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天使》 第一章 幽暗的天空飘盪着隐隐的吵杂声,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将这入夜的台北喧譁的如白昼一般。纤细的赤足轻轻降落在高楼大厦顶端,稳稳踩在矮墙上,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则静静凝视着繁荣的夜城市 从这片土地上传来的是什么?欣喜、快乐、怒火、悲伤? 女孩麦金色的长发飘逸在空中,像极了丰收后的麦穗顏色;淡蓝色的裙子飞扬着隐隐露出她白皙的腿,但她只是佇立着,没任何动作。 「足够吗?这座城市的悲伤……」她轻轻啟口,银铃般的声音飘渺在风里,「我可以……在这里待多久呢?」 江初礿猛然抬起头,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雨无声无息的落下,在窗户上画出斜丝。他弯腰抱起脚边磨蹭的猫,窝到沙发上。 「讨厌的……下雨天。」 他轻轻地说。他一向是不喜欢雨天的,讨厌潮湿、讨厌味道、更讨厌只有在雨天才会浮出的记忆。他低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猫咪,猫儿瞇起眼睛,舒服的打着盹。几分鐘后自家木质大门被撞开,衝进一名全身溼答答的女子。 「小礿,窗户有没有关?」她扔下包包,准备衝上楼。 「……有,我关了。」 「喔?」女子的动作顿了顿,还是衝到楼上去,「那我去换衣服。」 「嗯,不要跌倒了……」 「哇啊!」 江初礿的话还没说完,楼梯就传来女子的惨叫。他安静了几分鐘,默默叹了口气,怀中的猫哼了声,似乎对自己主人的行为感到不屑。江初礿将视线移回猫上,搔着猫咪的下巴。 那是他姊姊─江初日。目前就读大二,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是个名副其实的忙人。他看向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夫妇笑着,怀中抱着婴儿,身旁则牵着小女孩。背景则是自家门口。 没错,那是他们刚搬来时所拍的照片,经过那些事情之后又过了好久,他都快忘记父母的长相了,唯有雨天能让他记起,脸,却是模糊的。 「小礿。」江初日从楼上走下来,手里的毛巾还擦着头发,「怎么了?」 她弯下腰看着弟弟的脸,江初礿将脸别开,不直视着她的眼睛。 「又想起来了?」江初日淡淡地说,他则点点头。 初日的目光变得温和,她摸摸弟弟的头发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五年了,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已经过了五年,时间静悄悄的流逝,让她都快忘记那些悲伤了。 「别想了,再想下去对身体不好。」最后从她嘴里吐出的是这些话,江初礿頷了頷首并站起身,膝上的猫灵巧的跳到地上跑开了。他走出客厅,往二楼的房间去。 关上门,江初礿吁了口气,他是故意逃开的,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初日。五年前的事给他的打击太大,大到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总是笑笑的姊姊。 「难道姊姊……已经忘记了吗?」 他喃喃自语着,而窗外依旧下着雨。江初礿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大步大步的往窗边走,「刷」的一声用力拉开窗帘,突然出现在阳台的东西倒让他吓了一大跳。 在阳台的角落蜷缩着一名女孩,她紧闭着双眼,麦金色的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江初礿眨了眨眼睛,打开落地窗就跳了出去。 「喂喂!」 他慌忙抱起女孩,却愕然发现她毫无重量,身形淡薄的有如空气。女孩睁开眼睛,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他,土耳其玉色的眸子平静如止水,看不出情绪起伏。江初礿站起身体并将女孩抱进屋内,而当他踏入屋子地板的那一剎那,女孩身上的水便像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溼答答的头发都恢復成乾燥轻盈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她前一秒还淋在雨里。 江初礿将人轻轻放下,转身关好落地窗,而女孩早已坐起身子安静地看着他。 「……」 纵然心里有许多问号,江初礿依旧紧抿着双唇走过女孩,他感觉的到女孩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是那种感觉十分奇特,她的视线里并没有包含任何情感,就只是很单纯地望着他,如此而已。 「……你看的到我?」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女孩,江初礿愣了愣,回头看着她,女孩站起身体,双脚似乎微微浮着,没有踩在地板上的感觉。到这里才发现,她脚上没穿任何东西,赤裸裸的莲足漂浮着,像踏在一片虚无。 「……什么意思?」江初礿问道,话说出口他便察觉自己的声音沙哑乾涸。 「跟我来。」女孩转身「飞」出门外,江初礿慌忙跟了上去,来到一楼客厅。 「小礿?」江初日看着自家弟弟走下楼,通常他一进房间就几乎不会再出来,除非是有人喊他才会下楼,怎么今天才上去没多久就下来了?「怎么了吗?」 「……」 江初礿看看姊姊再看看女孩,女孩飘到电视机前站着,一脸好整以暇。只要有人挡在电视机前江初日就一定会大吼大叫着要人走开别挡她看电视,对电视机的执着跟自己对书的执着根本差不多。 「没事。」 看来姊姊真的看不到她。江初礿暗忖。他转身走上楼,女孩则跟在他后边一起进了房间江初礿在床上坐下,看着东张西望的女孩,思索着要先问什么。 「你的头发顏色很漂亮。」 结果最后说出口的是这个啊……江初礿苦笑了下,明明就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第一句衝出口的却是先讚美人家的头发。 「……是吗?」女孩勾起淡淡的微笑,漂浮在他面前。 「你是鬼吗?」江初礿问道,总算问了个比较正常的问题了……吧。 女孩摇摇头,「神仙?」她再度摇头。 不然是什么?江初礿实在很想这样问她,但这么问反而会给人唐突的感觉。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天使。」 「啊?」 江初礿呆住了,天使?一般天使不是都穿着白色衣服、背后有大翅膀、头上有光圈的吗?怎么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天使跟那些形象完全不一样? 「那些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天使形象,真正的天使其实不是长那个样子。」女孩轻轻地说,「随着身分不同,天使也会有不同的外表,不是每个都长的一样。」 「……呃……是喔……」 没想到她会说这么多……江初礿搔搔头,再次盯着眼前的女孩,「我是江初礿。」他自我介绍道。 女孩眨眨眼睛,土耳其玉色的双眼显得晶亮清澈,「我是茉奈,是掌管悲伤的天使。」 悲伤……淡淡的两个字刺痛了江初礿的心,既然她掌管悲伤,那是否能将自己心中的悲伤除去?茉奈摇摇头。 「我们无法除去人类心中的情感,只能藉由引导将它抹消掉。」 抹消?那快乐的情感呢?幸福的情感呢?也会一併消除吗?茉奈又摇摇头,「不,我们会把那些正面能量储存起来,不会抹消。」 这样啊……江初礿垂下眼,既然无法直接抹消那就没有用了。 「你的心中充满浓浓的悲伤,虽然外人看不出来,但我看得很清楚。」 江初礿驀然抬起头,迎面撞上茉奈平静的眼睛,「……是吗?」 千言万语衝到嘴边,最终还是只能吐出这句话吗?江初礿无奈的笑了笑,看着眼前偏头的女孩。茉奈眨了眨眼睛,勾起浅浅的笑容。 「你感觉不到,可是他们都在。」 「咦?」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江初礿愣在原地,那是什么意思?茉奈没有多做解释,一回身就不见了。 「茉奈……」江初礿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看到幻象,门外传出敲门声,是江初日。 「小礿?你还好吗?」江初日打开门,首先看见弟弟坐在床上,不解地望着她。 「怎么了?」 「没有,我听到你房间有说话声,想说是不是有人在……看来是我听错了。」 江初日哈哈笑了几声,说句不打扰了就关上门。江初礿呼了一口气,向后仰躺在床上,茉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在这里?太多太多的疑问从初礿脑中冒出。末了,他坐起身子,与其想那么多还不如去整理一下书房,打定好主意,江初礿从床上站起来,开门离开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还徘徊着不肯离去,最终还是跟在江初礿身后,缓缓下了楼梯。 书房里,江初礿一本一本的抽出书籍,仔细擦去上面覆盖的薄薄尘埃。这些都是他父母亲所留下的遗物,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便拒绝进入书房,直到两年前为了搜寻作业上的相关资料,他才迫不得已的打开书房门,进而发现这些丰厚的藏书。 江初礿细长的手指拂过书皮,宛如对待着一件珍宝。从小他就是这样,寧愿花很多时间去寻找书籤也不愿折书扉页,直到母亲在家里各个角落摆了书籤才罢休。 江初礿轻轻勾起微笑,他还记得这本书。小时候的自己老是吵着父母念这本书给他听,久而久之他比其他孩子还更快学会认字,作文造诣也不差。忽然间,他略为用力地放下手中的书籍。 怎么又想起来了……江初礿按着头,扫除脑海里不应该甦醒的记忆。 这些……都是不该想起来的…… 「小礿?」疑惑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不等他回应,江初日逕自打开房门,看着坐在地上的弟弟,「怎么了?」 「……没有……没事。」 江初礿淡淡地说,江初日虽然神经大条,但在小细节上的细腻度并不亚于自己。尤其是在面对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是吗?」虽然她这么说,但声音里含着浓浓的不信,「有事叫我,姊在外面。」 「好」 关上门,江初礿呼了口气。今天的自己确实怪怪的,是因为茉奈出现的关係吗?或许是因为她消失前所说的那些话吧。 江初礿抱起书,心疼的看着被自己折弯的书角,「对不起……」 他垂下的眼睛在下一秒突然瞪大,因为他看见一双透明的手正叠在自己的手上,顺着白皙的手臂望去,他撞进一双墨黑色的眼瞳里。 那是一名女人。 女人愣了愣,身形迅速消失在空气里,快的让他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 「……什么?」 夜晚,江初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他满脑想的全是白天看到的那名女人。她的面容很熟悉,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就是想不起来。 「啊啊……睡不着……」 他轻轻地说,掀开被子就爬了起来。月光透过米白的窗帘洒进房间,落了一地银色碎片,江初礿静静凝视着月光下的尘埃,茉奈的话语又再度回盪在脑中。 驀然间,江初礿抬起了头,侧耳细听着,微弱的歌声飘悬在房间里,温柔的嗓音反覆唱着同一首歌曲。 他认了出来,那是歌手张悬的「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 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 要你知道你最美』 温和的歌声轻易安抚江初礿焦躁的心,他闭上眼睛,听着歌曲一遍一遍的重唱。理应害怕的他此时此刻却放松了身体,江初礿没想那么多,凭着本能地跟着和音,意外地倒还挺和谐。 当歌声馀音落下的那一剎那,江初礿也睡着了,在他面前茉奈轻轻降落,扶着身体让他躺下并盖好被子。她看着江初礿清秀的脸,接着将视线转往一旁。 「你们……还要跟着他吗?」 空气中缓缓浮现两个人影,他们一同頷首,望着床上酣睡的孩子。 「这就是……父母吗?」 茉奈轻轻地说,眨眼间她便消失无踪,连模糊的两个影子也消失了。剩下江初礿规律的呼吸声和囈语声。 翌日,依旧是个雨天,江初礿拉开窗帘看着灰濛濛的天空,意外的他并没有感到烦躁,只是默默地打开房门然后离开。 「小礿,姊去上班了喔,乖乖待在家。」 「好。」 江初日提着包包衝出门,她似乎整晚没睡,拼命赶着报告。等她回来后泡杯薑茶给她吧。江初礿如是想。 他窝进书房,饲养的宠物猫也跟了进去,蜷在角落书梳理着毛。江初礿继续着昨天未完的整理工作,不经意又瞥到那本书。 「……」他沉默了几秒,轻轻拾起书本,抚着尚有摺痕的浅黄色书皮。 他感觉到自己身后似乎站着人,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是错觉吗?」他喃喃自语着。 突然间,窝在角落的猫停止了梳理动作,牠站了起来,对着没有人的空气磨蹭。江初礿眨了眨眼睛,倒没有尖叫,只是一直盯着空气,几分鐘后那里出现个人影,是茉奈。 「……」 江初礿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而后者土耳其玉色的眼睛也紧紧凝视着他。过了半晌,茉奈轻轻啟口,却不是说话而是唱歌。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 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 要你知道你最美』 江初礿呆了呆,看着茉奈反覆唱着同一首歌,房间里除了茉奈银铃般的嗓音外还加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多了男人浑厚低沉的歌声。三部曲反覆回盪,直接了当的勾起江初礿的回忆。 那是他还小的记忆。 印象中,自己是很安静的,静静地坐着静静地跟着。看着父母的身影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对自己笑、跟自己玩。他会伸出手回应父亲粗糙的掌心;他会伸出手碰触母亲纤细的手指。 他们会对自己唱歌,唱着一首首儿歌、老歌,也会带着姊姊一起唱一起哼。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总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配合着旋律尽全力的唱。他还记得父母高兴的笑顏,还记得父母没染上鲜血的脸庞。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崩坏的。 五年前,他们全家出游,不幸遇上酒驾逆向行驶。时速八十公里的强烈衝撞力让江初礿近畿昏厥。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用身体护住自己和姊姊的双亲。他还记得母亲头上不停冒着血,那件她最喜欢的粉白色上衣被染得通红,而父亲斜斜倒在扭曲的驾驶座,一动也不动。他还记得是姊姊把自己拉出车外,双双跌在粗糙的柏油路上,他看见许多人靠近他们家的车子,破坏着车体要把父母救出来。 然后呢? 被封闭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释放,刺耳的鸣笛声、人群的吵杂声、姊姊的哭声都让他惊慌失措。江初礿抱着头,书本掉在地上,他发出了尖叫。 盖上白布的父母遗体映入他眼里,被风吹动的一角露出母亲头上不再淌血的伤口和父亲紧闭双眼的脸庞。 「不要啊啊啊啊啊────」 江初礿发出悲鸣,痛苦地倒在地上,泪水从他眼眶滚落,滴滴串串停都停不住。他想起了当年发生的那起死亡车祸,想起了早已模糊的父母容顏,还有发生车祸前一刻从音响里流露出的,母亲最喜欢的音乐。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 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 要你知道你最美』 他的身体倒在地上颤抖,轻柔的歌声飘进他耳里,还有一隻手抚着他的脸颊。江初礿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茉奈跪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唱着歌。 抚慰人心的歌声平復了江初礿颠颤的身躯,他闭上眼睛,颤抖的嘴唇跟着唱出歪歪斜斜的旋律,断断续续却连接着彼此。 温暖的氛围包住他们两,那么熟悉那么令人想哭。缓缓成形的男人和女人环住初礿及茉奈,低低地唱着歌。江初礿的声音不再发抖,泪也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熟悉的两个人。 「……爸……妈……」 男人和女人露出慈祥的笑,摸着孩子柔软的发丝,『初礿,五年来辛苦你了。』 「不,真正辛苦的是姊姊……」 『对不起……你一定很难受吧?』女人轻轻的开口,爱怜地摸着儿子的脸颊。 江初礿垂下头,握着女人的手紧了紧,男人拍拍他的肩膀,刚毅的脸上流露着温柔。 「你们……会离开吗?」 江初礿轻声问道,而男人及女人頷了頷首,不捨地望着孩子。 「五年来,你们都跟在我身边对吧?」 他们点点头,而江初礿再度掉下泪,「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 『那不是你的错,初礿。』男人开口,定定的望着儿子,『五年来我们一直看着你跟初日在成长,我们都知道你封闭了这段记忆,却都没办法帮你。』 『如果不是天使,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办法亲口跟你说话,甚至是碰触你。』女人接口道,眼里含着满满的感激。她望向茉奈,接着露出吃惊的表情。 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的茉奈脸上淌着泪,土耳其玉色的眼睛水气晶莹。女人露出浅笑,摸了摸茉奈的金发。 『这孩子以后就麻烦你了,天使。』 茉奈闭上眼睛,轻轻点头,男人及女人笑了笑,身形缓缓消失。 「爸……妈……」 『别担心,现在我们两个终于可以放下心了,初礿。』女人笑着,慈祥的脸渐渐消失,『好好照顾初日,那孩子承受的痛苦不会比你少。』 语音落下的同时他们俩也消失了,江初礿抹去脸上的泪,看着茉奈。 「谢谢你。」 这是他唯一能说出口的话。 茉奈摇了摇头,接着站起身。 「你的悲伤,我就带走了。」 她带着鼻音说,下一秒就消失了。江初礿眨眨眼睛,脚边传来一阵摩擦。猫咪蹭着他的腿,幸运草色的眼睛看着他。江初礿捡起掉落的书,一张照片从书本夹页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 捏着照片,江初礿无声地哭了起来。这次却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解脱的哭泣。 「我回来了……咦?」 当江初日踏进家门时,率先看见的便是自己的亲弟弟站在厨房料理晚餐。 「小礿?」 「啊,姊姊你回来。」 江初礿回过头,露出温暖的笑。江初日呆了呆,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单音节。 「啊……嗯……我回来了……」 她放下包包,看着江初礿的身影在厨房穿梭,背影那么熟悉,让她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不在很久的人。 「在等一下喔,这道菜炒完就可以吃饭了。」江初礿说。 「嗯。」江初日脱下外套,瞄见放在茶几上的裱框照片。 那是好几年前他们一起去照的全家福照。 江初日露出微笑,悄悄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我来帮你吧,小礿。」 「好。」 窗外,茉奈静静飘在空中,听着房子里传来的锅碗声和说话声。那些縈绕的悲伤都已经不见了啊…… 「那么该去找下一个了吧?」她自言自语着,轻轻一蹬,身体飞翔在幽黑的夜空中,金色的发丝飘扬,隐隐带着星光。 「下一个悲伤的人又在哪里呢?」 馀落的,是天使银铃般的声音 ----------------------------- 各位好我是风泪痕又名风风~ 经过百般思考+深思熟虑(?)以后在下终于决定将这部长篇系列放上来了 基本上它没有库存所以更新速度会比乌龟还慢== 不过我会努力不让它窗掉的!!!! 也请各位看哪里不顺眼(?)能告知在下~~~ 那我们下篇文见囉囉囉 第二章 「啪」的一声,女孩脸上缓缓浮出发红的指印,她愣了愣,看着眼前另一名盛怒的女孩和身旁低着头的男友。 「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竟敢勾引我的男朋友!」 愤怒的女孩尖吼,而她眨眨眼睛,看向旁边始终不发一语的男孩,「……你有女朋友了?」 男孩很轻很轻的点点头,双眼看着地板。女孩呆了呆,直到被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不要装作你甚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了就想吐!」 对面气势凌人的女子尖声道,接着她转向男孩,向前逼近他,「跟我走。」她拉住男孩的臂膀,半拖半拉的走掉了,徒留下女孩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天空下起雨来了。 「……为什么……」 行路上遍开灿色的伞花,唯独楚黎漪淋着雨,如行尸走肉般乱晃。那是第几次了?第四还第五?她不记得了,每次都是这样,自己喜欢的人永远都已经有女朋友了,也每次都骗她,享受脚踏两条船的乐趣。 而最终受伤的,也都会是她。 「为什么要……骗我呢?」 楚黎漪喃喃自语道。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这样,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交往两年的女朋友却还是跟她在一起。等到元配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被骗了。 受伤的总是她,被原谅的总是男人。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啊。 纵横在脸上的分不清是泪或雨,楚黎漪只知道自己很累,只知道她又再一次地被人狠狠拋弃。她停下脚步,行人从她身边匆匆擦过,没人注意到她。她闭上眼睛,任凭雨水将自己淋个湿透。 雨忽然停了。 「这样会感冒的。」 楚黎漪猛然睁开眼睛,接着便望见自己身旁站着一名男孩,手上的伞替她挡去坠落的雨滴。 「你……」 男孩勾起浅浅的微笑,看起来靦腆无害,深色的双眸流露出真诚却含着淡淡的哀伤。 「我们先到旁边吧。」男孩说,指着路边的遮雨棚,「先在那里躲一躲。」 楚黎漪并没有拒绝,她跟着男孩迈开的脚步往遮雨棚踱去。而路上的行人似乎都没有看见站在她身后的金发女孩,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 收起雨伞,江初礿沉默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他一向讨厌雨天,但现在好多了,起码他不再拒绝雨天出门。 「你……」 江初礿转向楚黎漪,却愕然发现后者闭着眼睛,脸上淌着泪。江初礿把即将脱口的话吞下,默默地陪着她。刚刚他都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是那个脚踏两条船的男朋友,还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元配。 他只是这样安静地陪在楚黎漪身边。 淅沥的雨声停了下来,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洒下,在柏油路上投出一道道金色圆圈。江初礿看了看外头再看看仍旧闔眼的女孩,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条乾净的手帕落在楚黎漪头上,她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看见男孩的背影。 「……」 抓着手帕,她擦乾脸上的泪水,朝着反方向离开。 谁都没看见那个金色头发的蓝衣少女,只有江初礿看见了。 「我回来了。」 江初礿打开自家大门,淡淡地说。江初日还没有回来,但他也不是说给她听的。江初礿看向茶几上摆的全家福,勾起浅浅的微笑。 「我回来了,爸,妈。」 无聊在家的猫咪窜了出来,磨蹭着主人的脚,江初礿抱起猫窝到沙发上,想着那名流着泪的女孩和再一次出现的天使。 专司悲伤的天使…… 江初礿摇摇头,只要有悲伤的人她就会出现,这就是她的职务。放下猫咪,江初礿摸到厨房,手上还拎着方才出门採买的东西。 那是几本食谱和新鲜食材,而且都是专攻点心的材料。 是的,目前十七岁的高二男孩江初礿,平时的兴趣就是手製点心,为了做这些甜点,江初日还忍痛砸下钞票买了烘焙用烤箱,一切都只为了自己亲爱的弟弟。 江初礿将塑胶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记得初日最喜欢吃的就是巧克力,就趁这段时间做个巧克力布丁水果蛋糕吧! 江初礿先将热水混和可可粉拌匀,接着将细砂糖、盐、奶水、沙拉油和蛋黄一起放入并搅拌到毫无颗粒,再放进过筛后的低筋麵粉、泡打粉和小苏打并搅拌成麵糊备用。 「我看看……」 江初礿盯着食谱,把蛋白与塔塔粉搁入搅拌缸并以球状搅拌器以中速拌至无蛋清,等蛋白起了不规则大泡泡后再加入三分之一的细砂糖。接着继续以中速搅拌至蛋白体积膨胀且泡沫变的更加细緻后,再加入剩馀三分之一的细砂糖,持续搅拌到湿性发泡。 「等等……」 江初礿用脚拨开猫咪,专心盯着食谱。 加入剩下的细砂糖,继续搅拌至乾性发泡,即成乳沫。取约三分之一的乳沫加到方才的麵糊中拌匀,接着把拌匀后的混合物全倒在乳沫中,以手握刮板将乳沫与麵糊由下而上翻拌让它均匀混合,动作尽可能轻快以避免搅破乳沫气泡,等拌至完全均匀、光滑后将它倒入舖有白报纸的烤盘上,放入已预热的烤箱中,以上火190c;下火140c,烤约十七到二十分鐘。将蛋糕取出放凉后抹上法式布丁馅,铺上奇异果丁与草莓丁再捲成卷状…… 「然后切片。」 江初礿喜孜孜的把蛋糕装盘,一转过身就看到一双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身体漂浮在半空中。 「……茉奈?」 她眨眨眼睛,目光直勾勾的黏在江初礿手上的蛋糕,江初礿沉默了下,试探地开口:「你想吃?」 茉奈点点头,视线依旧停在巧克力蛋糕上,江初礿挑了挑眉,伸手抽出另一个碟子,将蛋糕盛盘后递给茉奈。后者接过盘子和叉子后便往沙发飞去,窝在上头小口吃着。 江初礿在她身旁坐下,顺手放上一杯红茶,没来由地,他突然笑了。 「好吃吗?」他问。 「嗯。」茉奈点点头,嘴边黏着布丁馅,「很好吃。」 「是吗?谢谢你。」 江初礿抽出卫生纸拭了拭茉奈的嘴角,后者并没有闪躲,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漂亮清澈的眼睛依旧无暇,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单纯。江初礿感觉脸上一热,急忙缩回手,留下茉奈歪着头,脸上掛着不解。 「没、没事。」江初礿说,避开了茉奈疑惑的眼神,她没多说甚么,静静地飘起身便往外边飞去。 「谢谢。」淡淡的声音回盪在客厅里,江初礿愣了愣,看着桌上剩下的空盘空杯。说不定……她很喜欢吃甜食? 江初礿勾起微笑,而门正好被推开,刚进来的江初日看着他,一脸不明就里。 「要吃点东西吗?」江初礿轻轻地问。 楚黎漪窝在公寓的床上,看着摆在面前那条乾净的手帕。那男孩感觉很温柔,笑容也是真诚的,可是,为什么他眼底闪烁着悲伤的光芒? 「要把手帕还给他才行……」 楚黎漪喃喃自语着,她转过身准备爬下床,猛然撞入眼里的是一名穿着蓝衣的金发女孩。她稳稳坐在书桌上,金色的头发如瀑洩下,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似乎没有焦距。 「你……」楚黎漪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指着女孩,一脸错愕,「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金发女孩轻轻飞起身子并降落在地板上,清澈的眸子静静看着她,「我叫茉奈。」她开口,右手放在胸前,「是专司悲伤的天使。」 「天……天使?」 楚黎漪张着嘴,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该不会……是从甚么医院跑出来的吧?她暗忖。 茉奈蹙了蹙眉,对于楚黎漪的想法似乎有些不悦,但她并没有多说甚么,只是突的转过身,下一秒便消失在楚黎漪眼前。她眨眨眼睛,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难道刚刚的人……是幻觉吗? 楚黎漪似乎听到一声轻嗤,但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原因来自于她震动的手机。她慌忙翻出手机,接着所有动作在一瞬间停下。 手机上显示着那个他打来的号码。 「……」 楚黎漪犹豫着该不该接听,经过下午那件事,她本该安静离开才对,但心里某个声音却叫她不要松手。终于,她颤抖地按下接听键。 「……喂?」 茉奈静静漂浮在她房间外头,看着楚黎漪露出欣喜的表情,似乎是答应他的邀约。她轻轻叹了口气。 「……人类……都是这样执迷不悟的吗?」银铃般的声音飘渺在风里,她闭了闭眼睛,回身飞去,留下楚黎漪脸上散发着红光,开心地答应男孩明天的邀请。 翌日,楚黎漪站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男孩的赴约。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终于,从不远处出现男孩的身影,楚黎漪露出微笑,看着男孩因阳光而泛红的脸。 只要这样就够了,不管他做了甚么,只要能像这样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就够了。楚黎漪暗想,伸手挽住男孩的臂膀。 他们走过所有地方,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楚黎漪笑着,回忆一幕幕涌上,还记得他们那时候爱彼此爱的多深,就算发生过甚么事,就算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她仍然爱他。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男孩轻轻地说,任由楚黎漪拉着他的手。后者轻轻点头,然而她突然顿下脚步,一脸错愕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那是他的元配,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孩。 对面的人因愤怒而全身颤抖,她踩着有跟鞋子,喀喀喀喀地走上前,不由分说便打了她一耳光。路过的行人们停了下来,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楚黎漪按着火烫的脸颊,转头望向男孩,后者避开她的眼神站到元配身后。在那一瞬间她突然了解了,为什么男孩在发生那些事后还愿意来找她?为什么一路上他总是心不在焉? 因为他想藉由自己的女友来狠狠甩掉她。 楚黎漪愕然地望着女孩,还来不及说些甚么女孩又走了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 「呜啊啊啊……」 楚黎漪痛得尖叫,而女孩把她甩到地上,左右各打了一耳光。 「你为什么要纠缠着他?你这个介入别人感情的小三!」 女孩尖吼,四周的人们开始议论,嫌恶的眼神投射在楚黎漪身上,好似看到了甚么脏东西一样。 「我没有……」 「你还说!」女孩掐住她,手指开始使力,「像你这样不要脸的狐狸精乾脆去死好了!」 楚黎漪向男孩投出求救的目光,然而后者撇开头,一脸漠然。她突然听到甚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一点一滴分崩离析。 「住手!」 另一道声音传来,施力掐住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楚黎漪只来得及看到女孩跌坐在地上,接着自己被扶起来。 「你还好吗?」 她抬头,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睛,是昨天遇到的手帕男孩! 当江初礿赶到的时候,他只看见一名女子掐着她,茉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回盪,要他快点去。他撞开压在上面的人,扶起满身灰尘的女孩,而她睁开的眼睛充分表露出目前的心情:混乱、不安、受伤。 江初礿看着狼狈爬起的女孩和她身旁的男孩,他还记得,那是昨日一直保持安静沉默的男孩。 「你又勾搭上了别人吗?」对面女孩的声音带着不屑和嫌弃,怨毒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这次又是哪位牺牲者?」 「……我没有……」 楚黎漪已经没力气反驳了,对面的女孩哼了哼,在江初礿的瞪视下显得退缩。她拉过男孩,撂下了一句话: 「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也不要来纠缠我的男友了!」 说罢,她骄傲地甩过头,拉着男孩离开了。江初礿扶着楚黎漪,直到人走远了之后才松口气。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 「……」 楚黎漪低着头,垂下的头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江初礿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沉默了下,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天使。 茉奈静静站在他们面前,低头看着啜泣的女孩,她伸出手,一圈涟漪在楚黎漪额上晕开,她停止啜泣,吶吶的开口: 「谢谢你……」 「不,不会。」 江初礿说,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楚黎漪掏出放在包包里的手帕,擦拭着脸上未乾的泪痕。 「啊……这是你的……」 「没关係。」江初礿将手帕压回她手上,脸上泛起浅浅的微笑,「之后再还我吧。」 楚黎漪点点头,揪着手帕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确定她没事后,江初礿转身就准备走,然而却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楚黎漪微微抬起脸,一双似迷路小狗的眼神写满不安。他愣了愣,接着叹了口气。 「你可以陪我一下吗?」她艰困的开口。 「……嗯。」 黄昏的滨海是所有情侣喜欢去的地方,沙滩上的沙经过一整天的曝晒而温暖,不少人携伴走在沙滩上,吹着风踢水。 江初礿静静陪在楚黎漪身边,听她娓娓道来。 她从小就是个不受重视的孩子,家里是严重的重男轻女,大人们疼爱的只有上面两位兄长,而身为老么的她理所当然就成了责骂的对象。得不到家庭温暖,楚黎漪转而嚮往男女之间的情爱,终于,她交了第一个男友。 一开始的确是甜甜蜜蜜,因为同校的缘故,她几乎每天都跟男友在一起,享受着被呵护的快乐和爱情的温暖。直到校庆园游会那天,一名漂亮的外校女孩跑来找她,请她不要再纠缠男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深深喜欢的男友已经有一个外校的女朋友了。 第二个第三个也都是如此,楚黎漪总是成为那位介入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她觉得很累,就连现在这位男友也不例外。为什么?她只是想要有个人爱她,她不要太多东西,只要有个愿意保护她疼她一辈子的男人就够了。为什么她遇上的总是这些?为什么在一开始就不说清楚?她真的很累…… 江初礿安静听着,看着风吹乱她的头发。楚黎漪是个很清纯的女生,虽然没有亮丽的外表但她长得很清秀,像小鹿般的单纯眼睛是最大的优势,为什么那些人看不到?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楚黎漪对他勾起微笑,而江初礿摇摇头,淡淡地笑了。 「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绝对的。」他没来由地蹦出这句,楚黎漪疑惑的看着他,满脸不解,「你只是还没遇到对的人,还没遇到真正喜欢你的人而已。你的愿望很单纯,你的悲伤也很单纯,这些东西不应该绑住你,过去是过去,你要让以前的事情继续束缚你吗?你看起来虽然很脆弱,其实你很坚强。坚持着想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只不过有的人是一个错误,是你不该抓住的东西,既然这样,何必留着?你不应该被侷限在这个范围,你该得到的不只有这些。」 江初礿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楚黎漪愣愣地看着他,眼神有点错愕。他眨眨眼睛,动作突然慌乱。 「呃……我不是……抱歉,说了那么多东西……」 「……噗!」 楚黎漪突然笑了出来,江初礿看着她灿笑的脸,也勾起微笑。 「谢谢你,同学,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楚黎漪微微笑着,眼瞳倒映着月光。 「是吗?不客气。」 楚黎漪看着自己手上的手帕,抬起头对江初礿问:「这个我能留下来吗?」 「嗯,就送你吧。」 「谢谢。」 她笑着,一直以来她都太侷限在那个框框里了,不懂得跳出不懂得改变,是这男孩的一席话让她豁然了解。她挥起手帕跟江初礿道别,后者也微笑地挥挥手,转身离去。 是否在某一天,她会遇到一个肯「真正」爱她的人? 我是这么希望的……楚黎漪暗忖。 道别楚黎漪的江初礿吁了口长气,看着飘在自己身边的金发天使。 「你做得很好。」天使微微笑着。 「是吗?」 江初礿轻笑,方才那席话都是茉奈附在他耳边说的,他只不过是照本宣科将一样的话转述而已。但若是这么做能让那女孩不再受伤,他也愿意。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里?」江初礿像想到甚么般问道。 「有悲伤的地方在,我就会在。」天使简短答道。 夜空中,望月半掛,在一片被光害严重污染的城市中竟只有这片沙滩能看到璀璨星斗和悠悠飞过天空的金色身影。 「下一个悲伤的人又在哪里呢?」 金发天使自言自语道,缓缓滑翔过圆亮的满月。 第三章 睁开眼睛,牠率先看见的是一张圆胖的小脸。玻璃橱窗外,拥有粉嫩脸颊的小女孩指着自己,不停拉着身旁大人的衣服,而那位似乎是家长的大人则一脸不耐,半拖半拉地把小女孩拉走。牠再度垂下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玻璃箱内寂静无比,牠只听得见自己的呜咽声。 「你……很寂寞吗?」 轻柔的声音响起,牠抬起头,看见一名有着金色头发的女孩蹲在橱窗外看着牠,奇异的是走过的人们似乎都看不见女孩的身影。女孩土耳其玉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勾起微笑,眨眨眼,她消失无踪。 「……呜?」 浅褐色的圆亮眼睛睁开,趴在地上的狗狗眨眨眼睛爬了起来,顺道伸了个懒腰。 「依努!」 稚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飞扑上的重量让狗儿跟着人翻了几圈,被抱得晕头转向的依努打了个喷嚏,看着眼前笑得开心的小主人。 「裕暘,不是跟你说不要抱依努吗?」女主人放下准备好的点心,不满地说。 「可是依努很可爱啊。」 林裕暘嘟起嘴,手揽得更紧了。依努舔舔小主人的手背,接着从他怀里挣开。牠知道女主人一向不喜欢小主人抱着自己,因为小主人对他身上的狗毛过敏,要不是他一直哭闹着要自己,牠大概会被送去安乐死也说不定。 「好了,去洗洗手吃点心吧。」 女主人说,而林裕暘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衝进厨房洗手。依努乖乖地窝在沙发旁,尽量不靠近桌子,深怕自己身上的毛会飞进点心里然后被不注意的小主人吃下肚。 牠很喜欢很喜欢这里,就算女主人不怎么喜欢牠也没关係,只要能看见小主人的笑就够了,其馀的牠都不要。 「但还有多久?」 异样的声音响起,依努警觉的竖起耳朵。四周除了电视发出的声音和小主人的笑声外,就只有女主人翻阅报纸的声音了。 大概是错觉吧。依努暗忖,接着又趴了下去。 金发的女孩静静浮在空中,谁都看不见她,除非她特意让人看见自己否则人们是见不着她的。女孩沉默地看着依努,接着她回过身,从窗口飞了出去。 依努动了动耳朵,又打了个喷嚏。 「妈妈,等一下我们带依努去散步好不好?」 满手奶油的林裕暘抬起小脸问道,女主人移开报纸,稍微思考了一下,「好啊。」 「耶!」 林裕暘露出灿笑,而依努也抬起头,兴致高昂地摇着尾巴。有好几天没出去散步了吧?虽然女主人会定时放牠出去大小便,但牠也只是匆匆解放完就回家,根本没时间好好跑一跑,刚巧藉这次机会好好宣洩一下过多的体力。 依努咧开嘴,等着小主人吃完点心后帮自己扣上牵绳,二人一狗出去散步。 凉爽的季夏午后,林裕暘手里拉着牵绳,而依努则走在前方,四处嗅着。牠不敢放足全力衝出去,因为小主人肯定会拉不动牠而摔倒在地,这样就不好了。牠配合着林裕暘的脚步慢慢走,来到他们常去的公园。 「好了,放开依努吧。」 女主人说,解开扣在项圈上的牵绳,当绳子被解开的那一剎那依努就像被扣在弦上的箭矢,如风般衝出。林裕暘笑开了脸,手上拿着依努平时最喜欢的玩具球,奋力一扔! 「汪呜!」 依努跳了起来,咬住玩具球后完美落地。林裕暘拿回了球,又再一次拋出。这一人一狗就这样玩的不亦乐乎,女主人勾起微笑,坐在公园设立的木椅上,长椅的另一边坐着一位模样清秀的男孩,她点点头以示招呼,男孩也微笑着回首。 江初礿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面前的小孩跟狗狗玩得好不开心。他轻轻勾起微笑,记得以前父母常常带着姊姊跟自己来公园玩呢。猫咪是后来才养的,牠不太喜欢出门,常常赖在家里梳毛睡觉,光是喜欢待在家里这点就跟他一样。至于姊姊初日则像那隻狗一样,三不五时就往外跑,性格也比自己开朗许多。 意识到自己身旁的女人,江初礿笑了笑,将视线拉回书上。她应该是那孩子的母亲吧? 「你在看甚么?」 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往左边一看,只见茉奈飘浮在空中,土耳其玉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食谱,点心的。」 一说到点心,茉奈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她眨巴眨巴的盯着江初礿,后者呻吟一声,叹了口气,「我明天去买食材。」 「……嗯。」茉奈弯起浅浅的微笑,将注意力放在奔跑的小孩跟狗上。 「怎么了?」江初礿问道。 「……没有,没甚么。」 茉奈淡淡地说,她赤足一蹬,消失在天空中。江初礿眨了眨眼睛,刚刚跟茉奈的对话不晓得会不会太大声,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肯定会被当成有病吧。 他瞄了坐在另一边的女人一眼,好在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男孩跟狗上,似乎没注意到这里。江初礿吁了口气,继续专心阅读手上的书籍。 依努气喘吁吁的跑回女主人身旁,林裕暘亦是如此。她拿出水瓶和塑胶碗,分别给一人一狗倒了水,林裕暘满脸通红,颈上的汗不住滑下。女主人皱了皱眉,掏出毛巾擦着他的脸。 「这样会感冒,擦一擦吧。」她说。 「嗯。」 林裕暘抹着脸,笑嘻嘻地看着母亲。女主人露出宠溺的笑,将牵绳扣回依努颈上的项圈,「走吧,裕暘、依努。」 「汪!」 「嗯!」 橙红的夕阳斜拉出二人一狗长长的影子,林裕暘一手牵着依努一手牵着母亲,苹果般的小脸上写满了快乐跟幸福。依努咧着嘴,感受着凉风吹过牠短短的毛。 如果时光可以停在这一刻有多好?牠满足的想,这样就够了,只要能像这样陪在小主人身边就可以了,这样牠就很满足了。 牠还记得以前是甚么样子的,从牠有意识开始,世界就是玻璃箱,和玻璃箱外能看见的一小块区域,牠一直以为那是牠的世界。人们会推开叮叮作响的门跟照顾牠们的人对话,然后牠就会看见某个同伴被带走,留下空荡荡的玻璃箱。而牠从来没有被挑中过。 照顾牠们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依努不知道她叫甚么,只知道她的味道很好闻,就叫她小香吧。牠以前的名字也不是依努,事实上,他们没有名字,但小香为牠取了个名,只有牠有,叫做云。 「因为牠全身雪白像云一样,所以叫云啊。」 小香笑嘻嘻地对同事说,男同事挑了挑眉,从玻璃箱内抱出牠。 「那就叫云吧。」男孩说。 牠知道,那男孩很喜欢小香,他们常常在店里聊天,有时候聊的内容是牠,有时候是别的。 「云都没有人要养呢……」 小香蹲在牠的玻璃箱前,隔着玻璃逗牠。男孩在她身边弯下身,拍着她的肩膀,「很好啊,这样牠就不会离开这里了。」 小香瞪了他一眼,继续伸手逗弄着牠,「才不好呢,要是云一直没有人要养就会被送走,最后会被安乐死欸。」 「呃……是喔……」 小香没再理男孩,只闷闷的看着牠追逐碰不到的手指。 「不如我们养牠吧!」男孩没来由地蹦出这句话,而小香瞪大了眼睛,看着男孩。 「你确定吗?」 「当然啊,既然不想要云被送走,那我们乾脆把牠留下来养吧。当店狗也不错。」 男孩脸上露出靦腆的笑,而小香顿了顿,也展开笑靨,「嗯,好啊。」 看到小香露出笑容,牠松了口气。刚刚小香一直蹙着眉呢!那样一个漂亮的女生只适合笑容,其他的都不需要。 牠很希望能一直留在这里,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隻狗在这里多久了?」 几天后,突然来视察的店长问道。小香支吾了好半晌才吶吶说已经很久了,他挑起一边眉毛,连看都不看牠一眼。 「送走。」 「等……等等,店长,可以不要送走牠吗……」 男孩急急说道,然而店长睨了他一眼,固执的下了相同的命令,「送走。」 「店……店长……」 小香急得快哭了,而牠愣愣地看着一切,全然不知道发生甚么事。 「不……不然这样,店长,我们再等三天,三天后都没人来买牠的话我们再送走……」 店长冷冷的瞥了男孩一眼,松口,「一天。」 「好……一天……」 一天就要找到人买是不可能的事,这点他们都知道,但能拖多久是多久。小香跟男孩开始疯狂打电话给亲朋好友,然而希望全数落空,进门来的客人也大多不愿买下牠。眼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小香急得哭了出来。 「怎么办……云会被送走……」 「不要紧啦……一定会有人买下牠的。」男孩如此安慰道,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次的希望很渺茫。 门再度开了。 「不好意思,我想买这隻狗。」 女子声音响起,小香抬起头,看着面前带着小孩的年轻女子。而她口中说的狗正是牠。 「呃……您要买下牠吗?」小香迟疑的问道。 「是的。」 依努轻轻睁开眼睛,面前自己身处的地方是小主人的房间,他每晚都这样偷偷开门让依努进来睡觉。看着熟睡的小主人,依努又趴了下去,为什么会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呢?牠不懂。 打了个呵欠,依努闭上眼睛,睏倦和睡魔再度向牠袭来。不知不觉的,牠在月光下沉睡。 翌日又是一个放假日,无聊的午后,女主人和小主人懒懒的窝在沙发上转着电视。依努眨眨圆亮的浅褐色眼睛,叼着牵绳出来。 「汪呜……」 林裕暘眼睛一亮,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妈妈,我们去散步好不好?」 「散步啊……」 女主人面有难色,老实说她只想待在家里,但看着宝贝儿子单纯无辜的眼睛,她不禁心软。 「好吧,我们去散步吧。」 「好耶!」 依努开心地摇着尾巴,这么好的天气当然不能放过,要出去好好玩一玩才对嘛! 扣上牵绳,依努跟着裕暘一路跑跑跳跳,远远将自己的母亲扔在后头。 「你们两个走慢一点啊!」 女主人大喊,追了上去。而林裕暘笑嘻嘻地回头,空着的小手大挥,「妈妈快点啊!」 事情只在一瞬间发生。 跑过的斑马线旁轿车衝出,带着刺耳的剎车声和惊叫声。林裕暘只看的见巨大黑影朝自己袭来,还有突然扑上的软热物体。 碰──── 「裕暘啊啊啊────」 突然传出的尖叫声让江初礿脚下一滞,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前方不远处停着一台轿车,和车轮下缓缓蔓延的殷红。 「糟了!」 他抱紧东西衝了上去,轿车底下躺着名小男孩,是上次在公园看见的那位。而他的母亲也衝了上来,颤抖的手碰触着自己的孩子。 「裕暘!裕暘!」 泪水从她眼眶滑下,而人潮慢慢聚集。轿车驾驶直接吓傻在车上,过了好半晌才匆忙开门下车察看。围拢的人群中有的开始叫救护车跟警察,场面混乱。 「伤的……不是他。」 突然出现在江初礿身旁的茉奈轻轻说,江初礿惊讶地望着她,接着注意到车轮底下的雪白物体,而林裕暘也醒了。 「妈妈……」他蠕动沾血的嘴唇,深褐色的眼睛看着母亲,「依努……呢?」 「依努……」 女子这时才想起宠物的存在,她四处张望,瞥见了牵绳延续到车底。 所有鲜血便是从那里流出的。 江初礿看着卡在车底下的狗狗,而狗儿也回望着他,浅褐色的无辜眼睛透漏着无限讯息,有不安有害怕,但最多的是松口气。 因为小主人没事。 「依努──」 林裕暘哭了起来,身上沾染的是牠的血。 是牠保护了他。 动物医院里,医生护士来回穿梭着,江初礿静静坐在外面,看着手术灯亮起。方才小孩母亲请他跟狗狗一起去医院,看着女子脸上不停滚落的泪水,他只好答应。 茉奈漂浮在他身边,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直视前方,没有任何焦距。 而门开了。 「啊……请问那隻狗……」 「你是牠的饲主吗?」 「呃……有甚么事告诉我就好,我会告诉饲主的。」 医生点点头,微微瞄着里面,「牠伤得很重,车子几乎压碎了牠的后脚跟内脏,请你告诉牠的饲主,这隻狗已经没办法了。」 江初礿愣愣的点头,看着医生走远。趴在病床上的狗狗喘着气,虚弱的褐色眼睛望着他,江初礿只感觉到不忍。 「不好意思……」 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回过头,只看见双眼明显肿起的女子站在他身后,手上没有牵着孩子。像是知道他的疑惑般,女子看着空荡荡的身边开口: 「他在医院……医生说要接受检查得住院几天,可是裕暘一直叫我来看依努……牠怎么样了?」 江初礿垂下了眼,将医生说的话一五一十全告知了,女子脸上浮出震惊跟不捨,更多的是难过。 「怎么会……所以依努牠……」 「很抱歉,但我想……」他摇了摇头,而女子也清楚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她全身颤抖着,似乎又掉了眼泪。病床上的狗狗发出几声呜咽,看着女主人。 「依努!」 她衝了上去,看着狗狗残破不堪的身体不住掉泪。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坚持不要出门就好了……」 江初礿闭上眼睛悄悄走开,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牠会死。」茉奈轻轻地说,叹了口气,「黛薇尔下来了。」 「……黛薇尔?」 江初礿疑惑的看着她,后者望向逐渐幽暗的天空,蹙起了眉,「死亡天使─黛薇尔。」 安静的宠物病房只有维持生命的机器发出规律的声音,依努静静趴在床上,动也不动。身上的缝线痛得要死,偏偏医生在牠颈上装了个奇怪的东西,让牠想舔却舔不到。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遭遇。 牠会死。 牠发出几声呜咽,想到了小主人,如果自己死了小主人会怎样呢?不要,牠不要看到小主人哭泣的容顏,牠只想他笑。 「所以,你能做到甚么呢?」 清脆的女声响起,依努勉强动着头,看到佇立在旁边的金发女孩。 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我不知道……』牠在心底这样说着。 女孩叹了口气,清澈的土耳其玉色眼睛倒映月光,「我是茉奈,掌管悲伤的天使。」 她如此说道,而依努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漂亮的天使女孩。 『天使……是来带我走的吗?』牠问。 茉奈摇摇头,「那是另一个天使的责任,等一下你会看到她。」 病房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茉奈的焦距似乎不在依努身上,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说是放空还比较恰当。 『我不希望……小主人难过。』依努轻轻开口。 「但你会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而他终究会悲伤。」茉奈说。 『你能除去他的悲伤吗?』 「我没办法。」茉奈坦承,「我只能藉由引导而消除,没办法直接让他不悲伤。」 『……是吗?』 依努垂下眼睛,牠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最慢明早,明早牠就会离开,永远的。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依努说。 茉奈呻吟了几声,垮下肩膀点头,「……好吧。」 她伸出手,异样的银蓝色圆形图腾在她脚下张开。依努眨了眨眼睛,感觉身体飘了起来。 「趁现在走吧。」茉奈说。 『嗯。』 白色的柔和光芒笼罩了整间病房,半晌后,依努睁开紧闭的眼睛,眼前一片朦胧,让牠看不清楚。慢慢的,四周变得清楚起来,而吸引牠注意的便是坐在前方背对牠哭泣的孩子。 『小主人……』 「把握时间吧,依努。」 茉奈的声音在依努脑海里响起,牠点点头,慢慢靠近啜泣的小孩。看着小小的背影,依努将下巴靠在裕暘肩上,后者的身体震了下,僵硬的转过来,而他紧闭着双眼。 『他怎么……』依努惊讶。 「因为他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愿意面对你可能会死的真相,所以他选择逃避,选择不去思考。」 茉奈的声音淡淡响起,依努点点头,舔了舔裕暘的脸颊。眼泪好咸啊。 『小主人……是我唷……』依努轻轻开口,原本的狗吠化为言语吐出。 「……依努?」 『嗯,是我喔。』 「你没事吧?依努……你流了好多血……」 林裕暘声音哽咽,抱着依努说道。依努垂下眼睛,轻舐着他满布泪痕的面颊。 『小主人,听我说喔,依努啊……必须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才行。』 「……很远的地方?为什么要去?」 『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但是依努不会忘记小主人的喔,小主人也不能忘记依努。』 「我不会忘记你的,依努……可是我要怎么去找你呢?」 依努静静笑了,『你找的到的主人,依努相信你找的到的。』 「……嗯……我一定会找到的……」 依努闭上眼睛,感觉抱着自己的孩子又紧了些。林裕暘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一身雪白的狗狗。 「时间到了。」茉奈的声音响起,依努点点头,再度舔了小主人的脸颊。 『那我要走囉,小主人。』 「嗯……依努……掰掰……」 白光亮起,依努站起身慢慢向光里走去,还不时回头看着自家小主人。林裕暘深褐色的眼睛凝视着牠,最后湮没在一片亮晃晃的白色光芒中。 躺在医院病床上熟睡的林裕暘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依努睁开眼睛,四周变回原本的病房样子,不停传来的疼痛让牠稍微清醒了,但牠突然很想睡。 「时间到了。」 茉奈说,而依努看着她,『谢谢你……』 她摇摇头,漂亮的眼睛蓄满泪水。依努稍微惊讶了下,原来天使也会哭。 「走了。」 另一道声音响起,一名有着黑色长发及艷红双眼的女孩从黑暗中走出,她身上缠着一股曇花香味,沉默地看着依努。 『她就是……要带我走的人吧?』依努问道。 「嗯。」 茉奈点点头,而依努闭上眼睛,所有事情在牠脑子里跑了一圈。不管是小香还是裕暘都是牠最爱的人,也都是牠会捨命去保护的人。 吶……小主人……别哭了……依努会保护你的…… 转过身,茉奈离开病房逕自往外边飞。她没有地方待,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去一个地方。 「茉奈?」 看着降落在阳台的女孩,江初礿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但他随后拉开窗户让天使进来。当茉奈一踏进房间她便搂住江初礿,将后者给完全吓傻。 「茉、茉奈?」 「不要动。」茉奈抱着他,将脸埋进江初礿的胸膛里,「不要动……」 「……」 江初礿眨了眨眼睛,放下不知该摆哪里的手,「牠死了吗?」 他轻声问着,而茉奈点点头。江初礿无声地看向夜空,高掛的月兀自发光,却带着浓浓的悲伤气息,一如茉奈身上散发的淡淡悲哀茉莉花香。 林裕暘牵着母亲的手,大街上熙熙攘攘但他却怎样都提不起精神。依努已经离开三个多月了,为甚么还不回来?他不知道。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但林裕暘知道只要一说到依努妈妈就会露出难过的表情。依努到底去哪里了?他不懂。 路边发出的细微声音吸引了林裕暘的注意力,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隻瘦小的狗狗蜷缩在角落,浅褐色的圆亮眼睛望着他,而那感觉如此熟悉。 「依努!」 他大喊,松开母亲的手就衝上去。 「裕暘?」 女子错愕看着自己孩子朝路边跑去,她跟了上去,看着瘦小的白色狗狗。那双无辜的眼睛竟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妈妈,依努回来了!」 裕暘笑着抱起小狗,可爱的脸蛋写满快乐。而小小狗一点也不挣扎,反而还摇着尾巴,就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样。 女子愣了愣,接着她笑了起来,「是啊……依努回来了……」 小小狗窝在林裕暘怀中,极有精神的叫了一声,有点灰灰的白毛竟如天上的云一般,都是雪白的。 -------------------------------- 各位...... 在下真的没库存了qq 接下来会持续以乌龟的爬行速度打文的(鞠躬) 那么还请各位慢慢看吧~~~ 第四章 江初礿睁开眼睛,率先看到的是一片朦胧的白雾,他在雾里四处打转,搜寻着正确方向。终于,白雾慢慢消散,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清楚,江初礿眨眨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厨房。 他还记得,这地方是他国中参加职业试探时所参访的某间点心店厨房,是一间规模颇大的连锁店,知名度也不低,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点心,从此便爱上了自己手工製作甜点的感觉及乐趣。说起来他的天分也是在那一天被挖掘,不过这不是重点。 江初礿迈开脚步,慢慢向前走去,一个又一个的料理桌向后退去,却没有一丝要到尽头的跡象。终于,在前方不远处隐隐出现个背对他的人影,江初礿加快了脚步,看清了那是个女孩子。 「喂……」 他张口,伸手就要搭上女孩的肩膀,然而在碰触到女孩的那一剎那江初礿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他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一双柔软的手掌一点都不像男孩子,反倒像个女孩般软嫩,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创造出无限的甜点啊。江初礿握起手掌并看了看时鐘,天色微亮,他向后倒进软铺,再度沉沉入睡。 窗外的天空下着雨,拥有一头麦金色头发的女孩百般无聊地看着眼前对峙的两人。她认识其中一个,那个掌管死亡的天使─黛薇尔。只见黛薇尔姣好的面孔有些恼怒,她艷红色的眼睛紧凝着面前一脸淡然的女孩,幽幽的曇花香飘在四周,混合着金发女孩身上的茉莉花香。 「你真的不走?」 黛薇尔问道,而女孩轻轻摇了摇头,将视线移到一边的点心店。店里的服务生忙碌走动着,不少客人进进出出,生意繁忙。 「那你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黛薇尔硬压下逐渐上升的怒气问道,而女孩将注意力带回她身上,接着摇摇头。 「你不知道?」女孩点头。 「你──」 在黛薇尔飆出话之前茉奈伸出手摀住她的嘴,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静静看着黛薇尔。后者勉强冷静下来,一脸不悦的看着她。 「她有愿望,所以不走。」茉奈淡淡的说,而那女孩又再度盯着点心店,全然不理会站在自己身后的两名天使。 「那该怎么做?时间快到了。」 「……不知道。」茉奈耸耸肩,在黛薇尔还没发飆前又补了一句,「不过我想有人可以帮她。」 「……谁?」 茉奈没有回答黛薇尔的话,只是转过身体逕自飞去。黛薇尔站在原地,看着金色的身影消失在灰濛濛的天空。她叹了口气,也跟着离去。而女孩独自站在窗户前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店里走动的人们和桌上的点心蛋糕。 江初礿翻着点心食谱,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甚么。今天是假日,而江初日又出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他和一隻猫。一页页书扉翻过,江初礿仍旧定不下心到底要做甚么,末了,他闔起食谱,拍拍猫咪的头后便拎着钱包和雨伞出去了。 他没来由的想去看看那家点心店。 雾灰色的天空落着细雨,空气中除了瀰漫的潮湿味道外还有排放出的废气。江初礿皱着眉,缓缓朝着目的地前进,终于,显丽的招牌出现在他视线之内,他加快脚步,躲到遮雨棚下后收起雨伞,一名清秀的女孩站在他身旁,不像是躲雨却也没有要进店里的意思。江初礿瞄了她一眼,推开玻璃门。 点心店里充斥着各种香气,跟外头清冷的空气比起来这里温暖许多。环视四周,几乎每个位置都坐满了人,江初礿好不容易找到个靠窗独位坐下,抬起头便看见那名女孩站在外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点心店内部。 那女孩怎么不进来呢?看那样子也不像是躲雨的……江初礿暗忖,随手翻阅着菜单。点了杯伯爵红茶跟水果蛋糕后,江初礿瞥见菜单右下角有一行被奇异笔涂黑的文字:草莓奶酪。 草莓奶酪?这是个还蛮常见的甜点,为什么要用奇异笔涂黑呢?