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 怪戏_1 《怪戏》大醉大睡 文案: 攻受无差,武侠微悬疑 至诚君子,心意相通,江湖虽老,不改初衷 著名老骗子的爱孙于十三年前失踪,因信誉破产屡屡报案失败。 美男夫夫循线追查,不料,灭门屠杀案、虐待致死案、雇凶杀人案、强迫自杀案、投毒谋杀案、非法囚禁虐杀案、连环绑架残害案……一案案井喷般冒将出来。 台上演着戏,戏中有古怪。俺这出戏,要说的是—— 斯人有情有义,举目无故无亲。 世上有口难言,平生有死无二。 有前传《大梦十八年》,个人建议先看这篇,喜欢再补前传,但偏爱成长经历、恋爱过程的可先看大梦 一脸正直的美人高手VS一脸无辜的豌豆王子 《卷一 逆子传》(勇闯黑社会) 《卷二 续缘记》(勇闯红灯区) 《卷三 妇人心》(勇闯疯人院)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颂风,季舒流 ┃ 配角:萧玖,孙呈秀,潘子云,鲁铁 ┃ 其它:无差,武侠 卷一 逆子传 第1章 梁上君子 ※一※ 那人盘膝端坐在生满青苔的假山深处,安安静静地坐了整整一夜,连手指都不曾动上一动。 曙光初照,照亮他的脸:眉目秀爽,神态斯文,皮肤白嫩得出奇,像个娇生惯养的读书人家少年子弟;一双眼睛黑多白少,有一种孩子般的明澈灵动。 总之半点都不像一个贼。 可他现在真是一个贼。 贼认真倾听着假山附近一间卧室里的动静。卧室的主人是鲍家的小公子,正在备考秀才,考期临近,每日早起晚睡苦读。天色才微明,他已经起了床,离开卧室去吃早饭。 等他脚步去得远了,贼双脚踏地站起,借着起身的动作舒展开全身肌肉,瞬间缓解了枯坐一夜的僵硬。他轻轻跳下假山,蹿到卧室半开着的窗前,飞速往里面扫一眼,确认无人,左手撑上窗的底框,一侧身便敏捷地钻进去,伸手拿起床头一沓整整齐齐的散页笔记,然后原路返回。 在假山中的隐蔽之处,贼飞速地阅读纸上字迹,还捋起袖子用指甲在胳膊上划字,简要记录关键内容。他的皮肤极容易留下痕迹,不久就鼓起一些清晰的红色小字。 读完纸上全部内容,贼再次跳进鲍小公子的卧室,把那沓笔记放回原处,刚刚松手,一阵交谈声就从远处传来。这贼神色冷静地小跑几步,纵身跳出窗外,闪到屋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远远走来,眉飞色舞、旁若无人的青年文士侃侃而谈,衣着光鲜、神态恭敬的鲍小公子凝神细听,谁都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文士道:“后天的院考,你入场不要慌,按照我说的答题便是。新来的这位宗师是江南人,今年四十二岁,师从……”细致地分析起院试主考大人对文章的偏好。 等他们离开,贼立即冲向距离此处最近的院墙,脚下发力跃起,左手勾住墙顶,右脚随后攀上,堪堪蹲在高高的墙头;他往墙外的地面上扫了一眼,纵身跃下,踉跄一步,这才站稳。 显然,这不是个惯偷,身手虽然利落,轻功却非上乘。 但此贼十分大胆。只见他随意拍掉身上浮土,就毫不心虚地走上大路,一直走到城南一个小院落的门口轻敲。如果这时城里的江湖同道路过,一定会多看一眼,因为这小院是赫赫有名的尺素门在本城的地盘之一。 门被打开,露出两个十多岁的小童生并排站立,他们既尊敬又亲近地齐声叫道:“老师。” 原来这位梁上君子,正是尺素门请来教导孩童念书识字的先生季舒流。 一关上门,两个学生纷纷嘘寒问暖,季舒流立刻摆手:“别说话,快去备纸,等会我该忘了。”面对学生,他换上一副为人师表的面孔,顿时老成许多,看上去勉强能过二十了。 学生们不敢怠慢,立刻备纸研磨,季舒流站在桌前提笔疾书,运笔流畅而不失清劲端正,笔下一条条都是鲍小公子的举人老师押的院试考题。 季舒流身无功名,出身江湖,尺素门让他教书,本是因为他既认识字,又练过武,足够镇住一群自幼习武、热衷闯祸、曾被无数先生撵回家的顽劣孩童,甚至更多是因为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与他交好,见他没有谋生的活计,便寻个借口将他拉拢在尺素门。 没想到短短几年间,原来的顽童们虽然没被撵回家,自己却不肯再念书了,倒是原本就比较乖巧的孩子里头,不动声色地出了两个一路通过县试、府试,有望考中秀才的好学生,二人都是家中独子,而且父亲早亡,已决心弃武从文。季老师也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深感责任重大,亲自送学生到府城来考院试,又生怕功亏一篑,听闻史举人有押题奇准之名,正在指点鲍小公子,便打起了偷窥的主意。 他当然知道这样不太对,但他就是忍不住。 这边才落下最后一笔,懂事的学生就送来一杯温水。 季舒流几口喝光,清清嗓子,压低声音仔仔细细地把记忆中每个题目后关于破题禁忌、作文要点的注解说明一遍,连他偷听到的主考大人偏好也原封转述,最后小小开了个玩笑:“幸好他没把笔记揣在怀里,否则我没练过什么空空妙手,难道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忍不住咳嗽几声,自己找来件外衣披上。昨晚为了寻觅机会露天而坐彻夜不眠,实在辛苦,有点受凉了。 这只是小事,他内功根基很牢固,调息片刻就能恢复,不可能当真生病。 年纪大一点的那学生却露出担忧之色,诚恳道:“学生无能,连累老师费心。老师不惯操劳,千万保重身体。” 季舒流摆手道:“别跟我客气。其实擅闯别人住宅不是好人该干的事,我是半个江湖人,一时心痒就忍不住出此下策,你们长大以后可不能学我,想要弃武从文就乖乖把江湖气洗干净,被抓住不是闹着玩的。” 小点的学生凑上来道:“我们都懂。老师身体弱,别累坏了,快吃点饭、补个觉吧。” 季舒流失笑:“谁说我身体弱?不要听信江湖谣言。” 怪戏_2 “钱师叔就说过……哎呀老师别打!等我考完了请你吃城里最大的酒楼!”小学生施展轻功,倒着跳开一丈远。 季舒流原地不动,收回刚才作势扣向学生腕部的手:“不用你请,我在外面住不惯,你们考完我立刻就回山庄去,不陪你们等消息了,反正城里还有别的兄弟照应。” 小学生又凑过来,故意挤眉弄眼可怜兮兮地道:“老师不在,我们等消息的时候害怕。” 季舒流笑出声:“这孩子,装什么装!”又罕见地板起脸严肃问道,“你们都练过武,对天下各种武器、各家门派的弱点所在,知道多少?” 大学生目露困惑之色:“比较有名的,大致都听说过一些。” “那我问你,你小时候练武,功夫是花在钻研天下武学弱点、寻找克制之道上,还是花在勤修内功外功、练习如何应对各种明枪暗箭上?” 小学生抢着道:“明白,老师是让我们用心把自己的文章写好,不要把太多心思花在押题上。你放心,我们都知道你冒险去鲍家探听消息只是怕我们吃别人的亏,真功夫还在文章内。” 大学生也道:“以后无论是习文还是修武,我二人都不会抱有侥幸之心。” 季舒流补充:“没错。现在可以把题目练熟,却不要被拘泥住,到了考场上,押对了题不要心喜,押错了也不要心慌,学政的喜好可以考虑进去,却不要刻意讨好附和。” 两个学生用力点头:“明白。” 季舒流这才恢复了笑意:“别太紧张,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有个题目你们没做过,去写出来,我等会帮你们参详参详。” ※二※ 数日后,季舒流回到尺素门栖雁山庄的山脚下时,天色已近黄昏。 平缓的山路上很安静,只有两人两马。同路的是一位满头银丝如雪的老太太,没有九十岁也有八十多,足可以做季舒流的太祖母,一张脸枯黄多皱,好似深秋的残叶。她弓着腰骑在马背上,握住缰绳的手颤颤巍巍,在夕阳下显得怪凄凉的。季舒流总担心她会掉下去,不知不觉放慢了马速,一路跟在她侧后方,随时准备在她落马的时候把她捞起来。 她有所觉察,回头上下打量季舒流几眼。季舒流的长相一向特别讨年长之人喜欢,她似乎也没能例外,干瘪的嘴角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竟然还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 这段路没有分岔,只通向栖雁山庄。季舒流心知她虽然并非习武之人,却十有八九也是个江湖同道,于是露出一个很乖的笑,没有攀谈。他的身世太复杂,是不敢随便和陌生江湖人结交的。 行至山庄门口,却见大门紧闭,山庄侧面一处空地上传来锐利的刀剑破空之音。站在山路上被围墙阻挡,看不见那边情形,但只闻其声,也能想象对决之激烈惊险。 此一战并不避人,有寥寥六七人遥遥观战,观战者有的年轻,有的年长,但目光无不精华内敛,实属高手。 季舒流随手把马栓在旁边的树干上,也过去观战。只见那片空地上有两个快如残影的人正在激烈地交手,一人用厚背长刀,一人用软剑,用长刀者身材高大魁梧,内功浑厚,刀法施展开来如有山呼海啸、平地起雷之势,满地树叶都已被刀风斩碎,四处飞扬,用软剑者相比而言清瘦修长,轻功出神入化,身如轻絮,在长刀卷起的凛冽寒风中摇而不坠。 用长刀者是燕山派掌门大弟子方横,用软剑者就是尺素门主管江湖事的二门主秦颂风。 二人都是正值青年的当世高手,对招之快已非武功低微之人所能领会,所以观战者反而不多。季舒流也已堪堪踏入一流高手之境,因此只看一眼,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了。 不过数招之内,一直只是纠缠轻触的刀剑突然重重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秦颂风整个人几乎飞了出去,连退三步,双脚又在地上往后滑出几寸才停住。 方横抹一把头上的汗,沉吟道:“第二十二招我出得不稳,你本有机会胜我。”他约有三十四五岁,声音洪亮明朗,正如其人。 秦颂风背对着这边,他的声音年轻些,粗糙得几乎有些土气:“咱们说的是你第二十三招的破绽,我当然要在你第二十三招上出力,接着来!” “来”字刚落,方横再度出手,到得第二十三招,二人的兵器再度相撞,这一次秦颂风狠狠摔在地上,闷响声几乎盖过刀剑的余音,连方横都吓了一跳:“秦二!” 秦颂风敏捷地跳起来,满身满脸都是尘土和碎叶,连面容都看不清了,却笑道:“这回我想通了,下次肯定能赢。” 方横眉毛一竖:“我说下次不行!”刀光再起,转瞬间又是二十二招过去,就在此刻,秦颂风腾身而起,刚才幻化成一团银光的软剑笔直地对准刀背一点削去,似乎并没有出多大力气,然而,漫空的刀风忽地停歇,方横的右手失控,将那厚背长刀刺入地下,深逾一尺。 方横分明输了,却开怀大笑:“哈哈哈哈!你说得对,这一招果然得改,我回去想想,下次再会。” 他拔出刀来,不等秦颂风留客,掉头便走。 秦颂风显然明白此人脾气,同样笑得很开朗,收剑还鞘,将方横送到山路上。方横在前面疾行,秦颂风稍微靠后,尚未看见躲在树后面沉思刚才一战的季舒流,就看见了门口那倚在马侧的银发老妇。 她的右手紧攥成拳,一面银色的小旗从指缝间透出来。 秦颂风神情一肃,几步赶上方横,说自己有事不能送他了。 方横不以为意地挥手而去,秦颂风看看浑身的土,对老太太道:“前辈稍等。”又吩咐身边的尺素门弟子,“请这位前辈去厅里坐,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完,他也不等门开,施展轻功跳入墙内。 旁边的几名尺素门弟子牵过季舒流和老太太的马,匆匆过去开门。 老太太已经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上半身弯得像个月牙,离开马匹的支撑,站立非常吃力,季舒流赶紧过去扶住她的胳膊。老太太笑眯眯地道:“谢谢啦,好孩子。” 他们迈过门槛,穿过前院一小段路,进入客厅。 双脚踏在客厅的地面上,老太太的手忽然抖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腰板也稍微直了一点,她神神秘秘地看了季舒流一眼,便准备关门,似乎有机密相商。 谁知门尚未关到一半,二人眼前突然一花,秦颂风不知从何处施展轻功而来,稳稳站到门口,果然飘忽迅捷,独步武林。 秦颂风去而复返,乃是飞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此时整个人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尚未擦干便束在头顶,身姿清健挺拔,面容俊秀非常,双眉长而直,眼睛黑而深,眼梢微微上挑,好看得几乎有些过度,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十个人和他擦身而过,九个都会多看一眼。只是他的气质被稳重坦诚的眼神压住,自然给人一种踏实有力的感觉。 “晚辈尺素门秦颂风。”他恭恭敬敬地抱拳为礼,粗糙的嗓音与相貌十分不般配。 然后他的眼神扫过数日不见的季舒流,没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丝笑意;季舒流看着他,也是一笑。 那是情人之间才有的神情。老太太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看出来;没来得及散去的其他人也没看出来,大约因为这两人平时都是一副正直无比的模样,没人想得到那里去。 秦颂风很快收回投向情人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踏进厅内。 老太太方才明显是想与季舒流私下交谈,但此地是秦颂风的地盘,主人前来,她自然不能赶人。她干脆径直走到大厅当中的椅子上坐好,待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坐到她旁边,开口道:“我呀,是个出了名的女骗子。但这一次,实实在在性命攸关、千真万确,现在我要说的事谁都不信,处处碰壁,走投无路,来贵门撞个运气。求二门主容我说几句话。” 秦颂风道:“你老就是宋老夫人。” “是,天罚派宋钢的亲娘。谎话说得太多,又遭了报应了。” 第2章 女骗子 ※一※ 怪戏_3 小小的一面天罚旗,静静地躺在宋老夫人枯瘦的手掌上。 小旗乃是银制,年代久远,黑色的污泥和锈蚀填平了每一道凹陷的花纹。旗面上刻着“天罚”两个大字,字迹拙劣,却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肃杀之气,似乎随时要有鲜血从字里渗出来。 也许特殊的不是这两个字,而是天罚派誓死代天行罚的江湖声誉,尽管沉寂三十多年,仍令知情者既生尊敬之意,复起畏惧之心。 很久很久以前,在陕西一个边陲小镇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死者的亲朋故旧带领他生前的家仆等人逃亡西域学武,艺成归来报仇雪恨,此后便组成一个“天罚派”,在江湖上扎了根。 它和一般门派不同,掌门权威极重,所有弟子不分辈分,必需绝对听从掌门之令,如同军中死士。门下弟子性情偏激孤僻,以代天行罚为己任,肆无忌惮地维持正义,以速成伤身之道苦练武功,据说能活到因病而死的人不到一半,这病还多半跟受过的伤脱不开关系。 天罚派作风刚直决绝,从不知情面为何物,江湖中对他们又敬又畏,他们也很少和其他江湖帮派有什么往来。 但所有这些都已成陈年往事——刚者易折。 三十余年前,第三代掌门上官判和门下全部弟子一同遭遇暗算,二十多人当场遇害、横尸于永平府一处荒野,其余的上百人连同上官判在内,全部不知所踪,天罚派自此销声匿迹。袭击者身份如何、受谁指使,至今是一宗江湖疑案。 这些失踪者和死者当中,有家眷的不过四人,一些宅心仁厚的江湖人士担心天罚派树敌过多,家眷们遭到报复,设法改换了她们的身份,赠送大笔的银钱,供她们后半生过活。 而这位宋老夫人,就是四家家眷里最特别的一个——她是个著名的女骗子。 她年轻时就四处行骗,天罚派宋志诚偏偏痴恋于她,苦苦求得她为妻,后来两人还生了一个叫做宋钢的儿子。 儿子长到十岁的时候,她陋习不改,带上儿子再次行骗,被宋志诚抓了个正着。宋志诚一怒之下将她休出家门,她在气头上四处勾引富贵男子,成功夺得一个鳏夫富商的心,马上便要成亲。 就在这时传来噩耗,宋志诚刺杀一名穷凶极恶的悍匪不成,反遭杀害。 天罚派弟子是没有故乡的,无所谓落叶归根,当时的武当掌门与一位峨眉长老合力抢回宋志诚的尸体,安葬在武当山脚下一处坟地。 宋夫人闻讯抛弃新欢找上门来,声称宋志诚练有一门涅槃功,重伤之后龟息假死,七七四十九天内有一灵丹妙药可以施救。也不知她如何巧舌如簧引经据典,总之峨眉长老虽然不信,武当掌门却信以为真,连夜悄悄掘坟开棺看个究竟。 棺中尸体已经腐败,臭气熏天,宋夫人在棺材旁边痛哭半夜,昏厥数次,等武当掌门回过神来叫人把棺材埋回去,她才承认刚才所说全是信口胡编,她只是非要看丈夫最后一眼才甘心。 武当掌门无可奈何,放她返回家乡,她遂一骗成名,江湖皆知。 后来,宋钢和整个天罚派一起失踪,这位宋老夫人孑然一身,更是走遍天下,骗遍天下,通常也不为钱财,只是为了捉弄人。虽然说来可笑,而且也许她四处奔走是为了打探儿子下落,但骗得实在太多了,终究是人人生厌。过了几年,她自己玩得够了,这才退隐去也。 而现在年过八旬的她,居然重出江湖,在武当、峨眉碰壁之后,又找上了尺素门。 ※二※ 宋老夫人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掌上那面曾经飘摇于风口浪尖的小旗,对秦颂风道:“江湖上都说,尺素门二门主不但轻功奇高,剑法也好,还是个美男子。我本来以为这美男子放在最后,说明只是一般的美,今天有幸一见,才相信秦二门主的轻功和剑法一定都通神了。” 秦颂风笑道:“多谢过誉,不瞒前辈说,我做梦都想剑法通神。” “秦二门主是个爽快人。”宋老夫人也笑了,“和爽快人就该说爽快话。我对尺素门是久闻大名,深感钦佩,听说贵门的势力遍布天下,而且天下的尺素门弟子都是一家,钱财的事全都听命于大门主,江湖的事全都听命于二门主,不像其他帮派那样,离得远了就各自为政。” 秦颂风谦虚道:“我们虽说走得远,但是不成气候。每个地方的人都很少,一般只有两三个,小地方才一个,主要用来帮人传信,其次做点生意。” “这才是过人之处呀。”说到这里,宋老夫人遗憾地叹了口气,“尺素门虽然厉害,和天罚派却一点交情都没有,老太太的脸皮虽然厚,也不好意思贸然求人,所以我这次来,其实是借着一桩陈年旧事,来找另外一个人的。”她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季舒流,“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已故的天下第一名侠季英的独子小季少侠,对不对?” “老奶奶,你为何能认出我身份?”季舒流也听过她行骗的经历,心中有几分警惕,故意把称呼拉得亲切了几分,希望能让她不忍心骗得太狠。 宋老夫人的眼睛立刻笑得和她的驼背一样弯:“刚才在门口,发现你也是尺素门的人,我就认出来啦。传说小季少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貌少年,如果尺素门除了你们两位还有别的美男子,那非得江湖震动,更名为美男门不可。而且——” 她忽然伸出手在季舒流手背上微微用力捏了一下,被捏的地方很快就明显地红了一片,微微肿起。 一般人的皮肤都不会嫩成这样,何况季舒流还习武多年,这都是因为小时候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和一种奇怪的药水。 不过,这个弱点已经被善意恶意的各色人等嘲笑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丝毫没露出尴尬的表情。不仅如此,他还故意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两下,示意宋老夫人把他捏疼了。 宋老夫人大概第一次看见娇气得如此明目张胆的习武之人,浑浊的眼神从他头顶打量到脚下,再从脚下回到脸上,终于道:“哎,我就直说了罢。和天罚派有旧的人,我已经全都找遍了,没有一个肯相信我的话。我自己一辈子欺软怕硬,专门捉弄老实人,没干过什么好事,只是很多年以前,帮过醉日堡厉堡主一个小忙。他本来要给我重金报酬,我没同意,反而向他讨了个人情。” 季舒流才听见“厉”字,脸上的表情就僵住。 宋老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抽出一张纸条小心展开:“厉堡主给我留下这张字据,命他门下之人听令,如果我有事相求,只要不侵犯醉日堡的利益,一定要尽力相助。 “小季少侠,你阴差阳错在醉日堡长到十八岁,武功是厉堡主亲手传授,就算现在回归白道,对他还有一丝旧情吧?他这张字据直到醉日堡事败我都没能用上,现在拿着它来求你,你肯不肯答应?” 醉日堡是个黑道帮派,厉霄是个满身杀孽的罪人。季舒流前十八年的人生,都懵懵懂懂地陪着几名黑道中人玩了一场“假扮好人”的游戏。 但季舒流对义兄厉霄的旧情,并非仅有一丝,分明绵绵不绝。没人能忘记一个从小给自己穿衣喂饭洗尿布,手把手教自己读书习武,比天下大多数亲生父亲还疼爱自己的人。 季舒流凝视着纸条上熟悉的字迹,从往事之中拉回自己的思绪,面如冰封三尺,近乎挑衅地道:“旧情尚在,但是抱歉,他的命令对我无效。我从小骄纵任性,很不听话,他立下这字据的时候,绝没想过我是个会听他话的人。相比而言,也许让我大哥听我的话还容易一些。” 说出这段话时,他眼中竟仿佛带上几许邪道中人的嚣张跋扈。 宋老夫人大概也没想到这貌似乖巧的少侠突然换了张脸,震惊片刻,才意识到希望又破灭了,浑浊的老眼一片黯然。季舒流如果说旧情不再,她还能以授业之恩反将一军,但季舒流说的是“我不讲理”,秦颂风也毫无异议,她还有什么办法? 不讲理的季舒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垂头看着她,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刚才的斯文,甚至显得格外正气,也格外温柔:“但是,老奶奶,你究竟有何事求助?何不说出来,让我自己去判断是真是假?倘若我觉得该帮你的忙,自然不会推卸。” 宋老夫人眼中的黯淡散去,神情复杂地抬眼看他:“说实话,我原本的主意,是听说你和秦二门主交好,只要你应允下来,不愁秦二门主不帮忙,现在才发现你当真是个人物。” 季舒流随意踱步到秦颂风旁边,靠着他站立,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请直说便是。” 第3章 梦中得孙 ※一※ 宋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终于进入正题:“我一直吞吞吐吐的,是因为我想说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我有个孙子,失踪多年。前年我经过永平府英雄镇,偶然看见街上有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腰上挂着一把匕首,像是我孙子的那把。我找机会找机会拿来细看,发现连鞘上的刻痕都和我孙子那把一模一样,可那孩子也不知道匕首的来历。我打听出,这个孩子,是当地最大的帮派‘不屈帮’帮主鲁逢春的儿子。 “我表明身份,去找鲁逢春询问那把匕首的来历,万万没想到,鲁逢春勃然大怒,说我旧习不改向他讹钱,威胁我如果再踏入英雄镇一步就砍掉我两只脚。可是我思来想去,自己这辈子从没得罪过鲁逢春。” 季舒流问:“这便是那个荒唐之处吗?” “不是,真荒唐的在后面。第一,”宋老夫人伸出右手的食指晃了晃,“如果你们去查问认识我儿子宋钢的人,就会发现他不但没有儿子,连老婆都没有,我哪来的孙子。第二……” 她想把中指也伸出来凑个“二”,无奈年纪衰老,手指僵硬,屈伸困难,只能用左手自行掰直,“我的孙子,是在天罚派失踪两年以后才出生的。” 怪戏_4 秦颂风问:“实情到底是什么?” 宋老夫人苦笑:“我这辈子撒的谎一个比一个像真的,说的真话,却连我自己听着都像假的。我这个孙子,是天罚派失踪三年以后,被我儿子亲手送来的。 “那天夜里,我在家睡觉,床头的灯突然点着了,我儿子全身瘦得皮包骨头,鬼魂也似,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黄瘦娃娃站在我床边,说他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孙子。现在孩子的娘不在了,他一个人养不好,让我来养,说完留下娃娃就走,怎么叫都叫不住。 “我怀疑过我只是做了个梦,娃娃是别人家爬进来的。但这件事一点都不像做梦,附近也没人丢孩子,而且这娃娃越长大,就越像我儿子。” 秦颂风修长的双眉紧紧皱起,几乎要皱到眉头碰眉头:“如果是真的,那令郎难道没有透露当年袭击天罚派的到底是什么人,没有说明他的去向?” 宋老夫人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秦颂风顿了顿,继续问:“这孩子又是怎么失踪的?” 宋老夫人追悔道:“都怪我糊涂。我不但没教他骗术,反而整天给他讲天罚派的故事,总觉得我儿子其实在远处盯着,这孩子越来越像他,他看着喜欢,就能回家团聚了。结果,不但我儿子没回来,我孙子也因为崇拜天罚派的大侠,到处拜师学艺,十四五岁就化名出去混江湖,越走越远,后来还和人串通作弊,写下一大堆报平安的信,每隔几个月捎回家一封。 “就因为这些信,他失踪了好些年,我才发现不对。后来我就开始到处找他,能求的人全都求了个遍,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骗子,不足取信,怀疑我孙子这个人都是我捏造出来的。这也是我自作自受,但我孙子没有错呀……” 两滴泪水从宋老夫人的双眼中落下,划过枯叶般多皱的脸,她用手抹了一把,却抹不尽那些浸润到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处的水渍。她盯着秦颂风,浑浊的老眼里水光闪动,一时灼灼。 秦颂风向来不懂得怎么劝慰正在流泪的女人,就算这个女人是年过八旬的老前辈也不例外,他有些僵硬地低声道:“你老接着说,别着急。” “没别的了,只剩一句,”宋老夫人声音沙哑,“我孙子十三年前在英雄镇停留过一阵子,后来听说往别处去了,我却没查出去向。他的化名是柏直。” 她的眼泪渐渐无法抑制,抬起袖子不停擦拭。 毕竟这位宋老夫人的骗术之名传遍江湖,秦颂风其实依然将信将疑。但季舒流忽然道:“老奶奶,你还忘了说一件事,当年我大哥立那条字据的时候,令孙约有十岁上下,同样在场。你索要这张字据,也是为了给令孙留一条后路吧?” 这次轮到宋老夫人僵住:“你知道。”她瞬间狂喜,几乎颤抖起来,“孩子,你相信我了!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他的下落?” 季舒流道:“至少信了一半。”他低头捏捏满脸诧异的秦颂风的肩,“二门主,我有话说。” ※二※ 夕阳已落,明月未升。 宋老夫人被安顿在尺素门的客房。季秦二人站在山庄东边练武的空地,点燃了附近几根照明火把。他们站得很近,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 当年醉日堡求助于宋老夫人时,一位年纪很大的醉日堡门徒就认出她身边那个孩子与她儿子宋钢神似,当时不曾声张,事后才告知厉霄。厉霄心中奇怪,派人查证,得知这孩子不满周岁就被宋老夫人养在身边,然而此时宋钢已经失踪三年有余。 可能之一,宋钢还活着,只是因故隐藏在无人知晓的所在;可能之二,宋老夫人隐瞒了孙子的真实年龄;可能之三,宋老夫人思子心切,拐骗了一个与儿子相似的娃娃。醉日堡最终没能查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我大哥觉得第三种可能最大,”季舒流道,“但就算是第三种,也不会无故失踪,还失掉随身的匕首。颂风,我想帮她这个忙。” 他没有明说,但秦颂风明白,年长之人对子孙辈的慈心,总是令他心生怜悯。 季舒流的目光垂下去,火光照在他修长的睫毛上,不知颤动的是睫毛还是火光。他心中是否想起了从前那些极为疼爱他的罪人们? 秦颂风与他站得原本就近,几乎贴在一起。深夜、尺素门地盘之内、火光之下,仿佛很安全,又仿佛随时都有被人窥见的可能,秦颂风不知怎的心头一热,握住季舒流的肩意欲亲吻。 嘴唇尚未贴上,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还好二人都是耳目灵便的高手,及时分开一丈有余,等待片刻,却原来是门中巡夜的兄弟见这里亮着,过来看了一眼。 秦颂风微觉失望,一眼瞥见旁边的兵器架,右手拿起一把没开刃的剑,左手拿起另一把抛给季舒流,不等他接住便道:“看招!”直刺他左腰。 季舒流接住剑柄,取笑道:“你心思转得倒快!”顺势下削,格开第一招攻击,迅速与他缠斗在一起。两人都出快剑,剑面映着周围的火光。那无意中搅人好事的巡夜兄弟被他们周围缭乱的光芒晃花了眼,连招式都分辨不清,遗憾地摇摇头,悄然离去。 他虽离去,两位高手却不可能再停下来继续亲热。只见空地之上,秦颂风身如魅影,往来轻捷,一招一式偏偏带着端审方正之气;季舒流身形凝重,应对敏锐,剑法却隐隐给人一种偏险奇诡之感。二人的招式远不如刚才秦颂风和燕山派方横那样激烈,精微处却如有过之,因为他们对彼此的路数早已烂熟于胸。 季舒流所师从的醉日堡,是七十余年前一名遭受诬陷的尺素门弃徒所创,尺素门对这条支脉一直怀有歉疚之情,因此才在他们覆灭后接纳了季舒流这个无辜的旁支弟子。如今,季舒流回归尺素门,也带回随着那名弃徒的离去而在门中渐渐式微的另一路剑法,两路各有突破的剑法再度相互切磋,对季秦二人的武功修为都是大有助益。 若以剑法本身论,季舒流未必比秦颂风逊色,但他终究旁骛过多,不够专精,而且体力、毅力和阅历都有所不及。二百余招后胜负渐分,他被秦颂风削中手腕,低呼一声,长剑终于脱手。 虽然剑没开刃,秦颂风也留了力,但季舒流手腕上还是蹭破了皮,流出一点血。他将双手背到身后,悄悄地揉着手腕,用脚尖挑起落地的长剑踢给秦颂风,让他放回剑架上。 季舒流从小到大受尽娇惯,而且确实不如常人耐打耐摔,身边亲友即使剑法不如他,对练的时候往往也不敢和他太认真,秦颂风是唯一一个不会额外手下留情的。正因如此,他一向最喜欢跟秦颂风对练。 秦颂风将剑放回去,又熄灭火把,不满道:“一百招内你明明有个机会取胜,怎么故意让着我?我还用得着你让?” 季舒流道:“你刚才露出破绽,只是因为和方横比武耗力太多,我才不占这份便宜。” 秦颂风道:“我总赢你有什么意思,趁我耗力太多输几回,没准反倒能悟出新招。” 季舒流走到他身侧,比划出秦颂风刚才所说的取胜之机:“刚才我如果就势去挑你的剑,你就会向这边躲闪,然后我可以这样出脚踢在你膝弯处,但是我不能收放自如,这一招踢狠了,你的膝盖就会撞到地上,你膝盖上有旧伤,我这么温柔的男人,是不忍心伤到自己老婆的,明白了么?”说完飞快地亲了一下秦颂风,因为刚才余悸未消,不敢久吻,一触即退。 秦颂风的反驳之言被他这一吻轻而易举地堵了回去。 二人携手返回卧室,到了门口,秦颂风终于忍不住,小声道:“说真的,宋老夫人这件事不但奇怪,而且有点危险。” “为什么?” 秦颂风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天罚派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当年他们一夜失踪之后,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是白道上很有名望的人偷偷干的。——其实也不好说,他们的确没杀错过人,但杀过一些罪不至死的人。” 季舒流叹道:“我只去打听宋老夫人的孙子,其他的事不管,也管不起。” “记得这个就好。我肯定跟你一起去。”秦颂风神情轻松了些许,“天罚派的功法伤身过度,有违天和,单从武学上论已是魔道,武林中批判很多。但是天罚派失踪前的掌门上官判,据说是个天才。要是他没出事,说不定已经修正功法不足,成为一个宗师级的人物了。燕山派元掌门对他的剑法非常推崇,至今提起来还是惋惜不已。” 季舒流微笑:“我也听过他,都说他铁面无情,人送外号‘判官上官判’,后来不知是谁促狭,还给他取了个新外号叫‘奔波儿灞灞波儿奔’……” 第4章 女鬼 ※一※ 失踪的宋柏行走江湖时化名柏直,有关柏直的消息断在永平府英雄镇。 英雄镇南边有个槐树村,槐树村附近有个荒废多年的宅院,原本属于一个姓苏的人家,现在这家人已经死光了,据说常常闹鬼,每逢月圆之夜尤甚,碰上七月十五中元节,更是鬼哭凄切,令闻者泪下。 今天就是七月十五,季舒流和秦颂风就藏身在苏家附近。 苏家附近少有人行,然而今日机缘凑巧,一个来探亲的外乡人和村里一对老夫妇交谈着,不觉走到此处。 怪戏_5 外乡人衣着质朴,一张黄脸生得甚是憨厚,远远看见那墙壁周围生满杂草的荒宅,随口问:“大舅,那是谁家破败成这样,不会是个贪官被满门抄斩了吧。” 老太太皱着眉毛拍拍大腿:“哎哟,造孽哟。” 老头子阴森森地说:“别往那去,闹鬼!” 外乡人瞪圆了眼睛:“闹鬼?” “可不是么,闹了十多年了,”老太太说,“这家人,造孽哟,以前是个大财主,可是为富不仁!他们偷摸儿打死过十多个丫头、小厮,打死就埋在后院里。最后事发的时候,那个惨哟,挖出来的尸体排了一排,有的烂得只剩骨头了,最新鲜的一个才刚烂,十来岁的小丫头,恶臭恶臭的,浑身爬着蛆,听说是他们从外地买回来的,没爹没妈。真造孽哟。” 外乡人义愤填膺:“十多个人?这不得千刀万剐?” “人作孽,有天收!”老太太愤愤地瞪了那宅子一眼,“后来好几个小厮一起造反,把他们全家都给杀了,一个苏财主,一个苏夫人,两个二十来岁的壮实儿子,谁也没逃过去。可惜造反的小厮也都被他们给杀死了,落了个同归于尽。” “然后就闹鬼了?” “可不是么,后来一到半夜,就总有个女鬼在里头哭。听说那苏财主五十多了,两个儿子都该娶媳妇儿了,还为老不尊,总糟蹋他家的小丫头,他老婆是个母夜叉,一发现,就叫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自己拿洗衣服的棒槌把小丫头活活给打死!那些小丫头都是被逼的,不甘心啊,死后冤魂就在宅子里哭,怪可怜的。对了,那个苏财主还是个……是个……哎哟我可说不出嘴。” 老头子嫌恶地道:“那个老不要脸的东西,连男孩子都不放过,他看上哪个小厮,就霸王硬上弓,叫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如果小厮不从,就亲手把他一刀捅死,尸体埋在后院里。他老婆倒不管,因为男孩子生不出儿子抢她家产。”老头子扭头吐出一口唾沫,“一窝都是疯子。” 老太太叹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冤死鬼,戾气重,村里没人敢过去。英雄镇上有一出戏就是讲这个的,叫《逆仆传》,演得可好了,改天让我家老小带你看看去。” 外乡人咋舌半晌,又好奇地问:“真有鬼?是只能听见鬼哭,还是能看见鬼的模样?” 老头子道:“看得见模样,你小舅母就见过,白衣服的女鬼,梳着小丫头的头,流的眼泪都是血红血红的,见人就说她死得多惨。” 老太太不知第几遍地重复着:“造孽哟!” 外乡人有点害怕了:“今天中元节,鬼不会从这里飘出来吧?” 老头子道:“没事,这女鬼从来不作祟。就可惜怨气太重,请过不少和尚道士,谁都超度不走。” 虽然这样说,三人还是颇为忌惮地远离了此处,留下季秦二人面面相觑。 他们未曾进入英雄镇,先来到槐树村,乃是因为出发前搜集消息,发现一桩怪事。 十三年前,也就是宋柏离开英雄镇、从此音讯全无的那一年,槐树村苏宅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官府查出的结论与那老太太所言基本一致,苏宅后院挖出多具少男少女尸体也不假。然而英雄镇忽然传出一条流言,认为官府匆匆结案不过是懒得多管,苏家并非主仆互相杀死,而是由于作恶多端,全部被天罚派侠士的英魂所灭。 这个说法流传不广,很快就被人遗忘了,湮没在无数个真真假假的江湖传闻里。它也的确说不通,且不说神鬼之事能否当真,天罚派侠士的英魂如果真的飘荡在世间,不忘生前代天行罚的决心,为何三十多年来仅出手过这一次呢? 苏家,会不会是宋柏所屠? ※二※ 秦颂风挽着季舒流的手轻轻一跃,无声地落到了苏宅墙内。据说白衣女鬼行踪不定,但是每年中元节这一天必定现身,他们不信白衣女鬼真的是鬼,所以决心进入苏宅静候她到来,当面问个清楚。 他们在鬼宅里并肩而行,季舒流在左,秦颂风在右,四处打量之际自然配合,彼此照顾着对方的破绽。那是情人之间特有的默契,不用商量就宛如一体。 二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厅堂,推开虚掩的门。鬼宅的厅堂里鬼气森森,味道有些臭,小小的飞虫在里面乱舞。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夕阳正在下沉,但天还勉强够亮,可以看到里面的大片陈年血渍和刀剑划伤木头的印记。 秦颂风研究了一会,低声道:“两拨人在这里生死相搏过一场,一边使重剑,一边使短刀。看重剑的路数,确实有点像传说中的天罚派,但是我没见过真正的天罚派弟子出手,不能肯定。使短刀的大概就是苏家人。” 他们关好门,绕过厅堂,沿路仔细查看,每个有兵器痕迹的地方,都记录着当年重剑和短刀的交锋。 季舒流道:“恐怕不是宋柏吧。首先他并没学过天罚派剑法,其次他只有一个人。” 秦颂风动身之前,已经让门中兄弟探访多日。在人们的记忆中,那个自称姓柏名直的少年很有几分天赋,可惜却有着超出天赋的狂妄。他虽然不曾对外自称天罚派传人,却对天罚派的正义无比狂热,他恨大奸大恶的人,恨小偷小摸的人,恨市侩贪利的人,恨懦弱忍辱的人,恨阿谀权贵的人,恨相互吹捧的人——他恨这个已经忘记了天罚派大功的世界,所以,他根本没有朋友。 秦颂风点点头:“但是既然来了,不如等着看看那个女鬼。万一她知道什么呢。” 说话间,天已经黑下去,渐渐看不到阳光了。七月十五的满月早早升起,洒下银辉,照在鬼气森森的院内。 越往里走,打斗痕迹就越少,可以推测,当年的灭门者是从正门进来,遇上了苏家的倾力抵抗。敌人实力强悍,苏家的人越来越少,却没有一个人放弃,最终全军覆没,尸体还被摆成了自相残杀的样子蒙蔽官府。 当然,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官府未必看不出,所谓的“被蒙蔽”,多半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方不想留下悬案影响政绩而已。何况这种后院埋了很多死尸的人家,也不值得为之伸张正义。 一路前行,二人一直深入到应该是主人卧室的那栋正房,附近早已没有打斗痕迹,房间里也没有血迹,只是家具上、墙上贴了不少工整的楷书抄写的诗句。 季舒流和秦颂风对视一眼,走进这卧室,脸色都很凝重。卧室里和其他房间不同,没有灰尘,其中几个字条上的墨味还很新,显然,最近就有人住在这里,村里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那人不但住在这里,而且只住这一间,任凭其他房间落灰。 季舒流打着一簇小火苗,细看那些诗句。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 不是相思,就是悼亡,那些相思诗也十有八九是借来怀念已故之人的。昨天刚好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带着凉意,阴森森的旧宅似乎隔绝了夏日的暑气,一切都是冷的,这些凄冷的诗句,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被关在一间无人知晓的卧室。 字迹清丽娟秀,笔画细弱精致,像是少女手笔,但…… 就在季舒流发呆的时候,秦颂风拉过他道:“走,去后院看看……” 他突然闭口,季舒流同时听见了不对,有个身手非常利落的人从附近的墙头翻了进来! 秦颂风左手拉着季舒流纵身跳起,脚尖在旁边的桌上一点,人就接近了房梁,右手搭着房梁一撑,整个人都隐身在一根房梁之上;季舒流借着他的力也躲在了另一根房梁上。 黑漆漆的屋里太安静,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脚步声靠近。 “愿愿……”一个飘渺得如同叹息的女声从门口传了进来,很好听,并非娇嫩动人,而是温雅低沉,仿佛有悠悠的岁月沉淀在上面。 而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虚掩的木头门被整个打开,发出刺耳得好像挠在人心上的吱嘎声,白影一闪,只见一个……白衣女鬼,从门外飘了进来。 怪戏_6 她高挑而枯瘦,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柔顺的发丝随风轻舞;脖子上系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看不出本色的布,仿佛是在遮掩着致命的伤口;一张脸虽然很清秀,却白得和衣服毫无分别,双眼淡漠无神,两颊微微凹陷进去。 她右手握住一把泛着冷光的纤细短刀亮在身前,手指修长,指节微微突出,单只握着刀柄,就有腾腾的杀气散发出来。 七月半,果然是个见鬼的好日子。 秦颂风不放心地往季舒流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也只是盯着“女鬼”研究,并无畏惧之色,便笑了一笑。 这“女鬼”装得很像,厚厚的白粉不但涂在脸上,连手上、脖颈上也都涂得十分均匀,难怪槐树村的村民十多年来对苏宅有鬼一事深信不疑。 第5章 男鬼 ※一※ 女鬼左手的指尖抵在那句“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上,凝神许久,起身向后院走去。 秦颂风带着季舒流轻轻跃下房梁追出去,让季舒流先躲在一边,自己施展轻功到前面女鬼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待到女鬼走到与他相距不足两丈之处的时候,他从树后现身出来,不等女鬼有任何动作,先抱拳道:“姑娘,在下冒昧……” 这句话没能说完,女鬼前踏两大步,倏地矮身,左手护住上半身要害,右手恶狠狠向秦颂风腹部刺去。 秦颂风的眼睛一亮。女鬼的身手一看就不曾遇到过良师指点,纯粹是从千百次街头恶斗中练出来的野路子,剽悍凶狠,然而经过无数明亏暗亏的打磨,隐隐修炼出一套略嫌生涩、却又颇具灵性的招式。 走野路子的街头无赖地痞虽多,资质这么好的秦颂风还是第一次得见,唯一奇怪的是,此人分明身手敏捷,力气对一个女子而言已是极大,却瘦得好像身患重疾时日无多。 秦颂风不敢空手接她的招式,软剑出鞘,贴着女鬼的手腕划过,阻断了她杀气腾腾的第一招,却没立刻制住她,而是缓缓后退。短刀和软剑相交不断,女鬼步步紧逼,秦颂风很快退过一道月门,进入了后院。女鬼似乎并无与高手相斗的经验,根本看不出秦颂风有意相让,手中短刀杀招迭出,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厉,仿佛复仇的恶鬼。 季舒流远远地盯着二人,知道秦颂风迟迟不能取胜,不仅是担心出手过重伤到她,也在有意探她刀法的底。 刚认识秦颂风这人的时候,会觉得他为人诚挚谦和,有高手的实力却无高手的架子,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与他相识久一些,会觉得他或许出道太早,身上的棱角全都被磨平了,而且总是顾忌着背后的尺素门,有时候太过老练了些,几乎不像个年轻人。 但只有与他关系极好的朋友才能感觉到,他这人心思其实相当简单,一心一意地痴迷剑法,谦和也好,老练也罢,都是某种“策略”,他揣摩人心,最终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妨碍他练剑而已。 比如现在,他好像被女鬼的短刀术深深吸引,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季舒流无意识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拾起一块石子抛到远处。细小的动静终于将秦颂风惊醒,他忽然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破绽。 短刀在女鬼手中一转,转为反握。她后退一步,右肘弯曲,小臂横在胸前,刀尖朝外,猛地向秦颂风一扑。 秦颂风倒纵而出,恰好避开短刀锋芒,身形轻飘飘的,居然比女鬼还像鬼几分。然而他退得不是地方,已经到了后院一条长廊和一面墙壁之间的角落里,再无躲闪的余地,背后轻轻撞在墙壁上。 女鬼目中杀机大盛,用力以脚踏地,再次前扑,秦颂风突然脚尖一点,拔地而起。 女鬼大概不曾见过真正的轻功高手,本能地仰起脖子,目光竟然追不上他的身影,直到居高临下的一剑带起的风侵袭到她背后,她才低低怒吼一声,旋身格挡。秦颂风软剑一抖,借力落地,削向她的腿,她左脚右脚互相绊住,跌倒在地,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秦颂风的对手,眼珠不停转动,打量着四周地势,意欲逃走。 可她已经被秦颂风反逼在那个角落里。 她似乎想要翻过长廊外面的栏杆,但季舒流也赶了过来,站在长廊之内的阴影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秦颂风低头对她道:“我们俩没有恶意。十三年前,我们有个表兄在这附近失踪了,今天路过贵地,听说这里正好在十三年前出过大事,才进来看看,没想冒犯姑娘。请问姑娘知不知道这里出过什么事?” 女鬼好像没听见,连眼神都不肯与他接触。 秦颂风微微皱眉,拿不准怎样向这个陌生女子套话。季舒流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姑娘,那边屋里的诗是不是你抄的?你的字很好看。” 女鬼终于听见了。她回答道:“是,所以你们都得陪着我死。” 这句话本该含着刻骨的恨意,但她清秀的面目毫无起伏,语调也低沉而平板,仿佛这是一句来自地府的宣判,公事公办,无可更改。 原来她认错了人?季舒流一面留意着她的动作,防止她暴起伤人,一面飞速思索如何打消她的怀疑。就在他和秦颂风的戒备渐渐松弛下去的时候,女鬼的头突然撞在长廊外侧的木栏杆上。 七月十五的月光虽然明亮,终究不是日光,照不到角落里的细节,刚才秦颂风和季舒流都没发现这栏杆上有几根木条是松动的,垫了东西才勉强塞在那里。 女鬼撞开这些木条,瘦若干柴的身体顺势穿到栏杆另一面,直刺季舒流,依然是小腹。 短刀刺小腹,对准头不强的人而言,确是十分好用的杀招。 季舒流眯起眼睛,瞬间抽剑,攻敌必救。但女鬼居然没有闪避,带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对准季舒流的剑尖扑了上来! 剑尖刺破她的皮肤,她依然没有任何自保的动作。 季舒流忽觉不对,立刻撤剑往旁边闪去,他认出来,这是亡命刺客们常用的招式,虽然不同门派中姿势略有差别、名称不尽相同,骨子里都一样,拼着身受重伤近身攻击,然后伺机同归于尽。 短刀,也是刺客喜欢用的的趁手武器。所以她是个刺客? 然而这一招一旦失败,后继乏力,破绽也极大。季舒流回身出剑,剑尖点在女鬼右腕上,刺中了手筋,一触即退,并没有直接废了她的手,只是令她剧痛之下短刀落地。 季舒流趁机道:“你这么大的杀意不会平白生出来,明显是认错人了。谁是你的仇家?” 女鬼听而不闻。她痛苦地捂着右腕,半跪下去,左手毫无征兆地捡起刚才被撞落的一节木栏杆,狠狠扫向季舒流的肋下,出手之快,季舒流居然没能躲开。 肋下砰的一声闷响,季舒流疼得差点弯腰不起,但他早已不是临危必乱的懵懂少年,没等秦颂风前来支援,就抓住木栏杆的另一端,半顺着女鬼手臂用力的方向猛一加力。她刚才握得太紧,丝毫没留后路,根本来不及撤力,肩部当即脱臼。 季舒流这才捂住伤处,报复似的一脚也踢在她肋下,趁她真正无法反抗,勉强压住颤抖的声音道:“你是个男人。” “女鬼”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幽暗的月光下,这双眼睛轮廓清秀,但眼白被血丝充满,已经成为血红色,就像画里的妖魔;眼底却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恐惧,反而一片冷漠。 “你的眼力,比上一个蠢货好。”“女鬼”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男声。 秦颂风经季舒流提醒,仔细看那人身形,也发现确实是个细瘦到和女人相差不远的男人。但他实在想不通没什么阅历的季舒流怎么能比自己还早看出真相,目露疑问之色。 季舒流缓缓解释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蠢货是谁,只知道你承认屋里的诗都是你抄的。那些诗句的语气,明显是在悼念亡妻。” 听见亡妻二字,“女鬼”的眼中似有一丝触动,却瞬间湮灭,平淡地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男人,我是男鬼。” 秦颂风跳进长廊里,见男鬼左臂无力下垂,额头已经见汗,试探着道:“你肩膀脱臼了,我可以帮你接上。” “不必多此一举。” 怪戏_7 秦颂风便原地不动,继续道:“你还没过三十岁吧,十三年前,你应该很小才对。” 男鬼依旧面无表情:“不用套话,十三年前我就该死,想不到居然拖到今日。”说完,他用受伤的右手抬起短刀,刀刃朝内,毫不犹豫地抹向自己的脖子。 季秦二人同时出剑,一左一右阻止他自尽。男鬼挥动短刀,格开两把剑,瘦削的身体穿出栏杆缝隙,右手啪地把左肩关节按回原位,低低痛哼一声,跳墙逃走。 秦颂风左手一拉季舒流,轻飘飘地越过墙头,咬紧男鬼不放,任凭男鬼如何熟悉附近地形、在树林间乱窜,也摆不脱缀在身后的两个身影。他们远离了苏宅,更远离了槐树村,跑到一条荒草丛生不辨去向的山路上,山路的一侧是黑漆漆的密林,另一侧是数丈高的矮崖。 男鬼勉强提起一口气道:“那个蠢货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么?” 秦颂风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男鬼道:“那个蠢货,死的时候,叫声像鬼一样,他,就像鬼一样叫,后来才变成了鬼,死的鬼,蠢货……” 季秦二人正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言语错乱,只见他身影一折,整个人跳下矮崖,秦颂风居然没来得及拉住他。 崖下并未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而是传来水花飞溅的动静。 秦颂风这才注意到崖下河水的细微响动,原来男鬼一堆错乱的言语,只不过是担心秦颂风听到崖下的水流声,有所戒备。 秦颂风的水性并不差,但漆黑的深夜里跳进水中去寻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实在太危险,不值得一试,他懊恼道:“算了。” 季舒流环顾周围一圈,茫然道:“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秦颂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又不是你。” ※二※ 等二人找回英雄镇附近,已经到了后半夜,他们无处投宿,便露宿镇外,躺在一块平整松软的地面上休息。 季舒流背过身去,解开衣襟,想摸摸被木栏杆击中之处肋骨有没有受伤,但伤处周围的皮肤已经高高肿起,稍微一碰都疼得厉害,他很快就放弃了,找出一瓶药膏涂在皮肤上,十分小心地轻轻按揉,半点力气也不敢用。 秦颂风道:“哪有你这么揉的?太轻根本没用,浪费药。”于是把他拽过来横放在腿上,挪开他的手,先仔细地摸了一遍肋骨,确认没断,便替他用力揉按肿起之处。 季舒流疼出一身冷汗,然而色心不改,抬手别扭地搂住秦颂风细而柔韧的腰,用微颤的声音调戏道:“就知道你最勤快,不用为夫说,也要抢活儿干。” 秦颂风懒得和他斗嘴,没理会他自己占便宜的事,转而问道:“你怎么看出那鬼是男人的。就因为那几句诗?” 季舒流道:“其实不但诗里藏着东西,字里也藏着东西。他的字仔细看很有问题,每次都是前几个字最像年轻女孩的手笔,最后几个字就不那么秀气了,说明他在模仿,也许模仿的就是他的亡妻。据说当年苏宅互相‘斗殴’致死的除了年纪很大的苏夫人,都是男子,他的亡妻会不会是后院里挖出来的少女?可他为何扮成女鬼的样子在那里吓人?而且他用的也是短刀,和苏家的人一样。” 秦颂风道:“就算他现在三十岁,十三年前也才十七……倒也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新婚燕尔,正是最看重夫妻情分的时候,老婆真要是没了,伤心成这样也难免。” 季舒流装模作样地板起脸:“你十多岁的时候还不认识我,怎么,现在你不看重夫妻情分了?” 秦颂风按在他肋下的手顿时更加用力:“别拿咱俩比!不吉利。” 季舒流疼得一缩,急忙撤回揽在他腰上的胳膊,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掰到一边去,咬牙揣测道:“但是,为什么时隔十三年,咱们只不过进苏宅探了一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咱们当成仇家,难道他的仇家不但没死光,而且近期和他还有冲突?” “先别想了,咱俩现在知道得太少,猜得太多反而容易先入为主。明天早晨去英雄镇查宋老夫人说的线索,查完再说。”秦颂风垂头看看季舒流,“你睡,晚上我守着就行。” 季舒流按住肋下小心翼翼地起身,枕在随身带的包裹上。秦颂风看见,他闭目之后,眉毛依然紧皱。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伤,他也一副疼得受不了的样子。 没办法,谁让这人受那奇怪药水的影响,比正常人怕疼一点。秦颂风认真反省片刻,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小心保护老婆,不要再出疏漏。 与此同时,季舒流正怡然自得地默默想着:“我夫人真体贴。” 第6章 逆子 ※一※ 槐树村北边的英雄镇,是个出英雄的地方。走在英雄镇的大街上就会发现,此地的年轻人,十个里有四五个都是大大的英雄,年老的人,十个里也有两三个是曾经的英雄。 英雄们昂首阔步,走过满街的破房子、烂摊子,头巾歪戴,衣襟大敞,袖子高高捋到手肘以上,露出胸脯、胳膊上各式各样简陋的刺青,青龙白虎还算好,有些人刺的居然是苍蝇臭虫。 这里是整个永平府最混乱的所在,如果在此地打死了人,几乎是民不告官不纠,所以很多江湖中人喜欢到此地约战。江湖好汉们好面子好风光,有今天没明天,往往狂嫖滥赌、一掷千金,将英雄镇带得十分繁华。 交易繁华之处,往往有地方帮派控制,如今的英雄镇第一大帮叫做不屈帮,建立不屈帮的,即是现任帮主鲁逢春。他在武林中也算个传奇人物,右腿残疾,却凭借一套自创的七十二路枯木枪法名震一方。 季秦二人准备去会会这位放言要打断宋老夫人双腿的鲁帮主,问问他,他儿子手上的那把匕首究竟从何而来。 镇上的人说,鲁帮主今天不在帮里,他因为好兄弟赛张飞做生日,带着帮中人马一起去镇东边的园子里喝酒听戏了。 镇东那园子并不禁止外人进去听戏凑热闹。季秦二人混在人群中进入园内,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周围的英雄们衣着千奇百怪,连长相都有些奇形怪状,他们俩身着简洁的武人服饰站在那些人中间,简直堪称清新脱俗,好几道眼神诡异地在他们身上脸上打转。 季舒流尴尬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戏台上传来女子凄厉的嘶吼:“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吹打声骤然停止,整个园内鸦雀无声,听戏的众英雄居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季舒流被那撕心裂肺的女声震得一呆,目光落在戏台上,看见一个红衣女伶跪在一个衣衫不整仰卧在地的女童身边,双手捂住面庞,头颅扬起,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在质问苍天为何不公。 在她身边,一个锦衣妇人没精打采地躲了出去,一个郎中打扮的男子摇头喟叹着下了戏台,台上只剩女伶一个“活着”的人,鲜艳的红衣之下,她的身影无比孤独。 躺在地上的女童突然挣扎着半坐起来,拉住红衣女伶的双手,叫道:“姐姐。” 姐姐惊喜道:“小妹,你活转来了!” 妹妹瞪着大大的眼睛道:“娘亲发脾气的时候,你若不曾跑,替我分掉半数的打,我就死不掉了。姐姐,杀人偿命,你要替我报仇呀——” 说完,小女孩也不等姐姐拒绝或是同意,直挺挺地往后便倒,身体僵直,气绝而亡。 寂静多时的配乐缓缓响起,是婉转凄苦的胡琴之音,间杂着笛声呜咽。红衣女伶“啊呀”一声哀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拔出腰间长剑,伴着拙劣的配乐乱舞,边舞边唱,不时还以浓重的永平府本地方言念白几句,嗓音沙哑,句句都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也许并不好听,却真的很悲痛,很愤怒,很像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少女。 年幼的妹妹从小由姐姐亲手照顾,姐妹之间自有深情厚谊。痛不欲生的姐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骂,骂天骂地,骂爹骂娘。 她骂父亲远赴他乡经商,只寄钱,不回家,令母亲独守空房,日渐暴躁。 她骂母亲喜怒无常,下手狠辣,将一双亲生骨肉镇日虐打辱骂、视同家奴,只为扫地漏掉了两片枯叶,竟将妹妹打至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怪戏_8 她骂天地诸神有眼无珠,令无辜者夭折含恨,令行凶者毫发无伤。 她挥剑上指苍天,身体如醉了一般歪歪扭扭,惨然道:“贼老天呀——你的报应何在?你既不动手——我且叫那毒妇还了人命债!” 可这人命债,终究不好还。 姐姐意欲报官,然而殴杀他人自当偿命,殴杀亲女却名曰管教,不受刑罚;姐姐寄信给父亲,然而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姐姐最后去找江湖杀手,然而那杀手竟是个有德君子,震惊于这逆女的不孝,意欲替天行道,除此孽畜。 有德的杀手提着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逐在姐姐身后,在戏台上跑了几十个来回,险象环生。另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不知何时从角落里飘出来,引着杀手一脚踩空,掉落悬崖。 妹妹的鬼魂找到姐姐,惧怕姐姐身上的阳气,畏畏缩缩地停在戏台的另一角。她说自己本欲亲自索命,然而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变成鬼也是个弱弱小小的鬼,只敢在这荒郊野岭游荡,根本进不得城。 姐姐和妹妹遥遥相对哭了一场,失魂落魄,独自回到家中。她母亲失手殴杀幼女的余悸未消,难得和蔼地对长女说,以后就剩咱们娘儿俩,好好过罢,你也听话些,我也收着脾气些。 姐姐故意问,官府无情,杀人可要偿命?母亲轻松答,孝乃大道,杀了女儿无妨。 姐姐背过脸,面对台下,露出异常狰狞的笑。 季舒流居然被她笑出了冷战,往秦颂风身上靠了靠。再看身边的众英雄,自然都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纷纷对台上那女伶挤眉弄眼。 深夜时分,姐姐提着长剑在母亲卧室外游荡,但她抬起一条腿尚未跨进门,虚空中突然冒出无数神怪,以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束缚,苦口婆心地劝这本性不恶的女孩子不要倒行逆施害人害己,犯下人神共愤的忤逆大罪。 姐姐执拗地问,若我死后再来复仇,还算忤逆不算? 神怪们纷纷答,父母之恩不外乎皮囊,死后便无父母子女了。 姐姐说,那便等死后再来复仇罢。 无形的绳索被解开,姐姐仰天长笑,竟当场毫不犹豫地横剑自刎。 演戏的女伶好像练过些功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重重砸在戏台上,换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一块血红的布无声地盖住了整个戏台,自刎的女伶从红布底下钻出来,化成一只白衣女鬼。她疯疯癫癫地笑着,唱道:“你以骨血养我身,我便抛了那副皮囊,不受你恩!……” 从此刻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狠心的妇人再也没能入睡,睡了也会被莫名其妙丢来的石子、响起的怪动静吵醒。她来不及为长女的自戕哀痛,就被种种侵扰折磨得几欲发狂。最高明的道士也镇压不住这股宁可自杀身亡变作厉鬼也要回来复仇的戾气。 最终,那妇人头痛欲裂,吃受不过,一根白绫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上。化为鬼魂的姐姐抱着早已化为鬼魂的小妹,含笑看着生前的母亲气绝,唱罢一段温温柔柔的催眠之曲,轻轻飘走。 寂然片刻,热闹的叫好声排山倒海般响起,季舒流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流了好多眼泪,急忙蹭在了秦颂风肩上。 ※二※ “是挺惨的。”秦颂风抬手拍了拍季舒流的头以示安慰,凑近他耳边,“你说这戏跟苏家有没有关系?苏家那个鬼也穿着白衣服,还在脖子上系了块带血的布假装是自刎死的。” 季舒流侧头思索片刻:“但村里的人不是说,还有个《逆仆传》专门讲苏家的事?而且昨晚那人脖子上系布,或许只是为了遮住喉结。” 二人正在私语,突然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回头看时,居然看见了昨天在槐树村问东问西的那外乡人。外乡人对一名中年村汉道:“小舅,这出《逆子传》可不如刚才的《逆仆传》好看,再怎么说也是亲生老娘,怎么能说杀就杀。” 他小舅连连点头:“哎,这英雄镇上的风气不好,不如咱村里人家讲究孝道。” 季舒流微一撇嘴,谁知他心里的话居然被另一个人说了出来。 一个十二三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破旧却干净的深蓝色薄布衣路过,神色倨傲地斜睨着那对甥舅,撇嘴道:“谁说我们英雄镇风气不好了?和那种毒妇讲个什么孝道。” 村汉不屑地看着矮小的男孩,嗤笑:“你这种小崽子我见多了,自己不成器,挨了亲娘老子的揍,就来看戏出气呗。要让你老子知道你来看《逆子传》,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小男孩大笑,高声道:“你们听,这老家伙说,我老子要是知道我来看《逆子传》,就要扒了我的皮!” 旁边不少青年男子跟着小男孩一起狂笑起来,好像隐隐约约有点巴结的意思。 这些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外乡人目露畏惧之色,村汉的脸色也有点发灰,兀自愤愤地嘴硬道:“小崽子不懂事,等你长大有儿子了,才晓得啥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男孩扬着脸傲然道:“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天下父母有几个配和我爹娘相比的?只有你老人家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才会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村汉脸都气红了,看着小男孩身边的地痞无赖们,终究没敢继续争辩,拉着他的外甥匆匆离去。 小男孩步子一转,来到季舒流身边,突然间收敛了刚才的满身痞气,正色道:“小哥哥,我其实是来找你的。刚才你看戏看到一半就哭了对不对?你一定是个好人。” 季舒流这才注意到,这孩子人虽不胖,脸却异常圆,连眼睛都是圆溜溜的,虽然皮肤很黑,其实生得甚是可爱。他点头道:“这戏编得真好,伶人演得也好。” 小男孩道:“这出戏,其实源于我们英雄镇上一件真事。” 季舒流登时肃然:“愿闻其详。” 第7章 逆仆 ※一※ 小男孩认认真真地讲道:“真事和戏里差不多,有个泼妇,生的不是两个女儿,而是一兄一妹,趁着丈夫不在家,整天寻衅虐打子女,有一天失手打死了小女儿。小女孩死前拽着她哥的手,求她哥杀死她娘替她报仇,邻居人家都听见了。” “那是什么时候?”季舒流问。 小男孩掰着指头数道:“我今年十三岁,听说死掉的小女孩比我大五岁,她死的时候只有八岁——所以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他眼珠一转,“至于那个泼妇,死在我八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大人都说,那小女孩就是在我这个年纪被活活打死的。五年前一个晚上,那泼妇无缘无故突然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而且自从她一死,她儿子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街坊邻居都怀疑她儿子真的遵从妹妹遗嘱把她杀了。后来,才有了这出戏。” 既然事情距离十三年前的惨案已经很远,多半毫无关联。季舒流的心思离开了苏宅种种谜团,才有空想起,原来世上真的有过那样一个小女孩,被亲生母亲虐打多年,无处伸冤,直到死前的一刻,用最后的力气恳求哥哥为她报仇。 她未必有多么相信哥哥,只是,恐怕除了哥哥,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而她的哥哥也不见得曾为她报仇,大概只是对母亲心冷了,一长大就出走不归而已。 季舒流心中有些沉重,许久不言,那小男孩却没注意,他看了一眼戏台,突然兴奋地道:“他们又点了一次《逆仆传》!小哥哥,你一定要看看,听说这两出戏是同一个人写的。” 季舒流问:“这人叫什么?” “不知道,据说是个读书人,署名‘何方人’,明显不是真名。”小男孩用大人一般的语气叹息一声,“我爱死他编的戏了,要是能跟他交个朋友多好。” 他黑漆漆亮晶晶的一双圆眼睛里满是向往。 季舒流也对这大逆不道的写戏之人很感兴趣,抬头专心观看,小男孩却被熟人召唤,一溜烟跑没影了。 怪戏_9 只见那《逆仆传》讲的正是苏宅惨案。台上伶人的打扮不同于《逆子传》的清丽,而是极尽夸张,苏老爷脑满肠肥、口歪眼斜,苏夫人浓妆艳抹、面生毛痣,两位苏公子天生怪力、举止憨傻,几名逆仆则高大精健、面含正气。 戏里果然有“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老娘锤杀少女,老爹强辱少男种种情形,然而既没有女鬼,也没有什么亡妻。几个身世悲惨的少女一晃而过,半句唱词都没有,造反的逆仆们个个无牵无挂,无惧生死,就连被老爹强辱的那个,也是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人复仇,手起刀落,绝无一分一毫的拖泥带水。 戏里从头至尾都在打斗,打得天花乱坠,伶人的脚几乎要把戏台踏破,打斗中间更有种种插科打诨,即使在同归于尽之时,苏宅的四名主人也被演得丑态百出令人捧腹。台上演着戏,台下观众一个个抱着肚子笑倒,简直比伶人还累。 季舒流刚刚哭出了眼泪,现在又笑出了眼泪。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得很厉害的秦颂风其实很喜欢季舒流这悲喜皆可自然流露的性情,心中柔软,用力扣住他的手不放。 ※二※ 台上后来又演了很多戏,以热热闹闹的打戏为主,但戏文欠于修饰,情节也俗套不堪,再也没有《逆仆传》和《逆子传》这样的独特之作。 戏从中午演到黄昏才散场,凑热闹的闲人归家,留下来一起等着上菜的,除了青楼里请来的姑娘,都是不屈帮的英雄。 寿星赛张飞和帮主鲁逢春并不在底下,他们一直在戏台对面二层小楼的第二层看戏,从底下根本见不着人。秦颂风不便直接飞身跳上去,老老实实地对守在门口的英雄道:“尺素门秦颂风、季舒流前来贵镇,想拜见鲁帮主,麻烦你去通报。” 守门的英雄听见“尺素门”三字,当场变了脸色,周围的几个英雄也纷纷神色不善地围过来。 这些人武功低微不足为惧,秦颂风神态甚是悠闲,左手甚至还握在季舒流的手腕上没放。 屋子里面传来突突突的下楼梯声,接着就见一个光膀子壮汉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走出大门。 壮汉额头、双腕上各系着红布,整个上半身纹着各式各样的丑怪东西,左乳头周围的一只大螃蟹和右乳头周围的一只大蛤蟆隔着乱糟糟的胸毛遥相呼应,满身华而不实的肌肉被他刻意凸显出来。 壮汉搂着的姑娘又矮又瘦,不到他的肩头高,好像一根拐杖戳在他咯吱窝底下。 季舒流已经被壮汉胸前的螃蟹和蛤蟆牢牢吸引,既觉得看了伤眼,又忍不住细看,实在压制不住嘴角的怪笑,只好借着咳嗽抬手把嘴角抹平。 永平府有过生日系红布的风俗,秦颂风明白此人就是人称赛张飞的张赛飞,客气地抱拳道:“阁下就是张兄?祝你长命百岁。我没想打搅你做寿,就找鲁帮主打听件小事,几句话就完了。” “谁是你张兄,”赛张飞明显喝多了,满脸通红,鼻子尤其红,醉醺醺道,“老子是你张爹!” 秦颂风笑道:“哦,口气还挺大,鲁帮主在哪?” 赛张飞一把搂住拐杖似的姑娘的纤腰,狠狠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又表情异常猥琐地凑上去嗅了嗅,得意洋洋地歪着嘴笑出声,“俺们帮主在屋子里头干这个呢,他身子骨硬朗,一旦进了屋,不到明天早晨就别指望他完事了。秦二门主啊,你有这么强的‘功力’么?” 周围爆起一阵哄笑。 这哄笑十分没有道理,秦颂风才二十多岁,“功力”衰退对他而言还遥不可及,要是真的去跟年过四旬的鲁帮主相比,才叫人笑掉大牙。于是秦颂风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他好事了,麻烦明天你转告一声,说我还要来找他。” 赛张飞的脸刷地沉下去:“姓秦的,名气大了不起么?有什么事不去问你们尺素门的大蚂蜂,只顾缠着我们不屈帮干啥。” 这句话说中了秦颂风的麻烦所在。 尺素门在英雄镇有一家布店,店主是一位大名马锋、人称蚂蜂的兄弟。 不屈帮是个新兴的帮派,十年前英雄镇的第一大帮还是一个叫老南巷子的老帮派。蚂蜂来英雄镇很早,跟老南巷子交好多年,所以在老南巷子和不屈帮的冲突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老南巷子那边,至今未能与鲁逢春和解。他甚至跟老南巷子的残余势力关系密切,隐隐与不屈帮针锋相对。 其实,按照尺素门的规矩,弟子在外不许随便掺和江湖纠纷。但各地的江湖上总有强势的地头蛇逼着人投靠,一旦投靠一方,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人自主了,尺素门也不好追究。 身为一个老江湖,秦颂风并不觉得此事解决起来有多么困难,他平淡地道:“我到英雄镇来,还没去找老马,就先来拜会鲁帮主,礼数上是周到了,可惜他正好有事,只能明天再见。” 他拉住季舒流转身要走,赛张飞忽道:“等会。” 秦颂风还以为他要叫鲁逢春出来,一回头,却见他将身边拐杖似的姑娘打横抱起,炫耀一般掂了两下:“这是我包的女人,只跟我一个人相好,你没有吧。” 那姑娘不知是不是为了迎合这群无赖的口味,把脸抹得煞白,嘴唇涂得猩红,本来还算秀气的脸堪比那天晚上男扮女装的白衣鬼。秦颂风咧嘴乐了一下,感觉自己左手边的季舒流似乎比平时更加美若天仙,只可惜不便抱起来掂两下气人。 “我就知道你没女人……”赛张飞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包了女人,万一她把真相传出去,你下半辈子还怎么做人?” 这话没头没脑,秦颂风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便没搭理。 那赛张飞挤了半天眼睛,见秦颂风不接招,突然丢下拐杖姑娘,张开双臂,空门大开,仰天狂笑着揭秘:“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秦二门主自从亲手把那漂亮媳妇儿跟好哥们儿捉奸在床,就再也竖不起来了,好几年没敢娶老婆,连窑子都不敢逛,就怕被人看破你中看不中用啊!” 四年来,这是秦颂风的前妻改嫁以后,第一个胆敢当面跟他提这件事的人。 不止秦颂风,连周围的英雄们也被赛张飞的神勇震惊了,他们约好了似的同时后退半步,有的去摸兵器,更多的好像却是要跑。 不过秦颂风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怒火。 当年他故作潇洒地把妻子送给兄弟,心里当然不是丝毫无怨的,但现在他和季舒流好得蜜里调油,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以前的事。何况如今体会了真正的有情人之间如何难舍难分、情热如火,他也意识到自己当初丝毫不解风情,几乎把妻子只当妹妹对待,才令她整天胡思乱想。 秦颂风不但不怒,反而莫名有点高兴,他看着赛张飞悄悄琢磨了一下,觉得“小无赖说秦颂风竖不起来,秦二门主一言不发”和“小无赖说秦颂风竖不起来,秦二门主恼羞成怒”二者相比,还是后一种更糟,便语调轻快地道:“张赛飞,今天是你生辰,我不跟醉鬼一般见识,明天再会。” “站住!”赛张飞借着酒劲不依不饶,“你要问帮主啥事,鬼鬼祟祟的,为啥不直接来问我?” 秦颂风道:“无可奉告。” 赛张飞把拐杖姑娘往旁边一推,不顾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伸出纹着古怪花样的大手狠狠抓向秦颂风前襟。秦颂风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近前才身形一晃,往后退了几寸,恰好让他的手抓了个空。 赛张飞双手齐上,意欲撕扯,秦颂风变着花样左退右让,始终不让对手沾到他一片衣角,就在赛张飞认定秦颂风一定不会动手的时候,秦颂风的左掌突然探出来推向他胸口。 夕阳余光之下,秦颂风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周身却仿佛散发出一种刺骨的杀意。 赛张飞目中露出惊恐之色,此刻躲避已是不及,他气沉丹田,膝盖微沉,左掌抵在右掌后,打算拼力接下这一击。 然而秦颂风在双掌将碰未碰的那一刻展开轻功往后远远退开,赛张飞一个没站稳,歪歪斜斜地向前跪倒。 秦颂风施展身法,转瞬出现在他眼前,在他的膝盖即将触地的一刻“宽宏大量”地轻轻一扶,没让他当真跪地:“寿星,别害怕,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说完,牵过季舒流扬长而去。 输给著名的高手并不丢人,自行下跪却丢人极了。 赛张飞依然没从刚才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膝盖发软不能移步,口中还要逞英雄:“呸,武功再强有什么用,对着女人竖……竖……”说到这里才发现他的声音正在不住颤抖,说得越多越丢丑,只能住口。 秦颂风诡异地感觉心情大好,趁人不注意,意味深长地对季舒流道:“嗯,对着‘女人’竖不起来。” 季舒流骇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这种自己才能说出来调戏他的话怎么被他抢了先,然后又差点憋不住笑,表情扭曲得甚是无辜。 第8章 千金 怪戏_10 ※一※ 园子门口冷冷清清,只燃着两盏照亮的灯笼,可季秦二人刚走出门外,身后又传来一声稚嫩的“等等”,一回头,就见刚才那个黑黑的小男孩蹬蹬蹬一直跑到他们面前。 小男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仰头问:“尺素门的两位少侠,我们不屈帮和你们的梁子是不是就此结下了,还解不解得开?” 秦颂风一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 小男孩道:“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我在不屈帮中,也是一号人物,大家都叫我铁蛋。” 他的脸又黑又圆,果然像个铁蛋,秦颂风没说什么,季舒流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铁蛋本来就在盯着季舒流看,见到他的笑意,好像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道:“今天你们看见的不屈帮是张叔那个样子的,但其实不屈帮有很多个不同的样子,我也是其中一种。为了挽回不屈帮的名誉,我想请你们吃顿晚饭,以尽地主之谊,可以不可以?” 秦颂风问:“去哪吃?” “我暂时没有钱,这个月的零花都用来给张叔买生日贺礼了,”铁蛋伸手入怀,掏出几枚铜钱,“剩下的就这么多,一文不差,全都用来请客!怎么样,你们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坐到街边一个露天的小摊位上吃晚饭,铁蛋坚持请客,但又不肯借助不屈帮的名声赊账,买的都是最便宜的东西——现在,他正颇有江湖气地蜷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捏一个粗面馒头,就着咸菜和稀粥啃。 “秦二门主,你真厉害,不愧是江湖中有数的高手。”他嘴里嚼着馒头道,“张叔武功也不差劲,但你溜他,简直就像我七八岁的时候帮主溜我一样。” 秦颂风也捏着一个馒头慢慢啃,闻言解释道:“说白了不难,人喝醉了力气大,但是准头差,还容易站不稳。” 铁蛋点点头,腾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然后就不说话了,专心盯着季舒流看。 季舒流吃相文雅得多,他掰碎了馒头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喝一勺粥,吃一块馒头,再咬一小口咸菜,慢悠悠地咀嚼,每喝一勺粥,都要把下一勺提前舀出来晾着,防止过烫。 铁蛋边啃馒头边看了他半晌,凑到碗沿喝一大口粥,把满嘴的馒头渣都咽下去,终于道:“季兄,我也在江湖上听过你的名号。” 季舒流问:“我名声怎么样?” 铁蛋认真道:“他们都说你是个怪人,像个富家……公子……哎,我说真话,你别生气,其实他们是说,你像个富家千金一样。没想到原来你也能吃我们穷人吃的东西。” 季舒流微微一笑:“怎么,现在你看我像个贫家千金了?” 铁蛋不知怎的被这话逗乐,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季兄,你不是怪人,你是个神人,与你结交果然没错!以前也有个文士模样的人看《逆子传》看哭了,但那个人脾气孤傲得很,非把我当成小孩,不肯和我结交。” 季舒流道:“除了《逆子传》和《逆仆传》,贵镇这位‘何方人’先生写没写过别的?” 铁蛋颇为遗憾:“没了。”他的眼睛转瞬间又亮起来,“但《逆仆传》是前年年末出来的,《逆子传》今年年初才出来,说明这位何先生刚刚出道,以后一定还有更多佳作。” 季舒流点头:“尺素门传信很方便,他再有佳作你捎个信给我如何?” 这句话虽然发自真心,却不无试探之意。铁蛋大概没听出来,眉目纠结成一团,迟疑片刻才实话实说:“可是你们尺素门的蚂蜂总和我们不屈帮过不去,我也是不屈帮一员好汉,不能找他传信,否则就给帮主丢脸了。” 季舒流见这孩子虽然满口江湖气,心里还一派天真,不觉有些歉仄,便道:“你可以去找南边桃花镇的尺素门,我记得那边是门中一位已故兄弟的遗孀照应,她从来不掺和江湖事。” 铁蛋道:“有理!就这么说定了。”他开心地咬了一大口馒头,一大口咸菜,端起碗把粥喝了个底朝天,“对了,演戏的那个姐姐也很厉害,能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我对着一面大镜子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摔得七荤八素。” 季舒流当老师的毛病发作,赶紧叮嘱:“那个动作有点危险,可能会磕着后脑,你要是没人保护,千万不要自己练。” 铁蛋好奇:“你也练过那一招吗?” “练过,”季舒流道,“但我练的时候周围有四个人看着,地上铺了二十层厚棉被。” “二十层!”铁蛋为之咋舌,“啊,我明白了,等你练好了之后,就能一层一层地削减棉被,最后可以直接倒在地面上,对不对?” “本来应该如此,但我到最后也一层棉被都没撤。”季舒流眨眨眼睛,“因为他们都怕摔疼了我,谁让我是个贫家千金呢?” 铁蛋狂笑不止,秦颂风借机小声道:“季千金,以后别人问你是谁,我就不说你是我师弟了——我说你是我师妹。” 季舒流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踩了秦颂风一脚,然后和小铁蛋从女伶的功夫说起,又讨论到两部戏中许多细节,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不止。天色已经黑透,铁蛋最终吃饱喝足,十分满意地拍着胸脯道:“季哥哥,以后你就是我铁蛋的朋友,我大名叫鲁铁,我爹是不屈帮的帮主。你放心,就算张叔阻挠你们见我爹,我也要帮你们劝劝他!” 季舒流站起来拍拍铁蛋的肩膀:“行,我还欠你一顿饭,过些天一定要请回来。” 二人把铁蛋送回那园子门口,并肩往镇上走去。 趁着四下无人,秦颂风在季舒流耳边道:“江湖传言,那孩子的母亲是个青楼里的姑娘,跟鲁逢春相好,不小心怀上孩子。当时鲁逢春还被老南巷子压制着,没心思总去照顾那姑娘的生意,鸨母逼着姑娘打胎,姑娘不肯,被打得受不了了,才大着肚子逃到鲁逢春身边,连伤带吓,生下鲁铁没几天就病死了。鲁逢春一得势就杀了那个鸨母,而且心怀愧疚,这么些年一直没娶老婆。” “鲁逢春真有这么深情?”季舒流有点怀疑,“不是说他一直狂嫖滥赌,儿子还没满百日就在青楼里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秦颂风道:“有的人就这样。我也认识一个哥们儿,老婆死后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就跑进院子里嫖了几个月,每天晚上都一边‘办事’,一边哭着喊他老婆的小名,后来整个县城的姑娘都嫌弃他哭得人满身鼻涕,不肯再接客了。” 季舒流作呕道:“停!刚吃完饭!” ※二※ 江湖人作息不定,夜猫子甚多,所以英雄镇的上半夜,酒杯碰撞声、丝竹奏乐声、呼卢喝雉声不断,一小半的窗子里透出暖黄的灯火。 尺素门蚂蜂开的布店,就坐落在英雄镇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尺素门向来支持在外弟子经商,掌管经商事宜的大门主,也就是秦颂风的堂兄秦颂铭,不时安排人从南京给蚂蜂运点时兴的布料、成衣,助他把生意做得更好。 蚂蜂也没有辜负秦颂铭的期待。这家布店装潢富丽,招牌挂得老高,一看就生意红火。店面分三间,中间一间,各色布匹从粗到精整齐排列,供人随意挑选;左边一间,存着少量昂贵布匹,绫罗绸缎光华流转;右边一间,外面放着不少寻常成衣,又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专卖从南京远道运来的精美衣物和辽东所产皮衣皮帽。总之,富丽的、素雅的,入时的、端庄的,应有尽有。 此时,季秦二人来到的消息已经在英雄镇江湖上传开,蚂蜂就在店里等着他们。 蚂蜂是个壮实的中年人,衣着鲜亮,眉峰高高挑起,鼻梁很塌,鼻头却异常地翘,行走间微微扬着脸,脸上既有江湖人的彪悍,也有生意人的精明。他见了秦颂风便大笑着来拉手:“二门主,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假装不知道秦颂风先去找过鲁逢春的事。 秦颂风也握着他的手道:“马师兄!好几年没见着你了。” 蚂蜂犹豫不决地看着季舒流:“这位季公子……季先生?” 秦颂风摆一下手:“同门师兄弟,别叫这么见外。”季舒流便顺势抱拳叫了句“马师兄”,蚂蜂也叫了句“季师弟”。 蚂蜂又唤来他在外面收的徒弟拜见二门主和季师叔。这年轻人不太爱说话,但身手看起来很是矫健,秦颂风见了笑道:“马师兄,你功夫虽然撂下不少,这徒弟教得倒不错!” 蚂蜂之徒已经二十好几了,依然嫩得很,闻言局促地抓抓脑袋。 秦颂风勉励了他几句,从之前寄存在别处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硕大的布包拆开,“这是我自己带来的,这是堂兄托我带给你们的,这是……” 报完全部礼品的来历,他们才由蚂蜂引领,入住镇上一个幽静的小院。蚂蜂赚钱甚多,几年前就买下此地精心修整,专供路过的尺素门师兄弟暂住。 怪戏_11 季秦二人进入屋内,蚂蜂却忽然借故躲了出去。 他才迈出门槛,就有几名婢女流云般袅袅婷婷地踏入屋内收拾打扫。因为要干活,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裳,脸上的妆容却一个比一个精致,行动间香风习习,在这小镇上,算是比较出色的美女了。 另有几个男人抬来两只大木桶,又去后面厨房烧水,不断提着热水灌进桶内,将左右两个卧室都熏得热气腾腾。 美女中最水灵的一个借着擦凳子的便,凑到秦颂风身边,妩媚一笑道:“让我们姊妹留在这边照看吧,洗衣缝补、叠被铺床,随二位驱使。” 与此同时,一个娇小女子端来一个大托盘,将许多洗好的杯盘挨个摆到桌上,摆着摆着,白生生的小手就压住了季舒流随意搭在桌角的手,季舒流侧身看她一眼,她抬一下头让季舒流可以看清自己的脸,然后才迟迟地垂下眼皮,双颊微红。 第9章 枯木 ※一※ 秦颂风一时无暇去看正在勾引自己的美女,目光落在了季舒流和娇小女子身上。毕竟,这是件稀罕事,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公然勾引自己老婆,几个人有机会目睹这种奇景呢? 秦颂风绝没有什么醋意,他只是好奇季舒流会怎么应对,并且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好玩。另外他也在心里感叹,马锋在英雄镇做久了富商,已经变得贪花好色、追逐排场,连尺素门心法讲究清心节欲都忘了,见季舒流长得显小,居然还专门找了个娇小女子与他搭配,安排如此周到,令人哭笑不得。 那边,季舒流表现不错。他没让娇小女子难堪,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下抽回来,拿起托盘中剩下的杯盘替她放到桌上,然后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凑到秦颂风身边。 秦颂风一笑,这才对水灵美女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走江湖的独来独往惯了,有外人反而不自在。” 水灵美女的红唇一扁,好像有点委屈,甚是楚楚可怜。 秦颂风没理她,拉着季舒流走出门外,与蚂蜂随便说了几句闲话,示意他将美貌婢女们一起带回去。马锋精明得很,见秦颂风婉拒,便也不再坚持,带着美女们一同离去。 看着他们出了门,秦颂风才松了一口气。 季舒流对着门口的方向嘻笑:“我家二门主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贿赂得了的——还不如他自己好看。” 秦颂风从侧面捏住他的下巴:“哦,你自夸‘不是庸脂俗粉’么?” 季舒流顺势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二门主把他自己都拿来贿赂我了。” 二人不用商量,自然合力把原本摆在左右两间卧室内的木桶抬进同一间卧室。季舒流小心地用指尖试着冷热,往其中一个桶内一点一点地加好冷水,这才脱光衣服跳进去。 一路奔波,热水正好解乏,他们都泡了很久。最后秦颂风先洗完跳出来,背对着季舒流擦身。他人很瘦,肌肉并不明显,隐隐约约地裹在年轻紧致的皮下,随着呼吸的韵律微微显形;细而有力的腰上还凝着一颗颗水珠。 季舒流全身缩在桶里,只有嘴唇以上露在水面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秦颂风的身体,被热水蒸得微红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邪念,好像只是在看一幅很美的画。 秦颂风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仓促地把头转了回去:“洗完没?” 季舒流舔舔嘴唇,终于懒洋洋地从桶里站直身体,秦颂风听见水声,回过身抓住他两只手,让他撑着自己跳出桶外。 季舒流不穿衣服的时候,好像比穿着衣服长大了好几岁,即使皮肤当真嫩得像个富家千金,也掩盖不住那股年轻人特有的勃勃生机。他肋下的淤痕泛起大片的青紫,脚上也挂着几条被鞋磨出的伤,尚未完全结痂,被水一泡又渗出一点血迹,与肤色相衬,竟然很好看——也许因为外表显小,他带着点轻伤反而能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一丝成年男子的矫健之感。 两人紧贴在一起,趿着鞋走到床边,秦颂风匆忙地放下床帐,季舒流搂着他的腰滚倒在床,将床帐撑开一道很大的缝隙。 缝隙之内,只见秦颂风握住季舒流的脚踝,忽然俯身,轻轻吻在一处表面刚刚干涸的血痂上。 血痂破了,流出一滴血,染上了秦颂风的嘴唇。季舒流惊喜道:“夫人,你越来越有情趣了。”随后他脚踝上就多了一圈牙印。 季舒流笑得愈加欢畅:“娘子,不学好,谁教你咬人的!” 秦颂风松开口,将床帐紧紧合拢。 ※二※ 次日,季秦二人早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努力伪造出他们睡在两间屋内的假象,这才踏着晨光往不屈帮的地盘走去。 转过一道弯之后,前面的道路当中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趾高气昂的人。 这人身材高大壮健,右手拄着长枪,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衣服整齐干净,只是袖口、下摆等处的布已经磨烂了;肤色浅褐,有一张横眉怒目的脸,短而粗的胡须横七竖八地乱生,乍一看好像是因为愤怒而炸开了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刚猛粗犷的剽悍之气。 秦颂风和季舒流的身材也算修长匀称,并肩站在他面前,却只能仰头看他,被他一衬,简直就像一对柔柔弱弱的小白脸。 但这个英伟的壮汉身有残疾,他的右腿比左腿稍短,还有点歪,而且也许因为使不上力,无法像左腿一样锻炼,小腿比左边细了一大圈,只能勉强着地维持平衡,从他的站姿就能看出,他全身的绝大多数重量只能用左腿支撑。 毫无疑问,这就是不屈帮的帮主,“枯木枪”鲁逢春。 鲁逢春往地上顿了一下他的枪,用他洪钟般的声音道:“秦二门主,你还不至于跟醉鬼一般见识,特地上门来兴师问罪吧。” 秦颂风抬手抱拳,笑道:“鲁帮主跟我素未谋面,却知道我从不跟醉鬼一般见识,真是个相知。在下想请鲁帮主在这里吃顿饭,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可以,你看怎么样?” 他不像鲁逢春那样严阵以待,而是全身放松,连剑柄都没碰,语气也很温和真诚,听不出任何讽刺的意思,但一开口,气势就回来了一半。 鲁逢春冷笑道:“吃顿饭行,先说为啥。难不成你们尺素门想通了,要替那只颠倒黑白的大蚂蜂赔罪?” 秦颂风不动声色地道:“这么一说,我确实想打听打听,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鲁逢春扬起眉毛:“你怎么不去跟路人打听?老南巷子那些祸及无辜的恶心事,老子碰都没碰过。还有你,”他双目中精光暴起,刀子一般盯向季舒流,“你怎么骗得我儿子见了你一面就给你说好话的?” “我和令郎兴趣相投,一见如故,与眼下的事并无关联。”季舒流冲他斯斯文文地抱拳微笑,摆出一种你敢对我动武你就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姿态。 鲁逢春却不吃他这一套,调整站姿,提起枪遥遥指向他:“你就是季英的儿子?”若是此刻有人路过看见他那要吃人般的表情,说不定还以为季英是鲁逢春的杀父仇家。 季舒流表情严肃了些:“不才季舒流,愧对先父。” 鲁逢春歪着嘴冷笑一声,不屈帮的人好像都很喜欢这么歪着嘴笑,不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只听他道:“季舒流,你过来,只要你能单独接住我三十招,你们两个就有资格跟我一叙。” 季舒流往周围看了一圈:“我是守法良民,当街斗殴可不行,要么你找个别的法子,要么你找个别的去处。” “跟我来!”鲁逢春的枪在地上重重一顿,大摇大摆地转身往镇外面走,季秦二人随后跟上。鲁逢春只有左腿可以大步往前迈,右腿最多只能向前一小步,然后在左腿悬空的时候勉强着力而已。他不知练过多少年,走路的姿势才像现在这样平稳,只是有一点点瘸。 镇子不大,很快走到镇外一块无人的平地,鲁逢春借着枪杆拄地的力量转过身,左手轻佻地一勾:“我让你先出手。” 季舒流问:“空手还是可以用剑?” “你只能用剑,因为我不能空手,”鲁逢春眼睛里似乎闪过一片阴翳,“老子是个瘸子,没枪站不稳。” 怪戏_12 季舒流道:“我还以为是你用枪,我空手呢。用剑接你三十招,竟然有这么便宜的事?多谢鲁帮主手下容情。” “小子,别太狂妄!”鲁逢春往前走了两步,“本来念你年幼无知,想让你先出手,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左腿撑住身体,残疾的右腿虚虚点在地上,枪杆底部在地上一顿,借力向前,双手挺枪直扎向季舒流的右肩。季舒流微一侧身,长剑迅速出鞘,剑尖轻轻在枪杆上一点,着力之处十分巧妙,恰好让鲁逢春不由自主地倒向一边。 鲁逢春半跪在地,稳住身形,枪杆横扫季舒流下盘,季舒流脚下错动避开锋芒,趁他旧力未尽,近身直刺他右肩。 鲁逢春右手撑地,旋身躲避,左手已经将长枪竖起,在地上重重一顿,借力凌空一跃,枪杆砸下。季舒流及时闪开,回身斜削一剑,恰好削在鲁逢春左手袖子上,竟然还留了几分力,划破衣服即止,没有刺伤皮肉。鲁逢春大惊,左脚落地,横枪在身前,挡住季舒流的后招,下盘终究受残疾所制,踉跄了一下。 季舒流不肯占四肢完好的便宜,颇有风度地后退半步,持剑护身,并未趁机进攻。 鲁逢春脸上的震惊比刚才还浓,当即变换策略,全力进攻。季舒流见招拆招,姿态很是轻松。 三十招转瞬即过,季舒流已经略占优势,却毫无逞勇斗狠之意,立刻退开,施礼道:“是鲁帮主最开始手下留情,才让晚辈侥幸占了几分先机。” 经此一战,他对鲁逢春的敌意倒去了不少。鲁逢春拖着残疾之身,自创枪法弥补缺陷,并借此扬名江湖,实力纵然稍逊,也算和季舒流相当,无论如何都值得佩服。 鲁逢春冷静下来,自然也意识到自己被季舒流诡异的名声骗得托大了。他狂妄的表情维持不变,向秦颂风道:“秦家小子,是你请我吃饭,占便宜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走!” 第10章 慈祥 ※一※ 鲁逢春毫不客气,把季秦二人带到了他地盘上最贵的酒店,三人点了一大桌菜,在二层雅座里同吃。 吃几口菜便开始喝酒,酒斟到面前,季舒流理所当然般挪走酒碗:“我不饮酒,二位自便。” 鲁逢春一瞪眼:“季公子不卖我这个面子么?” 季舒流也一瞪眼,却瞪得甚是无辜:“鲁帮主,令郎与我兄弟相称,你怎么好意思逼晚辈喝酒?” 鲁逢春眼神不善:“我们英雄镇除了女人和懦夫,个个酒量不浅。你是女人还是懦夫?” 季舒流笑道:“我怕耍酒疯而已。你也不是女人,我要是真发了酒疯,抱着谁喊我竖得起来呀?”他终究是个教书之人,平时很少说这种无赖话,说到最后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鲁逢春听闻此言,反倒乐了。 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非但不难看,简直堪称长得不错,若是肯打理打理那副乱糟糟的胡子,恐怕还要更好些,也不知他为何整天板出那横眉怒目的凶相。 季舒流感觉机不可失,直言道:“实话实说,我是耐不住一位老人苦苦哀求,才来请鲁帮主解惑的。” 鲁逢春的脸色突变:“你是给那个老不死的婆娘当说客的?” 他使筷子用的是左手,纵然坐着,右手始终不离枪杆。看到季秦二人诧异的目光,他微微抓紧了枪杆,好像在很努力地压下一股愤怒,缓缓道:“她孙子柏直我见过几面,算是个好人,经常救济几个被老南巷子逼得活不下去的小商贩。” 讲到这里,鲁逢春突然一顿,季舒流目露疑问之色。 “所以柏直缺钱,终于有一天把匕首送进当铺换钱了。”鲁逢春无奈道,“直到他离开英雄镇,也没钱赎回来,后来那家当铺投靠我,就把匕首当见面礼送给我,我也不知道是柏直的东西,又送给了我儿子。谁知那老不死的一看见我儿子手里的匕首,就怀疑她孙子是我杀的,揪住我儿子套了半天的话,还要给燕山派元掌门传信,让他过来抓我这个杀人真凶!操她娘的,我要真杀了人,还敢把死鬼的东西给我儿子玩?我他娘的残的是腿,不是脑子!” ——难怪鲁逢春暴跳如雷,威胁要打断宋老夫人的腿。 季舒流劝道:“你息怒,宋老夫人对我们并没说你有杀人的嫌疑,大概事后想想,也觉得当时犯糊涂了吧。” 鲁逢春冷笑:“那她承认过给元磊送信,叫他抓我报仇的事么?” 季舒流本来想说何必跟八十老妇一般见识,临要说时心念一动,便改了口:“想想也是,要是她突然跳出来怀疑我杀了人,我的脾气说不定比你还大。” 果然,鲁逢春闻言反而痛快地将枪杆一顿地:“算了,老子不跟八十多岁的糊涂老太太一般见识。” 季舒流一向不善揣摩人心,没想到这次居然一举成功,顿觉胸怀大畅。 秦颂风忽然拿起酒碗和鲁逢春的碗碰了一下,不等鲁逢春举酒,自己一口喝干:“我们既然答应了宋老夫人,就想替她再往深里查查。当年柏直为什么离开英雄镇,去了哪里,十三年前附近槐树村有户姓苏的人家突然被灭门又是为什么,请问鲁帮主知道多少?” 鲁逢春拿起酒碗仰头喝干,一边眉毛微微挑起:“要办正事的时候就求上我了,指望不上你们那只专给老南巷子舔腚的大蚂蜂了吧?” 秦颂风只好答了声“惭愧”。 “这件事还真得问我,除了我,别人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告诉你们。”鲁逢春歪嘴一笑,“但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你要什么直说。” 鲁逢春的长枪再次顿地:“不要别的,就要你十天。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从早上卯时到晚上申时都坐在我开的鲁记酒馆里,脸冲着门,不许遮挡,江湖中人来问,不许隐藏身份。只要你做到了,我就登门造访,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们。” 秦颂风十分痛快地点头道:“行,多谢鲁帮主相助!” “等会出去我给你指个路。”鲁逢春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开的是个不入流的小酒馆,卖的都是便宜货,来来去去的全是城里不入流的小商小贩小无赖,秦二门主可别嫌弃。” 秦颂风微笑:“多谢,正好,贵的我还怕吃不起。” 鲁逢春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要让整个英雄镇的江湖人都知道,虽然蚂蜂跟他过不去,大名鼎鼎的秦二门主却已经主动服软修好,可见不屈帮实力雄厚,绝不是好惹的。 但这个要求不算严苛,毕竟只是在一个酒馆里坐十天,听听小无赖们的醉话喧哗而已,秦颂风没有任何损失;尺素门一贯有宽宏大量之名,也绝不会有江湖人因此觉得尺素门可欺。鲁逢春虽然脾气暴躁、外表粗野,其实精明得很,正好提了个对自己有利,也基本不得罪人的要求。 不愧是在英雄镇叱咤一时的老江湖。 ※二※ 此后,秦颂风果然去那小酒馆门口的位子上脸朝外坐了十天。 他滴酒不沾,只在每天中午点几个馒头或者饼,就着一些便宜的菜吃,不吃东西的时候基本都在端坐不动闭目沉思剑招,偶尔也和店里形形色色的人攀谈。不明真相者上前询问,若是江湖人,他就坦然承认身份,若是普通人,他就自称打赌输了,在这里坐着玩玩。 季舒流起得晚,不会一大早就跟他一起过来,有时中午就去找他,一下午坐在他旁边看书,或者陪他闲聊;有时在其他地方听听消息,到了傍晚再去接人。 两个俊美异常的青年每天坐在一家破酒馆的同一个位子上,实在是太打眼,以致镇上很多好奇的居民竟然闻讯前来看个究竟,倒给这酒馆添了不少额外的生意,也算是鲁逢春的意外之获。 他俩耳力好,有一次恰好听见远处的人悄声猜测二人身份,以为季舒流是出门游玩的勋贵子弟,秦颂风则是跟随而来的保镖。两人相对忍笑,直忍到回家吃晚饭时,才一起笑到了桌子底下。次日秦颂风破例找了件料子较好的衣服穿出来,季舒流却板着脸装了大半天威武,可见都对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不太满意。 转眼就到了第十天。季舒流照例迟迟起床,又去后面院子里练了一会剑,觉得镇上没什么可查的,准备直接找秦颂风。他一时兴起,换了条不熟悉的路,谁知这条路上也不知有什么,越往前走就越臭不可闻,他已经开始考虑转头,却远远看见两伙人斗殴正酣,其中一个身影小小的,好像鲁逢春的儿子铁蛋。 怪戏_13 他屏住呼吸悄悄走过去,透过零星的围观之人,看见那孩子真是铁蛋。 铁蛋带着两个不屈帮众,抡着棍子和另外三个流里流气的无赖相斗。两个同伴都护着帮主之子,所以铁蛋还有余力大呼小叫:“孙子诶,有本事来不屈帮找你爷爷呀!欺负女人是什么本事,狗攮的窝囊废,这条街归你小爷爷了,再进来砍掉你的脚,听见没有!” 这孩子说出这么长一串,难免走神,出招不慎,一根棍子对准他的天灵盖劈下,旁边的不屈帮众脸色都变了,季舒流也吓了一跳,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过去,迅速藏身于旁边的的小巷中。 石子准确地从侧面击在棍子上,但季舒流情急之下,不小心用力过度,只听拿棍子的人痛呼半声,武器直接脱了手。偷袭者功力深厚已经无可隐藏,两伙人都惊诧地停了手往他这边看过来。 和铁蛋互殴的那三个人多半是老南巷子残余势力,而且很可能和尺素门蚂蜂交好。季舒流不知道该不该现身,十分头疼,忽然,前方一间破旧小院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一名衣着整洁、身上并无古怪刺青的瘦弱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漠然向与不屈帮作对的三名无赖道:“粪是你们泼的?” 领头的无赖吹胡子瞪眼:“老子泼的,怎么着?姓鲁的抢了酒馆的生意我忍了,他连这妓院的生意都抢?欺人太甚!” 瘦弱青年弯腰捞起那领头无赖跌落的棍棒,劈面便砸,无赖往旁边一跳闪开,大吼道:“潘子云,你他娘的多管闲事有完没完!” 瘦弱青年潘子云突然屈膝,全身飞速地转了小半圈,棍棒击向无赖的肋下。无赖明明全身戒备,依旧闪避不及,被棍棒一端狠狠击中肋骨,惨呼着侧飞了出去。 潘子云仍是淡漠地道:“你泼的粪臭气传进我家,怎么是闲事。” 无赖肋骨大概已经断裂,躺在地上呻吟,季舒流摸着自己肋下的伤。终于注意到,这潘子云的身形分明和苏宅男扮女装的“鬼魂”一模一样,只是换回男装气质迥异,他才一时没有认出。 无赖的两个同伙一前一后扑向潘子云,潘子云猛然往侧后方退去,伸手在后面那人背上一击,两个无赖咚的一声撞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留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扶着他们肋骨断裂的头目而去。 小头目一边呻吟一边咒骂:“潘子云,我就不信治不了不屈帮还治不了你,你等着!” 铁蛋等他走远了才小声对潘子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多谢潘大哥相助,你有空来我们不屈帮玩玩吧,我爹一定把你当成贵客。他上次就说很欣赏你的身手!” 潘子云冷冰冰地看了铁蛋一眼,淡淡道:“敬谢不敏。” 铁蛋也不生气:“可你刚才帮了我的忙,咱们不说我爹,我自己也要好好感谢你。要不我改天请你去听戏怎么样,你是不是从来没听过戏?今年新出一个《逆子传》特别好看,和别的戏都不一样……” “不用,我没兴致。”潘子云停顿片刻,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道:“你身体还没长成,打架自然吃亏,应该过几年再出来混。还有,刚才的石块不是我打的,我手没这么快。” 他说完就回到院中,把大门重重地合上。 铁蛋身边一个不屈帮众没好气地踹了那门一脚。 铁蛋挠着头对那人道:“陈哥,我怎么总觉得,潘大哥虽然脾气古怪,对我却有点慈祥?” 第11章 买卖 ※一※ 说完这句话,铁蛋一跃而起,拔腿顺着街道跑向季舒流这边,沿路探头探脑地在每个巷子里找。季舒流不等他跑到面前,直接现身。 铁蛋一见他,眉开眼笑,停在他身边,四下张望了一圈:“秦二门主呢?”他忽地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你武功这么好!” 季舒流笑而不语,看来鲁逢春并没把落败的消息泄露出去。这也正合季舒流的意,如果大家都把他当成高手对待,有些事做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铁蛋其实也不知道武功“这么好”究竟有多好,小孩心思转得快,他抛下此事,回过头去招呼自己的手下:“陈哥,快来看!这就是那天看《逆子传》看哭了的季哥哥,他看《逆仆传》也叫好来着!” 那陈哥走过来道声“幸会”,季舒流也抱拳为礼,拍着铁蛋的肩膀道:“令尊松口多亏了你,我要请你吃饭。这位陈兄也喜欢那何先生的戏吗?” 铁蛋正想说话,忽听一阵闹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之间,成群结队的年龄稍长的不屈帮好汉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陈哥”被他们扫垃圾一般扫到一边,季舒流被他们视同无物,铁蛋直接被他们提着领子拽走了。好汉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痛心疾首,七嘴八舌地指责:“帮主说你多少遍了,有事叫人,别自己动手,你还是不听话!这小祖宗没治了!” 铁蛋只来得及挣扎着喊一句“季哥哥,以后再说”,就被他们抬着手脚晃晃悠悠地提走。 季舒流看得有趣,不觉偷笑,捂着鼻子离开这粪便之味尚未散去的地方。 他察觉身后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假作不知,途径一处僻静之地才猛然转身,与尾随而来的潘子云打了个照面。 潘子云早已洗掉了满脸的鬼妆,露出本来相貌。他不过二十六七岁,极瘦,眉心眼角都有淡淡的皱纹,显得非常憔悴,皮肤苍白暗淡如纸,然而这“纸”上的五官却仿佛画匠的佳作,清秀有如少女。 他个子也只有一个可称高挑的少女那么高,身材纤细羸弱,季舒流站在他面前,几乎被他衬得英伟过人。 最奇怪的是,他原本惨白的脸上忽然如害羞的少女般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粉色很快褪了个干净,仿佛从未出现,潘子云又像平时一样,冷冰冰地道:“那个小孩说,你看《逆仆传》的时候叫过好。” 潘子云隔三差五去苏宅装鬼,自然与《逆仆传》中的故事有些牵连,可惜很难分清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但铁蛋既然泄了季舒流的底,再隐瞒也无用处,季舒流干脆地承认:“我的确叫过好。但你和那出戏究竟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潘子云空洞的目光虚飘飘地落在季舒流脸上,“原来你和那出戏也没有关系。” 季舒流道:“我们那天并未说谎,确实是来找一个十三年前就失踪了的人,听说苏家十三年前挖出过许多死人,才进去看看。” 潘子云一动不动地看了季舒流许久,最后,轻声道歉:“对不起,那天把你当成了苏家余孽。” 季舒流的心跳好像变快了:“苏家还有余孽?那出戏里所说的杀人埋尸种种罪行,都是真的吧?” 潘子云枯树枝一般的左手突然握紧,青筋毕露。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僵硬的表情渐渐放松:“我或许应该告诉你,可是还没想好。你稍等,等我下了决定,自会去找你。” 季舒流立刻问:“你要多久才能想好?”可潘子云恍若未闻,连声告辞都没有,不紧不慢地转身便走。 季舒流很想追上去问个究竟,但斟酌片刻,还是收住了脚步。有的人可以逼上一逼,有的人却丝毫逼迫不得,潘子云似乎是后者。他整个人,已经像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宜松不宜紧,如果现在追上去,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 ※二※ 鲁记酒馆人多口杂,铁蛋不听话大打出手的消息正被各路英雄议论纷纷,季秦二人在酒馆里坐上一下午,只听不问,也知道了潘子云是什么人。 他今年二十有七,是镇上一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的富户之子。潘家似乎有家传的短命,到了潘子云父母这一辈更甚。他才十岁出头就父母双亡,家中仆婢四散,只留下他一个孤儿靠着积蓄度日。 他小时候据说生得秀气文弱,腼腆寡言,和镇上立志要当英雄混街面的男孩们玩不到一起去,也没有其他亲友可以投靠,独自穿着重孝在空荡荡的家宅里居住,多年之后,渐渐沦落到要替人抄书,乃至扛东西过活,穷得连老婆都娶不起,瘦得像个人干。虽然由富转贫,镇上的人也不曾听见他半句怨言,他辛苦地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从没被谁留意过。 直到几年前的一天,一个老南巷子的旧人在不屈帮手上受了气,经过他家附近,见他身材瘦小软弱可欺,便上来寻衅发泄。谁也没想到潘子云当场就还了手,虽然是第一次打架,身手居然不算特别差,与那无赖拼到双双头破血流。 英雄镇上的男人基本都打过些浅薄武功的底子,这并不奇怪,只是那欺软怕硬的无赖没想到潘子云这痨病鬼一般的年轻人也会有和人拼命的血性而已。 怪戏_14 那无赖接连吃了两个亏,敌不过不屈帮,便盯上了潘子云,屡次找来帮手继续寻衅。潘子云不再文弱也不再腼腆,却依旧寡言,无论来几个对手都既不呼救也不求饶,闷头冲出去拼命,就这样拼了一年,越是往后,赢得越多,最终竟把那无赖逼出了英雄镇。 老南巷子不再主动招惹,潘子云从此反而主动找起老南巷子的麻烦,类似今日之事,近两年来时有发生。 鲁逢春对这个自学成才的年轻人十分有兴趣,诚邀他加入不屈帮,但潘子云对此毫无兴趣,拒绝得不留情面。幸亏鲁逢春胸襟不算狭隘,并未与他计较。 人们都说,潘子云今日对铁蛋已经堪称和蔼,也许是看在铁蛋年纪太小的份上,如果换成别人招揽他,他可能一个字都不回,将人晾在原地。 季秦二人听着鲁记酒馆里的这些议论,不觉到了黄昏,鲁逢春规定的十日之期已满,他们欣然返回住处。 进门之后,秦颂风边脱外衣边道:“你说潘子云的‘亡妻’到底是谁,和苏家有什么冤仇?苏家十三年前就被杀光了,那时候潘子云才十四岁,不大可能娶妻。难道苏家还有侥幸偷生的人,恶习不改,后来又杀了潘子云的妻子?潘子云是镇上的居民,按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苏家险遭灭门之后还敢在英雄镇杀人,太嚣张了吧。” 季舒流迟疑片刻,也脱掉外衣:“我一直在想那个《逆仆传》。潘子云似乎是听见铁蛋说我为《逆仆传》叫好,才打消了对我的敌意,说明那出戏写得很合他心意。但那出戏与实情分明有些矛盾。苏家的实情,是一群外人带着重剑闯进去,把苏家满门主仆杀了个干净;《逆仆传》里却说是苏家仆从造反,和主人同归于尽。” 他轻轻一敲旁边的桌子:“不对。何先生的风格,本就是半真半假,重意不重形。他既然能在《逆子传》里把兄妹改成姐妹,自然也能在《逆仆传》里修改很多细节,现在能信的或许只有苏宅的主人是个魔头。” 季舒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秦颂风忽然将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别瞎猜了,说不定明天鲁逢春一来,全都能迎刃而解。” ※三※ 迄今为止,很少有人知道秦颂风来英雄镇的目的。对外,秦颂风宣称,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有求于鲁逢春,他是专程来和鲁逢春修好的。 蚂蜂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听说鲁逢春亲自拜访此地,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从南边的桃花镇租来几个脸生的美貌少女贿赂,美其名曰用来给鲁逢春斟酒,以免丢了尺素门的颜面。秦颂风自是把少女们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将近中午时分,鲁逢春大驾光临。 他依然穿着一身边缘早已磨烂了的行头,带着十几个不三不四的不屈帮小无赖,大张旗鼓地跑到秦颂风的住处,却只是让众无赖候在门外喝酒,孤身进了门。 他就是要让整个英雄镇的江湖人都注意到,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有求于他,好给不屈帮长脸。 一进屋,鲁逢春不客气地落座,秦颂风亲自斟酒,他仰头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边酒渍,痛痛快快地直入正题:“槐树村苏宅的主人叫苏潜,家里很有钱,因为他做的买卖与众不同,卖的不是东西,是人的命。” 季舒流捧着茶杯问:“杀手?” “没错,杀手,他们接雇主的法子也与众不同,”鲁逢春喝口酒,顿了一下,“听说谁想杀人,就派人去找谁套话,确认那人肯出钱再开价,对雇主只报出手的人是谁,不提苏门的名字,所以很隐蔽,知道的人很少。” “有多少?” 鲁逢春神色不善地瞪了季舒流一眼:“不知道。老南巷子的帮主韦铁钩知道得最多,他被窝里口风不紧,告诉过他的情妇,却连他座下四大护法都没告诉过。” 季舒流追问:“你怎么知道他都告诉过谁?” “韦铁钩的情妇被我杀死之前招认的。”