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眼睛》 序章 快讯/传奇艺术家江载明身亡终年66岁 无师自通17岁崭露头角回顾江载明传奇一生 热心公益收养无依少年国际艺术家江载明去世 「用心画画,诚心待人」江载明逝世总统:至高无上的人格 生命逝去美会留下浮光美术馆六日起开放追思 「来了!」一有动静,所有人举起麦克风和摄影器材,一窝蜂涌上去。 男人下车的瞬间,艳阳忽然爆开来,刺得眼都张不开。 早知道该戴墨镜的。 他直起身,一身黑衫革履,頎长身高俯瞰眾人。 助理在旁低声问:「要赶他们走吗?」 男人拉低帽簷,摆手说算了,「问就问,反正我也没打算回答。」 他因为嫌麻烦就躲了几天,美术馆这几日也暂时休馆。加上昨日江载明告别式办得低调,只开放亲友入场,媒体大概憋了一堆问题想问。 人都死了,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真是有够烦。 「请问您是江载明的儿子吗?江大师是怎么去世的?是因为中风吗?」 男人充耳不闻,穿过人潮,登上一阶。 「江大师有留下什么遗言吗?您会接手他的艺术事业吗?江大师的画作会由您全数继承吗?浮光美术馆呢?」 又一阶。 「听说您曾是孤儿,高中被江载明收养——现在养父去世,您心情怎么样?」 江暮云脚步一滞。 他抬起帽簷,露出俊秀的一张脸,眼神扫过来。 「……你问我心情怎么样?」他似乎很困惑。 一瞬归于寂静,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美术馆外的鸟儿咿咿呀呀。 记者们隐约嗅到某种气味——就像闻到梅雨落下前的味道那样撑开了麦克风等待雨淋下来—— 男人「哈」了一声,几乎咬牙切齿。 「还能怎样?我只能说,很不爽。」 空气明显安静了几秒。问题争先恐后涌出来。 江暮云没再回答,用高大身躯替自己开出一条生路。 助理跟紧他,深怕一不小心就被挤在外头,结果还真的应验。助理隔着一群记者向江暮云叫喊,江暮云没听,笔直走向美术馆。 江暮云还没走进馆内,便看见大厅摆满了各界送来的花圈和花篮,策展人员忙进忙出。 只见白的粉的紫的花全挤成一坨。英年早逝、天妒英才、哲人其萎……从字体到配色都丑得要命,丑得无可救药。 堂堂国际艺术家的纪念空间被佈置这么俗,连艺术人士送来的花篮都长成这副德行,大家竟然不觉得有问题,只好奇养子的心情怎么样? 江暮云绷着脸,一身黑彷彿被蒸出腾腾烟雾。 身后嘈杂忽然有些变化。 是涂料在空气中微微凝固的感觉。 江暮云撇过头,只见记者们放下麦克风,彼此推推挤挤,让出了一小条走道。 走道中央,女人一身黑旗袍,握着手杖,对空气优雅微笑。 「不好意思,请问浮光美术馆在这附近吗?」 「对的,就在你面前……」一名记者回答:「你前面有个大阶梯,走上去就是了。」 女人闻言,微微抬起脸,似乎在找寻方向。 江暮云因此得以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他念了十几年的脸。 他莫名一阵晕眩。 妈的,谁来告诉他,季紜希为什么变成瞎子? 01 小公主 「谢谢。」季紜希甩开导盲杖,在地面滑出喀喀声响,迈出步伐。 有记者开口叫住她。 「小姐,等等!冒昧请问一下,您是来悼念江大师的?」 「是。」 「请问您是他的‥…?」 「我是……他的学生。怎么了吗?」 学生……? 盲人怎么学画? 记者面面相覷,想问又不敢问。感觉这问了才是真的冒昧。 江暮云独自站在阶梯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发出冷笑。 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场所有人包括助理在内,视线全聚拢在那女人身上。 他确信自己没认错。她一定是季紜希。 小公主就算瞎了眼也还是公主,吸引目光的本事浑然没变。 记者说:「不过,纪念空间下午才开放……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季紜希一愣,不着痕跡地微笑。 「噢,这样啊……」 说完,她便悠然转身,握着导盲杖,朝来时的方向离开。 记者茫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摸不着头绪,她这是要走了? 江暮云烦躁地咂嘴。 忽然,他眼尖发现她脖颈染上一片水红。 他知道。他记得。季紜希难为情时总是这样。 季紜希紧紧攥着导盲杖,不晓得还有没有人在看她,只得一直保持微笑。 天啊!真是太丢脸了…… 她明明拿放大镜仔细看过好几次新闻,究竟是怎么把下午看成早上的……早知道出门前应该再确认一次。 听刚才的声音,周遭似乎有很多很多人。这么多人看她出糗,这比她几个月前撞上百货公司玻璃窗还糟糕。 镇定,镇定,越慌张越容易出错,一不注意还可能摔下楼梯。镇定,镇定。 啊。 她停下脚步。 「不好意思……请问还有人在吗?」她忘了确认究竟是几点开放。 没有人回答,但不远处传来一阵声响。 发生什么事? 有人窃窃私语,有脚步声,有不知道是什么劈哩响起的声音,是相机快门吗? 眾声杂沓里,她好像听见久违的名字。 「喂。」是男人的声音:「你过来。」 自从视力减退到几乎无法辨认方向后,季紜希最怕听见的词有几个—— 这边,那边,过去,过来。 虽然大多时候能靠声音判断,但不免有出错的时候。每次这种时候她就怕出糗,虽然残疾人士出糗似乎是种理所当然,大概也没人敢放声笑出来,但她还是怕。 季紜希看向声音来源,试图在极其模糊的视野里刻划男人的形貌。 也因这一眼,江暮云发现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他忍不住怀疑,她是真的看不见吗? 「请问,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废话。」他耐心实在很有限,季紜希最好他妈的快点想起来。 季紜希眉头微蹙,「您认识我吗?」 听见这问题,江暮云笑出声来。 季紜希有些不悦,也有些戒备,下意识抱紧自己的手提包。 