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狂(高干)》 1 那天是七夕节,余绮有些心急。台上一谢幕,她就忙不迭退场卸妆。 陈碧珠忙不迭揶揄:“这么着急,又赶场啊?” 三两下除净了脸上油彩,她边化妆边凉飕飕回讽:“没办法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等你遇见一心一意的男人就知道了,让他多等一分钟,自己心里都不落忍。” 粤剧团的正印花旦与二帮花旦,台上貌合台下神离,大家早就心照不宣。 陈碧珠自认相貌唱功都不差,奈何处处被余绮盖住锋芒。积压多年的怨气,也只能靠着时常的挑衅拌嘴纾解一二。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陈碧珠遇人不淑,前段时间遭遇风流纨绔子惨淡分手,闹得人尽皆知。 余绮毫不掩饰的刻薄语气,无异于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话说完,她拿起包摇曳生姿而去,只留下陈碧珠站在原处,脸色难看。 司机老张见余绮出来,适时拉开车门:“余小姐,梁总开完会直接去雅风筑了,让我过来接您。” “知道了,走吧!” 路上,梁锦添电话打来了好几遍,问她几时到,想吃什么。 余绮挂了电话,脸上更是得意。梁锦添家世显赫,在外是被人捧着的主儿,唯独到了她这里,从来都是迁就着她,做小伏低,浪漫又周到。 包房里没有旁人,推门进去,她一头扎到梁锦添怀里撒娇:“等了多久,有没有想我?” 男人轻轻在她额上印了一吻,柔声道:“先去把面汤喝了吧,等会儿凉了腥气。” 再普通不过的鸡蛋面汤,味道或甜或咸,对戏曲演员而言,却是极好的护嗓良汤。豫剧名角马金凤喝了这汤一辈子,到老仍旧嗓音清亮。 交往五年,梁锦添自然知道她的习惯,是以无论数九寒天,只要他在,总是能为她盛来着一碗热汤。 余绮坐正身子,伸手端起桌上的碗。 服务员将一道道精美菜肴奉上,悄然退出,红木门倏地阖上,凡尘喧嚣被阻隔在外。 窗外风清月媚,余绮吃个七分饱,兴致忽生,拈起兰花指清唱道:“嫁得牛郎情意重,织女何须怨寂寥,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欢娱少。环有幸承帝宠,又怕红颜未老恩先杳……” 唱的是粤曲名段《七月七日长生殿》,梁锦添眉目含笑,作势要鼓掌,不防门外有冷风掠入。 孟青戈站在门边,故意打量半晌,戏谑的语气里带足了警告意味:“好个七夕相会,郎情妾意啊!但你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平常在外面怎么玩儿都不打紧,可上个月咱们才订了婚,这么快就出来寻芳猎艳,忒心急了吧?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消停一阵子死不了人!” 话是对着梁锦添说的,目光却都落在了余绮身上,她心口一阵起伏,不禁怒火中烧。 梁锦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并不答话,余绮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她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当时急火攻心,竟扬手甩了梁锦添一耳光:“还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我是不是说过,不管移情别恋还是另娶他人,只要你和我说清楚,我绝不纠缠!你可真行啊,合计着把我蒙在鼓里享齐人之福?这一巴掌是轻的!” 她说完拿起手包,一脸凛冽夺门而出。 2 孟青戈顿时觉得这女人有趣,也懒得去瞧梁锦添多颜面扫地,竟魔怔似的撇下众人跟着上了三楼露台。 雅风筑是私人会所,仅对会员开放,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此时凭栏而立,夜色清冷晚风微凉。 余绮吸口气,想把眼泪逼回去,泪水偏偏不听话,簌簌而落。 情敌相见,本该分外眼红。孟青戈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疼对方,但语气还是凉凉的:“你跟那些女人倒真不一样,她们要是遇上这茬儿,绝不会闹这么难看。体面分手,拿钱走人,皆大欢喜嘛。” “可惜这醒提晚了?”余绮回眸,故作冷笑,“人都归你了,钱我也不稀罕了……”她默声平复气息,背挺得笔直,毫不示弱。 孟青戈轻叹:“原先打算挖苦你两句来着,可一瞧着真人儿……唉,我见犹怜呐!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梁锦添大概不值你这几滴眼泪,我们两家见面的时候,他可丁点儿都没犹豫就同意结婚了。” 余绮恨恨地翻眼皮,咬着牙道:“谁告诉你我是为他掉泪的?我那是恨自己油蒙了心,沙迷了眼!” 孟青戈哂笑:“噢,既然迷了眼那就好好擦擦。”说着将手里的纸巾递过去。 余绮也不矫情,接过来揩去眼泪,肿着眼直视对方:“挑明了也好,反正以后那狗男人跟我没关系了,倒是你,就慢慢操心吧!” “是吗?”孟青戈一时莞尔,“我之前还纳闷,梁锦添到底因为什么不想跟你断,现在是明白了,这劲劲儿的性格,他们那群人谁也招架不住。” 余绮不再理她,走去茶几旁,慵懒地靠在藤椅上,信手拿起一包香烟拆开。 孟青戈想拦,终是停住手,她坐在余绮对面,不咸不淡地提醒:“这样抽烟,对身体不好。” 余绮吐了一大口烟,满不在乎:“我现在心情不好,顾不上身体,反正没瘾!” 孟青戈不接话,细细打量余绮,她穿了件深紫色丝绒旗袍,长度到小腿那里,剪裁得体的七分袖,原本有些浮夸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刚好将那股子风情万种衬得恰到好处。 尤物移人,也难怪梁锦添答应结婚,却不肯收心。 直到一支烟抽完,见余绮将烟头摁灭,孟青戈才道:“也不早了,要不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 余绮也不知怎么的,今儿个竟对“情敌”如此有耐心,她悠然起身掸着裙摆,唇边浅笑,满脸的无所谓:“行啊,恭敬不如从命,走吧!” 路上谁也没说话,见气氛有些凝固,孟青戈随手点开音乐,音响里古韵悠扬,粤语女声如醇酒般荡人心旌,“同是过路,同造过梦,本应是一对……” 余绮很少听流行歌,此时不由发怔,歌曲尾声时,正好到达目的地。 下了车,她转身要走时,忽又停住:“刚才你放的什么歌?” 孟青戈抬眼:“似是故人来,梅艳芳的歌都没听过?” 她没回答,迈步就走。 两个人没有道别,孟青戈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余绮往小区里走着,不禁回味刚才那首曲子: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3 都说冤家路窄,孟青戈后来也纳闷,明明自个儿走的是阳关大道,怎么就七拐八拐上了余绮的独木桥。 那天她早早处理完手头的事,还没出公司,就接到家里老人的电话,让她陪着去戏院听戏。 胡琴声起,唱的是粤剧经典戏目《凤阁恩仇未了情》。 女旦一登台,便博了个满堂彩。孟青戈祖籍广东,然而自小在北方长大,不怎么听得懂。 台上的女旦扮相雍容华美,身姿婀娜,唱腔珠圆玉润,纵使在孟青戈这个外行看来,也是叹为观止。 她默默拿出手机,搜索这出戏的信息,讲的是南宋郡主红鸾与番邦将领耶律君雄的爱情故事,一波三折,破镜重圆。台上两人正在依依惜别互诉衷情,孟青戈比对着文字,总算辨出些唱词。 柔肠寸断无由诉,笙歌醉梦闲,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地北与天南,爱郎情未冷,情未冷。 咿咿呀呀的声音,孟青戈听不太懂,却又忍不住听下去。 演出结束后,余绮正在妆台前卸妆,却见团长大驾光临:“承绮,有位戏迷要合影,你打点儿紧,别让老人家等久了。” 这年代还有闲情逸致来剧院听戏的,大都是讲究人。但能劳烦团长亲自来催她这正印花旦的,身份必然不同凡响。 余绮应着,利落地除着妆面。 早就曲终人散,戏院十分冷清。 孟青戈与老人低语间,余绮已身姿摇曳着到了面前,只见她欠欠身子:“实在不好意思,妆上的重,卸的时候比较麻烦,让您老久等了。” 老太太虽华发满头,却容光不衰,淡淡一笑,为余绮解围:“没关系,戏剧演员工作辛苦,可以理解嘛!” 余绮笑着与老人攀谈,时而目光与孟青戈交汇,神态颇为自然。 话别时已然夜深,老人执意要孟青戈送余绮回家。 目送着老人的车走远,两人才上车,路上,孟青戈故意找话题:“我看剧院挂的水牌,你叫余承绮?” 余绮轻声应着:“承是字辈排行。” “呵,就跟德云社那种排辈似的?” “没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转眼便到了小区门口。 “辛苦你送我回来,要不上去坐会儿?” 本是客套,不想孟青戈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可以!” 余绮错愕一瞬,无奈只得客气地招呼对方进电梯。 二十层的高楼上,夜里凭窗远眺,恰好俯瞰半城繁华。 进了门,孟青戈伫立窗边,打量着屋里的装饰,古朴浑然琴书消忧,罗帷掩映沉香袅袅,她不由感叹:“还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呐,你这小日子,过得倒是惬意!” “吃得是传统艺术这碗饭,总得敬业些不是?”余绮笑着自厨房走出,手上是两只碗,“平常谢了幕,到家就犯饿,干我们这行又得保持身材,大晚上也不敢胡吃海喝,所以锅里常年煲着汤。顺便给你盛了一碗,尝尝吗?” 孟青戈犹豫着接了碗,余绮打趣她:“怎么,怕我下毒?” 她闻言噗嗤一笑:“要是别人,我还真得防着点儿!” “那怎么到了我这儿,你就敢放心了?” 细火慢熬的银耳莲子羹,软糯可口,甜度适宜。孟青戈尝了两口,才抬眼:“你这样的女人,满肚子都是傲气,我猜你已经不稀罕争了,对吧?” “也对,也不对。”余绮的眸光直勾勾打在孟青戈身上,让她刹那间浑身有些不自在,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反常。 “如果是其他女人,大喇喇地从我手里抢男人,不管她什么出身什么背景,我也非得较量较量!虽然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就一唱戏的,搁古代是下九流,可活到这岁数,我还没吃过亏呢!我最看不得谁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我面前扬武扬威。”她不羁的眼神,仿佛一捧零零碎碎的火苗,只需轻轻一引,便会熊熊燃烧。 可下一秒,当盈盈眉眼落在孟青戈身上时,又怒火骤散温柔顿生:“看到你,我又不想争了,区区一个梁锦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青戈越听越诡异,好似心里的弦被人绷紧,又猛烈扣动,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低头喝完那盅银耳羹,孟青戈看向余绮的目光复杂起来:“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啊?” 余绮忍俊不禁,云淡风轻道:“就当我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说着望一眼钟表,“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再晚了不安全。” 