鲁逢春嘲讽地歪嘴一笑,“——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杀女人?因为铁蛋他娘大着肚子被她打断了两条腿,在英雄镇上,谁打断别人的腿,谁就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别说打的是铁蛋他娘,就算她打断自己那王八老公的腿我也照杀不误。” 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鲁逢春身上找不出任何对铁蛋之母的怀念,好像他报仇的原因确实是“断腿”犯了他的忌讳,而非被害的女子是他儿子的母亲。 不过这也正常,如果鲁逢春真如传说中那般痴恋铁蛋之母,怎么会直到她被鸨母打断了腿才把她接到身边?而他对一个女人无情,也不妨碍对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好。 秦颂风点着头,把酒给鲁逢春斟满:“当年苏家到底为什么被灭了满门?” “因为玩火自焚。” 第12章 玩火 ※一※ 鲁逢春是一个手很欠的人。 他说到“玩火”的时候,看见旁边的柜子上摆着几根蜡烛,右手提起长枪,枪尖一挑就挑过来一根,稳稳当当地接住,摸出火石点燃,一边玩火,一边说:“那个柏直,真是天罚派宋钢的儿子?” 秦颂风道:“我托人去当地查过,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宋老夫人在宋钢失踪几年以后才捡回来的。” “哦。”鲁逢春眼珠歪到一边思索片刻,“柏直的武功路数很杂,但相当不错,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比我好,季小哥也不见得是他对手。说起来,他的剑法虽说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当年那个脾气,还真有点像天罚派的人。” 秦颂风看着他:“爱得罪人的脾气?” “嗯,人如其名,特别直。铁蛋说昨天你们见过潘子云?”鲁逢春发笑,“跟柏直比起来,潘子云都算得上平易近人了。当年柏直看不惯老南巷子的腌臜事,成天找韦铁钩的麻烦,有一回我和他一起被老南巷子的人堵住揍了一顿,好不容易跑出来,顺口跟他说不妨交个朋友,结果你猜他说啥?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这辈子只能当个没出息的无赖头子,以后肯定变成韦铁钩那副老不死样,不配跟他交朋友。干他奶奶的,这找死的脾气,英雄镇上想弄死他的人数都数不清。” 秦颂风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所以苏家联系上了最想杀死他的人?是韦铁钩?” “韦铁钩跟苏家早有勾结,已经让苏家帮他杀过不少人了。杀柏直那次,他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这是韦铁钩的情妇死前亲口承认的。” “真杀死了么?”季舒流紧张地问。 鲁逢春不答,停顿片刻,盯住季舒流:“《逆仆传》你已经看过了,想必你也看得出,只凭苏家四口人,绝对没本事把一大群年纪轻轻的仆役想奸就奸,想杀就杀。所以苏家除了‘逆仆’,至少还应该有不少‘顺仆’,不但助纣为虐,而且对那些‘逆仆’同样是生杀予夺。” 季舒流对这《逆仆传》已经琢磨了很久,但一直困惑于潘子云的身份,并没想到这一层,闻言只觉得心中的一团乱麻隐隐看到了头绪,却揪不出来,目中迷茫与振奋之色交替不休。 鲁逢春半边嘴角往上扯出一个笑容:“因为苏潜一共养了两种杀手,一种是用来杀人的,一种是专门用来送死的。” 也许是他语气有点鬼气森森,季舒流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秦颂风皱着眉毛问:“养一群杀手专门用来送死,不亏么?” “苏潜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鲁逢春摇头晃脑,“都是从外地抓来的小乞丐,十岁出头,没爹没娘,死了都没人知道。也不用教什么高明招数,只要打怕了他,叫他在杀人的时候挡个刀,事发的时候顶个罪,也就足够。” 秦颂风道:“就算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也绝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就不怕被反噬?” “对呀,所以才有了《逆仆传》呗。”鲁逢春一甩脑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直相信老天爷是有眼的,否则富得流油的韦铁钩怎么就败给我这个穷残废了呢?” 季舒流道:“苏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十几具尸体,就是被推出去挡刀的孩子?” “不是,挡刀的尸体死在外头就扔在外头了,费劲拿回去埋在后院有啥用,埋个死的又长不出来活的。”鲁逢春审视着秦颂风,“埋在后院的,据说和《逆仆传》里差不多,是被苏潜夫妇在家活活虐待死的。尤其是女孩子,苏潜捡回去的女孩子,一般不指望她挡刀顶罪,都是给他们家养杀手泻火用的。”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秦颂风叹了口气,重复鲁逢春刚才的话:“十岁出头。” “最小的只有十一二,韦铁钩不但知道这事,以前还给他们送过不少小乞丐补缺。”鲁逢春把蜡烛支在桌面的蜡油上,眼神严肃了些许,“老子和韦铁钩,就这点不一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看不下去这群畜生干的好事!” 季舒流正色道:“不屈帮最初的意思,就是不屈于韦铁钩这种人么?” 怪戏_15 鲁逢春眼中爆出一瞬精光。他好像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愉快地道:“小子,你还有点见识。” 季舒流眨眼不语。 鲁逢春悠悠地道:“苏潜胆子小,很少杀武功高的人,为了杀柏直,也是煞费苦心,派出不少小杀手打掩护,真正的主力躲在后头等待时机。结果柏直一出现,那些小杀手突然示警,当场就反了水,跟柏直合力,把苏家的杀手打得铩羽而归。 “四天之后,苏家就被灭了满门,这一次死的都是大人,应该是那些小杀手事后央求柏直帮他们报仇。以柏直的脾气,听说了苏潜一家办的好事,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季舒流道:“所以《逆仆传》里说的那些‘逆仆’其实都没死么?” “当然不是一个没死,只是没死光。”鲁逢春道,“去杀柏直的真杀手也不止一个两个,柏直当年还不到二十岁,让他保护一堆十岁出头的小孩,他保护得过来么?” 季舒流垂下眼睛。 所以潘子云很可能就是当年逃走的孩子之一,他虽是本地人,但无亲无友性格孤僻,苏家胆大包天,竟连窝边草都敢吃——但苏家岂不正是做尽恶事总能脱罪,越来越大胆,最终才自取灭亡的? 当年的潘子云只有十四岁,但苏家暗无天日的经历令人相依为命,这种时候生出的恋情自然是刻骨铭心。他的“亡妻”大概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却一直沉浸在救不了她的痛苦中,无法解脱。 季舒流记得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无忧无虑,身边的长辈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当成四岁的娃娃疼爱,忍不住心生同情,虽然肋下的疼痛依然不时发作,也不再计较潘子云偷袭自己得手的事了。 “但柏直一个人恐怕灭不了苏潜的门吧,”秦颂风问鲁逢春,“还有谁?” 鲁逢春咧嘴一笑:“那我上哪知道去!说真的,就连是不是柏直出的手,我也不清楚,只能瞎猜。但柏直虽然脾气大了点,也不见得一个朋友都找不着吧。 “事发之后,好像还有个传言说出手灭门的是天罚派的鬼魂。我一直以为那是柏直害怕被官府追究,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但你们说柏直是宋老骗子的孙子,那说不定就是他自己传出来的,自诩为天罚派唯一传人,替天行道。” 鲁逢春想了片刻,又道:“还有个可能,柏直明知不敌,干脆护送着那群孩子去找名门正派帮忙了,燕山派虽说不在永平府,倒也不远。燕山派掌门元磊当初是天罚派上官判的朋友,他要是模仿天罚派出手,也没人看得出来。” 秦颂风叹道:“我写信跟他们打听过,可惜他们连天罚派鬼魂杀人的传言都没听说过。……话又说回来,柏直灭了苏门之后,怎么自己也不见了?鲁帮主,麻烦你帮着想想,镇上还有没有跟柏直过得去的人?” “没有。就算有,柏直也未必敢再去找那个人,灭门可是大案,槐树村也不是英雄镇,真被官府抓住了,如果查不出苏门造的孽,说不定判个凌迟处死,他胆子再大也不能不忌惮。但是,”鲁逢春眼神突然肃然了些许,“我觉得柏直这人虽然看谁都不顺眼,骨子里其实相当重视天理人伦,简直像个道德先生。” “你是说……”秦颂风意识到这不是个好消息。 “他要是没死,不可能把他奶奶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 秦颂风无奈道:“那英雄镇除了老南巷子,还有谁想杀他?” “不一定是英雄镇,”鲁逢春道,“他这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肯定都能招来一堆想杀他的人。你们尺素门又不是官府,怎么查得过来。” 季秦二人一时无话,鲁逢春无聊地用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抠着桌上凝固的蜡油,抠完拍拍桌面:“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事我就走了。” 季舒流忽然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道:“我还有两个疑惑。第一,苏家既然四天前就知道他们的勾当泄露了,为什么不跑,还留在原地?他们掳掠来的小孩子可不会讲江湖规矩,万一去府城里告状呢?” 鲁逢春道:“苏家跟官府的人有点勾结,不怕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去告状。十三年前的永平府知府,后来都因为收受贿赂掉脑袋了。” “好吧。第二,”季舒流道,“你能看出柏直的武功路数么?现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的高手之中,有没有和他路数接近的?” “接近的没见过,他路数太杂,我分不出来。” 季舒流给自己倒一杯冷茶,端起来慢慢喝了几口:“我去苏家看过当年的痕迹,觉得出手灭门的那群人招式凶狠,配合严密,应该师出同门。如果他们是柏直找来的,说不定和柏直的师承有关。”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鲁逢春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坛子,仰头牛饮,一滴也没洒出来,全都落进肚里,喝完潇洒地一抹嘴,拖着他残疾的腿扬长而去,大笑道,“好酒,多谢秦二门主款待! “今天我要回去教训我家的小祖宗,不跟你们吃饭了。那个季小哥,我祖宗看你顺眼,你下次见着他也帮忙劝他两句,小小年纪打什么架!吓死他老子了!” 第13章 六颗骷髅 ※一※ 送走鲁逢春,秦颂风对季舒流道:“柏直恐怕真死了。鲁帮主这么狂的人,都承认柏直的武功比他还强。要是这个人还活着,怎么可能默默无闻这么多年!苏家的事已经被官府遮掩下去,他如果只是畏罪不出,肯定能打听到风头已经过去。” 季舒流的手指头一下下轻点下巴:“鲁逢春说柏直接济过不少小商贩,咱们一直在江湖中打听,要不要多去问问和他相识的普通商人?” 二人说去就去,可惜打探数日,依然无所收获。这柏直脾气暴烈如□□,即使在接济别人的时候也凶神恶煞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提到他,都赞一句刚正的好汉子,却不敢和他亲近,无从知晓他的去向。 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潘子云身上,可自从那天现身以后,潘子云就不见了,不但他在镇上的住宅空无一人,就连槐树村的苏家鬼宅也毫无痕迹。这么大一个活人,难道也和柏直一般平白失踪了不成? 中秋已经临近,但秦颂风既然前来追查这件事,自然希望能查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还是活要见人。他于是传信请留在门中管事的师兄钱睿帮忙安抚一下宋老夫人,说线索错综复杂,不可过于心急。 信是季舒流代笔。秦颂风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倒还不至于不会写字,只不过字迹有点难看,所以和季舒流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信件都由季舒流代劳。平时其他的事还是他为季舒流代劳的居多,因为他很勤快,相比之下季舒流却有点懒。 留下信,他简单地收拾一下,准备和季舒流一同出发,再探苏宅。 谁知蚂蜂的徒弟常青好武,这日好不容易得到空闲,向秦颂风请教了许多招式,请教完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但潘子云扮的女鬼总是晚上出现,晚上进入苏宅能撞到他也说不定,所以季秦二人还是出发了。 ※二※ 月下的苏宅好像笼罩着一层奇怪的阴影,不知是被那些悲惨的传说渲染出来的,还是身为杀手头目的苏潜心术不正,建造的家宅的确有些诡异。 秦颂风仍是挽着季舒流的胳膊越墙而入,这一次没在前面多耽搁,直接穿过月门,进入了他们并未仔细检查过的后院。 后院原先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几栋二层小楼错落分布其中,如今,旧主人刻意栽种的花木已经全都枯死,只剩下几株松树还活着,松针深绿,树干粗糙,显得没什么生气。 地上有一些陈旧的挖掘痕迹,坑底的土都已经干燥成尘,多半是当年官府挖出少男少女们的尸体时所留。 在最偏僻的那栋二层小楼周围,赫然贴着一些黄纸符,月光昏暗,树影幢幢,个别纸符贴得不牢,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当真渲染出一种鬼宅的气氛。 季舒流凑到那些纸符旁边仔细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这些不是道士画的鬼画符,上面是普通人写的字。” 鬼画符上的字歪歪扭扭,常人难以看懂,这些纸符上的字却不同,认识字的人都能看出,上面写着许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诅咒。 季舒流沉思片刻,恍然道:“这是潘子云本来的字体!从他模仿少女字体写的那些诗句里,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秦颂风指着小楼道:“咱俩进去看看。” 二人原是在楼背后,绕到楼侧面的时候,同时嗅到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再绕到门口,季舒流发现旁边破败的窗纸已经被风吹开一个大口子,打着一点火往里面照去,照出来的情形让两个人一起呆在了原地。 怪戏_16 屋子里面空旷旷的,除了烧焦味之外,还有一股阴冷的臭气,正中间三条长凳一字排开,每条长凳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颗骷髅头,都是烧焦了的。六颗骷髅头、十二个黑洞洞的眼眶整整齐齐地朝着外面“看”来。 更诡异的是,每个骷髅头的脑门上都贴着一张黄纸符,和外面的差不多,但外面的都是用墨水写的,骷髅头脑门上这些,却可以明显地看出是用血写的! 已经进入初秋,夜里的凉风不知何时吹过来一缕,营造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季舒流觉得气氛不对,便笑着问秦颂风:“你怕不怕?” 秦颂风沉吟道:“烧焦的味儿很重,估计是杀死之后剔掉骨肉放在火里烤过,以防腐烂发臭。不知道身体放在哪里……” 季舒流向来不在乎鬼神之事,刚才只是本能地吓了一跳而已,此时却被他说得全身寒毛直竖,四下打量了一圈:“院子里没看见有新挖过土的地方。” “可能扔在别处了,”秦颂风拍拍季舒流,“反正人身上别的骨头乍一看跟畜生的差不多,扔在野地上也没人发现。这六个估计都是潘子云杀的,难道就是他说的‘苏门余孽’?” 夜色愈发浓烈,又一阵凉风吹过,季舒流怕冷似的,顺手抱住秦颂风的腰道:“潘子云一定很恨他们,才连骷髅都不放过。不知为何,我总有个预感。” “什么预感?” “咱们要查的事,比现在知道的还悲惨得多。” 秦颂风叹了口气:“天下的惨事本来就不少。” “你说,如果最后发现宋柏真的死了,咱们到底要不要告诉宋老夫人?”季舒流将下巴搁在秦颂风肩上,“她万一得知噩耗撑不过去怎么办。” 秦颂风摇头:“再说吧,我也没想好……嗯?” 黑暗的远方传来一阵清晰的斗殴之声,二人同时警觉,那不是苏宅之内,而是苏宅背后一片密林之内。 他们循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借着天空中满了一半的月亮的光,看清那边有三个黑衣蒙面客将一个白衣女装之人按倒在中间。 女装的男人——潘子云太瘦了,瘦得他们远远就能认出他来。 此时,中间的潘子云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俯趴在地,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一言不发,只有瘦骨嶙峋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三个黑衣人显然刚刚制住他,松了一口气,却没急着动手,而是发出了肆无忌惮的淫笑。 ——他们并没看出潘子云是个男人。 “小娘们儿,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能活到今天,还有力气装神弄鬼。” “本事长进得不小,还敢偷袭我们,也不看看你是谁教出来的。” 接着他们的话就不太对了。 “死到临头,你给我说句真话,我们三个里,谁的活儿最好?” “你猜我们当年从你‘下面’掏出来那个孩子是男是女?猜中我就告诉你。” “你那孩儿要是活到现在,得有十四了吧?” “哟,跟她当年一般儿大,可惜了,要是活到现在,也能给弟兄们乐乐。” ……十四?季舒流听到此处,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手脚竟然有些发冷。他是好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老师,虽然本人不比学生大很多,心里还是把这个年纪的学生们都当孩子看。 他征询地看了秦颂风一眼。 秦颂风脸上倒没什么怒色,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杀”的手势:“你上,我盯着。” 季舒流点点头,用衣袖挡住早已出鞘的长剑的寒光,借着身旁树木的阴影,无声地慢慢逼近那边。 到了相距不足五丈远的位置,他猛地挺剑从暗处蹿出,剑尖直指其中一人后心,准确透过肋骨的间隙刺破心脏。一招得手,他立刻拔出染血的长剑,侧身一削,旁边突然袭来的那人右腕顿时中剑,筋脉全断,鲜血喷出尺许之距,短刀也无力地掉落在地。 此人发出痛苦的低吼,另一个人急忙放开潘子云匆匆前来援救,短刀对准季舒流后腰捅去。 季舒流竟然不急着躲避,剑身一拐,从一个奇诡的角度出招,点在了右手被废之人的咽喉上,留下一个不大的血窟窿,恰好割断喉管,令他不能发声。 此刻另一把锋利的短刀已经划破季舒流腰侧外衣,他顺势往地上一倒,极险地避开。不料最后那人已经看出不妙,掉头就跑。 季舒流左手在地上一撑,修长的右腿横扫,堪堪将那人绊倒在地。他迅速站起身,直接把长剑□□那人胸口,贯穿心脏。 旁边喉管被割断的人尚未死透,仰倒在地,双目绝望地圆瞪,张大嘴无意识地拼命呼吸。季舒流虽然杀之而后快,看到这个情景却于心不忍,赶紧补了一刀,送他立刻上路。 一切结束得都很快,直到此刻,季舒流才来得及割断潘子云手腕上的绳索。潘子云狼狈地爬起来,敷着厚粉的清秀面庞上黑一块白一块,还有多处红肿淤青,装神弄鬼的白衣被泥土和血迹染成了花衣。 他盯着季舒流,双眼发直。 第14章 非人 ※一※ 好像有万般激烈的情绪想要从潘子云淡漠疏离的眼睛里冲出来,看不出潘子云的内心是在努力压抑,还是在努力撕裂横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的隔膜。这时,秦颂风也从隐蔽处现身,但潘子云对他视若无睹,依然只盯着季舒流一个人。 过了半晌,潘子云咳嗽一声,对季舒流道:“你今天出手和以前不一样。”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好像刚才的激动早已烟消云散。 季舒流答道:“杀人容易伤人难,只杀人当然快。” “为什么杀他们?” 季舒流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自己说自己路见不平行侠仗义?顿了一下,他才轻声道:“他们说话恶心,我听着不顺耳,就杀了。” 季舒流其实还很想问,这三个死人口中那个被硬生生从腹中取出胎儿的少女,是否就是潘子云的亡妻,但这些事他只在心中想象一下都觉得无比残酷,实在不忍问出口。 潘子云又凝视他片刻,半蹲下去,捡起刚才被那三人抢下的短刀,仔细割掉三具尸体的头颅。 季舒流立刻退后几步,站到秦颂风身边,不肯去看分尸的场景,好像已经忘了刚刚是他自己干净利落地取了那三人性命。 潘子云独自井井有条地处置着尸体,从一扇小门进入苏宅,将三颗人头藏进一个以前应该是厨房的屋子,用破布遮盖住,然后打开另一座屋子的房门,推开一口巨大的箱子露出地窖入口,把无头的尸体扔进去。 做完这一切,潘子云又用带血的衣袖蘸一点水,擦掉了脸上的厚粉,也摘掉了头上绑着的女子发髻。他披头散发,抬起眼睛盯着季舒流道:“我要说真话了,请跟我来。” 他头也不回地领着二人走到那栋贴满了诅咒的小楼前,打开大门走进去,盘膝坐在地上,把腰挺得笔直,对屋内的三条长凳和六颗骷髅视若无睹。 怪戏_17 秦颂风拉着季舒流坐到他对面,刻意比季舒流错后了半尺,因为他感觉潘子云只想对季舒流说话,自己像是个旁听的,如果干涉太多,说不定潘子云怪脾气发作,又不想讲了。 潘子云好像没太留意他,等二人坐稳后,目光下垂,盯着自己的脚,依然用他冷冰冰的声音道:“我的妻子叫奚愿愿,愿望的愿。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愿自己活得久一点。” 他抬眼瞟了一眼季舒流,眼睛里的冷漠渐褪,燃起一团藏而不露的偏执:“可惜她活得不太久,现在已经死了,杀死她的凶手,我也应该算一个。 “我这个人,从小性情孤僻,自从十一岁父母双亡,就一直独居在家无所事事。但是人就像狗,迟早发情,我才十四岁就发了情。那年正月十六,我妻子穿一身使女的装束,去蚂蜂的布店买布,和蚂蜂讲价讲个不停,声音特别甜,笑容也特别甜。我一看见她,就发了情……” 提到十三年前的自己,潘子云微微眯起眼睛,秀气的双眉中间皱出一个鲜明的川字,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音调都略略降低,仿佛在陈述一些毋庸置疑的至理,丝毫不带感情,又或是把一切真情压在了嗓子眼底下,滴水不漏。 ※二※ 奚愿愿从父姓奚,本来没有名字,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乞丐。有一天她吃掉了一个路人丢弃的馒头,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阴森森的破庙,身边还有四个小乞丐和四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以及多名黑巾蒙面,手持短刀,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恶魔。 她后来才知道恶魔们都是苏门杀手。 苏门杀手每次抓起一个男孩,将一把短刀塞进他手里,叫他去杀死对面的老乞丐。如果他肯杀,从此就入加入了苏门;如果他不肯杀,苏门杀手就会抢过短刀,将孩子和老人一同残杀。 其中两个男孩不敢残杀无辜,被苏门杀害,另两个男孩则背负血债加入了苏门的“马前卒”部,分别被取名为十二郎和十三郎。 老乞丐只有四个,都已经被杀,奚愿愿不知道他们要自己杀谁,恐惧万分,无声地抽泣着。可那把已经杀死了六个人的短刀最终没有传到她的手上。恶魔们撕碎了她的衣服,用凉水浇,用刷子刷,刷掉了她身上的异味和泥垢,给她取名为十四娘,最后用一个干净的麻袋装着她走了。 送进一个她做梦都没想过的活地狱。 活地狱正是苏门。进入苏门马前卒部的孩子们首先被关在“驯马园”——其实就是英雄镇附近一处难以进出的僻静山谷,接受最严酷残忍的训练,稍有懈怠,就要被打得死去活来。 孩子们在驯马园里,并不比一匹马更值钱,苏家任何一个成年杀手,都可以尽情侮辱折磨他们取乐,即使活活打死了他们,也不过罚上几两银子而已。苏门出去刺杀时,他们是诱敌的饵、挡刀的盾,一旦露出破绽,他们还要被割断舌筋,推出去顶罪。 每一批被送进来的小杀手里都有一个女孩,不必杀害祭品就能活着进来,因为她们是苏潜给没有家室的杀手的甜头。女孩子对这些杀手而言,总比男孩子更加“好玩”一点,即使只是脱光了她们的衣服,把那些骨瘦伶仃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抽打,杀手们也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 但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很难活得长久。奚愿愿刚到苏门的时候,二郎、五郎、十娘还活着,但这些人陆续死去,她成了资历最老的小杀手。 被驯服了的马前卒,有时候要以仆婢的身份去槐树村苏宅轮值。在那里,他们受的折磨稍少,却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那就是贪淫好色、男女通吃的苏潜,以及狠辣多妒的苏夫人。苏潜玩过的男孩子都会被苏夫人辣手折磨到生不如死,至于女孩子,常常令她感到危险,稍不留神,很可能被她直接杀害。 奚愿愿惊恐地发现苏潜好像很喜欢她,甚至有意提点她。 她和其他的小乞丐略有不同,家乡离这里比较近,官话也说得好,而且长相甜美、性格伶俐。苏潜总是叫她多笑一笑,等她学会了一见苏潜就笑,苏潜就把她当半个丫鬟用,总叫她干些杂活,后来甚至允许她出门购置物件。 从这以后,成年杀手们即使在驯马园里,也不再脱光了她的衣服肆意殴打,她只好努力地挤着笑,等待苏夫人下一次嫉妒的发作,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那天是正月十六,她奉苏潜之命去蚂蜂的布店买布,要给苏潜的夫人做几件新衣裳。苏潜教过她怎样讲价,她一边讲着价,一边发现了旁边着魔一般躲在窗缝背后盯着她看的潘子云。 对一个害羞腼腆的少年来说,那个少女活泼的笑就像冬日里的阳光,从她眼中照进他心底。 她抱着布离开,潘子云一路跟在她身后,终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鼓足勇气,通红着脸上去问她的姓名。 奚愿愿有些发怔,尴尬地低下头,自称乡下一个财主家的婢女,名叫愿愿,却不肯说财主的姓名。她圆圆的脸被风吹得发红,潘子云不抱希望地问她要不要去他家里烤一会火,她竟然没有拒绝,只是让他先走,她到附近转几圈,趁没人的时候再去。 潘子云以为她在骗自己,没想到刚刚收拾好大厅,她真的从后院的墙外跳了进来。 那一阵子,苏潜手下的杀手们很忙,奚愿愿经常奉命到镇里购置物品,每次都偷偷地跑到潘家坐一坐。懵懂的情愫在由于经历坎坷而心智早熟的少男和少女之间萌发,即使奚愿愿从不肯说她的主人是谁,也无法阻挡。 可即使有了一些幼稚可笑的海誓山盟,奚愿愿依然将自己的来历瞒得密不透风,因为她知道潘子云只是个孤僻的孤儿,连武功都不会,绝对帮不了她。 她觉得另一个人才能帮她,那个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门主苏潜一直称,这些小杀手属于“马前卒”,如果入门以后能活上十年,就可以被提拔为“小兵”,得到那些成年杀手的地位。每个小兵都是从马前卒过来的。 以前,很多小杀手对此深信不疑,把撑满十年、升为小兵当做逃离地狱的唯一活路。奚愿愿对此也并无怀疑,只不过她觉得那些与她无关,因为苏门的成年杀手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可见根本不可能有女人挺到十年那么久。 然而有一个人的出现,令所有人开始怀疑苏潜那个说法的真假。 那个人,是苏潜从乞儿中莫名其妙地捡回来的奇才。 第15章 天神下凡 ※一※ 苏门的小杀手们中间流传着一个秘密,姬三十是天神派下来拯救他们的人。 姬三十在奚愿愿和潘子云相识的前一年落入苏门,当时只有十二岁,根骨奇佳,据说小时候被一位神秘的奇人指点过几招,虽然不曾登堂入室,但练起武来进境一日千里。 此人生就一张冷脸,即使在刚刚进入驯马园,被成年杀手们扒光衣服吊起来抽打立威的时候,也毫无羞耻之色,反而老气横秋地说“让我杀谁,给把刀就能上,别这么麻烦”。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仅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做乞儿之前,在一个青楼里练舞,被养得柔韧细腻,却又什么苦都吃得下。 苏潜既垂涎她的脸,又忌惮她的天赋,屡次想强辱了她再杀死。但她实在是太聪明了,竟然能从苏门训练小杀手用的那套拙劣武技中,观察出苏门真正刀法的缺陷所在,屡次提出令苏潜在刀法上有所进境的疑问,苏潜虽非醉心武功之人,也一时不忍动手。 苏夫人十分忌惮她,甚至怀疑她会取自己而代之,为了牵制她,苏夫人苦苦压抑着对奚愿愿的杀念。 小杀手们一开始都觉得,如果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撑过十年,成为苏门“小兵”,那一定就是姬三十,有她在,他们才惭愧地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有多差,也许根本不配活下去。 然而姬三十摸熟了每个人的性情以后,就开始了她的反水大计。 她在每个小杀手伤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悄悄接近他们,细致地分析,他们练的武功是伤身极大的速成之法,成年杀手们练的武功却是无碍身体的长久之计,没有一个成年杀手是从马前卒提拔起来的,否则武功路数上一定会留下痕迹。这说明,苏潜的马前卒、小兵之说纯属弥天大谎,他从来没打算让他们活满十年。 姬三十孤冷骄傲,寡言坚毅,寻常的环境下,这样的女孩子并不讨人喜欢,但在苏门的绝境之中,她就是小杀手们情不自禁地追随和崇拜的强者。 苏夫人一直认为,同样得到苏潜的重视,柔软爱笑的奚十四和姬三十天然为敌。所以姬三十特地叮嘱奚愿愿,在苏夫人面前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点妒忌。奚愿愿那时觉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有如此的缜密,怎么可能不是天神下凡,完全没有想过,她自己也不再像一个孩子。 这时候苏门一共有八个活着的小杀手,全部加入了姬三十的大计。他们安静地等待着反水的机会,谁知机会还没到,奚愿愿忽然被苏潜绑了起来。 与潘子云的相识相恋,奚愿愿自然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姬三十。对她来说,苏门是地狱,英雄镇却是人间,人间的潘子云不该知道地狱的险恶,地狱里的兄弟姐妹也不该知道她在人间有过怎样的旖旎。 在人间的潘家小院,她是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活泼少女,迷醉于浅浅的微笑,羞涩的盟誓,温暖的床褥……两个无知的少年,怀着好奇和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 讲到这一段时,十三年后的潘子云死死地咬着牙,两边腮帮子突兀地鼓出来,忽然,他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嘴里似乎还有更多,被他慢慢咽下去。他闭上眼睛,语调冰冷得可怕:“愿愿怀了我的孩子,因为年少不懂事,自己没有发现,先被苏潜察觉。 “苏潜虽然好色,但是对女孩子从来不做那种……货真价实能让她怀孕的事,你明白吧。苏潜认为她背叛了自己,一开始以为是苏门杀手见色起意染指,后来仔细调查她的行踪,才发现她有几次去英雄镇逗留得过久,来逼问她,她却始终不肯供出我。 怪戏_18 “苏潜给她灌下好几种药,叫杀手们绑住她,用脚踩,用木棍砸,砸掉了胎儿,然后马上逼着她爬起来,和那群小杀手一起继续玩命地练武,她爬不起来,就把她往水沟里踢,往深坑里摔,拿抽畜生的鞭子抽,到了晚上,就把她送给苏家的成年杀手们糟蹋。你们今天杀死的三个人,都是当年漏网的畜生。” 季舒流的呼吸为之一窒,连秦颂风的手都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抓了一下。 女人腹中的胎儿流掉之后,休养进补都怕方法不当,何况是如此的折磨?几个月以后,奚愿愿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就在这时,机会终于迟迟到来,苏潜接下一桩“大生意”,决定杀死英雄镇那个莽撞狂妄的高手柏直。 柏直的武功很强,苏潜只精于阴谋,并不精于武技,于是出七名杀手做了个连环埋伏,又把除了奚愿愿之外还活着的七个小杀手一起送出去当“盾”。那次他破例让姬三十和其他人一起商讨策略,如今苏潜已死,没人知道他是不是想借机让姬三十升为真正的“小兵”,不再被其他苏门杀手肆意凌辱。 姬三十说,传言柏直自命正人君子,可以把昏迷不醒只知道痛苦呻吟的奚十四直接丢在路上当饵,引柏直上钩。 由于奚愿愿一直假装嫉妒她,她提出这个建议显得顺理成章,最终居然被苏潜采纳。 等到混乱开始,姬三十先向柏直示警,随即不顾危险抱起了奚愿愿,与柏直合力跟苏门的人拼杀。由于七个成年杀手深知小杀手们武功上的破绽,而且一直紧盯着他们的行动,最终还是被他们杀死了三个孩子,剩下的四个孩子带着昏迷不醒的奚愿愿和柏直一起逃生。 柏直为了保护这群孩子,也受了不轻的伤,他们一起在老南巷子的搜查下隐蔽了几天,柏直的伤好了,听闻小杀手们的遭遇,怒不可遏,决心去附近的桃花镇乔装改扮一番,再寻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揭露苏门的罪孽。 柏直和姬三十等人告别,正是在事发四天之后的清晨,当天夜里,苏潜满门被屠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恰好外出的杀手侥幸逃脱。 那不可能是柏直找来的人,柏直身上有伤,没那么快。究竟是谁,年纪尚小的孩子们不懂江湖事,根本无从猜测,知道得不比其他人多。甚至有一个孩子坚信,出手的正如江湖传言所说,是天罚派大侠的鬼魂。 不过这些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关键是苏门不复存在,小杀手们终于重获自由。 在姬三十的照料下,奚愿愿清醒过来,报出潘子云的名字。姬三十把她送到潘子云手里,看见潘子云哭得痛不欲生的模样,放心地孤身离去。 从此姬三十不知所踪,而劫后余生的奚愿愿脸上再也没有甜甜的酒窝,瘦得好像一具干尸,眼神空得像一个鬼魂。 说到此处,潘子云眼中依然干涩,语调依然冷淡,但季秦二人都能听出其中的痛苦。 “太晚了,她的身体已经崩溃,几乎直不起腰、走不了路,我耗尽家财,挖出苏家埋藏的银子,后来找到一位费神医千辛万苦给她吊命,才让她又撑了八年。听说苏门的事被官府压下去,很快就没人记得了,她心中不甘,郁郁不乐,我为了哄她开心,就跟她学武功,替她装成鬼,给路过的村民讲故事……她去了以后,我大概也是入魔了,才留在这里,假装她还在。 “是我害死她的,我是男人,就算不知道内幕,也该知道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吃亏。当年……实在不该随便发情。” 季舒流听得心中凄惨,尚未想出安慰的话语,只见潘子云指着旁边长凳上的六颗骷髅道:“现在,苏门又死而复生了。你们听说过江南苏骖龙么?” ※二※ 近年来,江南的确出了个著名的杀手苏骖龙,自封“刺客之王”,胆敢质疑他这个封号的杀手,已经全都被他黑吃黑了。 此人的行事作风和苏潜可全然不同,专杀不好杀的人,比如朝廷命官,比如成名高手。据说他很年轻,和季舒流年龄相仿,又据说他本人武功极高,年轻一代之中,很可能已经不逊于武当派小李道士、燕山派方横、尺素门秦颂风、来历不明的萧玖等绝顶好手。 当然,一个收钱杀人的杀手不可能露面,苏骖龙也不可能当真与这些青年高手比武,所以是传言还是真相,暂时无法证实。 秦颂风当然也听过他,怀疑地问:“除了都姓苏,还有什么证据?” 潘子云道:“你听没听过苏骖龙手下有六大高手?” 秦颂风这老江湖自然熟知:“风伯,雨师,雷公,电母,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按照呼风唤雨的神仙名取的。” 潘子云道:“事情不会这么巧。第一,愿愿从苏夫人的话里隐约听说,苏潜有个私生儿子养在外面;第二,推云童子传说中是个侏儒,苏门当年也有个侏儒,糟蹋过不少男孩子,最后没死;第三,布雾郎君据说是逼供的好手,传得神乎其神,苏门也有这么一个逼供好手,叫卞武,是个恶心的疯子,也没死,愿愿以前还在桃花镇见过他。” 季舒流问:“桃花镇?”据他所知那是附近一个青楼聚集的销金窟。 “费神医有个家在桃花镇,愿愿偶尔过去诊治,有一年从门缝里看见卞武带着两个手下鬼鬼祟祟地路过,眼睛盯着镇上的女人看。我悄悄地跟了他们几天,摸出他们的老巢,和愿愿一起设计,弄死了他那两个手下。”潘子云两指分开,指着其中两颗比较陈旧的骷髅,“只可惜卞武不知怎么发觉危险,逃走了。” 潘子云淡漠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愿愿腹中的胎儿……就是被他踩在脚下,一点点碾碎的。” 季舒流险些打了个冷战。 潘子云指向摆在中间长凳上的两颗骷髅:“这两个也是卞武的手下,几年后从英雄镇经过,被愿愿看见,我也把他们悄悄杀死了。” 季舒流道:“苏门原来漏网了那么多人。” “卞武在苏门位次很高,自己还领着几个杀手,不住在苏家,单独培养。”潘子云道,“他们的主业就是逼供,所以经常去驯马园,用犯了错的小杀手练手。当年姬三十刚被掳进去的时候,无论如何折磨凌辱都不服输,苏潜就是叫来了卞武,把她单独押进一间密室,不知做了什么,愿愿说后半夜那姑娘哭喊得整个山谷都在震动。 “但那位姬姑娘实在不是凡人,第二天仍和其他人一起练武,有个苏门的人问她昨晚感觉如何,她居然还笑着说,她以前总不信邪,从此才懂得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人,难怪苏潜都舍不得杀。” 秦颂风忽然感觉这脾气听起来有点耳熟,微微变色:“这个姬姑娘长大以后绝不是无名之辈。” “我没再见过她。”潘子云道,“但……她经历过这种惨事,未必还愿意入江湖。谁知道姬姑娘当年是真洒脱,还是走投无路只能洒脱呢?” 秦颂风道:“这个姬姑娘现在的年纪……” “和你一样大,二十六。”季舒流接口,然后睁大了眼睛,“难道是……” 两人对望一眼,已经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谁。 那人武功、心智、年龄、相貌都对得上,也的确是一副狂傲脾气,甚至能隐隐看出,她以前的际遇定有许多坎坷。 但季秦二人只希望自己猜错了。 第16章 何方人 ※一※ 潘子云的目光落在最后两颗骷髅头上。 “这个人,是我年初的时候刚刚杀死的。他在镇上听《逆仆传》的时候面目狰狞,被鲁小公子看见;当夜持刀进入苏宅查探,用的正是苏门刀法。我从背后偷袭得手,把他拖到无人之处逼问。 “那天我扮成愿愿的样子,本来只是想假装她亲手报了仇,没想到那杀手有眼无珠,以为我是愿愿本人,说了很多不堪的话。从他的话里我才得知,连苏门旧人也不知道当年是栽在谁的手上。那些人出手以后就凭空消失了,没有追杀余孽,所以苏门推测,动手的人完全不熟悉他们。……可惜我不懂得怎么逼供,问不出和苏骖龙有关的东西,只能杀死他了事。 “最后这个人,前些日子跑到槐树村打听苏宅的旧闻,得知里面有‘女鬼’,还特地向村民说起愿愿和姬姑娘的形貌,问女鬼是不是她们的模样。但这个人不是用短刀的,他用剑。所以那天我看见你们也用剑……一时莽撞。” 再往后,自然就是刚刚被季舒流杀死的那三个畜生。 秦颂风点头:“多谢潘兄帮我们解惑。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缘故,柏直从这件事以后就失踪了,我们受人之托,来寻找他的下落。如果你还记得其他相关的消息,麻烦跟我们说说。要是你还想继续对付苏门,找布雾郎君报仇,我们也愿意帮你。” 潘子云眼中似乎有些震动,却马上垂下头,低声道:“我都是听愿愿说的,所知有限。他们一起逃出来的五个人里,愿愿含恨病死,姬姑娘不知去了哪里,另一人突然发疯、自杀身亡,还有两人遁入空门,自从愿愿死后就断了信件往来。” 季舒流的目光在空旷的室内转了一圈,落在一张搁着笔墨,却没放任何纸张书本的桌子上,忽然想起一件事:“苏家每次接单杀人之后,会不会把消息记录在册?” 怪戏_19 潘子云道:“据说以前不会,但是最后四年里,也就是开始使用小杀手挡刀的四年里,苏潜忽然心血来潮,决心总结经验方便后人,记录非常详细。” 他走到这间屋子的角落,打开一面墙上的暗门,露出一个很小的书柜。柜子里的东西摆放杂乱,潘子云将一些散页从上层挪到中间的空处,这才取出一本厚近五寸、精心装订的的大册子。 连秦颂风都吓了一跳:“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潘子云摇头:“记录详尽而已。” 潘子云正要关闭暗门,门板却被一只手扳住了。 季舒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指了指刚才他挪动过的散页。 昨夜分尸耽搁了许多工夫,现在,次日的朝阳已经升起,透过窗纸,照得屋内一片明亮。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散页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还遍布着各种涂抹勾画的痕迹,乱得没人看得懂其中顺序。 潘子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季舒流,茫然问:“怎么?” 季舒流伸出一根手指,准确地点在了一个被挪动过好几次位置的句子上。 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何先生。”季舒流以一种了然的表情看着他,双眼之中各映出一道潘子云的身影。 潘子云尴尬无比,好像不知道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应该如何安放,慌乱地错开了眼神。 季舒流心里其实有些激动,但生怕吓跑了他,不敢表现出来,轻声道:“你怎么做到不让镇上的人发觉你身份的?你至少要设法把它送到戏班班主的手上,那班主的嘴怎么这么稳?” 潘子云慌乱到极点,转而坦然,居然低低一笑:“我易容成妇人接触他,告诉他说如果丈夫知道我写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可能会杀死我遮羞。” 这人也算一个奇才了。季舒流嘴角抽动,回想前事,道:“铁蛋说,他总觉得你对他有点慈祥。他好像并没有误会。” 提到那个恨不得把“何方人先生”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铁蛋,潘子云脸色渐渐变得沉重:“他是个好孩子。可惜他爹……不知道能不能信。” 这话有点奇怪。秦颂风从厚厚的“杀人大册”中抬起头来:“你觉得鲁逢春也不可信?” 潘子云道:“愿愿既然早有独自行动的机会,为什么不设法向外人求助?因为苏潜每年都要给永平府知府送礼,和老南巷子的大当家韦铁钩长期往来不绝,就连不屈帮帮主鲁逢春,每年也要来给他送一份厚礼。” 秦颂风一愣。他倒不是对鲁逢春有多么信任,但鲁逢春那种脾气的人实在毫无理由巴结苏门。他想起鲁逢春对韦铁钩咬牙切齿的憎恨,问道:“老南巷子和鲁逢春,当年是不是都不知道苏门和对方也有来往?” 潘子云点点头:“老南巷子和苏门是盟友,鲁逢春和苏门的交情很奇怪,他每次来都瞒着不屈帮的人,在苏潜面前也很敷衍,不知道来意是什么。愿愿怀疑他被苏门捏住了什么把柄,但苏门已经覆灭,究竟为何如此,我们也没有追查下去。” 季舒流问:“你后来写的《逆子传》和此事有无关联?” “没有,”潘子云摇头,“只是听见镇上的传言,随手写的。” 季舒流眨了一下眼睛:“《逆子传》里那个女子也是四处求助无门,官府,父亲,江湖杀手,天理循环,一个也不肯帮她,最终只能自己动手。” 潘子云暗淡的眼睛终于与季舒流对视:“的确是想起这种境遇才有感而发。” “那你最早写《逆仆传》又是为了什么,希望更多人知晓苏门的罪恶?” 潘子云苦笑:“动笔的时候,愿愿刚刚弃我而去,我只是思念之情无处发泄。后来交给戏班演出来,让全英雄镇的人一起替我骂苏潜,实属意外之喜。” 季舒流回思《逆仆传》里种种插科打诨叫人笑出眼泪的场景,想象不出潘子云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把平生悲愤全都逆转为笑料。他想起了里面那个虽然被苏老爷强辱,依然手起刀落毅然复仇的逆仆,那人在戏里能说善道,遇人先带三分笑,似有潘子云回忆中的奚愿愿的影子:“在你心中,你妻子也是个英雄一般的人物吧。” 潘子云的眼睛红了,他故作平静地道:“你们看完放回去即可,我先行一步。”然后便扭头走出门去。 季舒流站在门口温声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戏,你一定要接着写下去!” ※二※ 苏潜的“杀人大册”中,记录了四年之中的四十余次刺杀。 它之所以这么厚,是因为每一次刺杀从谋划到动手到清理痕迹,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被杀的如果是武林中人,里面还会详细分析他的师承来历、武功特色,甚至记录他被杀前所用的招式,逐招点评。 册子上最后一个目标的名字,正是柏直。 与专杀成名高手自抬身价的苏骖龙不同,苏潜杀死的多数都是默默无闻的平凡人,甚至有几个根本不是武林中人,柏直是册子里出现的唯一一个能算得上高手的。 苏潜本人的武功不算高,手下也没有什么高手。但从这本记录册来看,他非常精于谋算,从搜集目标消息、确定杀人策略,到事后毁灭证据,处处谨慎小心,难怪能在此地立足多年,不受怀疑。 册子上的东西都是他亲手所写,词句还算文雅,看得出读过不少书,却隐隐带着几分狠毒疯狂,每每写到那些被推出去挡刀顶罪的少年杀手们,洋洋自得之态令人作呕。不愧是做出那些禽兽暴行之人。 可惜的是,有关柏直的条目并不长,只写了策划的过程,后面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知苏潜是惨败之后无心总结教训,还是来不及总结就死于那场神秘的灭门大案。 雇主果然就是老南巷子的韦大当家。理由就像鲁逢春所说的那样,柏直为人太直,多次与老南巷子作对,伤了那叱咤一镇江湖的韦铁钩韦大当家的面子。 秦颂风对着册子研究半晌,把所有死者被害的过程都研究了一番,依旧无甚收获,只好将册子放回去:“鲁逢春跟苏门来往一定有缘故,但不一定和柏直这件事有什么牵扯。” 季舒流双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他现在在英雄镇,就算不是一手遮天,也能遮住大半边天,如果真的站在苏门那边,让《逆仆传》没人敢演并不费工夫。但他既没给演戏的伶人捣乱,也没禁止他的手下点戏,没禁止他儿子四处推荐‘何先生’,更没追查戏文的来历。” “这事咱们有机会可以套套他,没准能套出什么线索,但不能直接问。”秦颂风道,“直接问,鲁逢春非把咱俩一起打出去不可。” 他打算关闭暗门,季舒流却按住他的手,将那些厚厚的散页抽出来。潘子云既然把草稿明晃晃丢在这里,应是不禁止他们翻动的。 貌似粗陋的戏文其实花费了潘子云极重的心血,他反反复复地删改、调整,每段情节都誊写过多次,草稿的字迹之间有许多被水滴打过的地方,字已经模糊,晕开一团。《逆仆传》如此,《逆子传》也是如此。 潘子云是个外表很冷淡的人,即使在刚才述说往事的时候,他的情绪也从未失控。 他所有的悲苦辛酸,说不出口,全都塞进了这一行行凌乱的字迹之中。 ※三※ 季秦二人离开苏宅时,偶遇一群十多岁的小少年正在商量八月十五夜探鬼宅。他们为谁是男子汉、谁是脓包争吵不休。 一个又瘦又矮的黑脸少年翻着白眼炫耀:“去得多不如去得巧,除了我,还有谁既见过两次鬼?” “为人脸不能这么大,混小子!”一个眼角有疤的少年十分“老成”地重拍矮瘦少年的肩膀,“当初有一个人,见了那女鬼一眼就惊为天女下凡,吹了整整一个月,那个没见识的玩意儿叫什么来着?” 众少年哄堂大笑,个头最高、唇边已经生出细小胡须的少年装腔作势道:“你们不要欺负孩子,小黑子这辈子就没出过村口,能有什么见识?那女鬼放在咱们村儿,还真算是一枝花;放到镇上嘛,普通窑姐儿的水准;要是去了桃花镇,想进窑子人都不要她。”胡须少年摇头晃脑,吟诗般拖长了声调,“说起咱们村儿,风水臭,闺女一个赛一个丑……” 接着,这群少年就不顾自己长得七扭八歪的真相,夸张地哭诉谁家的闺女有多丑,并且对传说中出美女也出名妓的桃花镇向往不已、想入非非。 季舒流趁他们喧哗,悄悄地远离此地,秦颂风本来想再听一会,见状也只能跟上。 怪戏_20 季舒流沉着脸,眼睛里闪动着些许激愤,忍了又忍才没说话。 秦颂风搂住他的肩膀:“没什么可气的,一群半大小子凑在一起都这样。就算心里有点同情,也不敢说出来,说出来就得被人笑话是软蛋。” 季舒流很不情愿地收起脾气:“你小时候,难道也怕过被人笑话是软蛋不成。” 秦颂风笑道:“我当然不用怕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从来没见过能打过我的同龄人,三招就能撂倒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季舒流被他逗笑:“好吧,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见过同龄人呢。” 第17章 生变 ※一※ 季秦二人一夜没睡,回到英雄镇,自是去补觉了。 季舒流困得要命,草草清洗一番便钻进被窝,闭着眼对秦颂风道:“我要一觉睡到明天天黑,谁来找我,你就说我去卢龙城里玩了,不在家,听见没……” 说完他就陷入了沉眠。 次日清晨,季舒流果然没醒。秦颂风独自起身去院子里练剑,不久就听见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 打开门,进来的是蚂蜂的徒弟常青。常青和他那个整天想用美女贿赂二门主的师父大不相同,不但腼腆寡言,而且很爱习剑,总是偷空向二门主请教本门剑法。 他今年也有二十四五岁年纪,但江湖阅历不多,而且辈分上算是秦颂风的师侄,秦颂风看见他,就像看见晚辈一般,和蔼地小声道:“上次的问题想通没?” “还在想。”常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神色有些慌张,“我师父前些日子向倪家庄赊了一笔账,因为银钱周转不畅还没还上,倪少侠听了……听了不知谁的挑拨,认定我师父要卷款跑路,今天他突然派人送信来,说他已经带着弟兄们在镇外等着,午时之前如果不还,他就杀过来砸店。可我师父去别处采购物品了,明天才能回来。” 这位倪家庄的倪少侠,秦颂风虽然素未谋面,早有耳闻。传言他家境富裕,从小好武,现在使一对弯刀行走江湖,刀法不错,为人也还算正直,只是脾气暴躁异常,无论被谁挑拨了都不奇怪。 秦颂风从不管钱财往来之事,也不知道类似情形应该怎么处理,反问常青:“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带兵刃,孤身去镇外向他赔罪,请求宽限两天怎么样?他也不至于完全不讲道理……吧。”常青的语气有些忐忑,“二门主,你能否悄悄跟在我后面,万一我说得不对,你及时指出?万一他真的动手,也请二门主替我说说情。不然让季师叔也跟着来?” 秦颂风想起季舒流睡前开的玩笑,随口道:“我跟你去,你季师叔去卢龙玩了,我给他留个条就行。” 常青立刻用力点头称谢。 秦颂风一边像煞有介事地给“去了卢龙”的季舒流留条,一边想,常青所说也不过是一面之辞,趁此机会,他正好看看倪少侠这样的外人如何评价蚂蜂。 他愿意相信,十几年前的蚂蜂并不知道老南巷子和苏门之间的某些内情,毕竟鲁逢春说过,苏门一事连韦铁钩的四大护法都不知情,鲁逢春自己也是因为数年后去找韦铁钩的情妇报仇,才得知部分真相。 但如今的蚂蜂,在英雄镇的金钱和美色中沉浸多年,还能保持一个尺素门弟子应有的面目吗? ※二※ 秦颂风和常青步行出镇数里,常青走在大路上,秦颂风不远不近地走在旁边没有路的地方。以他的轻功,纵然没有路,也如履平地。 五位鲜衣怒马、二十出头的少侠当当正正地乘马堵在镇南这条大路中央,一见常青,十条眉毛整齐地竖将起来。 带头的倪少侠位于正中,衣料最昂贵,神情最气派,马匹装饰最华丽;另外四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模一样的头巾,两个在倪少侠左,两个在倪少侠右,五匹马居然还摆出一道锥形阵,把道路封死。中间的倪少侠居高临下地盯着常青,威胁道:“蚂蜂怎么不来,莫非我不够资格让他亲自出面?” 常青苦着脸道:“倪少侠,不是我师父怠慢,是他今天出门了还没回来。能不能宽限几天?令尊的钱中秋以前一定结清。” 倪少侠脸色一变,张牙舞爪地厉声痛斥,秦颂风听在耳中,感觉这倪少侠说话中气十足,内容却缠夹不清,大概平时也不曾管账,脑子里一塌糊涂。他正自皱眉,忽听倪少侠跳下马来,对他藏身的位置低吼:“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出来!” 秦颂风没想到他的耳力如此之好,走出来坦然抱拳:“别误会,我是常师兄的同门师弟,因为没有江湖阅历,跟过来学学他的高招,常师兄怕我误事,才没让我露面。” 秦颂风长得不大容易看出年纪,稍微收敛一下气势,再学学季舒流经常装出来的无辜神情,称常青为师兄也无人会觉得不对。 常青接话:“正是正是,郎中出诊要带着徒弟,木匠做工也要带个学徒,我们尺素门的人都是这么练出来的,见谅见谅。” “哟,”倪少侠扫一眼秦颂风,眼神故意在他脸上多转了两圈,带上一丝鄙薄之意,“这位是专使美男计,给婆娘和断袖化解纠纷的吧?” 秦颂风到底是尺素门的二门主,再平易近人也有地位在,被人如此讽刺不大妥当。常青皱起了眉毛:“倪少侠你……你不要迁怒于人。” 倪少侠双手抓住一双弯刀的刀柄:“你们尺素门不都是和事老么,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常青的五官几乎皱成一团,转过身茫然看着秦颂风,似乎拿不准该说什么。秦颂风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示意他无所谓,集中精力防备倪少侠一时冲动暴起伤人。 常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矮身,右手长剑来不及抽出,连鞘横扫,正中对他毫不设防的秦颂风双膝。 近日常青不时向秦颂风请教剑法,已经把秦颂风出手的路子摸熟了,至此终于派上用场。 这一招非常阴损,秦颂风轻功极高,身法灵活,膝上却有旧伤,受伤经过很多江湖人都亲眼目睹,因此并非秘密。 秦颂风一时竟然呼吸一窒,脸色发白,向后仰倒。常青立刻抽剑送出后招,与此同时,倪少侠双刀出鞘,劈向秦颂风胸腹间,其余四个跟班少侠整齐地从马背上飞跃而起,落到秦颂风身后,前滚一圈,各自拔出单刀,截断了秦颂风的退路。 此地杀气太重,五匹马惊惶四散,嘶声渐远。 秦颂风背后一触地,马上从剧痛中缓过来,就地侧滚,从刀尖的缝隙中穿梭而过,流畅地半跪起身,随着起身的动作,软剑已经在手,向“倪少侠”的膝盖虚晃一招,趁他退避,立刻转身去突破那四个跟班匆忙结成的包围。 忽然,他模糊地意识到什么危险,全力收势,向右错动。 一把飞刀从其中一个“跟班”手中发出,正面射来,擦着他的腰侧飞过,他背后的常青正施展轻功往这边追来,躲避不及,直接被插中胃部,惨嚎一声,重重地仰面栽倒。 射飞刀的“跟班”根本不为误伤盟友而愧疚,手中长刀以莫测之速削向秦颂风下身最要命的位置,下流已极。秦颂风膝伤不便,实在躲闪不开,软剑一抖,磕在那人的刀锷上,刀尖一歪,险险错过了男人的要害所在,余力不衰,在秦颂风右腿腹股交接之处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开,露出了里面的筋脉。 飞刀手被软剑上传来的力道狠狠震了一下,不得已后退一步调整姿势。 常青的胃已经被那把飞刀捅穿了,大声的哀嚎转瞬间就变成闷在嗓子眼里的呻吟,鲜血一口口冒出来,他勉力侧过头,避免被自己的血呛死,呼吸却越来越弱。然而五个假冒的“少侠”没有多看他一眼,都在全神贯注地和秦颂风对峙。 替人偷袭本门二门主,分明立了“首功”,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悲。 秦颂风无视迅速流满了自己上半截裤管的鲜血,侧身蓄势而立,自然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他头也不回地沉声道:“常青,想活就给我个救你的理由。他们是谁?” “救……救……救我……他们是……嘶……” 飞刀手左手上银光一闪,又一把飞刀疾射而出,转眼就射中了常青的咽喉,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突出的眼睛无神地瞪着青天白云,死不瞑目。 怪戏_21 ※三※ 那把飞刀脱手之时,飞刀手的眼光自然不可能锁在秦颂风身上。 秦颂风抓住这片刻的机会,剑锋毫无征兆地抹过离他最近的另一个“跟班”咽喉,那人还没来得及倒下,就被秦颂风以左手抓住挡在身前,接住了飞刀手连珠射出的三把刀,秦颂风手中软剑却拐了个弯,绕过面前的人盾,轻轻刺进另一个人心脏,抽出时剑的前端已经被染成红色。 他把手中还在冒血的尸体抡起来甩向飞刀手,趁此机会,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绕到秦颂风背后,狠狠刺下去。秦颂风原地扑倒,手一撑地重新跃起,连环两脚,一脚踢掉那人兵刃,下一脚直接踢中心口。 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要了三个人的命。 秦颂风虽然惯于退让,却绝非迂腐不知变通的人。飞刀射向他的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这个埋伏。 附近的确有位刀法出色、脾气暴躁的倪少侠,与秦颂风素不相识,至于面前这“倪少侠”,却是个冒牌货,因为他的刀法一看便是从剑法中化来的,原本的兵器必定和倪少侠不同。 这些人勾结了常青,假借倪少侠的名头“追债”,把秦颂风诱至此处,先利用他对同门师侄常青的信任安排偷袭,然后一拥而上。 这次袭击的精巧之处,在于让五人之中身手第二好的人站在中间,服色、武器均与他人不同,自然而然地引开秦颂风的注意;而真正身手最好的那名飞刀手,却混在跟班之中,刻意与其余三个跟班穿着相同服色一致行动,迷惑秦颂风,伺机发出真正的杀招。 其余三个跟班确实是凑数的,比不上假倪少侠和常青,更远远不及飞刀手。至于常青,显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阵前小卒,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刚才秦颂风并不是真的要给常青一个机会,其实就算当时快马把常青运到县城里最好的郎中家门口,也来不及了。 秦颂风只是看准了这五个“少侠”藏头露尾必有缘故,又对常青冷血无情。果然,他随便说两句,已经触动飞刀手心里的那根警戒之弦,趁飞刀手杀人灭口的工夫,他正好把三个碍手碍脚的凑数之人全都料理干净。 秦颂风心中有点发苦,无论如何,尺素门向来重视同门之谊,他出道以来第一次遭遇同门背叛,又亲口诱导飞刀手杀人灭口,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对手已经只剩两个,却是武功最高强的两个,下面注定是一场硬仗。他双膝已经高肿,就算直身站立不动也会微微发颤,只能后退几步,靠在一棵大树上。 第18章 狡计 ※一※ 现在正是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秦颂风的冷汗和热汗合流,渗进伤口里。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丧命于此,他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取胜能够减少自己的伤损。因为这五个人绝不是唯一一道埋伏。 刚才被他杀死的那三个杂兵武功根本不入流,面前的两个虽然比较入流,也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常青数日来一直向他请教剑法,非常了解他的真正实力,在这群人后面,一定还有更凶险的埋伏等着。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几个“少侠”一环扣一环的精巧埋伏手段很有苏门之风。 如果他的感觉没错,那么,是有人重金雇佣苏骖龙杀他,还是他寻找柏直下落一事引发了苏骖龙的忌惮? 英雄镇上的一切,好像越查就越复杂,叫人理不清头绪。 近日见过的无数面孔在秦颂风脑中滑过,不屈帮帮主鲁逢春也不例外。巧的是,不过数招之后,忽然有一个焦躁的声音伴着枪杆拄地的动静由远及近:“谁他娘的暗算老子,出来!有种你出来!” 鲁逢春不知此前喊了多久,声音沙哑得好像要冒烟。到得近前,喊声终于停止,他一步步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常青的尸体,又看了一眼秦颂风和他对面的两个“少侠”:“秦二门主,这俩是谁?” 秦颂风一边出剑一边回答:“不知道,常青勾结他们反水了,把我诓到这里设埋伏,可能是马锋的意思,也可能是常青自己的意思。” 鲁逢春一边眉毛挑起来跳了两下:“有意思,有意思得很。”然后他提着枪冲入战团,对准假倪少侠刺去。 得此强援,秦颂风以一敌一面对那名飞刀手,自然没费一点工夫就轻易取胜,与此同时,鲁逢春的枪尖也刺进了假倪少侠的胸口。 但鲁逢春究竟是天降的救星,还是另一场阴谋的一环?潘子云说过,当年鲁逢春也曾给苏门送礼,原因至今成迷。 鲁逢春自然不知道秦颂风在想些什么。他盯着秦颂风,脸上那股天生的愤怒浓烈到十分,眼中却闪烁着掩饰不掉的忧虑,嗓音干涩欲裂:“昨天晚上,有人假传我的意思,叫我兄弟老罗带着铁蛋去找我,然后他们全都没影了。我刚才才得到消息。听说他们往南来了。” 秦颂风看着鲁逢春的眼睛。 秦颂风没有儿子,以后也不可能有,但他听见,鲁逢春一路大喊,沙哑到走调也不肯停止。直觉告诉秦颂风,鲁逢春即使设伏害人,也不会拿铁蛋的安危扯谎。 直觉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秦颂风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指着地上的死人对鲁逢春道:“这些人刺杀的风格,有点当初苏门的意思。” 鲁逢春脸色微变,咬牙道:“为啥有人同时把你和我诓出英雄镇,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 秦颂风想到在屋里安睡的季舒流,低声道:“你稍等,一起回去,有个照应。” 此时秦颂风全身溅满了敌人的血,膝盖上的伤令他双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右腿和腹部相连之处横着的一条刀伤皮肉翻卷。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背靠树干,先把一瓶药水倒了些在刀伤上,撕出一条里衣扎住伤口,然后又卷起裤管露出膝盖,往那紫红渗血的膝盖处胡乱涂了些消肿的药膏,用力揉按两下,同样用布条扎住。然后他随便踢了两下腿,感觉身法已经恢复十之七八,撂下裤腿道:“走。” ※二※ 二人沉闷地快步往英雄镇的方向走,走出不足一里地,就看见路边倒着一个面目黝黑、满脸乱须的人,那人身上有不少血迹,痛苦地仰卧着喘息。秦颂风认得那人姓罗,在不屈帮身居高位。 鲁逢春双眼圆瞪,一瘸一拐地扑过去扶起他:“老罗!铁蛋呢?你怎么样?” 老罗张嘴吐出一口血,呛咳了片刻,努力压下咳嗽道:“还在敌人手上,我逃出来报信。镇里突然来了一群来路不明的人,二话不说专门攻打咱们的地盘!” 秦颂风心中一凛,感觉一切都脱出了掌控。有人把他和鲁逢春同时诱出英雄镇,方便在英雄镇夺权么?那人利用了鲁逢春对儿子的紧张,也利用了马锋对尺素门的异心。可如果要夺英雄镇的权,为何不等秦颂风离开后再行动,那样只要对付鲁逢春一个,岂不是更方便? 难不成夺取英雄镇的不是别人,而是苏门,他们要报英雄镇居民追捧《逆仆传》之仇? 但此刻多想也是无用,鲁逢春扶着老罗,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中午之后,是去桃花镇寻芳的好时候,这条路上不断有行人路过,行人面对一身是血的三个男人倒不紧张,只是礼貌地让开几步,大概是在英雄镇见多了英雄火并,早已司空见惯。 秦颂风对每一个行人都得保持警惕,不断路过的行人分去他不少精神。 再过一阵子,到了该午睡的时候,行人渐渐变得稀少,但也一直没断。此时,又有一个细麻杆似的年轻男人经过,他貌不惊人,步伐摇摇摆摆,有点扭屁股。 秦颂风心知杀手的伪装往往千奇百怪,不敢怠慢,依然戒备地留意他的动向。 但是细麻杆才过去十多步远,鲁逢春突然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就往前跪倒。刚刚还虚弱得站不直的老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右手扳着鲁逢春的肩,膝盖一顶,就把鲁逢春倒转过来,面对着秦颂风。老罗左手一把锋利的短刀紧紧贴在鲁逢春颈部最大的血管旁边,压制着鲁逢春半跪在地上。秦颂风看见,鲁逢春胸前插着一把短刀,血迹像一朵丑陋的红花,渐渐在衣服上绽开。这一刀虽然深,应该没有伤及脏腑,但如果不及时救治,他一定会死。 那自然是老罗亲手插上去的。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那个扭屁股的细麻杆小声惊呼着倒地;然后又传来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能听出是他在向远处爬行。 秦颂风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他刚才认为,如果老罗也是敌人,那他要么在刚见面的时候发动,要么把他们带进埋伏,万没想到老罗会在这条时常有人经过的路上,借一个凑巧有点古怪的路人分去秦颂风的心神,猝然发动。 怪戏_22 鲁逢春眼神涣散,脸上肌肉扭曲,空茫地望着秦颂风,颤抖着干裂出血的嘴唇道:“我……有眼无珠……” 秦颂风问老罗:“鲁帮主不是你的兄弟么,他和我只有几面之缘,你冲着我挟持自己兄弟是什么意思?” 老罗十分厚颜无耻,堂而皇之地道:“没错,他是我的兄弟,我也不想杀他,所以用他的命求你两件事。” “快说。” “我有两个要求,”老罗眼中闪烁着惯于尔虞我诈的油滑老练,“第二个是你在此立誓,三天之内暂不进入英雄镇,并且放我全须全尾地离开,事后也不报复。” 秦颂风不置可否:“哦,那你说说第一个。” “第一个,呵呵,答应不答应在你,鲁逢春的性命,也就在你一句话。” 这时,细麻杆已经渐渐爬到很远之外,秦颂风抽回刚才留在他身上的一线警惕,不露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犹豫现在是先稳住老罗,还是出其不意冒险救人。 老罗的武功很平庸,但他的匕首恰恰卡在鲁逢春最要命的位置,毫不放松。 秦颂风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稳住老罗:“你快……” 才说出这两个字,他就感到了身后隐蔽而森冷的杀意,利器破空而来,带起的微风已经吹到他的后背。他的软剑出鞘,猛然旋转半圈,剑身在空中斜斜画出一条曲折的弧线,依次格开三把分别射向后颈、后心、后腰的飞刀。 在剑身与飞刀相触的尖声中,远处轻微的机括响动几不可闻,只有最敏锐的老江湖才能摸出它的踪迹。秦颂风猛地伸出左手,弹向向一把小巧精致、通体漆黑、比其他飞刀更快却更隐蔽的小刀,左指被震得发麻,却只将它弹得微微一偏。他右边腰侧微凉,飞刀深深地划过,血染红了衣服,也染红了一小片地面。 细麻杆原本侧躺在远处,现在就像拉长的弹簧被弹回来一样,瞬间就近在咫尺,手上握着一把纤细的短刀。 他不是一个古怪地扭着屁股的青年……他是一个有资格与秦颂风正面一战的罕见高手! 此战关乎生死。 秦颂风面无异色,软剑一折,削向细麻杆的腿。细麻杆轻盈地跃起,好像一只被无形绳索放起的风筝,几乎飞到了秦颂风的头顶。 秦颂风流畅地变招,剑尖向上挑起,在细麻杆即将中剑的瞬间,剑势出现了一刻极其轻微的涩滞。腰间撕裂的伤口终究不可能对他毫无影响。 高手相争,即使是最轻微的涩滞,也可立判胜负。 细麻杆在半空中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曲身体,避开了秦颂风这一剑的大半锋芒。他的血从腹部的伤口中流出来,洒到地上,与此同时,他两条细长的腿拐到秦颂风背后,先后踢出两脚,都正中后心。 秦颂风直直向前伏倒。 细麻杆双脚落地,顺势下蹲,点遍秦颂风四肢穴道,拽住他双手,将他拖到附近一个僻静的地势鼓包之上,此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即使有人试图接近,也很难不被察觉。老罗紧跟细麻杆脚步,把重伤的鲁逢春一同拖了过去。 秦颂风俯卧在地,试着用内力冲开穴位,尚未成功,细麻杆右手一缩,短刀收回腰间的鞘内,左手一翻,从靴筒里抽出一把一尺余长的尖刀狠狠扎进秦颂风左边大腿内侧,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右手再从右边靴筒里抽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尖刀,将秦颂风右腿也钉在地上。 最后,他才狠狠反扭过秦颂风的双手,将它们紧紧捆在一起。跌落一旁的软剑被他随手丢了出去。 他的所有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利落。 秦颂风吸一口气,缓缓道:“苏骖龙?” “你竟认得出我。” “好,”秦颂风被钉在地上,由衷地赞叹,“好刀法,好谋略,刺客之王名不虚传。你是看见常青的尸体,才想出那招的?” “是。” 秦颂风点头:“要让我去当刺客,未必比得上你。你要是不当刺客,也不见得不如我。” ※三※ 从苏骖龙伪装成扭屁股的轻浮少年路过起,整个阴谋堪称完美。 先是苏骖龙故意姿势古怪地路过,分去秦颂风对老罗的警惕,让老罗对鲁逢春有机可乘;接着,老罗用重伤的鲁逢春牵制秦颂风的心神,让秦颂风暂时忽略已经退出数丈之外的苏骖龙;接着,苏骖龙用三把甩手飞刀分去秦颂风的注意,掩护他用机关射出的那把漆黑的小刀。 最妙的就是这把漆黑小刀的方向。如果秦颂风没有用手指去弹,而是仗着轻功直接闪开,那么它会像之前那飞刀手的飞刀误杀常青一般,正中秦颂风背后的鲁逢春。 鲁逢春是跪倒在地被老罗挟持的,所以这把小刀射的才不是胸口或者咽喉,而是腰腹。 秦颂风与鲁逢春的交情并不深,如果老罗用鲁逢春的性命要挟秦颂风就范,不可能成功。但以秦颂风的为人,绝不可能为了躲开暗算,就让背后命在旦夕的鲁逢春替死。 也许在平时他根本来不及想这么远,就会本能地避让,但有刚刚死在他背后的常青提醒,他想忘记这一节都难。 要设计这一切,不但需要极度的聪明,而且需要极好的武功,稍有偏差,那把黑色的小飞刀就没法在最恰当的时刻射向最恰当的方向。 至于现在把秦颂风钉在地上的这两把刀恰好插在腿部最要命的血脉旁边,稍微剧烈的挣扎都可能造成自己当场死亡,和前面的计谋相比,已经沦为雕虫小技。 秦颂风失血越来越多,感觉自己的意识也随着不断流失的血而模糊起来,因为双手被反绑住,胸腹承担着身躯的重担,压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奇异地想通了苏骖龙把他和鲁逢春一起诱至此处的理由。 苏潜当年的“杀人大册”上有个相似的记载。苏潜受人所托,要杀死一个雇主绝对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人一死,雇主难脱嫌疑,最终必定难逃一死。 然而雇主并不想给仇家陪葬。于是,苏潜收了三倍的价钱,把另一个与那仇家有些许嫌隙的人和仇家一起诱至荒郊野岭,同时杀害,伪造出他们同归于尽的假象。案发之后,果然无人怀疑。 所以,现在的情形也不外乎如此,什么夺取英雄镇,纯属老罗的信口胡言。 有人要秦颂风死,为的很可能就是秦颂风正在查的那段旧事。他们得罪不起秦颂风背后的尺素门,更得罪不起那些与秦颂风相惜相敬的当世高手,只好让鲁逢春作为“凶手”来和秦颂风同归于尽。 鲁逢春的武功虽然比不上秦颂风,却已经是整个永平府的第一高手。苏门在仓促之间能找到的人里,也就只鲁逢春一人拥有与秦二门主同归于尽的资格了。 何况鲁逢春本人也知道一点本不必被灭口的陈年隐秘呢? 第19章 钩子 ※一※ 秦颂风往好了说是个比较冷静的人,往坏了说是个比较迟钝的人。也许他天生如此,也许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情绪太过丰富,现在已经无法追溯其本源。 总之他心里很难生出较大的波动,一些细腻的感情比绝大多数人都来得少。现在虽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好像也没有特别惶急的感觉;虽然知道雇凶杀人的多半就是同门“兄弟”蚂蜂,他好像也并不太愤怒。 怪戏_23 过度的冷静往往伴随着无情,但秦颂风倒不无情,他什么感情都有一点。此刻他就有一点同情怜悯。 因为他看到,鲁逢春已经意识模糊,呼吸短促,被老罗随手丢在地上,半闭的眼睛依然盯着老罗,流露出狰狞凶恶却于事无补的仇恨,除此之外还有非常强烈的急迫焦躁,显然是在担心铁蛋的安危,可惜他伤势过重,破碎的字句哽在喉咙里,旁人根本听不清。 如果季舒流看见这一幕一定难过得很,但秦颂风心里的同情还不足以影响他的情绪,只足以让他转过脖子,替鲁逢春开口道:“姓罗的,铁蛋到底在哪,你也该说出来了。” 老罗不答。 秦颂风劝道:“鲁帮主对你不薄,事已至此,你告诉他又能怎样?” 老罗依然不答。 鲁逢春似乎听在耳中,暂时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秦颂风犹豫片刻,轻声劝他道:“别着急,没准还有转机。” 苏骖龙从腰间摘下一支铁笛吹出刺耳的动静,不久之后,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四个表情僵硬、面有易容的人远远走来,看他们阴冷的神情,多半是苏骖龙手下的杀手。苏骖龙命其中武功较差的那人在周围警戒。 秦颂风的眼神平静地扫过苏门中人,并不主动开口询问。 老罗凑到他附近,对他咧嘴一笑:“其实也没啥打算,就是俺不自量力,想给通晓天下消息的尺素门二门主讲一段江湖故事。” 老罗就地一坐,双腿一左一右蜷起,双肘拄在膝盖上,当真说起了故事:“老多年以前,有一个名震江湖的捕快,人称鹰眼老柳,据说随便哪个穷凶极恶之徒混在人群里,都逃不过他那一双鹰眼,随便啥人只要被他看过一眼,他都能记一辈子。秦二门主,你记得他么?” 秦颂风道:“记得,五十多年前成的名……” 一句话没说完,老罗已经大声截住:“早在他成名以前,办过一个灭门惨案,凶手被他盘问过一番,没问出破绽就放了,几个月之后,他找到那小子就是真凶的证据,那小子却早就逃得无影无踪。鹰眼老柳把这当成奇耻大辱,追了那小子整整二十年。 “没想到老柳告老不干以后,有一天路过永平府,在路边一个摊子上喝茶水,突然看见凶手就在他邻桌,当场逮住那凶手送进大牢。凶手罪孽深重,夏天被抓,秋天就被朝廷砍了脑袋。秦二门主,你知道他那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秦颂风道:“隐姓埋名娶妻生子,还赚了大钱……” “不但赚钱,而且悔过自新,干了些修桥铺路的好事赎罪!”老罗狠狠一拍旁边大树的树干,就像说书人拍响醒木引听众注意,“你可知道,他娶的妻、生的子,后来怎么样了?” 这次秦颂风不跟着他回话了。 老罗自顾自地说下去:“妻子自杀身亡,还不满十岁的幼子,重金雇佣杀手刺杀鹰眼老柳,虽然功败垂成,却叫老柳重伤,退出江湖。秦二门主,你知不知道,这件事说明了啥?” 秦颂风想不通这么多年前的事和苏门、柏直究竟有何牵连,瞟一眼苏骖龙道:“说明他儿子年纪太小不懂事,被杀手坑了?” 苏骖龙冷淡地道:“哦,此言何解?” 秦松风见他竟然关注起这件事,怀疑此事牵涉的杀手出自苏门,于是试探道:“斩首是律法定的,杀手不能刺杀律法,就叫一个小孩出钱去刺杀捕快,那小孩可不是被杀手坑了。” 苏骖龙被易容覆盖的脸上扯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僵硬笑容,没再说话,阴测测的目光扫过秦颂风的脖子,又扫过鲁逢春的脖子,好像很遗憾不能马上杀死他们。 老罗却跳脚道:“放你娘的狗屁,一派胡言!我告诉你,这说明深挖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对谁都没好处,把人逼到绝境上,只好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秦颂风这才明白,原来他只是随手扯了个江湖掌故打比方而已。 “十三年了,都十三年了!”老罗双眼变得赤红,好像连黑眼珠里也透着血色,“这么些年,马锋荒废了武功,一门心思给你们尺素门赚钱,你就因为十三年前一个狗眼看人低的狗杂碎,就不肯饶他!你们这群自命正义的狗屁大侠……” 老罗从怀里掏出季舒流代笔的那封信,团成一团甩在秦颂风脸上:“说吧,这封信上提到的人是谁,信上的事除了你和季舒流,还有谁知道?” 这封信很短,只是嘱托门中的师兄劝宋老夫人别太心急。既没提苏门惨案,也没提天罚派,甚至连宋老夫人都只用“那人”代指,并未提及姓名,唯一提到的人就是柏直。 所以,蚂蜂和老罗雇佣苏门杀手刺杀秦颂风的理由已经再清楚不过。 蚂蜂在英雄镇扎根多年,生意做得很兴隆,为人不太像个正统的尺素门弟子,更像一个有些江湖势力的商人。他好奢侈、好美色、好风光,这一切都需要钱,而他现在赚的钱,与尺素门的江湖地位、附近同门的频频照应密不可分。 他需要尺素门,而且以他那荒废多年的武功,叛门之事一旦被发现,绝对应付不了尺素门的天罗地网。 所以让蚂蜂叛门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认为如果秦颂风不死,他自己就会死。 他杀死了柏直。 尺素门门规宽大,杀人如果未遂,照样有活下去的机会,所以,蚂蜂一定杀死了柏直。 秦颂,当年柏直听见那些小杀手的遭遇,准备进入桃花镇易容改扮,脱身出去,请来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帮忙处置苏门,还这群孩子一个公道。蚂蜂是个好色之人,想必常常去桃花镇。他是不是在桃花镇遇见了那个伤势初愈的少年? 杀人的理由,总不外金钱美色,权柄风光。扎根于英雄镇多年的老南巷子和苏门,自然比一群无依无靠的孤儿更加有利可图。 那么老罗又为何要帮蚂蜂,总不会是因为他义薄云天?秦颂风刚到英雄镇的时候,打听过不屈帮的消息,知道老罗原本是老南巷子的四大护法之一,恰在苏门覆灭之后,似乎意识到老南巷子大势已去,成为第一个暗中投靠不屈帮的人,所以鲁逢春一直对他甚是敬重信任。 老南巷子本来就想杀柏直,老罗出手,自然在情理之中。 秦颂风盯着老罗道:“杀死柏直,是你动的手,还是马锋动的手?” “都不是,但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老罗忽然笑了,“秦二门主,那个引你来调查此事的人,也算害死你的元凶之一,何必护着他呢?我说饶你的命你肯定不信,这么说吧,你要是肯痛快地告诉我,我不但给你一个全尸,也让你那季师弟走得毫无痛苦。” 秦颂风盯着他道:“你要是制住了季舒流,早就把他带到这里威胁我了,还用得着空口说大话吗?” “那只是因为我们不用这么麻烦,”老罗不再看他,把目光投向苏骖龙,“苏门主座下布雾郎君,没有问不出来的事。” ※二※ 其中一个面目僵硬的苏门杀手应声走到秦颂风这边,从怀里抽出一条皮绳把他双腕更牢固地紧紧缚住,瞬间令他双手血脉不畅。然后一条黑布就把他的眼睛捂住了。 布雾郎君,那个曾经掏出奚愿愿腹中胎儿踩在地上碾碎的魔头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居然很温柔雅致,轻言细语,仿佛在人耳边响起:“秦二门主,在下就是武林中自号布雾郎君之人,久仰阁下大名,初次见面,不胜荣幸。阁下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一定已经猜到,你不可以平白无故地死在永平府,否则一定会连累我们的雇主马掌柜,所以,你只能和不屈帮的鲁帮主同归于尽,鲁帮主身上的致命伤,一定要由你的软剑留下,你身上的伤痕,也一定要由鲁帮主的长枪留下。 “鲁帮主是一位要面子的英雄,要维护永平府第一高手的声誉,不可能使出太阴毒下流的招数。你是不是觉得,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呢?不,不是这样的,比如,我可以先出这样一枪……” 他掰开鲁逢春已经虚软无力的手指,夺走了他的枪,枪尖抖动,刻在秦颂风身上。 第一条伤痕从左小腿中部蔓延到脚跟,第二条伤痕横向擦过右脚脚踝,第三条刺伤胯骨,第四条掠过后腰,第五条伤及左肩。 这点疼痛对秦颂风来说不足为虑,只不过,秦颂风的双腿并未被束缚,必需极力控制不能稍动,否则一个不慎,那两把将他钉在地上的刀就会刺破他腿上的血脉,瞬间放出他全身大半的鲜血。 布雾郎君丢掉枪,在秦颂风脚下蹲了下去,抓住秦颂风染满鲜血的左脚踝,怪声怪气地微笑道:“秦二门主,你皮肤真白,特别衬鲜血的颜色。都怪江湖中把你的轻功和剑法传得太神,我都快忘记你也是个美男子了。你那季师弟据说也是个美男子,逼供你们这种人,简直和逼供绝色的美女差不多,都叫人赏心悦目。 “你记住,我们现在没有捉到他,以后总会捉到他的。他也知道我们要问的事,对不对?如果你现在不说,等我们捉到了他,就算他当场招认,我们也一定要把你今日经受过的一切手段,都叫他尝一尝,你看好不好?” 他挥了挥手,另两个苏门杀手一左一右过来,蹲在旁边,按住了秦颂风双腿。老罗也爬起来挪到他附近,按照他的要求,饶有兴味地伸出一条胳膊,横在秦颂风上方。 布雾郎君从衣袖里取出许多串两端装着钩子的银色链子,一端探进伤口,错落有致地钩在秦颂风左腿的枪伤之内,另一端挂在老罗的衣袖上。 怪戏_24 每一只钩在枪伤内的钩子,都钩在一处要紧位置,或是血脉,或是白筋,或是人体内最容易造成剧痛的地方。 至此,秦颂风的冷汗虽然已经湿透了衣物和头发,依然觉得尚能忍受。直到布雾郎君像弹琴一样,不慌不忙地用复杂的手法拨动那些链子…… 秦颂风的左腿无法自控地抽搐起来,若非有人按住,他怀疑钉在腿上的尖刀已经刺破了血脉。 左腿上传来让他恨不得将腿切掉的剧痛,顺着脊柱直冲脑中,他再也分不清被触动的究竟是哪根钩子。他试着将反绑在背后的双手握紧成拳,用指甲去刺掌心,可无论如何用力也感受不到掌心传来的疼痛,因为所有痛苦都被左腿上的剧痛掩盖了。不知布雾郎君使了什么手段,即使如此,他也找不到一丝即将昏过去的感觉。 布雾郎君十指并用,全部勾在不同的链子上,将它们沿着不同的方向扯动。他最有力的右手拇指拉动挂在脚筋上的那根链子,把那根白色的粗筋拽出伤口,往上面吹了一口气,依旧轻言细语:“阁下的轻功号称江湖无敌,一定很珍惜这双腿吧。如果我废了你的腿,你猜猜,是不是做了鬼也要不良于行?我的师父曾经说过,做我们这行的如果废了谁的腿,他别说做鬼走不动路,就算来世投胎,也要投成个瘸子,比鲁帮主还凄惨,你信不信?” 秦颂风暗想做鬼明明是飘着的,要腿有什么用,这布雾郎君真能瞎扯。 可明知他在瞎扯,那梦呓一般的腔调依然令他感到疲惫,感到脑中一线清明渐渐变得模糊,仿佛陷入了半睡半醒时的恍惚之中。 布雾郎君的逼供不是击溃人的意志那么简单,他那诡异的语调倾注了独特的内功,可以令人在剧痛之中神志陷入昏沉,然后再诱导人说出不想说的话。 “说吧,你不要解脱吗,你想让你季师弟也把这滋味尝一遍不成?”梦呓一般的声音犹如魔音入耳,“那个人是谁?” 第20章 孝顺 ※一※ 有人在英雄镇南边这条大路上奔跑。 他跑得不快,却很稳,呼吸均匀,姿势协调,步子的节奏几乎没有变过。小路两旁繁茂的树叶中漏下的阳光时明时暗,打在他绷得很紧却依然显得有些稚嫩的脸上。正是季舒流。他一直盯着前方数丈开外之处,眼神不停扫过路边的树干和地面的泥土,寻找着沿途的蛛丝马迹。 他早上看见秦颂风留的字条,字条上说明了去帮常青一个小忙的前因后果,叫他“万一提前从卢龙归来”不必急着找自己。那时他还好笑,从不说谎的秦二门主居然顺着自己的玩笑骗了本门的师侄。 直到他中午出门闲走,才感到事情不对。路人传言,昨天晚上,有人假传鲁逢春的命令带走了他儿子铁蛋和他兄弟老罗,消失在镇南。鲁逢春手下高手不多,又担心去的人多了铁蛋有危险,干脆孤身一人去了镇南。 为何铁蛋恰好消失在镇南,那个传说中的倪少侠也等在镇南? 季舒流的心脏莫名越跳越快。按理说这很可能是巧合,铁蛋也并非什么乖孩子,说不定他的失踪只是自己调皮。但季舒流一想到蚂蜂向秦颂风和自己贿赂美女的样子,就觉得不但他不可信,他的徒弟常青也不怎么可信了。 ——如果那些美女并非贿赂,而是探子呢?否则蚂蜂碰壁一次怎么会再来一次? 练武到一定境界,经历过几番生死,对危险便会生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季舒流虽然不怎么信得过自己的直觉,依然随便找户人家买了身不起眼的旧衣服穿上,绕到镇南。 那些人意在速战速决,并没有小心遮盖偷袭秦颂风留下的痕迹。季舒流在途中嗅到一丝血腥味,沿着路边杂草上的痕迹,没怎么费力就找对了地方。 他远远地借助树木的遮蔽旁观了一会。从布雾郎君怪腔怪调的言语中,他得知蚂蜂担心杀害柏直事发,已经叛门,要伪造秦颂风和鲁逢春同归于尽的场景,一举除掉两个心头之刺。 他还听出,奄奄一息躺在一边的是鲁逢春,伸出双臂当“刑具架”的是不屈帮叛徒老罗,反复逼问寻找柏直者身份的是苏门布雾郎君,而那负手站在一边、神情冷漠地旁观的,就是传说中的刺客之王苏骖龙。 若非他亲自出手,还有谁能制住秦颂风! 季舒流亲眼看见秦颂风被钉在地上,伤口中钩了许多钩子,不断无声地抽搐。他从未见过秦颂风把痛苦表现得如此明显。好像有只无形的手伸进季舒流的胸膛,在他心脏上狠狠攥了一把。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只剩下冷静。 胆敢放言自己是天下刺客之王、还能活得好好的人,几十上百年来也只有苏骖龙一个。连秦颂风都吃了他的暗算,季舒流知道自己的武功和阅历绝不是他的对手。 但鲁逢春同陷敌手,潘子云行踪不定,最近的援兵在卢龙城里,对方不可能让秦颂风活到那么久。季舒流只能靠自己。 他悄悄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皮囊,挂在腰带上,皮囊中有十几支淬毒的暗器,是他以醉日堡用毒名家范鬼手的方子悄悄配的,只要碰了血,暗器上的毒可以立即导致人头脑昏沉,数息之间即会昏迷不醒。淬毒的暗器使用不当容易自伤,季舒流以前从未用过,也没什么把握,但现在他已经只剩这一张底牌。 他小心地观察周围环境——必需小心谨慎,稍不注意,自己和秦颂风全都性命难保。 苏骖龙等人都在道路以西一个一人多高的地势鼓包上,可以俯瞰四周,鼓包三面平缓,唯有距离季舒流最远的西面比较陡,约有一人多高,背后不远处又有密林,便于掩盖身形。 从这里直接过去自然会被发觉,好在北边还有一座小丘,从小丘北侧绕行一圈,似乎可以绕到秦颂风西侧的密林之内。 巧在小丘北侧恰好还有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深达十丈、上凸下凹的陡坡,路很宽,并不险峻,季舒流轻手轻脚地走上了那条路。 他没有想到,才走出十余丈,之前在路边警戒的那个苏门杀手居然也向这边走来,脚步声清晰可辨。 他发现了自己,还是另有他故? 季舒流没把握无声无息地杀人灭口,情急之下,瞥见右边脚下的陡坡上有一棵横生的松树,便俯下身去,左手攀住崖边,翻身把自己挂在陡坡上,右脚由轻至重地踩了踩树干,见没有松动迹象,才将右手尽力往下伸,够着树干,松开左手,双手一起抓住树干根部,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着陡坡滑到了站在小道上的人无法察觉的位置。 脚步声在距离他头顶不足一丈处停下,然后,是解衣带的声音,还有哗哗的水声……那杀手居然是来撒尿的,尿水就从季舒流旁边不远处流下,带起一股难闻的气味。可惜季舒流没把握单凭双臂之力猛扑上去无声无息地将他杀死,只能等他尿完,系好裤带,转身离开。 季舒流的手腕在松树树干上蹭出了血,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等待那人确实走得远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臂力把自己撑起来,左脚踩中陡坡上一处凹陷,右脚踩在松树的树干上,把双手伸到崖边,摸了半天才摸到适合受力的位置,手脚并用地攀爬回去。 一只脚才落稳,忽然有一道褐色的影子利箭一般闪现在路的东头,只看步法也知道不但是个高手,而且还是个很罕见的高手——传说苏骖龙座下风伯也是杀手中的剑术名家,实力与苏骖龙接近,莫非是他? 季舒流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这高手面前,来不及掩饰身形,也不可能偷袭得手。 一旦苏骖龙发现季舒流,自然是放弃秦颂风来撬他的嘴。季舒流心知已入绝境,伸手扣住剑柄,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那个褐色的身影在疾行中猝然停顿,就像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直到此刻季舒流才看清对面是一个披着男装的高瘦女子,面如凝霜,黑眸清艳,左颊上竖着一道不太明显的刀痕。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吐出,满心杀气消散,明白秦颂风有救了。那是萧玖,不但是他们的朋友,而且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女子高手。 萧玖扫他一眼,用极轻的声音道:“原来你也在,正好。苏骖龙为何找上秦二门主?” 她显然已经发现秦颂风遇险,并且同时认出了苏骖龙,也准备从这条路绕过去救人。 季舒流来不及说明前因后果,只道:“他是尺素门叛徒马锋所雇。马锋杀人罪行即将暴露,先下手为强。” 萧玖道:“好。那个爱用钩子的是布雾郎君,旁边两个按住秦颂风的也不是庸手,等会都由你来对付;外围把风的那个武功很低,我已经顺手杀了。我懂得苏门铁笛传讯的调子,有把握引开苏骖龙,现在来不及解释缘由,回头再说。” 季舒流看着她道:“多谢。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跟苏门有仇,迟早将他们连根拔起,但是现在不急着取苏骖龙性命,引开他即可,没什么危险。” 她为何知道苏门铁笛传讯的调子?理由似乎已经很清楚,季舒流只觉得不敢细想。 ※二※ 怪戏_25 季舒流在萧玖的注视之下,潜入秦颂风等人西侧的密林。苏骖龙挑选的那个鼓包西侧很陡,约有一人高,季舒流等会可以藏在它脚下的阴影里,但苏骖龙耳目便利,他不离开,季舒流不敢过于靠近。 萧玖遥遥向季舒流点头,转身离去,施展身法,消失在林立的树木背后。 不久,槐树村的方向忽然隐约响起凄厉的笛声。 苏骖龙站直身体,森然道:“雷公,电母,你们不用动,我去看看。” 一左一右按住秦颂风的两个面目僵硬的杀手一同点头称是。虽然称为雷公电母,其实两个都是雄的。 这两个给布雾郎君打杂的人,居然也是苏骖龙座下六大高手其中之二。 苏骖龙脱下外衣,露出里面一套深绿色的诡异装束,纵身跃起,闪进茂密的树丛之内,瞬间就与树丛融为一体,再也看不清方位。 苏骖龙的提前离去似乎无甚影响。 秦颂风已经没了力气,挣扎得不再剧烈,电母一个人按住他的腿,雷公站到苏骖龙的位置扫视着周围。 老罗双臂伸直,继续充当刑具架,不但不嫌累,还愉快地微笑着,仿佛已经理解布雾郎君为何醉心此术。 他坐在秦颂风左侧,右臂上挂着钩进秦颂风双脚伤口的那些钩子,左臂上挂着钩进秦颂风左肩伤口的那些钩子,每一根钩子都深深陷进血肉之内,精准地钩在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位置。 连在钩子上的那些沾血的铁链闪着银色的光,一条条排布有致,丝毫不乱,就像华贵的珠帘。 布雾郎君的十根手指穿梭在“珠帘”中间,他的手指比常人更加灵巧,更加纤细,此刻,每一根手指上都沾满了血,仿佛戴了一层红色的手套,他狭窄的衣袖却不曾沾上一滴血。 秦颂风始终不语,布雾郎君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就像个有经验的大厨,用小火慢慢熬着汤,毫不怀疑按照自己的步骤迟早都能熬好。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对老罗轻笑:“莫急,莫慌,这位秦二门主自认为是个空前绝后的好汉。这种好汉我见得不少,击溃他们,就像毁去一道坚固的堤坝,毁去之前虽然艰辛,但一旦打开一道缝隙,整个堤坝都会分崩离析,你要的东西就像洪水一样冲过来,收都收不住。” “先生说得对!”老罗自信地点着头,“秦二门主,你落在我们手里,反正也是个死,死前少受点零碎苦对谁都好。” 布雾郎君对老罗说着话,眼睛依然盯在秦颂风的后脑上。他对雷公使个眼色,假装与雷公交谈片刻,然后才笑眯眯地说:“常青死前已经设法传出消息,季舒流去卢龙了,对不对?听说那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对人没什么戒心,你猜马锋现在抓没抓到他?” 若是季舒流果然去了卢龙,秦颂风说不定真要心中大震,神智失守。 然而谁也没想到秦颂风竟然顺着季舒流的一句玩笑随口说了个谎。他在别人的心中是一个从不说谎的人,他的话,根本没人怀疑过。 季舒流悄悄迈到一块较高的石头上,秦颂风的雁来剑被苏骖龙抛出去之后,恰好落在他脚下,他用左手轻轻地拾起,借着杂草的掩盖,最后往上瞄了一眼,确定几名敌人的位置。 始终沉默的秦颂风忽然笑了,他真诚地笑着道:“姓罗的,我操你祖宗。” 除了声音略显虚弱,这句话就像他平时说“我请你吃饭”一样,毫无怒意,甚至显得质朴而正直。 老罗一定没听过如此温柔的“我操你祖宗”。他明显地呆了一瞬间,厉声呵斥:“你奶奶的再说一遍试试?” 布雾郎君双手一错,左手抓住秦颂风右脚筋上的钩子,右手抓住秦颂风左脚筋上的钩子,交叉着将秦颂风的小腿提离了地面。秦颂风剧烈地抽搐起来,苏门杀手电母一个人险些没按住。两把将他钉在地上的尖刀再度豁裂了他的伤口,地面上即将干涸的血迹再度湿润。 秦颂风居然笑容不改:“老杂种真孝顺,我操你祖宗,你还叫我再操一次……” 第21章 江湖 ※一※ 秦颂风虽然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武夫,平时也算粗而不俗,再加上眉目俊秀,一向显得彬彬有礼、教养甚好。谁能想到他在危急关头会突然冒出一句如此阴损的话? 老罗听得此语,胡须杂生的黝黑老脸先是惊愕,倏地涨红,双眼圆瞪,几乎忘了双臂还在当刑具架,就要从地上跳将起来。布雾郎君急忙放开手中的铁链,意欲上前劝阻。电母见秦颂风并未挣扎,暂时不会割伤腿上血脉,也站起来想要按住他。 就在此刻,一个身影从地势鼓包西侧的阴影里弹了出来。 一股尖锐的杀气扫向苏门诸人,如有实质。那人半空中右手长剑挥动,两道凌厉绝伦的剑光闪过,瞬间将老罗的双臂齐肘削断,两只长满黑毛的大手诡异地抽搐着,带着那些铁链一齐落地。 这一剑已经快到了极致,竟没人看清先削的是右臂还是左臂。 布雾郎君来不及抽出短刀,被后招逼得一退数尺。鲜血从老罗断臂处向两侧狂喷,一左一右,喷红了雷公电母的外衣。 老罗仰面栽倒在地,他却也也是个狠角色,当即用断臂撑住身体,艰难地意欲爬起来逃生。 季舒流双脚落到秦颂风和老罗之间,左手的软剑一抖,逼退近在咫尺的雷公电母,雷公电母不敢怠慢,谨慎地后退,似乎都想绕过去解救老罗。老罗是他们的雇主,身为杀手,自然有必要掩护。 季舒流争得一线良机,右手长剑精准地切断捆绑秦颂风双手的绳索,随即自下而上往身后反撩,才刚刚站稳的老罗胸腹间顿时多了一条伤口,只差一分就能将他开膛破肚。 布雾郎君的脸突然扭曲,低喝一声:“醉日堡!” 这确是醉日堡堡主厉霄的招数,而且是他非常钟爱的一招,想当年他最初扬名江湖,靠的就是这开膛破肚的爱好。此时距离醉日堡覆灭才刚两年,这招余威尚在,被厉魔头唯一的传人使出,居然能让布雾郎君这种畜生也心生警惕。 雷公第一个想起了突然被引走的苏骖龙:“不好,他还有帮手,门主有难!” 布雾郎君道:“我去找门主,你们看住他。” 他施展轻功,三步并两步跳离此处;雷公握着短刀冲上前来,将季舒流逼得错开两步;电母蹲下,飞速为老罗止血。 季舒流原本是真要将老罗开膛破肚立威的,刚才发现雷公、电母都有解救老罗的意思,才临时改了主意,只把他重伤,好拖住其中一人。没想到布雾郎君担心苏骖龙,临阵脱逃,令他更加省力,那危险的淬毒暗器暂时便没使出来。 雷公武功在季舒流之下,没有电母支援,被疾风骤雨般的数十招压得喘不过气,无奈退后了两步。季舒流趁机半跪在地,把软剑塞进秦颂风手里,左手用指力将钉住秦颂风的两把尖刀贴着伤口折断,每折断一个,就随手向雷公掷出,避免他马上冲过来。 随后,他用双臂托住秦颂风的胯部和膝部,把人从地上“拔”了起来,轻放在旁边。 这样,已经插入泥土的刀尖不会穿过秦颂风双腿创口,伤口溃烂的危险就小得多。 片刻的工夫里,雷公再次攻来,电母也扔下痛苦呻吟着的老罗夹击。秦颂风翻身坐起,咬牙自行将钩子一个个取出,提醒季舒流:“别急,我还成。”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平静,其中沙哑虚弱却瞒不过季舒流。这含着痛意的宽慰反而加重了季舒流心中杀气,他本来在夹击之下有些左支右绌,杀意一旦催动,竟然又让雷公连退数步。 电母的短刀纠缠不休,雷公却退而不返,猛地一个跃起,刃尖向前,直扑生死不明的鲁逢春! 秦颂风迅速拾起两块石头,一块打偏了雷公的短刀,一块击中雷公的膝盖。雷公痛哼一声,原地打个滚才站起,却带着疯狂的笑意道:“秦颂风,你已经使不出力气了,我等着看你还能撑多久。” 他再次挥舞短刀砍向鲁逢春,秦颂风身边石子很快用光,蓄势站起,却噗通一声歪倒在一旁,愈发汗如雨下。 季舒流循机脱开电母纠缠,刺向高高举起短刀的雷公腰侧。雷公脚下一点拔地而起,半空中一个跟斗翻向鲁逢春另一侧,季舒流回手一剑逼退电母,在雷公落地的瞬间当胸刺去,雷公上半身向后猛折,那一剑只来得及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浅伤,与此同时,季舒流背后却也被电母划出一道浅伤。 怪戏_26 秦颂风实在站不起身、帮不上忙,只能左手撑地而坐,右手扣着剑柄,面无表情地留意周围。 他虽然过不来,依旧气势森然,雷公试着靠近他,刚踏进他软剑所及范围,就险些被削掉前半截脚掌,再也不敢凑到他那边去。 季舒流站在鲁逢春身侧,同时对付雷公电母二人,每当他小有优势,那两个无耻之徒就会伺机攻向鲁逢春,迫使季舒流分神。反正杀手是不用讲江湖规矩的,讲江湖规矩的人也不可能雇佣杀手。 如果现在秦颂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季舒流一定直接扛起他走为上策。但秦颂风还有几分余力,季舒流面对仅仅两个敌人,实在做不到把仍有气息的铁蛋他爹丢在这里等死,何况就算他忍心,秦颂风也不会同意。 可是拖得越久对季舒流越不利,他的体力正在缓慢地衰退,而且他从来没有过将自己逼到力竭的经验。 雷公如同一只狡猾的猛兽,灵活多变;电母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无孔不入。 旁边传来老罗痛苦的呻吟,他口鼻并用,拼命吸气,发出重浊的声音。至于鲁逢春的气息,虚弱得难以听闻。 雷公电母相视一眼,突然齐齐脱离战团,一左一右劈向了鲁逢春的胸腹! 季舒流急忙抢上前去,一剑刺向雷公的颈侧。雷公翻身就地一滚,季舒流用力格挡电母的短刀,电母闪开,复又缠回来,手上应付着季舒流的剑,狞笑着抬起脚踏向鲁逢春心口短刀的刀柄。 季舒流立刻挥剑格挡他的腿。电母的腿十分柔韧,贴着剑的轨迹软绵绵地躲开,侧身单膝跪地,短刀再次插向鲁逢春的腹部。 季舒流狠劈一剑,斩向电母的后颈,这一招用了九成力,因此也十分难收,雷公在他身后觅得机会,无声地刺向他的后心。 此刻变招反而会腹背受敌,何况电母看准了季舒流不肯放弃鲁逢春,短刀始终不离鲁逢春左右。季舒流暗中咬牙,招式不变,只是身体微微向右滑了一下,依然把一招用到了底,虽然没劈断电母的脖子,却砍掉他背后一片血肉。 秦颂风见季舒流可能重伤,不顾左肩伤势,左手抓紧附近一棵小树,终于撑起身,一推背后的树干,借冲力往前抢了几步,软剑卷向雷公的手腕。雷公躲避不及,拼命把短刀往前一送,仅仅在季舒流背后隆起的肩骨上留下一道皮外伤。雷公的手腕瞬间血流满袖,他有片刻的迟滞,软剑却不等人,在刚才的一卷之后,突然化曲为直,突破他双臂的守势,钻进他的胸口,刺破了他的心脏。 雷公当场倒毙。 电母僵硬的易容已经遮不住惊恐,从怀中取出一根铁笛放进嘴里。 但是铁笛尚未吹响,季舒流的剑就从侧面刺进了他的脖子,将血管和气管同时切断。他还是跪地的姿势,往前栽倒,季舒流一脚把尸体踢得远远的,避免砸中鲁逢春。 季舒流舒了口气,半跪下去,摸一下鲁逢春的颈侧,感到脉搏还在跳动。然后他抬起左手,用力抓了一下秦颂风的手。 秦颂风连手上都被冷汗浸透了,然而背靠树干,好像还能站稳一般,他的汗水遍布整张脸,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眉毛和睫毛都已结成绺,越发显得清晰如勾画,可除了双眉微微皱起之外,他的脸色竟还大致平静。 这是老江湖的习惯,若非身处极安全舒适之地,只要还有一丝余力,就不能收起自己的爪牙。 因为江湖择弱者而噬。 ※二※ 季舒流保持半跪的姿势,一边查看鲁逢春胸前要命的短刀,一边道:“刚才引走苏骖龙的是萧姑娘……” 萧姑娘三字刚出口,萧玖的身影正好出现在远处。她颇为遗憾地摇头:“苏骖龙受伤逃了,可惜伤得不重。不用谢我,我和苏门的仇比你们还深。” 季舒流抬眼看看,见她毫发无伤,心中少定。 鲁逢春似乎感到周围的战斗已经中止,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秦颂风低头对他道:“别急,我明白。”一扯季舒流的手,指指老罗,“他偷袭鲁帮主得手,是因为昨天半夜骗走了铁蛋,今天趁鲁帮主来找,假称和铁蛋一起遇袭。” 鲁逢春果然停止挣扎,努力把眼睛睁开一线,里面的眼珠已经红了。 直到此刻季舒流才想起,自己最早动了疑心,是因为在镇上听说铁蛋失踪在城南。他脸色大变,前跨两步,点中老罗要穴,提着他的领子道:“铁蛋在哪?” 老罗畅快淋漓地看着鲁逢春:“在地底下,雷公电母已经去找他了。” 鲁逢春喷出一口血,脸色死灰,似乎马上就要气绝。季舒流想起那孩子活泼的笑语,手也剧烈地颤抖个不停。 恰在此刻,不远处那条道路上响起了马嘶。 那边看不见此地情形,众人并不急着隐身,只有萧玖闪到一棵树后。却听骑马人的对话声清晰地响起:“鲁小公子,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 那是潘子云的声音,鲁逢春的脸上一瞬间恢复了血色。季舒流惊喜得差点哭出来,第一个冲出去,把同骑一匹马的潘子云和铁蛋叫到这边。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老罗面如死灰了。 第22章 破绽 ※一※ 铁蛋终究是个孩子,看见鲁逢春伤势,吓得跪倒在地,全身都哆嗦个不停,强忍着没有哭。 潘子云一见萧玖,目露震惊之色,但是鲁逢春命在旦夕,他来不及询问此地发生了什么,先对铁蛋道:“别怕,马跑得比人快,我送他去就医。桃花镇西北有个费神医,医术精湛,最擅外科,一定来得及。” “我去,我认识路。”萧玖道,“苏门的人多半已经撤了,但万一有埋伏,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她看了潘子云一眼,并未出声问候,弯下腰抓住鲁逢春的脚,示意潘子云去抬另一边。 潘子云快步走过去抬人,季舒流见他瘦骨嶙峋的样子,有点担心他抬不稳,抢在他前面托住了鲁逢春的颈背。潘子云见状,帮忙托住另一边。 也许因为萧玖看人的眼神总是冷淡疏离,潘子云并未发觉这些人彼此相识,还对季舒流介绍:“这位就是我说过的姬姑娘,不但身手很好,人品也信得过……” 萧玖苍白瘦削的双手提着鲁逢春粗细不同的一双脚踝,闻言神情不变,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季兄,你认识他,而且……你们都知道了?” 潘子云也愣住:“你们认识?” 秦颂风刚才强行出手牵动伤势,剧痛尚未缓解,依然背靠树干站在原地,免了这场尴尬;季舒流在二人的注视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萧玖那段经历太过屈辱,或许不希望别人得知。 萧玖好像看出其中尴尬,平静道:“知道了更好,免得我再解释和苏门有什么仇。” 不必解释仇怨的来历,她就顺便解释了恰好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上午她路过英雄镇,看见两个苏门杀手的身影,一路跟随,准备伺机下手。那二人前往槐树村,语焉不详地四处打探,萧玖琢磨他们的意思,是最近有三个苏门杀手失踪在这附近,苏骖龙怀疑槐树村有鬼,命人详查。后来苏骖龙召唤附近杀手的铁笛声响起,萧玖便顺手杀了他们,来到这边,恰好看见秦颂风遇险。 ——失踪的三个苏门杀手,岂非正是围攻潘子云被季舒流所杀的那些?说来也是苏门当年作恶太多的报应。 此刻,又高又壮的鲁逢春已经被萧玖和季舒流合力放到马背上。秦颂风在远处道:“萧姑娘,送完鲁帮主,麻烦你帮我去桃花镇上带个话,叫尺素门的唐大嫂传信卢龙城,就说马锋已经叛门,但凡他带去的都不是好人。我要抓活的。” 怪戏_27 “好。” 她跨上马背,扶着有两个她那么壮的鲁逢春,毫不吃力。潘子云已经咬牙忍了很久,忍到此刻,终于轻声道:“愿愿五年前就走了,死于旧伤复发。” 萧玖的动作一滞:“十三年前我离开时,郎中说她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潘子云脸色愈加惨白:“得益于费神医妙手。” 萧玖看了他一眼:“你把她照顾得很好,小奚当年没看错人。”她抓紧了鲁逢春,防止他跌落,“驾——” ※二※ 潘子云救铁蛋,实属巧合。 他和奚愿愿向来谁也不信,就连给奚愿愿治病的费神医也不曾听闻全部的内情,而且费神医面前,他一向沉默,主要都是奚愿愿负责说话。 那天在苏宅,他平生第一次说出真相,还被戳穿了另一个伪装,心中不免激荡异常。所以离开苏宅以后,他去奚愿愿坟前倾诉了一整天,直接睡倒在坟头,不久之前才从小路返回英雄镇。 英雄镇的人这么多年不曾知晓奚愿愿的存在,都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专走小路。而这一次,他在一条小路上听见铁蛋挣扎中喊出的一声“救命”。 顺着声音找过去,他发现一个苏门喽啰挟持着铁蛋藏身于一个隐蔽的山洞之内,刚才铁蛋是悄悄吐出了塞在嘴里的破布才喊出声的。潘子云自然是出手悄悄杀死了那喽啰,救出铁蛋。 被挟持的途中,铁蛋听那喽啰说过老罗准备在镇南伏击鲁逢春。老罗是鲁逢春最信任的兄弟之一,铁蛋感觉无人可信,只能求潘子云出手帮忙。 潘子云并不信任鲁逢春,但实在不愿拒绝铁蛋的恳求。他悄悄潜入英雄镇,找不到季舒流和秦颂风,便匆匆在不屈帮偷了匹马,带着铁蛋赶往这边,正好来得及时。 天幸,苏门觉得留着铁蛋的性命威胁众人更加稳妥,并未将他直接杀害。 那匹马载着鲁逢春和萧玖二人已然吃力,铁蛋自然不能随行,他眼巴巴地看着远方的尘埃,直到连尘埃都散尽,才狠狠对老罗道:“叛徒。” 老罗满脸凶恶:“老子当年背叛了老南巷子,你爹又不是不知道,收了我这个叛徒,难免得有今天。” 铁蛋暴跳如雷,好像很想亲自动手给不屈帮清理门户。这时秦颂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的注意力瞬间被秦颂风血肉模糊的双腿和左肩吸引走,惊恐地指着他的伤口:“怎么有点像枪伤?” 秦颂风觉得他虽然还是孩子,这件事也不必瞒着他了,便道:“尺素门和不屈帮每家各出了一个叛徒,马锋和老罗联手,想杀了我和你爹,再伪造成同归于尽。” 铁蛋狠狠打了个寒战,满腔怒火尽被吓灭。 秦颂风找到另一棵小树靠着,双手交抱,低下头问老罗:“马锋带了几个人去抓季舒流,有高手没?” 老罗翻出一双白眼:“老子杀死柏直,又想杀鲁逢春,还想杀你,现在已经是个等死的人,你没什么威胁得住我的,还问个头。” “那我就不问废话了,”秦颂风道,“反正我的信一传过去,带几个都得完。” 老罗嘿嘿冷笑:“要杀便杀,少啰嗦。鲁逢春有眼无珠,我也有眼无珠,明知姓季的是醉日堡的人,居然还敢轻视,自个儿都觉着自个儿蠢得该死。” 秦颂风道:“死前怎么不说说,你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杀的柏直?” 老罗继续翻着白眼:“你猜?” “既然你们搭得上苏骖龙这条线,恐怕是跟苏门合力杀的。”季舒流走过来站到秦颂风身旁,让他不要靠树,改靠自己。 秦颂风眉毛一扬,抓住了季舒流的手:“对,姓罗的当初还是老南巷子的心腹,马锋也有意巴结老南巷子,都知道韦铁钩一心要杀柏直。苏门那次遭遇小杀手反水,损失惨重,正好需要帮手。所以他们就勾搭到一起去了。 “姓罗的,柏直死后,尸体被你们藏在哪里?” 老罗的白眼翻不下去了,黑眼珠从眼眶之内转出来,死死盯着秦颂风:“你们没找到?” 秦颂风把心中的惊愕藏得很深,平静道:“对,没找到。” 老罗忍不住问:“那你们是怎么弄到柏直的匕首的?” 季舒流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看见我们寄回去的信里提到柏直的匕首,以为我们找到了他的尸骨,才决定动手的?” 老罗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为什么来查柏直的事?” 秦颂风知道得并不多,但他面无表情,垂眼对老罗道:“我们知道多少,跟你已经没关系了。说吧,柏直的尸体在哪。我先不杀你,等抓住马锋,就把他和你一起关起来,你们谁先说出尸体下落,我就留谁一命。这里有潘先生和鲁小公子听着,秦某说到做到。” 老罗突然狂笑,几乎笑出了眼泪:“可是……哈哈哈哈……可是谁都不知道!” 他喷出大口的鲜血,居然就在狂笑之中一命呜呼,至死都没闭上眼睛。 ※三※ 天下总有许多凑巧之事,令看似谨慎周密的计划露出致命的破绽。 比如,从不撒谎的秦颂风随口一句玩笑说季舒流去了卢龙,竟让蚂蜂深信不疑,甚至没到季舒流睡懒觉的地方看一看,就匆匆赶去卢龙堵人。 再比如柏直的匕首。 当年,柏直为了生计将匕首典当,后来匕首辗转落入铁蛋手中,被宋老夫人看见,起了疑心。她向鲁逢春反复质问,语气中怀疑意味很浓,气得鲁逢春将她赶出英雄镇。但此事除了鲁逢春,谁也不知内情。 柏直的趁手兵器是长剑,匕首只是随身携带方便切割之物,老罗和蚂蜂虽然都见过铁蛋拿着那把匕首,却并不认得原主是谁。 季秦二人来到英雄镇后,四处打听柏直的消息,没提过天罚派宋老夫人的名号。他们向鲁逢春问出那匕首的真相,寄了一封信回去,信中提到柏直的匕首上无甚疑点,继续调查这把匕首恐怕没有用处,但他们已经开始打探其他线索,请师兄钱睿帮忙安抚宋老夫人。 鲁逢春所说的关于这把匕首的来龙去脉,他们虽然信了大半,却并未仔细验证,谨慎起见,没有写进信内。而且为了防止信件泄露,信里只以“那人”代替,并没提到宋老夫人的身份。 这封信经了蚂蜂的手,他看见信的内容,完全想得左了。他以为匕首是季秦二人写信当日才发现的,以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尸骨,那尸骨上自然留有蚂蜂杀人的罪证,也许秦颂风一时没看出来,但迟早能看出来,信中恰好也说他们正在打探其他线索。 尺素门对门下弟子向来宽厚,小错上通常都会网开一面,但一言不合斗殴杀人还可以当成一时冲动,一言不合勾结杀手杀人就太无耻了,何况还要向那信中提到的神秘之人交代,此事除去偿命,再无他路。 蚂蜂最终铤而走险,搭上苏门的线,想干脆杀死秦颂风和季舒流灭口,再推给鲁逢春,却不知他此举才是不打自招。 只可惜,老罗提前气死,终究来不及说出藏尸之处,更来不及说出蚂蜂留下的罪证是什么。 秦颂风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鲁逢春的枪,拄着它道:“走。” “别乱动。”季舒流绕到秦颂风前面,双膝微曲,示意他伏在自己背上。 秦颂风全身的冷汗还没干,嘴唇都青了,却说句“不用”便要绕过他。 季舒流道:“不许任性,小心留下隐患。” 怪戏_28 秦颂风轻轻点了点他背后的两道伤:“你不方便。扶我一下就行。”两道伤都不深,但季舒流这人怕疼得过分,如果一路把人背到桃花镇也够他受的。 季舒流回头瞪了秦颂风一眼:“少废话,不让我把你背过去,难道让我把你抱过去?抱这么远太累我不干。” 他坚持了一会,秦颂风没办法,还是避开伤处伏在了他的背上。