感觉视野里的男人光影微微晃动,下一秒,左手猝不及防被人抓住,季紜希几乎惊跳起来。 「不好意思我是视障者,请你不要这样我会害怕——」 像覆诵过千百次早已深植骨髓,被触碰的瞬间她几乎脱口而出。 江暮云一顿,不自觉松开手。 季紜希右手缩在胸前,另一手紧抓着手提包,呼吸急促,神情警戒。 「我,我是视障者……想带路的话请借我你的手臂,谢谢……拜託了。」 根据现状他合理猜测,她大概永远看不见自己的脸有多难看。一脸恐惧却还挤出优雅的笑。 烦死了——这女人为什么变得这么窝囊? 「季,紜,希。」他恼火,一字一字从齿缝迸出来。 她微微一愣。 恰在这时,周遭私语翩然入耳。 刻意压抑的喧哗里,她赫然听见熟悉的姓名—— 「你是……江暮云?」 02 柠檬 男人没回答她的问题,一声不响地走了。 明明对方态度如初,季紜希却觉得馀悸渐褪,放松了一些。 江暮云。 在看见新闻、决定隻身回到这座城市时,她当然知道会与他重逢。只是她没料到重逢会来得这么突然,还有点莫名其妙。 她想开口叫住他,但被另一道男声打断了。 男子自称是江暮云的助理。 「要不要我先带你进去?我看江先生好像想和你聊聊。」 当然好。事实上她已无处可去。 季紜希把手搭到助理手臂上,和助理一同穿越炙热阳光。 进到室内后,一瞬静下来,空气里有淡淡花香,周围瀰漫着一股肃穆静寂的气氛。 江暮云就走在前面,皮鞋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步一步,步履平稳。 她一瞬错觉,自己正在追逐他的影子。 眼看记者已被隔绝在外,助理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她和江暮云怎么认识的。 「我高中时跟江大师学过画画,在台北的画室。那时他也在,就认识了。」 「十几年前?那认识很久了。」助理暗暗心惊,竟然有办法忍受那傢伙十几年,眼前这女人果然不简单。 「嗯,不过我们很久没见了,大概十五年左右?」 「该不会是初恋情人?」助理是刻意开玩笑,他赌江暮云听不见。难得有机会打探江暮云的过去,社畜的乐趣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季紜希愣了一瞬。 初恋。 随着这个词游进耳畔,柠檬爆开酸爽的滋味在脣瓣倏然绽放。 她失焦的眼睛望向前方—— 一片迷雾里,江暮云就在那里。她知道。 「其实,我真的喜欢过他喔。」 男人步伐一霎乱了节奏。 攥紧拳头,江暮云气得几乎要笑出来。 喜欢? 哈,真是可笑。 走了一段路,助理带她进入另一个空间。他说是会议室,让她在里面等一会儿。 于是她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 然后她听见助理跑向门口,问江暮云接下来要怎么做。但江暮云什么也没说,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近而远—— 季紜希顿时紧张起来,他这是要去哪? 助理走回来,口吻无奈:「抱歉,他就是这样……这几天也比较忙。你先在这等一下,可以吗?」 「没关係。」 总觉得江暮云有点变了,他以前不会这样的。 但都过十五年了,人总是会有些变化。 她自己的变化就很大,明显到让人无法忽视。 ——而且,江老师几天前刚去世。 江老师既是他的养父也是伯乐,老师的死讯对他一定打击很大。 思及此,季紜希觉得有些闷。空气里那股死亡的肃杀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助理回头一看,才发现季紜希整张脸都被晒红了,汗水润在额上,似乎很疲累的样子。 本想出言关心,却在与她四目相交的瞬间失语。 她眼睛亮晶晶的,定向某处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差点忘了,她是个盲人。 「请问,怎么了吗?」她问。 助理赫然回神,发觉自己竟然盯着人家看了很久。 「不、不好意思,我先帮你倒杯水……然后我也得去忙了。」 「不用顾虑我,我就在这等他。你赶快去忙,真的很谢谢你,辛苦了。」 助理倒了杯水,放了一盘点心,告诉她位置后便准备告辞。 女人笑意明朗,屡次向他道谢,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这女人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气质、相貌和谈吐都很出眾,说不定江暮云真和她有过一段情…… 原来江暮云喜欢的是这种女孩啊。 claire知道可要伤心了。 说人人到,才刚退出会议室,就看见claire从不远处走来。 他正准备开口打招呼,她忽然伸出食指「嘘」了一声。 接下来,只见claire倚在门边,往里头看了一眼。 仅只一眼,claire便转身继续向前走,高跟鞋喀啦喀啦的声音在走廊里回盪——就像从未驻足过。 03 死神 claire找到江暮云时,他正站在展区,静静看着员工把画作掛上白墙。 「恭喜你找到人了。」 听见她道贺,他不置可否,只说消息传得真快。 「你没和我说她是个盲人。」也没说她是个美人。 「说了会更好找?」他漫不经心地问。 「whoknows……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还是什么言情小说总裁?说找就找,哪有这么容易。」她双手环胸,「而且,别忘了我是经纪人——找摇钱树的,不是找人。」 他恍若未闻,从西装裤口袋掏出菸盒,抽出一根菸叼在嘴里,然后拿起打火机,还没来得及点火便被claire轻巧夺去。 「你疯了吧?这些画身价可比你高。」 「现在可不一定了。」江暮云深吸一口菸草的气味。 继承江载明财產的人非他莫属。江载明的家人全早他一步死光了,这大概也是种报应。 「……命运真捉弄人,你找了她那么久,她却忽然出现了。」 「随便,已经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他没回答。 claire猜想,大概和江载明逝世有关。 自从江载明上週去世,江暮云许多行为都怪异了起来——虽然他本来就很怪。