江初礿不解,当服务生前来收取菜单时他提出了这个疑问,而那名女服务生的身体明显一僵,接着掛上商业笑容解释目前专做草莓奶酪的点心师傅不在,所以无法提供此项甜点。说罢便快速转身离去,留下一脸愕然的江初礿。 「不在……?但这不是多难做的点心啊……」 江初礿轻轻地说,让声音隐藏在店里悠间的音乐当中。佇立在窗外的女孩闭上眼睛,脸上缓缓滑过一滴泪。 离开点心店后江初礿走到书店前,他犹豫了下,但还是踏进店里开始寻找他想搜寻的东西。半晌后,江初礿抱着袋子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瞄了袋里的东西一眼,那是一本点心食谱。为了一个奶酪,他特地去找书,果不其然被他找到了一本。 「回家做做看吧。」江初礿自言自语道,接着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 那名站在点心店外的女孩正佇立在他身后,深黑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茉奈?」 江初礿下意识地喊出这名字,而天使带着茉莉花香如闪电般出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俩。 江初礿眨眨眼睛,他似乎在哪里看过这名女孩,但他想不起来,「她是谁?」江初礿问道。 「一个该走却又不走的灵体。」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清冷的声音,江初礿抬起头,一名有着墨黑色长发的女孩正由上而下的俯视他,姣好的面容掛着隐隐的不耐。 「……黛薇尔?」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挑起一边眉毛,将视线降到与江初礿齐高的位置。 「茉奈之前说的。」 江初礿淡道,想起了那次的事情。不知道那隻狗怎么样了,应该是被带走了吧。 「那隻狗没事。」黛薇尔没来由地说,直接无视江初礿错愕的眼神,「牠过得很好,小孩也是。」 「……是吗……」 避开江初礿的眼神,黛薇尔将注意力放回女孩身上。从刚刚到现在她都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不插上一句话也不走开。 黛薇尔不知道她要甚么,有的灵体会这样,因为生前还有遗愿或者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了,那些还有执念的灵体会一直留在这里。有遗愿的还比较简单,只要完成愿望就可以了;但是不甘心的却很麻烦,她要花很多时间去劝他们,有时候她会被搞到抓狂直接甩出长刀威胁,而那是最终手段,不到必要她不会这么做。 然而这女孩却不一样,不管她怎么问女孩就是不回答她。她知道女孩有愿望,也知道她很不甘心,可是她却不知道女孩要的是甚么,她只是日復一日的站在那间店前面看着,然后保持沉默。黛薇尔并不想使出长刀,只因为那女孩闪烁在眼底的光芒。 那道极为悲伤的光芒。 茉奈说有人能帮她,黛薇尔瞥着眼前清秀的男孩,这样一个柔弱的男孩能做甚么?她嗤了一声,看向茉奈。后者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土耳其玉色的眼睛望了过来,却读不出任何话语。 「真烦。」 黛薇尔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女孩灵体并没有跟着她走,只是静静地看着江初礿。 「她是灵体吗?」江初礿问道,而茉奈点点头,「既然是灵体,姊姊应该看不到吧?」 茉奈思索了一下,有的人类看的到灵体,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江初日似乎不属于看的到那范围内。她点点头,而江初礿吁了口气,转过身体,天空不知不觉放晴了。 「既然这样,我们回家吧。」他回头,对着后面两个人说。 厨房里,江初礿从冰箱中拿出食材。草莓奶酪所需要的材料很简单,刚好家里都有,可以多做几个冰起来等初日回来吃。江初礿暗想,拿出了全脂鲜奶。 把全脂鲜奶和细砂糖放入锅中并以中小火煮至约70c,等细砂糖完全融化后熄火,接着使用吉利丁片泡入冰块水中软化,捞出沥乾水份再将鲜奶油及鲜奶、砂糖放入锅中煮至糖融化,吉利丁片搅拌融化后熄火。 加入吉利丁粉搅拌至完全溶解后再倒入鲜奶油拌匀,以细筛网过滤出奶酪液,接着倒入模具中并放入冰箱冷藏等奶酪液凝固,这样草莓奶酪的奶酪就完成了。 「再来是草莓酱。」江初礿轻轻地说,接着拿出几颗新鲜的草莓。 草莓酱有很多种选择,除了买现成的之外也可以自己动手做。江初礿选择后者,毕竟自己动手做比较安心一点,虽然买草莓酱是比较快啦。将草莓切小丁后加入冰糖及柠檬汁并放入煮锅中,用中火煮至糖融化再转小火煮到浓稠厚放凉就可以了。 十几分鐘后,江初礿从冰箱中拿出早已凝固的奶酪,淋上草莓酱并放上几颗新鲜草莓做装饰。茉奈双眼发亮的看着草莓奶酪,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难得认真起来。江初礿笑了笑,将奶酪推到茉奈前面。 「吃吃看吧。」 茉奈点点头,拿起汤匙就开始吃。江初礿默默的看着她,愕然发现女孩不知不觉来到他身后,安静的站着。 「你……」 江初礿快速回过身,而女孩伸出手点在他额上。在那一瞬间,四周的景色快速翻转着,原先的厨房被代换成了另一间房间,江初礿眨眨眼睛,看着面前背对自己的人。 是那名安静跟着他的女孩子,也是他梦里的人。 背对他的女孩转了过来,脸上掛着浅浅的微笑,江初礿看到另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双手正绑着白巾,笑着跟她打招呼。原先的女孩让开身体,让后边的人儿能看见摆在桌上的东西:草莓奶酪。 后进来的人笑着将奶酪端了出去,而女孩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做其他甜点。江初礿一眨眼睛,时间霎时更换到傍晚,女孩早已换下身上的衣服,穿着一身便服推开店门,似乎是下班了。橙色的夕阳映照在她脸上形成了一种暖意,挥挥手,女孩转过身,踏着布鞋离开了点心店。 江初礿慌忙跟了上去,半漂浮在女孩背后。她转过右弯,踏上斑马线,一切在此定格。 猛然袭来的,是失控的黑色休旅车。 然后,红花绽放。 『我啊……以后想自己开一家点心店,继续做好吃的甜点给所有人吃。』 穿插的,是女孩的笑顏。 『你很有天分喔,要好好加油!』 记起的,是鼓励的话语。 江初礿猛然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毫无表情的女孩。 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王依雯。」江初礿低语。 一听到这名字,女孩明显一愣,深黑色的眼睛微微瞪大。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动作显得慌张。 「王依雯。」江初礿又复诵了一次,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记得你,那个笑得很灿烂的点心师傅。」 王依雯看着他,愣愣的歪头,接着她像是了解一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露出苦笑,看着眼前她几乎认不得的男孩。 她还记得,那是两年前某间国中办职业试探时所发生的事情,那时她一眼就看见这名男孩绝佳的天分,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江初礿看着王依雯,想起了方才回盪在脑子里的话,黛薇尔说过王依雯是因为还有愿望没有实现才不肯走,基本上只要完成了她的愿望她就愿意离开。江初礿似乎有点知道王依雯的愿望是甚么,但那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事情,他该怎么帮她? 「你的愿望……」江初礿咳了声,直直看进王依雯眼里,「是要开一家点心店对吧?」 王依雯呆了呆,点点头,墨黑色的眼睛看着江初礿。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发不出来,过了好半晌她才挤出了几个字,「我……想开店……」 江初礿抓抓头,想开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那他现在该怎么做? 他看着王依雯,而后者也望着他。突然间,江初礿知道她到底要甚么了。 「走!」 他抓起手机跟钱包,衝到门边穿鞋,吃完奶酪的茉奈跟依雯跟在他后面,一脸不明就里,「我们再去那间点心店一次!」江初礿如此喊道。 玻璃门前,江初礿深吸了几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店内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服务生匆忙地穿梭着,江初礿瞄了跟在后面的两人一眼,直直往柜台店员那走去。 「您好,请问需要甚么吗?」女店员微笑地问道,江初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的厨房能借我用一下吗?」 「咦?」 女店员眨眨眼睛,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呃……请问您为什么需要我们的厨房呢?」 「因为……」江初礿突然语塞,他刚刚是连想都没想就直接开口问,现在根本找不到理由解释嘛!「我答应了朋友的要求……要在这里做点心……」 「这样啊……我去问问看店长,麻烦您稍等一下。」 女店员如此说道,接着转身走进后面的房间。茉奈脸上掛着浅笑,幽幽地在柜檯上坐下。 「你想怎么做呢?」她问。 「等等就知道了。」 江初礿说,眼睛紧凝着关闭的门扉。过了几分鐘,门再度被打开,出来的除了女店员外还有一名男子。 「您就是那位想借我们厨房的客人吗?」男子问道,而江初礿点点头。 男子摸着下巴,似乎是陷入了犹豫。江初礿不禁急了起来,慌忙说道:「我的朋友……她叫做依雯,王依雯。」 女店员及男子的身体明显僵住,过了半晌,男子頷了頷首,推开门,「进来吧。」 「……谢谢。」 踏进烘焙房间,江初礿感到一阵熟悉感,他无视其他师傅投来的好奇目光,逕自在一台无人的烘焙桌前站定。王依雯飘到他对面瞇起眼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也逐渐软化,露出了浅笑。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准备这些东西吗?」 江初礿问道,接着开口列了一串材料。几名点心师傅匆匆离开,回来时手上都抱着方才江初礿要的东西。他挽起袖子,静静地将全指鲜奶倒进量杯。 女店员看着他一系列流畅的动作,突然红了眼眶。他让她想到了那个太早离开的朋友,那个还有梦想没有完成的朋友。当江初礿将草莓奶酪放到桌子上时女店员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擦去不停滑落的泪,而静静漂浮的王依雯脸上也掉下泪水,看着放在桌上完美的草莓奶酪。 江初礿呼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人们。女店员衝了上来,一把抓住江初礿的手。 「为什么你……会认识她?会做这个?」 江初礿默默地看着女店员,放软了眼神,「因为她还有愿望没有实现,所以我来帮她。」 「愿望……?」 「嗯」江初礿点点头,将视线转到放在桌上的奶酪,「这样就可以了吧?」 王依雯无声无息的点点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草莓奶酪并不是江初礿做的,而是她附在他身上用自己的手做出来的。她在死前的愿望很简单,就只是想再做一次甜点而已。 看着哭泣的友人,王依雯慢慢飘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在她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女店员猛然抬起头,接着她咬着下唇,不停頷首。 「好……我知道了……」她轻轻地说,看着江初礿,「谢谢你……」 「咦?呃……没有……没甚么啦。」 江初礿手足无措的摆着动作,看着眼前再度绽开笑靨的女店员,和王依雯。他看了茉奈一眼,露出微笑。 离开了点心店,江初礿手上多了个纸袋,里面满满都是各种点心蛋糕。男店长跟女店员坚持要他收下这些做为谢礼,因为他,他们不再对同事的死而感到悲伤。茉奈勾起微笑,挥了挥手,「你们的悲伤……我就带走了。」 而王依雯在离开店之后就被等在外面的黛薇尔给接走了。是去重新转世吧?江初礿暗忖,看着旁边飞在空中的金发女孩。方才他硬塞了几个蛋糕给黛薇尔,后者虽然一直摆手说不要,但脸上却露出相反的表情。她表面看似冷冰冰的其实内心真的很善良,不然也不会一直拖到现在都还不肯强制把王依雯带走。江初礿露出笑容,返家的脚步变的轻快。 「对了,这些蛋糕我跟姊姊两个人大概是吃不完呢……」江初礿自言自语道,接着他看向一边双眼发亮的茉奈,「……你要帮忙吗?」 「……好啊。」 西落的夕阳斜拉出江初礿身后长长的影子,而天使麦金色的长发融在斜阳中,衬出了那一双清澈无瑕的土耳其玉色眼眸,「下一个悲伤的人……又在哪里呢?」 第五章 当男孩醒来时四周一片幽暗,他揉揉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放在床头的时鐘显示目前凌晨四点多,而天微微亮着。他躡手躡脚的下床,走到楼下。 「妈?」 他试探性唤着,回应他的是一片幽静的虚无,「爸?」 男孩打开父母房间的门,却看见叠整齐的被子,一切都好整洁,像是没有人生活过一样。男孩跑到隔壁弟弟的房间,房间内同样空无一人,只有垂掛的窗帘透出一丝微亮的光。 「……去哪里了?」 男孩跑下楼,厨房跟客厅一样没有半个人。在男孩失望的垮下肩膀正准备回房时,他眼角瞄到出现在桌上的一抹白。 那是一张压在桌垫下的纸。 他拿起纸,就着微弱的光阅读着。接着男孩松手让纸滑落地面,他的肩膀颤抖,似乎不相信在纸上看到的讯息。 他们都出门了,因为父亲公司举办的员工旅游,他的父母跟弟弟一同出了远门。地点:西欧。 「怎么会……」 男孩愣愣地说,脑海里响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语。 『考得好就带你们出去玩、吃大餐,考不好就不用说了。』 「我出门囉。」 江初礿跨上单车,对着屋子里道。纵使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还是会如此道别着──对他的父母。 奋力踩着脚踏车,江初礿弯过熟悉的转角。他快速将单车停进停车棚,接着转身撞进一抹清澈的土耳其玉色。 「……」 江初礿无言地看着漂浮的金发少女,后者歪着头,一脸不解地望着他。江初礿叹了口气,迈开脚步往前走。 「怎么了吗?」他问道,而少女摇摇头,颇富兴饶的跟着他走上楼梯……喔,是飞上楼梯。 走进教室,江初礿放好东西,而茉奈立刻坐上他的书桌,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难得透出一丝淘气。倏的,茉奈转过头盯着教室前方。 一名男孩踏进前门,在靠近窗边的位置上坐下,茉奈静静地凝视着男孩,不发一语。她飞起身,从窗户飞了出去,速度快的连江初礿都还来不及询问。 「……甚么?」 张哲海默默的坐在位子上,一页一页翻着小说。然而他的心思早已飞离,飘回早晨看见的那张纸上。 那是第几次了?他也不知道。从以前就是这样,他的父母对成绩非常计较,甚至订下了成绩的奖励和惩罚。从小他就是被处罚的那个,他不是不想念书,而是念不下去。就连现在念高中也都是他母亲的意愿,如果可以他寧愿去念职校,起码出来还有一技在身,还可以赚钱养活自己。 张哲海叹了口气,他弟弟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不仅成绩优秀,就连才艺也很出眾,他的母亲甚至计画好要送弟弟去国外念书。同样一个屋簷下的家人为什么待遇差这么多?他不知道。 「张哲海。」 他的思绪猛然拉回,张哲海抬起头看着站在他桌前的同学,「有事吗?」 「你没去西欧十日游啊?」 张哲海的心没来由刺痛了下,他勉强勾起微笑,应答着,「是啊……学校还要上课就不去了。」 「好可惜欸,听说行程不错,要不是卡到上课我也想去。」那名同学耸耸肩道,一脸惋惜。张哲海脸上掛着笑,应付了过去。 什么学校要上课……那根本不是原因啊,他们连说都没有说就直接出门,只留下了一张纸条跟两千块叫他解决三餐。他也想去,可是为什么不跟他说?为什么只带弟弟走?张哲海垂下眼睛,小说内容在讲甚么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了。 「所以,你恨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张哲海愣了下,他抬起头,从玻璃的反射中看见一名金发的女孩。然而回过头却只有班上同学,而玻璃上早已失去了女孩的踪跡。 「……幻觉吗?」 看着张哲海突兀的动作,江初礿蹙起了眉,这次的对象是同班同学吗?他暗暗叹了口气,将注意力放到走进教室的班导身上。 下课鐘响,江初礿从位子上站起,若有似无的靠近谈天的几个同学。他们聊的内容正是早上说的西欧十日游,从谈话中江初礿大概了解了所有事情,也推测出张哲海的父亲也是十日游的员工之一,只不过他们全家都去了,唯独缺少张哲海。 张哲海有一下没一下的滑着手机,他刚刚连上网路,正在社群网站上乱晃。他慢慢地往下滑动,接着小视窗跳出新的更新,来源是他母亲。 张哲海顿了顿,颤抖地按下更新。新的状态跳出一张照片,背景是欧洲优美的建筑物,而他最亲的家人就站在建筑物前,笑的好不开心。 下面很快的出现了回应问着为什么大儿子没有去,他看见他的母亲回答与事实相反的答案,丝毫不在乎他看不看的见。彷彿一遍又一遍的嘲笑着他,而照片上的笑容看起来竟如此刺眼。 十天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时间已推移到他们该返家的日期了。就算搭飞机也得半夜才回来吧?张哲海暗忖着打开家门,他回到房间并扔下书包,然后一把仰躺在软床上。 其实他比较期待他们不要回来。 夜半时分,张哲海被一阵吵杂声吵醒,他揉揉眼睛打开房门,看着楼下灯火通明,除了有男女人的谈话声外还有另一道男孩的声音。他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踏上楼,似乎拖着很重的行李,然后,他把门关了起来,将嘈杂隔绝在门外。 翌日,张哲海无声无息地下楼,他父母和弟弟的房门紧闭,似乎还在熟睡。张哲海安静的捻起鞋子,默默开门去上学了。在半空中漂浮着一名女孩,金色的头发随着风飘扬,她安静地看着张哲海,然后远去。 「这次是阿海?」江初礿看着眼前漂浮的少女,边牵车边问。而茉奈点点头,随着他的动作后退几步。江初礿踩动脚踏车,出了校门口。 阿海会有甚么悲伤呢?是十日游没去成的遗憾吗?还是别的?江初礿边骑边想,他慢慢剎车,在张哲海身旁停了下来。 「初礿?」张哲海错愣地说,似乎为看到他而惊讶。 「你看起来有点怪怪的,阿海。」江初礿倒也不说别的,直接了当的开口,「怎么了吗?」 「没有……没甚么。」 张哲海不自然的说,快步往前走。江初礿追了上去,慢悠悠地跟在他旁边,「其实你不是不想去吧?」 张哲海脚下一顿,僵硬的转头看着初礿。他知道些甚么?「你在说甚么我听不懂。」他淡淡的说,快步离去。江初礿没有再跟上去,只安静的目送他离开,然后转头看着身旁的金发女孩。 「很快。」茉奈开口,目不转睛的盯着张哲海离去的方向,「很快。」 甚么很快? 回到家,张哲海率先看见父母跟弟弟窝在客厅看电视。他默默的走过然后上楼,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欧洲行,也完全没有表现惭愧之意,一切都那么自然,像是甚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关上门,张哲海丢下书包并打开电脑,一登入社群网站他便看见一连串华美的外国景色相片,而来源都是同一人,他的母亲。 他慢慢地往下拉,看着充满整个页面的风景照跟美食图,还有好几张三人的合照。讽刺的是张哲海完全感觉不出任何突兀感,似乎这样才是对的,三个人才是正确的,而他是多馀的。 他猛的关闭网页,看着自己的左手。他的手腕处脉搏鼓动,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一刀划下去。 「赫!」 张哲海吓了一跳,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震惊,他在乱想甚么!他们丢下自己三个人出去玩也不是第一次了,干甚么乱想! 「白痴啊!」张哲海低低的说,握紧了拳头,而被拉起窗帘挡住的是天使无声的叹息。 江初礿静静站在厨房,看着不小心被划破的左手食指,殷红的血珠沁出,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将手指按进嘴里,回身翻找着医药箱,而腥甜蔓延。 「我回来了……咦?小礿?」 踏进门的江初日正好看见弟弟的动作,不禁愣了一下。江初礿露出苦笑,挥了挥手,而初日立刻衝了上来,「你受伤了?」她左瞧瞧右看看,江初礿急忙缩回手指,依姊姊的个性肯定会把伤口包得像整隻剁断一样。 「没事吧?」江初日问道,语气里含有浓浓的关切。 「没事,小伤口而已。」江初礿静静地说,在伤口贴上ok绷,他突然想到了张哲海。 「真的没事?」江初日又问了一次,初礿摇摇头,看向初日温柔的眼睛,「没事就好……那姊姊先上楼囉。」江初日道,拿起方才扔下的包包。江初礿点点头,看着自家姊姊上楼去。 回到厨房,江初礿继续切着白萝卜,他为什么会想到张哲海?他不知道。 「偏心。」茉奈的声音没来由出现,江初礿已经被吓到习惯了,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着坐在桌上的女孩,「偏心?」 茉奈点点头,直直望向江初礿。他突然想闪避茉奈投来的眼神,只因为那双眼眸看起来太清澈,太单纯。 「甚么意思?」 茉奈耸耸肩,跳下桌子,接着转身从大开的落地窗飞了出去。 几天后,当张哲海回到家时他的父母及兄弟都坐在客厅,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张哲海瞄了他们一眼,赫然发现桌上摆着一张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东西。 「哲海。」他母亲出声唤着,而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母亲,「你知道那是甚么吗?」 张哲海摇摇头,他母亲猛的倾身,抓起纸就往他身上扔。张哲海手忙脚乱地接住纸张,接着发现那是学校寄来的成绩单。 「你考得那是甚么成绩啊!」他母亲高声叫着,张哲海皱起眉,他不喜欢尖锐吵杂的声音。「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好好念书呢?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前三名,但你这次却考倒数十名!你到底有没有在念书啊!」 张哲海低下头,那是他被骂时的唯一动作。低着头,甚么都不要说,骂完就好,骂完后就会走开,然后他就可以回到自己房间了。 「你为什么不学学哲仕呢?你看哲仕连放假都在念书那你呢?为什么同一个母亲生下的孩子会有如此大的偏差?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张哲海身体震了震,却没有抬起头。他默默地握住拳,听着母亲不停歇地数落。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是亲生的,他母亲说的对,在这个家族里,唯一唸书唸不好的就只有他。说不定他是被抱错的,根本不属于这个家。 「张哲海,你有没有在听啊!」 他迅速窜过站起的母亲身边并跑上楼梯,衝进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先锁门。张哲海剧烈喘着气,听着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门扉隔绝了一切声音,包括谩骂。 或许是这样没错,张哲海暗忖。这就可以说明了以前那些不理解,为什么他母亲只宠弟弟;为什么每次出去玩都没有他的份;为什么他在这个家像是透明人一样没有任何地位没有任何尊严;为什么他们三个站在一起看起来会那么和谐而他那么突兀。所有的原因都只有一个,他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家庭。 「呵呵呵……」张哲海笑了起来,背倚着门慢慢跌坐下去,而泪珠掉落眼眶。 「你恨吗?」 清脆的声音响起,张哲海抬起头,望着突然出现在他房间的女孩。金发女孩赤着足,一身蓝衣在夕阳斜射下染上奇异的色彩。 「你是谁?」张哲海意外的冷静,看着眼前动也不动的美丽女孩。女孩眨了眨眼睛,慢慢走向他。 「我是掌管悲伤的天使,茉奈。」 「茉奈……」张哲海复诵着天使的名字,依旧望着她,「你有甚么事吗?」 「你恨吗?」茉奈完全不理张哲海的问题,只逕自发问。张哲海愣了愣,垂下了头,「恨甚么?」 「恨他们不了解你,恨你自己无法解决一切。」 「……」 张哲海沉默了,他不知道。当他打从心底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之后他便觉得轻松许多,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 「无法每件事都做到的。」茉奈说,迎向张哲海投来的眼光,「不是神,只是人。」 她消失了。张哲海错愕地盯着只剩他的房间,四周没有半个人,好似方才的事情全是一场梦,「……甚么?」 江初礿站在房间的窗户前,微凉的风吹入激起一阵寒颤。他望向远方,思索着茉奈留下的话。 「偏心……」 甚么意思?是指张哲海吗?他偏心还是他的家人偏心?江初礿突然想到之前的西欧十日游。张哲海不是不想去,他看的出来。可他却表现的一副不去无所谓的样子,为什么?他被丢下了? 「唔……真复杂。」 江初礿抓抓头,叹了口气。驀的,他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江初礿跨了几步来到书桌前,来电者是张哲海。他沉默了下,接起电话。 「喂?」 「初礿吗?我阿海。」 「阿海?怎么了有事吗?」 「呵呵……其实也没甚么事啦。」电话那边的张哲海笑了起来,「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 张哲海那里突然变的吵杂,江初礿听到风颳过手机听筒的声音,猎猎的声响将张哲海的声音压了下去,变得模糊不清。 「你想明白甚么?」江初礿加大了音量,回应的却是一串模糊的话,「阿海你说甚么?我听不到。」 「……」 「阿海?」 江初礿听到张哲海的笑声,接着是很清晰的一句话,「我不属于父母,也不属于任何人。」 接着电话被切断了。 「阿海!」 话筒里只剩空洞的嘟嘟声,江初礿着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知道张哲海发生甚么事,但肯定是有甚么发生了。他该怎么办? 「你没办法每个人都救的。」 茉奈的声音没来由出现,江初礿回过头看着金发的美丽少女,而她脸上淌着泪痕。 「……茉奈?」 掛掉电话,张哲海深呼吸了几口气。顶楼的风好大,吹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给江初礿,只是认为他可以理解一切,如此而已。张哲海很确定江初礿有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微微笑了。 「可以了吧?」 他将手机放下,压住差点被吹走的信封,然后赤着足来到了矮墙。如果可以他不想这么做,但没人在乎他啊。他的家庭只有三个人,不包括他的三个人,既然如此又为何而留下? 「呵呵……」 张哲海笑了,倾身,世界在他眼前翻转。他看见夜空,看见迷茫的灯火,还有以前的记忆。罢了不去想了,张哲海闭上眼睛,意识陷入黑暗。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醒过来了。 江初礿安静地看着眼前哭的悲切的妇人,那是张哲海的母亲。他的父亲跟弟弟站在一旁,神色哀戚。江初礿抬起头看着面前錶着黑框的同学相片,他甚么都做不到,就连茉奈也来不及。一切都好快,十七岁的年华停止在瞬间不再往前。 「我说过,你无法每个人都救的。」茉奈的声音飘忽出现,江初礿微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们都输了。」茉奈说,抬头望着灰濛濛的天空,「输给了命运,还有人心。」 「……」 『吶初礿,其实啊,没有人在乎我对不对?我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啊……』 第六章 喀喀喀喀的高跟鞋声响彻在暗巷里,吴蓓雯踩着疲惫的脚步,右弯转进另一条暗巷。她明明可以准时下班的,却因为某位同事交不出的企画书而延迟到现在才离开公司,幸好她家离捷运只有十几分鐘的路程,而且还有小巷子可以抄近路。 「算了,快点回去吧。」吴蓓雯喃喃自语着,加快了脚步。夜空中的月亮缓慢的蒙上了一层乌云。 一个左转,吴蓓雯拐进另外一条巷子。就快到了,她已经可以看见住宅模糊的影子了。她露出浅笑,开始幻想进了家门后马上去泡暖呼呼的热水澡,再点个香精蜡烛好好舒缓紧绷一天的神经…… 一隻手伸了过来,一把摀住吴蓓雯的嘴。 「唔!」 吴蓓雯吃了一惊,接着她感觉到背后的人抓住她两隻手并反折,力气大到她忍不住飆出泪。她闻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酒臭跟汗水味,粗壮的男人紧扣着她,将她往另一边巷子里拖。 「唔唔唔!」 她脚上的高跟鞋掉落,接着吴蓓雯被压在地上,男人拉下她身上的套装外套并用力塞进她嘴里。她感觉到她身上的裙子被扯破,接着最贴身的衣物被扯下来,而吴蓓雯挣扎得更厉害。 「安分一点!」 男人低吼,吴蓓雯眼角瞄到他解开裤头,而她双手被紧紧抓着扣在上方。她闭起眼睛,泪水无声无息滑下。覆盖月亮的黑云褪去,虽然背着光,但她依旧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下一秒她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永无止尽的疼痛和瀰漫在鼻间的各种味道。 平日的早晨,江初礿坐在沙发上,边看新闻边吃早餐。这几天新闻都持续报导着同样的事件,大意是说一名女子衣衫不整的倒在巷子里被夜归的大学生发现,女子被紧急送往医院,而警方也开始展开调查。 江初礿喝了口牛奶,将电视机关掉后背起书包就出门了。至于初日则还在房间睡觉,今天公休所以她不用上班。 江初礿骑着脚踏车一路往学校方向去,路上的景色从他身边飞逝,他眼角馀光瞄到一名脸上贴着药布的女子,但他没有多理,转个弯,学校大门近在眼前。 将脚踏车牵进车棚停好后,江初礿转过身,看着眼前与他平齐视线的土耳其玉色眼睛,茉莉花香悄悄散放,江初礿叹口气,背好书包。 「我放学后去买。」他指的是点心。 「嗯。」 茉奈点点头,从围墙飞了出去。江初礿目送着她离开,接着迈步往教室前进。 吴蓓雯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她刚从医院复诊回来,原本想说搭计程车回家,但她想了想还是走路回去好了,只是她再也不会为了赶时间而走小巷子了。身体的伤会好,心理的伤却不会。她要怎么治疗才能让自己完全释怀呢?她不知道。 回到家里,她爬上床并蜷缩在被子里。经过一连串的审讯,现在所有事情都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了,她不想管太多,全部仰赖律师帮她操作,只在需要出庭时出席作证指认。铃声起,吴蓓雯伸出手,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端传来好听的声音,但吴蓓雯的脸色却越听越苍白,最后电话被切断,只剩空洞的嘟嘟声。 那是甚么意思?她被辞退了?为什么? 甚么叫已经找到能代替她的人?甚么叫她可以不用来上班了?她做错甚么了? 「为什么……我没有……我没有做错事啊!」 她对着空虚的电话吼,为什么她会被辞退?公司明明说过她是最重要的人才,为什么要辞退她……吴蓓雯猛然一惊,身体瘫软。 公司……她几乎忘了,她们公司向来以重视名称为重,发生了那些事怎么可能会让她继续留下来呢?怎么可能……会让她这个破坏公司名誉的人留下来呢? 「可是……这不是我的错啊……」吴蓓雯将脸埋进掌心里,低低的哭了起来。 「不止的。」一道清脆的声音猛然在房间内响起,吴蓓雯抬起头,看着站在窗户前一身蓝衣的金发女孩。 「你是谁……」她颤声问道。 女孩并没有回答,一双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直直望向她,接着女孩转过身,下一秒便消失无踪,只剩下吴蓓雯呆呆地坐在房间内说不出话来。 「那是……甚么啊……」 放学后回到家的初礿轻轻放下书包,家里空无一人。江初礿猛然想起初日有发简讯来说她下午要出去一趟,晚上会带晚餐回来吃要初礿别煮饭。江初礿露出浅笑,坐到沙发上,既然不用急着煮饭那就来看个电视吧。 打开电视,电视频道仍旧跟早上一样是新闻台,播报的新闻也是最近发生的强暴案。摇晃的摄影机完整拍着被警察带走的男人,还有那名受害者。她原本一直不肯出来,最后是在律师的陪同下才出现,淡淡地叙述案发过程。不知怎地,江初礿觉得那人看起来有些熟悉,似乎在哪有看过。 「这次是她。」茉奈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回过头,只见她默默飞进来落在初礿身旁的空位上,盯着电视机。 「她?那个女生吗?」江初礿问道,而茉奈点点头,「那个人……」 萤幕上女子的控诉不停拨放,江初礿眨了眨眼睛,他似乎看到那股围绕在女子身边的淡蓝色氛围。那是甚么? 「悲伤的气息。」茉奈淡淡地说,江初礿望着她,一脸不解,「每个人都有,只是不强。唯有在某些时刻那种气息才会强烈散发,才会引来我们的注意。」 「悲伤天使吗?」江初礿问,茉奈点点头。 那他现在看得到是怎样? 「可能是跟我在一起久了,才看的到。」茉奈说,土耳其玉色的漂亮眼睛看着他。 这样喔……那你为什么会一直在我身边呢? 茉奈没有回答,只是勾起一抹微笑。接着她转过身从落地窗飞出去,在那同一时间门也开了,「我回来囉,小礿。」 「啊……姊姊你回来了。」 书房里,吴蓓雯坐在书桌前努力翻着报纸。现在的她必须快点找个工作来支付各项金额,虽然有公司发下的辞退金和法院判下的赔偿金,但这些迟早会有用完的一天。吴蓓雯已经算好了,她户口里还有一些钱足够生活,在加上上述的金额起码可以再撑上一段时间,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快点找到工作才是最好。 「凭我的能力,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工作!」 吴蓓雯忿忿地说,以她台大财经系毕业的身分大概会有不少公司肯出钱请她去上班。打着这样的主意,吴蓓雯抓起求职报纸,上面圈了几个徵求会计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好,还是去试试看吧。 打定好主意,吴蓓雯开始着手写履歷表,寄出后过了几天就有好几家公司回覆表示愿意进行面试。吴蓓雯勾起胜利的微笑,凭她的背景,不可能有公司不要她的。当然,以前也是…… 她甩甩头,将之前不好的记忆抹消掉。现在最重要的是找新工作,不是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思及此,吴蓓雯站起身,她记得以前面试时有好几套套装,看来要把它们全部挖出来并重新整理了呢…… 时间的轮轴缓慢推移,转眼间日期已来到第一间公司进行面试的日子,吴蓓雯来到面试公司前,深吸一口气后便踏了进去。 这次面试似乎是由经理们进行面试,虽然不清楚总经理会不会出现,但这不是重点。在化妆室里,吴蓓雯再三确认好自己身上的衣服跟脸妆,务必要给他们有个好的第一印象。 同她一起面试的还有其他几位,大部分的人都显得紧张,看得出是未经世事刚毕业的社会菜鸟。 说不定这里有我的学弟学妹呢……吴蓓雯暗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第一位面试者被叫了进去,面试开始了。 「下一位。」 不知经过几个人,这次轮到了吴蓓雯,虽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面试了但她还是觉得紧张。吴蓓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大方,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坐到中间的椅子上。 「你是吴蓓雯吧?」 右方第一位经理率先开口问道,吴蓓雯必恭必敬地说了声是,开始进行面试。 面试过程十分顺利,听到她的来歷及证照,四、五位经理莫不双眼发亮,其中有几个甚至露出微笑。吴蓓雯暗自窃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咦?你之前……是在xx公司上班的啊?」某位经理突然扔出这句话,让吴蓓雯愣了下。 「啊……是的。」 「xx公司的规模比我们公司还要大,为什么你要选择离开那里而进入我们这间小公司呢?」 「这个……」 吴蓓雯眼神开始飘移,她完全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问,她该怎么办?全盘托出一切吗?可是她不愿意再去触及心里那道疤,不说又不行…… 「吴小姐?」 「啊……是。」听到他们出声,吴蓓雯连忙抬起头,她咬了咬牙,就全盘托出吧! 她简短扼要地叙述了一切,同时她也发觉那些经理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刷白了脸色。当她说完之后场面陷入安静,正当吴蓓雯感觉快被沉默压死时,中间的经理开口说话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如果确定录取我们会以电话通知你的,吴小姐。」 「……好的。」 离开房间,吴蓓雯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她也曾面试过别人,也清楚他们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可是她不懂,为什么?只因为她所发生过的事吗?但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啊。 吴蓓雯搭上捷运,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她突然好想哭,玻璃反射出她背后站着一名金发女孩,一双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含满悲伤,直瞅瞅的望着她。 「茉奈……」 她下意识说道,回过头却发现自己身后没人。 「不止的,我说过了。」茉奈的声音响起,吴蓓雯看看四周,其他人不是低着头睡觉就是发呆或玩手机,似乎只有她一人听得到茉奈的声音。 「甚么意思?」她轻声问道,空气中只传来茉奈的轻嗤,接着就没声音了。而捷运也刚好停在吴蓓雯要下车那站。 吴蓓雯匆忙下车,而在车厢里一名男孩看着她急忙下去,接着门关了起来,「就是她吗?」男孩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一名金发蓝衣的女孩轻轻降落在他面前,看着门外点头。 「这样……有点麻烦呢。」男孩轻轻地说。 接下来几天,吴蓓雯一一去各公司接受面试,然而每间公司只要一听到她残缺的过去便显得退缩,不是直接了当地宣布不需要就是委婉地拒绝。吴蓓雯不是笨蛋,她也很清楚为什么,可是…… 「可是……那真的不是我的错啊……」 在拨打了第n通询问电话而遭拒绝后,吴蓓雯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遇到那些事也不是她愿意的,为什么那些人都要把这些错怪罪在她身上?她真的不知道,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却要忍受外界异样的眼光,她的人生全因为那个人而烙上污点,一辈子洗刷不掉。大家只会记得她是性侵案件的受害者,却不记得她拥有其他长处,更不记得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甚至有人认为被性侵全是她的错,将一切怪罪于她,让所有压力都落在她身上,最后喘不过气。 「我该怎么办……」吴蓓雯静静掉着泪,看着自己的掌心,在门外被隔绝的是天使无尽的悲伤。 几日后的夜晚,吴蓓雯是在百般不愿的情况下踏出家门的。那些大公司的拒绝让她心灰意冷,再加上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她根本不愿在夜间外出,要不是家里某些紧急需要的东西刚好用完了,不然她根本不愿意出去。 吴蓓雯穿上外套并戴上口罩,让自己看起来像得了感冒,这样就不会有太多人认出她,虽然律师对她百般保证说绝对没有人认得出来,但她就是不放心。幸好自己要去的大卖场就在家附近,她不用跑太远,只要走路就会到了。 从卖场大门出来后时间也渐趋深夜,吴蓓雯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前进,而一隻手搭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 低沉的男生声音如此说道,吴蓓雯僵硬的转过身,她面前站着一名壮硕的男子,戴着棒球帽的他看不清楚脸。 「是你对吧?」他突兀地蹦出这句话,吴蓓雯愣了愣,甚么意思? 「就是你害我兄弟入狱的对吧?」 她猛然一惊,身体急速向后退,可惜男人早先一步捉紧她的手,摀住她带着口罩的嘴,被玷污那晚的记忆全部涌上来了。 「唔唔唔!」 吴蓓雯奋力挣扎着,她一脚踢中男人的脛骨,同时用空出的手指甲狠狠抓伤他。 「唔啊啊啊!」 男人爆出惨叫,松开抓她的手摀着脸蹲下,吴蓓雯趁势转身就跑。她不敢回家,怕那人跟上来,但她又极度不想在外面逗留,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天空下起雨来。 「呜……呜呜呜……」 她蹲了下来开始啜泣,她的人生全被打乱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她会有很好的工作,说不定会遇到一个她爱的人,然后两人结为连理。可是现在她甚么都不剩了,只剩一副残缺的躯体和伤痕累累的心。 雨突然停了下来。 「你还好吗?」 温柔的声音响起,吴蓓雯抬起头,一名面貌清秀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弯着腰撑伞替她挡雨,看那未脱稚气的脸想必还是个学生。 「我没事……」她带着鼻音说,擦去脸上的泪痕。男孩甚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站起身。 「我送你回去吧,下雨淋湿会感冒的。」 男孩说,不等吴蓓雯回答就逕自接过她手上的塑胶袋。吴蓓雯只得跟上他的脚步,慢慢的在雨中行走。 其实江初礿没有看到全部的情况,只是当那女子独自蹲在路边哭泣时他想到了某个女孩,那个总是遇到错误的人的女孩。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江初礿边听着身旁的女子指路边想,如果他没猜错这女人大概就是那名受害者吧?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上啊。 吴蓓雯静静跟在男孩身边,发生那件事后她对所有男人都感到敏感,害怕他们的靠近。唯独现在走在自己身旁的这名男孩不同,吴蓓雯感觉的到,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就是可以放心的走在男孩身边甚么都不怕。 「谢谢你,我家到了。」 接过男孩递上的塑胶袋,吴蓓雯轻声道谢。男孩露出温柔的微笑,摆了摆手。 「啊……对了。」 在吴蓓雯要关上门的那一剎那男孩出声喊住了她,吴蓓雯打开门,一脸不明就里。 「那个……」 男孩的眼神飘移,似乎在考虑着要说些甚么。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对着吴蓓雯说道:「请不要担心,你并不是孤单一个人的,发生那些事不是你的错,或许我说的这些话对你来说很讽刺,但是,人是唯一一种能从悲伤中获得能量并且努力向前走的种族,所以请你不要再难过流泪了。」 吴蓓雯愣愣地看着男孩,他怎么……一开口就讲这么多话?而且……还说的她很想哭……为什么? 「你……」 吴蓓雯一开口便发现自己声音哽咽,他太温柔了,温柔地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怎么哭了……呃……是我说得太过分了吗……」 见她掉泪,江初礿开始手足无措,他只是……按照茉奈跟他说的讲啊,怎么她…… 「对不起,你不要紧张……」吴蓓雯擦去脸上的泪水,露出笑容,「谢谢你,真的。」 围绕在吴蓓雯身旁的淡蓝色氛围突然缩小,最后只剩薄博一层几乎看不出来。江初礿不知道这是怎么样,只能勾起浅笑欠了欠身,看着吴蓓雯将门关上。 「这样就可以了。」茉奈从他身后飘出,看着紧闭的门扉。 「……是吗?」 这次的事情让他感觉好熟悉啊,不管是那女子最初的眼泪还是最后的笑容都一样,都让他想到了那个拥有小鹿眼神的女孩。 「找时间去看看她好了。」江初礿自语,收起雨伞,外头早已不再下雨,天空亮的清澈,虽然看不到星星,但有月亮就够了。 「啊,说要买的东西还没买呢,姊姊应该等很久了。」 江初礿轻声道,转身离开吴蓓雯的住家。茉奈静静跟在他旁边,回头看了那间房子一眼,然后她将视线聚集在身旁小跑步的男孩身上,不知不觉弯起笑容。 她之所以一直待在江初礿身边是因为他的心,唯有他那颗温柔的心才能碰触到他人最深层的情感,同时也是最适合成为悲伤天使的人选。但以现况来说茉奈还不想退休,时间还很长,她多的是时间,况且…… 「也不知道主神愿不愿意呢……」她低语。 「……甚么?你刚刚说甚么?」江初礿回过头,看着飞在他身边的茉奈问道。 「……没甚么。」 第七章 暴戾的声音响斥在整个楼层,女孩重重撞上身后的墙,清秀的面容浮出痛楚。男人使劲甩动手上的藤鞭,面前的男孩早已喊哑了嗓子,几乎动弹不得,只剩泪水不断从眼眶滑下。男人满脸通红,桌上还横七竖八地倒着空酒瓶,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浓浓的酒臭味。 女孩咬咬牙,一个箭步衝了上去,一把抓紧男人高高举起的臂膀,「住手,不要再打了!」 「走开!」 男人大声喝斥着,甩开女孩纤瘦的身躯。女孩踉蹌了几步,被汗水沾湿的发丝黏在脸颊旁,她再度衝了上去,只是目标不是凶狠的男人。 她扑在倒地的男孩身上,任由藤鞭带着狠劲打下,男人才不管他打的是谁,他只需要一个可以出气的东西,而他的一双子女便是最好的出气筒。 一下,两下,三下……女孩默默地数,忍着藤条打在身上传来的痛,心里只期望他快点消气,快点因酒醉而睡着。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打累了,他扔下手上几乎断成两截的藤条,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一倒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 女孩依旧趴在男孩身上,她全身又酸又痛,但最受伤的是心。男孩微微动了动身体,乾燥的嘴唇呻吟出声,「姊……姊……」 女孩撑着身体勉强爬了起来,男孩几乎是动不了,她费尽最大的力气抱起他,一拐一拐地走进另一个房间。 「乖……我去拿药,你等一下。」女孩如此说道,从一旁的书柜上取下药箱。碘酒沾湿了棉花棒,轻轻涂在男孩破皮的地方,他瑟缩了下,却没喊痛。 「爸爸他……」 「他睡着了。」女孩淡淡地说,将药膏抹上男孩瘀青的手臂。 其实不只是手,他们全身上下几乎都是伤痕,旧伤新伤交横错综。那个男人很聪明,失控的时候不会打脸,因为脸上的伤痕是最明显的,只有打在四肢及躯干才能用衣物遮挡,才能蒙混过去。 「姊……」 「嗯?」 「我想离开这里……」 女孩的手一顿,接着像是若无其事般继续擦着药膏。她也想离开,永远离开那个人,如果可以她好想带着弟弟走,可是她没有办法,甚么都做不到。 「姊……?」 「没事,别说了。」女孩闔上药箱盖子,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那个灰濛濛的天空。 时节进入秋季,虽然气候变得稍微凉爽了点,但还是稍嫌炎热。江初礿脱下早上骑脚踏车来时所穿的外套,将它掛在椅背上。 教室里的电扇卖力转动着,要等到中午才会开冷气吧。江初礿暗忖,同时擦去留下脸颊的汗珠。 「初礿,你的外套。」 轻柔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江初礿回过头,只见自己的外套不知何时滑落椅背,稳稳落在女孩手上。 「谢谢你,亚欣。」江初礿勾起浅笑,接过自己的外套。名为亚欣的女孩放下手,同时往自己的位置踱去。在接过外套时江初礿便注意到了,那一条隐隐露出长袖袖口的青紫色瘀痕。 「亚欣你不热啊?」坐在亚欣隔壁的女同学问道,她摇摇头,只是笑。 「该不会要防晒吧?在教室里就不用了啦!」女同学笑着说,而亚欣也配合的弯起笑容,只是笑里带着点苦涩,而这些变化从头到尾都没逃过江初礿的眼睛。那一圈淡蓝色的光芒缠在亚欣身上,不浓厚,却也超出了一般人拥有的范围。 「那个女孩想改变。」 茉奈的声音突然出现,江初礿抬起头,只见茉奈半飘浮在空中,麦金色的头发也轻轻飘着。她一双土耳其玉色的漂亮眼睛直盯着亚欣,好半晌都不再开口。 「改变甚么?」江初礿很轻的说,茉奈耸耸肩,从大开的前门飞了出去,「所以接下来是亚欣?」 应付着同学的嘻笑,季亚欣拉了拉长袖袖口。学校并没有硬性规定夏季一定得穿短袖,但一堆短袖中只出现自己一个长袖也很奇怪,所以亚欣常常把外套穿在身上,就算热到快中暑了也坚持不脱,只要脱下来就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亚欣,放学后可不可以去你家玩啊?」 「咦?」季亚欣愣了愣,连忙摆手,「不行啦,不要来我家。」 「为什么啊?」 好奇的同学纷纷问道,季亚欣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明白,努力坚持着不能去她家玩。 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能进去啊!季亚欣在心里吶喊。天知道她在家里受甚么样的对待,这时间的父亲肯定还在睡吧?季亚欣摇摇头,固执着自己的答案。 「不行不行,不可以。」 「唉唷,别这样嘛,拜託啦。」 「不行就是不行。」 「……唔……亚欣真小气欸。」 女同学嘟起嘴巴,上课鐘声正巧也打了,她有点不甘愿地回到了位置上,至于亚欣则松了口气,她悄悄翻开袖口,看着深藏在衣服底下的瘀伤。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带同学回家,绝对不能!她暗想,将袖子拉好。 放学后,亚欣急急地赶回家,要是晚了点到家肯定会被臭骂一顿,说不定还会毒打。打开门,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亚欣悄悄地放好书包,来到父亲的房间。床上的棉被枕头乱成一团,房间主人则不知去向,没来由的,亚欣松了口气。 她捡过被子并将它摺好放在床上,同时也把枕头摆回原位。床头旁的柜子也凌乱不堪,她便一併整理,拉开抽屉,季亚欣只看到一个相框静静放在里头,上面裱着一张相片,一个女人的独照。亚欣知道,那是她母亲。 她父母的婚姻是以离婚收场的,她母亲当初满怀希望地嫁给父亲,然而结完婚后才愕然惊觉自己根本不适合踏入婚姻。在忍受了几年的夫妻生活后,她毅然拋下了一对子女离家出走,那时她的弟弟季亚雷还不满一岁。她的父亲承受不住妻子的逃离,开始酗酒也开始对他们拳打脚踢,尤其是对亚欣,原因无他,只因为那双长得像母亲的眼睛。 「我回来了!」 亚雷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呼吸听起来还气喘吁吁的。亚欣看了看时间,亚雷比平常还要晚了几分鐘到家,幸好父亲不在,不然铁定被修理一顿。 「你回来啦。」亚欣关上抽屉并走出房间,只见亚雷扶着墙喘气,整张脸跑得通红,「今天比较晚呢。」 「嗯……老师留我们下来背课文……幸好我有先背过了,才能提早回家……」 亚雷还喘着气,不过呼吸比一开始还要平顺一点了。亚欣接过他的书包,放好后便绕去厨房准备晚餐,「今天吃麵好吗?」她问道。 「嗯。」亚雷点点头,抓起浴巾便衝进浴室准备洗澡,只要父亲一回来开始乱闹他们就没有时间洗澡吃饭,必须趁他不在家的时间弄完全部的东西才行。 亚欣细细切着葱花,同时侧耳听着浴室的水流声响起,「你想改变吗?」 「咦?」 亚欣猛然回过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名金发少女,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直望着她,清澈的像能看进人的心底,「你是谁……」亚欣喃喃开口。 「我是茉奈,是掌管悲伤的天使。」 「悲伤……天使?」 亚欣的第一直觉是cosplay,茉奈嗤了声,似乎对她的想法感到不屑。她迈开脚步,往亚欣的方向走了过去。 「碰」的一声,大门被用力拉了开来,只见亚欣父亲摇摇晃晃走进,不住打着酒嗝。浴室的门被轻巧拉开,亚雷快速奔出,裹着浴巾衝进房间。通常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男人走进浴室,抱着马桶就开始狂吐,亚欣叹了口气,回过神茉奈已经不见了,徒留下淡淡的茉莉花香。 「……」 翌日,亚欣依旧穿着长袖去上课,先前被打的旧伤已经开始慢慢癒合了,新长出来的皮肤直发痒,让她想抓却抓不得。 「亚欣小心!」 她猛然抬起头,满杯的水就泼在她身上,肇事的男同学一脸错愕,看着半边衣服湿掉的亚欣。她眨了眨眼睛,未癒起的伤口隐隐作痛。 「亚欣,你还好吧?」某位女同学说道,她点点头,却拿泼湿的衣服没办法。虽然天气还很炎热却已起了凉意,若是穿着湿衣服应该会感冒,但又不能脱下来…… 「怎么办?亚欣你有其他衣服还是外套吗?」另一位同学问着,亚欣摇摇头,脸上浮起愁容。 「这个借你。」 一隻手递了件外套过来,亚欣愣了愣,只见初礿站在围观的同学后方默默转身。亚欣拎着外套,接着从座位上站起,「我去换衣服。」 换下湿重的长袖,幸好里面还有穿一件短t恤,不然就真的是甚么都没穿了。套上外套,亚欣将拉鍊拉到顶端,遮盖住脖子,接着走出厕所。 「你还好吗?」温和的声音从走廊边响起,亚欣回过头,只见初礿倚着栏杆定定的望着她。 「嗯,还好。」她说道,勾了勾笑容,「谢谢你,初礿。」 「不客气。」江初礿离开栏杆,一把抓住转身准备走的亚欣,后者错愣的回过头,一脸不明就里,「初礿?」 「亚欣,你衣服下面的伤是怎么回事?」江初礿倒也不说废话,直接了当的切入重点。而亚欣的身体明显震了震,她脸色苍白,直直望进初礿眼里,「你在说甚么?」 「伤。」江初礿又说了一次,拉起外套袖子,在袖子下是一隻伤痕累累的手臂。亚欣急的想抽回手,无奈手腕被初礿捉的老紧,怎样都抽不开。 「我知道你发生甚么事。」初礿说,稍稍放轻了力道,「为什么不求助?」 「……没有用的。」亚欣低着头,咬着下嘴唇说,「我试过了没有用,那个人只会偽装表面上的安和,其实骨子里残败不堪。」 「……你一直以来都扮演着保护的角色吗?」初礿轻道,他晓得亚欣还有个弟弟叫亚雷,既然她都被打成这样了,那亚雷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亚雷,我别无选择。」 亚欣淡淡地说,将手从江初礿松开的手掌中抽回,她扯下被拉高的外套袖子,接着头也不回地往教室方向走去。初礿默默的看着她离开,而茉奈此时也从背后飞出,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紧紧凝视着亚欣。 「今晚。」茉奈开口,视线慢慢移到江初礿身上,「会改变。」 「……」 改变?改变甚么? 放学后,亚欣急急忙忙地跑进超市,家里已经没有其他菜可煮了,必须趁这一段时间赶紧採买然后快点回家才行。她想着,将高丽菜和胡萝卜放进篮子。 当亚欣踏上公寓楼梯时,她已经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了。那是男人的咆啸声,她心一惊,加紧脚步衝了上去。半掩的门被猛然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屋子狼藉和在恐惧疼痛下上演的暴力。 「亚……亚雷!」 亚欣扔下书包和菜,衝上去抱住男人高举的臂膀,「住……住手啦爸!」 「走开!」男人甩开亚欣,张大的双眼布满血丝,瞪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儿子,「小孩不要管!」 亚欣焦急地看着亚雷,后者倒在地上,痛苦的直喘息,「爸住手,不要打了啦!亚雷是做了甚么要你这样打他啊!」 「做了甚么?你问他啊!看他到底做了甚么!」男人对着亚欣怒吼,身上满是瘀痕的亚雷吃力撑起身体,忿忿地瞪着男人,「我没有做……我说过了我没有!」 「你还说!」 男人举起手上的藤条,用力鞭在亚雷身上。他发出闷哼,身子再度软倒下去,亚欣瘫坐在一旁,眼角渗出泪水。 「爸住手!」 她衝上去,纤瘦的身体挡住了亚雷,密集的疼痛让亚欣差点叫出声,她咬紧牙,死死撑着不让开身体,白皙的手臂再度烙下新添的青紫色瘀痕。男人已经不管会打到哪里了,他只是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挥下藤条,亚欣咳了几声,意识几乎消失殆尽。 「姊姊……」 亚雷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亚欣勉强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护在身下的弟弟,「不要紧……」她肿胀的嘴唇呢喃,接着勾起浅浅的微笑,「姊姊会保护你的……」 鞭笞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亚欣向后瞄去,只见断成两截的藤鞭掉在地上,而男人不知去向。「……停了吗……」 这念头一出亚欣便立刻知道没这么简单,因为男人从厨房衝出来,手上抓着一柄菜刀。「爸……爸!」 亚欣的身体狠狠颤簌着,眼前挥舞着刀子,不住咆啸怒吼的人真的是以前那个温文儒雅的父亲吗?泪水轻轻滑过亚欣的脸颊,她撑起亚雷,将后者推进木质桌子下方。锐利的刀锋砍在桌面上,留下恐惧的痕跡。 「既然这样……」男人从喉间发出低吼,满是血丝的双眼瞪视着眼前的孩子,「你们就去死好了!」 「呜哇啊啊啊啊──」 亚欣惊险闪过挥下的菜刀,她想跑,可是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让她跑不掉。她只能跌跌撞撞的推倒东西,让男人受阻而无法往前,但这并不是甚么解决之道。 亚欣退到了角落,已经没有多馀的力气逃跑了。她剧烈喘着气,胸口像是要爆炸般难受,男人慢慢地靠近,举高手上的刀子。 「……救我……」亚欣低声喊着,「谁都可以……救救我们!」 倐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喊叫,原本摆在门边柜子上的装饰物砸在男人额上,让他踉蹌的后退了几步。微微喘着气息的男孩就站在门边,手上还拿着另一个木雕。 「初……初礿……」亚欣只能用气音叫着,身子瘫软无力。男人甩了甩头,再度站稳身体,然而他连眼前是谁都还没看清楚就又被攻击。 江初礿掷出手上的木雕,趁隙窜到亚欣身边将她拉起,「还好吗?可以走吗?」 亚欣眼眶蓄满泪水,颤抖的手指着桌子下方,「亚雷在那里……」 「我知道了。」 江初礿咬咬牙,面对一个挥着菜刀的男人他实在没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啊!这些事情应该交给警察才对,可是……当茉奈匆匆忙忙飞进他房间时他就知道出事了。他甚么都没想就直接奔出去,在茉奈的引领下衝进这间公寓,然后就看见满身是伤的亚欣和粗暴的男人。 「可恶啊!」初礿喊了声,将桌上的东西拎起来往男人身上丢,男人被扔的连连退后,而初礿也趁机将亚雷拉出来,往亚欣的方向推。 「江哥哥……」亚雷也知道初礿这个人,他满脸是泪,慢慢的爬到亚欣身边。 「还没来吗……」 初礿焦急地想,他来这里的路上有联络警察,也说了住址要他们快点过来。看着男人一步一步地靠近,江初礿心里泛起恐惧,他只能护着亚欣跟亚雷,其他的甚么都没办法做。 「去死吧!」男人如此喊着,挥下刀子。 「亚欣转学了呢。」 「是啊,好像是因为家里工作的关係必须转学。」 「好可惜喔,最后还是没能去她家看看。」 班上的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江初礿静静翻过小说扉页,金发的天使百般无聊的飘在他身边。 亚欣转学的原因并没有那么简单。江初礿暗想,抚了抚左手臂上的绷带。 那天,当男人的刀子挥下时,金色的身影挡住了他的攻势。茉奈手上握着捲成綑的紫色长鞭,挡下了男人锐利的刀子。她土耳其玉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情感,身上也隐隐散着冷冽的寒气,那是江初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茉奈。随后警察到来。 闔上书籍,江初礿吁了口气,亚欣跟亚雷被他们的姑姑带走了。听说她们的姑姑完全不原谅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亚欣的父亲,她们也决定提起告诉,让亚欣姊弟远离那个不再是父亲的父亲。 「我真的比他们幸运……」初礿小声地说,茉奈将注意力放回他身上,不解的偏着头。 「没甚么……放学后我们去买材料吧。」初礿如此说道,茉奈嘴角弯起笑容,点了点头,「嗯。」 第八章 她的血统里有一半来自遥远的一方,海的另一边,她的海不像太平洋那般宽广,但对她来说,在海洋的彼方是她最亲最亲的故乡。那个从未谋面的未知故乡。 「你在想甚么呢,小湘?」 母亲用着生硬的中文问道,她摇摇头,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母亲的故乡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好想去看看喔…… 「吶,妈妈。」她出声唤着,正低头做着手工的女人抬起了头,「海的另一边是甚么呢?」 「海的另一边啊……」女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走到她身旁,「海的另一边,是妈妈的家喔。」 她用母语这么说道。 妈妈的家啊……她望着蓝天,那个地方是否也像这个海岛一样,被一波波温柔的潮水拥抱着呢?她突然好想好想去看看喔。 「妈妈,」她再度出声,女人没有抬起头,只淡淡地发了个疑惑的声音,「等我长大,妈妈一定要带我去海的另一边看看喔。」她如此笑着。 「好啊,等小湘长大了,妈妈一定带你回家看看。」女人露出温柔的笑,黝黑的脸上尽是满足。 「嗯,一言说定囉。」 一言说定了…… 江初礿轻轻睁开眼睛,搔了搔略显凌乱的头发,他坐直身体望了望四周。游览车上吵杂声不断,同学的笑闹戏语和音响放出的音乐相互交织,成了一段没有任何节奏可言的进行曲。 「啊,初礿你醒囉?」坐在他隔壁的同学─吴文哲第一个发现,不大不小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台游览车。 「是啊……我醒了。」 江初礿尷尬地笑了笑,坐在前方回过头的同学纷纷将头转回去,继续着热闹的摇滚流行歌。江初礿呼了口气,打开矿泉水灌了口。 时节入秋,虽然早晚都明显起了凉意,但白天依旧炎热。江初礿抹了抹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 趁着中秋连假,他们班决定办个三天两夜的出游日。