就这样,季舒流背着他的夫人……或者夫君,潘子云领着他对面不相识的小戏迷,一同走向费神医的别院。 第23章 凶手 ※一※ 费神医的家在桃花镇西北方向一个不大的别院里。几人进去的时候,不见费神医之人,只闻费神医之声: “快点,再穿一根线!” “你,捏住这里先别动,我把那边的血止住!” “血太多看不清了,拿水冲冲!” 费神医的一个徒弟腾出手来把众人接到客房,说鲁逢春尚且有救,让他们暂且放心。 紧接着他就目睹了伤势重得站都站不住的秦颂风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变,只在背后有两条皮外伤的季舒流却趴到床上状甚痛苦的奇景。 铁蛋不肯进屋,抹着眼泪独自站在费神医等人门外,从窗缝里盯着里面风风火火忙碌着的神医大人。 萧玖去桃花镇传信已经归来,告知秦颂风:“这一路没有任何埋伏,说明苏骖龙损失太重,自己也受了伤,已经撤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秦颂风问:“你有急事?天都要黑了。”费神医家人少房多,她住起来并不麻烦。 “没事,只不过我不喜欢在这里耽搁太久,怕被人认出来。”萧玖眨了一下眼睛,“以前苏家墙边有棵老树长得很粗壮,我若不小心惹着苏夫人,她最爱脱了我的衣服吊在那棵树上,引来村民围观。没准还有路人记得我的脸。” 财大气粗的苏家管教一个不知从哪买来的“小丫鬟”,路过的村民自然无权过问,不但无权过问,说不定还很喜欢看,毕竟萧玖的长相真的很不错。 面对这位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女高手,秦颂风不敢流露出任何同情,但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萧玖自己笑了起来:“我现在脸皮比谁都厚,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她居然转向了季舒流,“季兄你过来,我有事相商。” 季舒流状似痛苦,其实只是背后的伤口被汗水浸湿了有点疼,并无大碍,闻言便毫不费力地爬起来跟过去。 萧玖无声地看了潘子云一眼:“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萧玖面色凝重:“潘子云绝不是天生这么瘦的,十三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长得很匀称,现在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宿疾。他跟你说过奚十四的事吧?” 季舒流的表情一肃:“说得很详细。” 萧玖道:“小奚是我的患难之交,可惜我当年力有不及,没能在苏潜折腾她的时候及时救她,后来……也是年幼无知,一想起永平府三个字就恶心得受不了,直到她病故,都没回来看过她一眼。” 季舒流小声道:“人之常情,换我也不想回来了。” 萧玖微微垂下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软的情绪:“小奚曾经告诉我,潘子云十一岁就父母双亡,他从小对父母非常依恋,心里难以承受,好几年窝在家里不跟外人说话,直到认识了小奚才慢慢走出来。 “所以他虽然是个男孩,却什么都不太懂,当年其实是小奚自己教给潘子云那些事的,后来怀上胎儿,实在怪不得潘子云。但潘子云未必这么想,他变成这样,很可能是在自己折磨自己。” 季舒流打了个寒战,想起潘子云说起往事的时候,曾经一字一顿地说:“杀死她的凶手,我也应该算一个。”他写的《逆仆传》也好,《逆子传》也好,哪个不是死得干干净净、玉石俱焚? 萧玖道:“我不知道怎么劝人,秦颂风估计也不懂,你可能倒懂一些。要是有机会,你帮我劝劝他。小奚地下有知,也不会希望他这么早就下去。” 季舒流急忙点头:“我一定努力,他是我的朋友。” ※二※ 萧玖离开不过片时,费神医筋疲力尽地从鲁逢春那里出来,说他的命暂时保住了,不过一时还醒不过来。铁蛋一直趴在窗外等着,见状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听费神医的一位徒弟细致讲解鲁逢春昏迷期间应该如何照料。 费神医是个晒成了红棕色脸的胖老头,五十来岁,面相带笑,一看就是个广交朋友之人。他满头大汗地走进客房,向潘子云问出在场几人的身份,便乐呵呵地道:“竟然是秦二门主,这么年轻!”原来他主治外伤,和附近江湖中人时有来往,也懂得一些江湖事。 费神医握着秦颂风的手,继续乐呵呵地道:“诶呦?你发烧啦,烧得还挺高,怎么不早说。”刚才把鲁逢春从鬼门关抢回来太过劳累,他已经没力气亲自医治,便叫他的几个徒弟来给秦颂风重新清洗所有伤口。 清理到腹股交界处的刀伤,季舒流才发现伤口距要害之处不足一寸,骇然道:“这是哪个杂种下的手?差点……” 差点把他老婆变成太监! 秦颂风嗤地一笑:“那群小杂种还欠点火候——是最早假借倪家庄的名号过来催债的几个年轻人。我看他们武功不像苏门的路子,设伏的风格却和苏门接近,可能是苏门没把握,自己又雇来几个替死鬼打头阵。苏潜那个册子上也写过类似的布局。” 这处伤口虽然险,却不重,重的是左后肩和双脚踝先中了枪、又被钩子钩出的诡异伤痕,以及贯穿双腿将秦颂风钉在地上的那两处伤。 前者引起了费神医的兴趣,他惊叹于那布雾郎君下手之准之狠,觉得此人居然去玩逼供,而不是学习外科,实乃浪费天赋。 后者让秦颂风吃足了苦头。由于伤口全部高肿,费神医的徒弟们洗净了附近半凝的血痂,扒开伤口,用配好的药水从外到里仔细冲洗,避免外毒侵染。秦颂风虽然静静坐在那里,没用别人按着,可到最后连费神医的玩笑都没力气回应了,夏天的衣服薄,他的衣服吸饱了冷汗,汗水顺着衣袖一滴滴落在地上。 费神医离开之后,秦颂风衣服都懒得换,面朝里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热度没有更严重,但也没退,而且显然无法入睡。季舒流去后院要了热水和一套干爽的衣服,帮秦颂风擦汗、换衣,然而好像没什么大用,衣服不久之后又湿透了。 此刻大约已是后半夜,屋子里点着蜡烛,季舒流坐在床边盯着秦颂风的后背看。 秦颂风往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季舒流会意,倒了温水递给他。 秦颂风连喝了三杯水,终于拍拍里头的床面:“关灯,睡觉。” 这里的床很宽,为了方便处理伤口,他躺在床外侧,里面还有很大一片地方,躺两个人都没问题。 季舒流吹灭蜡烛,躺进床里头,小心地缩在床和墙形成的角落里,避免碰到秦颂风的伤,只伸出一只手,从下往上,抚过秦颂风的肩和颈侧,掠过面颊,擦过额头。 秦颂风虽然还是睡不着,已经渐渐从剧痛中缓过来,反省道:“我对自己人太信任了才犯下这么大的错。马锋从一开始就不对,他屡次给咱俩送女人,恐怕意在安插人手监视。否则巴结二门主也不该是这种巴结法,整个尺素门,谁不知道我不喜欢美色。” 季舒流道:“你难道不喜欢我的美色?” “小混蛋,就知道打岔。”秦颂风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 季舒流隔着薄薄的衣袖都能感到他失血后手指冰凉,抓过他的双手,小心地拽回被窝,按在胸前,按的时候一不小心打了个冷战。 怪戏_29 “那我不打岔,”季舒流道,“你今天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秦颂风道:“尺素门太多年没出过叛徒,我太大意了。” “没说这事,你今天突然操那个姓罗的他祖宗干什么?” 秦颂风失笑:“不是吧,我就随口骂句操他祖宗,你居然吃他祖宗的醋?” 季舒流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拿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秦颂风道:“没咬疼。” “废话,我舍不得。”季舒流拿起他另一只手又咬了一口,“别给我装傻。” 秦颂风有点奇怪:“装什么傻?” 季舒流见他不像开玩笑,愕然道:“你真没听懂?” “听懂什么?” 季舒流很想真的狠狠咬他一口,嘴已经张开,终究舍不得下牙,无奈地瞪着他道:“行,我不跟白痴一般见识,你突然骂他,我差一点来不及救人,知道么!” 秦颂风弹弹他的脸:“原来你没看出来?没看出来你怎么配合得这么好。我当时感觉到你过来了,才故意骂他,给你找个出手的机会。” 季舒流怀疑地看着他:“你真感觉到我过去了?我还以为我去得很小心,没弄出什么声响。再说就算有声响,你怎么知道是我。” 秦颂风仔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当时就感觉是你。可能我着急的时候比平时敏锐几分,要换成平时,肯定听不见。” 季舒流泄气地在他手腕上吮出一个吻痕,然后把他双手重新塞进怀里:“好吧,就当咱俩心有灵犀便是。” 秦颂风往回抽手:“别捂了,我不冷。” 季舒流不放手。 秦颂风笑着在他胸前捏了一下:“你尽管放心,我又没你那么娇气。” 季舒流却没发作,伸长脖子,小心地在秦颂风还挂着汗水的鬓边吻了一下:“不要紧,等我慢慢把你养成跟我一样娇气就好了。” “做梦吧你。”秦颂风不再试图抽手,只是把手掌转过来,轻轻握住季舒流的手。 季舒流的手握上去很软,除了被剑柄磨出的茧,其他地方都很嫩,很少有人相信,这只手杀起该杀的人来也可以毫不犹豫。 但即使已经杀过好几次人,他的心依然很温软,他的抚摸依然很轻柔,轻得甚至叫人发痒。秦颂风感到冰冷的双手上传来丝丝暖意,仿佛顺着双臂经脉流回心间,神奇地令他在伤口的剧痛中感受到一种踏实安宁的疲倦。他怀疑季舒流真把自己给养娇气了,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第24章 挑拨离间 ※一※ 次日是八月十四,中秋前夜,大半圆的月亮照耀之下,蚂蜂被卢龙城内的尺素门兄弟押赴费神医家门外的林中。 没有苏门杀手,只有蚂蜂一个人。他居然自信地认为,自己偷袭出手,对付区区一个季舒流毫无落败可能。 林中放着四把座椅,秦颂风、季舒流和卢龙来的两位兄弟环绕而坐,坐下前季舒流特地把自己的椅子往秦颂风那边靠了靠;蚂蜂双手反绑仰卧在地。医者父母心,即使费神医默许,尺素门也不愿在费神医的家里清理门户,于是便挪到了此处。 老罗死前还带着不少街头无赖的剽悍狠勇,蚂蜂却不一样。他太奢侈了,沉浸酒色多年,所有意志和骄傲被糟蹋得支离破碎,这个尺素门百年难得一遇的叛徒虽然胆大包天,勾结苏门杀手刺杀二门主,此时却面如死灰,全身微微地哆嗦着,连高挑的眉峰都哆嗦得一跳一跳。 他被卢龙的同门制住后,就原原本本交代了刺杀秦颂风的经过,而现在秦颂风要问的,是他究竟如何杀死柏直。 蚂蜂咬着牙,从牙缝里说:“我去桃花镇找乐子,无意中看见柏直蹲在一个人少的巷子里装乞丐,一有人经过就低下脑袋。后来又遇见老罗,我就跟他说,姓柏的这是摊上事儿了吧,第一回 见他神色慌张、躲躲藏藏。老罗知道我也看不惯他,悄悄告诉我,韦老当家已经雇来靠得住的杀手杀他,被他逃脱至此,如果让他逃出去报信,整个老南巷子就全栽了,要是我肯帮这个忙,布店的生意老南巷子肯定尽力照顾……” 身为尺素门弟子,蚂蜂虽然厌恶柏直,表面上与他还过得去。 老罗去给老南巷子和苏门传信,蚂蜂则伪装成一个好心人出面,告诉柏直他的行踪已经被老南巷子发觉,自己可以带他去一个安全的所在。 尺素门在江湖上声誉极好,年少的柏直毫无怀疑,直接被他诱入了埋伏。 埋伏藏在镇外一个破庙里,庙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秦颂风怀疑地道:“一个女人?” 蚂蜂道:“苏门那女人的规矩特多,有别人在场,她绝不肯出招,所以孤身藏在破庙里。苏门被人杀光以后,我认出她的尸体,才知道她就是苏潜的老婆。” “多大年纪?” “四十出头,或者三十八九吧?” 秦颂风回头与季舒流对视,二人都是惊讶万分。从槐树村村民、潘子云和萧玖的叙述中,他们不知不觉都把整日残害少女的苏夫人想象成了一个刻薄残忍、欺软怕硬的老毒妇,全然没料到她不但会武,还是个高手。 苏门第一次杀柏直,出动了七名成年杀手,还以七名小杀手为诱饵。如此一个高手,苏夫人居然敢孤身对付。虽然后来的柏直有伤在身,苏夫人这武功在女子之中恐怕也算相当好了。为何如此一个高手非但委身于好色成性的苏潜,还自甘堕落,为了争风吃醋极尽下流无耻之能事呢? 而且她为何不肯在他人面前出招? 她动手的当夜,苏门忽然被屠灭,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 这些事,苏骖龙有可能知道,蚂蜂却不可能知道。所以秦颂风没有继续发问。 季舒流问蚂蜂:“柏直的尸体到底藏在哪?” 蚂蜂“哈哈”假笑了两声,双眼发直,表情比哭还丑一万倍:“要是我知道在哪,早就把他烧成灰了,怎么至于怕成这样。那天苏潜的老婆单独藏在破庙里,叫我和老罗在窗口和门口守着。柏直被打成重伤,从我守着的窗口里冲出来,我提起匕首就……捅进他的后心。心脏肯定捅破了,我手上能感觉出来,他是必死无疑。但是他死前回光返照,居然带着我的匕首冲进附近的山里,苏夫人不肯在我们面前施展轻功,我和老罗的轻功又太差,硬是没追上。 “韦老当家心里也着急,派出很多人搜山,把附近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找到。他大概是死前跌下哪个悬崖,或者被野兽给吃了吧。” 季舒流点头:“你刺进他后心的匕首没拔出来,被他带走,所以你认为如果我们已经找到他的尸体,罪行暴露是迟早的事,才出此下策。” 秦颂风年轻,认不出当年蚂蜂的贴身匕首,但尺素门总管钱睿几乎过目不忘,只要被他看见,一定认得出来。 秦颂风道:“知道这事完整真相的人不多,只有你、老罗和韦铁钩,当天晚上苏门一夜之间被杀光,老罗害怕了,才悄悄投靠鲁逢春,给自己留条后路。” 蚂蜂说:“对。” 怪戏_30 秦颂风叹了口气:“柏直当时也就十七八岁,你为了巴结区区一个老南巷子下此毒手,尺素门的脸可真被你丢光了。” “我不是为了巴结他们,没有他们我的生意照样赚钱,”蚂蜂暗黄的脸泛起一丝激动的血红,“我是为了英雄镇上的规矩。二门主,你是名震天下的顶尖高手,上等的人物,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江湖,和你混的江湖,不是一套规矩。什么雇佣杀手胜之不武?杀手那么多,就是给人雇的。什么单打独斗光明正大?哪门哪派的武功没有偷袭的招数。” “那柏直又坏了你什么规矩?”秦颂风的声音很轻,却沉甸甸地压住了蚂蜂的尖利嗓音。 蚂蜂一双油腻肥大的鼻翼剧烈地翕动:“江湖江湖,人多了才是江湖,他谁都不投靠,谁都看不起,到处惹是生非,当众叫人下不来台,他要是不死,韦老当家还有什么脸面混江湖?别说他是个男人,就算他是窑子里的婊子,嘴上这么没把门的,也早叫人打死了。 “二门主,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小人物比你这大侠客还要脸面,因为你丢了面子还能挣回来,我们丢了面子,只能被人踩在脚底下。你的老婆和人通奸,你没杀她,别人说你宽宏大量,要是我的老婆和人通奸,我不杀她,别人只会说我是个活王八。” “别说柏直这种没口德的东西,就连鲁逢春这种人得志,也是英雄镇的大难!” 秦颂风嘲讽道:“但是鲁逢春得志多年,英雄镇也没出过什么大难,你却连杀个人都杀不利索,留下罪证,叫你心惊胆战了这么多年。” 蚂蜂刚刚黄回去一点的脸色再度涨红。 天理在上,他理直气壮地犯下这种罪行的时候,也许就注定了因为心中有鬼而不断露出破绽。 “算了。”秦颂风道,“马师兄,你没有子女,只有一个老婆,你死之后,尺素门也不要你的家财,都留给你老婆过活。” 蚂蜂翻出一个白眼:“还不如留给尺素门,那贱人肯定守不住,拿着老子的家业,指不定改嫁给谁,万一便宜了鲁逢春那穷鬼……”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问出来了,”秦颂风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有一次你宿娼一个月不回家,老婆亲自上门哀求,被你推倒在街头打得满脸血,差点闹出人命,是柏直拉开的。真要出了人命,可不是轻罪,店还怎么开?你不但不感谢他,还记恨在心,真他娘的狼心狗肺。你也就仗着你老婆为人懦弱,不敢找尺素门告状,才敢在外头胡搞。” 他站起身,不顾伤势蹲到蚂蜂旁边,并指伸向他胸口要穴:“我从小认识你,谁知今天要亲手送你上路。还有遗言没?” 卢龙来的两位兄弟也蹲下去按住蚂蜂,只有季舒流一个人依然静静坐在椅子上。 蚂蜂真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蜂,尖利如蜂针的眼神环顾四周,最终盯在季舒流身上:“姓季的,我是死了,你好自为之!我们这个二门主,从小没人心,面子上跟谁都客气,骨子里跟谁都不亲,什么都是装的。我要杀他,他要杀我,没什么好说,他何必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亲手送我上路?你以为他老婆为何要跟人通奸?他装得像个正人君子,从来不逛窑子,连个过火的笑话都不说,但是跟老婆当初就不像他装的那么好! “你一个醉日堡余孽,凭什么二门主起来了你还坐在那不动,真以为他不在乎?他现在拉拢你,不过是想要回尺素门另外一脉的剑法。别忘了你们那一脉当年本来应该当上三门主,你就这么相信他不忌惮你?等他那个小侄女跟你把剑法学成了,你还不知落到什么下场!” 季舒流原本没意识到自己忘了起立,听见这番话,越发不肯起来,笑着将手搭在秦颂风的肩上:“不愧是杀人都能杀丢自己匕首的蠢人,挑拨离间都如此牵强。这种时候,向二门主表忠心说我坏话才对。我教你,你应该说,我是醉日堡余孽,从小被一群剖人心吃人肉的疯子养大,二门主都起来了,我还大模大样地在旁边坐着,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我哪天半夜醒来就犯了疯病,把咱们二门主一口吃了呢?” 他这“疯病”好像也并非全无征兆,秦颂风硬是被他说得差点笑出来,盯着蚂蜂的脸,仔细回想儿时记忆中他两腮还没有这么虚胖油腻、皱纹还没有这么纵横交错、眼神还没有这么市侩狡诈的模样,那一丝笑意才缓缓褪去。 蚂蜂浑然不知自己试图离间的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只顾盯着季舒流冷笑:“好,好!你等着!” 秦颂风道:“有遗言抓紧交代,再啰嗦就不等你了。” “我无话可说!” 秦颂风叹了口气,避开蚂蜂的眼睛,并指点在他心口,蚂蜂的冷笑渐渐僵在了脸上,一点残忍在失去神采的双眼中挣扎着散去。 卷二 续缘记 第25章 节妇村 ※一※ 中秋佳节的清晨,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时候,鲁逢春从昏迷中醒转。 守在此地的不屈帮小喽啰将消息传回英雄镇,然后带来了一大批欢天喜地的不屈帮重要人物。 据说,不屈帮在英雄镇已经大获全胜,众人借着蚂蜂阴谋叛门、身败名裂的机会,带着帮主遭人算计、重伤昏迷的怒火,将老南巷子的余孽清扫得干干净净。他们甚至想在费神医家庆功,被费神医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撵了出去,留下许多根本不对症的大补之物。 至于鲁逢春本人,只能喝着清粥,看着他儿子小铁蛋吃月饼眼馋了。 月饼是费神医之徒从桃花镇买回来的,外形精致小巧,馅料花巧繁多,据说完胜英雄镇,铁蛋吃得赞不绝口,边吃边问费神医:“外面为啥有个荒废的村子?” 他照顾了鲁逢春一天两夜,今天父亲醒来,心中欢喜,才拉着潘子云一起跑出去玩了一会,却看见一个奇怪的荒废村落。 费神医年过五旬,自命为慈祥老人,很喜欢孩子,摸着铁蛋的头笑道:“那个就是传说中的节妇村,专出节妇,荒废以前有名得很,明明在桃花镇这种地方旁边,却全村一百多年没出一个嫁过二夫的女人,无论是嫁进来的媳妇,还是嫁出去的闺女,一旦没了丈夫,不是守节到老,就是自杀殉夫……也真够邪性的。” 铁蛋不以为然地嗤笑:“那要是丈夫看上别的女人,把她给休了怎么办?难道这也认怂不改嫁?” 费神医看着铁蛋天真的神情,无奈道:“节妇村的女儿要是被休了,就成了全家最大的羞耻,无论因为什么,就算是被陷害的,也必需自杀谢罪。” “被陷害的也要自杀!”铁蛋咋舌,“这是怎么想的?这个村里的女人全都有毛病吧!” 费神医叹了口气:“就算不自杀,她父母也会逼她自杀,不然就成了全村的耻辱了,全家人走到哪都得被人吐口水扔石头。” 铁蛋左顾右盼义愤填膺了一会:“既然如此,丈夫要休她,她就应该先杀了丈夫;万一没杀成被休回家,父母逼她自杀,她就该弑父弑母;万一也没杀成,她就该在村子里放一把火,烧他奶奶的……” 费神医微微摇头:“村里的小姑娘又不练武功,哪来这么大本事。看来小铁蛋不喜欢这种逆来顺受的女人。” “当然不喜欢,”铁蛋头晃得像个拨浪鼓,“我算明白桃花镇旁边为啥有节妇村了,桃花镇上的小白脸夫纲不振,就要娶这种老婆,才能随便到外头花天酒地,反正老婆不敢管。我呀,要喜欢就喜欢《逆子传》里的姐姐那种女人,重情重义,生性刚烈,就算自杀,为的也是死后变鬼宰了仇人。” 季舒流用余光去瞄潘子云,潘子云垂头而坐,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季舒流忍不住背着铁蛋冲他眨眨眼睛。 铁蛋的心思一转就回不来,话题眼看要跑到别处,季舒流却抑制不住好奇,问:“那节妇村后来怎么荒废的?” “三十好几年前,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一伙流窜过来的山大王一个不落地劫走了。” 铁蛋吃惊道:“难道她们就此全都自杀身亡?” 医者自有仁心,费神医面带悲悯地道:“自杀了一大半,剩下的,后来被一群江湖人救出来送回家去,不出十天,全都在家里自杀了,有上吊的,有跳井的,有绝食的,有抹脖子的……” 季舒流微微一震:“她们在山贼那里没寻死,回家之后为何要寻死?恐怕不是被迫自杀,就是被家人亲手杀害吧。” 费神医点头:“她们一开始肯回去,估计是以为节妇村总不能从十岁到三十岁一个年轻女人都没有,心存侥幸。而且当年节妇村的男人贪生怕死,遇见山贼先把老婆女儿交出去保平安,谁想得到事后还有脸逼人自杀。” 秦颂风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天罚派三十几年前在永平府救过一群姑娘,从一个什么海风寨里救的。” “对,就是天罚派,”费神医道,“他们急匆匆来急匆匆去,也没想到救出来的人最后遇上这种惨事。” “可为什么节妇村也成为荒村,难道因为外面的姑娘听说此事,都不敢再嫁进来?”季舒流问。 秦颂风道:“不一定只是害怕。乡村人家结亲家讲究礼尚往来,节妇村一个姑娘都不剩了,别的村凭什么白把姑娘嫁进来。” 怪戏_31 费神医赞同道:“就是这个道理,秦二门主通晓人情。而且当年他们逼得太狠,不但年轻的姑娘媳妇死光了,十岁以下的小女孩也被吓死吓病不少。这村里的人又没什么钱,后来遇上荒年,也没怎么大荒,年轻的就都逃了,年老的,慢慢都死了,剩下一堆贞洁牌坊。” 如此下场,也算“求仁得仁”。铁蛋的义愤稍平,兀自撇着嘴道:“自作孽不可活,天理还是公道的!说不定死去的女人鬼魂都飘在村里,谁想嫁进来就叫她全家做噩梦。” ※二※ 天刚暗,铁蛋就呵欠不断,匆匆跑到别的屋里睡觉去了。他前两天担忧父亲伤势一直睡不好,今天才终于心无牵挂。 费神医也累得要命,早早睡下;潘子云拿着一壶酒、几块月饼和一支香走出门外,准备对月遥祭他的妻子奚愿愿。 鲁逢春收起了在儿子面前强撑起来的精神,对秦颂风苦笑道:“活了四十多年,我第一回 遇见叛徒。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是真心把老罗当朋友看。秦二门主,听说自从你出道,蚂蜂也是尺素门第一个叛徒,感觉如何?” 秦颂风笑了笑:“我是第一次被本门兄弟背后插刀,却不是第一次被朋友背后插刀。舒流你跟我一起洗过澡,记不记得我背后有条挺长的刀伤?” 江湖人行走在外难以讲究,一起洗过澡,很有可能是一起带着满身泥跳进河里洗了一圈。季先生比较斯文,就算跳进河里洗澡也要躲着外人,秦大侠可不知跟多少人一起洗过澡了。 但季舒流还是被其中的“深意”惊吓到,脸色微红,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衣服凭记忆划出一条痕迹:“是这条么?” “不是,再猜。” 秦颂风身上当然有不少旧伤,浅的已经基本看不出来,深的总有褪不去的痕迹。每一条深的,季舒流都记得准确无误,连划了三条,终于找对位置,二人相对一笑。 如果换成别人,鲁逢春可能已经看出不对了,但季舒流笑得太无邪,秦颂风笑得太正直,鲁逢春居然也真诚地赞道:“季小哥记性真好。” 秦颂风随随便便地伸手搭在季舒流肩上:“这事我很少跟人说。基本没人知道。那年我才十五,剑法刚练出一点成就,打算出门在北方走一圈,会会武林上的朋友。途经的地方都有同门照应,所以带着一把剑就上路了……” 十五岁的秦颂风锋芒初露,与同辈较量未尝一败,只是欠了些江湖历练。 就在这时,他遇到一个二十多岁、老于江湖的朋友,名叫石清。此人是刀法名家“落云刀”的关门弟子,长相还算英俊,看上去豪爽大度,像一个负责的大哥,教给秦颂风很多他以前不懂的江湖规矩。 秦颂风当时觉得,除了儿时便熟稔的玩伴,这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他们同行到石清的家乡附近时,石清告诉秦颂风,最近两年之中,家乡频出怪事,有四位道上小有名气的年轻姑娘先后失踪,其中两个还与他熟识。现在他的朋友帮他打探到一点消息,认为四个姑娘落入一个武功高强的淫贼之手。秦颂风自然义不容辞,前去助阵。 最后,他在石清的带领下潜入传说中淫贼的淫窝,无意中碰开了柴房墙角的机关,当先冲进密室,发现那间漆黑的密室里有张床,床上捆着一个姑娘,姑娘一丝不挂,浑身是血,好像已经只剩一口气。 秦颂风走到姑娘跟前,那姑娘奇迹般睁开双眼,看到了秦颂风。也许是秦颂风年纪太小、长相太秀美不像淫贼,她立刻流着泪喊救命,自称被“落云刀”传人石清拐骗至此,惨遭多人淫辱,已有数月。 秦颂风没有丝毫的怀疑,立刻认定有人冒了石清的名拐骗少女,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通知“石大哥”,背后已经中了一记落云刀。 天幸他本能地向前蹿出,没被砍中要害,回剑还击,当场将石清重伤。当年他还没杀过人,面对首次结交的朋友,终究无法下杀手,只是切断姑娘身上的绳索,将她抱走。 他托尺素门的兄弟请来最好的大夫,对姑娘稍作医治,带着她找上了落云刀的家门,发现只有一个应门的看家,其他人都在外不归。 这时他才知道,因为有两个失踪少女都被人看到与石清交往过密,早有人疑心到石清身上,落云刀也在调查此事,只是一来不愿相信,二来怕万一冤枉了爱徒不好澄清,一直暗中行事,并未声张。 那四个姑娘的确都是石清诱拐的,都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他,才被骗至此处,收取重金供人淫辱凌虐,追求某种隐秘的乐趣。前三个早已尸骨无存,只有最后一个姑娘还活着,但看上去,她早已昏迷多日,眼见不活了。 石清察觉到师父的怀疑,决定把一切推到同伙身上,所以才有意与名声甚好、年少无知的秦颂风结交,让他为自己辩护。他做梦也没想到,最后一个姑娘内功根基扎实,没那么容易濒死,她只是抱定要么饿死、要么被当成尸体扔出去的决心,假装自己已经不行了而已。 最后,石清被落云刀亲自清理门户,他在淫窝里的同伙已经被他杀死几个,剩下的也全被落云刀门人剿灭。只可惜那些丧心病狂的嫖客没能全部揪出来,而那位侥幸偷生的姑娘承受不住旁人奇怪的眼神,悄然离去,自此不知所踪。 石清死前,秦颂风不甘心地冲到他面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专门对武林中的姑娘下手? 石清的答案令他无言以对:没练过武的姑娘经不起折腾,死得太快,而习武之人拐来一个就能“用”很久。 秦颂风由衷地感叹:“当时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真是他娘的瞎了狗眼啊。” 第26章 桃花运 ※一※ “十五岁,”鲁逢春笑着回忆,笑的时候嘴居然没歪,可见是真笑,“十五岁我还傻乎乎的,专揍管我叫瘸子的小孩,打不过同岁的,只打得过十岁的,欺软怕硬,可笑得很。秦二门主,你这么早就接受教训,是不是从那以后再也没信错过人了?” “谁说的?我信错的人多了。”秦颂风道,“人心难测,你只要还肯信别人,总有可能信错。不然我以前的老婆是怎么跑的。” 这其实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秦颂风的生母从小丢下他与人私奔,青梅竹马的妻子和青梅竹马的好友私通,初入江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还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他十五岁出道,什么阴险无耻残忍毒辣的东西都见多了,对人心难测早已习以为常。 可他既没愤世嫉俗,也没同流合污,而且依然能好好地跟其他人交朋友,对人虽然不肯轻信,也不算过分防备。 季舒流和他相处日久,觉得这都是他恰好特别热爱剑法,剑法的天赋又恰好特别突出的缘故。他绝大多数的心神都分给了剑法,剩下一点心神主要用来阻止别人妨碍他练剑,仅剩的一点闲暇时光里还要和季舒流恩恩爱爱,哪还有空为人心之险恶愤愤不平或者忧心忡忡? 想到这里,身为“现在的老婆”,季舒流在鲁逢春的眼皮底下握住了秦颂风的手。 鲁逢春依然没看出什么不对,他还在想自己的事:“信错了人,就得总结错处。老罗说的其实有道理,他能背叛韦铁钩,就能背叛我,这都怪我自命不凡,害了自己不说,还差点害了儿子。你又能总结出什么错处?” 秦颂风想了想道:“这么多年了,我觉得说到底,最有用的还是我十五岁就想通的一件事。人再缜密也不可能滴水不漏,与其整天防备,还不如勤练武功,万一谁趁你不备砍你一刀,好及时躲开。” 鲁逢春胸口有伤不能开怀大笑,只能张大嘴做出一个大笑的动作:“秦二门主,你很对我的脾气!” ※二※ 养伤期间,秦颂风与鲁逢春相处融洽,季舒流则和铁蛋相处融洽,生生差出一个辈分,也不知要怪秦颂风太老练,还是怪季舒流太幼稚。幸亏潘子云虽然通常不言不语,偶尔同人说说话,也是和季舒流、铁蛋凑在一处。 季舒流总觉得潘子云内心深处并未长大,自己带着他和铁蛋,就像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玩。 当然,或许年纪最长的潘子云也觉得自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玩,甚或铁蛋也觉得自己带着两个长不大的哥哥玩,谁又能说自己的感觉才是对的呢? 鲁逢春的伤势渐渐好转,带着儿子返回英雄镇主持大局,秦颂风和季舒流则准备去桃花镇继续追查和柏直有关的蛛丝马迹,虽然蚂蜂认为柏直绝无幸理,他们却不愿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就告知宋老夫人这个噩耗。 潘子云感谢柏直当年与苏门小杀手的并肩作战之情,决定留下来帮忙。 至此,距离中秋才过去一个多月。如果受伤的是季舒流,就算忍不住爬起来练武,练完也还要接着耍赖静养,等着二门主亲自服侍。 但秦二门主不是个会耍赖的人,季舒流想服侍他都服侍不起来。 他执意说自己的伤已经毫无妨碍,告别费神医,踏进了久闻其名的桃花镇。 ※三※ 怪戏_32 潘子云非常不喜欢桃花镇,直接钻进了尺素门唐大嫂为他们安排的小院里闭门不出,在街上闲逛的便只剩下季舒流和秦颂风两个。 相距区区数十里,桃花镇的风气却和英雄镇大不相同。英雄镇出流氓,街上都是衣着流里流气的男人;桃花镇出名妓,街上有很多举止妖里妖气的女人。 季舒流的朋友很少,又不常出门,尺素门讲究勤俭,逢年过节也不会请姑娘去助兴,所以他长这么大几乎从未走近青楼女子身周一丈之内,更没见过这么多盛装打扮的女人满街乱走。他心里好奇,就忍不住偷眼去看;街上的姑娘们毫不害羞,十分直白地看回来。 江湖女儿不必忸怩作态,但江湖男子对普通女人还是要讲究男女大防的,季舒流被她们吓得屡屡收回目光。 很快,从不吃醋的秦二门主拉着季舒流走进路边一个清静的小巷子,不悦地对他道:“你瞎看什么。” 季舒流附耳道:“没找着比你好看的。” 秦颂风一沉肩,面无表情地抓住他的手腕稍微用力捏了一下。季舒流立刻喊疼,只喊了一声又笑出来,小声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没吃醋你也不能瞎看。你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总是不去嫖,属于不守规矩,她们会生气。” “你肯定吃醋了!”季舒流十分惊喜。 秦颂风见旁边没人,伸手把他按在旁边的墙上威胁道:“再瞎看,我以后出门都不带着你了。” 季舒流道:“不带着我,你岂不是可以随便看美女,那可不行!我吃醋。” 秦颂风板着脸道:“你不是说没有比我好看的?那我还看什么,不如回家照镜子。”两人再也撑不住,相对狂笑不止。 笑完之后,季舒流却伸出微肿的手腕凑到秦颂风嘴边:“捏疼了,你给我吹吹。” 秦颂风拿他没办法,只好吹了一下。 这口气才刚开始吹,季舒流迅速撤掉手腕,把嘴唇凑过去,轻轻碰在他因为吹气而撅起的嘴唇上,柔声道:“好老婆,真听话。” 秦颂风觉得带着这个坏老婆满街走有点丢人,决定找个饭馆吃饭,最好找个屏风隔出来的雅座,把坏老婆挡得严实点。 找饭馆的路上,他们同一个敲着响板、举着招子的算命先生擦身而过,算命先生侧过头微笑着对秦颂风说:“恭喜、恭喜,我看你眼含春色,恐怕正要走一场大大的桃花运,只不过……” 只不过老婆近在眼前。秦颂风微微摇头,拽着季舒流快走几步,没有理会他。 ※四※ 季舒流还是很听话的,从巷子里出来,就没再继续偷看街上的女人,专心打听饭馆。 季舒流这人,住店穿衣都比较讲究舒适,开销比秦颂风大不少,唯有“吃”上他和秦颂风差不多,除了口味清淡些,并无多余的讲究。他们打听了半天,最终还是进入一家公认价廉物美的饭馆。 价廉物美的饭馆大抵人多,雅座早就满了,他们只能坐在外面。 桃花镇不愧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去处”,即使在这家廉价的饭馆里,人比较多的桌边也都站着陪酒的青楼女子。她们个个妆容精致,甚具风情,果真比英雄镇那些愣头愣脑的浓妆女子好看。但每个人都在说着些陈词滥调胡乱劝酒,听多了也就索然无味。 季秦二人问过小二,荤素搭配着点了三道招牌菜,吃到大半时,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花香。 一个身着浅绿衣裙、鬓边插着几片绿叶的女人似是来与掌柜商量什么事,目光偶然落在秦颂风的脸上,立刻直冲着他们走来。 绿衣女人至少二十六七,妆容不浓不淡,身段婀娜不输少女,风情却不是少女们可比,一双杏眼好像会说话,笑容妩媚又不造作,就连她鬓边插着的绿叶都不显得古怪,只显得别致。 秦颂风吃惊地看着那女人:“你……” 女人撇撇嘴,这嘴撇得简直风情万种:“秦二哥,这么快就忘了我的名字?我叫闻晨呀,现在,大家都尊称我一声——”她调皮地抿嘴浅笑,“闻妈妈。” 秦颂风撂下筷子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低头审视着她:“你到底跑哪去了?我到处打听也找不见人。” 闻晨眨着她的杏眼道:“我就跑到桃花镇来了呀。算起来,”她十指掐算一番,“十年了,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年,秦小美人都长成秦大美人了。” 秦颂风好像根本没听出她的语气诡异,一本正经地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闻晨用力眨了一下眼,伸出小巧的舌尖舔舔红润的下唇,好像十分诧异:“我当了闻妈妈呀,手下的姑娘是永平府小有名气的美人儿,我自己呀,只要钱够多,也可以——春、宵、一、度、哟。你说我在干什么?” 秦颂风沉默半晌,说出一句废话:“你好像不是开玩笑。” “当然没开玩笑,干这行的多了,我凭什么不能干?” 秦颂风不客气地道:“你过来一下,咱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慢慢……” 闻晨的媚笑里好像忽然生出一分本能的抵触:“你可不许说我干这行不好——闻妈妈我买的都是心甘情愿的丫头,从来不干逼良为娼的烂事。” 秦颂风道:“没干烂事也不是好事,你又不是乐户,干这个犯法。” 闻晨咯咯直笑,笑到一半才用她染红了指甲的纤纤玉手掩口,扭着腰身风情万种地走近秦颂风,凑到他耳边,细声说道:“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秦二哥竟然说我犯法,你敢说你一个人都没杀过?” 秦颂风觉得自己已经被她带进沟里去了,不再接她的话:“你找个人少的地方,我有事问你。我好歹救过你一命,别尽跟我扯没用的。” 闻晨眼波流转,装出一点委屈:“我来找秦二哥,可不就是来报救命之恩的嘛!好吧,你跟我来,我给你找个好地方便是。” 秦颂风面沉如水,随着她迈动脚步,低声对季舒流道:“这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被石清骗进淫窝差点折磨死的姑娘。” 季舒流倒吸一口凉气。 秦颂风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她本来不这样。” 潘子云本来不那样瘦如枯骨,奚愿愿本来不那样伶俐懂事,萧玖本来也不那样冰冷犀利,但究竟何谓“本来”,世上谁又能一直保持自己本来的样子呢? 第27章 续缘 ※一※ 香气扑鼻的闻晨带着季秦二人踏入桃花镇的弦歌声深处,停在一家新开的酒楼门前,与应门的小二耳语良久,最终,小二把他们三人一齐带上了二楼。 二楼是一排多个小房间,窗户都对着后院。小二把他们请进最右边的一间,只见里面的窗户撑得大开,从窗里往窗外看,正好能看见后院中间的一座大戏台。在这小房间里,不但围绕方桌摆放着数张椅子,窗边也有四张舒适的座椅,面朝窗口而设。原来这酒楼别出心裁,专门为方便听戏而建。 闻晨解释说,酒楼今日开张,老板邀来镇上许多嗓子好的姑娘去那戏台上演戏唱曲助阵,马上就要开始。恰好二楼还有一间空着,她身为东道主,便自作主张地把秦颂风带进来,好让他领略一下桃花镇的风土人情。 她兴致勃勃地请季舒流坐在中间偏右的那张座椅上,秦颂风坐在中间偏左那张座椅上,自己坐到秦颂风左边相陪:“不是我吹嘘,我们桃花镇上姑娘们的嗓子,整个永平府没有敢说不好的。” 怪戏_33 秦颂风对桃花镇姑娘的嗓子毫无兴趣,单刀直入:“你真当鸨母了。” “真的,不信,我可以上街找个老相好给我作证。” “十年前,你一来桃花镇就当鸨母了?哪来的本钱?” “真聪明,我刚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做了几年皮肉生意,才攒够本,”闻晨故意把“皮肉生意”四字咬得很重,好像生怕秦颂风听不懂,特地双手扯住衣领,做出一个宽衣解带的动作,“现在皮肉生意也照做不误,你要是敢来呀,我折都不打,直、接、免、费。” 秦颂风真的被她噎住了。 “我赚钱赚得如此容易,你居然说我这行不好,哼,准是嫉妒。”闻晨掩口娇笑,“你自己说说,我不干这行,还有什么可干的?” 秦颂风道:“我一路观察你的脚步和呼吸,身手虽然比以前差,好在还没差太多。记得当年你用一对峨眉刺,出手灵便,角度刁钻,很有值得称道之处……” “哈哈哈!大武痴!”闻晨立刻笑得花枝乱颤,纤细的食指戳着秦颂风的胳膊,“这都十年了,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总听见秦二门主的威名赫赫,我还以为你早就长大了呢。” 秦颂风劝道:“你当年跑了是因为年纪小脸皮薄,怕人议论你,现在脸皮不薄了,江湖中也早不记得你是谁,回来干点什么不好。” “才不回去呢。”闻晨嘟着嘴,右手反复做出一个切自己脖子的动作,“打打杀杀,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有什么好的,想想清楚,到底是我傻还是你傻?” 秦颂风像个老头子一般沉声道:“不回去,就趁着年轻,赶紧嫁人。” 闻晨右手撑着座椅扶手往秦颂风身上凑,秦颂风不动声色地往季舒流那边让了一点。闻晨便将胳膊肘垫在扶手上,侧头用右手托腮,美丽的杏眼懒洋洋地瞧着秦颂风:“秦二门主,你可真逗,我十一年前就睡了不知几十个男人,还都是些又丑又恶心,皮里包着一泡臭屎的男人,这么脏谁要?这么脏,不干这行,还能怎样?” 秦颂风皱眉:“别瞎说,你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不脏了?”闻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之意,“不是故意的掉进粪坑,人就不臭了?” 秦颂风道:“就算掉进粪坑,洗十年也早就洗干净了,除非你从来不洗澡。” “哈哈哈……”闻晨捶着大腿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张扬笑声,“好好好,我每天都洗澡,干净得很,听说秦二哥现在也是单身,既然不嫌弃,就娶了我吧?” 她白皙的左手捉向秦颂风的手,被秦颂风扣住手腕放回扶手上。 “瞧,你嘴上说的好听,心里还不是嫌弃我。” 秦颂风猛地想起季舒流也许会吃醋,赶紧瞟了他一眼,见他默默看着闻晨,隐隐有些同情的神色,才放下心,回过头来道:“别再闹了。你闹成这样有什么意思?那边是我们尺素门的季师弟,你这一路都没正眼看看他。” 闻晨果然正眼看了看季舒流,吃惊地掩口道:“这位美人儿和你美得不是一种风格!哎呀呀,真是的,这么一个娇贵的美人儿,你怎么忍心带出来和你风吹雨淋,万一不小心被江湖人砍着怎么办?” 秦颂风侧身挡住季舒流不让她看:“你会不会好好说话?要是你平时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客人不被你吓跑了才怪。” 闻晨好像忽然懒得再装模作样,坐直身体冷下脸道:“嫁人嫁人,说得轻巧,你们男人就算自己嫖一千次,心里也瞧不起我这种脏女人,难道我去找个有钱的老头子当小妾?” 秦颂风没好气地道:“江湖中杀人放火有的是,哪来那么多讲究,又不是让你去那个节妇村找。” “你呀,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闻晨虽然嘴硬,脸色稍霁,“当年上当的不止我一个,你要是个女人,说不定也叫石清那畜生骗进去玩了,看你还威风不威风。” 秦颂风居然点头赞同:“就是,幸亏石清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不然我也够呛。” 闻晨张开的嘴一时惊得合不拢。 秦颂风看着她道:“石清虽说不是你亲手所杀,他罪行暴露也有你一份功劳,江湖事江湖决,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不管受过什么屈辱,宰了仇人就算完事。你在桃花镇十年,武功没有寸进,心思怎么跟那个节妇村出来的似的,尽往歪处想。” 闻晨似乎还想辩解什么,话到嘴边最终没出口,轻轻地笑了起来。 ※二※ 外面的戏似乎即将开场,小二端上一些花生瓜子和清茶,供他们闲吃,然后就知趣地退下。 三人在室内的水盆里洗了洗手,闻晨似乎直到此刻才发觉秦颂风的脚步不如平时稳健,盯着他问:“你的腿怎么一回事?下盘不稳,好像有伤。” 秦颂风道:“江湖上的事,已经好了。” 闻晨转转眼珠,忽道:“哎呀,差点儿忘了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再娶?劝我嫁人劝那么半天,自己怎么不再娶一个?” 秦颂风不知怎么解释这件事,瞟了季舒流一眼。 闻晨还以为他被问住,得意地扮个鬼脸:“等你再娶个老婆再来管我的闲事吧!” 三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像初遇时那样尴尬了。很快,窗外的戏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桃花镇的戏和英雄镇应该是同一种,选择的曲子很接近,念白的方言毫无区别,却有完全不同的风格。 在桃花镇,唱戏的青楼女子们举止娇媚婉约,妆容争奇斗艳,所唱的曲子填词雅致,合辙押韵,甚至偶有佳句,寄托着说不尽的相思之苦、别离之恨。 不知是不是因为毗邻节妇村,除了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还有不少戏讲的是节妇烈女。让青楼女子扮演节妇烈女,或许也是桃花镇居民的爱好之一。 这些东西对爱好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来说太过乏味,开场不久,非但秦颂风宁可看花生都懒得看戏,就连季舒流也听得昏昏欲睡,只觉得还不如飞回家去给学生批改文章。然而闻晨听戏听得很认真,甚至随着台上的女子一起唱出声来。 将到黄昏的时候,酒楼中安静了一刻,据说下一出戏,是近日才风靡全镇的一出新戏。闻晨显得相当兴奋,一连吃了十几颗花生仁:“前面的都是瞎胡闹,马上开场的《续缘记》才是佳品。今天演戏的人里,还有写戏的人,此人名叫青藤,和我闻妈妈是同行。” 季秦二人终于被她说动,一起往戏台上看去。 闻晨把青藤指给二人看。只见那女子三十出头年纪,纤瘦修长,不算多么美丽,但是生得很有韵味,眼睛周围刻着细碎的皱纹,显得她的眸子分外深邃。 忧郁的胡琴声在众人安静的等待中颤颤巍巍地响起一缕。青藤手持玉箫,站在戏台的一角,吟哦般开口道:“这出《续缘记》说的是永平府一段佳话,二十年前鸾凤和鸣,一对神仙眷属,二十年后金风玉露,重续梦里前缘——” 青藤双手持萧,和着胡琴的节奏,吹起一段忧伤的旋律,如若感怀旧事。原来她并未扮演任何角色,只不过站在戏台上旁白、吹箫,却也别致。 一个浅绿衣衫的少女,唱着倾吐寂寞的小曲儿,优优雅雅地踏上戏台,含羞带怯,四面环顾。正值江南春日,少女是富家女孩儿,跟随父母踏青,一时顽皮偷跑出来,却找不到回去的路,被小雨打湿了衣衫。 一位翩翩少年骑马经过,将自己的伞送给了她,凝视着她美丽的眼睛念出几句诗。少女以袖掩面,细声应和,说不尽的娇羞妩媚、温婉可人。 少女归家,难耐相思之苦;少男归家,托人四处打探。一双有情人费尽心机,凭借少年的才华横溢和少女的冰雪聪明,击退了求亲的浮华公子、铜臭富商、骄横乡绅,终成眷属,还生出一堆可爱的男孩女孩,环绕膝间。 人生如梦,转眼便是二十年。 悠远得仿佛从岁月另一端传来的伴奏声渐渐平息,青藤将萧管从红唇上挪开,浅笑道:“向来男儿如酒,年逾不惑愈见卓然风骨;女儿如花,才满三旬已是凋落成泥……” 二十年后的中年夫妇,丈夫已经科举入仕,高官厚禄,依旧风度翩翩,气质卓然;妻子勤俭持家,却早已黯然失色,皱纹满脸,腰肢粗大,站在一起,便如丈夫的老母一般。丈夫每每看见妻子形貌,不由目露遗憾。 一日丈夫陪妻子归家省亲,进入花园欣赏春色。天空不觉飘起小雨,他被一阵歌声吸引,骤然回头,只见一名绿衣少女打着花伞,唱着清歌向自己走来,娇羞柔美,双眸含情,犹如妻子当年。 怪戏_34 那是他妻子的幼妹。 这出续缘记,居然是用老妻的亲妹妹再续前缘的意思。 一个男人怎能把妻子的亲生妹妹娶为妾室,一个良家女子怎能嫁给亲生姐姐的丈夫为妾?那自然是律法不允、伦理不容、父母不准,最终,妹妹诈死离家,伪造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这才成功地嫁给了姐夫。 从此风度翩翩的姐夫左手牵着衰老不堪的发妻,右手牵着青春貌美的小妾,坐享齐人之福,这对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的姐妹情比金坚,不妒不吵,齐心协力把丈夫照顾得妥妥当当。 季舒流虽然是个男人,在尺素门收的徒弟却是秦颂风的小侄女秦问。他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有子女了,秦问就像他半个女儿一般,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站在了戏里那对姐妹的父母一边,看得义愤填膺,直想摔碗。 第28章 急水浮萍风里絮 ※一※ 《续缘记》结束时,妹妹也和姐姐一样,生出一堆可爱的男孩女孩,也不知她年满三旬“凋落成泥”以后,丈夫又要去拿谁“续缘”?看着那所谓团圆美满的结局,听着楼上楼下的喝彩,季舒流气不打一处来,秦颂风无动于衷,只有闻晨露出一个满意的甜笑。 季舒流忍了又忍,终于绞尽脑汁找出一句比较委婉的批评:“这戏纯属瞎扯,女人老得哪有那么快,我姑母快四十岁了,生过三个孩子,照样好看得很。” “所以才说这是我们桃花镇的风土人情呀,”闻晨眨眼,“我们桃花镇的女人,别说三十,二十四五便要算老妓。三年前我还是桃花镇最贵的女人之一,到如今呢,来找我春宵一度的,十个里九个是舍不得找我女儿的吝啬鬼,嘻嘻。” 闻晨的笑容里实在看不出任何讽刺意味,季舒流无奈道:“姐姐老了妹妹上,也是你们桃花镇的人情?” “当然,天底下的青楼都这样,姐姐勾来一个男人,年老色衰由妹妹接替,这可是‘长久之计’,能多赚好多年的银子呢。要是我女儿这么有出息,我一定老怀甚慰。” 秦颂风不由干笑:“要是我女儿这么有出息,我就打断她的腿。” “别吹牛啦,你有女儿吗?”闻晨伸出手指刮脸,“装什么正经,你们男人呀,个个都喜欢这样,恨不得从二十岁到七十岁,每隔三五年就换上个鲜嫩嫩的老婆。” 季舒流抓着秦颂风的肩膀道:“谁说的,就算活到七百岁,我也只要一个老婆就够了。” 闻晨道:“那你老婆年老色衰了怎么办?” 季舒流道:“我更担心我老婆嫌我年老色衰。” 闻晨掩口而笑:“真是小孩子脾气,别吹牛啦,你有老婆吗?” 季舒流心想:“我老婆在我面前,听着我的甜言蜜语,你却看不见。”想到这里他便心旷神怡,将那莫名其妙的《续缘记》抛诸脑后。 ※二※ 黄昏已至,酒楼里的戏散了场。闻晨同他们又闲谈一会才笑道:“早晨我在家和了好多面,准备包饺子吃,正好,你们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包满意,信不信我比这酒楼里的厨子还厉害?” 相处半日,闻晨已经不像初见的时候那般怪模怪样,也许她沦入风尘又逢江湖旧友,一时难以自处,才举止浮夸了些,此刻心境平和,自然恢复如常,虽然不再是秦颂风记忆中的样子,倒也不是那种能把嫖客也吓跑的样子。 现在她笑容热情亲切,状如邻家大嫂,秦颂风随口应允,一时居然忘记她已经是个鸨母,她的家就是一处风月之地。 直到进入她家的大门,秦颂风才感觉来这里有点不妥,但事已至此,他只好带着自己的老婆走进窑子。 两名芳龄少女并排站在院内,见到生客,用一模一样的姿势问好,着实袅袅婷婷,相貌精致,在整个桃花镇都能算出色的美女。 “这个是尺素门秦二门主,江湖上有名的大高手、大侠客,你们叫他秦二哥就行,秦公子亦可。”闻晨指着秦颂风说。 “这个是秦二门主的师弟,季公子。”闻晨指着季舒流说。 “这个是我女儿小莲。”闻晨指着那个十四五岁、酒窝甜美、身量娇柔瘦小的姑娘说。 “这个是我女儿小杏。”闻晨指着那个十七八岁、粉面含春、身段凹凸有致的姑娘说。 “两位,”闻晨笑着转了个圈,把衣裙上已经开始减淡的香气散发出去,“今晚就看看我这个妈妈当得如何吧,我先去给你们添几道小菜。” 闻晨洗了手走进厨房,小莲和小杏一左一右,将季秦二人引进一个偏厅。厅内有铺着锦垫的软座,座位前面有摆放酒菜的几案;再往前,厅中央是一块空地,错落有致地摆着几个小墩,似乎是为了方便女子弹唱。 除了软座、几案和小墩,厅内几乎没有多余的饰物,只在靠墙的竹架上放了很多盆花,有小巧精致的,有枝繁叶茂的,气息十分清新,似乎与闻晨的打扮风格很是协调。 然而,清新的草木香气很快就被酒香遮盖,小莲和小杏趁晚饭没好,先热了两壶甜酒,端上几碟卤蛋卤肉卤豆干。所有东西全都切成适合一口吃下去的整齐小块,旁边摆着竹签供人插食,可以看出其中用心颇为精巧。 若是知情知趣的恩客,这时就该赞叹二女兰心蕙质了。 两位少女每人搬个小墩陪坐在一个座椅旁边。出乎季秦二人的预料,年龄稍长、盘了髻作妇人打扮的小杏陪在季舒流旁边,熟稔地为他倒了一杯暖洋洋的甜酒,年纪尚小、闺女打扮的小莲却陪在秦颂风身边,羞涩得连酒都不肯去斟。 小杏把酒递到季舒流唇边:“公子,请慢用。” “多谢姑娘,我不饮酒,你自便。”季舒流客气地拒绝。 小杏的美目一转,红唇轻抿,似乎想找什么劝酒的法子。秦颂风直接伸长了手接过这一杯:“他不喝酒,别麻烦了。” 季舒流见他好像要喝,急忙抢过酒杯放在几案上:“你伤还没好,也不许碰。” 秦颂风失笑:“这种和糖水差不多的也不行?”虽然如此说,他依然听话地没再碰那个酒杯。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的对话特别像一对老夫老妻,厅内一时居然冷场。 闻晨从厨房那边跑过来,挥动着沾满面粉的双手,笑道:“馅儿我剁好了,快得很,你们别急!小莲,小杏,先唱几个曲儿给客人听听。” 小杏应了一声,取来一把琵琶。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一番,小莲细声细气地道:“姐姐你先,我……我等等。” 小杏把琵琶搁在旁边的小墩上,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莲眉心点了一点,用一种娇憨可爱的声音嗔道:“你呀!胆儿比针鼻儿还小!”她冲秦颂风和季舒流各福了一福,“两位公子有什么曲子想听?” 秦颂风道:“你随便,反正我俩都不懂。” 小杏侧头眨了眨左眼,对小莲努努嘴,叫她抱着琵琶配乐,自己站在季秦二人面前。小小的小莲抱着大大的琵琶,铮铮弹响,琴技居然很是不错。琵琶声中,小杏红唇轻启,先唱了首桃花镇流行的曲子,又唱了首雅致含蓄的曲子,双眼有几分大胆地在季舒流脸上打转。季舒流一开始觉得新鲜,很快察觉闻晨可能真有用两个女儿“招待”自己和秦颂风的意思,赶紧扭过头去看秦颂风,不敢再多看她俩一眼。 他虽然没什么阅历,也知道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的情调,只要自己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对面的小姑娘自然会察觉。 果然,小杏唱了几首小曲就停下来,跑到小莲身边接过琵琶,叫小莲接着唱。 小莲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偷眼瞟着秦颂风的脸问:“公子,你喜欢什么曲子?” 秦颂风只看桌上的菜,不看她:“随便。” “既然如此,我——就给公子唱一曲我最喜欢的。” 怪戏_35 她和小杏耳语几句,小杏拨响了琵琶,小莲一双小手拘谨地互握着,吐出了第一句词。 ※三※ 小莲的站姿仍是怯生生纤细堪怜,但一唱起来,她就不像说话的时候那样带着颤音了,嗓音甚是清脆婉转。 只听她唱的是一首旧词: “急水浮萍风里絮,恰似人情,恩爱无凭据。去便不来来便去,到头毕竟成轻负。 帘卷春山朝又暮,莺燕空忙,不念花无主。心事万千谁与诉,断云零雨知何处?” 她的语调有些幽怨,神态也做出了很幽怨的样子。但她的嗓音毕竟还嫩脆,面容毕竟还稚气未脱,尽管细细的眉毛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也还是一个尚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正为别人的故事里的飘零、辜负、别离、寂寞而伤感。 但从她吐出第一个字开始,到连琵琶的弦声都缓缓停止,秦颂风一动都没动过,凝视着桌上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莲姑娘唱完,羞涩地小步跑到秦颂风面前,小声问:“公子……好听吗?” 秦颂风瞬间恢复如常,道:“不错,这词写得好。” 虽然识字但除了剑谱拳谱几乎从不看书的秦颂风居然说一首曲子的词写得好?季舒流揉揉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小莲犹豫片刻,忧郁地说道:“这词里是说,一个女子被心爱的人辜负,独守空闺,朝朝暮暮,孤零零地空掷年华。” 这时候,闻晨正端着第一盆饺子上来,听见小莲尽说些扫兴的话,眉头一皱,似乎想要斥责,但她随即看见秦颂风异常温和的脸色,急忙把话咽下肚去。 果然,秦颂风点头顺着小莲说:“是挺可怜的。人没有根,就活得不踏实。” 季舒流一瞬间想起了秦颂风被前妻辜负的事,几乎怀疑他有感而发。但是把“幽怨”这类的东西和秦颂风联系起来实在太可笑,他确定自己绝对是想歪了。 小莲咬着她抹了淡淡胭脂的嘴唇,轻轻地问:“秦公子,你辜负过别人吗?” 秦颂风道:“没有。” “那以后呢,”小莲追问,“以后会不会辜负?” 秦颂风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季舒流一眼:“不会。”然后他怀疑地审视着小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下午也偷偷跑出去听戏了,听了那出《续缘记》。”小莲不安地眨着眼睛,“我从小就很羡慕那些嫁得好的姐姐,今天才想到,就算我嫁出去,以后也是会老的呀。等我老了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也没有一个妹妹可以接着嫁给他。” 原来这个小女孩是看了那《续缘记》有感而发,担忧起自己的未来。秦颂风笑了,抬头对闻晨道:“你看,这么小的孩子都比你懂事。嫌弃自己老婆老得快又不是好事,还把小姨子一起娶了,放在戏台上又说又唱的,也不知害臊。” 闻晨一边拣饺子,一边斜眼瞟着秦颂风:“真煞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吴礼之《蝶恋花·别恨》。找合适的宋词易,找合适的当时流行曲难,这里偷个懒! 第29章 四顾寂无人 ※一※ 秦颂风毕竟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宿娼的,在他的坚持之下,五人既没分什么尊卑,也没讲究男女有别,直接围在饭桌边吃了。 天色早已经全黑,闻晨在桌上燃起蜡烛,所谓灯下看美人,无论是“妈妈”还是“女儿”都更显娇美动人。 饺子是山菌馅儿的,咸淡刚好,完全不需要蘸作料,肉和山菌也是搭配得当,既不嫌腻口,又不嫌清淡,看来手艺好并非闻晨自夸。桌上除了饺子,还摆着许多配菜,黄瓜切成薄薄的长片卷在碟子里,青翠得赏心悦目,糖醋排骨被精心剁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在烛光下显出诱人的脂光,香味不浓不淡地飘散出来。 唯一遗憾的是……桃花镇是个夜里比白天更热闹的所在。远处杂乱的乐声尚可忽略,隔壁的人家却不知何时来了个猛男子,床板吱嘎声、辗转爱语声穿窗而入,闻晨和小杏尚能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小莲却神色飘忽,羞红了脸。 猛男子不但没完没了,而且爱好诡异,口中吵吵嚷嚷,尽是些又脏又贱、不堪入耳的言语。 天下之大,喜欢听别人办事响动的人并不少,但显然,这屋里的五个人都没有这种爱好。何况那猛男子声音沙哑,怪腔怪调,只听其声就能想象其人必定丑得叫人倒足胃口。 小莲才吃了几个饺子,就自称已经吃饱,丢下筷子,跑到角落里漱了口、补了点胭脂,在屋里转上两圈,抱起那把大大的琵琶,重新坐到绣墩上:“我再弹会儿琵琶吧。小杏姐姐你坐在那,没事,我可以自己弹自己唱。” 能用琵琶声遮一下隔壁的声音也好,闻晨笑眯眯地对她点头,表扬“女儿”的懂事乖觉。 小莲怯怯地看着秦颂风:“秦公子,你有什么想听的?” 季舒流以为秦颂风会说随便,但秦颂风说的是:“还唱刚才那个。” 小莲听话地边弹边唱,唱了一遍,又问唱什么,秦颂风居然还说“刚才那个。” 小莲不再多问,把那“急水浮萍风里絮”唱了一遍又一遍。秦颂风沉默地听着,这首曲子响起的时候,他好像连吃相都文雅了许多。 小杏说自己的妆花了要出去补。闻晨扯着季舒流,耳语道:“季少侠,你来,我有话要问你。” 她若叫“公子”季舒流未必肯走,叫“少侠”似有要事,季舒流就稀里糊涂地随着她出了门。 屋里一下子就只剩秦颂风和小莲两个人,小莲的琵琶不紧不慢,悠悠唱出最后一句“断云零雨知何处”,长长地唱满了最后一个字,才停下来,对秦颂风浅浅一笑,放下琵琶,把还温着的甜酒倒在秦颂风杯子里。 秦颂风没喝酒,对她和气地笑了笑,用哄小孩的语气问道:“小姑娘,那个曲子很少听见有人唱,谁教你的?” 小莲困惑地眨眨眼睛:“镇上很多姐姐都会唱呀,我听了几遍就学会了。” “你喜欢它?” “喜欢。”小莲点头,泫然欲泣,“我觉得,它好像就是为了我们这种女人写的,良家女子嫁给别人,即使丈夫对她不好,至少还有娘家,还有个根,可我们不管是从良嫁人,还是留在院子里,等到老了、丑了,都逃不掉这种……命数。” 秦颂风沉默了片刻,道:“闻晨怎么还不回来,你去把她叫回来,饭才吃了一半,人怎么跑了。” 小莲可怜兮兮地道:“公子,你……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我以前还没有……没有跟过别人,你不要嫌弃我出身不好。我、我就连给人唱曲子都离得远远的,以前连酒都没陪过的。” 之前蚂蜂刻意给秦颂风塞美女,转眼间就当了叛徒,今日闻晨居然也给秦颂风塞美女,他难免有点多心。但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闻晨不至于如此,何况他耳力足够好,能听见季舒流在外面的院子里与闻晨交谈,并未远去,也未遇险。 最重要的是,如果小莲早知道秦颂风喜欢那首“急水浮萍风里絮”才刻意下套勾引,就不会说镇上“很多姐姐”都会了。 秦颂风的七分警惕只剩下一分,心念一动,并不急着叫来闻晨澄清,而是问小莲:“你‘妈妈’对你怎么样?” 怪戏_36 小莲眼中流露出鲜明的崇拜之情:“我妈妈对我和小杏姐姐特别好,整个桃花镇都没有她这么好的妈妈,连亲生的都没她那么好,有一次客人打了小杏姐姐几巴掌,我妈妈提起扫帚就把那客人打了出去,事后那客人找来好几个人寻仇,我妈妈竟然一个人把他们都打了出去!而且你觉得不觉得,她长得也特别美,平时,她担心抢了我和小杏姐姐的风头,都不敢好好打扮……” 秦颂风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莲似乎把这一笑误解为嘲讽,脸刷地红了,垂着头道:“公子,你生得这般俊,又是个很有名的人,见过大场面,是不是觉得我们都丑得很,只会在这穷乡僻壤坐井观天。” “没有,你们都长得不错。”秦颂风道。 小莲眼中重新升起希望。隔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依旧没停,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那个方向,小声道:“我们隔壁,以前不是现在的这家人,而是白妈妈一家,只有白妈妈和红枫姐姐两个人。后来有一位客人把白妈妈和红枫姐姐一起带走了,房子才转给别人。白妈妈也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虽然不如我妈妈好看,也很有风情的。其实,也不需要很多钱……” ……原来那《续缘记》里的姐妹同嫁在桃花镇果然不算什么,这孩子居然想效仿先例来一出母女同嫁!秦颂风赶紧吃了俩饺子压惊。 小莲羞羞怯怯,稍微往秦颂风身边凑近一点:“那位季公子出去这么久,他和小杏姐姐的好事,应该已经成了吧,秦公子……” 秦颂风内功深厚,能听见季舒流还在院子里和闻晨说话,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本来想立刻打开门叫她看看季舒流的“好事”没成,忽然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这都是你妈妈安排的?” 小莲点头。 “什么时候安排的,我怎么没听见。” 小莲忸怩道:“用眼神就可以了,不用说出来的。” 秦颂风低头看着这还没长够身量的小丫头:“闻晨为什么叫小杏去管季师弟,你来管我,难道不应该反过来?” 小莲十分诧异:“原来公子喜欢小杏姐姐吗?对……对不住,我妈妈看走眼了。我们院子里的规矩,季公子这样不经人事的少年男子,一般要找个有几分阅历的姑娘引导,否则两个都什么也不懂,是……是,呃,不得趣味的。” 季舒流真的还需要引导的时候,秦颂风也不是没见过。他莫名感觉自己成了个“有几分阅历的姑娘”,终于乐不可支,放声大笑。 小莲整个人都被他笑愣了,不知所措。 秦颂风这才打开门,门外闻晨还拉着季舒流喋喋不休地劝说:“男人嘛,总有长大的时候,凡是到了我们桃花镇的男人,只要年满十五,没有不试试的。季小哥如果还是童男之身,正好让小杏教教你,不然将来洞房花烛,万一不得其门而入,可如何是好?” 季舒流瞥见门开了,脚下一错,嗖地蹿到秦颂风身边。秦颂风拉着季舒流对闻晨道:“吃完饭就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秦、秦二哥!”闻晨诧异,“你真不留下?我家小莲的模样在镇子里也算出挑的,而且还是个闺女,你不要嫌弃……” 秦颂风一步跨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道:“你整天跟一帮嫖客混在一起学傻了吧。我要是生孩子早,儿子都有她那么大了。” 闻晨道:“你也就比她大个十一二岁呗,六七十岁的老头子都找小姑娘,你怕个什么?” “我没这兴趣,她管你叫妈,你还想当我岳母怎么的?” 闻晨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哎哟,你可逗死我了!既然咱俩是一辈的,要不你委屈委屈,奴家也可以陪你一夜呀,不要钱哦。” 秦颂风看着闻晨刻意放浪的样子,心里不太舒服,转身拉住季舒流快步离开。走到大门口时,门已是锁了,他懒得叫人,准备直接跳墙出去,闻晨却赶上来道:“秦二哥,说句准话,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秦颂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嘟着嘴道:“我沦落到这个境地,除了帮你物色个姑娘,还有什么办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这辈子只欠你一个人的情。” “那你就欠着吧。”秦颂风暗中捏了季舒流的胳膊一下,说道,“我喜欢剑法好能跟我过招的,你物色得着就怪了。” 闻晨把脸一板:“怪不得你找不到老婆,还是娶你的剑当老婆去吧!” 秦颂风一托老婆的胳膊,越墙而去,身后传来了闻晨踢门泄愤的声音。 ※二※ 回到落脚之处,一进屋,季舒流就关上门从背后抱住秦颂风道:“我忽然有点害怕。” 秦颂风扯他的手:“你这醋劲……” “不是,”季舒流道,“你看,多年前,出过两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槐树村苏门杀害了很多绑来的乞儿,节妇村也逼死了很多被山贼抢走又救回来的姑娘。” “怎么了?” 季舒流腾出右手,在他面前掰着手指头历数:“第二,苏门因为作恶多端被屠戮一空,节妇村因为自取灭亡而破败;第三,我们初进英雄镇,听了几出戏,戏中有《逆仆传》对应苏门之事,初进桃花镇,也听了几出戏,虽然没有专门对应节妇村破败之事,戏中也有不少节妇烈女;第四,潘子云的《逆子传》是今年年初写成,对应英雄镇上一段旧闻,那青藤的《续缘记》据闻姑娘所说,也是近日才风靡桃花镇的新戏,戏的一开头,青藤亲口说,那是永平府一段佳话,说不定现实中也有对应之事。 “第五,蚂蜂是你旧识,叫手下的女人勾引你我,怎么闻姑娘也是你旧识,也叫手下的小姑娘勾引你我?” 秦颂风被他说得背后有点发凉,幸好季舒流依然在背后抱着他,一缕凉气甫生,就被季舒流胸口传来的温热驱散了。 他仔细思索片刻,最终摇头道:“应该只是凑巧吧,如果有人故意设局反倒不可能设得这么明显。而且我跟小莲套过话,她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季舒流将秦颂风推倒在床上,又翻过来仰面朝上,趴在他旁边道:“我有一个奇怪的直觉,不一定对,和你说说,你别被我误导。” “尽管说,你这斤两还误导不了我。” 季舒流在秦颂风喉头轻轻咬了一口,迫得他缩起脖子,才道:“英雄镇满街都是男人,桃花镇满街都是女人,这两个地方迥然大异。英雄镇的戏揭露了许多真相,有如扒皮见骨,桃花镇的戏却有意无意地把坏事说成好事,涂上一层伪装。所以这一次我感觉应该反过来,闻姑娘是好人,那个青藤才是坏人。” 秦颂风失笑:“我觉得你有点扯淡,青藤明显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再说咱俩也不认得她。”他话音一转,“小莲唱那首曲子的时候,我倒是真动了点疑心。” 季舒流忙问:“什么疑心?” “以前我跟江湖朋友出去,要是他们非叫我点曲子,我就点这一首,各地唱曲的姑娘里,其实会唱的少,闻所未闻的多。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心人听说了我的事,有意教她唱的。”秦颂风微微摇头,“但我一问她,她说镇上很多人都会唱,说明只是巧合。如果是专门下套,肯定不会这么说。” 季舒流问:“你为什么只点这一首?” 秦颂风顿了一下,强笑道:“……因为我只知道这首唱的是什么,别的听不懂。” 秦颂风能知道一首词里唱的是什么,自然是有人给他解释过。季舒流看见他的表情,已经明白那恐怕是他亡母心爱之曲,意欲引开话题,便眨眨眼睛道:“我也喜欢一首没听人唱过的曲子,别人都不知道,我讲给你听怎么样?” “你说。” 季舒流爬起来,研墨摊纸,写好递给秦颂风,才小声唱道: “一个江湖客,万里水云身。鸟啼春去,烟光树色正黄昏。洞口寒泉漱石,岭外孤猿啸月,四顾寂无人。梦魂归碧落,泪眼看红尘。 烟濛濛,风惨惨,暗消魂。南中诸友,而今何处问浮萍。青鸟不来松老,黄鹤何之石烂,叹世一伤神。回首南柯梦,静对北山云。” 秦颂风听完,虽然看见了纸上对应的字,依然似懂非懂地道:“你为什么喜欢它?” 季舒流唱词的时候神色微微郁悒,闻言却丢下笔,几近调皮地一笑:“说出来多没意思,不说。你可以学学唱给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 怪戏_37 注:葛长庚《水调歌头·一个江湖客》。 第30章 肉包子 ※一※ 季舒流随手写的字越看越嫌丑,唱完便硬从秦颂风手里抢走,团成一团丢出窗外。次日他照例日上三竿才迟迟起床,准备去院子里舒展一下筋骨,才发觉潘子云笔直地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张满是褶皱的破纸低头凝视,身影孤独,神情萧索。 季舒流特地绕到他背后去看了一眼,发现纸上的确是自己的字迹,想起这字写得十分难看,不觉有些尴尬。 他并未刻意隐藏气息,潘子云自是察觉了,回头道:“这个词,我以前没听过。” 季舒流道:“是从前一位姓葛的内功名家所写,我也是偶然看见。” 苏门的武功原本平庸,教给小杀手们的刀术更是经过了刻意删改,奚愿愿再把这些方便挡刀送死的东西教给潘子云,已经是野路子中的野路子。因此潘子云对内功名家之类都似懂非懂,只是看了季舒流一眼:“没想到季兄也会喜欢上这样的词作。” 季舒流嘴唇一抿,尚未说话,只见本来就没锁的门打开了,秦颂风从门外探头进来道:“伏击柏直的那个破庙是找着了,可是里边好像没什么线索,劳烦你俩也帮我看一眼,走。” 不久之后,三人一同站在桃花镇以东的破庙周围,相对发呆。 九月三秋,此地恰好杂生着许多枫树,叶已尽成老红,有的残留在树上,有的聚集在地势低洼处,连成一片行将黯然的艳色。 破庙就埋在红黄交杂的落叶之中。因为这实在是一座破得不能再破的庙,十三年前还可以被苏夫人用来设伏杀人,如今早就彻底倒塌了,满地碎瓦碎砖破木头,木头上有霉斑,有虫蛀,甚至还有蘑菇。 庙的四周有许多小路,每条路看起来都既不是特别繁华,也不是特别荒凉。秦颂风道:“我早晨在这想了半天要是我从这里逃出来往哪跑……还是觉得往哪跑都差不多。” 三人分头在破庙周围绕了两圈,忽听不远处传来管弦之声,走过去,便有一处富贵逼人的别院出现在眼前。很多载着青楼女子的小轿鱼贯而入,秦颂风找机会询问一个轿夫得知,桃花镇上另一座大酒楼的大老板不忿新开的酒楼抢了他的风头,也借一个小妾的生日之名把全镇有点名气的姑娘都叫来陪酒。 季舒流忍不住去抓秦颂风的手:“又是这么巧?英雄镇上赛张飞在别院过生日,桃花镇上又有个富商的小妾在别院过生日。” “这俩地方都不穷,有人做生日没什么稀罕的。”秦颂风深深皱起眉,“不然咱们也混进去看看?” ※二※ 混进这里很方便,根本没人挡着,但进去之后,除了人头攒动,再没什么可看的了。 两位富商有斗富的意思,所以生日虽然是小妾的生日,排场却要做给外人夸耀。酒席摆在露天,入座的都是那富商四处请来的友人,有的是衣着富贵考究的富商,有的是口齿便利的帮闲;姑娘们在桌间走动,唱点小曲,甚至任人动手动脚;至于秦颂风这类闲杂人等,只要愿意,可以站在附近旁观,若是会说俏皮话讨得大爷们欢心,自然有无穷好处。 秦颂风不晓得怎么讨大爷欢心,他带来的俩人更不会,今天他们为防止引人注目都衣着简朴,别院里的仆婢们忙着上酒上菜招呼贵客,根本懒得看他们一眼。 一个攀附不上贵客的闲人正和另外几个失意的闲人猛吹,唾沫横飞:“这园子,我最清楚,不是买别人现成的,现成的哪能尽如人意?这地方三年前还是一片荒地,这一山一水、一楼一亭,都是主人依照地势亲自精心设计的……” ……既然是个新建的园子,自然和十三年前柏直被埋伏之事扯不上关联。秦颂风等人有些失望,但既然进来了,总归不甘心,所以并没有马上离开。 酒席之间,尽显桃花镇淫靡的民风,富商们、帮闲们、青楼女子们讲着笑话,唱着小曲,有的露骨,有的含蓄,总归不离“那事”的主旨,潘子云听得脸色发绿,面墙而立,好像多看一眼别处都能玷污他的清白一般。 季舒流拉他两下拉不动,只好对秦颂风道:“咱们分头转转,等会在这会合?” “也好。” 季舒流拣着景观别致的地方走,秦颂风却顺着衣料越来越富贵、陪唱的青楼女子越来越貌美的方向走,因为他忽然想知道闻晨是否也在此地,如果来了,她在桃花镇地位究竟如何。 在一桌读书人旁边,他看见了最近因为写出《续缘记》而名声大噪的青藤,她端着才女的优雅风度,衣着严整,手持萧管,有人要求便上前吹奏。才女就要这样清清淡淡的才好,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动手动脚起来,反而无趣了,桌上的读书人们都很识趣,至少在此地对她很是尊重。 然后,秦颂风在别院主人所在的非富即贵的一桌,看见了陪坐在主人旁边的闻晨。 小莲和小杏抱着琵琶坐在旁边唱曲,小杏眼神灵活,小莲举止羞怯。此刻小杏唱了首不太高雅的曲子,主人便随着曲子里的意思,在闻晨脸上轻轻拧了几下,闻晨娴熟地笑骂。 秦颂风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小莲也唱了一曲,主人赏她一杯甜酒喝。她毫无戒心地一口喝下,立刻眼泪汪汪,丢下捂着胃侧身蹲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吐出的酒把裙角都染污了。主人表情诧异,不似作伪,这时一个相貌丑怪的帮闲放声大笑,众人才知道他促狭,不知从哪弄来一杯极烈的酒,将甜酒掉了包。 闻晨顺手拿起一个空盘子,满桌扫视一圈,没找到养胃之物,只好捡了几个肉包子放进去丢到桌边,淡淡地道:“没出息的,下去换身衣服压压胃再上来。” 小莲还没端起那盘肉包子,丑怪帮闲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嬉皮笑脸道:“小莲儿丫头,别急着下去呀,知不知道咱为啥敬你一杯烈酒?” 小莲满眼是泪:“不知道。” “因为宝剑赠英雄,烈酒赠烈女呀。”帮闲眉飞色舞,洋洋自得,“你这丫头要不是烈女,怎么到现在还没开苞,莫不想讨个贞节牌坊竖在你家门口?” 闻晨伸出一只手,假装无意按在那帮闲胳膊的穴位上,那人的手立刻松开了,小莲赶紧抱起包子往后退了几步。闻晨的手突然变得温柔,抓着那帮闲的胳膊摇晃两下:“我这女儿胆子小,就是生怕遇上你这种毛手毛脚不懂怜香惜玉的,才不敢叫人梳拢了去呀。你这一吓,她越发不肯了,小心我要你赔。” 座中的主人忽然一笑:“晨娘总是一味护短。小莲在普通人家还算小,在你们院子里可早都熟透了,再藏着掖着,小心瓜熟蒂落,丫头思春起来,叫人悄悄摘走,给你落一场空。” 丑怪帮闲挤眉弄眼,翘着兰花指模仿少女模样:“我小莲儿每天爬上床之后呀,”他忽地在闻晨胸口摸了一记,“这心儿焦,这话儿也痒,好生难熬也——” 他的手摸向下身,闻晨自然不是真的躲不开,而是假装躲不开,一双粉拳软绵绵砸向主人,杏眼含情,佯嗔道:“瞧瞧你这下流兄弟!你不帮我骂他?” 主人调笑:“过来亲一记,就帮你骂。” 闻晨在他左脸、右脸和额头各亲了一记,留下三个鲜明的胭脂唇印。 丑怪帮闲赶紧道:“晨娘果然宽宏大量,亲一记才骂,亲三记就不用骂喽!” 众人哄堂大笑,闻晨趁机对小莲道:“发什么呆,赶快换衣服去。” 小莲提着裙子、端着包子,低着头蹬蹬蹬跑了。 ※三※ 富家帮闲捉弄青楼女子是常有的事,秦颂风惯走江湖,见得多了,但亲眼看见自己的旧友态度卑微地与人调情,总归有些刺眼。他一时站在原地没躲开,居然与小莲撞了个正着。 小莲眼中的泪水还没干,雾蒙蒙的,一见秦颂风,再度流出来,啜泣着道:“秦公子,我要去换件衣裳,这里人杂,你可不可以送我过去?只送一小段路……求你了……” 秦颂风道:“行,你走吧,我跟着。” 小莲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擦,边走边啜泣道:“我不想干这行了。” 秦颂风叹了口气:“你劝劝闻晨,她很护短,没准能听你的,带着你们转行。” 怪戏_38 小莲闻言哭得更伤心了:“那怎么可能,我妈妈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做得这么好,转行就赚不到钱了。” 秦颂风尴尬道:“她做别的行也能赚钱。要是她肯做点别的生意,我可以请认识的朋友帮你们一把。” “赚不到这么多的。”小莲啜泣着,一点也不信秦颂风的话。 秦颂风无奈道:“那你求她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 “可是我们这种女人天生命贱,就算从良了,也要被人瞧不起。正经的人家,怎么肯让我进门,肯让我进门的人家,万一脾气暴躁,总是打我怎么办……” 此时已经到了后院,小莲匆匆说句“公子稍等”,躲进后院里一排厢房之中的一间,在里面窸窸窣窣换了身外衣。她打开门,看见秦颂风,鼻子一抽又哭出来:“秦公子,你真的没走,谢谢你……” 秦颂风见她还捂着胃,问:“用不用我给你找点清水?” 小莲摇头,擦擦手,回头抓起桌上一个肉包子,小口小口地咬着,边咬边泪眼迷蒙地看着秦颂风:“我嫁给你好不好?我绝不会惹事的。我可以做最小的妾,以后你要是娶了别的妾,让她们都排在我前面,我叫她们姐姐,给她们端茶倒水……” 秦颂风哭笑不得:“别瞎扯了,闻晨很护短,肯定舍不得委屈着你。” “可她毕竟不是我的亲生妈妈,我不想总是给她添麻烦。”小莲好不容易吃完一个包子,又拿起一个,忽道,“秦公子,这包子味道很好,我吃不了,你也吃点。” 秦颂风道:“不饿,我先走一步……” 小莲的眼泪越流越多:“我这种女人碰过的东西,果然谁也看不上。” 秦颂风无奈,只好顺手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这包子小得很,适合一口一个,他吃下去才发现肉包子馅儿里头居然有一股甜味,平心而论这股甜香很是怡人,放在茶水里点心里可能不错,混在肉馅的浊气里却是有点怪异,真不知厨子是怎么想的。 小莲抹掉眼泪,低声道:“我给你讲讲我妈妈的故事吧。我好想变成我妈妈那样的女人。听说她十年前来到桃花镇的时候,长得又美、又会笑,迷倒了半个镇子的男人。曾经有一整年的时光,府城里一位秀才公子痴迷于她,将她独占,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还说如果不成,就娶她为妾,然后一生都不娶妻子。 “我妈妈对他看上去也不错。可是后来,那位公子被父母骂了一顿,就决定回家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附近的姑娘、妈妈都以为我妈妈会伤心不已,谁知我妈妈转眼就忘了他,又与别人打得火热,他成亲的时候还去送了份礼金。反倒是那位公子惭愧不已,至今每逢我妈妈做生日的时候,还要派人送一份礼来。 “但是我妈妈说,她做生日的那天,其实不是她真正的生日,而是她来到桃花镇的日子,只是那位公子既然不知道,便宜不占白不占……唉,我妈妈真是太聪明了,谁都骗不了她,谁都伤不到她,如果我能像她一样,就不会总是要她费心保护了吧。” 她并不知道,她的“妈妈”并非骗不了、伤不着,只是一颗真心早已被人碾得粉碎,再也无心可伤了。 小莲没有多看秦颂风,她吃了四个包子以后就不再吃,擦净手指,自顾自地抚弄着她的发梢,说到此刻,清秀的小脸渐渐发红,好像刚刚在六月的太阳底下晒了一个时辰一样。秦颂风终于迟钝地察觉自己身体里也有点发热。 只见小莲咬着嘴唇,鼓足勇气冲出去闩上门。秦颂风才刚站起,小莲已经解开腰带回过身来,她手脚都在不安地蹭动,微微喘息,抬头看着他,好像很想使出一招猛虎扑食。 秦颂风不等她动,眨眼间就出现在她面前,将手扼在她的脖子上,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问:“你什么时候下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 注:葛长庚又称白玉蟾,是古时候一位著名的道士,精研内丹理论,“内功名家”也不算纯瞎掰,这里涉及了真实存在的古人请不要见怪。 顺便“孤啸绝岛”的出处是后人对明代学者陈献章的描述,陈献章据说也是个“内功名家”,至今还有人解读为他内功修炼到一定境界,不知不觉就“浩歌长林,孤啸绝岛”了起来╭(╯^╰)╮ 第31章 洗不清 ※一※ 小姑娘无法抵御绝世高手眼中强烈的杀气,吓得哭都不敢哭出声,颤抖着道:“刚、刚才换衣服的时候。” “什么药?” “只是普通的药,就叫炽情水,镇上很多姐姐都在用……” “谁指使的?” “没、没人指使!”小莲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我自己想的,公子,你刚才的语气不是松动了吗,我还以为……还以为……” “是吗,那你怎么随身带着药,凑巧?” 小莲大哭:“镇上每个姐姐身上都带着的。刚才在路上,我看见公子好像温柔了许多,以为有机可乘。” 秦颂风冷静下来,感觉她神情不似作伪,何况自己看见此地的那一刻都不知道会进来,进来以后也不知道会和季舒流等人分开落单,如果真能神机妙算料到这一步,就不是人,是神仙了。他稍敛杀气,又问:“解药在哪?” “解药?没有解药,”小莲好像明白了秦颂风的怀疑,“真的不是毒药!真的不是!我吃得、吃得更多,每个包子里都灌了不少……” 这“炽情水”的药效很猛,秦颂风捏着个还没长开的小女孩的细脖子,依然觉得几乎难以自控,他抽出一只手在自己后颈处狠狠捏了一下,匆匆系上她的衣带,将她狠狠扔在椅子上,施展轻功而去。 他记得附近的山中有一条溪流,准备先到那边冷静冷静,不想刚刚翻墙出去就感到身后有人追了出来。 他本该认识季舒流的脚步声,此刻心神慌乱,居然没认出来,险些拔剑,回头看见季舒流的身影才及时停手。 季舒流被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找到了什么线索或者在追踪什么可疑之人,一路追在他身后不语。秦颂风的伤刚好,身手原比平时逊色三分,看上去并没有十分古怪之处,直到他在那清浅的溪流旁边停下,喝了两口又想跳进去,季舒流才抓住他问:“你干什么?” 秦颂风感到他温热的掌心隐藏着无数诱惑,用最后一丝理智挣扎道:“那个小莲脑子不好使,给我下药,你一边去躲躲。” “下什么药……” 秦颂风整张脸已经通红,拼命抑制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是什么药已经不用多问。 他还要跳进水里,季舒流从后面用力抱住他道:“秋天天冷,你伤还没好全……” 秦颂风忽然仰面躺倒,将季舒流压倒在身后,然后转了个身。 趁着他转身,季舒流在满地红色的枫叶之中单手撑地坐了起来,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秋日下午的阳光从树木缝隙中落下,季舒流的嘴唇好像格外柔软,眼睛好像格外澄澈,纵然其实已经懂得很多,也总给人一种茫然无邪之感。秦颂风跪倒在他侧面,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下去,二人转眼间就彼此宽衣解带,半条腿滚入了旁边的溪水之中都毫无所觉…… ※二※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才渐渐清醒过来,并肩躺着,相对无语片刻,同时扭过头闷笑不止。 算来,最近一个多月,又是遇袭又是养伤,他们一直都不曾亲热。尺素门心法讲究清心节欲,却不能绝情断欲,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在热恋之中,一直同室而居,却忍了这么久,一旦亲热起来当然激烈异常。 何况那炽情水的药性极烈。 连秦颂风身上都又青又肿,看上去十分惨烈,何况季舒流体质有异常人,石子的棱角、树叶的边缘都能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再加上各种掐痕、抓痕、咬痕、吮痕…… 怪戏_39 幸亏旁边有溪水,他们平躺些许时候,等到体力恢复,便匆匆清洗了身上的泥土、碎叶和血迹,穿上衣服,有衣服遮羞,看起来就不是特别奇怪。 秦颂风道:“抱歉……” 季舒流故意柔声道:“夫人,你被人下了药还坚贞不屈,为夫十分感动,以后一定加倍疼爱你。” 秦颂风立刻踩了他一脚。 二人又背对背笑了半天,才动身回到刚才那个别院。 已经过去大约一个时辰,别院之内好像什么都没变,富商和帮闲们依旧在寻欢作乐,路人们依旧在看别人寻欢作乐。 但潘子云却不在刚才的角落里,陪着主人的闻晨也不见了,只剩下小杏一个。他们走近小莲更衣的那间厢房,只见有三五成群的闲人指点围观,闻晨站在屋里瞪眼,小莲跪在地上哭泣,一边哭一边撒娇似的牵着闻晨的衣袖。闻晨手中拿着个破凳子腿,一脸想揍她又下不去手的表情,生动无比,俨然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败儿慈母模样。 潘子云从附近的角落里现身,原来他早已被喧哗声引到此处。 他说,刚才闻晨一脸忧色,匆匆赶到此处,发现她女儿小莲衣衫完好却满脸通红,遍地翻滚,好像被人下药未遂,不由分说就动了真怒,用几桶冷水浇灭小莲的欲火,到处询问还有谁进过这间屋子。 问了一圈回来,小莲才哭着承认,是她恋慕一位“秦公子”,那公子却不爱她,一时冲动决定下炽情水成此好事,谁知那秦公子居然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她是当众承认此事的。和好人家的闺女不同,她承认了也无所谓,天下有几个青楼女子如此天真大胆,又恰恰好好遇见了一个柳下惠呢?她已经到了即将接客的年纪,这一番又没被人当真占了便宜去,事情若是传开,说不定还能借机抬抬身价。 当然,此事本身并不可取,若是成了真,岂不应了刚才此间主人和帮闲的玩笑话? 秦颂风扔下小莲转身就跑之前,还以为炽情水只对男人有效,对女人作用不强,她才敢吃下整整四个包子。谁知此物居然男女通用,这小姑娘并非有恃无恐,而是胆大包天,为了下药,连自己都不顾了。 秦颂风忍不住笑道:“早知道闻晨护短,却没想到她护短成这样,这都舍不得揍。不是亲生的都这样,真生出一个那还了得!” 潘子云怀疑地问:“难道那个‘秦公子’就是你?” 秦颂风不置可否:“算了,我去劝劝。” 他没有直接过去,而是绕到围观之人看不见的远处,拾起一颗小石子,打在闻晨手上。那石子上含着微弱的内劲,闻晨自然感觉到是个高手,立刻扔掉凳子腿,也甩掉了小莲牵她衣袖的手:“别闹了,收拾收拾,先叫小杏送你回家——疯丫头,尽给我捣乱。等我回去再揍你!” 她这副恨得牙痒痒、就是舍不得打的模样实在太过有趣,连季舒流都直发笑。就在他心情微松之间,兵刃破空之声从身后响起,季舒流瞳孔微缩,立刻感受到静静弥漫开来的刺骨杀机! 季舒流猛地向前扑倒,顺便将潘子云也扑到一边,尽管见机迅速,背后那把尖细的短刀依然划破了衣衫。季舒流在潘子云耳边低声说了句“别暴露”,原地跃起,长剑出鞘,回身横挡,与一把尖细的短刀重重相撞,向后连退三步,偷袭者也向后退了三步。 只见来者面目僵硬,明显不是真实面容。秦颂风在远处也看见,沉声道:“苏门!” 苏门杀手不但没有跑,还森然回答道:“秦二门主!”他站稳身体,重新一个箭步窜过来,手中短刀神秘莫测,瞬间和季舒流过了几十招,此人身手不差,大致与雷公电母相当,季舒流比他强上不少,但刚才在溪边耗力实在过多,一时难以取胜。 好在秦颂风也快要过来了。 这番偷袭已经失败,苏门杀手僵硬面皮底下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扫过季舒流全身上下,突然一反常态,拼着左腿捱上一剑靠近季舒流,左手成爪对准前襟抓去。 季舒流向后退了一步,苏门杀手不知用的什么奇门功夫,左臂暴长半寸,虽然没能“掏心”,手指却钩住了季舒流的衣物布料,狠狠一拉,背后开口的衣服被他彻底拉裂,季舒流整个上半身几乎再无遮盖。 此刻秦颂风身影已经临近,季舒流背后就是墙壁。苏门杀手忽然毫无征兆地跨出一步,脖子空门大开,正撞向季舒流的剑锋!季舒流毫不客气地一剑抹过去,可惜仍然慢了一分,剑尖划过杀手的喉头,只在胸前拖出长长浅浅的一条伤痕。 这近乎赌命的一步让苏门杀手冲破季舒流的阻击,头也不回地蹿向墙外。 秦颂风的剑光如流水般笼罩向苏门杀手背后,几条伤口在背上裂开,血光飞溅,可杀手的去势却更快了,已经消失在墙外。秦颂风跳墙而出,被一棵树后射出的两把黑色飞刀阻断,眼看着杀手消失在林中。季舒流现在身手略嫌迟滞,他不敢冒险追击让季舒流落单,叹了口气,只能落回墙内。 直到这个时候,季舒流才发现有点不对,好像所有人都不再看小莲或者闻晨,甚至也没有去看苏门杀手消失的地方或者刚刚出剑即见血的秦颂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 季舒流终于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他上身的衣服开裂,但毕竟是男人不是女人,虽然不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身上有不少奇怪的痕迹,但他就算长得显小,也不至于小得像个孩子,人在桃花镇,有点痕迹十分正常。这里的人再老于风月,也不可能区分得开男人留下的痕迹和女人留下的痕迹。 可别人为何依然盯着他不放,甚至目露同情之色? 季舒流突然想到,刚才小莲当众承认她恋慕到下药的人是“秦公子”,苏门杀手又叫出一声“秦二门主”,围观之人很容易把二者联系到一起。 季舒流和被下了炽情水的“秦公子”一起出现,身上的痕迹……好像……一点也不像两厢情愿的? 他这才大惊失色,感觉秦颂风可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药攻吃了还是攻,受吃了还是受,互攻的吃了还互攻,互受的吃了还互受! 第32章 流言 ※一※ 尴尬的场面之中,季舒流下意识地使出自己的看家绝技,环视众人,正色道:“那杀手是冲我们来的,诸位不要担心。” 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一双都没少。 季舒流露出一个惟妙惟肖的茫然表情:“我又不是姑娘,露便露了,你们看我做什么?” 众人纷纷背转过身去,最后还不忘向他投来一个充满同情的眼神。 秦颂风不愧他稳如泰山的名号,面色如常,走过来对季舒流道:“咱们先走,别连累到这里的人。”他站在季舒流背后,拉住衣服的裂口两边,巧妙地打了几个结,将支离破碎的衣服勉强拼合在一起,至于衣服的缝隙里还有许多痕迹若隐若现,自是顾不得这许多。完事之后,他居然还颇具兄长风范地拍了拍季舒流的背。 秦颂风拉着季舒流的胳膊,潘子云跟在他们背后,三人就这样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之中走出大门。 他们一路戒备,满心怀疑苏门还有后招蓄势待发,可苏门这一次的布局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直到他们把住处仔仔细细搜查过一遍,连同门唐嫂那里也暗中搜查一遍,依然找不到任何埋伏的痕迹,只能作罢。 好不容易得到独处的机会,季舒流轻轻抱住秦颂风,将脸埋在他肩上,低声道:“对不起我错了。” 秦颂风一团困惑:“什么错?” 季舒流愈加惭愧:“乱点火的是我,事后不小心被人抓破衣服的也是我,却连累到你的名声。” “……连累的是你自己的名声吧。”秦颂风道。 怪戏_40 “怎么会是我的名声。”季舒流道,“要是江湖中人知道了,肯定背后说你对自家兄弟下手什么的。” 秦颂风忽然拦腰抱起他平放到床上,坐在床沿,按住他双肩:“第一,这事不怪你,怪我手上没轻重;第二,你连累的就是你自己的名声;第三,连累谁都不要紧,反正咱俩脸皮都不算薄;第四,刚才你出手的时候剑有点拿不稳。” 他捋起季舒流的衣袖,露出右臂肘部附近一大片青紫脱皮的伤痕,虽然二人身上伤痕不少,这一处确实比别的地方都重。他于是拿出一瓶跌打药油涂在上面缓缓揉按。 季舒流表情由忧转喜:“说起来咱俩一直只试过在床上,这一次倒也新鲜。” 秦颂风面无表情,声音隐含威胁:“你还想再试一次?那我舍命陪君子到底。” 季舒流缩起脖子,状甚无辜:“不想!两次就不新鲜了,再找个新鲜的法子才好。其实我还听说过几种其他的药有催情之效……” 秦颂风温柔地道:“我想揍你。” 季舒流开怀而笑:“听说人意识不清的时候做的才是一直想做之事,你刚才下手那么重,说明已经想揍我很久了才对。” “你不服?” 季舒流赶紧投降:“我服。” ※二※ 次日上午,季舒流出去转了一圈,才知道秦颂风说他连累的是自己的名声,并非妄言。 人们,至少桃花镇居民们,对秦颂风是否对兄弟下了手毫无兴趣,却对季舒流是否被兄弟下了手兴趣颇浓。他们鬼鬼祟祟地打探着季舒流的身世来历、性情相貌,关心的都是他有无受伤看病,有无寻死觅活这等“秘闻”,即使装出一副同情唏嘘模样,也难掩心中兴奋。 有人传言尺素门家大业大,财力丰厚,已经决定赔偿一笔巨款息事宁人;有人传言季舒流相貌姣好,男女莫辨,秦颂风情急之下做此选择倒也不亏;甚至有人仿佛亲眼目睹一般,称季舒流事发时无力反抗,事发后又不敢和尺素门决裂,粉饰太平,简直不算个男人。 季舒流听在耳中,一点微弱的愤世嫉俗,抵不上满肚子好笑,毕竟秦颂风不是别人,而是他心爱的夫人,别人编排他,总比编排秦颂风好。 但他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当年闻晨为何要孤身远走,为何要沦落风尘。对真正受到过伤害的人来说,实在是人言可畏。 他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闻晨带着小莲登门赔罪——刚出了这场闹剧,苏门杀手居然马上行凶,她们自是身处嫌疑之地。 小莲双眼肿得像桃子,满脸是泪,补过的妆又哭花了;闻晨干脆卸了浓艳的妆容,只着一些不露痕迹的淡妆。 进得屋内,闻晨转身关上屋门,轻声道:“我问过小莲很多遍了,她在路上偶然遇见你,觉得你好像有隙可乘,一时冲动,才把随身携带的炽情水灌进那些包子里,的确没人指使。” 秦颂风点了下头,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思。 闻晨停顿片刻,神色平静地道:“小莲还是个孩子,一派天真,外人不可能去指使她,有嫌疑的,只有我一个。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如果你放不下怀疑,就收走也罢。” 小莲一言不发,颤抖着下跪、叩头。 秦颂风闪电般出手将小莲点晕在地,然后双臂交抱,对闻晨冷笑道:“你想拿自己的命逼我不怀疑你。” 闻晨居然神情不变:“桃花镇上女人的命贱,打死便埋,绝对没人过问。”她轻轻垂下眼皮,“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拿走我绝不反抗。既然你不信就试试吧。” “我要真想杀你,根本不可能给你还手的机会。”秦颂风的语调出奇冷淡,“我暂时不想杀你,但也不信你,你最好还是离我远点,自己避嫌。听懂没?” 闻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秦颂风忽然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苏骖龙盯上我了,他不讲规矩,可能伤及无辜,你正好假装和我决裂,就算你胆大,别忘了你还有两个不会武功的‘女儿’。” 虽然闻晨恰好做了蚂蜂做过的事,虽然小莲下药不过一个时辰苏门杀手就出现了,但他的确没有怀疑过她。 一抹泪光在闻晨眼中闪过,她深深点了点头,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道:“我——离开之前,请容我替小莲向季公子道个歉。她从未料想此事能连累旁人,后悔不已。” 季舒流一直躲在角落里不语,此刻一脸无辜:“她何时连累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闻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秦颂风一眼,不便再说。 秦颂风道:“别废话了,带着你女儿赶紧走。” 闻晨默默对他施一个礼,弯腰抱起依然昏睡的小莲。秦颂风悄声叮嘱:“回去多小心。”硬邦邦地替她打开房门,打开大门,等她到了门外,佯装愤怒,砰地将门摔上。 ※三※ 季舒流的午睡,被一个年轻的叫门声硬生生吵醒:“二门主,季师叔!我来了。” 秦颂风出去应门。只见来的是一行四人,领头的年纪最轻,和季舒流差不多,脚步轻快灵活,一看就知轻功出色,这是尺素门总管钱睿的入室弟子刘俊文。 “马锋那边的账目整理大半了,我师父还没想好把谁派到英雄镇……”刘俊文并不多话,一进来就开始说正事。 蚂蜂叛门,弟子常青也跟着叛门,尺素门在英雄镇的据点已空,需要重新安派人手,这些杂事不用二门主亲自处理,刘俊文便是奉师命前来收拾残局的。 秦颂风道:“英雄镇那边先不急,昨天苏门杀手再次现身,你们几个正好身手都不错,多凑些人,把桃花镇上的唐嫂送走,让她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按理说没她什么事,但苏骖龙这种人不得不防。” 唐嫂是已故同门的遗孀,如今独自支撑家业,虽然不时帮尺素门传个信,实际上不能算尺素门弟子。但她一招武功都没练过,万一苏骖龙打起她的主意实在危险。刘俊文急忙点头:“好,我们今天去她那边住下,明天就出发。” 秦颂风与来的其余三人寒暄,刘俊文趁机摸进卧室之内,遇见了只穿中衣的季舒流,肃然道:“都中了,在县学里读书。” 今年不知为何,县学录取得较晚,季舒流离开的时候结果尚未出来。后来山庄那边虽然和永平府时常通信,但谁也没想起来提一句此事,所以季舒流到现在才知道两个学生都已经中了秀才。 他很高兴,上前与刘俊文击掌三下。 刘俊文放下手掌,却收起满脸笑容,低声道:“我都听说了。”见季舒流不解,他又补充,“昨天下午的事。实在是料想不到。这桃花镇民风淫乱,用的药药性凶猛,连二门主都支撑不住……” “你胡说什么,”季舒流赶紧打岔,“二门主扔下那个小姑娘,自己冲出去跳进溪水里了,什么事都没有。那小姑娘虽说是青楼女子,却还没开始卖身,你乱说对人家生意不好。” 季舒流这一招对其他人很有效,虽然止不住背后议论,却止得住当面议论。但刘俊文是他的好友,尽管他一再打岔,还是把话接了下去:“二门主他……一时冲动,也……没办法,他一定不是故意的,我代尺素门和你道个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季舒流无法混赖下去,只得道:“你不会信了桃花镇上的谣言,以为二门主把我给怎么样了吧!开玩笑,两个男的能怎么样,这桃花镇上不是妓女就是嫖客,什么离谱事都想得出来。” 刘俊文却道:“咱俩兄弟这么多年,过命的交情,没有不能说的事。你躲在屋里不出门,到底是身上有伤,还是心里过不去,不想见二门主?” 季舒流震惊道:“咱俩兄弟这么多年,你居然不知道我一向贪睡?你真是刘俊文吗?”他伸手去拽刘俊文的发际,“真不是易容的?” 刘俊文居然不闪不避,没精打采地道:“别闹了,我开始也不信,问过很多人。你身上的伤绝对骗不了人。” 季舒流有苦说不出,提起拳头想砸桌子泄愤,拳头即将砸到桌面上的时候到底害怕砸疼自己的手,及时收住,只轻轻碰了桌子一下,耐心解释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难道不知道我这人身上容易留伤,所以看上去和正常人不一样?” 刘俊文耷拉着脑袋不语,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信季舒流的解释。 “还不信?我带你去找一个人。”季舒流披上外衣,硬把刘俊文拉到潘子云面前,“潘兄,我这位师侄以为镇上的传言不假,二门主果真强行将我怎么样了。正好昨天下午你和我们在一起,你说那是真的吗?” 怪戏_41 他问出口以后又忐忑起来:潘子云事后不曾主动与他论及此事,万一心中其实也认为传言不假怎么办? 还好,潘子云立刻道:“不是真的,你剑法很高,秦二门主若要制住你,除非令你身受重伤。” 季舒流想不到潘子云把自己剑法看得如此之强,双手握住他的手,感激地笑道:“潘兄,你果然明察秋毫!”他又对刘俊文道,“听没听见,都是谣言,你送唐嫂回来赶紧想个法子把那些谣言压下去,省得传出去难听。” 刘俊文终于露出一点犹豫,不再轻信那些传闻了,却苦着脸道:“万一压不下去怎么办?” “压不下去的话,”季舒流用力拍了两下刘俊文的肩膀,笑容神秘,“秦二门主将来就不好成亲了。我只好负责到底,娶他也罢,媒妁之言、纳彩亲迎,绝不委屈到他,你回去问问钱师兄,娶二门主要多少彩礼?” ※四※ “只要咱俩死不承认,他们迟早觉得都是谣言。” 刘俊文离开之后,秦颂风听说此事,觉得压下那些谣言不成问题。 季舒流侧躺在床上,愉快地想象着二人万一行事不慎被人发觉真相的情形:“我觉得大门主听了,不见得说话,但你大嫂听说以后,说不定担心我引诱你学坏别有所图。我姑母听了一定护短,姑父一个看不住,说不定她会来找你比剑……嗯,江湖上的人,不知是怀疑你仗势欺人霸占同门的多,还是怀疑我邪性不改勾引二门主牟利的多?” 秦颂风被他逗得直笑。 他恰好经过床边,季舒流抓住他一只手:“不过咱俩这么好,传出去非嫉妒死几个不可。” 秦颂风心中不觉一动,用力攥住季舒流的手。 季舒流却挤挤眼睛:“只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事?” “为何别人都觉得是你强迫我?”季舒流一骨碌坐起来,轻轻捏住秦颂风的下巴,“你这么一个难得的美人儿,中了催情之药,自己跑到我面前,怎么反倒没人怀疑我乘人之危?” 秦颂风大笑,直接笑倒在季舒流身上,把他压得躺了回去。 季舒流抬手搂住秦颂风的脖子:“有什么可笑,平时我打不过你,难道你中了药的时候我也打不过不成。唉——二门主如此姿色,对我投怀送抱,不羡慕我占了大便宜就算了,居然还觉得我吃了大亏,真是岂有此理?” 第33章 燕山派 ※一※ “燕山如长蛇,千里限夷汉。首衔西山麓,尾挂东海岸。” 燕山地处北侧边地,古诗中多与烈风酷雪相伴,而当今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燕山派,说来应是在这条长蛇的尾端,它位于永平府以西一座乱石丛生的山头,房屋简朴,人迹稀少,无甚美景可言。 这片荒凉地界却屡出奇才,掌门元磊及其弟子方横,都是武林中最受尊崇的刀法名家和内功名家之一;其余弟子,凡是出过道的,也都各有所长。 燕山派刀法气度恢弘,意蕴辽远,乐于推陈出新,而且与外人切磋时并不藏私,备受整个武林的尊敬,想当年天罚派尚在的时候作风孤僻,掌门上官判在整个江湖上唯一的朋友,就是后来的燕山派掌门元磊。 可是现在,燕山派没有掌门了。 就在三天前,燕山派弟子发现元掌门已然死去多时。 燕山派的掌门人选向来令人头痛,武功差的难以服众,武功好的又醉心于刀法、内功,不愿处理俗务。这一代,元掌门屡次想卸任掌门,推给弟子方横;方横不从,他又自武功在门中排位第三的师侄徐飚开始一路找下去,吓得众高手四处以武会友,长年不归。 所以当元掌门过世的消息传出,方横、徐飚等人尚且来不及赶回,倒是秦颂风由于正好身在永平府,带着季舒流和潘子云先到了。 元掌门死得很蹊跷。 这位掌门今年未满花甲,七月初的时候带着充足的干粮去了附近另外一座山头上,声称要闭关修炼三个月,命门下弟子切勿打扰。 燕山派门人常常在那里闭关修炼,他们有驱除虫蚁猛兽的香料,有不易腐坏的干粮,闭关的山洞附近还长着不少野果,七月恰好是最适合闭关的时候。 直到闭关时日过去,燕山派才发现元掌门已经死在了山洞里,尽管洞中干燥,尸体依然开始腐烂。最诡异的是,元掌门身上只有几道看上去并不致命的奇怪伤痕,而山洞里还有用元掌门的长刀刻出的“天罚”两个大字。 天罚派已经失踪三十余年,元掌门是天罚派掌门上官判唯一的朋友。元磊的师妹、当年“燕山双凤”之一的仇凤清后来嫁与上官判为妻,三十余年前和天罚派一同失踪。为何元掌门被害的山洞内会出现这么两个字,难道暗示元掌门和天罚派的失踪有关,此事的起因是天罚派回来复仇? 这暗示未免荒诞不经,且不说元掌门人品极好,天罚派若有仇要报,为何拖上三十年?三十年别说报仇,连造反都该成功了。 燕山派急于擒凶,去卢龙城请来一位老仵作,秦颂风到的时候,仵作还在山洞内验尸。 不久,白发苍苍的老仵作在他徒弟的搀扶之下拄着拐杖走出来,问此地有没有元掌门的父母妻儿、有没有体质欠佳的人。 没有。元掌门一生未娶,燕山派所有弟子身强力壮。 老仵作这才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骇然的话:“这位老先生,实在惨烈,请诸位节哀。他是被人捆缚之后,堵住了嘴,活活以酷刑折磨致死的。” ※二※ 现在是十月初,元掌门之死大约是在七月或者八月,许多证据由于时隔太久,已经模糊不清。但老仵作在腐烂的尸身上发现了人的四肢在束缚之下剧烈挣扎抽搐留下的勒痕,也发现了用细针、铁钩牵拉关键部位的刑伤,甚至从附近的石头缝里找到一些药粉,疑似逼供之时留下。 无论生前亲友愿不愿意相信,元掌门死得极其痛苦。 这也基本排除了元掌门暗中加害天罚派、终遭报复的可能,天罚派杀人一向一击致命,对逼供之事一窍不通。何况天罚派如果是证据确凿前来复仇,又有何理由逼供呢? 几名少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秦颂风也算元掌门的忘年之交,却来不及伤心,先问老仵作:“你听说过附近有人擅长以铁钩、细针这些东西逼供么?” 老仵作摇头:“最近几十年来闻所未闻,这些东西能用来逼供,我还是从我太师父留下的一本书里看来的。” “卞武。”潘子云死死地咬着牙,腮帮鼓起,“一定是布雾郎君,否则苏骖龙一向在江南活动,最近为何突然出现在永平府?” 众人都看着他,他却脸色惨白,手脚冰冷,已经说不出话来。 在燕山派众人面前,秦颂风隐去宋老夫人的求助、柏直的身世和潘子云的身份,大致解释了苏门一案,推测道:“当年苏门被屠灭的时候,苏宅留下很多剑痕,都是重剑,像是天罚派的风格,所以永平府有个流传不广的说法,认为是天罚派弟子英魂出手替天行道。鬼神的事不好说,但元掌门是上官掌门的好友,屡次切磋,熟知天罚派剑法,贵派仇女侠又是上官掌门的妻子,是不是苏骖龙认为元掌门假冒天罚派杀了他全家,才前来报复?” 一个年长的燕山派弟子道:“苏门作恶多端,罪该万死,如果掌门真的杀了他们,也是替天行道,何必藏着掖着、假借天罚派的名头?” 潘子云双手在背后紧握,直至捏青了自己的手背,才勉强用平静的声音道:“也许元掌门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但苏门执意认为下手的是元掌门,所以在此地逼迫元掌门说其余的参与之人,元掌门无人可说,最终被他们逼供致死。” 这个推测很有道理。世上之人,往往即使犯下骇人听闻的罪孽,也不认为自己该死,自作多情地觉得别人杀死他们除害也要遮遮掩掩。 秦颂风皱眉:“要是果真如此,十三年前年纪在十五岁以上的燕山派弟子,可能都是苏门想要报复的人。尤其是徐兄和方兄,我下山去就叫尺素门设法给他们传信,叫他们行事也多小心。” 怪戏_42 刚才说话的那燕山派弟子又道:“我师父这次闭关是为了修炼内功,内功运转到极致的时候附近飞花落叶之声都能听见,怎么会毫无戒心地被苏骖龙制住?这山洞里里外外,根本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是有点奇怪。”秦颂风道,“但是之前苏骖龙和我对过几招,他不但计划缜密、狡诈莫测,而且本人武功极高,如果我跟他公平对战,胜负也就在三七开吧,他三我七。” 有资格和秦颂风三七开的,已经是罕见的高手了,不但季舒流做不到,就连燕山派第三高手徐飚恐怕也做不到。燕山派留在山上的众弟子多是武功尚无成就的年轻人,一时失色。 另一边,老仵作已经查了大半天的尸体,筋疲力尽,被他的徒弟扶到旁边的石块上休息,季舒流见状也扶了另一边。老仵作有些诧异:“这位小公子居然不嫌弃我身上有尸臭。” 季舒流道:“老先生亲自查验尸体都不嫌弃,晚辈怎么敢嫌弃老先生。我对做你们这一行的人都很是钦佩。” 老仵作好像很高兴,问了季舒流的身份,又望着山洞的方向道:“惨哪……这元掌门虽然是习武之人,也年过五旬,是个老人家了,怎会有人如此对待他?不瞒你说,我这年纪越大,越看不得老人家惨死的情状,刚才验尸的时候,只觉得全身这骨头都有点疼。” 季舒流道:“还要多亏老先生看出死因,燕山派的朋友才有据可查。” “老头子还是差了几分天赋,只能用功弥补,”老仵作连连摇头,“要是我师妹在就好了。” “师妹?”季舒流从未听过女的仵作,十分诧异。 “是我太师父的外孙女……”老仵作长叹,“当年太师父带着我师父和我一起验尸,有时候也带上她,小姑娘真叫一个冰雪聪明,太师父总盼着她能继承自己衣钵,可惜了。” 季舒流目露疑问之色。 “你也从永平府来,听没听过节妇村的事?”老仵作至今想来,仍是神色悲伤,“我这个师妹的亲爹是节妇村出来的人,师妹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偏偏那时候回家探亲,结果被海风寨的山贼一起掳走,死在了里头,连尸体都没找到。她要是活到现在,也该年过五十喽。” 老仵作一边说,一边遗憾地摇头:“听说最后被救回来的几个女孩子,都叫节妇村里的人给逼死了。真是的,我们这边就盼着人能活着回来,人却没能回来,节妇村的人只盼姑娘死在外头,姑娘反倒活着回来了,这老天爷,也真是不公。” ※三※ 燕山派忙着整理元掌门的遗容,秦颂风不便多打扰,只在元掌门灵前寄托了一番哀思,留下赙仪便悄然离去。 来的时候虽然快,回去的时候三人却是慢慢悠悠,四处顺路探听消息。 燕山派作风简朴,常常赈济贫穷,偶尔还做些行侠仗义之事,在这附近名声非常好,元掌门的为人甚是平易近人,偶尔下山游历,和山下许多饭馆、客店的伙计都能混熟,半夜里,甚至能撞见一些生前的相识不便登门拜访,私下里给元掌门烧纸。 一路事迹听来,季舒流心里也开始为那素不相识的元掌门悲伤。 这日在一个荒村小店里吃晚饭,季舒流吃得慢了些,秦颂风和潘子云先跑到附近一处空地上。季舒流到的时候,只见二人正在短暂地过招,每过四五招就停下来,秦颂风还要逐一点评:“刚才这招不错,要是这样,”他剑交左手,右手虚握着短刀比划了一下,“再往下一点,更能攻守兼备,而不是一味猛攻、露出破绽。——你今晚好好想想,明早接着说。还有我教你那套步法……” 季舒流走过去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 秦颂风道:“因为你起得晚。下次你也来看看,潘兄的刀法一大半都是自己悟出来的,虽然有粗糙之处,其实也很有灵性,我这两天跟他过招,想通了不少东西。” 潘子云诚恳道:“我也盼望季兄能多指教。其实,我十分喜欢看季兄杀人。” “什么?”季舒流险些跳起来,“我一般不杀人的。” “我明白,只是我恰好见过。”潘子云道,“但你当初杀死苏门那三个禽兽的情景,我多日来记忆犹新,甚至出手的时候都忍不住模仿。” 季舒流无辜地看着他:“你不要误会,加上你看见的那两次,我一共只杀过九个人。”他似乎反应过来九个也不少了,十分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都很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苏辙《奉使契丹二十八首燕山》 第34章 杀人 ※一※ 潘子云好像没听见季舒流的辩解,自顾自道:“秦二门主出剑的时候,无论对手是强是弱,都一丝不苟地对待,在他眼中,所有对手根本上并无不同。可是季兄不一样。你不想杀人的时候,神情举止与平时无异,想杀人的时候却与平时判若两人。” 说到这里,他竟然卖了个关子。季舒流忍不住问:“哪里判若两人?” “想杀人的时候,你的眼神,就好像把对手当成了会动的死人。” 季舒流仔细回想片刻,道:“我的眼神比较凶狠?那一定是因为我没怎么杀过人,手生。” “不止于此。”潘子云摇头。 “我真不怎么杀人!” 秦颂风笑着打圆场:“舒流一向心软,杀完人就不敢细想了,潘兄你别总说杀人的事,小心吓着他。不然你们也切磋两招看看?” 潘子云站起来,手持带鞘的短刀,肃立道:“请。” 季舒流盯他片刻,终于拿起未出鞘的剑道:“切磋就切磋,别拿杀人吓唬我。你的武功是暗杀为主,你先出手。” 潘子云后退两步,猝然一个旋身向季舒流这边贴近,他的兵器短,不近身根本无法攻击,季舒流既抱有指点之意,就故意等到他近了身才有动作,将剑当作棍拿在手中,竖起挡住潘子云的来势。 潘子云就地下蹲,短刀扫向季舒流脚踝,季舒流轻轻跃到一旁,也是就地下蹲,剑鞘随着下蹲的趋势向下劈在潘子云的右腕上。 他点到即止,潘子云急促地抽手向后弹跳:“再来!” 如此对了几次,潘子云有时撑得长,有时撑得短,但三十招之内必输无疑。 季舒流摆手示意他停下:“我记得萧姑娘说,苏门教给他们的武功都经过修改,一是比较精妙的招式全部删除,二是重攻不重守,因为他们想培养的不是真正的杀手,而是给杀手挡刀的替死之人。你招式已经磨得很不错了,只是重攻不重守的毛病依然很明显。” 潘子云道:“姬……萧姑娘也有几分重攻轻守。” 季舒流道:“她的剑法不是苏门一路,恐怕后来另有际遇。现在她出招老辣,眼光精准,所以能够以攻为守,你却暂时很难做到这一点,现在要想提升境界,不妨从减少破绽开始。据我观察,你并非对破绽毫无觉察,但总是心急,即使还有转圜余地,也容易使出两败俱伤的招式。” 秦颂风点头:“季师弟说得有理。你现在想发挥长处,要走的路还很长,减少短处,见效却特别快。这几天我帮你修改的招式,要点都在加强防守。” 潘子云很久都没说话,一动不动地僵立当地,全身上下只有眼皮偶尔眨动。良久,他微一欠身,诚恳道:“多谢指点。” 季舒流道:“并非指点,互相切磋。” 三人一同转回大路上,准备回到投宿的客店,潘子云像往常一样沉默。季舒流心中总是晃动着他频繁使用的同归于尽之招,莫名感觉有些不安。 最后季舒流终于想通了,自己出招的时候未必把对手当成死人,但潘子云每次出手,几乎都是把他自己当成死人! 