唯一能确信的是,比起伤心,还有更大的什么情绪在蠢蠢欲动。 五年前,她踏进浮光美术馆,成为江家专属的艺术经纪人。当时江载明出了场车祸,没危及性命,还能继续作画,虽然水准不如以往,但名气和声望摆在那,在台湾艺术界仍是德高望重的存在。 不过因为伤及脑部,江载明讲话和思考都变得很慢。医生说需要静养,江暮云便买下一座滨海别墅,安排一群佣人24小时妥善照护。 江载明就这样听着海潮、吹着海风颐养天年,偶尔出席国际展览、拍卖会或公益活动露个面。 起初claire和大家一样,以为江暮云是个孝子,但后来她深深觉得,依照他的性格,他只是想把养父摆得远远的,几乎是神圣地供奉起来。 在那之后两年,江载明忽然中风,病情加剧,几乎无法言语。 再之后,就是江载明上週末去世的消息。 据说,那天大师一如既往,在睡前让佣人为他洗了个温水澡,喝了杯红酒。佣人离开前替他敞开窗户,他便这么吹着海风沉沉入睡。 隔天一早佣人发现大师躺在床上,消逝在海风里,再也醒不来。 江载明走得安详,脸上甚至带着笑。 知道江载明死讯的那天,江暮云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那是claire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哭。 告别式上,他反而一滴泪都没掉。瞻仰遗容时她就在旁边,看见江暮云的表情一点一点凝结成霜,望着遗体的眼瞳黑漆漆的。 那一瞬她感到恐惧。 江暮云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算和他朝夕相处五年,她仍没头绪。 就算暗恋他整整五年,她仍完全没有头绪。 她花了五年都看不清的事,那个叫季紜希的女人就能看清吗? 「她还在会议室等你。」 「所以?」 「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吗?就算失去意义,也是得来不易。」 「是吗?」 他随口回了一句,明显没在听。 ——既然没在听,那就算偷渡一点私心也没关係,对吧? claire抿抿脣,状似无意地开口:「老实说,你喜欢她吧?不然干么要我找她?」 本以为江暮云又会敷衍回应,不料他却转过头来,浓眉微蹙,眼眸漫开薄雾。 「……开什么玩笑?」 他生气了。 她想打断,想说自己的确在开玩笑但来不及—— 「我只说一次——」他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我恨透她了。」 馆内空荡荡的,话音回盪在整座展区。 claire觉得喉咙像被掐紧。 江暮云一身黑衫,站在面前,脸部轮廓爬上阴影,背景是漫无天际的苍白。 空气里浮尘飘动,像散落的羽毛。 从没像这瞬间一样深刻感受到,美术馆里瀰漫死亡的气息。 「只是,就连恨也没意义了。」 他叼住香菸,伸手点燃一瞬火苗,一望无际的苍白便这么开出了火花。 claire惊醒。才发现手里的打火机不晓得什么时候被夺回去了。 04 亮彩琉璃 「你——」 「又怎么?」 她想说他太乱来、想说他这么做会触发侦烟系统、想说他这样会毁了画、想说他能不能别再这么我行我素…… 但她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她或许是离江暮云最近的人,但始终是个外人。 「……算了。」claire说,「不过,你还是去见见她吧。」 「我为什么要?」 「我已经听说了,是你自己要那女孩跟过来的。真不想见,请助理把她送走也好。下午这里会很乱,顾不上她。」 江暮云没回应,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忽然把菸掐灭,抬手扔进一旁的喷水池里。 claire简直要昏倒,转头叫人赶紧把菸蒂捞起来—— 再转头时,江暮云人已经不在了。 季紜希端坐在位置上,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辈子。 她将手机掏出来,按了几下后,手机发出机械女音报时:上午十一点十六分。 感觉过了有十几分鐘,她再按,发现只过了两分鐘。 就在此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妈妈来电。」 季紜希马上摁掉,传了封语音讯息给她,说自己一切都好,接着她把手机关机,塞进手提包里。 ——不能在这时候退让。她告诉自己。 江暮云走进会议室时,看见的就是她垂着眼眸,静悄悄的样子。 季紜希一头波浪黑发,束起高马尾,露出清秀明丽的一张脸。窗櫺有阳光洒落,映在她周身彷彿镀了一层光。 真刺眼。 似乎知道他来了,她眼珠微动,对上他的眼眸。 他大步走近,滑了张椅子逕自坐下来。他一坐下来,长腿随意一横,不经意碰到她鞋尖。 季紜希吓了一跳,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缩回自己的腿。 「为什么瞎了?」他劈头问。 这问题令她语塞良久,「……黄斑部病变。」 「手机滑太多?」 「……遗传的。青少年型黄斑部病变。」 他才听不懂那什么,总之就是瞎了。 「真看不见?」 「……还看得到一点。」她掩嘴轻咳,解释道:「视力是慢慢减退的。」 「多少。」他语气平淡得几乎不像提问。 「现在看得到……」她指向他的脸——不是伸出食指的那种,而是手掌向上摊平,动作轻盈高雅—— 「你的头发,眉毛,还有脸部线条。视野中央扭曲变形,像模糊的色块。」 江暮云闷哼一声。懂了,在她眼中他长得像佛地魔。 「还有,你变得很高大。」她莞尔。 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闪着碎光。 这瞬间像回到高中,她脸角沾了顏料,还浑然不觉地对他笑。 ——好像还没嚐过顏料的味道。当时他想。 于是他倾身,在夕阳西斜的画室里亲吻她脸颊。 乓。 有什么碎掉的声音。 是亮彩琉璃应声碎在她的眼眸里,流光瀲灩。 「从什么时候开始……」 季紜希没听懂,只觉得他声音忽然开始颤抖。 「开始什么?」 妈的。他烦躁地敲击桌面。