原本预定在八月中旬出发,但因为某些原因而一直顺延,再加上九月初哲海跟亚欣的离去让全班的气氛降到最低点,为了振奋同学们的心情,班导师提出了出游的提议,在过半数同学的支持下,班游就这么决定了。 地点──国境之南──垦丁。 「喔喔喔是海欸!」 坐在窗边的同学怪叫着,接着一大伙人立刻涌到窗户旁边,指着隐隐露出的海洋,兴奋尽显露在他们未脱稚气的脸庞上。 江初礿注意到坐在前方的女孩并没有跟着大家一起涌过去,反而坐在椅子上,嘴角弯起一抹似乎是得意的笑。 邓海湘微瞇着眼睛,听着身后同学们的吵杂谈话,她淡淡一笑,对于海,她比谁都要来的了解,毕竟海的另一边有着她母亲的故乡。 「下车囉!」 当游览车在下榻饭店前停稳时,同学们纷纷以最快的速度拎起行李衝进饭店大厅,导师忙着卸下其他人的行李,至于班长跟副班长则忙着看顾同学,避免他们乱跑。 走进宽敞的饭店大厅,微冷的冷风立刻祛除了缠在身上的热气,也让热得快中暑的初礿得以休息一会。等到同学都认领完自己的行李后,班导师开始发下各组的房间钥匙。 「欸初礿我,们先去房间放行李吧。」 吴文哲说,江初礿点点头,提起不怎么重的行李。跟他们同房的两个同学也跟了上来,说说笑笑的走往右边电梯。江初礿向前跨了几步,却注意到邓海湘正站在大厅前,盯着外头的海看。 「小湘,走囉。」 「……好。」邓海湘应了声,揹起行李袋就朝同房的女孩子们跑过去,搭上了左边电梯。江初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电梯门隔开身上缠着淡蓝氛围的海湘。 「初礿?」 「我来了。」他再度迈开步伐。 打开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宽阔海景。女孩们丢下手中的包包袋子,衝到落地窗边就把窗户给打开来。 每个房间都有个附设的小阳台,阳台上也摆着桌子跟椅子,似乎是让人在夜晚睡不着觉时能到阳台上透气看星星。望着兴奋尖叫的同学,邓海湘脸上依旧掛着淡淡的微笑,阳光照在她黝黑的皮肤上,衬出她比一般人略微不同的五官。 「吶吶小湘,等一下的行程是甚么啊?」女孩子里的其中一位问道。 「我看一下喔。」邓海湘从随身包包中找出行程手册,仔细地翻了翻,「阳光沙滩比基尼?」 「玩水啦!」 她们欢呼着,邓海湘露出无奈的笑容,会这么写的也只有那几个男生了,当初把行程名称交给他们还真是个错误,不过这样也不错啦,至少替这趟旅程带来了不少欢笑。 「欸欸,刚刚班导打电话来叫我们先换好衣服,等等要去前面的沙滩上玩水喔。」某位刚接起电话的女同学说道,其他三人頷了頷首,开始着手换上玩水时要穿的衣服。 「哇喔,真不错的海景呢!」 这是吴文哲打开房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接着他一把扔开背包,往松软的床扑了过去。 「阿哲别闹了,快点换衣服吧。」其他同房的男同学说,将上衣给脱掉,「等等就要下去集合了,这样会来不及玩水。」 「好啦好啦。」吴文哲敷衍地说,从床上爬了下来。 江初礿露出苦笑,将身上的衣服换成t恤和排汗短裤。他抬起头,却发现窗外的阳台上坐着一名金发的女孩,其他人像是没看到般自顾自笑谈着。江初礿愣了愣,走近窗边将窗户打开。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金发天使摇了摇头站起身体,白皙的赤足踩在阳台栏杆上,一点都不受强劲海风的影响。她轻轻向后一跃,身体便微微飘浮在空中。茉奈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直用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看着江初礿,接着她回过身,消失在后者的视线里。 「初礿?怎么了?」疑惑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江初礿眨了眨眼睛,摇摇头,「没甚么。」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缠在邓海湘身上的淡蓝色悲伤。 猛烈的阳光无情撒下,一大群约二三十个年轻人正以扫千军的气势朝着海滩衝去,一路上不时听见女孩们抱怨会晒黑和沙子好烫的声音,但这都不是重点。 「衝啊!」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句话,几个男同学发出奇异的吼叫,用力朝着翻滚的海水踩下去,接着便听见有人跌倒的凄惨叫声。似乎是从惨叫开始,整个沙滩上充斥着年轻学生的嬉笑声,同学们笑着闹着,互相泼水玩乐,甚至还有人直接躺在地上,让冲上岸的海水浸凉整个身体。 几位怕晒黑的女学生则是向饭店借了伞,立在沙地上就坐着开始聊起天。江初礿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水,顺便仔细看着沙滩上四散的贝壳碎片和螃蟹洞,接着一把清凉的海水往他身上招呼去,让他整个背后都湿透了。 「你很无聊啊?」笑着的女孩子声音响起,江初礿回过头,只见邓海湘笑嘻嘻地站在他后面,手里掬着一把刚挖起的烂泥砂。 江初礿心里突然起了不好的预感。 「去吧!」 「喔哇!」 江初礿惊险地闪过烂泥砂,趁跌倒在地的时候也顺便挖起一坨,「看我的!」他往邓海湘身上丢去,后者轻松地躲过,顺道又补了一记波动泥巴拳。 「初礿我来了!」 吴文哲大喊,啪沙啪沙地踩着海水衝过来,不过下一秒他就被泥巴击中,宣告阵亡。同学们纷纷加入泥巴战局,彼此间玩的不亦乐乎,甚至波及到岸上的女同学,惹得她们边尖叫边闪躲飞来的泥沙。 邓海湘笑着跑着,显得比平时还要兴奋许多,江初礿不甘示弱的回击着,眼里却十分清楚地映着那围绕的浅蓝。 这一次是海湘吗?他分心想着,接着被一坨泥巴砸中。 时间的轮轴渐移,转眼间,太阳落到了海平面上,依旧炎热的光照在大伙脸上,感觉暖洋洋的。虽然流着汗,但每个人嘴角都噙着笑,踏着疲惫的脚步走回饭店。 换过了衣服,今晚的晚餐由学生自行解决,先前在教室分好的组别基本上没甚么用,一到夜市就各个作鸟兽散,管他甚么组别的。 「算了……不要到时候找不到人就好。」 班导师摀着脸,头上掛着好几条黑线。江初礿苦笑了下,也转身走进人群里,而茉奈不知不觉中出现,像没事般飘在他身旁。 走着走着,茉奈突然停下了脚步,「怎么了?」江初礿问道,顺着茉奈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邓海湘站在某个摊子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 邓海湘捏着下巴,她已经站在这里犹豫了好半晌都还没决定好到底要不要买。在她面前的摊子正煎着煎饼,飘出香浓的味道,而她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 「麻烦给我一份煎饼。」终于,她下定决心说道。 「好。」 摊子后的女人开始动作,只见她熟练的将粉浆倒入锅里,包入馅料后盖上锅盖。食物熟成的气味飘出,让邓海湘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她突然好想念母亲的越南煎饼喔。 「好了,你的越南煎饼。」女人将饼摺成半月形并装入纸袋,笑吟吟的将袋子交给海湘。望着眼前跟母亲有着同样黝黑皮肤的女人,邓海湘接过纸袋,脸上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她是新台湾之子,母亲是远从越南嫁来台湾的女人,也就是俗称的外籍新娘。从小她就常常因为五官和肤色而引来其他人的目光,不管到哪里都有人会盯着她看,邓海湘不懂,她也是人,也会说中文,为什么那些人总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她跟她母亲? 「海湘?」她回过头,只见初礿站在她后面,嘴角掛着笑,「一起走吧?」 「嗯。」 夜市里人潮蜂拥,邓海湘用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急着鑽出这个几乎让人窒息的地方。不只因为人多,同时也是因为她特别不一样的脸庞。 江初礿紧紧地跟在邓海湘身旁,她真的很灵敏,就像猫一样。不过会跟这么紧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路痴。 「呼,终于鑽出来了。」 邓海湘松口气,放慢了脚步。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了夜市的人潮来到了邻近的空旷海滩,邓海湘慢慢地走着,看着微暗的海洋,台湾南端的海是巴士海峡,跟她的另一个家之间还有一个南海呢。 「海湘。」江初礿出声唤着。 「干嘛?」邓海湘心不在焉的回答,仔细数着月光下的贝壳碎片。 「我觉得你的名字取得很好欸。」 她停下脚步,狐疑地望向江初礿。接着她走到初礿面前,将手放在他额上,「你发烧囉?」 「……没有。」 「那干嘛突然这样说啊,会让人误会欸。」邓海湘说,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啦。」江初礿追上她离开的脚步,「你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啊。」 「那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好法?」邓海湘没有停下步伐,依旧往饭店的方向走去。 「海的故乡。」邓海湘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江初礿,「你的名字,有你母亲的期望。」 「……是吗?」 她再度迈开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那是甚么意思?她不懂,为什么江初礿要那么说?邓海湘冲掉身上的泡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混血的关係,她的肤色比一般人来的深,五官也比较立体一点,能明显看出是个混血儿。因为这个原因,她从小就接受比一般人还要多的注视,然而当那些人看到她母亲出现时,目光就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打从心底的讨厌人们的注视。 说注视,不如说歧视比较恰当。 「算了。」邓海湘摇摇头,穿好衣服后便走出浴室。 时间推移至半夜,邓海湘躺在床上却怎么样都睡不着,初礿说的那些话让她很在意。邓海湘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来到窗边,夜晚的海显得很平静,月光照在海面上显得瀲灩粼粼,她抬起头,星辰就在她头顶闪烁,或许是因为邻近商街的关係,星星并没有特别明显。 「海的故乡吗……」 她喃喃念道,接着一连串熟悉的歌声飘进她耳里,邓海湘僵了下,那是她母亲常常哼给她听的摇篮曲,同时也是越南的传统曲调。 邓海湘四处张望,她往旁边房间的阳台看去,只见一名穿着蓝衣的金发少女坐在栏杆上,嘴里唱着歌曲。熟悉的文字曲音传进她耳里,勾起了小时候的某些记忆。 「你是谁……」 女孩停下歌声,稍稍偏过头看着邓海湘,她清澈的土耳其玉色眼睛直直望进后者眼里,让她想起了那片蓝绿色的海。 「你……」 一阵风袭来,吹乱了邓海湘的头发,也吹的她睁不开眼睛,等到风平息了之后,她消失了。 邓海湘错愕地瞪大眼睛,那名金发蓝衣的漂亮女孩从她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再度吹起的风激起一阵寒簌,邓海湘才转身踏进房间内,关上了落地窗后拉起窗帘。 茉奈轻轻地从底下飞起,浮在窗户外头。她金色的发丝随着风飘扬,浅蓝色的衣裙也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她回过身,朝向饭店另一边飞去。 江初礿是在半夜被吵醒的,他揉着惺忪的眼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小心地不吵醒其他同房的三个人,独自拉开窗帘。柔和的月光照入,在阳台的栏杆上坐着歌唱的悲伤天使。 「茉奈?」江初礿轻唤着,茉奈停下歌声,看着关上窗户的他,「怎么了?」 「目光。」她依旧吐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语,但这只有江初礿懂得如何去解释,「她想回家。」 「回家?回台北吗?」 「不是。」茉奈摇摇头,伸出白皙的手指着海的彼端,「海的故乡。」 「故乡……」 江初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接着沉默不语,「两个海之后的家。」这是茉奈最后说的话,她站起身体,缓缓浮起后便向上飞去,消失在初礿的视线里。 「两个海之后的家……那是甚么意思?」江初礿喃喃道。 翌日,他们搭上了游览车准备离开垦丁,当初的行程是先一路衝到屏东再慢慢往上玩回来,为了能在时间内走完全部的行程,他们不能有任何延迟。 「都上车了吗?」导师点了点名,确定所有学生都上车了之后司机发动了游览车,离开垦丁的海洋。 邓海湘静静望着逝去的蓝海,这是她最靠近故乡的一次。在台湾的最南端,只隔着两片海。 江初礿滑着手机,刚刚他连上了网路,目前正在搜寻引擎打着他需要查询的资料。台湾南端的海是巴士海峡,那么两个海是指甚么? 答案其实很简单。 他叫出了世界地图并放大亚洲部分,在台湾南部的巴士海峡下方有着一堆岛屿国家,但江初礿并不觉得那就是答案。他想起了昨晚邓海湘犹豫不决的摊位,然后他将目光移到了那里,两个海之后的家──越南。 他们在台东的某一景点下车游览,虽然下车前导师再三提醒同学要跟着组别活动,但做鸟兽散的也不在少数,很快的,班导就放弃了。 邓海湘选择一个人走,她的脸已经引来一些其他的目光了,那些她很厌恶的眼神。 小时候的她不懂为什么母亲三两天就要换工作,她也问过,只是当她母亲听完之后脸上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长大后的她懂了,不是她母亲没有能力,而是那些人不给她母亲机会。 为什么?只因为她的故乡,还有她嫁来台湾一辈子註定要背的称呼──「外籍新娘」。 越南并不是个非常落后的国家,他们该有的都有,经济也正在慢慢起飞,可为什么当人们听到她混合的血统会露出那种表情?就像她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样,用着令人不舒服的眼光看她。落后、低下、脏乱,那是邓海湘从人们眼里解读到的讯息,在在都透露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的疑惑,还有歧视。 「海湘。」她回过头,只见江初礿追了上来,慢慢的走在她旁边,「你要干嘛?」邓海湘心不在焉地问道。 「对不起。」 「啊?」江初礿没来由的道歉,让邓海湘措手不及。 他……干嘛道歉啊?是因为昨天晚上说的话吗?可是她不怎么在意啊……好吧,是有点在意。 「你干嘛道歉啊?」 「我们这些人给你跟你母亲造成很大的压力对吧?」 「呃?」 邓海湘一愣,他想说甚么?江初礿紧紧凝视着她,眼神完全没有飘离。 「歧视的目光,讨厌的目光,我们也很讨厌被人这样子看,可是却完全没有同理心的用这种眼神看着你们,这样的感觉很难受吧?」 「……你想说甚么?」 「我只是……想替那些人跟你道歉而已,让你们长久背着那种压力还有歧视性的称呼跟目光,真的很抱歉。」 邓海湘看着眼前微微低头的男孩,脸上泛起复杂的表情。她知道初礿在说甚么,虽然他表达的不是很好,可是她懂。 「欸,初礿。」她开口,迎向男孩疑惑的目光,「我想回去看看欸。」 「回海的彼端吗?」他轻声问道。 「是啊。」邓海湘转过身,看着潺涓上流的水,「我想回去那里,毕竟那里的人跟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啊。」 「……是吗?」江初礿淡淡的笑了。 「喔对了,」邓海湘像想到甚么般看着江初礿,「你说我的名字取得很好,怎么说?」 「那个啊,」江初礿勾起弯笑,「你的名字寄託了你母亲的希望。」 「希望?」 「嗯。」江初礿避开她投来的眼神,看着台东蔚蓝的天空,「邓海湘,回去海的故乡啊。」 「回去……故乡?」她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这样啊……」 小时候她还跟妈妈吵过名字呢,说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感觉有点俗气。当时的母亲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搂着她,现在她懂了。 「谢谢你,初礿。」邓海湘笑了。 江初礿也扬起嘴角,撇着在他身后漂浮的茉奈,从头到尾茉奈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那些都是他自己想自己说的。老实讲还真有点紧张, 看着围绕在海湘周围的淡蓝色气氛逐渐淡薄消失,最后完全看不见。江初礿瞄了茉奈一眼,后者脸上是一贯的表情,却轻轻露出笑容。 她轻轻蹬了下,身子便快速向上飞去,浅蓝色的衣服融进天空,麦金色的发也像阳光般耀眼。「下一个悲伤的人……又在哪里呢?」她低语。 第九章 从她有意识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单纯,她静静的蜷缩,感受着生命的跳动。细小的生命火焰在她皮肤上灼烧,她会微微的睁开眼睛看着四周。在她身上,各种生命逐渐繁衍成长,其中一支种族发展出智慧,他们学会生火,学会思考。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所有生物,颇富兴饶地看着这支种族茁壮,他们纯朴的歌声,尊敬的心思她都知道,所以她特别喜欢这支有着清澈笑脸的族群。他们给了自己一个名字──人。 江初礿睁开眼睛,在座位上呆愣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车上的人们彼此交谈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则带着层层的绿,江初礿望着外边,想起了今天出来的目的。 班游之后又过了两个礼拜,江初日提出了爬山的建议,接着完全不管弟弟答不答应就把他拖来,跟着大学登山社的社员一起去爬山。虽说是单纯的爬爬古道,而且是一天来回,基本上耗不了太多时间,但江初礿实在是不怎么想出来,毕竟考试就快到了,他不念书不行。 「小礿?」 初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江初礿回过头,对上姊姊的笑脸。过了几秒,他接过初日递来的矿泉水,有点闷闷地喝了几口。 不管怎样他就是没办法拒绝初日那张带着笑的脸,而江初日也用这点把他吃得死死的,让他不得不答应一些初日的要求,虽然这些要求都有益他身体健康。 「快到了呢。」江初日说道,探头出去看着前方。 「嗯。」他淡淡应了声,算是小小的抗议,江初日揉乱他的头发,嘿嘿的笑了起来。江初礿微叹口气,却也露出微笑。 算了,反正也很久没有跟姊姊出来了,这次就顺着她吧。江初礿暗忖。 游览车一路向上驶去,最后在半山腰处停了下来,这次的活动是为了新生加入而举办的,登山社社长跟初日是同学就顺便把她邀进来了。为了迎新,他们特地选了这种比较平易近人的山坡古道,与其说是爬山不如说是健行比较恰当吧。 江初礿跨下车子阶梯,微凉的空气扑上他的脸,让他打了个小小的寒颤。果然穿薄长袖来是对的啊。他心想。 等社长点完名,确定所有人都下车了之后他转过身,微微回头看着后方的同学,「走囉。」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上山了。 江初礿微微喘着气,虽然这路是很平易近人没错,但一路上都是不算缓的斜坡,爬起来也挺费力的。他转头看着旁边的树木山稜,阳光从云间洒下,斜射在山中,背景衬着浓淡绿色的山脉,看起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咦?」 江初礿注意到路边某棵树下站着一名女孩,她背对着其他人,只用一隻手扶着不算粗的树干,静静地佇立着。 江初礿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走了上去,「这样有点危险喔。」 他出声,而女孩慢慢地转过头,清秀的脸上是一双幸运草色的清澈眼眸。江初礿一愣,接着感觉自己身下一阵摇晃。 「小礿!」 他来不及看到甚么,只听见初日的尖叫跟一抹扑向他的金蓝色影子,他感觉自己身体漂浮,然后坠落。最后的影像停留在女孩翠绿色的眼珠。 接着他就失去意识了。 小小的人类种族开始组织起自己的家园,狩猎,採集。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她总是静静的看着他们成长,偶尔她会翻翻身体,小心翼翼的舒展着四肢,动作太大时那些种族会慌成一团,像巢穴被破坏的蚂蚁,可是不久后他们又会再建立起新的家。当有不认识的人类来到时,她总沉默地看着那些红发人类登上她的身体,跟她的小小人们交流。那些是他们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安静躺着,小心的不伤害所有生命。 「……唔……」 江初礿勉强睁开眼睛,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痠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你还不能起来喔。」清脆的女声响起,江初礿晃了晃头,看清出现在眼前的女孩。 女孩微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东西,接着在江初礿身旁蹲坐下来。江初礿勉强撑起身体,看着坐在一边笑咪咪的她。 他不会记错的,那女孩就是那位站在树旁边的人,可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又发生了甚么事? 「地震囉。」 「咦?」 女孩像是能洞悉他心思一般的开口,江初礿愣了愣,张望了下四周。不远处的山坡上整块土石滑落露出光秃秃的泥土,甚至在自己周围都还有些小碎石不停从上方滚落。 「其他人呢?」江初礿急急问道,他还记得他失去意识之前有听到初日的叫声。 「他们没事。」女孩说道,把玩着方才放在地上的草枝,「有事的是你。」 「我?」江初礿呆了呆,他有甚么事? 「你从上面掉下来了。」女孩指着上方坍塌的一角,口气淡淡地说道。 「……掉下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为什么他没死也没伤?顶多只是身体有点痠痛,像过度运动那样而已。对了,那个时候…… 「随便啦,你先把这个吃下去。」女孩摆摆手,将手上的绿草塞给江初礿,后者面有难色地看着手上一堆不明来歷的青草,他牙一咬,努力的把草塞进嘴里。 意料之内的苦味和草味立刻在江初礿口里散开,他忍下反胃的衝动,用力将草嚥了下去。女孩递来的装水竹筒是个适当的救星,等到他好不容易驱散了嘴里奇异的味道后,才有多馀的精神去观察四周。 如同女孩所说的,上方的古道明显坍了一大块,而且他摔下的距离颇高,在这种高度下要存活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他却活下来了。江初礿想起他失去意识前看见的影子。 「……茉奈?」 女孩瞥向旁边的眼睛望了过来,眸中还带着淡淡的不解,「怎么了?」 「没有……没甚么。」江初礿避开女孩的视线,接着像想到甚么般再度开口,「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我吗?」女孩笑了起来,「伊纱希艾勒提。」 「伊纱希……甚么?」 女孩再度笑了,笑脸灿烂夺目,「伊纱希艾勒提,叫我艾勒提就好。」 「啊……好,我是江初礿。」 「江初礿啊……」艾勒提陷入沉思,接着她又露出微笑,「很好的名字喔。」 「呃……是吗……」第一次被称讚名字的初礿红了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住在这里啊。」 艾勒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大概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吧。江初礿心想。接着他将目光移到艾勒提的衣服上,「你是原住民吗?」他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艾勒提身上穿的并不是平常的衣服,而是剪裁有点特殊的服装。整体看起来像是原住民传统服饰,但他又说不出是哪一族的。 「原住民吗?应该算吧。」 艾勒提微笑着说,但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像是禁止江初礿再继续发问一般寒冷,他打了个哆嗦,再度张望着周围。 「我们能离开这里吗?」他问道,艾勒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但她随后便露出微笑,从地上站了起来,「应该可以。」她说道,伸手将初礿拉了起来,「我们往前走吧。」 看着离开的两人,茉奈轻轻飞了下来,停顿在他们俩后方不远处。她知道那个女孩不是普通人,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那女孩散发出的力场很熟悉,似乎她身边的某个人身上也有这种气息,可是她想不起来。 茉奈抬起头,发现艾勒提正笑着回首对初礿说话,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甚至还闪过了一抹绿,一阵寒意从茉奈脚底窜上。 她是谁? 世纪的变迁,她依旧静静地沉睡。小小的人类开始有了战争,然后是和平。时代蜕换,表面上的统治者也不断更新。她看着那些小小人们在她身体上繁忙的活动,她一开始不怎么在意,直到某种奇异的味道飘进她鼻子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后,她才发觉有甚么事不对劲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艾勒提始终在前方领着路,江初礿默默跟在她后方,不发一语。 「我们要去哪里?」终于,他开口了。 「嘛,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艾勒提头也不回地说,江初礿张张嘴,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他对这座山一点都不熟悉,也不好说甚么,反正艾勒提应该不会带他到哪里去才对,就姑且跟着她吧。江初礿暗忖。 茉奈静静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飞,她曾做过一些动作试图吸引江初礿的注意,但每当她动手时艾勒提总会转过头跟江初礿说话,不让他去注意到旁边茉奈的动作。这样几次下来她也累了,只能保持着适当距离跟在他们俩后面。 「我们休息一下吧,看你也累了。」艾勒提转过身说道,江初礿点点头,逕自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艾勒提则是再度转过身,扔下一句到四周去看看就消失在树林里了。 把握着时机,茉奈飞了上去,落在江初礿面前,「初礿……」 然而后者并没有回应她,茉奈困惑的歪歪头,白皙的手在江初礿面前挥了好几下。「初礿?」 江初礿像甚么都没看到般注视着前方,接着低下了头,「姊姊……你们在哪里呢?」他低低说道,完全看不见蹲在面前的金发天使。 「怎么回事……」 茉奈发现初礿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个透明人般毫无存在感。怎么可能?初礿是看的见的啊! 「初……」 「初礿。」另一道声音打断了茉奈,艾勒提从树林中现身,手上提着一隻滴着鲜血像是飞鼠之类的动物,「会饿吗?」她问道,锐利的眼睛瞄向茉奈,后者立刻向后退了好大一步,警戒地望着她。 「还好。」江初礿回答,接着他别过头,不去看艾勒提处理小动物的样子。 艾勒提背对着江初礿作业,接着她升起火,用随身携带的刀将肉片片割下并串在树枝上火烤,整个过程十分流畅,像是她早已做了几百次一样。 茉奈站在旁边,她想接触初礿,却又畏惧着艾勒提身上传来的不寻常气息。最后她只能原地坐下,土耳其玉色的眼睛丝毫不敢大意地盯着他们。 「要夜晚了吗?」艾勒提突的开口。 「咦?」 江初礿抬起头,看着四周逐渐黯淡的天空,「我们有走那么久吗?」 「大概有吧。」艾勒提笑了,「在山里的时间是过得很快喔。」 「……是吗?」 江初礿微微低下了头,或许是之前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草,他并不怎么感觉到饿,不过都已经晚上了,姊姊他们应该很担心吧?江初礿叹了口气。 「茉奈……也一直没有出现呢……」他低语。 「你说甚么?」艾勒提从烤肉中抬起头,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没有啦……我没说甚么。」 「……喔……」古怪的撇了他一眼,艾勒提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肉,继续大啖着食物。末了,她站起身体,拍了拍手,「我去取点水,你在这里不要乱跑喔。」 「嗯。」 看着艾勒提再度消失在树林深处,茉奈衝了上去,双手搭住江初礿的肩膀,「初礿!」 他依旧像是没听到般呆坐着,双眼直视着前方,焦距却不在她身上。茉奈摇晃着他,眼里缓缓浮起一层恐惧。 他该不会……真的看不到自己了吧?不可能,她已经褪去隐蔽的法术,现在的她就算是普通人类也能轻易瞧见,不可能有那种看不见的状况在。既然如此,为何他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初礿……你看的到我吗……」 茉奈喃喃的说道,双手紧捏着江初礿的肩膀,她垮下双肩,低扶着掉泪。江初礿原本直视前方的眼睛眨了眨,接着缓缓低下头,声音就在茉奈耳旁。 「茉奈?」 她猛然睁眼,土耳其玉色的清澈眼睛向上望着江初礿,后者依旧看不到她,然而他的眉却轻蹙起来,不停眨着。 「茉奈?你在吗?」 「我在……」 江初礿伸出手,微微拂过了她的头发,「我看不到你……」 「我知道。」茉奈擦了擦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江初礿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就算看不到也没关係,只要听得见就好。 「我们不应该留在这里。」茉奈说道,江初礿脸上起了阵疑惑,「为什么?」 「她不是人类。」茉奈直直地点出了重点,她不是人,却也不知道是甚么。 「不是人类……是不知道的东西?」 茉奈点点头,赫然想起江初礿看不到自己,「嗯。」她应了声。 「那该怎么办呢?现在已经天黑了。」江初礿问道。 「不是看不见,而是被隐蔽了。」茉奈再度说出匪夷所思的话,「隐蔽的不是其他东西,是你。」 「……我?」 她始终无言的看着,吵杂的巨大机器在空中飞翔降落,刺痛她娇嫩的耳朵,流过她身上的彩色水流也让她皮肤发痒,她觉得好不舒服,想挣脱甚么。她想大大的翻个身,想把那些东西全部抖落身体,看着他们顺着蓝色潮水漂走,可是她不能这么做,要是这么做了,世纪以来的生命会毁于一旦,她绝对会后悔的。 「初礿?」 从林子深处回来的艾勒提发出不解的声音,茉奈以最快的速度隐蔽起自己的气息,同时向上飞去。艾勒提斜斜瞥着茉奈离去的身影,将手中装满水的竹筒递给江初礿。 「补充水分吧,都走这么久了就休息一下吧。」艾勒提微笑说道。 「好。」接过竹筒,江初礿灌了几口冰凉的水,这或许是从山岩间取来的山泉水吧,也有可能是附近溪流的,不过后者的可能性不高。 就着火堆躺下,艾勒提翻个身背对着江初礿,他也安静的卧在地上,睁着眼看着佈满星星的天空。 被隐蔽的是他?那是甚么意思?甚么东西被隐蔽了?江初礿烦躁的抓抓头发,茉奈说的话总让他不明白,但不可否认的只要解开了就能知道问题的所在。江初礿把手举到面前想看清楚时间,他手錶的指针是萤光,就算在黑夜中也能清楚知道时刻。驀的,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手腕上的錶,如果被隐蔽是这个意思的话,那他该怎么移除隐蔽他的东西? 江初礿轻轻将两隻手覆上眼睛,他突然想起好多东西,包括第一次见到茉奈、悲伤啜泣的楚黎漪、依努单纯的圆眼还有王依雯完成梦想时露出的笑。 笑……茉奈笑过吗?有的,但那都只是浅浅的微笑,并不是真正打从心底的开心笑容。她的笑总是那样,含着一抹淡淡的悲伤。 从眼眶滑出的泪轻轻滴落,江初礿移开了手,接受着刺眼的阳光。在他的双手上各捏着一片叶子。 「为什么要看见呢?」 艾勒提的声音传来,江初礿睁开眼,迅速的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僵硬着脸色的女孩静静站在江初礿面前,一头黑发被风吹乱。 「为什么要选择看见?跟我在一起不好吗?」艾勒提向前跨了一步,江初礿则后退了几步,警戒的看着前的女孩。 「我有自己的家要回,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江初礿说道。 「家?」艾勒提笑了起来,「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也是我的家,应该说是所有人的归宿。」 她停止笑声,看向江初礿,「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走?都要离开这里?」她抓着双臂,低下的头让江初礿看不清她的表情,「明明这里……才是真正的归宿啊。」 「……」 艾勒提低低笑了起来,风像是附和着她的笑声般吹的树叶沙沙作响。 「既然想回家那就回家吧。」 「咦?」江初礿一愣。 「不过……是这里的家喔。」 艾勒提突然向前一跃,从腰间抽出的小刀直指向江初礿,一抹蓝色的影子闪过,江初礿只看到自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他被稳稳地放到地上,错愕的看着出现的两名天使。 黛薇尔手持长刀抵制着艾勒提的攻击,至于茉奈则站在江初礿面前,紫色的长鞭就是方才捲住他的东西。艾勒提微微偏着头,一脸不解地望着两名天使。 「不要阻挡我。」她轻轻地说,黛薇尔和茉奈两人的身体同时一震,微微颤抖着。 「怎么会……我还以为……」 「我说过不是了……」茉奈说道,字字句句都像是挤尽全力才说出口的。 「那怎么办?我们根本就……」黛薇尔话还没说完,一记戳击便送了过来。她惊险闪过艾勒提的小刀,同时拉开距离,「后退!」她对着江初礿喊着。 江初礿后退了几步,看着跟艾勒提对峙的两名天使。 他看见了……那股缠在艾勒提身上浓厚且化不开的淡蓝色悲伤,为什么他之前都没看见? 黛薇尔咬咬牙,提着长刀衝了上去,艾勒提则握紧短刃迎向她的攻击。茉奈站在江初礿前面,找寻着时机甩出长鞭。江初礿看着一来一往的三人,甚么都没办法做。 「不是人……也不是黛薇尔负责的魂魄……那么是……」 江初礿猛的瞪大眼睛,不会吧?是这样吗? 当她不再是她,而是祂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不要阻挡我!」 艾勒提发出尖叫,气以她为中心向四方狂扫出去,茉奈跳到最前方,甩动手上的紫色长鞭形成一道难以攻破的防护墙。驀的,艾勒提笑了。 小小人们开始迁离住所,一点一滴,慢慢的离开。她想挽留他们,但她却开不了口,只能看着人类逐渐远去。她身体的某些部份失去皮肤,人类建起了所谓的住宅及高楼,污秽的水流让她几乎忍受不住,骯脏的空气让她蒙上了层灰,剧烈的吵杂撕扯着她的耳膜。她快不行了,已经……快忍不下去了。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从后方传来,只见江初礿摀着胸口,慢慢软倒在地,从他口中则咳出几口鲜血,滴落在地上变成盛开的红花。 「初礿!」茉奈焦急地喊,有惊无险地闪过艾勒提的攻击。 「留在这里吧,你哪里都去不了。」艾勒提笑着,原本黑色的眼睛变成了翠绿色。 江初礿想抬起头,身体却不听使唤的倒了下去。他蜷缩在草堆间,抑止着喉间不住涌咳的鲜血。 「人类果然还是很脆弱。」艾勒提止住笑声,看着江初礿道。黛薇尔本想衝上去,却被后方江初礿的咳嗽声给打断脚步。 「你确定你还要衝上来?」艾勒提挑起眉,「我可没有释放全部喔。」 「……哧。」 她放下手,红色的眼睛紧凝着艾勒提,毫不客气地放出不友善和杀气。艾勒提嘴边勾着笑,用睥睨的眼神看着面前两名天使。 「但你还是……守护了这样脆弱的种族啊……」微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江初礿勉强撑起身体,嘴角掛着血丝,深色的眼睛直直望着艾勒提。 他看见了,那抹藏在笑背后的悲伤。 艾勒提蹙了蹙眉,加强从身上散出的气,江初礿忍着从空气中传来的不适和压力,勉强坐了起来。他背倚着树不停咳嗽,鲜血滚落他的唇际,在衣服上沾染出血痕。 「你又懂甚么了?」见他这么坚持着坐起来,艾勒提心中有些不快,「只不过是个人类,你懂我甚么了?」 「我的确不懂……」江初礿咳了几声,顺好自己的呼吸,「但你不就是守护着这样弱小的种族,守了千百年吗?」 艾勒提脸上一阵惨白,接着一抹怒气浮上她姣好的脸庞,她用力挥手,江初礿又吐出了几口鲜血。 「初礿!不要再说了!」茉奈急急飞到他身边,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胸口,同时茉奈也施下结界,稍稍隔离了艾勒提强大的气。 「你当然不懂……」艾勒提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千百年来我从没动过,一直在这里看着人类崛起跟成长。我孕育着万物,守护着万物,为了你们,我闷不吭声,甚么都没说,可是你们呢?」 艾勒提近几崩溃的大吼,绿色的眼睛盈满了怒气,还有源源不绝的哀伤。「你知道那些被染成彩色的川流正在悲鸣吗?你知道那些被开垦的树林在啜泣吗?你甚么都不知道,只是安稳的生活在自以为的保护箱!」 她甚么都不要,她只是希望人类回来,回到这片最初的树林田园。她忍受了那么久,可以换她任性一下吗?她只是……很怀念以前听着人类唱歌的曾经啊…… 「或许我们真的不懂……」江初礿轻轻地开口,缓慢从地上站起来,「不懂得感恩,不懂得保护,一昧地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可是啊……」 他慢慢走到僵硬的艾勒提面前,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颊,「你不就是因为这样而守护了我们千百年吗?」 「或许我们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伤害了你,忽略了你。但是请你不要忘记,」江初礿顿了顿,直视着艾勒提翠绿色的眼眸,「还有人敬重你,祭祀你,不是所有人都拋弃你,也不是所有人都遗忘的。」他淡淡一笑,「谢谢你,世纪以来一直守护着我们,山神。」 艾勒提愣愣地看着江初礿,接着掉下泪来。四散的神气逐渐瓦解,风也停了下来。 她是神,群山之神。 江初礿的身体在一瞬间软倒,艾勒提机警的撑住他,让他缓慢躺到地上。 「他很温柔,对吧?」黛薇尔收起长刀,看着昏过去的男孩道。艾勒提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头,接着她从颈上拆下佩掛的项鍊,替江初礿系上。 「请告诉他,我不再怨恨也不再悲伤,我的项鍊能保护他和他所爱的人。」艾勒提──或者该说是山神如此说道,接着她站了起来,全身的装扮逐渐退去,变成了一位身着浅绿长袍的女人。她如翡翠般的双眼直盯着人类熟睡的脸,接着她转过身,伴随着风离去。 「或许就是这样的温柔,才能化解神的悲伤吧。」黛薇尔看着江初礿说道,茉奈并没有答话只是頷首。 「你一个人可以吧?我要先走囉。」 「……嗯。」 黛薇尔垫了垫脚,纤瘦的身体便往天空飞去,神还真是难搞啊,一个心情不好就惹出这么多事情,方才的地震八成也是祂惹出的吧?这下可有的忙囉。黛薇尔暗忖,慢慢往天空的另一边飞去。 茉奈静静坐在江初礿身边,抚去他凌乱的发丝,「天使的……资质吗?」 她低语。 终究,她还是没办法拋弃他们。她再度沉默,然后安睡。从风里总会带来模糊的歌声,让她知道,她并没有被遗忘。她给予人类的项鍊是她的分身,偶尔她会遮起耳朵,感受着人类胸腔里的鼓动。她听的到,从跳动的起伏里隐隐传来的合音,她忆起了那些音乐,那名为太初的乐曲…… 第十章 他活在恐惧中,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如果可以,他真的好想离开这里,父母们看不见他面具下的惊恐脸庞,执意认为他只不过是个沉默忧鬱又阴柔的孩子。谁懂他?其实没有人。 摊开课本,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扉页看不清印刷的油墨文字,他颤抖的手指抚过脆弱的纸张,紧接着落下的是满溢出的泪珠。 「如果活着这么累……那我……」 他咬咬牙,安静地抽出放在抽屉里的全新美工刀。紧闭的房门外是父母跟兄姊热闹的交谈声,隔着一扇门,世界是不一样的。 他闭了闭眼睛,缓慢推出锐利的刀锋并抵在瘦弱的手腕上,他感觉的到自己的脉搏鼓动,一跳一跳的提醒着他的生命。 「焕铭,出来吃水果喔。」母亲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他吓了一跳,美工刀落在地上。 「好……我来了。」 他微弱应声,捡起美工刀。就算这次没有成功,也还会有下次,对吧? 喀鏘一声,江初礿将装着早餐的盘子放到桌上。他坐上沙发,饲养的猫咪窜来他的脚边,磨着江初礿的裤管。他完全没有驱赶猫咪的打算,逕自拿起桌上的遥控便打开电视,在播报新闻的声音中进食早餐。 距离上次发生山难的事件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稀奇的是当消防人员找到他的时候他全身毫发无伤,仅有一些小擦伤而已。这些奇蹟令消防人员们嘖嘖称奇,毕竟江初礿是从极高距离的古道上直接摔落谷底,基本上不死也应该有骨折,但他完全没有。 江初礿安静地咬着早餐,只有他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些奇蹟。缀着翠绿宝石的项鍊从他颈间落下,那是山神送给他的礼物,能保护他及他所爱的人。江初礿轻抚着项鍊,感受着从宝石上传来的阵阵凉意。末了,他站起身体,将盘子收去洗手槽后便走去玄关穿鞋。 「小礿,你要出门了啊?」 略带惺忪的声音从楼梯口传出,江初礿回过头,看着猛打呵欠的江初日,「嗯,我去上课了。」 「路上小心……」 江初日又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听说她最近有一堆报告要写,想必昨天又是挑灯夜战了吧?江初礿关上家门并跨过脚踏车,「今天回来后煮些东西给她喝好了。」他喃喃自语道。 当他被救出并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他只看见病床旁初日熟睡的脸。她就那样趴着,微微蹙着眉,他并不想让姊姊担心自己,所以在初日醒过来之后他便刻意表现出自己精神很好的样子,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踩动脚踏车,江初礿往学校的方向前进。虽然新闻有报出山难的事情,但并没有明说受难者是谁,江初日也打电话请学校老师保密了,毕竟初礿实在不喜欢太过于显眼,尤其是摔下山谷却毫发无伤这件事。 老师们也颇守信用的,班上同学全都不知道受难者就是初礿,自顾自地讨论着那起山难奇蹟。江初礿安静的在位子上坐下,抬头便看见金发天使浮在自己上方,微微偏头看着自己。 「……怎么了?」江初礿低声问道。 天使摇摇头,下降自己的身体高度并坐在江初礿的桌沿。淡蓝色的裙襬正巧碰触着他的右手,顺着微微露出的白皙大腿能连结到曲线优美的小腿和赤足。江初礿避开眼睛,尽量不去注意茉奈,她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理解人类的动作,但最终茉奈也没多说甚么。 江初礿将视线集中在摊开的课本上,接着注意到茉奈已经离开他的桌子了。他微微吁口气,一抬头便对上天使放大的姣好面孔。江初礿愣了愣,一个反射的用力向后靠,他猛眨眼睛看着眼前面露疑惑的天使,后者则缓慢地飘向他,异常仔细地盯着江初礿──或者该说是盯着他颈上的项鍊。 「……怎……怎么了?」江初礿勉强开口问道。 「要收好。」茉奈轻轻开口,将露出的项鍊塞进江初礿的衣领里,「不能丢掉。」 「喔……喔。」 看着天使直起身子,江初礿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隔着衣服轻抚鍊子,而茉奈慢吞吞地往外飞去,淡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同色的天空中。 「初礿,你在看甚么?」走过的同学问道,江初礿摇摇头,勾了勾嘴角,「……没甚么。」 抱着警戒的心,他安静地溜进教室,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坐下。有的同学注意到他却都淡漠的移开自己的视线,自顾自地跟好友谈天。赖焕铭微微吐了口气,从书包中拿出铅笔盒跟课本。 异样的深褐色物体快速从他抽屉中窜,出赖焕铭愣了愣,错愕地向后跳开。 「哇啊!」他惨叫,往后撞上了墙。被拍落在地的生物开始四处爬窜,惹来一阵惊叫。 「小强!」 「快打死啊!」 在女孩子的尖叫下,终于有人拿着扫把拍死乱跑的小强。等到骚动过去了其他人才恢復到之前聊天的模样,只是内容全变了调。 「刚刚那隻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赖焕铭的位子吧,他先尖叫的。」 「真噁心,超大隻的欸!」 「对啊……」 同学们的声音不大却都清楚传进赖焕铭的耳里,他垂下眼睛,将推歪的椅子扶正并坐回位子上,只有他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本昨天已经整理乾净的抽屉经过一晚又变得乱七八糟了,课本上不只被画了奇怪的涂鸦,甚至有几页被割破,还有些不堪入目的字眼。 赖焕铭抬起头看着在教室的其他同学,没人对上他的视线,就算对上了投来的也是嫌恶的眼光。他闭了闭眼睛,低下头去不再注视着教室里的其他人。 下课鐘响,江初礿伸了个懒腰并活动了下筋骨,推开椅子,他站起身体。走廊上吵吵闹闹的,不少学生都倚着栏杆聊天,江初礿擦过几个人来到厕所前,只见几个同学又笑又闹得从门口衝出来,他狐疑地望着他们,接着他走进厕所。 「开门……」 微弱的声音传出,江初礿愣了愣,他四处张望着寻找声音来源,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一间紧闭的厕所前面。只有他看的见从缝隙中隐隐漫出的淡蓝色悲伤,江初礿欺身上前,才发现门被一把螺丝起子以奇异的方式卡住。 「拔不出来……」 他低语,用力扭着螺丝起子。门内的人似乎察觉到江初礿的存在,开始敲门,「拜託帮我开门……」 「等一下……」 江初礿安抚着门内慌张的声音,使尽力气扭着螺丝起子。终于起子稍微松动了下,一隻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加入扭拔螺丝起子的行列,江初礿抬起头,只见茉奈飘在他身边,雪白的脸颊浮起一层使力的红晕。 叩喀一声,螺丝起子被拔了出来,江初礿踉蹌了下,幸好茉奈在他后面接住了他没让人直接摔到地上。门晃了几下,接着被打开来,一名男同学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接着软坐在地。 「欸,没事吧?」江初礿赶忙上前,对方仍坐在地上,眼角掛着泪痕,「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谢谢你……」 他低声说道,接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江初礿本来想上前扶住他,但看着对方勉强却坚持的身影,他终究没有上前去帮忙。 看着人慢慢离开,江初礿皱了皱眉。他碰到了……碰到那团淡蓝色的氛围,触感很奇怪,像滑溜抓不住的果冻又像阳光一照就散的白雾,总之很诡异就是了。 「碰到了?」 茉奈的声音传来,江初礿点点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茉奈低吟了几声,赤足一蹬便飞走了,江初礿顿了顿,接着瞄了下时间。 「糟糕,快来不及了。」 那一整天他都过得胆战心惊,见他出现在教室门口,同学们没有说甚么话,只有几个微微瞪大眼睛,好似不相信他能从那被螺丝起子卡住的厕所中逃脱。赖焕铭早已把掛在眼角的泪擦掉了,他安静在位子上坐下,然后摊开惨不忍睹的课本。 那是第几次了?他不知道也不晓得。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好像是上了高中以后才出现这种状况的吧?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甚么都没说,只静静地抚去所有伤害,假装甚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然后状况越演越激烈,先是他放在抽屉的课本不知不觉地消失,最后在资源回收桶找到;再来是明明收拾好的桌面隔天一早来却发现上面布满灰尘和粉笔灰;放在桌上的铅笔盒经过一个下课竟全数不见,害的他只能开口向坐在前面的同学借笔,还被赏了一记白眼;上体育课时也是运好好的球会莫名其妙砸到他身上,排球发球时也总发中他的后脑勺,之前射标枪时也差点被标枪刺中,幸好有躲开只受了点皮肉伤,而出手的人却宣称他们不知道或不小心。 他觉得很累,这种事情不只发生一次,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倾向。他也想告诉父母,但双亲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品学兼优的兄姊上,就连最亲密的兄姊也都疏远他,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抱歉……」 揹着书包的他不小心擦撞到同学,他低声道了歉,走远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抹上红色顏料。赖焕铭甚么也没做,不去擦掉顏料也没说甚么,就这样揹着书包慢慢往前走。 「恨吗?」 清脆的女声响起,赖焕铭抬起头,四周只有他一个人,那么声音是哪来的?「你怨恨吗?」 他仰起头,看着坐在树上的蓝衣女子。微风吹起她麦金色的长发衬出了那双土耳其玉色的深邃眼睛,女孩动也不动,只是俯着头看他。 「……你……」 一隻手拍上赖焕铭的肩膀,他回过头,只见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孩带着微笑看他,同时从他背后撕下甚么东西。 「这个,」他把撕下来的东西递给赖焕铭,「黏在你背上的。」 「……谢谢。」 接过纸,张赖焕铭低声道了谢。金发女孩早已不知去向,但他并没有多加在意。转过身体,他慢慢地朝家的方向前进,他知道纸上写了些甚么,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去看。赖焕铭将纸张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加快回家的速度。 江初礿一直没有离开,他目送着赖焕铭直到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回过头,看着飘在自己身后的天使。 茉奈眨了眨土耳其玉色的眼睛,毫无表情的清丽面庞上浮起淡淡的悲哀。 「是他吗?」 江初礿问道,天使点点头,看着散落在原地的零星淡蓝色悲伤碎片。那些氛围原先都是一体的像果冻一样,但到了后期会逐渐脆化成现在这种碎片。当所有的悲伤气氛全碎掉的时候被缠绕者会陷入重度忧鬱,严重的甚至有伤害自己的倾向。这种氛围的演化时间非常不定,像张哲海就是在短时间内快速脆裂,最后才造成跳楼自杀的悲剧。 望着眼前完全不明白严重性的男孩,茉奈犹豫着该不该开口,但最后她还是闭上了嘴,轻轻离身飞去。 扔下书包,赖焕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的母亲早就习以为常,完全不会来关心孩子平时在学校里的状况,她认为三个孩子都一样,人际关係总保持得很好。 拉起窗帘,赖焕铭横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掌,他从裤子口袋中掏出被揉烂的纸,然后一把扔进垃圾桶。想也知道纸上写了些甚么,他根本不愿意看。 坐起身体,赖焕铭摸上床头柜碰到冰冷的美工刀,他一直都把刀子放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拿出崭新的美工刀,赖焕铭轻轻推出锐利的刀片,尝试性的抵上左手腕,稍微施点力便可感觉到刀片陷进皮肤里,只要轻轻一划就会流出殷红的鲜血,用力一点就可以割破动脉,然后完整的死去。 只要死了就不会再被欺负,对吧? 空旷的房间内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大的响亮,像是能穿透紧闭的门扉传进外头的母亲耳里。 「不可以。」 淡淡的少女声音回盪,赖焕铭手一震,美工刀便掉落地板,只剩下手腕上一条被刀片压出的淡红色痕跡,而门外适时地响起敲门声。 「焕铭?要不要先去洗澡?不然等哥哥姊姊回来就不好抢浴室了喔。」 「……好,我马上去。」 捡起刀子,赖焕铭又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无暇去管方才的声音是从哪来的了。收起美工刀,赖焕铭将它再度藏回床头柜,然后走出了略为幽暗的房间。 翌日,当赖焕铭到达学校时,他的桌子异常地保持乾净,就连抽屉里也没有乱放甚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感到惊讶,每天早上来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擦桌子跟整理周遭,然而今天却十分和谐,不仅东西没被翻得乱七八糟,就连同学们也一反常态的对他轻声细语,笑笑闹闹,完全没有任何想欺负他的动作。赖焕铭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生涩的跟同班同学打招呼聊天。 但是当一切都是为了隐瞒而做出的假象时,他又该怎么办? 褪去鞋袜,赖焕铭所属的班级这节是体育,虽然时节入秋,但白天依旧炎热,因此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泳具,来到校内游泳池上游泳课。 一切事情就只发生在瞬间。 当赖焕铭提着泳具准备去换装时,有人冷不防的撞了他一下,就那么刚好的选在泳池边,他摔了下去。刺鼻的泳池水灌进他的鼻腔里让他忍不住连咳了好几声,偏偏落水的点是泳池里最深的地方,赖焕铭一时踩不到地板又喝了好几口水。依稀间,他听到同学们的嘲笑声。 被救起来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赖焕铭全身溼透,纵横在脸上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他只感到害怕,这群同学的偽善令他恐惧,原来那些都是设计好的,不管是桌面的清洁还是同学们的笑容。那些根本不是打从心底的真心灿笑,而是等着看好戏的冷笑,他太不了解他的同学了。 在体育老师的应许下,赖焕铭隻身前往了保健室,然后藉口身体不太舒服便请假逃回家了。没有人陪同,也没有人怜悯,彷彿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江初礿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看见那名同学,就算询问的同班的其他学生也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有的甚至用着鄙夷的眼神打量他,好似他跟赖焕铭是同类一般。江初礿回到自己的班级,心情有些鬱闷。 「他请假回去了。」 茉奈轻轻降落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坐在桌上,「回去了?为什么?」江初礿感到疑惑,昨天见到的时候看起来精神还很好,没理由中途请假。 「推进水里。」茉奈淡淡地说,江初礿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推进水里……甚么意思?」他低语。 空荡荡的家没有任何人,父母兄姊都出去上班上课了。赖焕铭锁上家门,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湿掉的衣服在地上拉出水痕但他不管,他身上的衣服现在还是湿的,因为学校里没有多馀的衣物可以更换。 换下溼透的衣裤,赖焕铭跌坐在床上看着双手掌心,他从来没想过同学们会那么狠,可以毫不留情地推他入水,然后事不关己地哈哈大笑。那一张张虚偽嘲笑的脸刻在他眼眸里,怎么样都忘不掉。为什么人活着要这么累、这么屈辱?他不懂。 抽出美工刀,银色的刀片反射着日光刺痛他的眼睛,他再度将刀子压上手腕,颤抖的手却迟迟划不下去。驀的,赖焕铭将美工刀扔了出去,剧烈的喘着气,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头也很痛,赖焕铭发出几声呻吟,往床上倒了下去。 「……我不要管了……」 他把被子蒙上头,然后双肩隐隐抽动,低低的啜泣声传出,回盪在整个房间。茉奈静静地漂浮在窗外,背对着玻璃窗櫺,金色的发随风飞扬,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微垂着,却始终不踏进屋子里。 夜晚,江初礿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忙碌着,茉奈从下午开始就不见人影,对于她会去的地方江初礿一点头绪都没有。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茉奈会去哪,毕竟后者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来去没有一定的规则。江初礿暗忖着,盖上汤锅的盖子。 距离江初日回家还有一些时间,江初礿索性回到自己的房间内,抽出刚摆上书架的新书。密密麻麻的印刷文字摊在眼前,却一个字都进不了江初礿的脑子里。 他所想的全是那位被同学欺负的男孩,刚碰到他身上那种淡蓝色氛围的触感还在,像果冻一样滑溜溜的。江初礿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接着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像哲海,虽然在各方面看来两人是天差地远,但是缠绕在他们身上的气氛却是相同的。同样都是一种不被认同的哀伤。 窗户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声音,江初礿狐疑地拉开窗帘,只见茉奈匆匆忙忙地敲着窗户,鲜少有表情的脸上出现罕见的慌张神色,而那种表情令江初礿感到熟悉。 「是他吗?」江初礿急急问道,茉奈点点头,拉着后者的袖子,「会来不及,跟那个人一样。」她说道。 「该死!」长期累积的教养告知江初礿不可以骂脏话,因此他只能咬着牙吐出这句然后抓着外套衝下来。 衝出玄关的初礿正好跟初日撞个满怀,他来不及解释,只扔下句瓦斯炉上在煮汤和出门一下就跑走了,徒留江初日一脸困惑的进家门。 江初礿拚尽全力的跑,而茉奈飞在他前方,两人距离慢慢的被拉开,只有在这时候江初礿才埋怨自己怎么不锻鍊体魄,跑没多久就气喘吁吁。或许是觉得人类的速度太慢,茉奈在空中回过身体,接着弹了下手指。 江初礿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他脚下一片悬浮,踩不到地的感觉让他有点慌张。但他没有时间想这么多,只能照着茉奈的动作往目的地飞去。 赖焕铭轻轻打开顶楼的门,强劲的风让他有点站不住脚,不过他还是稳住身子,慢慢往墙边靠近。从高楼上俯视整个都市真的很美,就像珠宝盒一样,赖焕嘴角扬起自嘲的笑,想像着当自己掉下去时底下的人们会是甚么表情。 一直以来他忍受得够久了,他隐瞒着一切,装作没事的模样继续生活。他以为那些同学们的欺负会过去,殊不知只是越演越激烈,手段越来越夸张,让他打从心底感到害怕。为什么被欺负的是他?赖焕铭不知道,他只知道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结束掉一切,就可以逃离同窗们的霸凌。既然可以结束掉所有欺负他的动作,他为什么不做? 爬上女儿墙,赖焕铭慢慢站直身体看着整个城市。早已写好的书信用手錶压着,他相信会有人找到的。看着底下色彩交杂的灯光,他再度露出浅笑,够了……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受够了…… 「……不……」 赖焕铭轻轻向前一小步,脚尖前就是坠落的界线。 「……不……」 微弱的声音传进他耳里,赖焕铭抬起头,以为自己幻听。 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呢……他莫名的想起那位男孩,那位毫不迟疑对他露出温暖笑容的男孩。 「不可以──」 「咦?」 赖焕铭错愕的望着天空,一张放大的脸突然朝他撞来,紧紧抱着他的腰然后一起摔到地上。赖焕铭发出吃痛的声音,过了好半晌才看清楚掉下来的人。 「是……是你?」 他眨了眨眼睛,一脸呆愣。江初礿只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快散了,刚刚的他简直快吓死了,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张哲海跳楼前的画面,然后自己便想也不想的俯衝下去,直接把人撞到地上。只不过江初礿没想到他会因剎车不及而跟赖焕铭撞成一团,他呻吟了几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痛……不可以跳下去啦……」 「你怎么……」赖焕铭满脸错愕,那个人……刚刚那个人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欸!人怎么可能在天上飞却没有使用任何辅助装置啊…… 「呃……」江初礿自然知道赖焕铭在想些甚么,毕竟一个人类莫名其妙地从半空中掉下来砸到自己,任谁都会当场傻在原地,不过也因为这一时的呆愣阻止了赖焕铭继续往墙边靠近的动作。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过了好半晌,赖焕铭才低声说道。 「对,我是来阻止你的。」江初礿毫不拐弯抹角,定定地看着赖焕铭。 「阻止有甚么用?那些人不停手,我一刻都不得安寧。」他露出微笑,悲伤的眼睛望着江初礿。围绕在他身旁的淡蓝色氛围粉碎了些,让在上空看着的茉奈开始紧张起来。 「会担心吗?」不知何时出现的黛薇尔问道,茉奈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底下两名人类对峙。 「我相信他。」末了,她吐出这句。 江初礿直直地看着赖焕铭,后者的面庞显露一丝哀戚,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已经忍受得够久了,就算反抗也没有用,只会受到更残忍的对待而已。」赖焕铭轻声说道,「那些人的快乐是建筑在我的痛苦之上,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让他们那么快乐呢?」 他勾起嘴角,不符合现况的笑容崭露在他脸上,「死了,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吧?」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同学们的肢体语言暴力让他成天活在恐惧中,他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会再被霸凌,甚么时候会遭遇到甚么事情。