孟青戈默不作答,起身出门,摁下电梯那刻又蓦地回身,和余绮四目相逢,她声音陡然变冷:“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余绮失笑:“孟总说得对,我们这样的关系,见一次尴尬一次……” 说话间电梯到了,两人各自转身,并无一句告别。 PS:粤剧是相对小众的曲种,以及,本文时间背景设定在10年前后,彼时粤剧的实际普及度更低。最后,这是小说不是纪实文学,不要太较真。 4 Ada从毕业起就做孟青戈的助理,看着这个挥斥方遒的女人一点点起高楼、打江山,她早就熟悉了老板的雷厉风行。 汇报完这两天的行程安排,看孟青戈端详着桌上一沓宣传册静静出神,Ada也不好插话,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中午吃饭时,有同事问起昨天粤剧文化推广基地的进展:“听说今天签约很顺利?” Ada点头:“那当然,咱们老大看中的项目,有拿不下的吗?前段时间做标书,好悬没累瘫我,可算完事儿了!” 都是公司的老员工,见旁边没有别人,不免八卦几句:“其实我挺纳闷,你说孟总为什么签这种项目呢,虽说布局文化产业能攒口碑,这项目有专项补贴也确实不算亏,可跟以前那些大单比是真不够看。要是别的企业为了跟政府搞关系,上赶着投标还说得过去,可凭咱孟总的背景,完全用不着多此一举啊!” Ada四顾几瞬,一时放低了声音:“老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爱好,连着几次我进去,她都在听戏,然后就有了这个粤剧项目。” “不会吧?”有人满脸惊讶,声如蚊哼,“我听过一个小道消息,说她那个未婚夫是粤剧迷,那位的前女友,可是当红粤剧名伶,据说订婚以后那俩还纠缠不休,上回被孟总逮个正着……” “然后呢?”几人齐齐发问。 爆料者却耸耸肩:“我也是听你们说到这儿,突然想起听过这么一耳朵,后来怎么着就知不道了。不过看现在这架势,那位名伶估计得含恨隐退吧!” 这时Ada手机屏幕忽然一亮,她看了两眼,起身收拾餐具:“老大说晚上有应酬,我先去安排了!” 夜里,灯火璀璨。 余绮周身笼罩着酒气,面色微红倚着窗台,任外面的冷风吹乱鬓发。刚才难拂众意,一连被灌了半瓶酒,中途借口上洗手间,才躲了出来。 秋风掠面,她只觉脸颊清凉,可胃在酒精作用下仍翻江倒海,灼烧不断。 叹口气,她缓缓闭目,脸上划过一丝痛苦。今天这样的际遇,大概只是个开始。 前不久,政府部门牵头成立了粤剧文化推广基地,这本来跟她关系不大。偏偏上次雅风筑的事不胫而走,外界都传她不仅被“正宫”孟青戈抓了现行,气急败坏之下还当众下了梁锦添的面子,最终两边都没落着好。 梁锦添也确实动了怒,之后不光对她不闻不问,还高调投资了某大导演的新电影,发布会当天,在闪光灯前毫不避讳与女主角举止亲昵。 最先窥出端倪的是陈碧珠,那日她仿佛一只得胜的孔雀,雄赳赳地将报纸头版丢在余绮妆台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余老板瞧上的人,还真是个实打实的多情种!” 从来不肯落下风的余绮,头一次心虚起来,她冷着脸故作无所谓:“我们分手了,是我——甩了他!” 陈碧珠的笑容,恍如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伪装:“哦,您甩了他啊?那真是菩萨心肠,正好成全他跟那位门当户对的孟小姐凑一对儿,余老板办事就是大气,我们得为您拍手叫绝呐!” 门当户对四个字,被咬得格外重。刚好前台锣鼓声起,余绮忙起身上场,身姿轻盈地跨出虎度门,才算化解了幕后的尴尬。 可那一折《紫钗记·剑合钗圆》,台上饰演霍小玉的她,却唱的力不从心。 剧团的领导正好抓住时机找余绮谈话,苦口婆心劝她,要调节好状态再登台。于是不容分说,后面几场本属于她的重要演出,全部被换掉。团里顺水推舟,安排了文化基地的接洽任务给余绮,美其名曰休息调整。这招兵不血刃的明升暗贬,总算让多年来目下无尘的名伶尝到了冷板凳的滋味。 让当红花旦离开舞台,去配合文化部门做政绩宣传工作,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材小用。好事者惋惜之余,又免不了指摘是非,嘲笑余绮自不量力,惦记将门千金的未婚夫,被雪藏实属咎由自取。 这短短几天,就体会足了世态炎凉。 那些从前对她赞不绝口上赶着奉承的人,也是如今最先掉转枪口当面疏远背后挖苦她的人。 5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余绮觉得迎面吹在脸上的风都是带着刃儿的,锋利凉薄,割得她浑身难受。 可明明她才是被蒙在鼓里的失意人。然而别人不会深究内情,在好议论是非者的嘴里,她怎么做都是错的,错在她的出身无法与梁锦添匹配。 回到包房,还没落座,周遭的恶意又扑面而来。 “余老板好酒量!”说话的人四十多岁,宽头大脸,一袭正派严肃的夹克衫也掩不住其周身的油腻世故。那目光肆无忌惮地粘着余绮,故意慢悠悠地又将她的酒杯蓄满。 “几年前有幸一睹余老板台上风采,真是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啊!余老板,我作为戏迷再敬你一杯,请千万赏光。” 剧团众人见状,一个个全都装聋作哑,默默低头夹菜。 余绮已经见怪不怪,梨园行本就是名利场,谁还看不出眼高眉低?何况她这些年让梁锦添宠得傲慢惯了,从上到下的同事里,她没一个真心为下的。现在落了难,别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就不要指望谁会仗义执言了。 “宋局这话就见外了,您肯赏脸,是我的荣幸!”余绮说着,执起酒杯,“我干了,您随意。”语罢,一饮而尽。 被称作宋局的人还不罢休:“哎唷,没想到余老板这么豪爽,看来我得多敬你几杯……” Ada听得内心作呕,谁都看得出这人是借着职务之便,存心想揩油。跟在孟青戈身边多年,这样的人她见太多了,仗着手上有些权力,便总想着为所欲为,弱势一方往往只能忍气吞声。 官也分良品次品,这姓宋的,就是那种最没品的。永定河的王八都比这号人多,但不是谁都有本事上永定河当王八。 Ada溢于言表的厌恶,众人看在眼里,又当什么都没看见。毕竟是孟青戈手下的得力干将,个性张扬些也无可厚非。 只有余绮五味杂陈,都说县官不如现管,她纵然心里敢怒,嘴上也不敢言。她现在不是梁锦添的女朋友了,那么酒桌上被人“不经意”地捏几下手、敬两杯酒,就只能强颜欢笑。 咬着牙又干一杯,余绮的醉意又添三分,手下一松,酒杯落在桌上,招来不少目光。 然而酒场上,这样的小插曲从来无关紧要。即便一万个不乐意,后面该你喝的酒,还是得有多少是多少照单全喝了。否则就是不给领导们面子,今日你驳了领导面子,赶明到了公事上,就有的是绊子。 众人正待再起哄劝酒,却见Ada正色起来。 孟青戈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斜眼睨着那几个不安分的中年男,面带不悦:“不好意思诸位,家里临时有些事儿,刚处理完过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孟总这就客气了,家里要紧,家里要紧!”宋局率先起身,脸上是同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副面孔,“其实孟总不用赶过来迁就大家。” 孟青戈冷冷一笑:“那就多谢宋局理解了。”她并未与对方握手,几步走到余绮身旁,拿起横躺一侧的酒杯,四下打量道,“不如,我自罚三杯。” 余绮靠着椅背,以手支颐,笑得娇俏:“应该我代表团里,先敬孟总青睐才是……”她慵懒地起身,又要伸手满酒。 孟青戈面色一沉:“行了,不能喝逞什么能!”说着,一手扶住余绮肩膀,冲众人道,“我有些合作方案上的事要跟她沟通,今天就不奉陪大家了。”她说着,拿起余绮的包,半扶半拽这将对方带离房间。 Ada按捺住满腹疑惑,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了诸位,我们孟总对工作一向认真负责……” 众人陪笑:“孟总年轻有为,我们应该……学习!” 6 夜幕笼罩着钓鱼台,湖光水色,为这闹中取静的所在平添几分神秘旖旎。 梁锦添好不容易从酒会中脱身,拎着西装外套出了养源斋,才走出没几步,就与褚淮安碰个正着。 “哟,这么巧,今晚上又是公务?” 褚淮安点点头:“美国佐治亚州的州长过来访问,市里得进下地主之谊啊!这不7号楼刚开了宴,我出来透透气儿,过会儿还得回去继续作陪。” 梁锦添瞬间会意,美国中期选举在即,是以数月来各大州长密集访华。 如今中国对美投资日渐增多,刚从次贷危机中走出的政客们,为了官运亨通,自然要肩负起贸易任务,不能错过中国这个重要合作伙伴。身为市委秘书的褚淮安,自小就随家里长辈出席重要场合,外事接待上可谓驾轻就熟。 两人漫步至御苑,拱桥被灯光照得影影绰绰,华灯影映下,湖中一双天鹅正嬉戏玩乐。 “褚秘书年轻有为,真让咱们望尘莫及啊!”两人自小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好一阵子不见,梁锦添不由感慨,“等将来你上去了,可得多提点着兄弟!” 褚淮安不接这茬,转而问:“你今儿个招待的也是重要客户吧,排场都摆到养源斋来了!” 由清朝乾隆帝亲书匾额的养源斋,在坊间素有“小中南海”之称。按规定,那儿是重要外事活动场所,除了接待最高规格的外宾,不作他用。一般人别说在养源斋办宴会,连入内参观都是天方夜谭。 但梁锦添自认不是一般人,用他的话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年能在政商两界混得如鱼得水,他最不缺的就是资源和手段。 “哎哟!”梁锦添连连摆手,声音放低了些,“这事儿可不经说,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去了千万别提!” “我有数。”褚淮安不动声色,又走了一段路,拾级而上,一气儿上到御苑最高处的澄漪亭。 凭栏而眺,垂虹交映,玉水环绕。 褚淮安负手站着,忽然问:“怎么落单儿了,不像你的风格啊!” 梁锦添知道他指的什么,也不掩饰:“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一个多月了,那小妖精还在跟我闹脾气,你说我能怎么办?是,想给我做伴儿的人多的是,可这种场合,那些女人想来,我还不情愿带呢!除了她余绮不懂事儿,谁还敢这么作天作地。我上辈子准是欠她的,这辈子让她这么个折腾法的!” 褚淮安语气平静地调侃:“你都堂而皇之跟小明星出双入对了,也难怪人家余老板置气。再说了,她那么傲的人,你跟孟青戈的婚事早和她说明白,兴许也不会像现在似的不上不下。” “那小明星也就逢场作戏,没谁当真。不过余绮倒是涨行市了,我都敲打到这份儿上,愣是跟我耗着。得!也怨我,她这目中无人的性格,全是我惯出来的……”梁锦添虽是自嘲,话里话外却不无得意,“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她跟我五年了,这五年我对她怎么样,她心里门儿清。我不着急,就看着她闹腾,等吃了苦头,不用我哄她也得乖乖回来。至于孟青戈,就更不叫事儿了,无非结个婚领张证儿嘛,两家人面子上过得去就结了,怎么着我还得给她当模范老公?笑话!” 7 褚淮安打量了梁锦添半晌,略一皱眉:“这么自信,就不怕余老板是真打谱甩了你?” 梁锦添蓦地拍上褚淮安肩,笑意深邃:“怎么着兄弟,她又纠缠你去了?” 余绮吃飞醋的本事,梁锦添早就领教过。