「我在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到的?」 「大概高中吧……江暮云,你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没好气地问:「高中什么时候?」 「你都咬牙切齿了。」 「我没有咬牙切齿!到底是什么时候?」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吧……」季紜希说到一半,忽然又一阵轻咳,「我有点忘了。」 怎么?不只瞎了眼,现在还得肺结核吗?她是来卖惨的吗? 「你是怎样?」 「……对不起,我对菸味有点敏感。」 得了,小公主娇贵得很!连点菸味都闻不得!江暮云有股掀翻整张桌子的衝动。 「可以了,我想问的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感觉到他从位置上起身,似乎又要离开。 「等等,江暮云!」她跟着站起来,「我能留在这吗?纪念空间开放时,我想……」 「纪念,人就会回来吗?」 「我……虽然和老师很久没见,但也和他学了几年画,我想好好悼念他。也想近距离看看他的作品。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江暮云冷笑一声,反问:「你要怎么看?」 她怔愣住。 有尖锐的什么刺破气球,急遽消沉,乾瘪得彷彿再也挤不出任何空气—— 他也一顿,然后别过头不说话了。 会议室陷入静寂,只馀下彼此紊乱的呼吸。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急促地敲击地面,由远及近—— 女人推开大门。 「你——」「暮云。」claire打断:「我们得去一趟别墅,现在。」 05 魔女 「去干么?」 claire一脸焦急,正想开口,忽然想起什么,瞥了一眼季紜希。 「别管她,直接说。」 claire犹豫半晌,摇摇头,示意他到外面去。 江暮云烦躁地嘖了一声。 离开前claire向季紜希致歉,说有急事要借一步说话。 季紜希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目送两人离开。 claire掩上门,一转身就对上江暮云的臭脸。 「你最好是有大事要讲。」 「的确是大事。」她沉声说,「江大师……好像留下了遗作。」 闻言,江暮云微瞠双眸。 ……什么鬼? 「刚发现的?」 claire郑重点头,「但实际状况得亲自去看才知道。」 江暮云一瞬错觉江载明活了过来,在他周身窜来窜去。浑身阴凉凉的。 死了还这么阴魂不散。真够噁心。 「无所谓,我全权交给你处理。」 丢下这句话,他重新打开会议室大门。大门敞开了一角,露出季紜希半张脸。 claire眼明手快,右手一横,不让他进去。 「不可以,那是从没公开过的画作。他是你父亲,我只是经纪人——」 「那又怎样?又不是亲生的——」 「江暮云。」 闻声,男人诧异地抬眼。 只见季紜希右手扶着桌缘,一路朝他们走来。 「你……还好吗?」 这问题令江暮云感到迷惑。 好?他还能怎么好?他永远好不起来了,妈的到底想要怎样—— 江暮云用力抡捶门板,砰的一声。 季紜希肩膀一颤。 claire也吓了一大跳:「喂……」 「走了。」男人说完,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claire愣住,看了眼季紜希后便匆匆跟了上去。 会议室只剩季紜希一个人。 此刻,空气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复响——她总觉得是浮尘游动的声音。 在諮商室里,也有这样的声音。 静到极致,好像能听见心的荒芜。 「紜希,你觉得自己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很多事。走在路上怕有人抢劫,掉头发怕是某种病兆,父母出门就怕他们出车祸,自己一个人在家怕失火,去陌生的地方怕出洋相……」 「你觉得一直抓住恐惧这件事,对吗?」諮商师问。 恐惧,不是人的本能吗? 「我已经失去光明,就怕失去其他的了。」 「紜希,你觉得人生真有什么是永不消逝的吗?」 「……没有。」 「你好像总为了不失去某些东西,忘了倾听自己心里的声音。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希望别人怎么对你?学习自私,是我们永远的课题。」 季紜希跟着离开会议室。 她什么也没拿,包包和导盲杖——她记得,但忽略吧忽略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得成长。 这不是别人而是她给自己的课题。 要听心里真正的声音。 皮鞋和高跟鞋的声音回盪在整条长廊,她追着声音迈出步伐,在失明后不曾走得这么快,气息开始紊乱起来—— claire注意到动静,回过头时恰好目睹季紜希踉蹌的瞬间。 「你还好吗?」她一惊,想上前搀扶,却被男人挡住了。 季紜希坐在地上,用力瞇起眼,伸出手想撕破眼前的迷雾—— 驀然,迷雾里一片晚云降临。 「妈的,你到底想怎样啊?」 江暮云蹲下身,与她视线相对。她下意识抓住他黑衫衣襟。 「我,我只是想……追上你。」 男人一愣。 「我讨厌别人不说一声就走。」 女人眼眶泛红,眼里流光碎片这一刻粼粼起来。 搞什么,刚才他说那么难听的话她都没哭,现在是在哭几点啊? 「……」江暮云抹了把脸,闭眼深呼吸,「我有说我要走。」 「……那才不算。」 「那你要怎样?」 「你要好好说再见。」 江暮云拨开她的手,「但我根本不想和你再见。」 说完他准备起身,却被季紜希拉住裤管—— 「那你要去哪里?请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哈?你跟来做什么?」江暮云蹙起眉,「你不是要留下来看纪念画展?」 她嫣然一笑,「可是我又看不见。」 「……」她刚才眼泪是装出来的吗? 即使坐在地上,季紜希依然优雅从容。 他怀疑她就算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也还是会是这副模样。 ——什么公主?她根本是魔女。 「季小姐,对不起,恐怕不行。」claire将她扶起来,替她掖好旗袍下摆。 「我们是要去处理江大师的作品,外人可能……」 江暮云直起身,「她爱跟就让她跟。」 「什么?」claire怀疑自己听错。 「反正她又看不见。」 06 男孩 准备离开时,claire才发现季紜希什么也没拿,只好让江暮云先上车,自己带季紜希回会议室。 江暮云听了以后什么也没说,掉头往外走。 看他的态度,似乎是真打算要让季紜希一起去。 claire一路上让季紜希扶着手臂,觉得自己有好多想问的,但始终没问出口。 直到两人出了美术馆,季紜希向她道谢,claire忽然觉得自己好荒谬。她怕什么?有什么好怕? 「季小姐,你很厉害。」 「什么意思?」 「他那臭脾气,没几个人能忍受得了。助理也换过好几个。」 季紜希没有回答,只是抿脣微笑。 「他高中时也这样吗?」claire问。 「是有点不一样……」 「十几年没见的话,照理来说应该早就变成陌生人了。」claire突然说,「但你好像还是很信任他。」 季紜希一愣。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件事。 「车子来了,我带你下阶梯。」 「谢谢……不过,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闻言,claire无奈地笑了。 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就这么傻傻地跟着人走了。 她当然不觉得季紜希是真的傻。 大概是信任到了盲目的地步。 助理知道季紜希要同行后,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边开车边偷瞄后座,不时发出窃笑。claire在旁边瞪他,叫他专心一点,小斐这才乖乖把眼睛转回前方。 却换她忍不住瞥向后照镜,观察后座的两人。 这样真的好吗?她想这么问。 但依照江暮云那脾气,她要是再多嘴,他肯定又要发怒了。 镜子里的两人隔得很远,像在车内画出一条楚河汉界。 江暮云依然是那副模样,绷着一张脸,两手环胸,盯着外头飞掠的景色。 季紜希则双手交叠,背挺得很直,目视前方。无论车身怎么起伏晃动,她表情仍然平静从容。刚刚泫然欲泣的模样早已不復见。 结论,这两个都是怪人。 「这样好吗?」季紜希问。 claire一诧,一时还以为是自己说溜嘴。 江暮云转头看她,眉头微蹙。 「你自己说要来的,现在问这什么鸟问题?」 「我本来以为,你们只是要去布展。」 刚问了claire才晓得,原来他们是要去江老师生前休养的滨海别墅。这么私人的行程,让她去,真的好吗? 江暮云冷笑一声。「不爽去,现在可以叫小斐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都离家出走了,怎么能轻易回家? 况且人生瞬息万变,这一次相隔十五年,下一次或许真的再也不见。于她而言,不知道哪天醒来世界就会全关上灯,连仅存的光亮都不復拥有。 她要珍惜现在能看见的一切。就算什么都看不清。 「那就闭嘴给我待着。」 「嗯,知道了。」 季紜希似乎完全没把他的语气放在心上,甚至露出微笑。 就这样?claire差点脱口而出。 车内一阵寂静。 不知道拐过几个弯后,小斐出声打破沉默:「季小姐,待会要开山路了,如果你会晕车的话可以睡一下。」 季紜希柔声致谢。小斐忍不住咧起嘴角。 直到江暮云从后照镜瞪了他一眼,他匆忙收起笑容。 ……他又哪里惹到江先生了? 江暮云扫了眼身旁的女人。 季紜希还真的闭上了眼睛。 呵,她最好是有这么听话。 季紜希并不怕晕车,而是她真的累了。 她昨夜几乎没怎么睡。第一次自己住饭店,什么声音都被放大得特别明显。风呼呼的吹,隔壁房间大肆笑闹,走廊上有人趿着拖鞋来回走动…… 总觉得下一秒有人要开门闯进来,夺走她一切。 一颗心悬在悬崖上,底下是黑暗深渊。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直到早晨来临,视野里再次流入日光,她才松了口气。 瞎子也会怕黑? ——如果告诉江暮云的话,他好像会这么问。 「见过盛大阳光的人,怎能不怕黑暗?」 如果他真这么问了,她一定要这么回答。一定。 恍恍惚惚,脸颊暖洋洋的,像被日光吻过。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顏料的气味。 画布被掀开了,一片白茫里线条开始旋转,掷向一望无际的蓝。 「好美。」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男孩在画布上抹了一笔,回眸瞥了她一眼。 看见他容貌的瞬间,连她都有点懵了:自己是在称讚外貌还是画作? 他无视她的称讚,淡淡地问:「你就是季紜希?」 07 野凤凰 「你知道我?」 「老师说过。他在学生美展上挖到宝了。」 「是说我吗?」季紜希难为情地摇手,「我没正规学过画画,随便画的而已,是老师太抬举我了……还让我来这学画。」 闻言,男孩的脸冷了下来。他转身,继续作画。 她惹他生气了吗? 「那个……你在画什么?」 「不干你的事。」 干么这么兇?她本想这么问。 却发现他默默挪开了一点位置。 口是心非的人。 她笑出来,将到嘴边的话咬碎,重新嚥了回去。 踏进这间画室前,她从大人口中听说过许多江暮云的事—— 江暮云是无依儿童,俗称的孤儿。 脑袋聪明,长得好看,也没有先天疾病,更没什么人格缺陷或心灵创伤——许多家庭曾表示想收养他。 但江暮云坚持住在安置机构,上国中也没打算离开。 他说自己不需要家。 后来,名声显赫的艺术大师参与公益活动,来到育幼院举行讲座。 偶然间,他看见了江暮云的画。 生机蓬勃,像一隻浴火凤凰随时要穿破画布。 不要让这孩子的才华被埋没了——江载明如此坚持。 「我和妻子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不如你来作我们的儿子吧?