怪戏_43 季舒流忍不住转头问他:“等苏门的人死绝了,你有什么打算?” 潘子云顿了一下,轻声道:“大概是,继续报仇。” 除了苏门,他还有什么仇人?季舒流想起萧玖一直觉得他在自己折磨自己,感觉有些棘手,然后,潘子云说过的一句话忽然在他脑中响起:“杀死她的凶手,我也应该算一个。” “你想死?”季舒流沉下脸,前跨一步,挡在了潘子云面前。 潘子云垂目不语,眼神淡漠。 这样的眼神,恐怕是默认的意思。季舒流紧紧皱起眉,盯着潘子云道:“你……” 潘子云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你这是干什么?苏门还在四处杀人,你不担心我死在他们手上,反而担心他们死后我要下去找愿愿,岂不是想得太远了吗。” 秦颂风绕到潘子云另一边道:“潘兄,我们都把你当朋友看,你这天赋十分难得,我还盼着你在刀法上能融会贯通、更进一步。” “就是,”季舒流道,“铁蛋和我还等着你写新戏。” 潘子云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能交到你们这样的朋友,我心中很是感激。其实我刚才……不过是临时起意,任性而言,你们不要当真。人生在世,谁不贪生,没那么容易便踏上死路。” 季舒流道:“这还差不多。” 秦颂风忽然道:“那边的小孩在干什么?”三人安静下去,便听见不远之处传来一阵孩童的辱骂声,混杂着小女孩低声的呜咽。 他们循声而行,过去查看。 ※二※ 时值深秋,满地落叶,前方正有五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捧起大片脏兮兮的落叶埋一个更小的小女孩,边埋边七嘴八舌地骂着“贱人”“蠢驴”“猪头”之类。埋在落叶之中的那个小女孩头顶扎了两根冲天辫,的确有点小胖,肥嘟嘟的脸蛋上沾满了泥土,细看好像并不丑。她抱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着别人埋她,用细嫩的嗓音发出干涩的哭声,偶尔可怜兮兮地抬一下头,很快又低下脑袋,紧闭着眼睛生怕被扬起的尘土眯着。 季舒流大声道:“那群小孩,你们干什么呢。” 那群小孩居然理都没理他,接着用落叶埋小女孩。 季舒流皱眉道:“一群男孩子欺负小姑娘,不像话,再不停手我动手了。” 其中一个瘦小男孩躲在另一个比较高胖的男孩背后,露头瞪了季舒流一眼:“又来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你可看错了,她喜欢听我们骂她我们才骂的,不信你问她。” 这解释十分不合情理,季舒流道:“她为什么喜欢你们骂她?” “你问她去呀。” 季舒流只好道:“小姑娘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他,眨眨眼睛,眼睛里仿佛有很多恐惧。 她不肯来,季舒流便踩着落叶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身问:“你几岁了?他们为何骂你?” 小姑娘哭着道:“大哥哥……”她的小手忽然从枯叶底下伸出来,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被她握着,扎向了季舒流的小腿。 潘子云变色道:“推云童子!” 这个“小女孩”出招并不快,以季舒流的身手,大可以出剑将她斩杀当场。但季舒流左手伸出,捏住她细细的手腕,让剧毒的匕首跌落在地,顺手在她后颈轻轻切了一下,将她切晕过去,起身环视周围的几个男孩。 潘子云目眦欲裂:“别手软,那不是小孩!”欲要冲过去结果“小姑娘”性命,却被秦颂风拉住。 “没手软,只不过要留他一命慢慢地杀。剩下的这些帮凶,才应该给个痛快。”季舒流微微一笑,整个人的气质忽然翻转,嗜血的眼神盯上了旁边的男孩子们,闪电般拔出他的剑。 虽然“只”杀过九个人,终究和没杀过人的不一样。男孩子们的腿都被吓软了,根本逃不开,一同哭着说,他们只是被这小女孩用糖果骗来演戏的,完全不知道她有一把匕首,求这位大侠饶了他们性命。 季舒流抬头看了秦颂风一眼,突然出剑刺向其中一个男孩,而秦颂风刺向了另两个,转瞬之间,三个“小男孩”尽数被制住,他们手上紧扣的飞刀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挑落,流了一地的血。 剩下的两个小男孩呆住了,其中一个高胖的跌倒在地,裤裆湿了一大片,另一个也哆哆嗦嗦的不能移步。 季舒流身上杀气尽敛,完全换了个人,和蔼地对那哆嗦的孩子道:“你们都是哪来的?” 小男孩困惑地看了他一眼,颤声道:“我和他,还有她,”他指了指尿裤子的男孩和晕倒在一边的小女孩,“都是旁边白家村里的,你们杀了……伤了的这三个,以前没见过,是外面来的。” 季舒流道:“为什么在这里埋人玩?” “真是她让我们埋的。”小男孩指着小女孩道,“她平时只和女孩子一起玩,昨天突然带着这三个人来找我们,让我们一边埋她、一边骂她,骂得越凶就越给我们糖吃。” 这当口潘子云已经过来,将三个假男孩牢牢束缚住,季舒流腾出手,叮嘱潘子云拣一点干树枝、干树叶生火烧烧那匕首驱毒,仔细将小女孩身上搜了一遍,才将她救醒。 小女孩一睁眼看见被绑起来的三个假男孩,委屈地道:“大侠哥哥,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强盗,是知府大人叫我们移风易俗的。” “知府?” 小女孩指着三个假男孩道:“知府大人刚刚上任,发现我们永平府有很多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行侠仗义,所以叫他们三个少年护卫微服私访,设下这个局,假装欺负我,如果有人来管,我就用那个匕首轻轻扎一下他的腿,然后他们三个再出来叫这个人接受教训,以后不要胡乱出手。” 季舒流寒声道:“你再撒谎我真不客气了。我刚才明明是好好问你的,根本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动手。” 小女孩被他吓得一哆嗦:“大侠哥哥对不起,我心里也有点奇怪,可是,刚才他忽然说出我们的暗号,我没多想就扎下去了。” “什么暗号?”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的!不信你带着我们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总不会说假话吧。” 这两人还真是行骗有术,居然叫这小女孩深信不疑。季舒流问小女孩:“你还扎过别人没有?” 小女孩赶紧摇头:“没有。” 季舒流指着三个假男孩问:“你说他们是少年护卫,那他们多大年纪了?” 小女孩困惑道:“只比我大一点吧,十一二岁。” 潘子云很配合地将三个侏儒脸上的易容抹掉,露出的真容一个四十多岁,两个二十多岁,都是身材非常匀称、与儿童相差不大的侏儒。老的自然就是推云童子,想不到十三年后,那推云童子竟多了两个身材相似的徒弟。 小女孩从未见过易容术,被吓得大哭起来:“他们……他们……是大人!” 显然,她对同龄人没什么戒心,对大人却不同。 季舒流一本正经地胡扯道:“这几个人都是拐骗小孩的坏蛋,刚才你拿的匕首上有毒,如果你扎中了我,我就会中毒而死,然后他们就能以捉拿人犯的名义把你们都带走,卖给别人当奴隶、做苦工,累死了就扔进山沟里喂狼,他们已经这样害死几十个小孩了。最近有个小孩的尸体被狼吃了一半,剩下半边身子拖进村里继续吃,因为脑袋没被吃掉,叫人认出脸,他们的罪行才暴露。” 怪戏_44 季老师十分明白如何吓唬孩子,三个孩子全然听不出他所言荒诞,都被吓得呆呆愣愣的。 季舒流又连哄带吓地叮嘱他们以后不可轻信陌生人、不可贪图小利,才将他们放跑。 潘子云由衷钦佩道:“季兄,你如何看出真相的?” 季舒流摇头:“侥幸而已,只是刚才忽然觉得苏门的计策没那么简单,得转几道弯。” 如果他们刚才把所有精力放在小女孩身上,便是推云童子师徒出手的良机。这几人的武功虽然平庸,暗器上却都淬着剧毒,一旦沾身,后果不堪设想。更令人后怕的是,他们稍不留意,就可能错杀真正的孩童,而推云童子等待的,也许就是他们发觉不对、心神大乱的瞬间。 他们这次的计谋未必够狡猾,却实在够歹毒。 第35章 驯马园 ※一※ 据奚愿愿所说,推云童子这侏儒残暴阴毒,最喜欢没长成的小男孩。当年一起行动的八个孩子之中,六个男孩都惨遭侮辱。其中三个男孩当场死于苏门杀手的反击,一个男孩后来发疯自戕,他们生前最大的心愿,都是让推云童子死无葬身之地。 奚愿愿生前,不但想杀死布雾郎君为自己报仇,也想杀死推云童子,了却同伴们的遗愿。 重山深处,推云童子得知潘子云就是奚愿愿的“奸夫”之后,没有给他折磨自己的机会,用贴身隐藏的机关毒针匆匆自杀身亡。 推云童子的徒弟,两个年轻的侏儒十分怕死,哭着争相回答众人的逼问,自称他们只知道元掌门是苏骖龙的灭门仇人,既不知道他是被布雾郎君逼问致死,也不知道奚愿愿是谁。 季舒流问:“你们难道不是打头阵的?说吧,后面的人埋伏在哪?” 二人纷纷说不是,他们这次是独立行动的。 季舒流道:“满口胡言,以你们三个的微末武功,根本打不过我们三个。” 二人都说,他们也觉得不妥,事前苦苦规劝师父不要贸然行动,然而推云童子认为,行刺最重要的是谋划而不是武功,只要谋划得当,就能以弱胜强,布雾郎君刚刚独立擒获燕山派高手方横,推云童子岂甘落于人后。 秦颂风脸色微变:“方横也落进你们手里了?他在哪?” 一个侏儒颤抖道:“我们不知道,布雾郎君不说。” 另一个侏儒也颤抖道:“听说在一个叫驯马园的地方,我们不认识路。” 潘子云吃惊道:“驯马园?” 驯马园,就是当年苏门“驯养”刚捡回来的小乞儿们的地方,是困扰奚愿愿多年、至死方休的噩梦。 这究竟是推云童子之徒贪生怕死露出的破绽,还是一个策划好的阴谋?可如果是阴谋,苏门怎会知道潘子云能找到驯马园的位置? 秦颂风咬牙:“咱们还是去看看的好。” 他们无暇顾及推云童子之徒,匆匆杀死他们扔进一个僻静的山洞,在潘子云的带领下赶往驯马园。潘子云只知道驯马园的大致所在,并没进去过,正四处寻找间,附近的高岭之上突然传来打斗之声,其中一人似是女子。 秦颂风拉着季舒流从无路之处辗转腾挪而上,潘子云奋力追赶,然而他们才上去一半,就听见几声惊呼以及人在斜坡上滑动的声音,似乎是缠斗中的人一起滑落山下。 秦颂风脸色越发不安:“孙呈秀?” ※二※ 这条山脊两边都是陡坡,秦颂风上去的这边尚且可以设法攀登,另一边几乎直上直下,连可供攀援的凸出石头都不多。 然而天工凑巧,让那面最陡的石壁上有一条倾斜的石缝,石缝里有陡峭的坡度,狭窄的侧壁也可借力,顺着它,就能滑进那一侧四面环山的谷底。 谷底有几间矮房,早已倒塌,现在站在谷底的只有四个人,三名满脸狠厉的苏门杀手和一个手持单刀的年轻女子,都是从那石缝里滑下来的。 女子看上去二十上下,双眉上扬,眼睛乌黑溜圆,脸上蹭了不少污泥,依然可见面色红润健康,眉眼间凝着一股极为严谨认真的气质,与寻常女子不同,颇为引人注目。 她神情中的坦率质朴与秦颂风有几分相似,因为她本来就是秦颂风的“半个徒弟”孙呈秀,当年父母早亡,家传刀法几乎断绝,现在的武功是秦颂风比照着她家的刀谱一点点琢磨着教出来的。 此刻的她可以说是狼狈万分,那石头缝狭窄得要命,她为了追逐前面的三个苏门杀手,从中滑过,身上的衣裙支离破碎,几乎难以蔽体。 面前的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们是男人,脱光了也不要紧,孙呈秀一个年轻姑娘如此形容却颇为不雅。 其中一个秃头当即冷笑:“小娘们儿,居然敢追下来,不去找件衣服把你这身骚气遮遮?” 孙呈秀一丝未婚女子的腼腆都不曾流露出来,厉声道:“方横在哪?” “啧啧,这喘的,够骚。”三个男人的眼神都盯着孙呈秀衣衫开裂之处,好像要从眼睛里伸出一双妖手将她扒开,其中秃头尤甚,“这么急着问方横干什么,追汉子哪?” 另一人挤眉弄眼道:“你看咱们哥儿仨如何?虽说不如那方横高壮,好在有三个,不怕喂不饱你。” 孙呈秀面色不变,左手掌心一抹刀背,前冲直刺那挤眉弄眼之人,三男一女瞬间缠斗在一处,孙呈秀刀法真正施展开来势头极猛,以一敌三颇有余裕,几十回合间就把对面三人压得透不过气。 秃头和挤眉弄眼之人打个眼色,一左一右将孙呈秀牵制住,第三人前滚两圈滚到孙呈秀面前,嘻嘻一笑就把裤子脱了下去,指着下体道:“小娘们儿,往这儿砍呀,往……” 然后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孙呈秀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姑娘……她眼睛也不眨,直接往那儿刺了过去。 当然,她虽然不要姑娘家的羞涩了,却还是要刀的,所以刺得没有那么准,刀剑豁开敌手的肚皮,往里一戳,直达脊椎,然后原路退回,孙呈秀跨过赤着下身的尸体,回身冷冷盯着本欲借她羞赧惊惶之机猛攻的其余两人:“方横在哪?” 挤眉弄眼之人大呼小叫地挥刀砍来,秃头却惨呼一声,抱住地上的尸体大哭起来。孙呈秀在震耳欲聋的干嚎声中专心对付挤眉弄眼之人,眼神凛冽而沉静,眼中除了刀,并无其他。 她距离取胜已经很近了,只为留下活口逼问方横下落,才一直没有发出最后一击。挤眉弄眼之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垂死挣扎,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双眼突出,嘴巴微微地张开,漏出大量的血。 躲在一边干嚎的秃头手握锋利的长刀,刺穿同伴的身体,将刀尖刺入了孙呈秀肋下。 孙呈秀急速后退,出刀意欲绞住那把长刀,然而秃头以同伴的身体为盾,长若猿猴的左手从死人腰侧伸出,重击在孙呈秀右肋之上,孙呈秀以刀护身再度后退,站稳后微微弯腰,吐出一口血。 秦颂风刚刚攀爬上山脊就看见这一幕,情急之下,直接从石缝里滑了下去,季舒流和潘子云不敢耽搁,也跟随着滑下。 那秃头不知大难将至,兀自狂笑:“刀法好又怎样?还不是被我……” 秦颂风已经滑下,手中雁来剑的剑锋点在他后心穴位,内力到处,他扑地便倒,来不及说出更多。 孙呈秀捂着肋下的伤惊喜道:“二哥!方横被这伙人暗算了,我偶然看见他留下的求助暗号,追到附近,才盯上这三个人。他们一直在这一带兜圈子,方横很可能就在附近!听他们口风是杀手苏骖龙的手下。” 怪戏_45 孙呈秀也是用刀的人,和方横同样是好友。 秦颂风点头:“我们也是来找方横的,你听说元掌门闭关期间被人潜入、酷刑杀害的事了么?” 孙呈秀倒吸一口凉气:“元掌门被害了?” 元磊之死,可谓天下用刀之人共同的遗憾。 季舒流忽道:“他们把方横带到这里,是不是为了逼供。” 秦颂风一脚踹醒那秃头,盯着他的眼睛道:“方横在哪?” 秃头喷出一大口鲜血,居然还挺硬气,斜睨着孙呈秀淫笑道:“小娘们儿,原来养着这么多野汉子,白日里衣衫不整……咳咳,瞧瞧你这衣服,奶子都要露出来了,叫老子死前看了个痛快,来呀,你给老子吃一口奶,老子就告诉你们……方横在哪……” 孙呈秀将刀横在秃头的脖子上:“方横在哪,要说就说,不说就死。你废话这么多,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自己干说有什么意思。” 师徒二人一左一右盯着秃头,秃头没话了。 潘子云一直在环视四周,忽然道:“这里可能就是驯马园。”他指着那些倒塌的残迹,“有几座屋舍,”他指指四周,“四面环山,”最后指着南边山壁上一个被枯藤掩盖的地方,“南边有个石洞,石洞里据说别有洞天。” 季舒流小心地斩开枯藤,果然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 秦颂风点头:“他没用了。”蹲下身一掌震碎了秃头脏腑,又问孙呈秀,“你跟得上吗?” 孙呈秀摸着肋骨道:“还能坚持,骨头没断,最多有点裂。” 潘子云当先进入石洞,秦颂风欲要抢先,潘子云道:“有岔路,愿愿给我讲过走向。” 秦颂风只能任他当先。 刚才从缝隙里滑下的途中,潘子云的衣物已经支离破碎,破烂不堪,全身布条乱飘,十分妨碍行动,通过缝隙时,本来连着的地方也撕开了。他干脆撕掉上衣抛到后面,只留裤子。 他穿着衣服还算是个过于瘦削的清秀男子,脱了衣服却显得可怖,缺乏血色的身躯瘦骨嶙峋,肋骨、脊椎突兀地显出来,仿佛一副会动的骨架。 秦颂风低头看看身上的破烂衣裳,同样撕掉了上衣,紧随其后;季舒流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照做,露出被石缝刮出的道道血痕,第三个进去。 孙呈秀再大方也没大方到一起撕掉上衣的地步,她只撕掉了两条衣袖,捡起秦颂风的上衣缠在上半身,又捡起季舒流的上衣缠在腰际,走在最后。 石洞外围还算明亮,略微深入,便化为一个黑暗的甬道。众人行走在甬道之中,已经根本看不见人影,而且道路曲折迂回,岔路甚多。他们为免暴露行踪,又不敢点火照明,只能摸索着前行。 潘子云轻声解释说,此地多数岔路都是越走越窄的死路,只有一条路通向一间石室,石室中有人把守,是外面的“驯马园”唯一适合进出的“关口”。至于刚才那条石缝,下去容易上去难,何况山谷里一直有人看守,如果有孩子妄图从石缝爬上去,半路上就会被暗器射死。 甬道曲折漫长,仿佛永无尽头,四个人的脚步声,风口的风声,都异常明显。突然,潘子云停下不动,秦颂风顺着墙壁摸过去,才发现他们走进了一条死路。 潘子云道:“等等。”用随身带的火石点燃刚才他从外面带进来的一截干树枝。黑暗中燃起一簇火光照亮四周,只见这里确实是一条死路。 不仅如此,此地还有一副骨架,坐在旁边一块从墙壁上凸出来、有如座椅的石头上,背倚墙壁,头颅仰起,骷髅的脸正对着潘子云! 真骷髅和被人皮包裹着的骷髅彼此对视,给人一种荒诞不经之感。 潘子云弯腰查看枯骨,说道:“身量很矮,没有右手,难道是苏门的二十八?当年他被苏门杀手推出去挡刀,断了一只右手,回来以后伤口溃烂,病得奄奄一息。苏门杀手把他放在山谷里自生自灭,没有多加警惕,有一天他突然逃走不知所踪。没想到原来死在这里。” 是伤重不治而死,还是迷路被困渴死,如今已经难以确定,只知道这少年死前一定承受了无穷无尽的苦痛。 秦颂风对孙呈秀道:“这位潘兄和苏门有仇,是信得过的朋友,剩下的以后再说。” 孙呈秀点点头,没有多问。季舒流道:“他迷路了才死在此处,我们莫非也迷路了?” 潘子云咬牙道:“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愿愿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放心,不会困死在这里,我还记得来路,大不了顺着石缝爬上去。”秦颂风的声音平稳,足以安定人心,“你把这一路上每个路口的转向重说一遍,还没走到的路也说进来。我听听哪里出的岔。” “好。第一个岔路往左,第二个岔路左数第二,第三个岔路往右……” 潘子云一路说完,秦颂风便点点头:“明白了,你是在第七个路口走岔的,走岔以后又经过两个路口,才到这里。换我带路,你们跟上。” 第36章 穷途末路 ※一※ 秦颂风虽然年轻,却已经在江湖上混过十多年,行事自然缜密,这一路上他都在暗记每个岔口的走向,确保万一潘子云遇到什么麻烦乃至失去意识,自己还能带着众人出来。 没想到潘子云没出什么意外,却在黑暗中认错了路。 潘子云低声道歉,又向那副枯骨抱拳行一礼,将点燃的干树枝抵在石壁上戳灭。少年二十八的骨架消失于无边的黑暗,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一般。 四人继续摸黑前行。秦颂风走得比潘子云快很多,每逢转弯毫不犹豫。 黑暗不但令人紧张,也会模糊人的判断力,令人不知此时是何时。每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之间的路途更是难辨长短。就在连秦颂风也有些焦躁的时候,前方忽然投来一丝微弱的光亮,潘子云精神一振:“快了。” 秦颂风扣着剑柄当先冲出去,绕过一个转角,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高达数丈的宽阔山洞,四壁点着几盏油灯,虽然不算明亮,依然能刺痛久惯黑暗的眼睛。 入口的对面有个紧闭的小铁门,不知通往何处。 为了适应光亮,四人原地歇息片刻,不料,他们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惨烈的嚎叫,仿佛已经燃尽生命之力。 随后就是一声巨响。 秦颂风感到剧烈震动的征兆,抓住身边的潘子云往前一甩,接着,地面就自他脚下开始向四周迅速碎裂。 他转身,跃起,落在一块残留的地面上,左手推动季舒流,右手推动孙呈秀。二人被他推开,秦颂风脚下那块地面却承受不住,和其他碎石一起塌陷下去。 秦颂风抬腿在山壁上斜蹬一脚,又向前蹿出一段距离。孙呈秀肋骨有伤,伏倒在地时正好把伤撞在一块石头上,一时无法站起,只有季舒流冒险站在裂缝的边缘向秦颂风伸手。然而双手相扣的一刹那,季舒流脚下的地面也骤然塌陷,二人一齐跌入了地面的裂口。 下坠之中,秦颂风感到一阵凌厉的刀风从背后自下而上袭来,左手抱着季舒流的腰在空中借力转身,两人同时出剑格挡。刀剑相交,激起一连串的火花,那把刀上传来一股极其骇人的劲力,几乎像炮筒发弹一样,狠狠将二人向后弹了出去! 秦颂风左臂用力,将季舒流推到胸前,赤裸的后背重重撞上刚刚断裂、留下不少锋利石茬的石壁,几乎呼吸一窒,这才落到裂缝底下一片新的平地上。二人迅速站稳,观察“地底”的状况,却钉在了原地。 刚才劈出那所向无匹的一刀之人,就是发出那声凄厉的嚎叫之人,他好像……疯了。 怪戏_46 山洞下方是一个人力开凿的狭长洞穴,距离刚才的地面大约两丈深。那疯子浑身是血,凝固的血迹把眼皮都黏得睁不开,昏黄的灯火下完全辨认不出面目,他手持一把厚背长刀,一边狂舞,一边发出可怖的咆哮,刀锋暴烈而绵密,仿佛在自己身周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钢网,将自己笼罩在内,也将季秦二人堵在洞底新洞的一端,根本看不见他背后的情形。 疯子的四肢都缺失了许多皮肤,不住涌血的伤口坑坑洼洼,不知道是被谁一点点切割的,从一片稀烂的血肉里隐隐能看见许多铁针铁钩,钩着他的筋脉经络,令他痛不欲生、丧失神智。 可即使如此,疯子手中砍刀依然有雷霆之势,只可惜神智已乱,眼睛又睁不开,空自舞刀,却找不到敌人。 刚才的地裂,只怕就是被他的刀连砍带震造出来的! 这个疯子,正是方横。即使看不清脸,秦颂风也认识他刀法的风格。 秦颂风无暇顾及背后撞出来的伤,盯着这位多年的好友片刻,突然深吸一口气,运力疾喝:“停下!你还有救!” 季舒流都被他喊得颤了一下,但方横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内力雄浑无匹,即使秦颂风同是高手,也很难把他从疯狂之中唤醒。 随着疯狂的刀舞,鲜血从方横的伤口里涌射出来,每过一刻,他的皮肤就惨白一分。再这样下去,他唯一的结局就是力竭血尽而亡。 秦颂风忽然将季舒流推到身后,上前几步,试图制住方横的手腕,却被凌厉的刀风逼退。秦颂风再次大喝:“方横!”但方横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听不懂。 季舒流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蹲下摸起一块较大的碎石,凝视疯子的刀网片刻,对秦颂风道:“小心,没把握别急着出手。” 出手救人很危险,但秦颂风绝不肯放弃自己的朋友,他也只有从旁配合了。 季舒流嘴唇紧抿,看准时机,碎石脱手射出,被方横的刀网绞成碎屑,但刀锋卷碎石块的那一刻终究还是慢了一瞬。 秦颂风手中长剑径直刺入刀网的破绽,斜斜磕在刀面上,刀网小小的破绽登时打开一个豁口。秦颂风瘦削的身影几乎和刀光一样化成一道残影,冲进豁口之内,左手切在方横的臂弯穴位处。方横的刀应声而落,右肘却对准秦颂风肋下狠狠来了个肘击。秦颂风侧身倒地,化去部分劲力,翻身跃起,从方横右侧绕过,抬手切在他的后颈上。 方横闷哼一声,俯身栽倒,被秦颂风抓住,抱起来放到一边。 直到这时,秦颂风才有空将一口鲜血吐到一边,抬起手背擦净嘴角,看清了方横背后的情形。 这里零散地放着各式各样的破烂兵刃,锈迹斑斑,方横手中的砍刀也是那些兵刃中的一把。刚才他应该是被人逼供到痛不欲生,全身潜力尽数激发,奇迹般挣脱了束缚,随手捡起一把破刀,竟有惊天动地之势。 除此之外,在地穴的尽头还有一道铁门,旁边有个机关似乎能将它打开。可是秦颂风还没动,这铁门就自行打开了,缝隙里同时射出七八把飞刀。 秦颂风长剑一绞,飞刀尽数落地。 铁门打开,门里走出四个面目僵硬,一看就是苏门杀手的人。秦颂风忽地一惊,侧身回望,另一个苏门杀手无声地从墙壁暗影处一个不易察觉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将短刀抵在躺在一边的方横脖子上。 此人无论身手如何,隐藏气息的功夫必是江湖罕见,秦颂风将方横放在他附近时居然无知无觉。他显然就是这几个杀手的头领。 杀手头领的个子不高,斜眼向上瞟着秦颂风,一开口声音竟然显得颇为温柔:“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实在遗憾。秦二门主何必多管闲事?此人暂时可保性命,但阁下如再上前一步,就恕我……” 他突然顿住,有人从高处头朝下跳下来,准确地落在他面前,一拳打歪了他握着短刀的右手,挤进他和方横的空隙间。这人赤着上身,瘦如骨架,正是潘子云! 至于这嗓音温柔的杀手头领,无疑就是布雾郎君本尊。 ※二※ 秦颂风立刻上前一步,将方横靠着另一边的山壁放置,和季舒流一起挡在他面前。另外四个苏门杀手一起围上来抢人。 这四个苏门杀手未必比刚才外面的三人强上多少,但秦颂风制住方横的时候吃了点暗亏,出剑不如平时灵活,季秦二人以二敌四,双方都暂时无法争得优势。 潘子云落地之后,单手一撑,翻转过来,拔出短刀独自对付布雾郎君。布雾郎君与他对上不过两招就问:“你是二十九、三十五还是三十六,如何瘦到脱相,叫人分辨不出?” 潘子云刀法深受苏门影响,而当年苏门的小杀手中只有这三个男孩逃生,他难免如此猜测。 潘子云手上杀招迭出,一字字挤出口:“都不是,我是坟里爬出来的死人。” 布雾郎君与潘子云短兵对短兵,又狠又险,每招每式几乎都擦着彼此的要害掠过。潘子云没过多久就露出劣势,一咬牙突然跃起猛扑向前,瞬间爆发出十二成的力气将布雾郎君撞倒。布雾郎君的右手被他攥住,一扭身,左手向他小腹猛击,没有击中小腹,却击中了肋骨。潘子云喉中泄露出低沉得不似人类的嘶吼,一口血喷在布雾郎君脸上,趁他眼睛无法睁开,短刀刺向他的脖子,被他及时按住。两人竟然野兽一般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滚进旁人看不清的阴影之内。 “卞武,”潘子云道,“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死在你后头。” 布雾郎君趁机将潘子云压在身下,双手握住短刀扎向潘子云的咽喉,潘子云的短刀已经掉到旁边,双手攥着他的手腕拼命向上推,力气却明显不足,眼看对方的短刀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要害。 布雾郎君向秦颂风那边撇了一眼,见他们正打得难解难分,便好整以暇地对潘子云笑道:“孩子,我早就说过,你们只要活着,都得记我一辈子。当年我的手段感觉如何?三十那小丫头还在给你们当老大么?” 潘子云轻轻一笑,突然撤回了右手,抓起短刀从侧面划捅向布雾郎君的小腹。布雾郎君全身力气都凝在双手上,已经来不及改变动作,眼看就是他自己被开膛破肚、潘子云被割断脖子的玉石俱焚之局。 潘子云眼中浮起一丝释然,嘴角的笑容竟然一直没有消失。 第37章 深仇大恨 ※一※ 对秦颂风而言,打不倒他的伤都是小事一桩。他很快就压制住刚才被方横击伤导致的气血翻涌,一人牵制住了对方三个,季舒流终于觅得良机,长剑从侧面刺进第四名杀手腰间。 杀手目光越发狠厉,闷哼一声,左手迅速捏住剑身,任由鲜血从指间流下,右手同时一抬,将手中短刀射向季舒流咽喉,虽然是重伤之下,依然力道非凡。 季舒流抽剑受阻,不过耽搁一瞬,短刀已经射到面前。 杀手嘴角流血,眼中露出嗜血的期待,仿佛在等待短刀穿过咽喉的时刻。季舒流右手一推,果断放开了剑柄,借着推力轻松向侧后方移动三步,躲开了飞刀。 杀手原本握着剑身中部,被季舒流这一推,竟是自己握着剑身将自己刺了个对穿,一声惨呼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 口中一呼,力就泄了。季舒流弯腰捞起剑柄,运力于剑上,剑尖在杀手体内绞了一圈,才缓慢地拔出来。杀手脏腑全部重创,大滩的血从口鼻和被绞出一个大窟窿的腰侧流出,很快没了气息。 ……才刚说自己只杀过九个人,居然就凑了个整数。季舒流忍不住往潘子云那边看去。 他正好看见那昏暗的角落里最凶险的关头。 布雾郎君伏在潘子云身上,匕首刺向潘子云的脖子,潘子云双手反抗尚且吃力,却突然放开右手,摸向掉在旁边的短刀。 季舒流感觉自己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此时,与秦颂风缠斗的三人之中,已经有一人勉强抽身,双手握着短刀扑过来,他来不及还击,径直冲向潘子云。 背后杀手的短刀刺中了季舒流的右肩,布雾郎君的短刀刺破了潘子云的脖子,潘子云的短刀也刺破了布雾郎君的腹部。 季舒流手中长剑终于堪堪挑开了布雾郎君的短刀。 潘子云的脖子上多出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幸而不曾刺破血管和气管;他手中的短刀却结结实实地在布雾郎君肚子上戳出一个洞。 怪戏_47 布雾郎君整个人口吐鲜血倒在潘子云身上,潘子云几近脱力,闪避不开,季舒流本想踹他一脚,然而右肩的刀伤突然剧痛,踉跄一下,龇牙咧嘴地靠住旁边的石壁,回身击退了跟随而来的那名杀手。 潘子云在垂死的布雾郎君身下双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何必救我。” 季舒流咬牙与追随而来的杀手对战:“偏要救你怎的?” 秦颂风很快将对面的两名杀手尽数杀死,向季舒流这边的最后一人而来。此人见势头不好,踩着石壁上两块凸起跳到头顶的山洞之上,意欲冲进秦颂风等人来时通过的甬道。 他刚刚脚踏实地,复又跌落下来,喉咙上赫然多了一抹血痕。 孙呈秀虽然内伤发作没敢下来,对付一个站不稳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干脆地出刀抹了他的脖子。 ※二※ 打开地下石洞尽头的铁门,铁门后是另一间密室,有梯子通向上面一层;对面还有一扇铁门,一打开,便是一个隐蔽的出口。 外面哗哗不休,一场半夜秋雨不知何时已经袭来。 秦颂风默默转身走到刚才发疯的方横身边,蹲下来查看他身上的伤,一根根拔掉伤口中的铁针和铁钩。方横高大的身躯在昏迷中依然剧烈地抽搐着,季舒流赶紧帮忙按住,孙呈秀也小心翼翼地跳下来按住另一边。 方横身上许多伤处就像被凌迟了一般,虽然切割不深,皮肤缺损却多,不少伤口上已经凝起了混杂着尘土的血痂,这样的伤口溃烂的危险比失血更大,不能随便包裹,只能暂且晾着。 秦颂风低头欲要将他抱起,方横突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面目瞬间无比狰狞。秦颂风紧紧盯住他双目,他目中的狂躁之气缓缓散去,开口道:“秦二。” 他的声音粗粝如沙石,刚才的怒吼已经伤了他的嗓子。 秦颂风道:“我马上带你出去。” 方横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忽然又道:“刚才……是你?我伤了你?” 秦颂风道:“没事,我躲得快。这里很方便,我先送你去找一位神医疗伤,再去燕山。” 方横眼中的狂躁毫无征兆地再度泛滥,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握住秦颂风的手臂:“不能回燕山——” 他一口气没上来,居然在说出要事之前,再度昏了过去。 ※三※ 雨夜无月无星,四野秋风急切,呜咽不休。秦颂风等人连衣服都来不及找,匆匆回到拴马之处,准备将方横送到费神医那里医治。方横也许伤不至死,但再拖下去,人可能就废了。 他多年来专攻武技,已经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刀法和内功上,也因为过人的天赋和努力从少年起受人瞩目至今。身手受损,对方横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代价。 一共三匹马,季舒流和秦颂风共乘一匹,孙呈秀带着方横共乘一匹,潘子云抓着布雾郎君共乘一匹。 布雾郎君双手被反绑在后,肚子上的伤虽然裹住,也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腹中的肠子已破,粪便漏进肚子里,裹住伤之前臭气都从伤口里面传了出来,整个人痛不欲生,垂死抽搐。 潘子云正在逼问他。 布雾郎君一见秦颂风等人,就说“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可见推云童子之徒泄露驯马园一事实属巧合,但孙呈秀一路看见的求救标记却并非巧合,而是对另一人设下的埋伏。她在外面遭遇的三个苏门杀手,根本就是在等着另一个人,才出现在附近。 那人是谁? 方横昏过去前急切地说不能回燕山,又是为何? 这一切,布雾郎君都不曾回答。他一生以折磨他人为乐,临死前总算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撑到路途过半,渐渐没了声息。 雨越下越急,众人身上早已湿透。野外的风本就大,策马狂奔时身边带起的风更大,吹在身上,寒冷异常。 别人尚能忍耐,季舒流牙齿打战的声音已经遮盖不住,他缩头缩脑,双手抱在胸前,背后不住在秦颂风胸前蹭动,秦颂风只好努力将他搂得紧些。 到最后连潘子云都忍不住道:“季兄,坐在马前面风大,你可以换到后边。” 秦颂风此刻才反应过来症结所在,并不停马,在马上就要换到季舒流身前,季舒流却拉住秦颂风的胳膊不许他动:“坐好!你背后有伤,再说我身体好,本该帮你挡点风。” 秦颂风皱眉:“你一开始就想到了才坐前面的?” 季舒流道:“自然。” 秦颂风挣了几下,季舒流执意按住他不放,他在马上要换到前面也没那么容易,只得放弃,乖乖伸出双臂紧紧抱在季舒流胸前。 潘子云看了他们一眼,低声叹息:“尺素门兄弟之情,实在令人羡慕。” ……季舒流已经不知道应该怪潘子云心里太单纯,还是怪自己装得太单纯了。 ※四※ 大雨在后半夜渐渐变小,三匹马也在此时到达费神医的住处,惊醒了费神医的好梦。 费神医满脸的不耐烦在看见方横的瞬间烟消云散,迅速命令几名徒弟前来帮忙。喧哗之中,费神医等人已经进屋施救,从旁边的客房里又走出来一个人,居然是闻晨。 秦颂风一怔,但这里没有外人,他也没必要装出与闻晨反目的样子,只是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闻晨不答,歪头看着他道:“你们怎么没穿衣服?” 季舒流忽然弯下腰闷笑不止。秦颂风被他笑得有点瘆得慌,皱眉问:“你笑什么?” “我笑这句话……”季舒流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好像捉奸的时候说的。” 秦颂风很想踹他一脚,念在他一路冻得可怜才勉强忍住。 闻晨也跟着拍手而笑,走到二人附近,转转眼珠道:“听说小季兄弟当年在醉日堡里像个宝贝一般,娇娇嫩嫩的,做什么都要别人帮忙,连衣服都不会穿,头发都不会梳,油瓶倒在面前也不扶,真的假的?”,她突然伸出春葱一般的手指在季舒流肩上捏了一下:“真的好嫩。江湖传言不虚……” 秦颂风立刻将季舒流拽到自己身后:“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闻晨扫兴地撇了撇嘴,在秦颂风胸前用力拧了一把:“秦二哥比小季弟弟还是差了几分,不过也别有风味。” 季舒流突然从背后伸出手,在秦颂风胸前揉了一下,笑道:“二门主,拧疼没有?” 闻晨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但季舒流大笑起来,闻晨却又将那点茫然抛开,解释道:“我前几天练武不小心震伤了手腕,一直害疼,今天才抽出空过来看病,本来要回去的,却被一场大雨浇在了这里。” 秦颂风见旁边的孙呈秀靠在墙壁上十分没精神,将她推给闻晨道:“这是我徒弟,正好她受了点伤不方便,你去帮她搭把手。”孙呈秀肋骨的伤势不重,找男人看多有不便,闻晨毕竟江湖出身,也晓得外伤处理之道,有她在总比没有强。 之后秦颂风便自己去后面厨房烧水,不等水开,闻晨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厨房找到秦颂风,抿着嘴一笑:“我帮那孙姑娘洗了个脸,才发现她长得不错,若是好好打扮一番,不输我那两个女儿呢。” 怪戏_48 秦颂风被她这语气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哎哟哟,看把你吓的,我不会把她骗进风尘的,你当我是什么人?”闻晨斜眼瞪他,突然露出一个坏笑,“只是没想到,你不声不响的,早就有人选了,亏我还以为你娶不上老婆。什么时候办喜事儿?” “别瞎扯,那是我徒弟。”秦颂风不客气地道。 闻晨眼珠一转:“当我不问世事么?孙姑娘近年名气大得很,我早知道有这个人。你虽然传她刀法,却是兄妹相称,有什么不行?” 秦颂风随口道:“徒弟就是徒弟……”本想接一句我从不把徒弟当女人看,忽然想起自己真老婆就是个男人,这话万一出口,等会没人的时候多半要被他嘲笑,赶紧憋了回去,“你没事别瞎扯,万一有人跟着瞎传,我徒弟将来就不好嫁人了。” 闻晨竖起两指按了按自己的嘴巴,“嘘”的一声,绕到秦颂风背后,弯起眼睛摸了摸撞在山壁上留下的大片青紫,以及最后被方横近身击伤之处,拿腔拿调地长叹一声:“像秦二门主这样的美人,就算弄成这样,也风姿不减,叫人垂涎得很呢。可惜我家小莲这种乡下丫头高攀不起,连大名鼎鼎的孙家小姐也凑不成一对,不知要找个怎样艳绝天下的武林高手,才能如他的意?” 秦颂风皱眉:“你怎么跟个媒婆似的,没事瞎操心。” 季舒流却听得怡然自得,心想还不是归我了。 谁知闻晨转眼就把勾人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季公子虽说也未娶,奴家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季舒流很想说他都成亲好几年了,可惜不行,只好假装天真地看着她。 闻晨翘着兰花指捂起嘴巴娇笑不止:“季公子还是个孩子,姐姐我心疼得很,倒舍不得你随便做些大人才做的事啦。” 季舒流忍不住和她抬杠:“你那几个‘女儿’不是更小。” 闻晨装傻:“你比她们大?我怎么看不出来。乖孩子,叫声阿姨,阿姨给你买糖吃。” 秦颂风一边说话一边躲她,已经从厨房躲到了后院偏门的位置。那偏门开着,门口闪过潘子云忙碌的身影——他正在处理布雾郎君的尸体,将身体掩埋,头砍下来放在一边。 闻晨远远看见尸体,小声道:“二门主,原来你又杀人啦。”好奇地探出头去瞧了几眼。 布雾郎君的脸恰好冲着这边。他死不瞑目,一双圆瞪的眼珠早已浑浊得黑白不辨,将痛苦的表情衬得愈加诡异狰狞。 一刹那间,闻晨已经换了一个人,她蹲下身去,弓着腰,全身缩成了一团,簌簌地颤抖,妩媚的脸蛋都扭曲了,不住往地上呕着酸水。 第38章 心病 ※一※ 秦颂风皱眉问:“闻晨?” “他、他……”闻晨指着身边布雾郎君的尸体,“他!” “他什么?” 闻晨道:“他、他强奸过我很多次,在、在那个淫窝里。” 秦颂风叹了口气,弯腰把闻晨拽起来拖到旁边:“恶心就别看他了。” 闻晨虚弱地坐在地上,闭着眼抓紧秦颂风的脚踝:“他和石清那畜生是一伙的,也是主谋之一,石清很听他的话,经常跟他学一些祸害女人的手段。他经常过来,每次都……用非常恶心的手段对付我。有一次他……”闻晨突然顿住,歪过头,把手撑在身旁,继续呕个不停,却连酸水都呕不出来了。 她终于蜷起腿,趴在膝盖上痛哭起来。 潘子云当日也听秦颂风说起过石清诱拐少女之事,闻言什么都明白了,走过来垂头看着闻晨,一句话也不说。秦颂风没有劝她,只是将她拖到了屋子里避雨。 也许哭出来才是最好的。 这个布雾郎君热衷逼供之术,恐怕并非生计驱使,而是乐在其中。 在苏门,他有事帮雇主逼供仇家尚不满足,无事时得到苏潜首肯,便去尽情折磨那些不被当人看的小杀手。后来苏门被灭,他逃脱一劫,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欲念,与落云刀门下败类石清一拍即合,又犯下累累罪行。 而石清之后,他真的肯销声匿迹吗?还有多少众人不知道的人,曾经葬送在他手上? ※二※ 大雨停时,天色已亮。 闻晨不放心两个女儿,匆匆回家;秦颂风暗中传信给刘俊文,让他多带几个人,在驯马园附近随时查看苏门动向。 众人都是一夜未眠,忙完倒头便睡,睡到下午才醒。 醒来之后,潘子云终于知道季舒流自称体格甚好并非胡言乱语。 孙呈秀肋骨开裂受了内伤,原本有些虚弱不说,秦颂风和潘子云也不约而同地发起低烧,只有昨晚不停哆嗦喊冷的季舒流还活蹦乱跳,帮着费神医的弟子们到处送药。 费神医说,方横的外伤已经全部处理过,即使影响身手也有限得很,真正令他昏迷不醒的是全身经络被内力爆发震出的伤势,只能让他自己调养慢慢恢复。所以费神医并未守在方横那边,而是坐在潘子云屋里,逼着他平躺静养不说,还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地劝他不要总用伤身的手段练武。 潘子云见到前来送药的季舒流,苦笑道:“秦二门主都染了风寒,季兄居然没事。” 季舒流道:“我身体本来就比他好,不然为何要挡在他前面。他小时候练剑急于求成,又在江湖上拼了十多年命,不留下点暗伤才怪。还有你,更是,把身体折腾成这样怎么行,就算你不在乎自己,难道不怕报仇的时候被身体拖累?” 潘子云神色飘忽:“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已死,大仇已报,苏门剩下的人死一个算一个,不死也没什么。” “那你更要保重身体,别让奚姑娘替你担心,”季舒流道,“人应该知道冷知道热、知道舒服知道不舒服才对。就像昨天晚上你们难道真没觉得冷?非要强撑着假装没事才要命。你看我就什么都知道,所以就算受点伤也不影响身体。” 潘子云与人说话的时候往往不肯直视别人的目光,此刻目光也只在季舒流脚下逡巡:“昨日你为救我受了伤,虽然这具残躯不值得搭救,也该说句多谢。” 季舒流笑道:“哪用得着你谢,你这孩子少叫我操点心我就满意了。” ※三※ 季舒流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潘子云有无触动,总之退烧之后,潘子云还是不顾劝阻,带着布雾郎君的人头去祭奠奚愿愿,而且坚决不许他人跟随。 到得下午,潘子云没回来,铁蛋却不知从哪偷偷摸摸地钻进费神医的别院,一见季舒流,惊喜道:“我在桃花镇打听半天都不知道你在哪,来找费伯伯打听居然和你碰上了!” 季舒流道:“嘘,别说出去。”他们不希望江湖中知道方横在此,否则敌暗我明,难防暗算。 “好我不说。”铁蛋瞪着圆眼睛点头,“潘大哥跟你在一起没?” 季舒流心中莫名一跳:“怎么了?” 怪戏_49 铁蛋道:“今天中午他突然在英雄镇冒出来,跟我说,有空的时候多学学写字读书,别总是到处惹事,说完便走。我本来没觉得什么,他以前说话也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但是刚才越想越不对劲,他的眼睛特别红,声音也很沙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从他离开,心里就开始打突突。他是不是生病了?” 季舒流心里也开始打突突。他想起这几天但凡劝潘子云珍惜身体,潘子云总是特别“乖”,听话地低着头,温柔地应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给人决绝之感,即使敷衍,气势不失。 他说过,他活到现在,只为杀死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报仇。 前日,他与布雾郎君决战的时就险些同归于尽。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额外感谢过秦颂风和季舒流助他得报大仇。而他本来说要在奚愿愿坟前坐一整天,却才中午就出现在英雄镇,难道是专程去向铁蛋道别? 他想……自尽! 季舒流心念电转,铁蛋是潘子云和自己结识以前唯一挂念之人,但万一潘子云真的要寻短见,自己有许多话要劝他,却有很多事不便叫铁蛋得知。 于是他对铁蛋道:“你留在费伯伯家里别走,我去找他,带着你不方便,你先在这里等着行不行?” 铁蛋懵懂地点头:“好……潘大哥到底怎么了?” “回来再告诉你。” 季舒流拉着秦颂风策马奔向奚愿愿的坟墓,那里在桃花镇和英雄镇中间的万松谷附近,潘子云曾经远远指给他们看过。 正值深秋,满地落叶,有的干燥,有的湿润,干燥的被马蹄一碰就碎,湿润的正在泥坑里腐烂。 他们远远地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施展轻功奔跑过去,步履如飞。 奚愿愿的坟墓并非孤坟,还有几个不知真名的小杀手,以排序为名,葬在周围。其中自然是奚愿愿的墓最像模像样。 潘子云就在奚愿愿的坟墓之旁。 日头已经偏西,天际彤云如血,照着潘子云瘦如枯骨的身体,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头巾扔在一边,满头黑发披散,手中拿着一把大锹。 奚愿愿的坟边已经多了一个墓穴,墓穴里有一口棺材,棺盖盖上了大半,潘子云正在挖着旁边堆起来的土覆盖在棺盖上。 他准备自己钻进棺材里,自己盖好棺盖,就此离开人世,连挖坟盖土都不麻烦任何人吗? 秋风吹过,潘子云再窄也总是不合身的衣物随风微微起伏。此刻枝头都是光秃秃的,最多剩下几片深黄的残叶,夕阳几无阻碍地从枝间穿过,把他的影子投在他身下的泥土上,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 季舒流和秦颂风凝立在远处,双手互握,满身人间气息,仿佛和潘子云不在同一个世界。 季舒流忽然松开了秦颂风的手,示意他悄悄绕到附近的林间,自己孤身走到那坟墓附近,远远地道:“子云。” 潘子云沉浸于挖土,什么都没听见,闻言方才目光惊惶,回过头来。 “子云,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潘子云尴尬地铲过几片落叶铺在棺材顶上,“天越来越冷了,建个屋子太麻烦,我就挖个地洞取暖。” 季舒流盯着那个“地洞”里的棺材。 “……顺便等我死了,也可以葬在这里,免得还要麻烦别人来挖。”潘子云显然也知道刚才的解释过于荒诞,徒劳地改口。 季舒流道:“哦,要不要我帮你挖?” “不用,已经挖好了。” 季舒流走过去指着挂在旁边树上的一套崭新的衣服:“这又是什么?” 潘子云沉默良久,擦擦头上的汗,找出一个解释:“挖得满身是土,所以……带来一套干净的换着穿。” 那身衣服的衣料比潘子云平日所穿好很多,却不是很贴合他的身材,也许更贴合萧玖记忆中那个身材尚且正常的少年……人要葬了自己,自然应该穿一件体面的衣服。 季舒流走过去,咬着牙沉默片刻,才温声道:“天晚了,回去吧,别让奚姑娘担心。” 他伸手去抓潘子云手中的铁锹,潘子云终于错开数步,低声道:“放我走吧。” 季舒流道:“我没抓你,没绑你,何出此言?” 潘子云青筋暴露的瘦脖子上,喉头动了又动,终于颤声说道:“潘子云无论生死,都感谢你前日的救命之恩,但你……抱歉,你救得不值,我的残生,本不该连累你流血。” 季舒流道:“我一共也没流几滴血。” 潘子云只是摇头:“明明流出不少。我是该死之人,做过罪无可恕之事,性命不值一文,和我的命相比,即使只有一滴血,也太多了。” 季舒流深吸一口气:“奚姑娘也觉得你该死吗?你确定她想让你下去陪她?” 潘子云轻声道:“可是我想下去陪她。如果没有我,她可能现在还活着。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本来也不必苟活于世。” “错的明明是苏门,你和奚姑娘两情相悦,一点错都没有。而且你还有朋友。”季舒流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你知道铁蛋被你吓坏了吗?他中午和你相遇,心中就感觉不对,跑到桃花镇去找我问你怎么了。萧姑娘其实也很担心你,上次离开前特地叮嘱我照顾你,别让你总是折磨自己。还有,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秦颂风也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道:“潘兄,咱们前几天讨论刀法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何况苏骖龙还没死,苏门还没灭,你抢什么先?” 潘子云闭上眼睛:“苏骖龙太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有你们就够了,我反而是累赘。何况当年愿愿并没见过苏骖龙本人,无所谓恩仇,能杀死卞武,我心愿已足。 “愿愿当然不想我早死,但她这一生无亲无故,如果我不下去陪她,她在下面就是孤魂野鬼;我独自活在世上,也不过是个会喘气的孤魂野鬼,与孤独为伴……季兄,我们那种孤独,你也许很难理解。” 季舒流问:“哪种孤独?” “苏门杀手横行无忌,官员亲自买凶杀人,老南巷子笼络各路江湖人士,全都和苏潜有不可告人的交情,就连鲁逢春的嫌疑也至今难以摘清。我和愿愿在槐树村制造种种流言,也不过被村民当成玩笑,后来我把那些事写成一篇玩笑般的戏文,虽然换得更多人了解真相,谁又放在心上,除了铁蛋那样还没长大的孩子……这十三年来,天下虽大,天下的人要么和我们无关,要么和我们有仇。” 季舒流站到潘子云面前,微微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为何不能理解?你不是也听过我的身世,当年但凡和我有关的人,全都和我有仇,但凡和我无仇的人,也都和我无关。你真以为我跟装出来的一样心平气和?” 第39章 血竹 ※一※ 潘子云闻言愕然抬头,秦颂风与他相识数年,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刚从醉日堡出来那年的事,不觉盯紧了他。 季舒流的声音很轻:“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夜之间,感觉整个世界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以前所知晓的一切都混杂着种种谎言,新看见的一切也丝毫不值得信任,心中在意的人,全都离自己而去,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格格不入。有一阵子我心中恨意浓烈,看见城中的商家以次充好,便觉得全天下尔虞我诈,看见隔壁的工匠欺负学徒,便觉得全天下恃强凌弱,若是看见有人蒙冤不得洗清、有人血仇不得报偿,更觉得怒火憋在胸中,发作不出,吞咽不下。有时候前一刻还与人笑谈,后一刻就戾气充塞,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有时和人动手,只遗憾对方实力不济,不能将我杀死,一了百了。” 怪戏_50 潘子云还没被说服,秦颂风先被吓坏了,悄悄向他靠近几步。 季舒流没有看秦颂风,却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后来遇见二门主,我心境平和了许多,才不但看得见坏,也看得见好,才觉得令人憾恨之事,可与令人欢喜之事势均力敌。潘兄,你就算不信天下人,至少可以相信铁蛋,还有我,还有二门主、费神医。 “你和奚姑娘当年势单力薄,却杀了六个苏门中人,《逆仆传》在英雄镇风靡几年都不曾被苏门察觉,难道不是上天有眼?我记得你说过,奚姑娘生前只与布雾郎君有仇,却想替其他的伙伴杀死推云童子,以解未了之恨。她心中存着公义,所以不仅记挂着你,也记挂着无数朋友,可惜她惨遭厄运,没能把这条路走完,你难道不想替她走下去,帮助更多的人?” 潘子云梦呓一般轻声道:“我没那么大本事,你们才有。” “你有,”季舒流道,“二门主很看重你的刀法,才与你反复切磋。铁蛋不是也受你影响很深?” 一层坚冰在潘子云眼中缓缓地破碎,他猛然闭上双眼:“我……只是觉得活着太累,一时冲动……对不起,麻烦你们找出这么远,我同你们回去便是。” 三人一路沉默,返回费神医住处,将潘子云为自己掘出的坟墓甩在身后。 随便编个谎话哄走了铁蛋,寸步不离地将潘子云看守到深夜,最后逼他喝下一剂安神之药沉睡过去,秦颂风才有机会悄悄对季舒流道:“你说的是真的吧。” 季舒流一把抱住他,笑道:“是想过,不过没那么夸张,十天里最多只有一天半天心情不振。只有一件事没错,自从认识了你,便再也不觉得那些烦恼有什么大不了之处。所以,我也能明白柏直当年满腔怒火、四处树敌的心情。自从打听出这个人的性情作风,我是真心要找出当年真相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秦颂风已经狠狠抱住他,挣都挣不开了,只好先哄老婆为上:“别怕别怕,我可从没想过自杀,倒是想过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看不顺眼的人都宰了……你夫君人品堪忧得很,需要你时刻看着,才不会做坏事。” ※二※ 深秋与初冬不过一场雪之隔,这一年冬天,据说是最近数十年来最冷的,第一场雪就纷纷扬扬,厚厚堆在屋顶墙头。 元掌门算是武林泰斗级的人物,他闭关期间被害,自是惊人的大事,种种稀奇古怪的流言传遍了江湖。 秦颂风顾忌方横昏倒前说的“不能去燕山”,并未将布雾郎君尸体送往燕山,也并未说出方横在自己这里的消息。但布雾郎君的手法特色鲜明,经过仵作确认,江湖中人都已相信元掌门之死是苏骖龙下的手。 然而,江湖中人不知当年苏门被屠灭之事,都以为苏骖龙是受人雇佣,对那神秘的幕后雇主猜测颇多。 这种流言,自然是越诡异、越惊悚传得越广,并不讲道理的。 有人根据元掌门被害的山洞内“天罚”二字,推测元掌门当年表面与上官判交好,暗中下手将天罚派屠灭,如今逃出生天的天罚派中人回来复仇了。 有人不知从何处听说,元掌门生前屡次给萧玖寄信,邀请她切磋剑法,萧玖却总是措辞生硬地拒绝,正好萧玖的师承来历从未对外公布,剑法又十分奇诡,他们便怀疑萧玖其实是邪道出身,与元掌门有仇。 这两个说法经不起推敲。天罚派中人若要复仇,不必等待三十年,也不可能雇佣苏门,萧玖这等高手,更不屑于和苏骖龙联手。然而江湖中人津津乐道,方横又不见人影,直到近几天,他的师兄、燕山派第三高手徐飚赶回燕山,才开始设法澄清谣言。 窗外下着大雪,室内火炉温暖,方横依旧昏睡不醒。 费神医的弟子们不在此处,季舒流整天看着潘子云生怕他再度自杀,屋里只坐着秦颂风一人。秦颂风想到那些流言,十分头痛地自语:“方兄你何时才能醒来?徐兄已经回燕山了,正发动各路江湖朋友到处找你,我与他虽然交往不多,也算相识,觉得他还算可靠,想给他传个信,又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方横突然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到秦颂风脸上,哑声道:“秦二,你说什么,什么一万、万一?” 秦颂风惊喜道:“我说你师兄徐飚……” “就是他!”方横神色悲愤,声音发颤,“是他偷袭于我!师父也是他害死的!” 秦颂风怔住。 ※三※ 苏骖龙不但剑法卓越,手段为何也如此通天?令早有勾结的蚂蜂和老罗分别背叛尺素门和不屈帮,还可说只是借用了一段旧缘,怎么居然能勾结燕山派侠名赫赫的第三高手徐飚叛门? 众人闻讯,纷纷聚集到此处。方横内功深厚,多日来昏迷之中也无时不在缓缓恢复,此刻醒转,虽然身体还很虚弱,脸颊也凹陷下去,精神却并不萎靡。 他说,他听闻师父死讯,匆匆赶回燕山,半路遇见了师兄徐飚。师兄弟间感情甚好,他自然丝毫不疑,何况心中悲痛难当疏于防范,结果就是被徐飚偷袭得手,落入苏骖龙的埋伏,遭到布雾郎君逼供。 布雾郎君逼问的是一个女人的下落,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元掌门的师妹、方横的师姑,天罚派上官判的妻子——已经随着天罚派失踪三十余年的燕山女侠仇凤清。 理由也很简单,和秦颂风等人的推测一致,整个苏门都坚信,当年是燕山派的元磊和仇凤清模仿天罚派剑法,将苏潜满门屠灭,只剩下一个外室所生的苏骖龙幸免于难。布雾郎君虽说是豺狼的心肠,却深深感念苏潜为他提供小杀手肆意凌虐的“恩情”,宁可对上整个燕山派,也要报此深仇。 所以苏门并未受任何人雇佣,是他们自己同燕山派有仇,或者,至少他们自认为同燕山派有仇。 “这是无稽之谈,十三年前我都二十多了,就算师父要屠灭苏门,也不需要瞒着我。”方横刚醒就说了一大堆话,力气有些不济,却不肯停下休息,“苏门唯一的所谓证据,就是我师姑当年,的确没死……” 季舒流大惊:“那天罚派哪里去了?” “不知道,她不但重伤,而且疯了,每天只知道傻笑。”方横叹了口气,“她疯疯癫癫地逃回燕山派,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师父和太师父担心天罚派的仇家继续下手,才没对外说起她回来的消息,把她藏在后山,请来很多名医医治都无效。没过几年,她旧伤发作,不治身亡。这件事燕山派很多人都知道,苏门可能是从徐飚那里听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门怀疑她是诈死隐身,还说她早就和苏门有仇,下手的只能是她,不是别人。可三十多年前苏潜根本不成气候,她能和苏门有什么仇?” 秦颂风沉吟:“天罚派失踪不可能是苏门做的,苏门没这么大本事。但燕山仇女侠的年纪算起来和那个苏夫人差不多,又都是女人,是不是她们以前有仇? “而且上次我们就奇怪,苏夫人出手当天晚上苏门就被杀光了,这当然不可能是仇女侠干的,但如果苏夫人曾经和仇女侠有仇,为了躲避仇女侠才隐身在苏门,这个巧合也许会误导苏门余孽的思路。” 苏夫人毕竟是当年的苏门第一高手,又一直藏头露尾,出手的时候甚至不肯让苏门其他杀手看见,她的出手对当年的苏门而言,是件天大的事。 既然是天大的事,随后又遇到了天大的祸,难免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此言有理。”季舒流沉思许久,又对方横道,“我也有一个思路。听你这么说,仇女侠没死的消息是徐飚泄露的,所以徐飚是真心要为苏门报仇,而不是被人威逼利诱。他为何要这么做?说起来,徐飚的名字里有半个‘风’字,他会不会就是苏骖龙座下的风伯?” “不大可能吧。”孙呈秀道,“我听黑道上的朋友说,风伯投靠苏骖龙之前,就是大名鼎鼎的杀手‘血竹’,已经成名将近十年了。而且,此人一向用剑,剑走轻灵一脉,而燕山派刀法气势磅礴,内力深厚精纯……” 方横脸色微变:“燕山派另有一套剑法,偏重轻灵,偶尔传给资质不好的女弟子,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如果再稍微修改一下招式,真有点像传说中的血竹。” 孙呈秀一僵,脸色有点发白:“所以徐飚可能已经杀了十年的人?” 如果徐飚顶着“燕山派徐大侠”的威名行走江湖,却暗中杀了十多年人,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也许他手下很多亡魂,都死于对燕山派的信任。 方横左手狠狠攥住床板边缘,虽然重伤力弱,依然将木板抓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秦颂风急忙掰开他的手:“方兄!别动怒。” 方横深吸几口气,勉强将怒火压下。 秦颂风沉吟良久,最终摇头:“杀手血竹成名还不到十年,十年前,徐飚早就是个功成名就的刀客了,为什么好人不当,非要去当个杀手?” 自古以来,杀手之流一生见不得光,而且难以善终,为世人所不取。一个人沦为杀手必有缘故,或是身世不幸,或是急需用钱,或是遭人胁迫,或是天性残忍。徐飚这种出师名门、年少成名、一生顺遂的人,实在没必要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拿钱杀人。 当然,无论徐飚是不是血竹,现在的第一要务都是抓住他问个明白。但如何让徐飚自己露出破绽?众人讨论几日,并无良法。 近日潘子云并未再表现出自杀的意思,在他反复保证之下,季秦二人终于停止了对他的严加看管。谁知这天,他去一趟英雄镇便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徐飚最近四处寻找方横下落,已经到了英雄镇。 季舒流道:“我忽然有个主意。” 怪戏_51 第40章 入局 ※一※ 冬天的永平府,风景和平时大为不同。白皑皑的积雪如同铅粉,掩盖住一切瑕疵,令寻常的景致不再寻常。最新下的一场雪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黑白相映,有一种奇异的美。 徐飚就在英雄镇外的雪地上遇见了孙呈秀。他习惯于独自行动,此刻并无燕山派弟子跟随在他身边。 孙呈秀见到了他,目露惊喜之色,抱拳道:“徐兄,方横有消息没有?” 徐飚四十多岁,人处中年,身材高瘦,一绺长须飘然颌下,面带风霜之色,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沉稳可信的气度。他面含忧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孙呈秀顿了片刻,又问:“传说元掌门是被苏骖龙座下布雾郎君……杀害,是真的吗?” 徐飚面露悲痛不忍之色,点了点头。 “我有个偶然的发现。”孙呈秀仰头看着他道,“多日之前,这附近有一家猎户捡到了一个重伤的人。因为那人性命垂危。猎户不敢挪动,就把他安置在山间一个木屋里。那人身体底子甚好,据说昨天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身体还很虚弱,没能马上离开。” “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他随身的包裹里有许多铁钩、铁针,像是传说中布雾郎君之物。还有,看他手上茧子的形状,也的确像个久历江湖的习武之人。”孙呈秀说着,从怀中取出几根铁钩。 徐飚震惊道:“他可知道你已经察觉此事?” “不知。这些天总是下雪,猎户早就不想留在山中,我找了个信得过的江湖朋友,假称是那人的外甥,劝走了猎户,又迷倒了那人,以防他设计走脱。现在猎户已经去镇上过冬了,一时不会回来,你想逼问还是套话都毫无障碍。” 徐飚急忙点头:“好,带我过去。” 孙呈秀于是在他身旁带路疾行,边走边道:“明明是苏骖龙杀人,江湖上却有谣言针对萧玖,甚至有人去找她的麻烦,岂有此理?阿玖只是脾气有点孤僻,她对元掌门一向是很尊敬的。这次她本想去元掌门坟前祭奠,却因为质疑的人太多,不敢成行。” 人人都知道萧玖性情孤僻,唯独和孙呈秀投缘,二人时常一起出现。徐飚随口安抚道:“掌门师叔生前对萧女侠的剑法十分尊敬,我信得过萧女侠人品,此事燕山派一定努力澄清。” 交谈间,一个孤零零的猎户木屋出现在前方的半山腰,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烟,应是烧着干柴取暖。 孙呈秀把徐飚带上去,推开门,只见木屋里破旧的矮床上躺着一个满脸乱须的男子,身盖厚被,双目紧闭,形容枯槁,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一张脸扭曲怪异,一看就是易容多日不曾修饰之故,那易容果然有几分苏门之风。屋里远远坐着一个秀气的锦衣少年,少年看见孙呈秀急忙站起来,紧张地问了句好。 这少年很像个只练过粗浅武功,做着少侠梦出来胡乱混江湖的富家子弟——徐飚并没见过季舒流的脸,稍作修饰就能掩盖。 孙呈秀扯一下季舒流的袖子,直接将他拽出门外,季舒流被冷风一激,越发缩着脖子不语,更显青涩稚嫩、娇生惯养,一看便不足为虑。 季舒流小声道:“刚才他好像半梦半醒说出一句胡话,他说,方横……方大侠还没死,又说了一个‘在’字,却没说在哪,就又睡倒过去。” 孙呈秀的眼睛亮了,随后又渐渐黯然,小声道:“看来,方横一直消息全无,真是遭这帮杀手暗算,受了重伤。此人已经被发现数日,天气又冷,方横现在……”她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徐兄,逼供套话我都不懂,就不在这添乱了。听说尺素门秦二哥最近也在桃花镇,我下山去找他一起过来帮忙吧。 她拉着那“富家子弟”的衣袖便要施展轻功下山,背对着徐飚。 ——徐飚与苏门勾结暗算方横,已经被方横察觉。如今方横对苏门而言生死未卜,徐飚自然绝不敢让孙呈秀找到方横,更不敢让秦颂风这个剑法几无敌手的老江湖参与进来。 此时此刻,如果徐飚想要将自己摘干净,就该趁机设法让“布雾郎君”再也说不出话;如果想救布雾郎君,则很可能当场杀死孙呈秀灭口。毕竟,一个刀法不错却有勇无谋的年轻姑娘,和一个懵懂生涩年少无知的“富家子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杀手血竹而言,全身都是破绽。 徐飚终究选择了后者。 他的刀好好地躺在鞘里、背在身后,一把纤细得像女人专用的剑却从袖子里滑出来,他潇洒地一个错步,纤细的剑化为一道雪亮的直线,刺向孙呈秀后心。 孙呈秀的刀和季舒流的剑同时出鞘,背后伪装成布雾郎君的潘子云抹了一把脸,攥紧短刀,像个炮弹一般从床上弹射出来,跳出门外,也直取徐飚后心。 他们正好站在半山的险道之上,徐飚猛地往侧边一跃,跳下了险峻的山崖,施展轻功,不住抓着崖侧岩石往下溜去,身法居然依旧风度翩翩。 潘子云仗着瘦小灵便追逐而下,季舒流和孙呈秀轻功都不算高,拔腿顺着山路往下狂奔。 沿着陡峭的山壁直接滑下十分危险。正值严冬,山石上凝冰积雪,何况徐飚上来的时候并未留意观察,很难选择一条合适的道路。可虽然险,却足够快,当他双脚落地的时候,季舒流和孙呈秀尚且遥远,只有潘子云左手全是鲜血,还剩一丈多高就直接跃下,才勉强紧随而至。 徐飚嘴角微不可辨地一挑,仿佛笑了一笑,又仿佛没有。 他迅速出剑,想先要了潘子云的命,但潘子云手腕一翻,整个人直冲向前,抢攻徐飚的心脏。 潘子云目中狠态毕露,他不是什么高手,没学过正经的武功,他的招式,一大半都是与街头无赖好勇斗狠中磨练出来的,他不但会拼命,而且知道怎么拼命伤得最轻。 白皑皑的积雪之上,潘徐两人的胸口都在剧烈地起伏,吐出的气在二人口鼻附近结成两片淡淡的白雾。 孙呈秀在远处盯着徐飚手中的细剑,高声喊道:“杀手血竹,苏门风伯!有多少人是相信你燕山派徐大侠的威名,才被血竹从背后一击致命?” 徐飚真的早在多年前就以血竹之名受雇杀人,真的就是苏门号称仅次于苏骖龙的第二高手风伯。燕山派这种醉心内功、刀法,不问世事的地方,居然养出这么一号人物。 苏门分明并无高手,当年对付一个柏直都要倾巢出动,为何多年后的苏骖龙才二十岁便成了个横空出世的武林奇才?天赋固然重要,高人的指点也不可或缺,徐飚一入苏门便成了头号人物,并未听说推云童子、布雾郎君这些老人提出异议,只怕,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暗中指点苏骖龙,对苏门复兴有不世之功。 徐飚的剑法不紧不慢,果然化用自燕山派一套不被看好的女子剑法,却被他反复打磨出了不同寻常的名门气度。如果他没把心思放在杀人上,成就真的会在方横之下吗? 潘子云的武功路数恰好与徐飚相反。与秦颂风切磋日久,又经季舒流反复规劝,潘子云的短刀之法略略收了些同归于尽的绝望,但依然刚直凛冽,一往无前,每一招都隐隐蕴含着巨大的爆发之力,居然显出几分少年时的萧玖的气度。他的身法确实快,而且绝不能用武林中常见的套路揣摩,即使是徐飚这种高手,也经常一个错眼,长剑刺空。 雪地上脚印凌乱。潘子云周围被刀气激发,尽是雪雾,徐飚则波澜不惊,脚下不过轻轻地随势挪动些许,连剑身带起的风声也并不尖锐,近乎温柔。 如果让外行人来看,说不定觉得徐飚是好整以暇的正道高人,潘子云是诡谲无常的冷血刺客。 潘子云的刀法毕竟只是初经高手点拨,还不能融会贯通,最初杀气腾腾,渐渐被徐飚摸出一点规律后,就转为劣势,但他已经支撑得够久了,孙呈秀和季舒流已经赶来,别说徐飚,就算方横,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两人的合击。 潘子云的短刀开始疲软,手腕都在微微颤抖,他背对着季舒流等人,似乎并没察觉同伴已经过来,横刀猛斩,徐飚的剑与短刀相击,然后徐飚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人在半空之中,他的手腕一翻,向季舒流和孙呈秀各射出三把飞刀,剑尖挑向潘子云的腹部。 潘子云微微后撤却来不及,腹部的外衣已经被刺破。 孙呈秀的长刀从他左后方赶到,斩向剑尖,季舒流的手从他右后方伸过来,将他往后一带,带离了徐飚的剑尖所及之处。 季舒流抓着一个人,明显稍弱,徐飚已至绝境,忽地大吼一声,丢下杀手血竹的细剑,左手抽出长刀,凝聚全身内力,以将二人劈成四半之势向着季舒流和潘子云砍去。 生死关头他最终还是用回“徐大侠”的刀,岂非可笑。 季舒流抓着潘子云,出剑与刀身相交,在刺耳的声响中和潘子云一起顺着刀势飞了出去,半跪在地上,尚且在雪地里滑出一小段才停。可他还拿着他的剑,徐飚的刀却已经被震得脱了手——只要出剑的方位合适、时机恰当,即使内功不如徐飚充沛,也能够打落他的兵刃。 孙呈秀的刀终于劈在徐飚后背之上。 怪戏_52 徐飚杀了近十年的人,如今,该轮到他付出最终的代价了。 ※二※ 徐飚醒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方横、秦颂风、季舒流、孙呈秀、潘子云五人围成一圈,五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在众人之外,还有更多燕山派弟子仇视的目光,那些人原本跟随在徐飚附近,刚才是被秦颂风引开的。 徐飚喉头一动,似乎想说话,却双眉紧皱,露出痛苦的表情,大概牵动了背后的刀伤。但他的痛苦,尚不如方横万一,更别说在后山被活活折磨致死的元掌门了。 方横毕竟从小与他相识,神情复杂,低声问:“我师父待你不薄,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死他?说出来,我留你一个全尸。” 徐飚沉默不语。 孙呈秀征询地看看方横和秦颂风:“我来问?”方横、秦颂风都和徐飚相识多年,面对此人很难完全冷静。 见二人并无异议,孙呈秀十分江湖气地往地上一蹲,低下头紧紧盯住徐飚的双眼。她虽然还是个年轻姑娘,但这两年来随着刀法渐入一流之境,在江湖上孤身闯荡,管过很多别人不敢管的事,自然生出一股威严。徐飚年纪有两个她那么大,但在她的逼视之下,眼神居然也有一点不自在。 孙呈秀肃然道:“你早在化名血竹之前就投靠苏门了,对不对?” “正是。” “苏骖龙的武功也深得你指点?” “正是。” “你这些年来杀人赚的钱,都用在给苏门招兵买马上了?” “正是。” “在元掌门被害之处留下天罚二字,只因你们怀疑天罚派上官掌门的夫人仇女侠也曾参与屠杀苏门?” “正是。” 孙呈秀道:“你化名血竹,杀人无数,是一定要偿命的。如今你必死无疑,没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你。但我们只是奇怪,元掌门早就懒得当那个掌门了,方横也毫无兴趣,只要你愿意,连燕山派掌门之位都是你的。可你连掌门都不肯当,却为苏门出钱出力,将自己作为苏骖龙成名的垫脚石。你图的究竟是什么?” 徐飚轻轻地咳嗽了一阵,缓缓道:“我图心无牵挂。” 孙呈秀轻蔑地看着他:“元掌门身上的伤都是逼供留下的,被制之前不曾受过重伤,说明并非公平比试,是你偷袭的他。” “不算是我,”徐飚道,“我只是将苏骖龙带进去,顺便引开了他的注意,出手偷袭的是苏骖龙。” 孙呈秀道:“他信任你,你却利用了他对你的信任,还亲眼看着他一点点被布雾郎君折磨致死。” 徐飚不语,算是默认。 提到师父之死,方横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徐飚,双手指尖都在发抖:“难道你记恨我和师父名声比你大,挡了你的路?” 徐飚犹豫了一下:“你们没挡我的路。” “那我们碍着你什么了!” “碍着了情,碍着了义,还有……碍着了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说到这里,徐飚眼中流露出一抹克制的温柔,如果在平时,很多人都会被这种深情的眼神打动,但是联系到他做出来的事,他的眼神简直令人作呕。 第41章 孽缘 ※一※ 秦颂风道:“哦。什么女人有这么大本事,能叫你当十年杀手。” “一个一心报仇的弱女子。”徐飚温柔地道,“我们做刺客的人自有用处,有些仇怨,除了找刺客去报,没有任何办法。比如多年以前,出过一起震动江湖的大案,一个洗心革面二十年的杀人逃犯被‘鹰眼老柳’逮捕归案,同年问斩,可怜那逃犯隐姓埋名迎娶的女子却万念俱灰、自杀身亡,他们的幼子也成了孤儿。杀人偿命,娇妻稚子何辜?若非有刺客受孤儿之托刺伤老柳,那女子岂不是白白死了?” 季舒流道:“且不说鹰眼老柳抓捕逃犯有何过失可言,当年那个女人要是活到现在,至少也有六十岁了吧,难道你要说你几十年前就爱上了她?” 徐飚失笑:“只是打个比方,我爱上的女子自然另有他人。” ——上次老罗借这个故事说明时隔太久的罪恶不该追究,这回徐飚又借这个故事说明雇凶杀人有时也很合理,他们最近和这个故事还真是有缘。 季舒流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憎恶,孙呈秀却还面色不变:“据传,血竹专接替人复仇的生意。看来你还真觉得你在替天行道。” “正是。元掌门和仇师姑都能算得上好人,但水至清则无鱼,他们有些事,委实做得过分了些。其实我又何尝想对本门的长辈下杀手呢?”徐飚双眼饱含着叫人不寒而栗的“真情”,惋惜地道,“最早我也曾规劝那女子良久,只可惜亲人丧生的悲痛实在难以化解,她始终不肯原谅,执意坚持杀人偿命。我,不得不奉陪到底。” 方横怒道:“苏潜全家罪该万死,如果是师父杀的,他绝不会隐瞒。那种畜生,我只恨自己当年不曾真去杀死他们!” “当着外人的面,你自然要隐瞒一些丑事。方师弟,我知道掌门信任你,当年那场灭门之案,你一定也有参与。但如今看来你真的不知仇凤清身在何处,早知如此,何必让布雾郎君逼供,若是直接将你杀死偿命,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方横以拿刀的这只手发誓,绝无此事!” “徐飚,你说的那个女人,不会是苏潜的夫人吧?”季舒流插话,“苏潜的夫人活到现在,也该五六十岁了。” “为何一定要是你知道的人呢?”徐飚道,“你闻所未闻的人岂非更多。比如,苏门延续至今已经不止两代,最底层的刺客通常无法娶妻生子,顶尖的刺客却自由得多,为何不能有女儿、有姊妹?再比如,焉知曾借苏门报仇雪恨的女子里,没有哪个感激在心、誓死相报?” “那好,且不管这女人是谁了,现在你阴谋暴露,命不久长,这个女人又在何处,如果闻讯,会不会为你担忧,前来相救?”季舒流语意不善。 “我也不知她担忧与否,但是我马上就知道了,”徐飚眼中的温柔已经十分明显,堪称眼波如醉,“我马上就要去见她,告诉她,徐飚今生不负。” 孙呈秀最先发现不对,猛地竖掌斩向徐飚的脖颈,但徐飚七窍中流出暗红色的血,已然不知用何手段中毒而亡。 ※二※ 徐飚的尸体被就地焚烧掩埋,方横带着心中五味杂陈的同门回到了燕山派。这一次,他再想推辞掌门之位,也不可能了。 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上山后来不及休息,径直去了师父的灵堂。 灵堂里恰好站着一个瘦削的黑衣女子,苍白的手正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灰里,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正是萧玖。 因为苏门之事,萧玖多年来一向尽量躲着永平府,与元掌门和方横都素未谋面,但同为高手,她对元掌门这等人物自然有一分钦佩,前来上香也在情理之中。秦颂风见状,立刻介绍萧玖和方横彼此认识。 二人互相说了久仰,萧玖便道:“这次来燕山除了祭元掌门,还有一件要事。当年苏潜被人灭门的来龙去脉,其实我知晓一二。请你们宣扬出去,就说萧玖认得屠灭苏门之人,可以确定此事与燕山派无关,苏门不必再找燕山派的麻烦,如果有异议,不妨来找我问个清楚,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看谁的剑快吧。” 怪戏_53 方横突然听见这个消息,愣了半天才问:“灭门的究竟是谁?” 萧玖道:“抱歉,事涉他人隐私,不能说。” 此地的燕山派弟子闻言明显都不太甘心,但又不好意思多问。毕竟,苏门之所以将燕山派认作仇家,叛徒徐飚才是关键,实在怪不得当年出手灭门除恶之人,何况萧玖毕竟是个青年女子,一群男人不好缠着她问。 萧玖径自转身而去,季秦二人和孙呈秀都追上来,趁没人的时候悄悄追问,但萧玖依旧微微摇头不语。 孙呈秀之前已经从秦颂风那里听说她少年时的经历,当时气得手脚发凉,一见面却不敢提,只是默默拉住她的手腕不放,见她脸色不好,又岔开话题:“那你听说过苏门哪个人有女儿或者妹妹吗?” 萧玖道:“没听过,连有老婆的人都只听说过苏潜一个。” ……想来也正该如此,苏门即使有其他家眷,怎敢叫这些深恨他们的小杀手得知。 方横已经送到,燕山派大乱之中无暇待客,众人本该离开。但孙呈秀决定再留几天,因为她觉得徐飚化名血竹杀人多年,总会在本门留下一些破绽,但以方横那个只懂刀法、不懂人心的脾气,实在不能指望他查出什么来。 萧玖决定留在燕山派陪她;秦颂风和季舒流则准备先行离去,继续在桃花镇试着打听一些旧闻。 临别前,新任燕山掌门方横不但身体尚未恢复,精神也依旧不振。秦颂风找到他,单刀直入:“我一直想跟你说,那天你挣脱束缚、砍塌了山洞的时候,用的就是你最近正琢磨着自创的那套刀法,而且已经圆融贯通,比我上次看见的时候高明数倍。你是不是当时愤慨积于内心,突然悟出来的?” 方横听到刀法,果然迅速恢复了几分生机:“命悬一线的时候,突然想通了很多关窍,可惜当时神志不清,现在已经忘却大半。” “我还记得不少,”秦颂风道,“我琢磨很多天了,正好把我记住的招式跟你演示一遍。” “慢着,你叫季舒流也过来。那天的事我虽说大都忘了,还记得你制住我之前,和你同行的那个人掷出一颗石头,正好打在我出刀力量最薄弱的地方,才给了你可乘之机,事后才知道是季舒流。……难为他有这等见识,却听任江湖中传言他武功低微,从不辩解。” 秦颂风笑道:“他不算江湖人,要名气有什么用?行,我把他也拉过来。” 季舒流到后,秦颂风拿起方横的刀,站在即将西沉的夕阳之下,刀尖斜指地面,然后突然发动。刀影瞬间连成一片,落日橙红,映入其中,散为万点光芒。 这刀法的确是当日方横在山洞中施展的刀法,攻守兼备,势若雷霆,秦颂风的人不如方横高大,方横原本的刀也不如那天他随手夺来的那把刀厚重,但施展开来,气势丝毫不减,又比那日地底的情形多了几分严谨。 刀法前半段猛烈,后半段蓦然转为偏险,以攻为守,倏忽往来,暗含绝境突围之意,形已非方横当日之形,神却自有方横当日之神。最后一记斩击落下之时,夕阳已经没进云层之后,东半边天暗淡无光,西半边天霞光如血,夕阳的余晖映在如最初一般斜指地面的刀身上,也映在秦颂风清瘦的身影上,竟渲染出几分英雄末路之悲。 面对自己自创的刀法,方横神情激动,静默良久:“秦二,能交上你这种朋友,实在是一生之幸事,师父生前也在关注这套刀法,如果他看见了,一定也会欣喜万分。” 秦颂风将刀插回鞘内,塞到方横手边:“刀法才刚成型,招式、发力、步法都等着你慢慢推敲。” 方横深吸一口气,温和地道:“季兄弟,先向你道谢,那天多亏你掷出一颗石头击在我刀刃上,秦二才有机会救我一命。你投掷石块的手法十分巧妙,不像尺素门的风格。” 季舒流看了秦颂风一眼,见秦颂风点头,才实话实说:“苏门杀手喜欢射飞刀,我看得多了,就学到一点。” “好悟性。”方横对苏门的恨意显然并未牵连到武技本身,“你觉得那天你能用一块石头直接击破我的防守,关键何在?” 季舒流道:“这套刀法的关键在于凝力于刀,人随刀动,多一分力则受制于刀,少一分力则难以发挥长处,所以对发力的技巧要求极高。那天方先生神志不清,发力不够匀称,转折间不够圆润,才给我可乘之机。” “那今天的呢?”方横追问,“秦二使的这套刀法,你如何评价?” 季舒流不惯在陌生人面前出这种风头,又看了秦颂风一眼,才坦率道:“今天这套刀法,前半段任何人都能用,只要将发力控制得恰到好处,就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后半段却受制于身形、步法,异常艰难。 “秦二门主出招的时候,我无隙可乘,只能硬碰硬;但换成别人使出来,没有秦二门主这么强的轻功,难免手脚不能相顾,要保证手上的刀圆润自如,脚下的步法很容易露出破绽。” 方横连连点头:“这套刀法的第三十七招,源于我之前为之困惑良久的第二十三招,然而当时踏出的这一步,”他摆出一个姿势,“虽然恰好封住对手的还击之路,但却极险,稍有偏差,甚至只要换成一个身形较矮的人,敌人若是如此还击,难免处处受制……” 三人就这样连比划带讨论,直到深夜。次日季秦二人离开时,方横居然说他在刀法上有一关窍苦思难解,无暇相送,端坐庭院之内,看都不多看他们一眼。若换个人这自然是极不妥的举动,但秦颂风熟知方横脾性,不以为意,拉着季舒流转身便走了。 第42章 喝醋 ※一※ 一场暴风雪毫无征兆地肆虐永平府,持续两日,狂风呼啸不休,竟令很多人彻夜难眠。 今年本来就是永平府数十年来最冷的一年,天寒地冻堪比关外,再加上这场大雪,更是酷冷难当。老实人都在家里烤火不出门;轻浮子弟都在青楼里烤火不回家,家里人也冷得根本没心思把他们找回来。 在严寒的刺激下,潘子云对自己多年的苛待终于爆发,四肢关节微微肿起,连行走都痛苦异常。他似乎并不着急,神色怅惘地说,奚愿愿死前那些年也是如此,如今总算报应在他身上。 季舒流觉得潘子云这样下去或许真得早死,心头不安,冒着风雪出门去找费神医开了些药,还请教了施针的方案。回来以后,他又生怕潘子云为了体会奚愿愿的痛苦而不肯用,亲自去厨房借火把药汤煎好。 秦颂风过来笑他:“你对我都没这么贤惠。”一边说,一边贤惠地帮着季舒流拆药包、煽火。 季舒流小声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秦颂风不屑:“瞎扯。他又不是女的,我吃什么醋。” “他不是女的,难道你是女的不成?”季舒流诧异地看着秦颂风,突然把他扑到墙角,“快给我摸摸东西还在不在!” 他说到做到,秦颂风闷哼一声,捉住他的手腕,俩人便就地扭打起来。季舒流拳脚远不如剑法,秦颂风自是轻易得手,把他反扭双臂按到一张小桌上,在他耳边威胁道:“再瞎扯一句试试?” 季舒流笑嘻嘻地道:“你恼羞成怒什么,难道其实已经不在了,我没摸对地方?” 秦颂风手上微微加力,季舒流只好道:“你放心就算真不在了我的不是还在么不会把你始乱终弃的……啊!疼死了,松开!” “不松。” 季舒流眨眼:“你不松我可要哭了。” “你哭,我爱听。”虽然如此说,秦颂风还是松了手。 季舒流感觉他确实并未吃醋,遗憾不已,找来一个干净的小杯子倒了一杯底陈醋,端到秦颂风嘴边要喂给他。 秦颂风施展轻功,一个闪身就晃到一边。季舒流只好把醋放到旁边的桌面上。等药汤熬好了,季舒流垫着厚厚的手巾端起砂锅,滤净药渣,把药都灌进一个小罐里。 秦颂风一眼瞥见那杯底醋,抱怨道:“浪费。” 季舒流二话不说,端起杯子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得意地冲秦颂风歪头。此人怕苦怕辣又怕咸,就是不怕酸和甜,再多喝几口醋也无所谓。 秦颂风哭笑不得,等季舒流把小罐装进一个小盒里,就穿上外衣,随手把季舒流的外衣丢给他,自己小心地提起那个盒子,与季舒流一道送往潘子云的房间。 季舒流把手缩在袖子里,握住了秦颂风提盒子的那只手——他明白,现在的天气里,手露在外面提盒子会冻得发僵,所以秦颂风才默不作声地将之提起。 怪戏_54 潘子云没有像季舒流所担心的那样拒绝服药,而是真诚地道了谢。他小口喝着还有点烫的药汁,眼神迷离,轻声说:“以前愿愿喝的也是这种药,她怕苦,每次都要我先尝一尝,自己才肯喝。” 季秦二人早已习惯他对奚愿愿随时随地的追念,没有打扰他,任凭他自己陷进回忆之内。 过了一会,药性发散开来,季舒流开始在潘子云关节附近施针。他虽然并不专精医术,但从小与醉日堡精通内科的魏老和精通药理的范叔相熟,又兼习武之人认穴准确,下针下得有模有样。 潘子云沉默地半卧在床上,看着一根根针扎进他包着骨头的皮肤里,忽然笑了一笑,说:“愿愿不是怕苦,她只是第一次遇见担心她怕苦的人。”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小,季舒流最开始还以为是专心施针听不见的缘故,直到此刻才趴到窗缝边往外看了看。他发现漫天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阴云散去,露出冬日苍白微暖的太阳。 ※二※ “……元掌门把他身上仅有的二十两银子全都拿出来,建起好几栋避风的大房子,专供乞丐居住,后来那个镇子里就再也没冻死过……” “无聊,换一个。” “唔,那就说,元掌门千里送粮,救济灾民?” “无聊,换一个。” “西北佛侠一招未出,化解两大帮派之争?” “无聊,换一个。” “还有……尺素门秦二门主坐怀不乱,拒绝桃花镇四小美人之首?” “无聊,换一个!” 秦颂风被嘴里的茶水呛了一下。 风雪初停,他和季舒流一起坐在闻晨带他们来过的酒楼里打探消息,消息没打探出来,只好听着旁边雅座里的对话解闷,却更闷了。 他觉得闷,并不是因为“坐怀不乱”的事被宣扬出去,而是因为元掌门。 隔壁雅座里坐着一个相貌还算端正却满脸戾气的三旬男子,三个目光锐利的护卫,还有四个青楼里的姑娘,其中最楚楚动人的一个陪坐在主人身旁。那主人口音南腔北调,按说应该有几分阅历,年纪也不小了,但声音轻浮有如少年,为人似乎也轻狂有如少年,非要那美貌姑娘给她讲讲江湖好汉的故事下酒。 美貌姑娘委屈地道:“可是,奴家听说过的的江湖中事,就只有这么多了。我们和燕山派离得比较近,所以总是听见燕山派大侠行侠仗义的传闻。” “屁,磨磨唧唧的,这叫屁的行侠仗义,”轻狂男子道,“我要听杀得血肉横飞,以一敌百那种,痛快的,明白了吗?行侠仗义还是杀人放火都无所谓!这元掌门名声在外,做事忒不痛快,他徒弟方横也是,换成我,绝不能让叛徒痛快死了,就算不小心让他死了,也得把他那黑心黑肠子掏出来挂在树上,脑袋当夜壶,鸡巴割下来□□腚里示众!做人可不能像燕山派这么窝囊。” 他身边的护卫们哄堂大笑,纷纷称赞主人的“豪气”。 在此人看来,元掌门默默做过的一切善举都可归结为“不痛快”三字,连做下酒的谈资都没有资格。 季舒流虽然不认得元掌门,却比秦颂风更不高兴,匆匆吃完饭菜,拉起秦颂风便走,走之前泄愤般踹了一下凳子腿,还半真半假地踹疼了脚。秦颂风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扶住他。 回到住处歇了一会,刘俊文忽然跑过来道:“孙姑娘传来一封加急密信。” 秦颂风接过,迅速撕开。 信中说,燕山派的男人们早就被问遍了,所以这次孙呈秀问的主要是女人,她觉得女子之中心细的多,常常能发现一些微妙的情感。 比如,几名嫁入燕山派的年长女子都记得,元掌门和方横一生不娶,是因为醉心刀法懒得花力气寻觅良配,但徐飚一生不娶,虽然也自称为了醉心刀法,在这些女子看来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名叫商凤娴,是他的师妹,与他青梅竹马,容貌美丽,性情温柔,深得燕山派上下诸多师兄弟的喜爱。燕山派阳盛阴衰,当时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子,又生得美,喜欢她的不多才是怪事。 可惜商凤娴虽然对谁都很好,却也对谁都没“意思”,她武功低微、心软胆小,十分厌恶江湖,后来嫁给了永平府一个名叫吴元博的商人,渐渐与燕山派断了联系,现在谁都不知她人在哪里。师兄弟们早就忘了少年的绮思,只有徐飚痴心不改,就在前几年,还有人在他床上见过商凤娴当年嫁人后丢弃在燕山派的佩剑,感叹他居然保存了这么多年。若说这罕见的“痴情种子”十年前就为了其他女人沦为杀手,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但如果商凤娴本人也和苏门有勾结呢? 秦颂风侧头道:“我觉得徐飚一开始说自己为了个女人沦为杀手,是出于临死炫耀,不是假话;但后来一会说那个女人是苏门杀手的女儿,一会又说是雇主,应该是为了误导咱们,当不得真。” “有理。”季舒流点点头,又对着信皱眉,“这些燕山派的女弟子怎么名字里都带凤字?三十多年前他们最出名的女弟子也是燕山双凤。” 信纸被翻到第二页,解开了他的疑问。 商凤娴是燕山双凤里商凤英的堂妹,她家那一辈给女孩取名都带着一个凤字。 但商家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这一家原本人丁稀少,后来商凤娴又父母双亡,连远亲都找不到,年纪幼小无人照看,才被商凤英接到燕山派。现在商凤英远嫁岭南,听说丈夫是个读书人,不喜欢她乱交江湖朋友,也与燕山派断了联系。 潘子云坐在旁边。他按揉着红肿的关节,忽然道:“你们说商凤娴嫁给永平府一个叫吴元博的商人?英雄镇就有一个叫吴元博的商人,已经失踪了十年。” 季秦二人四目投向了他。 “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潘子云顿了一下,“先要说好,我写《逆子传》,英雄镇上的传言不过是个引子,剧中的事与真人并无联系,所以才要将兄妹改成姐妹,避免那哥哥哪天回来,莫名染上弑母之名。” 季舒流道:“难得你如此心细。” 潘子云十分严肃地道:“写之前我自然也查过那一家人惨剧的详情,他们家的男主人就叫吴元博,但是你千万不要把吴家的真事和《逆子传》混淆在一处。” 季舒流笑了,用力点头:“明白,我不会的。” 潘子云这才放心地道:“吴元博以前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虽然在外经商,却常常回家探望妻儿,对妻子、对儿女都十分温柔。吴夫人最初也是个十分温柔貌美的女子,对一双子女关爱有加,连呵斥都极少。邻里之人说,以前他们全家人都是轻言细语,安安静静的。” 季舒流手指一扣桌面:“温柔貌美,燕山派也说商凤娴温柔貌美。” “没人知道吴夫人的姓名,只知道,大约在十一年前,她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丈夫在家的时候好好的,只要丈夫离家,就整日寻衅生事,咒骂一双子女又懒又馋、不知争气,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殴打凌虐。终于在一年之后,她女儿被活活打死了。” 季舒流长叹:“这是家事,邻里就算看不惯,也不好过问吧。” “并非如此,当年几家邻居都曾反复劝阻,因为她打孩子打得太没道理,那男孩也就罢了,女孩不过七八岁,‘不知争气’的指责从何而来?”潘子云道,“可是,附近的妇女去劝,她置若罔闻。有一次深更半夜,小女孩哭叫得太惨,邻居一个男子终于按捺不住去砸她家的门。那女人居然打开门,当着那邻居男子的面,一只手堵着小女孩的嘴,一只手拿着菜刀放在小女孩脖子上,阴森森地说,再哭一声就砍掉她的脑袋。后来,邻居便不敢管了。” 秦颂风也有些惊诧:“她丈夫呢?” “她丈夫回家的时候,邻人屡次告状,但她成婚多年一直温柔娴淑,丈夫自然不肯相信外人之言。直到女孩死去,吴元博或许在远方得知了真相难以接受,再也没有回来。” 秦颂风道:“听着有点像失心疯,但要是真疯了,不可能她丈夫一回去就装得和正常人没区别吧?肯定有别的内情。” 季舒流问潘子云:“这女人埋在哪里?” “不知道,只听说她死的时候,丈夫失踪多年,儿子也不见踪影,家里的婢女用剩余家产将她埋葬,之后也不知去了哪里。”潘子云道。 怪戏_55 “那这家人的住处还在不在?” “在,母女先后横死,儿子和丈夫失踪,所以没人居住,荒废多年。” “那好,我们先去看看。” 第43章 拨浪鼓 ※一※ 商人吴元博的旧居既不过分偏僻,也不过分热闹,在英雄镇算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所在,附近住着的,都是英雄镇上的小富之家,吴家的屋子数年之前,一定也和邻居们的一模一样。 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没刷过漆,而且大门紧闭,窗纸残破,露出里面结着蛛网的陈设,显然久已废弃。附近街巷里所有的民居都普普通通,唯独这一座废弃数年,突兀地混在里面,显得鬼气森森。 冬日的朝阳迟迟升起,洒下万缕金光,照亮了院内被冬风吹起的尘埃。 季舒流和秦颂风在无人之处悄悄地从墙外跳了进去。 搜过空荡荡的客厅,转过几个阴暗的角落,他们推开破了一半的门,走进后面的正房。墙上有挂过字画的痕迹,字画却都已经不见了;几只灰扑扑的老鼠在阴影中乱窜;破破烂烂的箱柜东倒西歪。 箱柜基本都是空的,主人既然已经死的死、走的走,不知有多少窃贼和乞丐光顾过此处,剩下的自然都是连乞丐也不屑一顾的废物。 角落里的一个破箱子之内横七竖八地放着几根虫蛀鼠啃过的破椅子腿,还有一个破拨浪鼓静静地躺在厚实的尘埃里,其中一边鼓面已经开裂,两侧的小槌也不见了,所以没人动过它。 季舒流心中一动,伸指捏住木柄,将它拈出来。他发现两边的鼓面各画着一个脸蛋圆溜溜的娃娃,一面是男娃娃,一面是女娃娃,笔画虽然简单,却甚是生动,不像买回玩具自带的,倒像是家里的大人画来哄孩子的。 旁边有一面墙上刻着三排痕迹。中间似乎是用尺子量着,一寸一寸刻上去的,用来比对;右边和左边各有一串刻痕,左边的最高到四尺半,右边的最高也不过三尺多。 秦颂风道:“这应该是记小孩身长用的,左边是哥哥,右边是妹妹?” 季舒流斜倚着墙面,用很轻的声音说:“刻痕很密,显然不是一年一刻,而是几个月就刻一次;而男主人吴元博是商人,长年外出,说明都是母亲刻上去的。刻痕有规律可循,应该是定时而刻,她以前大概是个很细心的女人。 “左边最高的刻痕,大概是十岁出头的男孩的身长;右边最高的刻痕,大概是五六岁的孩童的身长。子云说女孩死于八岁,可见死前至少两年里,做母亲的再也没有记录过子女的身长。 “她恐怕就是在这时,突然性情大变,从一个贤妻良母,变成了一个凌虐亲生儿女的魔头。” 季舒流忽然觉得屋子里压抑得令人窒息,忍不住踱步到门前喘了口气。 秦颂风道:“丈夫都叫吴元博、都是永平府商人,本人都号称温柔貌美,我看就是商凤娴了。这个吴元博,邻居都觉得他为人不错,却都是泛泛之交,以前没人知道他在哪经商,失踪以后更是不见踪影——这个身份不像真的,很可能就是苏门刺客的一层伪装,前提是,咱们能确定让徐飚投靠苏门的那个女人就是商凤娴。” “我觉得多半就是为了她,”季舒流低头看着手中的破拨浪鼓,“传说凤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徐飚化名血竹,岂不正好是为了一个名字里有凤的人。而且徐飚也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吴夫人正是五年前离奇自尽,后来才有了《逆子传》。 秦颂风微微点头:“那吴元博到底是谁?” 季舒流道:“商凤娴是十年前打死女儿的,和十三年前苏门被灭已经隔了三年,反而和十一年前布雾郎君建造的淫窝被你察觉、最终被落云刀剿灭比较近。会不会吴元博也曾参与其中?吴元博没死,但她记恨丈夫去逛淫窝的事,连丈夫的子女都越看越不顺眼,一边暗中凌虐子女,一边勾搭上以前痴恋她的徐飚?” “不对,”秦颂风道,“如果是这样,她好好跟徐飚过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给苏门的人报仇。” 季舒流泄气:“还是想不通。” 秦颂风道:“有一个人应该不会跑太远,咱们可以打听打听。” 季舒流原本是没想到的,但是目光与他对视,忽然间明白过来,几乎与他异口同声地道:“那个收尸的婢女。” ※二※ 商凤娴的婢女名叫冷杉,这个女子五年前埋葬商凤娴后才失去踪影,却如同针落江海,无处寻觅。 直到萧玖和孙呈秀踏着积雪从燕山派过来,依然没人能查到冷杉的去向。 外面又有一场小风雪,两人一路急行,一身冷气,霜雪凝结在白色的外氅上,仿佛要与地面的积雪融为一体。孙呈秀的脸冻得发红,萧玖的脸冻得发白,二人并肩而立,对比鲜明。 孙呈秀面带疑虑,对秦颂风道:“二哥,路上有几个怪人跟踪我们,还与阿玖起了冲突。” 萧玖却伸手压住她的肩:“那是我家门不幸,与此事无关,你尽管放心。” 萧玖从出道以来一直神神秘秘,从不说自己的师承来历,众人不便多问,只得作罢。 进屋之后,萧玖脱掉外面的大氅,甩甩上面的残雪,静静听着秦颂风讲述商凤娴十年前突然发疯,活活打死亲生女儿的经过。 屋里的暖炉烧得很旺,孙呈秀的脸白了几分,萧玖的脸恢复了几分血色,她们听着这诡异的经过,全都诧异万分。然而潘子云曾在英雄镇极力打探,秦颂风也曾向商凤娴的多位邻居求证,无不说明此事千真万确。 季舒流发呆片刻道:“我总觉得面前的千丝万缕,其实都是同一根线,只是始终找不到线头的所在,才无法将之解开。” 萧玖站起来在屋内走了一圈,走到一张放置杂物的桌子旁边,目光忽然落在桌角一个破掉的拨浪鼓上——鼓面一边画着个小男孩,另一边画着个小女孩,正是季舒流在商凤娴家箱底捡到的那个,他随手带回来,觉得未必毫无用处,就放在了桌角。 萧玖苍白瘦削的手拿起了那个拨浪鼓,她看看这边的小男孩,又看看那边的小女孩,神色变得很可怕。 季舒流道:“这是商凤娴家找到的。” 萧玖道:“上面这两个小孩,是苏潜画的,是他的惯用风格没错。” 季舒流狠狠打了一个寒战,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只拨浪鼓。他看过苏潜记录历次杀人经过的那本册子,上面有不少图解,笔法果然与拨浪鼓上这两个孩子很像,只不过一个重在姿势,一个重在五官,季舒流才一时没有察觉。 秦颂风问:“苏潜对苏门杀手怎么样,有可能帮他们画小人哄孩子没?” “不可能。”萧玖道,“除非商凤娴就是——” 就是苏潜那神秘的外室,苏骖龙的生母。被她活活打死的那个小女孩,是苏潜的小女儿? 吴元博就是苏潜的伪装? 季舒流偷偷瞟了潘子云一眼,潘子云表情很平静,看来他的确把真相和故事分得很清楚。 孙呈秀闭眼按着太阳穴:“好蹊跷的事。二十多年前,苏潜化名吴元博,迎娶商凤娴;十三年前,苏潜全家被杀;十一年前,落云刀撞破布雾郎君和石清的淫窝,杀死许多苏门余孽;十年前,商凤娴打死了自己年仅八岁的小女儿。可苏潜死后,吴元博依然多次出现,难道白日见鬼不成。” 潘子云道:“这并不奇怪,苏潜在槐树村苏宅里用的是本来面目,所以探望英雄镇的外室必需易容,避免被他人认出来。苏门中人的易容很粗糙,只要身形相近、脸型相似,看上去都差不多,这个吴元博很少回家,和邻居都不熟,如果他死后苏门的人继续和商凤娴联络,用苏潜原来的易容手段再安全不过。 怪戏_56 “至于商凤娴的女儿死后,吴元博再也不出现,很可能是因为整个英雄镇都被这桩惨案惊动了,如果吴元博再度出现,太容易被人关注,露出破绽。” “那就奇怪了,商凤娴为何要打死苏潜唯一的女儿?”孙呈秀困惑不已,“难道那个女孩是她红杏出墙和布雾郎君生的,布雾郎君凌辱少女事发她十分后悔,就打死了女儿?或者她嫉妒苏潜疼爱女儿,又心疼苏潜在地下无人陪伴,干脆把女儿杀死下去陪爹?” 秦颂风摇头:“我觉得是意外。潘兄说她殴打子女的时候,总骂孩子不争气,有可能苏潜死后,苏门又接连出事,她越来越恨年幼的孩子不能替她排忧解难,才反复殴打,最终酿成悲剧。后来她突然自杀身亡,可能也是因为对女儿心怀愧疚。” 季舒流站起来踱步几圈,转到秦颂风背后,按住他的双肩道:“苏门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就是苏潜的大夫人举止神秘,处处隐藏自己的身手。” 秦颂风道:“这个苏潜,真有点邪门,自己武功低微,苏门当年也没什么名头,结果外室能娶到燕山派很多人惦记的商凤娴,正妻还是个武功相当不错的女人。” 萧玖木着脸道:“苏潜长得的确还行,而且老谋深算,读过不少书,算是有几分才华。他以前一直认为连我和小奚都爱他爱得发狂。” 提到奚愿愿,潘子云的手微微发抖,季舒流看得不忍,赶紧岔开话题:“我们之前要找冷杉,是考虑到她身为商凤娴的婢女,只是个普通女子,想走也走不远。但商凤娴既然是苏骖龙的生母,地位非同寻常,冷杉也有可能在苏门中担任杀手,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找不到她,说不定是因为她已经远走高飞。” 既然如此,便不可能借冷杉寻觅苏骖龙的踪迹了。难道只能等着他前来找秦颂风或者萧玖的麻烦吗? 众人都有些泄气。 第44章 落款 ※一※ 桃花镇是个不眠之镇,每到入夜时分,都热闹异常。街上有醉鬼的高歌喧哗,院子里有歌女的淫词艳曲,更有千奇百怪的不雅声响此起彼伏,足令老实人脸红不已。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闻晨悄悄叩开了尺素门小院的后门,对秦颂风说她发现了一个自号为“冷杉居士”的人。 “你猜怎么?今天我家来了个酸文人,想要写诗,”闻晨并不知道秦颂风寻找冷杉所为何事,所以神色轻松,言笑晏晏,“小杏和小莲陪着他,我去书房里给他找纸笔,不小心翻出之前小莲跟着青藤学画时的东西,发现青藤在画上的落款,就叫‘冷杉居士’。” “青藤,”秦颂风一怔,“就是那个写《续缘记》的?” “对,远近闻名的才女。”闻晨道,“她第一出名的是写戏,第二出名的是吹箫,都用不上落款,写在画上的落款又龙飞凤舞的。我家小莲有点学问,我自己可大字儿不识一箩筐,要不是你先前提了冷杉俩字,我到现在还认不出来……” “这个青藤什么出身?” 闻晨道:“去年年底才来到桃花镇的,她说以前在南方谋生,但老家在北方,年纪大了想要落叶归根。” “那她身边的人都是从南方带来的?” “不是,她孤身从南方过来,家里没什么人,只在这边雇了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妈。她说南方人不会讲北方话,不喜欢跟她过来。” 秦颂风问:“给她演戏那几个人是谁?” “是桃花镇本地一个戏班子,不是她自己的手下,跟她只是各取所需。” 一个年过三旬的“才女”孤身从南方来到此地,原本就透着怪异,只不过桃花镇是一个见怪不怪的地方,没人在乎这些。 秦颂风往闻晨面前走了一步,沉声道:“今天的事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从今以后,离那个青藤远点。” 他的声音太严肃,闻晨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慌乱了片刻才点头道:“好,明白了。” 闻晨瞅着没人的时候悄悄离开,潘子云、萧玖和孙呈秀都听见了她的话,聚到院子里。 秦颂风回身对他们道:“潘子云遇见咱们之前杀过六个苏门余孽,四个是奚姑娘在世的时候杀的,剩下两个都是今年年初杀的,说明苏骖龙一直在南方活动,直到去年年底,为了报仇,才接近永平府。 “青藤的确不会武功,我不可能看错。但这个地方离燕山派不远,青藤把家安在这里,可能是方便苏门杀手假扮嫖客在这里落脚,传递消息,伺机去燕山派行动。” 季舒流点头:“此言有理。”然后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写的《续缘记》!” 此地除了秦颂风都没看过《续缘记》,秦颂风皱眉回思情节,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对?” “姐妹相差将近二十岁,同嫁一夫——商凤娴的堂姐是燕山双凤之一的商凤英,苏潜的妻子武功据说很好。难道苏夫人是商凤英?她醋火极盛,却不杀苏骖龙和商凤娴,只不过因为商凤娴是她的妹妹? “而且你没觉得奇怪吗?那个《续缘记》虽然诡异,至少收尾是个大团圆,但当时青藤站在台上,神色忧郁,吹奏的曲子也都很哀婉,仿佛心里藏着悲伤。” 孙呈秀微微睁大了眼睛:“商凤英毕竟是燕山双凤之一,以前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不像商凤娴那样武功低微、性情柔弱。她真有这么……不争气吗?” 潘子云接话:“徐飚爱慕苏潜的小老婆爱慕了一辈子,至死不悟,也很不争气。” 萧玖悠悠道:“燕山派是个只顾刀法,不顾名利的地方,里面的好人不顾名利,所以特别好,坏人也不顾名利,所以特别坏。”她讽刺地笑了笑,“要名要利的坏人,至少有迹可循,徐飚这种才最难防。我以前虽然没想到,如今看来,苏夫人坏得浑然天成,还真有点像燕山派出来的人。” ※二※ 近日风雪肆虐,青藤的生意冷冷清清,她似乎并不急着揽客,不是安居室内不出,就是去闹市中购置物品。 秦颂风盯梢数日,未见异常,决定不再拖延,究竟是巧合还是青藤确有问题,找她套一套自然便知分晓。 这天黄昏,扮成嫖客的秦颂风,和扮成小厮的潘子云、季舒流一同拜会了这位桃花镇著名才女,孙呈秀、刘俊文在外把风。 青藤依然是平时那不紧不慢的稳重模样,一举一动仿佛都合着某种韵律。秦颂风对她说:“我以前好像在英雄镇见过你。” “哦?何时何地?” 秦颂风道:“是在一位吴先生家中,他的妻子商夫人和我一位师叔是旧识。” 青藤默默地看着秦颂风,没有答话。 秦颂风假装不曾察觉她神情复杂:“吴先生家人去楼空,我师叔寻找商夫人多年,你就是冷杉姑娘吧,能不能打听一下吴先生去了何处?” 青藤长长地喟叹一声,随手拿起一个酒壶,把淡淡的甜酒斟进一个酒杯里面:“此事说来话长,公子请先慢用。” 她的左手微妙地转了一下桌面上貌不惊人的酒杯。秦颂风猝然出手,却已经来不及捉住青藤的手腕。青藤原是坐在一个宽阔的高墩上,高墩底下的地面突然塌陷,带着她一起落入地下的一个密室之中。 一道结实的铁栅栏横在她头顶,将她与上面的人隔开。 青藤在底下仰头微笑:“秦二门主,以你的轻功,小小机关必定难不倒你,小女子很有自知之明,还是拿这本意用来设计别人的机关自保更稳妥些。” 那密室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秦颂风低头道:“我们在上面对付你,岂不是轻而易举?” 青藤依然浅笑着,出语惊人:“你们知道我叫‘冷杉’,是小莲暴露的吧?怪不得昨日我在路上遇到小莲,她的神情居然躲躲闪闪,看来是有人警告过她离我远些。” 怪戏_57 季舒流道:“当日小莲给二门主下药,不会也是你的功劳吧?” 青藤眉尖轻挑:“小莲这孩子,也不知该说她太听话了还是太心急。她第一次见到你们的那天晚上,我恰好过来找她传授萧艺,她便悄悄对我说有个姓秦的俊美公子和一个姓季的俊美公子一起光临此处又走了。我看她动了心,就故意给她讲了个青楼女子偷偷下药、觅得良人的故事,本想过几天再配个能令人浑身无力的药,掺在催情药中交给她,谁知我一个不留神,她居然自行发动了,下的药药性又不长久,我听见闻晨那边嚷开,立刻传信通知同门来补一个伏击,可惜派人试了一招,发现秦二门主身手丝毫没变慢,后面的伏击才没有进行下去。” 青藤说话之间,秦颂风旋转那个酒杯未果,开始在屋中其他位置翻找:“这个既然是你用来设计别人的机关,上面肯定有能开门的地方。” “正是,请君随意尝试,只看来不来得及。你们这日子选得十分不巧,昨天看见小莲躲闪于我,想到她对你有点意思,我便留了神,特地留信给刚刚过来的本门高手,只要我出了事,就直接拿小莲开刀。” 青藤从怀里取出一个铁笛,不等上面的人设法打晕她便吹了出来—— 隔壁的隔壁正是闻晨家。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又有一声惨呼,一阵阴笑,最后是远去的马嘶。 秦颂风脸色微变,尖叫是小莲的声音,惨呼是闻晨的声音,阴笑却很像苏骖龙的声音! 秦颂风夺门而出,让刘俊文立刻弄来几匹马,自己迅速冲向闻晨的住处。 院中灯笼明亮,照着门口一道延续到门外的血迹,小莲瘫软在血迹旁边,大哭不止。 “怎么回事?”萧玖和秦颂风前后脚赶到,冲过来问小莲。小莲却哆嗦着说不出来话。 季舒流也赶到,弯下腰,一字一顿地道:“等会再哭,先说闻晨怎么了,小杏怎么也不见了?” 也许他的语气太严肃,小莲竟然真的暂时止住哭泣:“小杏去别人家没回来,我妈妈……”她情不自禁地再度流出眼泪,“她给我挡了一剑,被那个客人抓走了!客人本来要刺我,要抓我,我妈妈受了伤还不肯放手,客人突然阴笑一阵,丢下我把她带走了……” 雪地上的脚印里都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知闻晨受了多重的伤, 刘俊文已经弄来三匹马,孙呈秀留在屋内寻找打开密室的机关,秦颂风和季舒流同乘,与萧玖、潘子云一起追随着雪地上的马蹄印而去。 ※三※ 出了桃花镇向北,在桃花镇和英雄镇中间,有一个万松谷,苏骖龙就在通向谷内的一条岔路旁边下马。马蹄印消失了,空载的老马被随意拴在路边,岔路上多出一行醒目的脚印,沿途还留下几滴新鲜的血痕。 是受伤的闻晨被人从马上拽下来的时候所留吗? 这附近只有松树,没有可以藏一个人……或者一具尸体的地方。所以闻晨大概是被苏骖龙带在身边。 万松谷名副其实,周围树木密集,多数都是松树,洁白的积雪覆盖着深色的松针,路上还横着许多被积雪压断的树枝。 这条所谓的岔路本是猎户和采药人踩出来的,还在松林外围就中断了。苏骖龙的脚印竟也随着路而中断,但如果仔细查看周围,就会发现,附近一棵树上的积雪已经被踩乱。显然,苏骖龙在此地跃上树枝,穿行于树木之间。 萧玖纵身跳到旁边的高树上远眺,道:“很多树上有踩踏的痕迹,连成一线。这人恐怕是个高手,带着一个人,却一直没落地。” 秦颂风冲她一点头,跳上另一棵树,追着树上积雪凌乱的痕迹而去;萧玖紧随其后,潘子云跟在第三位。季舒流直接放弃,在地上追着他们的身影前行。 随后季舒流就发现,地上也没那么好走,林间地势原本就高低起伏,何况积雪每次融化都会留下许多冰,人即使缓步走在上面,稍不留神也可能摔倒,更别说疾行了。他走在地面,竟然还不如树上的秦颂风和萧玖快。 不过季舒流很快就多了个同伴。潘子云虽然有些轻功底子,终究是四处打探甚至偷学而来,身法诡谲,细微处却难以举重若轻,没过几棵树便失足坠地,与季舒流一同落在后面。 秦颂风没有等他们,萧玖也没有等,他们沉着脸在树枝间飞掠,如履平地。谷间的冷风灌进秦颂风的肺,松针偶尔透过裤子扎在腿上,他开始还能感到不适,很快便有些麻木。 他担心闻晨已经死了。 闻晨是他初出江湖第一次相救之人,十五岁的他年少无知,不晓得心上的伤比身上的伤更难抚平,未能及时找几个懂事明理的年长女子安抚,才令她万念俱灰,独自出走,后来年纪稍长,偶然念及此事,他总是深悔自己考虑太过不周。好不容易才在桃花镇重逢,如果闻晨居然因为他贸然打探“冷杉”的消息被连累至死,岂非更加难以原谅? 秦颂风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 这条“路”上,一开始积雪只是稍稍被踩乱而已,越是往前,积雪就越狼藉不堪,苏骖龙似乎也有些后力不济,踩裂了一些树枝,最可恶的是那些裂了一半的树枝,黑夜中看不清楚,一旦踩上去却会突然断裂,幸好秦颂风的轻功确实卓绝,踩断过几次树枝,也一直不曾跌落下去。 但他能看出苏骖龙已经到了近乎力竭的境地。带着一个人不比空手,平衡难以维持,就算苏骖龙身上多出两个闻晨那么重的肥肉,也不如带着闻晨本人那么吃力。他不可能跑得太远。 果然,树上的痕迹尚未消失,秦颂风已经听见呼啸不绝的山风中夹杂的模糊人语声,甚至感觉到前方除了苏骖龙,还有一些苏门杀手仓促埋伏在附近。他向后摆手,示意十余丈之外的萧玖禁声,然后轻飘飘地跳到一棵较矮的松树上,顺着树干悄悄滑下。他在雪地里向前走了一段路,远处的人语渐渐变得清晰。 “……你猜,秦二门主何时会来救你?”一个阴沉的声音道。 闻晨的声音因为痛苦而变得怪异,但却显得无比强硬:“不要他救,只要他帮我取你苏门上下的狗命,我死而无憾。” 秦颂风终于从这声音里听出一点十年前的闻晨的影子。 第45章 真情 ※一※ 无边无际的松林中间有一处不高的断崖,断崖是半边月牙状的,沿着断崖的边缘行走,左边地势渐低,最终在距离下方谷地不足两丈的时候中断,右边地势渐高,末端突出一个尖角,距离下方谷地四丈来高;秦颂风站在月牙的腰身上。 右边尖角下方是几乎竖直的山壁,只在距离顶端一丈左右的位置凸起一个小小的石台,苏骖龙就站在石台上。山石的裂缝中横生出许多松树,其中一棵正好在石台附近,闻晨被反绑双手,挂在松树上,悬于石台旁,她带在身边的两根峨眉刺,一根拿在苏骖龙手上,另一根插在她腰侧,透体而出。她背后还有一道伤痕,衣衫破裂。 满地白皑皑的积雪映着月光,所以虽然已是深夜,尚能视物。苏骖龙好像生怕他们看不清闻晨的惨状,特地在旁边插了根火把,照着闻晨毫无血色的扭曲的脸,以及一身白衣的他自己。 他依然瘦如麻杆,脸却和秦颂风前两次看见的不一样,表情生动,像是没有易容。那是一张平庸的脸,乍一看刚刚二十出头,和实际年龄相符,可细看眼角眉间的纹路,却又仿佛已经年过三旬……大概是阴谋太多,催人苍老。 苏骖龙慢悠悠地问闻晨:“你为何,要取我苏门上下的‘狗命’?” 闻晨扭曲着脸嘻嘻一笑:“因为我和布雾郎君有仇呀,当年落云刀那里,就是我去告的状。” 苏骖龙用手弹了一下插在她腰侧的峨眉刺:“你怎知当年有布雾郎君参与?” 闻晨惨呼一声,又笑道:“因为我看见了布雾郎君的尸体,认出他那张丑脸;我还在死尸上戳了一刺。” 秦颂风听得心中焦急,真想隔空堵住闻晨的嘴。 苏骖龙这一次发动,或许是顾忌青藤人才难得不忍舍弃,有些仓促。但这里实在是个适合埋伏之地,他很可能早已看中,原本想用更加周密的办法让秦颂风上钩。 若非布置仓促,秦颂风很难躲过埋伏在附近的苏门杀手视线靠近此地,这是难得的机会;然而,落在苏骖龙手中的闻晨却令秦颂风处处受制。 她伤势本就凶险万分,一旦发觉他们逼近,苏骖龙更要发动潜藏的埋伏。怎样才能救她? 萧玖已经跟上来,同样原地不动,显然也觉得棘手。 秦颂风和萧玖对视一眼,萧玖低声道:“还是尽快出手为好。” 怪戏_58 苏骖龙站立的这个位置取得极妙,如果从最适合发射暗器的崖边攻击,悬在半空的闻晨正挡在他面前,遮住了他上半身全部要害。要想救人,必需神不知鬼不觉地近身攻击,在苏骖龙伤及闻晨以前先下手为强。 可苏骖龙的武功直追秦颂风和萧玖,要想接近此人、一击奏效,绝非易事。 “原来你和卞武还有这等深仇大恨,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没按原定计划抓走你的‘女儿,而是将你带来,实乃福至心灵。”那边,苏骖龙手中的峨眉刺忽然点在吊着闻晨的粗绳上,“只要算清楚方位,你摔下去也不会死,只会落下残疾,仍旧可以用来威胁那个秦二门主。想试试吗?” 他悠闲地用峨眉刺轻轻一挑,粗绳上绽开几根细丝。闻晨悬挂在半空的身体来回晃动,无意识地痉挛着,却不服软,对他露出近乎狰狞的冷笑,她张开嘴似乎想说话,可惜已经说不出口。 闻晨已经渐渐衰弱下去,越是拖延,伤势就越凶险。秦颂风一咬牙,对萧玖道:“我从下面上去,你从上面下去,你看准时机先出手,我趁机带走闻晨,如何?” 苏骖龙应该就是从上面下去的,从下方攀上这面近乎竖直的石壁太艰难,萧玖毕竟不以轻功见长,未必做得到悄无声息。她点了点头。 他们正要出发,季舒流和潘子云也蹑手蹑脚地赶过来。 秦颂风指着附近最粗的那棵松树对季舒流道:“你身上正好有几把飞刀,现在我们去救人,你和潘兄躲在那里,等到时机合适,就用飞刀切断闻晨手上的绳子。苏门还有几个杀手埋伏在附近,就交给你们了。” 季舒流点点头:“你们各自就位时,我可以用刀身反射月光传讯。” 萧玖于是绕路去崖角,崖角上明显有苏门杀手埋伏,萧玖需要悄悄地靠近那里,先不声不响地解决掉埋伏之人,再伺机出手。 