旁观的人终究是旁观,没有人愿意救他,就连他的父母也都选择相信假象,从来不去深入了解他这个孩子。 明明只要伸出一隻手就够了,为什么不愿意主动关心他? 他好累。 「不要阻止我了,因为没有用,那些事实不会因为你的介入而改变。」真正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他,而他选择了不是和平的方法。 霸凌是没有和平的。 「等一下……」 江初礿眼尖地衝了上去,而赖焕铭掏出藏在袖子里的美工刀压上左手腕。他们两人扭打在一起,双双跌倒在地。或许是肾上腺素的爆发,江初礿一反常态的温和动作直接伸手抓住推出的美工刀刀片,手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皱起眉,但他还是奋力地压制住了赖焕铭。 「别轻易死了,你死了不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吗!」 赖焕铭身体一僵,停止了挣扎。江初礿依旧握着刀片,尽量不去理会手上传来的痛感和灼热,「他们就是为了要看你忍受不住才欺负你的,轻易选择死亡的你不就等于间接完成他们的计划吗! 「你以为他们会因为你的死而感到悲伤吗?你以为他们会背负害死你的愧疚吗?才不会呢!那些人才不会因为你而感到难过,你不要把自己想的太美好了!」 「甚么……」 「你自己不主动说出来别人哪知道你在想甚么,就算伸出了手,你不去接又有甚么用,就算问你了,你也只会说没甚么不是吗!这样我们要怎么了解你,要怎么帮你啊!」 江初礿几乎是拚尽全力地吼,他想起哲海,那个时候如果他的动作快一点,是否就可以挽回张哲海近几消逝的生命?是否就可以把他从悲伤中给拉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一个朋友了? 望着眼前因为怒吼而气喘吁吁的男孩,赖焕铭眨了眨眼睛,紧握美工刀的手慢慢松开。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某起自杀案件,记得那位同学……就是眼前男孩的同班同学吧?那么他是否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相同的倒影?赖焕铭不知道,他垮下肩膀,放松紧绷的身体。 察觉到自己压住的人慢慢卸下紧绷的情绪,江初礿从赖焕铭身上爬了起来,染血的美工刀掉落地板,他手掌心一片溽湿,带着微微的刺痛跟灼烫。 「对不起……我……」赖焕铭低着头,声音明显的懊悔。江初礿缓和了紧张神色,以完好无伤的另一隻手拍拍赖焕铭的肩膀,「我知道,我会帮你的。」虽然可以能帮的没有多少,但他会尽全力去协助眼前怯弱的男孩。 看着淡蓝色悲伤慢慢隐匿,江初礿松了口气,他望向夜空,看着漂浮在上方不远处的茉奈勾起浅笑,慢慢飞下来。 「结束了。」她低语。 霸凌的事件在校内传开了,赖焕铭也接受家人的建议转学到另一间学校就读。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对当事人来说能离施暴者越远越好。江初礿撑着下顎望向窗户外面,当时他会衝上去一把抓住刀子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在赖焕铭身上看见张哲海的倒影外,他还看见了另一个奇特的景象。那些缠绕着赖焕铭的悲伤在一瞬间崩解成碎粉,就是这景象让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才会一个箭步衝上去,虽然回家后被初日责备了下,但护弟心切的她终究没多说甚么,手上的伤也在茉奈的协助下治好了,顺利骗过江初日。 「虽然对姊姊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件事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江初礿低声说道,坐在他桌上的茉奈回过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疑惑。 「没事。」江初礿轻笑。 第十一章 微风拂过,她坐在家前面的长椅上,轻声哼着歌。发际边配戴的红色花朵随着风摇曳,而一大片金色稻田则在她前方婆娑摆动,远处的山峦中央悠晃着云嵐,衬着天蓝色的美丽苍穹,形成一幅似画般的风景。她微闭着眼,轻柔的旋律从微啟的唇中洩出,她轻轻睁眼,看着眼前漂亮的稻田,然后转头对着朝自己奔来的孩子露出笑容。 接着,一切消散了。 睁开眼睛,她盯着灰暗的天花板,阳光从窗户中投入照着纷飞的尘埃。她缓慢从床上爬起,看着自己佈满皱纹的双手,然后从窗户看出去。 映入眼的并不是梦中那片金色稻田,而是昏灰的空气。她呆愣了半晌,然后将脸埋进掌心里,没有啜泣。 江初礿掀开窗帘,看着窗外烟雨濛濛的天气。整个都市笼罩在一片云雨中,伴随着空气里飘扬的灰尘。江初礿皱皱眉,转身拉上窗帘后便走下房间。 「啊,小礿你起床了啊?」察觉到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孩子,江初日回过头,带着笑容问道。 「嗯。」 江初礿轻轻应了声,窜到姊姊身旁待着。江初日笑笑的递给他装满牛奶的马克杯,手上的动作依旧忙碌,「再等我一下喔,快好了。」江初日说道。 初礿点点头,离开了厨房。一向视工作如命的江初日难得今天排休,他当然要好好待在家里面陪着唯一的姊姊。不经意的,江初礿看见摆放在茶几上的全家福照片,他眨了眨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 「小礿,我们今天出去走走吧。」放下早餐,江初日如此说道。初礿頷了頷首,乖乖地吃起早餐。 茉奈没有出现。 「哈啾!」 茉奈揉揉鼻子,包在蓝衣里的身影仍没有停下飞翔。她四周的景色快速转换,但仍辨识的出是在人间,她慢慢缓下速度,飘浮在空中。 递传者能碰触到悲伤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就连她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果是她,一定能做的更好吧……」茉奈如此低语着,拿出紫色的长鞭。她用力朝着天空挥了下,淡蓝色的芎空立即裂开了道缝,趁着隙缝还没闔上之前,茉奈一顿足,鑽进了缝里。 四周流过的是黑色的星河,璀璨的斑点晨星从她身旁流过,像是溪水一般。茉奈轻盈的向前飞去,穿过了半透明的水镜。镜面起了道涟漪,随着茉奈的进入而波盪,望着眼前熟悉的幻境景象,茉奈沉默着。 「好久没回来了……」她如此说道。 她脚下的白色大地随着水流漂浮移动,不少鏤空的大地中央能看见星海鲸在翻滚,而在水底下覆盖的便是古老的遗跡城。淡白色的星花盛放在水面上,长长的茎缠绕着水面下的神庙石柱,茉奈深吸了一口清净的空气,慢慢降落。 「玛埃斯塔。」茉奈对着水面唤道,沉寂的水震动了下,接着一隻满布着白色星光的星海鲸浮出水面,灵活的眼睛看着茉奈。 「怎么了?」星海鲸张开嘴,声音却是响在茉奈脑子里的。 「主神殿下在吗?」茉奈问道。 玛埃斯塔稍微停顿了下,接着点点头,「您要过去见殿下吗?」见茉奈頷首,玛埃斯塔也不再多说甚么,只是在水中洄游一圈,黑色的眼睛凝视着茉奈,「那么,请上来吧。」 「麻烦你了。」 在这个幻境里的天使们都拥有自己的星海鲸,茉奈的星海鲸便是玛埃斯塔,意思是拉丁文的「悲伤」。乘坐在玛埃斯塔身上,茉奈一手轻抚着她的背一手碰触着自己胸前的别针,那是身为天使身分的胸针,也是由主神亲自授予的。 望向前方深蓝色带有一抹粉红的天空,茉奈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这里了,这点从自己身下的玛埃斯塔便可得知,虽然她静静的泅泳,但不难感觉出其实玛埃斯塔很高兴。茉奈抓紧了深蓝色的胸针,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凝视前方。 转过弯,江初礿皱起眉。眼前是一排排相似的房子,他大大的叹口气,迈开步伐。在江初日的提议下,他们来到附近某处观光景点,虽说这样,但一回过头初礿就发现姊姊不见了,八成又是被甚么给吸引住结果走丢了吧。 思及此,江初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姊姊是个路痴了,但没想到会一回神人就不见。他当然也想过要打手机找人,问题是…… 「谁会把手机放在包包里然后交给别人拿啊……」江初礿小声嘀咕着。 模样相仿的房子也让他快失去方向感,现在的江初礿只能靠着脑袋里构筑的路线地图来走,甚么时候会迷路也不知道。 轻柔的歌声突然响起,江初礿停下脚步,狐疑地四处张望。声音似乎是从前面不远处传来的,他加快脚步走向前面的弯,然而唱着歌的并不是江初日,而是一名老嫗。 她闭着眼睛,坐在家门前的长凳上唱着歌,虽然内容模糊听不清楚,但能明显辨别出是首摇篮曲。老人慢慢睁开眼,往江初礿的方向望去,而歌声戛然而止。 「……阿詮?」 「咦?」 老人站了起来,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容,「阿詮,你回来了啊。」她说道,往江初礿的方向靠近。 「呃……那个……」 江初礿的手被老妇人握住,他满脸尷尬,面前的老者则笑吟吟的拉着他往房子里走。 「真是的,回来也不说一声,又跑去找隔壁的阿廷玩了喔?」老妇人碎碎念着,江初礿也不好意思挣脱她的手,只好任由人把他拉进屋子里。 踏进房子里,江初礿首先惊讶的是满屋的灰暗,不只四周堆叠着杂物,就连电灯似乎也不太灵光,一闪一灭的。江初礿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老妇人在厨房里忙碌地穿梭。 「她似乎是认错人了……」江初礿低语,微风从门口吹入,翻动桌上叠放的纸张。江初礿随意抽了几张纸来看,上头不少是广告单,但更多的是收件单。 「……杨扶桑?」 江初礿歪歪头,那是这名老妇人的名字吗?仔细一看墙上掛了不少张照片,有的是个人照,但最多的还是全家福。其中最吸引江初礿的便是一幅裱框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紧抿着唇,刚毅的线条显示出了身为军人的骄傲。江初礿眨眨眼睛,将视线移回从厨房出来的扶桑身上。 「肚子饿了吗?妈也没煮甚么呢。」老妇人略为愧疚的说,江初礿赶紧摆摆手,勾起浅笑,「不用啦,我吃过了……」 「这样啊……」扶桑微微一笑,双眼突然失去焦距。她慢慢转过身体走出门,江初礿困惑的看着她,接着跟了出去。 虽然眼前甚么风景都没有,但扶桑就只是坐在长凳上盯着前方。江初礿弯下了身子,尽可能地放柔声音,「您在看甚么呢?」 「……稻田啊。」扶桑轻轻地说,「你看,前面有一大片稻田呢。小时候啊,我最喜欢跟着阿兄阿姊到田里去玩去抓虫,金色的麦唷,好漂亮。」 江初礿看着扶桑的侧脸,后者不再说话,轻轻地哼起旋律。江初礿慢慢向后面退去,离开独自一人呆坐的扶桑。 如果茉奈在这里就好了啊……江初礿如此想道,围绕在扶桑周围的层层悲伤不停扰动,像被打破的水面一样。江初礿垂下眼,朝着小巷的另一边踱去。 茉奈轻轻抬起头,看着佈满星星的深蓝色天空。玛埃斯塔正保持着和缓的速度前进着,白色的飘浮大地像是有感知一般纷纷让出一条路,等她们通过之后才又慢慢闔上。美丽的星花随着水流摆盪,不远处则有几隻星海鲸在嬉戏追逐。隐约的,前方的水面上出现乳白色阶梯直直向上通去,消失在天空里。玛埃斯塔在阶梯前停了下来,让茉奈站到阶梯上。 「需要我在这里等待吗?」玛埃斯塔问道。 「不,不用了。」茉奈摇摇头,微风带起她麦金色的头发,「你先离开吧。」 「好的。」玛埃斯塔眨眨眼睛,翻身便潜入水里。目送她离去之后,茉奈转过身体,看着冗长的阶梯。她再度叹了口气,踮起脚便往上飞去。 「如果初礿在就好了……」她低语。 「啊啊,小礿!」 熟悉的叫喊声传来,江初礿回过头,只见江初日边挥手边朝他的方向跑来,脸上带着焦急过后的松口气。 「真是的,你去哪里了啊?」江初日略带责备的说道。 「……找你,因为一回神姊姊就不见了。」江初礿老实的说,江初日瘪瘪嘴,用力揉揉弟弟的头。 「没礼貌,我只不过离开一下下而已。」 「姊姊只要一离开就有八成的机会会迷路。」 「……嘖!」 江初日咂咂嘴,牵起初礿的手,「还有想要去哪里吗?」江初礿摇摇头,跟着姊姊迈开脚步准备回去。风里含着一抹隐隐的歌声,江初礿回过头,看着复杂的巷弄。 「怎么了?」 「……没有,没甚么。」 茉奈一连消失了好几天,江初礿有时会突然抬起头看着半空发呆,以前只要他一抬头就会看见金发的天使。自己是从甚么时候开始习惯天使的陪伴呢?江初礿盯着手中的小说,却半个字都进不了脑子里。末了,他叹了口气,闔上书本。 没来由的,他又想起那名唱着歌的老妇人,「今天去看看好了……」他如此说道。 放学后,江初礿简短打了通电话告知,换下校服便独自一人搭上公车。黄昏的景色从身旁向后退去,逐渐显现的是有点熟悉的街道。 下了公车,江初礿四处张望着,他没甚么把握能再找到扶桑的家,既然来了就试试看吧。江初礿握起拳,踏进弯弯拐拐的小巷子里。 茉奈蓝色的身影持续在白色阶梯上飞翔,那条阶梯的名字叫时光。在时光阶梯上的时间换算跟人间不一样,每五十阶等于人间的一天。到目前为止她已经飞了有两百五十几阶了,人间也快过了大概四天。望着前方隐约出现的建筑物,茉奈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江初礿轻轻抚着住家墙壁上的斑驳刮痕,慢慢向前走去。走过了那个弯就是扶桑的家吧?想到这里,江初礿的步伐不禁跨大了些。他几乎是用快走的方式转过弯,接着他看见扶桑坐在家门前,不同之前的是这次有好几名年轻人陪在她旁边,屋子里也有一些人正在做清扫的动作。 「啊,阿詮!」 一看见他,扶桑的双眼一亮,忙着摆手要他来这里。坐在她旁边的几名年轻人皱起眉,看着一脸尷尬的江初礿。最后是坐在最旁边的一位女子站起身体,慢慢靠近江初礿。 「你是阿詮?」她困惑问道。 「不,不是。」江初礿摇摇头。 「那她怎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江初礿笑了笑,瞥了扶桑一眼。 女子轻蹙着眉,接着她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你看这个。」她将笔记本翻开到某页然后递给江初礿,后者狐疑的接过,下一秒脸上浮起错愕。 笔记本上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长的与江初礿十分相似,只是发型不同,双眼也透出了歷经人世的沧桑。 「他叫刘詮,是扶桑婆婆唯一的儿子。」 「……儿子?」 「是的。」女子点点头,「我叫蔡嘉瀞,扶桑婆婆是我所负责的社工个案。」 「社工啊……」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们会突然拜访扶桑了。蔡嘉瀞对江初礿使了眼色,后者立刻頷首,跟在她的后面。 「扶桑婆婆算是独居老人,她的儿子刘詮在十几年前到美国去发展事业,事成后想要接婆婆去美国住。」蔡嘉瀞说道,顿了顿后又开口,「但婆婆不愿离开台湾,在沟通不良的情况下刘先生只好一个人搬到美国,将婆婆留在这里。长久的时间下来,婆婆罹患了失智症,虽然不会乱跑,但她会像这样坐在长椅上,盯着前方嘴里哼着摇篮曲。」 江初礿默默地听着,想起初次见到扶桑时她的奇异动作,「那位刘先生现在还在美国吗?」 蔡嘉瀞摇摇头,「我们联络不上他,扶桑婆婆已经忘记当初刘先生给她的电话号码了。」 「这样啊……」 江初礿低吟了几声,如果茉奈在这里的话就能给一些提示了。他暗忖,望着脸上堆满笑的扶桑。就算笑容再怎么灿烂,那层淡蓝色悲伤始终紧紧缠着她,保持着像果冻一样的感觉,也没有崩解脆化。 「你要去找婆婆聊一下天吗?」蔡嘉瀞问道,江初礿思考了下,点点头,「麻烦你了。」 时光阶梯的尽头到了,每次的阶梯数都不太一样,有时多有时少。茉奈轻轻降落在白色的地板上,看着眼前延伸的长廊和四周排列的白色石柱。 「殿下就在里面吧?」 看着穿梭过石柱的星灵鸟,想必牠们已经把自己到来的消息告诉主神了。茉奈如此想道,迈开白皙的足。 江初礿坐到了扶桑身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微暗的天空。扶桑依旧唱着不知名的歌曲,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 「他说啊,他想要在家周围种满满的花。」扶桑突然开口,江初礿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点头,「满满的扶桑花,就跟我的名字一样,他说他最喜欢我的名字了。」 扶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一双眼睛望着前方,似乎是穿过时空看着以前家前面的那片金色稻田。江初礿眨了眨眼睛,一同看着前方。 「好想见阿詮啊……」扶桑轻声说道。 「其实某些时候的你都还记得吧?」江初礿淡淡地说,扶桑没有答话,只是一逕的轻哼着歌,「有的时候会想起一切,只是为了逃避才让自己沉入过去的回忆里。你比谁都记得要清楚,只是不愿意回想,害怕想起来了又要再承受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江初礿叹口气,看着身旁的老人。扶桑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的勾起嘴角,然后慢慢转过脸看着江初礿,「孩子,你说呢?」 踏在洁白光滑的长廊上,茉奈一步一步缓慢的前进。几隻星灵鸟好奇地跟在她身边发出悦耳的鸣叫,排列在两边的石柱不知何时换成雕满花纹的墙壁,原本露天的走廊也加上了屋顶成了室内。 茉奈轻抚过墙壁上刻画的繁复花纹,没穿鞋的莲足静静行走在地板上,而星灵鸟不知不觉也消失了,留下满室的幽寂。随着目的地的靠近,茉奈也慢慢感觉到从走廊深处散发的神气。她忍不住嚥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来到巨大门前。 翌日下午,江初礿关上了家门,江初日从一大早就出门上班,他在家无聊了一个上午,决定到书店去看看,顺便去常去的甜点店消费一下。 推开玻璃门,扑鼻而来的是各种茶香的混合味道和甜点的香气。江初礿深吸了一口气,找了个位子坐下。店里的服务生忙碌穿梭着,简单点个餐点之后,江初礿从背包里拿出方才买的新书,一页一页的开始翻阅。 一道视线紧紧凝视着他,江初礿抬起头循着视线望去,接着对上一名男子的眼神。他眨了眨眼睛,那名男子则露出尷尬的表情,抓起身旁的公事包站了起来。 「这里……有人坐吗?」男子轻声问道。 「没有。」江初礿淡道,将服务生方才送上的茶点往自己的方向挪了点。 「谢谢。」男子低声道着谢,一双眼睛仍旧盯着江初礿,后者连头都没有抬,保持着原姿势开口:「请问有甚么事吗?」 「呃……没有,其实也没甚么……」男子慌忙地说,接过服务生端上的黑咖啡。 「那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呢?」 「其实……」男子欲言又止,最后他咬咬牙从口袋中拿出皮夹,掏出一张相片,「你看。」 江初礿将视线移到照片上,照片里拍着一名年轻的妇人和孩子,背景是一大片美丽的稻田。 「你……长得跟我小时候很像呢。」男人露出憨厚的笑容,手指轻抚着照片上的女子。 「我的母亲是个传统的台湾女性,她含辛茹苦的扶养我长大,竭尽全力的赚钱供我上学,让我可以一路往上念到大学毕业,最后获得不错的工作,还被钦点到国外公司去实习。」 男人露出浅笑,江初礿看着照片上的女人,沉默不语,「我想把她接到外国去跟我一起生活,可她怎么都不肯,直说台湾才是她的家,她怎样都不会走。最后我无计可施,只好把她留在台湾,独自一人前往美国。」 男人端起咖啡并啜了口,沧桑的眼光变得柔和,「都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都没有回来过台湾,不知道这里变得那么多,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江初礿垂下眼,慢慢闔上手中的书本,「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喃喃唸道,男子惊愕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独自低语的男孩。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缾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江初礿慢慢停下声音,抬头迎向男人的视线,「你知道这首诗吗?」 「……蓼莪?」 「没错。」江初礿喝了口红茶润润喉,「既然知道是蓼莪,那你应该也知道这首诗想表达的意思吧。」 男子沉默了,江初礿叹了口气,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人,「你很清楚她会在的地方,从头到尾她都没离开过,一直守在原地等你回去,可是她又害怕你不再回家,所以选择让自己逃避,从此沉入过往的回忆里。」 「过往的……回忆?」 江初礿点点头,「她把自己锁在里面,其实她比谁都要清楚,只不过她不说出口,自己一个人承受着孩子离开的寂寞。她会在的地方永远只有一个,而你没有甚么找不找的到的问题。」江初礿顿了顿,望进男人的眼里,「因为你是她儿子,所以你找的到,刘詮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男子错愕的开口,江初礿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话。 推开门,映入眼的是群花盛放的庭院。茉奈走在由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来到一间极具日式风格的房屋前。她深呼吸一口气,甫伸出欲敲门的手被说话声给打断。 「不用敲了,直接进来吧。」传出的声音是一道似男似女的中性声音,茉奈抿了抿嘴唇,拉开拉门。 她直直走进房子里,最后来到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前,茉奈恭敬的半跪下去,眼睛盯着抹茶绿色的榻榻米。 「主神殿下。」 坐在外边观赏庭院的人微微回过头,鲜红色的眼睛瞄着茉奈,「……悲伤天使?」茉奈瑟缩了下,慢慢抬起头,「怎么了?听星灵鸟说你的模样很急。」主神淡淡地说,白皙的手轻折着花枝。 「是吗?」茉奈淡淡的笑了,「这次来是为了递传者的事情。」 「递传者?」主神轻捻着花转过侧脸,如血一般的红色眼睛微微瞥着她,「递传者怎么了?」 「碰到了。」茉奈轻声说道,「递传者能碰到悲伤了。」 啪喳一声,脆弱的花枝被折断。主神手里捏着白色的花朵,慢慢将脸转回去,「是吗?那么你该怎么做?」 「我还不打算隐去。」茉奈低着头说道,从主神身上散出的神气让她感到畏缩。 「但那是迟早的事情。」主神云淡风轻的声音显得这一切都不关自己的事,茉奈抬起头,盯着神的背影。 「我会努力不让他涉入这个世界的。」她说。 男人──或者该说是刘詮眨了眨眼睛,看着桌上有些泛黄的相片。如果母亲永远都守在那里,那他有甚么理由不回去?找不到路只不过是一种藉口罢了。他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快速站起身体。 「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刘詮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江初礿頷首,抬头望着男子,「我说过了,她不曾离开。」顿了顿,江初礿又开口:「但我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你,社工们说她得了失智。」 「没关係。」刘詮摇摇头,深色的眼睛隐隐闪着某种光芒,「只要她还在就好了,其他的都没关係。」 刘詮欠了欠身,抓起公事包就准备转身离开。但他脚步一顿,再度回过身子,「谢谢你。」他说,再度露出憨厚的笑容。 接着他推开玻璃门,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江初礿愣愣地看着刘詮离去,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头消散,像是紧压的重石被搬开一样。他吁了口气,叉了口蛋糕塞进嘴里,甜味从舌尖上散开蔓延到鼻腔,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好想哭。 离开甜点店,江初礿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西下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也把一旁的建筑物染上鲜艳温暖的橘红色。 江初礿低着头,然后看见自己面前的道路上映着另一人的影子。他轻轻抬起头,以为自己看见了金黄稻田……不,与其说是稻子,不如称为小麦还比较恰当。 江初礿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拥有一头麦金色头发的天使微微飘浮在空中,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天使勾起了罕有的浅笑,就像以往一样的慢慢飞到他身边。江初礿眨眨眼睛,放松了肩膀。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紧绷着肩膀肌肉,看着飞在身边的悲伤天使,江初礿扬起嘴角,迈开脚步往家的方向前进。 茉奈用眼角瞄着初礿的侧脸,然后她抓紧了胸前的徽章。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把江初礿拉进来的,就算他是递传者也一样。 她如此想道,握着徽章的手微微颤抖。 第十二章 年轻的女人啟口,一句一句儿歌慢慢唱着。坐在她膝上的年幼孩子咿咿呀呀跟着唱歌,稚嫩的小脸上漾满大大的笑容。 「我回来了。」 门口传出男人的声音,孩子一咕嚕的爬了下去,衝向门口迎接父亲。女人缓缓从沙发上站起身,轻抚着明显隆起的腹部。男人对她露出笑容,亲暱的摸了摸女人的脸颊,然后大掌覆上女人的肚子。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很乖喔。」女人回答,牵起孩子的小手,「像是知道我不太舒服一样,虽然有点踢动,但动作很轻。」说着说着,女子笑了起来,「他长大后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男生。」 「我想也是。」男人也笑了,替女人拉开椅子后将女儿抱上餐椅。 「月……月……」小女孩还不太会说话,咿呀之间只冒出这个字。 「孩子取名叫月也不错呢。」女人微笑,看着男人洗过手后添饭。 「你高兴就好。」男人将饭碗放在桌上,然后拉开椅子坐好。 「有了太阳,怎么能没有月亮呢?」女人轻道,伸手抚着孩子软嫩的粉颊,「你说是吧?小日。」 微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江初礿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床头的时鐘显示目前时间尚早,他可以再多睡一会,但江初礿并没有继续赖在床上。他掀开被子,走到窗前拉开帘子跟玻璃窗,灌进房间的清冷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看着有点灰濛濛的天空,江初礿想起了方才做的梦。 梦里的男人跟女人面貌模糊不清,不管他怎么回想就是想不起来。江初礿叹了口气,将窗帘拉上换衣服。 走下楼,江初礿先打开客厅的灯,然后摸进厨房里准备早餐。他一向习惯自己准备早点,有时候江初日比他早起就会下来准备,但看这情形她似乎还在睡。 将蛋打进平底锅,江初礿听着锅子上滋滋作响的煎煮声音,小心地把煎蛋翻面。半晌后,一颗完美的荷包蛋摆盘上桌,江初礿替自己倒了杯果汁,悠间的坐上沙发。 不经意的,他眼角瞥到摆在茶几上的裱框相片,江初礿眨了眨眼睛,伸手取过相框。照片中的夫妻脸上漾着温和的笑,站在男人脚边的小女孩则露出灿烂的笑容,漂亮的眼睛瞇成一条线。江初礿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相片,然后他伸出手,轻抚着照片上抱在女人怀里的熟睡婴儿。 「……小礿?」 半惺忪的声音传来,江初礿将照片放回茶几上,望着从楼梯走下的姊姊。江初日不优雅的打个呵欠,慢悠悠地晃到厨房,她从冰箱拿出鸡蛋,刚转过身手上的东西就被抢走。江初日愣了下,微微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半颗头的弟弟。 「我弄,你去坐。」江初礿说道。 「……喔。」 江初日抓抓头,离开了厨房。煎煮的声音再度响起,她闻着从厨房飘出的煎蛋香,嚥了口唾沫。夹着鸡蛋的微焦吐司放到她面前,顺道附上一杯柳橙汁,江初日露出微笑,拿起了早餐。 「谢囉,小礿。」她说,咬了一大口。 江初礿没有多说甚么,只点点头后将视线集中在早晨新闻上。 这是江家的一天早晨,自从男女主人逝世之后,这样的日子少之又少。一开始江初礿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活的一切重心全仰赖父母留下的保险金,和唯一的亲人─江初日。 江初礿不懂为什么父母死了之后初日还能像平常一样生活,直到他在夜晚撞见了姊姊的泪才晓得,原来,姊姊跟他一样的悲伤。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吧,初礿跟初日的感情变得很好,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瞄着一旁大啖早餐的初日,江初礿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假日的早晨啊,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江初礿如此期望着。 「在想甚么呢?小礿。」 江初日含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江初礿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盯着姊姊发呆,他脸上一阵赧红,将视线移开。 江初日依旧掛着微笑,仰头喝掉剩下的果汁。接着她起身,将桌上的碗盘收到洗手槽去。 「小礿你有要去图书馆吗?」江初日问道,冲洗着盘子。 「……嗯。」 「那我载你去吧。」江初日说,对着弟弟笑了笑,「我刚好也有事要办。」 「……好。」 套上薄外套,江初礿看着初日牵出摩托车。她很少骑机车出去,除非地点是她没办法坐公车或捷运到的地方。接过姊姊递来的安全帽,江初礿仔细的扣上扣环,然后跨上摩托车后座。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初日那么娇小,那时候一口气担负起这个家的姊姊看起来那么高大,是从甚么时候开始他的身高追过姊姊的呢?江初礿暗忖,感受着风吹过他的脸。 初日打了左转的方向灯,弯往图书馆的方向,这样算起来她好像已经很久没载过初礿了,当初那个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弟弟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初日第一次有了感叹的心情。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些事,她跟弟弟一定都还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长吧。江初日想着,勾起浅浅的笑容,她已经快忘记父母的面容了,唯有依靠相片才能想起来。现在跟她有唯一血缘的亲人只有初礿,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我一定要保护小礿。江初日心想,趁着绿灯衝过十字路口。 而赫然逼近的车灯让江初日愣住了。 「小礿!」 碰──── 江初礿狠狠翻倒在地,从四肢袭上的剧痛让他一时半刻爬不起身,他勉强撑起身体,看着卡在轿车底下的摩托车。 还有那一隻露在车外沾染血跡的手臂。 「姊……姊姊?」 五年前的记忆猛然衝出,江初礿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着。 「不要……」 他伸出手,移动疼痛的双脚往车体的方向靠近,慢慢聚拢围观的人群开始吵杂,有的人开始打电话叫警察跟救护车,还有的人跟上来帮忙把卡在底下的初日给拉出来。江初礿握着初日冰冷的手掌,看着被移开的摩托车下初日紧闭双眼的脸庞和流淌的鲜血。 有人上前来把初礿给拉开,他踉踉蹌蹌地后退,身体被人撑住,伸长的手搆不到初日。 「不要……」他沙哑喊出,「不要……」 泪水顺着初礿的脸颊滑下。 「不要啊啊啊啊────」 在失去意识之前,江初礿只看到纷飞的金黄色头发和蓝色裙角,然后他看见了土耳其玉色的美丽瞳孔,接着呢? 接着他就不知道了。 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灌进他的鼻腔,江初礿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下一秒他翻起身体,然后因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而齜牙咧嘴。 「你醒了吗?」清脆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回过头,只见茉奈坐在床边,姣好的面容毫无表情。 「姊姊呢?」江初礿急急问道,按着手臂上包好的绷带。 得到的回答是一阵寂静,江初礿的身体颤抖着,然后他爬下床,「我要去找她。」 「你还不能动。」茉奈伸出手,轻易的就让江初礿倒回床上。他咬着牙,慢慢撑起身体。 「她还在吗?」江初礿低声问道,声音像是快哭出来一样,「她还在不在?」 「……不要担心。」茉奈轻轻把手放在江初礿头上,望着他含泪的双眼,「她还在,只是伤得很重,在治疗。」 「……」 江初礿无声的开始啜泣,将脸埋进两膝之间。茉奈甚么话都没说,只是轻抚着初礿的头发,安静地陪着。 后来江初礿才知道茉奈稍微窜改了医生护士们的记忆,让他们以为茉奈是江家的人,但这都不是重点,江初礿拖着包扎的双脚,拉开病房的门。 在那里,江初日闭着双眼,身旁的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声响。江初礿拉过椅子坐下,看着面色苍白的初日。 原来一个人的脸色可以白成这样,他从来都不知道。江初礿暗忖,拨开初日脸上凌乱的发丝。 「姊姊……」 一直以来都是初日负责照顾他的,不管是父母双亡之后的心理重建还是整个家的重担,她一直都背着,就算这样她也总是微笑地告诉自己没问题,不要担心,要他好好的念书,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情。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初日是背着怎样的压力在生活,但为了唯一的家人,她别无选择,而他却选择了逃避。 「拜託你……醒过来好不好……」 江初礿握着初日的手,紧紧握着。他有多久没牵过姊姊的手了?连他都不记得,原来姊姊的手这么小啊…… 「会没事的。」不知何时出现的茉奈轻道,双手搭在初礿肩上,「不要紧。」 他点点头,看着初日毫无血色的脸庞,淡淡的茉莉香散播在整间病房,冲淡了原本难闻的消毒水味。 「他没事吧?」 入夜,江初礿就睡在家属床上。看着紧蹙眉头的男孩,黛薇尔轻轻降落,曇花的香味在密闭空间里更加明显。 「没事,但之后是个问题。」茉奈说道,修长的手指拂过初礿的脸颊。 「那是你的部分,我只要守着这个女孩就可以了吧?」黛薇尔耸耸肩,看着病床上依旧不醒的女孩。她原本不想淌这趟浑水的,但看着男孩悲伤的面容,她狠不下心拒绝茉奈的请託。 「我只帮忙这一次喔,下次不要再找我了。」黛薇尔撇过脸说。 茉奈看着她背对自己的身影,露出淡淡的笑容,「你真是个好人,黛薇尔。」 「甚……甚么啦,我才不是因为他的关係呢!我可是看在你那么可怜的情况下才答应你的,你不要乱想喔。」黛薇尔的脸上浮起红晕,茉奈嘴角弯着浅笑,看着黛薇尔有点慌忙的动作。 「真是的,我等下再过来啦!现在其他地方还有一堆灵等着我去收欸。」 似乎是受不了茉奈注视自己的视线,黛薇尔甩着黑发,拉开窗户就飞了出去。茉奈伸出手,窗户便关了起来,留下照进病房里洩了一地的银白色月光。 时间又往后推移了几天,江初日依旧躺在病床上没有醒来的跡象。为了照顾初日,江初礿向学校请了几天病假,一方面在医院好好疗养自己的伤,一方面就近照顾姊姊。在茉奈看来,他的动机是照顾大于疗养,有时候还要她板起面孔才肯去换药,生活的一切重心瞬间变得只剩下初日。 茉奈沉默的飘浮在空中,看着像尊石蜡像般动也不动的初礿。她静静地叹了口气,黛薇尔总在夜晚来临,她似乎不愿让江初礿知道自己也有负责照顾,总是刻意挑选他睡着时降临。 「这么久都还没清醒,不会有问题吧?」黛薇尔问道,墨黑色的长发与夜色融在一起。 茉奈并没有回答,车祸发生的当下她看的一清二楚,也知道为什么江初日会昏迷这么久都还没醒过来,但若说出去,受伤的人恐怕会是初礿。 「茉奈?」黛薇尔蹙起眉,虽然茉奈有时候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但她现在的表情实在很奇异,几百年恐怕看不到一次。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甚么,不过……」黛薇尔顿了顿,红色的眼睛望向悲伤天使,「主神稍微有些动作了。」 茉奈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缓缓抬起头,土耳其玉色的眼睛紧凝着死亡天使。「甚么动作?」她轻问。 「不清楚,只知道祂似乎有要下凡的预备。」黛薇尔说,茉奈则紧抿的嘴唇。「该不会是为了递传者来的吧?」 「可能。」茉奈吐出两个字,然后想到黛薇尔还不知道这件事。 「会有甚么事啊?主神对于这次的递传者似乎颇有兴趣。」黛薇尔随口问道,伸手拉好江初礿因翻身而掉落的被子。 「因为递传者能碰触到悲伤。」茉奈轻轻地说,黛薇尔的手僵在半空,像机械似的转头看着茉奈。 「甚……甚么?」她眨眨眼睛,然后慢半拍的开始激动起来,「你说他碰得到……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 「我也不知道。」茉奈烦躁地抓抓头发,她很少显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最近一次大概是三百年前吧,为了甚么原因她也忘了。「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从甚么时候开始的?」 「……那个想跳楼却没跳成功的人开始的。」 黛薇尔呻吟了几声,她还记得那个同学,那时她还以为他真的会跳下去,没想到被递传者劝离。这样也好,让她少了一份灵去收……不对,那不是重点,既然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为什么茉奈一句话都没说? 「我有说……只不过说的对象是主神而已。」 茉奈弱弱地反驳,黛薇尔瞪了她一眼,哼了声,「发现的当下就该讲了吧。」 「……」 「总之主神近期之内会下来,要不要让祂跟递传者见面的决定权在你。」黛薇尔说,手指着茉奈,「毕竟他是你的递传者,一切事情都由你决定。」 「……嗯。」 黛薇尔打开窗户,医院另一侧又出现新的灵了,她得快点去引导他们才行。「茉奈。」临走前,黛薇尔回头唤了声,看着悲伤天使困惑的土耳其玉色眼眸。 「虽然决定在你,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话,」她顿了顿,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主神跟递传者见面。」说罢,黛薇尔头也不回地飞离病房,身影消失在夜空里。茉奈目送着她离开,静静把窗户关上。 「……我也不打算让他们见面。」在安静的病房内,茉奈低声说道。 江初日仍旧没有醒来,初礿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姊姊冰凉的手。这么久了都还没清醒,到底是为什么呢?江初礿不解,茉奈在他后方漂浮着,心中也有淡淡的疑惑。依照她的判断,江初日也该醒了,不可能拖这么久都还没醒过来。或许……该潜进她的意识里看看才对,茉奈暗忖,看着江初日毫无血色的脸庞。 她原本不打算把这个计画告诉江初礿,毕竟让活人的意识进入他人的意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要是弄得不好两个人都会死的。或许是递传者的敏锐力吧,江初礿坚持着茉奈肯定有甚么事瞒着他,在无可奈何下茉奈只好告诉江初礿她计画好的动作,而理所当然的江初礿决定要跟茉奈一起去,对方是他唯一的姊姊,他一定要救她。 「所以你们两个要一起去?」 黛薇尔挑起眉毛,当她看到江初礿还保持清醒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但后者对她的出现似乎不以为意。看着眼前的两人一同頷首,黛薇尔实在是很不想淌这趟浑水。 「好吧,我会负责看顾的,有甚么事情我会再跟你们联络。」黛薇尔说道,江初礿露出浅笑,墨色的眼睛看着她。 「谢谢你,黛薇尔,你真是个好人。」 「……快点去啦,真是的!」怎么这两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啊!黛薇尔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挥挥手赶着他们俩,茉奈跟江初礿互看一眼,走近床边。 「手。」茉奈说,江初礿伸出右手,看着茉奈空手在他的手掌心上画着奇异的符号。淡淡的蓝色光线随着茉奈手指画过的地方慢慢浮出,最后组成一个神祕的魔法阵。 巨大的蓝色法阵在两人脚下展开,发出的强烈光芒让江初礿睁不开眼睛,他感觉身体一阵痠麻,脚下踩的似乎不再是地板。依稀间,江初礿只感觉到茉奈紧抓住他的手,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看着茉奈画出魔法阵,黛薇尔站在离他们俩稍远的地方,等着茉奈把江初礿的意识拉出。在刺眼的光芒中有两团淡蓝色的光球缓缓浮出,然后没入躺在病床上的江初日体内。黛薇尔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江初礿瘫软的身体,后者紧闭着眼睛,只剩下规律的呼吸和心跳,她把江初礿安置在家属床上,安静地在椅子上坐下。 「小心一点啊,茉奈,初礿。」黛薇尔低语。 江初礿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他缓缓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 「别动。」茉奈按住他慌乱的手脚,金色的头发飘扬着,「只要你认为这是真的就会掉下去。」 「咦……咦?」 江初礿眨眨眼睛,勉强说服自己这只是个梦。他环顾四周,初日的意识跟平常生活没甚么两样,在他脚下是他们居住的那个城市,一切看起来那么祥和,那么普通,很难想像这是初日下意识的世界。 「我们下去。」茉奈说,拉着初礿的手就往下飞,越接近地面初礿就觉得越奇怪,方才在半空时他就感觉有一丝诡异,下到地面时他才知道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一个人都没有。 在初日的世界里,他看不到任何人,空荡荡的大街上也不见汽机车的踪影,就连红绿灯都停止运作,只剩下黑黑的一片。江初礿慢慢走在马路上,顺着熟悉的路走回家。 在家门前,江初礿犹豫着该不该开门进去,茉奈看着他的迟疑不决,索性替他开门,直接把人推进去。 「呜喔!」 江初礿踉蹌几步,站在玄关看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和厨房,江初日似乎不在这里啊…… 「她会去哪了呢?」江初礿自言自语着。 「我们再出去看看。」茉奈说道,拉着初礿的衣角就往外走。 「喔……」 刚踏出大门,原本应是空的门前却停着一辆车子,江初礿狐疑地望着轿车,驾驶座上并没有半个人,唯有钥匙插在上头等着人去发动。 「上车吧。」茉奈说道。 「咦?这样上去可以吗?」 「那是来接我们的。」茉奈说,逕自打开左边车门上车,江初礿停顿了下,还是跟着上了后座。 一关上车门,原本没有人驾驶的轿车突然自己发动,车子慢慢往前行驶,还能看见方向盘转弯跟打方向灯。江初礿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轻轻开口:「我们会去哪里?」 「……不知道。」茉奈说道。 「姊姊会在这里吗?」 「会的,毕竟这里是她的世界,她会在这里,只不过不晓得是在哪个角落而已。」 「我们会找到她吗?」 「这要看她。」茉奈抬起头,看着江初礿,「如果愿意,她会让我们找到她,如果不愿意,我们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 「……是吗……」 气氛再度沉默,江初礿把玩着颈上的项鍊,窗外的景色逐渐转换,从原本的市中心换成森树林立。 「……咦?」 江初礿偏着头,他对这里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来是哪里。车子持续朝着山上驶去,接连的弯道让江初礿有点不适,他一向不喜欢走山路,这很容易让他晕车。终于,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大片密林,而道路在此中断。 「意思是我们该下车了吗?」江初礿问道。 「应该是。」茉奈回道,下了轿车。 望着矗立在面前的森林,江初礿嚥了口唾沫,走了进去。 高耸入云的树木几乎遮蔽了天空,江初礿顺着蜿蜒的山道慢慢走着。四周寂静无比,只剩下江初礿爬上爬下时发出的微微喘息。这时候就很羡慕茉奈可以用飞的了,不过江初礿没有想那么多,他爬上上坡,站在顶端喘气。 「那是甚么?」茉奈突然问道,江初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在隐蔽的山林中佇立着一幢房子。江初礿愣了愣,往房子的方向走过去。 「我好像有看过这里……」 江初礿低语,逐渐靠近了房子。接近后才发现那并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一间民宿。想当然的里面没有半个人,江初礿走进敞开的大厅,四处张望。 「姊姊会在这里吗?」 「不知道,找找看。」茉奈说,接着她往二楼飞去。 江初礿踏上往二楼的楼梯,一间一间打开门看。原本应该上锁的房间门全都没锁,这也让他们寻找的速度稍微变快了点。末了,江初礿瘫坐在大厅的沙发椅上喘气,他跟茉奈每间房间的看过了,没有初日的存在,那么她到底去哪里了? 休息片刻后,江初礿从沙发上起身,接着他注意到铺在地板上的地毯,图样华美的地毯边缘有着一块突兀的污渍,江初礿盯着污渍好半晌,接着他瞪大眼睛。 「我知道这是哪里了!」他说,准备飞出去的茉奈回过头,疑惑地望着他。 「我来过这里。」江初礿对着茉奈解释道,同时迈开脚步,「大概是小一的时候吧,我曾经跟着父母和姊姊来过这里度假,当时住的就是这间民宿。」 出了大厅,江初礿毫不犹豫地朝着旅馆后方走去,「他的后方是山坡,那时候姊姊吵着要去山坡上冒险,但妈妈不准她去,姊姊一气之下就擅自跑进进山里,结果在里头迷路出不来。」 江初礿停下脚,看着座落在民宿后方的山坡,「那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跑进山里找她,最后真的被我找到了,带她出来。」 茉奈仰头看着林立的参木,接着她把视线移到江初礿身上,伸手拉着他的袖子,「进去吧。」 「嗯。」 踏上山坡,江初礿小心翼翼的斟酌脚步,虽然不陡,但滚下来还是会受伤的。他们两个再度进入山里,四处搜寻着江初日的踪跡,只要找到了就能醒过来。江初礿心想,加快了脚步。 「总觉得好像少了甚么东西……」江初礿低语,茉奈瞄了他一眼,慢悠悠的飞在他后方。 那时候他是怎么找到姊姊的?并不是他看到初日,应该说是初日自己出来找到他的。那时候的初日是躲在哪里哭泣的?不是树林里,是另一个地方,可是那里是哪里?初日说过她找到一个很棒的地方,一个没有人发现的地方,没有人发现的……地方?好像还有甚么……很壮观的东西……那是甚么? 「……水声?」茉奈抬起头,在树林间隐隐传出流水的声音,不是溪流,是另一种更大的声音。 「水……」江初礿愣住了,水……?对了!「是瀑布!」他猛地大吼,茉奈被吓了一跳,一双清澈的眼睛盈满困惑。 「我想起来了,是瀑布。姊姊是躲在瀑布旁边,然后听到我的声音而出现的。」 江初礿急急地说,朝着水声来源跑去,茉奈紧紧跟在他后面,避开迎面而来树枝丛草。 拨开树丛,宽广的地面映入眼帘,宏伟的瀑布夹惊人之势倾泻而下,在底下形成一片湖泊和流动的溪流,一名女孩双手抱膝的坐在瀑布附近,脸埋在两膝之间。 「……姊姊。」 江初礿轻喊,慢慢朝着女孩的方向走去。茉奈安静的停佇原地,看着江初礿靠近女孩。 「姊姊。」江初礿又喊了声,在女孩身边蹲下,女孩的身体瑟缩了下,接着缓缓抬起头。她稚嫩的脸上爬满泪痕,又圆又大的漂亮眼睛也蓄满泪水,江初礿露出温柔的笑,朝着孩子模样的初日伸出手。 「我们回家吧,姊姊。」 女孩歪着头,接着露出灿烂的笑容,「小礿!」 小礿…… 江初日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的是江初礿担心却喜悦的笑容。她眨眨眼睛适应光线,接着露出孱弱的笑。 「你又找到我了呢……小礿……」江初日轻声说道。 几天后,江初日出院了。虽然身体各处都还包裹着绷带,但大致上的伤都没有甚么大碍。江初日笑咪咪地看着初礿在厨房里忙碌穿梭,阵阵食物的香味飘出,瀰漫在整个客厅,就连饲养的猫咪都忍不住跳到初日膝上,期待着等会送上的出院大餐。 「谢谢你囉,小礿。」初日微笑着提起筷子,江初礿嘴边弯起一抹靦腆的笑,看着姊姊将热腾腾的饭菜送进口里。 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江初礿悄悄握住藏在衣服底下的项鍊,感受着末端缀饰的冰凉。 茉奈坐在屋顶上,赤着的两足晃呀晃,她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笑语声,扬起了嘴角,这让她想起了的第一天遇到江初礿的模样。茉奈轻轻闭上眼睛,黛薇尔的话一直徘徊不去,逼得她不得不正视主神下凡的消息。 「我不会让你跟递传者见面的。」茉奈轻道,她轻抚着胸前的别针,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写满坚持,「绝对不会。」 黑夜下,一抹雪白的身影高高佇立在大厦上,幽暗的夜空衬着随风纷飞的银白发丝,他轻轻睁开闭着的双眸,嘴边泛着笑意。 「没那么简单的喔,悲伤天使……」他低语,声音听不出是男还是女。 第十三章 他是被呛醒的,四周瀰漫的烟味让他很不舒服,缩在椅子上睡的姿势也让他筋骨痠痛。他从椅子上爬起来,注意到桌上放了开过的矿泉水跟零食。没多想,他自动伸出手拿零食来吃,然后环视四周。昏暗的空间内仍有许多人,有的是他在睡前就看到的,也有的是他没印象的。他轻轻爬下椅子,离开满是菸味的空间,而坐在他身边的大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江初礿踏着熟悉的脚步,手上抱着牛皮纸袋。刚从书局出来的他现在心情颇好,一方面是因为买到了想要的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初日的伤逐渐痊癒。先前他们俩出了个车祸,当时初日昏迷了一段时间,害初礿担心得要死,幸好之后醒了过来,才让江初礿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去那里看看好了。」江初礿喃喃自语着,迈开轻松的脚步。 推开玻璃门,率先灌进鼻腔的是甜味和各式香气,咖啡和茶类的浓烈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却不凌乱的香味。江初礿深呼吸了一口气,找了个靠窗角落坐下。 服务生端上红茶跟巧克力慕斯蛋糕,江初礿勾起嘴角,露出幸福的表情。他叉了块蛋糕角送进嘴里,享受着在口里散开的巧克力香。突然间,江初礿注意到在玻璃桌上倒映着人影,他困惑地抬起头,只见窗外趴着一名小男孩,他双眼紧盯着桌上的蛋糕,嘴角还掛着不小心流出来的口水。 一发现初礿注意到自己,小男孩立刻转头就跑,快地的初礿都来不及追出去,「……那是谁呢?」江初礿低语,又吃了口蛋糕。 离开甜点店,江初礿抱紧手上的牛皮纸袋,一抬头便又发现方才的男孩躲在转角,探出一颗头看着自己。江初礿眨眨眼睛,慢慢走近他。 男孩抬起头,接着视线回归平视。蹲在自己面前的大哥哥身上散发着好甜好甜的味道,是刚刚甜点店的蛋糕香味吗?男孩偏头,望进江初礿深色的眼眸里。 「咕────」 小男孩愣了愣,沾有污渍的脸颊上明显泛起一抹红晕。江初礿露出微笑,牵起男孩的手。 「肚子饿了吗?」他轻问,男孩点点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褪不去的害羞。 先带回家好了,看他这个样子大概有好几天没有洗澡跟正常进食了吧。江初礿暗忖,完全忘了自己可能会被控告诱拐儿童,就这么把小孩带回家了。 戴着帽子的人静静凝视江初礿离开的身影,无法辨别性别的人勾起一抹笑容,从相反方向离去。 踏进家门,男孩四处张望着,对于整洁有序的客厅感到新奇。江初礿让他脱去鞋子,接着迎向闻声而来的江初日。 「小礿……咦?」江初日顿了顿,目光在初礿和男孩之间移动。 「姊姊,可以先带他去换洗吗?」不等江初日询问,江初礿抢先开口,初日稍微思考了下,頷了頷首后便领着小男孩上楼。 「先替他做点东西吧。」临走前,江初日对着弟弟说道。 目送姊姊和小孩上楼后,江初礿转进厨房,打开冰箱开始准备餐点。煮熟的食物香味从厨房漫出,充斥在整个客厅,江初礿回过头,对上清澈的土耳其玉色双眸。虽然之前已经被吓到习惯了,但江初礿还是稍微愣了下,然后取出放在橱柜里的盘子。 茉奈轻轻降落在小吧檯上,看着江初礿在厨房里忙碌穿梭。黛薇尔说的没错,主神下凡了,目的不为他,就只为了自己现任的递传者。老实说茉奈搞不懂主神到底想做甚么,那个人一向如此,脸上总是带着像洞悉一切的笑容,她讨厌那种笑容。 脚步声回响在楼梯里,江初礿微微瞄了下后面,看着初日满脸笑咪咪地牵着小孩到沙发上坐好。将还热呼呼的总匯三明治放上餐盘,江初礿在清理乾净的男孩面前放下盘子,坐到一边的沙发上。 看着小男孩大快朵颐的模样,江初礿终于知道为什么初日走下楼时会满脸都是笑了。眼前的小孩在经过整理之后露出原本白嫩的肌肤,整体五官十分立体,像是混血儿一样。仔细一看,江初礿对于小孩身上的服装感到熟悉,接着便想到那是自己小时候的衣服,姊姊连这个都挖出来了啊…… 「你叫甚么名字?」江初礿轻声问道,小男孩抬起头,嘴边残留着吐司屑。 「欧若翔,大家都叫我小翔。」 「那么小翔,你的爸爸妈妈呢?」 欧若翔低下头,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黯淡,「爸爸跟妈妈都不管我,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那你知道爸爸跟妈妈在哪里吗?」看着小孩瞬间黯下的眼眸,江初礿有点不忍,没有哪个父母会这样不管自己的孩子,但自己面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 「知道……可是我不想回去……」 摸摸欧若翔的头,江初礿尽量和缓着声音,「但是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还是回去比较好。」 欧若翔抬起头,看着眼前清秀的大哥哥。他瘪了瘪小嘴,乖乖地点头。 「乖。」江初礿揉了揉小翔的头发,忽视着手掌心下像果冻般的淡蓝色忧伤。 吃过午餐后,江初礿跟在欧若翔后边,他并没有让初日跟出来,毕竟她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復原,还是不要乱跑比较好。别看江初礿一副温和的样子,只要事情牵扯到与他有关的人事物他就会变得非常坚持,特别是自己唯一的姊姊。 走过街角,欧若翔手里提着纸袋子。带他回家梳洗的大哥哥好心地装了一袋三明治给他,虽然欧若翔早就知道这些三明治有一半都不会进入他的肚子,但他还是没有反抗的接下并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获得甚么稀世珍宝一样,这看在江初礿眼里只有无限的心疼。 「到了。」欧若翔停下脚步,江初礿愕然的抬起头,看着顶端招牌大大的网咖二字。 「你的爸爸妈妈在这里?」 江初礿问道,欧若翔点点头,十分熟稔的踏了进去。虽然很不想进入网咖,但为了眼前的孩子,江初礿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网咖内有点吵闹,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组队打怪时所发出的声音。室内瀰漫着淡淡的菸味,让不习惯这味道的江初礿皱起眉头。 欧若翔弯进走道深处,接着在倒数第一二个座位旁停下。男人和女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动静,他们像是凝固般动也不动。末了,或许是闻到纸袋里散发的食物香气,女人缓缓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孩子。 「有东西吗?」 她劈头就是这句话,欧若翔乖巧的頷首,看着自己的母亲从手上半抢过纸袋,拿出三明治大快朵颐。 「给我留几个,别全部吃光了。」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说道,两人完全忽略了愣在旁边的江初礿和欧若翔,自顾自的大啖食物。 连句慰问都没有,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孩子是否吃过了,也不去想食物是哪来的。这样的父母让江初礿忍不住握紧拳头。 「你们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吗?」 他脱口道,男人和女人同时转过头,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彷彿他才刚来到一般。女人嚥下口中的食物并将视线移回电脑上,「反正他一定是吃过了,用不着我们担心。」女人淡淡地说,语气里毫无关心。 「你们……」 江初礿本想上前,但欧若翔小小的手拉住他的衣角,清澈的眼睛仰望向他,「没关係。」小小的声音从他口里飘出,「没关係的。」 将人带出网咖门口后,江初礿蹲下身体,看着欧若翔微低的脸,「以后如果肚子饿就来找大哥哥,好不好?」他温声问道,若翔瘪起小嘴,抬头看着眼前温柔的哥哥。 「可以吗……」 他怯怯问着,江初礿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肚子饿就来找大哥哥,我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喔,还有蛋糕跟饼乾。」 虽然这样很像是路边在拐小孩的怪叔叔,但江初礿不管那么多,看着小男孩温顺的点头,江初礿露出浅浅的笑容,摸了摸欧若翔软软的发丝。 「那……可以做给爸爸和妈妈吃吗?」 若翔问道,江初礿顿了顿,接着他脸上漾开宠溺的笑,「如果你要,我也可以做给小翔的爸爸妈妈吃。」 看着小男孩露出开心的笑容,江初礿垂下眼眸,抚了抚欧若翔软嫩的脸颊。 「那大哥哥回去囉。」 江初礿说道,缓缓站起身子。欧若翔用力的点头,脸上掛着微笑。而江初礿迅速转过身体,不去看他离去时若翔眼里的那抹悲伤。 轻巧的金发天使缓缓降落,半高不低的跟在江初礿后方。茉奈凝视着初礿的侧脸,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首度蒙上一层阴影。 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眼前的递传者逐渐能拭去他人的悲伤而不用经由自己了?他正在一步步走向主神设好的陷阱里,但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毫无招架之力。茉奈抓紧胸前的别针,眼神复杂的望着江初礿。 「怎么了?」 似乎是察觉到天使异样的视线,江初礿回过头,看着漂浮在自己身边的茉奈。后者摇了摇头,方才染上眼眸的复杂神色消失无踪,替换成原本的清澈无瑕。江初礿低吟了几声,嘴角弯起好看的笑容。 「我们去买作蛋糕的材料吧。」他轻道,天使的眼睛在那瞬间发亮,忙不迭点头。 「那走吧。」 迈向商店街,江初礿早已构思好要做甚么样的蛋糕了。悲伤天使静静追在他后头,抿了抿嘴唇。 「没有那么容易的喔。」 注视他们离去的人影笑道,好整以暇地交握双臂,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 抱着材料,江初礿独自一人踏往回家的路上。方才茉奈一副着急的神色往另一边飞去,扔下江初礿一头雾水的目送她离开。 「大概是发生甚么事了吧。」他自言自语着,将手上的蛋糕材料抱好。 事实上也难怪茉奈会那么着急,熟悉的神的气息在他们踏进商店街的那一瞬间从她背后袭上,她慌张地在人群中张望,却怎么样都找不到气息来源。随着神气的逐渐远离,茉奈感到一阵阵的不安,于是她丢下江初礿,飞去寻找神的踪跡了。而这些江初礿完全被蒙在鼓里,甚至连自己早已成为神的目标也毫不知情。 「啊……抱歉。」 拥挤的人潮中,江初礿不小心擦撞到一个人,那人笑笑地摆手表示不在意。就在此时,掛在江初礿颈上的项鍊突的发出嗡的一声,随后便归趋平静。 「……咦?」江初礿按住项鍊,手掌下的翠绿色宝石散发着冰凉,「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江初礿暗忖,放心地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煞然间,一个男人直衝向他,伸手扯断项鍊就跑,江初礿在原地楞了几秒,随后拔腿狂追。 「等等!我的项鍊!」 他大喊,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挤进人潮,就快消失在江初礿的视线里。他感到心急,毕竟那是山神赠与他的项鍊,他绝不能弄丢。 就在男人快穿过商店街的那一瞬间,一隻手臂迎面架上他的颈子,穿着白衣的人一把扯住男人的前襟,毫不犹豫的就是一记过肩摔。江初礿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看着白衣人从男人手中夺过项鍊。 「这是你的吧?」听不出是男还是女的声音说道,江初礿愣愣的点头,接过绿宝石项鍊。 「谢谢你。」 白衣人一笑,不仅声音听不出男女,就连他的外貌也十分中性,不过似乎是男性偏多,应该是个男人吧。江初礿暗想。 「那个……不介意的话,能让我请你一顿饭吗?就当是还个人情。」江初礿问道,男人勾起笑,直直地盯着江初礿。 「既然如此,那你就请我吃一顿下午茶吧。」 「好的。」江初礿露出微笑,转过身替男人带路。 推开玻璃门,江初礿踏进早上去过的甜点店。他熟稔的点了一份餐,看着男人也点了份拿铁加起司蛋糕。 「谢谢你的帮忙,那条项鍊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江初礿欠了欠身,看着眼前的男人脸上掛着温和的笑。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男人说道,喝了口刚送上的拿铁。 「我是江初礿,不知您贵姓。」这样的问法不知道会不会太官腔。江初礿边想边问,也啜了啜红茶。 「我叫索纶帝。」 男人给出个异国姓名,江初礿微微瞪大眼睛,一副好奇的模样,「你是外国人吗?」 虽然在路上也能遇见来台观光的外国人,但江初礿并不曾实际跟他们交谈过。眼前男人的五官确实不像东方人,但与西方人相比又不太一样,就像雕饰精细的瓷娃娃。对了,说不定是俄罗斯? 「算是吧。」男人给了个模稜两可的答案,自顾自品尝起起司蛋糕。 江初礿也不再询问,安静地吃起面前的甜点。