那年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席间有美女频频向梁锦添抛媚眼,一群人又起哄让美女跟他喝交杯酒,他只当玩笑,也出言打趣几句,哪知妒火中烧的余绮当场离席,梁锦添追出去,只见她将接完电话的褚淮安逼至墙边,媚笑百转极尽挑逗。 回去后他本想发难,不料余绮先声夺人:“梁锦添你给我听着,你今天敢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女人调情,我明儿个就敢把你好兄弟撩拨上床,咱们风水轮流转,谁也别想好过!” 那事之后,梁锦添没再跟哪个女人不清不楚过。他自认已经爱余绮爱到走火入魔,这些年予取予求,只要不触及身家利益,他什么都乐意听她的。可她,怎么越来越不知足了呢? “她没找我,谁也没找。” “这我就放心了……我琢磨着她也没那么笨,真把我惹毛了对她有什么好处,跟着我她穿金戴银,到哪儿不被人捧着。非和我闹,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啊,他们团里把她的戏全停了,我看她还能硬气几天!再说了,离了我,哪个男人敢不知死活再和她好?” 褚淮安意兴阑珊,低头看着手表,“我得回去了,改天再聚,你也好自为之。” 不等梁锦添答应,人已走远。他手扶栏杆,意兴盎然,殊不知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坐在自己未婚妻车上。 余绮斜倚在副驾上,醉眼朦胧:“你干嘛这么严肃……生气了?” 孟青戈觑她一瞬,继续专注开车:“没有!你自己都无所谓,我一外人,犯不着生气。” “哦……”余绮偏过头去,趴在车窗上,闭目迎上夜风。半晌,忽又扭头,“你不是说,我们不再见面了吗,怎么又出来行侠仗义了?” “我要不去,不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听出了话里的嘲讽,余绮笑得酸涩:“都说民不与官斗,我不过混碗饭吃,这些官老爷,哪个都开罪不起。我又不像你,有背景到哪儿都硬气。再说,他们还是要脸的,也不敢太过分。” “你还挺明白!” “不明白怎么吃这碗饭啊?” 孟青戈斜睨她一眼,复又转回头,玩味道:“凭你的本事,应该不至于非得这么凄惨吧?” 余绮嫣然一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孟总,是啊,我就是故意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想试探试探梁锦添什么态度,你满意了?” “那试出什么来没有?” “这不没试出他,试出你来了……”她歪着身子靠过去,嘴唇近乎贴上对方脸庞。 正赶上红灯,孟青戈侧眼瞧她:“你这又打什么算盘呢,难不成还指望我怜香惜玉?” “那也说不准。” 车厢里霎时寂静,倏而绿灯变换,孟青戈瞪她一眼:“给我坐好了!” 这话寒意缭绕,余绮也不坚持,从容地坐回去。 8 难得不堵车,窗外的车水马龙飞速倒退。 “我说孟总,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余绮反应过来时,孟青戈的车已经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你住的那地儿太远,先去我家将就一晚。” 说一不二的口吻,让她无从反驳。醉意上来,她感觉头脑昏沉,跟着孟青戈一上楼,就瘫倒在了沙发上。她躺在那里,鬓发散乱,身姿婀娜,竟有些史湘云醉卧的风骨。孟青戈看得入神,半天才定下神来,换了鞋走去浴室放水。 余绮让水声吵醒了,发觉方才出了身汗,湿热得很,索性将旗袍前襟的盘扣解开一些,赤了脚循声而去。 浴室的门没关,孟青戈褪下衣物自在冲凉,惊觉有人闯入,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温香软玉偎了过来。 “姐姐……”余绮咯咯笑着,借着酒意,舐去她耳边水珠,“你可——真迷人。” 孟青戈心如鹿撞,脚下猛地一滑,反是余绮笑吟吟地扶她一把,两人顺势栽去浴缸。 “少在这儿闹幺蛾子!” 孟青戈于水汽氤氲中扳正余绮的身子,眉目微挑。 余绮娇声笑着:“孟姐姐,你说同样是女人……你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她衣襟大敞媚态横流,眼角眉梢处处皆是惑乱众生的浮浪,“我都怀疑自己喜欢上你了!” 反观孟青戈,洁净的身子依旧挺拔傲岸,活似一尊圣洁的雕像。 “喜欢?”孟青戈抬手,落在着余绮锁骨上,进而双指微微用力,抬起着她下巴,严肃的面孔被薄雾笼着,虽身无寸缕,却令人不敢亵渎。 “说实话!” 不怒自威的声音,顿时让余绮敛住了笑意,她身子向后靠了靠,斜倚浴缸,手支脸颊:“要是我们两个混在一块儿,你说梁锦添会什么反应?” 梁锦添只怕会失心疯。 孟青戈不得不重新审视余绮:“你想借我的手报复他?” 被点破了心事,她还是面不改色,反问:“那你先回答我,咱们俩这种尴尬关系,你为什么三番两次帮我?” 对孟青戈而言,梁锦添从来算不上重要人物,那不过是个即将充当她丈夫的符号而已。 “我始终觉得,女人为了男人斗成乌眼儿鸡,太肤浅了!你我之间就算存在某种对立关系,也是梁锦添挑起来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至于今晚的事儿,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换成任何一个女人,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我就喜欢孟总的坦荡大度,难怪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你与众不同。” 哗啦的水声里,孟青戈也分辨不清,这话是赞誉还是揶揄。只听余绮继续说:“我也不绕弯子了,现在外面的人都说我被人整,是你在背后授意。可我知道不是,梁锦添的做事风格没几个人比我清楚。我和他一起五年了,不论是精力成本,还是真金白银,他都在我身上砸了太多,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她是梁锦添一手捧起来的,虽然自认水平拔尖傲视同辈,可没有梁锦添的扶持,她怎么也不可能一出道就是正印花旦,从此压得旁人毫无崭露头角之机。也是凭着梁锦添的运作,她才破格申报成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顺利评上二级演员职称。 现在她非但不想做梁锦添的金丝雀了,还当着那么多人,让对方颜面扫地。梁锦添纵然宠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想来也不会容她踩在自己头上撒泼。 梁锦添有的是手段,让她寻回自知之明。 PS:按我最初的设定,这俩男的一个负责开幕,一个负责闭幕,其余概不考虑。现在也懒得琢磨,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9 得不到就摧毁,是梁锦添一贯的处事方针。 孟青戈不开口,余绮便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跟梁锦添结婚,但我知道,维持你们关系的表面和谐,对你来说很重要。不然,那天你也不会在我面前宣誓主权,想让我知难而退。你也看到了,梁锦添现在存心不想让我好过,他用尽手段,就是要逼我就范。我自知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你如果不肯出手相助,兴许过不了多久,我又跟梁锦添死灰复燃了。那恐怕不利于你的布局!” 面上波澜不惊,可她藏在身后的手,早就重重握成了拳,指甲掐进肉里些,真真切切的疼却嵌进了心里。余绮心知肚明,只要自己低个头,楚楚可怜地到梁锦添跟前服个软,那昨日事就尽随昨日毙了。什么影星、模特,那些莺莺燕燕,从来不够资格做她的对手,孟青戈亦如是。 可她腻了,为了挽留住一个男人,而与无数女人明争暗斗,这是梁锦添想看到的,也是她曾经乐此不疲的,现在只觉了无生趣。 良久,孟青戈才开口:“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 “是真心话?”孟青戈猛地从莲蓬花洒下起身,下一秒脸庞几乎要贴上她,“还藏着小心思呢吧?” 余绮勾唇:“我就是想看梁锦添发狂。我太了解他的秉性了,他的软肋不是我,而是再也掌控不了我,我猜你不介意调教一下未婚夫吧。” 她的手不安分地抚上孟青戈的肩,倾身覆上去。交颈相依的一瞬,她低声问:“那么姐姐,肯不肯帮我呢?” “就这么信我?” “因为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余绮刻薄要强的性格,是梁锦添有意培养的。她没有朋友,跟同事也只是表面和气,除了那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她的世界只剩下堆金砌玉的浮华。而今事业也朝不保夕,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是“情敌”,实在可笑。 孟青戈没有拒绝,起身三两下冲干净身体,裹了浴巾要出去时,指指一侧橱柜:“里面有新浴袍。” 剧团的人不曾料到,短短一星期,被拉下神坛的余绮又重回巅峰。 那天陈碧珠刚勾好了眉眼,还没来得及上片子,便见余绮袅袅娜娜走来,嫣然一笑:“真是难为你了,时时刻刻准备着替我出场。这下好了,团里的领导刚跟我沟通完,今年国庆我还得去唱‘红娘子’,就不劳陈老板费心了。” 她说完,也不管陈碧珠是什么反应,理直气壮地坐过去,一寸一寸将对方逼下座位。 再厚重的脂粉油彩,也遮盖不住陈碧珠脸上的黯然。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粤剧团的台柱子竟还是余绮。 国庆节的党政军联欢会上,《闯王进京》又成了压轴大戏。 这出戏以京剧和粤剧两个版本最为出名,讲的是明末之恨:公元1644年,闯王李自成为首的农民起义军攻陷北京,使崇祯帝杀妻戮女后自缢于煤山。 制将军李岩本欲让妻子红娘子游说,使山海关守将吴三桂的爱姬陈圆圆写信劝丈夫归降,不想贪恋美色的权将军刘宗敏强占了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引清军入关。 李自成又听信谗言,屈杀李岩,红娘子心灰意冷,扶丈夫灵柩回乡。李自成的大顺政权进京仅42天,就在众叛亲离中宣告瓦解。 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于1944年首次发表,彼时最高领袖在《学习与时局》对此文予以充分肯定,随后中宣部与总政部又联合通报全国,指示各根据地、军区普遍学习,时刻勉励工农红军吸取明末农民起义失败的教训,戒骄戒躁,谨防走上李自成的老路。各剧种的《闯王进京》戏本,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炉。 《闯王进京》是彻头彻尾的政治戏,此时此刻重磅出演,看来上面要释放新的信号。 台上,戏也推进至高潮。 正中央头戴七星额,双插雉鸡尾的女将,英姿飒爽身段利落,那正是余绮所扮的副将军红娘子。 红娘子既是李自成麾下女将,也是明末农民军首领之一,在这出男人齐聚的戏中,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然之于中共,这一角色又堪称戏中精魂。因为旧社会的红娘子,只是农民起义军的女领袖,可之于49年之后的新中国而言,她象征了工农红军队伍里无数撑起半边天的红色娘子军。 