她浅笑:“如今这样便好了。有本宫护着,他不会再颠沛流离。” “那么,就没有旁人了么?” 法师把茶壶拿下茶炉,清水在杯盏里漾开。 “什么旁人?” 萧婵疑惑,继而哦了一声:“法师是说,余生?” 无畏点头,嘴角有笑意。 “殿下还年轻,余生还长。” 她托腮眨眼,想了一会,想到什么似地眼神一动,但没开口。 “没有了。” *** “长公主观金吾卫射礼还是头一回,于礼合吗?” 城北、羽林军大营内,练武场中尘土都被洒扫干净,兵士们列阵整齐,站在两端,场子中央略远处并列三个箭靶,插着红标。 观礼的高台搭了红帐子遮阳,最中央坐着萧婵,左右则是陪着观礼的文臣、宗室和卫兵。她与别人之间隔着纱帐,看得影影绰绰,却听得见老臣远处絮絮低语。 “有什么合不合的。金吾卫都是天子的人,监国位同天子,自然可以观礼。” 一个清朗声音响起来,萧婵眼神微动,看元载从礼台下走过来,说小话的臣子们立即噤声。 他步伐庄重,不疾不徐,玉佩在身侧撞出朗朗清音。这是自小接受的礼仪训练,刻入肌骨,纵使身处污秽,也不随境遇变迁。 她当年就是因此欣赏他。 萧婵看他走来,两人眼神相遇时,元载对她笑,像两人从未有过芥蒂。擦肩而过后,他就隔着纱帘,坐在下首略远的地方。 而就在观礼台更远处、坐着一批新升迁的年轻官员,其中也有谢玄遇。萧婵满意地在礼官报奏里听见谢玄遇的名字,晓得此人还是接受了新职。 但他或许还在生着气吧? 萧婵挑眉。 随他的便。只要人不走,就什么都好说。这个无趣、呆板却漂亮的男人,用他的江左假名还能在长安撑多久,她是真的想知道。 风起了,场上旗帜猎猎。礼官上前来禀报吉时已到,元载却开口了,众人都暗暗伸长耳朵。 “殿下。” 他声音轻柔。 “今日观礼,臣愿试箭,为祭礼添个彩头。” 元载箭术高超,她早就知道。但今日他主动请缨,却出乎意料。于是她略颔首,算是准了他的请求。 “臣还有一请。” 元载行礼,眉眼低垂,显得恭顺至极。 “愿求一射艺高超之人与臣同试箭,若能三箭三中,则请殿下赐一物于臣。” “哦?” 萧婵扬眉:“何物。” 元载头更低了。 “殿下的金臂钏。” 听见的人都低声笑,把这当作是长公主和东海王之间你来我往的游戏,几个年纪轻的官员甚至红了脸。但萧婵在纱帘后静了会,继而轻笑。 “允。东海王想要何人与你比箭。” 元载抬眼,温润眼神深处是深海的暗。 “本朝新科探花、谢玄遇谢御史。” 叁拾陆·阳谋 射礼开始,观礼的高台上众人都暗暗地抻长了脖子,打算瞧这场好戏如何收场。 萧婵对于元载突如其来的请求她并未拒绝,一则是想看看他究竟为何突然如此高调,二来则是好奇谢玄遇的反应。因此,当谢玄遇从高台末尾的人群里站起身时,人们哗然,萧婵却不动声色。 他穿过众人走到她跟前,低头对她行礼,却自始至终未曾看向元载。 “臣射艺不精,不敢与王公比箭。” 他说话时声音也板正,不起波澜。 “君子六艺皆精,谢探花既过了大梁的科考、跻身御史台,如此才俊,岂有不精射艺的道理。” 元载语气和善,说的话却尖锐,甚至有些赌气的意思。 萧婵单手撑下颌,看元载难得如此针对谁,只觉得稀奇。然而谢玄遇也不见恼怒,只是顿住片刻,就淡淡回复: “若是殿下愿观此礼,下官便从命。” “本宫愿观此礼。” 她慵懒声音从纱帘后响起,接着把手腕上的金臂钏褪下,搁在宫人递过来的漆盘上。大梁贵族大多骑射出身、民风剽悍,见此举也不觉有异,甚至欢呼起来,恨不得当场摩拳擦掌下注。 谢玄遇仍旧低眉,行礼后才直起腰。在礼官的带领下他走下高台、与元载擦肩而过。 天光云影在此时变化、恰好在练武场中央投下一片浓云。谢玄遇行至一侧的锦帐内,却发现此处无顶棚,高台上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旁边衣架上搁着箭衣与束袖。他也只是略加犹豫,就脱了官服,旋即穿上箭衣,劲健腰腹与背脊一闪而过,没有半丝赘肉,根本不像是久坐书斋的文官。 萧婵听见了不远处宗室女子们的惊呼,略挑了挑眉,换了只手撑下颌,目光投向另一端,见元载已从羽林军的营帐里走出来,步态优雅。见谢玄遇也换好了箭衣,就略颔首。两人相对走上箭台,礼官等着萧婵的命令,台上一丝风也无。 比箭的规矩是各射一箭,直到将各自箭囊里的三支用完。众人屏声敛气,却见元载只是抽出第一支到开弓的功夫,快到无从定睛,箭簇已牢牢钉在百步开外的箭靶正中。 台上寂静片刻,继而响起赞叹和惊呼。 接着是谢玄遇,他张弓时动作标准、目光如炬,盯准了箭靶,看台上又按捺着激动安静下来,旋即他送了手,铮地一声—— 箭簇脱靶,落在后面的泥地里。 看台众人哄笑,继而是第二箭、第三箭。不出所料地,元载三箭都稳稳射穿靶心,甚至有一支箭簇劲力之大到穿透寸余。看台上的旧宗室们掩饰不住地高兴,这是寒门与士族的较量,泥腿子出身的乡下读书人,怎么比得上自幼精习六艺的王侯?他们心里哂笑,却不能大声笑出来,毕竟看台上那至高之位上、纱帘里的长公主始终没有表态。 萧婵看着谢玄遇两支箭都射偏,眼睛却瞧着漆盘里的金臂钏。 那是他那夜被她下药蒙晕之前还给她的那只。看来,他是当真不愿在此等场合与元载争上一争。 元载把弓放下了,回首看了谢玄遇一眼,而对方只是垂眸。最后一支还在箭筒里,他却没有拿起来的意思。两人再次擦肩而过,他就听见元载低声的一句。 “今后离殿下远些,谢大人尚能活命。” 他还是没动。浓云从演武场上空飘过,日头又显露出来。风声、树叶沙沙声,还有看台上宾客们的议论声,都在他耳边嘈杂。 谢玄遇却只听见一个声音。 黑影闪过、利刃破空、斩断纱帘,在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刹那,他抽出箭囊里最后一支箭射向长公主所在的看台。众人尖叫躲避、只听一声闷响,那黑影肩膀被射穿、钉在木柱上。 “有刺客,护驾!” 元载比谁都跑得快,转眼工夫他已经上了高台、在刺客生生从身上拔下箭簇、血淋淋反身逃跑时追上了他,扭打之间对方频频出刀,而元载赤手空拳,挽住大帐边上的纱帘一扯,将刀刃绕在纱帘中。萧婵瞧见尖刺对准了元载心口,而他下意识去挡她,没来得及闪躲。 “五郎!” 她叫了一声,待羽林卫赶来之时,众人见到的就是萧婵抱着受伤的元载,而刺客已经弃刀而逃。看客们乱哄哄哭喊成一片、互相踩踏着往外走。 哭闹声中,谢玄遇安静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高处相拥的两个人,展开手心,满手是血。 最后一支箭杆上有尖刺,越用力、扎得越深。他原本不想参与这场愚蠢的竞争,但那杀手出现时,明知是骗局,他还是出手了。 隐堂的杀手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刺,那是元载雇来的死士,供他在这君心动摇的时刻显示对她的忠诚。而萧婵纵使看出来,也不会对元载怎么样。唯有在乎才会害怕失去,此举正是证明:元载在乎、甚至在乎到了不惜用这种蹩脚的伎俩引起她的注意和疼惜。 他把带血的手收进袖笼,返身就走。众人会忘了那一箭,就像萧婵方才未曾看向过他一样。 不过是一时喜欢罢了,喜新厌旧,是她这等上位者的本能。 “谢御史留步。” 他正要走,却被身后的宦官笑眯眯拦住。 “殿下有旨,请谢御史移步庆云殿,稍事歇息。” *** 庆云殿是处偏僻殿宇,他推开木门,就见鸟雀飞上屋檐。萧婵只叫住了他,却未曾吩咐什么医官。谢玄遇不愿惊动旁人,更不想让宦官去告诉萧婵他受伤的事,只因考虑到她一定在元载那里悉心照料。杀手是假的,那刺偏的一刀却货真价实。元载舍得下血本争宠,却嫉妒错了人。 他不应在这里,更不应在这宫斗局中。 谢玄遇咬住袖角单手撕下布条潦草包扎了一番,就在殿中打坐。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萧婵还是没出现。 殿角滴水又漏过一刻时,谢玄遇终于起身,打算结束这无谓等待,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响,接着是张熟悉的脸。 她似乎刚流过泪,眼角是红的。 元载受伤会让她心急至此么?也对,他们是多年生死之交,还是夫妻。 正如元载所说,他根本不该再跟她见面。 “谢玄遇!” 她在烛影里隔着垂帘看见他,下意识挽了挽额发,急匆匆走过来。掀开珠帘时恰巧与他照面,他下意识将带伤的那只手放在背后,抬眼就瞧见她咄咄逼人的眼睛与锋利的眉。 “那刺客是江左的人?为何要伤元载?他与此事无关,你不是知道么?” 他怔住了,炽黑眼睛看进她眼里,也未曾反驳,只是点头。 “是,下官知道。” “本宫今日若不遮掩,你该如何瞒过?那刺客甫一出来,你便知晓了,若不是元载…” “殿下当真是如此想的?” 他忽而开口,打断她的责问,瞳仁里映着火光。 “那一箭,殿下当真”,他顿住: “以为是下官的计谋?” 萧婵攥着他领口,不说话了。片刻后她偏过脸,笑了一下。 “原来谢大人也会辩白。本宫还当你是哑巴。” 他此时才醒悟过来萧婵是在激他,但心里的燥热却未曾因此消解,反而愈烧愈旺,说话也带着讥讽。 “原来殿下情急之中,也会不辨是非。” 她眼神明显被刺痛了一下,立即放开攥着他领口的手,扬起脸看他。 “是,本宫并非什么明君。若是在意之人被害,气量也不过如此,让谢大人失望了。” 他听见这句话,要说的话就没再说下去,转身就要走,被萧婵拽住袖角,正是受伤的那只手臂。他立即向后躲,萧婵就往前。 “既然如此,方才为何不解释?” “解释什么。” 他要挣脱她,但萧婵握得紧。为了逃脱,他不惜语气更冷。 “殿下,时辰不早,于礼不合。若有事要议,明晨再…” “本宫找你还要挑时候?” 她攥得更紧了,谢玄遇额角青筋迸起,手心的伤口在拉扯之际又裂开。他略狠了狠心,将袖子甩开,萧婵果然放了手。 “谢某不是内臣,殿下也不应当如此折辱谢某。若殿下愿意,大可去别处消遣,何必…” 啪。 谢玄遇低头,用完好的手摸了摸脸,她打的手印还有些发烫。但他眼眉仍低着,不去看她。两人都喘着气,萧婵的声音甚至带了哭腔。 “旁人不知,你也不知么,谢玄遇。” 他沉默了,旋即用手背去揩她眼角,被她一巴掌打开。他要走,又被她拽住袖角,这次一点都没用力,但他停步了。 “怎么受伤…” 她语气惊讶、他往后躲,但萧婵眼疾手快、把他手握住、三两下揭开布条,只看一眼,就明白了一切。 “是我错怪。” 她咬唇。 “不怪殿下。” 他立即收回手:“小伤,已经无碍了。” 他声音平淡:“驸马受伤,殿下情急之中,也是情有可原。” “元载无事。” 她抬眼:“谢大人方才一箭,方才救了本宫也救了东海王。” 谢玄遇眼角余光看着她拽着他袖口的手,听她继续说下去。 “今日之事,本宫自当彻查。但谢大人,元载他未曾参与江左之事,你们…” 她没说完,因为谢玄遇把她推到墙柱边吻了上去。 这亲吻炽热疯狂、出乎两人意料。她剧烈喘气,用空着的手推他,却被握住手腕举过头顶控住,而她顾忌着他的伤,连挣扎都是徒劳。一个吻结束,他见她浓密眼睫低垂、不愿抬眼看自己,就又凑近,萧婵就按住他胸口。 “你做什么。” 她声音很冷静,这冷静却更让他焦灼。谢玄遇开口,却喑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今晨演武场上试箭”,他贴着她脸颊,被她咬出血的嘴唇也带着铁锈味。 “殿下想让谢某赢,还是驸马赢。” 叁拾柒·酡颜(h) “就算本宫说了,谢大人会信吗?” 萧婵用力又推了一下,他就让开。