茶香和甜味充斥在整间甜点店,交融出毫无违和感的香气,江初礿深呼吸了一口,坐在自己对面的索纶帝不知何时早已用完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真适合呢,眼光真好。」他低语,江初礿抬起头,狐疑地望着男人。 「你刚刚有说甚么吗?」 「不,没甚么呢。」男人轻笑。 在店门口告别索纶帝后,江初礿再度踏上回家的路。消失好一段时间的悲伤天使又飞了回来,满脸闷闷不乐,这还是江初礿第一次看到茉奈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了?」 他温声问道,茉奈摇摇头。她追着那股神气追了很久,就在她快追上时,神气突然消失了,连一丁点去向都没留下。找不到主神的她只好跑回来,回到江初礿身边。 「我们回去吧。」江初礿说道,既然天使不想说那他也不勉强。江初礿伸出手,轻抚着悲伤天使柔顺的金色发丝。茉奈点点头,跟在江初礿后方回家。 欧若翔爬上椅子,看着沉迷于电脑的双亲,他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忧虑。时间已经晚上了,但他的爸爸妈妈却丝毫没有要起身回家的打算,看来今晚又是要睡在这里了吧?欧若翔暗忖,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位大哥哥。 那个哥哥真的很温柔,就连他家里的大姊姊也都笑咪咪的。虽然他小小的脑袋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家没有爸爸妈妈,可是那个家却让他感到羡慕’感到温暖,如果自己是在那个家庭就好了…… 欧若翔用力甩甩头,他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呢!爸爸妈妈可是很努力才把他生下的,他不能有这种背叛父母的想法。 「吶,妈妈……」 「……嗯?」 他出声唤道,回应他的却是无声。约莫过了五分鐘,女人才蠕动嘴唇,挤出个含糊的单音。 「小翔是怎么出生的呢?」欧若翔问道,女人敲打键盘的手停了下来,视线也移到小翔身上。 「你的出生?」女人像是要再确认般问道,欧若翔点点头,清澈的双眸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的出生是个错误,我本来没打算生小孩的。」 女人淡淡地说,欧若翔在那瞬间脑袋空白了几秒。他有没有听错?妈妈说……他是错误? 「养小孩很麻烦,为了那些奶粉尿布甚么的要花一大堆钱,这些钱我还寧愿拿去买点数衝装备呢。」女人自顾自地说,丝毫不在意身旁的孩子听到这些话会有甚么感想。 她本来就是那样想的,小孩子太烦了,养一个小孩既浪费钱又浪费心力,说实在的她寧可拿这些钱去网咖玩线上游戏也不愿拿来扶养一个孩子,不只是她,就连她身边的男人也认同。 欧若翔头有点晕,妈妈说的那一些话他没有听错,妈妈说她不要小孩,说小孩子很麻烦很浪费钱……那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他?为什么要扶养他? 如果他是错误的话,那是不是消失了会比较好? 「你问这个干嘛?」女人察觉身边孩子的沉默,她皱了皱眉,用眼角瞄着小翔。 「没有……没甚么。」 欧若翔轻声地说,接着他爬下椅子,慢慢走了出去。女人并没有阻止他,对她来说,孩子饿了就会自己去找东西吃,她也不管东西是哪来的,反正累了就一定会回来这里。 「啊啊,糟糕了。」女人手忙脚乱地控制萤幕上的角色,将方才分给孩子的一点点专注力拉回电脑上。 欧若翔一个人踏在街道上,外边并不冷,但已有了一丝凉意。他拉了拉身上的薄外套,走在人群拥挤的人行道上。 川流的人群里不乏年纪跟他相仿的孩子,但身边总陪伴着大人们,欧若翔愣愣地看着他们走过,然后低下小脸。 「小翔?」熟悉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欧若翔抬起头,只见白天见到的大哥哥弯着腰,深色的眼睛含着一抹担心,「你怎么在这里?」大哥哥问道。 「我……」 欧若翔囁嚅着不敢说出实情,然而江初礿却已知道了七八分。蠕动在男孩周围的淡蓝色悲伤变得更加浓稠,甚至边缘开始出现脆裂的状况,江初礿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被悲伤给淹没的。 「可以跟我说吗?」江初礿蹲下身体,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平行,「跟哥哥说好不好?」 欧若翔看着江初礿,他温和的声音让他想哭,「嗯……」他点点头,眨眼把泪水逼回去。 江初礿牵起他微冷的小手往家的方向踱去,金发的天使缓慢跟在他后方,土耳其玉色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到小翔,江初日的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她像是早就知道般摸摸若翔软嫩的脸颊,然后将预备好的热奶茶递给他。 「谢谢……」 欧若翔小声道谢,啜了啜有点烫口的热饮。江初日起身回房,留下初礿和小翔两人待在客厅里。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了吗?」虽然已经知道大概发生的事,但江初礿还是开口问了声。 「……妈妈说她不要我……」 「咦?」江初礿一愣,看着垂首的孩子。欧若翔小手握紧马克杯,脸上没有其他表情。 「妈妈说,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她本来不想要小孩的。她说养小孩很浪费钱,寧愿拿钱去买游戏点数……」说着说着,欧若翔突然笑了起来,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竟露出了悲伤的笑容。「哥哥……如果对妈妈来说,我是个错误的话,那么我是不是消失了比较好?」 江初礿沉默地望着孩子,后者淡淡地喝了口奶茶,翻捲的淡蓝色悲伤更加浓烈。 「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有他的理由在。」江初礿轻轻开口,没有看向欧若翔投来的视线。 「不管是甚么理由,孩子都不应该被抹灭。错的并不是孩子,而是生下了又不肯照顾的双亲。不管有甚么样的藉口,孩子是无辜的,被嫌弃被忽略,这些都不是你应该要承受的。」 江初礿看向一脸茫然的若翔,伸手抚着他的头发,「你该寻找的并不是出生的理由,而是自己的价值。透过学习和闯荡,你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骄傲。孩子并不是错误,你也是。」 欧若翔看着眼前说了一大串话的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江初礿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化去小翔的悲伤,但那股缠绕着他的淡蓝色氛围确实缩小了,只剩一层薄薄的贴在他身上。茉奈说过悲伤并不能完全抹去,他们终究只能靠着话语来引导,除此之外甚么都做不到。 「你想回去吗?」江初礿柔声问道,欧若翔低下小脸,有点迟疑地摇摇头。 「但你也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今天就先住下来吧,明天我再带你回去,好吗?」欧若翔点点头,乖巧的将手交给江初礿。 牵着孩子微冰的小手,江初礿踏上楼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记忆里父母亲总是和顏悦色的,他们是人人称羡的家庭,也是这世界上最和乐的亲人,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们的生活会是甚么样子? 江初礿摇了摇头,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不会遇到茉奈,也不会引导那么多人的悲伤,而不管命运如何安排,他始终感谢着。 翌日,在用过午餐后,江初礿带着孩子来到大街上。欧若翔始终低着头,任由江初礿牵着他回到父母身边。 昨天晚上的那些话他并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错误,所有人都不是,他该寻找的并不是理由,而是价值。 猛的,欧若翔撞上眼前的人,他抬起头,看着大哥哥站在原地。他顺着江初礿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名长相十分中性的人站在前方不远处,脸上掛着浅笑。 「索纶帝?」 江初礿有点困惑的开口,眼前的人正是前些日子跟他一起喝下午茶的人。只不过在一个礼拜内重复遇到两次的机率会是多少?这点连江初礿都不知道。 「嗨。」索纶帝打了声招呼,丝毫没有要往前靠近他们的意思。 「又遇见你了呢,递传者。」 递传者?那是甚么?江初礿暗忖,想往前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嘛……我观察过了,你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选,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坚持不让你涉入啊……」索纶帝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接着他耸耸肩,脸上绽放出笑容,「不过你这次做的实在不怎么样,动作太慢了,没有办法完全却除呢。」 却除?要除掉甚么? 「算了……来吧。」 索纶帝伸出手,朝着躲在江初礿后方的欧若翔挥了挥。江初礿想出声喊住他,无奈不仅身体动不了,就连声音也都出不来。欧若翔缓慢的踏出脚步,来到索纶帝面前。 「看着吧。」 索纶帝说道,扳过欧若翔的身体让他面对江初礿。一接触到他的眼睛,江初礿立刻了解为什么欧若翔会那么乖巧地往前靠近了。 他本该是清澈无暇的双眼如今失去了光彩,就像是魁儡一般任人操控。索纶帝将右手放在他头上,五指微微收拢。 不可以…… 江初礿在心里喊着,一股恶寒从他背脊升起,他知道他必须阻止索纶帝。 「乖,一下下就好了。」索纶帝淡淡地说,收拢的五指用力向上拉扯。 原本覆在欧若翔周围的淡蓝色悲伤被像果冻般拉起,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开始挣扎。 不可以…… 江初礿无声的吶喊,身体一动也不动,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悲伤被硬扯剥离。 不行……快住手……快点住手…… 「住手啊啊啊────」 声音从江初礿喉间爆出,浅蓝色的身影由上而下袭来,索纶帝的身体向后微倾,白皙的面颊上有着擦伤。 金发的天使抱起若翔,快速挡到江初礿面前,江初礿用力喘着气,接过昏迷的孩子。 「喔呀?你来了?」 看着一脸慍怒的天使,索纶帝倒觉得有些新奇。他从没看过眼前的人儿露出这种表情,这次他倒开了眼界,见识到天使生气的一面。 「我说过了,不要动他。」茉奈低声说道,紫色的鞭子成綑地握在手上。 「决定权并不在你身上,况且……」索纶帝的视线越过茉奈,毫不留情的投到江初礿身上。「他是有理由的。」 「甚么理由?」 茉奈警戒的说道,索纶帝佯作夸张的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江初礿瞪大眼睛,身旁的景色早已不是大街,而是某幢建筑物的屋顶。 「一直在街上太麻烦了,虽然那些人类都看不到,但我还是很讨厌说话时一直有人走来走去。」索纶帝耸耸肩,深沉的眼眸含着一丝戏謔。 强劲的风吹起,江初礿低下头,等着强风慢慢平息。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早已换了个样貌。银白色的头发被随意束在脑后,衬出那双和黛薇尔相同的红色眼睛,只是那红不像红宝石般剔透,倒像是鲜血。 「你……」 「很惊讶吗?我想也是。」索纶帝笑了起来,一袭中国风的衣服样式以浅绿滚边,下摆则不停被风吹起。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索纶帝露出浅笑,眉眼间带着一股睥睨群雄的气息,「我是索纶帝,也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神。」 风吹乱了江初礿的头发,他愕然的看着眼前自称是神的人。以那股气息来说,他的确很像是神,但是……他望向茉奈,后者紧咬着下嘴唇,土耳其玉色的眼睛透出复杂的情绪。 「不过你不是不知道吗?茉奈,关于我要下来的消息。」 「我知道……所以我尽全力的隐藏他。」茉奈低声说道,金色的头发随着风飘扬。 「是吗?我想也是,毕竟你也尽力了嘛。」索纶帝又露出笑容,极富兴饶的笑容。 「她跟你的身分本来就不一样,你没必要这样说话。」 另一道声音传来,黑色的人影快速闪下,好整以暇地站在茉奈旁边。索纶帝挑起一边的眉毛,声音低了下去。 「黛薇尔?」 「是我告诉茉奈你要下来的消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真是多管间事啊,黛薇尔。」索纶帝说道,拨开乱飞的头发。 「他不是你能碰的人,索纶帝,茉奈也说过了。」 「但他是最好的人选,这点你不能否认。」 「……」 黛薇尔顿时沉默,她蹙着柳眉,看着面前一脸漠然的神。 「算了,就先这样吧。」索纶帝说道,转过身体背对他们,「我可是不会放弃的喔,她啊……」他顿了顿,红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她啊,可是又回来了呢。」 「咦?」 下一秒,索纶帝消失无踪。茉奈放松紧绷的身体,收起了紫鞭。她看向江初礿,后者一脸茫然的回望她,完全不懂方才他们之间的谈话。茉奈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全部的人回到街上。 欧若翔清醒后也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情,只知道他在江初礿家住了一晚,关于索纶帝的记忆不復存在。看着孩子回到网咖父母的身边,江初礿有点悵然。 「刚才……索纶帝的动作会给他甚么影响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茉奈轻声答道,「被硬扯剥离的悲伤会对人造成甚么影响,这点连我都不知道,毕竟……」 茉奈垂下眼眸,「我……并不会那样做。」 「……我知道。」 回过身,江初礿踏上回家的路,茉奈跟在他后面沉默不语。倏的,茉奈抬起头,她顿足飞向天空,消失在白云间。江初礿眨了眨眼睛,又继续向前走。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已见怪不怪。 「哟!」 含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江初礿回过头,只见索纶帝微笑地站在他后方,恢復了黑发黑眼。 「你要做甚么?」 有了方才的经验,江初礿丝毫不敢大意。他戒备地看着眼前的神,伸手握住颈上的项鍊。 「别紧张,我只是应你的要求出现而已。」 「我的要求?」 「没错。」索纶帝转向他,黑眸化回红眼,「对于我方才说的话,你有一些疑惑对吧?关于递传者的部分。」 「……那些茉奈会告诉我的。」 「不,她不会。」索纶帝说道,「包括黛薇尔,她们都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不希望你涉入我们的世界,因为你是人类。」 「人类……」 索纶帝向前靠近江初礿,他闻的到索纶帝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就像茉奈身上有茉莉花香、黛薇尔有曇花香那样,索纶帝身上缠着股菊香。 「你想知道吧?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要求?」 「对。」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浮出五颗异色珠子,「这五颗珠子代表着全部的事情真相,只要你找的回来就可以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的资质,还有为什么你会被选上成为递传者。」 「我……」 「要找不找都随便你,总之我把珠子散布出去,找的回来就可以知道她们隐瞒你的所有事情。」 不等江初礿回答,索纶帝逕自将五颗珠子投射出去,看着五道光芒消失在天空里。 「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喔,对了,」索纶帝原本转过去的身体又转了回来,「我是女的,别搞错了。」 「咦?」 江初礿一眨眼人就消失不见了,他举起左手,看着莫名出现在手腕上的银色鍊子。 「初礿?」茉奈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江初礿抬起头,对上茉奈土耳其玉色的眼眸。 「怎么了吗?」茉奈问道,江初礿摇摇头,让外套袖子遮住他手上多出的手鍊。 「没有……没甚么。」江初礿说道。 第十四章 她好想逃离,远远的离开那个人。她知道如果再那样下去,不管对谁都会造成伤害,她不想让任何人伤心。她也曾试着逃脱,试着拒绝,但坚定的心到最后总被欲望征服。她无计可施,只能在每次清醒后痛哭,立下一个个誓言,再一个个打破。最终她还是沉沦了,那个人紧紧抓着她,拖着她一起沉入无底的深渊,永不见光明。 江初礿轻轻睁开眼睛,他按掉床头铃响的闹鐘,然后翻回床上。左手腕上的银色鍊子反射阳光,映入他的眼底。 昨天的事情还记忆犹新,事实上是想忘也忘不掉。他遇到了神,所有天使的上司。对于索纶帝说的话,江初礿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知道茉奈有事情瞒着他,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明白实情,所有决定都在他手上,要,抑或是不要,一切取决于他。 「……好烦……」 起身下床,江初礿换上学校衣服。现在的他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东西,面临即将到来的考试,他优先选择的应该是自己的未来,至于其他过往的回忆就留待以后再来寻找吧。 打定好主意,江初礿踱下楼梯,手上的鍊子闪闪发亮。 在用过早餐后,江初礿跨上脚踏车,初日早就出门去上班了。今天她的班别排的比较早,必须快点去报到才行。江初礿锁上家门,踩动踏板向前衝去。白色的人影矗立在他家屋顶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决定权不在你,而是在我。要不要让你现在就去寻找记忆是我的选择,你没有其他办法,人类。」 索纶帝轻声说道,他闭了闭眼睛,消失在屋顶上。 当神消失之后,悲伤天使缓缓从旁边浮出来。她知道神做了甚么,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终究只是天使,也终究没办法守护自己最深爱的人。不管是江初礿,还是她…… 轻轻叹了口气,茉奈腾起身子,金色的头发被风吹乱,而她一袭浅蓝色的衣裳也被吹起。茉奈轻轻顿足,朝着江初礿的方向飞去,如果她不能保护,那起码让她陪在他身边,一起面对即将蜂拥的回忆。 停好脚踏车,江初礿从车棚慢慢往教室前进。车棚的位置在学校一隅,算是很偏僻的角落,也因此每到中午时间便有不少情侣会来这里谈情说爱,也有一些同学在这里抽菸。对于这些,江初礿十分了解,毕竟他常常在车棚附近看见菸蒂,就算学校再怎么努力也抓不到那些抽菸的同学。 江初礿拉了拉书包,他不经意地往旁边草丛里瞧,却赫然看见一个人蜷卧在草丛里,身上穿着制服。 「喂喂!」 他吓了好大一跳,急忙放下书包跳进草堆,倒在那里的是名女孩子,略显凌乱的头发披在她脸上,而她眼眶凹陷,眼睛周围有浓浓的黑眼圈。 「该不会是太用功然后倒在这里的吧?」江初礿低语,慢慢把女孩扶起来。他闻到一种奇异的味道,但又说不上是甚么,只能先把人抱出草丛,让她倚着墙壁坐好。 「你还好吗?」 江初礿轻拍她的脸,不去注意黑色裤子下曲线优美的双腿。女孩发出了几声嚶嚀,慢慢睁开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对了……」 女孩搓了搓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江初礿想扶住她,却被一手甩开,「不用……我可以……」她断断续续地说,踩着踉蹌的脚步离开。 江初礿眨眨眼睛,有点不知所从。他皱起眉头,看着蠕动在女孩周围的淡蓝色悲伤。那些氛围早已开始脆化,然而中心却依旧保持着浓稠的样子,丝毫没有脆裂,那样子的悲伤他从来没看过。 「某些东西支持住她了。」茉奈的声音猛然响起,江初礿回过头,看着漂浮在她身边的金发天使,「因为支持,所以她不会死,但不久的将来她会崩溃。」茉奈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凝视着女孩,淡淡地说着。 「我该怎么帮她?」江初礿问道。 「她厌恶着甚么,却又渴望甚么,一旦摧毁了那些东西,她将不会再沉沦,但赔上的会是自己,而不是性命。」 赔上自己而不是性命?江初礿有点不解,茉奈说话一直都很模稜两可,有时候他得花很久的时间才能理解。 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江初礿沉默着。 邱琪雯脚步蹣跚地走着,她用力甩头,想甩掉方才男孩看她的眼睛。那个人不了解她,所以才会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她,她是无法免除恶的罪人,没办法承受那双眼睛。 摸摸口袋,邱琪雯确保小夹链袋没掉出来才松了一口气。那是她的支撑,她不敢想像要是没了那东西,她的人生会是怎么样,但是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寧愿不要那玩意。 邱琪雯慢慢停下脚步,拿出夹链袋,袋子里装着几个白色纸包。她好几次都想把这东西扔到水沟里,然而反覆的挣扎却让她迟迟下不了手,最终只能臣服慾望,只能哭泣,然后甚么都做不到,也没有人能来救她。 风吹起,邱琪雯一个没抓稳,手中的夹链袋便飞了出去。她倒抽一口气,急忙上前去追被吹着跑的袋子。 袋子在一双脚前停住,而脚的主人弯腰捡起了透明夹链袋。 「这是你的吗?」 邱琪雯一楞,方才遇见的同学就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小袋子。邱琪雯犹豫着要不要点头,但她最后还是頷首,接过袋子。 「风有点大,要拿好喔。」男孩温柔的笑了,将袋子放在她骨瘦如柴的手上。 「……谢谢。」 邱琪雯小声道着谢,她低着头,快速转身离去,留下男孩一脸漠然地站在原地。 「那就是她的支撑吗?」江初礿问道。 茉奈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袋子里的东西是女孩的支持物,毁掉了就能瓦解悲伤,代价是赔上她自己;不毁掉,她会死。面对这种两难的局面,江初礿有点困扰。 他是该毁还是不该毁? 「你的决定呢?」茉奈轻语。 「……我会毁了她的支持物。」江初礿说。 邱琪雯将夹链袋塞进裤子口袋,大口喘着气。她不知不觉跑到了中廊,而适逢下课时间,不少学生在此来来去去,邱琪雯只能垂着头,快速躲开人群。 面对人们的异样眼光,她从不说甚么。那些东西对她造成甚么影响她很清楚,但就是怎样都挣脱不了,越挣扎就沉的越深,到头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怨恨自己,然后沉入无止尽的深渊。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邱琪雯滑开萤幕,看着上面熟悉的来电人。那个拖她下水的兇手。 「唷,琪雯。」 来到约好的地方,邱琪雯看着眼前的男子,不发一语。 「你老是这种表情,这样可不行啊。」男子戏謔地说道,晃了晃手上的袋子。 「东西拿来了吗?」她冷冷地问,男子啐了声,从塑胶袋里拿出装满药包的夹链袋。 「跟以往一样的价钱,行吧?」 邱琪雯点头,颤抖的从口袋里拿出皮夹,然后掏出蓝色钞票递给对方。 「谢啦。」男子笑吟吟的收下,将夹链袋扔给邱琪雯,后者七手八脚地接住,看着满满的药包。 「……我……」 「嗯?干嘛?想加购吗?」 「……我不想买了……」 「甚么?」男子瞪大眼睛,看着垂首的邱琪雯,「我没听错吧?」 「……我说我不想买了,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何士霖。」 「你没有资格说这些东西!」名为何士霖的男子暴怒,几跨步就站到邱琪雯面前,扬手就是一掌。「只有现在才会说这种话,吸进鼻子里还不是爽的叫我拿更多!」 邱琪雯跌倒在地,揉着火烫的脸颊,夹链袋早就飞到一旁,在阳光下显得刺眼。 「反正你不管怎么样都无法逃离的,还不如好好享受,顺便多找几个人来同乐也可以。」何士霖捡起夹链袋,拍拍邱琪雯瘦削的面颊,然后将袋子丢在她面前,转身就走。 「欢迎再度光临啊。」他如此说道。 邱琪雯卧在地上,好半天都不起身。末了,她才慢慢爬起来,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 终究是逃不掉的,那就是她的命。 江初礿心不在焉的上着课,邱琪雯凹陷的脸庞不停闪进他脑子里,让他心烦。他说不上对那个女孩的感觉是甚么,也不知道支撑着她的是何物,但那是她不应该拥有的东西……或者说是人不应该拥有的东西。 「吶,你知道邱琪雯吗?」坐在初礿旁边的女同学小声问着后方好友,江初礿微微回过头,偷听着两人的对话。 「知道啊,就那个看起来一脸睡眠不足,长的有点恐怖的女生。」 「嗯,你知道吗?有人看到她跟一个外校人士走到学校的偏僻角落欸。」 「偏僻角落?他们要干嘛啊?」 「谁知道。」女孩耸耸肩,「大概是情侣之类的吧。」 「是喔……你怎么知道啊?」 「刚刚别班的传上群组说有看到。」 「咦?两个人去那里……该不会在做甚么吧?」 「谁知道呢……」 江初礿将注意力移回课本上,那并不是男朋友,他这么觉得,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那个都不会是男朋友。那么那个人是谁? 「对她来说,给予的是神,却又是堕落的恶魔。」不知何时坐在江初礿桌上的茉奈说道,江初礿抬起头,看着天使的眼睛。 「那个人吗?」他轻问,茉奈点点头,腾起身体后便往外边飞去。江初礿眨了眨眼睛,将视线移到黑板上的数学公式。 邱琪雯踩着歪斜的脚步,时间已接近放学。事实上她连书包都没有带,只是为了骗过家人而出门,她倚着墙壁,颤抖地拿出化妆品。在学校她不管,可是回到家她必须装做甚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不能让家人知道这些,她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她至亲的家人。 「但你终究还是沉沦了。」 淡淡的声音从邱琪雯背后响起,她慌乱的回过头,却只见一名穿着浅蓝色衣服的金发女孩站在她身后。邱琪雯没看过这女孩,她的打扮也不像是学校的学生。 「你是谁?」 女孩摇摇头,土耳其玉色的美丽眼眸紧凝着她,「狠不下心,想走却走不了,到头来甚么也做不到,只能哭泣,然后再一次的臣服。」 「你……」 「可以改变的,只是需要有人帮你。」女孩说道,她回过身体,离开了邱琪雯的视线。 邱琪雯愣了愣,忙不迭追上去,然而女孩却像蒸发一样消失无踪,连一丁点离开的背影都没有。 「……我看到甚么了吗?」邱琪雯喃喃自语,接着想到自己还没化妆,便又赶忙回到原来地方去。 茉奈静静飘浮在空中,看着底下的人类用粉底遮掩自己憔悴的面容。白色的身影在她身边出现,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神气。 「自己动手了?」索纶帝戏謔道。 「……」 茉奈咬紧嘴唇,不发一语。身旁的神将视线投到她身上,引起她满身寒颤,「改变不了的,就像那个人类一样,你也同样改变不了的。」索纶帝说道。 「……不对。」茉奈开口,清澈的眼睛迎向主神血红的眼眸,「可以改变的,不管是人类,抑或者是我。」 索纶帝望着天使,嘴角弯起不可一世的笑容,「那么你就试试看吧。」 翌日,邱琪雯在自己的房间内仔细上着妆。拍上能够淡白暗沉肤色的粉底,邱琪雯竟感到有点悵然。外边的父母们都还在沉睡,一大清早的只有自己醒来上妆,为的却只是欺骗他们而已。 擦上粉红色的唇蜜,邱琪雯深深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就算化妆品再怎么好也遮掩不住她凹陷的眼窝和瘦削的脸颊。她闭了闭眼睛,提起薄博的书包,邱琪雯悄悄窜出家门,然后看了三楼一眼。 「我出门了。」她小声说道。 「我出门囉。」江初礿回头说道,并不是对姊姊道别,而是对放在茶几上的父母。 「走吧。」茉奈难得的飞扬在他身边,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披在她肩上。 「嗯。」 锁上家门,江初礿跨上脚踏车,接着用力踩动踏板向前骑去。 邱琪雯摇摇晃晃地走进车棚附近的草丛,上学时间若待在车棚附近会很麻烦,不仅人很多,被目击的机率也会提高。蜷缩在草丛里已经是她的习惯了,同时她也别无选择。 趁着人还少,邱琪雯颤抖地抽出针筒。她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口乾舌燥,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动作要快,再怎么样的厌恶她都没办法抗拒。 将针尖插进血管里,她缓慢注入针筒里的东西,感觉到一股快感从脑子里散发。 「……唔……」 她侧倒在草丛里,像婴儿般缩起身体,睁眼所看见的景色都在摇晃。邱琪雯感觉到自己在傻笑,就算处于幻觉的状态,她仍知道自己不能发出声音,所以她咬住嘴唇,嚐到一股甜腥味在嘴里散开。 只有这种时候自己才会感到快乐,然而清醒了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增加的只是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和无止尽的悲伤。 「……琪雯?」 她恍惚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变成两个的男孩。邱琪雯眨眨眼,慢慢撑起身体。 她认出那个人了。 「你还好吗?」 江初礿轻声问道,他刻意早点到校就是为了观察邱琪雯,果不其然被他看到女孩在草丛里做的事情,江初礿感到有点震惊,但更多的是悲哀。 「不要……」邱琪雯颤抖出声,「……走开……」 她不想被看到,尤其是他那个有温柔眼神的男孩。她被说成怎样都可以,就是不想被他看到。 那双眼睛是她唯一的救赎。 推开江初礿,邱琪雯踉蹌起身歪歪斜斜的跑掉,江初礿并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弯腰拾起从女孩身上掉落的物品。 「这是甚么?」江初礿轻声问道。 「伊甸园的苹果。」茉奈如此回答着。 邱琪雯慢慢停下脚步,撑着膝盖直喘气。她平稳住呼吸,右手伸向口袋。下一秒,邱琪雯瞪大双眼,慌乱的在身上摸索,「……掉了?」 她喃喃道,接着跌坐在地上。那是她接下来好一段时间的剂量,要是没有那些东西,她会痛苦到死的。 「要找回来才行……」邱琪雯自语,转身往来时的路跑去。 回到车棚,邱琪雯四处张望着就是遍寻不着那透明的夹链袋。她翻过草丛无数次,就连水沟都去检查过了。末了,邱琪雯软坐在地,嘴唇颤抖,要是那东西被拿去通报的话……她根本无法想像后果会是怎么样! 「怎么办……」 她失神说道,接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喂……」 「邱琪雯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温柔的声音,邱琪雯愣了愣,她不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 「你是谁?」 「……捡起你两次的人。」 「咦?」 「你掉了东西,对吧?」对方如此说道,邱琪雯抿了抿嘴唇,发了个单音。 「放学后来车棚领回吧,我会等你。」 「可是……」 「别担心。」像是知道她的着急似的,对方的口气十分温和,甚至有点温暖,就像冬天的太阳一般暖心。「我帮你。」 邱琪雯感觉自己原本纷乱未止的心平静下来,她慢慢放松肩膀的肌肉,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么就说定囉。」对方似乎露出了笑容,邱琪雯不自觉的勾起嘴角,原本苍白的脸颊也起了一丝血色。 时间缓慢推移至放学后,邱琪雯四处张望着,确定没有人后才悄悄现身,慢慢走近车棚。不算小的区域只有她一个,并不见电话里说要归还东西的人。邱琪雯暗暗叹口气,她怎么那么直接就相信对方呢?或许现在那个人已经领着主任警察来了也说不定。 细碎的脚步声从她背后响起,邱琪雯转过身体,戒慎地望着地上逐渐靠近的影子。 「啊啊,等很久了吗?」 传进耳里的是有点抱歉的嗓音,邱琪雯看着眼前一脸愧歉的男孩,摇了摇头,「我才刚到。」 「是吗?」男孩笑了起来,邱琪雯等了多久他不是不知道,但茉奈迟迟未现身,逼得他只好自己先出来。 「你的东西。」 江初礿伸出手,像女孩子般柔软的手掌上躺着小小的夹链袋。邱琪雯也伸出右手,然而就在快碰到袋子的那一瞬间,江初礿一个反掌,握住了她如柴的手腕。 「你……」 「这样好吗?」 他开口,邱琪雯抬起头脸上有着消不去的红晕,「……甚么?」 「这样真的好吗?」 江初礿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孩,感受着掌心下瘦削的柔荑。 「你在说甚么……我听不懂……」 邱琪雯慌张地说,避开江初礿投来的眼神。她不能承受那种温柔,也承受不了。邱琪雯知道初礿指的是甚么,但她不想承认,好似这么做就能避免掉自己的罪过。 「我很清楚小袋子里是甚么东西,你可以不用隐瞒。」 「我……」 「很痛苦吧?」 江初礿的声音很轻很轻,西下的夕阳衬在他背后投射出长长的影子,邱琪雯看着眼前的男孩,低下了头。 「没用的……」淡淡的声音从她唇间吐出,「我所沾染的罪恶是洗不掉的,任何人都无法救赎,也救不了我。」 江初礿眨了眨眼睛,向前靠近了几步,「你所欠缺的是下定决心的勇气,你想改变,却总是一次次的深陷慾望,清醒后才哭泣,才悔恨自己。 「明明可以做到的事情却一遍遍为自己找藉口,最后挣脱不出,最后沉沦黑暗。」 「……」 江初礿再度向前几步,握紧邱琪雯的手。后者抬起头,眼眶湿热,虽然有点被女孩的眼泪吓到,但江初礿还是伸出空着的手,揉了揉女孩乾燥紊乱的头发。 「我可以帮你,但是要不要逃离一切全看你。离开了那些,你会失去所有,不离开那些,你会死。」 「……我……」 邱琪雯囁嚅着,抬头望着江初礿。从深色的眼眸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邱琪雯抿了抿嘴唇,掉下眼泪。 「帮帮我……好吗?」 「……嗯。」 几天后的平日早晨,邱琪雯依旧一大早就起床,坐到梳妆台前化妆。看着镜子里惨白的脸颊,邱琪雯的视线落到了一旁的透明小袋子上,她依照江初礿的建议在前天打电话给何士霖,约了时间再度见面交货。邱琪雯握紧微微颤抖的手,将粉底仔细拍到脸上。 用了怕被抄的藉口,邱琪雯将这次的交货地点改到小巷子里,她显得有点紧张。过了不久,何士霖匆匆到来,脸上堆着笑容。 「嗨,琪雯,稍微迷了点路呢。」 「……」 看着堆笑的男子,邱琪雯黯了黯眼神,站在原地不动。「东西呢?」 「讲过多少次了,不要只有一号表情嘛。」何士霖抱怨着,从随手提的塑胶袋里拿出小夹链袋。 「我还有话要说。」邱琪雯并没有接过东西,定定地看着何士霖。江初礿静静从后方阴暗处走出,同样看着男子。 「喔?新的客户吗?」 何士霖并没有发现琪雯的异常,见到有新客户上门,他显得更加兴奋。江初礿慢慢往前靠近,站在邱琪雯前面。 「放手吧,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他说。 「放手?」何士霖挑起一边的眉毛,了解眼前的男孩并不是客户,而是来劝他收手的。 「我怎么可能放手呢,琪雯可是我最好的客户啊。」说罢,何士霖上下打量着初礿,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还是你也要加入?放心,很舒服的。」 江初礿摇摇头,那种东西他打死都不会碰,只有想逃避现实的人才会去尝试,最终沉沦。 「既然不要就快闪,别妨碍我做生意。」 「我答应过要救她的,所以我不能丢下不管。」 「扮演白马王子吗?真是勇敢啊。」何士霖向前迈步,因抽菸而泛黄的手指掐住江初礿的下顎,「可惜你救不了她的,深陷就是深陷,没有爬起来的道理。」 「……这并不一定。」别开脸,初礿拉着琪雯向后一大步,同时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手机萤幕上显示通话中,拨打对象则是警方。 「你联络警察!」 何士霖低吼,江初礿将手机放回口袋,戒慎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残害人的你并不值得同情。」 「混帐!」 他暴怒,丢开手上的塑胶袋就扑来。江初礿拉着人往旁边躲开,接着就把邱琪雯推进另一条巷子。「快跑!」他低喊。 「咦?可是……」 「快走,到外面去等我。」 邱琪雯迟疑着,但她还是迈开脚步,踉踉蹌蹌地往外边跑去。 确定人已经离开后,江初礿正视眼前的男人,踩稳脚步。他没有胜算赢他,只有等待警方到来。当邱琪雯与何士霖约好时间地点后,江初礿便把一切资料告诉警察,等着他们来逮捕人归案。 「去死吧!」 何士霖大吼,随手抄起旁边散落的空酒瓶就往江初礿砸去。初礿有惊无险地闪过攻击,同时后悔干嘛选在巷子里见面,给了何士霖更多攻击的东西。 碎裂的玻璃撒的满地,都是江初礿一边避开玻璃碎片一边往外面逃去,他现在要把何士霖引到大马路上,避免他鑽小巷子逃跑。 一记酒瓶攻击在江初礿身边炸开。 「唔!」 虽然巷子很窄,但堆放的杂物却不少,江初礿就这样被绊倒,摔在杂物堆里。闪过何士霖砸下的拳头后,江初礿一脚踹在对方脛骨上,慌忙爬起身。 「呜啊啊啊!」 从小腿传来的疼痛让何士霖好半天都爬不起来,江初礿趁机往巷子口跑去,小心翼翼的避过垃圾桶。 「我不会让你逃跑的!」 何士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江初礿并没有回头,浅蓝色的身影闪过他,直逼后方的男人。一声惨叫后巷子里便寂静无声,江初礿缓下脚步,转身往巷子里看去。 金发的女孩静静站在男人跟前,原本盛怒的何士霖像是被石化一般动也不动,茉奈缓缓回过头望着江初礿,她眨了眨眼睛,一个弹指男人便倒了下来。江初礿松下紧绷的肩膀肌肉,同时听到逐渐靠近的警笛声。 「一切都结束了吧?」他问道。 「嗯。」天使点点头,手上出现个塑胶袋。「一切都结束了。」 当何士霖被警方带走时他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不如说他陷在恍神状态还比较恰当。邱琪雯也一同被警方带走,江初礿也是,然而这些都是后话。看着闻讯赶来的邱氏夫妇搂着爱女哭泣,江初礿轻轻回过身体,她会接受引导,戒去罪恶,然后重新处世。就算一路上会遇到甚么磨难,只要想想以前的时光就会觉得那其实没有甚么。江初礿微微叹了口气,坐在警局等着初日。 「姊姊大概会生气吧?」江初礿低语,一旁的茉奈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说话。 被赶来接人的初日责备一顿后,江初礿随着人回到温暖的家中。悲伤天使早已离去,不见人影。江初日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走进厨房,虽然对姊姊有点不好意思,但江初礿并不后悔自己的作为。 「真是的,你有没有在听啊,小礿?」 「……有啦……」 弱弱的反驳几句话,江初礿瘪瘪嘴。他坐上沙发,抚着跳上膝盖的宠物猫。江初礿闭上眼睛,打算好好的休息一下。 模糊的记忆突然窜进他的脑子里。 「咦?」 江初礿猛的睁眼,眼前出现他不熟悉的场景。深蓝色的天空中抹着淡粉红色,四周也变得非常宽阔。他脚下的白色大地随着水流飘动,还会避开从水里长出的不明花卉。 「这里是……」江初礿感到困惑,他张望四周,接着注意到白色板块上坐着一名女子。 女子背对着他,橙色的长发如瀑般洩下。江初礿看不见那名女子的脸,只知道她在唱歌,随着歌声,女子面前的生物也翻捲着身体,好似在跳舞。 江初礿眨眨眼睛,接着听见银铃般的笑声。 「真漂亮啊。」另一道声音如此说道,而江初礿听过这声音。 「幻境很美吧?」女子似乎笑了,柔柔的嗓音含着淡淡的笑意。 「是啊,真是不虚此行呢。」 江初礿慢慢回头,看着声音的来源。金发的女孩缓缓走来,姣好的脸庞上掛着灿笑。 「……茉奈……」 第十五章 她们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每天都腻在一起,不管到哪里都结伴而行。她们一个开朗外放,一个文静内向。旁人不懂为什么两个个性差异极大的人会成为朋友,真正的原因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开朗的她如此说道。 「嗯!」文静的她用力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们不会分开,也没有甚么东西分的开她们,知心的永远只有彼此而已。 平静略冷的假日里,江初礿穿上外套,系好鞋带。他站起身体,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初日。 「……小心一点喔。」 初日淡淡地说,江初礿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嗯,我出门了。」 看着弟弟关上家门,江初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天知道当她收到弟弟在警局的消息时她有多惊讶,她知道初礿不是会犯法的孩子,会在警局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而事实证明的确有事情逼得他不得不待在局里做笔录。问题是他所遇上的事情根本不是普通高中生会遇到的。 哪有人没事被药头追杀的啊!连中乐透的机率都比这个高! 思及此,江初日再度叹了口气,她没有甚么其他的愿望,只希望弟弟能平安长大而已。将思绪拉回眼前的小说上,江初日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猫咪,有点心不在焉。 「姊姊真的生气了呢……」 出门后的江初礿低语,那是他该做的事情,他没有理由放弃邱琪雯。抬起手,江初礿看着左手腕上的银鍊。 原本只有银环的鍊子如今多嵌了五个圆孔,其中一个还镶上金色的水鑽。江初礿想起昨天看到的记忆,他没有看错,最后出现的人确实是茉奈,只是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很快乐,也不像现在这样眼底总含着淡淡的悲伤。为什么她会有这种转变呢?江初礿不懂。 「不过幸好茉奈没有出现……」 虽然很想询问天使,但江初礿还是庆幸着此刻茉奈不在身边,对于手鍊的事他不能告诉她,他必须在隐瞒着天使的情况下得知所有真相。 「呜哇!」 错愕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只感觉自己撞到了甚么东西。他反射地伸手扶住与自己相撞的人,让对方免于跟大地之母相亲爱的场面。 「没事吧?」 江初礿问道,撞到他的是名娇小的女生,似乎很不擅长与人面对,只稍稍一碰便羞红了脸颊。确定人已经站稳后,江初礿便放开扶住女孩的肩膀。 「小羽,还好吗?」 另一道着急的声音从反方向传来,江初礿回过头,只见一名削着俐落短发的女孩匆匆跑来,眼中含着戒备。 「我没事……是我先撞到他的。」 像是怕同伴先骂人一般,娇小女孩率先开口,堵死了准备开骂的好友。 「啊……是吗?」 短发女孩搔了搔头,露出尷尬的笑容,「抱歉啊,我家小羽笨手笨脚的。」 「我哪有笨手笨脚!」娇小女孩不满的嘀咕着,脸上泛着红晕。 「哈哈,没关係啦,人没事就好。」 江初礿笑着摆摆手,看着女孩们慢慢离开。他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最后换上微蹙眉的表情。 短发女孩周围缠绕着浓浓的淡蓝色悲伤,江初礿沉默的看着女孩,最后他低下头,转身走开。 「等等我啦,语佳。」 鄞羽小跑步跟上走在最前方的女孩,林语佳缓下脚步,看着好友跟上自己,双手扶膝的喘气,「真是慢欸。」 「是语佳走太快了。」鄞羽鼓起腮帮子,模样像隻可爱的天竺鼠。林语佳捏了捏好友的脸颊,笑嘻嘻地迈开脚步。 她们俩个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鄞羽是她在高一时认识的同学,那股沉静的气息引来她的好奇心,原本以为会很寡言的鄞羽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爱分享事情,只是欠缺个倾听者罢了。 「我们去看看衣服吧。」林语佳说道,鄞羽点点头,像隻温驯小鹿般跟在语佳身后。 推开玻璃门,极富设计味的内部装潢立刻吸引了鄞羽的注意,林语佳放着鄞羽自己在店里团团转,自个去挑看上眼的衣服。 「小羽,这件还蛮适合你的呢。」林语佳道,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淡粉红色的长摆衣服。 「这件好好看……」 鄞羽双眼都发亮了,林语佳侧出身子,让好友能更近点察看衣服质感和剪裁。 「喜欢吗?」林语佳笑笑问道,鄞羽点点头,伸手碰触着柔软的布料。 「不过价钱不斐呢……」鄞羽小声说道,林语佳翻过价码,皱眉看着上面一个数字外加三个零。 「喜欢吗?这件是由义大利名设计师设计的衣服喔。」旁边的店员凑了上来,笑脸可掬的介绍。 「是喔……」 林语佳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望向比自己还要矮跟头的好友,沉默不语。 离开了服饰店后,鄞羽淡淡地叹了口气,她很喜欢那件衣服,问题是那一串数字不是她可以负担的起,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还没办法拥有那样足够的金钱。 「你很喜欢吗?」林语佳轻声问道,鄞羽苦着脸点头,她稍微顿思了会,露出笑容。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陪我去看鞋子吧。」 「嗯……」 金发的天使默默飞在空中,她低头看着地面上往目的地前进的递传者,蹙起柳眉。 「你已经决定了吗?」 不知何时出现的死亡天使开口,茉奈闭了闭眼睛,轻轻点头,「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这么做就没办法再回去了喔。」 「我知道。」茉奈淡淡的笑了,眼里闪过一抹悲伤,「当我接下悲伤天使的职务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只是我不知道还能遇见她……」 「……」 黛薇尔看着茉奈,垂下了红如宝石的眼睛,「那么你就去吧,我不会阻止你的。」 「……谢谢你,黛薇尔。」茉奈说道,声音里含着一丝感激。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黛薇尔撇过头,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那是茉奈决定的,并不是她,顶多再失去一个天使,对整个幻境不会有甚么太大的影响。可是…… 为什么她好想哭呢? 「我走了。」不想被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黛薇尔顿足离开,留下金发的悲伤天使留在原地,独自品尝寂寞。 「……茉奈?」 江初礿回过头,他身后并没有金发天使的身影,只有不断往前行走的人群。「是我太多心了吗……」 总觉得……天使就在自己身后,江初礿暗忖,接着他叹口气,转进採光良好的书店。 嗅着书店里充斥的书本味道,江初礿缓下自己紧绷的神经。就算时间已逼近大考时分,他依旧照着习惯到书店去晃晃,毕竟只有在书本的包围下自己才能放松心情。 「咦?」 望着熟悉的身影,江初礿微微侧过头,看着背对自己的两名女孩。 「那不是……」刚刚遇到的女孩们? 望着缠绕短发女孩的淡蓝色悲伤,江初礿发出低吟,总不能就这样过去询问对方吧?一定会被当成怪人的。 江初礿咬咬下嘴唇,瞄着兀自讨论得十分开心的两位女孩。 「羽?」 甜腻的嗓音响起,鄞羽回过头,只见一名烫着大波浪长发的女孩子笑笑地站在她旁边。「筑宁?」 那一瞬间,林语佳的双眼黯淡下来。 「你们也在这里啊?」姜筑宁勾起笑容,忽视旁人投来的惊叹眼光。 「嗯,语佳说想要买书就陪她一起过来了。」鄞羽露出浅笑,没注意到一旁友人的沉默。 「这样啊……语佳想要买甚么书吗?」 「不……也没甚么……几本小说而已。」 相对姜筑宁的热切,林语佳就显得十分冷淡,鄞羽不解地望着好友,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淡漠。 「是喔,我也是来买书的呢。」姜筑宁笑笑的抬手,柔荑上拿着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 「对了羽,我在这本的封面上有看到一件很适合你的衣服喔。」 「咦?真的吗?」 鄞羽凑了过去,看着姜筑宁迅速刷卡买下书,然后现场拆起封套。「你看,就是这件……」 林语佳冷眼看着她们俩互动,她抿抿嘴唇,转头往另一区书柜走去。 从头到尾,江初礿都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当姜筑宁出现时林语佳身旁的淡蓝色氛围马上变的浓烈,浓稠到令人反胃。 林语佳伸手抽出最上方的书本,没想到相挤的书本成堆掉落,转眼就往她头上砸去。 「呜哇!」 林语佳缩起身体,感觉一道阴影覆盖上她,她并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似乎有甚么东西替她挡去掉落的书本。 「还好吗?」 温和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林语佳抬起头,直直望进一双深色的温柔眼眸。 「呃……没、没事。」 江初礿淡淡一笑,蹲下身体捡拾散落的书籍。林语佳跟着蹲下身,帮忙捡着自己惹出来的事情。 「你跟她是朋友吗?」江初礿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你说小羽吗?」 「对。」 林语佳垂下眼睛,微微扬起笑容,「是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另外那个女孩呢?」江初礿斟酌着用字,明知自己这样问对方一定会生气,但他不得不开口。 「……我跟她不熟。」林语佳瞬间黯下眼神,语气变的冷漠,甚至有点生气。「你想追她吗?」 江初礿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一类的女生……感觉让人不敢靠近。」 「喔?」林语佳挑起眉毛,看着眼前靦腆的大男孩,「不然你喜欢哪一种类型的女生?」 「呃……」怎么变成讨论喜欢的女孩子类型了?江初礿有点汗顏。 「小羽那种吗?」 「不知道……就……个性温和,喜欢吃甜点……」江初礿轻轻说着,脑海里慢慢勾起一抹身影,「要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就像清水一样能洗透心灵……」 林语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接着她勾出笑容,戳戳江初礿的脸颊。「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吧?」 「咦?」江初礿的脸瞬间染上红霞,他摆着手,结结巴巴的解释,「我才没有……喂,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林语佳吃吃地笑着,看着男孩慌乱的动作。 「不逗你啦,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请你喝杯茶吧。」 「咦?这样……」 「没关係啦,不要跟我客气。」拍拍男孩的肩膀,林语佳漾出灿烂的笑靨,「就当作是一次报答你救我跟救小羽的恩情吧。」 「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江初礿勾起嘴角,暗暗抚了抚被拍的肩膀。她的力气好大…… 挥别林语佳和鄞羽之后,江初礿十分顺利的取得两人的名字和就读学校。意外的,这次的被引导者并不是就读他所在的高中,而是距离不远的另一间女中。 这样很难接近呢……江初礿暗忖。 回到家,江初礿随意弄了简单的晚餐填饱肚子。初日去上课了,晚上不会回来吃饭,看着姊姊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江初礿其实不想她这么累,但自己也还是个学生,他只能在网路上架构虚拟店面,贩售一些自己做的小点心。虽然收入并不多,但起码能多少分担一些初日的压力。 估计姊姊还要一段时间才回来,江初礿在客厅留了一盏小灯和宵夜后便走上楼,沐浴后便躺上床。 看着左手上的手鍊,江初礿瞇起眼睛。上一段记忆他还记得,只要引导完这次的悲伤就能得到后续……怎么感觉很像网路游戏呢? 江初礿轻笑出声,他闭起双眼,翻过身体,白日的疲惫瞬间席捲他的思绪,让他连其他事情都来不及想就沉沉睡去。 时间缓慢推移,床头上的鐘显示目前时间深夜一点多,江初日早已回到家并就寝,整个城市安安静静的只有少许声音。 夜空中,淡蓝色的身影迅速滑过,悄悄拉开江家三楼的阳台落地窗。踏进屋内,茉奈看着在床上熟睡的递传者,沉默不语。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是吗?」淡淡的声音响起,幽闭的室内漫起一股曇花的香味,混杂着茉奈身上的茉莉花香。 「你也很清楚,他已经快要取代你的位置了,就算你不愿从天使的职位上退下,主神还是会把他升为悲伤天使的。」黛薇尔轻轻说道。 「……」她不是不知道,眼前的人类正一点一滴踏进天使和神的世界里,那股若有似无的香荚兰气味就是证明,在这个幽暗的黑夜里更显得清楚。 她不愿他踏进她们的世界。 他的温柔细腻会害死他,茉奈太清楚了,一旦递传者成为天使,主神会对他做甚么,只因他的灵魂里还有她的存在。 而会酿成这些错误全是她害的。 「茉奈。」 「我知道。」嚥了口唾沫,悲伤天使轻轻坐到江初礿旁边,她伸出手,悬浮在男孩胸前。 银蓝色的圆形法阵在地板上展开,发出淡淡的光芒。白色的光点逐渐从法阵中浮出,慢慢匯聚到天使手下成为淡蓝色的光球。 茉奈的金色长发被不知名的风吹起,飞扬在她颊边,浅蓝色的衣裳纷飞,衬着她白皙的脸庞,而她带着一抹哀伤。 低念着咒语,茉奈慢慢将手下压,把淡蓝色光球压进男孩胸口。随着蓝球逐渐没进初礿身体里,法阵的光芒也慢慢减弱,茉奈的手平贴在初礿胸前,感受着底下跳动的生命泉源。 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她所爱的人。 淡淡的香荚兰气味逐渐散去,只剩曇花和茉莉花香。茉奈闭了闭眼睛,就着月光看着熟睡的男孩。 「你不会记得一切,放下引导吧,那并不是你该做的事情。」茉奈轻声说道,解下江初礿左手上的银色手鍊,「黛薇尔,拜託你了。」 接过鍊子,黛薇尔用力握了握手,让鍊子消失在掌心。并不是毁灭,而是收起。 拂过男孩散乱的发丝,茉奈倾下身,覆上男孩略张的唇。淡淡的香气围绕着江初礿,最后天使放开了他,在他额上一吻,「我的吻能保护你,不再想起任何事情。」茉奈低声说道,最后一次抚着男孩脸颊。 「对不起。」她轻语。 看着悲伤天使站起身体,黛薇尔也直起身子,同她飞出窗外,「你真的确定了吗?」黛薇尔问道。 「嗯。」茉奈点点头,土耳其玉色的眼睛满溢着坚决。 「……那我就不阻止你了。」黛薇尔说,看着金发天转过身,用力在天空画下一道缺口。 「我走了。」她说,趁着缝隙还没闔上之前飞进裂缝里。 隐约的,透明的结晶从她脸上滑落。看着裂缝逐渐合拢,黛薇尔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悲伤天使就是这样的个性,只会牺牲自己,不管是茉奈还是她都一样…… 「所以……我才不喜欢靠近悲伤天使嘛……」黛薇尔自语,晶莹的泪滴缓缓掉落她的脸颊。 江初礿微微皱眉,伸手遮掩着被阳光刺醒的眼睛。他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 「窗帘没拉……吗?」他怎么记得自己睡前有拉上窗帘啊?算了,那不是重点。 跨下床,江初礿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的走到厕所去盥洗。 「好像少了点甚么……」 看着镜子里的人满嘴泡泡,江初礿迷糊的歪着脑袋,「想不起来……算了。」 悠哉地走下楼,清冷的客厅空无一人,时间还有点早,江初日仍在睡梦中。初礿笑了笑,替自己泡了杯热可可后便窝到沙发上看电视。 抚着跳上膝盖的宠物猫咪,江初礿看着电视机里微笑播报新闻的女主播,思绪有点飘盪。 「早安啊,小礿……」 江初日摇晃着下楼,打了个呵欠,「姊姊早安。」 从沙发上起身,江初礿摸到厨房去做早点。也没有跟弟弟抢工作做,江初日兀自缩上沙发,拉了拉身上的外套。 「要喝热巧克力吗?」江初礿询问,初日点点头,伸手要拿桌上的遥控。 「这样会掉下来喔……」江初礿出声提醒,话才刚说完就看到人从沙发上滚下来,发出吃痛的声音,「好痛啊……」 江初礿瘪瘪嘴,将吐司塞进烤箱,「我提醒过你了。」 「真是的……」 江初日从地上爬起来,鼓着腮帮子。江初礿偏着头,想不起这动作有谁做过。印象里好像有另一个人做过这种动作,不是姊姊,而是另一个人。 「小礿?」 「……啊?」江初礿回过神,将抓在手上的鸡蛋打下锅,「再等一下吧,就快好了。」 「嗯。」 用过早餐后,江初礿抓起钱包和外套,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江初日歪歪头,看着准备出去的弟弟。 「小礿,你要去哪里啊?」 「书店。」江初礿回过头,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姊姊会如此询问。 「可是你昨天不是才去过吗?」 「昨天?」江初礿愣了下,他原本预定是星期六去书店,可是今天不是星期六吗?「今天星期日喔。」看出弟弟的疑惑,江初日好心的回答。 「星期日?」所以昨天是周六囉?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昨天去书店的印象呢? 好像有甚么事情不对……他是不是少了甚么? 「小礿?」 面对姊姊,江初礿弯起浅笑,「那我今天去补甜点的食材好了,刚好材料也没了。」 「是吗?路上小心喔。」 「好。」 关上家门,江初礿再度困惑,他完全没有昨天的记忆,这一段空白是发生了甚么事呢?将手插进口袋,江初礿摸到了张纸。 「收据……」 长条纸上註明了书店名字跟购买的书本名,明示出江初礿昨日的确有去过书店。将收据塞回口袋,江初礿迈开脚步。 有甚么事情不对,他的记忆被窜改过了。 打个哈欠,林语佳昏昏欲睡的趴在桌上,一旁的友人鄞羽正全神贯注在眼前的参考书上,林语佳扁着嘴,看着书上繁复的数学公式。 「小羽……好无聊喔。」 「去念书啊。」 「可是我不想念了……」 瞥了语佳一眼,鄞羽叹了口气,「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大考了,你再不认真念书会完蛋啦。」 「唉唷,我又不急。」 笑着扇扇手,林语佳一脸毫不在意。鄞羽叹了第二口气,决定不要再花力气去劝好友认真念书。 「羽?」 轻柔的嗓音响起,林语佳戒备的直起身体,看着来人,「……姜筑宁?」 「你们也来念书啊?」 对旁人投来的殷勤眼光视若无睹,姜筑宁逕自在鄞羽另一边坐下,褪去身上的外套。 「咦?这件……」 鄞羽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姜筑宁身上的衣服。「很好看吧,我之前去买的,看到的当下就决定要买下它了。」 「好好喔,我也想买这件,可是价钱太贵了……」 鄞羽越说越小声,姜筑宁露出笑容,眨了眨眼睛,「如果你喜欢,这件就送你吧。」 「咦?可以吗?」 「嗯,这件对我来说有点小件,不过如果是你应该会刚刚好喔。」 「咦……可是……这样会不会很不好意思啊……」 「没关係啦,就当作是提早送圣诞礼物吧。」 听着身边两人的对话,林语佳黯下眼眸。她不动声色的收拾好参考书,然后站起身体。 「语佳?」 「啊啊……我决定去楼下看小说了,不等你囉。」 「咦?等一下……」 不等鄞羽说完话,林语佳挥挥手,朝着外面走去。她走下图书馆楼梯,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前进,反正鄞羽一定会跟姜筑宁聊上好一阵子,她留在那里也没有用。 慢慢停下脚步,林语佳叹了口气。 她跟鄞羽是朋友,不管到哪都在一块。她一直都把鄞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管做甚么事都会先询问过她,凡事也以她为优先。 林语佳很清楚,她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有强烈的佔有慾,所以她不喜欢鄞羽跟其他人走得太近。鄞羽其实很胆小很怕生,也很容易害羞,面对异性投来的热切眼光会感到畏惧,这些语佳都知道,所以她一直保护着她,不让她被其他男孩子追走,也不让任何有非分之想的男孩靠近。 可是……当两人的友情插入第三个人呢?在这种时候她该怎么办? 「林……语佳?」 不确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林语佳回过头,看着一脸错愕的男孩。「……是你?」 江初礿本来没打算出声的,可是当他一看到那名短发的女孩时这名字便浮上他心头,他脱口而出,连思考都来不及,而女孩也露出一副认识他的模样,让他连装没事都没办法。 「呃……嗨……」 「又遇见了欸。」林语佳露出笑容,没看到男孩露出的尷尬表情,「你要去哪啊?」 「买材料……」 「材料?」林语佳偏头,一脸不解。 「做东西的材料……」 「喔……」她点点头,接着嘴角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我跟你去好不好?」 「咦?」 「就这样吧,我跟你去。」蹦蹦跳跳地来到男孩身旁,林语佳露出笑脸,「走啦……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呃……江初礿……」 「江初礿……」林语佳细细嚼着他的名字,露出大大的笑容,「走吧。」 「……」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分鐘内,让慢熟的江初礿根本来不及反应。望着跟在旁边的女孩,江初礿暗暗叹了口气。 从女孩的动作看来应该是昨天有遇到,可惜他完全没有昨日的记忆,只知道女孩的名字,其他的一概不记得。 「你的朋友呢?」 「噢,她在图书馆念书……」林语佳小小声地说,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江初礿看着突然安静的语佳,没有再多说甚么。 「你要买甚么啊?」 跟着走进超市,林语佳看着江初礿在推车里放了柳橙汁和醃渍柳橙丝。 「材料啊,做蛋糕的。」 「蛋糕?」林语佳双眼一亮,凑近江初礿,「你会做蛋糕?」 「呃……是啊。」被女孩的动作小小吓到,江初礿眨眨眼睛,看着双眼发亮的林语佳。「我有在网路上经营虚拟店面,贩售自己做的蛋糕。」 「好厉害!超厉害的!」 林语佳漾出灿笑,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江初礿露出苦笑,又放进了一包低筋麵粉。 「做完后我拿来给你试吃吧。」 「可以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看着轻易被甜点引诱的女孩,江初礿摇摇头,勾起放松的笑容。 「三天后在图书馆前见吧,我再拿给你。」 「好!」看着笑咪咪的女孩,江初礿浅笑着,将东西拿去结帐。 备好材料,江初礿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明白自己帮不上忙的初日窝在沙发上,看着弟弟努力做蛋糕。 