余绮能将自己与红娘子融为一体,除了凭借梁锦添的助力和自身功力外,其政治觉悟也非同寻常。 异想天开如陈碧珠,竟以为这是个单靠耍手段就能抢到的角色。 这些年,搭戏的李闯王都换了三个,唯有余绮,始终是不可动摇的红娘子。 PS: 梁锦添:离了我,我看哪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敢和她好? 余老板:没想到吧,女人我也可以~ ※ 文中我夸大了粤剧版本的地位,实际京剧《闯王进京》的影响最大。粤剧版《闯王进京》,初名《李闯王》),是编剧陈卓莹借鉴京剧版马少波《闯王进京》剧本,和作家阿英的话剧《李闯王》后,又融合史料及粤剧特点改编而来。 粤剧《李闯王》公演后,广州粤剧额工作团又对剧本进行再加工,仍由陈酉名执导,编剧陈卓莹操刀,1954年《闯王进京》首演。后一版本中男性角色及饰演者不变,女性人物中去掉了崇祯嫂子懿安张皇后戏份,初版中由粤剧名旦谭玉真所饰演的“花鼓女”剔除,增设“红娘子梁秀英”一角,仍由谭玉真扮演,原版本的陈小茶饰演的“朝华夫人”则直接改为陈圆圆,演员不变。 而在1950年,陈卓莹又编写了新粤剧《红娘子》,将梁秀英的故事单独立传。 以上,作为正文情节的一些补充。 10 入了秋的北京,傍晚七点不到,天就黑如泼墨。 保利秋季拍卖会的古董珍玩专场,今天格外热闹。 亮如白昼的大厅,名流富绅衣冠云集,梁锦添刚踏入会场,便引起了一阵骚动。 他是文玩圈儿人尽皆知的大藏家,往常都是电话委托居多,很少见他亲临现场。 而这几天整个京圈都在传,说前儿个豪掷1.3亿,拍下那件北宋宣和年间古琴的神秘买家,十有八九是梁锦添。 有藏友忙不迭上前寒暄:“哟,梁先生大驾光临,难得!难得!” 梁锦添只是点点头,便听另一熟人道:“不对呀,我记得今晚这场没什么大物件儿啊,怎么还能劳梁总亲自过来?” 那人说着,低头夸张地一翻册子,嘀咕:“这不都是百十万的小玩意儿,没见有上千的呀,难不成您是慧眼如炬,瞧见什么沧海遗珠了?” 梁锦添笑了笑没说话,眼光越过众人,向座位前排看去。 孟青戈手肘碰一下身侧的余绮,低声提醒:“他到了!” 余绮合上手里厚重的图册,坐正身子,眼瞟天花板,头也不回道:“果然是属狗的,闻着味儿就来了!” 众人顺着梁锦添的目光看去,先是了然,紧跟着便错愕不已,这两个女人什么时候走一块儿了? 于是又不着痕迹地看几眼梁锦添身边的软玉温香,青春靓丽,是副新面孔。 女孩子挽上男人胳膊,跟着过去就座。 席位距离余绮她们不算远,大概隔了六七张椅子。 等离得远了,几个知情的窃窃私语:“见了鬼了,我说这主儿干嘛来的,合着是前女友投了他未婚妻的阵营,这不,带着新人对垒来了!” “那可有的瞧了……” 说话间,拍卖已开始。 梁锦添仍跟没事儿人似的,翘着腿优哉游哉,偶尔侧头与身旁佳丽说几句话,逗得小美人巧笑嫣然,接着一阵粉面含羞,满眼娇嗔。 好事者们眼神交汇,全然一副坐等好戏开场的姿态。 不料那边的孟青戈和余绮相谈甚欢,都懒得分一个眼神给梁锦添。 台上,拍卖师开始介绍新藏品,屏幕上展现出一副清代咸丰年间的点翠头面。照片拍得美极了,华光溢彩,奢靡夺目。 共51件,全套的行头,一看就是传统戏曲里旦角儿的配饰。 拍卖师声音洪亮:“起拍价40万——” 话音未落,余绮举牌:“50万!” 场上有人加价:“55万……” 梁锦添身侧的美人亦不甘落后:“65万!” 余绮再次举牌:“80万!” 美人急起直追:“100万!” “120万……”在一旁瞧热闹的,也跟举牌加价。 余绮立时举了个150万。 美人看一眼梁锦添,得到首肯,直接加价到了200万。 场上无论知不知内情的,便都嗅出了两方之间弥漫的火药味道。 众人观望间,余绮又亮出新数字——300万。 那美人有些犹豫,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梁锦添举了牌:“500万!” 余绮分明皱了眉,这时孟青戈代她出价:“650万!” 拍卖师怔了一下,这件藏品的业内估价在50万到150万之间,就算有溢价也很难超过200万,而且也不是什么戏曲大师用过的宝贝,怎么就让坐前排的两方人你争我抢,拉出这么高的溢价? “还有没有加价的?”拍卖师手上一紧,抓住槌柄。 梁锦添出其不意,举出天价:“800万!” 此价一出,全场哗然。这套点翠头面虽然工艺精湛,尤为难得,但年代并不算久远,从投资角度看,比起字画玉器等藏品,不能算做首选。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吵得梁锦添有些烦躁。他昂头,视线掠过众人,去看余绮。 果不其然,对方也正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瞪向他。 眼神交汇的一瞬,梁锦添绽出一抹得意的笑,余绮黑着脸扭过头去。 “还有没有人加价?”拍卖师说着,审视全场,进而举槌,“800万一次……” 余绮把心有不甘写在了脸上,几个熟人见她粉拳紧握,胸脯起伏剧烈,都跟着叹息。以前没和梁锦添分手时,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那位也有本事给她弄来,好好的非得作,孟青戈就算再财大气粗,也犯不着为讨好她而花冤枉钱。 “800万两次!”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又间隔数秒,落槌定音,“3049号藏品,800万成交,恭喜这位买家!” 梁锦添目的达成,也无意多留,起身准备退场。 那边孟青戈也站直身子,余绮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一同离去。 11 走廊里,拍卖场上势不两立的双方,不出意外狭路相逢。 小美人一双乖巧的眼眸,原本已经黏在了梁锦添身上。可看到孟青戈那刻,纵然不知对方是谁,还是不受控制地松开了男人。 梁锦添却不依,故意搂住女孩子细腰,往怀里一带,脸上依然云淡风轻:“她叫宁晓婉。”不介绍其身份,只是看她一眼,转而朝孟青戈的方向努嘴,“我未婚妻,孟青戈女士。” 宁晓婉听得心跳漏拍,梁锦添又看向孟青戈身旁:“她就是我前女友,余绮小姐,说起来你得叫声前辈!” 余绮冷笑出声,刚要开口,不防梁锦添又说:“那套点翠头面你要喜欢的话,回头我送你就是。凭咱俩的情分,犯不着让别人给你买。” “梁先生你想多了!”余绮脸上浮现出鬼魅般的笑意,全不似刚才拍卖场中的气急败坏。她近前一步,睇转流情道,“你说我一唱粤剧的,要京剧的头面干什么啊?” 这话提醒了梁锦添,旧时讲究的京剧旦角儿,用点翠做硬头面不是什么稀罕事。而粤剧演员的硬头面,通常以水钻为主,虽远不及点翠华贵,但也璀璨别致。 默了半晌,梁锦添扯出抹僵硬的笑:“忘了说,晓婉是唱京剧的,梅派旦角儿,她最拿手的戏也是《闯王进京》,跟你一样,都演红娘子。” “呵,这么巧!”余绮莞尔,凑近梁锦添些,低低的声音回呛,“那梁总可别委屈了人家,这不得再送一本开国领袖亲笔批注的《甲申三百年祭》,以示您梁总诚心一片呐!” 梁锦添被噎得说不出话,等反应过来时,两个女人已经走远数步。 余绮故意用能让他听得见的声量,问孟青戈:“赌我可打赢了,回头问问你那朋友,我用超出他预料四五倍的价,帮他把东西出手了,怎么谢我啊?” 花梁锦添的钱,她最擅长了。而怎么让梁锦添这样精于算计的商人做冤大头,也没人能出其右。 亲眼目睹了梁锦添难堪的宁晓婉,只恨自己不能凭空消失,她不敢去看对方此刻的脸色,心里忐忐忑忑的,暗想传说果然是真的,在刺激梁锦添这方面,余老板心得多到能开班授课。 梁锦添被余绮和孟青戈设局的事不胫而走,他倒无所谓,继续攒局消遣。 京郊的别墅,是梁锦添为陈列他历年来斩获的藏品特意置办的。走得近的朋友们知道他新添了宝贝,嚷嚷着要先睹为快。 日近黄昏,男男女女们在一楼客厅品酒闲聊,苏至清忍不住道:“我说锦添,别藏着掖着了,你新收的那宝贝,赶紧给咱们开开眼呗!” 梁锦添斜睨他:“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你苏大少爷什么没见过啊,至于着那急?” 苏至清实话实讲:“它值不值钱的咱不关心,我就想见见,你费了半天劲千金买笑,究竟从余老板手里头抢来的什么宝贝?” 梁锦添忽得怔忡,只觉胸口堵了棉花似的有苦说不出。 12 现在外人都说他是为博新欢一笑,才抢了余绮心爱的物件儿。 他抬眼看向众人眼中的“新欢”道:“晓婉,前几天你不就想试试那套头面嘛,去吧,上三楼拾掇一下,扮上妆出来让至清他们瞧瞧新鲜。” 宁晓婉忙不迭点头,脸上的欣喜雀跃之态压都压不住。 三楼是梁锦添的多宝阁,其中不乏历年来各大拍卖会上的吸睛藏品,为此引进了全球最先进的电子安保系统以防不测。 宁晓婉得以自由进出三楼,心气儿瞬间又高了好几截。 钟浩看着那大摇大摆的背影上楼去了,开口问梁锦添:“这么快就只见新人笑了,怎么着,不会真跟余老板闹崩了吧?” 梁锦添知道,这帮朋友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懒得争竞:“她现在跟谁打得火热你们不知道啊,她高兴就让她闹吧,反正那俩我谁也管不了。” 听着这无可奈何的口气,苏至清忍不住笑出声:“你别说,余老板那手腕儿真不是盖的,孟姐都能让她哄住,厉害啊!” 孟青戈大梁锦添三岁,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弟弟,要不是家里头一心撮合,梁锦添做梦都不会跟孟青戈有多少交集。 钟浩嘶了一声:“余老板究竟想干嘛啊?” “让我不痛快呗!”梁锦添不加思索道,“怪我瞒了她,心里过不了那个劲儿,也不是头一回这么作了,爱谁谁,天底下又不是就她一个女的!” “嘿,有志气,咱大家伙儿可都听见了啊!”苏至清笑得黑眼珠都找不见了,还不忘挤兑梁锦添,“过阵子你要是主动去求和好,我们可都瞧不起你!” “不编排我你难受是吧!” 梁锦添一个核桃弹过去,瞪眼道,“再贫,信不信我把你小学尿炕的光荣事迹再讲一遍?” 苏至清笑容僵化:“我操,咱不带这么玩儿的啊!”也不管身旁佳丽是否目瞪口呆,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那什么,褚淮安干嘛去了,感觉最近老见不着他了。” 一直忙着跟怀里小美人儿调情的许晋州忽然搭茬儿:“平常不也很少见他,人家是要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跟咱这种混吃等死的能一样吗?” “我说你小子还记着仇呢!”钟浩也忍俊不禁,“一个妞儿而已,难为你记这么些年!” 当年许晋州年轻气盛,仗着家世苦缠某个女同学,哪知出尽百宝,人家毫不动心。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许晋州于是收买了女生的闺蜜,授意对方将人约去参加宴会,想灌醉女生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席间众人沆瀣一气,女孩子有所警觉借机逃走,不料刚出门又被醉意酩酊的许晋州强拽了回去。 借着酒劲,许晋州当众就要霸王硬上弓。在场的人都得罪不起她,一个个都退到外面眼不见心不烦。 适逢褚淮安路过,站门外就听见许晋州大放厥词:“你丫喊什么喊,给脸不要的贱货!小爷哄着你的吧还不识抬举,非得让我费这劲,你寻思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儿?” 女孩子哭得声音都哑了:“你就不怕我去告你?” 13 许晋州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尽管去,公检法但凡有拾你这茬儿的人,我许字儿倒过来写!成天介敬酒不吃吃罚酒,还跟这满嘴公道王法,老子就是法知道吗?要怪就怪你命贱不会投胎,我爷爷当年打完小日本儿打老蒋,这就叫天理……哎哟……你他妈敢咬我!” 