秦颂风则脱掉碍事的外袍,露出中间与雪地颜色相差无几的白衣,撕掉白衣一角,连头发也包住,从另一侧跃到下面的谷底,谨慎地避开苏门杀手们的目光。 没走几步,他忽然觉得前半个脚掌底下的地面发虚,急忙凝在原地,这才发现那是一个人为挖出的陷阱,大概是附近猎户捕兽之用,已经被巧妙地伪装过,再加上小腿深的积雪覆盖,更是难以辨认。 秦颂风小心地绕过它,只能分外谨慎地观察雪地,每一步都试探着前进,并且尽量沿着零星的野兽脚印移动。接连绕过三个陷阱,他总算毫无波澜地到了苏骖龙的正下方。 秦颂风仰头望着崖壁横生的松树,准备按刚才已经看好的次序爬上。他微微向侧面挪动脚步,就在此时,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跌落下去。 秦颂风看见陷阱底部白森森的尖刺,心中并未惊慌,左手抓住侧壁突出的石头,用右脚前脚掌外侧茧子最厚之处对准刺尖踩去。尚未踩中之时,他的头顶上方就传来闻晨的痛呼,声嘶力竭,惨烈凄厉,在谷中回荡不休! 秦颂风心神终于微乱,脚上的力气用得大了些,陷阱底部的尖刺刺穿鞋底,在脚掌上戳出一个小洞。但也是这声惨呼掩盖了他弄出来的声响,他借着这一踩之力,轻轻跃起,横卧在旁边的雪地上滚了半圈,血从鞋底涌出,落到雪地之上,还好依然无人察觉。 秦颂风左手撑住地面跃起,右手轻松地抓住了他刚刚看准的松树,以之为轴转上半圈,左脚又钩住较高的一棵,次第攀援而上,有时还要踩着一棵树跳往另一棵。当他最终挂到自己看中的那棵树上,浸透了头发的冷汗已经在严寒之下冻住,顶心寒凉。 忽然,他紧扣松枝的左手手背上多了一个光斑,他知道这是季舒流照出来的信号。萧玖比他容易就位,自然是比他先到的。 耳边尽是闻晨悲惨绝望的痛呼,声声不断,新声叠着回响,他不知道苏骖龙又做了什么,但心中却全然波澜不惊,因为他明白,闻晨这不长却分外坎坷的生命就捏在他的手上,他的任何一点多余的动摇,都可能把她送上死路。 头顶一丈开外忽然传来薄铁出鞘之声,利刃破风,从悬崖的顶端直冲而下,不留后路地刺向苏骖龙——萧玖出手了。秦颂风看不到她出剑方位的巧妙,但他知道,苏骖龙没有来得及对闻晨下手,而是抽出一把类似刀剑的兵器反击。 秦颂风微微探出头去,看见苏骖龙手中之剑十分纤细,与“血竹”徐飚之剑几无区别。双剑相交,萧玖被苏骖龙猛烈的还击之力弹了出去,但她的脚掌在旁边一棵松树上轻点,身体缩成一团,然后迅速弹成一线,剑身平平向苏骖龙脚踝刺去。 苏骖龙立刻纵身跃起。萧玖已经开始下坠,但她丝毫不顾,奋力再刺一剑,终于令苏骖龙失去平衡。她在岩石间借力腾挪,猛地伸出左手狠狠攥住了苏骖龙的脚踝,将他从石台上拖了下来。 苏骖龙在空中用尽全力狠踢一脚,震开萧玖的手。萧玖几乎被他甩向外侧而坠落谷底,但秦颂风快速跳向她即将经过的一棵松树,双脚夹住树干,左手用力向外伸出,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将她拖拽回来。 萧玖的脚尖才踩中树干,秦颂风又飞身跃起,踩过两棵松树,直接跳到了苏骖龙刚才站立的石台之上,双手托住闻晨双臂。 不用他示意,一把飞刀准确地切断了挂住闻晨的绳索。秦颂风抬手接住跌落的飞刀,划断闻晨手腕间残留的绳子,闻晨立刻痛苦地握住了那刺穿她腹部的峨眉刺。 秦颂风皱眉:“别动。”点中她双臂穴道,抱着她踩过几棵松树,稳稳落在崖顶。 直到此刻,埋伏在附近的其他苏门中人才在震惊中开始出手,约有十来人,大部分被季舒流和潘子云牵制住,终究因为布局分散,有几个漏网之鱼急匆匆地冲向秦颂风所在的崖顶这边。 秦颂风一剑逼退身边数人,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脚底刺伤的疼痛,只是展开轻功狂奔,跑到季舒流附近时,他脚步不停,匆匆侧头对季舒流和潘子云道:“你们留下,我带她先走。” 苏骖龙毕竟只有一个人,就算加上传说中的高手雨师和一些苏门喽啰,萧玖、季舒流和潘子云三人也可以应付,闻晨的伤势却再也不能拖延。 季舒流罕见地沉声道:“只管放心。” 秦颂风一点头就冲到了远处,考虑片刻,依然跳上树顶,只不过不再走苏骖龙走过的那条路,而是换了个方向。 闻晨刚才神志已经模糊,只是不停地微声呻吟,声音闷在咽喉里,仿佛即使在昏迷中也害怕触动插在腹部的峨眉刺。此刻她却忽然清醒过来,泪流满面,虚弱地道:“秦二哥……” 秦颂风不希望这是回光返照,即使是回光返照,他也不愿放弃救人,只得沉声道:“费神医离这儿不远,你撑着点。” 闻晨把眼泪蹭在他衣襟上,柔声道:“我知道我活不下去啦,你别哄我,我有事告诉你……” 秦颂风打断了她:“你少说废话就死不了,放心,真死了我帮你那俩女儿找丈夫。” “你才废话!”闻晨又痛哼了一声,“我还有别的……” 秦颂风道:“快说。” 闻晨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秦二哥,我其实……如果我还是个干净的女人,一定拼了命也要嫁给你。” 秦颂风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 “要不是快死了,我才不告诉你,”闻晨得意地笑出声,“没看出来吧?要是能让你看出来,我这二十多年可活到狗上去了。” 闻晨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我十五岁就看中你了,我几个月不见天日,你突然破门而入,外面的光全照到你身上,你还长得那么好看,我不看中你,还去看中谁?你傻乎乎地安慰我那么多天,还安慰不到点子上,我假装听进去了,只是想多跟你相处些日子…… “所以我真的很盼望你能看中小莲,可惜她不入你的眼。小莲今年也是十五,和我当年一般的什么都不懂,你不觉得她长得和我有点像吗?我好后悔,没在认识石清以前认识你,否则石清算个什么东西,我才不会看中他!我知道你当年有未婚妻了,大不了我一生不嫁,后来你妻子对不起你,没准我还能乘虚而入,多好……” 她的话因为痛苦而断断续续,嗓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回百转之意,如果在以前秦颂风未必听得出来,现在他和季舒流相恋日久,终于能感觉到,她一字一句都是深藏了十年的真情流露。 他再也不忍打断她的话,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闻晨的泪水如泉涌不绝,奋力扭过头,在秦颂风胸前蹭了蹭眼泪,颤声问:“如果当年没发生那些事,如果我刚被石清抓走你就发现了,我还干干净净的,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秦颂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闻晨苦笑:“我要死了,你都不肯骗骗我么。” 秦颂风脚步不停,缓缓说出一句自认为能让闻晨尽量忍着别死的话:“你要是没死,我就告诉你。” 第46章 魔头 ※一※ 闻晨渐渐地失去了意识,身体越来越冷,但秦颂风还能感觉到她虚弱的脉搏,所以脚步一直都没有放慢。 怪戏_59 回到有路的地方,秦颂风便策马飞奔,费神医的别院已经在望,闻晨突然在他怀中剧烈地抽搐起来,喉中发出艰难而短促的抽气声。 秦颂风终于感到了一丝后悔,也许刚才应该顺着闻晨的意思哄哄她才对,虽然在他看来,既然她明白即使说喜欢她也是哄骗,再骗就没什么用了,但或许她不是这样想的。 他根本不懂她在想什么,她也根本不懂他在想什么,但她竟然对他生出了十年不曾磨灭的深情。这世上的事,为何总是这般没道理? 闻晨的抽搐越来越剧烈,秦颂风也终于敲开了费神医的大门。 费神医惊讶地瞪着他怀中的闻晨,骂道:“谁下的手,对女人都这么狠?娘的。” 秦颂风已经多年没有如此紧张过,他几乎是施展轻功把抽搐着的闻晨撂在费神医家的室内:“你快看看还有救没!” 费神医小跑着紧跟过来,一边顺着秦颂风的手指查看闻晨身上几处重创,一边摸她的脉搏,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很大的药丸。他把药丸用力往闻晨的嘴里塞,总是塞不进去,捏成几块,这才一块一块地塞了进去。 闻晨吐了一块,但其他的总算溜进了喉咙。 此时费神医的几个徒弟也纷纷端着净水、白布、疮药等物冲进室内准备止血。秦颂风大大松了一口气:“有救?” 费神医高声道:“有救!” 不等秦颂风高兴,费神医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希望不大……别让她听见,一口气泄出来就真的一点救都没有了。” ※二※ 江湖传言,自封刺客之王的苏骖龙是武林中最新升起的绝顶高手,实力已经不逊于比他略年长的方横、秦颂风和萧玖等人。 这似乎并非谣传。 万松谷内,苏骖龙没有用苏门的短刀,而是在用剑,剑法显然得自他母亲商凤娴和风伯徐飚的燕山剑法。这套曾经平平无奇的剑法经过徐飚反复锤炼删改,变得阴柔缥缈、杀机内敛,苏骖龙手持细剑翩然翻飞来往,身法简直堪称妩媚。 萧玖的剑法却是刚猛酷烈的,她全身黑衣,就像一尊杀神,招式里没有多少花巧,所到之处有如一阵黑色的风,连剑上的光芒都显得分外幽暗。 二人一直没有完全落到谷底,而是在雪地和岩壁的松枝之间往来跳跃,那里地势过于复杂,不但苏门杀手过不去,季舒流如果想去帮忙,最多也只能对苏骖龙射出几把飞刀而已。他没有射,因为对萧玖这种高手而言,让她独自击败仇人就是最好的尊重。 苏门接连折损大将,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埋伏在附近的援兵经过一阵冲杀,实力太弱者纷纷被结果了性命,只剩下五个。但这五个人都是精锐,只比已死的雷公电母稍逊,绝对不可轻视,他们与季舒流和潘子云斗得难解难分。 夜已过去,曙光在东方出现,颜色苍白,连一丝红晕都红得冷冰冰。太阳从群山背后一点点升起,照在萧玖和苏骖龙身上,打出长长的、不断变换的侧影。 曙光也照亮了萧玖的脸,其中一个年长的驼背杀手偶然看清,失声道:“姬三十!原来萧玖就是你?” 萧玖并没有自报名号,但足以与苏骖龙正面对决的青年人不多,女人尤其少,她既然支撑到现在,自然只能是萧玖。 苏骖龙听见这句话,手中的剑似乎顿了顿:“萧玖,原来你就是我苏门叛徒姬三十。” 萧玖闻言,微微一哂:“连我真名真姓都不知道,就敢说我是叛徒,姓苏的脸都这么大么?” 苏骖龙眼角跳动:“你究竟是何人,难道当初就是刻意潜入苏门。” 萧玖不语,剑上的杀气似乎愈加浓烈。 驼背杀手一边对敌,一边眯着眼睛义愤填膺地道:“这臭娘们不知廉耻,不是老门主精心指导,你哪有今天!” 另一个脸色发黄的杀手也尖利地淫笑:“现在看着威风,当初的乖巧哪里去了?当年她衣衫不整,像只狗似的跪在地上,老子往她脑袋上撒尿,她都不敢躲一下……” 接着所有人都看见,季舒流拼着右臂被敌人的短刀划出一道口子,左手发出一线银光,向黄脸杀手射去,暗器在霞光之下映出淡淡的金红色光芒,淫笑未绝,这把飞刀便直直地射入黄脸杀手下半身最要命的地方。 刀在裤裆的位置一顿,然后又缓缓地滑出来掉在地上,因为它不是□□了某处,而是直接将之切断。那物一断,小刀自然滑落。 黄脸杀手失声大叫,脸色发白,昏死在地。 其余四名杀手人人自危,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腰护住下半身要害,然后,居然纷纷痛骂季舒流“无耻”。 季舒流趁机冲到黄脸杀手旁边,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剑,然后微微一笑。这笑容好像有几分嗜血,配着他总是显得很纯真的脸,实在太过诡异,围攻他的杀手们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恐惧和厌恶,其中一个须发炸开,怒吼:“你这醉日堡养的小魔头!” 季舒流便顺着他的话道:“我们醉日堡的魔头最多切掉人多余的部件,从来不往女孩子头上撒尿。” “你们醉日堡?”驼背杀手仿佛揪住了一个了不得的把柄,语调大为兴奋,“季小魔头,你总算不假装名门之后了!” 季舒流笑道:“反正你们都要死了,就算听见也传不出去,怕什么。” 他以前怕过,现在早已经不怕了,因为他发现江湖中都是血性之人,看他顺眼他就是率性而言的名门之后,看他不顺眼他就是装模作样的醉日堡余孽,还不如随心所欲,让自己看着顺眼的人看自己更加顺。 驼背杀手察觉季舒流不但不会被那些污言秽语影响心绪,而且越斗嘴就越兴奋,只得暂且住口。 从开始动手到现在,季舒流一直独自承担着大部分的攻击,潘子云则默不作声,不大出手,只是踩着秦颂风刚刚教他的一套步法在人群里晃动,伺机捣乱,所以杀手们似乎都把他看成了一个武功低劣、轻功却有点小成的小跟班。尺素门以轻功闻名,这种人十分常见,通常对人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别人也很难伤到他们,杀手们对他视若无睹,只在潘子云近身的时候,才像轰苍蝇一样随便挥舞两下武器将之赶走。潘子云不急不躁,把他昔日那副随时准备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尽数隐去,一直没有发动进攻。 直到苏门杀手们都已把他当成一头苍蝇,他终于悄然接近了其中一个年轻杀手,脚下一晃,绕到那人面前。那杀手漫不经心地向他一刺,露出巨大的破绽,潘子云倏地蜷缩起来,贴着那杀手的短刀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了杀手胸口。他抬起手,将自己的短刀往前一送,精准地透过肋骨间隙,送进了那杀手的心脏。 潘子云拔刀向后跃开,血从那人的胸口喷出来,其余三人此刻才真正注意到他。他们当然也注意到,潘子云的短刀出自苏门一路。 一个眼睛很小的杀手把眼睛眯得几乎成了一条缝,拖长了声音问:“这是哪个小东西,谁认得他?” 驼背杀手道:“哪个都不是——难道姬三十把本门的剑法教给了外人!” “无耻叛徒!”小眼睛杀手狠狠呸了一声。 潘子云悠悠地道:“你就没想过我姓奚?” 小眼睛杀手发出一声猥琐的嗤笑:“你是奚十四肚子里打下的那团烂肉?” 季舒流猛地斜劈一剑,将其余两名杀手狠狠扫退到一丈之外,前跨一步,挡住了他们回来援手的路。潘子云手中的短刀在空中挽出一个又一个雪亮的圈,步步紧逼,几次几乎将小眼睛杀手逼到悬崖之下。小眼睛杀手似乎积攒了满腔的讽刺之语,竟然没有机会骂出来。 杀手忽然踩中悬崖边一块松动的岩石,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潘子云像一缕幽魂一般缥缈地贴近了他,瘦骨嶙峋的左手狠狠卡住他的喉结,等他的脸色由血红转为惨白,舌头和眼珠一齐突出,潘子云手臂轻轻往前一推,将他按倒在断崖的边界,半跪在他身侧,目光平静地欣赏他最后一缕生机断绝前的挣扎。 “我就是奚十四,”潘子云语意温柔地对那濒死之人说,“你为何被皮囊所惑,不肯信呢?我做她想做的事,杀她想杀的人。你们犯下的罪孽,我已经写成唱词在英雄镇传唱,总有一天,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苏门是一窝狗畜生。” 潘子云的声音很轻,但驼背杀手听得此语,居然毫无征兆地抛开与自己互相掩护的同伴,嗖地蹿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潘子云猛冲而去! 季舒流急忙回身出剑拦阻,然而正当此刻,剩下那名杀手退后数步,高高跳起,张开双臂,仰起脖子,厚重的棉衣里露出无数细小的针尖,向四面八方射出。这些针上不知淬了什么毒,在晨光下闪着诡异的粉红色。 季舒流后退的脚步被黄脸杀手的尸体绊了一下,顺势倒地,左手用力扯下尸体的外衣,对准那些细针一挥,将它们尽数裹住。 怪戏_60 杀手落地,下蹲,蹲到最低之处重新跃起,再度张开双臂,第二簇细针追击而至。季舒流弯腰捞起黄脸杀手,在身前划过小半圈,所有细针都扎在了尸体身上。 那使机关暗器的杀手长啸一声,拿出火刀火石相互碰撞。季舒流心头一跳,原地转了个圈,将尸体抡出去,狠狠将还活着的杀手击飞。一道火花在空中闪过,那杀手的外衣瞬间就蹿遍了火苗,然后发出一声震耳的炸响。 季舒流伏倒在一块大石之后,再抬头时,刚才还活着的那杀手已经炸成三段,每断都是焦黑的,连黄脸杀手的尸体也被炸得面目全非。 可虽然躲过了一场玉石俱焚之击,季舒流却耽搁太久,在他背后,驼背杀手已经冲到潘子云面前,大喝道:“你是奚十四那贱人的奸夫!” 潘子云半跪着挺直上身,从下往上将短刀刺进驼背杀手的肚子,血从腹部的巨大破口流出,流得潘子云满头满脸都是。 高大壮实的驼背杀手仿佛不知道疼痛,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骨瘦如柴的潘子云,二人一齐滚倒在地。 潘子云心知不好,拼力挣扎。但驼背杀手凭借远胜潘子云的蛮力,将他双肩关节都卸脱了,然后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一滚,带着潘子云滚下断崖,坠向激战中的萧玖和苏骖龙。 第47章 雨师 ※一※ 呼啸的山风、刺耳的剑风、断崖上方的冷嘲热讽和咆哮怒斥,尽数传入萧玖的耳中。 然而苏门中人若是以为这些可以影响到她的心境,就大错特错了。 苏门杀手颠倒黑白的污言秽语理应让她愤怒,可她没有愤怒;季舒流使出阴招替她出气理应让她欢喜,可她也没有欢喜。她的心中一片空明,只有崖底的陷阱、崖上的松树,以及苏骖龙和他的剑。 苏骖龙的剑像一条毒蛇,曲折狡诈,总是咬紧敌手的破绽,从诡异的角度钻进去;他的人也像一条毒蛇,又细又长,全身关节都能扭曲出可怕的姿态,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的。这是属于杀手的武功,偏偏带着几分燕山剑法的遗韵。 此战并非暗杀,而是决斗,光明正大,不死不休。 苏骖龙有阴险狡诈的谋算,萧玖有果断决绝的杀机;苏骖龙的剑法有多年千锤百炼的精纯,萧玖的剑法有一路披荆斩棘的肃杀。他们在剑之一道上,都走了少有人走过的路,各有各的诡谲之处,一时打得难解难分,时而在树与树之间悠荡,时而松手借下落之势猛攻,半面山壁上的松树都被他们的剑气所伤,松针化为碎屑,跌落到谷底的雪地之上。 顶上那些人喧嚣不断,苏门的人一个个死去,但就像萧玖不以那些污言秽语为意,苏骖龙也没有把同门的生死挂在心上。直到潘子云说出要让天下人知道苏门是一窝狗畜生那句话时,苏骖龙才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紧要之事,但由于松树有限,萧玖这一刻与他相距甚远,机会稍纵即逝。 两名高手的剑锋已经开始伤及他们借以立足的树枝,有些树枝当场被斩断,还有一些树枝表面的痕迹并不明显,却再也吃不住一个人的身重。他们必需牢牢记住每一根被斩出裂缝的树枝,避开它们,同时也将对手逼向它们。 终于,萧玖踏中了一根已经被削断大半的松树,树干断裂,她脚下趔趄,当即站立不稳。这松树正对着另一棵松树,苏骖龙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跳到那里,全力往她心窝刺去。 但是他抬眼之际,发现萧玖漆黑的眼睛正带着几分嘲弄之意瞧着他。 他如野兽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但已经太迟了,萧玖剑交左手,右手抠进头顶上方崖壁的岩石裂隙中,左手的剑狠狠斩中了苏骖龙的胸口,长长的伤口自左肩直滑到右腰! 萧玖的身体随着剑的势头向前方荡去,左脚顺势狠狠踢中了苏骖龙的胸口。 苏骖龙喷出一小口鲜血,猝然伸出左手,抓住萧玖的脚踝,咬牙极力使出半招分筋错骨。萧玖痛苦地皱眉,猛然一甩,将苏骖龙和自己左脚的靴子一起甩了出去。她的脚踝扭出诡异的角度,显然已经脱臼。 但那重伤之下的反击对苏骖龙的伤害更大。他口鼻中流血不止,伸出失力的手去抓崖壁上的松枝,却一根也抓不住,最终落到距离地面丈许的一个石台上,触地的瞬间,口中的血更是狂喷出来。 然而,就在苏骖龙落上石台、萧玖还来不及处理脱臼的脚踝时,驼背杀手壮实的尸体死死抱着潘子云瘦弱的身躯,从萧玖身边坠落。 她电光石火间看清了潘子云,仓促地伸出手去拉,但刚才的全力之击几乎耗空她的精神,脚踝上的剧痛也多少影响到她的准头,她没能抓住潘子云的手腕,只抓住了驼背杀手尸体的手腕。那杀手刚刚死去,身体尚未僵硬,于是潘子云就从尸体的怀抱中跌落下去,噗的一声闷响,砸在苏骖龙身上,又弹起来继续下坠。 苏骖龙重重地闷哼,却没放过这个机会,翻身坐起,以右臂环在潘子云的胸前,阻住他下坠之势,左手拔出靴筒中的苏门短刀,竖抵在潘子云喉咙上。潘子云拼命挣扎,可他双肩脱臼,无从使力,在苏骖龙雄厚的内力压制下,他很快便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二※ 萧玖将驼背杀手的尸体丢到断崖下方,恰好落在刚才秦颂风不慎踩中的陷阱里,尖刺穿透驼背杀手的背;随后,她右臂吃力地将自己吊起,借力跃到前方的树干上,侧坐下去,微微蜷起左腿,眉间轻颤一下,便把脱臼的脚踝掰回原位。 她看上去很惨,汗水湿透厚重的冬衣,衣服上还被苏骖龙割出很多口子,虽然受的伤都不重,却因为力气用尽,连指尖都在发颤,整个人在山林间的冷风里微微摇晃。她浸透了汗水的眉毛被冻住了,结上一层白霜,可她盯着苏骖龙的眼神,依然有出鞘利剑般的锋芒。 苏骖龙痛痛快快地呕出两大口血,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个悠闲的笑容,短刀依然牢牢抵着潘子云的喉结。 他对萧玖开了口,声音稍显嘶哑,却意外地不再像平时那样阴沉,甚至仿佛很愉快:“如果没有他人打搅,今日你我必将同归于尽,你先因为脱力被我杀死,我随即因为重伤之下妄动真气,流血而亡。” 萧玖嗤笑,笑声却十分虚弱,几乎被吹散在风里。苏骖龙说得不错,若论剑法,她已经赢了,但若论生死,她的体力却不足以支撑到最后。 这不止是身为女子天生力弱的缘故,苏门那些痛苦的折磨,对她的身体曾经造成巨大的伤害,即使已经缓解,终究不可能根除。 苏骖龙傲然长笑:“你一个女人,能与我战成平局,实属不易,既然结局已经知晓,我放过你也罢。” 萧玖目光冰冷:“既然你这样说了,还是把他放开,再与我决个生死为好。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有何变数。” “这却不行,你我即将同归于尽之时,他突然掉下来,正是天意把他的性命送到我手上,天意不可违。” 苏骖龙将潘子云放低了些,头歪到一边,使他可以直视自己的眼睛,对他道:“刚才你说……” “说”字刚落,萧玖飞身斜射向下,幽暗的剑光向苏骖龙和潘子云笼罩而去。苏骖龙本是坐在地上,此刻便双膝弯曲,双脚顿地,倏地倒纵而起,凌空倒翻了个筋斗,脚面勾住较高之处一棵松树,再翻转半圈,稳稳当当地蹲在了上面。他全程没有劳动胳膊的力量,短刀始终牢牢抵在潘子云的脖子上,却连一层油皮都没刺破。 萧玖努力积攒的力气再度用尽,勉强靠在苏骖龙刚才的位置上,险些跌下去;苏骖龙也不好过,不但胸前伤口迸裂涌血,而且触动内伤,几大口黏糊糊的鲜血都喷进潘子云的后颈。 季舒流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趁苏骖龙呕血不止,不顾后果地纵身跃下,借下落之势狠斩苏骖龙的左手。苏骖龙在单薄的树枝上难以施展身法闪避,左腕的伤口几乎有一寸深浅,短刀当即跌落,右臂仍然狠狠地钳在潘子云的胸前不放,而且借力将潘子云的脖子推向季舒流的剑锋。 千钧一发之际,季舒流把剑一收,左手成爪,用力扣向苏骖龙的左腕。 苏骖龙单脚独立在松枝上,另一只脚无声地斜踹季舒流的腿,黑色的皮靴底下不知何时弹出一柄尖刀。 这一踢的方位十分巧妙,季舒流的剑难以护身,便以攻为守,扭转右臂,从侧面刺向苏骖龙的腰际。不料苏骖龙不闪不避,任由这一剑深深刺入他的腰腹,腿上的攻击却丝毫不乱! 季舒流感到尖刀已经刺破了腿上的皮肤,不得已,终于松开扳住苏骖龙的左手,沉肩格挡,空中无法借力,整个人被击飞出去。他仓促间以剑点拍附近的松枝,只稍微减缓下坠之势,最终还是重重落在下面的雪地上。 才一触地,他就感到身下的地面塌陷下去——不知是巧合还是苏骖龙算计精准,这里竟然也是一个猎兽的陷阱。 潘子云在他上方失声道:“舒流!” 季舒流感到落地之处塌陷,就迅速一滚,左半个身体陷落,右臂和右腿却攀到了陷阱的边缘,翻身爬回地面上。高坠之力难以卸尽,他胸中窒闷,咳嗽几声,终于也吐出一小口血。 他从下方仰头看着苏骖龙。苏骖龙现在的伤势已经十分沉重,但萧玖几近脱力,季舒流的轻功原本就不好,此刻的苏骖龙若借助地势之便,想拉潘子云陪葬,实在是绰绰有余。 季舒流用力抹掉嘴边血痕,大声道:“苏骖龙,只要你肯放他,一切都好商量!” “我没什么可商量的。” 怪戏_61 “你有,”季舒流瞪着他,“你这个埋伏明明只完成了一半,仓促发动,难道不是为了救青藤?” 苏骖龙道:“的确是为了给她留一线生机,但如果她把握不住,就此丧生,也只好怪天意。” “哪怕她死在你面前?”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崖顶传来,众人仰望,看见孙呈秀带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青藤从崖壁顶端探出头来。她道:“原来青藤不但是你母亲的婢女冷杉,还是苏门雨师,在你少年时四处投毒杀人,和风伯徐飚一起支撑苏门的财力。这样一个有功之臣,你真的不救?你放开潘子云,就可以带着雨师先走,明日之前,我们不去找你。孙某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当初的冷杉,后来的雨师,如今的青藤眼中凝着一抹忧愁,仿佛依然仅仅是那个闻名桃花镇的才女,她嘴角微微向上弯起,颇有风霜痕迹的清瘦脸颊上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阿龙。” 苏骖龙往上看了一眼,目光冷淡。 “燕山掌门已死,小夫人的遗愿已经达成大半,我无惧生死,早就想下去接着服侍她了。”青藤温柔而固执地把目光投向潘子云,“但是我刚才听那个挟持我的小姑娘说,原来就是这人当年诱奸了奚十四,如今又在英雄镇编造胡言乱语的戏文,污蔑老门主、大夫人和小夫人的名誉,我死之前,很想看他先死,可惜……阿龙你还年轻,现在不该死,暂且用他的命换你的吧。” 苏骖龙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潘子云目中却喷出仇恨的火焰:“原来你写《续缘记》,是因为听了我写的戏,才故意把苏潜的事编成戏文传唱宣扬。” 青藤反问:“是不是燕山派告诉你大夫人和小夫人的身份的?是元掌门,还是仇凤清?” 潘子云一怔:“你说什么?” 青藤道:“究竟是谁告诉你,那位吴夫人就是我苏门的小夫人。” 潘子云微微一哂:“我根本不知道,写《逆子传》只是有感而发,巧合而已。燕山派的人,至今还不知道商凤娴的结局。” “不可能。”青藤并不相信,“事到如今,你还要隐藏那仇凤清的去向,实在可笑,她就这般见不得人吗。” 萧玖突然道:“你们居然至今还不肯相信,屠灭苏门的根本不是燕山派,和仇凤清也没有任何关系,仇凤清早就死了,天罚派失踪以后她神智混乱,再也不曾清醒过一时半刻,虽然逃回燕山派,没几年就旧伤复发而亡。” 青藤道:“你根本不是燕山派的人,怎知仇凤清早就死了。” 萧玖道:“有人在她刚刚腐烂的时候挖开坟墓,打开棺材亲自辨认过,够不够?” 青藤冷笑:“竟然有如此离奇之事,也是新鲜。” “挖坟验尸的人,是我一位朋友,来自黑道,一向同她有仇,所以要亲自检验。” 青藤不屑:“你这位黑道的朋友,恐怕不是你编出来的,就是仇凤清得知我们要来找她复仇而请来的骗子。” “可惜那位黑道朋友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苏潜一家还好好地活着。”萧玖瞟了青藤一眼,“现在你们说说吧,苏门得罪了柏直,又得罪了我,唯独不曾得罪燕山派,你们究竟为何认定是燕山派出手的?你们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们苏门被灭的真相。” 第48章 鸱得腐鼠 ※一※ 青藤沉默良久,目光转动,在季舒流和潘子云两名男子脸上滑过,露出一个凄婉的笑:“人人说四五年前,桃花镇上第一等的美人就是闻晨,你们都见过她,觉得她如何?” 没人说话。 青藤的眼皮微抬,凝视着远山尽处的天空,动情道:“小夫人买下我的时候,已经怀上阿龙,肚子微微凸出来,但她还是那么美,若说闻晨艳光照人,小夫人就是安宁雅致、风姿绰约,更胜一筹。老门主第一次看见小夫人,就喜欢上了她。 “听说大夫人年轻的时候,也和小夫人一般美,气韵虽然不同,眉眼却十分神似……她们姐妹二人,就像《续缘记》中说的那样,至死情比金坚,不曾吃过彼此的醋。” 孙呈秀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鄙夷之色。 青藤却梦呓般继续着她的回忆:“姬姑娘,或者萧姑娘,你见过老门主,应该承认,他虽然武功平庸,却是个才华横溢、聪明绝顶的男子,而且风度翩翩。他亲手设计的杀戮,总是滴水不漏,很多人甚至被当成急病、意外,从来没让苏门遭受任何怀疑,所以苏门在杀手中口碑甚好,却名声不显。这样卓越的男子,当然能博得最美丽的女人之心。所以当年大夫人慧眼识英才,巧施妙计瞒天过海,嫁给了老门主在岭南的伪装身份;后来小夫人从大夫人那里与他相识,又嫁给了老门主在永平府的伪装身份。” 季舒流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条理清晰地胡言乱语,听得直发愣。 青藤的眼中射出深刻的怨毒:“大夫人是个好女人,婚后相夫教子,虽然屡次改进苏门武功,却从未出手杀过人……只有那么一次而已,最后的致命一招还是马锋发出的。大夫人年少时行走江湖,也曾行侠仗义、济困扶危,只因一次协助马锋杀人,燕山派就要她偿命,拖整个苏门为她陪葬,甚至把整件事压得密不透风,唯恐妨碍门派声名!” 季舒流道:“这个被马锋和商夫人杀害的人,就是柏直,当年还不到二十岁。” “是的,柏直,据说是个张狂无知,只有仇敌没有朋友的年轻人,根本死不足惜。” 季舒流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火:“当年柏直虽然逃脱,但是心脏重创,已经必死无疑。既然他必死无疑,燕山派又从何得知他被害的真相?你们的怀疑根本毫无道理。” “燕山派经常在附近活动,多半是有人从他尸体上认出了大夫人留下的刀痕,追踪而至。”青藤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我们证据确凿。推云童子是个侏儒,当年仗着身量矮小,缩在米缸里逃过一劫。燕山派的人离开之后,他爬出来施救,发现大夫人还有一口气。大夫人挣扎着说,是仇凤清学了天罚派的剑法,带着燕山派的元磊前来对她清理门户了,其实,所谓燕山双凤,从小到大都是互相嫉妒,向师父、师兄争宠,是敌非友,宿怨不浅。仇凤清明明长相不如大夫人好,只是刀法略强,元磊身为师兄,却总偏着仇凤清。” 萧玖道:“抱歉得很,商凤英看错了,仇凤清的确已死。” “苏门一开始也是难以置信,但后来小夫人联系到徐飚,徐飚也证实仇凤清当年并未随着天罚派失踪,而是回来装疯卖傻了几年,还嫌不够稳妥,最后又诈死逃脱。否则那元磊为何要终生不娶?” 萧玖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这只是凑巧,仇凤清真的死了,商凤英恐怕是做过亏心事,一辈子心惊胆战生怕被燕山派发现,那天出手杀伤柏直以后,惊惶之下,才在死前认错了人。” “分明是你胡言乱语,这其中的事,我苏门知道得比你更清楚。”青藤似乎是被反绑太久,身体有些僵硬,躺在雪地上缓慢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换成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萧姑娘,你只见过大夫人,没见过小夫人。大夫人是个武功高强、直来直去的奇女子,可惜脾气的确有些暴躁,因为老门主偶尔拿有姿色的小杀手取乐,就杀死好几个泄愤……” 季舒流忍不住打断了她:“你刚才还说商凤英只杀过一个人。” 青藤轻颦双眉:“此言差矣,这些乞儿流落街头孤苦无依,若不被老门主捡回去教养,也很难活到大,杀死他们岂能算作杀人?莫说他们,我在苏家实属奴仆,如果大夫人要杀死我,也不能算作杀人的。” 季舒流哑口无言,她便自顾自地继续说:“大夫人的性情太过骄傲,虽然嫁给老门主那样的男子,却还像寻常妇人一般争风吃醋,即使老门主反复保证,绝不让那些小杀手怀上他的骨肉,也难以平息她的怒火。其实我知道,这些孩子,包括跟老门主最久的奚姑娘,都绝无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夫人那样多疑,有些过分了。小夫人对此也是心怀歉疚,老门主在世的时候,她时常点一炷香,念上一整天的佛经,祈求死者早日超生。 “但大夫人从来不吃小夫人的醋。一来小夫人就像大夫人的影子,老门主爱她,也就像爱大夫人一般;二来小夫人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正是我见犹怜,世间怎么可能有人忍心生她的气呢?” “正是,温柔善良的女人,活活打死年仅八岁的亲生女儿。”潘子云凉飕飕地道。 青藤淡淡挑眉:“如果我一夜之间杀死你的姐姐、你的丈夫和你姐姐的两个儿子,你也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可知道萧姑娘为何没见过小夫人?都是因为老门主管教那些乞儿过严,小夫人旁观数日,于心不忍,才搬到英雄镇居住,情愿独守空闺,抚养儿女。” 潘子云干涩地“哈哈哈”假笑了三声:“不错,只要没亲眼看见,就无所谓了。” 青藤的视线微微上抬,眼中雾气朦胧:“你不懂。老门主培育这些乞儿,是为了钻研苏门武功和杀人的策略,减少本门弟子伤亡,小夫人……咳……总不能将这些同门兄弟的命,与流落街头的乞儿们相提并论……咳咳……” 也许因为说话太多,吸入山谷中的冷风,青藤开始有气无力地咳嗽,好一会才道:“燕山派的恶人没有发现小夫人,但老门主和大夫人死后,原来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夫人……也就死了。她还是那么美,却成了一具美丽的行尸走肉……” 一滴泪水顺着青藤的眼角滑下去:“阿龙,你还记不记得,小夫人从前是很疼你们的,她的手又快又巧,你和小小姐长得那般快,却总能穿上最合身的衣服,邻居家的孩子们只有羡慕的份儿,连大夫人生的两个哥哥都羡慕得不得了。 “小小姐几个月大的时候爱哭闹,小夫人从来不嫌烦,整日整夜地抱着她,又怕你一个人寂寞,右手抱着小小姐,左手还拍着你的头,给你讲故事,讲一会儿,唱一会儿歌哄小小姐睡觉,讲一会儿,哄一会儿,老门主来探望的时候,才抱过小小姐,叫小夫人歇歇,或者领着你出去爬山……咳咳……” 青藤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咳嗽却越来越急促,可怕的暗紫色从她双唇涂抹的胭脂底下显露出来。孙呈秀终于看出不对,沉声道:“你何时服的毒!” 怪戏_62 青藤甜甜地笑了,她的笑容不再妩媚,却显得天真无邪,连微弱的声音都不再低沉魅惑,而是轻快如少女:“杀手雨师杀人十余年,即使不通武功,要想毒死自己,岂会被你一个小小女孩发现。呵呵……其实我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昨天晚上,我梦见小夫人抱着小小姐来看我,说她想我了。小夫人不但疼阿龙和小小姐,也很疼我啊,我刚被她买来家里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乡下丫头,她教我读书写字、待人接物,就像我的再生父母一般……” 孙呈秀一刀挑开她腰间的包裹,高声问:“苏骖龙,哪个瓶子是解药?” “没用的,这毒一旦发作,神仙也救不回来。小丫头,想挟持我,你还差得远。”青藤的身体渐渐开始僵硬,闭着眼道,“阿龙,别学我,用那无耻之徒的命换你自己的命吧。也许仇凤清真的已经死了,小夫人和老门主的大仇已报,我今生别无所求,死也瞑目,你才二十二岁,你这一生,才开了个头……以后……” 她似乎还有很多叮咛要留给苏骖龙,可是她的舌头已经僵硬了,弥留之际又痛苦又满足的表情也僵硬了,渐渐地,她的口鼻间不再有任何白气凝结。 她就这样死了。 孙呈秀双眉紧锁,拔开一个又一个瓷瓶的塞子,终于选出她认为最像解药的那瓶苦水,倒进雨师微张的嘴里,但这个毒辣、忠诚而又愚昧的女人僵死在地,本就快冻透了的身体已经变得与积雪同样冰冷,哪里还灌得下去! 她虽然杀人无算、死有余辜,孙呈秀却眼睁睁失去了换回潘子云的唯一筹码。 第49章 第一个雇主 ※一※ 季舒流在谷底也是心惊胆战,握紧自己的剑,盯紧苏骖龙的手。以此地的险峻,以苏骖龙的警醒,要想救人,难比登天。 天早已大亮,再也没有夜色来遮掩任何人的行动了。 好在苏骖龙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雨师刚才那荒唐又凄婉的一番遗言,没能激起他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顾盯着潘子云凝神琢磨,仿佛手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古怪的机关。 萧玖沉默半晌,实在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只好开口:“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为何我知道不是燕山派——因为苏门本来就是我重金聘请杀手屠灭的,绝对和燕山派无关。你和我的仇,不要牵连外人,今天你只要放了他,我们都承诺放你一条生路。” 苏骖龙似乎对“生路”并无兴致。他依然盯着潘子云,用毫不信任的语气问萧玖:“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小乞儿,居然有钱重金聘请杀手?” 萧玖道:“自然是我爹的钱。” 孙呈秀和季舒流忍不住同时看向她。仔细想来,萧玖独来独往,师门神秘,江湖中都当她是孤女,但她从未提过自己的出身来历,更加不曾承认自己没有父母。 苏骖龙道:“所以你根本不是真乞丐,当年苏门的人都看走眼了。” “年纪太小,孤身出门,难免做些伪装。”萧玖讽刺地道,“当地的丐帮都看得出来,不敢找我的麻烦,至于我学武功很快,当然也是因为从小打过不少底子,后来我推说是在青楼之中学过歌舞,居然不曾有人怀疑。我也奇怪得很,怎么整个江湖最眼瞎的人,全都凑在苏门了。” 苏骖龙怔了片刻,居然轻轻地笑出声:“你不满十岁的时候,就有‘黑道的朋友’给你讲挖坟观尸的事,你家里,莫非也是黑道中人。” “已经好几代不曾行走江湖,但说起来终究麻烦,我才藏着不说。”萧玖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骖龙道:“我若是你,就再等几年,亲自杀人雪辱,岂非痛快。” “所以你不是我,”萧玖一笑,“我这人十分心善,虽然很想亲手杀了你们,但是想到再等几年,还要有不少人死在你们手上,一时心软,就直接找杀手了。” 苏骖龙不但没流露出什么报错了仇的悲愤之情,反而笑道:“由此可见,男人娶妻一定得娶个聪明的女人,否则便要坑害全家、祸及子孙。商凤英这个女人,长相不错,刀法也过得去,所以虽然整天争风吃醋蠢不可及,我父亲还是娶她为妻。结果如何?她死到临头居然还能认错人,叫我们找错真凶、撞上硬点子,最终拖累得整个苏门给她陪葬。要是我们不来杀元磊,岂非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在江南做拿钱取命的生意?” 萧玖一边试着用刚才脱臼的脚踩踏松枝,一边道:“天罚派武功源自西域,我找的杀手据说也师从于西域人士,大概西域武功总有类似之处,才叫她错认。” 苏骖龙眉飞色舞,愉快地道:“天下之事总有许多凑巧,这便是人生于世的乐趣所在。嘿嘿,这个人,”他凝视着潘子云,“你叫什么来着?” “潘子云。” “你那个化名,叫何什么来着?” “何方人。” “何方人,你写那《逆子传》的时候,果真根本不知道吴夫人其实是苏小夫人?” “不知道。”潘子云道,“我妻儿都是苏门所害,与苏门不共戴天,想不到无意之中还编排了苏潜的小老婆一段坏话,可见冥冥之中,报应不爽。” 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容忍别人如此侮辱自己的生母。萧玖全身绷得像一张弓,好像随时准备射出去;孙呈秀侧身探出悬崖之外,凝而不发;季舒流也不住往上瞄着可以立足的松枝。然而苏骖龙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依然与潘子云对视着。 他们的神情都不算犀利,嘴角都含着一丝嘲讽般的笑意。潘子云看上去很淡漠,苏骖龙看上去很悠闲。 对视片刻,苏骖龙的笑意放大了几分:“那好,我只剩最后一件事问你——你怎么知道商凤娴是我杀的,难道和我心有灵犀不成?” 潘子云眼中的淡漠终于消失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苏骖龙。 苏骖龙嘴角一翘,洋洋自得道:“给你讲讲我苏门的传承来历。其实最早,苏门也和天罚派一般,是一群身负血仇之人的联盟,以替人复仇为志向,后来教训受得多了,才专心做一群本本分分的刺客。 “真正的刺客,既不能像徐飚一样专门接复仇的生意、以求心安理得自欺欺人,也不能像冷杉一样受困于救恩、不计代价地替别人卖命。刺客应该考虑的只有一条,那就是雇主付出的代价,值不值自己冒的风险。我不但是苏门数代以来最好的刺客,也是整个江湖百年来最好的刺客,平生所接的生意,无不把这一条考虑得清清楚楚。” 苏骖龙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骄傲,仿佛这十分值得称道。 “我接的第二个雇主就是商凤娴,她要我杀死燕山掌门元磊,元磊的师妹仇凤清,还有继任者方横,以报苏门被灭的血仇。两个顶尖高手,一个普通高手,就算与我苏门有仇,杀他们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着不慎,整个苏门都得赔进去。想不出一文就请我出手,不可能,我不做亏本生意。 “但商凤娴能有什么代价付给我?苏门?苏门本来就是我的,和她有什么关系。这女人胆小如鼠,鸡都不敢杀,哪里敢杀人,自从我父亲身亡,全靠徐飚和冷杉赚钱维持生计,后来失手打死我小妹,更是吓得丢了魂,整天怀疑有厉鬼前来索命,三天两头跪在自己亲女儿灵位前叩头乞怜。苏门凭实力排座次,没有废物说话的余地。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付不出足够的代价,还是让徐飚和冷杉担当这个重任为好。” 苏骖龙笑得越来越愉快:“自从我的剑法胜过徐飚,商凤娴就收起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变得像原先一样乖顺。见我不肯接招,她真的慌了,一开始色厉内荏地威逼,威逼不成,又哭着跪求我亲自出手,她说元磊、方横的刀法都能通神,连仇凤清也是天才难得,徐飚一个人绝对应付不了,冷杉根本不会武功、不堪大用。为了让我出手,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潘子云低声道:“你让她付出的代价,就是帮你完成第一个雇主的委托。” 苏骖龙的笑容渐渐从脸上褪去,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果然心有灵犀。” 潘子云几欲作呕:“废话,你妹妹死前求你替她报仇,很多邻居都听见了。” 苏骖龙的眼神幽深:“小妹的嘱托,付出的代价不多,只有父亲生前给她留的嫁妆。但杀死商凤娴对我而言,几乎没什么危险,本来就不需要多少报酬。何况,小妹杀她的理由,我也十分认同—— “小时候,商凤娴整天教她温柔娴淑,未语先低头,女孩子不要打打杀杀,最好找个父亲一样的夫君嫁出去。可是一夜之间,商凤娴忽然开始逼着她苦练武功为父报仇,稍微松懈,便又打又骂。一开始,她趁清早带着我们一起去驯马园练武,回来还假装和原先一样,所以瞒得过邻人;到后来,她瞒都懒得瞒了,可笑邻人还向易容成父亲的徐飚告状。 “商凤娴自己不曾用心练武,根本不知道五六岁的小女孩能进展得多快、能使出多大的力气,只要我进步比小妹快,小妹就要被她打得生不如死。没过几天,小妹就被打得怕了,再也不敢哀求商凤娴,只是苦苦哀求我让着她一点。但我总有不想让的时候,这倒怪不得我,我也不想被商凤娴辱骂痛打,而且,我怎知那女人名门正派出身,下手如此不知轻重呢? “小妹弥留之际,整张脸都肿得不成人形,眼睛已经看不见人,嘴里不停地往外咳血。她左手两根手指的骨头以前折断了没长好,是歪的,就用那只畸形的手,抓着我,对我说,既然我是刺客,她就用父亲留的嫁妆,买我帮她杀母复仇。” 说起这些悲惨之事的时候,苏骖龙一直挂着一层诡异的笑容,语气近乎轻浮。可他身受重伤、强敌环伺,为何要啰嗦这些早已湮没无闻的旧事? “何方人,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但是冥冥之中,很多细节居然和你编出的戏文暗合。” 潘子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可怕:“你看过《逆子传》?何时看的?” 怪戏_63 苏骖龙道:“年初。” “你当时,难道……穿着一身儒服,还有个小孩缠着你问东问西,要与你结交?” “哦?难道那小孩是你的探子?” “不是,那小孩特别喜欢这出戏而已。”潘子云的声音有轻微的颤动。 旁人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季舒流却倒吸一口凉气,吞了满肚子的冷风。 他想起铁蛋的话:“以前也有个文士模样的人看《逆子传》看哭了,但那个人脾气孤傲得很,非把我当成小孩,不肯和我结交。” 苏骖龙这毫无良知的狡诈杀手,居然也有一件足以触动心绪的平生恨事,令他在看戏之时,当众痛哭? 潘子云盯着苏骖龙的眼睛:“可仵作认定商凤娴是自杀的。” “她悬梁自尽用的绳子是我系的,凳子是我搬的,呵呵,若是徐飚、冷杉得知此事,恐怕就要同我拼个你死我活了,自然要遮掩一番。” “如果她不肯自杀,难道你真要完成第一个雇主的愿望?” “当然,只不过要挑个合适的时机,伪装成病死或者自尽,避免苏门的良才叛门。”苏骖龙眼神狂热,“身为刺客,雇主的委托可以拒绝,但只要接下,即使倒行逆施、违背伦常,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也一定要做到。” 潘子云哑声道:“什么刺客,你们都是疯子而已。” 苏骖龙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道:“何方人,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少年时练武急功近利,不慎伤及经脉,本来就多半活不过三十岁;半年前和元磊一战,我被他震出内伤,后来出手偷袭秦颂风的时候旧伤复发,前几个月一直闭关休养,才导致手下人不自量力、屡犯大错。今日我受之伤,放到以往自然无碍,放到现在,却已然无救。刚才挟持你本是为了保上面那蠢女人一条性命,谁知她自寻死路,你的命,险些便对我没用了。” 潘子云冷淡道:“我的命本来就没什么用。” “现在却有个用处,”苏骖龙温柔地笑道,“我要留下你的命,让你一辈子记得我。” 潘子云怒道:“我一辈子记得你死得惨不堪言!” 苏骖龙的温柔之中带了几分恶毒:“不必激怒我,我说不杀你,就不杀你。今日我能杀你却不杀,从此你的命便是我给的,对我永生难忘。我自从得知自己活不过三十年,毕生所求,就是名动天下,叫人刻骨不忘,被我杀死之人的亲友自然难以忘记,但你和他们毕竟不同…… “我苏门刺客,一举一动都讲究衡量天意,虽然天意难测,但它偶尔也会假借旁人之手稍作提醒。你不知内情,却写成《逆子传》,便是天意认可我杀母作为的凭证。你是将天意送到我面前之人,你注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苏骖龙捂着肋下的伤口站直身体,模仿《逆子传》中那女伶的动作,右手挽起一个华丽的剑花,横切在自己的喉头。 “何方人……多谢你替我说出很多说不出口的话。” 血光乍现,被寒风吹散为漫天血雨。 随后,苏骖龙的尸体也如那女伶一般,直挺挺地跌倒下去,只不过下方不是戏台,而是谷底半个冬天的积雪。 第50章 释然 ※一※ 太阳在中天直射,但它的热好像还没到达地面,就已经被山风吹散。 萧玖勉强踩着几棵松树跳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取她被苏骖龙扔到远处的靴子。季舒流跳下崖壁附近的陷阱,用匕首割断那些尖刺,以防不慎跌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攀爬上高台,将潘子云脱臼的双肩归位。 潘子云眼神空洞,表情僵硬,良久不发一语。 他又矮又瘦,带着他上下攀爬不算困难。季舒流正准备将他缚在背上,忽然感觉到一股邪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谨慎地四下观察一番。 这个石台旁边的崖壁上有个黑洞洞的石缝,狭窄阴暗,似乎能容一人通过。 “这里头不会有什么东西吧。”季舒流打着一簇火苗,将胳膊伸进去照了一下。 他看见石缝之内是个小石洞,石洞的地面上伏着一具枯骨,枯骨旁边有有一把剑和一把匕首。 石洞之内干燥洁净,并无鸟兽虫蚁,死者的骨骼保存完整,背心的肋骨上有刀剑刮过的伤痕,不知生前有人在他背后刺下了多重的一击。 背后?难道是…… “柏直?”季舒流走进去,拿起了那把剑。 这是一把厚实的重剑,坠在腕上很有分量。宋老夫人曾说,柏直生前仰慕父祖辈的功业,又不敢自认天罚派弟子,所以只在剑身上刻下一个“天”字,时刻提醒自己谨遵天罚派遗训。季舒流右手握剑柄,左手握剑鞘,将剑拔出一半。 剑面上的“天”字拙劣而扭曲,锈迹斑斑,不知是何物刻成,凝聚着那个未满二十而死的少年毕生不改的信念。 季舒流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令商凤英至死恐惧、徐飚和商凤娴疑神疑鬼、蚂蜂畏罪叛门的柏直的遗体,原来一直躺在此处,怕是他重伤后寻到一个藏身之处,却伤势发作,就此一睡不起。苏骖龙恐怕也没想到自己选来伏击的山谷中藏着一个天大的巧合。 世间种种因缘,难辨偶然抑或注定,既令人敬畏,复发人深省。 半刻之后,季舒流带着潘子云和用外衣包裹住的枯骨攀下山崖,潘子云对着柏直的枯骨长揖到地。孙呈秀把苏门众人的尸体都推进一个土坑里遮盖。 潘子云一直远远盯着苏骖龙的尸体。 季舒流走到他背后,将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得……有点恶心。”潘子云苦笑,“听见他那番话,就好像吃鱼的时候,盘子里的鱼突然开口说了人话一般。” 季舒流感觉自己至少一年之内再也不敢吃鱼了。他咳嗽了两声才问:“那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潘子云的语调平板。 季舒流建议:“你要是没去处,投靠尺素门如何?二门主也认为你的武功很难得。” 潘子云良久不语,反是萧玖恢复些许力气,走过来对着柏直的尸骨抱拳一礼,低声道:“刚才你说,柏直是天罚派后人?” 季舒流道:“你们不要外传,他是天罚派宋老夫人养大的孩子,我们来永平府,就是因为宋老夫人请我们追查他的下落。他出生在天罚派失踪之后,大概是宋老夫人寂寞之下抱养的。” 萧玖凝视着早已化为白骨的柏直,深深叹了口气。 众人沉默良久,潘子云终究忍不住望着埋葬苏骖龙的那个土坑道:“他说他练武急于求成,本来就活不过三十岁。明明天赋难得,为何心急至此,难道是为了早点杀商凤娴?” “也许吧,”季舒流道,“你别想了,想多了伤神。” 怪戏_64 潘子云微微摇头:“我只是困惑,商凤娴既然是一个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能让燕山派的弟子、英雄镇的邻居、家中的婢女青藤和苏门其他人都觉得她温柔娴淑。” 孙呈秀不客气地道:“有的人温柔是真温柔,但有的人温柔,不过是因为她们可以倚靠别人而已。商凤娴小时候倚靠燕山派,长大后倚靠商凤英和苏潜,苏门覆灭以后又把复仇的希望全寄托在子女身上。当她倚靠的人可以保护她的时候,她就温柔贤淑,但当她倚靠的人无法立刻满足她的要求,她的戾气自然就不可抑制。苏骖龙不是也说,他剑法大成以后,商凤娴就又变得‘乖顺’了。” 萧玖点头:“苏潜死的时候她还年轻,想报仇自己去,指望不满十岁的子女干什么。” “懦夫窝里横。”孙呈秀道,“给苏门筹钱的是风伯雨师,练武的是苏骖龙,练武不成被打死的是她小女儿。堂堂一个燕山弟子,宁可用性命去逼苏骖龙动手,也不肯亲自出力,实在可笑。” 季舒流道:“商家说不定有祖传的疯病,商凤英,商凤娴,苏骖龙,全都是疯子,连婢女都疯癫,这一家人,只有苏潜一贯损人利己,剩下的这辈子总是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说这个了。潘兄,你有空还是和我们去尺素门吧,这里疯子太多,我带你多看看没病的人。” 潘子云轻轻一笑,但他的眼神还在埋葬苏骖龙的土坑周围逡巡。 苏骖龙这疯子,死前居然去学《逆子传》中姐姐的动作,或许潘子云真的再也无法忘记那一幕。 季舒流感觉有些头痛,但一抬眼,只见秦颂风不知何时已经折返,从上面跳下来问:“怎样,苏骖龙死没死?……这里怎么有一副骷髅?” 季舒流的头顿时不痛了,他走过去,双手搭在秦颂风双肩上道:“二门主,我要给你讲一个盘子里的鱼突然开口说了人话的故事……” ※二※ 闻晨没有死,但也迟迟没有醒过来。她无助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脸色惨白暗淡。小莲在她身边忙前忙后,眼睛肿得像桃子,连眉都顾不上画了。她当然明白闻晨对她有多重要,离开了闻晨,她才真的会沦为浮萍风絮。 小杏在别人家留宿一夜,回来之后才被接到此处,一看见闻晨就大哭不止,秦颂风去劝,她哭着道:“妈妈对我们太好了,就像我们的亲姐姐一样。小莲从小跟着妈妈,被妈妈宠得一派天真,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还傻气。我是三年前被人转卖到妈妈这里的,所以才稍微懂事一点……那个青藤,我早就觉得她装模作样的不像好人,这世道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呢?” 小莲也早就忘了跟着青藤学画学萧的事:“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坏人抓走的,她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活啦!” 最后费神医有个弟子烦躁起来,撵她们道:“瞎哭什么,人还没死!你们吵吵嚷嚷,叫病人听见了不好,要哭上外头哭去。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 两个女孩子吓得躲到远处抱头痛哭了好久,才跑回来接着照顾。秦颂风盯着闻晨,只见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洗掉,露出的脸还是他以前认识的那张。想起她自以为将死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他不由发起愁来。 季舒流过来探望,对秦颂风道:“费神医刚才说,既然她能熬过昨晚拔峨眉刺的时候,就没什么大碍,估计今晚或者明早就能醒……唉,她是被咱们连累的,等她醒来一定要好好道歉。” 秦颂风忽然拖着季舒流躲到屋外,斟酌半晌才小声道:“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话。她晕过去以前,突然说她已经爱慕我十几年了。” “什么?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季舒流大吃一惊。 随后他就明白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和秦颂风都太不懂女人的心事了。闻晨自暴自弃、沦落风尘十年,忽然和自己爱慕的人重逢,如果不表现得疯疯癫癫,还能如何? 秦颂风见他不语,忐忑道:“你别多心……” 季舒流不满:“谁说我会多心?胡扯。不过你放心,既然有了情敌,为夫一定加倍努力,不让你被别人抢走。” 秦颂风没心思斗嘴,用商量的语气问:“你看我怎么跟她说?” “这你怎能问我,”季舒流无辜道,“她和你才是熟人,我连她脾气都摸不透。” 秦颂风皱眉:“我也不熟,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了。你也见过,我随便说点什么,她就说反正她被那群畜生玷污了配不上谁之类的,从来不肯好好说话。” 季舒流附耳道:“那你也别好好说话,就说我爱你爱得要命,谁敢跟我抢,我就挖个地洞把你关进去,所以她的好意你只能敬谢不敏。她听了大吃一惊,肯定没心思说那些怪话了。” 秦颂风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你又打不过我,想关也关不住。” “你可以说,你也爱我爱得要命,所以我要关你,你就不敢反抗呗。” 秦颂风正色点头:“倒也是,我惧内。” ※三※ 费神医所料不错,闻晨当天晚上就醒转过来;但秦颂风的担忧却很多余,因为秦颂风才一靠近,闻晨就叫小莲把他推出去。 小莲右手推人,左手还叉着腰,凶巴巴地道:“你怎么这样,女人没上妆的样子是你能看的吗,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你这样不懂事的男人,出去出去出去!” 两天后,闻晨才让小莲帮她上了淡妆,叫来秦颂风,把小莲远远地遣走。 秦颂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看见闻晨用胭脂把脸颊点缀得白里透红,几可乱真,双唇也涂得红艳艳,只有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才泄露出一点憔悴。 他皱了皱眉头,还没说话,闻晨先道:“我做梦的时候说了许多梦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秦颂风道:“你别瞎想那么多,赶快把伤养好。”等了一会,见闻晨不说话,又道,“你对你干女儿,真比亲娘都好。” 闻晨撇嘴:“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是立志要行侠仗义的。现在就算保护不了别人,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出事。” 秦颂风道:“你现在行侠仗义也不晚。” 闻晨沉默了一会,苦笑:“我现在已经不是孑然一身,只想带小莲、小杏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却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秦颂风道:“要不你去英雄镇?马锋的老婆带着家私准备改嫁了,钱她能带走,铺子和家宅却带不走,你想要我可以做主把他家宅送给你。” 闻晨双唇微张,愣愣看着他。 秦颂风正色道:“我说真的,白给你,不要钱,别卖布就行,我哥打算再派个人来卖布。英雄镇的生意现在是不屈帮的鲁逢春把持,那个人脾气不小,但人品不错,肯定不会为难女人。” 闻晨闭上眼睛,缓缓道:“秦二哥,你以后如果再遇见对你有情你又看不上的女人,就离她远远的,什么好处都不要给她。你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折磨。” 秦颂风被她噎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闷声不语。 “其实,我不甘心,”闻晨闭着眼睛把头转到床内侧,“我还是想问你我昏过去以前的那句话,如果你遇到我的时候我还清清白白,你也不曾有未婚妻,你究竟会不会考虑娶我?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我都不会纠缠,你尽管放心。”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秦颂风沉思半晌,终于道:“你连人都没杀过,没什么不清白的。但你跟我话都说不到一起去,你这叫执念,不叫情意,有这个执念说明你还没忘记十几年前的事,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不撒手。” 闻晨冷冷道:“你不要太自负,不要以为你能看穿任何人。” “听我说,”秦颂风道,“要是换成前几年,你把话说到这地步,我说不定已经跟你下聘了。但是现在我才明白,俩人要结婚,最好还是有真感情再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就算本来是好好的朋友,硬要凑在一起过日子,也没啥好结果。” 闻晨忽然转过头来凝视着秦颂风的脸,慢慢露出关心之意:“你……原来你前妻的背叛,真的伤你很深?我还以为……” 秦颂风抬手打断她:“她现在是我朋友的老婆,我早把她忘了。我后来真喜欢上一个人,所以才比前几年懂得多。” 闻晨失魂落魄地看了他半天才道:“当初你说你喜欢剑法好的,原来不是随口胡说,而是独有所指。江湖上的女子高手本不多,与你年龄相仿的更少,难道是……萧姑娘?”她惭愧地垂下头,“我别说武功,连相貌都未必比得上。祝你早日达成所愿,如果你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我可以帮……” 秦颂风本来不想多说,但是事关萧玖名誉,只好豁出去道:“男的。” “什么?”闻晨一时没听懂。 怪戏_65 秦颂风平生第一次对人承认此事,竟然感觉心中十分舒畅,情不自禁地要笑出来:“我说我找了个男的。” 闻晨凄楚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瞪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难道你、你、你已经找了个男人?” 秦颂风道:“早就找了。” “所以才一直不娶?” “对。” 闻晨脸上慢慢泛起一层红晕:“男人喜欢上你倒也不难,整个桃花镇院子里的小白脸都没见过比你好看的,只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甘愿委身,怕不得剑法通神?”她一缩脖子,“要是我知道了,他不会来杀我灭口吧。” 秦颂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那天不是看见了么。” 闻晨骇然道:“真是季舒流?你们……你们装得一本正经,我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们都好几年了。”秦颂风微笑,忽然感到一点点迟来的害羞,微微躲开她的视线。 闻晨的目光飘忽不定,画得尖尖的眉毛几乎从两弯新月变到一个八字,她良久无语,最后用奇怪的声音道:“你出去吧,我……我要冷静一下。” 卷三 妇人心 第51章 兄妹 ※一※ 苏骖龙那一刺天幸不曾刺破脏腑,闻晨的身体渐渐好转,几天之后,已经可以由小杏和小莲搀扶着缓慢地行走。 无论如何,苏门彻底覆灭、柏直尸骨重见天日,都是值得庆幸的好事,所以季秦二人回尺素门向宋老夫人交代之前,在桃花镇上小小地庆祝了一番,请来一位厨子在家做了许多菜肴。 闻晨走近厨房的时候,菜还没有做好。她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厨子不在,季舒流和秦颂风却在厨房里。 秦颂风正专注地垫着干净的布将芋头切成细丁,季舒流则在他旁边另一个案板上专注地剁肉馅儿。肉馅儿先剁好,季舒流加进各种调料一起用力搅拌摔打。秦颂风把芋头丁切好了,就接过季舒流手中的筷子和盆,倒进芋头丁继续拌匀。之后两个人一起动手团出了许多圆圆的丸子,整齐地排在案板上。 他们一起做菜,这绝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们的眼神并没有过多接触,动作却自然默契无间,也许由于恋人就在身旁,他们表情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温和,眼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是一种染着淡淡烟火气的祥和温馨。 闻晨悄悄地转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然而她唇边的笑意也没有消失。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也许真的并不懂得真情的味道,决定晚上多吃几个芋头丸子。 也要多给小杏和小莲夹几个。 ※二※ 将至冬至时,季舒流和秦颂风回到了尺素门栖雁山庄。 杀害柏直的蚂蜂毕竟是尺素门弟子,虽然已经成了谋杀二门主的叛徒,对外人而言这个罪责还是要尺素门来背。季舒流和秦颂风一起向宋老夫人赔罪,大半日才闲下来。 一出门,季舒流又被两个秀才学生缠住——两个少年听说他回来了,从县学请假匆匆赶到,准备按照外面的文人规矩送他礼金,还想设宴感谢师恩,季舒流推辞半晌才用江湖规矩推辞掉。这两家孩子都是失去父亲的独子,家里至今靠同门接济为生,他怎么好意思收他们的钱。 终于说服了两名小徒,季舒流回头一看,秦颂风早已离开,不知和谁去探讨剑法了,只得独自回住处。走在路上,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尺素门弟子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躲避,又仿佛是紧张,好像他背后站着一个恐怖的怪物一般。几个跟他比较熟的年轻人与他寒暄的时候明显有话想问,却吞吞吐吐地不肯开口。季舒流试着询问,那些人无一例外地都说“你看岔了”。 季舒流很不高兴,怀疑他们为的是蚂蜂。 他心想,蚂蜂犯下的罪孽,到哪都是罪不容诛。秦颂风心地宽厚才给了他一个痛快,换成其他江湖门派,只怕什么千刀万剐、剖心挖肝的私刑都要使将出来。即使尺素门已经很多年不曾有同门相残之事,众人难以习惯,也没必要表现得如此露骨罢? 他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直到回屋洗了个澡,散开头发穿着中衣躺在自己阔别数月的床上,因为舒服了许多,心中不悦才暂时散去。这时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喊他,立刻下床去开门。 不出所料,门外站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齐刷刷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赶紧把两个孩子拉进屋里暖和的地方。 这是大门主秦颂铭生的一对龙凤胎兄妹,一个叫秦励,一个叫秦问,天资都很不错,现在哥哥跟着秦颂风练武,妹妹跟着季舒流练武,一向与这两个“师父”亲近。 季舒流一手拍着一个孩子的头顶,问:“想我了?” 妹妹秦问立刻扑上来抱住他,哥哥秦励却站在原地,低着头嘿嘿一笑,不说话。 季舒流忽然感觉到秦问一直在努力往下拽他的胳膊,憋得脸都红了,急忙蹲下来,这才发现秦问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秦励也发现妹妹要哭,伸出一只手,模仿大人哄小孩的模样去拍秦问,拍得十分生硬。秦问大概觉得不舒服,闪开绕到季舒流另一边,眼泪依然掉个不停。 季舒流帮她擦擦眼泪,顺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蛋:“这次有事,所以出去得久了点。我也想你们了。” 秦问抬起眼睛,正要说话,秦励慌张地从背后用力拉扯她:“爹让你别说,说了惹季叔生气。” 季舒流险些脱口问“什么事”,想起长辈互相拆台是教养孩子的大忌,只好拼命压住自己的好奇。 谁知秦问仰起头对季舒流道:“可是我想说。师父,你让不让我说?” 她平时叫的是季叔,不叫师父,这声师父明显是为了强调季舒流的分量不比亲爹轻。 在小徒弟的鼓动下,季舒流的好奇之心大涨,将身为长辈的责任心冲得无影无踪,温声道:“你悄悄地说,师父从来不生你的气。到底什么事?” 秦问抬起袖子抹一把眼泪:“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不要我了,我说,不可能,他们却说我是‘自作多情’。” 季舒流皱眉:“为何这样说,吓唬你玩么?” “他们说,二叔在外面欺负你,你要和他反目成仇。” 季舒流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众人脸色诡异根本就不是因为马锋,而是因为秦颂风强迫他的那个流言!那个流言在永平府被刻意压制下去,谁知居然传回了消息灵通的尺素门,连两个孩子都知道了。他先是尴尬,转念想到有人敢拿这种事吓唬年仅五岁的秦问,怒火登时涌上来。 大概他的脸色有点可怕,连秦励都看出不好,批评秦问道:“你真惹季叔生气了。季叔对不起……” 季舒流变脸如翻书,瞬间换上笑容:“我才没生气。励儿,别人气你妹妹的时候,你帮没帮她?” 秦励的站姿突然变得发僵,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道:“帮来着。” 怪戏_66 “怎么帮的?” 秦励惭愧地道:“和他们打架,打输了。” 季舒流一愣:“跟你们打架的几岁?” 秦问道:“有一个七岁,有一个十岁,有一个五岁,还有一个不知道。” 季舒流这才松了口气,他刚才护短心切,连常理都忘了。秦问是秦家往上数五代唯一的女儿,家里人偏心她偏心得连季舒流这等护短之人都十分头疼,怎么可能有大人敢对大门主的宝贝女儿胡言乱语,当然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从大人那里听见一些传言,自己都似懂非懂,与秦问斗嘴的时候拿来气她而已。 怒气既然平息,他便问秦励:“谁先动手的?” 秦问摇着季舒流的胳膊道:“是我先动手的,不怪三哥。” 秦励愕然道:“是我先动手的呀,你怎么连季叔都骗?季叔又不会打我。” 季舒流暗暗发笑。山庄里负责管孩子的几位同门十分严苛,不但要管教被送进来历练的同门后辈,对大门主的儿子也一视同仁,只有秦问是女孩,根本不归他们管。所以有时候秦励犯了小错,又找不到季舒流前来护短,秦问就直接假称是她做的,避免秦励挨打。 秦颂风一直担心这俩孩子串通骗人久了养成坏毛病,但季舒流更担心自己的徒弟秦问被偏心太过伤及兄妹感情,两害相权取其轻,反倒暗中放任。 不过,虽然这小兄妹俩在外人面前互相回护,到了季舒流这个“自己人”面前,偶尔也是会拌嘴的……比如现在。 秦问明显不喜欢那个“骗”字。她生气地撇撇嘴道:“不是骗,这叫讲义气!你为了帮我,才和别人打架,所以就算是你先动手的,也要算我先动手懂不懂?” “你……你……”女孩子懂事早,秦励说话远远不如妹妹利落,卡住好半天,直接换了个方向,“女孩不用讲义气。” 秦问道:“男孩才不用讲义气呢。” 秦励道:“你瞎说,男孩就要讲义气。” “你才瞎说,男孩最不讲义气了,骗我说季叔不要我了的那群骗子就都是男孩。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这么不讲义气,我必需更讲义气,才能让你近朱者赤!” 秦励好像没太听懂,原地愣了神。 季舒流本来蹲着,听见自家徒弟的“口才”,险些笑得坐倒在地,打岔道:“他们不是故意骗你们的,肯定也是被外人骗了还不知道。只有你们俩知道你们二叔从来不欺负人,才不上别人的当。” 秦励用力点头:“二叔早就说过,就算妹妹欺负我,我也不能欺负妹妹。就算季叔欺负二叔,二叔也不能欺负季叔。” 秦问噘嘴:“季叔才不会欺负二叔,季叔从来不欺负人,而且他最喜欢二叔。” 秦励道:“我没说季叔欺负二叔。” 秦问道:“你说了,还抵赖!” 两个孩子再度拌起嘴。季舒流懒得再管,果然他们吵着吵着又一起笑出声,自动重归于好,赖在季舒流屋里玩耍,一直玩到他们母亲的婢女来叫他们回去睡觉。 季舒流见他们要离开了,拉过秦励悄悄嘱咐:“以后能不打的架就别打,万一把你打坏了我心疼,听见没?” 秦励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第52章 归尘 ※一※ 棺木是秦颂风购置的上好棺木,沉沉的棺盖盖住了柏直——抑或刻在牌位上的“宋柏”——那副在山洞中孤零零地躺了十三年的骸骨。 一双枯瘦多皱、长满褐色斑点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棺盖上。宋老夫人固执地冒着严寒,亲自来到永平府,来到她爱孙的葬身之地。棺木之前,她没有落泪,表情却比恸哭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木然。 愤怒的天罚派少年,贪婪的老南巷子无赖,残忍的苏门杀手,无耻的尺素门叛徒,都已经“没了”。凶手没了,她今生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尺素门唐大嫂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走进门来,看见宋老夫人的脸色,不禁面露哀伤,不忍打扰,悄悄把纸条递给秦颂风,退了出去。 秦颂风打开纸条,看见上面硕大而拙劣的字迹,心中比刚才更沉重了几分,默默把字条传给季舒流、孙呈秀和萧玖观看。 那是燕山派新任掌门方横寄来的信,信中说,他最后一次看见老掌门元磊的时候,师父依然对天罚派和老友上官判的离奇失踪耿耿于怀,如今师父已逝,他希望完成师父未了的心愿,若哪位江湖朋友知晓什么有关天罚派的内情,一定要告诉他。 信传到萧玖的手上就停住了,萧玖凝视着那封信,脸色沉重异常。 秦颂风心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宋老夫人忽然踉跄了一下,屋里的年轻人急忙围上去搀扶,萧玖也随手将信放到旁边,走了过去。 秦颂风扶着宋老夫人,轻声问她,柏直是就地下葬,还是设法送回她的家乡。 宋老夫人僵硬的表情骤然破裂,颤抖着冷笑:“姓宋的活着没家,死了也没祖坟,只能就地下葬。这个……这个不孝的东西,跟他那死鬼爷爷和不知所踪的爹一样,死在哪都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秦颂风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宋老夫人抓着季舒流的胳膊,往后退几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直至此刻,她强撑起来的姿态风度才轰然破碎,像个庸俗无知的乡间老妇一样,拍着大腿痛哭失声:“我孙子都是我害的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收走,我活着还有啥盼头?他这个惹祸上身的驴脾气,都是被我给拖累的。当初我们孤儿寡母,总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他越是恶狠狠地报复回去,我就越夸他…… “他小的时候,我也是痴心妄想,总盼着有一天他爹能回来,喜欢这个儿子。我把天罚派留下的那些规矩全都叫他倒背如流,还让他出去拜师学武功……我得多傻呀!天罚派当年那么厉害,都落得个不得善终,我还敢让我孙子知道这些……” 萧玖不知何时出现在宋老夫人背后。她伸出手,似乎想拍宋老夫人的肩,但最终只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异常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道:“我有幸在宋先生遇害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畏强暴,不欺卑弱,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纵然和所有人为敌,也不曾有半分违背心中的道义,甚至不肯口是心非。他用的虽然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心中却有天罚派侠士的风骨,令郎如果得知,也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欣慰不已。你没有教错他,只是当初英雄镇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真英雄罢了。” 季秦二人都有些诧异。即使说起最不堪的一段遭遇时,萧玖脸上也总带着股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意味,但此刻她看上去正气凛然,连用词都文绉绉的,几乎不再像她本人。 潘子云在陌生人面前有不善言辞的毛病,磕磕绊绊地补充道:“我妻子生前,也很感谢他。” 宋老夫人没注意潘子云的话,哆嗦着抓住萧玖的手问:“你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模样,长得多高,脸上胡子重不重……” 萧玖没有挣开,她脸上有种沉静的温柔,用另一只手比划出比自己高一头的位置:“他大约这么高,年纪很轻,但胡子很浓,说话的口音有点南腔北调……” “那是他,就是他。”宋老夫人慢慢停止了抽泣,只是泪水依然从浑浊的老眼里缓缓流出来,“这孩子呀,才十多岁就开始长胡子,长得满腮满脸都是,我老是担心他这样显得匪气,以后不得把年轻姑娘都吓跑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柏直小时候的事,萧玖没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宋老夫人。已到黄昏,落日映红了窗纸,也将宋老夫人和她牵着的萧玖全身映出一层暖色。 ※二※ 宋老夫人确实是一位非常固执的老人,难怪她会带出柏直这样的年轻人。 怪戏_67 她骗了一辈子的人,一颗心原比寻常妇人来得坚韧,所以尽管年迈体衰,并未像众人担心的那样被悲痛击倒。柏直下葬后,她执意要去看柏直尸骨被发现之处,看过之后,又执意要去“见识”一下那个将她的孙子吞噬掉的英雄镇。 英雄镇的江湖自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那个客客气气相互吹捧、盘根错节排挤异端、表面祥和内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和老南巷子一起烟消云散,剩下的这个江湖被不屈帮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江湖人粗陋不文,搂着满头花翠、面如白、唇如鲜血的姑娘,挑衅般大声给那《逆子传》叫好。 江湖中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宋老夫人便打听到柏直当年的住所,前去寻找孙子的遗迹。 柏直住在镇上某个商人家隔出去租给外人的一方小院,现在小院的租户已经换成个穷郎中,但听说了宋老夫人的身份,年过五旬的女主人命侍女拿出堆在杂物间的一个大包裹,说都是柏直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他们一直代为保存。 里面没什么值钱之物,不过几件洗得褪色的衣服和一床被褥,还有一些琐碎杂物。 柏直之死,这位女主人无从得知,还以为他只是急着离去,来不及收拾东西而已。反正柏直年少没有定性,志在四方,常说要闯出点名头,不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直到看见宋老夫人止不住的眼泪,女主人才意识到其中另有隐情,委婉地问出死讯。 女子大都心软,何况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岂能不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绝望!女主人陪着宋老夫人掉了许多眼泪,又问柏直“得了什么病没的”。 宋老夫人哭着道:“哪是得病,他脾气太燥,得罪了人,叫人给杀啦!死了十几年,才找到,烂得只剩骨头了……” 女主人震惊道:“柏小哥脾气也不算很燥呀。当年隔街住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子,无事生非,又砸门又打人的,柏小哥都只是对骂,不曾还手。唉唉,柏小哥也就嘴头子凶,其实厚道得很,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真是世事无情,好人不长命。” 萧玖轻轻皱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女主人离座抚着宋老夫人的背问:“不会是我们镇上的人干的吧,凶手抓住不曾?” 萧玖道:“凶手已经……伏法。” 女主人连声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萧玖缓缓退出室外,凝视着层层房檐之外的天际,沉默不语。 潘子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踱步出门,萧玖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听说镇上好几出戏是你写的,而且都与复仇脱不开关系。” 潘子云发呆片刻,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依然不太习惯当面承认此事,所以显得有些害羞。 萧玖肃然道:“请借步,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孙呈秀恰好听见,从门口探出头,小声问:“阿玖,什么事?” “我有事告诉潘兄,”萧玖道,“别急,过几天他自然会向你们转述。” 孙呈秀好奇道:“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却要让他来转述?” 萧玖哄孩子般拍拍她的头:“好好好,过几天潘兄跟别人转述,不跟你转述,我悄悄地直接告诉你。” “……啊?”孙呈秀一脸迷茫地留在原地,潘子云也是一脸迷茫地被萧玖带走了。 ※三※ 来不及等到“过几天”,宋老夫人便动身返乡。 她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孑然一身,求助无门,回去的时候虽然有人护送,身影却仿佛更加孤独。 秦颂风和季舒流都觉得有护送她的责任,但宋老夫人坚持不肯,说到最后实在说不过,才同意萧玖和孙呈秀陪她,理由是同为女人,一路投宿方便。 送走了她们,潘子云也变得有些奇怪,每天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比平时还孤僻几分。季舒流送饭的时候悄悄留心,发现桌上虽然没放笔墨纸砚,他的房间里却墨香甚浓,心中了然,不再随意打扰他。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初八。 永平府有喝腊八粥的习俗,英雄镇的民风又十分热情。腊八这天,不但平常人家各自煮粥,街上还有不少富户施粥给贫困之人,走在街上,到处都是热粥的白气,一些乞丐蹲在街边结伴喝粥,喝了一家的再去喝下一家的,脸上甚是喜气洋洋。 那天天还没亮,潘子云便从屋里出来,到厨房里煮了些粥,装满几罐,准备去送给奚愿愿。粥装好的时候,正赶上日出,东方暖红的晨光照着他,他的脸色似乎不像平时那样苍白了。 出门前,他悄悄对季舒流道:“我桌上有件东西,麻烦你帮我看一看。你读书比我多,或有可以指正之处。” 季舒流急忙道:“岂敢,我对你只有仰慕之处。” “不要过奖。”潘子云一顿,“这其实是受萧姑娘所托而写,你看过便明白了。” 季舒流不解:“萧姑娘?” “我从愿愿那里回来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看完,那时我们再详谈不迟。” 潘子云在晨光里对季舒流点头致意,然后弯腰去提装着几罐粥和其他祭品的木桶。 “等等,”季舒流见潘子云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忍不住乘机发出邀请,“快过年了,你同我们一起回栖雁山庄过年如何?我觉得你以后不妨多出去走走,行侠仗义也好,历练江湖也好,每隔一阵子回来看看奚姑娘,把所见所闻说给她听。反正现在她的仇人死绝了,你给她讲些新鲜的,她听着也高兴。万一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你还可以写成戏文……” 潘子云目光空茫。季舒流心中微微失落,觉得自己大概劝不动他了,但潘子云保持着弯腰提桶的姿势良久,忽然提起桶,直起腰,露出一个很淡却发自内心的微笑:“也好。” 第53章 我父为侠盗 ※一※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妾身韩青娥,黑蟒府黄蜂县人氏,年方九岁,生就一副歹毒心肠。爹爹讳皋,偏偏光明磊落,乃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前月……” 潘子云的新作名字就叫《妇人心》,已非初稿,工工整整地誊写过。季舒流拉来秦颂风,与他并肩坐在床沿观看。 念出这首“最毒妇人心”做开场自白的韩青娥便是剧中正旦,楔子里,她将独自缩在戏台的角落,一动不动地旁观父亲的危局。 她的父亲韩皋浑身五花大绑,痛哭流涕,但乞免死。原来他听闻某人吝啬非常,心存捉弄之意,盗走了那人异常珍爱的宝物,还留言嘲讽一番,熟料失主居然被他活活气死。 绑住韩皋的是一群仗义惩奸的江湖豪杰,全部出自一个叫侠义会的帮派。帮主姓管,年方少壮,意气风发,带头高声斥责韩皋所为,称那失主虽然吝啬,却从无劣迹,数年前还曾接济逃荒的灾民,实在死得冤枉。 韩皋自承罪孽深重,只是不知失主性情暴烈至此,气死人命实出无心,请求众侠放他一条生路。 大盗与大侠们往来争辩数轮,最终众侠认为他行窃多年在先,气死人命在后,枉有侠盗之称,未闻侠义之举,实乃欺世盗名,将他当场斩杀,以儆效尤。大侠们退下之后,韩青娥才奔出来,唤一声“爹爹”,抚尸痛哭。 至此楔子结束。 正好到了翻页的时候,季舒流拈着纸页沉吟道:“这次潘兄写的也是真事吧,是谁的事?韩青娥,娥青韩,韩皋,皋韩……” 怪戏_68 秦颂风按住他:“别念了,这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侠义会就是天罚派,管帮主就是上官判,韩皋就是侠盗高函。”他来之前着意打探过有关天罚派的消息,因此尽管自命侠盗的高函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贼,他仍能熟知来龙去脉。 季舒流皱眉:“咱们江湖中人偷个东西算什么大事,这高函毕竟不是故意把人气死,最后也悔罪了,天罚派何苦非要他偿命不可。” 秦颂风道:“说来话长。当年那个失主为人吝啬得出奇,把钱都锁在地窖里,亲儿子都不许用,全家人十几年不添新衣服,补丁打得跟乞丐差不多,连请客吃饭都舍不得上荤菜。失主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每隔几年买一件做工精细的宝物,拿几十把锁锁在一间只有他自己能进去的密室里,一有空就钻进密室把玩,等玩够了再转手卖出去。乡里人一向瞧不起他。 “发现宝物被高函偷走之后,失主没有立刻气死,最开始只是头晕吐血,自己挺了两天挺不过,叫来郎中看病,风声才走漏出去。你想,这么一个的人因为家中失窃被气病了,乡里人能说什么?” 季舒流道:“说风凉话。” “没错。”秦颂风道,“后来这人病死了,乡里人也不同情,只当笑话看。” 季舒流眨了一下眼睛:“但天罚派同情他?” 秦颂风道:“天罚派向来是为死人说话的。他们觉得,死人不可能替自己辩解,失主已经死于无妄之灾,旁人还揪着他为人吝啬这种小事不放,太过分了。所以一开始他们没急着抓高函,反倒去查死者的生平,最后真查出死者十年前有过赈济灾民的善举,虽然捐的钱不多,对这么吝啬一个人来说也是难得。 “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并没挽回失主的名声,乡里人反而嘲笑他当年捐得太少。天罚派上下都感觉义愤填膺,又不可能出手惩治这些普通人,只能迁怒于高函。” 季舒流无意识地捻着手中的书页:“其实天罚派的想法不无道理,只是不该迁怒。……我明白,他们不过是一群愤世嫉俗的普通人,怎么可能完全公正。” “往后翻吧,”秦颂风催促,“天罚派突然消失的真相,多半就着落在高函的女儿身上了。韩青娥,应该是谁?” ※二※ 楔子里的陈年旧事被翻过,下页的第一折 里,青娥已然长大成人,学得精妙刀法,嫁给了当初意气风发的“管帮主”。 就像……燕山派仇凤清嫁给了上官判一样吧? 季秦二人不约而同地从纸页间抬起头,彼此对视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回戏文上。潘子云不算细腻、却总是情绪激扬的文字在他们眼前迅速掠过。 “我父为侠盗,我亦为侠女。餐风宿露了恩仇,单刀长作天涯旅。”戏中的青娥自从嫁入侠义会,与众侠士一道奔波于江湖之上,同甘共苦,并肩浴血,会中人人赞她为“浑身是胆的英豪女子,穿戴裙钗的生死兄弟”。 她杀死许多为祸一方的悍匪,救下许多惨遭欺凌的老幼。每当夜深人静,她时常躲到暗处,向亡父倾诉,自己如今侠名赫赫,已经远胜爹爹当年。 直到某日,侠义会追踪一伙掳掠妇女的海寇,乘船登上他们盘踞的海岛。一番打杀过后,海寇被尽数剿灭,获救的数十名无辜女子却令众侠为难不已。原来她们出自礼仪教化兴行之乡,百年来从无失节之女、再醮之妇,如果被送回家中,唯有自尽而死,才能洗清耻辱——纵然不肯自尽,也会有人帮她们自尽。 季舒流轻声道:“海风寨,节妇村。怪不得那位老仵作说,当年节妇村失踪的许多女子连尸骨都没找到。顾名思义,海风寨真正的老巢当然在海里。” 真心想做贞女烈妇的早在被掳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获救的女子们都不想死,她们跪在众侠面前号哭哀求,只要不把她们送回家中,情愿今生为奴为婢,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侠义会除管帮主之外还有两个重要人物,年长的叫邢先生,年轻的叫书先生。年轻的书先生对这些女子动了恻隐之心,但年长的邢先生却认为,礼教乃是正道,众侠只该做好行侠仗义的分内事,何必为失节女子的性命而辱没礼教之乡的百年清誉,不如把她们送回家去,听凭自家父母夫婿定夺。 何况,一群大男人窝藏这些青年女子,传出去有伤众侠的名声就罢了,万一兄弟们把持不住犯下大错,岂非难以处置。 二人各有支持者,管帮主一时也未能定夺,任由他们争论。 于是,青娥苦等多年,用性命搏来的机会到了。 她首先骗丈夫出海巡查两日。没了管帮主的约束,再加上青娥伪装中立,说些微妙言语煽风点火,争论中渐渐生出许多恶意揣测。书先生年轻气盛,骂邢先生借口礼义廉耻,实则丧尽天良;邢先生愤然回击,骂书先生伪装悲天悯人,实则贪恋美色。 侠义会的裂痕迅速加深,青娥又在火上浇了一桶油。 她悄悄对邢先生说,那些女子背地里编造谎言,称邢先生逼奸她们不遂,才恼羞成怒要把她们送回家等死。 邢先生原本便十分厌恶这群贪生怕死的女人,闻言愈加恼火,冲进后山众女子住处骂出了他憋在心底的话——她们深受礼教教诲,如今被众多全身恶臭的海寇玷污身体,为何还有面目活下去?落入这等境地,连累得救命恩人互相攻讦不休,却依然赖着不肯自杀,简直是没皮没脸。 这番羞辱太过严厉,到得深夜,终于有个女子不堪忍受,偷偷自刎。青娥与她们同住后山,第一个发觉,犹豫挣扎良久,终究没有出来制止。 待那女子死去,青娥割下邢先生的一缕剑穗塞进女子的伤口,又从女子手中抽出匕首扔到旁边的沟里,悄悄离去。次日尸体被人发现,书先生自然认定是邢先生下的手,而邢先生自然认定书先生陷害于他。 一场普通的争论,至此演化成生死相搏。 邢先生和书先生带领各自的追随者混战至同归于尽,双方至死都以为自己是在清理门户。管帮主出海归来,目睹兄弟们的尸体,心神剧震,青娥借机偷袭,昔日夫妻两败俱伤。青娥道出真相,夺船逃走,将管帮主留在了孤岛上。 最后一折只剩青娥一人独唱。她漂流海上,初时尚且洋洋自得,渐渐却因重伤和高热陷入昏乱,时而以为自己在聆听父亲的侠义教诲,时而以为自己和管帮主依然夫妻恩爱,时而以为自己正同侠义会的生死兄弟们并肩作战。 ……时而痛骂某个阴毒妇人离间她的兄弟,刺杀她的丈夫,更曾目睹无辜弱女子自尽身亡却袖手旁观。 她疯了。 ※三※ 手稿的最后一页并非戏文,而是萧玖的字迹。 “我尝赴高函故乡查证,邻舍老者皆称高氏贩卖异地杂货为生,举家清贫,其盗窃所得,除亡妻病重之际求医问药,当无一分用于己身。昔天罚派未闻高氏侠义之举,以其欺世盗名故痛下杀手,仇凤清辩称其父赈济贫穷往往匿名,于今观之,此言是实。高氏乡里,亦多传某家贫病困顿、天降金银事,至高氏身亡而止。” ——高函竟是一个真正的侠盗。 所以,仇凤清心底的激愤、复仇的执念,岂是毫无来由。 季舒流眼中闪过一抹泪痕,轻声道:“三十多年前,仇凤清也才二十出头,堪称鬼才了。天罚派以侠义为名杀死她父亲,她不但毁了天罚派,也毁了天罚派的侠义,这个仇报得实在彻底。” “她也毁了她自己。”秦颂风十分遗憾,“上官判当年在武学上建树不小,半只脚已经迈进宗师的境界,仇凤清能和他两败俱伤,就算是偷袭也不可小觑。她要是没把心思花在报仇上,今天的成就说不定能追上元磊。” 季舒流感觉这个武痴老婆大概是没救了,无言片刻,又道:“天罚派这种结局,也在情理之中。他们以斩奸除佞、审判天下为己任,个个活不到天年,却能坚持三代,想来心中的是非黑白必须极其鲜明,才能支撑着自己不留后路、不图回报地走下去。执着于黑白到了极致的人,认定黑白之后就很难再听进去对方的解释,冤杀高函是如此,同门相残也是如此。” 秦颂风把潘子云的书稿放到一边,坐回床沿,抓着季舒流的肩膀道:“别急着感慨。仇凤清彻底疯了,元掌门当年也没能问出真相,至死还在打探天罚派的行踪,那这件事萧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为什么要去高函的故乡查证?” “对呀。”季舒流灵机一动,“上官判只是重伤之后被留在岛上,没死,虽然天罚派已经自相残杀殆尽,但节妇村被掳走的女子还剩不少。难道上官判把她们都娶了,在岛上生下很多孩子,所以萧姑娘才叫萧玖,说明前面已经有八个……”他说着不觉笑了,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并不罕见,但和传说中铁面无私的上官判联系起来,就叫人莫名好笑。 秦颂风也笑了:“天罚派上百个人,就算自相残杀,也不可能死到只剩上官判一个。但潘兄写戏的时候,得考虑到戏台就那么大,装不下太多人。” “说的是,夫人你真聪明。”季舒流点头。 秦颂风又道:“天罚派除了掌门,还有两个‘官’最大,一个是掌刑,一个是掌书。失踪前的掌刑是宋老夫人的儿子宋钢;掌书叫彭孤儒,年纪很小,因为掌书需要识文断字,其他人不太识字。” “所以……宋钢就是邢先生,彭孤儒就是书先生,他们已经同归于尽了?”季舒流自己反应过来,“不对,宋钢还活着,所以才能半夜把柏直送到宋老夫人面前。莫非柏直是宋钢和节妇村的女人生的?奇怪,按照戏文里的意思,当年宋钢力主让那些女子回家等死,还破口大骂逼死了一个,怎么会有女人肯要他。” 秦颂风道:“其实我觉得,宋钢和彭孤儒都是身居高位的人,不至于冲动到这种地步,自相残杀的邢先生和书先生可能只是掌刑和掌书的手下。” 怪戏_69 “那事情就很清楚了。”季舒流拍拍秦颂风的大腿,临时起意,又很不规矩地摸了一把,“当年天罚派自相残杀,不但损失惨重,而且士气低迷,说不定对自己以往笃信的侠义之道也生出诸多怀疑,再也无心行走江湖,最后留在那座岛上,和节妇村的女子繁衍生息至今。柏直和萧姑娘都是天罚派后人。” 秦颂风忽然失笑:“咱们真犯傻,潘兄写的是戏,萧姑娘告诉潘兄的却是真事,等潘兄回来,问问他不就全都明白了。”话音方落,他毫无征兆地伸手去捏季舒流的手腕,似乎想要报复刚才被摸的那一下。 季舒流见他下手不轻,立刻逃到门口,将门打开一道缝看看天色:“就是,潘兄怎么还不回来。” 秦颂风一笑,没去追他,季舒流在门口警惕地停留片刻,确认夫人没有继续动手的打算,才放心回到床边。 一切看起来都与平日无异,可二人等过了午饭时辰,潘子云依然没有回来。 潘子云是去探望奚愿愿的,生离死别的夫妻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耽搁些许时候也难免。但现下天寒地冻,在荒野中停留几个时辰,纵是武功高手也相当难熬,而潘子云自从和季秦二人渐渐交好,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伤身的事。 季舒流心中微觉不安,拉着秦颂风出镇,去奚愿愿坟墓那边查看。 第54章 拔刀相助 ※一※ 奚愿愿和其他小杀手的墓前都有小片积雪被扫开,地面上留下一些焚烧纸钱的痕迹。每个墓碑前都摆着一碗冻结实了的粥,烧剩下的包子、炖肉焦黑成团。 季舒流半跪在旁边松软的雪地上,用手触摸那些包子和炖肉,又拔出匕首去切,切了两下才切断。 秦颂风弯腰来看,明白他的意思,也皱起眉:“从外到里都冻透了,说明早已烧完,那他怎么还没回去?他总不会又想寻短见吧。” “他不会!”季舒流心惊胆战地掀开潘子云当初为自杀而准备的棺材,确认里面没人,才站起身,“咱们去槐树村看看。” 然而槐树村苏宅里,潘子云经常使用的几个房间尘灰满地,不知有多久没人打扫过,潘子云不可能来过这里。 季舒流咬牙道:“再去桃花镇,问问费神医。” 到桃花镇时日头已经偏西,费神医见了他们,莫名其妙地说,他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潘子云。 二人无功而返,路过桃花镇和英雄镇之间的万松谷,一阵邪风自山谷的方向吹来,季舒流打了个寒战……然后他打了更大的一个寒战,竟然神色恐惧地抓住了秦颂风的手。 “怎么了?” “柏直。”季舒流的声音有些发涩,“发现柏直尸骨的时候,我也感觉到这么一股邪风。柏直的尸体藏在半山腰的石缝里,多年无人发现,你说潘子云会不会也……也在那里?” “不会吧。他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那边去。” 季舒流执意道:“我要过去看看。” 秦颂风无奈,拴住马,跟着他走进松林,只见通往万松谷的那条小路足迹凌乱,当真似有蹊跷。他们加快脚步,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一个瘦弱的布衣妇人倒在路边,胸膛被利器刺穿,早已死亡。 那妇人二十多岁,衣着朴素,右眼下有颗泪痣,生得相貌平平,略嫌苦相。秦颂风目光落在她双手上,手很粗糙,应该是常干粗活所致,但右手有拿笔的痕迹,说明她也常常写字。秦颂风道:“会写字的女人不多,估计是读书人家出身。这种人按说不可能单独出门,难道是一家人遇上强盗或者仇杀了?” 地上有好几滩血,似乎不只是她一个人留下的。 “往前追。”季舒流抿紧嘴唇,拔出雁回剑。 前方的足迹半路中断,秦颂风在附近搜索片刻,发现路边的树上留有细微的痕迹,似乎有人效仿苏骖龙在树顶行走,隐藏雪地上的足迹。 ——难道是潘子云? 秦颂风飞身上树追出一小段路,树上的痕迹消失,地上却重新有了脚印。如此,痕迹在树上和地上交替出现,季秦二人沿途追踪,识破几个故意兜圈子的伪造痕迹,最终来到昔日与苏骖龙对战的那处崖壁上方。 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多,潘子云是其中之一。 秦颂风道:“你别动,我下去看看。” 他轻轻跃下崖壁,很快从顶上完全看不见踪影。天色渐暗,季舒流看着夕阳下、雪地上的松影幢幢,一时觉得自己多心了,一时又有种难言的恐惧,忽然后悔让秦颂风落单,唤道:“颂风?” “在,等会。”秦颂风过了片刻便道,“这里有新近被脚踩过的痕迹,石缝里有个——”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 季舒流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攫住了:“颂风!” 秦颂风还没回话,下方却传来一个虚弱颤抖的男声:“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季舒流感觉事情透着诡异,直接跨出右脚,手脚并用地借着两棵松树,落在下方柏直葬身之地外的石台上。秦颂风已经钻进石缝里,那里还瘫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男子,呼吸紊乱,但似乎并无外伤,看衣着应该是个秀才。秦颂风急促地询问他为何身在此地、有无其他人遇险、有无看见一个瘦小的白衣青年,但那人只知道发抖和喊饶命,别的什么都不会说。 秦颂风想把那人拉出来。石台狭窄,挤三个人未免不便,季舒流叮嘱了句“小心”,便从旁边跳至谷底。落地时脚下不慎踩到一块冰,他扑地便倒,膝盖重重撞在地上,脸正好跌到崖壁下方一个陷阱旁边。 他往昏暗的陷阱里面看了一眼,登时魂飞魄散,忘了膝盖上的疼痛。 陷阱里的尖刺当初已经被季舒流削平了,可是在陷阱底部,又瘦又矮的潘子云侧卧在一大片血泊里,右手还紧紧抓着他的短刀不放,头侧扭着,脸朝向天空,双目紧闭,头发、睫毛上都结了冰,听不见呼吸,不知是生是死。 季舒流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跳进陷阱的还是掉进陷阱的。 他颤抖着把手按在潘子云脖子的血管上,触手冰冷,他觉得自己的血也要被冻住了。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血管迟缓而微弱的搏动。 ※二※ 夕阳已沉,余晖反照,落在潘子云惨白如死的脸颊上。 他身负几处剑伤,身下的血泊应该是从腹部的伤口流出来的,那处伤口不长,却极深,已经刺破他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的腹壁,他曾撕下一段衣袖缠在伤口上止血,现在衣袖已经被血浸透,冻成一根缠绕腰间的血棍。 他冰冷的双手血迹斑斑,指甲几乎尽数掀开,指腹也有无数磨出来的伤口;陷阱的侧壁留下许多抓痕和擦蹭上去的血迹,矮处很多,高处很少。 显然,跌下陷阱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昏迷,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爬出去,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跌落…… 他想活下去。 最近十几年来,这也许是他最想活下去的一刻。一定不能让他死,如果他真的死了,季舒流此前做过的一切,岂非都是害他临死前多受折磨! 可他现在几乎已经死了大半了。 怪戏_70 季舒流有一瞬间不敢动他,只盼天地万物凝滞于此刻,不必面对之后最令人恐惧的可能。他闭目片刻,深吸一口冷气,呼唤秦颂风下来帮忙。 那秀才依然幽魂般讨饶不绝,秦颂风干脆把他拍晕了,然后跃进陷阱,弯腰抱起潘子云冻得僵硬的身体,左右连环侧踏阱壁,稳稳把人送了上去。他又拆下秀才的腰带悬进陷阱内,将季舒流也拉上来。 秦颂风抱着潘子云,季舒流扛起秀才,一前一后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飞奔。离开了万松谷,他们各自上马,冲向桃花镇。 途中,天黑如墨,地白如,风冷如刀。 ※三※ 费神医接过潘子云的时候,他血脉的搏动已经似有似无,季舒流躺在客房的床上发呆,秦颂风坐在床沿,也是发呆。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明一直没有到来,费神医在漆黑的夜色中推门而入,脸色沉痛地摇了摇头。 季舒流的心沉了下去,秦颂风勉强问:“怎么样?” “血已经止住,人还活着。”费神医不等二人松口气,及时泼了桶冰水,“但是伤势太重,以后的事实在不好说。现在他一来失血过多,二来伤口容易被外毒侵染,这两样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三来他从高处坠落,撞到了头,脑子里好像有淤血……意思是,他即使最终醒过来,心智也很难恢复如常。” 季舒流原已坐起,闻言又躺倒,抓住秦颂风的手,神色显得有些无助。 秦颂风来不及出言安慰,先叮嘱费神医:“现在敌暗我明,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潘兄在你这里的消息千万瞒住,否则可能连你们都有危险。” “知道,我已经告诉徒弟们都别说出去,等天亮就把他挪到我家密室里。”费神医经常给江湖中人治伤,所以在这方面很是警惕。 秦颂风目送他离开,回头去看季舒流,怀疑他已经要急哭了。但季舒流倏地跳起来,满脸杀气:“去找那个艾秀才问问。” ※四※ “这是哪里……桃花镇?你们是谁?救命!”被季秦二人捡回来的艾秀才软绵绵瘫在床上,浑身发颤,对着窗户的方向大喊,“救命!晨娘,晨娘救命!” ——刚才他被费神医的弟子们认出姓艾。此人家住卢龙城,数年前流连桃花镇,与闻晨相好多时,一度大张旗鼓地发誓今生非闻晨不娶,后来被爹娘痛骂一顿,才偃旗息鼓,乖乖回家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他却又对闻晨恋恋不舍,时常叫人送些不值钱的礼过去。由于他当初誓发得太坚决,后来又怂得太快,在桃花镇是个出了名的笑柄。 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味。艾秀才大概早在石缝里就吓尿了裤子,但天寒地冻,尿水都冻住了,回到暖和的屋里,气味才渐渐发散出来。 这不过是个胆怯的普通人,季舒流的耐性却不知丢到了何处,盯着他寒声问:“你为何出现在荒郊野岭?”但艾秀才只顾哭喊“晨娘救命”,置若罔闻。 季舒流提高声调:“路上那个被人杀害的女子,穿浅蓝色布衣的,你认不认识?” 艾秀才的“晨娘救命”突然停住,脸上短暂浮现出一层恍然,然后“嗷”地尖叫一声,嚎啕大哭。 看来,那位死去的女子多半就是艾夫人。眼见此人涕泪交流,季舒流毫不同情,反而拽起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扳住他的下巴,逼他正视自己:“谁把你藏在那个石缝里的,是不是我哥?我哥为什么掉进陷阱里去了,是谁伤的他?” 艾秀才全然不懂武功,不可能从他夫人遇害的地方自己飞到那无人知晓的石缝里,自然是潘子云把他藏进去的。潘子云落到这个境地,很可能便是为了救艾秀才,季舒流焉能冷静! 艾秀才深吸一口气,用力憋了片刻,才迟迟疑疑地哑声道:“那、那位大侠,是、是阁下的哥、哥哥,吗……” 季舒流瞪着艾秀才吼道:“就是我哥!” 他心里其实是把潘子云当弟弟看的,但潘子云比他大出好几岁,他自己长相又偏小,若说是弟弟太难取信于人,只好说是他哥。 他没白扯谎,简简单单的“我哥”二字让痛失妻子的艾秀才瞬间理解了他的不近人情。秀才抽抽噎噎地道:“对不住,令兄是为了救我,才……才不知如何了,我妻子也是为了救我,才被强人杀害。我不配活着,你杀了我吧……” 季舒流放开他,退后两步靠在秦颂风身上:“凶手是谁,为何要杀你们夫妻,请你告诉我。” 艾秀才抹着眼泪鼻涕,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他本要送妻子回乡下娘家。虽然天气严寒,但岳父近日身染重疾,岳母老迈,需要独生女儿帮忙照料。 艾家家境不富裕,附近又没什么剪径的贼人,所以只有夫妻两人同行,各骑着一只驴,艾夫人蒙住脸就算避人了。万万没想到,劫匪没有找上他们,一个三十上下、浑身是血的男子却找上了他们,他不由分说地拦住驴,跪在艾秀才面前,解下腰间玉佩掰成两半,半边递给艾秀才,另半边吞进肚里。 没见过这么大“世面”的秀才夫妻呆在当场,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受到天大的惊吓,熟料真正可怕的才刚刚开始。那重伤的男子正想转身逃走,一个蒙面人鬼魅般出现他身后,干净利落地将他杀害,然后,带血的剑便指向连逃都不敢逃的秀才夫妻。 艾秀才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的舌头打了结,出口的只有几声呃呃啊啊,断断续续不能成句。 艾夫人终于回过神来,喊出一声救命。艾秀才觉得那是没用的,荒郊野岭中哪有人来救,然而真的有“过路侠士”从天而降——正是祭奠妻子归来的潘子云。 潘子云扫一眼地上的尸体和三个活人的装扮,喝问那蒙面人是何来历。蒙面人不答,猝然出剑,意欲先解决秀才夫妻;潘子云抽刀架住蒙面人的剑,叫秀才夫妻骑驴先跑。 之后的事,艾秀才其实也说不清楚。 他的神魂好像被恐惧逼出了窍,只知道骑驴狂奔,背后刀剑相交的声音不断,他也好,他的妻子也好,他们座下的驴也好,全都慌不择路,不知何时就跑到了松林里的小路上。 又一个蒙面人无声无息地拦在他们面前。那人衣着和上一个蒙面人差不多,身材也大致相似,蒙面的布却不同色。背后的刀剑声已经听不见,所以艾秀才不知道是之前那人将蒙面布换掉了,还是根本并非同一人。 他只知道此人也拿着明晃晃的长剑,要杀死自己,危急关头,艾夫人跳下驴背,扑向剑尖,用自己的性命挡下那致命的一刺。 蒙面人似乎震惊于那瘦弱女子的烈性,竟然呆住。 这时潘子云也赶到此地,偷袭出手,刺伤了蒙面人的腿;蒙面人出剑还击,伤及潘子云小腹。潘子云不敢纠缠,抓起艾秀才便往松林深处逃,那蒙面人腿伤不便,潘子云又不时跳到树上,在树间行走一段路程隐藏踪迹,最后,他们惊险地摆脱了蒙面人的追击,跳下万松谷的断崖,藏身在那隐蔽的石缝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始终听不到任何响动,潘子云决定出去看看,若是还没人影,就设法回到城镇。万万没想到,他在石台上试图离开的时候,由于失血过多,突然晕眩,跌入下方的陷阱之内。 他原本不轻的伤势又加重了许多,屡次试图爬上地面,始终未能成功,最后晕倒在陷阱底部不知生死。艾秀笨拙胆怯,连石台都跳不下去,更帮不了他,只知道呆呆趴在石台上痛哭,后来又冷又怕,便缩回石缝内,直到季秦二人找到他。 季舒流回想艾秀才所说经过,问他:“玉佩呢?” 艾秀才拿出塞进腰间香袋里的半边玉佩。 季舒流并不太懂玉的成色,但也能看出这玉佩质地平庸,做工粗糙,难以循着它查出任何线索。他叹了口气,又问:“死者把玉佩交给你的时候,难道一句话都没说?” “没说。不对……”艾秀才两条淡淡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痛苦地去抓自己的头发,“他好像说了他是谁。可我真的忘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季舒流胸中的那团火再度炸开,无处发泄,从桌上拿起一个茶杯,冲出门外,狠狠摔在地上。 秦颂风留在室内,对艾秀才道:“别着急,慢慢想。你说第二个蒙面人拿着明晃晃的剑要杀你,那他杀害你妻子之前,那把明晃晃的剑上有血没有?” 艾秀才迟疑着道:“好像没有。” “所以第二个蒙面人可能不是原来那个,而是他的同伙。你看,你其实记得。”秦颂风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艾秀才,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你记得越多,找到仇人的机会就越大,希望你能帮上忙。你再想想,当时你和妻子走在路上,忽然有个全身是血的陌生人冲过来,他是从你前边过来,还是后边过来?” “后边。” “他递给你半边玉佩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他叫什么,还有杀他的凶手叫什么。” “啊,对,”艾秀才急促地道,“他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说那个人就是凶手,但我没听清。不是忘了,确实没听清,他的口音很奇怪。” 怪戏_71 秦颂风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继续道:“他让你去报官,还是把消息带给别人?” “剑中之鬼!”艾秀才兴奋道,“想起来了,他让我去找一个叫剑中之鬼的江湖好汉。” 秦颂风道声“多谢”,面无表情,心中诧异。 “剑中之鬼”是萧玖很久以前的外号,近年她剑法渐渐大成,不再拘于奇诡,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 谁会叫她这个外号,谁临死前要把消息带给她?难道……是其他的天罚派后人? 第55章 冰底 ※一※ 天色将亮未亮时,潘子云被挪到了密室里。屋内漆黑一片,他微弱的呼吸声忽而长,忽而短,好像随时都会终止。 季舒流懂些医术,什么样的昏迷几天之内便有望苏醒,什么样的昏迷是垂死的前兆,他静下心来是分得出的。潘子云明显属于后者。 何况还有头上那颗越来越肿的大血包。费神医说,潘子云即使没有死于腹部的剑伤,也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就这样昏迷一年半载,最终在无知无觉中长逝;或者虽然醒来,却因为头部重创,成为痴呆。 如果成了痴呆,对他自己而言,和死还有区别吗? 无论刀法还是戏文,他都有那么独特的才华,野草般乱生,未经修剪栽培,却带着叫人惊喜的灵性。难道这一切都只能在这边陲小镇昙花一现,转瞬绝踪? 季舒流靠住秦颂风,好几次几乎哭出来,却又忍住。他不想在杀死凶手之前哭,那样他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秦颂风拍拍他的背:“你还能睡着不?能睡尽量睡一觉,睡不着就跟我去英雄镇吧。咱们在这也没用。” “睡不着。我跟你去。” 两个诡异的蒙面人突然出现在永平府,要查他们的来历,自然应该去找地头蛇鲁逢春。 ※二※ 英雄镇和平时好像不太一样。 满脸横肉、装扮古怪的街头英雄变少了,偶尔出现的英雄往往成群结队,表情严峻,将骨子里的散漫暂时隐藏。有几队英雄冲出镇外,还有几队英雄在镇里转圈打探。 他们打探的,居然是“掳走铁蛋的人往哪边去了”。 季舒流一听,惊得头脑发胀,难道铁蛋出事和潘子云重伤、艾夫人被害之间有甚关联? 腊月里天寒地冻,但季舒流抓着秦颂风的那只手,手心全都是汗。 两人直接进入不屈帮最大的据点。已经到了午间,许多换班回来的大英雄小英雄蹲在前院吃饭,每人左手端着一碗表面浮了一层油的的肉汤,右手捏着一个夹着大块酱肉的烧饼,边喝汤边啃烧饼。粗暴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前院,味道并不难闻。 