我会好好栽培你,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 江暮云没同意。他见过太多人画的蓝图,漂亮但不切实际。 但接下来整整一年,江载明每週都去见他,无论颳风下雨,没有一次落下。 有时教画,有时带他出门写生,有时单纯吃饭聊天。他从不送江暮云礼物,但借他许多画具和艺术杂志。 十六岁生日那天,江暮云终于点头同意出养。 大家私下都说,江暮云小小年纪就懂得投资。 看,这不就攀上枝头变凤凰了?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兇?」 和江暮云认识一年后,季紜希终于问出口。 他望着她,沉吟良久。 「……我怕他找到了新的凤凰,就不要我了。」 原来。 才不是什么攀上枝头变凤凰。 是为了攀上枝头,才咬牙让自己成为凤凰。 「所以你讨厌我?」 「……嗯。」 他说,他讨厌她耀眼的样子。讨厌她所到之处总是吸引大家目光。讨厌自己总是要拚了命才能追上她。讨厌她看起来总是毫不费力…… 他其实很诚实嘛。 「那现在呢?」她问,「你还讨厌我吗?」 他没有回答。 好安静。似乎连顏料凝固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他倾身吻她脸颊。 乓。 她愣然地看着他。 「你……」 「……你脸上沾到顏料了。」他别开视线,脣角沾着一抹蓝。 闻言,季紜希下意识伸手去摸。 也在自己脸上摸到了一抹蓝。 蓝? 她赫然惊觉,自己看得见了。 好像从没看得这么清楚过。 男孩白皙的肌肤,修长的睫毛,精緻的眉眼—— 眼神倒影里,她也是美丽的。宛如上帝垂怜,让她浑身沾着光。她从未这么美丽过。世上所有十六岁少女都不能蒙赐这样的美丽,雅典娜、阿佛罗狄忒和赫拉都不能蒙赐这样的美丽。 夕阳泼洒进来,浸湿整座画室。 「顏料,是什么味道的?」 「……有点苦。」 「江暮云,其实,我来之前吃了柠檬糖。」 「……所以?」 「酸的,总比苦的好吧?」 说完,她踮起脚尖,轻吻他的脣。 乾燥的,柔软的,心动的。 像柠檬爆开,酸甜滋味在脣边开出花来。 花凋谢了。 睁开眼睛时,视野一片模糊缺陷。她又看不见了。 鼻尖有淡淡的菸草味,还有海的咸味。 有人在说话。 「所以,那幅画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江暮云的声音。 他嗓音变得低沉了些,说话时好像连空气里的浮尘都在跳动。 她想起来了。 十五年过去了。江老师死了、她失明了、他长高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不是只有她还记得?是不是只有她还陷在遥远的回忆里? 凤凰沐浴在烈火里,还会像失明的她一样稀罕阳光吗? 08 下地狱 「你不是交代佣人这几天整理江大师的遗物吗?」claire不疾不徐地说:「我怕有人手脚不乾净,就找了几个比较信得过的帮手过去。刚才接到他们的电话,说好像在窗边发现了江大师的作品。」 季紜希彻底清醒过来,安安静静地听着。 「窗边?佣人没发现?」 他定期接收匯报,不记得有人提过这件事。 「嗯,他们说……我们去看了才知道。」 画就是画,用眼睛看不就知道了,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江暮云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冷哼一声:「故弄玄虚。」 人都死了,也就只能靠这种方式搏人眼球—— 这男人真是连死都不甘寂寞。 当他们抵达滨海别墅时,已经有一群人站在门口迎接,有模有样的。 「江先生。」佣人们向江暮云鞠躬示意。 江暮云轻轻点头,姑且算是回应,接着便走进别墅里。 别墅并不大,只有两层楼,由三名佣人负责。她们全是中年未婚女性,五年前来到这里服侍江载明。江家给的薪资十分优渥,且江载明性格温和,对她们很好,虽然他那个养子脸臭了点,但根本没来过几次。她们常觉得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但意外来得突然,江大师走了。 她们不懂艺术,但知道江大师是国内顶尖的艺术家,而且热心公益,每月固定捐出善款,善良到连儿子都是从育幼院收养来的——新闻是怎么说的?用心画画,诚心待人……是的,江大师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江大师走后,她们第一次见到江暮云,不禁红了眼眶。 「……请节哀。江先生是个好人,他从此无病无痛,一定能去到极乐世界。」 江暮云睨了她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在这座阴气森森的别墅里,他噁心得连发火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claire问,「画在哪里?」 佣人们面面相覷,推諉了一阵才开口道—— 「作品……在先生的卧房里。」 佣人们领着claire和江暮云上了楼。 季紜希遥望他离去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放不下心的感觉。 上楼途中,佣人们开始说起江载明的事。 「先生自从中风后就不太说话,时常随手画些线条和我们沟通。一开始是画在餐巾纸上,后来也会画在墙上和地上。」 「然后?」 这件事claire和江暮云是晓得的,也见过江载明那些随笔作品。claire已请人将那些遗稿全都收好了,计画未来要办场特展。 「大概两个月前,先生精神开始变差……这段时间他也不怎么画画了,就是静静地坐着、躺着、盯着远处发呆,我们就轮流守在他身边。我们保证,他唯一独处的时间,就只有入睡以后——」 佣人推开房门。 大师长眠的床铺铺上了满满鲜花,清新花香縈绕鼻尖。 海风徐徐吹进来,床铺的帷帐轻轻飘盪。 「我们每天都来,白天甚至会在这待十几个小时……但我们完全没人发现江大师留下了这幅画。」 三名佣人一齐指向房里的窗。 江暮云眉头紧蹙。 claire也皱起眉,「怎么可能?」 卧房经过加高设计,窗櫺看起来离地面特别近。 