还没来得及肆意妄为,许晋州就被冲进来的褚淮安揪着一顿胖揍,那时褚淮安也才二十出头,血气方刚,边打还边给许晋州上政治课:“还有脸提你爷爷,你爷爷脑袋别裤腰带上干革命是让你今儿个欺男霸女的?占着最好的出身最好的资源,你他妈不想着回报社会,整天混吃等死也就算了,作了孽还一肚子歪理,放八十年代枪毙你十回都妥妥的……” 许晋州被打得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因为两家沾亲带故,那事最后不了了之。 梁锦添听出许晋州气不顺,却还是继续说:“淮安跟咱们是不一样,他公务本来就忙,再说上面又有意栽培他,我听他那意思,估计后面得下基层历练去……” 话没说完,就见宁晓婉款步轻移着从楼上下来。 梁锦添捉住她一只手,相视的片刻不由恍惚,这薄施脂粉的脸颊,像极了当年未褪青涩的余绮。 钟浩咳了一声,故意捧着宁晓婉:“呵,这身段儿这步法,看来用不了多久,就得成角儿了!我先叫声宁老板吧,给咱们唱个《贵妃醉酒》?” 宁晓婉当即一摇头:“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那段有点儿长,要不我给大家唱《梨花颂》吧,也是杨贵妃的曲子。” 她只当看不见钟浩眼底的不快,指翘兰花顾盼流转,开口清唱:“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满头的明珠翠羽,随着她身段的摇摆幅度微微颤动着。 柔肠百转的腔调,隐隐带了些幽怨。 一曲终了,见不少人鼓掌,宁晓婉望着其他女人,笑容里全是得意。 苏至清看了看钟浩,转而冲梁锦添道:“别看这妹妹年轻,举手投足,还真有余老板当初的风采!” 宁晓婉不乐意了,撇着嘴嘀咕:“又不是一个剧种,哪有这么比的……” 不料苏至清话锋一转:“也是,比余老板你还真差得远!” 宁晓婉上一秒还如坐云端,猝不及防又被推入尘埃,脸刷一下就白了几分。 苏至清语气更加阴损:“褒贬是主顾,有的挑眼说明你前途无量!你还别不乐意,余老板再怎么争强好胜,台上功夫也没见落下过。京剧中梅派正旦讲究端庄大方,雍容闲雅,你刚才那媚眼儿都快黏锦添身上了,合着我们其他人都多余的怎么着?这要在旧社会,台下观众早摔茶碗骂娘了!” 钟浩故意抢白道:“有戏听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余老板在这儿你敢哼哼?” “她在这儿我也照说,怎么着我们观众老爷不能提意见了?” “嘁,说的跟人余老板会给你唱似的!” 14 余绮的性格他们知道,除了公开登台和下乡慰问,其余不论堂会还是私下邀约,一概不理。 有一年许晋州借机试探梁锦添的态度,酒酣耳热时起哄:“余老板,瞧大伙儿这么捧你,给咱来一段儿乐呵乐呵呗!” 余绮当场甩脸子:“想听我唱啊,剧院买票去!”说完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许晋州自讨个没脸,愤愤抱怨:“我说锦添,你都给她惯成什么样儿了?” 彼时梁锦添漫不经心地掐灭烟头,笑意玩味:“别介啊,什么叫我惯的?她的规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你家老太太想听戏,那也是自个儿上剧院占座儿去,没谁例外过。” 此时此刻,宁晓婉听着两人一唱一和,只觉脸被按在地上踩了又踩,泪水下一秒就挂满了眼窝。 梁锦添慢悠悠地咂摸完酒的回甘,侧头看了看她,蓦地抬眼,面沉似水:“我说你俩是上我这来尝酒的还是找茬儿的?怎么着,要不我们让开了,二位来段儿对口相声?” 苏至清嘿嘿一笑,抬手假装拍自己嘴巴子:“唉哟,锦添你这酒是真不赖,我这才喝了几口,不知不觉就醉了……”他笑吟吟瞥向宁晓婉,一副抱歉的样子,“妹妹,哥哥我一喝醉了酒不会说话,恕罪恕罪!” 也不知这话有没有再埋雷,宁晓婉哭笑不得,甚至都不敢搭腔了。梁锦添拍拍她的手:“往后处得久了你就知道,至清他心直口快,人可好着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语气有些重,但说的也在理,你大概不知道,在戏上面他可是行家,往后你得虚心点儿……” 苏至清连连摆手:“哟,可不敢称行家啊!” 许晋州抢话道:“你可是咱们里头出名的戏篓子,大家伙儿都管你叫‘小红豆馆主’了,你丫再不是行家,那我们算什么?” 红豆馆主是晚清着名票友溥侗的自号,因其出身爱新觉罗氏,有着显赫异常的宗室身份,所以四九城都称一声侗五爷。溥侗自小酷爱京戏昆曲,常与当时的名角儿切磋,又在在戏台上“文武皆能、昆乱不当、六场通透”,故被誉为票界大王。苏至清小时候常被他爷爷抱着去怀仁堂听戏,他们家孩子都天生一把好嗓子,苏至清虽然是玩票,但曾拜在有“六代梨园”之称的沉家门下学过几年,造诣不输专业戏曲演员,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么个外号。 这些年除了余绮,几乎没人能让苏至清闭嘴。 看着相谈甚欢的男人们,宁晓婉这才意识到,梁锦添刚才作壁上观,是借机敲打自己。 她恍然觉得自己真是又傻又蠢,而梁锦添则深沉得可怕。 当初学校里长袖善舞的师姐引荐她去某个商务聚会上演出,席间作为贵宾的梁锦添只是象征性地夸她两句,便有好事者牵线搭桥,力促她成为梁锦添金屋里的新娇。师姐更是劝她不要死脑筋,梁锦添出手阔绰对女人又温柔,这样的金主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ps: 红豆馆主溥侗:初代民国四公子之一。 文武皆能:文戏武戏都擅长。 昆乱不当:昆曲京剧都会唱。昆指昆曲,乱指乱弹。但乱弹含义众多,狭义上可指京剧,也指秦腔,广义上四大徽班进京前,除昆腔外其余戏种都是乱弹。昆腔与乱弹的区别在于伴奏乐器,感兴趣自己搜吧。 六场通透:京剧的乐队分为文场三大件与武场三大件,又称文三场,武三场,统称六场,故称好的乐手为六场通透。 六代梨园,怀仁堂沉 第一代:道光年京城着名的武戏大家沉小庆 第二代:同光年间老生沉三元 第三代:着名的净行沉福山,琴师沉福海。 第四代:着名琴师沉玉才,沉玉秋,乐师沉玉斌,小生沉玉华。 第五代:北京京剧院教授沉长春,琴师沉长林,老生演员沉金波,武生沉宝瑞、沉宝桢,场面沉宝琪。 第六代:北京京剧院琴师沉媛,武生沉家欣。 文中俩“怀仁堂” 怀仁堂沉——晚清伶人流行为寓所冠号,如谭鑫培寓所号英秀堂,梅巧玲寓所景和堂,程长庚四箴堂等。沉氏以怀仁堂为号,但怀仁堂的号究竟起于沉小庆还是其子沉三元,我没找到具体的资料佐证。私以为是沉小庆的堂号,沉小庆本为官宦之子,家道中落后15岁流落梨园,其知名剧目,多为扶危济困除暴安良题材,与“怀仁”二字更为契合。其子沉三元的剧目则相对发散一些。 中南海怀仁堂——仪銮殿旧址,八国联军侵华,仪銮殿遭焚毁,重建后改为佛照楼。民国建立,袁世凯改佛照楼为怀仁堂,在此接见外宾、接受元旦朝贺。建国后,怀仁堂作政治会议和文艺晚会用途。 15 宁晓婉便真动了心思,她们吃梨园这碗饭的,哪个不是模样出挑人比花娇,可想混成角儿混成腕儿,除了功力,大多时候还得有人捧。师姐说梁锦添前面那个就是唱戏的,他就好这口! 宁晓婉想了两天就不再矫情,堂而皇之地跟了梁锦添。在那次拍卖会前,她一直都想着温柔小意下去,可余绮的心高气傲,却让她长了见识。 作为幕后军师的师姐,又出主意:“他既然放不下刁蛮任性的前任,那你也得蛮不讲理,还得比那位更出格,懂吧?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投其所好嘛!” 于是宁晓婉立即改变策略,梁锦添仍旧是波澜不惊。她以为对方没露出不悦,便是默许了自己的嚣张,所以渐渐地,在他朋友面前也飞扬跋扈起来。 也是这一刻,宁晓婉才觉察到了梁锦添和煦面孔下的冷漠,他甚至不屑亲口戳破自己那些把戏,因为他有的手段和耐心来诠释什么叫杀人诛心。 一直到散场,宁晓婉都意兴阑珊。梁锦添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和患得患失,却还是温言软语拉她作陪。 苏至清是最后走的,梁锦添刚好来了电话,便抬手让宁晓婉去送客。 “知道三楼多宝阁正中间,那把扇子的来历吗?”去取车的路上,苏至清故意问女伴。 女孩子嗔怪一声道:“我要真知道,你才不这么问呢!” “聪明!”苏至清轻佻的在女孩子脸上拧了一把,权当宁晓婉不存在,顿了顿说,“那把扇子是余老板的,就是一直让锦添牵肠挂肚的前女友。” “啊,我怎么看着那扇子不怎么好啊,半边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烧过。” “对喽——”苏至清拉长了音,“那把可是苏州制扇世家老阊门闻氏传了几代的宝贝,号称‘沉香扇王’,当年锦添知道余老板喜欢沉香物件儿,费了老大功夫才弄到手的,那时候估值就四百万了。沉香属于软木,质地大多柔和疏松,能拿来雕刻做扇骨的料子少之又少,那把扇王是用清宫里的贡品沉香木做的,本来就物以稀为贵,何况里面还凝结着大师的心血。可惜啊,那么难得的东西,愣让余绮一把火点了!” “啊?”女孩子惊讶到无以言表,旁边的宁晓婉也竖起了耳朵。 就听苏至清又说:“当年俩人闹别扭,谁都不肯服软,余绮在气头上,抢了打火机直接把手里的扇子烧着了。锦添当时急得啊,那脸黑得跟要吃人似的,我们几个见了都怵得慌,结果人余老板跟没事儿人似的,还笑眯眯地说‘天太闷,点把沉香给大家提提神,这叫物尽其用!’唉……” 苏至清长叹一声:“还别说,我这辈子真没闻过味儿那么正的沉香!这要是别人,那会儿锦添杀人的心都有了,可余老板例外。知道什么叫千金一笑了吧,《红楼梦》里贾宝玉哄晴雯,照他俩比那都差远了!” 16 女孩子感慨:“光听你说就知道那位余老板是个人物,可惜我没机会亲眼见见她。” 苏至清手冷不丁掐在她腰上,旁若无人地调情:“你是想见她啊,还是想学她?丑话我说前头,余绮的本事可不是光会和男人掉腰子这么肤浅,她性子虽然野,但多大的场都撑得住,当年人第一次登台,就能让观众席上的红军老太太们全都叫好,那才叫本事!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差得远呢,最好别学她,知道吗?省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到时候净剩出洋相了!” “我可没想学。” “你心里这么想的,我什么看不出来?” “讨厌……” 寥寥数步路,宁晓婉却走得疲惫不堪。 苏至清看出殡不嫌殡大,末了临上车还嘱咐一句:“妹妹,回去慢着点儿啊,看好了路!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锦添对你没得说,那是真真儿的!” 宁晓婉干笑着,“您说得对!”心却如堕冰窟,暗自腹诽:是呢,就好比如来佛五指山里耍猴,真真的翻云覆雨,让人死去活来。 笙歌散去,夜阑人静,偌大幢别墅变得冷清起来。 叁楼的多宝阁里,仍旧亮如白昼。 宁晓婉送完人回来,就径直来了这里,她站在正中央的展台前,怔怔望着里面的扇子出神,耳边又回荡起苏至清那句话:“《红楼梦》里贾宝玉哄晴雯,照他俩比那都差远了!” 是啊,几百万的扇子说点就点了,实打实的千金作一笑。她想梁锦添应该是真得爱余绮吧,不然也不会叁番五次被当众下面子也不生气。可自己呢,却是明摆着的笑话。 泪水潸然滑落,宁晓婉想哭又不敢出声。 梁锦添不知何时进来的,立在门口,醉眼朦胧。 “怎么了傻妞儿,就为着至清他们几句不着四六的话,自个儿就跟这窝心了?他们就那嘴不饶人,别上心里去,往后处长了就好了。”他说着,深情款款地将宁晓婉拥在怀中。 温言细语,无不贴心。宁晓婉眼泪渐渐止住,心里反而更堵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复制余绮的路线,梁锦添也并非真钟爱戏曲换谁都行。