她像是躲着他眼神似的,转身就走,他又拉住她,情急之下用了带伤的那只手。 “殿下若是说想要谢某赢”,他声音还带着方才接吻过后的哑:“便是相信谢某不会害殿下。” “本宫信你不会害人,所以呢?” 她抬眼冷笑:“谢大人能护本宫一生一世么?能将江北江南世仇一笔勾销么?能保大梁江山百姓不横遭战祸么?谢大人,五郎是本宫亲手扶植起来的左膀右臂,若是他被江左刺客误杀,本宫要你偿命。” 她说得铿锵,像浑身炸毛的狐狸,连耳朵都竖起来。谢玄遇却只是微皱了皱眉,就点头。 “好,若是五郎被误杀,谢某愿偿命。” “你就不辩解么?” 萧婵气笑了:“江左刺客又不是你所指派、杀人也不是你所愿之事,凭什么要替别人偿命?看来谢大人此前答应要替本宫担下死罪,也是怜爱之心泛滥罢了。” 她揪住他领口,谢玄遇就退后一步,被她怼在墙上,听萧婵踮着脚尖骂他:“听着,谢玄遇,本宫不是你养的什么猫狗,用不着你的怜悯,也无需让你替谁偿命。若是本宫的人死了,本宫自会找他索命。今日之事,便是欠了你的,今后本宫会还。” 他起初还听得心平气和,听到最后”本宫的人”几个字却眉心又皱起。萧婵还没骂完,手上用力,没想到他就顺着她的手劲低头,刹那间两人靠得极近,她立即偏过头去,放开他被揉皱的衣领,语气还生硬,底气却弱了几分,只余嘲讽。 “时候不早了,谢大人快些出宫吧,省得迁延在此处,有损大人的清誉。” “殿下不是猫狗。” 他没走,还在低头看她,目光清亮。 “别说胡话,快滚。” 她叉腰看向别处,气急败坏之外,耳根还有些红。 “谢某的意思是”,他竟伸出受伤那只手,把她腰搂住又带回去。萧婵躲闪不及,撞在他身上,就听见他胸膛震动,声音在她耳边: “谢某从未将殿下看作和旁人一样。殿下在谢某眼中,从来就和旁人不同。” 她没想到他今夜如此直白,手攥着他衣领,只略微推开寸许。他也不说话了,但心脏跳动的声音如雷声,在她耳边轰鸣。 站了一会,他忽而低头去吻她额角,这次她没躲开,他就继续吻下去,从耳廓到耳垂。萧婵不自觉仰头,纤白脖颈在灯火下闪着微光,他就吻得更用力,在脖颈深处留下细碎痕迹。她呜咽着忍住声音,他手就伸进她背后礼服,笨拙地解繁琐衣带,萧婵迷离目光突然清醒,按住他的手,喘气道: “五郎还在殿里等着,本宫不能留宿此处。” 而此时礼服外袍却应声而落,哗啦一声,在寂静殿宇里分外清晰。他更深地吻她,萧婵终于呻吟出声,伸手按住他后颈,他就抬头。 “若是殿下真不愿让五郎等,今夜就不会来。更何况,附……东海王是在骗殿下,殿下纵使被如此诓骗,也无所谓么?” 他手停在她腰间襦裙的系带上,声音很轻。 她笑了,修长手臂搭在他肩上,在他耳边吐气。 “本宫就是如此四处留情的人,谢大人后悔了?后悔现在便收手,还来得及。” 她抬腿去蹭他的袍服,声音很冷:“你不愿忍,有的是人可以忍。” 谢玄遇不说话,隔着襦裙下摆,握住她作乱的小腿抬起,放在他腰间。距离蓦然被拉近,她凝视他深浓的眉目,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脸、眉骨、唇。 “谢大人长得真好”,她声音如梦似幻:“本该选聘高官之女,何苦与本宫纠缠。” 这句话没说完,就被很轻地撞了一下,她脸霎时红了。抬手要扇他,手腕立即被握住。谢玄遇解了她衣带,单手捧住她的胸,指尖握剑的茧刮着她短促尖叫一声,却见他眼眸低垂,不动声色。 “谢某并非殿下所想的那般刚直,这只手,数天前便杀过人,不只萧寂一个。” 她被摸得浑身热血滚烫奔流,他却越是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越慢条斯理。手掌纹路像要抚过她每一寸可见的肌肤,像在临摹一副古画,直到在某个地方时他停止了,停在那湿润的地方,摸到许多水。 萧婵偏过头,他手指就继续探进去,起初只是生涩的抚摸,接着就变成抽插,她腰肢扭动起来,缠在他身上。今夜谢玄遇与从前非常不同,原来内力深厚的修道之人做起来是这样,从前简直是浅尝辄止。 她被反复抛上高潮又降落,汗水粘湿在额上,他却面色未见变化,只是身下的地方明显大了许多。她能明显觉察到他在忍,为何要忍?忽而一个想法涌进心里,萧婵张口数次,终于连贯成句。 “谢,谢玄遇。你是在……惩罚本宫么?” “下官不敢。” 他手上动作停下了,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呼吸交缠。她抬眼想去看他是不是在说谎,他就偏过脸,胸膛起伏。 “你就是在惩罚本宫刚坐上监国之位,就用人不避亲、公然偏袒。” “殿下明察。” 他调息直到逐渐平稳,可身下的东西还昂扬着,眉间终于滴下汗水。 “可本宫也在偏袒你啊,谢大人。” 她摸他的脸,笑得像狐狸:”本宫一向雨露均沾。” 谢玄遇不说话了,他低头扶住她的腰往上抬了抬,接着弯下腰,捏住她腿根,抬到肩上。萧婵惊慌扭腰要逃,但已经来不及,他手握得太有力,澄黑眼睛看进去,她脸霎时烫得厉害。 “别看了。” 她轻喘,手抚住他脖颈,却见那英挺的鼻尖陷在她小腹中。 萧婵长长地呻吟出声。 ”别、别,谢玄遇!” 他没听见似地,继续用唇舌抽插,身下的水汩汩流出来,滴落在地上,像滚烫的烛泪。萧婵浑身烧熟似地发烫,连手指也软下去。他很快找到那处敏感位置,反复刮擦。 “唔……谢、谢大人。” 她声音带了哭腔:“你不许……你出去!” 他终于暂停,眼神从下往上看,盯到她时,萧婵浑身一抖。 “叫阿若那。” 说完他又继续,萧婵浑身抖得厉害,终于从唇齿间哆嗦出那几个字。 “阿,阿若那。” 他停止了,离开她身体时萧婵感到莫大空虚,伸手攥住他袖口,却听见衣衫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滚烫的东西,拍在她腿根。 “殿下想继续么,还是到此为止。” 烛光照着他深浓的眉眼,萧婵挂在他身上,黑发委地,两人都看起来一塌糊涂,但他眼神依旧冷静,等着她的回复。 萧婵喉咙吞咽,手握住他有力胳膊,刚要开口,却听见殿门外传来熟悉声音,还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 ”殿下可在此处?” 元载在风中站得笔直,将左右屏退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行礼。 “深夜打搅,五郎有要事,前来禀告。” 叁拾捌·天颜 “且、且慢。” 萧婵急匆匆地要从他身上下来,后腰却使不上力气。她卡在半空,低头时看到谢玄遇晦暗的眼神。手掌贴在她后腰上,烫得厉害。帐幔吹拂,把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裹住,火烛明灭。 他不说话,只是鼻息吹拂在她颈项间,如同危险的虎或狮。被擭住的感觉愈加强烈,她缓慢眨眼,用只有眼前人能听见的声量开口: “放开。” 他捏住她腰肢的手更紧了,心口的热流冲击两人四肢百骸,她理智几乎被咆哮的本能冲垮,但还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斥责: “五郎在门外,放开。”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仰头向后靠在柱上,闭眼深呼吸。萧婵狼狈不堪地站回地面,草草收拾了一番,终于重新开口,声线绵软,听得屋内屋外的男人都心头一颤。 “何事?” 门外,风中的元载仍旧保持行礼的姿势。 “殿下,此事万分紧急,跪请殿下……屏退无关之人。” 萧婵看了一眼谢玄遇,他仍居高临下靠在柱边,眉眼深暗锋锐,甚至懒得系上衣带,什么都看得清楚。待听见了这句话,他才随意把衣带一系,转身要离开,却听她在身后开口: “在此处便说罢。” 她停顿片刻: “谢御史不是外人。” 这话说出,门外静了,接着是元载从容不迫的声音: “跪请殿下,屏退谢御史。” 静。 寂静中萧婵笑了一声,回头看时,谢玄遇已经走了。只剩一枚玉佩掉在地上,她俯身捡起塞在袖笼里,对门外闲闲开口,已恢复了平时的从容。 “进来罢,人都走了。” “殿下不开门,臣不敢逾矩。” 萧婵哂笑。元载从前不这么爱装,这是尚未即位就有君臣之分了,还是在生她的气?正想着她就主动拉开了门,见元载竟真的跪在殿前,寒风吹动他衣袂,大有盈盈欲倒之势。 “殿下。” 元载抬头,萧婵瞧见他穿得整齐,但白天那一刀切到距离心口不远处,纵使不致命,也够躺几天。此时风声簌簌,她就立即走过去把他搀起来: “更深露重,为何不静养,反倒跑来此地,是怕伤好得不够慢么?” 他仍旧跪着,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眼神微变。 “这是何物?” 手里的东西还蠕蠕动着,是条极细的蛇。那蛇盘在竹片上,竹片老旧,用朱笔画着某人的生辰八字。只看一眼,就会浑身恶寒。 “是蛊术。” 她终于认出。 大梁从前也盛行过巫蛊,那是在她年幼时。 昏聩的帝王、残酷的宫廷、无端死去的后宫妃子,以及频频传来战祸的前朝。有许多妃子传闻在后宫压胜,诅咒帝王,因此被投入监牢折磨拷问、死于非命。她见过宫门前太阳下暴晒的尸首、湖上漂浮的不成人形的断肢、殿里被打断腿仍在惨叫嚎哭的宫女,和推倒才发现死去已久的太监。那些醒不来的梦魇,也塑造了现在的萧婵。 如今她也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会不会疯、什么时候疯,谁知道呢? “蛇已死了,殿下无需害怕。” 元载见她后退,就把东西重新收起来,额角碎发浮动,嘴唇也发白。他用力咬牙站起,用手去探她敞开的衣裳,把领口合拢,她才想起方才荒唐过后,定是留下了些许痕迹。 谢玄遇不擅长伪装,也不擅长掩饰喜欢或不喜欢,这是他和元载最不同的地方。 连她都已经发现了的情愫,元载不可能没有发觉。从前是迫不得已、或是利益同盟也就罢了,现在这样,该如何继续? “臣不会问。” 元载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开笑容。 “殿下也不必解释。” 见他如此知进退,她又很卑鄙地羞愧了,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元载终于吐出一口气,像终于能歇息一会似的。 “臣从很早之前,就晓得殿下是这样的人。这世上的男子不过是殿下漂泊时的暂歇之所,臣得不到的,别人也未必能得到。” 他的声音虚弱,却听不出什么犹疑。 “更何况臣也骗了殿下。今早的刺客,是臣找人假扮的。想必殿下也已识破了,才会离开。此谓咎由自取。” “你为何做此等傻事,是不信本宫?” 她终于把郁结在心里的问题问出口,两人站定,目光交汇时,元载转过眼神,笑得怆然。 “殿下,你我如此情状,倒真像是一堆貌合神离的夫妻。” “不是么?” 萧婵毫不犹豫:“你我既成婚了就是夫妻。” “但殿下所想的夫妻,与五郎所想的夫妻不同。” 元载捂住心口伤处,低眉看她。他身量原本并不低,站直了也隐隐有威压之势,只是平时恭顺惯了,她蓦然心惊,才想起他早已不是少年。 只是少年时期太漫长、成熟的时候又太快。乍然冒出青芽就瓜熟蒂落,甚至没给她时间准备。 “五郎所想的夫妻,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相濡以沫。” 