简单的几笔线条,绕着窗勾勒出一个模糊人形,凹凸有致,似乎是一副女体。午后日光流泻进来,窗沿女人浑身发着光,像天仙下凡。 这么明显的画,怎么可能没发现? 「是真的!」佣人紧张地说:「今天来帮忙的那些人,突然问我们:『这是江大师画的吗?』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说真的,我是第一次发现那里有一幅画!」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很疑惑,讨论了一整个早上……后来我们想,可能是江先生每天都只画一点点,而我们天天都待在这……反而没特别注意到。就像时鐘上的时针?虽然有在移动,但太微小了,反而很难看清楚。」 「甚至在江大师离世前一天,我还擦过那扇窗……离它那么近。」其中一名佣人哽咽道:「如果我那时有发现……说不定还能问问他,究竟想说些什么?这说不定是他的遗言……」 哽咽什么? 江暮云不懂。 他现在应该要有什么感觉?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连愤怒或疑惑都没有。 心像被掏空了,海风阵阵吹来,带来苦涩的咸味。 好平静。一切喜怒哀乐都失去意义,耳边好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难道他聋了? 留下这个女人然后呢?她根本一无是处,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 都无所谓,一切都没有意义。 以前说了这么多,现在还不是下地狱去了? 「claire,这里交给你了。」 「什么?」她一愣,「你这是要卖掉的意思?」 「随便你,要毁掉我也没意……」 忽然,江暮云不说话了。 claire纳闷看他,却见他面色迅速冻结,瞳孔漆黑如墨。 09 影子 「你们……先出去。」 他声音颤抖,目光钉着那幅画,像要将它看穿。 「……怎么了?」claire下意识循着他视线,想转头看清楚。 驀然,江暮云大步衝向窗前,扯住窗帘—— 狼狈而鲁莽地,房内一瞬暗下来,人形被黑暗吞噬。 昏暗里他转身,像被黑暗吞噬还要奋力挣扎。漆黑的双眼里像有什么随时要窜逃出来。 「出去!谁也不准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滚出去!」江暮云闭上眼大吼出声。 一瞬寂静,空气微微振动,捲起浓郁花香——claire安抚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好的我们出去,赶紧将佣人带出房间。 「你冷静一下。我们先离开,好吗?」 他沉默。 关上门前,她担忧地看向男人。 江暮云蹲下身摀着脸,将自己藏在黑暗里。 「妈的……」 ——他是不是,在哭? 「发生什么事了吗?」听见有人下楼,季紜希立刻出声问。 没人回应。 小斐觉得好像听见江暮云的吼声,所以就算好奇也不敢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佣人们退到一旁,claire叫她们去忙自己的事,然后坐了下来,不发一语。 「请问,江暮云呢?」 claire不想回答,但转过头时发现季紜希已经执起导盲杖,似乎是想上楼的样子。 「等等!你先别上去。」她慌张地说,「他现在,心情不太好。」 季紜希茫然地望向她——像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楼梯口,静悄悄的,仰起颈子往上看。 claire紧盯着她,深怕她踏出脚步—— 「……季小姐,你见过江暮云哭吗?」 「好像没有。」季紜希回过头来,对着空气摇头。 「那么我想,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不会想被人看见。」 季紜希注意到,claire说话不再抖了。 于是她抿脣微笑,礼貌拘谨的那种。 「我知道了。」 她离开楼梯口,摸索着走到claire身边,坐了下来。 claire不禁松了口气,转头提醒小斐该去买几条菸和午餐,待会江暮云可能需要。小斐听了立刻抓起车钥匙往外衝,走前还不忘大喊「谢谢莱儿姊提醒」。 大厅只剩两个女人,沙发中间隔了一点距离。 「claire小姐,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 「请问,你是不是喜欢江暮云?」 claire一顿,愣愣地看着季紜希。 「……你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在美术馆时她就这么想了,现在claire的回答恰好印证她的猜测。 claire虽然对她很客气,但说话口吻总是不太对劲,好像总想和她比较什么似的。 现在也是。 claire阻止她上楼,真的是因为江暮云不想被看见吗? ——还是,不希望江暮云的模样被自己看见? 见季紜希不说话,claire呼吸莫名急促起来。 她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试图平復心情。 被发现又怎么了?自己又没想要隐藏。除了江暮云本人以外,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啊……连刚来几个月的小斐都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那么,季小姐呢?」 「我?」 「你对暮云呢?你不是——」 「claire小姐,就像你说的,都过十五年了。我和他几乎是陌生人。」 claire望着她,有些出神,杯子里的茶晃了一圈。 「他说不想再见我,你不也听到了?」 「但……」claire脣瓣翕动,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江暮云其实找了你许多年——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后天失明的人,比先天失明的人更容易陷入忧鬱。」 