宁晓婉终于认清了自己和余绮的差距,同样是刚毕业就遇见这么个男人,当年余绮一登台就唱红了,自此没人能盖过她的风头,所以想对梁锦添撂脸子使性子全凭心情。而自己呢,堪堪要靠男人才能混个正旦唱两场,台下看客却一场比一场稀疏,现在住进了梁锦添的金屋,被这么不上不下的架着,尊严少得可怜。 但生活温饱都要靠人家,骄奢淫逸的日子过惯了,由奢入俭难,所以视金钱如粪土就成了天方夜谭。 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宁晓婉到底说服了自己,要那么些尊严干什么?如果得不到男人的宠爱,那有人上人的生活也不错,女人一辈子所求,不就是美貌永驻,然后跟个不一般的男人,安享荣华富贵吗? 她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闭上眼,迎合着身上男人落下来的吻。 17 连余绮都没想到,竟然有好事者将那天别墅的情形添油加醋说给她听。 本以为又有好戏看,不料名利场上横惯了的余老板,非但没什么过激反应,还不咸不淡地挤兑那位带话的:“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呢,敢情上我这摆闲盘儿来了!你倒是说说,梁锦添现在跟我有多大关系,把你们这些专管六国贩骆驼的急得不行?要是好事,也传不进我耳朵吧!怎么着嫌不够乱,琢磨着让我也掺和一脚去串个场儿?” 对方被噎得哑口无言,笑意僵在了脸上,嘴里仍旧客套着,讪讪告辞。 看着那人悻悻而去,余绮忍不住冷笑:钟浩也就那点儿出息! 这些年钟浩没少从她面前惹气受,长年累月没发出去,也只能找个丫头片子撒火。要搁以前,她准得当场翻个白眼儿,撂下一句丢人现眼。可现在跟那群人断了关系,也没必要再去找人的不自在。 倒是那小丫头该自求多福,梁锦添那些狐朋狗友,表面看着礼貌客气容易相处,其实一个赛一个的蔫儿坏。他们要是没那几分当面人背面鬼的手段,怎么可能跟梁锦添凑到一堆儿去。所以想做梁锦添的女人,要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么,见鬼杀鬼见神弑神! 至于宁晓婉是哪一种,余绮不关心。 正胡琢磨时,领导忽然通知开会。余绮回去拿了本子和笔,问旁边一个同事:“怎么叁天两头的开会,今天又讨论什么啊?” 对方低声道:“听说又要定送戏下乡的指标了。” 余绮点点头,跟着往会议室走。 从团长到党支部书记,还有下面各中层领导都到齐了。大家入了座,团长侃侃而谈,果然说的就是那回事。 送戏下乡是上面给的硬性任务,国营剧团分配到的任务额又更重。虽然会给些演员些补贴,但一场几百块塞牙缝都不够,所以大多数演员都不愿到穷乡僻壤奔波受那老罪,一般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只能咬牙接受摊派。 然而余绮每次都反其道而行之,这回她照样一马当先踊跃报名。 团长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再次老生常谈,号召大家向小余学习。 众人纷纷投以赞许目光,只有陈碧珠不服气地翻个白眼儿,故意冷哼一声:“嘁,装相!” 团长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脸上有些挂不住,当着这么些人又不好发作,只得继续侃侃而谈。 等散了会,陈碧珠刚离座,就被叫住:“小陈,你过来一趟!”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团长刚关上门,脸就撂了下来:“我说你这成天不给我找点儿乱子就难受是吧?” 陈碧珠的姑姑是团里退下来的党支部书记,这位团长又是那位陈书记的入室大弟子,虽然大陈碧珠很多岁,然而两人自小就认识,又师出同门,早就比亲兄妹还亲。 “我不就说了句实话?”陈碧珠在沙发上坐下,脸上还挂着不忿,自顾自地嘲讽,“她那种人,这么个招摇过市法的,不就是为了评职称嘛,当谁看不出来似的!以前靠男人嚣张,现在男的要结婚她慌了,脸都不要去巴结人家未婚妻,下乡的事儿再不上赶着瞎积极,估计哪天饭碗都砸了!也就你们还这么捧着她……” 18 团长有些头疼,恍觉脑袋上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看着师妹刻薄的嘴脸,他忍不住发火:“我说你差不多行了啊!她就算是作秀,至少也去作了,你呢?整天一个瞧不上两个看不惯,怎么不反思反思你自己?你要是能吃得下那个苦,回回给咱团里挣表扬,或者多给团里拉些赞助,帮我多分点儿担子,我也乐意天天捧着你看你的脸色,你哪样能挑起来,你说?” 这一通教训,让陈碧珠彻底住了嘴。 她就是哪样都没立起来,才一直被余绮压着出不了头。 粤剧不是个家喻户晓的剧种。虽然建国后,被开国总理誉为“南国红豆”的粤剧,曾几度进中南海怀仁堂演出。然而时过境迁,现今的粤剧,早就没了昔日的荣光。 何况现在西方文化渗透严重,传统曲艺没落已成常态。如今民营剧团朝不保夕,他们这种国营剧团也入不敷出,靠着政府那点儿补贴才勉强喘口气,想把本门艺术发扬光大,就要尽可能地走商业路线。余绮能在团里那么嚣张,并不是单纯仗着梁锦添的背景以势压人,更多的在于凭着梁锦添这层关系,余绮每年能给剧团拉来不少商演及赞助,甚至不用梁锦添本人出手,那些想与之搭关系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安排商演,借花献佛。加上余绮观众缘又好,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里都有她的忠实戏迷,种种因素杂糅在一起,才让她一家独大,炙手可热到现在。 余绮跟梁锦添一分手,那边的支持就断了,谁也没想到她能独辟蹊径,跟孟青戈走在一起。孟青戈的实力不在梁锦添之下,有了她这剂强心针,纵然团里领导早就看不惯余绮,余绮的地位也依然无可撼动。 陈碧珠最终脸色难看地出了团长办公室。 余绮怎么可能错过这落井下石的好机会,故意等着她出来,然后唯恐天下不乱般给孟青戈打电话:“喂,孟姐,刚才忙什么呢电话也不接?嗯,也没大事儿,就是告诉你一声,我这两天就得下乡去演出,地方挺多,至少得二十多天吧!文化基地那边要有事儿我赶不回来的话,就让他们找我同事救场——对,都是多年的老搭档了,就没她不懂的!” 陈碧珠恨恨拧眉,想绕开她走,不料余绮故意扭身将其拦住,然后继续冲电话里道:“孟姐,晚上要是不忙就一起吃饭呗!一想到后面得个把月不见,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正好文化基地那儿,团里又给了几个提案,见面也和你汇报汇报……” 那边答应得也痛快,余绮志得意满结束通话,转而故作好奇地看向陈碧珠,“哟,陈老板这坚定不移的眼神儿,是申请了多少个下乡指标啊?” 在知道她故意找茬儿,陈碧珠反唇相讥:“我哪抢得过你余承绮啊,连对头都照样拿下。” 余绮不怒反笑:“过奖过奖,谁让我就是有那本事呢,你要是眼红,赶明儿也找个女企业家给你赞助啊!” 语罢,款摆细腰,扬长而去。 19 黄昏时,孟青戈跟着余绮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一座没任何招牌的四合院前。 “这嘴刁的人就是麻烦,吃个饭至于找这么偏的地儿?” 余绮还振振有词:“吃穿不讲究,人生乐趣不得少一半啊?” “矫情。” 说话间,两人迈进门槛。 经理显然是熟人,忙从里面迎出来:“哟余老板,可把您给盼到了!”他目光倾斜,落在孟青戈身上,旋即惑然。 余绮不悦,故意问:“怎么,没见过?” “嗨,余老板这话问的,要是认识我就不至于当哑巴了不是!对了您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叫孟总就行!”她毫不客气,领着孟青戈穿月亮门就往包间走。 经理赔笑跟着,心里已经纳闷到不行,孟青戈看出不对,也不戳破。等坐下来,手指漫不经心划拉着电子菜单,问:“你们这儿都有什么特色菜啊?” “那就看孟总您好哪一口了,咱们这儿八大菜系的师傅全有,西餐也不在话下……诶听口音,您是北京人?” 余绮放下手中茶碗,凉飕飕打断他:“我说你怎么不实话实说呢,川鲁粤淮扬那能叫特色?你们的特色是牛肉干儿啊!” 两句话让经理面红如猪肝,立时住了嘴。 “牛肉干”的事,曾让余绮在梁锦添的圈子里一战成名。当初两人刚交往不久,第一次约会来吃这的私房菜。彼时梁锦添还是匹没上过笼头的马,同他那群朋友一样,身上总透着居上位者的骄矜。 点了牛排,梁锦添叮嘱牛排最多五分熟,不料余绮一开口就要全熟。服务员的鄙夷和对面男人的玩味,她都尽收眼底,然后等还没到全熟的牛排端到面前时,当场发作。 服务员满脸为难,夹着嗓子解释:“余小姐,其实超过七分熟的牛排,风味和口感已经有所欠缺了……” 梁锦添适时放下刀叉,宠溺地看向余绮:“好了,都怨我,事先该多和你说明白西餐的规矩。” 她也回以含情脉脉:“怎么能怪你呢,我看是这地方店大欺客,根本没把客人放眼里!见了你梁先生长梁先生短的,表面上毕恭毕敬,转过头去谁知道呢……” 这一手敲山震虎,让梁锦添脸色暗了几分。经理赶紧出来说好话,表示立马让后厨重做,哪知余绮得寸进尺,俏生生的一张脸笑如春风:“不过这次别做全熟了,直接烤成牛肉干吧,我牙口好,就喜欢有嚼劲的!” 之后她从容地将盘中牛肉干吃完,梁锦添反而上了心。 此时余绮旧事重提,经理瞬间头大,还是孟青戈慈悲,麻利点了菜,将其打发出去。 门关上,余绮仍心有不甘:“他旁敲侧击的你不烦啊,这么轻易就让他走了……” 孟青戈抬眼:“差不多得了啊,嫌烦你还带我来这儿,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余绮噤了声,孟青戈继续敲打她:“下午你在电话里那腔调,这是又跟你们团里那个女同事闹别扭了?” PS: 余老板:跟我玩儿上位者的傲慢?此后经年,老娘就是规矩,老娘就是世面! 20 门关上,余绮仍心有不甘:“他旁敲侧击的你不烦啊,这么轻易就让他走了……” 孟青戈抬眼:“差不多得了啊,嫌烦你还带我来这儿,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 余绮噤了声,孟青戈继续点她:“下午你在电话里那腔调,这是又跟你们团里那个女同事闹别扭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她眼底生辉,唇角轻扬,“陈碧珠恨我恨得牙痒痒,可谁让她学艺不精呢,想压我一头下辈子吧!” 打量着那抹眉宇间的张狂,孟青戈倏然一笑:“你以前的专业成绩是第一吧?” 余绮挑眉:“哟,知道的还挺清楚……” 孟青戈莞尔:“我才没工夫成天调查你呢!就是琢磨着,你这一张嘴就能让人死去活来,要是业务能力不行,估计早让人灭十回了。” 对座的人也不恼,还自鸣得意:“没办法,谁让祖师爷非得追着我喂饭呢!” “呵,这不光基本功硬,心也够大的……”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嘛,所以你看那些人之所有被我压着,不冤吧?” 孟青戈摇头不语,余绮紧追不舍:“我说你这什么反应,又在心里编排我呢?” 她放下茶碗,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你,倒是更像我妈亲生的。” “啊?” “她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任性,只要自个儿痛快,跟全世界反目都在所不惜。这不老了老了,又开始跟我感叹当初年少轻狂了……不过她运气不错,一旦想回头,总能抓住时机枯木逢春。” 