他握住她手心,放在自己脸上。冰凉与火烫相激,她却没抽开手。 “但臣知道殿下既承其位,身不由己。故而出此下策,不过是想拥有片刻偏爱罢了。但有了片刻,又想要更多辰光,贪得无厌,轮回自苦。殿下不因此欺君之罪疏远我,已是天恩。若再奢求其他,便是造次了。” 他笑得自嘲,颊边酒窝更深,让她想起史书里对元氏先人的评价——天颜如玉。 脆弱、忧郁而年轻的传说中的元氏君主,舍去皇位让给功高震主的萧氏,将自己流放至东海,躬耕以养天年,却让万民免去一场战争。萧家欠了元家的,却始终未曾给他的后代一个公道,反而极尽打压之能事,直到东海国四分五裂征战不休,直到元家余脉被追杀、流落长安,差点冻死在她门前。 “五郎多虑了。” 她笑: “本宫怎会疏远五郎呢?你我同甘共苦过,如今仍是如此。” 元载得她大赦,如释重负地把她按在柱子边,声音低下去,比方才肆意许多。 “话说,方才那个江左来的探子,就是在此处冒犯殿下的么?” 他言语囫囵,低头专心用鼻尖嗅她脖颈里侧,萧婵躲开,他就忿忿。 “殿下喜欢他,是因为他伺候得好,还是会说话?这些五郎都可以学,未必比他差。” 他牙咬得咯吱响,她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她也不知道,只能生硬转移话题: “唉……别闹,还带着伤。方才那个下蛊用的竹简,是在何处找到的?” “重华殿。” 元载被推开了,声音闷着,额头抵在她肩上。萧婵却已经在沉思:“竟是正殿么。何种方位、地点、何时找到、何人找到可都知晓了,本宫要亲自去验看。” “谢玄遇方才……也带着伤。” 他打断她的分析,忽而抬眼。萧婵被那委屈眼神击中,从沉思中回神,才发觉元载与她贴得过于近——近到纵使隔着衣裳,起了变化也藏不住。 “为何他可以,五郎就不能?” 叁拾玖·幽梦 “能啊。” 萧婵浅笑,摸元载的脸,暗处的手按在他腰间玉带上,一把扯开。犀皮牛角玉佩与珠子琳琅洒了一地。 “为何不能。” “还是说,五郎以为本宫是属意于那谢御史了?” 她手往下,男人呼吸一滞,玉色的脸染上红晕。 “阿婵!” 他惊慌叫停,萧婵没有回应,黑暗中只能听见元载愈来愈急促的呼吸。他额头抵在柱子上,手掌按在她腰间,随着她手上动作加快,他竭力忍着不冲撞她的欲望,只是无意识地蹭着她掌心。 “别…不能射在这儿。这不…唔!” 他咬紧牙关低吼出声,继而沉默,喘着气,眼神湿润,带着被误解的委屈。 “殿下,你怎么…” 她没做声,低头用他外袍把东西揩干净,声音也平静,烛火里淡眉似远山。 “舒服了么。” “现在心里还有火气么。” 元载噎住,耳根红得厉害。她见他不说话,才笑了一下。 “本宫能对他做的,亦能对你做。这事原本就同穿衣吃饭一样,没什么分别。有分别的是权与欲罢了。” 萧婵说完打了个哈欠,转身要往内殿走,却被他伸出手臂拦回去。 “可与心爱之人做,究竟不同。” 他声音有些颤抖,不像平时:“臣也只是与殿下做这事。除去殿下…此事臣想想便觉得恶心。” 他敛眉,孤注一掷地追问,甚至不像是追问,而像对着空气说出自己的心声。 “殿下呢。殿下与臣做这事时,可曾有过不同?” 萧婵也只是恍惚了一瞬。 很快她就像平时那样,展露无暇笑颜,甚至眼波流转,很有温柔的意思。 “当然。当然不同。” 她松手离开他,走进帘幕后的汤池,不多时就传来水声。元载也不再言语,走进隔着屏风的另一座汤池。 在元载看不见的地方,萧婵终于卸下周身防备,深深地沉入水中,眉间笼罩雾气,却像个受委屈的山猫,把爪子小心蜷缩起来,连尾巴也隐藏不见。 她闭着眼沉到水底,看水里浮起的气泡。那些多年前朝堂里冤魂的尖叫终于不再刺耳,只剩遥远回音。 那枚竹简吓到了她。 但她不能在元载面前害怕,她如今是监国长公主,略有大意,满盘皆输。东海王纵使对她再亲近、再恭顺,也终究是多年前的事。 她说不同,不是假的。 三年前,她在某个春日午后,曾经吻过元载。 那时他在树下休憩,书案摆在面前,为了给她抄话本,累得眼底发青,睡着了也不知道,脸上印了墨油也不知道。 他曾经笨拙但用力地爱过她。但那时他们力量都太微弱,光是相互扶持已经用尽浑身力气,谈爱更是奢求。 但她那么珍视那一幕,曾以为到死也不会忘记。孀居的白花还戴在鬓角,她小心翼翼凑近午寐的少年,在他唇上印了一下。很难说那是个吻,但她心跳得快要死了。那之后有半天没和他说话,对方惴惴不安,以为又惹她生气。 后来她在元载离去后的很多个漫漫长夜里醒悟了,原来那才是喜欢。原来喜欢谁不是非要占有,而是就算远远地站着看他,满足就会充盈在心头。 但方才她在元载问起那句话时,心里想的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本不相干的男人。 他最后捅死萧寂时冷若寒冰的眼神、他温暖干燥的手心、他闯进公主府时的急切与隐隐的癫狂——谢玄遇怕她死、比她自己更怕。 所以他纵容她、娇惯她,在背后替她解决江左的刺客。但他却忘了,自己也是江左派来的刺客之一。 终有一天,他的怜悯会害死他。 这种浓稠的慈悲让她窒息、也给她灭顶的快感。 那自不量力的男人,竟真想救她么? 愚蠢至极。 “唔。” 她用手探进去,可还是无法平息那最深处躁动不息的欲望。只有他能顶到的地方,他在第一回遇见就准确把她送到的地方。 凭什么那跟她契合无比的好东西,偏偏长在他身上? 萧婵咬牙,把方才尚未尽兴的憾恨全吞咽下去。 无声中,她唇齿轻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她在念那个名字。 “阿若那。” “阿若那。操我。” *** 哗啦。 男人的手指节分明,将沾了东西的袍服甩在水盆里时,眼神晦暗。 这是第三次了。自从上回宫中匆匆中止离开,他再没和萧婵对上眼神过。殿前侍御史也并非日日随侍左右,没有传诏,不得进入后宫,他本该松一口气。 但夜里的梦却愈加荒唐。 三天前的梦里她骑在他身上求他操她,那是他头一回半夜起身自己将亵衣洗干净。 两天前他梦见她双手撑着书案站立在前,他从身后撩开层层袍服贯穿她。两人都衣着整饬,她还端着架子斥责他让他出去,腰肢却诚实地晃起来。他们做到书案咯吱作响、书册哗啦啦洒在地上。窗栅外湖边是明晃晃的天色、有人从远处走过,他却把她顶在窗边的墙上,她叫声都咽进他插进嘴的手指里。 昨夜的梦最荒唐。 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尾蛇,紧紧箍住赤身裸体的萧婵,将她身上勒出红痕,又留意着不弄坏她。蛇有两根,他反复贯穿她,做到最后他忍不住变回人形,在她迷离的眼神中顶到底,她却说还不够。 她说,阿若那,还不够。 要本宫记住你,要本宫爱上你,还差得远呢。 谢玄遇睁眼,从药柜里取出香料,又点了一支香。 “首座!” 门外传来赤鸫的声音。 “别进来。“ 他不假思索。 赤鸫就果真站在门外。一阵窸窣过后,他把一张纸从门缝里递进去。 “是隐堂来的信。说上次首座杀了十长老之一的‘蛇灵’,其余长老很生气,要以首座的脑袋抵罪,或是将功折罪。” 他喉结滚动。 “何意。” “这意思大略是…”赤鸫犹豫之后,谈了口气。 “若首座不想死,便杀罪魁祸首抵罪。如今狗皇帝死了,下一个江左之案的祸首…不会是长公主吧。” “宗门这次派来杀我的是谁。” 谢玄遇拿起搁在桌上的刀,手指比了比刀锋。 赤鸫沉默了。 半晌后,他终于艰难开口。 “是隐堂唯一会蛊术、尤其擅下情蛊的长老,‘幽梦’。” 肆拾·声色 “唔。” 谢玄遇垂目莞尔。 “首座?” 赤鸫在门外担忧:“这几日我在外避祸……出什么事了?” “她已经来过了。” “谁?” 赤鸫声量提高。 “幽梦。” 他心下落石,语调也恢复了寻常稳定。在水盆倒影里瞧见微光,那是梦里的蛇影。原来这些天的辗转反侧,是蛊毒暗中作祟的缘故。 可这蛊毒是何时、何地下的,中毒之人,是否只有他一个? ——还是说萧婵也中了毒。 那么此前在偏殿里她的怒气、关心和突如其来的主动…… 或许也是蛊毒作祟。她根本没那么在意他,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 谢玄遇又笑了一声,手指无意间触到刀锋,割破手指,掉下两滴血。想都没想,他就舔了一下,继而怔住了。 这也是梦里的场景。 梦里她没有平日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口是心非、阴晴莫测。眼神对上时就是干柴烈火,在意不在意,一看就分明。 不像现在,三天了,她眼神一直躲避着他。 是觉得无趣了,想就此罢手?还是也受了蛊毒的影响,所以更要躲他?若是为了避嫌,可她从前都不避,现在又有什么可避开的。还是说,她躲,是因为在意。 在意被蛊毒所影响、会对他做出平时不会做的事。 心弦被拨动时那一声响,犹如弹筝,寂静里兀自石破天惊。 “赤鸫。” 他只是瞬刹的犹疑,却像过了一百年。赤鸫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哐当拉开了门。 “去封信到隐堂,告诉他们,蛇灵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幽梦’要算账,就来找我。” “首座,我们这是要与宗门撕破脸了么?可是师父他还没出声,万一尚有转圜余地……” “若是没有师父默许,九长老不会公然违抗首座。死了一个刺客,一个长老,师父纵使反对,也按不住悠悠众口。此次派‘幽梦’北上,是为了试验我究竟还配不配做这个首座。” 眨眼的功夫,谢玄遇就已穿戴整齐,长刀入鞘,安静伫立。初阳恰照在他看不出喜怒哀惧的脸上,却让赤鸫看出了些许端倪。 “首座,你……” “怎么?” 他手立即捂住脖颈一侧。昨夜梦中萧婵啃他的场景太过真实,那里应当有个月牙形的咬痕,但其实没有。 “有个玉佩呢?” 赤鸫指了指他腰间:“寻常戴的那个。我看首座你平时也不离身,是个有来历的物件吧?” 他悚然一惊,低头看了眼,然后是床铺、书案,都没有玉佩的踪影。 紫玉刻鱼龙,丝绦都是旧的,从江左戴到长安,从未丢过。此时丢了,大半是掉在了那旧殿里。 “是个不要紧的物事。” 他抬眼对赤鸫:“发了信,便去奉先寺呆着。‘幽梦’或许也会为难无畏法师。那日对上‘蛇灵’,没他出手,我活不下来。” 赤鸫惊讶,指自己:“我?保护法师?” 谢玄遇最后整了整衣襟:“唔。不愿去,就随我去皇城吧。” “不不不,那在下还是去奉先寺。皇城太险恶,我这脑子,打架还行。” 赤鸫挠头:“师父没教过我权术,我看首座你在隐堂也是成日里练功打坐,怎的就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呢?” 谢玄遇这回是发自内心地被逗笑了。 “蝇营狗苟,可不是么。” “我不是说首座和长公主”,赤鸫涨红了脸:“其实这回我瞧出来了,长公主也是个可怜人。萧家的天下,从前与她有何相干呢?不过是被卖来卖去而已,戎边将士尚且有封赏,死了的和亲公主能有什么?更何况去了三回……” “赤鸫。” 谢玄遇垂目,赤鸫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气氛有些凝滞,就摸摸鼻子转移话题。 “不过,首座这回选了站在长公主这边,咱也没怨言。隐堂是不地道,说好的要查清再定罪,如今却翻脸了。” “宗门变数太多,或许师父也是迫不得已。” 他走出去,在门边站了一会,像是许久没出门,承受不住日光眩晕。 “若是宗门有变,立即禀告。” “是。” 赤鸫行礼,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地支吾,谢玄遇回头,日光照着他侧脸,像温暖冰棱。赤鸫终于想好了怎么说,艰难开口: “那个……线人的说法是,‘幽梦’长老不一定是女的,也或是男的,抑或是……” 赤鸫挠头: “那个叫什么,都、都有。听说还能随意变换相貌,鬼怪得很。” “怎的方才不说!” 谢玄遇旋即出了门,留赤鸫在后头诧异: “首座你也没问呐。” *** 过午,甘泉宫花园。 萧婵坐在假山上的亭台里,手中把玩着一个深紫色的物件,玲珑剔透。入夏,亭台四面都是水帘,水珠波纹里影影绰绰,能瞧见她两旁摇着羽扇的宫女,再旁边是乌孙公主,如今她得了个闲差,在宫里做女使,翻译回鹘鄯善楼兰波斯文书,顺带帮萧婵往西市里明着淘宝贝暗着打听沙州诸部族近来的动向,日子过得比从前快活不知多少。 “殿下。” 乌孙公主剥了个葡萄扔进水晶盘里,欲言又止。 “嗯?” 萧婵用扇子盖着脸,看似纳凉,实则什么都听得见。 “殿下手里这个……是什么来历?” 乌孙公主眼睛好奇地打量:“从前没见殿下用过,是个佩玉?紫色倒是不多见。” “嗯。” 萧婵将扇子从脸上挪开,懒懒应了一声。 “是个不要紧的物事。” 她笑得意味深长,从那半透明的紫玉中间瞧过去,看花园里的天光。“不过戴它的人有些意思。” “是个男子?” 乌孙公主悄声问,把水晶盘子推过去,先拿了一个吃:“模样好看么?” 萧婵沉思一会,认真点头。 “尚可。” 对方惊讶:“殿下从未夸过什么男子,若是尚可,那便貌若湘君了。” “倒也没那么……” 萧婵想起什么,忽而红了耳朵,低头也拿了个葡萄吃。 “不过性格没什么意思。” 她淡淡道:“又酸又涩。” “怎么会?” 乌孙公主低头又拿了一个尝完,疑惑道:“甜的啊。” 萧婵笑,两人同时抬头,恰瞧见假山下穿花拂柳、走来一个翩翩君子。乌孙公主看了一眼就大惊,转头去看萧婵,就见萧婵闲闲地坐起来,把手揩了揩,和她对了个眼神,对方立即恍然。 “就是他?” 萧婵不置可否,只盯着那男人一路走到亭台下,才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的是眼神。 谢玄遇的眼神从未这么直白过,好像犹自在她荒唐梦中。 过去几天那些梦,颠来倒去都是同个人,尤其昨夜。她醒来时兀自喘气,脸红得云蒸霞蔚,只因梦境太过真实。 她下意识摸向脖颈一侧,昨夜梦中他咬过某处,但醒来并无痕迹,剩下的只是妄想。 可现在她又不太肯定了。 因为谢玄遇在宫人通传后,已经走近,站在水帘外。 忽而萧婵眼神凝聚、继而变成微暗。 她瞧见那“谢玄遇”腰间的佩玉,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同样的款式与成色,却远没有她手里的那种辉光。 巫蛊。 她想起元载找出的那枚竹简,青蛇缠绕其上,与昨夜的梦如出一辙。 什么诅咒会以梦境为托呢?她暂且想不出。或许早就该找无畏法师瞧瞧,但她耽搁了——耽于梦境,不可自拔。在梦里他要主动得多,没那么口是心非。被巫蛊所惑的君王为何刚愎自用、纵使知道那是骗局也不承认?或许就像现在的她一样,羞于承认自己那么脆弱、脆弱得就连如此蹩脚的把戏也能骗到她。 如此看来,她是真的对谢玄遇有许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但不是对眼前这个巫术化成的“谢玄遇”。 不知底细、却或许比真实那位好用许多。 “殿下。” 他走进来行礼,不拘小节地开口,眼睛极有光彩。 “昨夜睡得…还好么?” 肆拾壹?还真(h) “你们退下吧。” 萧婵摇羽扇,隔亭台水帘看那个装模作样的“谢玄遇”,而对方也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待萧婵做了个手势、让他进来之后,那素白衣袂的身影就洒洒然穿过淅沥作响的水帘,停在她床榻边,规规矩矩行礼。 在此之前她就将紫玉悄无声息收起,等人散尽了,就让那肃立的男人抬起头。 他抬头,目光对视之际,萧婵转过眼神,轻笑了一下。 “像么?” 对方顶着谢玄遇的脸,眼神却自带一段风流,和某人截然不同。她仔细回想在梦里的感觉,却只能想起片段点滴。但那种真切炽烈,不是假的。 “敢问这位……如此大费周章,所图何事?” 她继续打量他,越看越觉得这皮囊生在别人身上实在有趣。毕竟谢玄遇是个玩不起的人,但此人不一样,此人看起来不仅玩得起,而且比一般人都玩得起。 “若是单为了要本宫的命,又何必牵连无关之人。谢……你们叫他什么?” 对方还是笑着,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事,启唇之际却不无嘲讽。 “首座。” “喔,首座。” 萧婵继续摇起扇子。“他很厉害么?” “殿下说是何种厉害。” 对方仍旧躬身,那清俊眉眼在他身上多了婉媚,忽男忽女。她忽而看得呆了,听见他又戏谑地开口。 “若说是修为,那么首座远在我等之上,天资卓越,道心坚定,不染尘埃。但若说是其他……” 他笑:“殿下知道的,我未必知道。” 萧婵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剩眼睛。她眼睛生来冷清,不笑时候格外淡漠。现在她就用这双冷冰冰的双目看着对方。 “若本宫说,本宫也未必知道呢。” 对方唇角微动。 “何意?” “若本宫说,缘何本宫一眼就认出了你是假扮的,乃是因为谢御史他根本就与本宫没那么亲近呢?梦里所思所想,不过是梦罢了。有些事,永远成不了真,也不该当真,不是么。” 对方沉默了。 在对方的沉默里萧婵读出许多意思,握着扇柄的手心微微地出了汗。如果这不知底细的刺客在此时此地动手,她未必能逃脱。新朝刚立,还有多少事没做完?早知道就…… 她在此时此刻想到元载。早知道,就应该把后事安排给元载,让他接下大梁江山。可他会答应么?大梁这帮悍臣,仅凭东海国的声威,足够震住朝堂、震住四邻吗?她心弦飞转,又惦记起不知乌孙公主有没有听懂去搬救兵的暗示。羽林卫亲兵最近的就在宫苑外,但此人穿着外臣的衣裳不靠诏令就能长驱直入禁苑,靠的是惑人之术。 惑术、巫蛊。最强大的术士,能改变旁人的梦境,令其梦见所思所想,乃至让两人梦境相通,也能让千军万马陷入疯狂。 而这样强大的人,竟为隐堂所有。 这念头出现之时,她连自己命在旦夕的事都忘了,只剩下一个想法——拉拢他。 “若本宫说,本宫觉得谢大人甚是无趣,你却甚是有趣呢?” 她把扇子挪开,从遮挡光线的轻纱里伸出手,朝他勾了勾。 对方见状就起身,往前走几步,走到榻前,半跪下去。萧婵伸出珠帘的手就捏住他下颌抬起。轻纱吹拂间,她看见对方眼里的迷离幻光。在幻光里,她竟恍惚中看见了谢玄遇本人。眼神清高不屈、半跪在她面前被捏着下颌,却没有沉溺其中的意思。 等等,谢玄遇算什么,凭什么让她如此在意? 萧婵俯身,半跪在地上的男人就抬头。唇角相距咫尺,远远看去,就是个耳鬓厮磨的姿势。她在他脸上流连,却迟迟没有吻下去。 “殿下。” 那人笑,连声音都相似。 “何必流连俗世,贪欢行乐不好么?在下修的是三重琉璃境之法,只要愿意,入梦者可舍去万般痛苦,永留梦中。” “这么好,你怎么不留。” 萧婵也声音魅惑。 “琉璃幻境尚无殿下相陪,叫我怎么留。” 男人手指攀住她摸脸的手,声音更低:“只要殿下愿意,我可变成随殿下喜爱之人。不过……这张脸,殿下果真已看腻了么?” 她看着那张极尽精致的脸,如同雾里看花。哪里都像,却哪里都不像。终究她难以欺骗自己。 “看腻了。” 她笑,忽然放手,对方险些跌在地上。 然而此时远处却传来匆匆脚步声,在水帘外窸窣几响,轻得不可辨识。萧婵刚要抬眼去看,目光却被站起的刺客堵住了。他急切地靠近她,萧婵就后退。矮榻因这动静而摇晃,隔着轻纱,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极了两人在帘帐内苟且。 “萧婵!” 她听见是谢玄遇。 谢玄遇竟敢在宫里叫她本名,是不是活腻了。 她还没来得及推开身上的人,眼前就乍然亮起。下一瞬谢玄遇就拎着对方的脖颈把那人提起来掷出去,继而立马转身去看她。 萧婵莫名有些心虚,把衣襟拢住,直起身清了清嗓子。但他只是瞧了她一眼,那一眼有些失望、有些清寂,还有点别的她没琢磨清楚的意思,他就回头去追那假扮的。她从没见过这般功夫,两人消失得像两丝青烟。 没想到谢玄遇在面对术士时是这般迅捷。那么其实要他每日无声无息潜入皇宫,也并非做不到,只是不想做。 萧婵托腮,在捡了条命之余,想起方才他的眼神,又隐隐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从前从未有过,但明明她和谢玄遇之间什么都不算。那么这种不安,又算什么。 *** 夜,萧婵在书房里一边看奏折,一边独酌。 去寻找谢玄遇的探子还没回来,或许仍生死未卜。为她对抗整个隐堂,值得么? 青铜卧虎灯盏里火苗摇曳。萧婵托腮,又倒了杯酒,把灯盏里的火苗挑亮。书案上搁着她已写好的密诏,写着若她遭遇不测,便让元载即位。萧与元原应共天下,她此举无非是弥补萧氏当年的罪愆。只是元载够不够格坐上这位置,仍不确定。 元载太容易心软、太依赖她。虽则手握重权,年幼时东海国的阴影太大,让他称帝堪称残忍。元载不像她,在黑暗里匍匐太久,早已能游刃有余地应对黑暗,乃至于成为黑暗本身。 还在思忖,阴影里飞纱翕动,忽而大风吹来,吹灭灯烛。 “谁!” 萧婵向后摸索,从软垫里摸出一把尖刀,握在手中。 纱影里,那人缓缓走出。萧婵仔细辨认那双眼睛,最终确信他是真的。 只有真谢玄遇,才会有如此不知分寸、冷漠清淡的眼神。 他伸出手,手上有血,但是空的。 “还我罢。” “什么?” 萧婵盯着那血迹,血痕新鲜,不是他的,是别人的。霎时她放下了心。 “玉佩。” 他转过脸,像不愿与她多说话。 “什么玉佩。” 萧婵继续装傻。 “在殿下手里。”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虚浮,但萧婵没发现。她全神贯注都在那只手上,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不说,她也不会问。两人就这样针锋相对地站着,各生各的气。 “哦,那个啊。” 萧婵仰头笑。 “扔了。” “什么?” 他手按了按眉心,还是站在原地,他赌萧婵看不出他在忍耐。与幽梦缠斗并不难,他修为不高,但术法却深不可测。在他面前幽梦就化为女人,还是萧婵的相貌,让他无法下死手,还要说些动摇他的话,诸如长公主只是喜欢你的皮囊,她与你可以与我也可以;又譬如方才你若不来,长公主便已与我春宵一度,又何必来打搅好事之类。他竭力不去在意,镇定心神虽只有瞬间,也足以破掉阵法。 破掉之时,蝴蝶在暗夜里飞舞。幽梦嘻嘻笑着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首座心中已有破绽。修道之人,最忌有破绽。隐堂让我来提醒首座,长公主不可留。” “留不留,我自有判断。” 谢玄遇在强大术法震动之下,发出最后一击,幽梦就烟消云散。原来那萧婵形态也不过是幽梦的幻术而已。 “情蛊虽破,遗毒犹存。愈是在意,这毒便愈是深重。除非杀了长公主,否则将此生受困于此毒。” 