鲁逢春坐在长凳上,完好的腿和残疾的腿一左一右伸直了往外支着,张大了嘴恶狠狠地咬烧饼,好像手里捏着的不是烧饼,而是仇人的脖子。 他几口吃完一个,往旁边一伸手,身边十六七岁的小跟班便从盖着棉被的大盆里抓出一个新的放在他手上,他张口又咬掉了小半,眼睛血红,如同一头撕咬着猎物的老虎。 季舒流已经顾不上在外人面前装得对二门主尊敬些,率先冲过去问鲁逢春:“铁蛋怎么了!” 鲁逢春的身体前倾,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他抬头看了季舒流一眼,浓黑的眉毛一跳,两口把剩下的烧饼全都塞进嘴里,再喝掉半碗肉汤,鼓着两边腮帮子站起身来猛嚼,嚼完才道:“今天早晨,铁蛋跟几个年纪小的弟兄一起出去买包子吃,突然有个披头散发、武功却很不错的疯子冲过来,扛起铁蛋就跑,在镇上横冲直撞一番又跑出镇外,因为人多口杂,有的说他去了东边,有的说他去了北边,现在还没查清楚……” 突然,一个不屈帮众走进来道:“闻姑娘带着她那俩徒弟帮着理清了线索,认为他第一次往东走,出镇以后又折回来,最后往北出镇。俺们觉得闻姑娘说得在理,看见他往东走的人都是起来得早的。” 那次受伤以后,闻晨忽然就不喜欢在桃花镇当妈妈了,刚刚能自如行动便领着小杏和小莲搬到英雄镇,准备等身体养好了,开家正经小店谋生。她少年时混过江湖,懂得规矩,店还没开就与不屈帮的英雄们混熟,看来,这次不屈帮遇见难题,因为帮众都鲁莽有余精细不足,正好找她帮忙整理线索。 鲁逢春浓眉紧皱,沉思片刻,一拍柱子:“就是北边,走!秦二门主,你们能帮忙不?” 秦颂风点头:“能。” ※三※ 英雄镇北有两条岔路,左边通向黑水湖,右边通向芦苇沟,两条路上都有许多杂乱足迹,实在难以辨认。最终鲁逢春和季舒流一起往左去,赛张飞和秦颂风一起往右去。 鲁逢春一行快到黑水湖侧畔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铁蛋。 黑水湖是个怪模怪样的湖,湖畔的地势犬牙交错,今冬严寒,湖面冰封三尺,冰上还盖着新雪。 新雪上有一排脚印,通往湖中间一块突出的大石头。大石头旁边的湖面被人用利刃破开一个洞,年轻的疯子披头散发,拽着铁蛋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浸在湖面破洞里摇晃,口中不住咆哮:“管家的,杀人的,排第五的,我知道你们跟着,来呀,赶快放人,否则我叫这小东西陪葬!” 他好像内功不错,咆哮声中,周围的积雪都在震动。 铁蛋却没有震动,他在严寒天气里浑身湿透,棉衣上结满了冰碴,脸色惨灰如死,已然意识不清,微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气。 鲁逢春等人躲在远处的一块巨石之后。 眼见对手武功不凡,鲁逢春更加谨慎,将多数人留在更远的地方,只带了两个精锐和季舒流一起靠近。然而身手再好也过不去,那疯子周围一马平川,即使秦颂风那样的轻功也不可能转瞬间飞过去,如果放箭,铁蛋一旦落入湖底,救不救得出来就只能看运气了。 疯子大呼小叫片刻,又拽着铁蛋的头发对准他的脸唾沫横飞地痛骂:“小东西,谁教你小小年纪背信弃义、造谣中伤?若非你的命能换我弟兄反击的机会,我定然将你剥皮实草!” 季舒流已经听蒙了,鲁逢春也满脸冷汗:“他说的人我一个不认识,我的仇家里从没听见这号人物。” 季舒流闭目片刻,睁眼问:“你觉得应该怎么救人?” 鲁逢春抹一把脸:“这里,”他指着石块背后的一片湖面,此地并非那疯子目光所及,“悄悄开个洞,从里面游过去,在湖里救人。” 季舒流眼前一亮:“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帮里水性好的武功都差,武功好的水性都差,”鲁逢春狠狠咬着牙,“我上吧,你飞刀使得不错,在远处协助。” 季舒流摇头道:“我水性也过得去,我上。” 鲁逢春打了个寒战:“湖里的水太冷,你可能支撑不住。” 季舒流道:“你的武功太倚仗你的枪了,那枪又太沉,不便带下水。万一需要从水里爬上去在冰面一战,实在不方便。让我去,至少灵活得多。” 鲁逢春尚且犹豫:“要不还是等秦二门主?” 怪戏_72 “来不及了,”季舒流道,“而且,我可以用毒。” ※四※ 季舒流的雁回剑很锋利,切开冰面,并未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动,至少那个不住咆哮的疯子并未察觉。 他解开腰带,把外面吃水的冬衣全都脱下,连碍事的长剑也放到一边,左手握着匕首,嘴里叼着一根芦管,腰间挂着装有淬毒暗器的皮囊,缓慢地跳进冰洞中。他不急着过去,先露着头活动了片刻,确认自己不会突然抽筋,这才深吸一口气,看准方向潜入水下。 他腰间拴着一条剪断他人衣服系起来的长布条,一来用以无声地传信,二来也能防止他在水下出事。 季舒流很顺利地找到了铁蛋下方的那个冰洞,悄悄将芦管一端伸出水面,拉动三下长绳示意自己已经就位。那疯子毫无所觉。然而季舒流在水下睁开眼睛,朦胧地看见疯子站立的位置地势颇高,此刻并没把铁蛋浸入水下,手中匕首却在铁蛋脖子附近来回比划,这绝不是一个良好的时机。 季舒流悄悄地换了口气,渐渐感到指尖冰得发痛,头脑冰得发木。他左手用力地握着匕首,右手扣在淬毒小刀末端,双腿缓慢地踩着水,默默运功,竭力防止四肢僵木。 他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有点走神,总是想起刚才热气腾腾的汤碗和烧饼夹肉。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不止因为忙,也因为毫无胃口,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了迟来的饥饿,有些后悔,只好把右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阻止自己继续走神。 手冻得太狠,居然没咬疼……他只好又使劲地咬了一下。 上方的疯子咆哮不休,嗓子恐怕都已经喊坏,却依然没停,突然,疯子再度把铁蛋整个人浸入水中。 季舒流还带着牙印的苍白右手从水面下伸了出来,顺利地把小刀自下而上深深刺进疯子的小腿。 也许是冷天里人的血流缓慢,那疯子居然没有马上倒下,他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暴跳而起,左手还抓着铁蛋的衣襟,右手高高举起匕首,对准铁蛋面部扎了下去! 季舒流从水里冒出来,左手匕首切下,切的不是疯子的手,而是铁蛋的衣襟。衣襟瞬间被切掉,季舒流抱着铁蛋在水中翻了个身,往旁边躲藏。 疯子的腰力极大,带动他整个人扑倒,匕首刺入水面,水中忽然泛起一股血花,渐渐散去。 这时毒药终于从小腿传遍全身,疯子双眼翻白,顺势一头栽进了冰洞。 直到此刻,鲁逢春才带着他手下一名精锐冲到此处——另一名还在那边拉着长绳不敢松手。二人相顾惊骇,趴在冰面裂缝的边缘,焦急地大喊铁蛋,喊完又喊“季少侠”,嗓音都走调了。 第56章 惩罚 ※一※ 季舒流在水下就听见了上面的呼喊,踩着水重新浮起,右手抱着铁蛋,左手抓住鲁逢春不停哆嗦的手,从冰洞里爬了出来,然后才割断腰间系的长绳。 鲁逢春惊魂未定,把两人拽到冰面上还不放心,和旁边的手下一左一右将人扶到岸上,见儿子吐出两口水后呼吸平稳,才瘫坐于地,双眼赤红,好像只差一点就能哭出来。他喘了两口气,先给季舒流披上刚才脱在此地的外衣,然后迅速脱下自己的棉衣裹在儿子身上,低声问季舒流:“你伤势怎么样?” “没事,只是肩上被划破了。”季舒流穿好外衣爬起来,“赶快回去,冻死了。” 他们步行到远处大路,各自上马,分出两个去通知秦颂风、赛张飞一行,其余的直接赶回英雄镇。 铁蛋不愧是少年人恢复快,上马的时候已经清醒过来,全身直打哆嗦,在马上缩头缩脑,一边吸鼻涕一边解释:“爹,前天下午,我去找小虫子,就是常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小乞丐赌钱,正好看见一个口音怪里怪气的人拉着小虫子问他认不认识字。 “小虫子说不识字,然后那人拿出三钱银子,让他去桃花镇三月楼后门的大石头底下压一张字条。我感觉那人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就跳出来抓着小虫子的领子说他欠了我的钱想赖账,那怪人瞪我一眼,转身就走。” 鲁逢春抱着儿子极力为他挡风:“然后怎么了?” 铁蛋道:“昨天傍晚,我又想去找小虫子玩,半路遇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叔,他到处找年纪小、穿得破的,问有没有人叫他们传什么信,又问他们听没听见平安寺里传来奇怪的动静。那个大叔很客气,所以我就悄悄跟上去,把小虫子的事告诉他了。” 鲁逢春皱眉:“跟你被疯子抓走有什么关系?” 铁蛋道:“大叔叫我跟着他去别处作证,我不肯,大叔就自己找来几个人听我做了证,还弄来那个鬼鬼祟祟的人的画像叫我认脸。然后大叔就走了,叮嘱我别把这事说出去。再然后就是今天早晨,那个疯子突然抓起我就跑,叫我跟着他去告诉别人我昨天说的是谎话,是受人指使瞎说的,否则就掐死我。” 鲁逢春拍一把他的头:“你应该假装答应下来!” “我答应了,你真以为你儿子傻呀?”铁蛋道,“但是这个人跑到东边转了一大圈,没找到那个大叔,然后他又回到镇子里,故意横冲直撞大呼小叫了很久,才跑到这里,一个劲的喊那个大叔出来。那个大叔一直没出来,我觉得可能是跟他错过了,根本没看见。” 鲁逢春咬牙切齿地骂道:“奶奶的,不就是平安寺,也是爷爷的地盘,爷爷回去就把它翻个底朝天,不信翻不出线索来!” 铁蛋言语流畅,明显最多着了点凉,鲁逢春一颗心落回肚里,才想起来对季舒流道:“季兄弟,我这么大岁数了就这一个儿子,你救了他的命,就是整个不屈帮的恩人,以后只要你开口,没有我不敢办的事。你杀人我就帮你挖坑埋尸。” 季舒流对他笑了一笑,想到生死未卜的潘子云,笑容迅速地消失不见。此事越来越蹊跷,他担心贸然走漏风声反而连累艾秀才、潘子云甚至费神医遭人灭口,不敢在铁蛋面前说出全部的真相,思索良久才把马凑到近前,小声道:“我现在就有事相求,但你别让任何其他人知道,铁蛋,你也别说出去。” 鲁逢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看出他脸色不对,肃然道:“行。”回头叫几个手下跟在二十丈开外。 季舒流道:“第一,我怀疑铁蛋遇见的这件事不简单,希望和你们一起查到底。” 鲁逢春道:“没问题。” “第二,这个东西你见过没有?”季舒流悄悄拿出艾秀才交给他的半块玉佩。 “不认识,”鲁逢春道,“这个玉佩成色又不好,想查都没处查去。” “第三,大概也不用问了。”季舒流泄气,“有关天罚派,你在永平府听没听过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传闻。” 鲁逢春一顿:“这事很要紧?” 季舒流吃惊地看着他。 鲁逢春肃然看了他一眼:“天罚派失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上官判当年没死。儿子,你也听好了,这是你爹的秘密,其实,我和天罚派有仇。” ※二※ “江湖中人都知道,鹰眼老柳几十年不死心,最终抓住了一个灭门惨案的真凶……” 那真凶逃亡以后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在当地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俨然是个大善人,可惜当年的灭门惨案手段太过狠辣,罪无可恕,官府最终还是判了他斩首。 他后来娶的妻子在他斩首同日自杀身亡,死前依然坚信丈夫是个好人,认为这是贪官图谋富商家产而构陷出的冤案。他不满十岁的儿子悲痛欲绝,雇凶谋杀捕快老柳,将之重创。老柳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亦是喟叹不已,从此隐退,不再涉足江湖。 季舒流到永平府以来,已经听见好几个人提起这个故事,疑惑地道:“此事好像真的发生在天罚派失踪前不久。” “不是,跟天罚派失踪没啥关系,只不过,”鲁逢春指着自己残疾变形的右腿,“那个雇凶杀人的儿子就是我,我雇凶重伤老柳付出的代价,就是九岁那年,被上官判亲手废了一条腿。” 季舒流惊诧道:“你当年……” “我当年当然相信我娘的话,认定我爹不是那种人,现在……唉,我爹还真是那种人,证据确凿得很。” 怪戏_73 铁蛋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老柳不是没死吗,他凭什么打断你一条腿?” “儿子,老柳要是死了,你爹我还活得到今天吗?”鲁逢春哂笑,“上官判没要我的命,只打废一条腿,已经是手下留情,他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当年天罚派仇家遍地,不就是因为很多被杀之人的亲朋好友觉得罪不至死。” 季舒流沉默片刻:“年纪尚幼,事出有因,心存误解,杀人未遂,上官判下手过重了。”他看着鲁逢春,“但一个九岁孩童,商人之子,如何能找到可以行刺鹰眼老柳这等成名人物的杀手?我只记得,苏门寻找雇主,都是看谁和人有仇,心存杀念,自行派人上门联络诱导。” “聪明,”鲁逢春总是粗鲁浅显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深远,“就是苏潜手下。那回去刺杀老柳的人运气不好,上官判正好路过,横插一脚,直接把他们宰了。本来上官判也找不着我,但是我当年特地请苏门的人写了几十张给我父母鸣冤的大字,叫他们杀完人之后扔在街上,上官判一搜,他奶奶的正好找上门来。我以前也是蠢,总觉得欠苏门几条命,逢年过节还给他们送点礼,却不知他们暗中早就跟老南巷子打得火热。后来一想,苏门不就是看中我手上握着的那点家产,才勾引我雇凶的?我真他娘的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奚愿愿曾在苏门见到鲁逢春,潘子云因此怀疑鲁逢春也和苏门有勾结,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季舒流道:“看来你其实不姓鲁。” “鲁是我姥姥的姓,现在我就姓鲁。” 季舒流微微点头,又问:“可你为何知道上官判还活着?” 鲁逢春道:“我这个人,枪法上还是有点天赋的,但是直到十年前才武功大进,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当上英雄镇的头号人物,你就没奇怪我是怎么大进的?” 之前为了宋老夫人的事,尺素门详细调查过鲁逢春的来历,虽然没查出他刻意隐藏的身世,也知道他无亲无故,十几岁就混迹街头。最早他只学过一点不入流的拳脚,借着拐杖之力笨拙地出招,但为人仗义,多次替弱者出头,名声很好。随着出手渐多,他武功也磨练得越来越好,后来又把拐杖换成了铁枪,苦练多年,终于融会贯通,悟出用枪法弥补残疾的方式,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号称永平府第一高手。 鲁逢春道:“十多年前,我枪法遇见一个‘坎儿’,当不当正不正地停在那儿了,再也没有寸进。我还以为这辈子就止步在那里了,结果十年前一天半夜,突然有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混进不屈帮里,做贼似的把我带到镇外,捏着嗓子让我用了一遍枪法给他看。三天以后,他又来了,拿着我的枪重新使了一遍……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但也必须得承认,他改出来的那套枪法,真是点铁成金。” “他是……上官判?” “人走路的姿势,习惯的动作,二十年也改不了。他以为我不认识,但是化成灰我也忘不了,那就是上官判本人。再说除了他,谁能三天改出一套上好的枪法?至于他为啥藏头露尾装神弄鬼,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和天罚派失踪的事儿有关。” 季舒流回想《妇人心》中的情节。上官判最开始消失不见,或许是由于船被仇凤清夺走,无法回到陆上。多年之后,海上的渔民甚至海寇都可能路过那座岛屿,带他回来,但他的心境显然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仇凤清毁了他心中偏激酷烈的天罚铁律。 他不肯表露身份,是因为对前事的追悔?可他为何不肯悄悄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元掌门,连累元掌门至死犹憾,莫非对出身燕山派的仇凤清仍然恨意极深,竟至累及旧友? 仔细想来,萧玖最终说出真相,很可能是因为看见方横传书,得知他决心继承元掌门的遗志,继续查找天罚派下落,心生歉仄。等她回来,更多疑问自有解答。 只是潘子云—— 铁蛋迷糊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问:“爹,你的腿是上官判打断的,但你枪法也是上官判教的,那咱们不屈帮和天罚派算是恩仇两清了没?” 马跑得甚快,远处,英雄镇已经在望。鲁逢春低头凝视了儿子片刻,道:“我早就不记恨他了,在他替我改枪法之前。” “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吧。”鲁逢春低头一揉儿子的脑袋,“那个灭门案,灭的是一对兄弟满门,俩人都有老婆有孩子,只有弟弟不在家逃过一劫,他一回家当场就疯了,再也没清醒过。上官判当年不是单单打断我的腿而已,他还带我去看了那个疯子——流落街头,一身破烂,靠街坊邻居施舍过活。我小的时候也没觉得啥,有你之后才觉得他家实在是惨,我爹害死那么多人,我还非要给他报仇不可,废一条腿不冤。而且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第57章 作别 ※一※ 季舒流没有跟随鲁逢春去不屈帮,他借口有事,悄悄溜进了潘子云在英雄镇的住处。 掳走铁蛋的疯子,打探消息的文士,让小虫子传信的陌生人,杀害艾夫人的蒙面客,平安寺,万松谷,半边玉佩,“剑中之鬼”的称呼,还有萧玖隐藏的身世,上官判未死的真相……一切联系杂乱无章,季舒流满腹猜测,却懒得细想,只是默默看着潘子云这简陋的住所。空旷的卧室之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冰冷,床上的旧被又薄又硬,床边的书桌剥落大片的漆。 潘子云究竟自己折磨了自己多少年,才变成那副带皮枯骨般的样子? 他一直不怎么顾惜性命,在苏宅装神弄鬼之时,便用那尚不成熟的刀法冒险杀死苏门数人,总是乱使同归于尽的招式,还差一点就自掘墓穴殉情自杀,更曾被苏骖龙用短刀抵住脖子,最后都没有大碍。这一次,他的遇险无关亡妻、无关苏门旧案,只是为了救护一个懦弱的路人,却垂危至此,难道好事真的不能做? 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多出几两肉,脸上好不容易才多出一丝血色,眼中好不容易才焕发出一点生机,身边好不容易才有了几个朋友……可他在那陷阱底下,听着艾秀才无用的哭声,一次次挣扎着爬出去时,究竟有多冷。 费神医遗憾的断言,咒语般在耳边回响不绝,季舒流也觉得很冷,黑水湖冰面之下的酷寒,好像直到此刻才发作出来,再也不可忽视。 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毕竟从小过得太好,他的耐力总是差些。 小时候,大哥给他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冬天里,暖炉永远把屋子烤得温暖如春,被子永远松软,睡前还要熏得热乎乎的,他那时候好像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炎热,什么叫寒冷,什么叫疼痛,什么叫辛苦…… 但他的家已经没了。 他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恩与仇纠缠在一起,无论对亲生父母,还是对醉日堡眠星院那些故人,他既无法报恩,也无法报仇,直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成。 可潘子云和这一切无关。他为何连潘子云都保护不好,甚至不知去找谁报仇? 季舒流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刚从醉日堡出来的那段时光,不知道亲人是生是死,不知道未来往何处走,这辈子无法求救的仓皇无措,借题发挥一般决堤而出。 寒冷直入骨髓,他觉得应该想一些让他热血沸腾的事,然而耳边忽然响起他初到英雄镇时听见的那凄厉的一声:“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为何幼时与父母情感深厚的潘子云听见商凤娴虐女致死的传说,竟写出一段复仇弑母的故事,为何深受宠爱不知虐待为何物的季舒流因这样一个故事而泪流满面?为何心狠手辣癫狂悖逆的苏骖龙最终为这《逆子传》放过了潘子云,为何传说中正直无私的天罚派很可能与重伤潘子云的凶手脱不开干系? 季舒流想抬手擦一擦眼泪的时候才发现,严寒已经将他里面的衣服冻出冰碴,衣袖和裤脚甚至都冻硬了。 他赶紧爬起身,想点燃暖炉,发现暖炉里根本没有炭,双腿一软,再次跌倒在地。 潘子云入冬之后就没回来过,这屋子里不曾生火取暖,除了没有风,几乎和外面一样冷。季舒流不知不觉在地上蜷缩起来,四肢依然觉得冰凉,脏腑间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他心知不好,爬起来准备去找家医馆,可是才一坐起,浓重的疲倦骤然袭来,他似乎失去了一阵意识,再醒来时已经重新躺倒。 要不要挣扎着出去看病? 他努力下了几次决心,都没下成,全身的虚汗令他分外不想经历开门出去、冬风扑面而来的那一瞬间。 最后他对自己说:“反正我内功不错,就算睡着了也不至于冻死在这里。”然后就彻底昏睡过去。 ※二※ 秦颂风找到潘子云住处的时候,就看见季舒流脸色青白,躺在地上不动。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季舒流还差,一个箭步蹿上去蹲在季舒流身边,弯腰去探鼻息……然后,在外面冻得冰凉的指尖被一股热风烫了一下。 秦颂风长舒一口气,身体晃了晃,直接坐倒。他脑中有些发空,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恐惧到刚才那个地步。 镇定片刻,他右手去把季舒流的脉,左手抱起季舒流的肩摇了几下。季舒流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起初有些呆滞,很快凝在他脸上,抬起手抓住他的肩,手指微微发颤。 秦颂风问:“你怎么回事?” 季舒流用冰凉的手指按着秦颂风的脖子把他的耳朵压到自己嘴边,哑声道:“鲁逢春说,他的枪法,十年前得过上官判的指点。……鲁逢春,就是当年那个向鹰眼老柳复仇的灭门案犯之子,他的右腿正是九岁时被上官判打断的。” 怪戏_74 秦颂风原地不动半晌,才渐渐理清前因后果,看着季舒流问:“你怎么不去不屈帮换衣服,反而跑到这里?” 季舒流发怔道:“不知道……我犯傻。” 秦颂风瞪他一眼,见他虚弱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发作不得,只好叹了口气道:“我领你换个地方。” 好在英雄镇常有江湖人物来来去去,客店甚是繁荣,秦颂风抱着季舒流出门,顾不得省钱,找了一家传说中最舒适的客店,住进一间上房,让伙计准备一大桶热水和稀粥、姜汤。 稀粥最先端来,热水却还没烧好。季舒流靠在屋里的躺椅上,左手垫着手巾捧着粥,右手用勺子舀起米汤,一边吹一边小口地喝,刚才白得发青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红润。秦颂风皱眉看着他,他便隔着热粥腾起的白雾眨眨眼睛,一副无辜模样。 秦颂风很想骂他两句,但想起潘子云还躺在费神医家生死未卜,登时泄了气,没心情再骂,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体底子比我们都好很多。” 季舒流低下头,乖乖道:“知道。” 习武自然可以强身健体,但想要混迹江湖、在刀锋上讨生活,却意味着无数辛苦锤炼,总难免留些暗伤隐患。季舒流则不同,从他开始习武那天起,向来至少两名长辈一起看着他,严防摔着磕着,连对练的时候都没人敢下重手,而且全凭兴趣而练,真正做到了循序渐进。所以他看上去虽然不算强壮威猛,实际比大多数从少年起就旧伤缠身的人健康得多。 但身体再好也经不住他这样找死。 养大一个季舒流要付出的心血,恐怕是养大其他孩子的十倍百倍,虽然花的不是秦颂风的心血,他也难免有点心疼,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躺椅的腿:“底子好是活命的本钱,不是给你瞎折腾用的。” 季舒流轻轻闭上眼睛:“我明白,我……只是心情不好,忘了衣服上有水。” 伙计在外面叫了声门,抬着烧好的热水进来。秦颂风低声道谢,待他们走后,把水桶拖到躺椅边,扒开季舒流胡乱穿着的一堆衣服,正要擦洗,就看见了他后肩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正是他身在水下时,被疯子用匕首划出来的。 秦颂风脸色微变,好不容易憋住的怒气终于发作,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桌面上:“伤口这么深,回来还不赶紧换衣服,就泡着?你不想活了!” 季舒流被震得一缩脖子,有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秦颂风匆匆用浸了热水的手巾擦遍他身上完好的地方,边擦边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黑水湖夏天的时候直往外冒臭气,我当时去附近打探消息,还看见水里漂着死猫死狗死耗子,涨得像个球似的。你也不嫌恶心。” 季舒流果然露出恶心的表情,但他身体回暖之后,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皱着眉瘫在躺椅上说不出话。 秦颂风丢下他出门,向人要来一撮盐,洗净了手,揉进伤口里驱毒。 季舒流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忍不住低哼出声。 秦颂风用力按住他已经浮出冷汗的背:“别动!爱逞英雄就逞到底,别逞到一半装可怜。” 季舒流不出声了,然而因为实在虚弱,一不小心就疼晕过去片刻。 秦颂风赶紧停下来查看他的脸色,感觉还不算特别差。果然他很快就睁开眼睛,正好和秦颂风对视。 秦颂风余怒未消,低声道:“活该。” 季舒流忍无可忍地板起脸:“秦颂风,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从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最有威力,秦颂风吓得立刻垂下眼睛,不但不敢再和他对视,连大气都不敢出。 伤口处理完以后,外面的天已经全黑。秦颂风把季舒流抱到床上,季舒流便盖着被侧躺在那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秦颂风也是两昼一夜没睡,而且同样没怎么吃东西,困倦渐渐袭来,但刚才季舒流的气似乎还没消,他不太敢上床,干脆喝了剩下的半碗冷粥,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三※ 秦颂风做了一个梦。 秦颂风的梦境不像常人那么丰富。心境平稳不做噩梦的时候,他十次做梦,至少八次都身处一个奇异的所在,与世隔绝、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的平整地面。他在里面尽情地独自练剑,或者与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招。有时候他熟悉的高手也会出现在那里与他对招,曲泽、方横都是常客,不过这几年最常出现的还是季舒流,季舒流来时,那里的天仿佛都会亮上几分。 这一次却不是季舒流,这一次是潘子云。 梦中的潘子云刀法比平时强了许多,仿佛已经将他苦练多年的“野路子”和武林中的正统路数融会贯通,进入了秦颂风一直期待他能进入的新境界。秦颂风与他对练的时候,必需分外小心,因为他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高手。 他们似乎对打了很久,直到最后也没分出胜负,实际上也并不想分出胜负。 当双方都已经使不出新的招式,他们自然而然地停了手。潘子云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出事的前一阵子,他脸上的笑容不再罕见,这个笑也和他平时的笑没什么两样。 他笑着点头告辞,转身而去。 秦颂风留在原地,持剑望着他因为无物遮挡,许久也不曾消失的背影,心里记得他明明是昏迷不醒的。秦颂风忍不住想,难道潘子云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病床上,魂魄跑进梦里来与他道别? 不等他想通,忽然有一声大喝催着他醒了过来。 秦颂风趴在桌子上睁开眼睛,看见季舒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也像是刚刚醒来,脸上因为发烧,泛着一抹并不健康的红。 季舒流拖着疲倦的声音问:“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秦颂风坐直了揉揉眼睛,慢慢想起睡着前的事,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道:“对不起,我是不会说话。” 季舒流把头扭向另一边,闷声道:“上床。你当我是那种吵了架就不准老婆上床睡觉的男人么。” 秦颂风又说了声“对不起”,才脱掉外衣,把季舒流托起来往床里挪了挪,仰头躺在外侧。 季舒流把被子分给他一半,拉过他一只手臂垫在眼睛下面,突然痛哭出声。 第58章 排行第九 ※一※ 秦颂风没有说多余的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季舒流哭。 他觉得季舒流这样想哭就可以哭真的很好,不像他自己,出道太早见惯了生死,明明心中担忧不已,却很难哭出来。 季舒流哭得累了,终于缓缓止住,慢慢偏过头来,用还挂着泪水的眼睛看着秦颂风:“刚才我做噩梦了。” 秦颂风微一点头,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季舒流轻轻握住他的手背,手指执着地一根根伸进指缝,与秦颂风的手牢牢扣在一起:“我梦见一个满脸病容的姑娘,穿着白衣服,就是潘子云扮女装时穿的那种,我没见过她,但莫名知道她就是奚姑娘。她席地坐在一片黑暗里,抹着眼泪说,她不想让潘子云死。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潘子云喊了一声‘愿愿’,然后我就醒了。” 秦颂风拿开季舒流的手:“我也梦见潘子云了。你等会,我叫人去问问。”他其实不大相信鬼神之事,但从小听过的故事里,经常讲到人死后魂魄跑到生前亲友梦中道别的情景,两人同时梦见潘子云,他再不信也难免忐忑。 怪戏_75 尺素门派到英雄镇的新人近日已经就位,因此秦颂风可以找同门兄弟用鸟传信,不必亲自跑到桃花镇。他从外面回来时,桌上的蜡烛被重新点燃了,季舒流侧躺在床上,全身并下半边脸都缩在被里,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你刚才梦见的是什么?” 秦颂风道:“没什么,梦见他跟我练了一会剑。” 他怕季舒流担忧之下病情加重,没敢说梦中的潘子云练完剑便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但季舒流还是紧张得难以入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消息传回来:“费神医说一切如常。” 季舒流舒了口气,望着窗格间隐约透进来的曙色:“我那个梦梦得特别真。你说人死之后是否真有另一个世界,奚姑娘是否真的在天有灵,想要护着潘子云?” 秦颂风没死过,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季舒流自己道:“不想了。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我也非要宰了伤他的人不可。你会陪我报仇吧?” 秦颂风道:“仇当然要报。怎么变成陪你了,他也是我的朋友。” 季舒流很久都没答话,秦颂风低头一看,只见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二※ 英雄镇的善男信女十分罕见,所以英雄镇唯一的寺庙平安寺香火冷清,只剩下两个耳聋眼花混日子过活的老和尚。 季舒流只断断续续休息了一夜,烧还没退,却执意跟着鲁逢春一起来到寺中寻找线索。他固执起来,秦颂风也管不住。 口齿比较清晰的那个老和尚左看看满脸怒色好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的鲁逢春,右看看面沉如水毫无表情的秦颂风,再看看脸色苍白眼含杀气的季舒流,好像感觉三个都不是善茬,战战兢兢地道:“大前天晚上是有四个外来的人投宿。” “啥样的人?”鲁逢春很不耐烦。 老和尚道:“都是三十来岁,一个像贵人,三个像贵人的随从。” “贵人长啥样,随从长啥样,穿啥衣服?” 老和尚抓着他的秃头苦思冥想:“衣服……想不起来了,贵人长得,没什么特别,随从也没什么特别……”鲁逢春瞪眼一敲桌子,老和尚吓得几乎将脖子缩进僧衣的领口里,“那个贵人,有点洁癖,自带着被褥、茶具,进屋以前叫三个随从给他擦了整整半个时辰,还嫌弃我们不洗澡,叫我们都不许靠近他住的地方。” 鲁逢春问:“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老和尚道:“天还大亮就来了,第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因为他们不让我们靠近。所以走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到了下午,有个文士模样的,说是他们的叔父,带着几个随从过来,也像你们这般盘问我一番,然后才把他们的行李领走。” 老和尚把三人带到那四人住宿的两间房内,一进门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香气。鲁逢春皱眉道:“谁薰的香,味儿这么冲?不会是杀完人血腥气太重,拿熏香遮盖吧。” 秦颂风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将屋中的桌椅床榻全部挪开,季舒流病着,鲁逢春身有残疾,都没去帮忙,老和尚揉着眼睛咋舌道:“这位施主好大的力气……” 然后他倒吸一口凉气。 床被挪开,床下的地面上明显有很多红褐色的污迹,一些缝隙处尤其明显。秦颂风随手拿起桌边的白手巾,往上倒了点剩茶水,再擦擦地面,手巾上全都是红的。 这里一定有过很多血,被人擦了一遍,还没能擦干净。 秦颂风直起腰,看着老和尚:“长老,你第二天还亲眼见过前一天住进来的四个人吗?” 老和尚胆战心惊地退出室外,站在寒冷的院子里,擦着冷汗道:“没有。” 秦颂风沉默片刻,说道:“那四个人大概都死在这里了。” 老和尚吓得一哆嗦,口呼佛号,脸色惊恐。 鲁逢春敲着他的枪杆沉思:“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想得我脑仁疼。” 季舒流虽然发着烧,却感觉自己头脑异常清明。他客客气气地请老和尚暂避,然后捡起一段树枝在雪地上画出英雄镇、平安寺、万松谷和桃花镇的位置,说道:“除去那些随从不算,现在我们一共知道四个人。一个有洁癖的贵人,一个传信的怪人,一个调查真相的文士,还有一个挟持铁蛋的疯子。 “大前天下午,洁癖贵人带领随从投宿于平安寺,平安寺就在英雄镇旁;当日傍晚,传信怪人出现在英雄镇街头,要求乞丐小虫子往桃花镇送一封信,被铁蛋打断;当日深夜,或者前天清晨,有人来到平安寺,将洁癖贵人一行屠尽。那封信,恐怕就是召集凶手的关键。” 说到这里,季舒流将树枝点在英雄镇和桃花镇之间的万松谷,无声地看了秦颂风一眼。就在前天上午,艾秀才夫妻在这附近目睹一个重伤逃命之人被杀,算来,此人很可能便是洁癖贵人一行中的一个;而追杀逃命者、灭口艾夫人、重伤潘子云的两个蒙面人,或许也正是平安寺这场惨案的真凶。 在鲁逢春面前,季舒流略过这一段不谈,继续道:“前天下午,文士出现在平安寺盘问线索;傍晚,文士又去英雄镇街头四处打探那个传信怪人的踪迹,铁蛋出面作了证。 “最后便是昨天早上,疯子声称铁蛋的证言不实,上门寻仇,所以——当时文士在调查洁癖贵人的死因,最终认为传信怪人就是凶手之一;而疯子和传信怪人是同伙。” 鲁逢春双手一拍:“这下明白了。” 秦颂风道:“鲁帮主,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我现在能想到几个追查的路数。第一,小虫子最后没去送那封信,但传信怪人恐怕还找了别人,他找的是谁,信上写的是什么,送给谁了;第二,传信怪人让小虫子把信压在桃花镇三月楼附近的大石头底下,这个三月楼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第三,此地死了不只一个人,尸体是被谁收走的,收到哪去了。” 鲁逢春将枪杆狠狠一敲地面:“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三※ 季舒流奔波半日,病情加重,半夜里冷得抱住秦颂风不肯松手,终于自知不妥,乖乖缩在被窝里休息了几天,潘子云那边只让秦颂风抽空照应。 几天之后,鲁逢春将他查到的消息全数告知。 帮忙送信的人最先被找到,那是另一个街头小乞儿,不识字,而且生性老实,收了银子便跑到桃花镇,将信压在说好的位置,并未追究取信的人是谁。现在那封信自然早已消失不见。 三月楼并无异常,但闻晨家的小杏从桃花镇打听出另一桩事:艾秀才夫妻遇袭那天上午,曾有一个衣着破旧、谈吐却像文士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桃花镇,悄悄打听镇上一位“王四公子”的行踪;中年男子的形貌与铁蛋遇到的那名文士吻合。 王四公子最近在桃花镇是个名人,没人知道他的来路,只知道他总是带着三名护卫,排场很大,经常叫两三个姑娘一起过夜,据传甚是“威猛”。 起初,众人都以为王四公子便是那恰好也带着三名护卫的洁癖贵人,但很快发现错了。一来王四公子的相好都说他为人粗疏绝无洁癖,二来洁癖贵人在平安寺被杀当夜,王四公子还和护卫们一同在青楼宿娼,春宵苦短,次日中午才依依惜别。 但当鲁逢春的手下设法从黑水湖底打捞出挟持铁蛋的疯子的尸体,闻晨认出此人就是王四公子的护卫之一。 所以,疯子是王四公子的人,那么杀害洁癖贵人的幕后真凶也是王四公子无疑。可王四公子和洁癖贵人之间究竟有何过节,又有何渊源,为什么都带着三名护卫呢? 闻晨对王四公子颇多贬低:“姓王的没来过我家,但是我在别人家遇见过几次。这人骨子里有股戾气,喜欢让小姑娘一边陪酒,一边给他讲武林高手大杀特杀、威震江湖的故事。” 季秦二人听闻此言,才想起自己也见过这死去的疯子。 ——在桃花镇的一家大酒楼上。王四公子带着三名护卫喝酒寻欢,嫌弃燕山派已故掌门元磊行侠仗义的故事太“窝囊”,嚷着换点别的。季舒流当时觉得刺耳,还很是生气。 现在季舒流改生自己的气了。他很后悔没有投毒毒死那一行人。 ※四※ 一日日接近年节,潘子云始终不醒,鲁逢春那边的消息也越来越少。他没能查出王四公子和文士后来的去向,连平安寺的尸体也没人知晓被运往何方。 萧玖和孙呈秀便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萧玖静静地看完潘子云写的《妇人心》,又听秦颂风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的表情僵硬,甚至有些可怕,浓黑的瞳仁凝视着秦颂风道:“这些人全都是天罚派的。我也是天罚派的。” 怪戏_76 孙呈秀拉住她的手腕:“难怪你上次说家门不幸。” “对,不但天罚派不幸,我家门更不幸。”萧玖苦笑,“你们说的文士是天罚派掌书彭孤儒,王四公子是我四哥,有洁癖的那个是我三哥。” 孙呈秀已是一头雾水:“你有很多哥哥?莫非你真的排行第九。” “我是最小的,前面有一个姐姐、七个哥哥,不过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哥哥,现在好像又少了一个。”她的目光避开所有人,“我父亲就是……上官判。” 第59章 堕落 ※一※ “你们稍等,事情太乱,我先想想该从何说起。” 萧玖没让众人等很久。她坐在靠椅上,一只手点着旁边小桌上的《妇人心》成稿,“不如从潘兄的戏文开始。戏文里简略了一些细节。最早的时候,的确是掌书彭孤儒心存怜悯,主张设法安置节妇村的女人,掌刑宋钢担心天罚派弟子与她们相处久了生出私欲,主张把她们送回家。但宋钢是知道轻重的,争论到最后感觉不对,已经转而劝和。戏文里的‘邢先生’并非宋掌刑,而是二十七个最初站在宋钢那边的普通门人。他们后来结成同盟,还拉拢到一些其他的追随者,但最偏激的那些事,都是这二十七人所为。 “他们至死都没醒悟,直到咽气前,依然痛骂彭孤儒等人受那些女子的蛊惑,栽赃诬陷他们,甚至骂宋钢是墙头草,不肯坚持到底。” 秦颂风问:“一共死了多少?” “原本一百七十人,死到只剩五十多。其中有十几人因为比较稳重,早被仇凤清设计引开了,剩下的才是混战之中侥幸不死的。” 孙呈秀忍不住道:“所以,活下来的人里有三四十个都参与过同门相残?他们的罪岂不是比仇凤清的父亲还重,上官掌门又该如何处置他们。” 萧玖道:“他们已经用不着旁人处置了。其中一个突然痛哭流涕,忏悔前半生所作所为,忏悔过后当场自尽,旁边数人跟随,眼看就要酿成满门自尽的大祸。” 孙呈秀倒歉疚起来:“天罚派的前辈当真是……严以律人也严以律己。” 萧玖抬起苍白的左手,用力握紧椅子的扶手:“但我父亲却不想看见满门自尽。他急中生智,站出来说,此刻自尽于事无补,不过是懦夫的逃避。天罚派以前下手狠辣,无非因为不信罪人能够改过自新,只得杀死他们永绝后患,如果能叫人改过自新,岂不是两全其美?刚巧海风寨的余孽还没来得及杀,他们就商定,从此定居在岛上,把海风岛改名为洗心岛,试着教导这群悍匪洗心革面,若数十年后成效显著,可以著书立说方便后人参照。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把那二十七人的尸体运回永平府,悄悄弃置荒野,让外人以为天罚派是被人偷袭、全军覆没。” 季舒流听了生出些兴趣:“令尊的想法十分新奇,但他准备如何教导?这些海寇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掳掠一整村的妇女,可不是寻常恶人。” 萧玖抿嘴一笑:“教导不外乎威逼利诱。威逼好说,利诱么——当时,岛上有天罚派弟子五十多人,青年女子七十多人,海风寨罪人一百数十人,和附近渔民还有些财货往来。天罚派把持钱财,食物统一发放,可以当‘利’的只剩下女人。于是我父亲定下规矩,谁的表现最好,谁就有资格和女人婚配。” 孙呈秀怀疑道:“那些女人愿意?” 萧玖深深看了孙呈秀一眼:“只要不让她们回家,她们什么都愿意。” “可是,天罚派剩下的五十余人,岂非也想婚配。” “没那么多,”萧玖道,“除去年纪太老的、身体不好的、练过断子绝孙劲的,只剩二十几个了。” 武林中对天罚派的狷介甚为敬佩,对他们的武功路数却颇有微词,就是因为他们练功的法门伤身过度,有违天和,其中最受人诟病便是著名的断子绝孙劲。这种内劲极其霸道,代价也极其惨重,女子练了永生不再行经,男子练了永生不能人道。它本来有个文雅些的名字,但武林中厌恶它的人往往以断子绝孙劲呼之,谁知天罚派居然顺势更名,以示忠义之士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 孙呈秀害怕地拽住萧玖的衣袖,小声道:“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很多事,你怎么会十二岁就孤身跑到永平府来?” 萧玖不答,反问:“你觉得在一个孤岛上,掌管上百人的生死和婚配,像什么?” 孙呈秀终究还小,茫然道:“像媒婆?……像阎王?” 秦颂风替徒弟答道:“像皇帝吧。” 孙呈秀眉头微皱,终于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萧玖叹道:“如果当初有人和你反应一样快,及时告诫,可能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秦颂风很厚道地摇头:“令尊身处其位,也是没办法,当时如果瞻前顾后,还怎么拦住五十多个人自尽。以后的事恐怕也不是一个人控制得了的。” “说不定他只是疯了。他和仇凤清交手的时候,后脑撞在一块大石头上。”萧玖意味深长地扫视众人,“如果没疯,好好一个天罚派掌门,怎么会生那么多孩子。” ※二※ 上官判总共有九个孩子,前两个是一对双胞胎姐弟,姐姐叫上官壹,弟弟叫上官贰。 那时岛上的动荡慢慢平息,上官判建立起一套赏罚规范,几度杀人立威后,终于令一些本是随波逐流的海风寨小喽啰真心悔过,许多天罚派弟子渐渐忘记那个巨大的错事,感到胸怀甚慰。 他们开始想娶妻、想安顿了。 说来令人喟叹,最初主张救助节妇村女子的掌书彭孤儒深悔自己陷于义愤、未能及时主持大局,不仅不肯娶妻,还直接练了断子绝孙劲,尽管当年他只有十几岁;主张送那些女子回家等死的掌刑宋钢反倒选了一个妻子,而且是位很受天罚派敬佩的女子,她曾在天罚派登岛一战中拾起海寇掉落在地上的刀,勇敢地上前帮忙。 至于上官判,他再不敢找什么女中豪杰,于是选中了一个看上去貌美乖巧的姑娘。 上官判的女人和宋夫人同时怀孕。宋夫人生了儿子,取名宋柏,就是柏直;上官判的龙凤胎却有些可惜,上官贰发育不良,小得吓人,开始还会动,不到一刻就死了。 出生即死的儿子并未让上官判过于伤感,他初得爱女喜不自胜,刚一满月就抱在怀里四处炫耀,被仇凤清背叛的痛苦终于淡去。 对动辄断子绝孙的天罚派而言,女儿其实比儿子更容易触动父亲柔软的情绪。所以上官判做梦也没想到,节妇村的女人多数觉得生女儿不如生儿子气派,不绝口地夸赞宋夫人有福气,却总是对上官壹的生母流露出廉价的同情。那貌似乖巧的女人渐渐嫉恨在心,回思前事,联想到一些乡间流传的奇谈怪论,认为宋夫人怀的本是女儿,设计用咒语夺走上官贰的魂魄,才变成了儿子,还认为上官壹就是被换进来的魂魄所化。 宋夫人对此毫无所觉。 人疑神疑鬼的时候,总能找到很多“证据”,那女人越想越是深信不疑,最终用闷棍打死了宋夫人,回到家里,又亲手掐死了上官壹。直到上官判抓住她厉声质问,她还振振有词,说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她的亲生骨肉,是恶鬼托生。 又一次选错女人的上官判怒极狂笑,当众下重手将她砍成两段。 可上官壹活不过来了,宋夫人也活不过来了。宋夫人是宋钢这辈子第一个女人,宋钢初尝夫妻恩爱之情,铁铸的心肠刚刚柔化,转眼就生死永隔,自此无心再娶。但他拿惯了剑、杀惯了人的手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婴儿。恰好去陆上打探消息的同门回来说宋老夫人思子心切、痛苦不堪,宋钢心生不忍,带着年幼的宋柏乘船去了陆上,悄悄把孩子送到他母亲那里,给老人留个念想。 上官判那时也回到了陆上,潜入燕山派,得知恰在他到达的前两日,仇凤清已经死于癫狂之中,被她的师兄元磊悄悄安葬。上官判掘开仇凤清的坟墓,确认死的就是她本人,心中百味杂陈,默默将土盖好,和宋钢一起回到了岛上。 他知道元磊一直在找他,但他不知是怕元磊伤心歉疚,还是因仇凤清迁怒于燕山派,最终没有去找元磊。 此后上官判对女人的态度骤然改变,他怀疑她们,却又学会了享受她们的美色。岛上的节妇村女子被上官壹生母的死状所慑,畏惧之下,选出两个相貌不错、寡言少语的老实姑娘“赔罪”,上官判居然双双笑纳为妾,短短几年之内又和她们生出六个男孩,其中蒋氏生了上官叁、上官伍,冯氏生了上官肆和一对三胞胎,可惜陆柒捌三胞胎发育不良,不到一个月全部夭折。 之后便该轮到“上官玖”。 上官玖的母亲萧绮月不是节妇村的村姑村妇。她是武林中人,父母双亡流落江湖,年方十二岁时无意中发现海风寨掳掠妇女之事,向天罚派通风报信,顺便跟上了洗心岛,因为无处可去才留了下来。 她在岛上渐渐长大,所接触的只有节妇村的村妇,海风寨的罪人,天罚派的粗人。村妇当她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罪人当她是天罚派一伙的“大官”,粗人当她是需要优待的客人,再加上父母早亡,从小没人教导,她不明白很多同龄女子本该明白的事。 在上官判看中她、求娶她的时候,她全然不知道身为一个自由自在的江湖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两次丧偶、还带着两个小妾的男人是不妥的。 怪戏_77 当然,上官判知道。所以上官判很认真地找彭孤儒做媒人,还弄了些其实没什么用的聘礼,把她娶为正妻。不久,萧绮月为他生了小女儿上官玖。 上官判最开始对萧绮月恐怕有几分诱骗之意,但萧玖的出生让他想起了曾经珍爱的女儿上官壹,他将对大女儿的歉疚怀念全都补偿在了小女儿身上。没过几年,萧玖又显出不凡的剑法天赋,上官判看到她初次持剑的那一刻,有如大梦初醒。 对天才的剑客而言,剑法已经不止是保命的技巧和立身扬名的资本,剑法本身的美,足以与最奢侈的私欲抗衡。帝王般随心所欲的诱惑,肆虐数年,还是败给了对剑法极致的追逐。 上官判不再处理岛上的杂务,整天在峭壁之间练剑,在退潮的礁石上练剑,上岛前已有雏形的一套新剑法,几年之内大功告成,在萧玖真正开始学剑的年纪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她。 可惜,洗心岛的故事却不曾中止。 上官判的几个儿子渐渐长大。岛上的多数海风寨罪人并不理解天罚派教人洗心革面的奇志,不知不觉间,无知的小喽啰们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背后把上官判称为“洗心王”,把他的几个儿子称为“王子”,把掌刑宋钢和掌书彭孤儒称为“将军”“丞相”,其余的天罚派门人也成了“大人”。实际上,这群人在洗心岛上生杀予夺,除了“治下”的人太少,与真正的帝王将相确有几分相似。 最初,天罚派众人觉得罪人们这样想也好,至少能够有所畏惧。但对生长在岛上的天罚派后人而言,这个称王拜相的游戏渐渐变得半假半真。 表面上,每个人都说那不过是海风寨粗人戏文看多了生出的怪念头,堂堂天罚派之后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但天罚派的掌门之位,却从一个难以善终的苦差,变成了上官判三个儿子追逐的目标。 他们培植出自己的党羽,暗中较劲,更可怕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天罚派下一任掌门,理应在上官氏血脉之中选择,就算不选这三个儿子,也要选萧玖。 他们几乎像在演绎一场拙劣的“王位之争”。 其实对这一切,上官判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不过那正是他最迷恋权势美色的几年,三个儿子又小,他把这些东西视为权势的一环,并未马上制止;随后,他又沉浸在那套剑法之中,懒得搭理俗务。当他真正意识到犯下的错误,天罚派的改变已经不可逆转。 萧玖十一岁那年,岛上的气候忽然变得很恶劣。萧绮月得了怪病,久治不愈,上官判焦躁之下,亲自带着她乘船离岛去陆上医治,临走前生怕萧玖吃亏,将自己一直使用的佩剑“明慎”送给萧玖。 萧玖的目光惨淡:“他们再也没回来。不知道母亲的病治没治好,总之他们回来的路上遭逢海难,船上几位同门的尸体漂到了途中一个荒岛上,我的父母则生死不明。我不肯相信父亲这样的高手毫无自救之力,又厌烦三个哥哥阴阳怪气地互相争斗、同门众人推波助澜,终于在一年之后离岛登陆,落脚在永平府,悄悄甩开跟来的同门,独自探访父母行踪。没想到一个不慎,居然落在苏门手里。 “从苏门出来以后,我联系同门报了仇,但父母依然毫无消息,我不得不相信他们的确已遭不测,于是投靠母亲的亲眷,不再和同门联络。最近半年里,彭掌书来找过我几次。他说岛上气候愈加恶劣,很多体弱的老人、孩子病死,就连我三个哥哥的亲生子女也都先后夭亡,四哥和五哥的妻子也病故了。有个阅历很广的海风寨老人说,那座岛以前是灵气汇聚之地,现在灵气耗空,如果再不回到陆上,全岛的人都逃不脱怪病身亡的命运。 “不知道他们在岛上怎么商量的,总之去年夏天,宋掌刑和彭掌书带着我三个哥哥一起跑到陆上来,分头寻找适合藏身的所在,打算将岛上的人挪进去隐居,没想到,我那三个哥哥更关注的依然是争权夺利、手足相残。” 季舒流霍地站起来:“总之,重伤子云的凶手,很可能就是那个上官肆。你肯让我们报仇么?”他明澈的双眼里有炙热的怒火燃烧,心底的恨意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萧玖一沉肩,刷地抽出腰间的剑,这把剑很长,不宽不窄,不知用了什么锻造技法,剑面颜色暗淡无光,一线剑刃却亮得仿佛自己就能发出光来,越到剑尖,光亮越耀眼。 “天罚派除了掌门、掌书和掌刑,还有一个不常设的位置,叫做掌剑,可以不经掌门同意斩杀任何人,包括掌门的继承者。父亲把明慎给了我,意思就是任我为掌剑。 “父亲当年不是指望我清理门户,而是担心我无法自保。可清理门户的责任毕竟也有我一份,潘兄是小奚的丈夫,伤他的人我绝不能放过,这个你尽管放心。如果真是我哥哥做的,万一掌书袒护于他,可能需要你们相助,先行谢过。” 季舒流对她郑重施礼,神色渐渐恢复如常:“还有,你当年的怀疑应该是对的。你说令尊已经失踪十四年了,但鲁逢春说他十年之前见过令尊。” 萧玖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静静听他讲出前因后果。 “……鲁逢春所说便是如此。我觉得这人虽然粗心,却还比较可靠。”季舒流最后总结道。 萧玖沉思良久,终于道:“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不出他不来找我的理由,除非我母亲和仇凤清一样,也是混进天罚派的仇家,但这好像不大可能。”说到此处,她一直保持着的僵直坐姿忽然塌陷,向后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我累了,诸位自便。” 季秦二人于是离开,孙呈秀忽然走过去坐在萧玖座椅的扶手上,用力揽住她的肩:“今天以前,你是不是从来没对外人说过这件事?” 萧玖随意道:“又不是好事,说出去嫌丢人。” 孙呈秀一直揽着她不松手,她轻轻掰了两下没掰开,无奈道:“小丫头,你还是长几岁再来同情我吧。” 孙呈秀纹丝不动,低声道:“我只是谢谢你把真相说出来,本来以为你不会允许我们插手的。” 萧玖脸上嘲讽的笑意渐渐褪去,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点真实的苦涩:“就算为了潘子云。” 第60章 托付 ※一※ 正月十五都过了,远处村落里却依旧零星响着爆竹声。 潘子云在马车里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季舒流差点高兴得跳起来,但他眼中一丝神采都没有,而且睁了一会儿就自己闭上了。季舒流抓住他的手,问他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能听见就握自己一下,然而潘子云自顾自地沉眠,手上一丝力气都没有。 季舒流问费神医,这是否就是“痴呆”,费神医却告诉他,这不过类似有人熟睡的时候也睁眼、翻身而已,潘子云根本就没醒过来。 季舒流终于真正意识到,此刻欲令潘子云作为一个痴呆醒来都难。如今,目睹潘子云睁眼多次的他再也不敢做任何奢望。 萧玖打探了大约一个月,确定天罚派最近在永平府踪迹全无,潘子云昏迷不醒的始末终于不必瞒得严严实实,可以告知鲁逢春和闻晨。费神医平日繁忙,总藏在他家的密室里并非长久之计,最后秦颂风决定把潘子云送到英雄镇,雇个人来照顾,再让闻晨等几个心细的女子帮忙看着些——那日闻晨被苏骖龙挟持,潘子云也出了力,而闻晨是个重恩义的人。 动身这日,秦颂风在外面赶车,季舒流则陪潘子云坐在车里,看着潘子云由于只能喝些米汤度日,瘦到又和初见时相差无几的脸颊,按照费神医的建议低声嘟哝:“潘子云、潘兄、子云、何先生、何方人,你醒醒吧;潘子云、潘兄、子云、何先生、何方人,你醒醒吧……” 雪地吸声,车棚里显得分外静谧,只有马蹄声、轱辘声和季舒流听起来几乎有些委屈的呼唤声。潘子云胸膛起伏平稳,睡容仿佛比清醒时更加安详。 季舒流竟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潘子云只是前半辈子活得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等他歇够了,马上就可以醒来。 车到英雄镇,从后门进入闻晨的住处,也就是从前蚂蜂的家宅。换回普通少女装束的小杏和小莲把众人接进客房,季舒流小心翼翼地将潘子云抱到已经铺好的床上。 小杏边给潘子云把脉,边对秦颂风道:“大姐本该亲自迎接,但是来了个难缠的客人,到现在还没能送走,你们先请喝茶稍待。” 小莲也道:“大姐可没故意慢待两位公子,实在是那老太太又絮叨、又讨厌,每次来前也不打声招呼,动辄便啰嗦一个时辰。” 到英雄镇后,她们把“妈妈”的称呼换成“大姐”,提了一个辈分,居然一点障碍都没有。 季舒流好奇道:“什么老太太?” “就是那个艾秀才的亲娘。”小莲皱着秀气的眉毛解释,“你们听说过没?艾秀才以前是大姐的相好,当众发过誓要娶我姐,结果他娘听见了风声,跑来抓他回家另娶他人也就罢了,还满嘴喷粪,不住口地骂我姐狐狸精。现在么,呵呵,老东西,儿媳妇尸骨未寒,就夹着尾巴求着我姐嫁她儿子来了。” 两个小姑娘在英雄镇染上些许江湖味,底气甚壮。 季舒流忍不住拉着秦颂风过去偷看。 艾秀才的亲娘两鬓斑白,衣着宽松沉厚,行动间两个耳坠子都不怎么摇晃,看衣料不过中人之家,看气度还是很有老夫人的庄重模样的。她扯着闻晨的袖子夸她的衣服针线好,又抬头端详着闻晨的脸,说她模样也好,生得端正,不像桃花镇出身的妖娆女子。闻晨不过嗯嗯啊啊地应着,举止客气但也微微冷淡,可那老太太就像看不懂人脸色,只是啰嗦。 话头渐渐转到艾秀才身上:“我儿这几天仍是茶饭不思,时常不知不觉地哭出来。昨日他要去乡下族里寻个男孩收养回家,被我拦下了。闻姑娘,你想,男子汉不比妇人家,他现在一时兴起,发誓说终生不娶了,以后怎么可能不反悔?他和我媳妇也没个一男半女,将来继室生个男孩儿,不但家产不好分配,那过继来的孩子既没亲爹,又没亲娘,多可怜哪。” 闻晨随意地点着头,不说话。 怪戏_78 艾老夫人终于还是说:“闻姑娘,我儿这些年最惦念的就是你,我和他爹都想着,要是你出面来劝劝,他再倔,也不可能听不进去。不瞒你说,媳妇好些年不生育,我早想过给他纳妾的事,就是媳妇还年轻,怕亲家面上过不去,才耽搁下来。要是真纳个妾,我和他爹都中意你,真的。其实我知道,自从他成亲之后,还去找过你几回,你每次都劝他也多顾顾家,从没提过他以前不懂事的时候说的那些个疯话。这寻常人家纳妾,最怕的就是娶来的小丫头不懂事、爱闹腾,闻姑娘你这么识大体的姑娘,罕见得很了。你要是过了门,只要生个孩儿,扶正还不是早晚的事……” 屋里的老妇人依旧喋喋不休,外面的小莲气鼓鼓地小声道:“呸呸呸,不是人的老东西,她媳妇可是为了给她儿子挡刀才死的。现在她觍着老脸来求我姐,不就是怕以后没有媳妇供她支使么,谁稀罕她家哦。” 闻晨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外头人声喧嚣,铁枪顿地一声接着一声,最后“咣当”一下,门被撞开了,艾老夫人和她带来的仆妇、车夫全都吓得躲进角落。 鲁逢春直接闯进门:“闻大妹子,听说有人想娶你,谁啊?” 屋后偷窥的小莲拍手道:“这回可好,赶上鲁帮主在英雄镇了。”小杏也掩口偷笑。 鲁逢春见没人敢应声,悍然道:“你入了我的伙,谁想娶你,聘礼得给我。我也不要多,卢龙城里有个牛三秃子整天装瘸子讹外地人的钱,给我们真瘸子丢人,砍下他一条腿腌了送给我,我就同意这桩亲——放心,嫁妆少不了你的,你想拆谁的胳膊腿儿尽管说,姓鲁的收你一条腿,保准还三条。” 闻晨笑眯眯的不说话,屋里寂静片刻,艾老夫人终于讪讪地道:“闻姑娘,你有客不方便,我先告辞了吧……” 聚在门口的不屈帮好汉们哄堂大笑,鼓掌吹哨,有如欢送。 ※二※ 闻晨和鲁逢春原本与潘子云相识,得知他为救一个陌路人遭此横祸,都承诺帮忙照应。 之后,季秦二人单独叫走了铁蛋。 铁蛋已经得知最“粗浅”的那层经过,愤愤地跟季舒流说,要是抓到了重伤潘子云的幕后真凶,如果方便最好带到英雄镇,他很想补此人一刀。 季秦二人邀他出去散散心,他也不问去哪就跟着上了马。路上他想起怎么呼唤都没反应的潘子云,仍是满脸抑郁:“潘大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啊,一动不动这么久,万一醒过来以后不会走路了怎么办?唉,以前他虽然总是冷冷淡淡,但也经常悄悄帮人的忙,这叫外冷内热,是个大好人。而且你们发没发现,他心里其实很老派,还曾叫我不要在江湖上瞎混,趁着年纪小多读点书,那神态,就像卢龙城里的老秀才一般。听说他父母都是读书人,只不过过世太早,否则说不定他早就搬到别处去念书了吧……” 铁蛋小孩子脾气,和大人一起走路的时候只顾说话,根本不看路,直等三人的马到了槐树村苏宅门口,他才茫然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季哥哥,这是《逆仆传》里说的苏宅,听说一直闹鬼,我早就想进去看看,但我爹怀疑里面的‘鬼’身负轻功,是江湖中人,不许我随便打扰。” 季舒流道:“鬼暂时不会出现了,原本是潘子云假扮的。” “啥?”铁蛋瞪眼,“他又不肯看戏,为什么要来扮鬼?” 季舒流将食指竖在唇上:“嘘!”然后和秦颂风一起带着铁蛋从后门跳进苏宅,走过初见潘子云、彼此动手时撞乱了的那处走廊,一路来到放置苏门余孽骷髅的那间书房门口。秦颂风在前面开门,厚重的尘埃扬起,铁蛋打了个喷嚏,季舒流却已屏住呼吸,打开墙上的暗门,抽出潘子云《逆子传》的草稿。 “这是你潘大哥的笔迹,你瞧瞧。” 铁蛋是认识字的,只不过认得不多,而且不大会认手写的潦草字迹,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眼神一点点从迷茫转为震惊,最后眼圈都红了。 他想必明白了很多事。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慈祥,故作平淡的关切,原来都是“何方人”对他种种热情的回应,克制却又发自真诚。 可他却无法预测真相是否已经来得太迟。 铁蛋想把草稿放在桌上,目光触及桌上的尘埃,赶紧缩回手,先用衣袖使劲擦了擦桌子。 “他究竟是谁?” 季舒流叹了口气:“《逆仆传》里,有个仆从姓原名西,你肯定记得。真正的原西是个姑娘,名叫奚愿愿,就是潘子云已故的妻子。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听我……”他停顿片刻,终究担心自己说到一半不小心哭出来,“还是让秦二哥来讲吧。” 数月之前,潘子云也是在这间屋子里讲述那段旧事,那时他还活蹦乱跳,却一心求死;今日,尘封的往事只能由旁人转述,而潘子云明明一心求生,却被迫陷入沉眠。 三人像当日一样席地而坐,秦颂风的语调始终平稳,铁蛋却比那时的季舒流更震惊——苏门的罪孽他从父亲那里听过一些,但那些小杀手的悲惨境遇,是《逆仆传》中难以尽述的。 等铁蛋的怒火渐渐平息,季舒流缓缓道:“你嘴严不严?我有件东西想托付给你,又怕泄露出去给你惹来祸端。” 铁蛋迅速挺直腰背:“我从小跟着我爹混江湖,起码的轻重肯定晓得,你尽管放心。” 季舒流和他对视片刻:“你潘大哥出事之前,曾经写出一本新作,初稿已成,还没定稿。但新作里说的事,可能牵涉到一些危险人物,暂时不能演出来。近日我跟秦二哥有事要离开,前途风险难测,你潘大哥的初稿如果交给尺素门的兄弟,我担心它就此埋没,交给你们这里的戏班,又怕走漏风声,有人对他们不利,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你了解它的分量。” ——天罚派众人自上官叁被杀后就冒险在严冬出海回岛,从此杳无音讯,季舒流他们已经决定,以萧玖得知兄长死讯、意欲回家祭奠为名,一同上岛查清真相。 铁蛋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你给我,我保证把它保护得好好的。但什么时候才能演出来?如果演给潘大哥听,他会不会一高兴就醒了……” 季舒流看着他道:“也许我们回来以后就可以公布,到时候直接告诉你便是。但万一我们离开一年还没回来,你就叫你爹把它悄悄交给燕山派方掌门,叮嘱方掌门千万别把东西经了你们手这件事说出去。你可以留个底稿,但十年之内不要公布,十年以后我相信你自己能判断。” 铁蛋的眼神忽然不再像个孩子:“你们去给潘大哥报仇吗?” “是,”季舒流补充,“而且不止报他一个人的仇。” ※三※ 除了潘子云的仇,还有艾夫人全家的仇。 在她被杀的次日,她病重的老父带着独生女儿未归的遗憾长逝,死前仍不知道女儿已经先他一步踏上黄泉路;母亲难以承受如此悲痛,很快也随父女二人而去。 艾夫人的婆婆吃了鲁逢春的惊吓,一个月没敢登门,一个月后居然又偷偷摸进来纠缠。这回鲁逢春不在,闻晨终于认真地说出一席话将她打发走:“放心,令郎秉性软弱,再过一年半载,自然会再娶。你还不明白嘛,他现在觉得愧疚,就是因为后悔以前不爱妻子。既然不爱,怎么可能把一生搭进去?你现在急着叫他娶我,等他回过神儿来想娶个好人家的姑娘了,好人家却嫌他屋里有个‘院中人’,岂不是更麻烦。” 艾老夫人目光闪动,终于客套几句,扶着丫鬟的手离开。 这天秦颂风恰好在。闻晨转头便对秦颂风道:“不是我编排他,艾秀才这辈子的确辜负他妻子太多。他婚后很少来桃花镇了,但也常逛卢龙城的窑子,有一次跟姑娘调笑的时候,居然说他妻子刻板无趣像块木头,不如窑子里的姑娘可爱,谁知他妻子的三个堂弟正好在隔壁屋里听见,踹开门揍了他一顿,可是后来他也没改掉逛窑子的毛病。 “之前我还听见他在妻子灵前哭着说,其实他知道他老娘嫌弃儿媳妇一直不生育,故意挤兑,以前都是装傻充愣、袖手不管图清闲的。他的岳父母也是迂腐,前些年他妻子回娘家诉苦,岳父母都只会板起脸教训女儿谨言慎行不许冲撞婆婆,艾秀才以前听见了还感觉窃喜,现在才知道后悔。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连岳父母都不在了。” 季舒流忍不住道:“艾夫人何必这么想不开,舍命去救他。” 秦颂风道:“事到临头,可能没顾得上想那么多。” 季舒流依然怀疑:“事到临头没空思索,怎么可能去救一个对自己不好的人。真不是艾秀才把她推出去挡刀的?” 闻晨听了却摇头:“不大可能。如果他真的推了,现在肯定整天担心冤魂回来找他报复,哪有空整日哭天抹泪,更没胆量把妻子挂在嘴边。唉,你们江湖好汉快意恩仇,哪里明白这些女人的心,艾秀才的夫人可是读书人家教出来的女儿,从小知道丈夫就是她的命。” 季舒流微微皱眉:“还没有丈夫的时候,就知道丈夫是她的命,所以丈夫是谁、对她好不好,反而无关紧要了么?” 闻晨有些不悦:“别这么说她,她也够可怜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能有什么办法。” 季舒流急忙辩解:“我没说她不好,是说这么教她的人教错了。” 秦颂风也帮腔:“就是,舒流心善得很,你瞎想什么。” 闻晨顿了一下,目光在秦颂风脸上停留片刻,又在季舒流脸上停留片刻:“秦二哥难得有如此护短的时候,我总算——信了几分。” 季舒流此人脸皮薄厚不定,闻晨这句恰好赶上他脸皮薄的时候,于是他红着脸跑出去帮潘子云活动手脚了。 怪戏_79 第61章 洗心岛 ※一※ 孤船行于海上,视野中除了船几乎只有海和天,太阳自一边天海交界处升起,向另一边天海交界处落下,便是昼夜更替。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船上人偶然神思错乱,确有穿行于无尽空茫之感。 此去洗心岛,萧玖、孙呈秀、季舒流和秦颂风四人都在船上,另有天罚派专门负责海陆联络的弟子数人驾船。 冬天寒冷,早春又多生海雾,直到四月方能成行。最初,他们是在海岸偏僻处登上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中途两次停靠于海中的无名岛屿换船之后,船身变得足够大,也足够安稳。 驾船的天罚派弟子们都不曾怀疑萧玖的说法,以为她惊闻上官叁身死,掌刑和掌书又判定真凶是上官肆,决心回岛质问四哥为何犯下如此兽行。一日,为首的同门闲聊时对萧玖感慨:“本门之耻啊。老掌门的血脉竟也做下这等丑事,杀的还是亲生兄弟。” 萧玖眨了一下眼睛:“你说过好几次‘也’字,难道其他同门自相残杀已经很常见了么。” “虽然不常见,也有好几次。那些‘罪人之后’群聚斗殴的事情更多,六年前还误杀了两个阿姨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不满三岁,虽然同是罪人之后,又有何辜!从那时起,咱们岛上几乎见不到女人了。” “为什么?她们惧怕误伤,不敢外出?” “岂止不敢外出,人是在自己家里被杀的,祸从天降,不外出也没用。”那人道,“当年岛上的师妹们看见小女孩的尸体非常气愤,有的都哭了,后来由蒋夫人出面做主,盖起一座大院子,让阿姨们和罪人生的女儿们带着不满十岁的孩子住进去躲避混乱,师妹们在外围警戒。本以为只是权宜之计,谁知岛上混乱愈演愈烈,现在她们轻易不肯出来,即使本门中人想要探望自己的姐妹妻儿都很不方便。” 另一个天罚派弟子路过,闻言插嘴:“女人心思真是古怪,咱们天罚派的师妹居然宁可跟那群老太太和罪人的女儿混在一起,防贼似的把院墙修得老高,也不肯多出来走走,还不如老太太通情达理……呃,阿玖我不是说你。” 萧玖当时并未理睬,后来悄悄对秦颂风等人说:“岛上出生的女孩一向比较和睦,多数不太讲出身的分别,可能是因为同仇敌忾。岛上的气候古怪,女孩比男孩少很多,所以在很多天罚派后人眼中,我们这些女弟子不像师姐妹,更像——‘彩头’。” 孙呈秀问:“什么叫彩头?” “就是表现良好便能赢得的那种东西。” 也许很好,但只是“东西”。 当年的节妇村女子也是彩头,她们并不觉得难以接受,最多暗中期待自己能够嫁入天罚派。在岛上长大的女孩子们却不这么想。她们至少都亲眼看见,天罚派这一辈在剑法上最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同为女孩的萧玖。 ※二※ 数日之后的一个早晨,洗心岛在朝阳之中显出了它的形迹,从岛上的山峰,到海滩上的码头,渐次进入船上之人的视野。 此岛占地不小,有山有水,乃是这块空茫海域中最适合居住的所在。 众人从西侧登岛,从这一侧看,洗心岛的边缘是乱石堆积的平地,中间则有成片高耸的山丘,山上杂生绿树,随着海风轻轻摇摆,挡住了山背后的情形。 驾船的几个天罚派弟子当先下船,萧玖假装收拾东西留在船上,趁他们听不见,叮嘱其余三人:“这岛上不仅坏蛋多,疯子也多,你们等会别太惊讶,除了小心遭人暗算,也尽量不要笑出来。” 孙呈秀听萧玖说得诡异,追问道:“是哪种疯子,怎么个可笑法?” 萧玖道:“不好说,你看见就知道了。” “如果不小心笑出来,后果很严重吗?” 萧玖悠悠道:“一次看见这么多疯子,也算难得的盛景,真笑出来也没办法。只是岛上那群疯子疯子疯得太投入了,你要是真笑出来,说不定气得吐血身亡几个。” 孙呈秀惊道:“这么严重?那我一定不笑。” 萧玖打量她两眼,没说话,嘴角隐约上挑。 孙呈秀目中这才露出怀疑:“……你刚才那句是玩笑话吧?” 萧玖终于显出笑意,孙呈秀确认无误,顺手捶了她一拳。 这两人一个经常听不懂玩笑话,一个说正事的时候也喜欢加些调侃嘲讽,难得她们即使如此也总喜欢凑在一起。秦颂风和季舒流看见这一幕,都忍俊不禁。 下船之后,众人穿过平地,顺着一条曲折的小路蜿蜒上行,行到高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被群山环绕的湖泊。 萧玖道:“这个叫洗心湖。” 湖中是淡水,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湖畔的景色;远处海涛拍岸的声音节奏舒缓,衬得这里的一切分外祥和。 几个天罚派门人将萧玖他们留下,自去通报。萧玖停在原地,众人自然和她一起停步,仔细观察此处的地势。 洗心湖的形状好像一个葫芦,底在西南,头在东北,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上各有一片平缓宽阔的湖岸,东南湖岸地势较低,建着个防卫森严的黑墙院落,西北湖岸地势较高,建着个气势堂堂的红墙院落。 黑墙院落的大门面朝湖水,紧紧关闭,一看便不欢迎外人擅入,当是岛上女子聚居之所,据说现在人称“铁桶”;红墙院落的正门朝南,大敞四开,露出一面带画的影壁,那是处理岛务和天罚派事务的地方,叫做洗心堂。 湖水以东有许多平缓低矮的山丘,山丘间隐隐露出许多单层民居,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腰,形制与陆上的普通民居无异,甚至可以看到民居附近的菜畦。 然而再往东,山势突然变得陡峭险峻,一个个锋利的山尖向上直指天空。山体皆是黑漆漆、光秃秃的石头,个别石头缝里生着深绿的杂草,一些光滑的石头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苔藓,但更多的石头裸露在外,诡异的颜色莫名令山下之人感到它即将覆压下来。 这些黑色的山峰,将整个岛屿衬出几分阴郁之色。 除此之外,岛上的风景的确不错,附近一些洼地上留着成滩的积水,空气中有湿润泥土的气息,显示也许昨夜岛上还曾下过一场雨;但现在天已经晴了,头顶淡淡几抹云层背后,阳光明媚地洒下,显得岛上的草木颜色格外鲜亮。 西北岸的洗心堂内响起悠长的钟声。伴着钟声,五个人从四个不同的地方走了出来。 东岸民居中出来的是一个劲装青年男子,衣着考究却不奢华,眉眼和萧玖有几分相似,但神态温和可亲,不似萧玖总冷着脸。这自然是上官判的第五个儿子,海风寨罪人眼中的“五王子”上官伍。 洗心堂中出来的是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文士,身穿带补丁的布衣,肤色浅褐,五官端正,眼皮在正对眉峰的位置拐出一个犀利的角,显得双目很有神采,脚步虽然迅速,姿态甚是从容。萧玖低声说,这是天罚派掌书,海风寨罪人眼中的“丞相”彭孤儒。 远处险峻山峰间掠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衣着朴素,身材魁梧,脊背笔挺,渐近之后,可见脸色泛青,仿佛皮肤裹着的不是肌肉,而是铁块铸成的人脸之形。这是天罚派掌刑,海风寨罪人眼中的“将军”宋钢。 最后,“铁桶”紧闭的大门打开一道缝隙,走出一个有年纪的高挑女人,身后跟着一名矮小而矫健的带剑姑娘,看样子是个女护卫。高挑女人黑发中夹杂着难以忽略的白发,宽松的衣袍掩不住身材干瘦,脸很小,眼睛很大,双眼格外引人注目。她便是死去的上官叁和活着的上官伍的生母,海风寨罪人眼中的“蒋太后”蒋苇。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四周的山壁上,本声叠着回声错落轰鸣不绝,仿佛周围的山能将这钟声拘在中间。钟声之中,五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肃穆。 萧玖抱拳道:“宋叔,彭叔,蒋姨,五哥,师妹。” 宋钢和彭孤儒同时抱拳回礼,口称“阿玖”,上官伍边回礼边亲切地叫“九妹”,蒋苇只是颔首示意,她身边那矮小姑娘低低叫了声“师姐”。 季舒流侧身站在一旁打量着代表了岛上四方势力的这些人。蒋苇和她背后的姑娘应与命案无关,但其余三人都身手不凡,有重创潘子云的实力。季舒流其实并不希望真凶在他们中间,因为彭孤儒曾替无辜女子仗义执言,宋钢若有三长两短会伤到宋老夫人的心,而上官伍神似萧玖。 萧玖略过寒暄的步骤,直接道:“三哥真是四哥杀的?” 怪戏_80 彭孤儒的目光垂到地面上,黯然道:“阿玖,对不起,我这个掌书无能,没能及时消弭一场大祸,也没照顾好你的几个哥哥,让你四哥犯下这等兽行。” 他长长叹息,蒋苇在这声叹息中道:“尚有疑点,不可定罪。”她吐字平板而冷静,几乎不像一个刚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暮年女子。 宋钢看蒋苇一眼,硬邦邦地说:“蒋夫人,你只是悲痛过度,神志不清,上官肆谋杀手足证据确凿,对他绝不能再讲妇人之仁。” “我懂证据,你的证据不够确凿。”蒋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瞧着萧玖,“阿玖你过来,我同你解释。” 站得靠后一些的上官伍忽然走到蒋苇身边,扶住她一边手臂,柔声道:“母亲,我们都明白,你看着四哥长大,即使并非亲生,对他也是一片慈心。但宋掌刑所说……” “没有慈心了。”蒋苇道,“但他有杀念,不见得人便死于他手。” 上官伍无奈地叹了口气:“九妹,这里我辈分较低,本不该打扰几位长辈讲话,却忍不住多说一句——其实我觉得宋叔、彭叔和母亲三人的主张都有一些道理,却又都不全对。他们已经吵了几个月,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只会陷于争论,彼此打岔,还不如让几位长辈分开,一个一个地说。九妹难得回来一次,不如就让九妹决定先和谁谈、后和谁谈,几位觉得如何?” 上官伍相貌与萧玖相似,说话的方式却比她温和百倍,令熟悉萧玖的季舒流感到很新鲜。三位长辈在他的劝说下停止争吵,齐刷刷看着萧玖。 萧玖道:“蒋姨,我先和本门长辈说完,再与你一同去三哥坟前说话吧。” 蒋苇缓缓点头,遥指远处的“铁桶”,眉目沉静:“我在那边等你。” 她轻轻挪开上官伍搀扶她的手,便要转身,上官伍道:“母亲留步。九妹尚未介绍她带来的这几位贵客。” “抱歉,忘了。”萧玖毫无歉意地说道,她报出背后三人的姓名身份,又问,“四哥被你们制住以后,是不是有个亲近他的师弟脱逃,你们没追上?。” 彭孤儒的目光终于离开地面,回到萧玖脸上:“的确。当时我们人手不足,而且不忍就地掩埋五具遗体,都带在身边,生怕被人撞见惹来麻烦,所以没能用心寻找,匆匆出海。莫非他遇见了你?你离岛时他年纪尚小,竟还彼此相识?” “不认得,而且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萧玖道,“他一逃出去,就挟持了你们搜寻人证时找到的一个小孩子,想要威胁你们放人,却不见你们出面,狂躁之下险些将那孩子杀死,幸亏这几位路过出手,才救下一条人命。我最早得知此事,便是听见这几位的转述,心生怀疑。” 此言一出,彭孤儒连呼“侥幸”,郑重谢过秦颂风等人阻止这名天罚派败类滥杀无辜,连宋钢也添了句“此事我亦有过错”。 这个理由勉强能解释秦颂风等人为何不请自来,或可减淡真正的仇人的警觉。 三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已经明确,萧玖看着彭孤儒道:“彭叔,你口才最好,说得清楚,请你先说。是否换个地方?” 彭孤儒建议:“若在岛上说,只怕又为何处是何人的地盘争执不休。不如去你们来时的船上说。” 萧玖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钱起《送僧归日本》。 第62章 各行其是 ※一※ 秦颂风等人并未躲避,都随萧玖一同上船。宋钢直挺挺站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冷冰冰道:“为何让外人也来听天罚派的笑话?” 萧玖已经上船,毫不客气地回头道:“丢人的事早被人看见了,如果还藏着掖着,便更丢人。” 宋钢片刻没应声,然后居然道:“此言有理。” 季舒流竟分不清他是出言讽刺,还是说的真心话。 很快众人聚到最大的那间船舱里,放低了声音,外面的宋钢定是听不见了。彭孤儒同众人互相推让一番,席地坐下,目光甚是沉痛:“阿玖,我数月来痛定思痛,认为自己先后一共犯下四个大错,才导致事情发展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第一,准备到陆上寻找新的藏身之所时,我不该带那么多年轻人。当初,我考虑到本门的优秀弟子将来难免到江湖上行走,想让他们锻炼一番,恰好我几年前自创的一套三人剑阵成效甚好,便选出九个人,分成三组跟着阿叁、阿肆和阿伍。其实我一个都不该带,连你的哥哥们也不该带。 “第二,既然带了这么多年轻人,我不该鼓励他们彼此竞争,更不该告诉他们近几年可能重新选出掌门。以前我和老宋都觉得,这些孩子不懂江湖,最大的危险来自外人,所以每到一个州府,我和老宋就在城中坐镇,让三组年轻人分别出行。他们的行程都要尽量知会我们,以便我们随时照应;彼此之间却互不知情,以便竞争。我没想到,早在上船之前,你四哥就和阿叁身边的袁半江搭上了线,要求他沿途留下暗记,把你三哥的行程源源不断地泄露出去。” 萧玖道:“四哥早已动了杀机?” “阿肆自称最早只是为了了解对手的动向以便争先,后来因为屡次争吵,才生出杀念。” 萧玖点头:“我听那个被挟持的孩子说过,出事之前,有外乡人在英雄镇街头乱转,寻找小乞丐帮他跑腿传信,就是袁半江吧。” 彭孤儒低头揉了揉眉心:“正是。……我的第三个错,是目睹你三哥和四哥因为琐碎小事在我面前争吵多次,却没有放在心上。他们的争吵,不外乎阿肆讽刺阿叁的洁癖,阿叁批评阿肆流连风月之地,我却忘了,小怨亦能积累成深仇。 “最后一个错误最重。其实你三哥心细警觉,可能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他被害前一天突然叫人传信给我和老宋,还有你五哥,说他有要事商量,让我们一起去英雄镇的平安寺找他。他信中的语气并不急切,所以我接到信以后,没有及时赶到。” “等你和宋叔到达平安寺,他已经被人杀害?当时是什么情形?”萧玖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 平安寺被清理得太干净,她无从得知当时情形,可潘子云的事却与平安寺那一夜的真相关系密切。 彭孤儒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因为用力过度显出深刻的皱纹:“我们去得太晚了,大约凌晨时分出的事,我们中午才到。平安寺里躺着五具尸体,一个是你三哥,三个是跟随你三哥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是本来跟着你四哥的党循。可以看出,是袁半江和党循一伙,里应外合,杀害了你三哥和另外两名同门。因为你三哥的剑比旁人略宽,只有袁半江和党循身上有你三哥留下的伤。” 萧玖的声音略显涩滞:“我小时候,和党循一起练过剑。连父亲都说他有几分天赋。” “党循的剑法在天罚派年轻一代排名前几位,虽然远不如你,但和你四哥亲近的人里,没有比他剑法高的。” “袁半江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以前跟三哥很好。” “之前在岛上,他和你三哥闹翻过。你应该还记得,你三哥处事虽然比较仁善,但是洁癖太重,”彭孤儒神情惨淡,“脾气积攒太久,偶尔会突然朝亲近的人发作。那次他们险些动了手,从此形同陌路。后来即将出海的时候,袁半江不惜下跪赔罪,你三哥才同意带上他。现在想来,他突然下跪,恐怕是受你四哥指使。” 秦颂风拉过季舒流一只手,在他手心写道:“人选为上官兄弟各自定夺,可见天罚派裂痕已深,且上官兄弟权势不轻。” 季舒流捏捏秦颂风的手,表示明白。彭孤儒说起本门的事,难免对丢脸处稍作修饰,上官叁和上官肆与同门同行的时候,都是自己扮演贵公子,其余同门扮演护卫,若换成从前的天罚派怎会如此。 萧玖继续发问:“下手的只有党循和袁半江吗,难道我四哥没参与?” “当夜他在几十里外的桃花镇宿娼,直到次日中午前从未离开过。”彭孤儒道,“根据娼门女子的证词,夜宵吃到一半,党循假称解手,突然离开,然后就再也没回来。在座的女子曾经几次问起,但你四哥和其余两个人始终说不用管他。” 萧玖眉头轻皱:“四哥如何解释此事?” “他说他来之前曾和党循争吵,党循想去另一家会旧相好,所以他们以为党循借着方便去找相好了。他的话有破绽,老宋找到你四哥的时候,已经到了次日下午,党循依然未归,他却依然没去寻找。” 萧玖轻掠从鬓角垂下、挡在眼前的乱发:“你在英雄镇找那孩子确认,是袁半江泄露了三哥行踪,而且的确要将信件送往桃花镇。如此,证据便足够扎实。” “阿玖长大了,一点就通。”彭孤儒似乎老怀甚慰,“老宋勃然大怒,险些当场杀死你四哥抵命,我却觉得……唉,我终究是于心不忍,老掌门已经只剩两个儿子了。我们争执不休,你四哥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借机逃了出去,都没能及时追回,险些铸成大错。”他对秦颂风一抱拳,“还是要感谢秦二门主。” 怪戏_81 秦颂风抱拳回礼,没解释出手的是季舒流。 萧玖点点头:“所以现在你和宋叔争的只是要不要杀人抵命。四哥还被关着么,冯姨呢?” “冯夫人为你四哥担惊受怕,我们回来没过几天就病故了。” 萧玖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彭孤儒也叹息道:“你三哥才是蒋夫人的亲骨肉,蒋夫人惊闻噩耗,岂能不想杀你四哥抵罪。我觉得,大概是冯夫人死后,蒋夫人心生哀怜,才开始主张留你四哥一命。”他的语意一转,“但其实……老宋说她悲痛过度、神志不清,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哦?” 彭孤儒道:“蒋夫人这些天都在和老宋力争,她的事,还是让老宋来说更好。你宋叔在外面想必等急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去换他进来如何?” “彭叔慢走。”萧玖起身相送,其余人也都跟着站起身来。彭孤儒客气地谦让着。 年不满半百的彭孤儒,始终表情沉重、举止守礼。 ※二※ 年过花甲的宋钢,目中却只有严厉。 “上官肆绝不能留。此人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卑鄙无耻,派出党循杀人,自己躲在窑子里寻欢作乐,意图万一失手还能脱罪。如此机关算尽,罪加一等。 “你手持明慎剑,相当于本门掌剑,可以越过老彭直接清理门户,何不去将上官肆斩杀!我执掌刑罚几十年,最终竟教出这个残害同门、谋杀兄长的东西,早已没脸见人,只要能让他死,我即使引咎退位,也绝无怨言。” 萧玖不接他的话,反而很温柔地道:“我这次回岛,除了探望三哥埋骨之地,本来还有一件事。你的儿子,宋柏师兄……” “前因后果我都已经听说,”宋钢仓促地打断萧玖的话,“人死如灯灭,不用再提。” 他的语气却没有他的言语本身这样冷淡,任谁都能听出略微的慌乱。仿佛为了遮掩,他脱口说出一句生涩的软话:“你和以前判若两人,听说,你至今不曾成亲,也没有朋友,何必这么想不开。” “我有朋友,否则他们是谁。”萧玖敷衍地指指秦颂风等人,回到正题,“当时发生的事,我已经大致知晓,你们手头的证据,还请宋叔再说一遍。” 宋钢担任掌刑之位,果然比彭孤儒更重证据,他在讲述中画出了平安寺中尸体的方位,对每个人伤在何处了如指掌。 季舒流将他的话与艾秀才的回忆对照。 艾秀才说,那半块玉佩的主人全身伤口甚多,致命伤在背后。而根据宋钢的说法,平安寺的五具尸体里,伤口甚多、背后重创的共有两人,分别是上官叁和始终跟随他的一个“护卫”。不过宋钢说每个死人身边都有不少血迹,看上去就是在原地被杀的,而非从别处移尸至寺内。 ——但如果两名蒙面人移尸之后,又弄来几只畜生放血掩饰,岂非难以区分? “证据非常确凿,”宋钢坚持,“蒋夫人那样说,是因为悲痛过度,神智失常。” 萧玖道:“她看上去比我记忆中还冷静几分。” “你既不曾见到她胡言乱语,也不曾见到她趁人不备,剖开你三哥尸体的腹部,坚称里面有证据。” 季舒流想到艾秀才所说吞下玉佩之事,打了个寒战。萧玖状似随意地问:“真有证据么?” “蒋夫人声称有,但她剖腹的时候无人瞧见,很可能是她自己塞进去的。不仅如此,她言语更是颠三倒四,居然自称外祖父是卢龙城的仵作,从小见惯了验尸。” 季舒流抓紧秦颂风的手。他曾在燕山派听说,当年节妇村被海风寨掳走的女子中间,的确有一位卢龙仵作的外孙女,幼时住在城中,外祖父过世后才回到村里。蒋夫人此言恐怕非虚,宋钢为何坚称她是胡编乱造? 萧玖没听过那个消息,但也并未轻信宋钢:“其实去卢龙调查一下,便知真假。” “可惜出海不易,难以直接拆穿。”宋钢脸色平静,“不过蒋夫人所言破绽百出,除了她自己的人,谁都不信。且不论仵作岂有随便将尸体剖腹的道理,试问哪个仵作会让年幼的外孙女接触尸体,即使她的外祖父行为颠倒,她以前为何不说,为何连节妇村的旧人都没听说过她懂验尸?这些显然是蒋夫人癫狂之后的妄想。” ——仵作是个招人忌讳的行当,村里人讲究更多,卢龙仵作的外孙女,自然没必要在老家的村妇面前提起这些。只不过,宋钢想不到这一层,似乎也在情理之内。 宋钢又道:“当年你离开之后,本门经常为处罚或严或宽的事争执不休,恰好你三哥偏宽,四哥偏严,五哥折中,我和老彭便商议,把湖东民居分成三份,让他们分别管理,以观成效。你可知结论如何?” “大概五哥管得最好吧。” “不错,过宽过严,都不可取。”宋钢直视萧玖的眼睛,“天罚派过去错在过严,如果未来再犯一次过宽的错,岂不可笑。老彭当年自责太深,早已分不清仁慈和放纵的界限,等到我老朽不能管事,阿伍威望又不足以服众的时候,天罚派在老彭手中又将如何?掌剑,你已经是名震武林的高手,可以担当重任了,我建议你用上官肆的血点醒他。” “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也要听听其他人的说法再定夺。”萧玖道,“四哥现在在哪?还有,他本来带着三个人,党循死在平安寺,第二个挟持儿童被杀,剩下那个呢?” 宋钢道:“上官肆关在洗心堂,其余人证在后山地牢,外人不可进入。” “知道,”萧玖眨眼,“三位外人,你们不介意把我送到牢门口吧。” 孙呈秀抢着道:“不介意。” 于是众人起身,宋钢当先下船,萧玖小声对其余三人道:“我更信任蒋姨。她不会疯的。” ※三※ 从洗心岛的西岸出发,乱石堆积的海岸是第一层,洗心湖以及它附近的洗心堂和“铁桶”是第二层,依山而建的湖东民居是第三层,险峻的后山是第四层。第四层一处还算平缓的空地上盖着许多简陋的房屋,应该就是掌刑宋钢和单独受掌刑管束的天罚派弟子的住处;再往东才是地牢。 萧玖走进黑黢黢的地洞入口,按照她的安排,孙呈秀留在附近等待,季秦二人则原路折回,观察岛上情形。 现在,三十多名掌刑下属天罚派弟子直挺挺站在附近另一处空地上,偶尔彼此交谈,准备等宋钢从地牢出来,便去岛上例行巡视。这差不多是掌刑的全部人马了,那些简陋房屋几乎都是空的。 只有一间屋内传出一老一少的对话。 少年懊恼地抱怨着:“我每天都努力练功,但是资质真的不行,你别再指望我了,不如多指点我哥。” “勤能补拙,天下除了白痴,没有资质不行的人。”老者咳嗽气喘着道,“你知道当年前任董掌门怎么说上官老掌门的?‘秉性仁懦,随波逐流,空有剑术,不堪大用。’但上官老掌门在我天罚派的威望,最终却比董掌门更高。” 季秦二人瞠目对视,“判官上官判”秉性仁懦? 少年不服:“老掌门要是真那么厉害,咱们当年为何会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算什么,早年天罚派仇家遍地,死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后来董掌门和前任掌刑、掌书、原定掌门继任者同时被人寻仇杀死,要不是上官老掌门临危受命,天罚派当时就得从江湖除名! “老掌门剑法通神,不但将天罚派名气闯大、伤亡减少,后来还修正了本门剑法伤身的弊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旧伤缠身,你能健健康康活到现在,都是他的功劳。知足吧,好好用功,少说废话,既然秉性仁懦的人能当天罚派掌门,秉性愚钝的人凭什么练不好剑法。” 季舒流小声道:“仁怎么写来着,懦又怎么写来着?” 秦颂风掐他的腰:“别打岔,听着。” 然而少年却闷头练功,不再言语了。 怪戏_82 二人遗憾地离开,又登上附近一处视野较好的高地,遥望第三层的湖东民居。那些民居已经明显分割成三份,显然分属上官氏兄弟三人。此刻,民居中间无人行走,安静得诡异。 季舒流自语道:“天又不热,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出门。” 秦颂风道:“可能是因为咱们来了,有什么禁令……” 话音方落,远处的洗心堂中再度传出悠长的钟声。湖东民居里的人就像放了学的小孩一样,闹哄哄地走出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个时代正常验尸的确不会剖腹。 第63章 舍命 ※一※ 湖东民居和普通的乡间民居无甚区别,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几乎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都在“铁桶”里。 这里的男人分为两种,一种头上戴着黑头巾,步履矫健,目中精光闪烁,显然身负内功,是天罚派弟子;另一种头上戴着白头巾,虽然也很是健壮,但最多练过些不入流的杂乱武技,是海风寨罪人以及他们的后代。 三十年的海风砥砺也不足以将他们融合在一起,无论四十以上、当年乘船从陆上来之人,还是三十以下、生在岛上之人,白头巾只和白头巾在一起,黑头巾只和黑头巾在一起。 季秦二人悄悄潜行至此,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男人们聚在一起,有时候并不比他们所鄙视的三姑六婆高明到哪里去,许多人喜欢胡侃谣言,炫耀自己耳聪目明。比如,他们现在几乎都在揣测萧玖归来的目的。 天罚派的“黑头巾”将萧玖称为阿玖,年长的向年少的介绍她当年剑法如何有天赋,现在如何被视为江湖中排行第一的女子高手。只不过,似乎上官三兄弟的追随者,都隐约暗示着她当年跟自己支持的那位关系更好,彼此较劲。 “白头巾”人数较众,少数看上去有些身份见识的尚可,更多的却是形容粗鄙、言语离奇,满口四王子五王子也就罢了,对萧玖的称呼居然是王姬,如此有“古意”,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难怪萧玖在船上语气诡异地叮嘱众人不要笑。 秦颂风没笑,季舒流却笑得全身发抖,不得不使劲抱住稳如泰山的夫人止抖。 有人说上官叁死得悲惨,“王姬”为上官叁复仇而来;有人说上官肆杀人的证据并不确凿,她是为上官肆申冤而来;还有人说她根本是嫉妒上官伍即将获得王位,为自立成女王而来。 “这群人,都想歪了。”一个高个子白头巾青年对两个白头巾同伴说,“王姬哪有这么多闲心?别忘了她是个女人,正在急着成亲的年纪。我老婆已经从太后的护卫那里打听出消息了,才刚传给我——她这次回来就是因为要成亲了,带上老公拜拜祖宗的灵位。” “一共来了两个男的,哪个是她老公?”一个方脸的青年问。 “当然是那个年纪大的,”第三个青年的薄嘴唇刻薄地一撇,“蠢的你,王姬再美也是个将近三十的女人,哪有嫁给十多岁的毛孩子的道理?” 季舒流早习惯了被人认小几岁,不以为意,凑在秦颂风耳边道:“我只娶年近三十的貌美男人……” 秦颂风目不斜视,手偷偷伸到季舒流腰侧用力掐了一下:“又打岔。” 只听那方脸青年不满道:“行,就你聪明。那你说,那个小的跟来干什么?” 之前“泄露秘闻”那个高个年轻人大笑道:“你们两个都猜错了。”他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们吧,两个都是,大的那个是正夫,小的那个是侧夫。” “扯淡!”另两个青年齐声道,“女人怎么能嫁二夫?” “王姬是一般女人吗?拿一般娘们儿跟王姬比,小心你们的脑袋。”高个青年两手一抬,分别拨拉歪了另两人的脑袋,“实话告诉你们,陆上皇帝老儿的公主,也都得娶好几个男人暖房,只是怕传出来引起民间的淫妇效仿,才瞒着老百姓。” “那你又是从哪听来的?”薄嘴唇青年眼睛一斜。 “我不是有个舅奶奶从前在皇宫里当差吗,都是她传出来的。古时候就有个什么公主,娶回三十个面首,因为太贪多瞒不住,才教人知道,写进史书里。一般的公主只能娶个三五人……” “七哥,就是送给你爹一套宫里流传的春宫图的那个舅奶奶?”方脸青年舔舔嘴唇,“这一招要是放在咱们岛上多好,一个女的嫁给好几个男的,再也没人娶不上老婆了。” “你这就是做美梦了哈!”高个青年满脸不屑,“女人争风吃醋都能闹出人命,男人争风吃醋起来还得了?不砍断你的脖子,也得砍断你的命根子。说实话,咱们这些‘白的’,一辈子都别指望打过那些‘黑的’……” 莫名变成王姬面首的秦颂风终于也闷笑不止。笑过之后,他一回头,忽然发现萧玖已经离开了宋钢那边。她和孙呈秀一起,由之前跟随蒋苇的矮小姑娘引领,走向洗心湖畔,似乎是要去“铁桶”。 ※二※ 铁桶里面全是女人,多半并不欢迎男子进入,萧玖不来通知实属正常,季秦二人站在洗心湖畔的高地上,远远看着萧玖、孙呈秀和矮小姑娘一同穿过湖畔的小路,走近铁桶正门。 矮小姑娘朗声通报:“阿玖来了。”没过多久,关闭的大门便缓缓打开,蒋苇踏出院外,凝立不动。 众人本该立刻过去,但矮小姑娘忽然表情诡异地往洗心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踮起脚在萧玖耳边说了句什么,又看看孙呈秀,好像有什么事不方便给外人知道。孙呈秀便往旁边让了让,萧玖被矮小姑娘拉着,往湖畔的方向走出数步。 蒋苇面露疑惑之色,目光随着萧玖和矮小姑娘转动。 远处天空中的一片暗云挡住了太阳,渐渐向岛屿的方向逼近,周围的光越来越暗,萧玖和矮小姑娘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一场大雨好像即将侵袭而来。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黑色的高墙背后升起两张弩机,所有利箭全部向萧玖和矮小姑娘二人射去! 萧玖猛力推开矮小姑娘,然后身形一晃,人如鬼影一般向侧方飘开,从几支箭的缝隙中穿过,衣角都没划破,长剑出鞘时,人已经躲在旁边一块高大的石头背后。 直到此刻,蒋苇的一声惊呼才脱口而出,回头对着门内喝道:“里面怎么回事?”她拔出了腰间一把约与小臂等长的刀,不过从握刀的姿势来看,她不曾练过武。 孙呈秀刚才所站的位置离墙不远,箭雨一来,她就冒险蹿到墙根下。蒋苇惊呼出口之际,她已拔出长刀,毫不犹豫地闯入门内。黑色的高墙里立刻传出木梯吱嘎声和兵刃相交的动静,箭却不再射来。蒋苇站在门槛外,扳着大门的边缘作为掩护,观察里面情形。 刚才箭矢射出的时候,那矮小姑娘被萧玖推到湖畔,险些落入水中,她最后一刻原地卧倒,才堪堪停在水边,只沾湿了半边的裙摆。矮小姑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远远问萧玖:“阿玖,你伤到不曾?” 萧玖摆摆手,从巨石侧面绕出来,微微蓄势,准备冲向大门。 墙内的兵器声却缓缓停下,显然胜负已分。很多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有人报告:“夫人,刚才放箭的是进来探亲的胡二和小井。” 有人怀疑:“胡二是四公子的人,小井是三公子的人,他们怎么会凑到一起?” 有人怨恨:“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有人惊呼:“小井自杀了!” 还有个年长女子惊惶地解释:“他半年没来看过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怪戏_83 孙呈秀走出门外,衣袖上溅了几滴血:“只找到这两个敌人,其他人看不出疑点。” 萧玖微微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走向大门。 在她背后一座小山头上,一团树叶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露出一个全身缠满枝条的人的形状。那人利落地抬起手,拨动弩机的机关。 箭射出的一刹那,他向后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架弩机的威力,绝非黑墙上那两架可比。 “小心!”季秦二人都看见了那一幕,一边冲过去准备制住那身缠树叶的人,一边出言提醒。 声音落地时,箭也已经射到萧玖背心,萧玖当即滚倒,箭没射中她,却穿透她的衣角,深深钉进地上。 身缠树叶之人早又同时射出两箭。萧玖撕掉那片衣角,尚未起身站稳,箭再度近在咫尺。旁边的矮小姑娘突然大喝一声,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萧玖面前。 一支箭射进她的右肩,一支箭射进她的左腰,全部透体而出。 矮小姑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上下。年轻的生命随着鲜红的血不停地流出她的身体,她现在虽然还活着,但是很可能马上就要死去。 萧玖迅速抱起矮小姑娘,躲过随之而来的几支箭,蜷在湖畔一块巨石之后,抓着怀中的姑娘道:“你……你撑住!”她大概是今生第一次被人舍命相救,总是饱含嘲讽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慌张。 此时,秦颂风正拉着季舒流的手臂在山势险峻处飞跃,冲向放箭人所处之地。放箭人回头看见他们身影,似乎吃了一惊,不再追击萧玖,而是向他们这边射出几箭,然后夺路而逃。 季舒流侧身躲开一箭,疑惑道:“他为何逃得这么快……” 可惜,他的疑惑来得太迟了。 那身中两箭的矮小姑娘在萧玖的怀中发动了真正的最后一击。她腕底暗藏的匕首,毫无阻挡地刺进了萧玖肋下。 谁会防备一个刚刚为了救自己身受重伤,已经濒死的人? 白刃进,红刃出,萧玖踉跄一下,依然有些发怔,竟然没能及时松开她。 重伤的矮小姑娘扔掉匕首,双臂死死钳住萧玖狠狠一晃,将萧玖坠倒在地,她就这么抱着萧玖,滚进了洗心湖。 第64章 狂怒 ※一※ 秦颂风当机立断,放开季舒流的手,对季舒流指了指射箭人逃走的方向,示意此人由季舒流对付,然后侧蹬一下山壁,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弧线,头朝下坠进了萧玖的落水之处。 孙呈秀也猛冲到洗心湖边,纵身入水。 季舒流情急之下将原本不入流的轻功发挥到极致,迅速跃到射箭人刚才站立的山头上,一路追赶。可射箭人全身缠绕的枝叶原本易于隐蔽,在山势起伏之间转几个弯便逃出季舒流视野之外。季舒流顺着地上的蛛丝马迹穷追不舍,前方骤然开阔,出现一个足迹杂乱的平台,周围摆着许多没开刃的剑,这显然是天罚派弟子练武之所,而且近日还在使用,附近四通八达,那逃远的射箭人经过此地,再无足迹可循。 但追击射箭人主要是为了防止他重新冒出来放冷箭,既然他跑得远了,季舒流也便原路返回,匆匆从山壁上攀爬下来,奔向萧玖落水之处。 临到岸边,他忽听脚下响起吱嘎一声,好像什么机关被触发了。 他眼角一跳,莫名感觉到某种危险。很快,孙呈秀从水里露出头,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不顾散落的湿发遮住眼睛,慌张道:“有个……有个铁闸挡着,我过不去!” 不等季舒流发问,她冷静下来,拨开脸上湿发,自行说出前因后果:“下面的湖壁上有个洞口,那个女人拖着阿玖钻进去,二哥跟进去救人,我跟在最后。那个女人突然发动机关,弹出一道铁闸封死了去路,正好挡在我和二哥中间。” 季舒流脸色微变,几乎显得有些狰狞:“洞里是空的,还是灌着水?” “洞里是个从下往上的斜坡,到铁闸那里已经没水了。” 没灌满水,一时就淹不死人。季舒流心中的惊怒微缓。 蒋苇小跑着过来,低头问水里的孙呈秀:“你说的洞,洞口是不是在水面以下一丈五尺左右?” “差不多。” “还看见别的洞不曾?” “没看见。” “那——你们能否信我的话?”蒋苇的眼睛很冷静,在乌云间漏下的阳光中发亮,一时令人忽略了她眼周爬满的皱纹,“偷袭阿玖的人分属不同势力,暂时难以确定策划者是谁,我和你们素昧平生,在你们眼里可能也有嫌疑,但是事态紧急,容不得我慢慢自辨。” 孙呈秀手撑岸边,从水里跳出来,寻常的青年女子浑身湿透难免害羞,她却似已经把这些杂念忘光了,毫无遮掩的动作,大方地冲蒋苇抱拳道:“前辈请讲,阿玖说过她信你。” 蒋苇的眉尖一颤,缓缓道:“好,长话短说。三十年前,我住的这里曾是岛上未嫁女子聚居的地方,有个盗墓贼出身的人自认为娶妻无望,耗时数年,从后山挖出一条通道,想要潜入此地图谋不轨,只是途中算错了,不小心挖到湖里,正好在湖里留下一个洞口。” 孙呈秀眼前一亮:“所以你知道这个洞的出口?” “我不认得,但宋先生亲自去探过,应该记得,据说出口在后山悬崖一个地势很险峻的地方,非常隐蔽,一定要轻功、水性都不错的人才过得去。” 季舒流问:“那个盗墓贼在哪?” “早已病死,至死没娶妻子,没留下后人。”蒋苇略一思索,“你们先去找宋先生,我叫人去知会彭先生。我也组织人手就地挖土,不要耽搁。” “多谢前辈。”孙呈秀一抱拳,大致说清自己看见的洞口位置和地道走向,便转身离去。 ※二※ 太阳被云层遮盖,天色灰暗,虽然是夏日,海风依旧寒凉。 孙呈秀和季舒流向着后山狂奔,蒋苇派出的天罚派女弟子早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宋钢等人居住的地方很安静,只有一个十六七岁、身材敦实的少年对准一个被砍烂了的木桩挥剑,将同一套招数使出无数次。 他被狂奔而来的季舒流和孙呈秀惊动,停止练剑,上前半步问:“你们干什么?” 孙呈秀抹一把头上的汗水道:“求见宋掌刑,阿玖出事了。” 那少年睁大眼睛,不甚利落地将剑收回鞘内:“什么事?” 孙呈秀深吸一口气,尽力简短地解释:“她被人偷袭,挟持到水下一个地洞里,洞口被铁闸封住了,只有宋掌刑知道地洞的另一端在哪。” 敦实少年大惊:“谁偷袭她的,在哪偷袭的?” 怪戏_84 “在铁桶门口,偷袭者一个叫胡二,一个叫小井,一个是刚才跟在蒋夫人身边的女子,还有一个没看清脸便逃了。”孙呈秀急切道,“现在来不及多说,快去请宋掌刑。” 敦实少年却忙着喃喃自语:“胡二是上官肆的人,小井是阿叁的人,沈师姐是蒋夫人的人,他们怎么会一起暗算阿玖?” “不知道,”孙呈秀微微加重了语调,“但阿玖命在旦夕不能耽搁。快去找宋掌刑。” 此时季舒流已经挨个敲遍附近的房门,见全都是空的,跑过来问那敦实少年,“宋掌刑是不是带人去巡岛还没回来?” “对,还没回来。你这同伴太性急了,不容我把话说清楚,只知道催促。” 他自己不说明白,居然还怪孙呈秀问得急,季舒流却无暇反驳,只问:“怎么才能尽快找到他?” 敦实少年道:“掌刑巡视的路线不定,谁都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何处,不但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所以我才帮你们分析偷袭阿玖的人是谁。”他眼珠一转,“我已经猜到了,你要不要听?” 季舒流耐着性子道:“是谁?” 敦实少年清清嗓子:“一定是是上官肆。胡二是上官肆身边的人,沈师姐以前又和胡二的侄子有私情。虽然后来沈师姐挨了爹娘的打,声称她和胡二的侄子断了,但她很有可能旧情未了,又被胡二一家人引诱过去。至于小井,虽然想不出理由,但连袁半江都能倒戈,他们戴白头巾的突然倒戈更不奇怪。 “而且上官肆现在最怕的就是阿玖,他杀害手足,罪无可恕,仗着彭掌书心软才苟延残喘至今,阿玖却是本门掌剑,可以越过彭掌书直接杀他。” 他这番分析还算条理清晰,孙呈秀也听进去了,说道:“抱歉,我刚才过于莽撞。如果是上官肆的人挟持了阿玖,他们会去哪里,你可知道?” 敦实少年道:“上官肆已经杀死兄长,凶性大发,还会放过他妹妹吗?我觉得现在你们要救阿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上官肆被囚禁在洗心堂。听说几位都是陆上的高手,还出自以轻功闻名江湖的尺素门,不如潜入洗心堂后院看守最严密的地方,杀死上官肆,则敌人不攻自溃。”敦实少年的语气很自负。 “……那如果上官肆的手下得知噩耗,反而将阿玖杀害怎么办?”孙呈秀皱眉。 “也有这种可能。”敦实少年肃然道,“但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豪赌,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季舒流十分后悔与他耗了这么久,抱一下拳便转身离去,敦实少年还在他背后不死心地道:“你们若要潜入洗心堂,我可以提供地势图,真的!” 孙呈秀追上来,季舒流正想问她是回去找蒋苇还是去洗心堂找彭孤儒,忽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正从远处往这边来,好像也是宋钢的人,急忙上前再次说明情况。 老者耳聋眼花,还好心里不糊涂,听清季舒流的言语之后,立刻说其实不必找到宋钢,当年还有一个人跟随宋钢去查看过地洞的出口,或许也有印象。 不巧的是,此人便是袁半江的父亲,由于对上官肆拉拢袁半江一事知情,已经被投入地牢。 老者很懂事急从权的道理,将季舒流和孙呈秀一同带去地牢。路上老者说,他也怀疑是上官肆畏惧掌剑的刑罚,才做下此事,至于上官肆的人是想挟持萧玖换出上官肆,还是直接杀人,他却不能肯定。 牢内潮湿阴冷,铁锈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处,难分难解。老者劝得门口把守的两名天罚派弟子放行,穿过一个小厅,端着油灯走下阶梯,便来到了底层的囚室。那些囚室都是地道两侧挖出的洞穴,被铁栏封住,用重重锁链锁牢。季舒流想着秦颂风此刻也是在一个粗陋的地道中,自己却找他不见,默默咬住牙。 走近袁半江父亲所在的囚室时,季舒流心中凉了半截。那囚徒身上并无伤痕,但衣物脏乱,花白的头发打结成绺,半睁着眼,双目无神,好像已经傻了——或许不是因为长期囚禁,而是因为暮年丧子。 宋钢手下的那名老者在季舒流的搀扶下坐到地上,咳嗽着向铁栏里面的囚徒问话。囚徒张开嘴,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没人听得懂的动静,好像是在回答,又好像只是在呻吟。 季舒流原本担心牢内有埋伏,全力戒备着,现在看来老者确是好意,他的忧虑却在逼仄的地牢里越积越多。昏黄闪烁的油灯,老者颤颤巍巍的语调,还有旁边几个囚室里的囚徒们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散发出的怪味……季舒流感到冷汗湿透了后背,心脏在胸中狂跳,每跳一下,都把更多裹挟着焦躁的血送往全身。 按照蒋苇的说法,那个地洞以前不过是条长长的土洞,既然有人处心积虑地装上一个铁闸,是否还会装些其他的凶险机关?秦颂风带着重伤濒危的萧玖,真能应付过来么? 已经耽搁了这么久。 其实说上官肆是幕后主使,证据并不确凿。他的确有杀人的理由,但若真是上官肆所为,难道他就不担心得知萧玖出事,掌刑借机处死自己吗? 更何况艾夫人被杀的时候,上官肆还在桃花镇宿娼,党循和袁半江却又死在了平安寺,他们或许都不是重伤潘子云的蒙面人。 自从登上洗心岛,谜团反而越来越大,如果秦颂风和萧玖遭遇不测,季舒流和孙呈秀在岛上人地两生,又不认识海路,全身而退都难,更别提追查真凶。 季舒流握紧左拳,直到指甲已经划破了掌心,只觉得胸中杀意纵横,看谁都形迹可疑,恨不能直接将整座洗心岛夷为平地。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战乱之中有人杀到兴起会屠城了。 ※三※ 老者最终什么都没问出来,遗憾地带着二人回到地面。 季舒流低声道:“前辈,你说下手的很可能是上官肆。那么我们能否直接去找他商量?” “不可,”老者道,“此人一贯自命不凡,不容旁人和他好言商量。以前他处理岛务的时候,遇见海风寨旧人犯错,常常说如果没人求情还可以网开一面,如果有人求情一定要从重处置。” 孙呈秀问:“那如果去威逼呢?” “也不行。”老者道,“还是让彭掌书处置更妥。近几月彭掌书一力主张饶他性命,他再没良心,总该卖彭掌书一个面子……彭掌书?” 彭孤儒正好带着许多天罚派年轻弟子迎面走来。他脸上愁云密布,对老者一抱拳,又向季舒流道:“事情经过我已经听蒋夫人说明。我刚才派出一些年轻人在岛上寻找老宋的踪迹,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回报——老宋和巡岛的三十余人一起失踪了。” 孙呈秀道:“前辈准备怎么办?前辈觉得,我和季兄想要寻找阿玖下落,又该怎么办?” “我准备沿岸寻找那条地道的出口,两位都是高手,不妨同我们一起。另外我还分出一些人手在岛上寻找宋掌刑下落,如有消息会立刻告知我。” “多谢,我们与前辈同去。”孙呈秀凝视着彭孤儒,“究竟是谁暗算阿玖,前辈有眉目了么?” 彭孤儒道:“外面的人或许怀疑阿肆。但我在洗心堂,可以确定从阿玖早晨登岛开始,阿肆绝没有与外人传信的机会。刚才我去问过他,岛上与他亲近之人是否可能策划此事,以图挟持阿玖带他离岛,他认为不可能,他身边的人除了他自己,威望都不高。” 刚才那少年闻声过来道:“上官肆连亲哥哥都杀,说的话还能信?” 季舒流怕他们争执起来再作耽搁,赶紧道:“先去找洞口吧。” 第65章 吸髓搜魂 ※一※ 秦颂风在湖水里追逐着矮小姑娘的身影。她明明已经受了难以医治的重伤,却像不知疼痛一样,拖着萧玖潜游得飞快,秦颂风虽然可以跟随,一时却无法拉近。红色的血随着她们的踪迹融在水中,不知道是矮小姑娘的血多些,还是萧玖的血多些。 很快,挣扎乏力的萧玖被拖拽进湖壁上一个洞穴。洞穴的地势越往里越高,渐渐高于水面,露出了泥土的地面。 地面上有光,因为墙壁上插着一个小小的火把。 怪戏_85 秦颂风跳上地面的时候,矮小姑娘距离他不过三丈来远,正举着从墙壁上摘下来的火把弯腰向前奔跑,萧玖仰面躺在地上,费力地呛咳着,被她单手扯住双腕拖行。这洞穴不过有一个不太胖的人肩膀那么宽,可容身材正常的成年男子弯腰通过,秦颂风流畅地矮身屈腿,原地弹了出去,左手瞬间制住矮小姑娘抓着萧玖的那只手。 矮小姑娘回头朝他恶意地冷笑,他这才发现,她右手正深深抠进墙上的一个凹陷里,一面沉甸甸的铁闸在他背后咣的一声落下,将孙呈秀挡在外面。 矮小姑娘释然发出一声叹息,倒在地上不动了,连呼吸都不再有。前方的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手里端着一杯水,浇灭了落在地上的那只火把,然后手的主人迅速逃往更远的地方。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完全不能视物。 