「呃……蛋白、塔塔粉、盐、细砂糖……」 江初礿喃喃念着,将材料放进搅拌盆里打散。在蛋白被打成湿性发泡接近乾性发泡之前分三次加入细砂糖,之后再放入柳橙汁拌匀。 将低筋麵粉过筛两次后倒入搅拌缸中拌成麵糊,再将麵糊倒入两个八吋中空的烤模,均匀撒上醃渍柳橙丝,抹平表面后轻敲烤模以便让麵糊内的气泡浮起释出。 「唔……」江初礿打开烤箱,将烤模放进后关上门,按了计时器后便开始等待。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蛋糕熟成的气味也逐渐散出。按掉嗶嗶作响的计时器,江初礿打开烤箱,将烤熟的蛋糕倒扣放凉。闻着蛋糕淡淡的甜味,缩在沙发上的初日露出笑容,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取出和烤模脱离的蛋糕,江初礿将糕点切块,自己试嚐了口,「小礿,我饿了。」闻香而来的初日笑咪咪地趴在吧台上,江初礿笑了笑,切了块蛋糕递给初日。看着姊姊窝回沙发上吃蛋糕,江初礿不禁苦笑。 收拾好厨房,江初礿端着另一盘切好的蛋糕转过身,流畅的放上吧檯。 「这个是要给她的……咦?」 江初礿一顿,蛋糕……是要给谁的呢? 「唔!」 江初礿按着头,慢慢地蹲了下去。坐在客厅的初日并没有发现弟弟的异样,仍自顾自地看着电视。 「谁……是谁……」 好像还有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江初礿闭紧双眼,他想不起来,可是那个人很重要……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是谁? 含笑的悲伤脸庞瞬间撞进他脑子里。 「你……」 「小礿?」 查觉到弟弟的异状,江初日出声喊他,江初礿摇了摇头,慢慢站起来,「没事……打翻了些水而已。」 「是吗……」 狐疑地皱皱眉,江初日还是选择相信弟弟。江初礿低下头,看着放在吧台上的蛋糕。 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可是他想不起来。 「到底怎么了?」江初礿低语。 「我没事。」 面对一旁拉着自己的好友,林语佳只吐出这三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 「骗人!」鄞羽看着自家友人,满脸不相信。 「真的啦,只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结果就不小心忘记啦。」 林语佳打着哈哈,斜眼瞄着鄞羽的反应。后者愣了下,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我没有骗你啦,真的真的。」 「是吗……」 虽然还有点不信,不过鄞羽还是选择相信眼前的朋友。看着鄞羽,林语佳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其实她的离去是带点负气,她以为鄞羽会追下来的,可是并没有。在她心里自己是不是最好的朋友呢?还是说其实朋友这种东西随时换人也无所谓?林语佳不懂。 「不过筑宁对人真好呢,关于衣服的事情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嗯。」林语佳略显淡漠地回答,心不在焉的戳着眼前的蛋糕。 「啊,筑宁约我下礼拜陪她去看衣服呢,语佳你要来吗?」 「不,我不去了。」林语佳淡淡地说,忽视友人失望的眼神。 「为什么呢?」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可是……」 「好了别说了,快点吃吧,热奶茶要冷了喔。」 「喔、喔……」 看着鄞羽低着头吃蛋糕,林语佳歛下眼眸。她最近……跟姜筑宁走得很近很近,两人时常在一起讨论时尚杂志。林语佳知道自己对于流行服饰没甚么太大的兴趣,衣服只要好穿舒服就好了,对于样式也只要简单就可以了,林语佳实在不懂为什么要看那些贵得吓死人的衣服。偏偏鄞羽很喜欢看,无人可讨论的她找上了姜筑宁,一同聊着最新的服饰动向。 望着她们两个的动作,林语佳选择避开。那些是她插不进的话题,是她无法跟鄞羽起共鸣的地方,所以她选择躲避,把空间留给鄞羽和姜筑宁,自己独自躲到一旁沉默。 「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吗……」 「嗯?语佳你说甚么?」 「没有,没甚么啦。」摆摆手,林语佳叉了口蛋糕送进嘴里,想起几个小时前跟男孩的约定。 他的眼睛很温柔,很容易让人沉溺,所以那时她才会直接跟着他。虽然男孩明显有被吓到,但也没有推辞。或许是个好人呢……林语佳暗忖,啜了口热红茶。 天色逐渐黯淡,大街上的路灯也纷纷亮起。在捷运站告别鄞羽后,林语佳独自坐上车,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在她对面是两个年约国中的小女生,两个人嘰嘰喳喳的小声说话,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林语佳忍不住勾起笑容,曾几何时,她跟鄞羽也是这样子的。 想起鄞羽,林语佳便垂下眼眸,下礼拜啊……刚好是自己的生日呢,不知道鄞羽还记不记得,还是她忘记了,所以才选择和姜筑宁出去逛街? 「呵,谁知道呢。」她低语,露出苦笑。 拉上窗帘,江初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咦?」驀的,他的视线被颈上的项鍊吸引。 「这是……」 拉出项鍊,鍊子末端的绿色缀饰映着灯光,发出绿荧荧的光芒。江初礿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没印象自己有买过这条项鍊,那么项鍊是从哪来的? 「不记得了吗?」 淡淡的声音响起,江初礿一愣,直觉地看向门边。咖啡色的房间门被关上,门前站着一名少女,翠绿色的眼睛直望向他。 「你是谁……」 「看样子真的不记得了呢,她还真狠,这么乾脆的抽走你的记忆。」 「我的……记忆?」 少女点点头,接着她弹响手指,江初礿颈上的项鍊便发出光芒,微微发热,「这样就可以了呢。」 「你……做了甚么吗?」 「没甚么,只不过是在房间外设下结界,好让楼下的人不会发现这里发生的事。」 看着眼前的绿眸少女,江初礿握紧拳,神色变的严肃,「你知道些甚么?」 「很多,包括你,包括她的事。」 「她?」 「对,看来她抽得很彻底,但就是因为这样,让你的记忆出现了空白,好比昨日。」少女说道,逕自跳上书桌坐定。 「她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艾勒提,曾经被你拯救过的山神。」 「山……神?」江初礿瞪大眼睛,山神? 「对,不要不相信。」艾勒提耸耸肩,摇晃着双脚。 「可是……你怎么……我又……」江初礿结结巴巴的说,他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梦。艾勒提嗤了一声,对他的想法似乎十足不屑。 「直接让你回復记忆大概比较快。」艾勒提说,接着她嘿的一声跳下桌子,走到江初礿面前。 伸出手,亮绿色的不规则法阵在他们身下展开,四周突然暗了下来,更衬出绿色法阵的光芒。 「闭上眼睛,人类。」 依言闭上双眼,江初礿只感觉自己胸前一热,接着大量的记忆灌进他脑子里,迅速填补了昨日和更早之前的空白。熟悉的脸庞浮出,美丽的土耳其玉色眼眸在记忆里凝望着他,带着那抹淡淡的哀伤。江初礿猛的睁开眼睛,泪水顺势滑下。 「……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勒提轻道,收回手,亮绿色的法阵也慢慢消失。「你该询问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 江初礿擦擦眼睛,看着眼前绿眸的少女,「为什么要帮我呢?」 闻言,山神露出了笑容,「算是还你人情吧,毕竟是你把我从悲伤的边缘拯救回来的。」 「……是吗?」看着眼前少女的身影慢慢淡薄,江初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一片翠绿的叶子落房间地板上。 「或许我该去找你。」江初礿低声道,「你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 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后,他会去找她,那名金发的悲伤天使。 翌日,林语佳打着呵欠,从捷运站下车后便慢慢往学校方向走去。她并没有看到鄞羽,基本上鄞羽会跟她一起上放学,但今日反常的,她并没有看见娇小友人的身影。 「咦?」 走进教室,林语佳顿下脚步,看着早在教室里的人。 鄞羽正有说有笑的同姜筑宁聊天,完全没注意到林语佳的存在。她愣了愣,安静地走出后门,然后踱下楼梯。 「咦?那是语佳吗?」姜筑宁歪出头,看着一闪而过的人影。 「她来了吗?」鄞羽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后却是无人接听,「没有接呢……」 「是喔……反正呢,下礼拜就……」 默默走到福利社附近的林语佳叹了口气,接着她爬上楼梯,走进福利社,「顺便带瓶饮料给她好了……」 趁着早自习的鐘声响起前,林语佳回到了教室,举起手上的奶茶,「小羽,我……」 「吶,这瓶奶茶给你,你喜欢喝奶茶对吧?」 「谢谢你,筑宁,你怎么知道?」 「没甚么,多观察几次就有了。」 看着眼前两个人的互动,林语佳僵硬着动作。鄞羽率先注意到一旁僵住的友人,满脸困惑。 「语佳?你来了?」 「呃……嗯,是啊……」 悄悄放下半举空中的手,林语佳突然露出笑容,「哈哈哈,稍微睡过头了呢,你们两个聊的还真开心啊。」 说罢,林语佳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偷偷把奶茶塞进袋子里。 很开心吧? 所以……不需要了吧? 林语佳依旧微笑,看着导师走进教师。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江初礿依照之前和林语佳说好的时间地点,来到了图书馆前等待。意外的,原本江初礿以为会在原地稍等一段时间,没想到女孩早已到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很久了吗?」 江初礿出声问道,林语佳摇摇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将蛋糕递给女孩,江初礿沉默地看着语佳,还有那团浓稠的淡蓝色悲伤。 「我走了……」林语佳轻道,转过身体就要离去,「请等一下。」江初礿伸手拉住她,没想到迎面对上语佳快哭出来的脸。 「咦、咦?怎么了?」 林语佳用力摇头,咬着下嘴唇。看着女孩坚决不愿开口的模样,江初礿放软了声音,口气也比往常更温和。 「那个……能陪我走走吗?」 林语佳抬起头,滚在眼眶的眼泪并没有掉下来。或许是天性使然,她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轻易落下,「……嗯」 併着肩,江初礿放慢了脚步,安静陪在女孩身边。林语佳一直垂着头,甚么话都不说,初礿最拿这种情况没办法,只能慢慢等待女孩自己开口。 「小羽好像不再在乎了……」 「不再在乎?」虽然女孩的声音很小声,但江初礿还是仔细听着,发出疑惑。 「我跟小羽是很好的朋友,我说过吧?」林语佳抬起脸,原先快哭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只剩被抽空的茫然。 「我跟她是在高一认识的,小羽很安静,常常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太参与班上的话题。我会接近她是被她那股寂寞的气息吸引。」 听着身边女孩的叙述,江初礿并没有插话。他本身也是个十分安静的人,班上只有极少部分的同学知道他有在经营虚拟店面,完全知道他双亲去世的人也只有导师,所以和班上同学的交情也仅于日常说话,并没有特别交心的朋友。 「我们很要好,不管到哪里都一起行动,在别人看来,小羽很依赖我,但其实我才是那个最依赖她的人。」林语佳黯下眼眸,声音也变得淡漠,「自从那个人攀谈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错,一切都是从姜筑宁开始的。 「小羽很喜欢流行时尚,但我对于时下趋势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来了之后,小羽有了另一个能够交谈的人,逐渐淡忘了我的存在。」 她不想要这样,她们是朋友,发过誓要在一起的。可是当其中一方率先打破平衡时,她该怎么办? 会被抢走的。 她最重视的朋友会被抢走。 所以…… 「你跟我一样,并不擅长融入人群。」 「咦?」 面对江初礿突如其来的话语,林语佳先是一愣,接着有点生气,「我跟你不一样,我并没有擅长融入人群……」 「你的确跟我不一样,因为你还有朋友。」江初礿停下脚步,看着林语佳被夕阳映照的脸庞。 「我的朋友……最交心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江初礿淡淡地说,并没有直视林语佳,「我们认识不深,有时候我也不了解她在想甚么,可是她一直陪在我旁边,不管发生甚么事情都一样。」 勾起微笑,江初礿想起了半年来发生过的回忆。天使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引导着他去解救其他人,就像鄞羽跟林语佳一样,其实是他一直依赖着天使。 「所以,我现在必须把她找出来,不管她在哪里,我都必须把她找出来。」没错……她还没告诉他为什么封印自己的记忆,他还没来的及跟她说那一句话。在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他要去找她。 「那个她……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吗?」林语佳轻声问道,江初礿点点头。 「可是我……」 「她一直把你视为最真心的朋友。」江初礿打断语佳的话,「不管其他人与她有甚么共同话题,真正能谈心的只有你。」 林语佳愣愣地看着初礿,眨了眨眼睛,「怎么可能,谈心这种东西,不管是谁都……」 「你自己看吧。」 再次打断她的话语,江初礿伸出手,指着林语佳的背后。回过头,娇小的人影朝自己的方向奔来,接着停在面前,扶着膝盖直喘气。 「唔……好累……」 「……小羽?」 抬起头,鄞羽鼓起了腮帮子,「真是的,都不等人就自己先走了!」 「……你不是要跟姜筑宁一起回去吗?」林语佳撇过脸,神色冷淡。鄞羽向前走了一步,仰观着好友。 「你在生气吗?」 「我才没有。」避开鄞羽的眼神,林语佳有点心虚。 「语佳说谎的时候,耳朵会变红喔。」 「哪、哪有啊!」 林语佳遮着自己的耳朵,模样慌乱,鄞羽笑出了声,瞇起深色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鄞羽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虽然现在破梗不太好,不过还是跟你说吧。」 「说甚么啊……」 「我跟筑宁下礼拜要去逛街,帮你买生日礼物喔。」 「……啥?」 林语佳转过脸,看着眼前的好友,「所以你才避着我?」 「被发现就不好玩了嘛!」鄞羽吐了吐舌,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很怕我离开你,不过不要担心喔,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林语佳眨了眨眼睛,猛的伸手弹了鄞羽的额头。 「白痴,我才没有害怕呢。」 她转过身体,背对着鄞羽,脸上掛着安心地微笑,「走啦,回家了。」 「好痛喔……嗯。」 不小心被遗忘的江初礿让开身体,看着林语佳慢慢走过。原本浓烈的淡蓝色忧伤如今早已消逝,林语佳微笑的脸沐浴在夕阳下,显得十分温暖。 「谢谢你。」她小声说了句,扬了扬手上的纸盒子。江初礿摇摇头,目送着两名女孩离去。 「我会找到你的。」江初礿低语,接着他回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家的方向前进。 坐上沙发,江初礿呼出一口气。初日去上课了所以不在,整个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原本应该还要有一名天使的。 闭上眼睛,江初礿放松地摸着膝上的猫咪。驀的,他睁开眼睛,熟系的场景又再度映入他眼前。 「来了吗?」江初礿沉声说道。 橙色头发的女子踏过他身边,牵起金发女孩的手,「走吧,该工作囉。」 「嗯。」 四周景色快速变换,一转眼,江初礿随着两名天使来到了人界。脚下的风景并不像是在台湾,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橙发天使慢慢将金发女孩放到地面上,然后隐去了身影。 走出落地的巷子,迎面而来的是穿着华丽衣服的先生女士,「工业革命后期吗?」 看着四周的景色,江初礿小声说道。茉奈穿梭在街道上,接着停下脚步。在她面前佇立着一位貌美的少女,少女面容十分悲伤,一个人静静地佇立在街道角落。 茉奈慢慢走了上去,在少女惊愕的眼神下牵起少女的手,接着她啟口,像是在唱歌。江初礿听不到茉奈的声音,只看到少女脸上的哀伤逐渐消失,换上淡笑的脸庞。 松开手,茉奈向少女欠了欠身,离开了街边的女孩。橙色头发的天使再度出现,脸上掛着讚许的笑容。 「做得很好喔。」她微笑着。 「是吗?」勾起笑容,茉奈瞇起眼睛,脚步变得轻松。 一眨眼,江初礿瞬间回到温暖的家中。他眨眨眼睛,抬起左手,看着莫名出现的银色手鍊和多出来的银色水鑽。 「……」 轻轻抬起头,江初礿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女孩,沉默不语。 黛薇尔安静地看着江初礿,白皙的脸庞如今更为苍白。 「能告诉我原因吗?」江初礿开口,「关于茉奈封印我记忆的原因。」 第十六章 微暗的房间里,男子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安睡着,然而下一秒他被惊醒,而叫醒他的便是门外那吵杂的门铃声。 「谁啊……」 男子打了个哈欠,早晨的温度十分低,他打了个寒颤,随手披上件外套后便走去开门。门外站的是个娇小的中年妇女,堆着满脸的笑容。 「……妈?」 「都多晚了你还在睡啊?先让我进去吧,外面快冷死了。」 「喔……」 接过母亲手上的东西,男子边打哈欠边关上门,看着母亲站在客厅前呼了口气,脸上有点埋怨。「都多大的人了还不会整理房子啊,这样以后结婚要怎么办嘛!」 「干嘛突然跳到这里啊……」男子嘀咕着,不过房间挺乱就是了。 「阿佑啊,你过年有要回家吗?」母亲问道,低头将北上带来的东西全拿出来。 「没有。」淡淡的答着,男子走回房间,取了件厚衣套上,「我并不打算回去过年。」 「你又要跟那个人一起过?」母亲挑起眉毛,对于提到那人感到不悦,「你每年都这样,跟那个人一起过就算了,连团圆饭也不回家,好歹也回来看一下你爸爸嘛。」 「他不是要跟我断绝关係吗?我回去做甚么呢?」堵死母亲未说出口的话语,男人再度打了个哈欠,准备替自己泡杯咖啡。 「不要喝那个,妈妈有帮你带自己做的豆浆,喝豆浆吧?」 「……喔」 看着母亲熟练的倒出冷豆浆并放进微波炉,男人抓了抓头发,注意到袋子里放的一叠不明药包。 「这是啥?」他举起药包,察觉母亲的身体变得僵硬。 「那……那个啊,」她勉强勾起笑容,将手上的水珠擦乾,「就是我去找菜市场的杨医生拿的东西啊,杨医生说那个喝了以后,阿佑就……就会比较正常了啦……啊哈哈哈……」 看着母亲打着哈哈,男子沉下了脸。「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买了也是浪费钱,退回去吧。」 「不行!」母亲快速回答,接着惊觉自己应答的速度太快而摀起嘴巴,「买了不能退。」 「那我自己拿去跟杨医生退。」男子硬起口气,脸色变得比刚刚更加阴沉。 「阿佑,你乖乖把那个喝掉病就会好啊,听妈妈的话,乖……」 「我不要。」他板起脸孔,将药包放到桌子上,「我说了我没有生病,为什么你跟爸都不相信?」 「那为什么你喜欢的不是女生?阿佑你一定是生病了才会喜欢男人啊!」看着母亲崩溃大吼,他只觉得头痛。 「……总之我不会回去的,你如果要留在这里就留吧,我要去上班了。」 「喂,等一下!阿佑……」 门关上了,隔绝母亲的叫唤。他吁了口气,轻轻摸着颈上的坠鍊。那是他跟恋人的信物,同时也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真烦哪。」他低语。 新的一年再度来临,距离重要考试也越来越近了。虽然江初礿还是定时往书店跑,然而待在里头的时间变少,购书的数量也急遽下降。他并不想考七月份的考试,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在一月就全数解决掉,别看他这样,江初礿在班上可算的上是匹黑马呢。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江初礿头也不回的应了声,视线依旧专注在眼前的参考书上。 「休息一下吧?」江初日轻声说道,递给初礿一杯热奶茶,「嗯。」接过马克杯,江初礿闭了闭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 「要吃点东西吗?」 「好。」 随着姊姊走下楼梯,江初礿瞄了左手上的手鍊一眼,接着便窝到沙发上。白毛的猫咪眼见主人坐下,迅速跳到江初礿膝上后便蜷缩成一团,喉间发出呼嚕呼嚕的声响。 「小礿,下午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闷在家里读书也不好吧?」江初日问道,手上做着简易的鮪鱼三明治。 「唔……」江初礿歪头思索了下,基本上他今天念的进度都念完了,下午出门逛逛似乎也不错。再说他也很久没去那里了……「嗯,那我下午出去逛逛好了。」 「嗯。」江初日露出微笑,将三明治递给江初礿,「来。」 「谢谢姊姊。」江初日谢道,接过热腾腾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不知道那里变得怎样,算算也好一段时间没去了,下午就顺便逛去那里吧。江初礿暗忖,又咬了一口食物。 寒冷的冬季下午,虽然阳光稍微露了脸,但迎面吹来的风还是十分刺骨。江初礿打了个寒颤,拉紧身上的外套。 「真的好冷啊……」 记得方才听初日说今天淡水只有个位数的温度呢,仔细想想这还真不是人能耐的低温啊。江初礿耸了耸肩,将颈上的围巾缠好。 走了一小段路后,江初礿转进一条小巷,接着他停下脚步,看着装潢温暖的店面,「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江初礿低声说道,推开了玻璃门。 「欢迎光临。」 从吧檯后方传出温和的男性嗓音,江初礿挥了挥手,对着人露出笑容,「你好啊。」 「啊啦,你来啦?我还在想说怎么好久都没看到人呢。」男人……或者该说是男孩漾出微笑,对着初礿招手。 「考试快到了,没甚么时间能出来。」江初礿说道,在吧檯前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样啊,考试加油喔。」男孩笑着,将菜单递给江初礿,「随便点吧,我请客喔。」 「是吗?那就谢谢了。」 男孩的名字叫李星佑,目前和另一名合伙人同开这间咖啡店。虽然位处小巷子中,但死忠客人并不少,江初礿就是其中一个。 「阿恆呢?怎么没有看到他?」江初礿边瀏览菜单边问道,李星佑偏着头,同样露出困惑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呢,他说早上有工作所以不能来,不过下午会出现的说。」 「是喔。」 将选好的菜单递给星佑,江初礿再度环视着整间屋子。 橙黄色的柔和光线淡淡洒下,店里的位子并不多,只能容纳少数几组客人而已。墙上摆放的风景油画据说是李星佑亲手绘製的,咖啡厅的设计图也是他做出来的。 「我回来囉。」 爽朗的声音伴随着风铃声一同响起,江初礿回过头,看着一脸阳光的男孩踏入,「好久不见欸,初礿。」 「嗯,是啊。」 江初礿微笑,看着咖啡厅的另名合伙人蔡毅恆走进吧檯,毫不避嫌地搂住李星佑的腰。 「别弄,饮料会被打翻。」李星佑出声制止,但对方一脸不干我的事。 「我相信你平衡感很好。」他说。 「……」李星佑无言了下,把人打到墙角。 第一次来的客人或许会觉得惊讶,但对江初礿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星佑跟毅恆是一对恋人,一对不被双方家人承认的恋人。为了逃离家族的牵制,他们两个选择离开家乡结伴到台北工作,虽然店面很小,但日子还过得下去,蔡毅恆本身也四处找零工做,赚取微薄的薪水。 「来,初礿的热红茶跟草莓慕斯蛋糕。」递上小蛋糕跟热饮,江初礿点了点头,叉了一小口送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在舌尖上漫开,酸甜的草莓一如眼前这对恋人,江初礿垂下眼眸,想起了曾经存在过的人儿。 「初礿?」看着男孩异常的神色,李星佑出声,口气十分担心。 「我没事。」江初礿露出微笑,又叉了一口蛋糕。 看着男孩慢慢的将甜点送进嘴里,李星佑沉默着,接着他推推身旁的人,示意他到后面去。蔡毅恆点点头,在星佑额上轻吻后便起身,留下空间给眼前的两位男孩。 「发生甚么事了吗?」李星佑问道,在吧檯拉了张歇息的椅子坐下。 「没甚么。」 「别骗我喔。」李星佑伸出手,往江初礿的额头弹下去,「我知道你有心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吧。」 江初礿看着面前温柔的朋友,再度垂下眼睫,「我很重要的一个人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她甚么理由都没说,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明明一起经歷过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她能一句话不留的就走呢?甚至让我遗忘了她,遗忘所有跟她在一起的回忆。」 听着男孩低声说着,李星佑沉默,轻轻拍着江初礿的手。 「那个她,你很重要的人,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她吗?」江初礿弯起笑容,在脑海勾勒她的身影,「她很温柔,不太说话,有时候会说出令我不解的话语。她的眼睛很漂亮,容易让人沉溺在其中,她总是一脸哀伤的表情,甚么都不说。」 没错,那抹悲伤,他不懂那抹悲伤是从何而来的,那些记忆里的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快乐,为什么现在的她会露出那么令人心碎的神情?他不懂。 「你喜欢她吗?」李星佑轻声问道。 「……」喜欢吗……其实江初礿本身也不懂,他只是不解为什么天使要消除他的记忆然后彻底蒸发在人界,这样一声不响的离开他根本就不能信服。 他不想要过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我喜欢她。」江初礿说道,声音几乎融化在空气里。 「那么就去找她吧,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就算她真的要离开你也该给你一个理由,就算没有理由那她起码欠你一句对不起,不是吗?」 看着李星佑,江初礿抿了抿嘴,点点头,「嗯。」他露出笑容,神情同样的悲伤。看着面前微笑的男孩,李星佑再度拍拍他的手,像是要打气一般握紧。 初礿离去后,蔡毅恆便从后面仓库处走出来,收拾着桌上的杯碟。李星佑安静地接过东西,着手清洗,「阿恆。」 「嗯?」 「你会离开吗?」 「……啥?」正在擦桌子的蔡毅恆抬起头,一脸呆滞。李星佑噗哧一声,摇了摇头,「算了,当我没问吧。」 「喂,等等。」 将抹布拿到厨房,蔡毅恆站在李星佑旁边,歪下头,「你刚刚再乱讲甚么啊?」 「没甚么。」他淡淡的说,将洗好的杯碟放回架上,「只不过今早家里来了个人罢了。」 「……你的……家人吗?」蔡毅恆小心翼翼的问道,李星佑勾了勾嘴角,并没有反驳。 「没错,同样的模式,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强塞给我叫我喝,我明明就没有生病,为什么他们要那么紧张呢?」 「阿佑……」 「好累啊。」他耸了耸肩膀,衝着身旁的恋人一笑,「我们今天休息一天吧?」 看着自己心疼的男孩,蔡毅恆露出宠溺的神色,伸手揉揉对方的发丝,「好。」 拉下铁门,李星佑拉紧对方松开的围巾。蔡毅恆笑了笑,低头吻上他的额头,「那我们要去哪里呢?」李星佑问道,蔡毅恆弯起笑容,替他拉开车门,「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走走吧。」 下了车,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李星佑打了个哆嗦,柔软的围巾绕上他的颈子,带来一丝丝温暖。他下意识抬起头,看着恋人脸上露出的笑。 「这样你会冷……」 「不会。」蔡毅恆摇摇头,「我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会冷的。」 李星佑眨了眨眼睛,淡淡的笑了,「谢谢。」他轻声说道,男人笑了笑,毫不避讳地搭上他的肩膀,「散散步吧。」 「嗯。」 四周的情侣很多,这里是有名的情人圣地,也是他们相遇的地方。他们两个会碰在一起的理由很简单,竟然只是因为一杯咖啡。 当时的李星佑刚和家里吵架,赌气离家出走,他一个人晃到了咖啡店,点了杯黑咖啡,然而送上桌的不是预期中的苦涩饮品,而是另一杯口感柔和的拿铁。 他错愕地抬起头,正好看见男服务生对他温柔的笑。 「你不适合黑咖啡,这杯就当作我请你的吧。」 那是他和蔡毅恆相遇的开端。 「发甚么呆呢?」蔡毅恆好奇问道,看着恋人有些心神不寧。 「只是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而已。」李星佑轻轻地说,扬起了嘴角。 「啊啊,是吗?」蔡毅恆搔搔头发,靦腆的笑了。当时的他衝动送上拿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原本他以为会换来一阵臭骂还是白眼,没想到却是男孩带点悲伤的笑。 「那时的你真衝动啊,就不怕我去投诉吗?」李星佑戳戳旁边的人,戏謔说道。 「没想那么多啊,你并不适合苦涩的黑咖啡,反而像是拿铁,又香又醇。」 「你在说甚么啦!」李星佑脸上一阵燥热,出手巴了他一拳。 「哈哈哈!」蔡毅恆笑出声,握紧恋人的手。 「……阿佑?」 不可置信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出,李星佑立刻僵住身体,缓缓回头。一名年轻的女性站在他后方,满脸震撼。 「……姊……」他开口。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几分鐘后,附近的咖啡厅里多出三个人。男人与男人,对面则坐着年轻女性。服务生送上了热咖啡后便转身离去,对于这三人有着种种臆测。是新欢巧遇旧爱呢?还是女方脚踏两条船? 李星珞端起咖啡啜了口,看着自己眼前一脸怯弱的弟弟。他身旁的男人身体微微向前,透露出强烈的保护意图。末了,她叹了口气,放下杯子。 「我太久没回家,没想到一回来会是这种局面。」 她从毕业后就出国继续深造,甚至在国外有了稳定的高薪工作。这次是刚好放假才飞回来台湾,结果却碰上这种劲爆的场面,让她瞬间哑口无言。 「对不起……」李星佑小小声地说。 「我不是怪你。」星珞摇摇头,「爸妈知道吗?」 「……爸气死了,妈则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吃。」 「这的确很像他们的作风。」李星珞耸耸肩。她的父母是传统时代的人,思想十分古板。当初她决定出国念书时,爸爸反对到底,说女孩子不需要那么高的学歷,反正还不是要嫁人。气得她当下直接打包行李离开,一走就是好几年。直到她有了好工作才把消息透漏给母亲,但父亲她就不知道了。 「对于我离开,爸有说甚么吗?」 「……」李星佑欲言又止,他抿了抿唇,吶吶开口,「爸说,这种女儿不要也罢,就随便你了。」 「呵,真不知道他是想开还是放弃了。」李星珞露出嘲讽的笑,将视线转到蔡毅恆身上,「你是阿佑的……那个朋友?」 「男朋友。」蔡毅恆豪不避讳,「我叫蔡毅恆,目前跟着佑一起经营咖啡厅。」 「咖啡厅啊……」李星珞勾起笑容,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我还以为你会照爸安排的路走呢。」 「……我没那么乖。」 「哈哈,我想也是。」李星珞笑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晶亮的眸子看着眼前两名大男孩,「未来,有甚么决定吗?」 「继续经营咖啡厅。」李星佑说,然后转头看着旁边的蔡毅恆,「还有跟阿恆一起生活。」 「……是吗?」李星珞微微一笑,拿起旁边的包包就站了起来,「那就祝你们幸福啦。」 「嗯。」 看着姊姊往柜檯的方向走去,李星佑本想上前分帐,但接收到李星珞的眼神示意后他便坐回位子,看着姊姊离开。 「我会回去探望爸跟妈,如果要跟,就一起来吧。」临走前,李星珞说道。 四周的景色逐渐变换,原本矗立的高楼大厦被宽广的稻田取代,远方依旧站立着不知名的建筑物,与眼前这片乡村格格不入。 黑色轿车在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从车上分别走下三个人,看着熟悉的家门。 「进去吧。」李星珞说道,两名男孩点了点头,率先拉开门走了进去。 「咦咦?是谁啊……」 一名中年妇女急忙从后面厨房里走出来,然而当她看到久居在台北的儿子和出门像丢掉回来,像捡到的女儿时,她张大了嘴。 「老……老公!老公!你快点下来啊!」她对着后面大喊,然后转身跑进厨房。 「干甚么啊,慌慌张张的。」 有点迟缓的脚步伴随嘀咕声缓步下楼,接着男人出现在楼梯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眼前一双儿女。但那只是仅仅一瞬间,下一秒,男人切换成严峻的扑克牌脸,沉默不语。 「还知道要回来啊。」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几分鐘后,本来就不宽敞的客厅显得有些拥挤。桌上摆着五只茶杯,李父安静的啜茶看报纸,一点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李星珞则自个滑着手机,也没搭理父亲。 过了没多久,李母从后头端了一大盘水果,另一隻手上还拿着有点沉甸甸的茶壶。蔡毅恆迎了上去,不等她开口便逕自取下茶壶,顺便再接过水果盘。 「啊啊,我可以的……」 「没关係,请别跟我客气,李妈妈。」蔡毅恆说,露出浅笑。 「喔……喔。」 替茶杯再注入茶水之后,气氛就真的尷尬了。最后,李母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僵局。「呃……那个啊,星珞怎么有时间回来呢?」 「我跟公司凹了几天假,想说回来看看。」李星珞淡淡地说,从盘子里插起一块香蕉,「你又把香蕉切块了?」她挑起眉。 「啊?啊我想说你不喜欢剥皮,就顺手把它切一切了咩。」李母用无辜的语气说。 「……」李星佑暗暗叹了口气,替身旁的恋人取了块苹果。 「谢谢。」蔡毅恆微笑。 「啪唰」一声,李父将报纸摺了起来,接着倾身插了块奇异果送进嘴里,还是没说话。 「那星珞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李母问道。 「国外一间跨国公司。」她说。 「喔?在公司上班喔?薪水一定不错。」李母点点头说道,喝了口茶。 「在公司上班?也不知道是当扫厕所的还是打杂小妹,薪水可以好到哪里去。」李父终于开口说话了,可惜说出口的话火药味甚浓。 「不好意思啊。」李星珞勾起有点轻蔑的笑,「这是我的名片,啊背后是中文的。」 她将名片丢给老爸,李父皱了皱脸,戴好老花眼镜。 「……」几分鐘后,他将名片放在桌上,再度闭嘴。 「欸,姊……」李星珞捅捅旁边姊姊的手臂,「你在公司里的职位是甚么啊?」 「自己去拿来看啊。」李星珞说道。 「喔……」李星佑伸出手,将桌上那张名片拿了过来。下一秒,他立刻瞪大双眼,「总……总经理?」 「哼。」李星珞发出得意的轻笑,瞄着自家老爸,「当初是谁不让我出国念书的,还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学歷不用那么高没关係喔?」 李父沉默不语。 李星珞叹了口气,再度插了块香蕉来吃。 「阿佑,换你了。」她戳戳弟弟。 「欸……欸?」李星佑发出吃惊的语助词,有点犹豫地看看毅恆再看看姊姊,「可是,我……」 「没有可是不可是的,要说就快说,不然以后没时间了。」李星珞说道。 「呃……好吧……」 李星珞深深地叹了口气,牵紧身边的恋人。蔡毅恆望向他,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和微笑。 「我相信你可以的。」他无声地说,李星佑点点头。 「……爸……」他出声,李父没有看向他。 李星佑深呼吸一口气,右手握的死紧,「爸,他是蔡毅恆,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四周一片寂静。 「欸?欸欸欸欸欸────」 率先发出声音的是李母。只见她慌张地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还碰倒了桌上的水杯,弄得一片湿漉漉。 「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李星珞说道。 「可可可可是……」她结结巴巴的,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但李母却从来没想到一向乖巧的星佑会这么大方地坦承一切。她瞄向沉默不语的李父。 后者倒是一脸漠然。 李星佑尷尬了。他原本以为父亲会指着他大骂一顿,结果换来的是无声。他默默叹了口气,牵着毅恆的手仍未放开。 过了半晌,李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然后开口说话了。 「……我不认识你,请出去吧。」 「……咦?」 不只李星佑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就连反应十分灵敏的李星珞也是。 「老公,你在说甚么啊!他是阿佑啊!」李母回过神来,开口就以半斥责的语气说道。 「……爸,原来你不讲话是因为老人痴呆喔?」李星珞很白目的补了这句,换来母亲的一颗白眼。 李父将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伸手插了块水果。 「我说我不认识你,不出去吗?」他淡淡的说,将水果送进嘴里。 蔡毅恆能感受到身边恋人传来的颤抖,接着原本一直紧握的手松开了,他愣了下。 「啊啊……是吗?」李星佑突兀的勾起笑容,引来其他人的注意,「那么我就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了啊。」 他快速站起身,用着连蔡毅恆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走出去,就这么一去不回。 「我去追他。」蔡毅恆丢下这句话,不等李星珞回答便衝了出去。 他很快就追上停下来喘气的星佑,蔡毅恆慢慢靠上去,轻轻扶住他的肩膀。 「……」李星佑沉默着。 「或许我不该回来的吧……」过了几分鐘后,他说道。 「阿佑……」蔡毅恆还想开口,但很快就被止住了。 「不要担心,我没事啦。」李星佑露出笑脸,抬头看着恋人。 「可是……」 「我们……」他再一次打断他,转身面对无尽的马路,「回台北吧。」 蔡毅恆无法拒绝,毕竟他所爱的那个人……那个总是惹人怜爱的星佑,如今正用着快哭出来的表情望着他。 「……好。」蔡毅恆轻声说道,揽紧爱人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一辆车在他们旁边停住,然后车窗摇下。 「晚上都不知道几点了,你们两个白痴该不会要这样走去公车站吧?」李星珞没好气的说。 星佑笑了笑,替毅恆打开车门,「走吧,我们回家吧。」 「嗯。」 回到台北,李星珞豪不客气地把两个人赶下车后就开走了,连自己回来台湾要住哪都没说。李星佑看着姊姊的车屁股离去,转身想要拉开咖啡厅的铁门。 「阿佑,很晚了,你先回去吧。」蔡毅恆按下他的手说。 「嗯……也好。」 他也不反对,只是淡淡的点头。看着星佑离去的背影,蔡毅恆实在很想追上去。老实说他根本想不到李父会说出那样的话,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儿子,就算理念上有哪里不合也不用这么明白的表示出来。 「看来要好好安慰他才行啊……」蔡毅恆自言自语道,接着便也转身离开了咖啡厅门口。 翌日,咖啡厅正常营业。李星佑低着头专心做薄饼乾,蔡毅恆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安静地注视着他。 过了没多久,他凑上前,打断了李星佑的动作,「咦?怎么了吗?」 李星佑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恋人。蔡毅恆叹了口气,揉乱他的头发。 「我只是在想,你做的这一堆饼乾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全部卖出去呢。」 「甚么啊。」李星佑笑了起来,「我又没做多少……」 接着他看见了摆在旁边,足足堆成一座小小山的薄饼乾。 「……我有做那么多吗?」李星佑歪头。 「你是失忆吗?」蔡毅恆轻敲了李星佑的脑袋,再度叹了口气,「你很在意吧?」 「啊?」 「别装傻了,我看的出来。」 「……」 李星佑不再开口,转身背对着蔡毅恆。 「别说了吧。」半晌后他开口。 「……」蔡毅恆闭上了嘴,「好。」 门上掛的铃鐺响起,他们两个同时抬起头,却看见现在本应在家念书的某人。 「初礿?」 「啊……我来了。」江初礿微笑。 一贯替初礿送上甜点和饮料之后,李星佑再度回到吧檯后方,把刚刚没做完的饼乾弄完。 「……」 江初礿安静地吃着甜点,一双眼睛却紧凝着李星佑。他不懂,为什么只经过短短一个晚上,缠绕在他身上的淡蓝色悲伤会变得那么浓稠。江初礿犹豫着。 「怎么了吗?」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李星佑问道。 江初礿低吟了会,「阿恆,你可以离开一下吗?」 「咦?喔……」蔡毅恆狐疑地走到后方,像昨天那样把所有空间留给星佑和初礿。 等到人离开之后,江初礿看向李星佑,一双深色的眼眸紧紧凝视着。 「发生甚么事了吗?」江初礿开口。 「嗯?没甚么事啊。」李星佑说道,避开江初礿投来的视线。 「……不要骗人,我看的出来。」江初礿轻轻地说,喝了口茶,「昨天晚上怎么了吗?吵架了?」 李星佑露出苦笑,「大概……算是吧。」 「是吗……」江初礿垂下眼眸,「那么,你的父亲说了甚么呢?」 「你怎么知道是我爸……」李星佑惊讶极了,他以为初礿指的是他跟毅恆。 「你跟阿恆不可能会吵架啊,这点是常识吧?」江初礿指指脑袋,「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你跟父母之间的事了。」 江初礿迟疑了下,「他……说了甚么吗?」 「说了……甚么啊……」李星佑勉强勾起笑容,「其实也没甚么。」 「阿佑,老实告诉他。」从后方远远的传来蔡毅恆的声音,江初礿耸耸了肩,对着李星佑挑挑眉。 「阿恆都这样说了,你就全部告诉我吧。」他说。 「……」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父亲对自己寄予了甚么样的厚望,甚至是不惜牺牲自己的面子,到处讨好别人,为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能为全家争一口气。这些他都知道。 可是他却狠狠打碎父亲的梦想,在繁华的台北有了不被承认的爱情。 为此,父亲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独自在偏远的乡下承受街头巷尾的侧目讨论。 他只是想追寻自己的爱情,只不过那爱与其他人不同而已,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让他这么痛苦? 「他大概是打从心底的放弃我了吧?」坐在初礿对面的李星佑露出悲伤的笑容。 江初礿沉默着。 「我爱毅恆,却也不想离开爸爸。我知道他因为我承受了很多舆论,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放弃自己的爱情。我花了那么久才找到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人,为什么我要这么轻易的放弃他,就只为了迎合其他人?」 他都知道,父母还没放弃他,不然妈妈也不会坐那么久的车,那么辛苦的带着大包小包来探望他。 父母都是这样,没办法放下孩子的,可是他却…… 「你爱阿恆吗?」江初礿突然出声问道。 「咦?当然爱啊。」 「那么你爱你父亲吗?」 「……」李星佑哑口,他可以轻易地说出很爱很爱毅恆这句话,却没办法坦率地对父母亲说我爱你。 「其实你的父亲也很担心你啊,只不过男人都一样嘛,彆彆扭扭的,甚么话都不敢说。」江初礿微笑,看着墙上的油画,「如果很爱很爱就要快点说,甚么事情都要现在解释清楚,表达完全……」 江初礿闭了闭眼睛,想起了某一首歌,「不要等到失去全部之后才来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来的及说我爱你。」 父母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虽然模糊,却能清楚看见掛在脸上的两个笑容。 两个悲伤却温柔的笑容。 李星佑安静地看着江初礿,接着他垂下了眼眸,「但是,他说……」 「那不过是老人家在耍脾气罢了,其实他应该很高兴吧?」江初礿轻道,「当初不愿女儿出国念书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女孩子隻身前往国外未知的世界,他根本不知道女儿会受到怎样的委屈。人家不都这样说吗?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啊。 「所以他才会对着你姊姊说出那样的话,希望她留在台湾就好。其实父母都希望小孩过的幸福,生活安稳快乐。他只是不确定你能不能得到所谓安稳的生活,也不希望你对他心有愧疚,才会想赶你走。只不过你爸爸大概是没想到这么做只会伤了你的心吧。」 江初礿耸了耸肩,「该怎么说呢,父亲表达爱的方式都很笨拙啊。」 李星佑没有开口。 「他大概也很后悔吧?一开口就后悔了,却因为那不必要的面子而死撑着不开口挽留你。」 「……」 李星佑轻轻转着桌上的咖啡杯,低着头不让初礿看到他的表情。江初礿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再找个时间回家里去吧,你父亲是个不善言语表达的人,所以会很辛苦喔。」说完,江初礿对着不知何时来到前面的蔡毅恆点头示意,接着便拉开门准备离去。 「初礿……」李星佑突然开口,江初礿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有对你的父母说过……刚刚那些话吗?」 江初礿轻轻别过头,微微背对着他们,「……不,我不曾说过,但也来不及了。」 李星佑倏的抬起头,然而江初礿已经离开了。蔡毅恆缓缓走到他身旁,伸手揽着李星佑的肩膀。 「……阿恆。」他出声换着。 「嗯?」 「我们……下个礼拜回去一趟吧。」李星佑小小声地说。 蔡毅恆勾起笑容,「好啊。」 江初礿拉开大门,只见家里没有半个人在。看来姊姊还没回来呢。江初礿暗忖。他是趁着江初日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到咖啡厅去的,至于为什么要去的原因他还是搞不太懂,只知道一种奇异的哀伤一直盘踞在他心里,久久不肯散去。 江初礿将视线移到桌上父母的相片,他微微一笑,伸手抚着相框里对他来说有点眼生的年轻夫妇。 「……我爱你们喔,爸,妈。」江初礿低声说道。 一团柔软凑上他的脚,江初礿低下头,看着自家猫咪磨蹭着他的脚踝,抬头对他喵喵叫。 「好啦好啦,我也爱你喔。」江初礿弯腰搔着猫咪的下巴,听着牠发出舒适的呼嚕声。 一阵短短的晕眩突然袭向他。 「唔……」 江初礿让自己倒在沙发上,并且闭上眼睛,大量的记忆再度涌进他的脑袋里。 熟悉的橙发天使踢着水,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星海鲸。金发的女孩不时用手抚过白色大地下的流水,探看着沉淀在深处,荒芜的水底遗跡。 『吶,沙罗,那些遗跡是甚么时候存在的呢?』茉奈开口问道。 『嗯?那个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喔,不过我并不知道确切出现的时间呢。』名为沙罗的天使说道。 『这样啊……』 茉奈伸出手,轻轻碰触着长出水面的星花花苞。那些花苞都孵育着未出生的星海鲸,要是不小心弄断就糟糕了。 『……茉奈。』 『嗯?』 『再过不久就要进行职位交接了喔。』 『咦?』茉奈显得有点惊讶,『这么快?可是……』 『我的力量已经开始慢慢衰退了。』沙罗苦笑,『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正式接任我的位子,成为悲伤天使。』 『……那你呢?你会变成甚么样子?』 『我吗?』沙罗笑了,她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和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那一抹淡粉红色。 『我会变成主神庭院里的一朵花。』 『花……』 『是啊。』沙罗笑着,笑容却十分悲哀,『一朵不再有意识的花。』 江初礿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蜷缩在膝上的猫咪正发出轻微的呼嚕声,看来睡的正熟。他搔搔头发轻轻坐了起来,然后抬起左手,盯着上面新出现的草绿色水鑽发呆。 「继承……吗?」他低声说道,「那么之后呢?又发生了甚么事?」 江初礿自言自语着,当他问起茉奈为何要封印自己的记忆时,黛薇尔沉默着没有开口。 「那是为你好。」过了很久,她才挤出这句话,「但这个选择却会害死她。」 黛薇尔咬牙说着,红宝石般的美丽眼眸流出哀伤,「如果那个人没有这么做,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谁?」 黛薇尔抬起头,红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沙罗。」 她紧闭的粉色嘴唇吐出这两个字。 第十七章 他仔细端详着手上的东西,出远门的孩子说过,如果想他了就用这个打电话,如果不好意思用说的也可以发简讯。他听不太懂甚么是简讯,对于字也认不得几个,这么久的时间以来,他一直想打给儿子,想听听孩子的声音,无奈手上的东西翻来翻去就是不会用,他失望极了。 「阿豪,你这东西给了我,但我不会用啊……」 他轻声说道,抚着仅一个手掌大的精密机器──那个被称为手机的东西。 「……」 天色暗了。 朦胧的阳光照进窗帘紧闭的室内,蜷缩在床上的人发出几声嚶嚀,揉揉眼睛。 「……早上了?」 他用着惺忪的声音说着,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床头的闹鐘晚了点才开始响,江初礿伸出手,按掉铃铃作响的闹铃。 「啊啊……考试考完了呢。」他像想起甚么般说道。 自从上次李星佑的事情之后又过了一两个礼拜,转眼间便到了所谓大考的时机。对于这高中升大学的重要考试,江初礿抱着轻松但不随便的态度应考,成绩将在几天后发出。 看看时间,江初礿慢慢爬下床,楼下没有半点声音,看来江初日仍在熟睡中尚未起床。 「呼啊──」 打了个呵欠后,换上学校制服的初礿揹着书包下楼,走到厨房去弄早餐吃。 「喵──呜。」被吵醒的猫咪磨蹭他的脚,喵喵叫着要吃早点。江初礿笑了笑,将柜子里的猫饲料倒进食盆里,然后着手处理早餐。 几分鐘后,江初礿悠哉的一边看电视一边啃吐司夹蛋,随着一声惊叫响起,他慢吞吞地把空盘空杯拿去洗水槽放,顺便取了个新的马克杯装牛奶。接着江初日就衝下楼了。 「要死快迟到了!」她一边匆忙的套袜子一边梳理头发,迅速将一个整齐的马尾绑上去后,江初礿递上牛奶和装在袋子里的土司夹蛋。 「谢了,小礿。」江初日三两口灌掉牛奶,套上鞋子就衝了出去。随着摩托车的声音远离,家里回復到一片安静。 「那么我也该走了。」江初礿说道,走出玄关后便将门锁上,然后跨上脚踏车离去。 「几乎每个礼拜一都这样呢。」江初礿低语。 考完试后的三年级们显得心浮气躁,虽然老师们照旧上着课,但大部分的人心思都不在课业上,这点江初礿也不例外。 他把玩着左手上的银鍊,看着上面镶嵌好的三色水鑽。接着他想起了记忆里那名拥有橙色头发的天使。 被黛薇尔憎恨的天使。 「沙罗……吗?」江初礿喃喃自语着。 时间的轮轴慢慢转动,转眼间,一天的课程早已结束。江初礿骑上脚踏车,慢悠悠地往家里的方向前进。接着他被路边一名东张西望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嗯?」 那是名年约五六十岁的男人,只见他四处张望着,似乎想找人搭话,却又欲言又止。然而让江初礿在意的不是那个,而是缠绕在他身边那一层浓浓的淡蓝色氛围。 「悲伤吗?」他轻声说道,接着靠近了那名男人。 「请问怎么了吗?」江初礿问道。 「啊……那个……」男人显得有些慌张,末了,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将手伸了出去。 在厚实的掌心上躺着一隻破旧的手机。 「手机?」而且还是旧款的按键式手机。 「我、我想发简讯给我儿子,但我不会用这个……」说着说着,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呃……你能帮我吗?」 江初礿思考了下,「可以啊。」 他接过手机,点开了寄件匣,然后抬头看着男人,「你要用念的吗?」 「咦?好、好……」 男人清了清喉咙,声音有些低沉。 「阿豪,我是爸爸,呃……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天气冷的话要记得多穿一点衣服,小心不要感冒了……还有……有空的话……就回家看看吧。呃……邻居们……爸爸很久没看到你了……就这样。」 江初礿按着手机,将最后一个字输入后便将手机还给男人。 「在这里输入他的手机号码,然后按传送,讯息就发的出去了喔。」 「啊啊,好……谢谢你。」 男人满脸感激地收下手机,脸上绽现一种江初礿不曾看过的光芒。江初礿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 「好,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他摆了摆手,跨上脚踏车后便再度离去。 「父亲啊……」他看着眼前的道路,眼神有点黯淡,「或许该找个时间去扫扫墓了呢。」 他盯着手机,期盼地盯着手机,渴望着对面会传递来讯息。甚么都好,就算是普通一声问候他也会很高兴。 他这样期盼着,但手机萤幕依旧保持着黑暗,连一丁点铃声或震动都没发出。他有点失望,佈满皱纹的手黯然垂下。 「不过那还真是个好孩子啊……」他低声说道,想起傍晚在路上遇到的男孩。 连一点怀疑都没有便接收他的祈求,他求过很多人却都没半个要理会他,原本想要放弃的,他却自动靠上来询问有甚么需要帮忙,这样的孩子已经很少了。 他的孩子……要是在路上遇到相同的状况,也会自动自发的开口询问吧? 他勾起一抹浅笑。 「小礿,觉得考得怎么样?」鲜少早起出现在餐桌上的江初日问道。 「嗯?应该还可以。」江初礿淡淡地说,啜着温牛奶。 长长的外套袖子替他挡去那条银色手鍊,要是被姊姊看到就麻烦了。江初礿暗忖。初日一定会巴着他狂问手鍊是哪里来的,说不定还会发出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叹息,一想到这里江初礿就头痛。 「小礿?」 「……怎么了?」对上姊姊眨巴眨巴的眼睛,江初礿无言了下,收过她桌上的空杯。 「你想念哪间学校?」 「……学校吗?」江初礿低头思考着,基本上他不想离家太远……错了,是初日不想他离家太远。大抵会选择附近的校区就读吧。江初礿将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初日。 「离家近啊……」江初日似乎在考虑着甚么,但初礿猜不透姊姊的想法,「其实你如果想念其他地区的学校,也可以不用侷限在台北没关係……」 江初礿一愣,他以为姊姊会希望他留在台北。看着初礿的表情,江初日露出苦笑,「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这里唸书,不过年轻人嘛,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如果你想念外县市的学校也没关係,姊姊不反对。」 江初礿微微垂下眼,对于学校和科系他没有太多想法,不过想念的倒是有。 「……餐饮系?」 「餐饮?」江初日偏头,「想念餐饮吗?」 「……甜点……那一类的。」江初礿低声说道,初日笑了笑,揉了揉弟弟的头发。 「想念就去念啊,看有没有中意的学校,姊姊都会支持你的喔。」 江初礿抬起头,嘴角弯起一抹笑,「嗯。」 江初日笑着笑着,突然间,她脸色一变,霍地站起身体。 「要死了快迟到了!小礿你也是,快出门吧。」 「呃?」他看向时鐘,接着脸色同样铁青的快速站起,随意收拾东西后便和初日一起衝了出去。 「姊姊掰掰!」 「掰!」 江初礿摊在桌上,他衝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就打了早自修的鐘声,时间拿捏得刚刚好,能顺利赶上真是太好了啊。 「初礿,你差点迟到喔。」坐在旁边的邓海湘笑着。 「啊……是啊。」江初礿苦笑,看着同样呵呵笑的海湘。几个月前的她还全身缠着淡蓝色悲伤,如今那些哀伤消失无踪,只剩一个天性乐观的淡爽女孩。 「对了,这个暑假我想回去一趟。」她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 「回去?」江初礿不解。 「嗯。」邓海湘露出温柔的笑,「我想回我妈妈的故乡看看,我连当地语言都学好了喔。」她嘿嘿笑着。 「是吗?那就先祝福你旅途顺利愉快。」江初礿微笑。 「好官方的说法喔。」邓海湘有点嫌弃地说,但脸上还是掛着笑容,「不过谢谢你啦。」 接着导师走进来了。 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江初礿疲累的跨上脚踏车,「啊啊……等等先去买个东西吧。」 记得家里冰箱已经没剩多少甜点的材料,江初礿颠了颠皮夹的重量,骑着车往超市前进。 「嗯?」他发出一声困惑的单音,看着站在路边的男子。 有点年纪的男人低头看着手机,就这样看着,一点动作都没有。 「那个应该是……」他记得那是昨天请他发简讯的男人,怎么今天还是在这里呢?江初礿在超市前停好脚踏车,走了上去。 「请问需要帮忙吗?」看着男人的惊讶眼神,江初礿微笑着。 「是你啊……」男人卸下紧张的情绪,对着初礿露出与昨天相仿的害羞笑容。 「请问对方有发简讯回来吗?」江初礿问道,在男人身边站定。 他摇了摇头,「他很忙,不过没关係,我相信他有看到。」 江初礿安静地看着男人,包覆他的淡蓝色哀伤十分浓稠,「这样啊……」 「那个……」男人搔了搔灰白的头发,不好意思的笑着,「能请你在替我发简讯吗?」 「嗯?可以啊。」接过手机,江初礿点开了寄件匣。 男人露出淡淡的笑容,开口滔絮着要寄给孩子的简讯内容。过了半晌,江初礿按下最后一个字,然后将手机递还给他,「来。」 「谢谢。」一如昨日那般,男人感激地收下手机,看着简讯的双眼除了沧桑外还多了温柔。 「对了,请问你叫甚么?」几分鐘后,男人开口问道。 「嗯?我叫江初礿。」 「初礿啊……我是张巍,叫我巍叔就好。」 「好。」初礿漾出笑容,「巍叔的儿子在哪里工作呢?」 「毅豪吗?」一谈起儿子,张巍两眼都亮了,「他还在念书,现在是博士生喔,听说唸完出来后就可以马上去工作了,有很多公司要他。」 「咦?好厉害啊。」 「当然啊。」张巍骄傲地笑着,「那可是我的儿子,当然很厉害啊。」 江初礿笑着跟眼前的男人聊天,直到男人露出抱歉的表情说该回家时才目送他离去。江初礿安静地看着张巍的背影,如果茉奈在,或许就可以稍微知道让张巍哀伤的是甚么了。 他抬起头,「……我一定会找到你,然后问清楚所有事情的。」江初礿低声说道,看着被染成橘色的天际。 轻抚着儿子的相片,他垂着眼,看着手机。 手机萤幕依旧一片黑暗,直到他碰触了按键才亮起光。 好想念…… 快要被淹没了…… 他把脸埋进掌心里,直到听见放在桌上的手机传来振动时才愕然抬起头,死盯着传递来的简讯不放。 他颤抖的点开简讯,却失望的发现那只不过是普通的广告简讯罢了。 他把手机放回桌上,然后走出家门,看着昏暗的天空。 曾几何时,孩子带着他走出去,领着他辨识天空中的星星。他还记得一点点关于那些星星的故事,可是告诉他的人已经离开他了。 「……」 张巍一直都在那里等,像是算好他的放学时间般,他总是会在回家的路上出现,然后不好意思地请他帮忙发简讯。 江初礿总是笑笑的接过手机,按着他说出的话语,一字一句敲进手机里,但他从来没看过任何一封回讯,也没看过回电。 一切都是张巍单方面的发出讯息而已。 像是在提醒自己要记得些甚么一样。 要记得。 或者该说是必须记得。 望着一日比一日浓厚的悲伤氛围,江初礿有点担心,他怕张巍会像张哲海那样选择死亡,但就算身体几乎被悲伤包的密不透风,张巍依旧挣扎着呼吸,屹立着不肯倒下,彷彿在遵守甚么约定般,直拗拗的坚持着。 「巍叔,都发这么久的讯息了,怎么都没看到你儿子回讯过来啊?」江初礿问道,手指忙着按按键。 「他昨天有打电话回来啦。」张巍笑着说,「不过是打到家里电话,所以这支手机看不到。」他像是要解释甚么般补充着。 ……一般手机打手机会比较便宜吧?江初礿想着,但他终究没有询问出口。 将打完讯息的手机还给张巍后,江初礿微微偏着头。 「巍叔?」他唤道,迎上男人困惑的目光,「这个送你。」 他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手工饼乾递给男人,「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喜欢吃。」江初礿微笑。 「咦?这怎么好意思……」张巍推辞了半晌,还是收下了烤饼乾,看着略带焦色的饼乾,他失神了好一会。 「巍叔?」江初礿疑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张巍眨眨眼睛,对上初礿深色的清澈眼眸。 「啊啊,不好意思,我刚刚恍神了。」张巍呵呵笑着,接着脱口说出自己来不及阻止的话语。 「这礼拜有没有空?来我家我请你吃饭吧,顺便把我儿子叫回来。」 「咦?」 洗完澡后出来,江初礿吹乾微湿的发,接着便踱下楼。江初日还没下班回来,看着时间似乎还很足够,江初礿决定吃过晚餐后要来做蛋糕。 随意吃过简单的炒饭后,江初礿将厨房给收拾乾净,接着从冰箱拿出前几天买好的材料。 这次他想做大理石蛋糕,除了可以留着给初日之外,这个周末也能拿去给张巍,算是谢谢他请吃饭的谢礼。打定好主意后,江初礿便先将蛋糕食谱拿了出来,翻到大理石蛋糕那一页。 「先加热奶油融化备用……」他如此念着,然后将三十克的奶油扔进锅子里加热。 处理好奶油部分后,江初礿将消化饼乾放入塑胶袋中敲碎,接着倒入乾净的钢盆里,加入牛奶、糖粉和杏仁角拌匀后再放进方才的奶油搅拌均匀,接着平均放在两个六吋蛋糕模形中压平备用。 「好了……接着是起司馅。」 或许是闻到奶油的味道,猫咪喵叫着窜进厨房,抬头看着江初礿,「这个你不能吃喔。」江初礿苦笑。 起司馅的作法也很简单,将奶油乳酪隔水加温至软化后放入乾净无水的钢盆中,接着加入细砂糖搅拌至细緻无颗粒,再分次加入全蛋液拌匀,最后依序加入奶油、玉米粉和柳橙汁搅拌均匀,这样就完成了起司馅。 江初礿用手背拨拨头发,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快好了呢。」 将十公克的可可粉放入热水中拌匀,接着取少许方才的起司馅拌匀备用作为大理石蛋糕上的纹路。将剩馀的起司馅倒入方才的模形中约八分满,再将刚刚加了可可的起司馅不规则撒在表面上,并以竹籤轻轻搅拌拉出大理石状花纹。 「再来只要放进烤箱烤约二十五到三十分鐘就可以了。」 