余绮唏嘘:“那还是不一样,我猜你妈再怎么着都有家庭当后盾,我可什么都没有,哪天走进死胡同,可能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那你还这么作?” 伤感转瞬即逝,她又恢复本色:“人就这一辈子,规矩本分的人多如牛毛,不缺我这一个吧?所以作就作嘛,我就是这样的人,忠于本性也没什么不好,以后怎么着是以后的事儿!” 她说这话时满眼犹如浮荡的银河一般璀璨生光,并没看见孟青戈投来的艳羡。 敲门声起,服务员进来上菜,两人都没再说下去。 这顿饭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结果到结束都一句正题没点。 车停在小区外,余绮本想走,刚下车忽又回转,几步绕过去,夸张地撞入孟青戈怀里。 对方一皱眉,语气都有些不对:“我说你又胡闹什么?” “忘了谢谢孟总!”她故意凑近了孟青戈的脸,娇声嗲气,“今天是我26岁生日,有你陪我,叁生有幸……” 孟青戈四下一阵扫量,待看清不远处那辆车的牌号后,顿时了然,压低声音道,“你早知道他在这儿等你吧,所以故意大模大样去那地方吃饭?” “嘘……”削葱根似的手指,压上女人的唇,她贴耳叮咛,“想治他,你就得听我的!” “他又不傻,还看不出你在演戏?” “看出又怎么样,演得多了,就该疑心生暗鬼了。” 果然,那熄了火的车蓦地前灯闪烁,余绮放开孟青戈,“不早了,你回去吧!” “应付得了?” 余绮点头,笑吟吟道:“你放心,他不能把我怎么着。”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形势我了解,我不会反水。” 孟青戈也不废话。 黑色的悍马调头驶出,转瞬并入车流。 余绮目送她远去,回神时梁锦添已到面前,她冷冷的目光将人从头看到脚,朱唇轻启:“滚——” 21 PS:前两章都做了不同程度的调整,所以本章会跟未修订版本有重合。 孟青戈摇头不语,余绮紧追不舍:“我说你这什么反应,又在心里编排我呢?” 摆弄茶碗的手停住,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你,倒是更像我妈亲生的。” “什么?” 孟青戈略带戏谑说:“她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任性,只要自个儿痛快,跟全世界反目都在所不惜。这不老了老了,又开始跟我感叹当初年少轻狂了……不过她运气不错,一旦想回头,总能抓住时机枯木逢春。” 余绮唏嘘:“那还是不一样,我猜你妈再怎么着都有家庭当后盾,我可什么都没有,哪天走进死胡同,可能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那你还这么作?” 伤感转瞬即逝,她又恢复本色:“人就这一辈子,规矩本分的人多如牛毛,不缺我这一个吧?所以作就作嘛,我就是这样的人,忠于本性也没什么不好,以后怎么着是以后的事儿!” 她说这话时满眼犹如浮荡的银河一般璀璨生光,并没看见孟青戈投来的艳羡。 敲门声起,服务员进来上菜,两人都没再说下去。 这顿饭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结果到结束都一句正题没点。 回到小区已经快九点了,余绮下车刚走几步又绕回去,夸张地撞入孟青戈怀里。 可能用力过猛,对方痛苦地一皱眉,语气都有些不对:“我说你又胡闹什么?” “忘了谢谢孟总!”她故意凑近了孟青戈的脸,娇声嗲气,“今天是我26岁生日,有你陪我,叁生有幸……” 孟青戈四下一阵扫量,待看清不远处那辆车的牌号后,顿时了然,压低声音道,“你早知道他在这儿等着的吧,所以故意大模大样去那地方吃饭?” “嘘……”削葱根似的手指,压上女人的唇,余绮贴耳叮咛,“想治他,你就得听我的!” “他又不傻,还看不出你在演戏?” “看出又怎么样,演得多了,就该疑心生暗鬼了。” 果然,那熄了火的车前灯开始闪烁,过了一分钟,余绮才放开孟青戈,“不早了,你回去吧!” “应付得了?” 她点头,笑语盈盈:“你放心,他不能把我怎么着。”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形势我清楚,我不会反水。” 黑色的悍马调个头,转瞬并入车流。 余绮看车走远了才回神,梁锦添鬼魂儿似的不请自到,她冷冷的目光将人从头看到脚,朱唇轻启:“滚——” 梁锦添还是好声好气,一副调情模样:“以前你哪年不让我滚啊,最后还不是……”他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我又让师傅给你新打了一套金九件儿,咱不闹了行不行?” 在余绮眼里,再大牌的奢侈品都没有吸引力,她钟爱的只有黄金。 起初梁锦添还是匹没上过笼头的马,同他那群朋友一样,身上总透着居上位者的骄矜,明里暗里压她,说黄金俗气不如翡翠衬人,然后选了价值连城的一套翡翠准备送她。 哪知余绮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俗又怎么样?我这人势利,等什么时候美联储的金库里都换成翡翠,我就不稀罕黄金了。” 那时梁锦添忍俊不禁,轻咬她耳垂道:“你看你,放着贵的不要,存心糟践我一片真心是不是?” 她腻在对方怀里,还是不松口:“正因为清楚你一片真心,我才得要黄金啊,人不说情比金坚嘛!再说我喜欢的是你这人,贵不贵的不重要!” 最终梁锦添妥协,改送了黄金首饰。 22 男人的愚蠢之处,在于刻舟求剑。 往年余绮生日,梁锦添都会送一套分量十足的金九件,她喜笑颜开旋即撒娇,就算之前闹了再大的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但这次不一样,她依旧坐在往常的位置,却连一眼都不肯看那精致醒目的礼盒。 兴许是不愿看梁锦添丢人现眼,司机早就躲没了影儿。车上只他跟余绮两个,也就不在乎面子,自己启开盒盖,将工艺精湛的金器展露出来。 金九件又称“九宝”,是传统婚俗中下聘用的九件配饰,共有如意秤、梳子、圆镜、都斗、尺子、鞋子、剪刀、算盘、压钱箱等九样,取天长地久之意。 梁锦添想靠送这些诉衷情,当然也仅仅是“诉”罢了。 他们那群人的惯用伎俩,就是趁浓情蜜意时煞风景,一盆冷水泼女方头上:“你知道,名分我给不了”,要的就是女人有“自知之明”。 交往之初,梁锦添这套花活玩儿得炉火纯青,可余绮从不是贤良淑德的主儿,她最初一笑置之,等吃透了对方接着一个反杀:“我想明白了,你给不了我名分咱们就一刀两断!” 男人气得面如生铁:“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今天刚认识我?”她笑靥如花,然艳冶中淬着毒,“都给不了我名分还有脸说?不能娶我,那现在就滚——” 梁锦添怒极,竟着了道儿。难得棋逢对手,他只觉新鲜,于是又腆着脸主动赔笑哄她,打算彻底收伏这颗心后再做处置。不料日久天长,又是他先缴械投降,做了温柔乡里的迷途客。余绮一提“名分”两字,他就于心有愧。 每被戳一回心窝子,他心底的内疚便多一分,天上的星星都恨不能给她摘来,送几套“九宝”更是不在话下。余绮也就借着这历久弥多的歉意,予取予求飞扬跋扈,纵然闹,也还是好着。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余绮,竟视黄金如无物。 梁锦添笑得轻佻:“我说那女人究竟给你惯什么迷魂汤了,才几天不见啊就清高起来了,我还真得刮目相看!” 她不恼也不闹,而是笑眯眯地与之对视:“她比你有种,我呀爱上她了!” “开什么玩笑!”梁锦添被气笑了,“她是女的你也……” 余绮不容说完就打断:“对啊,败倒在我裙底下的男人又不光你一个,诱惑男人对我来说太没挑战性了,我——想看女人什么反应!” 梁锦添惊愕无比,他不信,可心已然抑制不住,深一下浅一下乱跳如擂鼓。余绮的疯,没人比他清楚,她着迷的就是这股疯劲儿。 “你听我说!”他不容分说抓起那双手,按在心口,“你也知道十八大刚开完,今年正好换届,新上台那位可是个狠角儿,现在从上到下都人心浮动,我是没办法才答应的……” 许是天生没有同情男人的习惯,余绮抽出手,脸上平添笑意:“你是想告诉我,不跟人家结婚合作,你就得地位不保是吧?所以别扯什么身不由己,说你自个儿没本事就行了!” 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陡然被抽了精魂似的塌下脸来:“你真要做这么绝?” “绝吗?”她故作沉思,倏忽眼皮一眨,“我不反对你和别人结婚啊,不过你得让我知情,咱们好聚好散呐!我是不是有言在先?自己干了什么不清楚呀,还空口白牙在这儿偷换概念!” 梁锦添红了眼:“就算再怎么恨我,你也不能跟那个女人走那么近!” “为什么不能?”余绮好整以暇地睨过去,“是你自个儿贪多嚼不烂,然后消化不良。结果还气急败坏要砸我饭碗,你都不念旧情,我干嘛不找个更高的枝儿攀呢?” 23 po18.asia 保险柜里全是金条和各种金器,灯光一照,熠熠生辉。 颜色虽俗,但余绮觉得踏实。 刚才在外面,梁锦添还问了句:“假如我早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你知道以后,愿意放下一切跟我出国去吗?”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摇头:“不会,我只跟强者为伍!” 对方失笑:“你比我还贪。” 余绮什么也没再说,下车走了。梁锦添到哪儿都会如鱼得水,他有钱、有资源,去国外顶多少了层特权光环,但伤不到怨气。而她不一样,朝乾夕惕这么些年,才混出些名堂挣了点儿身价,离开大陆重来,只怕会水土不服。 若让感情充当人生的饲主,对她而言风险太大,回报太小。 心血来潮,直奔书房。 书架的下端的一格抽屉里,放着本孤零零的小册子,泛黄的纸张与封面是“苏中出版社出版”字样,折射出强烈的年代感。 扉页盖着曾经某位收藏者的名章,再往下翻,入目便是几十年前中宣部和总政部联合发的通知:“各级党委及各级政治部,解放日报近发表郭沫若的史论《甲申叁百年祭》与苏联高涅楚克的剧本《前线》,并由新华社全文广播,两文都是反对骄傲的。郭文指出李自成之败在于进北京后,忽略敌人,不讲政策,脱离群众,妄杀干部……” 余绮念着,笑意渐起,读了几十遍翻了无数次,这篇开卷语她背得滚瓜烂熟。几乎少有人知道,她与梁锦添的相识,不是什么风花雪月浪漫邂逅,他们是因这册寥寥27页的《甲申叁百年祭》结缘的。 那年刚毕业,余绮被分配在如今的剧团实习,她自是心比天高,奈何现实残酷,事多钱少还要劳劳碌碌,没几个戏曲毕业生能逃脱这番宿命。也是赶得巧,恰逢有群离休老干部想听整场的《红娘子》,可这戏十来年不练了,老百姓喜欢惩恶扬善,商业领域推崇才子佳人,政治戏过了特殊时期必然会被淡忘。 适逢戏曲商业演出刚刚时兴,原定的红娘子演员是早余绮几届的师姐——剧团风头无两的台柱子,加上有人捧她,于是大街小巷、公交站牌是哪个都贴满了师姐的扮相海报。没成想中途加塞了个老干部联谊会的演出,正和商演撞在了一天,红到不行的师姐,商演门票早被抢售一空,她自己也萌发了将来想向娱乐圈迈进的野心,所以为了不妨碍财路、多增加大众曝光度,孤注一掷般推掉了老干部那边的演出。 团长愁眉紧锁,余绮却看到了机会。 她第一次敲开领导办公室的门,不到半分钟就铩羽而出,团长说不论你在学校的专业评分多高,社会舞台经验都是零,况且这出戏十几年没排过了,你师姐上去我都得捏着汗。 余绮也不气馁,回去就找出《红娘子》的原始剧本,从创作背景到剧本背景全研究一遍,接着又通读了《闯王进京》的剧本,她自认领悟力高于常人,两个本子看罢,终于找到了关窍所在——甲申叁百年祭。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18info.com 那时互联网并不发达,不是所有资料都能找到电子版本,余绮当机立断,决定去潘家园碰碰运气! 