回忆飘散,他站在真萧婵面前。 “那玉佩原来是谢御史的。本宫当是什么宫人落下的,不知什么脏东西碰过,便交与内臣扔掉了。” “那是当年……谢家覆灭后,手里余下的唯一一件。不过若是丢了,也是它的命数。”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婵却因他的轻描淡写而更加生气。 “谢御史既然不在乎,又来寻我做什么。” 他终于再次与她对视,目光清亮。 “隐堂刺客本是冲谢某来的,无关殿下。若是殿下受伤,便是谢某的错。” “你的错你的错,全天下人的罪,全成了你谢玄遇的错!” 她忐忑担忧了大半夜的心情在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说出口却又是伤人的话。她从书案的锦盒里掏出个东西扔过去,东西在锦毯上滚了几滚,停在他脚边。紫玉润泽,丝绦陈旧。他不做声,低头捡起揣进怀里。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声音有些发抖:“为何要替本宫杀人?恨本宫的人那么多,你杀得过来么?还是说,谢大人能一辈子做我萧婵的刀?若是做不到,如今就别……” 她终于发觉自己是怕的。 比白日里刺客找上门还要怕,比杀萧寂时还要怕。 原来她是在怕自己喜欢他。 “别对本宫这么好。” 她声音也落到地毯上,悄无声息。步摇在发髻边晃动,金丝碰撞,丁零当啷。 “明明隐堂是冲本宫来的,不是么谢大人。他们要杀的是本宫。” “殿下”,他喉头滚动:“不要妄自揣测。” “你走吧,谢御史。” 她仰头看他,和平时一样高傲。 “纵使没谢御史保护,本宫已将后事安排妥当,若是隐堂当真要来复仇,便让他们来。” “可谢家覆灭也不是你做的,凭什么让你偿命?” 谢玄遇难得激动,炽黑火光在眼里跳跃。萧婵也气了,无视他的激动,站起身两三步走近他,揪住他衣领,垂落的金步摇在他鬓边晃动,冰凉火烫。 “纵使本宫不偿命,也有本宫的驸马。轮也轮不到你谢大人发善心。还有今晨,本宫原本便打算试试那刺客的斤两,为何谢大人要打断本宫的好事?” “他是来杀你的!” “那又怎样!让他来杀!本宫早就活腻了,谁这辈子像我这般荒唐,像我这般颠沛流离、无人可信!” 她这话没说完。 因为谢玄遇咬了她一口。咬在肩膀上,右手拢住她腰的内力之大,将她礼服外袍震碎。 萧婵步步后退,直到被推到大殿柱子边,脊背靠在雕花龙柱上,又垫上谢玄遇的左手。那手徐徐上移,直到扶住她后颈,咬着她的地方才松开,但唇齿犹自游移,从肩颈游移到侧脸,要亲不亲的,她转过脸去,鼻尖相触,他就伸手捂上她眼睛。 “别看。” 他声音颤抖。 “是蛊毒。” 他解释:“蛊毒未情。” “我不信。你就是在意我又不敢承认。谢玄遇,我看不起你。” 她喘气,揪住他衣领的手也没有松开,反倒更不要命地凑近,盲目地、冲动地把自己送到他眼前,大有孤注一掷的意思。 萧婵从来都是个疯子。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谢玄遇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为时已晚。 “若真是蛊毒,那你走啊。” 她笑。 “你走出这殿门一个时辰后,本宫便自尽。谢大人护本宫至此恩至义尽,也能全了首座的声名。” “说什么胡话!” 他强压的那阵焦躁又升起来,喉头涌起血气。方才咬了她一口后,非但没能暂时压制毒血,反倒让它烧得更盛。捂住她眼睛不过是掩耳盗铃,敞开的领口正在他眼下,像毫无防备的猎物,把自己端到猎食者面前还浑然不知。 羔羊、雌鹿。酥白的、晃动的。她口无遮拦,野心勃勃,他却被这浅薄的美景吸引,无法挪开目光。 “不是胡话,谢大人知道,本宫从不说胡话。” 她附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疯癫却腥甜。 “话说这柱子,谢大人记得么?梦里我们在此处做过。梦境是相通的,是不是。本宫今早看过了,那刺客的东西,没有你的那么……” 谢玄遇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衣衫滚落在地上,龙柱冰凉。他低头隔着衣裳含住她胸口,萧婵发出尖细低吟,指甲抠进他后背。 “谢玄遇你不要脸…唔!” 他竟就这样进去了,身上衣冠整齐,单手扶住她腿根,手掌握得太紧,掐出指痕。交合处水多得不能止息,他忍得脖颈迸出青筋,才进去一半。 “不行,进不去…太大了。你出、出来。” 她金步摇晃荡,手在他后背抠出血痕。 “殿下说得对。” 他忽然开口,萧婵迷离的眼神清醒片刻,喘气看他。 “谢某在意。”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顶进去,她猝不及防地高潮。他竭尽全力才忍住不交待在此刻,萧婵却在此刻吻了他一下。 梦境里也未曾有过如此轻飘的吻。 他却有种超脱五行之外、不入轮回的清醒。像诸神终于开眼看见了他,才知道从前他其实是被遗忘了。 少顷,玉佩撞在柱子上,发出连续不断的闷响。 “舒服么?” 他低声问。 萧婵不说话,不知是觉得他在说出那句话后忽然孟浪还是其他,耳朵红得可爱。他含住吮吸,她就躲开。 “放松些。” 他声音哑得自己都不能辨识。 萧婵抱住他脖颈上下颠簸,却一直没说话。谢玄遇就停下看她,看到她眼里的水雾。 “你这样…是因为蛊毒。” 她声音还在抖:“寻常不会这样。” “不是。” 他又撞进去,这次顶得太深,快感冲刷着两人都暂时失语。她不说话了,心中酸涩在他这两个字出来后不仅没减缓,反倒更加剧烈。 他更用力地顶撞,直到她控制不住再次高潮,淅淅沥沥的水,溅在他官袍上。 她喘息声像离岸的鱼,他东西还埋在里面。 萧婵终于恢复少许力气,立即抽出手,甩了他一巴掌。清脆响声在书房里回荡。 那东西因这巴掌而瞬间涨大,又撑满了她。 她仰头,抱住他后颈。天花藻井的花纹在眼里摇晃,愈来愈模糊,直到又变成空白。 肆拾贰·裂隙(h) “好些了?” 许久之后,谢玄遇开口,额角发尖有汗水掉落。萧婵眩晕之际再度踩回地面,只来得及用含混的嗓音回应他: “嗯?” “还怕?” 他抱住她,胸膛紧贴到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两副鲜活躯体由于太过熟稔、连血流奔涌仿佛都是贯通的。萧婵猜到他问的是什么,但还是要确认。 ”嗯?” 她又问一次,这次鼻音更重,眼睫上抬几次又作罢,是真困了。谢玄遇笑,把她放下来又打横抱起,走向书房后的寝殿。此处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没有宽敞浴池,只有早早烧好热水的浴桶。他思忖片刻,抱着她一起踏进去。水流浸没时她浑身疲劳都暂时卸下,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两人都不语,萧婵累得浑身脱力,只能接受他的服侍。他也默然不语,像接受了这诡异且暧昧的暂时休战。萧婵觉得脸有些烧,就把脸埋在他颈项间,假装睡着了。 过了一会,待她浑身都洗净,谢玄遇才再度开口,手缓缓覆盖在她手上,依旧是个环抱的姿势。 “那刺客,今早吓到殿下了,是么。下官会解决,今后绝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他说得简短,萧婵却被气得再装不下去,手撑住他胸膛抬起头,眼神颇为凶悍: “你怎么解决,回隐堂领罚?江左的人会放过你?谢玄遇,你太天真了。以为离开长安,你还有命回去么?” 她说完才察觉到他炽热眼神。 那是孤注一掷的死士才会有的眼神,他确是用某种与死亡类似的情感在渴求着她。像两只飞蛾在扑火时相撞,溅起美丽的劫灰。 她忽而浑身颤抖了一下,为这瞬间的发现。 “谢某知道。” 萧婵抬手就要打他,但他胸膛太结实,打了反倒是她手疼。于是萧婵中途反悔,变成捧住他的脸要吻,他却躲开。她方才发现谢玄遇不仅是不愿亲她,连身体也躲得远远的,心中火气窜上来。 “怎么,如今蛊毒已清,后悔与本宫苟且了?” 他这才将眼神转过来,隔着朦胧雾气看她,眉头微蹙。 “殿下觉得方才是苟且?” “不是苟且是什么?” 她挑眉,眼睫上还挂着水珠:“谢大人又不是本宫明媒正娶的驸马,不过是路边的野花野草、露水情缘。你我如此,实则是有违礼法、违背祖宗伦常,在史书上要被列入奸臣传……唔!” 他再度将她拢进怀里,但比之此前要克制许多,只是吻得实在,她几乎窒息在这绵长的吻里,直到呼吸逐渐急促才被放开。谢玄遇不似凡人的眉目极近极清晰地在她眼前,就是这副清高冷漠的样子当初欺骗了她,但现在这神仙躯壳也有了欲望、会嫉妒和失控。 譬如现在,微红的眼尾和眉间氤氲的怒意都给这张脸平添几分生动,像丝绢做的偶人有了肉身,虽则不太会使用,但就是那几分似人非人的生涩,让她呼吸急促。 “师父。” 萧婵启唇。 他眼神果然变了,惊慌得有些好笑。 “本宫忽而想起,谢大人不仅与本宫是露水情缘,还是本宫行过拜师礼的、师父。” “别说了。” 他低眉,她手指就按在他唇上,靠近他耳边。也是方才实在累了,她困得咬字不清: “如今这样算什么?还说不是苟且。” 她手指移动,又去戳他脸:“苟且怎么了?许多人想与本宫苟且,还没有资格呢。” 她仿佛每句话都专拣他不爱听的讲,但偏偏又语气黏腻。 他眼睫缓慢眨动,专注看着她。萧婵毫无防备、就这样靠在他身上,虽则还是浑身带刺,但能感觉到她全身心地依赖他、相信他。尽管只有这瞬刹,尽管大半是她拙劣的演技。 “殿下说得对。” 他终于开口了,语调与此前不同,慵懒中是斩钉截铁。 “嗯?” 萧婵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情绪变化,更没来得及察觉他其他地方的变化。谢玄遇方才故意拉开了距离,但此刻,那距离又在靠近。 他收紧拢在她腰后的手,悄无声息地靠近,用漂亮冷漠的脸诱惑她。萧婵显然上钩了,她主动过来,旋即被扣住手腕,放在浴桶边。他从后面笼罩住她,热流顷刻间漫上脸颊,缓慢烧红她全身。 他竟又进来了。 “谢某从前所受之教诲,都是出离七情六欲。若要入世渡劫,也只能一世一双人。” 他俊脸上沾了欲,声音也强势许多。萧婵不敢回头看,怕暴露自己此刻的表情。 “但殿下不同。对殿下,也不能常理度之。” 他声音轻缓,抚摸她脖颈,像抚摸上钩的鱼与因呼吸不畅而翕张的鳞。 她已经撑不住了。 但节奏未曾放缓。 “谢某愿为殿下改变成规,唯有一请。” 她剧烈颤抖,根本听不见他说的动作。大力挞伐的动作与语言割裂、他还是用尊称在此时此地说着文雅的话。 “请殿下”,他终于加重语气,在满室氤氲水汽中托住她。 ——“不要再说去死的话。” 他威胁般地吻她侧脸,萧婵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屈服了。 “请殿下答应下官。” “好。” “御笔画押。” “好。” *** “不是,昨夜本宫怎么了来着?” 萧婵揉着脑壳,看坐在她对面,表情凝重的元载。 见元载把一卷御批过的文书缓缓展开,她才啊了一声。 “这是我昨夜……” “遣人送往府上的。还说必须得我亲自打开,违者立斩。” 萧婵讪笑着,把卷轴合上。 “这是遗书么,阿婵。” 他袖手,又问一遍。 “你要抛下我和谁去死,那个小白脸侍御史?” 