秦颂风拔出随身的匕首射了出去,远处那人发出一声惨呼,却并未停留,逃得更远了。 秦颂风撕下矮小姑娘一截衣袖,垫着去扳刚才那个机关,但机关似乎只能让铁闸落下,无法让铁闸开启。 他在黑暗中听着脚步声越去越远,没有追上去,也没有急着带萧玖一起前行。 那人既然浇灭了火,为何不趁黑发动攻击?自然是因为前方还有什么吃人的陷阱等着。秦颂风虽然年轻,却已经行走江湖十多年,自然不肯中这样明显的圈套。 他拉着萧玖往后退了一丈,蜷起矮小姑娘还温热的尸身塞在地洞里最狭窄的地方,让门外急得咣咣拍门的孙呈秀赶快上去另觅他法,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萧玖撕开里衣简单地缠在肋下伤口上止血,此后狭窄的地洞里除了呼吸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动静,秦颂风的呼吸声低得几不可闻,只有萧玖的呼吸略微急促,秦颂风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了。 秦颂风一咬牙,削掉矮小姑娘火把被打湿的地方,准备将之点燃,冒险前进。但他背后却传来敲击墙壁的咚咚声。 萧玖在身边的实心土壁上敲了很多下,只传来沉闷的回音……忽然,一个地方的声音有异,似乎它背后是空心的! 秦颂风微觉奇怪,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只是萧玖利用内劲和特殊的敲击手法作假,去蒙蔽那些等待他们中伏的人。 萧玖抽出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在墙上挖掘,秦颂风担心她触动伤势,接过匕首,半跪在地上,用左手假装挖土,右手握着腰间的剑柄,静静等待反攻的时机。 地道里埋伏的人果然沉不住气了,似乎有人自作聪明,每当有匕首挖土声时就前进一步,妄图借以掩盖脚步声响,慢慢向这里逼近,却犹犹豫豫地停在中间。 秦颂风等待了很久,见他们还不过来,悄声道:“快,我断后。” 萧玖在他背后立起身,衣物摩擦着泥土墙壁,模拟出人钻土洞时的声音。 前方终于传来异响,似乎有人把一块木板搁在地上,随后,漫空暗器同时射来。它们扎在矮小姑娘的尸体上,偶尔从缝隙里漏过来,被秦颂风轻松击落。 暗器射完,两个人一前一后急促地往这边猛冲。秦颂风把匕首交还给萧玖,左手顶着矮小姑娘的尸体向前突出,先用尸体挡住第一轮攻势,随后抛开几乎被砍断的尸体,在黑暗中与来人短兵相接。 此地没有任何光亮,但秦颂风从前练过一些听风辨形的技巧,虽然不算纯熟,也可以沉稳应对。他发现面前这两个人武功平庸,却仿佛天生一股蛮力,而且格外悍不畏死,就像刚才那矮小姑娘一样,仿佛不知道伤、不知道痛,他分明已经刺破了其中一人的小腹,狭窄的地道已经被新鲜的血腥气充满,敌人却哼也没哼一声,连剑招都丝毫没有变慢。 其中一人突然嘶吼起来,震耳欲聋的嘶吼暂时掩盖了一切风声,秦颂风只能通过皮肤感到的风来判断敌人的来势,接连被剑锋触及身体。敌方虽然伤得更重,战意居然愈挫愈勇、不死不休。 嘶吼声越来越近,扑面而至,秦颂风终于能确定此人咽喉的位置,右腕一翻,软剑的侧锋便抹过去。这人的血管和气管一齐断裂,嘶吼停止,秦颂风侧过脸,鲜血从他面前划过,擦着他的鼻梁喷向更远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另一个人已经悄然绕到他的背后,那是萧玖所在的地方。 秦颂风全身一僵,生怕自己的剑刺出反而伤及萧玖,不敢妄动。但尚未等他想出对策,背后就响起“咕嘟”一声,萧玖叹了口气道:“死了。” 秦颂风终于摸出火石,重新点亮那截被削掉了湿润之处的火把。 萧玖坐在地上,双腿蜷曲在身前,背后倚着洞壁,右手的剑上滴血不沾,左手的匕首却满是鲜血,她面前的死士俯卧在地,身下有一大滩鲜血,顺着地势,一直流到那铁闸前,连白色的头巾都被鲜血染红了半边。 秦颂风把尸体翻转过来,只见此人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几乎像是裂纹,把那张胡须茂盛的脸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他的同伴的脸也是如此;矮小姑娘的尸体已经被这两人拦腰豁开,一只手掉了下去,她的脸也变成了这样。两个男死士都佩戴着白头巾,但矮小姑娘之前称萧玖为师姐,自然是天罚派弟子。 萧玖双眉一轩:“他们都吃过天罚派流传的一种药,你听过吧。” 秦颂风道:“吸髓搜魂。” 服下吸髓搜魂,大约有一刻钟的时光全身内力激发流转,力大无穷,不知疲倦,不知伤痛;一刻钟之后,纵使没死,此生也是个废人。服过药的人,全身血液狂流、血管膨胀,皮肤之下每一处细小的血管都显现出来,纹路虽死不褪。 “我祖父过世前就是用吸髓搜魂拼掉仇人的性命,同时也保住了十几个无辜之人,”萧玖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三具尸体,“他们却只知道用它和我自相残杀!” 秦颂风想扶她一把,但她自己站了起来,扶着墙向前移动。这地道多数地方太过狭窄,实在也难以两人并行,秦颂风只能在前面探路。 不久他们就看见了刚才听到的那块木板,它静静地躺在地上。秦颂风隔着衣袖掀开木板,用火把一照,只见地上密布着粗大的钢钉,钉尖朝上,每个钉尖都闪着蓝幽幽的光芒,显然是淬过毒。如果刚才他中计在黑暗中追过去,纵然不死在暗器之下,也会死在这些淬毒的钉子上。 他重新合上木板,小心地从上面踏过,继续一边前行一边注意着前方的动静。 出乎他意料的是,前面竟然不再有人,也不再有任何凶险的机关,他们默然无声地走了许久,直到萧玖由于肋间的重创已经有些意识模糊,洞里仿佛凝滞的空气突然动了,略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来了海浪拍岸的声音。 ※二※ 秦颂风和萧玖精神一振,都是愈加谨慎,疑心沿途的平安都是为了在最后一段路上设个猝不及防的凶险埋伏。 然而这两个老江湖再次多虑了,他们没遇到任何阻碍就到达了终点。 这是一处开在悬崖上的洞口,大约在洗心岛的南部,秦颂风探头出去,只见上面是高耸的山壁,纵有绝世轻功也难以攀爬,下面距海面大约两丈,由于天色阴暗,看不清海水下面的深浅。秦颂风在洞里捏了几颗石子,从不同的位置投下去,石子无一例外地下沉,似乎并没碰到什么东西,于是他示意萧玖稍等,自己当先跃下。 他沿着光溜溜的崖壁往下滑,滑出一小半就再也找不到借力的地方,直直跌进海中,半个身体入水时,左腿狠狠撞上了水下一块从岛床凸出来的石头。 幸好入水时的滞力不小,秦颂风没有真的伤到腿骨。他沉进水下丈余,下坠之力耗尽,缓缓浮上水面,站到刚才的那块水下岩石上,仰头道:“你跳下……呃,等会。” 刚才在黑暗中与人斗剑,他身上多了不少很浅的划伤,海水透过单薄的夏衣浸入伤口,一瞬间疼得厉害。这点疼痛对他而言无所谓,但萧玖伤势极重,一旦碰到海水,不但剧痛下可能失去意识,而且伤口也容易因此溃烂。 萧玖支撑着走到这里几乎已经耗尽了力气,在洞口摇摇欲坠,皱眉问:“怎么?” 秦颂风觉得再耽搁下去她更加性命不保,只好道:“下来吧。” 萧玖看准他落脚的巨石,纵身往侧面跳下,一入水就被秦颂风拉住,但秦颂风实在应付不了两丈高的下坠之力,没能防止她肋下的伤口沾水——何况离开此地必需顺着陡峭的山壁游水,她的伤口现在不进水,等会也不可能不进水。 山壁背后传来一些杂乱的呼唤声,有人高呼“宋掌刑”,有人则喊话要求挟持萧玖之人将她送回,以图宽大处理。 秦颂风微微皱眉:“宋掌刑失踪了么……你知不知道偷袭你的主使是谁?” 萧玖一时疼得直不起腰,但她刚才已经飘忽涣散的眼神反而定了下来,咬着牙道:“不知道。有可能是四哥怕我杀他,但即使有人为了替三哥报仇,甚或为了‘替天行道’,想杀我栽赃四哥,好叫他被尽快处死,也绝非不可能之事。岛上有太多疯子,不能用常理推测。” “那现在往哪走?” “先向左游,等会山上有条小路能上去,通往蒋姨那边。” 秦颂风担心她在水中晕倒溺水,撕下一条衣摆,把她的右手绑在自己左手上,沉吟道:“你觉得岛上最可信的人是蒋夫人,就算她带在身边的姑娘也参与了偷袭。” 怪戏_86 “对,”萧玖毫无犹豫之色,“因为每个人都可能变,只有她的性格最不易变。” 第66章 另一半玉佩 ※一※ 季舒流和孙呈秀跟随彭孤儒寻找东岸山壁上的洞口,始终无果。据说海水较高时,洞口位于海面上方两丈左右,但海面高低不定,以前也不曾有人想起来给它做一个标记,海边山势又十分曲折,洞口实在难觅。 岛上呼唤宋钢之声此起彼伏,始终没有任何回音。宋钢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这座阴云笼罩的孤岛之上。 到最后,季舒流和孙呈秀都感觉也许就地挖土才是更快的,一同返回“铁桶”门口。 蒋苇正带着一群青年女子挖土。女子们个个挥汗如雨,有的很懂运力技巧,看得出身负正统武功,是天罚派女弟子,也有的只会用蛮力,当为罪人之女。她们三五成群,并不按照出身划分,很多天罚派女弟子和罪人之女配合默契,看得出平时便是好友。 蒋苇双手握着一把锹,神情严肃,也在帮忙。季舒流走到她们附近,想起之前的冷箭,顺便往周围的山上扫视一圈,忽然看见一个正在施展轻功疾速奔跑的人影。 他一怔,那人影越跑越近,既快且稳,显然就是他无比熟悉的秦颂风;秦颂风还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季舒流满腔焦躁散去,心中却狂跳起来,上前几步问:“她还好吗?” “得赶紧医治。”说话间秦颂风终于从山上跃下。孙呈秀猛冲过去,秦颂风随手把昏迷不醒的萧玖递给她,走过来对蒋苇道:“劳烦前辈找个地方给她治伤。” 蒋苇立刻扔下铁锹,叫身边的女子们收拾器物,自己痛快地回身打开铁桶的大门:“你们都请进。” 季舒流进门前担心里面全是女子多有不便,进去才知道错了,从这里进入的是铁桶外围,专供藏身内层的女子与亲人相会,和内层之间还隔着一堵高墙。 蒋苇把他们带进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内,点燃了油灯。她看见萧玖身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并未露出畏惧惊骇的神色,反而洗了手,挽起衣袖上前帮助孙呈秀处理伤口,动作对一个不会武功、似乎也不大通医术的人而言,堪称娴熟。 刚才萧玖只是暂时昏睡过去,沾床即醒,在众人施救时极力配合,让她吸气便吸气,让她翻身便翻身,因此她肋下的血很快被止住。 她筋疲力尽,闭目养神。 秦颂风悄声对季舒流和孙呈秀说出地道中的经历,蒋苇听完便研墨记录下来,问清那地道出口的大致方位,一并写下,折好信件,叮嘱几名天罚派女弟子去交给彭孤儒参照。 报信的人刚刚动身,外面便有人叫门,是上官伍听闻妹妹身受重伤,前来探望。 蒋苇道:“我去叫他明天再来。”亲自走到门口。季舒流远远跟在她身后,只见上官伍依然彬彬有礼,见了母亲便伤感地道:“阿玖如何了?” 蒋苇道:“阿玖伤重昏迷,你一个男子多有不便,明天再来看她吧。” 上官伍皱起眉头:“她在外面吃了不知多少苦,终于放下心结回家一趟,竟然遭人暗算,真怕她就此伤了心,再度和家里断绝来往。母亲,等她醒过来,你一定要告诉她,我心中一直以她这个妹妹为傲,感激她在剑法上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 蒋苇叹了口气:“等她醒来再说。” 上官玖又道:“我能不能见见她带来的几位朋友?” 蒋苇道:“明天再说,他们现在都很焦虑,无心言语。” 上官伍只得道:“请母亲先替我多谢他们。以前只听说阿玖性情大变,孤僻寡言,没想到她交的朋友个个能够性命相托,实在令人欣慰,若非他们仗义出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唉……我还记得阿玖小时候文文静静惹人喜爱的样子,希望她早日想通,选个般配的夫婿……” 蒋苇并未回答。 上官伍又关切地叮嘱母亲保重身体早些休息,然后才带着跟在他身后、状似护卫的天罚派弟子离去。 季舒流眨眨眼睛,觉得蒋苇对儿子有点微妙的冷淡。 蒋苇目送儿子离开,回到屋内坐下,示意其他人也坐,低声说道:“诸位,在我这院内放箭的两人,姓井的当场自杀身亡,姓胡的由于掌刑宋先生失踪,已经被彭先生押到洗心堂审问,尚无定论。 “刚才出事前,我有些话还来不及对阿玖说。本不该在阿玖重伤的时候拿这些东西让她劳神,但从前的蹊跷,和今天这件事,未必全无关联。” 这年约五旬的女子身上有一种沉着气度,言语条理分明,完全不像出身于节妇村那等愚昧之地。 ※二※ “我懂得查验尸体之术。”蒋苇之前亲自带领一群女子挖土多时,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她神情恍惚一瞬,无意识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抚摸着鬓边夹白的乱发,“我外祖父是永平府最精细的仵作,父亲在卢龙县城里做小本生意,娶了他的独女为妻,寄住在他家中,所以我跟随外祖父长大,和他学过不少东西。后来我母亲急病身亡,外祖父悲痛之下一起撒手人寰,父亲生意繁忙,才把我送回老家交由亲戚照看。” 似乎担心众人不信,她补充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可惜刚刚得知阿叁死讯的时候,我悲痛难当,来不及同彭、宋二位先生商量便自作主张,导致他们误以为我神智失常。希望诸位先听我一言再作判断。” 季舒流对她点头:“我们明白,前辈曾说,令郎遇害之事尚有疑点,那么疑点何在?” 蒋苇似乎觉得安心了些,也对季舒流点点头:“我数十年不曾查验尸体,手早已生了,但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我还不至于看错——阿玖三哥出事以后,他们不顾寒冬行船危险,带着他的遗体全数返回岛上,因为天寒地冻,遗体尚不曾腐烂。我为他整理遗容的时候,当场发现了疑点。” 提到亲生儿子的死因,蒋苇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抖得不厉害,能支撑着她平稳地把话说下去:“尸身上有多处刀剑伤,致命之处应……应在、后腰,斜向上刺破了心脏。这些刀剑伤多数都正常,但阿叁的背心和腰侧还有两处很深的伤为死后所留,与死前伤截然不同,一看便知。 “幸而发现他的两位先生知晓轻重,没有扔掉血衣,我拿血衣与伤痕比照,伤痕和衣物破口都对得上,问题在于,只有背心、腰侧两处伤痕留在衣物上的血迹符合常理,其余位置的刀伤,血迹像是事后泼上去掩人耳目的。” 季舒流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害怕,按住坐在身边的秦颂风的肩,说道:“前辈认为,他遇害时穿的根本不是这件衣服,却有另一个人穿着这件衣服,背心、腰侧受伤。他遇害后,有人将衣物换到他身上,为了掩人耳目,在他身体上伪造了两处伤痕,又在衣物上伪造了多处破口。” 蒋苇缓缓对他颔首:“与他同时遇害的小杜,正是腰侧、背心中剑而死。小杜的尸身被发现的时候没穿上衣。奇怪的是,阿叁身上的那件血衣,确实是他自己的衣物,并不是小杜的。” 秦颂风刚才一直微低着头沉思,此刻才抬头问:“前辈觉得事情经过是什么样的?” 蒋苇道:“我们仵作行当只要能判断死因即可,其余应该是官吏的职责,但岛上没人相信我的判断,剩下的只好也由我来做。 “我觉得,解释背后真相的关键,在一封信。你们是否已经听说,阿叁遇害的前一天,曾经给除了上官肆之外的所有人传信,叫他们一起去平安寺?” 秦颂风道:“听过。彭先生说令郎心细警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我却认为并非如此。”蒋苇道,“传给宋先生的那封信被他带回岛上,我看过之后,发现信上字迹工整、用词稳重,不像是危险境地中的求救。我以……以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了解,认为阿叁的本意不是求救,而是拆穿他四哥的阴谋。他既然已经察觉到什么,更应该有所准备,不可能只是坐等其他人来相救。” 季舒流道:“前辈说得非常有理。那么令郎做的准备,莫非是让同行的那位杜先生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以便诱敌?” 蒋苇十分欣慰地看着他:“小杜和他身形相近,嗓音也相近,如果是在夜间,别人很难分清。阿叁让朋友代替自己涉险,说来令人耻笑,但他的确自幼胆小,武功也不如小杜,小杜又是个非常讲义气的年轻人,这种事,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 “如果令郎发现了什么端倪,”季舒流道,“很可能是由于时刻跟在他身边、不停对外传信的袁半江露出破绽。但若真是如此,令郎当日实属知己知彼、以逸待劳,本不至于和区区两名敌人同归于尽。” “不错,”蒋苇道,“党循和袁半江的尸身上甚至有一些痕迹像是绳索的勒痕,可惜被人用利器划乱,看不清楚。我怀疑他们早已被制住了,杀害阿叁的真凶另有其人。” 季舒流的心跳变得很快。真凶若另有其人,岂非正是灭口艾夫人、重伤潘子云,将尸体从万松谷运回平安寺的两名蒙面人! 怪戏_87 蒋苇的双手握紧成拳,眼睛越发漆黑深邃,莫名与萧玖有几分相似:“其实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做错了很多事,才令彭、宋两位先生都怀疑我得了疯病。其中一件就是,我发现血衣上的破绽时,并没有马上同二位先生说明。因为阿叁尸体上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地方,他的腹部有指甲划出的‘真凶’二字,应是他自己所划,众人都觉得他当时想写上官肆的名字,可惜没有写完,我认为他们想得太过简单。 “阿叁腹部除了字迹,还有一圈用五指抠出来的伤痕,正对着胃,那伤痕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胃活活掏出来一般。我看见那个伤痕,不知为何,像是着了魔,认为他一定在暗示着什么,于是我神情恍惚,真的剖……开他的腹部,把他的……胃,取了出来。” 季舒流感觉自己的眼泪将要落下,轻声道:“里面有什么?” “有半块玉佩,但上面没有多余的字迹和线索,我至今摸不到头绪,宋先生又不肯信我,反而认定玉佩是我疯癫之下自行塞进去的。” 如此处心积虑算计上官叁和上官肆之人,嫌疑最大的,自然是他们那个很会说话的弟弟上官伍。上官伍也是蒋苇的亲子,但她既然选择在萧玖和这些外人面前说出真相,恐怕并无包庇之意。 应该告诉她实情。一个执意追查真相的母亲,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死的。 季舒流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心中却无比清醒:“前辈,其实线索在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那里。那天凌晨,令郎制住袁半江和党循之后,的确曾被人袭击,其余四人大概都当场遇害,但令郎虽然身受重伤,却逃出了寺外。 “他或许因为走错路,或许因为被凶手围追堵截,未能跑到人多的英雄镇,而是沿着一条小路隐藏行踪。那条路可能有些难走,他身上弄得很脏,但平安寺内却很干净,后来真凶改换衣物,除了掩饰他制住党、袁二人的真相,恐怕有这个缘故。 “令郎走在小路上时,正值天寒地冻,路上人烟稀少,很久以后才遇见一对过路的夫妻,那对夫妻却丝毫不会武功,无力相助。当时,或许真凶已经逼近,又或许令郎伤势发作,预感到难以幸免,总之他认为如果死在此处,真凶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尸身,一切明示的线索都会被真凶掩盖。 “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掰开玉佩,一半交给那对夫妻,另一半吞下腹中,求他们把真凶的名字告知萧姑娘。他吞下玉佩,正是为了给揭露真凶之人留一个凭证。前辈当初剖腹取物,恐怕是因为母子连心,一瞬间便体会到他的真意。” 蒋苇的眼睛已经红了,但是她看着季舒流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季少侠,你为什么哭,那对夫妻是你的朋友么,真凶难道……将那对夫妻也杀害了?” 她已几乎说中,季舒流终于忍不住垂头捂住了眼睛。 秦颂风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道:“那对夫妻只是普通的路人,但真凶想要灭口时,被我们的朋友发现。最后妻子被杀,我们的朋友为救丈夫受了重伤,至今没醒,即使醒来也……难料。” 蒋苇颤声道:“抱歉,竟然连累了这么多无辜之人。那个丈夫,你们想必已经见过?” “前辈节哀,”秦颂风从季舒流怀中将玉佩取出,“玉佩还在,但那个丈夫受惊过度,我们想过很多办法,始终无法让他想起真凶的名字。我们仍在寻找其他线索。” 蒋苇目光呆滞半晌,伸手接过秦颂风递来的玉佩,拿出贴身存放的另外半边,两片浅翠欲滴的碎玉拼在一起丝毫不差,只有边缘犀利的断口时隔数月,已经被磨得圆润了些许。 “暂时不要声张,”秦颂风叮嘱,“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声张出去,怕是更难查清。” 他自然也想到了上官伍身上巨大的疑点,碍于他是蒋苇的亲生儿子,没有说出口。 他却没想到,蒋苇坦然说道:“今天这件事,大家都怀疑上官肆,只有我觉得解释不通。但如果平安寺一案是其他人所为,又有目击惨案之人逃脱未死,那个人,或许是……阿伍,便也有了谋害阿玖的理由。 “上官肆虽然有可能故布疑阵,但他为人粗疏,这不像他的风格。如果真是阿伍做的,你们请放心,都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因为其中一个已经死去,害怕无人养老,便去袒护剩下的那个。死者不能动,不能言,不能伸冤,不能发怒,所以活人也绝不能替死者宽恕,那不公平。” 第67章 地裂 ※一※ 时辰尚未到黄昏,但滚滚黑云占据了整个天空,与四面的海际相接,把这座孤岛连同周围目力可及之处的海面一齐兜住。 天阴如夜,海风怒号,好像要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然后不好的消息当真传来——上官肆投缳自尽了。 来传信的天罚派弟子这样说道:“刚才彭先生亲自审问暗算阿玖的胡二,胡二终于招供了。他承认自己是受阿肆指使;小井觉得阿叁已死,需要另谋出路,也情愿跟从;沈师妹和胡二的侄子有情,胡二对她保证,如果这次她能生还,将来阿肆继承掌门之位,第一个允许她跟情人完婚,所以她也上了贼船。 “可彭先生审完之后,去找阿肆对质,发现阿肆已经在囚室里自杀身亡。” 多数人都认为他是畏罪自尽的,只有他的直系心腹拒不相信,在洗心堂大闹不休。 蒋苇的眼睛再度发红,却没落泪,她站起身,对传信之人说:“以上官肆的个性,不可能自杀。我要去亲自验尸。” 她说走便走,带上了五名天罚派的年轻姑娘,其余全部留下来守卫萧玖。秦颂风等人斟酌再三,决定由秦颂风留下来保护萧玖,季舒流和孙呈秀跟在蒋苇身边伺机行事。季秦二人自然很想一起行动,但三人之中秦颂风剑法最高、临敌最老辣,还是把他单独拆出去,另两人相互照应比较安全。 蒋苇带领众人径直进入洗心堂中上官肆的住处。那是一间窗子被钉死的卧室,门口还挂着已经打开的铁锁。此刻尸体早已被取下来,周围满是试图施救的人、哭天抢地的人、质疑凶手为上官伍的人、拍手称上官叁大仇得报的人……上官伍据说躲在另一间屋内不出,彭孤儒极力安抚着乱局。 至于宋钢,依然不见踪影。胡二坚称他的失踪和自己毫无关系;之前彭孤儒四处搜寻宋钢的时候,发现岛上少了两条船,没人知道宋钢究竟是有急事入海,还是已经遭遇不测。现在彭孤儒的手下只能顾得上维护洗心堂安宁,上官伍的手下则在岛上四处寻找宋钢下落。 蒋苇借了几个自己人的力,勉强挤到上官肆尸体旁。 上官肆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天罚派弟子上前阻拦:“蒋夫人,阿叁是你亲生骨肉,你都忍心剖开他的肚子,阿肆不是你亲生的,你又要怎么对他!” 蒋苇面无表情,跪坐下去弯腰仔细查看上官肆的脖子,上官肆的手下们和蒋苇带来的姑娘们彼此剑拔弩张,互相瞪视。 季舒流躲在远处凝视着上官肆爬满了死色的脸。上次偶遇他时,他化名王四公子,坐在酒楼之中左拥右抱,对已故的燕山派元掌门出言不逊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次上岛以后,无数次听见众人对他的猜疑,却没想到再见之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蒋苇查看过上官肆脖颈上的勒痕,又爬梯子去查看梁上绳索悬吊之处。她目光困惑,悄声对身边的姑娘说,尸体脖颈上的痕迹的确是吊痕,而非他人缢杀之痕。她却不肯就此下结论,留在原地对着尸体出神。 周围乱得很,一名刚才还在替上官肆鸣冤的年轻白头巾忽然小声问角落里的季舒流和孙呈秀:“如果是个武功高手,突然用绳子吊住四公子的脖颈挂在梁上,能不能伪装成自杀?” 季舒流想了片刻,感觉自己无法判断,孙呈秀也摇头表示不知。 “二位都是九姑娘请来的高手,请你们帮个忙。”那人道,“四公子武功不错,凶手一招制住他可能是因为使用过迷药,我要去厨房找找破绽。” 他的一名同伴也凑过来道:“再叫上几个上官伍的人,别让他们说咱们伪造证据。” 二人在混乱中拉到分属上官肆、上官伍和彭孤儒手下的数人,加上季舒流和孙呈秀,也不说怀疑厨房有迷药,只说出去找找线索,一道出发。 季舒流感觉他们的思路很突兀,说不定已经安排了伪造的证据,但要看他们是否说谎,自然还是跟过去为好。 厨房位置很偏,在后门外一个单独的小院里,上官肆的手下一进去就四处翻找,其中一个人地上找不到,爬高对房梁探头探脑,然后他惊呼一声,直直跌下来被同伴接住。 梁上闪过一个黑衣人影,钻过窗缝,便往后山奔逃。 从高处掉下来那人发怔片刻,掉头便往回跑:“我去通报,你们先追,别让他跑了!” ※二※ 大雨尚未滴下,黑云却封住了来自天上的光亮。防风的灯笼暗淡昏黄,照着后山的荒凉怪异。 黑衣人的轻功非常出色,而且似乎对地势烂熟于胸,始终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追赶他的人十分头痛——跑得太快灯笼便会熄灭,跑得慢又难以跟上。 众人越过民居,进入后山,连宋钢的住处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怪戏_88 洗心岛最东边的地势险峻难行,山势骤起骤落,山间低地里,低矮稀疏的草木间别说小兽,连虫蚁都看不见,冷硬的岩石地面上还有一些狭窄的裂缝,黑洞洞不知深浅。 黑衣人拐上一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顺着那条小路跑了一段,小路先向上,后向下,指向一处凹地。 越过小路的最高处之后,黑衣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追到此地的除了季舒流和孙呈秀,还有三个上官肆直系、三个上官伍直系和一个彭孤儒直系,只有彭孤儒直系戴着黑头巾。九人四处搜寻,很快就发现一个有挖掘痕迹的土坑,用灯笼往坑里一照,众人都愣住。 坑里有一具身首分离的尸骸,骸骨的头被填满了泥土,仰面而放,后脑勺埋在泥土里,两株草分别从它的两个眼眶之中长出来,与周围半枯的杂草相比,竟是翠绿欲滴、生意盎然,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东西?奇门毒草? 季舒流尚在困惑,一起来的三个上官伍手下同时从背后杀死了三个上官肆手下,然后一个扑向彭孤儒手下,一个扑向孙呈秀,一个扑向了他! 季舒流和孙呈秀一个拔剑、一个拔刀,同时杀死扑向他们的人,但彭孤儒手下动手稍慢,杀死第三人的同时,第三人的剑也刺进了他的心脏。 那骷髅眼眶里的两株草,竟是故布疑阵、引开人注意之物。 “不好,快回去。”季舒流直到此刻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 上官伍的嫌疑原本极大。此刻,彭孤儒的人和上官肆的人聚在洗心堂里,蒋苇的人全在“铁桶”里,宋钢的人不知去向,上官叁的人又都认定凶手是上官肆,岛上其余的地方,岂非全是上官伍的天下? 也难怪远离洗心堂后,上官伍的人便肆无忌惮地露出了狰狞嘴脸。 季舒流和孙呈秀施展轻功迅速离开,踏上来时那条小路时,路旁的坡顶突然传来阴惨惨的笑声。随即,三道黑影同时从附近的山包上跃下,他们被迫回剑防身,紧接着,另外三个人也幽灵一般从地上一道裂缝里跳出来。 其中一个黑影似乎就是刚才将他们引到此处之人,而另一个人有些眼熟,季舒流定睛看去,他居然是在厨房从高处跌落,自称要回去通报的上官肆手下。他自然没有回去通报,所以现在谁也不知季舒流他们身在此处并且已经遇袭。 这个局,竟然是对季舒流和孙呈秀布的。 第一批下来的三个人围住了孙呈秀,第二批上来的三个人围住了季舒流。六人都戴着白头巾,大概有些家学渊源,剑法不算特别差,但平时在季舒流手下绝对走不过三十招。然而此时,他们三三成组,绕着人风车一般旋转,次第出剑,竟然逼得季舒流和孙呈秀全都暂时处于劣势。 锋利的剑刃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卷过来,虽未致伤,剑风亦是寒气迫人。 这恐怕就是彭孤儒之前提过的自创三人剑阵。想不到,不但天罚派门下学会了,岛上的白头巾也学会了。 季舒流的剑突然变得极快,脚下逆着剑阵的方向转动,防身之余,不住在周围三人的手和腕部留下一些浅浅的伤口,一触即退。那三人的旋转却被他打乱了,有一个人忍不住顺着他去转,另一个则加快了原本旋转的脚步,二人撞在一起,撞出一道破绽。 阵中之人配合默契,第三人见状,立即不要命一般猛攻,意图掩护两个同伴的失误。 良机转瞬即逝,岂容错过!季舒流的剑尖精准地点在第三人剑身最薄弱之处,随后,剑法瞬间由轻快变成狠准,横扫其余二人胸前。他不敢怠慢,用上九分的内力,二人胸口当场被豁开,鲜血横流,立毙。 剑阵既破,剩下的第三人已不足为惧,可就在季舒流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际,一支箭从旁边一座高山的半山腰处斜向下射来,凶猛、准确、当机立断,只怕正是昨日袭击萧玖那人所发。季舒流勉强提气,弯腰探肩向前疾冲一步,那支箭贴着他的脊背划过,撕裂外衣,在他背上留下一道又宽又长的血口子。他踉跄了一下,以剑撑地跪倒。 ※三※ 还活着的第三人从季舒流背后冲上来乘虚而入,季舒流维持半跪的姿势,腰部发力,猝然转身,剑尖斜挑在那人手腕上,那人整个手臂都软下去,长剑当即跌落。季舒流左手捞起剑柄,把这剑当作飞刀一般,向围攻孙呈秀的人投掷过去。 围攻孙呈秀那三人比围攻季舒流之人略强,所以孙呈秀未能捉住对方破绽,一时僵持不下。季舒流这一剑虽然没有投中,却打破了那剑阵的无间配合,孙呈秀终于找到机会,长刀直刺,杀死一人,突围而出,施展轻功向放箭之人的方向追去。 连环几箭射来,孙呈秀单薄的身影提着她并不单薄的长刀,在险峻的地势中腾挪闪避,杀气凛然,一步不退。 季舒流借着孙呈秀的掩护也向那边追去,追出不远就被剩下那三个还活着的敌人围追堵截,重新结阵缠住,用的依然是那套三人剑阵。 他挥剑还击,却有些力不从心。背后的伤口如同将人撕裂一般,每过一刻,都比前一刻更加痛不可当,他渐觉脑中天旋地转,几乎看不清三把剑的来势,勉强自保而已,再无还手之力。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在四面八方隆隆响起,浓云之中积蓄已久的雨点终于滴落,落在季舒流头顶百会,勉强令他找回几分神智。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取胜,只要支撑到孙呈秀回来,以二敌三绰绰有余。 意识到这一点便轻松多了,他不再争胜,小心翼翼地避免过于剧烈的剑招,用他的剑引着剑阵中那三把剑彼此触碰、妨碍,心境一点点平和下去,专注于控制三把剑的走势,而不是迅速杀伤那三个持剑的人。 以前似乎并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季舒流的剑法得自醉日堡堡主厉霄亲手指点,厉霄对他疼爱有加,简直不像养弟弟,倒像养女儿,绝没指望真的让他杀人,但厉霄眼中的剑法完完全全是一种杀人之术,他剑法中那些额外的杀机,终究还是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季舒流。 剑法杀气过重未必是坏事,不过若能收放自如,自然更好,季舒流沉浸于这个小小的进境,暂时忘却了背后伤势,轻易将三名敌人拖延住。 似乎没过太久,又一道闪电照亮四周,孙呈秀染血的身影自远处逼近,她左手一挥,将一架手持的弩机投向激战中的四人,在雷声中朗声道:“他死了,你们还要死战到底吗?” 剑阵中的一人看见那弩机,突然退后两步,咬着自己的左臂悲呼一声,撇下他的同伴们,转身与孙呈秀正面相对。 孙呈秀刀法精纯,三人剑阵在她面前也只是不至落败而已,区区一人如何有资格与她拼命,何况此人的攻势便是破绽大开地迎面扑来?她眼中掠过一丝困惑,手中的刀却丝毫不迟疑地反击,斩断这人手中的铁剑,顺势直接插入了他的腹部。 她抽出刀,敌人仰面倒地,双手背向身后撑住地面,双腿蛇一般缠上了她的左腿。 这一缠竟比出剑还快,孙呈秀没能躲开,只得抬腿猛踢,想要甩掉这个疯子,但此人的力气和敏捷仿佛瞬间提升了十倍,不但没有被甩脱,而且双臂往后推动,把自己的上半身也弹起来,抱住孙呈秀的胯部,一歪头,死死咬住她的胯骨,手中只剩一小截的断剑借机□□孙呈秀腿中。 天上的闪电照亮了他的半边脸,这脸色作血红,无数细小的血管血液充盈,几乎要撑爆皮肤漏将出来。 与此同时,另外两人同时咬住自己的左臂。孙呈秀一边努力把这濒死的疯子砍下去,一边出言示警:“吸髓搜魂!” 可是已经迟了,其余两人也同时服下这三十年前只有天罚派“义士”才用的虎狼之药。 第一个服药的疯子双臂筋脉被孙呈秀斩断,嘴上咬掉了孙呈秀一小块肉,双腿兀自不放。孙呈秀行动受限,不得不先低下头把他纠缠的双腿掰开,那人彻底跌落在地,双臂已经不能动弹,双腿抽搐着在地上滚动,滚到附近地面上一个较为宽阔的裂缝旁边,忽地跌落进去。 地底传来骨骼碎裂的回响。 这边,孙呈秀尚未直起腰,另两个服药之人一个继续纠缠季舒流,另一个就地翻滚一圈,手中重剑砍向她的后颈,同样比刚才快了十倍、狠了十倍! 眼看孙呈秀不死也要重伤,季舒流心中杀意重新激发,不再顾忌背后伤势,甚至也不再顾忌咄咄逼人的对手,两步抢到袭击孙呈秀之人身侧,以十成力道击飞了那把正在砍向孙呈秀的剑。 这人似乎没想到季舒流能轻易甩脱他的同伴,诧异的目光投向季舒流时,季舒流的剑恰好抵在他脖子上向前一推,他睁着眼睛倒了下去,一个寸劲,同样跌到了那地裂之下。 季舒流的速战速决自然也要付出代价,他的左腿被最后一个还活着的敌人刺中,鲜血泉涌,膝盖一软,重新倒地。 敌人已经穷途末路,依然死不罢手,抬脚便要把季舒流也踢进那地裂之内。 越来越密的雨点模糊了季舒流的视线,那一脚正好踢在他腿上剑伤处,他的身体在地面上滑动片刻,突然感觉身下一空,仓促伸出左手,抓住敌人来不及收回的脚踝。可惜敌人空被吸髓搜魂激发出一身蛮力,下盘功夫依然不稳,被季舒流一拽便倒,一同跌入地裂之内。 孙呈秀只来得及拽住敌人后颈处的衣服,她毕竟是个姑娘,单手负担两人的重量,脚下也被带得踉跄。 她迅速出刀,用刀背去钩身旁的一株小树。那敌人扔掉剑,双手扭曲着攀上孙呈秀的左臂,拼命使出一招分筋错骨。 他这个姿势过于别扭,没能真正分筋错骨,可是孙呈秀剧痛之下右手的刀终究出偏了,没能钩住那棵小树,于是地面上最后三个人连成一串,依次跌进已经有两具尸体的那条地裂之内。 怪戏_89 第68章 搏命 ※一※ 季舒流在空中松开敌人的脚踝,借侧壁之力往前一扑,跌到多石少土的地面上,双膝和左掌同时蹭破,勉强保得筋骨无碍。 敌人在他身后砰的一声落地,继之而来的孙呈秀压在了敌人身上,赶紧跳起来用刀抵住那人脖颈。可那人俯趴在地,一动不动。地底的黑暗比地上更甚,孙呈秀一时难以视物,在此人颈侧、脸上摸索了一阵,才确认此人七窍流血,一坠、一压之下已然毙命。 季舒流眨眨眼睛,翻身坐起,借着头顶缝隙外投下来的微光,摸索着探清了这道地裂底部的情形。 此地上窄下宽,如同一个被侧向拉长的花瓶,人在里面,如果站的方位不对,就看不到天——这亦说明,人躲在恰当的地方,上面的人就看不见自己。地裂的底部坑坑洼洼,还有一些细小的裂缝通往地底更深处,无甚雨水蓄积。 孙呈秀有些吃力地从死尸身上爬起来,闭目养神片刻,轻轻捂住左脚脚踝。她去追击射箭人回来,满身的血也有一小半是自己的,脚踝处伤势最重,已经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所以才会行动迟缓,中了那疯子的双腿一缠。 孙呈秀道:“射弩箭的那人是天罚派的,武功路数很霸道,若非我熟悉阿玖的招式,恐怕还无法这么快取胜。” 季舒流回思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所有事都是上官伍做的吧。他追杀兄长被艾秀才撞见,却不知道艾秀才忘记了上官叁的临终嘱托,以为阿玖带着我们上岛是因为已经得知真相。他收买人心大概很有一套,竟然能动用好几个上官肆手下的人当死士,豁出性命栽赃给上官肆,一箭双雕。” 孙呈秀道:“应该便是如此。不过上官伍说话那么装腔作势,居然有这么多人吃他这一套,轻易被他收买,难怪阿玖说岛上疯子多。” 二人休息片刻,恢复了些许体力,站起来准备爬上去。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好——掉下来容易,爬上去可没那么容易。 地裂两边的“墙”不仅高,而且都是反斜的,根本无从借力;岩石质地致密,刀剑难以插入。孙呈秀试着攀爬多次,每一次都力竭跌落。 季舒流建议她试试踩着自己攀爬,孙呈秀试了两次,地底黑暗,她第二次就不小心碰到了季舒流背后的箭伤。季舒流疼得眼前一黑跪倒在地,孙呈秀勉强提气再往上几步,终于还是摔下来,因为季舒流没法再接着她,摔得格外惨。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说了句“抱歉”。 孙呈秀道:“如果在这里呼救,会不会引来敌人?” 话音刚落,头顶的雷声雨声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刀剑破空声。季舒流立刻把三具死尸往洞中角落塞了塞,和孙呈秀一起隐藏在上面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才停手,上面忽然有个声音小声咒骂:“奶奶的,能跑哪去?” 另一人焦虑道:“让他们逃得性命就全完了。” 上官伍的人在搜查他们。 那两人的脚步声渐渐去远,不久又有一个脚步声逼近,在附近徘徊许久,再度走远。 距离此地不太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三具尸体,绝不难找,天幸大雨既让搜查者无法点燃火把,又能冲刷掉刚才一场大战在地上留下的血迹,他们的踪迹才没有暴露。 雷雨声中,脚步声每隔一阵就出现一次,季舒流和孙呈秀不敢妄动,僵在了原地。 ※二※ 过了一刻,上面的巡查之人始终没注意到这条地裂,二人稍微放松了些。季舒流心念忽地一转,缓慢地移动到三具尚未完全冷却的尸体旁边,把每具尸体放平,直挺挺地横在地裂的角落里。 回到原位,他蜷缩在地裂的一角,终于开始感觉有点撑不住了。他腿上失血甚多,本已虚弱不堪;背后被箭杆擦出的血槽从右肩延伸到左腰,浸了雨水,缓缓肿起,越来越疼,而且无论手臂还是腿,只要一动,都会触及伤口。 此地没有食物,缺乏伤药,渴了只能闭着眼睛张口去接地裂上方漏下来的、带着泥土的雨水,困了也无法躺下去睡一会养神。季舒流从不曾落入生死绝境,毫无应对的经验,他看见眼前的黑暗中泛起一些发着微光的诡异花纹,仿佛预兆着他要晕倒,但他心里又明白如果晕倒或许真的会死在这里,不敢放松精神。 孙呈秀见状有点慌,悄声道:“一直上不去,你准备怎么办?” “总有办法,你别急,先休息一阵。” “说得也是。”孙呈秀心宽,端坐于地默默运功,不再言语。 季舒流歪着身体靠在地裂的侧壁上,一边数着自己的脉搏,一边默默回想一些有趣的事,鼓励自己不要把这点死不了人的小伤过于放在心上。脉搏还算平稳,可以用来计时,他数到三万六千下的时候,估摸着现在已经是次日的早晨,再度睁开眼睛。 果然,天上依然黑云密布,但云层的缝隙里透出了些许日光。 寻找他们的人尚未放弃,地面上依然不时响起踩着泥泞的脚步声。 季舒流勉力挪到三个敌人的尸体旁边,挨个推了推,发现他们已经完全僵硬,浑身关节掰都掰不动。 他对孙呈秀招招手,借着雨声的遮掩悄悄道:“现在下着雨,天很暗,他们又点不燃火把,才没发现我们的踪迹。可是乌云已经有散去的趋势,等会晴了,他们可能就会找过来。” 他声音虚弱沙哑,语调却不急不躁。孙呈秀问:“你想出对策了?” 季舒流道:“这三个死人已经十分僵硬,可以把他们绑成一串竖起来,等会外面没人的时候,踩着尸体为梯,或许出得去。我昨晚趁他们身上还有一丝热气,把他们摆成直的,就是为了此刻。” 孙呈秀的双眼瞪圆了:“这主意……听起来有点新鲜。” 季舒流道:“昨晚灵机一动。” 孙呈秀点头道:“可以一试。你现在的伤势恐怕上不去,不过只要我能行,就可以用绳子把你拉出去。” “别管我,”季舒流立刻阻止她,“我行动不便,你也有伤,带着我根本躲不开埋伏的人。上去以后尽快去找二哥。” 孙呈秀微微犹豫:“可你自己在这里,万一遇袭怎么办?” 季舒流道:“你及时去找二哥,比带着我这个拖累安全。只要你记得尽量抹平附近留下的痕迹,还有,把这些人的刀剑带走,扔到不同的地方。” 孙呈秀沉吟片刻,也明白自己带他走只会徒增变数,点头道:“好。”说罢就开始动手将那些尸体捆在一起。 ※三※ 季舒流的“谋划”并未出错,三具尸体已经僵硬如棍,而且全身各处的起伏都很便于蹬踏,孙呈秀沿着尸体连成的人梯,轻而易举地攀上了地面。她抹平痕迹,悄然离去,季舒流便拉倒人梯,缩在地裂的角落里静静等待。 没过多久,大雨缓缓平息,虽然还剩下些零星细雨,但浓云转薄,再也遮不尽天光。日光从地裂狭窄的口子上投下来,照在底部的泥水上,地裂里面的一切不再漆黑难辨。 一夜之间,季舒流就憔悴了很多,连嘴唇都变得发白,他在孙呈秀面前强撑的精神渐渐散去,闭上眼睛缓慢地侧躺到地上。 然后他皱着眉更加艰涩地爬起来,因为地上的石子尖锐,硌在皮肤上,躺着比坐着还难受。 他默默对自己说,身上这些伤只是特别疼,不算特别重,自己只是平时过得太好了,意志不够坚毅,才觉得难以承受,如果换成秦颂风,说不定还能支撑着与孙呈秀互相掩护,一起逃出去。 可惜,自言自语一番也不能让人的意志瞬间变得坚毅,疲倦从四肢和腰背的酸涩而起,倒灌入脑,季舒流的手指因为疼痛一直抓着衣服的一角,此刻却软得连衣角都抓不牢了。他感到失血后的干渴,很后悔刚才没有多喝一点带着泥土味的雨水,现在地上也有一点积累起来的泥水,但是浑浊发黄令人作呕,何况旁边那些尸体被水泡了一夜,虽然尚未腐烂,也在散发着异味。 怪戏_90 季舒流心想,不如睡一会算了,反正就算运气极差,上官伍真的在秦颂风赶来之前找到他,他也已没有还手之力。但真想睡的时候,反而无法进入沉眠,因为他一定要保存一分神志挺着腰,背后的伤口才不会骤然剧痛。 此时正值夏季,天气应该很温暖,季舒流却感到了冷。四面都是黑褐色的岩石,逼仄狭窄,举头难见蓝天,他恍惚之间,忽然想起潘子云跌落的那个废弃的陷阱。 刚才孙呈秀屡屡跌落,尚且失望不已,潘子云孤立无援、伤重垂危,屡次跌落,最终昏迷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可曾怨这些千方百计将他从绝望悲苦中拖出来的朋友,在他最需要救助的时候,却没能及时找到他? 想到已经出海多日,潘子云的病情不知出没出什么变故,季舒流心中一阵疲惫,轻咬舌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无聊地将手伸进积水中拨弄小石子打发时光,也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奇怪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声音来自地面,似乎是有个人在吸气,此人的呼吸十分频繁,而且杂音很大,仿佛是只狗托生的,正在到处嗅着什么。 狗的鼻子最灵敏,总能发现很多人发现不了的隐秘。 季舒流心中一凉。孙呈秀能制造一些痕迹引开上官伍的视线,却隐藏不了血腥气。 他刚刚想到此处,地裂上方就出现一道黑影,有人顺着一条绳子溜了下来,那人看上去很年少,只有十五六岁,背后挂着一把弩和一簇箭,而且,他的头巾是黑的。 身姿矫健的天罚派少年左手拉着绳子一荡,从季舒流面前荡到了背后,然后松开手,飞鹰一般凌空扑下。 季舒流用尽全力,才刚刚挣扎着站起身,就被少年从背后扑倒,伤口上结了一点的痂尽数崩裂,疼得眼前一黑。 少年不知为何,并未呼唤一起搜寻季舒流的同伴,他身边似乎没有刀剑,左手从背后抽出一根手指粗的箭,攥着箭尾狠狠刺下。 季舒流刚才还觉得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此刻却明白自己低估了人求生的斗志。他感到四肢百骸犹如灌进一股清气,趁少年抽箭的时机猛力翻身,将他掀了下去。少年的箭原本直取后心,失却准头之后,从季舒流左手上臂后侧斜着刺入,贯穿了手臂,其势不止,箭尖又刺入胸肌之内,竟是把季舒流的左臂钉在了躯干上。 这一箭拔出来未必失血多少,留在身体里反而限制人活动,少年飞快地松开左手,再次取出一支箭,对准季舒流后心扎去。 季舒流从后腰到小腿再到脚尖的肌肉一齐发力,飞身蹿出躲开这一击,空中拔剑,回头向少年的腰部削下。少年就地往后滚了几圈,滚出满身满脸泥水,跳起来挥舞着箭杆与季舒流对峙。他年轻的眼睛里好似烧着两团噬人的火,用很小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我哥哥是你杀的,还是那个女人杀的?” 季舒流不知道他为何不想引来外人,但这样自然更好,便也小声反问:“你哥哥是谁?” 少年眼部的肌肉紧绷,绷出许多狰狞的细纹:“我哥哥姓华名由,原属宋掌刑门下,箭法最好,昨夜却被你们杀害。我要替他报仇。” 他的哥哥显然就是那个两次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既然“原属”宋钢门下,恐怕也是被上官伍拉拢过去的。 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临敌经验却恐怕不少,谨慎地侧身,右手也抽出一支箭,双箭一齐挥舞着向季舒流杀来。他用的是弩非弓,箭杆亦是铁质,剑削不断,自成一套季舒流闻所未闻的路子,居然很是难缠。 虽然地裂之内逼仄,少年却有意将招式施展得大开大合,因为季舒流背后一直在流血,左臂又被钉在胸前肌肉上,不便移动,剑锋笼罩的范围也狭窄,他便想尽办法逼迫季舒流移步,用一个“拖”字诀,耐心等待季舒流自行力竭。 季舒流刚才突然激发出的一股力气果然渐渐衰退,紧迫中几乎忘却的疼痛去而复返、变本加厉,冷汗浸透了本已被雨水湿透的外衣,不住从额头滚下,有时落在眼睑上,还会遮挡视线。他的剑开始失却准头,膝盖一软,把右肩靠在地裂侧壁上才没有栽倒。 少年并不心急,虽然追击而至,招式中仍有试探之意。 季舒流忽然小声道:“若要报仇,何必偷偷摸摸,连话音都放得如此之低。我看你是为了抢功吧,想向上官伍证明你可以取代你哥哥的位置。” 少年道:“阿伍知人善用,不劳你操心!” 季舒流笑道:“小子,上官伍手下那么多资历老的,哪里轮得到你抢功。何况我的同伴已经脱身了,她马上就会揭露你哥哥的身份,到时连你也得受牵连。” 少年的箭不由一顿,不等季舒流乘虚而入,他迅速回过神来,用一阵疾风骤雨般的猛攻弥补了刚才的破绽。 “资历太浅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争功。我要是上官伍的手下,等孙呈秀把事情说出来,”季舒流冷汗淋漓的脸上竟然挂着一丝险恶的笑意,“就把赖不掉的恶行全推在你哥哥身上。到得群情激奋的时候,正好说你是帮凶,让他们一起冲上来剐了你,免得你不知死活和我相争。我看见为上官伍效命的人里有不少‘白头巾’,你的头巾却是黑的,就算别人要互相争功,也得先收拾了你再说。” 他好像说中了关窍,少年的心真的乱了,箭也跟着乱了。 季舒流武功比他高出数倍,只因伤重才拖了这许久,自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饮血无数的雁回剑绕过两支破绽百出的铁箭,一直穿透了少年的咽喉,首先割断喉管,其次才向侧面豁开,割破了最粗的那条血管。 少年立刻毙命,季舒流收剑回鞘,并无取胜的轻松,心里有些难受地想:“才这么小。” 他试着去拔身上的那支箭。可是左臂的后方不好使力,他试着用两根手指捏住左臂和胸前创口之间的那段箭杆,稍一用力,就疼得跪了下去,双膝撞在地面的石头上,险些站不起来,用尽全力才把一声痛呼咽下去。 可地面上偏偏又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自言自语道:“这绳子哪来的?” 季舒流一抬头,只见那绳子微动,上面的人似乎就要下来,情急之下滚进少年的血泊里,倒地装死,拉起旁边一具尸体的衣摆挡住了流血不止的左臂。 地裂上方窸窸窣窣,一个全身泥点的白头巾顺着绳子迅速地滑下,凶狠的眼睛扫过每一具尸体——无论真假。 ※四※ 全身泥点的人一步步走近了,他没有关注脚下三具僵冷的尸体,眼神在季舒流和死去的少年身上移动,最终停在那少年身上。 他冷笑一声,弯腰拾起少年散落在地的一根箭,戳了戳少年胸前的剑痕,恶狠狠地自语道:“你也有今天。戴个黑头巾有什么了不起,眼睛长在头顶上,照样死在阴沟里。” 他又用箭戳了戳季舒流腿上已经绑好的伤,大概因为季舒流滚的一身血还没干,他竟没看出那伤口里又渗出血来。 他的眼睛突然眯起,警惕地四顾,显然是在寻找孙呈秀。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季舒流猝然从地上弹起,长剑出鞘,一招割断了他的咽喉。这个戴着白头巾、武功稀松平常的人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死透,他的血终究流进黑头巾少年身下的血泊里,他的人终究倒在黑头巾少年身上。 季舒流一剑过后,整个人都缩在地上抽搐不止,但他也明白,这里的血腥气太重了,绝不能再久留。 他撕下一截衣袖塞进嘴里,右手握紧绳子,将自己吊起。左臂实在不能动,他便先狠狠一拽绳子,将自己“抛”上去,然后迅速松手,攥住绳子上更高的地方。 这样攀爬很吃力,他整个右臂酸痛欲裂,早已被剑柄磨出厚茧的右手手心也蹭得鲜血淋漓,才终于接近了地面。可是他刚一露头,突然和一双阴冷的眸子两两相对。 此人屏息蹲在上方,悠闲地等着他为爬上来耗尽全身之力,直到这一刻才无声地勾起嘴角,割断了绳子的根部。 第69章 心弦 ※一※ 季舒流随着绳子一起跌下,勉强借力几次,控制双脚着地,以下蹲之力抵消了跌落的冲击,蹲下之后就仰面栽倒,左臂后面的箭杆戳在地面上,疼得他神志模糊。 从这里往上看,正好能看见蓝色的天,与潘子云昏迷前相似。 那双阴冷的眸子挡住了头顶的天空,眸子的主人探头望下来,突然往下扔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季舒流拼力往右滚,躲开石头,滚到了地面上看不见的地方。石头几乎是贴着他耳朵砸下来的,溅起的碎石有一块刮到后颈,火辣辣地疼。他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 怪戏_91 很多块大石头砸下,始终无法砸中。最后,上面忽然掉下来一片着火的衣物,可惜地裂之中并无易燃之物,何况刚下过一场雨,着火的布片什么都点不着。 顶上那人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愚蠢,停顿片刻,撕扯衣物重新系了一条绳子,终于亲自从上面缒下。 他是白头巾,武功平庸,一开始恐怕有点不敢下来。但他现在要追击的不过是一个行动困难的重伤之人,犯险一次争取首功,想必也是很划算的。 季舒流右手撑地,背靠地裂侧壁站起身,他的膝盖剧痛虚软,完全站不稳,全靠背后的岩石支撑。 但他依然用颤抖的手拔出了他的雁回剑。 他感觉自己的心裂成了两个,一软一硬。软的那个隐隐担忧自己真的没法活着上去了,昨夜匆匆一别就是今生最后一次与秦颂风相见,不知要连累他如何伤心;硬的那个却专心致志,只剩下一个念头—— 就算难逃一死,死前也要把眼前的敌人全部杀光! ※二※ 孙呈秀绕过混乱的人群,悄悄潜入守卫森严的“铁桶”之内。 她匆匆对秦颂风讲出季舒流的险境。一路走来,她发现在后山搜寻季舒流的上官伍手下一共只有十余人,其中三个戴着黑头巾,她独自不敢硬拼,如果和秦颂风合力却不难对付。 可如果两人都离开了,谁来守护萧玖?如果找其他人帮忙,谁又是可信的? 床上的萧玖忽地睁开眼睛喊“水”,沙哑得令人惊心。孙呈秀把水杯凑到她嘴边,她几口喝尽,盯着孙呈秀道:“这里不要紧,你们一起去找季兄。” 孙呈秀一愣,但萧玖的神情不容质疑:“走,速去速回。” 孙呈秀低头道:“好。” 秦颂风和孙呈秀不再迟疑,直奔后山。二人一路疾行,只稍微隐藏行迹,很快到达后山地界。 他们听见远处传来一群人的欢呼,有人说宋钢坐着船回来了,听声音的方向,是在岛的南岸。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告诉宋钢“上官肆畏罪自杀”和“上官肆死因不明”,两伙人几乎打起来。宋钢却始终不曾言语。 那边的动静太大,还在搜寻季舒流之人或许担心被宋钢抓个正着,全都闻风而逃。 与此同时,孙呈秀也接近了季舒流所在的那道地裂。 她伸手一指,秦颂风看过去,恰好看见地裂旁边一棵小树上系着一段粗大的绳子和一段衣服撕出的布条。绳子在靠近地裂的位置中断,断口整齐,似乎是刚刚被人割断的,布条却一段系着一段,一直延伸到地裂之内。 已经有人下去过,而且不止一个? 便在此刻,地裂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惨呼,回荡于山间。随后却不再有任何动静。 孙呈秀倒吸一口凉气,脚步原地僵了一瞬,秦颂风从她身侧一阵风似的掠过,转眼间就飞身抢到那棵树的旁边,往底下扫视一眼,抓住布条,翻身跃下。 他轻功卓绝,顺着布条迅速下落,才落下不到一半,只见一道耀眼的剑光自下而上笼罩而来,裹挟着巨浪拍岸之势,带起一阵水汽浓郁的阴风,他的脚仿佛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剑风中寒凉的杀机。 ※三※ 秦颂风没有硬接,他左手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轻声道:“舒流。” 下方的剑影登时收回,季舒流退后两步,倚靠背后的岩石,仰头看着他。 秦颂风放开左手,轻轻落地,眼神在地裂之内扫过,然后打了个寒战。 此地有孙呈秀提过的被当做人梯的三具僵硬尸体;有一个黑头巾少年、一个白头巾青年的尸体叠在一起,咽喉都已被割断,地上的血泊尚未干涸;最后,还有一个新死的中年人,仰面躺在地上,心脏被穿透了,血兀自汩汩从他的心口冒出来。 季舒流全身都是杀人时溅上的血,就连脸上也糊着不少,已经看不出平时清俊的轮廓,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依然是秦颂风所熟悉的模样。他背后的衣服裂开了,因为是相对站立,看不清里面伤得多重,一杆铁箭从他左上臂后方□□去,穿透了手臂,箭尖又斜着扎进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依然在向外渗血。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秦颂风,没有说话。剑还握在他右手里,手腕不住发颤,令人难以想象刚才那势不可挡的一剑是这只手使出来的。 秦颂风走过去把他剑上的血擦干净,插回鞘内,弯腰仔细看了一眼他身上插着的铁箭,觉得仓促间难以拔出,皱眉道:“先回去再说。” 季舒流忽地伸出右手搂住他,把脸伏在他肩上。 秦颂风顺势微微下蹲,左臂卡在季舒流大腿后侧,将人抱住,随即拔地而起,手中握着垂下来的布条,左右摇晃,依次在地裂的两边侧壁借力上行,很快跃回地面。 他们和孙呈秀会合,迅速赶回铁桶。 不过离开片时,铁桶外围却多了点什么,两个受伤的天罚派男弟子被锁在树上,神情都阴郁异常。 三名天罚派女弟子手持刀剑在附近巡视,见到秦颂风等人,上前告诉他们,那两个是上官伍的人。原来刚才宋钢一下船便说他手上有上官伍谋害萧玖的实证,急匆匆去抓捕上官伍了。被锁住的这两人狗急跳墙,想要硬闯进来挟持萧玖威逼宋钢,幸亏她们及时发现,将二人生擒。 秦颂风隐隐觉得奇怪。这两人一看便是好手,眼前的三名女子不像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上官伍之前的计谋那般滴水不漏,只怕苏门杀手见了都要引为知己,这一次为何轻易失败? 但萧玖确实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难道上官伍之前机关算尽,已经技穷? 秦颂风叮嘱孙呈秀警惕些,抱着季舒流进入另一间卧室之内。 季舒流这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搂着秦颂风脖子的右手一刻也不肯放松。直到秦颂风弯腰把他放到床上,他好像也没有松开的意思,胳膊反而搂得更紧。 秦颂风只好拍了拍他,蹲下身从他胳膊下面钻出来:“你怎么还不说话,真吓着了?” 季舒流眨眨眼,微微仰头看着秦颂风。 秦颂风没空深究他究竟吓着不曾,出门取回一些干净的水,在屋里忙来忙去,季舒流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眼睛转来转去。准备好了一切,秦颂风走过来把季舒流按倒,仔细查看铁箭的走势,皱眉道:“我找呈秀进来按着你……” 季舒流接连摇了几次头。 秦颂风已经直起身要走,见状停步,不放心地追问:“真不用?” 季舒流点了一下头。 秦颂风觉得他不是那种胡乱逞强的人,便没再坚持,拉起他调转个方向,脸朝里塞进床面和墙壁形成的角落中。 他先抓着季舒流手臂,将箭尖从胸侧一点点拔出。来不及止住的血溅了满床,季舒流果然很听话,丝毫没有挣动,连身体不自主的抽搐也尽力控制得很轻微,确实不需要别人按住。 箭尖脱离皮肉,秦颂风立刻清洗胸侧伤口,束缚止血,布条缠好后,他感觉越发不对,季舒流在自己面前通常不会过分充英雄,疼到这种地步还一声不出委实有些奇怪。他用手背拍一下季舒流的背,低声问:“你还行么?” 季舒流还是不说话,只点头。 秦颂风犹豫片刻,觉得快点疗伤更要紧,便搁置疑虑,按住季舒流的胳膊,迅速拔出铁箭,止血后再依轻重次序处理其他大伤小伤。 怪戏_92 待到所有伤口止住血,满身——尤其是满脸干涸的血迹也被擦净,季舒流的外表总算又变回平时的模样。 他干干净净地面朝外侧躺着,上身没穿衣服,除了左上臂和左胸的箭伤之外,左边手肘也用布条束缚在腰上,避免他不慎乱动波及伤口。之前沾染了不少泥水和污血的头发刚刚洗净,还没干,散乱在身下的被褥上,衬得上半身裸露出来的皮肤尤其苍白。 他身上沁出一层冷汗,呼吸略显急促,不时微微抽动一下,睁开眼睛时,眼神依然明澈,只是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迷茫,好像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漫长而又剧烈的疼痛。 秦颂风弯下腰,单手撑在床上,拍拍他的脸道:“我可真有点佩服你了,越是危急,出招就越稳。刚才我下去的时候,你那一剑不但封死了我全部的去路,而且先声夺人,我明明看出剑法是你的风格,心里都不由自主地一寒,要是下去的是上官伍的人,非直接吓得掉下去不可。当时就算我和你交换,也绝对做不到更好。” 季舒流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依然没说话。 秦颂风搭话失败,想了想,又道:“不用害怕,你这伤没啥大事。” 季舒流继续眨眼不语。 不知道季舒流究竟害怕不害怕,秦颂风真的有点害怕了。下午才过去一半,他本想出去与孙呈秀商量接下来的对策,现在却微一犹豫便放弃,脱掉外衣陪着季舒流躺到床上,用商量的语气道:“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说句话?” 季舒流干脆闭上眼。 秦颂风怀疑他嫌弃自己太吵,不再去烦他,乖乖仰面躺在床上出神。 季舒流的右手从被底伸出来,五指犹如螃蟹爪一般在床褥上爬行,爬到秦颂风左手旁边,拈住他一根手指。 他用的力气太轻,轻到秦颂风一动都不敢不动,左右无事,秦颂风觉得季舒流好像既不想让自己走远,又想要安静,干脆闭上眼睛,回思季舒流那绝境之中势不可挡的一剑。 等他把地裂中的每一个细节、季舒流那剑的每一个后招都咀嚼透彻,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季舒流依然保持着捏他手指的姿势,并未睡下,身下的床褥已经被冷汗打湿。他拍一下季舒流的手,出门找来一壶温水喂下去,然后躺回季舒流身边,把刚才被捏着的那根手指重新伸到季舒流手边给他捏住。 秦颂风其实不知道季舒流究竟在想什么,只是莫名感觉这样可以取悦他。 果然,黑暗之中,季舒流虽然依旧不语,却微微使力捏了两下他的手指。 秦颂风心中掠过一股奇异的暖流,就像虽然他丝毫不通音律,听别人弹琴的时候,也曾被一段旋律触动心弦,怎么听怎么好。 他忽然很想吻一下他的嘴唇,但不知为何,并不想翻身弄出很大的动静,打破此刻的奇异氛围。于是他转动脖子,轻轻吻在季舒流一缕散落到他脸侧的发梢上。 第70章 心中有鬼 ※一※ 这一晚上季舒流睡得很不好,但秦颂风睡得特别好。 曙光初照时,秦颂风睁开眼睛,照例轻手轻脚地起身。身边的季舒流忽然用力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动,蹭过来,把脸埋在他胸前。 季舒流平时很以“二门主的夫君”自居,不会做这种示弱的动作。秦颂风觉得他大半日的异常恐怕真的是因为在那地裂底下吓着了,正不知该说什么,季舒流自己开口道:“好疼。” 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发颤,不知主因是真疼还是心里委屈。这是从地裂里出来以后他第一次说话,秦颂风十分欣慰,竟然忘记了回答。 季舒流等待半晌,等不到秦颂风开口,手指轻轻在他胸前摸了一把:“我说疼,你应该问我哪里疼。” 秦颂风被他逗乐了,觉得他既然有闲心开玩笑,应该不是疼得特别厉害。 季舒流吃力地伸出压在身下的右臂,够不着秦颂风的臀部,只好退而求其次,拍着他的胯骨道:“你不乖,你不听话,你也就是嫁给我,欺负我脾气好,换成别的男人,谁受得了你这样的老婆……”每说一句都拍一下,拍得甚有节奏。 他说了半天不停,还不重样,秦颂风终于被他打败,乖乖道:“行行行,哪里疼。” “晚了,重说。”季舒流没憋住,也笑出来,又酝酿了一会才重新道,“好疼。” 秦颂风乖乖回答:“哪里疼?” 季舒流道:“前天晚上疼。” 秦颂风差点问前天疼现在说有什么用,生怕他又要自己从头重说,勉强咽了回去。就在此时他好像明白了季舒流的意思,小声道:“你等我等着急了吧。” 季舒流手指轻动,拨开秦颂风前襟钻进去,将手掌按在他的胸口道:“我想你了,在地裂里面,一直都在想你。”秦颂风正有些触动,他后面的话就不大对了,“我想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是要变成个美貌寡‘夫’,一想到这里,就心疼得受不了……” 秦颂风道:“哦,明白了,你担心我不守夫道。” “哪里,我怕没有我罩着你被别人欺负。” 贴在秦颂风心口的手掌一直没有挪开,掌心是温暖的,指尖却带着失血后的凉意,秦颂风心里微微颤动。 他很想像季舒流一样说出几句情话,他想说他这辈子除了剑法什么都不大懂,最不懂的就是谈情说爱,遇上季舒流纯属运气好,如果季舒流真的交代在这里,他这辈子便只剩下剑了。但即使眼前便是世上最亲密之人,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最后他换了个法子,认真道:“以后我可不敢带着你出来了,把你关家里教你的书去。” 季舒流扒开他前襟衣服,轻柔地吻了几下,最后张开嘴咬出一个淡得不贴近几乎看不出的牙印,笑道:“谁说是你带着我出来?明明是我带着你,别忘了宋老夫人找的是我不是你。” 秦颂风道:“你现在话倒多了,昨天怎么吓得一句话都不说?” “谁说我是吓的?” “我说的。” “你说的不算数,”季舒流眼珠一转,“告诉你真话,不许打我。昨天我一开始是没力气说话,回来就好了,但是看见你千方百计逗我说话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好玩……” 秦颂风敲敲他的脑袋:“我刚才可没说不打你,等你伤好了的!” 季舒流一缩脖子:“那你还是现在打吧,反正现在你不敢打太狠。” 秦颂风坐起身,目光从头到脚将季舒流巡视一遍,突然弯腰,左手按住季舒流的脚踝,右手微微用力捏了一下他第四根脚趾的根部,在他故意夸张的惨叫中起身打水去也。 ※二※ 季秦二人休息了一整日,岛上的其余人却不得休息。 宋钢和上官伍反目,宋钢派人向蒋苇道歉,上官伍被宋钢抓获,彭孤儒请蒋苇一同审问上官伍……一个个消息报进铁桶之内。蒋苇出发去洗心堂之前与众人商量,要不要说明艾秀才和潘子云的事。秦颂风觉得或许到了该说的时候,但季舒流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建议她别说。 蒋苇决定听季舒流的。 傍晚,蒋苇脸色憔悴,疲惫地归来,漆黑的双目愈发深不可测。她屏退铁桶内所有人,只将秦颂风和季舒流请到萧玖的卧室中议事。 怪戏_93 季舒流发着低烧,和秦颂风并排坐在一个宽大的座椅上,却无力坐直,虚弱地倚在秦颂风肩头,双目微闭,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一般。 他的伤痕虽然都被衣物挡住,脸色却挡不住,孙呈秀之前先走一步导致他独自面对险情,虽然并无过失,也难免心怀歉疚,小声问他:“你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 季舒流的眼睛睁开一线,笑道:“没关系,靠着我们二门主还算舒服,只是要劳他费点力气。” 秦颂风听出他微妙的炫耀之意,只好面无表情,假作正直。 蒋苇心事重重,并未察觉年轻人间的玩笑,直接道:“我先说说上官伍招供的东西。他承认谋杀阿叁的真凶是他,也承认暗算阿玖的主谋是他。” ——数月来,宋钢和彭孤儒都认定上官肆才是凶手,将蒋苇的质疑视为癫狂之兆。但上官伍的心中一直有鬼。 几个与上官肆交好的天罚派鲁莽少年准备挟持宋钢,制作了一些机关,其中便有那地道中的铁闸。少年们不懂机关之术,请到一个懂行的海风寨罪人之后帮忙,却不知此人的弟弟察觉端倪,悄悄告知了上官伍。 上官伍没有揭破他们,只是偷偷破坏了另外几个机关,吓得几名少年放弃计划。水下地道里的铁闸机关则被留了下来。 上官伍担心自己有一天也要用到它。 这一天很快到来——岛上收到传信,萧玖准备回岛。上官伍心中的鬼令他决心先下手为强,并把一切推到上官肆头上。 对他来说嫁祸并不困难,因为上官肆手下“白头巾”中地位不低的胡二叔侄早已暗中投靠了他,而且情愿为他的计划赌上性命;胡二侄子的恋人,那名天罚派沈姓女弟子,也同意冒险帮忙。为了掩人耳目,胡二还出面找来受过上官叁很多恩惠的白头巾小井,安排他偷袭萧玖后立刻自杀,由胡二推到上官肆头上。小井不知真相,为了替上官叁报仇,竟然允诺。 那天,萧玖如期到达,胡二和小井以探亲为名进入铁桶外围准备,天罚派沈姓女子去为萧玖引路,箭法精准的“黑头巾”华由携带弩箭藏身山间,还有两个上官伍手下的“白头巾”躲藏在水下地道里,上官伍以为这些埋伏环环相扣,已经足够。 他没想到萧玖还带来了几位高手,更没想到秦颂风反应太快,竟然跟萧玖一起钻进水下地道。有这个毫发无伤的绝世高手在,地道中的埋伏自然远远不足。于是他派出手下身手最好的两名天罚派师兄弟和两名罪人之后,带上梯子和吸髓搜魂之药,乘船从洗心岛南边一个可容小船出入的狭窄山口出发,去山洞的另一个出口堵截萧玖。 这四人才上船,就被巡岛的宋钢撞了个正着。 他们见到宋钢,立刻开船,宋钢虽然不知真相,也觉得他们形迹可疑,带领全部人马跳上另一艘船追了出去。两伙人你追我赶,中间又遇上大雨险些遇险,后来还辨错了方向,因此耗时一日方归。这四人被抓住后抵死不招,但人人皆知他们亲近上官伍,宋钢上岸之后听说了萧玖遇险经历,再想到那艘船上的梯子和吸髓搜魂,自是恍然大悟。 其实早在听闻秦颂风带着昏迷的萧玖进入铁桶的时候,上官伍已经明白宋钢为何突然失踪。所以他慌了神,在上官肆的食物中拌入迷药,寻找一个负责看守的多为“自己人”的机会,悄悄开锁进入室内,将上官肆吊死,又设下陷阱埋伏季舒流和孙呈秀,只求在宋钢归来前尽量削减岛上所有“敌人”的力量。 他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萧玖这一行的每一个人。 孙呈秀感叹:“他们又不是没去过陆上,何必为一座小小的孤岛争得至死方休。” 蒋苇道:“我也不知自己做错何事,才教出这等儿子。” 孙呈秀目露同情之色。 “他杀阿叁也是策划良久。”蒋苇道,“收到阿叁的信后,他认为有机可乘,带着跟随他的三个人一起赶到平安寺,藏身于附近,准备伺机行事,后来看见党循和袁半江被生擒,阿叁以为大功告成毫无防备,便下了毒手。他们不知道阿叁和小杜互换了衣物,所以第一个杀的人是小杜,让阿叁有机会逃出去……连累到过路之人。” 季舒流抬头看了蒋苇一眼,觉得她漆黑的双目如同两片深潭,表面一丝浅淡的水纹,隐隐透出潭底激流暗涌。他被她深藏的痛苦所染,轻声道:“前辈……你只有两个孩子。” 蒋苇凝视着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水光:“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小杜也只有一个,你那位朋友,还有被害的过路女子,同样只有一个,无可取代。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诡异的消息。” “什么?” “上官伍既不知道你们的朋友受了重伤,也不知道那对夫妻中的妻子不幸身亡。” 第71章 最后的破绽 ※一※ 季舒流感觉心中奇异的不安成了真:“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那天他和带在身边的三人分头去追阿叁,最后只有他追对了方向。他想杀那对夫妻灭口,不料一个武林高手从天而降,他不敢恋战,只能逃走,藏身在附近的山坳里,过了半个时辰悄悄潜回原地,看见阿叁的尸体还在,就送回了平安寺。” 孙呈秀摸着下巴道:“他会不会是不愿承认自己杀过毫无抵抗之力的路人,才粉饰了这一段?” 萧玖在床上虚弱地道:“不对,他以为我知道这一段,才要杀我灭口。既然我迟早说出来,他还何必隐瞒。” 季舒流在秦颂风怀里打了个寒战:“二哥,你记不记得,最开始艾秀才分不清杀艾夫人的蒙面人是不是杀上官三公子的那个,你问他第二个蒙面人的剑上有没有血,他说没有,咱们才确定一共有两个蒙面人。但艾秀才的疑惑说明,两个蒙面人不曾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秦颂风一敲座椅扶手:“咱们没想到他们可能根本不是同伙。但第二个为什么要杀人?” 季舒流怔怔道:“总不会……鲁帮主说,那个谁还在人世。” 他指的是上官判。秦颂风道:“不可能,他若要杀潘兄,不可能让潘兄带着艾秀才逃走。” 季舒流想想也是,潘子云近日武功大进,但还没到能匹敌一个绝世高手的地步,何况做父亲的怎么可能看着一个儿子杀害另一个儿子不阻止,反倒去灭口路人。他闭目片刻,又想起来一件事:“艾秀才说潘兄刺伤过第二个蒙面人的腿,蒋前辈,你可记得,刚刚回岛的时候谁腿上有伤?” “至少看上去都毫发无伤。”蒋苇回想片刻,摇了摇头。 孙呈秀道:“据艾秀才所言,第二个蒙面人杀害他妻子之后发了片刻的呆,才给潘兄救人的机会。你们说,会不会第二个蒙面人其实就是上官伍身边三人之一,亲眼看见艾夫人舍命挡剑后心生愧疚,所以在上官伍面前不好意思承认此事?” 季舒流道:“似乎有可能。” 秦颂风却不同意:“你们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好了。我觉得宋掌刑才奇怪,他为何一见面就要求萧姑娘杀死上官肆,而且还硬说蒋前辈神智错乱。” “宋叔脾气向来古怪,而且他若真的心中有鬼,为何要表现得如此可疑。”萧玖却对宋钢有几分信任,“我怀疑是负责传信的那几个人里出了问题。” 蒋苇忽道:“之前我为了寻找破绽,执意要求陆上回来的每个人说出自己在永平府的行程,宋先生他们虽然认为我已经疯癫,耐不住纠缠,还是同意了。你们稍等,我把当时的记录取来给你们看看。” 季舒流道:“有劳。” ※二※ 蒋苇的记录非常细致。 上官肆至死不曾承认党循是自己派出的,所说的经历前后矛盾,但即使如此,她也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只在矛盾处做了些记号。 上官伍以及他身边三人所说经历,今日看来自然是通篇胡编乱造,却比上官肆严谨不少。 萧玖所怀疑的传信之人,出事那天上午聚在卢龙城内待命,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宋钢说他当时在北边,出事那天清晨乘马前去英雄镇,途中和彭孤儒会合,中午才到达平安寺,只看见了遍地尸体。下午,彭孤儒留在英雄镇四处调查,他则去桃花镇将上官肆绑了回来。 彭孤儒的说法和宋钢差不多。 怪戏_94 “等等,彭孤儒为何会从北边来?”季舒流压低声音道,“小杏不是说,那天上午有个乔装改扮,但身形谈吐很像彭孤儒的人在桃花镇打探上官肆的行踪?彭孤儒也不曾提到他上午在桃花镇。” 桃花镇分明在英雄镇南边。 从桃花镇去平安寺,要路过万松谷,是有可能撞见上官叁被杀一幕的。 秦颂风与他深深对视一眼,肃然问蒋苇:“前辈,你可曾对他们提起这件事?” 蒋苇道:“之前小季公子建议我继续隐瞒,所以我告诉他们,阿玖已经醒来,但她对五哥杀她一事十分吃惊,可见阿玖这次回来的确只是为了祭奠阿叁。寻常夫妻遇见这种事,虽然逃得性命,早已心惊胆战,怎么可能真的去告知阿玖,陆上又不像岛上只有几百号人。” “前辈你真英明。”季舒流十分真诚地赞道。 秦颂风问蒋苇:“前辈觉得,彭掌书是个什么样的人,宋掌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苇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彭先生刚上岛的时候年方十五,心地仁善,对弱者存有同情,当初反对将我们送回家,他是言辞最激烈的人之一,后来天罚派痛悔前事,他也是自责最深的人之一。上岛三十年间,对岛上的各种规则如何实施,他最为热心;对天罚派的门规改动,他总是主张从轻,便如天罚派年轻弟子的慈母一般。这些年来,他购得很多史书,反复研读,想从里面体会治岛之道,我觉得他未免对这些专注过度。 “宋先生则如天罚派弟子的严父,对海风寨和天罚派都主张从重管治,心里比较厌恶海风寨的旧人,甚至祸及下一代。岛上海风寨旧人生的孩子和天罚派弟子互相抱有不小的敌意,虽然所有人都难逃责任,我觉得宋掌刑责任最重。另外他早年是个极不讲人情的人,娶妻生子以后好了很多,虽然依旧严厉,至少不再偏激。” “那上官老掌门呢?” 蒋苇一怔:“阿玖的爹么?我不甚了解。他好像是个很容易改变的人,每一年都与前一年不大相同,叫人费解。不过可能只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常人没经历过的事吧。你为何问起他?” 秦颂风道:“没什么,只是我之前在岛上,听见一位天罚派的前辈说,天罚派董掌门曾评价上官前辈‘秉性仁懦,随波逐流,空有剑术,不堪大用’,感觉有些好奇。” 蒋苇道:“他在天罚派威望很高,我没听过这个说法。但天罚派本也不可能将这种事告诉我。” “其实我也说不清他,”萧玖目露怀念,“只知道他很爱剑法,也很疼爱我。他在我面前丝毫都不严厉,我一度奇怪为何别人说他以前杀性很重,但他对待我和对待外人自然不可能相同。” 父母失踪那年她才十一岁,这个年纪上,做子女的若是深受疼爱,对父母的了解多半还不如外人。因为他们只能看见父母的好。 众人各有心思,一时沉默,最后秦颂风道:“宋钢执意杀上官肆,又四处宣扬蒋前辈神智错乱,表面上虽然可疑,但仔细想想,刚上岛的时候,彭孤儒提起蒋前辈言辞闪烁,还故意留给宋钢说,很像是刻意为之,何况他还行踪不明。明天咱们就探探彭孤儒。” ※三※ 夜色已深,蒋苇回到铁桶深处去了。萧玖虽然不大说话,凝神听了这么久也难免困倦,眼皮渐渐合拢。 今天应该早些休息,因为明日,宋钢和彭孤儒就要聚众探讨如何处置上官伍。 秦颂风扶着季舒流的腰起身准备离开,可季舒流好像无力走路,又好像只是在逗着玩,软软地挂在他身上不肯移步。 秦颂风犹豫片刻,不管真假,还是像在那地裂里一样,矮身把他抱回卧室,放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也许因为挂念潘子云的事,他双眉罕见地微微皱起,但呼吸很平稳,身体挨到床的时候眼睛睁开一线,然后又懒懒闭上。秦颂风有点担心他其实是晕过去了,扣住他的脉搏数了一会,感觉虽然因为刚刚失血比平时弱一些,依然十分平稳,看来只是前夜没睡成,昨夜没睡好,刚才又用心过度的缘故。 秦颂风舒一口气,松开手坐到旁边去思索此事前因后果,不知为何杂念总是不能摒除,回思良久,才想起人失血以后难免怕冷,于是走到床边拉过被子给季舒流盖上。 季舒流又被惊动了一下,顺手摸一把秦颂风的腰,缩回手接着睡,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秦颂风盯着他的睡颜心想,他这一点实在好极,怎么吵都吵不醒,所以自己虽然睡得比他少、还有点粗心,也完全不用害怕吵到他惹他生气。 秦颂风终于觉得心中安静祥和,杂念不扰,可以继续思考明天的对策了。 可惜他思考了一半,突然被隔壁萧玖室内轻微的剑鸣惊起。 似乎有人自隔壁破窗而出,季舒流也惊醒了,拔出剑护身。 秦颂风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钻了出去。眼前的一幕竟令他骇然。 一缕晦暗的银光自窗外不远处的树后亮起,霎时间划破黑暗,笔直地逼近比秦颂风早一步跟出窗外、脚刚落地的孙呈秀。持剑之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刺出的这一剑朴实无华,甚至不曾带起风声,带去的只有一股肃杀。 秦颂风胸中一丝兴奋被焦急冲淡,兴奋在高手看见一个与自己相当的高手时的本能,焦急在那一剑所指却是孙呈秀。 孙呈秀自知不敌,脸上微微有些失色,然而不避不让,左掌推动右腕,用仓促中凝聚的全部力气横刀格挡。 却仿佛差了一分之距。 秦颂风的剑自她旁边切向用剑之人的右臂,自觉已经相救不及,然而就在剑尖触碰到孙呈秀衣襟的瞬间,那把剑猝然收了回去,就像它刺来的时候一样快。 收回这一剑需要的功力,只怕比刺出这一剑难上数倍! 能发能收的神秘高手随着收剑的势头后退,人剑如一,迅速融进了夜色。 孙呈秀怔了片刻,磕磕巴巴地道:“那个人……那个人……难道?我怕睡觉的时候碰到阿玖伤口,在旁边打了地铺,一觉醒来,发现屋里多了个黑影,就是刚才那个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却在阿玖床前弯下腰,用手去摸阿玖的脸。” “什么!”秦颂风一瞬间还以为那绝世高手竟是个色鬼。 孙呈秀也看出他想歪了,赶紧补充:“就像一个长辈,一个……父亲。” 萧玖已经挣扎着站起身,站在窗口道:“是你吗?” 夜色中的远方静悄悄的,始终没传来任何应答。 除了上官判,谁还有如此的剑法?之前来挟持萧玖的人莫名其妙地被几个武功平庸的天罚派女弟子轻易俘获,难道是上官判以绝世剑法暗中出手? 秦颂风疑惑着不便开口,最后还是孙呈秀将萧玖扶回床边:“你也觉得是令尊?” 萧玖闭上双眼:“我们都不了解他。” 第72章 大局 ※一※ 对上官伍的“审讯”于清晨鸡鸣时分开始,就在洗心堂最大的一间厅内。外面的天还是半黑的,屋里也不曾点燃油灯蜡烛,窗纸外漏进来的黎明微光之中,所有人静静坐在室内。 彭孤儒在左,宋钢在右,蒋苇在彭孤儒更左,萧玖在宋钢更右,每人身前都放有一张桌案,摆着些许纸页。 孙呈秀、秦颂风、季舒流依次坐在萧玖之侧,那是蒋苇力争之下,终于让他们前来旁听。 上官伍依然被以礼相待,坐在众人对面,只是手脚上了镣铐。他的气色不差,用衣袖挡住铁链,依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怪戏_95 彭孤儒目光深邃,难以看出真实意图;宋钢木然坐在原地,眼中一片肃杀。 “很好,天罚派竟养出你这种东西。”宋钢一开口便是痛斥。 上官伍用他一贯谦和的语气认罪:“我的确是天罚派的罪人,多年之后,居然又重复了当年自相残杀的惨剧。” 上官伍的语气仿佛是忏悔,但言语本身好像又有点反讽的意味。宋钢双目如刀,钉在上官伍脸上:“我们当年至少是为了理念不合,你为的又是什么狗屁。” 上官伍平静道:“自然也是理念不合。掌刑,你平心而论,一个人犯过罪,他的后代便也活该受人鄙薄么?为什么天罚派的后人都要戴黑头巾,海风寨的后人都要戴白头巾,这岂是公平之道?” 彭孤儒道:“阿伍,你错了,这件事不该怪老宋,岛上并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长到五六岁之后,本门之中做过父亲的人,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子女同海风寨罪人的子女交朋友;海风寨的人也不敢让后代与本门弟子来往,若有谁敢给儿子戴上其他颜色的头巾,首先便被自己人视为出头鸟耻笑。慢慢地事情才发展到如今这样。” “或许我确实错怪了他。”上官伍道,“但,请问当初三哥和四哥为何争吵不休,以至四哥决定杀害三哥时丝毫都不手软?” 彭孤儒道:“他们自幼脾气不合,争吵都是为了一些小事,只恨我忘了阿肆脾气暴躁,有时不顾后果,未能及时阻拦。” 上官伍道:“他们脾气不合,是因为互相看不惯。三哥太重视他的洁癖,和极好的朋友都可能为此翻脸,四哥最重朋友情分,所以看不惯;四哥贪恋繁华,只顾寻花问柳,三哥觉得风月场所肮脏丑陋,所以看不惯。其实这一路,只有我收获最丰,不但结交了一些朋友,也找到几处确实适合隐居之所供众人选择。他们二人沉迷享乐,远不及我。” 宋钢道:“那又如何?我让你们彼此竞争,没让你略胜一筹便去杀人。” 上官伍道:“好,就说杀人。我杀人的手段十分卑劣,杀害三哥时,嫁祸给四哥,暗算阿玖时,又嫁祸给四哥。可叹宋掌刑对此坚信不疑,甚至认为我母亲得了疯病。试问我为何总能嫁祸成功?一是因为他居心不良,留下无数破绽,二是因为,他将戴白头巾的兄弟们视同罪人,所以很多归他管治的人愿意追随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一群师兄弟约好为我庆贺,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哭声,因为华师兄和海风寨罪人的女儿傅姑娘相恋,被华伯硬生生拆散,竟然双双殉情。傅姑娘自幼丧父,从小性格安静拘谨,是个好女孩,她自杀前还留下遗书让华师兄别太伤心,日后替她关照她的母亲和哥哥,我一直觉得她是害怕华师兄随她而去才留书的,可惜华师兄悲愤之下,依然自杀以谢。” 说到此处,上官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甚至有一丝泪光:“华伯是宋掌刑的人,请问宋掌刑,傅姑娘究竟有什么错,华伯嫌弃她的出身,你为何不阻止?如果你当时来不及阻止,为何几年前沈师妹和胡二的侄子相恋,你依然任凭沈叔痛打沈师妹?如果你出面制止,胡二叔侄和沈师妹怎么会甘愿去做死士。 “不错,从十五岁生日开始,从生日再也没人祝贺开始,我就想让自己的权力再大一些,我想改变岛上的局面,因为你们的做法我永远不能认同。” 也许因为上官伍的眼睛亮得异常,宋钢犀利的眼神不觉从他脸上移开,彭孤儒更是喟叹不已,只有蒋苇神情不变:“难道要改变岛上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你三哥和四哥么?你四哥确实有些轻狂偏颇,但你三哥对待海风寨旧人向来心慈手软,在他们中间声望甚高,前日你能诱使小井自杀,正是因为阿叁处理岛务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父亲一命,小井感激在心,不惜舍命替他复仇。可你第一个杀的,为何不是你四哥,却是三哥?阿叁从小让着你,有什么东西自己不要也先给你,你对他下手,恐怕是因为只有他死了,海风寨旧人才能真正倒向你。” “绝非如此。我确实对不住三哥,”上官伍承认,“但三哥就错在文弱胆怯,遇事不争。归他管的人,他可以极力宽仁以对,却从没想过要改变岛上的局面。也正因如此,虽然我文武都比三哥强上许多,本门的长辈依然更偏向他。自古以来,年长的人都不想看见任何改变。” “我知道你慷慨陈词说服了很多人追随你,做你的死士。”蒋苇的腰挺得很直,目视前方的柱子,并不去看她的小儿子一眼,“然而我认为你即使当上天罚派掌门,也做不到你的许诺。” 上官伍一字一顿地道:“我做得到。” 蒋苇道:“你可以公平对待海风寨旧人的子女,但禁止父母拆散情侣,禁止出身较高的人自命尊贵,区区一个掌门是做不到的,即使像某些人的玩笑一样,你荣登洗心王大位,同样做不到。至于当年傅家小姑娘的事,与其指望宋先生出面劝说老华,不如鼓励年轻人再坚持己见一些,也再珍惜性命一些。反正老华即使棒打鸳鸯不成,也不敢真的将他儿子如何,天罚派的门规和外面不同,就算父亲杀子也是同门相残的死罪。” “母亲此言差矣,”上官伍不服,“是人都有软弱的一面,难道软弱的人就活该失去机会?只有我来做掌门,首先打破天罚派和海风寨年轻人之间的界限,评价每个人只凭学识、武功、人品,不论出身,慢慢地,众人才可能耳濡目染。” “如果你真的认为不该以出身定人——”蒋苇暗含讽刺的目光落到上官伍脸上,“别忘了你只是上官掌门的儿子里最优秀的,却不是整个天罚派最优秀的。你为何不建议宋、彭两位先生把全部天罚派男女弟子纳入掌门人选?” 上官伍脸色微变:“因为比我优秀的人,未必与我理念相合。我只能抓住这个机会。” “你的话说得很好听,但你若真的重视公平,还应该看见,海风寨小头目的后代和普通喽啰的后代之间同样不能随便往来,可你并不关注这些,因为对你而言,小头目的后代远比普通喽啰的后代有用。几年前,宋、彭二位先生就已经让你负责一部分岛务,你又何曾拆下你身边所谓‘兄弟’们的白头巾。 “一个自己躲在暗处,让兄弟们冲锋陷阵当死士的人,是为破除成见而争夺掌门之位,还是以破除成见为名争取掌门之位,我认为是后者。” 上官伍愤然道:“如果我真是这种人,那些为我的计划赴死的兄弟,岂肯舍命追随?母亲,我在岛上长大,或许见识微浅、瞻前顾后,比不上你统揽全局,但我与两位兄长之争,绝非为了私利。我可以说,即使四哥也不是为了私利,他认为海风寨旧人必需严刑管治,否则必然再生大乱,嫌三哥过于软弱,才执意争夺掌门之位。你不该这样侮辱我们。” 蒋苇冷笑一声,闭口不言,显然并不相信。 彭孤儒却似乎愿意相信他的自辩,眼中流露出一股痛心疾首的疲惫:“你们这些孩子,太过糊涂。” “别再多说。”宋钢威严坚定的声音沉沉响起,“无论他为的是什么,都必需门规处置。” 彭孤儒哑声道:“你说门规吧。” “上官伍,你跪下。” 上官伍从容整理好衣物,然后才双膝触地。 “上官伍主谋杀人多次。在平安寺杀死五名同门,其中一人是亲生兄长;追杀上官叁途中意欲灭口两名路人未遂;在洗心堂杀死上官肆,同为亲生兄长;在蒋夫人住处门前谋杀上官玖未遂,为亲生妹妹;在后山谋杀季少侠和孙女侠未遂。除此之外,还曾蛊惑胡二等人舍命栽赃。” 宋钢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良久不语。 彭孤儒缓缓站起身,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上官伍,“宋师兄,这三十余年里,我时常想起老掌门的恩情,当年许多兄弟和我一样,得知同门相残的真相,心痛如绞,只觉得从幼年至今的勤奋都成了一场笑话,方师兄和陆师兄甚至当场发狂自尽。若非老掌门一番劝解,我当时,也只想随他们去了。” 宋钢多皱的眼皮耷拉下去:“那时你还小,我的错最重。我也有过自尽的打算,只怕其他兄弟跟随,甚至想要等大家散了,自己找个无人之处,悄悄了断。” 彭孤儒低声道:“老掌门的血脉不能断在这里。岛上本已不适合居住,我们带着他一起到陆上去,为他娶妻生子,等他有了后人再……也不迟,你觉得如何?” 宋钢不知是年老以后对小辈心软,还是被彭孤儒刚才的一番言辞打动,不置可否,回过头用征询的目光凝视萧玖,眼中隐隐有恳求之色。 蒋苇是上官伍生母,不可能力主处死他,但萧玖身居掌剑之位,又同为上官判血脉,如果坚持处死,他人却难以提出异议。 然而萧玖没有看宋钢,她一边手肘撑在桌面,单手支额,似是在闭目养神。 宋钢松了一口气。 彭孤儒一番言语不过说来冠冕堂皇而已,此刻都不杀,再过几年上官伍有了儿子,自然也会为了他的妻儿而饶他性命,宋钢又如何不知?可这几个月前还力主杀死上官肆偿命的老人,居然也在上官氏香火即将断绝时心软了。曾号称“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的天罚派,三十年后,终究还是变成了凡夫俗子。 上官伍闭着眼睛,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得意也没露出来。他杀死上官肆,真的只是为了方便栽赃嫁祸?他是不是早就想到,只有杀死上官判所有其他的儿子,才能让宋钢这样的人也不忍下手? 季舒流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大家都明白,上官四公子秉性轻狂,如果必需选一个留下来接任掌门,最好选五公子。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五公子杀人事发,彭掌书重视老掌门血脉,可能选择网开一面,宋掌刑重视天罚派门规,多半选择痛下杀手。” 彭孤儒审视着季舒流:“季小公子,你可是路见不平,觉得天罚派包庇老掌门之子不妥?” “并非如此。”季舒流道,“我只是想知道,彭掌书是否早已认定五公子就是天罚派下任掌门的最好人选;还想知道,彭掌书的腿上是否留着不足半年的短刀新伤。”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红色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彭孤儒的眼睛里。 他脸上缺失的血色,好像被日光填满了。 季舒流不慌不忙地补充:“桃花镇虽然人来人往,但生面孔四处打探,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你上午还在英雄镇南边的桃花镇打探上官四公子的行踪,中午为何又跑到英雄镇北边,同宋掌刑偶遇?” 秦颂风原本坐在季舒流背后,左腿在地上一蹬,便闪到了门口处:“那对过路夫妻,还有仗义出手的路人出了什么事,彭掌书看来很清楚。” 秦颂风是一个怎样的高手,彭孤儒自然更清楚。 他迅速后退,一个侧翻撞出窗外。秦颂风和孙呈秀一同追了出去,季舒流因为背上有伤,留在原地未动。 上官伍一脸震惊地看着彭孤儒离开的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彭孤儒为包庇他杀了人。 怪戏_96 世事,竟然能荒诞到这样的程度。 ※二※ 蒋苇站起身问宋钢:“宋先生,事已至此,你准备如何?” 宋钢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苍老:“我不知道,但那位秦二门主未来成就绝不会低于老掌门,他若要杀老彭,老彭必死无疑。……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说完他就心灰意冷地伏倒在几案上。 上官伍依然跪着,目光平静。蒋苇静静地走到她仅剩的儿子面前,跪坐于地,凄然道:“你三哥死前,有什么遗言吗?” 上官伍用悲伤的语气道:“他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恨你吗?” 上官伍没有回答。 “无论如何,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蒋苇跪直身体,伸出左手,缓缓搂住了上官伍的后肩,“我十月怀胎将你们二人生出来,小时候,你和你三哥一左一右在我膝前环绕,缠着我玩闹,彼时情景,历历在目。” 上官伍叹息一般道:“娘。” “嗯。” 萧玖悄悄闭上了眼睛。她不是不忍看上官伍,她不忍看的,是蒋苇。 蒋苇不曾习武,但上官伍手脚上的镣铐束缚了他的武功,蒋苇的手却稳若磐石,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上官伍肋骨的间隙刺入,准确地刺进心脏。 “你!”血被刀刃封住,尚未流出,所以上官伍没有立时死去,他保持了一辈子的温文风度荡然无存,狂怒道,“你好毒的心肠!” 蒋苇站直了身体,退后三步,避开他的眼神,平静道:“你杀死两个亲生兄长,还险些杀死亲生妹妹,其他有关无关人等的性命不知被你葬送了多少,你好毒的心肠。” 上官伍已经歪倒在地,不甘心的眼睛死死盯着蒋苇:“我没有你这种母亲,你这……毒妇。我问心无愧,我为的是岛上的大局!” 蒋苇道:“从古到今,多少真的‘大局’三年五载就荡然无存,但从古到今,杀人都得偿命。” 上官伍忽然哀叫一声,匕首不慎在胸腔内滑动,大片的血渗出来,他的人也痛得在地上抽动。蒋苇咬紧牙关,缓缓道:“我替你拔出来,痛苦就会中止。” 她弯下腰,就要拔出上官伍胸前匕首,可是屋子的窗户突然又碎了一扇,一个蒙面黑衣人抱起上官伍退到另一边,颤声道:“你撑住,别害怕,我试试能不能救你。” 上官伍目光涣散茫然:“你是谁?” 蒙面黑衣人合中身材,腰悬长剑,便是那天偷偷潜入萧玖卧室的上官判。他一边在上官伍胸膛许多穴位上轻点,一边哑声道:“我是……我……” 他嗫嚅了很久说不出来,然后他就不必再说了。蒋苇的手太准,上官伍已经在他怀中死去,死去的上官伍闭着眼睛,脸上尚存一丝求生的渴望。 上官判垂头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僵死的脸,突然长声哀嚎,良久,他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蒋苇。 萧玖站起身,左手按住肋下伤口,右手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指向他。 上官判立刻轻声道:“阿玖,是我,你快坐下,小心崩裂伤口,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我谁也不会伤害,只是你们……你们为何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呢?即使他死了,阿叁和阿肆也活不过来了。他只有活着,才能追悔犯下的过失。” 萧玖盯着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情感渐渐冷却,忽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上官判平伸双手,示意他绝不会猝然拔剑,然后才问萧玖:“我刚才就在外面旁听,你带来的几个朋友,真的是来杀孤儒的。” 萧玖道:“他们是来杀凶手的,刚刚他们才知道谁是凶手。” 上官判痛苦道:“他做错了事,但他是你彭叔,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彭叔,你怎么忍心。你去请他们放过孤儒好不好?” 萧玖道:“我做不出这种事。” 上官判血红的双眼溢出泪水:“我可以让孤儒付出代价,但是他毕竟看着你长大。人犯了错不能改吗,洗心岛上这些海风寨悍匪都已经改过自新了,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追悔的机会?” 萧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憋回去,只是道:“自然有为什么,我没必要和你解释。你做的这一切,又何曾向我解释。” 上官判犹豫着看她几眼,掉头冲出门外。 季舒流皱着眉追了出去,萧玖也缓慢地站起身,只剩宋钢一人坐在椅上,目光呆滞,微张着嘴说不出话。他也许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蒋苇这个人。 两行泪水从蒋苇眼中缓缓地落下来,她跪在上官伍身边,轻轻抚摸死去的小儿子的脸,身体已经哭得哆嗦个不停,手却依然稳定。 她心中一定非常痛苦,但她,似乎并没有后悔。 第73章 迷途已远 ※一※ 彭孤儒孤独的身影在后山穿行,他才四十多岁,一生中体力的巅峰尚未过去,何况他对洗心岛的地形比任何人都熟悉,秦颂风这般江湖未逢敌手的轻功,也难以追上他。 他一边奔逃,一边吹起凄厉的哨响,从洗心堂一直冲到后山,绕过无数黑黢黢的地裂,最终进入一片荒凉的坟地。 坟有数十座,全是老坟,格外粗陋,木制的墓碑经历了风侵、雨蚀、虫蛀,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却无人修整。 秦颂风之前查探地形时已经得知,这里埋着当年天罚派刚刚登岛时击杀的海风寨悍匪。 九个黑衣黑巾的天罚派弟子已经肃立于墓碑间,三三成阵,九人更成大阵,每个人都是双目炯炯,肌肉从四肢武装到脖颈和脸上,依稀便是当年天罚派弟子的模样。 但若是当年的天罚派,早已自行清理门户,哪里轮得到秦颂风来杀彭孤儒。 秦颂风示意身边的孙呈秀暂停,平视着站在远处阵眼上的彭孤儒道:“彭前辈,你不解释几句吗?” 彭孤儒微微叹息一声,蓄势待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放松:“看见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的来意就是替那些路人复仇,根本不是为了帮阿玖清理门户。 “我并不想死。我放心不下岛民回归陆上一事,放心不下他们融入普通百姓、获取常人身份的种种困难,更想知道,那些罪人将来摆脱了天罚派的束缚,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个守法的良民。 “但今日如果我不敌,死在你们手下,请你们回去告知宋掌刑,我绝非不想救阿叁,只是赶到的时候迟了一步,他已经身亡。那时我还不知道阿肆意欲谋杀阿叁,只是担心宋掌刑执意处死阿伍,留下阿肆。阿肆行事未免太荒唐了些,整个天罚派恐怕都要败在他手上。” 秦颂风道:“你竟然不担心上官伍心如蛇蝎。” 怪戏_97 “……之前我力主不杀阿肆,就是因为阿伍这孩子才能不差,心性却太狠,留一个阿肆在人间,才能令他有所顾忌。没想到我竟没能保护好阿肆。” 孙呈秀上前一步,瞪着彭孤儒道:“所以你就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夫妻,还有路见不平的江湖同道。你不是个好人么,你不是连节妇村那些女人被逼自杀的结局都不忍心看到么?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阿玖从没怀疑过你,我们谁都没怀疑过你。” 彭孤儒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将岛上的局势看得比无辜之人的性命更重。” 孙呈秀神情激愤:“谁说没有办法?那对秀才夫妻胆小怕事,又不是江湖人,更不知道阿玖是谁,只要你威胁一番,他们怎么敢说出去。你可知道我们最初为何没有直说来意?因为那秀才根本不记得上官叁对他说了什么!” 彭孤儒沉默片刻:“我当时觉得赌不起。” 孙呈秀怒道:“你对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却轻贱至此!” 秦颂风从后面拽了她一下,向来厚道的语气里带上几分嘲讽态度:“要是换个世家子弟名门高徒,衣着光鲜举止不俗,身上背个高点的功名,一出手亮个响当当的门派招牌,我看彭掌书即使有把握灭口,也未必敢下杀手吧。” 彭孤儒道:“也许你说得对,我欺软怕硬,其心可诛。” “欺软怕硬是一层皮,里子是什么,彭掌书你应该清楚。”秦颂风目光犀利,虽然尚未拔剑,并不魁伟的身上已经散发出难以忽视的杀机,“天罚派以前说代天行罚,罚的都是你们看来的强者,帮的都是你们看来的弱者。你当年替岛上这些女人说话,不也因为她们境遇凄惨,在村里死活都只能由别人做主?什么时候开始,你反倒帮着堂堂天罚派掌门候选的上官五公子,去杀穷酸秀才和只会用几手野路子的江湖人了——难不成是从有人说你是‘丞相’开始的?” “上位者”,性命永远比“下等人”金贵,犯了错永远不与“下等人”同罪。 至此,多说无益,不如动手。 ※二※ 潦草竖起的木碑早就朽坏大半,在剑风之中断裂、倒塌,尚还直立着的,也被剑痕抹去了名字。这群三十多年前的嚣张凶残贪得无厌之徒,无人扫墓,无人回忆,其中一人的骸骨被挖出来故布疑阵都无人知晓。而今天,他们最终连墓碑也没能留下。 彭孤儒出剑不多,更多的是冷眼旁观,引导三个剑阵的走向,他挺拔的身影气度不凡,威风凛凛。阵中九人大概经历过长久的磨合,确实默契无比,彭孤儒指挥他们如臂使指。 秦颂风和孙呈秀之间却是另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并非源于训练,而是源于彼此的了解,以及身为高手,对战局相似的判断。 彭孤儒的剑阵漩涡一般旋转着,欲将阵中的一切吞噬。 孙呈秀沉稳老练,长刀施展开来,风声凛冽,牵制着对方十人的动向;秦颂风身形变幻莫测,倏忽来去,从最不可能的缝隙穿过,在剑阵中制造着一个个轻微的混乱。 剑阵最怕的是混乱,混乱渐渐从点拓展成面,最终,整个阵法被长刀拦腰断成两截,撕开一道缺口,秦颂风穿过缺口,如一阵风般卷到彭孤儒面前,软剑挥洒,逼出了彭孤儒骨子里的阴鸷。 彭孤儒的手下开始拼命了,但孙呈秀不怕他们拼命,鲜血一次又一次炸开,洒在倒塌的墓碑上。 彭孤儒本人算是个高手,却似乎太过惜命、太过稳妥了些,高手过招便如两军交战,严谨勇猛者可胜,稳妥惜命者却处处受制。 秦颂风心中有一股怒火燃烧,那件原本不该发生的意外一直哽在他胸中,他不曾像季舒流一样狂怒、痛哭,这股怒火烧得平稳而绵长,灌注在他的一招一式中,令他的剑锋愈加不可抵挡。 彭孤儒退后,再退后……他背后已是一片陡坡,突然脚步微顿,高高跃起,空中身形一变,那一瞬间仿佛化为虚影,俯冲向前,剑光缭乱,耀人眼花。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也许比上官判差上几分,但也不失一流水准。 秦颂风没有躲避,挺剑而上,正面迎战彭孤儒酝酿多时的华丽一击,只听锵的一声锐响—— 秦颂风的软剑并未与彭孤儒的重剑相击,它只是划过彭孤儒的剑面,以柔胜刚,撞歪了彭孤儒的剑锋所向,然后剑身一荡,切在彭孤儒腹部。 彭孤儒闪避及时,腹部的伤恰与潘子云相似,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他幽幽地说:“后生可畏。” 秦颂风边以快剑急攻边道:“要是再给我五年,我能让你觉得潘子云也很可畏。” “他叫潘子云?他究竟有何来头?” “‘来头’这个词儿,”秦颂风讽刺,“果然是彭掌书的风格。” 彭孤儒淡定的气势渐渐崩溃,破碎成尘,仿佛盔甲销尽,露出内里不堪一击的身躯。 他胸腹间再受重创,轰然倒地。 一道不起眼的剑光突然从坟地边缘的树丛里射出,人剑合一而来,瞬间逼得秦颂风后退三步。全身黑衣的上官判站直身体,右手长剑直指前方的秦颂风,左手抬至头顶,摘下了密不透风的头套。 ※三※ “他是萧姑娘的父亲。”季舒流不顾伤势,紧随其后狂奔而至。 其实他已不必说,萧玖的眉眼,能从上官判这张脸上找到许多类似之处。 秦颂风深吸一口气:“上官前辈,彭掌书为灭口杀害了无辜的过路女子,这可是黑白两道共同的大忌。” “我知道。”上官判缓缓说,“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犯此重罪,但是秦二门主,杀了他,死者的性命也救不回来了。他可以用后半生补偿被害之人的亲眷……” 秦颂风道:“彭掌书要补偿他们的亲眷,就更得‘下去’了。那女子是独生女儿,死后没几天,父母相继过世,想必你也能猜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上官判的眉毛痛苦地皱起,加深了眉间川字的轮廓:“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全岛的人,我的同门,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女儿,还有孤儒,全都是我一个人害的,他们犯下的罪孽,你若要算,就算在我头上吧。” 秦颂风平静地问:“前辈是怎么害的?” “你要是从小就长在这座岛上,慢慢地,你也会眼睛里只看得见这座岛,以为自己是王侯将相,能掌控别人的生死……”上官判咳嗽了两声,“是我年轻的时候愚昧无知,才毁了一岛的人。” 秦颂风道:“真的王侯将相,如果因为这种荒唐理由杀死我的朋友,我也是要暗杀他的。” “今日少造一分杀孽,年老后就少一分追悔。你是个天赋难得的年轻人,老夫怎能眼看你犯下我当年的大错,既然你执迷不悟,就让我来点醒你——” 上官判率先出剑,秦颂风只能还击。 孙呈秀也想冲过来,彭孤儒众手下见状奋不顾身地将她牢牢缠住。 季舒流刚才追上官判追得太急,背后的汗水浸透了尚未愈合的伤口,疼得一停下脚就难以重新迈步,直到此刻他才缓过来,咬牙走近,站在秦颂风背后。 上官判剑法老辣,从年轻时无数血战中磨练而出,而以前锋芒毕露造成的过刚易折,却被年老以后渐渐平和的心绪压制,最终铸就成今日这勘称炉火纯青的外和内刚。秦颂风剑法尚未练至真正的巅峰,然而年轻力壮,况且步法复杂,身影和剑影都是虚实难辨,在上官判这老人面前,渐渐占了上风。 这不是生死决斗,上官判并不想杀人,秦颂风也不想,上官判只是为了保护彭孤儒,秦颂风也只是为了绕过去杀死彭孤儒,二人各有顾忌,始终无法分出胜负。 季舒流缓缓拔出了他的雁回剑。 上官判见状先道:“季舒流,为何你也不肯放过他?我听过你的名号,你长于黑道,以前也做过包庇旧日亲友之事。” 季舒流却没做过当面阻止死者亲友复仇的事,他没有解释,而是讽刺道:“晚辈一向帮亲不帮理,这次也是帮亲,但这次理倒也在我这边。——不过上官前辈,多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既然连晚辈这等无名之辈都知道,想必也在陆上行走江湖,为何却不曾去探望一回令爱,那天你终于去探望时,我们险些以为令爱遇到了色鬼。” 上官判的剑法仿佛被他噎住,少了几分行云流水,半晌方道:“我在西北,化名魏尚。” 怪戏_98 秦颂风震惊道:“你是西北佛侠。” 那是行走于西北的一个武林高手,满身满脸都是古怪的烧伤痕迹,自称身负罪孽,行走江湖就是为了赎罪。他自成名以来救人无数,却宁可自伤也从不伤人,剑法只用守势,借牵引格挡之力阻止行凶者出招。 据说每次成功之后,他便喋喋不休地劝告行凶之人向善,不管行凶者是谋财害命还是报仇雪恨。他说的其实并非佛法,但江湖中都感觉无甚差别,怀疑他是哪个高僧所扮,因此称他西北佛侠。 烧伤自是易容的手段,只不过…… 秦颂风道:“判官变佛爷,你不是为了让我笑得拿不住剑才瞎说的吧。” 上官判却肃然道:“我自然是真心赎罪。” “算了,他比彭掌书还不可理喻。”季舒流道,“彭掌书,你可相信?其实我刚才出言探你的时候,还宁愿自己猜错了,宁愿重新寻找线索。” 彭孤儒不语。 季舒流动情道:“我相信你至今良心未泯。据那秀才所说,你的剑原本是要先杀丈夫的,看见妻子为救丈夫而死,你呆在原地,才给了潘子云偷袭的机会。你为何呆住,是不是也敬佩那女子的刚烈,后悔自己杀害了她?” 彭孤儒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竟有些发红:“我确有重罪,可惜竟然已经没有补偿的机会。” “我们的朋友就是你的机会。如果你当时直接逃走,事后真心忏悔,难道我们真的非杀你不可吗?即使宋掌刑听闻,恐怕也念在多年兄弟情义,不忍将你处死。但你却对你的机会下了毒手。” 彭孤儒沉默。 季舒流道:“现在你依然不肯抓住机会。我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以为你愿意自杀谢罪,不至于把事情弄得这般难看。” “抱歉,”彭孤儒道,“我心愿未了,不想坐以待毙。” “那就说说潘子云的‘来头’如何,”季舒流的声音冷下去,“刚才你问的,为何不是潘子云与我们有何关联,而是潘子云有什么‘来头’?潘子云是什么来头,被杀的秀才娘子又是什么来头?如果他们真有多大来头,还用得着我们来替他们复仇么?他们的来头,就是半生多磨多难,危难关头却肯挺身而出,叫人无法坐视他们遭人谋害,却任凭真凶逍遥自在!” 季舒流努力不让自己过于愤慨:“上官掌门,刚才你已经听见了,你力保的这个人并不是一时冲动做错了一件事,而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直到现在还认为‘来头’比朋友之情更重。蒋前辈说他这些年来读了很多史书,可惜他不但没生出兴亡百姓皆苦的胸怀,反倒学来满肚子自命尊贵,热衷于玩弄阴谋,连江湖人给朋友报仇,都要论个‘来头’。他为什么不肯自杀谢罪?依我看,他早已自杀,杀的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彭孤儒。 “你也自杀了么,否则即使矫枉过正,怎能到是非不分的地步?那天分明是你的亲生儿子垂死求救,将这些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彭掌书为了你另外一个亲生儿子出手杀人灭口。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管不好的家事连累无辜,你凭什么阻止被害之人的朋友报仇。 “……对了,既然他目睹上官伍杀人一幕,你女儿遇袭的时候,他早就猜到真相了吧。他为什么不控制住上官伍,是不是也想让你女儿被灭口?” 彭孤儒艰涩地辩解道:“没有。阿玖脱困以后我就派人在铁桶附近巡视,我只是,不愿阿伍被抓住现行。” 上官判脸上肌肉扭曲,手中的剑却丝毫不慢,牢牢护住角落里的彭孤儒。 季舒流见自己的口才毫无用处,咬牙持剑冲入战团。他绝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秦颂风微弱的优势立刻变得十分明显。 上官判在劣势之下,居然成了一个无赖,利用季秦二人不敢真下重手,屡次以身抵挡,继续将彭孤儒护在背后。 秦颂风忽道:“彭掌书,我觉得你没救了,绝不能留,即使今日杀不成你,我追到天涯海角,也绝对放你不过。今日过后,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你还有什么遗言?” 彭孤儒惨然笑道:“老掌门,你始终不肯说当年为何一去不归,想来是看不惯我们,才将我们抛在岛上,连亲生儿子都不肯认了。可笑我却以为你遭遇不测,为了替你保住血脉犯下大罪。三十年前,你说要让一岛的罪人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不过是个鼓舞人心的玩笑,可这对我而言却是毕生骄傲之所在。彭某这一生,虽然仍以维护岛上秩序三十年为傲,想到我所效忠的老掌门对这些竟然不屑一顾,终究……还是有很多憾恨。” 他显然期待上官判的否认,但上官判并没有回应他。只有季舒流斥道:“你读史书读疯了吗?上官掌门把你当成小辈保护,你扯什么‘效忠’。” 秦颂风忽然在激战中看了季舒流一眼。 季舒流不再顾忌背后的箭伤,他从辅助变成了主力,剑招霎时间带上风起云涌之势,独自挡住了上官判全部的攻击,而上官判却被那“天涯海角”四字暂时蒙蔽。 秦颂风的步法如飘风,穿过上官判的防护之网,软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刺穿了彭孤儒的心脏。 第74章 今是昨非 ※一※ 上官判又惊又怒,剑法再不容情,划开季舒流的右腕,离筋脉只有一分之距。 季舒流背后伤口已经崩裂,眼睛反而兴奋地亮起来,雁回剑顺着躲避的趋势向左手边撤回,手腕突然翻动,剑尖挑破上官判的衣袖,退步转身,避开了上官判的还击。 他再欲前进一步时,秦颂风已经侧面突击,抢在他前面。季舒流乖乖退后,右手依然握着剑,随时准备再次进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季舒流准备用左手撕开衣袖裹住伤口,彭孤儒的九名手下才意识到彭孤儒已经死去。 “掌书!”九人几乎其声悲呼,他们不但没有加紧对孙呈秀的攻击,反而一齐停下,后退数步。 “掌书死后,岛上这一切,恐怕也将烟消云散。” “落到宋钢那个杀星手里,更是生不如死。他可能放过掌书,却不可能放过我们。” “我们发誓效忠掌书,如今护卫不周,原本罪无可恕。” “宁死不辱……” “宁死不辱!” 九个人零散站立,用同样的姿势抬手,同时横剑颈前。 上官判脸色剧变,手中长剑与秦颂风的雁来剑相交,借势走脱,冲向那九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整齐而默契地自刎身亡,九簇新鲜的血花绽开在破旧的野坟中间。 ——果然是熟读史书之人才养得出的忠臣烈士。 之前眼眶里种了两株草的那具枯骨原是从此地一座坟里挖出来的,已被挪回这里,尚未掩埋。其中一人恰好倒在它旁边,撞歪了骷髅头,新死的天罚派义士之后和早已丧命的海风寨罪人正面相对,至死圆睁的眼睛与骷髅上的眼眶隔着两株生机勃勃的绿草对视,俨然构成一个殊途同归的嘲讽。 上官判呆立片刻,后退数步,退到彭孤儒尸体旁边,目光落回秦颂风身上:“秦二门主,江湖中人人说你处事圆滑,能让则让,谦和有余,锐气不足。我实在没想到,你杀彭孤儒之心坚决至此。” 秦颂风往前走几步,将季舒流挡在身后,直视着上官判,用他一贯质朴的语调道:“能让则让,不能让则不让,用彭掌书的话说,我没办法。只不过他没办法,为的是有来头的人,我没办法,为的是没来头的人。这事是我一意孤行,请前辈不要迁怒别人。” “我没有迁怒。我只是希望你……你们,少造一点杀孽……” 上官判收剑回鞘,颓然坐倒在地,合上彭孤儒的眼皮,抚着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泪流满面。 秦颂风怔住,季舒流和孙呈秀也不知所措。 他们可以应付一个护短的绝世高手,却难以面对一个悲痛的迟暮老者。 怪戏_99 幸好就在此时,萧玖也缓慢地步行到这里。孙呈秀急忙跑过去扶她过来。萧玖看着自己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之前是搭乘渔民的船来到附近。前天老宋在海上迷路,我趁人不备,悄悄藏在他的船上,和他一起上岛。” 