将蛋糕送进预热好的烤箱,江初礿脸上勾着浅笑,开始清洗放在洗手槽的碗盘。 吧台上传出细微的声响,江初礿一愣,「茉……」 他回过头,只见自家猫咪跳上了吧台,眨着一双无辜眼睛看他。江初礿垮下肩膀,伸手将猫咪抱下来。 「我还以为是她呢……」还以为是每次只要他做蛋糕就会冒出来的天使呢…… 江初礿摸摸猫咪的头,看着怀中的猫努力避开主人溼答答的手掌,接着跳了下去,不满的喵喵叫了几声。江初礿笑了笑,转身继续方才未完的工作。 一股曇花香味突然充斥在整个厨房和客厅,江初礿顿了顿,转过身体。面容姣好的天使站在他后方,脸上的表情十分悲哀。 「……黛薇尔?」江初礿有点惊讶,他很久没看到黛薇尔了。 死亡天使并没有开口,江初礿注意到她右手上握着惯用的长刀,「怎么了?」江初礿问道。 黛薇尔抬起头,红色的双眼溢满了浓浓的悲伤,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为什么……」她出声,握着长刀的手死紧,「为什么呢……」 江初礿有点不解,他看着眼前的天使,沉默不语。 「……」 黛薇尔紧咬着下嘴唇,最后她抬起头,緋色的眼眸盈满泪水。那是江初礿第一次看到黛薇尔的眼泪,他愣住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你要出现!」她近几失控地大吼,接着头也不回地衝开大门飞了出去,留下冷风不停灌进屋子里和被吓住的江初礿。 「……甚么?」 他错了,怎么会一时衝动脱口说出那样的话?现在他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看着时鐘,双手扭绞。 不能被识破,绝对不能被识破。 不管被谁责骂,不管被谁厌恶,他不想失去那孩子对他的信心。 只因那双清澈的眸子与自己的孩子相仿,所以他绝对不能被他看破。 不行、不行、不行…… 他双手摀着脸,嘴角颤抖着。 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更多谎言去圆满它。 这场戏得演下去。 他抬起头,佈满皱纹的手拿起了话筒,「喂?那个、请问是……」 江初礿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透天厝,他微微偏头,跟在张巍后边进入房子。 「抱歉啊,家里还有点乱。」张巍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係,我不介意。」江初礿微笑。 脚步声响起,江初礿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从楼梯上走下,年纪大约二十几岁,皮肤黝黑。 「啊啊,你好。」年轻男子露出微笑,「你就是江初礿吧?我有听我爸爸提起过你。」 「是吗?」 「我是张毅豪。」他伸出手,「你好。」 「你好。」江初礿反射的想再自我介绍一次,但他随后想起眼前的男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便打消念头。 「请放轻松,就当是自己家吧。」张毅豪笑着说。 「好的。」 热腾腾的菜很快就送上桌,四方桌上坐着三个男人,就某方面来说实在有点奇异。「请问伯母呢?」江初礿小心翼翼的问道,虽然他已经大略猜到回答是甚么了。 「噢,我妈啊?」张毅豪露出有点悲伤的脸,「她在我小时候就车祸去逝了。」 「啊……抱歉。」看着眼前的男人笑着摆手,江初礿勾起抱歉的笑容,慢慢进食着。 话题不知怎么的,张巍说起了张毅豪小时后发生过的事情。 「他小时候真的很调皮,也很大胆,常常趁着我不注意就骑着脚踏车出去,去哪也不说,非要玩到七晚八晚才肯回家。骂过好几次了也不听,现在也是。」 「我哪有啊。」张毅豪抗议着,张巍笑了起来。 「哪没有?你去念大学时有跟我说要念哪间吗?回到家只跟我说大学填好了,我跟你连讨论都没来的及讨论咧。」 「那个是……」 看着眼前的父子,江初礿笑着,如果父亲还在也会是这样的情景吗?江初礿想着,接着他突然发现两双眼睛直往他身上瞧。 「呃……怎么了吗?」 「江同学你发呆囉?」张毅豪微微一笑,「你今年应该是高中毕业吧?有跟父母讨论过大学要念哪吗?」 「咦?没有……」 「唉呀,还是要跟父母谈过会比较好啦,相信巍叔,父母能给你比较好的建议。」 「你那时候有给我建议吗?」 「你连找我谈都没有,怎么给你建议啊?」 江初礿苦笑地看着眼前拌嘴的两人,「我说的没有不是指没有跟父母亲谈过啦……」 「那不然呢?」 「那不然呢?」 他们俩个异口同声地问,两道视线直往江初礿身上投。 江初礿勾了勾嘴角,想起父母模糊的脸庞,「……我是被姊姊带大的。」 他淡淡地说,然后对着面前两双惊愕的眼睛微笑,「不过我过得很幸福,姊姊也支持我,所以我不担心。」说罢,江初礿挟了一口青菜到嘴里,微微偏头。 「吃饭吧。」 「……好。」 或许是被眼前这名高中生淡然的气势给吓住,张毅豪和张巍两个乖乖地捧起饭碗啃饭,但很快的又开啟另一个新的话题。 用过餐后,江初礿本想帮忙张巍洗碗,但张巍秉持着自己的原则,硬是塞给江初礿一盘水果然后赶出厨房,江初礿只好回到客厅,对上张毅豪带笑的脸。 「他很固执吧?」 「是啊。」江初礿苦笑,将水果和叉子放下。 电视上正播着综艺节目,看着里面夸张的人物动作,江初礿闭了闭眼睛。 「你是谁?」他冷不防开口。 「甚么?」张毅豪似乎没反应过来,眼睛依旧盯着电视。 「你是谁?」江初礿又问了一次。 这次张毅豪转过头看他,空气突然沉重地像是能压死人。末了,他开口笑了。 「你怎么知道的?」张毅豪笑着问道。 「感觉。」江初礿耸耸肩,他能大略感觉到张巍的悲伤来自他的孩子,但就算是眼前自称是孩子的人出现,张巍的悲伤依旧没有减少,反而稍微增加了点。 这代表这个人不是张巍的小孩。 「你很厉害。」他苦笑,「我的确不是张叔的小孩,我是他小孩的同学,我叫廖安霖。」 「为什么要假扮张毅豪呢?」江初礿问道。 「是张叔拜託我的。」廖安霖说,叉了块水果送进嘴里。 「拜託?为什么?」江初礿不解。 「还是感觉不出来吗?」廖安霖嚥下食物,看着江初礿。 「张毅豪已经不在了。」 「……不在?」江初礿一愣。 「对。」廖安霖露出哀伤的笑容,「他死了,就在去年的今天。」 他掩饰得很好,餐桌上的气氛很愉快。廖安霖尽责地扮演着孩子的角色,就连对话的内容也跟他符合,这让张巍有种孩子回来了的错觉。 所以他放心地把男孩赶出厨房,因为他相信廖安霖会帮他演戏,饰演他的孩子──张毅豪。 直到男孩出现在厨房门口时他才发现,原来谎言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建立的。望着男孩清澈的黑色眼眸,张巍有点呆愣。 然后他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那双黑色的含笑眼睛。 想念着张毅豪。 「为什么呢?」江初礿开口,说出跟黛薇尔相同的问句,「为什么要骗我?」 张巍转过身体,沉默地看着江初礿。他手上还沾满泡泡,滴滴答答的滴着水。末了,张巍将身体转回去,洗净手上的泡沫。 江初礿安静地看着一切。 「你知道阿豪是怎么死的吗?」他想起方才廖安霖说的话。 「张叔不谅解他没经过同意就填了那间大学,他们冷战了很久,直到某天阿豪听到张叔生病时才匆忙收拾行李要回家,却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酒驾的货车撞上,他被夹在两辆车子中间出不来,就这么死了。 「张叔过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这件事情,他说阿豪离家前有给他一支手机,可是他因为赌气所以一直不肯打电话给阿豪。自从阿豪死掉之后张叔就常常盯着手机发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固执,连通电话都不打。」 「……所以你才会一直找人帮你发简讯,因为只能藉着这种方式来怀念孩子,是吗?」江初礿静静地说,黑色的眼睛直视张巍。 张巍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浮出浅笑,一种回忆着甚么的笑容。 「你很聪明,就跟阿豪一样。」他说道,然后闭上眼睛,「我并不希望你发现,因为我几乎把你当成了我的孩子。」 「但我终究不是张毅豪。」江初礿轻轻地说。 「你跟他的眼睛很像,都很乾净。」张巍说道,脸上虽然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他却微笑着。 「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固执的坚守自己的原则。」 他的孩子好独立,独立到他很怕。他知道孩子从小就失去母亲,所以他努力地想同时扮演好两个角色,想给孩子不亚于别人的爱。 可是他的孩子却笑笑地告诉他,只要负责好父亲的角色就行了,剩下的他不需要。然而张巍看的出来,纵使他再怎么努力地想独立自主,有很多事还是扛不起来。 他好心疼他。 所以当孩子淡淡告诉张巍他已经选完学校并上缴时,他很害怕,怕张毅豪会像深爱的妻子那样离开他,所以他反对,为反对而反对,最后造就了孩子独自一人离去,离开他的身边。 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只来的及看到孩子冰冷的身体和染血的脸庞,一如当年妻子逝去那样。 最后他们俩个都化成了灰烬,永远沉睡,只留下他一个人在空洞的房子里独自哭泣,承受悲哀。 他好想念好想念孩子…… 「阿豪他……应该很恨我吧?」张巍露出苦涩的笑容。 「失去亲人……很痛吧?」江初礿轻轻说道,张巍抬起头,接着想起眼前的孩子跟他同样的失去挚爱的家人。 「我不记得他们的长相。」江初礿淡淡地笑了。 「很悲哀吧?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了,每次看着照片都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你也有留着张毅豪的相片,对吧?」江初礿问道,张巍很轻很轻的点点头。 当时的他是因为茉奈而化解了哀伤,现在的他该做些甚么来化解张巍的悲伤呢?其实这点就连江初礿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如果你还在……就请帮帮自己的父亲吧。江初礿如此祈祷着。 「或许我们会因为一件事情而讨厌家人,甚至是不予理会,但血缘终究是血缘,孩子终究是孩子,不管事情有多糟糕,这么久的时间了也一定会原谅。」江初礿说道。 「没有甚么恨不恨,因为是最爱的家人,所以能轻易地原谅。」他望向窗外,看着蔚蓝的天空,「我想张毅豪应该很高兴自己的父亲到现在还惦记着他吧?」 桌上的手机突然发出震动,张巍愣了愣,颤抖地拾起手机。 亮起的萤幕上显示有一封简讯。 我很好,对不起,谢谢你。 还有, 我爱你。 ────张毅豪 张巍将脸埋进掌心里,默默地啜泣着。 江初礿深吁了一口气,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 「回来了啊……」他轻轻说道。 桌上摆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相片里的女性笑的温婉,另一张照片里的男孩则笑得灿烂。十分相仿的黑色双眼都瞇了起来,挤出相同的淡淡纹路。 他不知道孩子有没有回来,只知道那天之后家里突然跑进了一隻小狗。 黑色的圆滚眼睛让他想起了挚爱的妻儿。 「小黑?」他轻唤,然后一团毛茸茸飞奔到他脚边,摇着短短的尾巴看他。 看着牠清澈到几乎能反射他身影的眼睛,张巍露出宠溺的笑。 「你是阿豪吗?」 「汪!」 「是吗?」 「汪汪!」 他摸摸小狗的头,一阵风吹过,在寒冷的季节里,那阵风感觉起来竟如此温暖,就像是妻子暖和的手一样。 张巍愣了愣,接着露出笑容,「欢迎回来。」他轻声说道,嘴里吐出的白烟消散在空气里。 江初礿看着掛在左手上的银鍊,上头除了之前集满的三色水鑽外又多了一颗蓝色的镶鑽,接着他想起了随着蓝鑽带来的记忆。 依旧是那橙色头发的天使,只不过这次她脸上不再是笑容,而是一副苦涩的表情,十分悲伤。 『明天就是继承仪式了。』曾经见过几次面的人──或者说是神如此说道。 『是啊。』沙罗眺望着幻海,看着远方的星海鲸彼此追逐嬉戏。在这里没有所谓的白天夜晚,累了就睡,醒了就活动,仅此而已。他们不需要进食,就算会吃东西,那也只是因为好奇或习惯罢了,跟身体机能无关。 『总有种你想做些甚么的感觉呢。』主神索纶帝似笑非笑地说。 『你的错觉。』沙罗淡淡地说,脚下踢着水。 『递传者已经知道所有继承事项了吧?』 『嗯。』 『是吗?』索纶帝看着天边,脸上的表情有点黯淡,『那么明天见。』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留下沙罗独自一人待在鏤空的白色大地上。 『……我并不想如此哪。』她低声说道,橙色的眼睛写着某种坚决,『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打破这样的规则吧。』 她这么说道。 番外--霜夜之火 那是一个村庄,座落在群山之中。住在那里的人们自给自足,鲜少与外界往来。偶尔猎人们会从山上猎得熊或鹿,搬回村庄后总是分享眾人,村民们彼此没有太多心机,只有永无止尽的良善与纯朴。 一名穿着麻布衣的妇人匆匆走着,她穿过热闹的村中央,直直往村子的偏远处走。当四周的房子逐渐稀疏起来时,一栋木屋出现在她眼前,巍巍耸立着。 妇人略带犹豫地伸出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敲门或开门,但她还来不及动作,木门便打开了。 一隻通体银白色毛皮的狼就坐在她面前,银蓝色的双眼盯着她。 「菲安。」 从深处传来一道少女的呼唤,银狼站起身子,斜斜瞄了妇人一眼后便转过身体,一副跟着牠去的模样。见状,妇人连忙跟上银狼,往木屋深处走去。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的是乾乾净净的房间。一名黑发少女背对着她们,缝补手上的布料。妇人关上了门,就这样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菲安倒凑了上去,用湿润的鼻子磨蹭少女的手。 「这样我不能做事。」少女淡淡地说,趴在少女脚边,同样一身银毛的狼抬起头,接着又懒洋洋的低了下去。 「巫女大人……」妇人试探性地喊道,少女没答话。 「菲安,去旁边。」她下了指示,银蓝色眼睛的狼乖巧缩到一旁,一双眼眸却直勾勾的盯着来人。 「那么,请问你有甚么事吗?」过了半晌,少女终于开口了。 「我想拜託巫女大人……我的孩子自从去山上玩耍回来后就逐渐失去他的视力,现在甚么都看不到了。」妇人握紧双手,「请您救救他吧,那样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无法看见这世界的美丽……」 「对我有甚么酬劳吗?」少女淡道。 「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请您儘管吩咐。」 「……」 空气再度趋于无声,末了,少女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并抓着那块布料向前用力甩开。 那是一条绣着奇异图腾的熊皮毯子,上面还缠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 「布诺,麻烦你看家。」少女说道,趴在脚边的狼轻轻頷首,银绿色的眼睛微微瞇起。「菲安,」少女唤道,另一匹狼立刻站起身,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摆动着。 少女瞥了妇人一眼,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妇人紧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幽暗的房子。 来到位于村口附近的木屋,少女不等妇人开口便逕自走入,来到孩子的床前。床边围绕着几名大人,他们用着尊敬的眼神看着少女,然而里面却含着一丝畏惧。 少女低头看着男孩,接着她伸出手,轻触着男孩的眼皮。 「你们都出去。」少女头也不回地说,「菲安,守门。」 等到大人都出去之后,少女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可以离开吗?」 她丢出没头没尾的问句,令人惊讶的是,一道淡淡的白色影子慢慢浮现,接着一双半透明的手正覆盖在男孩的眼睛上,连接的是一位女孩。 女孩眨着灰色的眼睛,微微偏头,少女看向她,接着皱起眉。 「山上很无聊吧?」少女问道,女孩点点头,「那么,这个拿去吧。」 她将毯子递给女孩,女孩伸出右手接过熊皮毯子,一道白烟从毯子里冒出,接着化成了一隻同样半透明的小狗。 女孩脸上露出微笑。 「拿了这个后就走,不要再缠着他了喔。」少女说道,女孩用力点头,化作一阵冷风从窗户衝了出去,消失在空气里。 床上的男孩呻吟了几声。 「菲安,麻烦你一件事。」少女说道,「回去告诉布诺,他知道该让你带甚么回来。」 名为菲安的银狼点点头,接着他顶开木门走了出去,站在房间外的大人们个个面面相覷,最后妇人率先衝了进来。 「安格斯?」她唤着,男孩的睫毛颤了颤,接着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胶着在眼前的家人身上。 「……妈妈?」 「你、你看的到我吗?」妇人着急地问道。 「嗯……」安格斯点头,露出笑容,「我看的见喔。」 「啊啊……」 妇人抱紧了床上的男孩,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少女轻轻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头黑发随着动作而摇晃。 「巫女大人……」正准备走出门时,妇人喊住了她,「谢谢您……」 少女回过身,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一团绒毛快速地窜到她身旁,嘴上还叼着几根草药。接过草枝,少女将药草递给离她最近的大人。 「用火烧这些草,然后把烧出来的烟拨到小孩身上,最后把烧剩的灰融在水里喝下去,精神应该就能够回復一点。」 「好的。」 撇过头,少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在眾人的注视下离开了木屋。 『米亚,你不跟他们要求报酬吗?』在回去的路上,菲安如此问道。 「有机会的话,现在我不缺甚么。」名为米亚的黑发少女说。 『唔……我现在好想吃鹿肉……』菲安抽抽鼻子。 米亚伸出手,轻抚着高度及腰的巨狼。在她所走的这条路上,村民们只要看见她便自动闪身,因此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现在却有点冷清。 『我讨厌他们的眼神。』菲安哼了哼。 「……」 米亚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村民们会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除了她是巫女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她的眼睛。 在全村的人里面,唯有她拥有一双几乎能滴出血的艷红色眼眸,而她的出现也一直被视为怪诞。 这个村庄信奉狼,把狼视为守护神,巫女也一直是由村子里饲养的狼挑选。这样的规定从古流传至今,曾来没有变卦。 直到某一天,有两隻通体银白的巨狼来到村子,在那之前也曾有过不少孤狼流浪至此,但最后都被村子里饲养的狼赶走。但这次村子里的狼非但没有赶走牠们,反而表现出完全顺从的模样,这些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当任巫女也感到十分惊讶。 这两隻狼同时带来了一名女孩,虽然身体瘦弱但精神却很好,也没有表现出疲倦的样子。她就蜷缩在银蓝色眼眸的狼背上,棕色的连帽斗篷替她挡去冷风和吹雪。 当任巫女立刻接受了这两匹狼并迅速将自己的巫女位子让出来,给了这名外来的女孩。 「她是我们无法碰触的人。」那时,巫女是这么说着。 而隔天巫女就消失了,留下她原本居住的房子给女孩住还有替女孩取的名字。 『米亚?』 「……嗯?」 米亚从过往的回忆中回神,接着注意到她面前站着几名大男孩,她眨眨眼睛,面无表情。 「……」 那几名男孩像是要说甚么般欲言又止,最后他们索性闭上嘴,慢慢往旁边退去。 「你们有甚么事吗?」米亚问道,血红色的双眸在他们身上来回游移。 一名男孩鼓起勇气站了出来,「你可以……帮我们吗?」 米亚和菲安互看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破旧的小房间里,黑发少年紧闭双眼,双颊酡红,他微喘着气,身体散发着不自然的热度。 「烧多久了?」米亚摸摸少年的手,问道。 「有几天了……我们试过所有东西,可是都没用。」 「……」米亚慢慢抬起头,看着飘浮在空中对她咆啸的熊。 巨熊一脚踩在男孩身上,不住怒吼。每当牠一挪动脚掌时,男孩便发出不适的呻吟声。 「你们是不是去招惹了甚么?」米亚问道,最大的少年僵住身体。 「那个……我们……」他支支吾吾,最后垮下肩膀,「我们……在前一阵子跑到山上去玩……因为一时好玩,所以就把一束点燃的茅草扔进熊洞里……」 「……是吗?」 难怪牠那么生气。米亚想道,「那么提议的人是谁?」 少年们指向缩在角落的另一名男孩。 米亚叹了一口气,「山上的动物是不能随意侵犯的,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只是一时好玩……」 「一时的好玩就会害死别人,你们不懂吗?」米亚微微提高音量,红色的眼睛明显露出怒气。 「……」男孩们沉默了。 叹了口气,米亚抽回自己的手,「明天有参与的人全部跟我上山去,进行祭祀。」 「好的。」 回到住处,布诺正翻肚仰躺在地上,一隻奇异的白羽小鸟正一蹦一蹦的踏在牠的肚皮,左右闪躲着布诺向前扑咬的狼吻。 「回来了喔。」米亚说道,而布诺翻过身体,毛茸茸的大尾巴扫着地板。 『处理的怎么样呢?』布诺问道。 米亚看向牠,嘴角似笑非笑,「你说呢?」 『看来应该是没问题了。』布诺耸耸肩,接着菲安一把扑上牠,两隻狼就这样咬在一起,在地上打滚。 「别闹了。」米亚皱起眉,看着因骚动而扬起的灰尘。小鸟发出一声奇异的叫声,接着跳上米亚的肩膀。 「我没看过你。」米亚微微偏头。 小鸟只是发出清脆的叫声,然后飞上窗框,就这么停着休息。米亚也懒得管牠要做甚么,逕自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做点简单的食物。 吃过午餐后,米亚披上有点破旧的褐色连帽斗篷,将一头黑发拢在帽子里,「菲安,布诺。」她唤道,两隻狼立刻衝了出来,绕着她兴奋地摇尾巴。 『我们要出去打猎吗?』布诺问道。 「算是。」米亚说,想起了明天要做的事情,「不过还得去找一些东西。」 『是吗?那我们走吧。』 菲安率先衝了出去,绕过屋子后便往位在住屋后面的山上奔去。走出房子时,米亚抬头看了看天空,洁白的云朵缀着蔚蓝的苍穹,看着令人感到十分愜意。 「看来晚上会下雪呢。」米亚自言自语道,两隻狼在她前方回过头,以狼嚎催促她动作快一点。米亚露出淡淡的苦笑,向前跟了上去。 在微微散发焦味的洞穴前,米亚皱着眉头,伸出手,「麻烦你们了。」 菲安和布诺立刻鑽进洞里,接着拖出焦黑的熊尸。看着几乎无法辨认形体的黑色尸体,米亚微微避开眼睛。 她拾起预先准备好的松树枝,在熊尸周围画下奇异的图腾,接着米亚将装着碎草屑的陶碗放在地上,点燃草屑后站起身体。 她的祭祀方法跟歷代巫女完全不同,毕竟她不是本村的人,有自己一套专属的方式。白烟缓缓窜起,飘散在洞穴和尸体四周,当然也包括站在米亚后面的男孩们。 一道白色的影子突然衝破烟幕,以扑天盖地之姿袭来。 「菲安,布诺。」米亚倒一点也不慌张冷静的下了指示,两隻狼同时窜了出去,一左一右的咬住影子。 影子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就连狰狞的面容也显得十分清楚。米亚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双红眼凝视着咆啸的熊魂。 「回位。」她再度喊道,两隻狼默契一致的松开嘴,在她身后站定,保护着因惊吓而呆滞颤抖的男孩们。 看着白影朝自己扑来,米亚迅速点燃手上握的药草,将燃烧出来的烟拨到影子身上。 熊影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米亚迈开脚步,往影子呆站的方向前进。她伸出手,嘴里唸唱着不知名的奇异曲调。熊慢慢安静下来,视线在米亚及后方男孩身上徘徊,最后祂像是妥协一般沉静,白色的身影开始消散。 等到影子完全散去之后,烟也燃烧完毕了。米亚转过身体,看着缩在后面,脸上掩不住惊慌的男孩们,「每个月的第一天,你们都要带着供品来到这里祭祀,只要带着蔬果就可以了,摆好之后再燃烧这个。」她递出模样小巧可爱的白色花朵,「烧完后就可以走了,懂吗?每个月都要,不能忘记。」 「好……」男孩接过白花,接着朝米亚深深一鞠躬,「谢谢您。」 米亚没有甚么太多的表情,只是挥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目送男孩离去后,米亚叹了口气,焦黑的尸体依旧躺在原地,「菲安,布诺。」她轻唤,两隻狼立刻凑了上来,不等她开口就把尸体拖回洞穴里。 「虽然有点危险,不过这个洞必须封起来才行。」米亚说道,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伸出手。 一阵闷声响起,接着一堆巨石接在声音后面落下,将放有熊尸的洞穴堵住。等到烟尘落下之后,米亚拍拍褐色斗篷,转过身体。 「我们走吧。」她说道,菲安和布诺跟了上来,漂亮的眼眸凝视着在山脚下的村庄。 「回家了。」米亚轻声说。 几天后,在村子口出现了一大群人。在最前方的明显是将军,他穿着坚固的盔甲,威风的骑在马上。一双蓝眼毫不掩饰眼底的鄙夷。 「你们这里有个叫做米亚的巫女,对吧?」他这么问道。 村人们面面相覷,犹豫着该不该应答。最后一名长者慢慢从人群里走出,花白的鬍鬚满布脸庞。,「我们村子里的确有一位名叫米亚的巫女,请问您要做甚么?」 「叫她出来。」 村人们明显升起一股厌恶感,他们没有动作,也没有人去通报。只是这么站在原地,抬头瞪着高高在上的将军。 那名将军脸上闪过一丝尷尬,接着他拔出佩剑,剑尖指着村长,「我说叫她出来。」 「要请人出来,应该要更有礼貌一点吧?」淡淡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眾人回过头,只见米亚缓缓靠近村口,脸上毫无表情。 「你就是巫女?」将军挑起眉,「我的王需要你,帮助我们赢得这场战争。」 「我对你的王没兴趣。」米亚淡淡的说。 「帮助我们,你会得到这世上最大的荣耀。」他顿了顿,勾起讨人厌的笑容,「当然还有尊贵的爵位和为数不少的财產。」 「若是被物慾蒙蔽双眼,那么我将再也无法实行身为巫女的职责。」 「只要来帮我们,你就不用再待在这穷酸的小村子了喔。」 「我说过了,我没兴趣。」 将军的脸瞬间胀红,他握紧剑,直指着米亚,「这是王的命令,你必须听从!」 米亚脸上闪过一丝晦暗,「真是烦人。」她低声说道,两道银亮色的影子越过眾人头顶,在将军的马前落下。披着绸缎的白马瞬间抬起前脚,惊慌的不停嘶鸣。 「菲安,布诺。」米亚唤道,两匹狼立刻窜回她身边,银蓝色和银绿色的眼眸毫不掩饰的暴露杀意。 勉强安定好马儿之后,将军感觉有些狼狈。他抓着差点松手的剑,回过马身,「我会让你答应的,绝对!」说罢,他领着军队离开,消失在茫茫的雪地里。 看着人离开,米亚缓缓松开紧握的右手。方才她的手扣在腰上,紧紧抓着藏在身后的短剑,她看向其他村人,接着垂下眼眸。 「菲安,布诺,走了。」她说道,头也不回的离去。 『……米亚?』在回去的路上,菲安如此唤着。 「……」 米亚缓缓停下脚步,站在家门前,「菲安,布诺。」两隻狼抬起头,眼里闪着不明就里。 「我们……或许该离开了。」米亚说道,「这里不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了。」 两隻狼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呜呜了几声,用湿润的鼻磨蹭她的手。米亚露出苦涩的浅笑,推开门。 事情发生的很快,就连米亚也没有预见。幽静的夜半里突然冒出了嘈杂,米亚是被惊醒的。当她发现的时候,村子早已陷入一片火海,村人们惊慌的奔逃,米亚喘着气,站在住家前看,着逐渐蔓烧的火势。 燥热的火焰融化了地上的霜雪,到处是哀号声和求救声。 『米亚!』看着火延烧过来,同样被吵醒的菲安和布诺咬着她的衣襬,死命把她往后拖。 火焰照亮了米亚的脸庞,透明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最后米亚只能紧闭双眼,转身跑回屋子里。拿了连帽斗篷之后她再度衝出房子,往后面的雪山奔去。 当黎明来临时,米亚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村子。原本丰饶的村庄如今只剩下断垣残壁,空气中除了焦味之外还隐隐含着一股肉体烧焦的味道。米亚赤着双脚,不在乎脚掌是否会被烫伤,她踏上焦黑的土地,看着残破的家。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如果不是她拒绝了…… 「巫女!」略带嘲笑的声音响起,米亚反射的躲进尚未倒塌的住宅,看着一抹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外头。米亚瞪大眼睛,看着那名身穿盔甲的人一副趾气高昂的走入,他身后的士兵们在村子里来回走动,翻找着烧焦的木材。 「村庄都消失了,你也该出来了吧?」将军大声的说道,声音回盪在这个被群山包围的小村庄。 米亚握紧了拳头。 银色的影子衝了出去,伴随着狼嚎扑向中央的领导者。 『菲安!』布诺发出哀鸣。 「可恶!」 将军摀着滴血的肩膀,拔出腰间的佩剑。菲安灵敏的闪躲突刺,同时发出更为深远的狼嚎。 细碎的嚎鸣回应牠的声音,接着村子里饲养的狼群衝了出来,一个个扑向措手不及的士兵们。 藉由其他狼的掩护,菲安迅速的靠近了将军。 就像那场大火一样,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 闪烁寒光的长剑贯穿了银狼的身躯,米亚发出哀鸣,从躲藏处衝了出来。 将军甩掉长剑上的鲜血,看着眼前的黑发少女扑在狼身上,拼命用手按着出血的伤口,「终于出来了吗?」他勾起笑容。 「菲安!」米亚红色的眼睛溢满惊慌,菲安勉强睁开银蓝色的美丽眼眸,似乎笑了。 呼吸停止了。 「……菲安?」少女摇晃着狼的身体,回应她的是不再起伏的胸口和开满一地的鲜艳红花。 「好了,跟我走吧,只要你带领我们打胜仗,自然会给你享受不尽的好处。」将军说道。 米亚颤抖着嘴唇,她一遍又一遍抚摸菲安的毛。狼群聚集了过来,低着头呜咽着。米亚抬起头,看着一如往常般蔚蓝的天空。 「……我跟你们走。」 让狼群各自解散之后,米亚坐上布诺的背。虽然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但这点重量布诺还是撑得起来。 「累的话就让我下来吧。」米亚低声说道,布诺摇摇头,『我可以的。』 白色羽毛的鸟儿飞了下来,停上米亚的肩膀。牠歪着头,天空蓝的清澈眼睛含着一抹哀伤。 从村庄前往王国首都的路十分崎嶇,对于米亚和布诺来说,这些是十分熟悉的道路。当初他们踏着相同的路来到村子,现在又踏着一样的路离去;当初他们抱着希望前来,现在却怀抱绝望离去。 在陡峭的悬崖边排成一列的士兵们鱼贯前进,米亚坐在布诺背上,安静地跟在将军身后。峭壁上不时落下碎石,随着滚动掉进旁边深不见底的深谷。 「布诺?」察觉到身下的狼有点怪异,米亚困惑的摸摸牠。 『米亚,对不起。』布诺如此说着。 「咦?」 还来不及反应,布诺突然向前用力一跃,把米亚拋向前方,就落在离整支军队有一段距离的路上。接着布诺朝天发出咆啸声,在悬崖边陆陆续续出现狼群,脚下踩着大块大块的石头。随着布诺再度发出的狼嚎,狼群们把石头给推了下来。 底下的士兵们发出了哀号声,由于位处狭隘的峭壁间路,士兵们根本无处可逃。不是被石头砸死就是随着落石摔入深谷,石头砸完了,狼群便从悬崖上跃下,扑倒还没死的士兵们并跟着他们掉进谷底。 「这是你的计谋吗!」将军慌张地跳下马,一双蓝眼愤怒的瞪着米亚。后者一脸呆愣的回望他,红色眼眸流露出不解。 「既然你让狼杀死了我的士兵,那么就让我杀了被狼保护的你吧!」将军如此吼着,拔着剑就衝过来。 一抹银色光芒闪过,尖突的狼吻正确无误地咬上将军的喉咙,随着惨叫,布诺咬着他一同坠入山谷,化作银色的流星消失在黑暗里。 「……布诺?」 米亚眨眨眼睛,看着眼前消失掉的军队和满地鲜血。飞翔在空中的鸟儿发出悲哀的鸣叫,在上空不停盘旋着。 「……布诺?」米亚像是不相信般唤着,一遍又一遍,泪珠滴落在乾燥的地上,晕出点点斑痕。米亚红色的眼睛盈满泪水,最后她握紧双手,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尖叫。 「不要啊啊啊啊啊──」 冰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她蹙了蹙眉,缓缓睁开眼睛。金发的女孩正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含着淡淡的担心。 「我没事。」黛薇尔拨开茉奈的手,慢慢起身。 想必是自己工作做累了,原本想稍微休息一下,哪知道就这样睡着了。黛薇尔有点烦躁的整整头发,站了起来。茉奈由下而上的盯着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表达她的不满。 「我干嘛跟你说啊?」黛薇尔瘪瘪嘴。 「说一下比较好。」茉奈说道,她蜷起身体,飘浮在空中,「会比较舒服。」 「不必了。」黛薇尔摆摆手,红色的眼睛看向夜空。 那个生前的记忆是她最不想记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突然梦见。茉奈飞在她后方,最后她轻轻耸肩,脚往下一蹬。 「先走了。」 「嗯。」简单应了声,黛薇尔摸向自己的脸,却碰触到了冰凉的液体,「……眼泪?」 她已经几百年没掉过泪了,「是那个梦吧……」黛薇尔低语,接着她再度抬起头,看着缀满银色星星的天空。 看着一如菲安和布诺毛色的亮银星星。 「今晚有那里会下雪吗……」黛薇尔如此低喃道。 第十八章 繁华的背后是甚么? 有人这么问她。 「那还用说吗?」她还记得自己一边笑一边回答。 「当然是永无止尽的黑暗啊。」 望着手上的鍊子,江初礿陷入发呆的氛围里。事情似乎越来越明朗,他知道沙罗想做些甚么,而正是她所做的那些事情逼得茉奈就此消失,让他找不到。 只要收集完最后一颗珠子,他就能知道所有茉奈和黛薇尔隐瞒他的事情。索纶帝的说法很奇怪,让他很困惑,但现在自己也只能慢慢等待,寻找拥有最后一颗珠子的悲伤者。 「欢迎光临。」含笑的女性声音响起,江初礿踏进便利商店,转身就在附设的椅子上坐下。 他和初日约在这里等,等初日就会来接他,两人一同去逛街,「我们有好久没一起去逛逛了呢。」江初礿低语。 他抬起头习,惯性地观察四周。便利商店里也有几名正在挑选商品的客人,柜台处站的男店员忙碌地刷条码结帐,不时还要分出身帮客人微波食品。 「小心!」 惊慌的声音响起,江初礿猛然回过神,接住了朝自己砸来的书本。喔,附带一名女孩。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怎么样?」慌忙站稳身体之后,女孩急急忙忙问道。 「没有,我没事。」将手上的书递还给穿着制服的女孩后,江初礿微微笑了下。 「真的没事吗?」 「没事,不要紧的。」 「真的很抱歉。」看着女孩似乎想深深一鞠躬,江初礿连忙阻止了她,然后指向柜台,「还是快点把东西弄好吧?柜台客人有点多喔。」 「咦?啊啊,好的。」 女孩微微欠了欠身,接着将手上的书本补进书柜架上,然后迅速回到柜台前,接过另名客人的饮料。望着女孩有点不熟练的动作,江初礿握了握掌心。 方才碰过的氛围触感还停留在他手上,一如往常所熟悉的那样滑溜。江初礿轻轻抬头,看着女孩脸上掛着笑容招呼客人。 到底是甚么事情让这样一个灿烂如花的女孩缠上如此浓重的悲伤呢?江初礿暗忖。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江初礿回过头,只见初日带着困惑的笑对他挥挥手。 「小礿?」 「……姊姊。」 「啊,回神啦?」江初日笑着,将滑落的包包重新拉回肩膀上,「想甚么?想的那么出神。」 「不……也没甚么。」江初礿回答着。 「是吗?」江初日挑挑眉,接着勾起灿烂的笑,「我们走吧。」 「好。」 来到热闹的商圈,江初礿跟在初日身旁,看着姊姊不时整个人黏在店家橱窗上,睁大眼睛看着上面标定的衣服价钱,然后苦笑地在店家出来赶苍蝇之前离开橱窗。 「小礿会累吗?」初日问道,江初礿摇摇头。他手上提着几个袋子,大多是初日替他买的衣服,只有少部分是姊姊需要的。 「你最近长高了不少,很多衣服都不太能穿了,刚好趁现在带你出来买买衣服,省的我还要为了买哪件而犹豫不决。」江初日微笑。 「……」江初礿看看手中的衣服,露出有点害羞的笑容,「其实我自己买就可以了……」 「不行。」江初日倒拒绝得乾脆,「小礿明明就长得很帅,只要好好打扮肯定能吸引一票女生倒追。」说着说着,江初日窃笑起来。 「还是小礿你有喜欢的人了呢?」 「……没有那回事。」江初礿苦笑道,然而一抹人影却缓缓地浮上他心头,面容鲜明可见。 「……小礿?」江初日歪歪头,看着眼前又开始发愣的弟弟,「该不会真的有吧?」 「……没有。」江初礿摇摇头说道。 「是吗?」初日不再多说甚么,只是脸上带着一抹曖昧的笑容。 「……我说真的。」江初礿感到汗顏,通常姊姊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她压根不信。 「好啦好啦,」江初日露出灿烂的笑容,手指向前方,「继续前进!」 「……」 她细心在脸上涂抹着人工化学物,看着镜子里的清秀女孩扑上粉,画上浓艳的深蓝色眼妆和红色唇妆。望着鲜红到几欲滴血的嘴唇,她想起了她替自己取的那个名字。 「玫瑰,你好了没啊?」门外传来敲门声,她闭了闭眼睛,将自己白天时的记忆拋去。那段记忆里包括了一名男孩,像是能洞悉人心的深色眼眸一直让她没办法忘记。 「我好了。」她开口说道,接着站起身体。 店里头烟雾瀰漫,除了特效需要的白烟之外,也有不少是客人和小姐们吐出的香菸。玫瑰忍着不停翻腾的胃,勾起一抹妖艳的笑容。 她坐到酒红色的沙发上,扬起下巴,以睥睨的态度看着四周。 还有那些男人。 「玫瑰今天还是那么漂亮啊。」坐在长沙发左侧的男人说道,摇晃着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 「咦?难道我以前不漂亮吗?」她挑起一边的眉毛,表情显得有些不悦。 「不不不,我是说今天特别漂亮。」男人笑嘻嘻地说,将杯里的酒精饮料喝尽。另外一名身穿火辣小礼服的女子立刻将酒杯斟满,含笑的递上杯子。 男人一手搂住女子,脸上猥琐的表情尽露无遗。玫瑰脸上依旧掛着抚媚的笑,心里却空荡荡的,十分虚无。 另名男子坐到她身边,毫不客气地伸手搂住她。玫瑰倒也不推拖,就这么让男子抱着,啜饮手中的葡萄酒。 不安分的手掌缓慢游移着从她肩膀滑落,最后一把攫住她的胸脯,恣意揉捏着。 「唉,别弄。」玫瑰出声,拨开男人的手。她装饰华美的指甲贴上男人的唇,然后弯起诱人的笑容。 男人似乎懂了她的意思,松开手改搂着她的腰。玫瑰暗暗叹了口气,脸上不失职业性笑容。 同样的生活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在茫茫灯红酒绿中她早就找不回自己了。玫瑰感到悵然,接着她露出更加迷人的微笑,喝乾残馀的酒。 在一番酒酣耳热、撩人表演之后,身旁的男人拉起了玫瑰,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拿去。」他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叠蓝色钞票扔在桌上,然后拉着人离开。玫瑰对同事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温顺地跟在身后。 专门替客人准备好的休息室里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房间里,男女赤裸的身体交缠,不管是红色小礼服或是黑色西装全都散落一地,更靠近床铺则扔着女性贴身衣物。铺着白色床单的床垫摇晃着,整个房间除了瀰漫淡淡酒味和菸味之外,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淫靡味道。 末了,男人翻身下床,看都不看床上的女人一眼便逕自走进附设浴室淋浴。玫瑰仰躺在床上,胸口仍不住喘气。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白皙的胴体,佯装沉沉睡去。她听见男人擦乾身体还有穿回衣物的窸窣声响,接着更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在她耳畔响起。等到吱轧的门关上后玫瑰才从床上起身,数着放在床头柜上的钞票。 那是特地给她的小费,他们一向都这么做。 玫瑰懒散的从床上爬起来,她走进浴室,盘起长发,让温暖的热水冲遍身体,顺便流去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噁心气味。她将脸上的妆容卸去,露出底下原本清秀的面庞。她知道走出浴室后她就得换成「玫瑰」的身分,永远以笑脸和大张的双腿迎接客人,她深深呼了口气。 看着镜子里自己年轻紧实的身体,玫瑰别开脸,走出了浴室。 「欢迎光临。」 隔绝了外头寒冷的空气,江初礿深吸一口气,习惯性地绕到书柜前。他轻轻抚摸着崭新的书皮,眼角瞄着站在柜台的女孩。 丝毫没察觉到视线的女孩正忙碌地替客人结帐,不时还要转身啟用咖啡机。江初礿将注意力转到眼前的书上,看着与前几天没甚么变化的架子,江初礿回过头,找了个位子坐下。 左腕的银鍊在阳光下发出有点耀眼的光芒,江初礿百般无聊的把玩着鍊子,同时将随身背包里的书本拿出来翻阅。 柜台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玫瑰?」一名男子站在柜台前,狐疑地望着女孩。后者惊慌地闪躲男子的视线,拼命想用长发挡住脸庞。 「你是玫瑰对吧?」男子说道,接着露出不安好心的笑容,「我还以为你白天都在补充睡眠呢,没想到是在便利商店当店员啊?」 「先生,你认错人了。」女孩低声说道,同时刷过檯上咖啡的条码。 「我才没认错呢。」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瞇起了眼睛,「怎么?晚上赚不够吗?」 「我……」 男子扣住女孩的下顎,香菸的气味从他嘴里喷出,让她想吐。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啊,真让我意外。」 「放开我!」女孩别开头,清秀的面容浮上一层愤怒。 「少装清高了,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注定要干那种事的。」男子以全店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女孩咬住下嘴唇,脸上满是难堪。 「怎么?说不出……」 「先生。」一道沉静的声音打断男人未说出口的话语,男子恼怒的回过头,只见一名男孩站在他后方,手里拿着奶茶。 「可以快点结帐吗?后面的客人等很久了。」男孩说道,瞄了瞄后面满脸不耐烦的客人们。男子卒了声,放开紧扣女孩的手指。 他一把抢过找钱和发票,同时回过身指着女孩,「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贞洁,不过只是个陪酒陪睡的女人而已,两脚一开还不是有大堆大堆的钞票奉上!」 女孩咬着嘴唇,接过客人放上来的商品。她能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除了鄙夷之外还是鄙夷。结帐完最后一位客人之后,女孩抬起头环视店里,末了,她注意到坐在角落的男孩。 江初礿安静地翻着书,他知道等会女孩一定会过来。果不其然,一道人影靠近他的桌子,接着一罐温热的奶茶就这么放在桌上推向他,江初礿愣了下。 「我请你。」赶在男孩还没说话前,女孩便抢先说道。 「……谢谢。」接过热奶茶,江初礿拉开拉环。香甜的气味随着热烟飘出,有点甜腻的液体则滑过喉咙,暖暖的感觉驱走了冷意。 「刚刚谢谢你。」女孩说道,手指微微绞着制服下摆。 「不用客气。」江初礿淡淡一笑,看着女孩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偷懒没关係吗?」 女孩勾起俏皮的笑容,「一下下没关係啦。」 她胸前的名牌随着动作摇晃,清秀的脸庞下方有着一行字。 「白璞瑛?」 「嗯?噢,你看到啦?」女孩笑了笑,比比名牌。 「很好听的名字。」江初礿微笑,「我是江初礿。」 「嗯嗯,你好。」白璞瑛用手撑着头,同时注意着柜檯有没有客人要结帐。 看着眼前被淡蓝色氛围缠绕的女孩,江初礿思忖着,同时喝下一口一口的奶茶。 「你还好吗?」 没来由的问句让白璞瑛吓了一跳,她眨着漂亮的眼睛,困惑的望着江初礿。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咦?有、有吗?」白璞瑛慌张起来,她避开江初礿的视线,站起身,「我、我该去帮客人结帐了……」 看着逃跑的女孩,江初礿垂下眼眸。他不知道这么突然的接触她是不是好事,但为了最后一颗珠子,他别无选择。喝掉最后一口奶茶,江初礿将书本收进包包里,然后把压扁的奶茶罐丢进垃圾桶。 目送男孩离开商店,白璞瑛暗暗叹了口气。她的确很难过,不管是那名男子在离去前对她咆啸的话语或是她的工作,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赚钱的工具,但她同样别无选择,只能向下沉沦。 想起男孩那双深色的眼眸,白璞瑛摇了摇头。她是罪人,不配直视那样温柔的眼睛。 瀰漫烟味的包厢内,男子们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打扮美艷的女子们则殷勤添酒说笑。在深处禁止客人进出的房间里,白璞瑛坐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面容。 她扑上粉,仔细的画上蓝紫色眼妆和睫毛膏。看着镜子里的清秀女孩慢慢转变成浓妆艳抹的女人,白璞瑛有种想吐的衝动。 「玫瑰?你好了没啊?」门外的同事敲敲门喊道。 「快好了。」白璞瑛应着,抹上艳红色的口红。看着镜子里反射出的人,白璞瑛垂下眸子。 「走吧……」她低声对自己说道。 封闭的包厢被打开,一袭澳蓝色挖背短礼服的女人走入,丰腴的臀部被紧紧包在短裙里,只要动作稍微大点就会走光。承受着往自己投来的视线,白璞瑛──或者该说是玫瑰露出职业性笑容,毫不客气地坐上沙发。 随着客人们的吆喝,她一杯一杯的灌酒,忍着满室烟味和笑声,还有客人在她身上不停游移的手掌。 「玫瑰?」熟悉的声音响起,白璞瑛僵住身体,缓缓转过头。 白天在便利商店遇见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嘴边弯着笑,「我果然没看错,白天那个真的是你啊。」 「不、那不是……」 「少骗人了。」男子几跨步就在她身边站定,伸手勾住她的脸,「我看得很清楚呢,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那种单纯的女生吗?」 白璞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握紧右手,咬着嘴唇望向男人。 「不过是个妓女,装甚么纯洁啊。」 白璞瑛猛地站起身体,推开人群就衝了出去。寒风瞬间夺去她身上的体温,她弯进巷子里不停奔跑,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叩叩叩的急促声响。末了,白璞瑛慢慢停下脚步,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心很痛很痛。 这些事情不是她愿意的,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要。天空飘起毛毛的细雨,让四周的气温又下降了几分。白璞瑛搓着裸露的手臂,犹豫着是否该回店里。就算回去了也只会被讥笑而已吧。她心想。 蜷起身体,白璞瑛将脸埋进膝盖间。雨滴打在她身上,几乎要浸透衣物。安静的气息在她身边出现,接着纷落的细雨消失了。 白璞瑛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手里撑着伞的男孩,「……江初礿?」 江初礿看着蹲在地上,一脸狼狈的女孩,接着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跟她齐平。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呢。」江初礿微笑,他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催促他快点,那声音像是茉奈又像沙罗,是个十分温柔却又悲伤的声音。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站在巷子口,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掏出口袋里的面纸包,江初礿伸出手,轻轻擦拭着女孩脸上花成一团的妆容。妖艳的眼妆唇色褪去,清秀的脸庞慢慢浮现。白璞瑛闭着眼睛,泪水轻轻滑过她的脸颊。 一阵温暖覆上她的肩膀,白璞瑛睁开眼睛,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厚外套,「穿着吧,蛮冷的喔。」江初礿微笑。 白璞瑛穿上外套,幸好她身材娇小,外套对她来说还稍微大了点。江初礿看着女孩乖乖套上夹克,接着他伸出手,看着白璞瑛。 「跟我来。」 白璞瑛犹豫了下,缓缓将手放上去。 在装饰简单温暖的咖啡店里,江初礿拉开椅子让白璞瑛坐上,「谢谢。」看着男孩坐在自己对面,白璞瑛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你好决定好要点甚么了吗?」有着温暖笑容的男孩站在两人桌旁,手上拿着点菜单。 「我要一杯伯爵奶茶。」江初礿说道。 白璞瑛看看单子,她迟疑了下,点了杯维也纳咖啡。 「伯爵奶茶跟维也纳咖啡是吗?」男孩迅速记下,接着微微躬身,「请稍等一下喔。」 白璞瑛环视着咖啡店,店里的灯光採橘色调,整体看起来明亮又温暖,就像风雪里的引路灯般。 「这里我很常来。」江初礿轻轻说道,看着吧檯里忙碌穿梭的背影。 「是喔……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间店呢。」白璞瑛说道,拉了拉外套。 江初礿微微一笑,「好好放松一下吧,不用紧张。」 白璞瑛点点头,她偷偷拉了拉裙子,过短的短裙绷住她的腿,有点不舒服。 「来,伯爵奶茶跟维也纳咖啡。」送上两杯冒烟的热饮之后,男孩又端上两盘慕斯蛋糕。 「咦?这个……」白璞瑛愣了愣,她不记得自己有点这个啊。 「我请你们的。」男孩眨了眨眼睛,拍拍江初礿的肩膀。 「谢谢你,阿佑。」李星佑笑着摆摆手,接着便回到吧檯内部整理用具。 白璞瑛看着男孩离开,视线移回桌上的蛋糕,「吃吃看吧,很好吃喔。」江初礿微笑。 白璞瑛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块送进嘴里。香甜的气味充斥在整个口腔,甜而不腻,很好吃。 「好吃吧?」看着白璞瑛微微瞪大的眼睛,江初礿也叉了一块蛋糕送进嘴里。 「你……认识他?」 「嗯?是啊,我跟阿佑认识很久了。」江初礿笑笑,喝了口奶茶。 咖啡店的门再度被打开,一名阳光型男孩踏了进来。他喔了一声,笑着拍上江初礿。 「这么晚了你还来?」 「陪朋友散心。」江初礿偷偷揉了揉被拍痛的肩膀,瞄向白璞瑛。 「女朋友?」 「……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阿恆。」 「哈哈,我知道啦。」蔡毅恆笑着走进吧檯,「阿佑我回来囉。」 「回来啦。」李星佑笑着递过一杯红茶,「来。」 「谢啦。」 看着两人过于亲暱的互动,白璞瑛有点傻住。反倒是江初礿一副老神在在的喝茶吃蛋糕,末了他才轻咳几声,把沉溺在两人世界的星佑和毅恆拉回。 「喔喔,抱歉,忘记还有你们了。」蔡毅恆嘿嘿笑着。 江初礿轻轻敲着桌子,白璞瑛拉回注意力,喝了口维也纳咖啡,「他们是……」 「恋人,过程很坎坷呢。」江初礿苦笑,他可没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化解李星佑的悲伤。 「是喔……」忽略掉吧檯处传来的闪光,白璞瑛又叉了口蛋糕。 安静的气氛瞬间降临,江初礿沉默的啜着奶茶,而白璞瑛则不停搅拌茶匙。她知道自己该说些甚么,可是却无从说起。看着典雅大方的咖啡店,淡淡的影子慢慢浮上她心头。 「我以前……也想过要开一间咖啡店。」白璞瑛轻轻开口,江初礿抬起头,看着女孩。 「店里要放几张桌子椅子,人不用太多。」她笑了起来,指向角落,「我还想过那里要放两隻大隻的泰迪熊,还有好多好多的小花盆栽,墙上掛着风景画,桌子上则摆着玫瑰插花。」 白璞瑛将双手交握,脸上掛着浅浅的温暖笑容,「后面就像这里一样弄个小吧檯,然后卖很多东西,甜点、饮料、简餐……」说着说着,眼泪慢慢滑落她清秀的脸庞。 原本她以为只要攒足了钱,梦想的咖啡厅就能实现。但是她却怎么样也料不到自己的父亲会是打破一切的兇手。 原本温和的父亲不知何时染上了恶习,开始每晚流连酒店、赌场,回到家时总醉醺醺的,身上散发烟味和酒臭。母亲和她辛苦赚来的钱全被花去赌博和还债,到最后她的父亲乾脆一点,卖了她。 白璞瑛还记得,那一个晚上她被压在自家床上,不管怎么哭喊都没有人来救她。男人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满是鬍髭的嘴亲吻她发育良好的身体。破处时她痛得几乎昏了过去,只感觉到自己一直在流血,她好怕好怕自己会这样死掉,还来不及说甚么就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就算活了下来,这个世界也早已崩坏。那个男人不仅卖了自己的女儿,就连老婆也卖了。她躲在衣橱里,听着外面妈妈的哭泣叫喊还有男人的咆啸,肉体相撞的声音和母亲呜咽的哭声都深深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们只能强笑着,看着父亲将卖掉她们的钱拿去赌博,然后欠更大的债务回来。 她们别无选择。 而最终,一向坚强的母亲终于受不了了。在她下班返家的路上,她开着车衝进船港,坠入无止尽的海水,任凭生存的意志凋零,最后生命散去。 当时母亲被打捞上来的尸体肿胀不堪,而她只能伏在白布边掉着痛心的眼泪。至于父亲则没有半点悲伤,只懊恼着少了个人赚钱而已。 她好恨他…… 洁白的纸巾递到她面前,白璞瑛接了过去,低头擦着眼泪。江初礿安静的坐在位置上,看着女孩整理面容,收拾散落一地的情绪。 「很辛苦吧?」他轻轻地说,「像那样迎合其他人的笑容,做着自己无从选择的事情,甚至没有意志,就像魁儡般被操控。」 「不管做甚么都失去了自由。」 「不再拥有自我。」 「这样的生活……」江初礿微微一笑,看进白璞瑛眼里,「辛苦你了。」 白璞瑛愣愣地看着江初礿,新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眶,滴落在她白皙的大腿上,「我只是……好想、好想回到以前那样幸福的生活而已……」 只是想回到以前父亲还很慈祥和蔼的时光,想念着当时和父母三人一起度过的甜蜜岁月。所以她很努力很努力的工作赚钱,希望可以快点把债还掉,然后开一间梦想的咖啡部屋,把爸爸接来一起住。 她知道父亲很会煮咖啡,对于风景油画也很拿手。她希望在店里掛上爸爸的画,让每个来的客人都能一边欣赏一边品尝他们的茶点,享受小小的幸福。 这么简单微小的愿望却从来没有实现的一天,她只能悲哀地待在烟雾瀰漫的包厢,机械式的张开双腿,用自己的身体去赚钱,获取那些被人鄙夷、不屑的微薄小费。然后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将它们再度投入柏青哥,眼红的在赌场流连…… 「不要紧的。」沉静的声音响起,安稳又能抚慰人心,「会没事的,不要紧。」 抬起头,白璞瑛跌进一双深色的温柔眼眸,寧静的轻触她。掌心揉上她的头发,淡淡的温暖从皮肤上传来。 不知何时站起身体的江初礿来到她身边,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你很坚强,也很倔强,但是露出软弱也没有关係。」江初礿看着白璞瑛抬起的眼,露出微笑,「没有人会怪你,不要担心。」 他朝里面点了点头,接着便推开门离开了咖啡店。白璞瑛扯着身上的外套,低头注视桌上冷却的咖啡。 一杯热呼呼的鲜奶茶端了上来,将咖啡挤开。 「请用。」李星佑轻道。 「这个……」 「这是小礿请你的,放心喝吧。」李星佑说道,在白璞瑛对面坐下。 白璞瑛缓慢喝着鲜奶茶,看着对面的男孩。 「小礿很温柔,对吧?」李星佑微笑,「他一向这样,那双眼睛看起来温柔却又带着哀伤。」 「……是啊……」 李星佑看着在吧檯收拾的蔡毅恆,接着他把视线转到眼前这名秀丽的女孩身上,「你还很年轻,对吧?」 「嗯。」 李星佑勾起嘴角,「好好把握你剩下的时间,不要放弃。就算很累也要走下去,你不是说以后想开一间跟这里一样的咖啡厅吗?」 「……」白璞瑛无语。 「我当初也花了很多时间跟精力才开成这间店,中间的过程其实很崎嶇,我家里的人并不谅解我。」 「谅解……」白璞瑛歪歪头,接着她想起方才江初礿说的话。 看着眼前的女孩,李星佑微微笑了下,然后起身,「这里没有所谓打烊时间,请儘管休息吧。」 「那个……」喊住男孩,白璞瑛扭着外套下摆,咬着下嘴唇,「你……会介意吗?像我这样的人……」她拉着过短的裙子,神色像隻怕受伤的小狗。 「……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李星佑微笑,打从女孩踏进咖啡厅里他便注意到了,原本他还替初礿担心,但一看到女孩的眼睛后他便完全放下心来。 那是双想逃离甚么、悲哀又受伤的眼眸。 正是因为这双眼睛,李星佑决定甚么都不要过问,让初礿陪她疗癒心底那道止不住血的伤口。 看着李星佑离去的背影,白璞瑛将视线转回眼前的鲜奶茶上,看着冒起的白烟发愣。 「不要紧的……吗?」 离开咖啡厅,江初礿搓了搓手臂,银色手鍊在他左腕上闪闪发亮。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化去白璞瑛的悲伤,只看见那层淡蓝色氛围缩小了。 「希望她能没事……」江初礿低语。 趁着初日还没回来,江初礿快步返家。推开门,他率先替自己泡一杯热红茶驱驱身上的寒意。熟悉的眩晕悄悄摸上他,江初礿放下手中的红茶在沙发上坐下。 一如先前的记忆,拥有橙色头发的天使出现了。她四周并不是幻海,而是在一处江初礿从未见过的地方。 主神站在她前面,银白色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随着动作而摇晃。身穿一袭蓝衣的茉奈就站在沙罗身边,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凝视着神。 『那么,交接开始了。』主神啟口。 沙罗闭了闭眼睛,她伸出手,将别在自己胸前的宝蓝色别针取下。望着蓝色水晶,沙罗橘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轻轻用别针碰了碰额头,接着一小颗水蓝色的结晶从她额间浮出,融进水晶里。 『天使力量交接。』沙罗低语。 索纶帝双臂抱胸,一双红色的眼睛瞇了起来,『沙罗?』 橙发天使迅速转过身体,接着头也不回的踮脚飞去。茉奈先是一愣,接着慌忙的急起直追。 『沙罗!』 飞越幻海,沙罗脚步踉蹌的在转生池边住脚,回头看着追来的两人。 『你想做甚么?』索纶帝像是恼怒般沉声问道,属于神的气息毫不保留地散发。 『没甚么。』沙罗微笑,笑容十分悲哀,『对于规律,我早已感到厌烦。』 橙色的生命水晶从她胸前浮出,接着窜进旁边茉奈的胸口,『生命水晶交接。』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沙罗笑着,她的形影开始模糊,身体也开始消失,『茉奈,去找我,不要忘记喔。』说完,她向后一倒,幻化成一颗白色的灵魂水晶落入转生池。 『沙罗!』索纶帝的声音分不出是惊慌或愤怒,她眼睁睁的看着水晶掉下,却甚么都没办法做。 『沙罗……』看着掉进转生池的灵魂水晶,茉奈脸上浮出一抹哀伤。 索纶帝来到池边,望着被白花捲起覆盖的白色水晶,她沉默不语。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吗?』她低声说道,接着抬起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这么做了,对人界会有甚么影响呢?』 粉红色的光辉映入她的眼里。 江初礿猛然睁开眼睛,看着站在自己脚边,全身竖毛的猫咪,「……怎么了?」 他循着猫的视线望去,只见黑发天使站在他家门前,手中握着长刀。 「……黛薇尔?」 红色的悲哀眼眸望向他。 第十九章 看着佇立在自己面前的黑发天使,江初礿满腹困惑。照理来说,天使们都会隐藏自己的形跡以防被其他人看到,只要收起气息,就算是一向灵敏的动物也找不到。望着眼前一脸悲伤的天使,江初礿蹙起了眉。 「黛薇尔,你怎么……」 「……因为你啊……」低沉的声音从她喉间发出,尾音颤抖着。 「甚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黛薇尔抬起头,秀丽的面容掛着泪痕,「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变成那样啊!」 江初礿一愣,把握对方呆住瞬间,黛薇尔提着长刀衝上来,「呜喔!」 惊险闪过攻击的江初礿向后退了几步,看着面前的天使,「黛薇尔……」 黛薇尔一个点地,身体迅速向前衝去,闪烁寒光的长刀毫不留情地朝江初礿劈去。有惊无险地闪过劈击后,江初礿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如巨人般高大的天使。 流着眼泪的天使握紧长刀,红色的美丽眼眸溢满悲伤。江初礿咬了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先离开这里……」他低喃着,朝玄关跑去,「之后再说!」 「你走不掉的!」黛薇尔在他身后大喊,她用力跨步,红色的巨大法阵便出现在她脚下,接着银红色的半透明屏障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去,瞬间就把江初礿含括在内。 「唔……」挡去因屏障而扬起的风势,江初礿迅速转过身体,踉蹌穿上鞋子。 一跑出门外,江初礿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原本应该繁华喧闹的城市实在太过于安静了,漆黑的夜晚彷彿只剩苍白的路灯醒着,那些人类该有的喧嚣完全被却除,只剩市中心的灯光闪烁。 「没用的。」死亡天使慢慢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凝视着江初礿,「在我的结界下,不管你怎么呼喊都没有人会听到的。」 江初礿咬着牙,哀伤地看着天使。后者避开了他投来的视线,重新把姿势摆好,「放弃吧。」 倾身向前,锐利的刀锋几乎是贴着江初礿的脸颊划下。江初礿翻滚了几圈,等到重新站好的时候天使又再度发出了攻击。 「黛薇尔!」闪过刀,江初礿呼喊着天使的名字,然而黛薇尔只是轻轻一顿,再度进行攻势。 一股不小的力量猛然拖住江初礿,接着他向后滚了好几圈,摀着颈子猛咳,「呜咳咳咳……」 拉着颈上突然自己动作的项鍊,江初礿愣了下。 「艾勒提?」 『你也太弱了吧?』山神的声音在江初礿脑中响起,他握紧翠绿的项鍊,感觉手心颤抖着。 「我该怎么做?」望着天使,江初礿低语着。 『我没有办法帮你,虽然我是神,但这结界是那天使以生命水晶创出来的,没有那么简单打破,更何况我的本体并不在这里。』艾勒提的声音显得焦躁,看来也是无计可施。江初礿喘着气,看着再度摆好攻击姿势的死亡天使。 「放弃吧,初礿。」黛薇尔轻轻说道,脸上的泪痕未乾,「你躲不过我的。」 江初礿还没顺好呼吸就又被扯向旁边,银色的长刀砍在他方才跌坐的位置上,深陷地表。 