24 剧团几个领导,都不禁感叹余绮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又惊讶于她的执着与执行力,态度上都有些松动。 虽然还是无功而返,但余绮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她知道关窍在哪儿,既然《闯王进京》和《红娘子》的创作蓝本都是《甲申三百年祭》,那么不论用什么办法,拿到一本44年首印版的书才更有胜算。 那时互联网不算太发达,很多资料是找不到电子版本的,余绮的有偿求助帖子发遍各大论坛,却都是石沉大海。有热心网友建议:不如直接去潘家园逐门逐户问。 她也不知这最后一根稻草能不能救命,既然无计可施,也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嘴皮子磨了一下午,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在一家门面气派的古玩店里问到了眉目。茶座前的店老板,边慢悠悠盘手上一对狮子头,边向她显摆:“诶唷妹妹,您可算找对地方了,那本儿书还真知道!当时拢共就印了四千册,都是发给苏区连以上干部的,开篇就是两部委的通知,建国后翻印的再多,都不如那一版上讲究!” 说罢使个眼色,转眼就见店员端个托盘出来,那薄薄的小册子泛着岁月的昏黄,映入余绮眼帘。 老板亲自戴上干净的白手套,自密封袋里取出书,快速翻页。她意犹未尽,书已经合上,对方趁机报价:“这书品相不赖吧?你要诚心想买,我也不狮子开口,就这个价——”说着,拇指与食指一开,“8000!” 虽说余绮吃过见过,可毕竟是个刚毕业的学生,手头并不宽裕,何况那时候八千不算小数目。她有些为难,耗了半天,才让老板松了口,让她先给一千押金,隔天付完尾款交货。 为达成目的,余绮甚至破天荒地主动给蒋爱莲打去电话。哪知钱凑够时,货却没了,那古玩店老板面带遗憾:“不好意思啊美女,昨下午有个老朋友过来,直接甩我两万把书拿走了。要不这么的,押金我全退你,库里还有本儿六十年代翻印的,搁平常也卖好几百呢,我白送你!其实正文都一样的,你拿回去不照样读……” 余绮哪甘心被摆这一道,当场翻脸跟对方争执起来。 那老板也满嘴的委屈:“人家出那么高的价儿,我不能放着生意不做吧!” “你收了我的定金,那书就是我的,我人都没到你凭什么擅自处理?” 吵架引来围观,余绮见状更来劲,声音里故意夹上哭腔。 老板顿时头疼,知道这不是个吃素的主儿,故意装哭博同情呢! 僵持间,一直坐在茶桌客座上瞧热闹的年轻人竟施施然开口,“不就一本儿书嘛,至于着急上火的?”话是冲余绮说的,“要不你留个电话,我家刚好有,找着了我联系你!” 那是余绮第一面打量梁锦添,不到三十是年纪,举手投足都是钱堆成的骄,一言一行无不透着高高在上的傲。 她见多了这类搭讪,只冷冷呛声:“哟,这么大方,看来你家出将入相啊!” 梁锦添没说话,倒是店老板忍不住搭茬儿:“嘿,您真说着了,别看我这朋友年轻,在古玩这行已经玩儿了十来年了!你看上的那书,他家里头还真不缺……这么说吧,我这淘换的旧书那都是二手的,人梁少爷家妥妥的一手!” 25 余绮扫了梁锦添一眼,也不忸怩,在纸上写下手机号,转身就走。 不出两天,电话就打了来,两人约在剧团门口见面。梁锦添似笑非笑地递过手里的书,余绮翻开,寸心如狂。 除了扉页的名章,书里还有两版批注,较新的批注是铅笔写的,字迹从青涩到老练,不难看出是同一人辗转多年的标记。 至于那显旧的钢笔字批注,则大有来头,余洵久在世时专门研究过第一代领导人的书法,余绮耳濡目染,立马就辨出这是开国领袖的手书。她的心咚咚直跳,默了半晌,明眸一动:“你开个价。” 对方摆摆手:“谈钱多俗气啊,再说我又不差这仨瓜俩枣的,能博美人一笑就够了!” 她表现得犹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之有愧……”说着,对上梁锦添玩味的目光,“要不这样,先借我看几天,到时候完璧归赵?” 对方含笑点头:“都可以。” 当余绮熬了个通宵,第三次叩开团长办公室的门时,脸上已写满了志在必得。她不仅写了一份更充分更完备的表演分析报告,除了基本的表演技巧总结,还结合历史与时政对《甲申三百年祭》做了深入推敲,无论戏本身还是后面隐藏的政治深意,理解都堪称深刻。 团长最终艰难点头,倒不是被余绮的诚心打动,而是其他几个老演员都百般推诿,一来对戏不熟,再者都不想拾人牙慧检台柱子不要的,更重要的是那位师姐气量狭小,余绮的自荐已经惹了她不快,别人更不愿触霉头。 所有人都瞧好戏的姿态,等着看余绮出丑,却没想到她从此青云直上。 登台前一天,余绮特意给梁锦添发去信息,邀请对方捧场赐教,不过她只给了时间和地点,其他一概不提。要是连进场的本事都没有,那这金龟的含金量必然掺假了,不钓也罢。 梁锦添倒是没让人失望,次日西装革履坐在前排,观众席上有几位老太太认识他,一直与他有说有笑。 台上的余绮看在眼里,面上不露分毫情绪继续演她的红娘子,心思已然活络。她功底硬工夫下得足,对角色的诠释堪称入木三分,一场戏下来,台下无不喝彩。 甚至来不及卸妆,就有秘书过来请她去合影。老太太们对其赞不绝口,照了相,又拉她坐下说话。 余绮知道这些离休女干部的来历,她们都是老革命,有女八路、新四军,资历再老的几人是参加过长征的女红军,她们满头华发,但风采矍铄。她们离休前大多在党、政、军中任职,当然其配偶也非寻常人等,但这些老干部的地位不是靠男人获取的。 正因为早就摸清了底细,余绮才费尽心机争取登台。她那师姐被西方的资本春风吹昏了脑袋,其他人又露怯,所以展翅高飞的机会摆在眼前,也只有余绮真正抓住了。 她清楚老太太们喜欢听什么样的话,于是话题从红娘子的形象塑造,自然地过渡到李自成失败的农民起义上,接着便衔接上《甲申三百年祭》,进而说到反封建说到革命,说起了粤剧与其他剧种最大的不同。 26 粤剧曾在清朝中后期,遭封禁达十六年之久。因为当时发生了洪秀全领导的金田起义,又一个农民政权建立。但世人只知声势浩大的太平天国运动,却不知粤剧名角儿李文茂也云集响应,率领梨园弟子和手艺人、农民起事,攻城略地,一度势如破竹。 “旧社会都管唱戏的叫下九流,可锦衣玉食的上流们万万想不到,李文茂戏子也称王,这何尝不是对封建的反抗?他的部队所到之处,严惩贪污、禁烟禁赌、爱护百姓,这又是对革命的热忱……”后来过了许多年,梁锦添还能忆起余绮讲这话时的风采。她每一句话、每一次转折都是刻意为之,她就是那么有心机,可话从她嘴里出来,梁锦添还是为之倾倒。 干了一辈子革命的老太太们,无不被调动起情绪,追问后来。 余绮脸上带着浓厚的妆,但神伤还是穿透油彩传递而出。 李文茂起义历时三年,最后走向失败。清廷为了以儆效尤,在起义发生的第二年就禁演粤剧。 老太太们扼腕叹息,余绮沉默一会儿,又开口引出下一个话题,她提及辛亥革命时的粤剧“志士班”,说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里,还有个志士班里唱过戏的李文甫。又道抗战时,粤曲名家徐柳仙,虽为女子但铮铮侠骨,义正辞严拒绝去日伪电台唱曲,被汉奸死亡威胁也不改凛然正气。 “谁说女子不如男,咱们妇女不论在哪个年代、哪个行业,都要顶好半边天!”余绮知道自己这话言不由衷,可没关系,中听就行。 前排几个老太太更是频频点头,忍不住夸:“小余是个好苗子,不光基本功扎实,还见多识广,应该好好栽培!” 就这几句话,为余绮的锦绣前程定了性。后面隔三差五的,就有老干部专程去剧场看她演出,实习不到俩月的小演员,火速转了正,上场次数也越来越多。而红极一时的师姐,眼看着风头被抢,索性心一横含恨隐退,听说后来去了香港发展,可惜再无水花。 几年间,随着余绮职称上升,登台的场合也水涨船高。从剧团剧场到外出商演,然后又凭着梁锦添的运作,包揽了市党代会的专场和不少汇报演出任务。 那次联谊会演出后,余绮借着还书之便约梁锦添吃饭,聊表谢意。不过那书梁锦添没收,余绮也不强求。之后顺水推舟开始交往,但余绮从没真正示过弱。 后来梁锦添才意识到,余绮最初约他看演出,不是单纯为了展芳华撩拨他,其真正意图是敲打暗示—— 他梁锦添只是锦上花,而非雪中炭。 两人的相识相恋,都跟“爱”字不沾边。一个为名,一个图色,各取所需罢了。倒也并非一点感情也没有,真真假假掺和着,互相哄着对方而已,这样交心又不给心的情爱游戏,最消磨人,却只有他们两个乐此不疲。 余绮将手中的《甲申三百年祭》放归原位,关灯退出书房。 一切都结束了。 她能稳坐第一名伶的宝座到现在,倚仗的不只是男人的喜爱,更重要是政治智慧。十八大的风往哪个方向吹,余绮明白,梁锦添既然抵挡不了联姻的宿命,也就提供不出更多价值了,因为孟青戈的出现说明了一切。 良禽择木而栖,她笑着去洗漱,有舍才有得。 27 下乡演出不是松快活儿,风吹雨淋日晒,还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 余绮深有体会,每次累狠了都赌咒发誓:明年再也不受这罪了!可一年复一年,到了下次还是免不了折腾。 她从小就这样,虽然爱钱、爱享受、爱荣华富贵,但脑子不糊涂,为了野心和欲望,奔波劳顿也心甘情愿。 想起第一次下乡时,梁锦添嘴上说不忍心她吃苦受罪,实际觉得丢人,早上出发前,对方缠上来非要腻歪,她一巴掌甩过去,“你要再这么没分寸,随时随地都想发情,咱们现在就完!”说罢拉起箱子就走,后来冷战一个多月,又是梁锦添主动求和。 她打定的主意,不会因任何人而更改。 大巴忽然停下,余绮思绪回转,撩帘子一看,果然到了服务区。 众人纷纷下车透气,她去完洗手间打算去买些水果,抬脚才想起来没带钱包。 迎面过来个人,余绮眼皮子一跳,心里骂了句冤家路窄,转而计上心来,脸上挂出妩媚笑意。 褚淮安刚才就瞧见了她们团的车,只是没料会被拦路,两人默契地走去僻静角落,他问:“真巧,在这儿也能碰见余老板,又有演出?” “明知故问。”余绮不留情面地拆穿,“不都你们安排下来的任务,装什么糊涂啊?” 男人还是面无表情,解释道:“最近忙着走基层调研,忘这一茬儿了。” 见他意兴阑珊,余绮干脆直奔主题:“褚秘书,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褚淮安眉心微皱,“有事?” 她嫣然一笑,声音小了些:“你借我五百块钱。” 对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打量来:“咱们……好像没熟到伸手借钱那一步吧?” 余绮挑眉轻笑:“你今天把钱借给我,不就熟到那份儿上了!”说着越靠越近,倒像要抢钱,“褚秘书,这么小个忙都不肯帮?” 褚淮安忙后退几步,无奈从钱夹里抽无五张纸币,要递过去时忽又抽回手,凉飕飕道:“先给我写欠条!” 余绮一副看怪物的眼神:“我说你铁公鸡转世啊这么抠,五百我还给你打欠条?” “不乐意就找别人帮忙去。”他说得一本正经,“这出一笔进一笔的我要是不理清楚捋明白了,以后组织上问起来不好交代。再说咱们俩又没什么交情,这一男一女突然有了金钱往来,不平白惹人误会吗?” 余绮冷哼:“我说你想表达什么呀?怎么着,就五百你还想让人误会你包养我啊?” “那可难说。”褚淮安面上是副好修养,话里满带锋利,“就五百你还管我借呢!” 余绮彻底没了词儿,赌气夺过他递来的纸币和记事本,并不打开内页,而是摊开自己的手帕纸,奋笔疾书。 也是心存戏弄,她没有立马将欠条给褚淮安,而是趁其不备,印了枚唇印在背面。 登时褚淮安脸红如猪肝,不依不饶道:“你这什么意思啊,到时候不还我钱,我是不是得先找人做唇纹鉴定啊?” “爱要不要!”余绮将五百块揣好,一副无所谓的口吻,“反正钱你是借给我了……” 褚淮安将欠条收好,咬牙切齿:“你不去劫道儿真屈才了!”说罢也不看她,扬长而去。 余绮冲那背影骂句假正经,扭头往相反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