萧婵还在思索这明明是个密诏,怎么就被她送了出去。昨夜后半夜根本记不清,难不成是谢玄遇胆敢假托她的意传圣旨? 不对,是她自己交出去的。在天亮前的一刻。那么在此之前,她在…… 萧婵揉了揉眉心,决意先搪塞,笑得很没心没肺: “别忘了你也是小白脸,东海王。” “就算本王是吧”,元载依旧怒气冲冲,根本没发现她的揶揄:“可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殿下要反悔么?” 他义正词严:“这皇位我元家百年前不坐,百年后也不会坐!” 萧婵脑壳痛,只能挥手:“爱做做,不爱做别做。本宫困了,你先退下。” “阿婵。” 元载眉清目秀精神抖擞地坐在她对面,萧婵本来就心虚,按理说在她位置的人很少像她这么心虚,但元载愈是坦荡,她就愈觉得愧疚,深信话本小说里出去偷人的丈夫回家对妻子百般疼爱的故事并非杜撰,只是男女对换、不换的是权柄在谁手中而已。 她还是对元载旧情太多了。 萧婵叹气。 “怎么?” “昨夜他来了,是么。” 元载努力遏制着语气波动。 “是。” 她眼皮都没抬,不露痕迹地抽回他想要握住的手。 “为何是他?” 元载眼神有点凄凉。 “我等了三年……为何是他?就因为他比我快了半步么?” 萧婵笑了。 抬眼时她目光锐利,刺得元载眼神游移。 “不是的,五郎。” “你晓得为什么。” 她终于狠心开口,说出三年前就想说出的话。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谢玄遇不过是……恰好每次都在本宫最落魄的时候出现。” 她盯着他,压抑了三年的悲伤在眼里凝聚,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 原来她是恨元载的。 原来她一直在为那场不告而别恨他。 “或许本宫真有些喜欢谢御史,也说不定。” 她如此说,未曾听见宫门外的脚步声。 来当值的谢玄遇站在门外,与那发出声响的内殿仅隔着几步远。他手指探向腰间。几层布料之下,是她昨夜迷糊之间用毛笔蘸朱砂,在他腰侧写下的她自己的名字。 萧婵。 他定是也丧失了神志,才会在回去后花费半个时辰,用针将那朱砂笔记刻成刺青。 如此,她的名字、无论是昭彰史册的恶名或美名,都将永远与他刻在一起。 肆拾叁·失鹿 “阿婵。” 元载平常都是极富涵养的神态因她这句话而崩解了。他把盖着戳印的密诏掏出来,扔在她眼前。诏书在案几边滚了几滚,掉在地上。 而萧婵还是稳稳坐在对面,眼睛一眨不眨。 “无论你说怎样无情的话,这诏书里的安排,恕元某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又如何。” 她还是笑着的。 “难不成东海王能自毁前程,回去做布衣?当年你是怎么一步步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元家五郎。” 她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就为区区一个长公主我,便要把辛苦建起的基业与人脉毁掉,你甘心么?” 元载表情像是被刺痛,但他仍站着。 “你不信我,阿婵。这么多年了,你仍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抛弃过本宫一次的人,本宫此生都不会原谅!” 她挥袖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拂到地上,折子、书册与典籍哗啦啦洒了一地。 元载与她目眦欲裂地对视了一会,接着他蹲在地上,把东西一件件地拾起来。 “殿下昨日受惊了。” 他声音已恢复了稳定:“好生休养,臣告退。” “东海王是从何处听说本宫昨日受惊了?” 萧婵揽袖,元载收拾书的手也停下来。 “昨夜。” 元载笑着,抬眼看她:“殿下书房里的动静不小。” “本宫问你昨日本宫遇刺,东海王是从何处知道的!” 她上前一步,恰站在他捡拾的书册跟前,声音冰冷:“本宫晓得你与乌孙早有暗中协议,不然乌孙王不会同意联手走那步险棋,你又答应那孩子什么了?那公主她只有十六岁……” “阿婵。” 元载直起身,萧婵就后退半步,恰后背抵在书格上。 “我不是萧寂,不会做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更何况……我自始至终心中唯有你一人。” 他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不仅仅是叁年前不告而别,你怀疑的还有当年我在东海国的事吧?若是据实以告,你我还能像现在这般说话么,阿婵?” 元载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嘴唇颤抖。 “君不见咫尺长门锁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臣不是阿娇,也不愿殿下做刘彻。若是你我非要走到那一步,便请殿下赐臣流放叁千里、此生不回东海国,以绝陛下后患。” “元载!” 萧婵难得动怒,眉眼生动且分明,眼角依稀有泪,将坠未坠。 “臣说的都是实话。当年事,殿下尽可以去查。臣寒微时曾于权贵门庭叨陪末座,但绝无不轨之举。彼时……但每夜想想,阿婵还在长安等我,便能活下去了。” 元载笑着,半垂着眼。“此番僭越抗旨、顶撞殿下,请殿下降罪。” “元载。” “我不信的,不是你终有一天能回长安来找我。” 她眼角那滴泪终于掉下去。 “我不信的是,你在放弃我离开长安那天,在你心中,抢回东海公的位置与守住我,后者当真更重要。” 元载仍站着,但瞳孔微微震动。 她也凄凉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对面的男人就深深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他就听见萧婵的声音,虽然很轻,带着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悲哀。她说,站住。 “殿下。” 他站定。 “你我曾生死相托,原不该走到这一步。但殿下所求之纯然良善、清白无暇之人,世间并不存在。恕元载无能。” 他说完又笑了一下。 “那位江左来的,也劝殿下多加防范。谢氏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日卷土重来,你我都将成阶下之囚。” “江左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你亦不知么?” 萧婵竭力定住心神。 “萧家当年究竟犯下过多少杀孽,若不是……他又与你有何不同。” “当然与他不同!” 元载倨傲地仰起头。 “世家高门与罪臣之后怎可相提并论,谢氏当年叛乱、致使江南江北不能归于萧梁,就该诛杀!” 沉默中,她也笑了一下。 “若是我说,当年若不是因为被接进宫……我也会在江左平安长大呢?” 元载怔住。 “殿下,你说什么?” “我并非萧梁皇室后裔,听闻我的生母乃是江左人氏,当年抱我进宫、与我相依为命的乳母也是谢家人。宫中缺衣少食、冬日大寒,她得了什么都给我,让我活着。后来她被皇帝赐死了,我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这辈子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因为我而死了。” 萧婵声音越来越低。 “乳母从小便告诉我,江南好,山水秀丽,与长安风景迥异,是我出生的地方。若不是因为萧氏将谢家赶尽杀绝,我也不会被送来长安。” 元载的手握紧、又松开。 “这些话,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当年害死谢家的人都死啦。” 萧婵笑得很狡黠,也很悲伤。 “可惜我也回不去了。江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杀萧梁的长公主,或许这便是我的命。” “当年那乳母告诉你的话,万一不是真的呢?” 元载强忍着攥紧颤抖的手。 “这些年你步步为营……其实都是为了复仇?那我呢,阿婵,我算什么,也是你复仇的一环么?” 萧婵安静许久,她坐在书案前青丝垂地,抬脸笑时,笑容看起来纯良无暇。 “若你是我呢,元载。当年若不选复仇,我要怎么活?” 元载不说话了。 少顷,他跌跌撞撞地离开,碰到屏风时,那翡翠屏风晃了晃,就咣当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像绿莹莹的血迹。 她捂脸,肩膀颤抖。没人听见她哭,但她确实是哭了。 而在一扇门之后,谢玄遇在等着,等她哭累了才走出来,把书册捡起,搁在书案上。 “你又回来做什么?” 萧婵恶狠狠地抬头,脸哭花了,但眼睛亮得出奇。猝不及防和谢玄遇对上眼神,他就像做贼一样别过脸。 “都听见了?” 她愣神,想起谢玄遇其实可以凭借功夫自由出入宫闱这件事。 “嗯。” 他继续捡东西,萧婵却被他这副镇定样子激到,又甩了本书到地上。 “怎么,可怜我了?本宫要报的是本宫的仇,与谢家无关,谢大人不必在这里假惺惺。” 他把那本她甩出去的书捡回来,重新放在桌上。萧婵要拿,他就按住她的手。 “不是可怜。” 他抬眼直视她。 “是后悔。” “后悔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他放了个东西在桌上,萧婵拿起来看,是昨夜那个紫玉佩。上边多了两个字,“阿婵”。是他手刻的,字迹工整,他做什么都工整。 “不喜欢就扔了吧。” 他转过脸,不想看她的反应。 她托腮,眼睫眨动。 “不喜欢。” 他立即把玉佩收回去,被她中途截胡,拿起来塞进衣裳里,紫玉在襦裙领口若隐若现。 她不哭了。 谢玄遇自忖,此刻在想这些,他离疯也不远了。 “还给我。” 他低声。 “你来抢啊。” 萧婵眉眼弯起。 肆拾肆·失鹿(二) “殿下,请不要戏弄下官。” 谢玄遇忍住要伸到她襦裙领口的手,耳朵因尴尬而发红。 “怎么,连过来取都不敢,还敢说那些话?” 萧婵越看见他窘迫,越觉得有意思。手探进去自己把玉佩取出来,隔空丢给他。他没抬眼就接住,但没想到冰凉玉佩有温热触感。 是她的体温。 谢玄遇而过更红了,该说的话也没说出口。 他原本是来看她最后一面的,两位长老死了,他要给江左交代。但听见方才的对话,才知道一开始就找错了线索——江北萧梁与江左谢氏的矛盾,或许不止他知道的那么简单。而那连绵三代人、祸及千家的争斗漩涡核心里,是个从小就被训练成复仇工具的女人。 “此行谢某是来辞官,还要向殿下辞行。” 他摩挲那枚玉佩,终于开了口。 “你当真要回江左受死么?本宫不可能放你走,何必做这无谓挣扎。” 萧婵仰着头,语气冷冰冰。虽则有所预料,听见谢玄遇这句话,还是语气莫名酸涩。 “就算殿下被污蔑一世、被追杀一世也无妨么?” 谢玄遇猝然抬眼。 “江左谢氏当年将殿下安插在萧梁宫廷,是将殿下做弃子。世人欠殿下一个公道。” 萧婵瞳孔微动,烛火光里她看了他一会,才轻笑,低眉站起,走到谢玄遇跟前。他这次没有躲开,猝不及防被萧婵扯着衣领走半步,撞在她胸口上,脸顿时红得发烫,立即弹开。 “都睡过不知几次,还这么生分,谢大人。” 萧婵踮起脚,趴在他肩上耳语。 “本宫被人污蔑、被人追杀,谢大人如此在乎,看来是喜欢本宫喜欢得如痴如狂,忘记自个本是江左派来的探子了。” 她趁他身体僵硬、猝不及防亲了他侧脸一下。 “但本宫爱听这些,或说些别的也好。” “殿下。” 他终于找回神志,把她推开,义正言辞:“下官此番话并非戏言,下官也从未……拿殿下当做消遣。” 萧婵顺着他的手被推开,身体没稳住晃了晃,他要去扶,她就躲开,让他扑了个空。她转身走了,坐回书案前,点头道: “好啊,你走。” 说完这句她就不再看他了,仿佛他的辞行与其他人寻常的觐见并无不同。 谢玄遇没料到她也就回应了几句玩笑话和一个敷衍的吻,就连玉佩都没送出去,短暂的空虚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原来,他在她心中也不过如此。这才是萧婵,冷血的、镇静的、失去谁都不会回头追赶的萧婵。 自知再站下去只会徒增他的滑稽,谢玄遇捏紧了手里的玉佩又放开,最终转身,将玉佩放在高擎的青铜烛台上,转身走了。 *** 烛火明灭。待谢玄遇走后许久,萧婵才按住眉心。 身后阴影深处帘幕微动,穿黑衣的女子走进来,是乌孙公主。她穿着猎装,动作轻快地扶住萧婵,又顺着她手势递来烫好的酒。 喝过一口,顺了气,萧婵才仰头向后,靠在软榻的虎皮垫子上。 “殿下,刺客来历已查清楚了,确是南边的人。听闻隐堂手段最高的刺客有十个,号称十长老。几天前没了一个,这回的便是第二个。” 乌孙公主声音清脆:“可惜没抓住,想是在长安城里有内应。继续查么?” “不必了。” 萧婵拍了拍她肩上的手, “你这几日精进得算快。兵书看得如何?” “羽林卫的阵法够我受的,你们汉人的字更是难学。” 乌孙公主叉腰,横眉竖目地要骂人,但看萧婵的样子,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认真道:“不过殿下吩咐的事,已经都安排妥当。至迟后日……但驸马他当真会如殿下所说那般做么?” “接得住,是他的造化,接不住,是我的劫数。此事若成,你便可回乌孙,本宫会扶你做乌孙第一个女王。” 萧婵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乌孙公主就顺势半跪在她身后,皱眉继续收拾乱成一团的书案。听见她那句话,女孩手停了,眼圈忽而变红。 “乌孙早就不要我了,野那宁愿跟随殿下。若是殿下也不要我,便剃了头发往大奉先寺做比丘尼。” 萧婵笑了,睁眼看她,手伸出去,刚好摸到她漆黑发辫。 “你叫野那。本宫记得,野那的意思,是‘心爱之人’。草原不是没人要你。那个为你取名字的人,还活着么?” 女孩眼圈红了,她点头又摇头,萧婵就闭上眼。 “殿下真要离开长安么?” 她注视萧婵假寐的睡颜。浓密眼睫在烛光里投下一片阴影,乌孙公主的眼神好奇又畏惧。萧婵没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浅笑。 这个铁石心肠、城府深沉的女人,经历过风浪万千后,也才二十有六。史书会如何写她?写她监国以来种种厉行新政、改律法、整顿府兵、重用寒门,广纳江南江北贤才,又利用东海王势力拉拢旧族,又利用乌孙弹压北境,又为了更长远的目标,把所有事情推翻重来。 无人像她这般疯狂,也无人像她这般,几十年如一日地潜伏、等待,然后一击制敌。 像匍匐的野兽,饥饿、残忍、迅捷。 萧婵的影子在纱帘上投下倒影,野那伸出手比划那影子,在半空中猝不及防萧婵睁开了眼,狡黠笑着看她。 “去,帮本宫将烛台上那东西取来。” 她惊了一下,立即起身,取来萧婵说的“那东西”,仔细看时却是个紫玉佩。分外眼熟,想了会,就啊了一声,见萧婵手里拿着那玉佩把玩,指腹停在“阿婵”那两个字上。 “那谢……” “消遣罢了。” 萧婵立即打断她,将玉佩随意搁在书案上,盖住密诏,却没留意收起眼里的笑意。 “不识时务、不知进退、不懂变通,一根榆木罢了。” “唔。” 野那点头。 “榆木,是脑袋特别硬的意思么?” 萧婵听见这话,就想起什么似地指尖发烫。手一松,就瞧着它骨碌碌顺着裙裾滚落在绒毯上。 谢玄遇这时候,大抵已在收拾行囊、预备离开长安了吧。他们的最后一面,也不过如此而已。 她眼睛缓慢眨动,看着那玉佩上的两个字,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何止。” *** 大暑节气,长安斋戒三天。 蝉鸣彻夜,谢玄遇在榻上打坐,盯牢地上散乱的包袱,直到赤鸫在窗前闪现,肩上停着只乌鸦。 “车马已备好,今日午时便可启程,这回要是再走不成,长安就要乱了。” 赤鸫语重心长:“死了两位长老,怕是师父也按不住。” “幽梦没死。” 谢玄遇纠正:“只是重伤。” “行行行。” 赤鸫扶额:“不过饶是首座修为深厚,若是剩下那几位一起来,神仙都救不回你我的小命。” “宗门派幽梦来,便是留了余地,并非当真要我的命。但若是再不走,便要伤及无辜。” 他眼里静水无波:“午时启程。” 看他如此镇定,赤鸫反倒踌躇了。 “首座不、不去皇城?” 谢玄遇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去皇城做什么?” 赤鸫摸头。 “去瞧瞧长公主……你们、吵架了?” “不去。” 谢玄遇闭眼。 “唔。” 赤鸫自知没趣,转身便走了。只肩上乌鸦忽而振翅叫了一声,谢玄遇心头一跳,却没再说话。 *** 辰时,皇城外,一匹高头大马向城门飞驰。他身上戴着的令牌和那张脸就是通行证,所到之处,宫门尽开。 东海王元载。 他怀里藏着的密信已被揉得不成形状,那上面的字迹也读了不知几遍。 那是整个朝廷上下、从勋贵旧臣到在野世家共同题名的檄文,历数长公主几大罪状,还按了血手印,其言辞之激烈、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这信是有心之人送到他府上的,如今朝野上下最大的勋贵旧臣就是元氏,而他是如今的元氏家主。送信的蒙面人在他面前自戮,留下血书,是群臣恳请他即位的赋。辞藻华丽、卑躬屈膝,与列数长公主罪状的文书并列,尤其荒唐。 那些涉及萧婵荒唐传闻的暂不去管,檄文里最要命的一条,是说她原本是江左遗孤,潜伏数十年灭了萧氏,如今要勾结北境、让大梁生灵涂炭。 如果萧婵看见了这檄文会如何,他不敢想。 是世家在利用他。就像当年世家放弃他一样,这次他却不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 元载挥鞭策马,马蹄踏起灰尘飞舞,驰入皇城。 “殿下呢!殿下在何处?” 他叫得声嘶力竭,但何处都找不到萧婵。 哪里能看到她?羽林军此时尚且待命,但那檄文说不定早已暗中散入城中,哗变就在旦夕之间。 巳时。日头升起来,宫殿的影子愈来愈短促,像提到嗓子眼的最后一声尖促叫喊。 元载嗓子干哑,他仰头看到巍峨城楼,檐角飞起,忽而有了主意。继而他飞身往城楼上跑,身后跟着羽林卫近卫亲信,黑压压地涌上去,直到最高处。他在最高处望向皇城里,期待着能看到萧婵。 但哪里都没有她。 天上地下都没有她。 元载终于知道了当年萧婵在长安一夜间寻不见他的踪迹时是何等心情。 被世上所有人抛弃,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痛苦。 “阿婵!” 他顾不及颜面,在众军面前喊她的小字。但回应他的只有盘旋在楼头的乌鸦。 日头升到最高,日光之下,容不得一丝阴影。 午时已到。 忽而城楼下喧哗起来,羽林卫人群中奔驰出一袭黑袍,那骏马比中原的马跑得更快,却是乌孙进贡的大宛马。 黑袍的兜帽摘下,漏出一张脸。羽林卫顿时寂静了,眼睁睁看着那人影穿过城门、径直往皇城外驰去。 是萧婵。 萧梁的监国长公主、千辛万苦爬上最高位置的人,如今竟抛下皇城逃跑了。 是畏罪么?既然她骑的是大宛马,那么或许传闻中她与北境勾结也是真的。羽林军寂静,但越寂静,越是人心惶惶。那是内心正在瓦解的对萧梁的忠诚,比什么强大的敌军都可怕。 元载站在城头,怔怔地看着那飞驰的黑影,在他咫尺之遥的城楼下,却远得像这辈子再不能到达。 萧婵是怎么想的。 她为何丢下他。 “殿下。” 身后有人叫。 “殿下会回来!” 元载嘶吼。 但身后人又叫了一声殿下,这次声量大了,元载终于回头,想起他自己是东海王,身为王侯,也是“殿下”。 那喊他的人是羽林军的中郎将,半跪在地,手里拿着一支箭,身后哗啦啦跪下去一片,动作划一,像是准备许久。 “恳请殿下射杀逆贼!” “恳请殿下射杀逆贼!!” 那一声声呼喊盖过所有,元载心中响过惊雷。在这一刹那他顿悟了什么,看向那中郎将,对方向他会意点头,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元载读懂那几个字时,眼前一黑。 “是长公主的意思。” 这一切,都是她早就布置好的。就连他会站上城楼找她,也是算计好的,萧婵太过了解他,甚至连最后的身份秘密也告诉了自己。 筹备这么久、布局如此缜密,都是为了把所有弑君的罪愆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将他推到那个不可推拒的位置,在她不在时,替她守住大梁。 没有她的大梁。 元载喉头腥甜,接着一口血涌上,溢到唇边。他笑了。 “殿下!” 羽林军慌乱了。 “我不是什么殿下。” 他头一次,眼神居高临下却冷淡至极,像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东西。那支箭被他接过,拿在手里,接着是弓。张弓搭箭,他站在城头,看到那黑色身影已快跑出皇城守军的射程之外。 只要一箭,这一箭出去,就算射不中,城楼下的人就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可诛。 这是他陪她演的最后一场戏。就算他演到这一折,才晓得与她对戏的人不是自己。 “阿婵,回头看我。” 他在心里默念,而就在那一瞬,马上的人回头了。 素面朝天的萧婵回头远远看向城楼,像只悲哀的鹿。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把他这辈子望穿。 弓弦绷紧之后松开,箭飞驰如流星,比所有骏马都快,比命运都快。 但箭簇擦着她发丝飘过,只斩断了她一条玄色发带。 元载俯身吐出一口血,城头万箭举起,他又强振作起来,怒吼出声。 “让她走!” 他的鹿终于逃了,逃离了这座困了她二十六年的囚笼。 眼睛不知为何模糊起来,或许是泪,或许是血。他不愿细想,只是低头笑出声。 *** 谢玄遇站在城门前,看到城头乌鸦飞舞。 “首座,快走啊,马车来了。” “等等,城中像是出了事。” 他勒马站定,龙首原是长安制高点,他俯首就能瞧见棋盘格般错落的街道,与街道上熙攘不绝的人群。但今日长安安静得诡异,像是有大事发生。 “能有什么大事?除非长公主甩手不干了。” 赤鸫叉腰。 谢玄遇却在那一瞬眯起眼,目光锁定在其中一条巷陌。那里有个黑点在极速移动,身后跟着紧追不舍的十几个黑衣禁卫,穿着却不像羽林军。再细看那被追的人时,他瞳孔陡然睁大,旋即策马就往龙首原下飞奔。 “唉,首座,等等等我——” 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往那巷陌的方向跑,待追兵见对方快出了城时大喊关城门时,就掏出手里的木牌大吼一声御史台有令在手不得关城门,城头上的人一时恍惚,不知该信哪边,又觉得哪边都是假的。 而那黑衣影子就趁着这空档策马一跃而起,从城门下飞过,稳稳落在地面,谢玄遇就策马跟上去,身后城门迟缓地落下,恰把追兵挡在后头。 她还在往前跑,谢玄遇在后面追。大宛马速度如光如电,他追得吃力,直到快上了龙首原,远远地瞧见赤鸫和他身后的马车,黑衣人影才终于回头。出乎他意料地,萧婵竟弃了大宛马,翻身坐上他的马,又从怀袖里抽出一把短刀,架在他脖子上。 “让我上你的车。” 赤鸫瞧见萧婵拿刀抵着谢玄遇的脖子,也吃了一惊。但迫于她威压的眼神,就从马车边让开,萧婵就用刀尖抵着他的背下马,转乘到马车上。 车帘放下,赤鸫跳上车辕,马就启程往大路走。 萧婵掀开车帘往外最后瞧了一眼,目光却落在城头。 他只静静瞧着她,直到她将刀收进刀鞘,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在这里?” 谢玄遇哽住,过了会才答。 “谢某也想问。” 他现在已经不是大梁的官了,不能再自称下官。那木牌也不过是做法用的符咒,根本不是令牌。萧婵为何会被追杀,又出现在此地,他毫无头绪。 但萧婵没说话,她只笑了笑,就猝然把他手握住,拉到自己脸侧,又转身躺倒、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腿上。 “既然如此,就拜托了。” “拜托什么?” 谢玄遇气极反笑,身体在触碰到她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我如今是个罪人,整个大梁,谁都可以杀我。若是谢大人将我交给东海王,可换下半辈子荣华富贵。若是不交出去……” 她闭着眼,甚至还舒服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像只认窝的猫。 “便拜托谢大人,你去何处,就带我去何处。” (下章开启江左副本?公路车) 肆拾伍·篝火 po1 8dg.c om 马车晃晃悠悠从龙首原驶过,离开长安城,往南瞧见渭水滔滔,再走几步,就彻底看不见长安。 谢玄遇扶着萧婵搁在他腿上的额头,她在沾到他身上那瞬间就睡着了,或许是太过乏累的缘故,眼睫偶尔颤动,眉心蹙起,身体蜷成一团,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她好像总有办法在做了坏事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觉得情有可原。 谢玄遇叹气,抬起空着的手去掀车帘。赤鸫心有灵犀地回头挤眉弄眼,谢玄遇比了个噤声手势,赤鸫就更挤眉弄眼了。无奈,他只能开口问:怎么? 赤鸫终于抬手,往远处指了指,痛心疾首:追兵,当是来抓长公主的。 谢玄遇:…… *** 萧婵醒来时,是在破庙里。身边生着篝火,一个人都没有。她低头瞧,发现衣裳换了身干净的,不知从哪找来的粗麻布衣裙,连头发也重新扎过,她用手探了探,发现是用削干净的木枝盘起来的。 “手艺竟还不错。” 她满意地又摸了摸,恰此时木门一动,她立刻闭上眼假寐,余光瞧见果然来的是谢玄遇,只是换了赶路的轻便装束,更显眉眼深浓、神态冰冷、不可随意玩弄。萧婵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等他走过来才装作继续睡觉,却见他低头凑近她,半刻没动静。 “做什么?”看好文请到:po18b w.co m 她终于忍不住先睁眼,就瞧见谢玄遇半跪在面前,正拿着木棍穿了只兔子,细致地烤着火。听见动静就看过来,目光沉静如水。 “醒了?” 他似笑非笑。 “唔,醒了。” 萧婵躲过目光,见他一脸坦然,反倒有点不自在。目光落在烤兔上,肚子适时响了几声。 “还没熟。” 他低头,手法轻巧地把兔子转了转,又从不知哪里找出香韭之类洒在上头,香气立即飘进她鼻尖,萧婵嗅了嗅,就往前蹭。他手停下,转头看她,又重复一遍:“没熟”。 萧婵这才察觉他目光里促狭的意思,知道他在找时机等她开口,就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去,高傲道: “谁准许你帮本宫……帮我换衣裳的。” 他又笑,把篝火拨了拨,烤兔子香气飘过来,她肚子又响了一声。 “先吃吧,吃完再做分辨。” 谢玄遇把烤好的木棍递给她,接过时,两人手指相碰,他不自然地收回去,她却对此毫无知觉,眼睛只盯着兔子。他眼神黯然了刹那,她已开始专心吃起来,狼吞虎咽,全无公主形象。 他看了会,眼神又变得温柔,不自觉地伸手要去撩她额角掉下的头发,萧婵吃肉的动作停顿,猝然抬眼,眼里闪着小兽般机敏的光。 也就是片刻,两人同时转过目光。他咳嗽一声,萧婵也不自在地低头。 “讲罢。” 他低头捻了捻衣服上的褶,像在经堂里的夫子般坐得板正,手搭在膝盖上。 “殿下如何就到了这步田地。” “都这般时候了,无需叫我殿下”,她吃完了把袖子一挽,用手腕去擦嘴上的油渍。谢玄遇瞧见眉头一皱,本想伸手拦她,没想到萧婵自然而然把他手接过去在唇边擦了擦。他迅速抽回手,萧婵却对他的僵硬浑不在意。大略是吃饱了心情也好,她笑容里有讨好的意思,拖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就差手肘靠在他膝盖上。 “就叫阿婵就好,谢郎不是想叫我阿婵么?” 他耳边传来她熟悉气息,旋即身子往后避开,眼神瞧着火堆。 “怎么,睡也睡了,玉佩也送了,字也刻了,如今不想承认了?” 她死皮赖脸地继续往前凑,险些将他拱倒。谢玄遇终于撑着手坐稳,抬眼看她,萧婵倒被烁烁目光盯得退了回去。 “不是不要么。” 他这不是问句。萧婵暗叹自己真是机智过人,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盈满、水当当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在这儿呢。我骗你做什么。” 谢玄遇目光却落在她将玉佩抽出来的动作上。生死关头、身无长物地逃出宫,她竟还珍而重之地将它揣在怀里。顿时,他心中似有巨石落地,连此前因什么在赌气也想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莫名愧疚——愧疚他曾怀疑过她是不是有心。 萧婵见他目光躲闪,心中也松了口气。幸好,出宫前她匆忙中将这瞧着还尚值些钱的东西揣在身上,更想着万一与那榆木脑袋重逢,指不定还能用这信物讹诈一笔。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谢大人这回总该信我是真心。” 她又谄媚地靠过去,这次他没有躲,她却没预料到他不躲,径直撞在他胳膊上,疼得唉哟一声。他就捏住她被撞到的地方要验看,萧婵要抽,抽不动。篝火噼啪一声,她吞了吞口水,抬头看到那双漂亮冰冷的眼睛,里面有她不大熟悉的情感,萧婵没能参透,却被吸引得动弹不得。 “我不信你又如何,信你又如何。现下宫中发出急令,要举九州之力搜捕叛贼。这是东海王的计策,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他说着话,已经将她袖子捋起。她嘶了一声,瞧见谢玄遇凝视那片发红的肌肤,不说话了。萧婵知道他在愧疚些什么,心中瞬间又多了几分底气。 “都是因为你!” 她装作疼得厉害,怪委屈地把袖子拢回去,抱臂缩在一旁,企图转移话题: “若不是忙着来寻你赔罪,本宫……我何至于如此匆忙出宫,给人落下可乘之机。” “殿下休要说笑。谢某尚不致殿下如此挂心。但若是不问明白这桩祸事的始末,此行我又如何能相信殿下。” 他语气发酸,见萧婵哽住,就坐实了她其实是在搪塞。她究竟是在袒护谁,袒护元载么?想到这里,无名酸涩又袭上心头。 还用问么?她当然是在袒护元载。 离开龙首原时她回头那最后一望,比他见过的所有眼神都孤独。萧婵从前有多少孤独的时候?因为等了那个男人太久。他或许也不过是萧婵寂寞时寻找的元载替身之一,而元载却如此惨烈地背叛了她。 “请恕我不能据实以告。” 她微微笑着。 “若是谢大人不信、便随意找个地方将我丢下便好。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去。” “还有何处可去?” 她淡然的神情又激到了他。“回宫里么?这叛乱究竟由何而起尚未查清,如今追杀你的除了江左刺客,又多了要来抓你讨赏赐的私兵。萧婵,你究竟……” 他咬牙,终还是说出那几个字:“为何要出宫,是当真想寻死么?” 这几个字让她沉默了一会,萧婵认真看他,看到谢玄遇转过脸,觉得自己实在荒唐。未几,他脖颈处的喉结上忽然印了个柔软的东西,待反应过来,却是心中轰然作响。 那是萧婵的唇。 “谢、玄、遇。” 她一字一顿,喝醉了酒一般。 “别再问,算我求你。” 抬头时,他看见她眼里泪光闪烁。 终于他叹口气,阖眼沉思,片刻后睁眼,点了头。 “好,我不问。” 萧婵表情立即雀跃,飞扑上来抱住他,震得他险些向后仰倒,最后关头撑住草堆,才没一起滚在地上。她作势又要亲,被他按着肩膀推开。她就装疼,唉哟一声,待他收了力,就趁机跳上他盘坐的腿,两人瞬间安静。 “伤口是你包的?” 谢玄遇转过脸,耳根发烫,嗯了一声。 “箭伤。好深呢,你瞧见了么?” 萧婵表情夸张。 “不过是蹭破了皮。” 他语气僵硬,手却怕她跌倒,虚虚拢在她身后。 “那是本宫命大。” 萧婵仰头骄傲。篝火照着她狡黠的眼,谢玄遇看了片刻,就抬手遮住她眼睛。 她也不说话了,两人静默中相互等待,心跳声轰鸣。他终于将手按在她腰上,缓缓地凑近她,唇畔在她耳边、眉端、鼻尖和唇角逡巡。 她紧张到吞咽,这细微动作被他捕捉,唇边漾起笑意。 慢慢地,他接近她、接近那目标。萧婵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抖,暗暗发痒。 “谢玄遇。” 她冷不丁开口,他就停住。听见萧婵刻意柔弱的声音,像个蓄意伪装、等待他已久的骗子。 全天下最无辜的骗子、最情有可原的恶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声线清冷,却比什么都像鸩毒,让他想起初遇时在锦帐里惊慌的那一声啼叫。 骗子有时入戏太深,也会骗过自己。 “知道。” 热血上涌,他尾音发颤,握住她腰的手却用了力。 “你呢,殿下。你知道么。” 他执意叫她殿下。萧婵被撩拨得浑身抖。尽管从前已经熟稔,但如今不同了,如今是在幕天席地的破庙里,不需要避着任何人。 “我不知道。” 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句实话。这句话却比任何谎言都尖锐,刺进他心中,引起巨浪滔天。萧婵生怕他听不见,颤抖着声线又说了一遍,身体与他贴紧,眼角还挂着泪珠。 谢玄遇的臂膀一向有力。但越是可靠,越让她觉得不可靠。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