季舒流想起宋钢靠岸的时候,岸上一半的人在喊“上官肆畏罪自杀”,另一半的人在喊“上官肆死因不明”,忽然开始同情他。 萧玖问:“你忽然回岛,是因为听见三哥的死讯?” 上官判抹一把脸:“我知道得太晚了。” 萧玖道:“洗心湖旁边又死了很多人,你还管不管?” 上官判颤声道:“又怎么了?” 萧玖道:“五哥的手下听说他的死讯如疯如狂,闯不进洗心堂,就在岛上四处杀人寻仇,三哥和四哥的手下也不甘示弱,要和他们火并。宋叔正在管,但没有彭叔手下精锐帮忙,有些力不从心。” 上官判原地跳起,冲向洗心湖畔。 待他走远了,秦颂风才问:“上官伍的死讯?”他追彭孤儒追得太急,没有看见蒋苇杀子那一幕。 萧玖凝视着她父亲离开的方向,涩然叹了口气。 ※二※ 上官判在天罚派老人间威望仍在,可年少冲动的天罚派晚辈和已经投靠他三个儿子的罪人之后并不认他,对他的劝阻和斥责全部无动于衷。 他只能拔出他的剑。 一开始他留手甚多,可心慈手软的结局不过是自己救人不如别人杀人快。最终他一口气重创了带头的二十余人,总算勉强吓住了其余的跟从者。 季舒流靠在秦颂风身上远远观看,忍不住道:“他一点也不懂人心,当年在天罚派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威望?” 秦颂风道:“剑法高。” 季舒流竟无言以对。 洗心湖畔尸体成堆,死的都是年轻人,上官判一脸痛心疾首。但萧玖悄悄地说,其实这是件好事。这次死的,是岛上戾气最重、牵扯进兄弟之争最深的那一批,这些人死了,剩下的回到陆上,才不至于惹祸。 萧玖等人将蒋苇从洗心堂护送回铁桶内。蒋苇神情恍惚,眼里依然含着泪,仿佛一瞬间就老了十岁。 她轻轻地道:“我曾说不知自己做错何事,才教出这等儿子。其实我做错了很多,阿叁和阿伍还小的时候,我总是对阿叁说,做哥哥的要懂事、要让着弟弟,也许我不这样说,阿叁能少几分懦弱,阿伍也能多为他人着想几分。 “我从心里不忍杀他。但小杜他们两个都为保护阿叁先走一步,我即使能替阿叁原谅他,也没资格替另外两个孩子原谅他。我只能杀他。” 上官判带着满身别人的血迹从外面走进来道:“你应该杀我,不应该杀他,小时候,阿叁心软,阿肆豪爽,阿伍有才,都是好孩子,孤儒也是个常存恻隐之心的好孩子,是我没能及时引导,才害了他们。 “冯小玉生性胆小,我不该娶她,害得她为阿肆这儿子操碎了心而死。 “当年的冯兰,本来也不是坏人,我不该在她产子之后忙着逗女儿,却冷落了她,导致她积怨日深,不但害了大女儿,害了老宋的妻子,也连累老宋一生孤苦。 “还有小清……仇凤清,本来也是个好刀客,她的刀法如果一直练下去,就算不能超过我,也是一流高手的水平。她父亲虽然屡次盗窃,从来不曾把事情做绝,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小清年方九岁就身负血仇,想不出她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辱,才和我相识。最后她不但害了天罚派的兄弟,也害了她自己。我竟还掘开她的坟确认真相,我怎么做得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萧玖坐到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上,闭目靠后躺倒,终于问出她一直不敢问的话:“我母亲呢?” 上官判道:“我也对不起她,不该利用她年少无知,哄骗她嫁给我为妻……但是她还活着。” 萧玖倏地坐直:“她在哪?” 上官判迟疑片刻,露出一个惨笑:“她在许州,过得很好,现在已经改嫁,还……还给你生了两个弟弟。” 萧玖道:“她也觉得岛上疯子太多,回到陆上,就再也不想回岛了么?” 上官判垂下头颅:“她在陆上治病数月,慢慢意识到岛上那些事的荒诞,坚持和我离异,说她不能夺走两个弱女子的丈夫,还要求我把你送到她身边抚养。我不好意思对同行的兄弟说出真相,才假称她的病没治好,让兄弟们回岛报信,自己留在陆上劝说。我劝了两年,最终她为摆脱我宁愿改嫁,我灰心得很,潜入负责海陆联络的兄弟住处,才得知回岛的船遭遇海难,你来陆上寻找我们,却在永平府出了大事。” 萧玖冷淡道:“原来是我母亲不要你了,所以你也不要我了。” “不是!”上官判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袖,“那时你已经脱困,我偷偷跟了你很久,只是不敢露面。你的遭遇那么惨,人也变得愤世嫉俗,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母亲的事才不是火上浇油,更害怕你怨恨我们耽搁太久,没能顾上你。” 萧玖哂笑:“哦,原来你怕我。” “我做错了事,如何不怕你?”上官判道,“我看见你住在表姐家里,喜欢在日落之后练剑,明慎剑被你挂在卧室的墙上,你轻易不肯用,但经常仔细养护……” “好吧。”萧玖很不情愿地拍了一下上官判的手,“难道你不再回岛主持大局,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 上官判捂着自己的手,一脸受宠若惊,然后眼角的笑意渐渐消失:“我回来看过一眼,觉得老宋和孤儒比我适合主持大局。那时他们两个联手治岛,让你三个哥哥分片管事,你三个哥哥都努力表现,生怕被比下去,岛上比我离开前还井井有条。我以为该放手了。 “更重要的,还是我发现自己根本不配做这个掌门。从你那里回来,我杀性大发,最先去英雄镇打探有没有漏网的苏门杀手,没找到杀手,只查到有个叫老南巷子的帮会与苏门有些牵扯。当地还有个不屈帮和老南巷子为敌,帮主鲁逢春济困扶危,很有侠名。现在他比以前更出名,你应该听过,他是个瘸子,其实他的腿,是九岁那年被我亲手打断的。” 季舒流情不自禁地看了秦颂风一眼,感觉鹰眼老柳的故事简直阴魂不散。 萧玖道:“你看见他,忽然大彻大悟,觉得以前所为全是错的?” “鲁逢春九岁的时候就是个敢作敢当的好孩子,没犯什么大错,只是当年的我以为他罪孽深重。我打断他的腿时,认定此子以后只是受到教训,不敢为恶,绝没想到他能长成一个这样的人。 “这是上天在点醒我。鲁逢春九岁断腿,小清九岁丧父,他们本质都很好,而我以代天行罚之名,却行为非作歹之实。那时鲁逢春身边还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对那孩子比我对几个儿子耐心得多。我越是看他,越是明白,自己昏聩无能,除了武学一道别无所长。后来我花了几年的精力,创出一套适合他的枪法,匿名传授给他。他终于用这套枪法击溃老南巷子,算是英雄镇居民之幸。” 季舒流忍不住道:“其实他知道是你,而且他说,你当年所为也有道理,他不恨你。” “……原来如此吗。但他不恨我,我却不能不自恨。”上官判道,“刚才我曾想,如果我早些回岛,是否就不会有这些祸事。但我想明白了,如果我回岛,说不定反速此祸。阿玖三个哥哥之间的矛盾,我还没走的时候已经有了征兆,我当初不但化解不开,而且每次试着化解,都导致他们积怨更深。很多年以前,我师父说过一句话,说我秉性仁懦,随波逐流,空有剑术,不堪大用。他一个字都没说错,可惜原本应该继任掌门的师兄不幸遇害,大家又太看重我的剑术,总是忘记其他。” 萧玖苦笑道:“你杀了那么多罪不至死的人,真的能叫‘仁懦’么。” “仁不及懦,懦又不及随波逐流。继任掌门那年我才十七岁,只担心辜负师父和师兄的在天之灵,纵然心中有一些仁懦,也将之视为谬误,为了表明自己已经‘痛改前非’,所作所为,甚至比师父和师兄更加不近人情。本门的长辈不但不曾阻止,反而鼓励认可,只担心我回到懦弱的老路上。” 季舒流低头怔怔摸着自己的剑柄。天罚派的选择,又岂是上官判一人造就。或许自相残杀是他们注定的归宿,没有上官判,也有另外的管帮主,没有仇凤清,也有另外的韩青娥,没有彭孤儒和宋钢,或者那二十七名至死不悟之人,也有另外的书先生和刑先生。 潘子云用仇凤清的事写了一出戏,结局是自相残杀;岛上的人用他们三十年的光阴演了另一出戏,结局依然是自相残杀。太纯粹的正直,太干净的道义,虽然珍贵,但也脆弱,因为认真过度,反而更容易无端自信,误入歧途。 “算了,别再说这些。”萧玖轻轻按住肋下伤口,“我想去探望母亲,她还肯见我么?” “她不想看见我,但一直不来找你,只是因为后悔连累了你,无颜相见。如果你去探望,她一定很高兴。” ※三※ 怪戏_100 洗心岛组织岛民伪装成渔民分批乘船返回陆地,准备把他们送到几个不同的地方藏身,避免有宿怨之人再生龃龉。秦颂风等人都在第一艘船上,上官判和蒋苇也是。 陆地在望的时候,上官判终于对蒋苇说:“我现在居无定所,等安顿好岛上这些人,准备找个安静的小镇,买套不起眼的院子住下,你回去之后,暂时跟着阿玖吧。” 数日以来,蒋苇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一双漆黑的眼睛黯淡无光,然而她的衣着依然整洁,脊背依然挺直,一眼望去,精气神尚在。 蒋苇对他施了一礼:“感谢上官掌门在岛上的照拂之恩,但我在岛上的积蓄,应该可以带走吧?回去以后,我打算自己购置一两个店面维持生计,然后还用以前的身份,联系我外祖父以前的弟子。有时候女人死了,被男人查验,家属总是不悦,我可以还像小时候一样,去帮个小忙。” 上官判屡次想插话,但听到最后反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他以前不曾看在眼里的女子,也并不希望依附于他。 蒋苇平淡地道:“洗心岛上的事,便当是一场梦吧。我会跟别人说,我只是被人贩子卖到穷乡僻壤了,如今年岁渐长,看管日松,才得以逃出来。” 然后她释然地笑了,也许这是上官叁死后,她发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但如今她又有了自由,可以回去做一件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想做、外人都嫌弃的辛苦事。 这岂非正如上官判即使化名魏尚,也离不开江湖。 ※四※ 季秦二人面对面躺在船舱里,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季舒流幸灾乐祸地窃笑不已——贪得无厌娶了五个老婆,到老还不是要打光棍。 笑够了,他忽然用很小的声音说:“颂风,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上官伍的遗言。蒋前辈说那只是他争权夺利蛊惑人心之语,可他神情那么激愤,我怎么觉得不像假装。” 秦颂风道:“他对近年的事的说法,估计是半真半假,但我觉得他说十五岁那年立志改变岛上局面,应该是真的。之前在那条地道里的时候,萧姑娘说她最信任蒋前辈,因为每个人都可能变,只有蒋前辈的的性格最不易变。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岛上犯下过错这些人,本来的确不是坏人。” “此言甚是。上官判变来变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当掌门以前的样子,也叫人意外——你最近说话怎么总是特别有道理?” 秦颂风微笑。 季舒流眨眨眼睛,肃然道:“说到这我突然想起来,世上有一件特别不容易变的东西,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 季舒流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示意秦颂风将耳朵凑过来,然后才柔声道:“当然是……我的爱你之心。” 秦颂风轻轻咬一口他的嘴唇,笑道:“甜过头了,齁得慌。” 第75章 钢铁 ※一※ 夏日的炎热才刚刚开始,英雄镇里的英雄们已经散开衣襟,露出稀奇古怪的纹身招摇过市。有人摇头晃脑地唱着《逆子传》中的小曲,唱到词句激愤处,夸张地横眉怒目、手舞足蹈。 一切仍是熟悉的风格。 上官判忙着安置分批上岸的洗心岛居民,宋钢要回家乡探望母亲,蒋苇准备去卢龙城联系旧友,萧玖和孙呈秀要送她过去,然后在城中养伤。回到英雄镇的只有季秦二人。 季舒流手臂和背后的伤崩裂过一次,愈合缓慢,左臂吊在肩上,整个上半身不敢乱动,却还坚持着用右腕的力气与秦颂风打闹,秦颂风不敢推他,甚至也不敢躲,只能站在那里给他打,反正他用的力气总是很轻。 他们一直闹到闻晨的住处附近,季舒流渐渐地停下脚步,拉住秦颂风的胳膊,靠在他身上,闭了一下眼睛,忐忑地说:“进去吧。” 仇恨已了,元凶已死,但这些只能解气或者说维护正义,对潘子云的病势并无帮助。将近一个月不见,却不知潘子云的情形是更好还是更坏? 季舒流酝酿半晌,终于抬手扣门,很久都无人应答,热心的邻居从门帘内探出头说,昨天闻氏酒楼刚开张,闻家的姑娘们应该都去店里忙了。 姑娘们去了店里,负责照看潘子云衣食琐事的雇工总该还在闻家,为何却不应声?秦颂风悄悄绕到后院之外越墙而入,发现整个住宅空无一人,潘子云原本沉睡的那个房间里已经有浅浅的一层浮尘,至少最近数日之内,这房间里是无人居住的。 季秦二人都有点慌,不敢说出心中可怕的猜测,匆匆去往新开张的闻氏酒楼。 酒楼坐落在英雄镇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上,门面楼两层高,古怪地涂着通身绿漆,连门口的灯笼都是绿纸糊的,门口高挂的牌匾四四方方,上面只写了一个“闻”字,看上去别致打眼。 大门已开,露出楼内新绿色的桌椅,不过现在还是上午,楼里没什么客人,瞧不出生意好坏。 季秦二人无心多看,穿过大厅走进后院。厨房内响着切菜切肉的动静,隐隐还有少女的闲聊声,后院的石凳上坐着一双男女,边闲话边剥着豌豆。 女的身材窈窕、衣衫新绿,是闻晨;男的高大威猛,胳膊底下夹着一根铁枪,居然是鲁逢春。 两人听见脚步声,默契地同时抬起头,闻晨面露惊喜之色:“你们终于回来了。季小哥这是受了伤么?” 秦颂风见她眼神中并无伤感,心放下一半:“潘兄怎么样?” “费神医前几天来看过,说感觉他有点希望。”闻晨把手里的豆荚扔进小竹筐里,“现在软点的东西放进嘴里他会咀嚼了,能吃的比以前多出不少;捏他的手,他有时候会捏回来,但如果用言语叫他捏你,他却没反应。” 这已经比最坏的情形好得太多,季舒流诚恳道:“多谢你们照顾得好。” “最该谢的是铁蛋,前前后后出了不少力。”闻晨道,“这两天我忙着新店开张的事,把潘先生送到不屈帮那边,白天都是铁蛋看着。你要去看的话,让鲁大哥顺路带着你。” 季舒流心中悬着的巨石稳稳落地,正要再度致谢,忽见后门走进来一个歪戴小帽、衣襟不整的年轻英雄。 鲁逢春抬头瞪了那青年一眼,他吓得立刻把帽子衣襟拢正了,急切道:“何家茶馆有个老疯子闹事,抓着铁蛋说铁蛋长得像他死了的老婆,铁蛋都叫他给吓懵了,你快去看看。” “去他奶奶的疯子,男女都分不出来?”鲁逢春一拄铁枪,愤然站起,闻晨也扔下豌豆起身。季秦二人对视一眼,都奇怪铁蛋怎么总是遇见疯子,跟在他们身后赶到何家茶馆。 铁蛋的手腕果然被一名老者抓得牢牢的。老者满头茂密的白发,高大健壮,看上去威风犹胜鲁逢春,铁蛋今年十三,虽然个头尚未蹿起,斗殴也算颇为纯熟,在这老人面前竟毫无挣扎的余地。 ——天罚派掌刑宋钢原是武林高手,虽然已老,体力尚未衰竭,制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自然毫不费力。 宋钢的眼神依旧透着十足的威严,不过好像颇为心急,平时铁青的脸涨成了红色,难怪被旁人认成疯子。 秦颂风知道他夫人当年被上官判的女人杀害的惨事,拦住意欲出手的鲁逢春,上前道:“前辈,你冷静些,人死不能复生,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年……” “我正是冷静,才明白天下绝无这么凑巧的事。”宋钢直接打断了他,“英雄镇是我儿子被杀的地方,这孩子生在我儿子被杀次年,长相和我妻子七分相似,怎么可能与我儿子毫无关系?今日这孩子的养父,那个姓鲁的,必需出来把事情说清楚。” 秦颂风心中悚然一惊。季舒流反应较快,说道:“前辈为何认定鲁小公子的父亲是养父?令夫人的故乡就在永平府,和英雄镇不足百里之距,这孩子和令夫人长相相似,恐怕是因为与她沾亲带故吧。” 宋钢断然道:“不可能,我查过,我妻子的父母和唯一的兄弟都死了,没有近亲。” 怪戏_101 旁边,鲁逢春见秦颂风似乎知晓不少内情,悄声问这“疯老头”的儿子是何方神圣。秦颂风斟酌片刻,感觉宋钢已经无意隐瞒身份,便说出此人是柏直之父。 鲁逢春脸上忽然露出十分微妙的神情,凝立良久,朗声道:“朋友,这里说话不方便,信得过我的话,跟我找个方便的地方聊聊?” 宋钢终于放开铁蛋已经被抓得乌青的手腕,任由鲁逢春把儿子拉走。 ※二※ 鲁逢春喝退围观的众英雄以及英雄镇普通居民,带领众人进入附近一个清净无人的小院。路上,秦颂风小声问宋钢原本说好回乡探母,为何突然来到此地,宋钢始终不言语。 秦颂风忽然想到,也许这老人行至半路,想起儿子柏直就死在英雄镇,才过来看看。他不再追问。年过六旬的老者,对自己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生出的唯一的血脉,怎么可能不关心。 进入院内,宋钢眼中的疯劲收敛了几分,问鲁逢春道:“阁下想必就是鲁帮主,这个孩子称你为父,但你真的是他父亲么?” 铁蛋不满道:“老爷爷,我们看你胡子都白了,想念妻子想得神志不清,不和你一般见识,可你也不能跟我爹如此乱讲。” 宋钢不理他,直视着鲁逢春:“我儿子在英雄镇化名柏直,你应该听过。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当然不是!”铁蛋眉毛扬起,“你仗着年纪大,还为老不尊起来了?你才不是你爹亲生的,你娘……” “别瞎说。”鲁逢春猛地捂住铁蛋的嘴,等他不再咬人了才松开,叹了口气道,“铁蛋,你知道你大名为啥叫鲁铁吗?” 铁蛋摇头。 “是你娘取的,她觉得爷爷叫钢、孙子叫铁,这样有意思。” 季舒流和秦颂风都愣住了。 不知宋钢姓名的铁蛋懵懂地抓头:“可是我娘又没见过我爷爷,为啥要顺着我爷爷的名字给我取名?” “因为你真是柏直的儿子。” 铁蛋大骇,从他怀中跳起来:“你说啥?” “别一惊一乍的,这事我以前也说不准。”鲁逢春道,“当年你娘跟柏直相好,差点就要私奔,柏直连他爹叫钢都说出来了,但是没敢说他其实姓宋,只说他爹叫柏钢。后来柏直死了,你娘大着肚子被韦铁钩的老情妇打得死去活来,逃到我这里,跟我说的就是,怀上你前后,她和我睡过一次,和柏直睡了九次,所以你一成是我的种,九成是柏直的种,问我想不想养大你赌个运气。” 铁蛋张大了嘴,双手使劲抓住鲁逢春的胳膊:“那我……那他……” 鲁逢春用力拿铁枪敲地:“谁的种无所谓,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了,你就是你老子的儿子,听没听见。” 铁蛋的表情依然呆呆的。 宋钢拍案而起:“我感谢你把我孙子养到这么大,姓宋的全家感激你的恩德,但我只有这一个孙子。” “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鲁逢春瞪眼。 宋钢的眼睛瞪得比鲁逢春还大,眼中一片血红:“你要是记恨老掌门打断了你的腿,我打断我自己的腿还给你。你把孙子还给我。” “等会,你管上官判叫老掌门?你是天罚派的人?”铁蛋的声音好像有些发抖。 鲁逢春冷笑道:“他就是天罚派掌刑宋钢,去年那个抓着你问匕首来历的老太太就是他的老娘。至于天罚派为什么要藏头露尾,连自己亲生老母都不闻不问,就得问他自己了,你老子也好奇得很。” 铁蛋一瞬间就反常地平静了下去,他黝黑稚气的脸上没了表情,十分平淡地道:“我才不问他这些无聊的事,我只问,去年冬天,有人在英雄镇外杀害了一个无辜的秀才娘子,还重伤了路见不平的江湖好汉,那人是不是天罚派的?” 这是天罚派极大的丑事,宋钢震惊道:“你怎么知道?那的确是……是我天罚派……败类所为。” 铁蛋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只顾喃喃自语:“我跟天罚派有关联?柏直也和天罚派有关联?我……”他一脚踹翻面前摆着数只茶杯的小几,冲出门外,声嘶力竭地狂吼道:“你滚,滥杀无辜的伪君子,欺世盗名的狗畜生,我就算死也不会认你!滚!” 秦颂风轻功最高,转瞬间追出门外,见铁蛋情绪激烈地狂奔,没敢马上抓住他,而是缀在他身后低声道:“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看着点路,别摔着。你怎么知道真凶出自天罚派?” “刚才我是诈他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诈出来。”铁蛋的嗓子喊哑了,眼圈已经发红,“前些天,有个祖上当过贼的大哥给我讲了个故事,就是侠盗高函被天罚派冤杀的经过,竟然和《妇人心》的楔子差不多,我才明白戏文里说的是天罚派的事儿。上个月你们把文稿交给我的时候,跟我说你们要去给潘大哥报仇,还嘱咐我,如果你们不能平安回来,戏文就不能泄露给外人,因为故事里牵涉到一些‘危险人物’。那指的岂不就是天罚派么?而且为何这么巧,潘大哥刚写了天罚派的真相,就遇见天罚派行凶杀人?” 秦颂风无言以对,良久才劝道:“那确实是凑巧,而且你别迁怒,凶手是天罚派的败类,已经被我们杀了,柏直是个好人,宋掌刑也不是坏人。” 铁蛋哽咽道:“说这些没用,但凡跟真凶有关系的人我一个都不想看见!” 第76章 有死无二 ※一※ 对话间,铁蛋已经跑到了不屈帮门口。他一路冲进后院,走进一个房间,抓起桌上一沓纸中的第一页,狠狠揉成一团,复又展开撕了个粉碎。这还不够,他重新冲出门外,跑到院子中央,拿火石点起火将碎纸片都烧了,边烧边掉眼泪。 秦颂风往那个房间里一探头,发现潘子云就躺在室内的床上,一时想不通铁蛋是在干什么。 鲁逢春终于一瘸一拐地追到此处,见铁蛋要逃,一把抓住他,将他拖进旁边的空房里关上了门。秦颂风耳力好,在门外听见鲁逢春语重心长地劝导:“你小子什么时候查出来的真凶,我都不知道,真有你的。但迁怒也不是这么迁怒的,一个坏蛋是天罚派的,你就迁怒给整个天罚派了?像什么话?当初背叛你爹的老罗是不屈帮的,你怎么没因为老罗迁怒咱不屈帮呢?” 铁蛋道:“可是潘大哥到现在还没醒。” “那是凶手的错,你不能把整个天罚派恨进去,再生气也不能不讲理。”鲁逢春道,“你想不想认宋钢这个爷爷都随便,但是你娘生前对柏直一心一意,柏直既然真是你亲爹,你总得给他爹几分面子。你那把匕首呢?” 屋内安静片刻,似乎是铁蛋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只听鲁逢春继续说道:“其实,这是柏直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以前柏直他奶奶来找你的时候,我撒谎骗她,才说是从当铺里拿来的。” “那你和我娘是……” “以前根本不熟。我恰好在那几天里去‘光顾’过她的生意,又恰好敢和老南巷子对着干,她才逃到我这里。其实最开始,我收留她,是念在柏直当年敢找老南巷子的麻烦,是条汉子,后来慢慢把你养大,渐渐地就把你当成亲儿子了。这匕首她死前嘱咐我送给你,我本来不想给,但是你长大了自己看中管我要——可见你跟柏直还是有点缘分,不承认不行。” 铁蛋终于不情不愿地小声道:“也许吧。” 鲁逢春肃然道:“鲁铁,记住了,不管是你爹我,还是柏直,都是英雄好汉,就连你亲娘,也是条重情重义的好汉,不对,好女人。所以你多出一个亲爹,也只是多出一个值得骄傲的身世,没啥可放在心上的。” ※二※ 这时其余的人自然也早已追了上来,不过闻晨将宋钢挡在不屈帮外围,劝他不要太过心急适得其反,他好像慢慢地听进去了。只有季舒流被放进后院。 他跟秦颂风站在一起,听见鲁逢春渐渐劝得铁蛋心平气和。秦颂风小声告诉他刚才铁蛋的古怪举动,然后才扶着他走进潘子云所在的房间。 床上的潘子云仰面而卧,恰好睁着眼睛,偶然眨动——自然,正如费神医所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清醒。 可能因为躺得太久,近来又可以咀嚼,潘子云之前的枯瘦稍微改善了些,衣着洁净,四肢肌肉也不曾萎缩,看得出被照顾得很好。 怪戏_102 季舒流侧坐床边,握住潘子云的手道:“潘子云、潘兄、子云、何先生、何方人,你什么时候能醒?虽然你听不见,还是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去了天罚派的洗心岛……” 他忽然感到潘子云在用力握他的手。季舒流心中一阵狂喜,随后想起闻晨早说过,近来潘子云在被人握手的时候有可能回握,可惜依然听不懂旁人的话。 但……万一这次他真的醒了呢? 事情不大可能这么凑巧,但只想到这万一的可能,季舒流的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狂跳,手心见了汗。他忍不住把左手从吊在肩上的布带里抽出来,悄悄抓住秦颂风,深深吸气,鼓足勇气道:“你要是真醒了,就握三下我的手。” 话音方落,他又想起费神医说过,潘子云即使醒来也可能变为痴呆。如果变成了痴呆,还知道怎么从一数到三吗? 他想要改口,尚未想通怎么改,潘子云已经很有节奏地将他的手握了三次,随即停下。 “真醒了?”秦颂风站在床边,能看见他握手的动作,一贯沉稳的语调中也泛起惊喜。 不但醒了,而且可以从一数到三。 一件巨大的好事猝不及防地发生在眼前,但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却尚未明朗,需要继续试探。季舒流感觉脑子有些混乱,发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认识我吧?如果认识……” 他没来得及说握几下。潘子云嘴唇张开,抢先发出一个微弱而模糊的“季”字。 这个字模糊到难以辨别是不是真的在说话,秦颂风赶紧道:“我呢?” 潘子云继续努力地道:“秦。” 季舒流再也难耐激动,站起来狠狠抱住了秦颂风。 他好像有抱住便不撒手的趋势,秦颂风道:“别抱了,你去给他倒点水喝。” “哦,对,”季舒流放开手,“子云,你刚醒,别太劳神。”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背后的潘子云却无心喝水,急切地吐出几个模糊的词:“沙……洞……,山,洞,万松……” 秦颂风道:“你是不是问艾秀才?我们找到你的时候,艾秀才就在万松谷那个山洞里,毫发无伤。” 潘子云的手臂不大听使唤,右手的手指焦急地握动,秦颂风抓住他的手,他果然很明确地握了三次,示意自己已经听到。 他不但没有痴呆,而且还记得昏迷前的事,记得担心艾秀才被困死在石缝里,可见心智完全清明,至少比痴呆强了十万八千里,现在口齿不清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而已。季舒流眼中模糊,急忙扭过头抹了一把。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这比想象中最好的情况还好许多。 秦颂风扶起潘子云喂水,潘子云喝下两口便不再喝,继续努力地道:“我……做梦,长的,梦。” 季舒流道:“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最,后,看见,苏,三。”潘子云出语惊人。 “梦的最后看见了苏三,苏三是什么,苏骖龙?” “舞剑,说戏文,穿……女装。” 季舒流和他一样磕巴了:“你你……你是被他吓醒的吗?” 潘子云握了三下手。 季舒流想象潘子云梦中情形,不禁带着眼泪笑倒在秦颂风身上:“好吧,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他。” 潘子云脸上似乎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铁,撕的,什么?” 季舒流道:“所以刚才铁蛋进来撕东西的时候你已经醒了?哈哈,等会我去告诉他,他一定后悔没能第一个发现。这事说来话长……” 季舒流把能省的全都省掉,讲得很简略,最后道:“铁蛋突然得知身世,之前又猜到伤你的凶手和天罚派有关,一时难以接受,情绪有些失控。鲁帮主已经把他安抚住了,不要紧。” 秦颂风沉吟道:“潘兄问得对,铁蛋到底撕了什么?撕掉不够,刚才还跑到院子里烧成灰才罢休。” 季舒流也好奇心起,放开潘子云的手,跟随秦颂风走到书桌边。潘子云这昏迷之人的卧室里却有张书桌,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他们刚进屋时以为这只是由于潘子云从前爱写戏文,铁蛋特地准备在此,没有留意,此刻才发现,桌上晾着的几张字帖一看便是年纪不大的生手所临,原来铁蛋曾在这屋里练字。 季舒流笑道:“子云,你看铁蛋多听话。你以前劝他趁年纪小多读点书,这孩子记得牢牢的,为了叫你早点醒过来,特地跑到你屋里来练字,” 秦颂风指着桌上一沓白纸道:“刚才铁蛋就从这顶上拿起一页烧了。” 这沓白纸并不是练字用的那种,纸质较差,而且显然之前有人写字时直接把一整沓垫在底下,最上面的那张留着从前一页透过来的墨痕。 季舒流拿起这页来看,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明显并非任何字帖。 他犹豫片刻,左臂的箭伤忽然剧痛,大概是刚才狂喜之下动得太剧烈的缘故。他赶紧把左手腕伸回吊在肩上的带子里,用右手擦擦冷汗,靠住秦颂风瘦得有点硌人他却偏偏喜欢靠的身体,对着窗户辨认:“这孩子划掉不少东西,十分难认。啊这里,张英雄孤胆扶弱……还有这里,张英雄面冷心诚,张英雄仗义执言种祸根……他是不是要学潘兄写戏,正在想名字?” 秦颂风道:“那他写的没准也是英雄镇的事,张英雄是谁?” 床上的潘子云话语已经流畅了几分:“想想,他为何撕,便明白了。” 他的眼中有一种了然之色。季舒流忽道:“我也明白了。” 秦颂风扶着他的腰背:“我不明白。”目光转向潘子云,“潘兄你厚道,别学舒流卖关子,快告诉我。” 潘子云缓缓说出他清醒以来最清晰的两个字:“柏直。” 屋内安静了一刻。 季舒继续迎着光在那张薄薄的白纸上搜索,眼中又泛起一抹水痕:“子云,铁蛋恐怕是觉得你和柏直有些相似之处才写的。” 潘子云眨了一下眼睛。秦颂风怀疑道:“哪里相似?” 季舒流依然紧靠着秦颂风,缓缓念道: “俺这出戏,要说的是——斯人有情有义,举目无故无亲;世上有口难言,平生……有死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怪戏_103 ※一※ 人多的地方,才有江湖;撑起侠义之心的,却是英雄的孤胆。 有口难言,是孤独;有死无二,是胆气。 让并不孤独的季舒流和铁蛋见证这个故事,主要不是因为他们有胆气,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足够柔软,听得懂那些无助的独白。 有口难言,难的从来就不是“言”本身,而是说出的话被人听见,被人听懂。 愿每个人的求助,都能被听见;愿每个人的一生,都消磨不尽最初的胆气。 潘子云,奚愿愿,鲁逢春,闻晨,柏直,苏骖龙,蒋苇,仇凤清,上官判……再见。 ※二※ 请大家相信,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结局。 策划剧情就像解题,每个灵感都是已知条件,根据已知条件使用自己的逻辑力和想象力,便能解出种种可预料的、难预料的细节。一道题不止一个解法,第一次找到的不见得是最正确的解法,一些不恰当的近似假设甚至可能导致较大的误差;有时候放弃某些已知条件亦是明智之举。 而现在,我删除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条件,终于找到了这道题目的最终解法。 读过上个版本的读者,就当自己打游戏错过支线进入非官方结局好了!后天还有一个隐藏结局别忘了来看+_+ 预祝新年好!(这是第一版后记残留物,现在只能祝大家盛夏清凉0.0) 下一篇文仍是无差武侠微悬疑,暂定名《薪上人》,人物和这一本无关。这一本是温柔VS温柔,下一本是野蛮VS野蛮。 薪上人,卧于薪上。心上人,深藏心底。 三次元太忙,新文日期不定,希望俺们早日再会! 如果想要更新提醒,或者看看和本文相关的恶搞小段子,可以去找俺的微博,俺的微博也叫大醉大睡。 看完的读者们,有空的话欢迎给俺提提意见建议,总结总结得失,或者纯表扬俺也欢迎呀!!俺要继续进步! 番外 第77章 隐藏结局:荡妇志 不算宽敞的房间内却有三个大男人。 潘子云扶着桌子练习行走,秦颂风站在角落里看拳谱,季舒流瘫在躺椅上发呆。 潘子云走了一会便浑身大汗,坐到床沿歇息。他的力气恢复缓慢,不过他的心情甚好。 自从得知自己清醒后季秦二人围过来问自己还认不认得人是因为费神医说自己会变成痴呆,他的心情就特别好,感觉好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季舒流的心情却不甚好:“上午我去探望萧姑娘,不小心遇见上官判了。唉,为什么我还是特别烦他,第一次看见这么烦人的绝世高手。” 潘子云道:“听你所说,其实他的经历也算值得同情……” 季舒流不讲理道:“不行,你怎能同情我如此讨厌之人?” 潘子云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讲。” “北宋时候,辽国有两人因细故争吵,其中一人出言不逊,将另一人生生气死。死者家人不忿,四处觅人报仇,觅得一位慷慨任侠的女真姑娘完颜小姐……” 季舒流差点呛着:“你说的不会是上官判吧?” 潘子云不动声色地继续:“……自愿不收一文替他们出气。这完颜小姐正当年少,血气方刚,带着自家弟弟上门兴师问罪,也不管是否罪不至死,直接将那人一刀杀了。 “被杀那人有个儿子,认为父亲死得冤枉,隐姓埋名接近完颜小姐,骗得小姐芳心,待到二人成婚之后,他找机会杀死妻弟,和完颜小姐拼了个两败俱伤。 “完颜小姐伤心欲绝,恰好她之前四处游历,学过汉话,索性远走宋国,自暴自弃,嫁给了一个村汉。 季舒流憋着笑道:“真够想不开的。” “未过多久,小姐有孕,产下一个女孩儿,甚是喜爱。岂知这村里有个陋俗,喜生男、恨生女,若头胎生下女儿,往往认为不吉,将之杀害,以图再孕得男。有一日村汉趁小姐不备,将孩儿掐死了。完颜小姐悲愤难当,提起杀猪刀,将村汉全家大卸八块。” 季舒流惊叹:“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完颜小姐手上添了许多人命,匪气发作,”潘子云一本正经地讲着,“纠集一些闲杂人等,跑到附近山上落草为寇,一时间声势颇壮。那村子里的村民自知全村杀婴千百,罪孽深重,若是遭她迁怒报复,恐有灭村之祸,情急之下想出一个歪招,选出两位相貌清秀的少年男子送上山寨,给她来当压寨夫君。完颜小姐连续两次遇人不淑,不由恨尽天下男子,为图报复,将这两名少年纳为面首,时时宠幸。” 角落里传来一声低笑,这故事端的引人入胜,已经到了能把武痴从拳谱中引出来的地步。 潘子云脸上依然全无笑意:“完颜小姐自此安营扎寨,劫富济贫,抽空还和两名面首生下三个儿子。某日,她打家劫舍途中遇见一个年方十五的俊美少侠,心生爱慕,将少侠骗回山寨,立为正夫。这少侠原是某位隐居山林的高人之徒,不通人情世故,又被骗称女真女子可以嫁给多个丈夫,居然不以为非。” 季舒流道:“然后呢,完颜小姐还要生女儿么?” “不生了。一晃又过数年,完颜小姐与少侠虽然是老妻少夫,却性情相投,感情甚笃,小姐见寨中无事,便将手上责任交托于副手,与少侠出门游历江湖,乐而忘返。数月之后二人迟迟归来,才发现寨中出了大事。原来完颜小姐的三个儿子都认为母亲许久不归定是遭逢不测,互相争夺寨主之位,第三子心狠手辣,居然杀死了同母异父的二哥和同母同父的大哥,连二哥的生父也不曾放过。 “完颜小姐看破他的阴谋,意欲杀他□□,然而终究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千辛万苦生将下来……” 季舒流已经笑软在躺椅上:“完了,我心里的上官判肚子都变大了!” 秦颂风却听得兴致勃勃:“你别打岔。” 潘子云悠悠续道:“……如何忍心将之杀死。她开口赦了第三子必死之罪,却不曾料想,这个儿子的生父本性十分刚直,趁她不备毅然出手,亲自铲除了这个戕害手足的孽障。 “生父手刃亲子后忽然醒悟,如今他已无子女需要牵挂,何必留在寨中?至于同村之人,罪孽深重,便被完颜小姐杀光也不冤。他于是辞别完颜小姐,下山闯荡江湖去也。 “完颜小姐对山寨心灰意冷,将钱财分给众喽啰,就此洗手不干,带着少侠回到女真部落探亲。少侠到了北边,方知自己上当,女真并无一妻多夫之俗,他不能忍受爱妻的谎言,当即留下休书一封,远走高飞,再不肯认这个妻子了。” “完颜小姐千里追夫,终究难以挽回,独自一人纳闷,为何她一生嫁五夫、生四子,如今却落得一人不存呢?岂不知天理循环,她少年时不肯放过旁人的无心之失,最后,她深爱的人自然也便不肯原谅她的欺骗。” 季舒流听得一脸茫然:“似乎很是发人深省?” 怪戏_104 秦颂风忽然道:“你准备何时写出来?” 潘子云终于开始发笑:“我只是随便讲讲,没打算写。” “不行,你一定要写,越快越好,写完还要给镇上的戏班演出来,”秦颂风,“我要请萧姑娘和上官前辈都来听戏,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潘子云笑得更厉害了:“感觉这不像你说的话,倒像舒流说的。” 秦颂风的表情依然十分认真:“别笑,我说的是真话,你放心,要是上官前辈想找写戏的人算账,我们绝对不会把你供出来,他想砍人我也挡得住……” “打住!”季舒流翻身爬起,绕到他背后,用没伤的那只手去捂他的嘴,“你越来越坏了——唉,真不好意思,连潘兄都看出来是我把他教坏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次您完美通关,打出了隐藏结局+_+ 其余番外不定时掉落,有想看的内容尽管提,虽然灵感有限,不保证一定写得出来233 第78章 番外:我口渴 (事发季秦二人从洗心岛归来之后) 史弘达解完了手,想要回到栖雁山庄后山的小凉亭里,和他的两名小友继续作诗。 解手的时候,他的手扶在下面,神却早已游荡在四周的山峦之间。孤峰陡峭,有如剑指苍穹,山风鸣啸,有如剑起龙吟,史弘达深感此地剑气纵横,和尺素门的赫赫侠名相得益彰。想到种种千古流传的侠客事迹,他心中诗意汹涌澎湃酣畅淋漓绵延不绝哗哗作响,决心写一首一气呵成气势恢宏的排律。 他念叨着解手中偶得的佳句,为一二字词反复推敲斟酌,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凉亭比他解手的时候看上去更加遥远,原来他沉浸在诗情当中,进入遗物忘形之境,不慎走错了方向。 史弘达不大识路,愁眉苦脸地转身回去,没走多远,又发现脚下的路分岔了,两条路一个通向凉亭左边,一个通向凉亭右边,也不知道哪个才是来时的路。他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扯住衣襟下摆弯下腰去,揪起三根草叶,给自己卜了一卦。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左边的那条路。 这一回,他一边走,一边侧头看那座凉亭,走了好半天,凉亭依旧默不作声地隐藏在树木背后,既没有变得更近,也没有变得更远。 如果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此刻应该已经回到了凉亭里,史弘达终于确定自己刚才那一卦不幸算错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准备转身回去,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停住脚步,忽然听见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含着痛苦的喘息声。 莫非有人受伤了?是尺素门中的江湖好汉吗?史弘达的心脏砰砰乱跳,把刚才的佳句抛诸脑后,沿路继续往前走,不久就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身材颀长匀称,一身短打,背对史弘达站立,深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衬得腰身细而有力。旁边的树上栓了一个绳结,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抓着绳结,手肘弯曲,正努力地把自己吊上去。史弘达大惊失色,心想此人定是一位武林高手,连投缳自尽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如此令人羡慕的高手,怎会突然要寻短见?史弘达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劝说那人不要轻易抛弃大好人生。但就在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多心了。 那人把自己吊上去以后,就放松手臂下来,再吊,再下来……完全没有把脑袋钻进绳结里的打算。原来他只是在练臂力。 那人的喘息剧烈,偶尔还夹杂着几声轻微的痛哼,背后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史弘达远远看去,感觉那不过是个少年,如此艰辛还要继续练习,说不定是犯错挨罚了。 那人的背影很好看,声音也很悦耳,史弘达旁观了一会儿,心中十分不忍,决心上前问路,让那人有借口休息片刻。可是,还没等他迈出步子,那人突然放开绳结,身体一歪,整个人侧倒在了旁边一张铺着几层棉垫的矮榻上。史弘达眼大漏神,直到那人躺倒下去,才发现了那张矮榻。 史弘达听过的故事里,武林高手们不是横空出世纵横无敌,就是千锤百炼终成宗师,这等在山中练武还要搬个矮榻以供休息的奇人他却是闻所未闻,由不得他不仔细观察。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奇人转过身来露出脸,果然是一名十分秀美的少年,比刚才史弘达看着他背影时的想象还要好看数倍,也更加年轻,好像才不过十六七岁,如果史弘达没见过他刚才练武的样子,一定会以为他出身富贵,正在念书。 少年把脸上的汗水都蹭在垫子上,翻身仰面而卧,躺着伸了个懒腰,然后高声道:“二门主,我口渴!” 史弘达张大了嘴,他虽然不懂多少江湖事,也知道“二门主”就是尺素门的著名高手秦颂风,县里但凡和江湖有点关联的人,对此人的剑法、人品无不敬佩万分。何人有资格支使这位二门主? 没过多久,一个瘦削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利落地落在榻边,史弘达看得眼花缭乱,意识到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轻功高手秦颂风。史弘达从这里只能看见秦颂风的背影,秦颂风手中拿着一片卷成锥状的硕大树叶,叶子里盛着清水,也许是刚刚从山间溪流里舀来的。 少年躺着伸出一只手,秦颂风拉了他一把,少年顺势坐起,接过树叶,斯斯文文地小口喝水,没有说谢谢,却说了句“乖”。 秦颂风笑道:“指名道姓管我要,看我好欺负?” 少年停止了喝水,抬眼道:“我叫的是二门主,哪里指名道姓了,你再冤枉人,下次我就真喊秦颂风了。” 秦颂风一点也没生气,拍拍少年的左胳膊问:“感觉怎么样?” “还是有点疼。”少年语气很正常,但史弘达莫名觉得他有点孩童故意向大人诉苦的意味,“好久没活动,估计还得再来几天。” “那你继续,我先走了。”秦颂风施展轻功,轻飘飘地跃起,迅速消失在远处的林中。 少年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笑道:“我渴了再叫你!” 远处抛来一颗石子,但它在距离少年还很遥远的时候就落地了。 少年喝完水,对那片湿淋淋的叶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将叶子放在榻上,站起来活动一番筋骨,伸出左手又要去抓那绳结,然后他忽然眨眨眼睛,回头对着史弘达藏身的树后道:“那位,你怎么一直站在那不动,有事吗?” 史弘达暗暗赞叹尺素门高手听力非凡,从树后现身,远远一揖,正要自报姓名,前方的少年却站得严肃了几分,诧异道:“史举人?” 本县文风不盛,举人罕见,史弘达并不奇怪少年认得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史弘达,这位……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走过来,十分郑重地抱拳施礼道:“在下姓季名舒流,勉强认得几个字,在尺素门为一些年幼孩童启蒙。先生和在下从前的两个学生认识吧。” 史弘达惊喜道:“原来那位季先生就是你!” 他对尺素门这位季先生已经好奇良久。 去年,两名弃武从文的尺素门少年弟子双双考中秀才,教出他们的老师却是一位没有功名在身的江湖人物季舒流,震惊了县里许多以教人。多数人,尤其是自家学生没考中的那些,觉得这姓季的必定不学无术,纯属走了狗屎运才侥幸教出两个好学生。 史弘达对此不以为然——那些秀才年年为县学考试发愁不已,揣着一个末流的功名沾沾自喜,岂能明白江湖中人的志向? 单看这季先生刚才对二门主秦颂风的态度,便可见此人即使在雇主面前也是不拘小节、狂放洒脱,难得那位秦大侠胸襟广阔,方能与这等高人结为挚友。 想到这里,史弘达热情地邀请季舒流一同回去作诗。 季舒流连忙道:“在下实不会作诗,不敢献丑。” 史弘达摇头:“先生不要自谦,先生既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教出两名秀才,自然学识不凡。” 季舒流笑道:“哪里,其实我没教过什么,只是教他们认个字而已,剩下的全靠学生自行努力。” “怎么可能,”史弘达道,“先生两位高徒也和我提过,贵门的学生大都顽皮,不听管教,在山下屡次被学堂赶回家,都是季先生学识渊博、教学有方,才能镇住一群顽童。” “先生有所不知,”季舒流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不学无术,只会打架。平时教课我也不做别的,只往门口一站,看着他们念书,他们打不过我,又逃不出去,只好专心念书了。” 怪戏_105 史弘达大笑:“和季先生相识,有两事惊奇,一惊季先生如此诙谐,二惊季先生如此年轻有为,怕是与你两位高徒年纪相仿?” 季舒流的神情一敛,瞬间显得老成了许多:“先生说笑了,哪有那般年小。”他开怀而笑,那层老成瞬间又不知去向。 史弘达疑惑地看了他两眼,终于没再打探他的年纪,转而问道:“刚才先生在那个绳结上练武,是什么独门秘法么?” 季舒流道:“只是个很笨的法子,我前几个月左臂受伤,很久不曾活动,最近伤愈,左手总是使不上劲,才去练练力气。” “实在不易,阁下文武双全,想来所经辛苦数倍于我等。”史弘达长叹一声,自然不知这位季先生又娇气又懒惰,偏偏剑法不赖,尺素门中很多知晓内情的人都羡慕不已。 季舒流微笑:“哪里,无论文武,我都只是学来好玩的。” 史弘达思索片刻,继续诚恳地邀请:“在下真的很想知道季先生诗作的风格……”话说到一半,季舒流忽然向远处招手,他回身去看,才发现那两位小友见他迟迟不还,已经找了过来。 一见季舒流,两个少年满脸欢喜地上前问候老师身体,然后一同起哄,请老师随他们一起去凉亭,点评一下他们今日的诗作。 季舒流还想推脱,两个少年身手便拉,季舒流无奈地摇摇头,任由他们拖了去。在两个学生的映衬之下,史弘达忽然感觉季舒流比刚才看上去年长了很多,就像一个对顽皮子弟毫无办法的慈爱长辈,不由惊叹于江湖奇人的千变万化。 四个人一起回到凉亭里吟诗,季舒流不肯点评学生们的诗句,但迫于无奈,最终还是跟着作了几首。史弘达觉得他的诗句风格略带奇诡,却又有种淡淡的洒脱,果然是剑法高手,非比寻常。 转眼间就到了午饭的时候,两个少年和门中人商量,把待客的酒菜都端到凉亭里。觥筹交错间,季舒流自称近期受过伤,滴酒不沾,只喝清水。 史弘达悄悄观察着季舒流,发现他有意回避那些发物,而且端碗的左手微颤,的确是有伤在身的模样,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季兄可是行走江湖受的伤?……说实话,你们江湖中人,是不是个个手上都有几条人命?” 两个少年嘿嘿地笑而不语,季舒流的表情无辜得好像已经只剩十二岁:“先生说笑了,我胆小得很,从不惹是生非,怎会杀人。” 史弘达自然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被他杀的都“不是人”,但心里也将信将疑,一时觉得季舒流是在哄骗外行,一时又觉得季舒流实在不像杀过人的模样。 这顿饭边聊边吃,吃完下午已经过半,季舒流和两个学生一起将史弘达送下山去。直到临别的时候,史弘达心中还是转着那个念头:“季兄到底杀没杀过人?” 他大概很难得到一个能说服他自己的答案了。 下了山,沿着大路进入城门,回到家中,史弘达因为与武林高手不期而遇而异常激动的心绪依然没有平复,他甚至忍不住对自己的母亲讲起他与一位剑侠一起作诗的经历。 他说得眉飞色舞,母亲听得直骂:“没正经的,从小听故事走火入魔,长大还没治好。”她转头对着儿媳道,“瞧瞧你这夫君,可得看好了他,不然说不准哪天,就抛下你,去山里拜师学艺了。” 儿媳低着头,捂嘴微笑。 到了晚上,史弘达和妻子回到自己的卧室,妻子才悄声问:“那位少侠作了什么诗,你还记得吗?” 史弘达早知她要问,把白天录下的诗句拿出来凑到灯下与妻子并肩观看。他的妻子靠坐在他身边,看完那些诗句,与他研讨良久,又满心好奇地打听那位少侠的形容举止。 妻子还年少,眉梢眼角全是好奇,显得傻楞楞的,史弘达知道,自己日间一定也和她一样,显得傻楞楞的。 但是他觉得无所谓,他喜欢这样傻楞楞不沾俗务的时光,喜欢有一个和他犯傻犯得十分投缘的亲密之人相伴。 妻子见他发呆,含笑戳了一下他的肋骨,故意道:“我口渴,你去把那边的茶水给我倒一点。” 史弘达很知情趣,不是那种威风八面的大男人,于是乖乖去为妻子倒了一杯茶。就在端起茶杯走向妻子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季舒流理直气壮地向秦颂风要水的模样。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 史弘达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小段废弃剧情的衍生故事 本番外和下一篇番外都是原番外小修后搬过来的,之后会有其他新番外! 第79章 番外:人间仙境 ※一※ 死去不多时的姑娘横尸在小镇边缘的杂草丛中,脏乱的杂草横七竖八地遮盖住她遍身的血污,血腥气引来了蝇子,蝇子最终引来了看热闹的人。胆大的人争相捂着鼻子往前凑,胆小却好奇的人犹犹豫豫留在外层,只有带着孩子的人,瞥见一眼就绝不停留,捂住孩子的步躲得远远的。 姑娘死得真惨,她整个人被血糊在看不出本色的衣服里,两片嘴唇都被割掉了,白森森的两排牙齿露在外面,难以想象本来面目。附近有一小堆焦黑的灰烬,不知和她的惨死有没有关联。 八岁的小风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站在中年的老吴和青年的小葛中间。老吴和小葛却没有试图捂住小风的眼睛,因为小风和他们一样,都是“江湖人”,江湖人即使只有八岁,在尸体面前也不应该被捂住眼睛。 小风的目光不曾回避草丛中的血迹,他精致如画的眉眼微微皱着,问:“难道是郝獠牙?都说他喜欢杀死女人和小孩,割掉嘴唇烤着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旁边的两个同伴能听见。 “我看就是他。”老吴浑身肌肉紧绷,“应该还没走远,这回咱们碰巧遇见,说不定能把他揪出来。” 小葛左手跃跃欲试地按住腰间软剑剑柄,嘴上却犹豫着:“这地方离醉日堡不远,咱们贸然动手,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醉日堡最近忙着和别的黑道帮派火并,没空管闲事。再说醉日堡和郝獠牙这畜生东西又没什么交情。” “好!那咱们现在……哎,”小葛低头看一眼八岁的小风,“咱们去抓人,他怎么办?” “把他放我表伯家住两天,不要紧。”老吴目光坚定,“第一回 带他出来行走,正该叫他见识见识咱们江湖人的血性。” 小葛双手一拍:“好。” 老吴把小风拉到无人的空旷处,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搭在小风肩上:“我们要去抓郝獠牙那畜生,你留在陈大爷家等着,千万别耽误练剑。” 小风肃然回答:“师兄,你们多加小心,另外,尽量别在人多的地方出手,免得恶人伤及无辜。” “知道,这还用你说?”老吴放在小风肩上的手抬了起来,用力拨一下小风的脑袋,“听好了,不许趁我们看不见偷着哭!我们回来就跟陈大爷打听,再哭还叫你曲大哥揍你。” 小风沉默地仰头直视老吴,双拳垂在身侧,腰挺得笔直,隐隐约约的倔强从他漆黑的瞳仁深处透出来。 ※二※ 三天后。 天色还是全黑的,陈大爷夫妇早早起床去厨房烧水,灶内火苗吞噬干柴的声音中,再度响起沉闷压抑的抽噎。 一连三天了。小风独自住在客房里,每天凌晨梦醒时分都在哭泣,他刚刚开始哭泣的时候,总是记得尽力忍住不发声,但是哭得久了,心中就难免忘情,即使用被子蒙着头,哭声也会隐隐约约地透出来。 怪戏_106 陈大妈在窗外探头探脑一番,悄声对陈大爷说:“侄子他们回来,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连累孩子挨打,听见没。他们江湖汉子手上没轻重,这么小的孩子,别给打坏了。” “知道,我嘴啥时候这么碎过。”陈大爷也跟着妻子探头探脑,“你说这孩子白天好好的,夜里为啥总哭?咱侄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就知道打。” 陈大妈道:“这么小的娃娃第一次出远门,想家呗。也不知他父母怎么舍得,叫个八岁的孩子跟一群鲁莽汉子东奔西跑。” “我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事儿。”陈大爷道,“他这哪像才八岁的,从来不出去淘气,也不怎么说话,整天就是练武,还知道抢着帮咱们干活。咱家老大、老二八岁的时候还跟猴子似的。” 陈大妈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就是,小风还生得这么俊,一看见他,我都想抱孙子了。要是老大生个有他一半俊的孙子我就知足了……” 陈大爷左边眉毛一抬:“儿媳妇都没有,想什么孙子,要是咱家老大老二长得有小风一半俊,全镇的闺女还不得排着队求亲,哪能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 陈大妈不悦道:“我年轻的时候可不丑,谁知道儿子长相偏随你。” “都怪儿子性格随你,不争气,”陈大爷道,“我这么丑,不也娶上媳妇了吗?” 夫妻斗嘴正欢,后门被人轻轻地拍了三下,陈大爷拉开门闩,门缝里露出一张文质彬彬的年轻的脸——他们的老熟人阎先生说道:“陈老,那家‘贵人’又招短工了,两天,两个人,一共四两银子,明天开始,你们去不去?” 陈大妈立刻眉开眼笑:“去!去!” 陈大爷拽她:“那小风谁看着?” 陈大妈为难地搔头,然后突发奇想:“阎先生,我们家里现在还有个八岁的孩子,是亲戚托给我们照顾的,能一起带进去不?这孩子懂事,不吵闹。” 阎先生思索片刻,笑道:“我得先看看那孩子的模样。” ※三※ 次日的凌晨。 小风默默接受了搜身,跟随老陈夫妇走进马车无窗的车厢里。然后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光亮从车厢顶部的一些小洞里透进来,照亮了车厢内简单而体贴的布置:地上有干净厚实的浅色坐垫,中间矮几上有一壶清茶和几碟点心。 小风注视着那些形状别致、色泽诱人的点心,虽然还没吃早饭,却并没有急于食用,而是凑到陈大爷耳边问:“大户人家都有很多仆从,为什么要雇外人进去做工,还给这么多钱?” 陈大爷道:“贵人有贵人的讲究,你可千万别多问,问多了就没这么好的差事了。” 陈大妈也道:“贵人家里规矩多,去了那里就乖乖听话,不要乱跑,乖乖陪人家的小公子玩。那个小公子是千依百顺娇养至今,非比寻常,而且比你还小三岁,你千万要顺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风点点头,不再多问。 陈大妈拈起一块甜糕塞进他嘴里,抚着他的头道:“小风啊,别太老成,别人家这么大的孩子看见这些还不塞个满嘴。”在她看来,这孩子一定家境贫寒,没见过这些花哨点心,否则怎么至于八岁就出来给几个名气不大的江湖汉子当小跟班。 ※四※ 马车一停,车厢的锁就被阎先生打开了,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洒遍周遭。小风跳落到地面上,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方院落之内,院墙高耸,墙内墙外都有茂盛的树木,遮挡了自己的视野。这里是后院,青翠的草地上,石板小路十分洁净,冒着炊烟的厨房也看不见什么油污,一条溪水穿过一面墙进来,拐一道弯,又穿过另一面墙出去,水质清澈见底,水纹缓缓地起伏着。 陈大妈左手提起一大桶脏衣服、右手提着棒槌去溪水旁边洗衣,陈大爷捋起两边袖子走进厨房,阎先生牵着小风的左手继续往前边走。 小风首先被推进一间雾气腾腾、隐隐泛着清香的屋子里,屋里有一个适合孩子洗澡的澡盆,盛满了温热的水,水上还漂着几个小木船玩具,澡盆旁边的长凳上四四方方叠着一套质地精良的孩童衣物,从里到外无所不包,地上有新鞋,鞋里塞着一双新袜。 和贵人的孩子一起玩,难免需要好好清洁一番。不过阎先生说得很客气:“累了吧,先洗个澡解乏,你自己洗还是我叫人帮你?” 小风说自己洗,阎先生就躲出去了。小风眨眨眼睛,在室内警惕地转了一圈,确定附近都没有人,终于伸出手试探着弹了几下澡盆里漂着的小木船,然后脱掉衣服叠起来放在长凳的另一头,跳进澡盆,一边摆弄那些玩具一边认真地清洗了一遍。 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敢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喜欢的玩具表现出一点兴趣。 洗完澡,他跳出来擦干身体和头发,穿上了那套浅绿色的新衣。衣物还算合身,鞋子却大了一圈,小风低头盯着脚,找不到东西塞进去垫着,有些发愁,他从小练武,家里又不差钱,习惯穿合脚的鞋,一向脚长得多快,鞋就长得多快,穿这么大的鞋他感觉行动不便,非常难受。 阎先生好像听出屋里的水声已经停止,走到门口敲了三下门,直到小风同意才彬彬有礼地走进来,不用小风说,他立刻看出小风的鞋子不合脚,找出几块手帕,给小风塞在鞋里。 然后,阎先生笑眯眯地打量一番头发还湿漉漉散着的小风,和蔼地道:“小风,你可以叫我阎二哥。今天我要请你帮忙照看一个小弟弟。” 小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就好像他接到了什么艰难的任务:“怎么照看?” 阎先生嘴角的笑纹变大了:“岂能真让你一个孩子照看小孩?只是请你陪着他玩两天,最近家里人不在,他太寂寞了。” “那怎么玩,玩什么?”小风紧绷的小脸依然没有放松。 阎先生道:“我们大人怎么知道你们小孩喜欢玩什么?当然是你们自己商量。”说着,他弯下腰,一只手环腿,一只手环腰,直接把小风抱了起来。小风已经很久没被大人抱过,何况是被陌生人,心里感觉有点别扭,身体变得僵硬。 阎先生没关注这些小事。他抱着小风走出房门,通过一道走廊,转入一座二层小楼。一层的一个里间就是小主人的卧室,室内的地面铺着柔软的毛毯,摆着一方小几和几块坐垫,剩下的就是一张宽大的架子床。 那张床就好像在室内又隔出一室,床边是一个月形门,垂着厚重的幔帐,左右两片幔帐相互交叠,把床里面的情形挡得严严实实。小风听见里面有呼吸声,说明床里躲着一个人。 阎先生蹬掉鞋子,走进屋内,随手脱了小风的两只鞋,把人放到床边,对着床帐用一种特别特别温柔的语气说:“流流,我找来一个小哥哥陪你玩两天,你可以让他进来吗?” 一个清脆细嫩的童声在里面说:“可以,请进。” 阎先生掀开床帐,不等小风看清楚,就把小风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小风踩在格外松软的床褥上,刚刚站稳,目光立刻被床里的孩子吸住了。 名叫流流的孩子散着头发赤脚坐在床上,和小风一样穿着浅绿色的衣服,看上去非常乖巧安静,粉妆玉琢的小脸还没褪去幼儿的圆润,叫人很想捏闪上一捏,一双瞳仁亮得可以照人。他双腿伸直,脚底冲着小风,十只脚趾圆圆的,嫩嫩的。 小风低头盯着流流看,一时竟然忘了向传说中的小贵人行礼;流流也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风看。 阎先生在外面道:“流流,说小风哥哥好。” 流流双手撑住床面,一跃而起,小声说:“小风哥哥好。”然后一屁股坐回原位。 阎先生含着笑意道:“小风,你也说流流好。” 这位阎先生和小风说话的腔调同样像在哄一个幼童,小风抿嘴一笑,抱拳道:“流流好。” “你们两个好好玩。”阎先生合上床帐,竟然很放心地离开了。 ※五※ 流流和小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对视了很久,就是不说话。 流流终于看够了,他换了个姿势,屈起膝盖,抱住一床小被子,把手肘搭在被子上,玩自己的手指头。 怪戏_107 他把细细软软的手指头扭成各种模样,似乎永远都不会厌倦。小风看得无聊,闭目去思索剑招了,他手中无剑,身体也凝立不动,只有全身肌肉随着臆想中的动作不断绷紧、松弛…… 想完一个招式的得失,再睁开眼睛,流流居然还坐在原地玩手指头。 小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四五岁的孩子,忍不住道:“你怎么一直不动地方?” 流流抬头看了小风一眼,忽然爬起来,白嫩的小脚蹬蹬蹬踩着床,跑到小风身边,绕着他跳了起来,跳了一圈又一圈,跳得床板吱吱响。 小风很快被他跳得晕头转向,没法思考剑招了。粉团似的小流流面无表情,秀气的眉头微微皱着,一丝不苟地绕着小风跳,小风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失笑。 流流听见小风的笑声,忽然不跳了,停下来随着小风咯咯笑出来。然而刚才实在转了太多圈,流流也转得晕了,停下立刻站立不稳,撞在小风身上。 小风一个不留神,竟然被他撞倒。 流流倒在小风身边,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小风,伸出他的小手,轻轻戳了小风一下,然后好像做了坏事一般,飞速把手缩到身后去。 小风眨一下眼,没有说话。 流流把背后的手伸回来,又戳了小风一下,这一次虽然缩回了手却没再背到身后。如此尝试三次,小风一直好奇地看着他,他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把手往上伸,轻轻地摸在了小风的脸颊上,仍是轻轻一碰就缩回去。 小风忍不住又笑了。 流流咯咯地跟着笑,笑得特别甜,然后就伸出两只手捧住了小风的脸。 小风觉得很奇怪,他见过的小孩子大都没轻没重的,流流的手却特别特别轻,虚虚按在脸上,好像他的脸是一块豆腐,用力一按就会碎掉一样。 流流就这样轻轻抚摸着小风的脸,好像刚才他玩手指头的时候一样,毫不厌倦。小风觉得自己应该和他说几句话,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就学着外面大人逗自己的话道:“你真是男孩吗?我看你长得有点像女孩。” 说完以后他有点后悔,因为他并不喜欢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顺口就说了出来。 流流却没有生气,认认真真地道:“我真是男孩。女孩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 小风一愣:“一个都没见过?你们家从小男女就要避嫌?” “我们家不避嫌,”流流道,“但是我家只有我一个小孩,别人家的小孩也不到我家来,所以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别的小孩,你是第一个。” 小风这才明白流流把自己当成了一种十分稀奇的东西。 流流问:“你来的地方好玩吗,都有什么我家里没有的东西?” 小风本来想说好玩,但考虑到流流出身富贵不便出门,万一说了他闹着要出去不好办,就改口说:“外面不好玩,有很多坏人。” 流流点头:“我大哥也说外面有很多坏人。那,你在外面每天都干什么?” 小风想了想,道:“我每天在山上跑,练习怎么跑最快。等我长大了,跑得比别人都快,就可以靠这个赚钱了。”他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没提练剑的事。 流流道:“我不会赚钱,我每天都听阎叔叔和我大哥讲故事,有人给你讲故事吗?” 小风心中一痛,想起忽然不知所踪的母亲和遮遮掩掩的长辈们,勉强道:“小时候有,后来就没人讲了。” 流流不懂察言观色,拍着小风的脸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然后你也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小风说:“好。” 流流终于收回了捧在小风脸上的双手,爬起来和小风对面坐着,清清嗓子,认认真真地讲道:“南阳有一个人,叫做宋定伯……”绘声绘色地讲了定伯捉鬼的故事。 定伯捉鬼并不长,流流很快就讲完了,于是轮到小风。 小风听过的故事原本不多,又觉得自己比流流大了好几岁,应该讲个复杂点的故事,思来想去,开口说道:“从前有个叫窦天章的秀才,妻子去世了,只有一个女儿……” 流流从没听过这著名的窦娥冤,一开始听得十分认真,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风,小风自认为开场不错,也讲得十分认真。谁知讲到窦娥许下三桩誓愿被斩,流流吓得当场捂住眼睛,嚎啕大哭。 小风意识到自己不该和一个养尊处优的五岁小儿讲么悲惨的故事,心中惭愧,急忙拍他:“哎!你别哭。” 流流见有人来哄,哭得更厉害了。 小风道:“别哭了,你吃糖吧!”跳下床,把放在床外小桌上的一盘花生糖端过来递给流流,可是流流不肯吃糖,只是一直哭。 小风急了,大概是自己哭的时候被威胁过太多次,随口便道:“再哭我揍你了!” 流流果然不哭了,他活到五岁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一跃而起,跳出床外,就往门口跑,边跑边喊:“救命!小风要打我!” 小风只好撂下糖果盘子跟在他身后,想要拦阻却无从拦起。那阎先生不在,反是陈大爷跑了过来。陈大爷在衣服上蹭蹭满手面粉,问流流:“他真打你了?” 小风有点担心自己会给陈大爷夫妇惹麻烦,自觉理亏,垂头不语,流流道:“他说他要打我,还没打!” 陈大爷自然要维护雇主,一把拽过小风的手腕,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不哭,不哭,我替你打他……”他没用多大力气,小风也乖乖站在原地没有躲闪。 谁知流流立刻着急地大喊:“不要打人!”抹掉眼泪上去拉扯。 陈大爷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把小风的手拉到流流面前:“那把他给你打?” 流流立刻凑过嘴去,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两下,又伸手去揉:“疼不疼?” 陈大爷似乎感觉流流这是在逗人玩呢,自己不该在旁边多事,于是放开小风道:“流流喜欢小风哥哥对不对?那行,你们两个听话,我给你们烙糖饼去,啊。” 流流道:“好吧。”把小风推回床上,跟着爬上去,趴在床边环视一圈才神秘兮兮地拢严了床帐。 流流凑到小风背后,半跪在床上把下巴搁在小风一边肩膀上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陈爷爷打你的。” 小风道:“没关系。” 流流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把左手伸到小风面前:“要不你打回来吧。” 粉嫩的小手横在眼前,一看就属于一个从没吃过苦干过活的孩子。小风忽然感觉这只手特别有趣,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掌心瘙痒。 流流赶紧收回手问:“你为什么不打回来呀?” 小风笑道:“我舍不得。” 流流又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打我呀?” 小风只好实话实说:“我没要打你,我吓唬你的。” 怪戏_108 “你为什么吓唬要打我呀?” “……因为你哭了。” “为什么我哭了你就吓唬要打我呀?” 小风只好道:“不为什么,随便吓唬你玩的。” “不为什么为什么就要吓唬我玩呀?” 小风答不出来,干脆打岔:“你还听不听窦娥的故事了?” 流流立刻不抬杠了:“我听。” 小风于是接着把窦娥化为鬼魂向父亲鸣冤、恶人全部获罪的那一段讲完。 流流听到最后,眼睛又红了,微微低着头,不高兴地道:“我大哥说,世界上没有鬼,鬼是活人太想念死去的人了,才编造出来的。” 小风道:“这个故事也是别人编出来的,可能……是有人被坏人冤枉死了,讲故事的人不甘心,才编出来的。” 流流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出去行侠仗义,如果贪官污吏想要把人冤枉死,我就提前把她救出来。” 小风用力点头:“这样就好了。” 突然有人敲门,流流探出头去对阎先生道:“什么事呀?” 阎先生道:“出来,该吃午饭了。” 流流把小风一起拉出来,走到外面的明间里,想要拖一张椅子到自己平时坐的地方旁边。椅子很大,他的手才碰到椅子腿,小风就抢先把椅子搬起来放在他指定的地方。 陆续摆上来的菜都是陈大爷做的,比陈大爷在家做的清淡一些,但种类丰富,非常适口。陈大爷和陈大妈也被请上了餐桌一起吃饭,而且是上座,流流拿起勺子之前,甜甜地感谢陈大爷辛苦做饭、陈大妈辛苦洗衣,就好像这对老夫妇不是他家请的雇工,而是他的长辈。 小风看见这一幕有些惊讶,怀疑流流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权贵子弟。他知道权贵人家都特别讲究尊卑贵贱,即使小孩子不懂这些,大人也不可能允许陈大爷夫妇和小主人同桌吃饭。 可如果不是权贵,流流家里究竟是干什么的?小风实在想不出来。 吃完饭,阎先生送他们去后院玩了一会。流流拉着小风的手原地转圈,阎先生在旁边小心保护着,每次流流或者小风要摔跤就赶紧上来扶一把,脸上始终泛着慈爱的微笑,整整一下午毫不厌倦。 流流第一次遇见同龄的玩伴,玩得尽兴极了,直到晚上洗完澡该睡觉的时候,依旧不肯放小风离开,阎先生也没反对,吹灭了灯,把两个孩子留在黑漆漆的大床上独自离去。 流流缠着小风问这问那,深夜还毫无睡意,这时阎先生终于再次走进屋里。 小风以为阎先生要指责自己不好好睡觉,谁知阎先生只是问:“流流,你困不困?” 流流说:“我不困。” “那你小风哥哥困不困?” 流流也帮忙问:“你困不困?” 小风其实不困,但感觉阎先生希望自己困,就说:“有点困。” “那我们睡觉吧!”流流爬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胡乱给小风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后钻回自己的被窝,温柔地拍拍小风道:“睡吧睡吧,不做噩梦!” ※六※ 流流的祝福不太灵。第二天凌晨,小风还是梦见了数月来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失踪的母亲被卖进一个可怕的暴发户家,锁在望不见边的重重高檐之内,面容僵硬,不笑也不说话。与她一墙之隔的一个小院子里阴森可怕,整齐地排着许多被打死的仆婢尸首。小风依稀听说那户人家嫌弃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喜爱哼歌,割掉了她的舌头,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一定要拔剑把那些人都杀光。可他好像被困在一个隐蔽的墙缝里,动弹不得,发不出声,而她双唇紧闭,始终不曾睁开。 小风感到呼吸艰涩,胸中窒闷,用尽全力从墙缝中挤出去,然而挤出去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凭空消失,只剩一片漆黑,他默不作声地流泪良久,睁开眼睛,才回忆起身在何处。 晨光微微亮,从窗纸外透进来,照亮了流流的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脸蛋嫩得好像入水即化。晨光中的幼童似乎暗示着无数美好的可能,小风嗅着流流身上泡澡时用的香膏的气味,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去,心里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刚才的一切的确是噩梦,母亲的遭遇不至于悲惨至此。 流流身上的香气好像能让人安眠,小风茫然看了他一会,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第一次在可怕的噩梦之后睡了个回笼觉。 朦胧中他再次看见了母亲,这一次的母亲和之前噩梦里却不一样,她坐在一间明净的书房里,穿一身浅碧衣裙,嘴角带笑,一边哼着歌一边执笔给一幅工笔山水细细上色,哼的歌曲也不是她独处时哼的悲伤调子,而是她只有在哄小风时才小声唱的欢快小曲。她很有耐心地变换笔法,把颜色着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一幅画完成了一半,才放在旁边晾着,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还原地转了两圈。 接着,她从旁边的器物架上拿起一只小泥人,摸着泥人的头,用她一贯活泼得比起母亲更像大姐姐的声音道:“小风,我想你啦……” 小风本来知道自己在做梦,这时候却忘记了,想要冲出去抓住母亲,可是眼前的梦境再度消失,当他睁开眼睛,身边只有越来越明亮的晨光,还有一个依然熟睡的流流。 小风发愣良久,目光落在流流脸上,忽然发现他长得有点像梦中母亲抚摸的那个小泥人。想起梦中的情景,小风十分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蛋,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碰在流流的脸蛋上。 流流却警醒,立刻睁开了眼睛,澄澈的黑眼睛映出小风的脸。 小风正想道歉自己搅醒了人,只见流流迷迷糊糊地一笑,抓住小风的手,在他手心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过身冲着另一边又睡着了。 小风瞪眼看着流流柔软的头发和秀气的侧脸良久,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直到日上三竿,阎先生迟迟来叫两个孩子吃早饭,流流才再度醒来,阎先生亲自给流流穿衣服,谁知流流见小风自己穿衣服,也闹着要自己穿,结果把好好的衣服穿得七扭八歪,最后阎先生只有解开他的衣带给他重新穿了一遍。 早饭过后流流和小风又被送回屋里玩。小风能感觉到流流特别喜欢缠着自己,他懂事早,比较讨大人喜欢,和同辈却很难玩到一起去,第一次遇见这么喜欢自己的孩子。 想到今天下午就要离开,而且多半再也不会回来,小风感觉非常不舍,有一瞬间甚至想等老吴回来就和他们商量多在陈大妈家住一阵子。然而他也清楚,尺素门不可能让他任性至此,何况这家人如此神秘,必定多有不便,他只能遗憾地打消这个念头。 什么都不清楚的流流还在抓着小风玩闹,小风忽然很想欺负欺负他,想不到欺负的办法,就爬起身,一把将流流抱了起来。 流流开心地赞道:“你力气真大!” 小风十分严肃地吓他道:“我抱起你就不放下了,等我出门就把你拐走。”流流越发乐不可支。 小风见吓不住这孩子,只好换了个法子:“你再笑,我就把你扔到床上了。” 流流双手用力搂着小风的脖子,得意道:“你扔不掉我!” 小风抱着流流在床上跑了几圈,终于人小力弱,将流流放了下来。流流双脚一沾地,立刻捋起衣袖,双腿微蹲,弯腰抱住小风的小腿用力往上拔——自然是怎么拔也拔不动。 小风笑道:“你这样抱不起来人的。” 流流一本正经地道:“你比我高,我不能像你那样抱,所以要学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两个孩子不知道,此刻阎先生和陈大爷夫妻在外面屏息偷看,闻言都笑得差点露馅儿。三人弯着腰、捂着嘴悄悄躲到远处,阎先生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从来没见流流这么喜欢一个外人。可惜流流是男孩,如果是女孩,就把他许给小风算了。” 陈大妈笑道:“阎二哥真会开玩笑,我们小风哪里配得上流流。” 怪戏_109 阎先生将双手背在身后,摇头道:“你们没发现小风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懂事稳重?他本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陈大爷夫妇都吓了一跳:“什么?” 阎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千万不要说出去,这孩子不报自己出身,当然有他的理由。” 陈大爷和陈大妈面面相觑,只好点头称是。 ※七※ 午饭之后,大人们都去午睡了,小风和流流都在不爱午睡的年纪,坐在床上玩一些木头雕的小鸡小猪刀枪剑戟之类。他们交谈的间隙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就在这安静之中,他们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重浊的呼吸声,好像什么凶猛的野兽。 不祥的踏地声正在逼近。 两个孩子都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小风虽然年小力弱,已经很以习武之人自居,站起来挡在外侧,但是流流从他背后戳他,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把手伸到厚厚的褥子底下扭动了什么机关,床内侧的一个角落的褥子突然塌陷下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流流小声道:“你跳下去,接着我。” 小风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地洞两尺见方,约有一个较矮的大人那么深,底下平整,还铺着一层垫子。他当即跳进洞口轻轻落地,流流双手扒着洞沿,双脚探下去,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小风稳稳地接住他,把他放在地上。 洞里很暗,流流慌慌张张地摸索关闭洞门机关的时候,外面已经传来撕扯帐子的声音。流流终于摸对了地方,洞门吱吱响着快速关闭,小风仰头看着顶上仅有的光亮一点点变窄……突然,一个黑影掠过洞口,然后洞门就不再动了。 它被一个华丽的刀鞘硬生生卡住了。 重浊的呼吸声从洞口传下来,一双长满黑毛的大手正用力地掰动、猛锤关了一半的洞门。那人尝试了很久,但是既扳不开门,也弄不断木板,同时,门上的机关之力也敌不过那华丽的刀鞘,无法将门彻底关闭。 小风从下面往上看,看见头顶那怪人双手的黑毛浸透了鲜血,已经干涸,结成绺子,每一个指甲缝里也都有血,腥臭的气息充塞了这间小小的密室。 洞门是木头做的,那应该是一种质地很好的木头,但也只是木头而已。小风不知道外面的怪人为什么不拔刀去砍木板,也许只是没想到,一旦他想到了,洞里的两个孩子绝不是他的对手。 流流大声喊着:“救命!救命!” 怪人忽然冷笑一声,不再扳门,左手扶着刀鞘,俯下身,将右臂探入洞口。他粗壮的胳膊整个伸进来,几乎能够到底,小风压着流流往角落里缩,缩到一半,右肩被怪人五指牢牢抓住。怪人野兽一般剧烈地喘息着,发出一声狞笑。 小风左手去掰怪人的手指头,同时侧头咬他胳膊。 牙根一阵疼痛,血腥味瞬间在嘴里泛起——小风这才意识到他正在换牙。他的门牙才长出一半,门牙旁边的乳牙已经微微活动,咬在怪人硬邦邦的肌肉上,只是把活动的乳牙崩得提前脱落了,怪人的胳膊却连油皮都没被咬破。 怪人冷笑一声,手上力气加重,抓着小风单薄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小风不知道怪人想要干什么,胸中砰砰跳个不停,在空中拼命挣扎,他的头发在挣扎中散开,束发用的发簪掉了下去。底下的流流一边着急地喊着“救命”,一边捡起发簪塞在了小风的手里。 小风心中一动,迅速收回手腕,把簪子的尖端狠狠扎进怪人拇指的指甲缝。 怪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松手,小风落地以后立刻弹起,左手拿住怪人的手腕,右手用十成力狠狠掰断了怪人的小指。 怪人发出疯狂的嚎叫,挣脱小风的手,不顾拇指和小指的伤,用力在地洞里到处乱打。小风挡在流流前面,左手向上出拳,中指关节稳稳击打在怪人小臂的三里穴上。怪人的半只手臂都酸软下去,终于无力再动手。 他似乎准备抽手离去,流流趁机爬起来,用力起跳,抓住那个撑在洞口的刀鞘,手腕使劲一扭。 刀鞘从竖着卡在洞口变成了横着卡在洞口。 怪人的左手正抓在刀鞘上借力,一不留神,整个人趴倒在了床上。机关之力推着洞门继续前进,将怪人的胳膊卡住,这下怪人既不能再攻击洞里的两个孩子,也逃不掉了。 流流拍了三下手庆功,然后双手笼在嘴边,对着洞口继续大喊:“救命啊!” “啊”字未了,阎先生就到了,他一声不响地冲过来,不等小风提醒阎先生小心,就听咣当一声,那怪人的脑袋撞在洞门上,似乎昏倒了。阎先生平静地在上面道:“没事了,流流,开门。” 流流打开机关门,阎先生踢开怪人,把两个孩子依次拉上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他们有无受伤,确认他们都没事,就抱起流流抚背安慰。 流流却挣脱了阎先生的怀抱,抱住小风,对他的脸轻轻亲了一口:“谢谢你挡在我前面、保护我!” 小风被他吓了一跳,脸都红了:“你不能当着阎先生的面亲我。”他总觉得在其他人面前做出很亲密的举动是丢人的事,以前母亲亲他也要避着别人,否则他会被人嘲笑的。 流流却不明白他的讲究,疑惑地道:“为什么不能当着阎二哥的面亲你呀?我应该偷偷地亲你吗?” 小风怀疑流流说这句话是在故意气自己,他越想越气,突然把流流按倒在床上,不由分说在他两边脸蛋上各亲了一口以示报复。 ……然后他发现他好像没报复成功,因为流流被他亲得笑个不停,连阎先生都卸掉了刚才的紧张神情,开怀大笑。 小风的脸更红了。 他赶紧把目光转向刚才那个怪人,这才发现那人浑身都是伤,满脸乱须盖住了嘴,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满口猛兽般尖利的牙齿,有如一头猛兽。 那人手上只有一个空刀鞘,根本没有刀,难怪刚才没有用刀砸门。 看他的形貌,分明就是传说中的…… 阎先生缓缓地解释道:“你们别害怕,这个坏蛋,就是传说中专吃小孩嘴唇的郝獠牙,他上午被一群江湖中的大侠追赶,跑到咱们家门口,叫看门的叔叔把他藏起来,看门的叔叔不肯收留,他居然怀恨在心,偷偷闯进来报复。刚才我用迷药把他给迷倒了。” 流流问:“他没有死呀?” “还活着。”阎先生低头看看流流,“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流流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远远打量着郝獠牙,拖着声音,像学童回答老师提问一般道:“应该杀了他,割掉他的嘴唇,给被他害死的那些小孩报仇。” 流流的动作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语气却认真极了。 阎先生发了片刻的呆,说道:“流流说的办法很好,但是,现在咱们家大人都出门了,万一被他的狐朋狗友报复,我也打不过呀。不然还是把他交给那些追杀他的大侠处置吧。” 流流拍手道:“好啊好啊!” 阎先生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才叮嘱小风:“出去以后,千万别说郝獠牙是在我们家被迷倒的,以免我们遭人报复。” 小风点头:“我不说。” 阎先生于是独自把那怪人拖了出去。 流流目送阎先生出门,开心地抱住小风道:“现在我可以随便亲你啦!” ※八※ 因为要清洗被郝獠牙弄脏的床单,陈大爷夫妻多留了一会,可黄昏时分,最终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刻。 怪戏_110 流流知道小风马上就要走了,很不高兴,转头对着床里嘟嘴。 小风推推他道:“你以后还会交很多朋友的。” 流流转过头道:“我不要别的朋友,就要你。过几天你再回来陪我玩吧!” 小风道:“我是外地人,要回外地了。” 流流可能不知道“外地”是什么意思,抓着小风的胳膊道:“那等我长大了,就去‘外地’找你玩。” 小风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不记得我了。” 流流嘴一扁,当场大哭:“我不会不记得你!我记性可好了!” 小风见阎先生并没过来哄流流,只好自己哄道:“好吧我错了,等你长大咱们再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流流破涕为笑,扑上去抱住了小风,这孩子粘人的本领甚强,直到小风即将随着陈大爷夫妇出门,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不出小风所料,第二天清晨,老吴和小葛一同归来,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郝獠牙,准备把他送到附近的江湖同道那里,交给仇家处置。老吴说,郝獠牙被他们重伤之后逃脱,最后由于伤势过重,昏倒在路旁,终于被他们搜得。小风闻言点点头,遵守诺言,没有说出自己在流流家的见闻。 几天之后,小风旁观了郝獠牙被他的仇家们乱刀砍死在野外,仇家之一,就是那天死在草丛里的少女的生母。 郝獠牙从迷药中惊醒,声嘶力竭地挣扎怒骂,场景血腥不堪;但那少女的生母同样哭得声嘶力竭,颤抖着手腕一刀刀戳个不停。小风想起草丛中少女的惨状,觉得郝獠牙实在是罪有应得。 在那哀嚎中,小风又想起理所当然一般提议割掉郝獠牙嘴唇再杀的流流,流流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不像真正的权贵,不像单纯的富商,却也不像江湖同道…… 小风觉得,像奇闻里的仙人。 流流居住的那座小院,如同一方与外界阻隔的天地。小风莫名预感到,自己长大以后再去找的时候,一定已经找不到那个神秘的人家了。 ※九※ 他们是相识几个月后才想起来这桩旧案的。那天他们谈起江湖中事,偶然提到了早已身亡的郝獠牙。 他们已经明白,郝獠牙其实是个很可悲的人。他天生奇丑,獠牙露于唇外,自幼被母亲嫌恶、弟弟耻笑,所以长大后专门杀害无辜女子和孩童,割掉嘴唇烤食。但他不但没有伤害过他的母亲和弟弟,反而一直对这二人很好,把他作恶多端弄来的钱财全都交给家里了。人心有时就是这般不讲道理,而郝獠牙死后,那对早已被昧心钱养得好吃懒做的母子,虽然没人去刻意报复,自然也不曾落得什么好下场。 他们喟叹之余,难免回忆起那一天…… “其实我见过他,”秦颂风心里想着那个“人间仙境”,口中说的却是后来,“他被抓住处决那回,尺素门也有人出力,恰好当时我也在,他们就把我带去看了。” 季舒流古怪地打量秦颂风片刻:“你在那之前是不是也见过郝獠牙?” 秦颂风一怔:“你……” 季舒流站起身来肃然道:“我小时候有个夙愿,多年未能达成,今日你一定要帮我实现。” “什么夙愿?”秦颂风眼中怀疑之色更重。 季舒流摩拳擦掌:“我要倒拔垂杨柳。” 秦颂风哈哈大笑,掉头便跑,却不曾施展轻功,边跑边回头道:“你记性果然好。” 季舒流笑得捂着肚子追出去:“不敢不敢,你的记性也很好,连倒拔垂杨柳是什么都知道——只可惜忘性太大,连乳牙都落在我家地洞里了,我还帮你存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番外纯属恶搞,请勿和原剧情挂钩!写番外的起因是俺忽然想知道如果小季和小秦小时候碰到一起是什么样子……俺努力不出BUG←DE,如有BUG←DE请当成平行空间!微雷慎入。 小葛就是葛平,忘了他的就不要想起来了QAQ 这篇小修,再下一篇就是新番外了! 第80章 番外:春又来 ※一※ 晨光煦煦,透过天边薄薄的彤云,轻柔地洒下,满山桃花烂漫,晨光中愈发娇艳,正如少女羞红的脸颊。 山脚下的小路上,少女闻晨羞红的脸颊也正如桃花,因为她的心上人出其不意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松,叫她又是窃喜,又是惊羞。 十五岁的闻晨爱极了她的心上人石清。并非爱他高大英俊,并非爱他师出名门,甚至也并非爱他风流倜傥知情知趣,而是爱他老于江湖,阅历广博,在她面前侃侃而谈,各种掌故信手拈来,不但像情人,也像个疼爱小妹的大哥哥。 自从认识了石清,闻晨才明白自己以前只通武技,不懂江湖。 她刚刚长到可以被称为“少女”的年纪时,就接连失去父母,虽然相貌姣好、武技不俗,凡事被人容让三分,谁又了解她暗中受过的辛苦…… 可石清知道。闻晨与人同行时,每逢投宿,总要在自己房间门窗附近设下许多小机关自保,经常遭人取笑。只有石清用他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她微笑,教她机关放在何处更不易被坏人绕开,然后对她调侃:“机关设不好有什么要紧。晨丫头,将来你跟了我,包你一世不必烦恼这些俗务。” 闻晨曾听人说石清这人太油滑,她想,她偏是爱他这个腔调,何况人在江湖,若不沾上几分油滑,如何活得到老? 今天他们要去城里玩。走到城门附近有人的地方,石清方才松开牵着的手,微微转过头,将目光落在闻晨面纱背后亮晶晶的眼睛上:“晨丫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进城必做之事么?” 闻晨的杏眼一弯:“拜山头。” “学得甚快,”石清道,“你可知这城里却有哪些山头?” “有个……”闻晨眨眼,“你说记不住可以去闹市之中打探。” “正是。不过这一次,求人不如求己,你只跟着我走便是。” 今日石清是商人打扮,闻晨和恋人出游,并不想与人动手,所以戴着面纱,穿着石清刚刚赠与她的一套繁复精美的桃红色衣裙,还换了一双挤脚的鞋,只能牵着裙子慢慢行走。城中人来人往,他们这样的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等会拜过山头,”闻晨道,“我还是得去闹市里问问。你非要送我这套衣裙,我总得还你点什么,你再不肯选,我可自己挑了。” 石清颇为无奈地摇头:“你这丫头啊,可知这样做很伤男人的面子?男人送东西给心爱的女人,难道是为了讨回礼的吗?” “你不是别的男人。”闻晨坚持。 怪戏_111 她觉得自己说话的语调都比平时小了好几岁。她喜欢这样,和石清在一起,她愿意做他身边永远懵懵懂懂的小女孩。 小女孩跟着心爱的大哥哥走进破旧的小巷,穿过蒙尘的土路,来到一座破旧的宅院,惊叹于这位“山头”的节俭。 “山头”是一个既不高大也不精壮的男人,面目僵硬,看不出岁数,身边跟着几个同样平平无奇的年轻人。闻晨悄悄观察,感觉他们呼吸很浅,站姿也不算稳健,恐怕并非好手。这倒不奇怪,石清说过,能当地头蛇的人,本事未必大,只须心思活络人缘好。 石清对地头蛇抱拳为礼,闻晨与石清并排站立,同时抱拳。 她看见了“山头”漫不经心的回礼,然后她的后脑骤然剧痛,人事不知,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谁的轻功这么高,我为何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过来?石大哥能应付吗……” ※二※ 油灯的光,照着囚室里没有窗户的四壁,照着鬼影森森的房梁,照着坑洼不平的地面,照着血迹斑驳的床,还照着床上全身上下除了绳索什么都没有的闻晨。 闻晨初入江湖的时候,常说天下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亲没一个好东西,后来与石清结识,改口说天下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亲和石清之外没一个好东西。但她其实并未真的这么想,她只是觉得这样说的女人看起来更加见多识广,更不容易遭人欺凌而已。 直到现在她才相信,世界上最后一个不是坏东西的男人,已经随着她父亲的死去而消失了。 闻晨低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觉得它又脏又丑,马上就要像尸体一样烂掉,再也不是数月前那个颤抖着却也愤怒着、尚未彻底陷入泥淖的“落难侠女”。她不明白为什么此间喜好猎奇的嫖客们依然没有丧失兴趣,依然愿意付给石清大把的银子。她已经伪装昏迷多日,强灌进去的米汤每次在嗓子里过一过就呕出来,石清怎么还是不肯丢弃她,即使怕她走漏风声,就不能杀死她悄悄掩埋吗? 她的确不想活了,即使不为这数月来的脏事,即使不为当初的愚蠢轻信,想到石清在这里撕烂那套桃红衣裙的时候,她曾怎样天真地问他是否一时急色出此下策,怎样毫无骨气地苦苦哀求,怎样搬出从前“相爱”时的甜言蜜语意图唤起他的一线良知,她也不想活了。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闻晨闭上眼睛,只留一道缝隙,想知道来的又是哪个。门口的光亮骤然袭来,她以为早已哭干的泪水瞬间泉涌——这一次,门竟不是悄悄打开一条缝,而是被人撞开的。 朦胧的一层泪水之外,有人沐着阳光当先闯入黑暗深处。 那人影手持软剑,身材瘦长。他一闪身便从门口飘到床附近,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光,于是闻晨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不会超过十五岁,虽然稚气未脱,已经秀美到了极点,叫人想不出这少年长大后是何等惊人的美男子。少年的神情与闻晨数月以来见过的男人截然不同,目光避开所有不合适的位置,只看着闻晨的脸,皱起眉头。 闻晨心中竟然模模糊糊地想:“他长得比我还美,至少比我现在这个样子美多了,一定不是来当嫖客的。” 她张开口,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哽咽:“救命!我被落云刀的关门弟子石清诱骗至此,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们收钱,把我给别人糟蹋……” 秀美少年突然向前蹿出。 落云刀的刀华绽放在逼仄的室内,满室光辉夺目,少年虽然及时躲开险恶的杀招,背后依然多出一条长长的刀痕。鲜血掩去了刀身的银光。 闻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可是少年面色不变,就像没伤在自己身上,转身便是一剑,软剑灵动得仿佛是手臂的一部分,出身名门的石清竟在占尽先机的情况下接连败退,双膝、腹部和右肩纷纷中剑,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他老于世故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秀美少年的软剑就要钻进石清的心窝。 “颂风!秦、秦二门主……我错了,不要杀我……”石清死到临头,原来也并不比闻晨高明。 闻晨这才知道那少年便是年方十五,刚刚出道的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已有好几个武林名宿称赞他天赋惊人,日后必有成就。石清曾经笑眯眯地说,此人轻功尚过得去,剑法实不足取,然而尺素门在江湖上人缘第一好,何况秦颂风死去的父亲和伯父,甚至伯母都同那些武林名宿有交情,如今亡友之子踏足江湖,谁忍心不为他造些声势呢。 尽管闻晨的爱已尽化为恨,她对这段话依然不曾有什么怀疑,直到今日,石清的“通晓世情”才在秦颂风不足二十招之下化为齑粉。 秦颂风的剑停在了石清胸前肌肉之内,他眨一下眼睛,这一剑终究没能刺到底,而是抽回去,轻轻切断闻晨身上的所有绳索。 “我以为是有人冒你的名而已。”秦颂风撂下这句话,用左手将闻晨扛起来,施展轻功,冲出密室,跨过门外几具看守之人的尸体,离开了山间这座隐蔽的淫窝。 即将到大路上的时候,他倒吸一口凉气,脚下猛然刹住,四顾一圈,轻轻将闻晨放在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上,脱下外衣侧身道:“抱歉,忘了,你快穿上。” 闻晨呆呆看着那件外衣背后的破口和血迹,依然心神恍惚,慢慢地道:“你真的是秦二门主,不是女扮男装的吗?可你不是女孩子,石清为什么要把你骗到这里来?” “我真是秦颂风。”秦颂风道,“你是不是那个用双刺的闻晨?” “……是。” “石清跟我说,你失踪数月,他终于查到你的下落,带我来这里相救。刚才外面那些人也是他杀的。”秦颂风皱着眉毛,“但他偷袭我的那刀非常仓促,倒好像本来只是要做一场戏蒙蔽我,没想到你会当面揭穿他。” 闻晨抹一把眼泪:“我这些天一直假装昏迷,连饭都没吃,也没说过话,他可能以为我快死了。” 秦颂风急忙道:“你穿完没,我给你找东西吃。” ※三※ 闻晨坐在尺素门的客房之内,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一身浓绿怪异的衣服,捧着一碗粳米瘦肉粥小口地喝。 刚才一进尺素门,她便声称若让她先吃饭再洗澡不如直接杀了她。驻守此地的尺素门弟子尚未成亲,秦颂风不得不上街雇来一个贫家小女孩帮她洗澡。洗澡的时候她总觉得小女孩擦得不够干净,抢过手巾,用尽仅剩的力气,擦得身上几乎脱了一层皮,小女孩呆呆在旁边看着,最后终于吓得放声痛哭,她只好停下来哄了半天。 女孩破涕为笑之时,秦颂风也回来了,叫女孩给闻晨送来一套绿衣裳。里衣的质地不错,外衣款式也尚可,便于行动,颜色却鲜丽俗艳得要命。但只有这一件衣服,闻晨也只能让小女孩帮她穿上。 幸亏小女孩看着穿好衣裳的闻晨,由衷地说:“姐姐你真白,这个衣服真衬你。”闻晨才有勇气走出门去。 秦颂风没有多看她一眼,让小女孩帮忙把她扶进客房,指着桌上的粥碗道:“喝点粥,不够再给你盛。”他自己大概也饿了,端起另一碗粥,坐到另一张桌上,就着包子吃,吃得不快也不慢。 闻晨拿起粥碗,勉强喝了一口,发现粥是咸的,不太合口。她想起石清未露出真面目的时候,有一次她染了风寒只能喝粥,石清不但仔细询问她吃甜还是吃咸、粥里喜欢加什么料,而且陪着她一起喝甜粥,她喝得多慢,他便也喝得多慢,粥凉了都不在意。 那时她感动得泫然欲泣,现在却觉得记忆中的石清矫揉造作,令人作呕。 只听秦颂风没话找话道:“衣服买得对吗?我特地找个老太太帮忙看的,要是不对,过几天你有力气了自己再买。” 闻晨勉强道:“多谢。” 秦颂风毕竟年纪不大,好像有点隐隐约约的邀功之意:“我听人说血见多了的人不喜欢看见红的,就给你买了绿的,你感觉怎么样?” 闻晨不由自主地想起石清送她那套衣服之前,曾经十分温柔地问她心爱什么颜色、什么花样,最后才选了她并不常穿却私心偏爱的桃红。她以为自己要哭,所以听见自己失笑出声的时候,她呆住了。 秦颂风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这粥吃着怎么样?” 闻晨咳嗽一声:“还好,但我有点想吃甜的,晚上能换成甜的吗?” “行。”秦颂风在屋里转了几圈,一直没走,等闻晨喝掉了大半碗粥,才认真地道:“我有个事,可能不该问,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问出来的好。” “……什么?” “你不会寻短见吧?” 其实走进尺素门的时候,闻晨尚有八分想死,要求洗澡不过是想死得干净些;吓哭了小女孩后,她极力哄劝,死意慢慢跌落到五分;出门看见秦颂风,死意更降至三分,到得现在,一分也不想死了。 那少年的目光异常清亮,直愣愣地射过来,能冲散她眼前的浊雾。 怪戏_112 “我不会,”她说,“我还要活下来看石清的下场呢。” “那就好。”秦颂风欣慰道,“还是咱们江湖人好说话,可别像一般人家姑娘那样,动辄寻短见。”他想了想又补充,“城里的名医晚上过来,你休养几天,我带你去找石清他师父。落云刀前辈是个好人,一定不会包庇徒弟。” 石清曾说江湖之中最重面子,徒弟有错,师父往往包庇,若察觉哪个人欺世盗名,千万不能同他的师门说起,否则恐有灭口之祸。但现在闻晨已经不怕了。 她不相信落云刀,她只相信秦颂风……的剑。 ※四※ 秦颂风的剑并没用上。二人来到落云刀的家乡,才得知落云刀已经听闻真相,带领门下弟子前去捉拿逆徒了,哪有丝毫包庇之意? 那日石清将秦颂风带进自己亲手建造的淫窝,当面杀死看守之人“解救”在他看来已经濒死的闻晨,正是因为察觉到师父的怀疑,需要秦颂风这家世正派、名声甚好的少年给自己做个见证。 世故奸猾的嘴里说的岂有事实,一派单纯的眼睛却未必不能去伪存真,闻晨迟缓地意识到,她的确应该挖掉石清种在她心底的某些东西。 “听说石清已经被抓住,这几天就要押回师门,门规处置。应该是要处死。”秦颂风神情复杂地叹息一声,“处置他那天我想再去看他一眼,你去不去?” “不去,看他做什么。” 闻晨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发问,但秦颂风好像听错了,叹息道:“我也不知做什么,可能要问一句为什么吧。他怎能做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我跟他相识多日,一直感觉他性子直爽,懂得又多,还很乐于助人。” 闻晨心想,石清在秦颂风面前,或许与在自己面前不尽相同。他很会装,能装出对他“有用”之人最喜欢的样子。 但她没有说出来。 在那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石清就像长进她心里的一颗苍耳子,心脏每跳动一下,就细细地刺痛她一回,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所有关怀鼓励情意绵绵,都成了最深的羞辱,明知是羞辱,却又难以忘怀,因为难以忘怀,所以愈发羞耻到难以忍耐。但自从与秦颂风同行,她不再经常去想这些,甚至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 她想,或许是秦颂风长得太美了,个性却与石清截然相反,只身独剑,足以抵挡阴谋诡计,坦坦荡荡,足以破尽虚情假意,粗枝大叶,偏偏难掩本性温柔。秦颂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乃至每一个眼神,都让她知道石清有多丑。秦颂风的影子充塞她心间,将石清彻彻底底挤了出去。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新的影子挤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她非常清楚。石清曾经告诉她,秦颂风有个未婚妻子,是尺素门栖雁山庄附近一个无名拳师的女儿,与秦颂风青梅竹马,相貌据说还算可以,但在美人里绝不出众,石清认为秦颂风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以后,必然退亲。可闻晨知道秦颂风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有一次他路过一家杂货铺的时候,还选了一对他以为很好看的镯子,说要给未婚妻带回去。 何况闻晨虽然不再恨自己蠢了,依然厌恶自己脏。每次洗澡的时候,她都恨不得自己的肌肤血肉也和外衣相同,能够卸下去,换一副新的。 江湖中已经有人得知她获救的经过。秦颂风授意尺素门极力强调,是闻晨绝食假装昏迷,才让石清信以为真,没有将她灭口,最终令真相得以大白。江湖中对女子贞节不像普通人那样重视,也确实有许多人赞赏她的意志。 可她依然不能忍受旁人用悲悯的目光瞧着她。 “可惜了。”他们遗憾地说。 可惜什么呢?自然是可惜她虽然逃出生天,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 闻晨悄悄下定决心,等石清伏法,她就远走高飞。既然“脏了”的名声注定伴随她终生,她何不自行跳入泥潭,就光明正大地去做个“脏”的女人也罢。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是想和秦颂风多相处一阵子,将他的一切刻在心里,永生珍藏。 ※五※ 后来,闻晨在泥潭里遇到过很多迷恋她的男人,有的迷恋她的身体,有的迷恋她的相貌,有的也兼迷恋她的性情。 其中迷恋最深的那个男人姓艾,是个秀才,曾指天发誓她若肯嫁,纵然只能为妾,他今生也不会再娶正妻。她明白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也明白当父母的失望、同窗的鄙夷覆压下来,他的真心会像气泡一样破灭。 所以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并不是真心的。她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或许就是在他成亲之后又偷偷来找自己的时候,劝他收收心,对自己的妻子好一点。只可惜,艾秀才始终坚信这是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违心之言。 无论艾秀才,还是一夜之后消失于人海的匆匆过客,都不曾走进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她想见又怕见,所以十一年不曾一见的人。 闻晨一直关注着秦颂风的消息。听说他几年间便从初出茅庐的天才少年,变成了天下数得上号的绝世高手;听说他沉迷剑法太深,竟致妻子与他离异,至今未能再娶;听说他如今是个老江湖,轻易不惹事,锐气很不足,即使面对发妻的背叛,也不曾出剑雪耻。 闻晨相信他绝非“不敢”,而是“不忍”。但闻晨仍不想看见他,宁愿他在自己心中永远是那青涩少年的模样。 她只是在别人问她为何喜欢绿色衣裙的时候,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然而世事无常。那天她不过是去酒馆订下次日的菜肴而已,随意回头,那张刻骨难忘的脸便骤然出现在凌乱的桌椅中间。 秦颂风的改变比她想象中小得多,不过是身材略略拔高、相貌褪去稚气、气度更加沉稳。他的眼神依旧是质朴而干净的,和他十五岁时一样,叫她见而忘忧。 闻晨从没幻想过自己这个“脏了”的女人还有机会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但是在看见秦颂风的一瞬间,她就想起,自己可以借着闻妈妈的身份,上前将他调戏一番。世间除了做鸨母的,还有什么女人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出言调戏自己悄悄恋慕了十几年的男子呢? 想到这里,闻晨简直愉快极了,愉快得连心底的自惭形秽都没那么难耐,可以当做玩笑一般说出口。 对她而言,除了调戏,其实……还有试探。她既希望秦颂风还是十一年前那个人,又不信秦颂风真的还是十一年前那个人,可无论如何试探,她都觉得秦颂风和十五岁时毫无区别,一点俗气都未染上。她几乎后悔自己故作疯癫,可十五岁的她是什么样子,她真的已经想不起来,更没办法叫秦颂风想起来。 这次重逢,秦颂风身边还有一个美貌少年,看上去娇娇嫩嫩斯斯文文,眼神同样干净得很,还曾被她惊吓,半真半假地躲到秦颂风背后不肯露脸。 闻晨第一眼看见这孩子的时候突发奇想,怀疑秦颂风被妻子背叛后对男孩子生出兴趣,带了一个在身边泻火。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荒唐,那“少年”原是江湖中以身世离奇闻名的季舒流,其实已经二十好几,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闻晨想,他与秦颂风的投缘之处,大概是那份风刀霜剑砥砺不尽的单纯吧。 这一天闻晨犯了“人来疯”,将两位美男子一同拐带回自己的家。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希望秦颂风看中自己的干女儿小莲,小莲天真单纯,有她少年时的影子,这样小莲也能有个好归宿。可她又不希望秦颂风看中小莲,十五岁的秦颂风,从来都是远离风月之地的。 最后,秦颂风和季舒流都客气地谢绝了两个小姑娘的好意。 闻晨既觉得遗憾,也有种淡淡的欢喜。 十一年过去了,原来秦颂风依然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叫她如何能放下这份痴情。 ※六※ 闻晨感觉身边的一切都犹如脱缰的野马。 重伤濒死时,她以为今生到此为止,终于忍不住倾吐了十一年来隐藏得好好的爱慕之心;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没昏迷多久就醒了过来,还要继续面对秦颂风这个人。 她以为这已经十分可怕,但当她得知秦颂风和季舒流是货真价实的爱侣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空,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她花了好多天,才能在看见他们的时候第一个想到“这是秦颂风”“这是季舒流”,而非“这是另一个的老公”。可这两个人怎么看都只是朋友,哪里像情人了? ……直到她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剁肉馅、捏丸子。 她忽然想,自己真的认识秦颂风吗? 她认识那个受伤之后镇定反击、轻而易举占据上风的天才,认识那个眼神质朴、待人温和的高手,认识他俊秀的脸,认识他清瘦的身形,但她是否认识完整的秦颂风?她是否太过感激,太过景仰,所以将他幻想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世外之人,可以去思慕,却不可以去亲近。 怪戏_113 或许她已经不敢相信人世间的真情,只敢思慕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子。 但真正的秦颂风虽不曾沦落世俗,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他和季舒流默契的举止,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她感到一丝淡淡的甜味,不是缥缈仙境中琼浆玉液的甘醇,倒好像十一年前刚刚获救以后,她喝过的那些甜粥,由于脾胃虚弱,不能加太多的糖,可甜意虽淡,却沁人心脾。 闻晨觉得,他们相爱之深,已经远远超过了十一年来她见过的任何一对情侣。她在桃花镇十一年,最终对情之一字的了解,竟还不如那个直愣愣的武痴。 她的心中没有嫉妒,只有羡慕和遗憾。作为一个女人,她已不再年轻,或许……她应该努一努力,让她疼爱的小杏和小莲有机会体味这样的真情。 ※七※ 闻晨带着两个“女儿”搬来英雄镇,先去不屈帮拜了鲁逢春的山头。石清对她说过的话真真假假,唯有拜山头这一项千真万确,马虎不得。 闻晨初识鲁逢春这远近闻名的永平府第一高手,只觉得此人甚是容易相处,豪爽却不鲁莽,精明却不狡诈;以残疾之躯练成如此精湛的枪法,更是值得佩服。她没想过其他的事,鲁逢春好像也没有。 所以后来鲁逢春悄悄对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觉得莫名其妙。 鲁逢春说:“我这辈子还没正经娶过老婆,总想娶一个,就怕我儿子不服。上回他被人劫走那件事你帮了大忙,算是他的恩人,他想不服都不行,正好你还是个女的——你有没有兴趣给我当老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最开始闻晨以为他是开玩笑,很多男人在她这种非良家出身的女人面前都喜欢开暧昧的玩笑,图个乐子而已。但后来闻晨发现他是认真的,因为他三天两头跑到她家磨蹭,不说正事,问东问西。 闻晨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办。她这十一年来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正正经经嫁给一个人做妻子,像小时候想象的那般度过后半生,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何况鲁逢春是个尘世中人,闻晨吃过石清的亏,心底依然畏惧任何一个尘世中人。 直到那一天。 ——艾秀才的老娘担心儿子丧妻之后真的终生不娶,想收闻晨为妾,一时纠缠不休。闻晨当然不怕她,以礼相待不曾逐客也只是懒得惹事而已。但鲁逢春大张旗鼓带人过来把那阴阳怪气的老太太吓走的时候,闻晨真的开心极了。无他,只是觉得特别气派,特别有面子,叫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在心中偷偷地惊喜雀跃。 她发现鲁逢春此人甚是有趣。他虽然身负残疾,但脸还算过得去,何况闻晨岂非也是旁人眼中的“残缺”之人? 于是鲁逢春再来家里磨蹭时,她的心情便与之前不同。 想起那天秦颂风和季舒流一起捏丸子的情形,她促狭地邀鲁逢春一起去厨房,本想看他手忙脚乱,没想到鲁逢春做得有模有样,而且看穿了她的心思,得意洋洋地说:“我把我儿子从只会尿床养到这么大,什么活不会干?只有你跟我学的份儿。” 他们在油腻腻的厨房里对视片刻,闻晨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冲动,对他伸出手,迟疑着伸到一半,鲁逢春毫不犹豫地接住,他总是漫不经心的表情,也变得认真了几分。 闻晨的脸上开始发烧,眼前微微模糊。十二年后,她终于又一次因为实实在在的心动,握住了一个人的手,她的心中,依然能生出几分羞涩,几分欢喜。 人还活着,心怎么可能死透呢? 前些日子,为着艾夫人和潘子云的意外,秦颂风和季舒流找出一些端倪,前去追查了。闻晨盼着他们复仇成功早日归来,盼着他们知道,他们有的如意郎君,她现在也有了。也许不如他们的年轻貌美,但是管他的,自己看着顺眼便好。 那时,她一定要让小莲和小杏一起弹琵琶,亲口唱上一句—— “春又来,花自开。”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张可久【中吕】上小楼?春思十五首。 之后还有至少一个番外,哪天俺攒够了灵感便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