惊险闪过攻击的江初礿慌忙爬起身,站着总必坐着好,虽然他没有把握自己到底能不能逃掉,但总是有点机会的,「黛薇尔……」 眼前的天使不停落泪,长长的黑发披肩而下,看不清她的表情,「黛……」江初礿猛地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边哭泣一边朝自己挥刀的天使。 「呜唔!」 没闪过攻击的江初礿痛的闷哼一声,接着整个人摔向旁边,背倚着墙站不起来。他感觉肩膀很痛很痛,那刀砍得很深,直直劈进他的肩胛骨。江初礿松开摀着左肩的手掌,只见那里一片乾净,丝毫没有出血的症状。 「我的刀所砍下,伤的是灵魂而不是身体。」黛薇尔像是要解除疑惑般淡淡说道,脸上的表情悲哀,「结束了,初礿……」 她低声说道,扬起手上的刀。望着在月光下反射寒冷光芒的长刀,江初礿只能同样哀伤的回望黛薇尔,黑色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 接着,刀劈下。 江初礿瞪大着眼睛,就连黛薇尔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拥有一头长发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手中的摺扇挡住黛薇尔的刀。 「你……你不是……」黛薇尔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好,红色的眼眸里映着她的形影。 「你……」江初礿张着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橙色的清澈眼眸凝视着黛薇尔。 「沙罗……」江初礿低喊着。 眼前凭空出现的人顿了顿,接着回过身体,视线看往江初礿,「是你吗……」她轻轻啟口,声音瞬间飘渺在风里,淡淡的如夜晚的玉蕊花。 看着沙罗,江初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表情十分复杂。随着五颗珠子而来的记忆再度甦醒,一幕幕清晰地在他眼前播映。 「她告诉你了啊……」沙罗露出苦笑,接着她转过身体,面对着黛薇尔,「辛苦你了呢,黛薇尔。」 「闭嘴!」死亡天使吼了回去,神色哀戚而愤怒,「如果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沙罗淡淡地打断她的话,橙色的眼眸垂歛。 「那你……」 「这个世界太过规律了,不是吗?」回望着天使,沙罗橙色的眼眸清澈。晚风吹起她如瀑洩下的橘色长发,隐隐带出一抹花香。 「有时候,多点变化是好的。」她低声说道,神色突然变得悲伤。 江初礿靠着墙壁,看着眼前对峙的两名天使。沙罗突然转回了身体,面对着江初礿,「那孩子……」她勾起浅笑,面容因想起甚么而温暖起来,「就麻烦你了。」 强劲的风袭上江初礿,转眼间,沙罗消失无踪,只剩淡雅的玉蕊花香混在曇香里,浓浓的无法拨去。 江初礿微微喘着气,他迈开脚步,走向黛薇尔。死亡天使安静地望着他,红色的眼眸盈满泪水。 虽然有点犹豫,但江初礿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抚着黛薇尔的头发,「会没事的。」他轻声说道,想着自己几个小时前才刚说过差不多的话语。 淡淡的抽蓄从他掌心下传来,天使的长刀早已消失,只剩下她沉默地哭泣。 『快抱她!』艾勒提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里充满看戏的意味。 「别闹了。」江初礿翻了个白眼,下一秒,眼前的人撞进他的胸口,闷闷地啜泣声传来。「……」 江初礿半举着手,他抱也不是放下也不对,就这么举着让天使在他胸前抹鼻涕眼泪。这样的场景好像也曾发生过呢。江初礿暗忖。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一双清澈的圆润眼眸,不知道那隻狗狗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转世成功…… 「牠过得很好啦……」带着鼻音的声音从他胸前发出,黛薇尔咬着下嘴唇,有点后悔自己莽撞的动作。毕竟她一向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释出自己软弱的人。 察觉到天使目前的窘况,江初礿笑了笑,轻轻推开天使,「茉奈呢?她怎么样了?」 提及悲伤天使,黛薇尔黯下眼眸。她松开眼前的人类,转身看着漆黑的天空,「……很糟糕。」她轻轻说道,江初礿一愣。 「真的真的很糟糕……我无计可施。」 「……是吗?」 江初礿轻轻握起拳,他不知道茉奈做了甚么决定,但他必须找到天使问清楚一切,包括她反常的动作,还有她封印自己记忆的原因。 「黛薇尔。」江初礿唤道,迎上死亡天使疑惑的眼神,「为什么茉奈要封印我的记忆?」 「……」黛薇尔安静的不开口,只是避开人类的视线看着地板,「……那是为你好。」 「甚么?」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只有这个办法。」 「保住……甚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黛薇尔脸上漾着苦笑,转过身体面向江初礿,「你被神挑选上了,打从茉奈遇到你的那天起,命运的轮轴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命运的……轮轴?」 听着死亡天使打哑谜般的话语,江初礿实在不解。茉奈封印他的原因他还是不晓得。「或许这么说会比较好。」黛薇尔再度开口,红宝石般的血色眼眸看向他。 「打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会走上这样的路,而原因全都是因为沙罗,那个早已逝去的悲伤天使。」 「因为沙罗……」看着眼前的天使,江初礿蹙起了眉。 那是甚么意思? 江初礿手中的滑鼠快速动作着,一会移动着贴上去的图片,一会又修改文字大小。末了,他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 「辛苦你啦。」带笑的声音响起,江初礿抬起头,看着踏入辅导室的女孩。 「你怎么来了?」 邓海湘晃晃手中的随身碟,然后在江初礿左边的电脑前坐下,「我也来做备审啊。」 他们班有几个人特意跟老师请假来辅导室借用电脑做备审资料,一方面是辅导老师就在旁边,有甚么问题可以直接询问,至于另一方面就是学生的通病了,只不过是想翘掉那位无聊老师的课罢了。 江初礿苦笑了下,看着女孩啟动电脑,「你想念那里?」 「我吗?」邓海湘思索了会,「我大概会去念科大吧。」 「科大吗?」江初礿笑了笑,不管是普通大学还是科技大学都不错,起码出来有个一技之长。 「初礿呢?想念那?」 「咦?我吗?」江初礿歪着头,「大概是高雄餐旅吧……」 「高餐?」邓海湘跳了起来,「等等……你学测考几分?」 「学测吗?」江初礿停顿了下,接着讲了个数字。邓海湘张着嘴巴,好半晌都合不起来。 「你是怎么考到那个鬼分数的啊啊啊!」下一秒,邓海湘抓着江初礿的领子对他吼。被吼到七荤八素的江初礿连忙救回自己脆弱的衣领,苦笑地看着被另外两位同学架住的海湘。 「真是黑马啊。」闹完的邓海湘喘了喘气,坐回位子上。江初礿陪笑地坐了回去,继续修改手上未完的资料。 看着男孩动作流畅的製作备审,邓海湘用左手托着下巴,同时叫出自己尚未做完的备审资料。 「欸,初礿。」过了几分鐘后,邓海湘开口,江初礿模糊地应了声,注意力仍在电脑上。 「你会离开这里吗?」 「嗯?」江初礿不改脸色,手上噠噠噠的敲着字,「上了高餐的话,就会离开这里啊。」 「不,我不是说那个意思。」邓海湘将视线移向窗外蔚蓝的天空,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白色云朵,「我总有一种你会永远离开这里的感觉。」 江初礿停下动作,转头看着邓海湘。后者沉默了下,脸突然红了起来。 「你你你不要乱想喔!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啦。」看着女孩慌张的动作,江初礿笑了笑,深色的眼眸蒙上一层黯淡,「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 「咦、为、为什么啊……」邓海湘想了想,最后她微微抬起头,瞟着江初礿,「就是有那种感觉……感觉你好像做了甚么决定,会永远离开这里。」 「……是吗?」江初礿微笑,不经意地看了手上的银鍊一眼。 「欸……」邓海湘转过身体面向江初礿,脸上满是担心,「你该不会想做甚么吧?」 江初礿凝视着她,接着他避开海湘的眼神,看往电脑,「没有,你想太多了。」 「初礿……」 「相信我吧。」江初礿露出浅笑,微微瞇起了眼睛。 「……」 邓海湘眨了眨眼睛,闭上了嘴。虽然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江初礿十分清楚。女人的直觉吗?江初礿暗忖,接着露出苦笑,希望姊姊不要那么灵敏啊……他这么期望着。 事实证明他错了。 「……小礿?」坐在饭桌前,江初日挑着眉毛,出声唤道弟弟的名字。 「嗯?」 「你在想甚么?」 江初礿伸出的筷子顿了顿,接着往红烧鱼夹了下去,「没甚么。」 「骗人。」江初日淡淡地说,轻轻放下碗筷,「你太小看我囉。」 「真的没甚么。」江初礿微笑抬头,将一筷子的鱼肉夹进姊姊碗里,「姊姊你太敏感了。」 「……」 看着弟弟的动作,江初日叹了口气,重新拿好碗,「吶,小礿……」 「嗯?」 「你会离开这里吗?」 江初礿的身体僵了僵,随后他恢復动作,重新将白菜夹进自己碗里,「如果去念其他学校的话就会离开啊。」 「我不是说那个。」江初日再度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你像是在策画甚么一般。」 「是吗?」江初礿淡淡地说,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姊姊你想太多了。」 「……」 无语地看着自己亲爱的弟弟,江初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语吞回肚子里。她感觉得出有甚么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总有种弟弟会离开她身边的感觉……不是离开去念书,而是永远消失…… 她很害怕。 「不要担心。」江初礿放下筷子,对着初日露出温柔的笑,「我不会离开的。」他轻声说道,面不改色的撒着谎。 「……嗯。」江初日露出有点不放心的笑容,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晚餐上。 看着姊姊不再追问,江初礿暗暗松了口气。他悄悄握紧拳,凝视着左手腕上闪烁隐隐光芒的银色鍊子。 「……」 --------------------------------- 这里小小补充一下 从这章开始字数会减少至大约3000~4000左右 毕竟第十九章之后就不会是段落式章节(也就是每章都不同主题) 所以字数会比之前还要来的少 然后悲伤天使也快要完结了 请敬请期待结局吧~~ 第二十章 沉寂的夜晚,万物尽睡去,整座城市只剩路灯沉默的喧嚣。江初礿安静的从床上起身,默默穿好衣服。月光下,躺在书桌上的手鍊兀自发出隐隐的光芒,他轻轻将银鍊套上左手腕,然后穿好外套和预藏好的鞋子。 拥有如红宝石般血色眼眸的黑发天使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等待。江初礿回过头,深沉的眼眸看向天使。 「走吧。」他轻声说道,瞥了放在桌上的便条纸一眼。他知道这么去了之后可能就回不来了,姊姊一定会很难过的…… 想起记忆中天使悲伤的笑容,江初礿不知不觉握起拳。就这么一次,让他任性一下吧。 看着眼前的人类,黛薇尔叹了口气。她转过身体打开落地窗,然后回头望着男孩,「走吧。」 她轻轻挥手,江初礿便整个飘浮到半空中,随着天使的动作飞出屋子。寒冷的风迎面灌上,江初礿拉了拉外套,跟着黛薇尔一同飞到了夜空上。 由上而下俯瞰,整座城市真的很漂亮。虽说已进入深夜,但白色与橙色的路灯依旧照耀着无人的道路,在黑暗的彼端也闪烁着灯火。 「茉奈也是看着这样的情景而来到这里的吗?」江初礿喃喃道,黛薇尔轻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甚么。 甩出长刀,黛薇尔毫不客气地在夜空中狠狠一划,看着熟悉的裂缝出现,「跟上来。」她对着身后喊道,江初礿跟了上去,看着裂缝在他进入之后立即合拢。 「这里是哪里?」 他四周像是有水流一般,细碎如鑽石的斑点晨星从他身边流过,飘往无穷尽的远方。江初礿伸出手,看着碎星在他指尖前聚集后又散开。 「这里是从人界通往幻境的通道。」黛薇尔头也不回地说。 「通道……」江初礿看了看周围,那些碎星像有自主意识般往他靠近,其中有几个还附着在他身上,「那这些又是甚么?」 「那是灵魂的意识,因为你的到来所以才靠近的。」黛薇尔有点烦躁的挥挥手,那些星星立刻散去,随着黑色的星河流向黑暗。 「是吗?」 过了几分鐘,黛薇尔停下前进的动作,在他们俩面前有一层像是水一般的薄面。黛薇尔拉住江初礿,轻轻穿过那层水镜。看着泛起涟漪的薄镜面,江初礿回过头扫视着眼前熟悉的景象。 在沙罗的记忆里,幻海就像背景一般吸引不起他的注意。唯有亲身到现场才能明白,那种美不是在人界能看到的。 白色的鏤空大地静静漂浮着,远方天际线的一抹粉红就像光源般照亮整个幻境。虽然看起来光线十分微弱,但眼前的每项事物都十分清晰,就连沉在水底的遗跡也都清楚可视。 轻轻在白色大地上着陆之后,黛薇尔抬起头张望着四周,像是在等待甚么一般,「桑纳托斯。」淡淡的语句飘落后,一隻星海鲸便出现在他们眼前,深褐色的眼眸凝视着黛薇尔。 「回来了吗?」星海鲸张开嘴,优雅的声音立即在江初礿脑海里响起。黛薇尔缓步上前,抚着自己许久未见面的伙伴,「我要去找主神。」 「殿下吗?」星海鲸回游过身体,在白色大地旁停拢,「来吧。」 「嗯。」拉过人类的手,黛薇尔轻盈的跃上星海鲸的后背,「麻烦你了。」 安稳的水流静静流动着,白色大地像是有意识般纷纷闪避游来的星海鲸。江初礿好奇地看着周围景象,不远处有几隻星海鲸正在翻滚嬉闹着,幻海随着他们的动作起了些许波浪,但坐在桑纳托斯背上,江初礿甚么都感觉不到。 「嗯?」淡淡的困惑声音响起,江初礿抬起头,看着他们面前挡着一隻星海鲸,「那是……」 那是一隻非常老的星海鲸,就连江初礿都看的出来。儘管如此,牠身上的斑纹依旧十分美丽,闪耀的就像夜空的星星般。 「特里斯特?」看着老星海鲸慢慢靠近自己,桑纳托斯微微弓起身体,代表自己对长者的敬意。 「从远方来的人类,为了甚么而前来这不属于你的幻境呢?」苍老的声音在江初礿脑海里响起,江初礿凝视着眼前的星海鲸,左腕的银鍊闪烁。 「我是为了寻找天使而前来的。」 星海鲸瞇起了眼睛,「不管你怎么做,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啊……」江初礿困惑的歪着头,对那句话感到不解。 「前行吧,人类,不管命运的齿轮如何转动,你终究是要回归幻境的。」扔下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语之后,特里斯特转过身体,向下潜了进去。 「……」 目送着星海鲸离开,黛薇尔微微回过头,用眼角瞄着江初礿,「那是沙罗的星海鲸……在她投入轮回之后便不曾消逝。」 「……沙罗的吗?」 看着已然消失的星海鲸身影,江初礿沉默着。黛薇尔也不再多说甚么,只示意桑纳托斯继续前进。 很快的,一道模糊的白色影子便出现在他们前方。江初礿瞇起眼睛,看清楚那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乳白色楼梯。 桑纳托斯在白色楼梯前停下,看着黛薇尔和人类踏上阶梯,「从这里开始你们就得自己走了,我无法帮忙。」 「嗯,谢谢你,桑纳。」黛薇尔挥挥手,桑纳托斯便发出一声轻快的嚎叫,接着翻身潜进水里。 看着鲸鱼离开之后,黛薇尔转过身,注视着长长无尽头的楼梯,「从这里上去之后就能见到索纶帝了吗?」江初礿问道,黛薇尔点点头。 「走吧。」她抬起头,江初礿的身体立刻飘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往上飞,「时光走廊的阶梯数每次都不一样,每五十阶等于人界的一天,照这样看来,你大概会在这里耗上好几天的时间。」 「……嗯。」他早就做好觉悟,就算跟他说他回不去了,江初礿大概也不太惊讶。毕竟那是他的选择,是他自己决定好要来这里寻找天使的,在亲耳听到天使的解释之前,他绝不会回去人界。 瞄着人类,黛薇尔叹了口气,增快上升的速度。她晓得人类的的想法,但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黛薇尔低声说道,眼底闪过一丝悲伤的色彩。 好不容易飞到顶端之后,江初礿松下紧绷的肩膀,喘了喘气。虽然他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在走,但这样长时间保持同个姿势也是件很累的事情。 黛薇尔吁了口气,看着眼前连绵无尽的白色走廊和石柱,「快点吧。」她催促着,江初礿点点头,迈开脚步。 石柱上刻着像是神话故事般的繁复花纹,通体白色的鸟儿穿梭在柱子间,不时停下身体望着他们。江初礿无暇理会石柱上的故事和星灵鸟,只是一逕的加快脚步,跟着死亡天使踏进主神殿。 推开尽头的门,一座盛放着不同花朵的庭园率先映入江初礿眼里。他惊讶地看着花卉,不同时节开放的花竟然都一齐盛开,浓淡不一的花香繚绕在庭园里,替整个园子增添一股奇异的气息。 「来了吗?」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循声望去,只见主神好整以暇地站在花蕊间,双手环胸的看着他们。 「索纶帝……」江初礿低声喊出她的名字,左腕上的银鍊闪动。 「看来你已经取回所有记忆了。」索纶帝挑起一边的眉毛,血色眼眸在他们身上徘徊。 「茉奈呢?」江初礿急急问道。 索纶帝黯下眼眸,一个闪身人就站在江初礿面前,右手扣着甚么东西就往他身上按去。 「初礿!」黛薇尔下意识地甩出长刀,锐利的刀锋削落几根索纶帝的发丝。 「啊呀?」回过魂,主神老早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上握着一柄胸针。 江初礿看过那个胸针。 「茉奈呢?」他向前踏了一步,黛薇尔护在他前方,手上依旧握着长刀。 「我还以为能顺利一点呢。」索纶帝耸耸肩,「看来还是不可能啊。」 「不要打哈哈。」这次换黛薇尔皱起了眉,「茉奈在哪里?」 凝视着眼前的人类与天使,索纶帝举起了手,让星灵鸟停在她的指尖上,「茉奈吗?」 她突然笑了,眼底闪烁着哀伤的光芒。 「她死了。」 江初礿狠狠的愣住了。 「骗人!」首先开口的是黛薇尔,她姣好的面容浮上一层怒气,手里的长刀闪烁。 「我没有骗人」索纶帝轻声说道,血色眼眸平淡的没有任何涟漪。 黛薇尔不再多说甚么,却提着长刀衝了上去。然而神只是嘖了几声,轻易的向后闪躲,避去一刀刀朝自己袭来的攻击。 「黛薇尔。」索纶帝淡淡喊出她的名字,死亡天使身体一震,竟定在原地动都不动,躯体微微颤抖着。 「就算是你,我也会生气的。」平淡的语句飘落,江初礿突然回过神,欺身上前接住天使软下的身体。 「唔……」黛薇尔紧紧咬着下嘴唇,看着眼前的神瞇起双眼并回过身子。 「跟我来。」她瞥了天使与人类一眼,接着头也不回的迈步向前走去。 江初礿与黛薇尔互看了下,接着人类咬咬嘴唇,扶着天使跟随在索纶帝身后。 踏进屋子,江初礿原本以为神的居所是十分富丽堂皇的,没想到四周摆设十分典雅简单。空气中飘着各式芬芳的花香,虽然花卉种类繁多,但香气并没有因混合而產生其他奇怪的气味。 房子格式採用日式建筑,所以所到之处皆是拉门。若是把纸门全部拆开大概会变成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吧?江初礿这么想着。 索纶帝的身影直往深处走去,他们只能乖乖跟在后方,踏向茉奈所在的位置。 「到了。」在一扇拉门前住脚,索纶帝转过身子,看着站在后方的人类与天使。 江初礿有点紧张的嚥了口唾沫,看着索纶帝拉开纸门。 纸门后方甚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型的浅蓝色水晶静静矗立在中央,然而在接触到水晶的瞬间,黛薇尔的面容覆上悲伤的色彩。 「茉奈……」 紧闭眼眸的天使双手交握在胸前,轻轻扣着系在衣上的宝蓝色别针。一如初次见面般,天使赤着双足,金色如成熟小麦的发丝披在她肩上,衬托着姣好的面容。 江初礿放开了扶着黛薇尔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茉奈……?」 回应他的是无声。 天使被尘封在浅蓝色水晶中,散发着不容靠近的气息。索纶帝悄然无息走到江初礿身旁,抬头看着水晶。 「我说过,她死了。」她的声音很轻,然而每一字一句却都重重的敲在江初礿心头上。「为了保护你,她选择了这种方式冰封自己。」 「……保护我?」 「对。」索纶帝看着江初礿,红色眼眸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也知道,悲伤天使的体内拥有三颗不同的水晶吧?」 江初礿稍微回忆了下,点了点头,「天使的力量水晶、生命水晶跟……灵魂水晶。」 「没错。」索纶帝有些讶异,没想到人类会记得,「当悲伤天使进行交接时,力量水晶会融进别针里、生命结晶会融进接受者体内、而灵魂碎片会回到我的手上,成为这里的繁花之一。」索纶帝挥手,指向外头的百花。 「那为什么……」 「茉奈冰封自己的水晶是以生命结晶构成的,所以就算是我也没办法把水晶破坏掉。茉奈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会把自己尘封住,藉此不让你拿到别针和生命碎片。」 说着说着,索纶帝轻轻笑了,「不过茉奈太小看我了,就算没有别针,我也……」 「那是不可能的。」 打断话语的是黛薇尔,她看向江初礿,接着又将视线移到索纶帝身上,「茉奈就是知道你没有多馀材料製作别针,才会选择这种方式。」 「……」索纶帝无语。 的确,想製作悲伤天使的胸针,其所需的宝石结晶没那么好找。她翻遍了整个幻境才做了不到一百枚别针,其馀天使的别针材料都能十分轻易取得,唯有悲伤天使所需的没那么容易。 她就是肯定了这点,才会选择冰冻自己吧? 「那么你刚刚拿的别针……」江初礿还记得,方才索纶帝往他身上按的别针顏色是宝蓝色,也就是悲伤天使所配戴的顏色。 「这个吗?」举起手,索纶帝晃晃澳蓝色的宝石别针,「这个是另一名悲伤天使的别针,我只不过是借来用用罢了。」 江初礿将注意力移到水晶上,他伸出手,轻轻抚着光滑的结晶表面,「为什么要保护我?」他发出困惑的声音,从头到尾他都不清楚为什么天使要保护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消散,还是有其他原因? 「你不知道吗?」索纶帝站在他身后,露出微笑,「你是最适合这个身分的人啊。」 「为什么?」看着神,江初礿依旧不解,那是甚么意思? 「你还记得吧?」索纶帝看向窗外,緋红色的眼眸染上一层回忆,「沙罗做了甚么……」 「她不过是把自己的灵魂碎片扔进那个池子里……」说着说着,江初礿瞪大了眼睛。 「这么多的悲伤天使里,沙罗是做的最好,也是最有天份的一个。」索纶帝低声说道,看着外头的双眸移了过来,「而你正好继承了她的资质。」 江初礿向后退了一步,接着他看往黛薇尔,后者对他点点头,脸上掛着悲伤。 「你的灵魂里,镶嵌着沙罗的灵魂碎片。」 第二十一章 望着站在面前的主神,江初礿竟感觉有点不真实。眼下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般,不管是这瀰漫浓郁花香的日式建筑,抑或是矗立中央,封印着天使的水晶。江初礿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当梦醒时他会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穿着蓝衣的天使会站在落地窗前,转头对他笑…… 「我的灵魂里……嵌着沙罗的灵魂碎片?」 「不然你以为普通递传者能那么快就看到悲伤吗?」一般来说起码要接触超过二十个才能看的见,然而面前的人类仅仅处理过五个便能轻易看见那层悲伤氛围,更不用说是碰触了。 「所以……」所以神才会那么迫切的渴求他,而茉奈知道了这点之后,选择封印他的记忆,然后尘封自己……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 「可是……就算这样茉奈也没必要……」 「是没必要。」打断人类的话,索纶帝很清楚男孩想说甚么。一直以来遵照此规律行走的天使们不可能会反抗她,就算是茉奈也该了解,当能继任的继承者出现时她该做甚么,然而她却违背了。 这一切的原因都很简单。 虽然她不清楚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初次见面,也可能是时间的关係,但那都是不容否定的。 「她喜欢上你了。」 「……咦?」江初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主神。 「怎么可能……」就连黛薇尔都目瞪口呆,傻在原地。那个一直以来毫无表情的天使竟然会……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了,毕竟茉奈不是那种会反抗我的人啊。」索纶帝耸耸肩,好笑的看着眼前呆愣的两人。 「唯有这理由才能说明,为什么茉奈寧愿封住自己也不愿让你接任……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男性能继承悲伤天使的职位呢,到底是因为沙罗的灵魂碎片,还是因为你那与生俱来的温柔呢?」凝视人类,索纶帝瞇起眼睛,江初礿微微后退了一步,警戒的望着她。 「能救她吗?」江初礿开口,视线移向水晶,「有办法救她吗?」 「我说过了,那是她以生命结晶创出来的水晶,就算是我也无法破坏掉……如果来硬的,只怕里面的天使会瞬间灰飞烟灭吧。」她当然不愿意那样。 「有办法吗?」求助的望着神,江初礿压下心底的畏惧,缓缓往前踏了几步,「你有办法吗?」 凝望着人类,索纶帝黯下眼眸,「……有」 「那么……」 「只是,」她抬起头,对上人类深色的惊慌双眼,「那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呃?」 「你必须做出选择。」索纶帝说道,往前轻轻抚着水晶。 「选择……」 「对。」转头看着人类,索纶帝血红色的眸子紧凝着他,「想救出茉奈,你就必须代替她,投身在时间洪流里。」 「时间洪流……」 「等等!」打断他们的是黛薇尔,「不行的,这样一来他会……」 「甚么意思?」江初礿瞄了黛薇尔一眼,将注意力放在方才神所说的话上,「那是甚么意思?这样茉奈就能得救吗?」 「没错。」笑笑的环起手,主神瞇细双眼,「如果你愿意代替茉奈消失在时间洪流里,那么禁錮她的水晶就会被打破……换言之,只要你把嵌在你灵魂里的碎片取出来,茉奈就不会失去悲伤天使的资格。」 「这么做的话,茉奈就能得救吗?」江初礿问道,索纶帝点点头。 「但是倘若你选择代替她消失,茉奈确实会留下来,然而你将会被世人所淡忘,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每个在人界与你有过接触的人都会忘记你的存在,同时你的灵魂也会消失,永远不会再出现。」 「……」 看着面前一脸惊愕的人类,索纶帝别开了眼,「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现在立刻离开,我可以帮你消去所有的记忆,你将不会记得所有有关天使和其他人的事情,快快乐乐过你剩下来的人生。」索纶帝顿了顿,又接续着开口,「你还很年轻,以人类来说,你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我不会勉强你的。」 江初礿无语,他看了看水晶,然后又望向黛薇尔,后者覆上悲伤的表情。不管是哪个选项都会牺牲掉人,只不过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天使……以她来说,她当然希望茉奈能够回来,毕竟是一起工作的伙伴,就这么消失的话她会很孤单的。 江初礿安静地看着死亡天使,接着他转过身体,面向主神,「……如果我选择代替茉奈的话,你会帮她消去所有有关于我的记忆吗?」 主神点点头,「会的。」 江初礿低头思索着,他希望茉奈回来,但如果这么做姊姊会很伤心的吧……不对,他们会淡忘一切,初日会认为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都会被抹去,包括他的存在。 「我……」 「好了,做出选择吧,人类。」看着犹豫不决的少年,索纶帝心底有一丝悲悯。 「我……」 江初礿握了握拳,想着很多很多人。 他还没去看过楚黎漪,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裕暘呢?他走出那段哀伤了吗?还有亚欣跟亚雷,他们适不适应新地方,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吴蓓雯呢?他还记得他离去前,那个女孩还在哭泣。她是否已经停止啜泣,并且展开新生活了?赖焕铭也是,希望他可以交到真正知心的朋友,一个肯对他好保护他的朋友…… 扶桑婆婆应该已经跟自己的孩子住在一起了吧?他好想念那一片盛开的扶桑花,还有若翔,他答应过他要做好吃的蛋糕饼乾给他吃,就这么走掉的话,他要怎么办? 邱琪雯也是,她应该已经展开新生活了吧?那样想逃离毒品的女孩应该已经恢復到原本漂亮的模样了吧?鄞羽跟语佳也是,希望她们能永远是朋友,不管如何都能在对方心底保有一席之地。 阿佑跟阿恆一定很幸福吧?他们跟家庭的问题也解决了,希望他们能这么幸福下去,白头偕老…… 失去孩子的张巍是否不再悲伤了?他对孩子的思念一如自己对父母的思念,他知道,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他也放不下那个名为璞瑛的女孩,就像是蒲公英一般洁白单纯的她有多希望可以原谅自己的父亲。她还在哀伤哭泣吗?希望她可以不要再哭了,勇敢的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梦想…… 不同的脸孔在初礿脑海里闪过,笑着的,哭着的,一幕幕像是幻灯片般。江初礿闭着眼睛,想起了姊姊灿烂的笑脸。 如果会忘记,那么就没有关係了吧? 这样就不会感到疼痛,不会感到悲伤。 睁开双眼,江初礿深深地看了悲伤天使一眼,接着他转过身体,面向主神。 「做好选择了吗?人类。」看着一脸悲伤的男孩,索纶帝轻声问道。 江初礿点点头,握紧了拳。 「我做好选择了。」 抬起脸,就算会被怨懟,他也没有关係。 因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相信索纶帝会遵守诺言,将天使的记忆力消除。 那么,就让他代替天使吧。 让天使带着他的思念和感情继续存活下去,这是他唯一能回报天使的东西。 「我愿意代替茉奈投入时间洪流里,请让她继续活下去吧。」 只要消失了,天使就能活下来。 那么── 他愿意。 「江初礿!」悲哀的声音从后方响起,黛薇尔泛着泪光,看着眼前决定好一切的人类。 「是吗?」索纶帝闭了闭眼睛,然后再度睁开緋红色的美丽眸子。 「那么就开始吧。」 「好的。」 「碎片与灵魂剥离是很痛的,再加上那片碎片已经成为支撑你全部灵魂的重要部分,只要我剥除它后,你的身体会在短时间内快速消散,包括灵魂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顿了顿,索纶帝看向人类,「你真的做好选择了吗?」 「……如果这么做可以救回她的话,那么我愿意。」 凝视眼前坚定的男孩,索纶帝叹了口气。 他可以不用这么做的,因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不过是天使下凡寻找到的递传者,就跟其他递传者们一样,只要事情结束之后他就不会再拥有这些记忆。他可以继续过自己最好的生活,跟喜欢的人一起走下去直至老死。 原本他不用这么做的。 「沙罗,你知道你这么一脱轨,伤害了更多人吗?」索纶帝低语。 「有甚么话想说的就现在说一说吧,还是你需要独处也可以,要是临时反悔也没关係,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人类点点头,视线移向了水晶。索纶帝对黛薇尔使了个眼色,双双退出房间,留下安静的空间给他们。 纸製拉门在自己身后关上,江初礿轻轻抚着光滑的水晶,抬头看着沉睡的天使。 曾经跟天使在一起的回忆像潮水般涌上。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吗?」江初礿轻声说道,「那时候你待在下着雨的阳台上,替我抹去了悲伤,还记得吗?」 天使清澈的土耳其玉色眼眸总是那么温柔,他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想起来,在她离去之后。 「还记得依努吗?黛薇尔说牠过得很好……等你醒了之后可以去看看裕暘吗?顺便请黛薇尔找找看依努在哪里好了,不过不知道灵魂有没有那么快转生呢。」 那个死亡天使一定会吵着说不关她的事,但还是会帮他们注意看看依努的灵魂,一定会的。 「对了,还有王依雯。不知道她转生了没,那杯草莓奶酪真的很好吃。」那杯借助他的手完成的最后一杯草莓奶酪,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即便是灵魂消散也不会忘记的。 「希望你也能去看看吴蓓雯,她大概也展开新的生活了。过去的伤虽然很痛,但人就是一遍又一遍从跌倒中站起来的种族,相信她也可以重新站起来。」 「还有亚欣跟亚雷,搬家之后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不过在社工的安排下他们一定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不必在疼痛与悲伤中生活。」 「海湘有说过她暑假会回去母亲的家乡看看,她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涵括了所有对家乡的思念。希望我们先入为主的观念不会伤害到她和她的家人,能够平安的在这座小岛上继续生活。」 「赖焕铭不知道搬去哪里了,希望有个很好的人能够照顾他,陪他度过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对了,如果茉奈想看看花的话可以去找扶桑婆婆。她那里种了很多漂亮的扶桑花,你一定会喜欢的。刘詮先生不晓得有没有搬过去住……不过就算他把扶桑婆婆一起接走了,那些扶桑也一定会盛开的很漂亮。」 「社工也差不多介入若翔跟他的父母了吧?那样的孩子实在不适合待在那种地方,不管是因为甚么原因而被生下,孩子终究没有错,他绝对不是个错误,希望小翔可以理解。」 「邱琪雯的毒不知道戒掉了没,听说戒毒过程很艰难,不过我相信她可以的。那样一个拼命想逃离的女生一定做得到,她一定可以回到原本幸福的生活。」 「不管未来会接触到多少人,重要的朋友一定不会消失,会在心里佔有一席之地,相信林语佳一定已经理解了,对吧?」 「阿佑跟阿恆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啊,阿佑的父亲也是担心孩子才会说那样的话,真正的父母是不会拋下孩子的,相信阿佑已经知道他父亲想说的话了。」 「张叔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茉奈你也不认识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认得出来。他那样思念逝去的孩子,让我看到了我过去的影子,张叔是我最想拯救的人,不知道我是否救了他呢。」 「还有一个茉奈也不认识她,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怨恨自己的父亲,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救他。白璞瑛是个像蒲公英般的女生,茉奈若是有机会,一定能看到她开设属于自己的咖啡厅喔。」 江初礿叨叨叙叙的不停说话,深色的温柔眼眸凝望着天使的面庞。他不知道茉奈有没有听到,但他相信天使一定会理解他的话语,去探望所有他曾接触过的人们。 水晶冰冷的触感不停传来,江初礿轻轻握起了手掌,闭着眼睛。 「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姊姊她……就麻烦你了喔。」微微哽咽的声音淡淡述说着,江初礿睁开双眼,深深望着天使沉睡的面容。 「心底最在意的人吗?」他突然想起了李星佑曾说过的话。 「我啊,大概是喜欢上你了吧?」江初礿微微笑了。 第二十二章 黛薇尔双手抱胸,有点不耐烦地走动着,索纶帝倒是一脸老神在在地倚着墙壁,看着死亡天使满脸焦躁。 「除了这个以外,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看着主神,黛薇尔问着方才问过不下千次的问题。 「这是最好的办法,况且我也说过,若是人类反悔也没关係。」 「你明明知道初礿不会反悔!」黛薇尔火大的吼了回去,「他对茉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索纶帝轻声说道,「所以我才给了他选择。」 黛薇尔的手掌不停握紧又放松,最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他们都太温柔了,不管是茉奈还是江初礿。」 而这样的温柔註定会伤害到另一个人,也会伤害到所有的人。 「你会抹去茉奈的记忆,对吧?」 「没错,不然会很麻烦的。」要是没消去记忆,天使会做出甚么她还不敢想,不过……大概会像沙罗那样,选择反抗她吧? 纸门刷地一声打开了,江初礿站在门后方,定定地看着索纶帝。 「好了吗?」 「嗯。」 索纶帝迈开脚步,踏进了房间,「那么就开始吧。」她瞄向黛薇尔,「你也要。」 「我知道……见证人对吧。」黛薇尔烦躁地搔搔头,跟着走进房间。 站在水晶前,江初礿和索纶帝两人面对面。巨大的银色法阵展开,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法阵颳起的风吹乱江初礿的发丝,索纶帝伸出右手,轻轻按在江初礿胸前。 「不后悔吗,人类?」望着男孩,她问了最后一次。 江初礿抬起头,望着水晶里的天使,「我不后悔。」如果这么做能保住她的命,那么,他愿意。 「吾为天神索纶帝,不属于人类的埋藏之物,请现出你的形体。」 「吾为死亡天使黛薇尔,以见证人之名,我将见证天使的復甦。」 一股猛烈的拉力扯住江初礿的身体,接着椎心的痛楚从身体深处猛的窜上。江初礿用力咬着下嘴唇,感觉有某种东西浮出自己的身体。 「撑着点。」索纶帝的声音响起,江初礿甩甩晕眩的头,看向了悲伤天使。 「以前你救了我,现在换我救你了。」他低声说道,疼痛从四肢百骸升起,就像被撕咬一般让他几乎快昏过去。 接着江初礿的身体被弹了开来,他踉蹌了几步后被黛薇尔接住,全身痛的爬不起来,只能倒在地上猛喘气。 一颗晶莹的白色结晶躺在索纶帝手上,兀自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江初礿喘着气息,突然露出笑容。 「这样……就可以救她了吧?」他用气音说着,躺在地上起不来。索纶帝的面容闪过一丝哀伤,接着她转过身体面向水晶。 她轻轻把灵魂碎片按在水晶上,白色的碎片沉入水晶中,缓缓将天使带了出来。拉住天使浮出的手,索纶帝一把将悲伤天使从封印水晶里扯了出来,看着她跌落在自己身上。 白色结晶就那样代替天使封在水晶里,晶莹的光芒抹上一层浅蓝。看着天使安稳的被带出来,江初礿勾了勾嘴角,他的意识慢慢模糊,只能拚尽全力地看清天使沉睡的面庞。 望着人类,索纶帝轻轻别开眼。她让天使平躺在榻榻米上,一头金发披散。 「对不起……」江初礿深呼吸了几口气,感觉胸口十分疼痛,「对不起……」 他道着歉,为了自己无法如天使所愿的活下来,也为了初日和其他人。 江初礿深深喘了一口气,躺在地上。黛薇尔就守在他旁边,秀丽的面容不知何时掛上两道泪痕。 江初礿微微愣住了,「黛薇尔……」 「白痴,不要看我啦!」她转开脸,眼泪却没有停止的跡象,「你真的是个笨蛋,有需要为了她这样吗?」 反正天使到最后都会消散,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江初礿弯起嘴角,「这就跟……为什么……茉奈要这么做的道理……一样啊……」他断断续续地说,不时咳着嗽。 「你不要在讲话了,这个白痴!」黛薇尔阻止还想继续开口的初礿,后者张了张嘴,无力地倒回地上。 「……对不起……」 「就算道歉也没有用!」抹着泪,黛薇尔咬着嘴唇,看着如风中残烛的人类。 江初礿笑了笑,温柔的深色眼眸瞇上。他微微喘着气,转头凝视着躺在身侧的天使。金色的头发衬托出她完美的侧脸,看着熟悉的脸庞,江初礿将她深深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然后他闭上眼睛。 差不多了吧? 也够了。 「……初礿?」黛薇尔轻轻唤着,接着她瞪大眼睛,看着身体逐渐透明的人类。 「时候到了。」索纶帝轻声说道。 「大白痴──」 一道火大到极点的声音猛然响起,不只是黛薇尔,就连索纶帝都愣住了。 翠绿的身影突然出现,穿着一袭绿色长袍的女子掛着怒容,一手按在即将消散的初礿身上。 黛薇尔就这样看着原本逐渐消失的人类身体又重新变得鲜明,人类保持着最低的呼吸,双眼紧闭。 「你是笨蛋吗!这么死了我要怎么办啊啊啊──」揪起人类的领子,眼前的女人对着昏过去的人怒吼。黛薇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赶紧从她手上把人救下来。 「你你你不是……」 「艾勒提?」索纶帝瞇起眼睛,这小子跟山神有渊源? 「啊啦,好久不见啊,索纶帝。」艾勒提挥了挥手,接着又一副想衝上去继续抓人类领子的模样。黛薇尔迅速的把人带开,头上掛着三条线。 「你怎么会出现?」 「那还用说吗?」艾勒提高傲的仰起脸,「要是这个人类掛了,我要怎么办啊!」 开玩笑,她可是把自己最重要的护符项鍊掛在他身上欸,那几乎等于第二个她,就这么消失的话她也完蛋了。 「这样撑不久吧?他已经代替天使了。」索纶帝说,接着收到山神一记热辣辣的白眼。 「你办不到的,不代表我做不到。」她说,挥了挥手,原本掛在初礿颈上的绿宝石项鍊立刻出现在她手上,发出绿色的光芒。 「我的项鍊可以帮助他保持灵魂。」取下镶在鍊子上的翠绿宝石,艾勒提毫不客气的把它塞进初礿胸前,看着宝石逐渐没入。 「唔……」江初礿呻吟了几声,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过了几分鐘,他逐渐缓下急促的呼吸,慢慢睁开眼睛。 映入眼,他率先看见面带怒气的熟悉脸庞,「……艾勒提?」 「你这混帐!竟敢给我随随便便去死!要死也是由我先宰啊!」架住还想衝上前的山神,黛薇尔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眼泪都白流了……她到底是为了甚么流那么多泪啊?现在想想感觉真是蠢。 「……我没死吗?」江初礿缓缓坐起身体,他的心脏有点热热的,全身虽然痠痛,但跟刚刚比起来好多了。 「山神救了你,用上那条你一直掛在胸前的项鍊。」看了眼暴怒的山神,索纶帝耸耸肩。 江初礿愣了愣,「茉奈……」他看向依旧沉睡的天使,后者微啟朱唇,淡淡的呼吸着。 「这天使很危险喔。」瞄了她一眼,艾勒提咂咂嘴,「她用尽力量创出生命水晶,就算现在没死,属于天使的力量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那该怎么办?」江初礿着急问道,他以为只要自己牺牲了,天使就能醒过来。但依照艾勒提的话来看,茉奈能不能清醒都还是个未知数。 山神看了他一眼,「你有办法吧?」她转向索纶帝,后者沉默了下,点点头。 「是啊,我有办法。」 「那么……」 「只是,」索纶帝看向茉奈,接着又移往江初礿,「我不能为了只拯救一名天使,耗损其他人的权益。」 「权益……?」 索纶帝頷首,她拿起自己掛在胸前,顶端缀着银绿色圆形宝石的项鍊,「这条项鍊控制着所有天使的力量,不管是悲伤天使的『化解』还是死亡天使的『转生』,全都依赖这个。」她顿了顿,血色眼眸紧盯着江初礿,「想唤醒茉奈,意味着必须花费更多力量在她身上,替她重塑生命结晶,只要一个没操控好,那么整个幻境都会崩解的。」 「这……」江初礿蹙起眉,幻境崩解几乎等于无法重塑。他看看索纶帝,接着又瞄了茉奈一眼,最后他叹了口气,安静不出声。 「关于这个的话倒没那么难。」艾勒提开口,「大地等于支撑,我在这里支持了各个种族那么多年,这点小小的事情还难不倒我。」 「是吗?」索纶帝勾起笑容,「你呢,人类?」 「请你救她。」江初礿坚定地说,索纶帝闭了闭眼睛,将项鍊从颈上取下。 「这个人情欠的很大呢,江初礿。」索纶帝说道。 「我会还的,不管用甚么方法,我一定会还你的。」看着人类,主神弯了弯嘴角,走到天使身侧。 「那么,就再度开始吧。」她说。 协助将悲伤天使移到庭院之后,江初礿后退了几步,看着躺在百花里的天使。 各式各样繽纷的花朵吐出白色泡泡,眼前的场景十分梦幻,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看着承载逝去天使们的记忆泡泡,江初礿感觉有点惘然。 「后退一点。」拉住人类,黛薇尔将人再往后带开些,站在他身旁。 「不要担心。」她开口,神色有点彆扭,「她不会死的。」 「……嗯。」淡淡应了声,江初礿看着主神与山神各自在天使身侧站定,接着翠绿色的屏障展开,将他们三人囊括在内。 索纶帝伸出手,她的项鍊躺在手心上,发出刺眼的银色光芒。她微微闭眼,一串奇异的歌谣从她口里唱出。歌声穿过屏障,飘渺在整个主神殿,像是回音般不停飘盪。 几隻星灵鸟飞了下来,站在江初礿与黛薇尔肩上歌唱,附和着索纶帝的声音。江初礿张望着四周,赫然发现有几张脸在花团肩露了出来,身穿蓝色衣服的天使们悄悄到来,静静站在花田里守护着同伴。 她们一致的握住别针,不同色彩的眼眸微歛,听不懂的祈祷话语吐出,随着歌声飘了出去。 细微的星海鲸叫声也传了上来。 「那是玛埃斯塔与特里斯特的声音……还有其他悲伤天使的星海鲸们。」黛薇尔轻声说道,红色眼眸里映着绿色光芒,「天使和星海鲸们将力量以声音与歌唱的方式传递上来,协助重塑茉奈的生命结晶。」 看着黛薇尔的侧脸,江初礿将视线转移到前方,看着紧闭双眸的天使,「拜託你们了……」他低声说道。 倏的,屏障在一瞬间破裂,积聚好的强大力量像脱韁野马般逃逸,直往站在后方的人类与天使袭来。黛薇尔反射地挥出长刀,将四散的强大力量斩开。 「怎么回事?」江初礿错愕问道。 向四周疾射出去的力量迅速被收回,索纶帝紧紧握着项鍊,半跪在地上喘气。就连艾勒提都惨白着脸,勉强站稳身体。 「怎、怎么了?」黛薇尔衝向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山神。后者摆了摆手,顺了顺呼吸。 「被反弹了。」 「甚么?」 平下急促的呼吸,索纶帝重新站起身体,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天使,「重塑的力量被她反弹回来……她可能以为自己復甦会使的人类消失,所以不愿重塑自己的生命结晶。」 「怎么会……」 望着还没清醒的天使,江初礿露出悲伤的表情,慢慢走上前,「茉奈……」他低喊着,手指抚上她如陶瓷般的脸颊。 「竟然可以反弹回来,这天使还蛮厉害的。」艾勒提耸了耸肩,看向索纶帝,「那该怎么办呢?」 主神沉默着。 「拒绝了我们的力量,就代表天使完全不想甦醒……这样下去她只会消散而已,事情会变得更糟。」艾勒提淡淡地说,绿色的眼眸凝视天使沉睡的面庞,「我们该怎么做?」 第二十三章 「如果化成人类呢?」小小的声音响起,江初礿回过头,看着从花间走出来的一名悲伤天使,「如果化成人类,就不会消散了吧?」 「人类吗……」索纶帝思索了下,「不行的,若是将她化成了人,那么天使由谁来继承?」 「这……」走出来的悲伤天使露出苦恼神色,站在她后面的同伴们也个个低头思考,努力解决这问题。 「我……」 「你不准!」江初礿刚开口就被打断,艾勒提一脸火大的瞪着他,大有你再说话给我试试看的意味。 「继承天使的位置并不代表死亡,所以应该……」不会消失……吧? 「继承天使资格的确不算是死亡,就算他成为了悲伤天使,也不会损害到你的力量。」索纶帝瞇起眼睛道。 「……到头来,你还不是想要他成为悲伤天使。」艾勒提忿忿地说,瞄了江初礿一眼。 「没关係的,这样就可以了。」看艾勒提似乎有软化的跡象,江初礿赶忙说道。 「但是这样不就回到原点了吗?」黛薇尔轻轻地说,红色的眸子流露出哀伤。 江初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想救她了……只不过是兜了一圈回到出发点而已,再说我也不是死掉,而是继承茉奈的位子……若这样可以救她的话,那没有关係的。」 「继承天使位子跟投入时间洪流相同,周遭的人会淡忘你的存在喔。」索纶帝提醒道。 「没关係。」江初礿摇摇头,「就这么做吧。」 看着眼前的人类,艾勒提叹了口气。人啊,都是这样子的吗? 索纶帝黯下眼眸,「确定吗?」 江初礿点点头,索纶帝微微蹙起眉,在天使身边蹲下,「以主神之名,我将解除你身为悲伤天使的职务。」她轻轻将手按在胸针上,蓝色的光芒发出,接着原本取不下来的澳蓝色别针被拿了下来。 「天使的光环终将褪去,你将重新幻化成人类,不復天使记忆。」索纶帝的手从茉奈脸上拂过,接着一小块粉红色的水晶从她额间浮出,落在主神手上。 看着神站起身体,江初礿凑上前,在茉奈左边蹲低身子。他拨开散在天使脸上的金色发丝,脸上掛着微笑。 「这下真的要说再见了……」他低声说道,凝视天使的面容。 「谢谢你……」江初礿俯下身,覆上天使柔软的唇。淡淡的茉莉花香飘在四周,像是隔绝了其他人般。他轻轻离开朱唇,深色的温柔眼眸在她面上流连。 从草地上站起来之后,江初礿看着索纶帝,「开始吧。」 「……嗯。」 接过主神递来的宝蓝色别针,江初礿仔细看着它。 继承了天使的位子就如同落入时间洪流般,亲人朋友都会忘记自己,就连已经不是天使的茉奈也不例外。江初礿深呼吸了几口气,透明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咦……」 江初礿愣了下,迅速抹去不知不觉掉下的泪水。滴落的眼泪轻轻掉在宝蓝色别针上,勾出一道淡淡的水痕。 「该结束了。」江初礿低声说道。 驀的,宝蓝色别针突然发出了光芒,不只是江初礿,就连索纶帝都愣住了。 「甚么……」黛薇尔举起了手,挡去太过刺眼的光。 除了蓝色别针外,矗立在房间里的水晶也发出了光。索纶帝退后了几步,瞇起眼睛看着水晶,接着一道人影缓缓从浅蓝色水晶里浮现。 「那是……」 「沙罗……」索纶帝低道,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橙发天使。 沙罗缓缓睁开橘色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主神及其他人。她的视线最后落在江初礿身上,眼神十分柔和。 「辛苦你了,孩子。」沙罗轻轻开口,眼眸含笑。 「……你到底想做甚么呢?」索纶帝往前跨了一步,面带不悦。 「没甚么……只是稍微想反抗一下下而已。」天使耸了耸肩,转身面向蓝色水晶,「只是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抱歉,伤害了你跟茉奈。」 看着水晶,沙罗深呼吸了下,「让我代替你吧,孩子。」 她轻声说道,整块水晶突然像黏土一般软化,接着形体慢慢缩小,模样也越来越清晰。沙罗向前移去,窜进不停变化的水晶里。浅蓝色水晶持续缩小着,顏色也慢慢起了改变。 「那是……」 随着惊呼,水晶变成了像小孩子般的形体,紧闭双眸的小女孩飘浮在空中,纷飞的发丝遮掩不住额上镶嵌的白色结晶。 「灵魂碎片?」 女孩身穿一袭白色的洋装,一头黑色长发里夹杂着亚麻色的挑束。水晶的坚硬线条如今化为人体特有的柔软曲线,女孩慢慢站稳身体,接着睁开漂亮的眼睛。 浅紫色的美丽眼眸直直看进江初礿眼里,女孩迈开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望着朝自己伸出来的手,江初礿迟疑了下,把宝蓝色别针放了上去。清秀的女孩对他绽开灿烂的笑靨,接着转向索纶帝。 「天使的职务就由我来担任,请不要再伤害他们两个了。」沙罗的声音从女孩口里吐出,索纶帝瞇起眼睛,仔细看着女孩。 「没有生命水晶的你,代表着没有接任的时限,就算这样也没关係吗?」 「没关係。」女孩摇摇头,「我对他们两个的亏欠太多,这是我唯一能弥补的事情。」说完,她看向江初礿,「这个孩子不会有我的记忆,自然也无法继承我的名字。请你替她取一个吧。」 江初礿迟疑了下,他伸出手,抚着女孩清秀的面容,「……蓓狄丝,你就叫做蓓狄丝吧。」 「蓓狄丝……吗?」女孩思索了下,「嗯,就叫做这个吧。」 蓓狄丝转身面向索纶帝,淡紫色的清澈眼眸一点杂质都没有,「几天后这孩子才会完全清醒,她只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应该做的事情,在那之前就麻烦你们了。」她看了后面的悲伤天使们一眼,嘴角弯着笑。 「……这算是礼物吗?」索纶帝似笑非笑的说。 「算是吧。」沙罗……或者该说是蓓狄丝歛下眼眸。 「好吧。」主神有点无奈地说,蓓狄丝露出了笑容,「谢谢你们。」说完,她朝着江初礿笑了笑,双眼一闭就向前倒了下去。江初礿连忙扶住新生天使,听着女孩均匀呼吸着。 「……结束了吧?」黛薇尔轻声说道。 「嗯……」江初礿吁了口气,嘴角扯开一抹放松和释怀的笑容,「一切都……结束了。」 划破空间,索纶帝领着另外两个人跳出黑色星河。四周依旧是暗夜,漫天晨星隐隐闪烁着,远处的灯光闪闪熠熠,替这沉默的城市增添寂静的喧嚣。 「现在是甚么时候?」江初礿问道。 「原本应该是你离开之后又过一个月才对,不过我让你回到最初的那个晚上,所以距离你前往幻境应该只过几个小时而已。」 「这样啊……」 「算是弥补你的吧。」索纶帝笑了笑,「就当作是我送给你的饯别礼吧。」 「饯别?」江初礿歪歪头,满脸不解。 「茉奈已经不是天使了,你自然也不是递传者,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接触你的理由了。」索纶帝微笑,抬头看着月亮,「从今以后我们将不再有任何交集,人类,回到你该去的世界,你所经歷的一切将成为梦。」 「等等……」江初礿急忙喊住她,「茉奈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索纶帝挥了挥手,一道金色的流星从天际间划下,消失在远方,「我让她下凡到这世间成为人类,但她不再拥有任何天使时期的记忆,包括你的存在也是,能不能找到她一切都在你身上。」 「……」 江初礿张了张嘴,他沉默了下,深色的眼眸思考着某些事,「我的记忆能不能不要消除?」 「嗯?为什么?」 「那些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回忆,我不想就这么遗忘。」江初礿轻道,想着很多很多人,「我并不想忘记……不管是跟茉奈在一起的回忆,或者是化解其他人悲伤的回忆……」 看着眼前的人类,索纶帝微微瞇起眼睛,「……好吧。」她像是妥协般应允,接着收到人类一对闪亮亮的感激眼神。 「基本上我不会再来找你了……当然,想吃点东西时除外。」对着人类眨眨眼睛,索纶帝露出计画好甚么的笑容,「黛薇尔有甚么话就快说吧,我们也该走了。」 「我知道啦……」死亡天使咬咬嘴唇,神色有些彆扭,「对于砍伤你的事我很抱歉……就、就这样,没了。」 「嘖嘖,黛薇尔真是口是心非啊。」 「你少囉嗦!」 看着眼前难得一来一往吵嘴的神与天使,江初礿露出微笑,「如果想吃甜点的话随时来找我,我可以做给你吃。」 「真的吗……咳咳,我是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黛薇尔撇过头,脸颊飞上红晕。看着面前十足傲娇模样的天使,江初礿笑了起来。 「回去吧,人类,天快亮了。」 「……嗯。」 站在阳台上,江初礿抬起头看着飘浮在空中的神与天使。寒冷的风吹起他的头发,让他看不清浮在天上的人。 接着神与天使消失了,眼前只剩一片黑夜。 「……」 江初礿回过头,轻轻打开落地窗进到室内。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他褪下穿在身上的外套,不经意撇过自己的左手腕。 原本配戴的银色手鍊如今早已消失,却换上了另一条样式简单的男用鍊子。鍊子上镶着黄鑽石与土耳其玉,让他轻易想起悲伤天使的样貌。 「最后的礼物吗?」看着手鍊,江初礿勾起浅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不管要花多久,我一定会找到的。」江初礿这么对银鍊说道。 好几年之后,在某条巷子里,一间小小的咖啡厅开张了。店主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女子,在她身旁总有着一道微弯的身影随行,虽然客人不怎么多,但生活还过得下去,女子倒也自得其乐。 小小的咖啡厅里没多少桌椅,因此很快就可以客满。奇异的是,不管客人是甚么时候踏进店里的,一定能找到一个位置坐。认识与不认识的时常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心情游歷。在这淡漠的世界里,唯有这间咖啡厅十分与眾不同。 很快地,两个在吧檯后方忙碌的影子变成三个。新进来的年轻身影十分擅长甜点类製作,据说他曾前往法国留学,并在知名的法式蓝带厨艺学院就学,取得法式甜点製作证书。虽然毕业学校如此辉煌,但他却捨弃了眾多知名外国企业的邀约,选择回到家乡。 去过那间咖啡厅的客人们都说,一走进店里,最先被吸引住的便是那简单的装潢。亲手绘製的风景画掛在墙上,角落则摆着吉他和可爱的大型泰迪熊。偶尔女店长一时兴起会边弹吉他边唱着自编歌谣,让温暖的歌声穿梭在每个位置间。 来点餐的永远都是那年轻的身影,有人说,他的眼眸像是黑曜石般美丽。也有人说,他不经意流露的温柔常常让人忍不住啜泣。就算是再怎么坚强的人,在那身影面前总会卸下武装,敞开自己脆弱的心扉。 他们说,那个男孩有个好听的名字,有对温柔的深色眼眸,有双灵巧会变魔法的双手。 他们说,他是天使般的存在。 坐在吧檯附近,一位拥有小鹿眼神的女孩微笑着。她对面坐着名大男孩,脸上掛着靦腆的笑容。 在女孩附近坐着一位带着狗狗的男孩,浑身白毛的狗狗趴在男孩脚边,不时抬头望着主人。男孩勾着微笑,手指在笔记型电脑上飞舞。他在记录着,写下所有记忆中的事,包括那隻救了他,离开他的狗狗。 一名年纪稍大的女子独自坐在吧檯前,静静品尝着维也纳咖啡。她在附近一间有名的甜点店工作,最近也独立出来自己开店,想要完成逝去同事的梦想。她还记得那杯草莓奶酪,她朋友离开前做的最后一杯甜点,就算生命早已消逝,梦想仍未离开。 吧檯前还坐着另一名女子,她削着一头俏丽的短发,手上忙碌地写着翻译工作。多年以前她曾经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如今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她了。 吧檯的角落处放着几个相框,海蓝色的相框里裱着一张相片,照片里的女孩笑得灿烂,背后是一大片蔚蓝的海洋。在她身旁还有一名中年妇女入镜,相似的眼角及东南亚肤色足以代表她们之间的血缘关係。 另一个相框里放着张三人合照,年纪最小的男孩面露笑靨,身旁的姊姊唇角掛着笑,眼眸里满溢着幸福的滋味,裸露的手臂不再出现瘀紫和伤痕。很久以前他们憎恶着这个世界,多年以后他们感谢当时愿意拯救他们的人。 除去这两张相片外,还有一个单纯朴实的木製相框。裱在里面的相片上是一位抱着黑狗的男人,即便失去了珍爱的孩子,他仍旧得走下去,但他已经不再悲伤。重视的人虽然已经消逝,不过孩子永远活在他心底,未曾离开过。 在咖啡厅的角落摆着书柜,柜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专门给儿童阅读的绘本,也有探讨心灵的励志读物。在书柜前的双人座位上,一名男子正流利地敲着键盘。总是被同儕欺负的他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小说坛上的新秀,擅长以温柔笔风暖化人们冰冷的心,也希望藉由自己的文章改变这恶意的世界。 「替您送上扶桑蛋糕喔。」店长微笑着,将蛋糕在女客人面前放下。完美的白色天使蛋糕上缀着以覆盆莓巧克力做成的扶桑花,酸甜的巧克力搭配淡雅的天使蛋糕,几乎是这咖啡厅的最卖座的甜点之一。 「你的柳橙天使蛋糕。」未脱稚嫩的男孩轻轻放下盛有蛋糕的碟子,每晚他都会来这里打工,打烊后还可以包些没有卖完的蛋糕甜点回去。他已经离开父母,自己搬出来半工半读。他并不怎么在意不管他的父母,因为那个人的话,他选择独立寻找属于自我的价值。 「谢谢。」坐在双人座位上的短发女孩笑了笑,将蛋糕送进口里。熟悉的柳橙味道在口腔里散开,让她想起第一次吃到时的记忆。她看向坐在对面的好友,弯起笑容,就算不常见面,她们仍旧是知己,在自己的心里留着对方的一席之地。 面容清秀的女孩静静啜着红茶,她面前放着一盘玛德莲蛋糕,而桌上散落着几张资料。白纸上标明了不同孩子的名字,附上的大头贴则显示着这些孩子们憔悴的脸。若是没有得到救赎,她也会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女子轻轻握紧拳,她会竭尽一切去拯救这些深陷黑暗的孩子,就像当年那个人所做的一样。 扑鼻的香味从吧檯处飘散,那是他们开张第一天时,另一间咖啡厅送的上等咖啡。经营者是一对不被世俗承认的恋人,就算周围的人们都反对,他们依旧彼此相爱,就算这段爱情不被允许,他们也会坚强的勇敢走下去。 望着店里的一切,女店长露出笑容,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开成这间咖啡厅。望向在吧檯清洗杯碟的父亲,她有点发愣,直到父亲注意到她的视线,投来困惑的眼光时她才摇摇头。那个毁掉家庭,十恶不赦的父亲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想弥补错误,为以前懺悔的老人。白璞瑛笑了笑,收拾着空桌上的杯碟。 时间的轮轴慢慢移动,转眼间已濒临打烊时刻。看店里的客人们一一离去,欧若翔自动地拎了扫把来做最后清扫,白璞瑛则将空椅子反放上桌面。 突然间,一阵清脆的铃鐺声音响起。那是掛在玻璃大门上的入门铃,是李星佑和蔡毅恆合送的开店礼。 「欢迎光临。」虽然已逼近关门时间,白璞瑛依旧笑笑地喊着,然后示意欧若翔上前去点餐。 精緻的菜单上缀着手绘的可爱图案,不管是谁看到都会露出会心的笑容,眼前的客人也不例外。 「一杯伯爵奶茶。」点完餐回到吧檯后方,欧若翔如此对着大厨说道。 「嗯。」江初礿淡淡应了声,抬起脸瞄了新客人一眼。 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那头漂亮的长发,低下头,江初礿感觉自己的手掌有点发颤。他握紧拳,着手准备起该送上的饮品。 「你的伯爵奶茶。」瓷盘与玻璃桌碰撞,发出小小的清脆声响。 「谢谢。」 再度放下的是一盘蛋糕,客人微微蹙起眉,不记得自己点过这项餐点。 「这是招待你的。」江初礿轻声说道,迎向她困惑的眼神。 那是一双很美丽的眼睛,与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叠。 「很久以前,我曾经遇过一个人……或者该说是天使。」江初礿不管对方的疑惑,逕自开口。 「她很温柔,脸上总带着悲伤的表情。她很喜欢甜点,有一头漂亮有光泽的金色长发和清澈的土耳其玉色眼睛。」 看着对方发愣的脸庞,江初礿露出温暖的笑,「有一天,她消失了,为了保护我,她选择离开我身边。我发过誓,我一定会找到她,就算她不再记得我,我也一定会唤起她的记忆。」 伸出手,江初礿让眼前的人看清他掛在左腕上的银鍊。 「而我找到了,就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了。」微微哽咽的声音轻轻诉说着,江初礿看向那双土耳其玉色眼眸,露出悲伤的微笑。 看着对方,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她看着自己的左手,上面掛着一条与男孩相同款式的手鍊。从她有印象开始,那条鍊子便不曾离开过,彷彿是一出生就有的。 某种记忆慢慢的甦醒。 「……」 女孩──或者该说是茉奈勾起笑容,她眼底漫起一股熟悉,哀伤却快乐的光辉在眼睛深处跳动着。 「欢迎回来。」透明如珍珠的眼泪轻轻滑落,不知何时漫起的淡雅茉莉花香飘盪在四周,宣示着她原本的身分。 「属于我的悲伤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