季紜希声音平静,目光似乎投向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不忧鬱,但我承认,我比谁都陷在过去的回忆里。」 在见过那么美的光芒以后…… 她便只能活成影子,一生追逐阳光。 「我很高兴能再与他重逢。但也只是这样了。」就只能是这样了。 claire放下茶杯,双手交握,只觉得心口有什么浮浮沉沉。 两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一通电话响起。 claire看是小斐打来的,以为是午餐的事,没怎么避讳便接了起来。 「那个……美术馆那里出了点状况……」小斐劈头就说。 「……你说吧。」 今天可真是够乱的。 「嗯……季小姐在旁边吗?」 季紜希似乎听见了,转头看向claire。 「她在。怎么了?」 「呃,就是……」小斐支支吾吾,「警卫那边说,突然有一对老夫妇跑过去,说是看见新闻来的,想找他们女儿……然后他们的女儿,是个视障者……」 闻言,claire诧异地瞪大眼睛。 倒是季紜希垂着眼瞼,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季小姐,你……」 季紜希朝她露出歉疚的笑。 「看来我该走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10 虔诚祝祷 「……」claire懵了半晌才挤出声音来:「那让小斐载你吧……」 「可以的话,就太好了。」季紜希低声致谢。 「可是……」就这样走了?真的吗? 「看吧,你可以放心。」季紜希莞尔,「我这个样子,也许和他再也不见了。」 什么?她懂什么?她知道江暮云找了她多久吗说走就走——claire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憋在那不上不下,这瞬间甚至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 「我想,你还是上楼一趟吧……」她脱口而出。 ——自己在干么?现在这不是她最希望的状况吗? 但算了。 她知道江暮云其实很想念很想念她。 即使他说,那份想念是源自于憎恨。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季紜希起身,流畅地走向楼梯口。 「毕竟,我不能再不告而别。」 季紜希慢慢地走上楼。 她摩娑着墙壁,一路往前走。 这间别墅的确被打扫得很乾净,墙面甚至摸不到一丝灰尘。 她找到唯一的门,轻轻敲了几下。 无人回应。 季紜希又敲了几下。 里头发出一阵声响,是什么东西被扫落的声音。 上楼前claire提醒过,江暮云现在很愤怒。 但,愤怒不也是人类表达悲伤的方式吗? 「江暮云。」在巨响过后,季紜希开口,「我得回去了……」 门内彻底沉默下来。 「其实,我是离家出走的。这一次回去,他们可能不会再允许我单独出门了。」 季紜希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膝盖,侧着脸,望着眼前一团迷雾。 「你对我这十五年好像满好奇的,那么离开前,我就稍微说一些吧?」 江暮云没回应,她当他同意了,自顾自地往下说。 像说给他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你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到的。我不是撒谎,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视力一直在减退,等到发现时,才惊觉自己其实连书上的字都看不太清楚了。很多事都是后来回想才有跡象,例如考试常常画错卡、看不见黑板上的字、接不到飞来的球。有一次在画室我还不小心把顏料弄混了,被你笑了好久。你记得吗?」 以为是近视加深,去了眼镜行,对方却说没有异状。 直到检查出是黄斑部病变,已经是高中快毕业的事了。 一知道这件事,家人便不再让她驱车去台北学画,要她先专心将眼睛治好。 当时她太小了,家人就是她的天。 而且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康復,顶多一两个礼拜就能再次回到画室,一切恢復如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于是她就这么和江暮云不告而别。 但这些……就别说了吧。 十五年前的事,说不定始终只有自己记掛着。 「每个医生都说我这病治不好,总有一天会全盲,甚至对我说:『再看也没用,就是没办法治,别再浪费健保资源了』……我父母听了很难过,带我到处找名医,到处求神拜佛,听到什么有效就往哪里去。我被扎过很多针,吃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昆虫……我母亲学电视剧里的那样,不只茹素,还一阶一阶去磕头向神明祈求我的眼睛康復。我也听过父亲向一个乩童哀求,说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眼睛和我交换。」 季紜希说着说着,觉得眼睛热热的,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与他一起陷在黑暗里。 「什么方法都没有用。我看开了,但父母还没有。他们对我很好,非常好,好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我没有上大学,没有去工作,就这么被呵护在家里,什么事都得靠别人帮忙……我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成年。諮商师说,我总是害怕失去,要我自私一点……她给我作业,要我找到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 门敞开了一角。 季紜希没有发觉。 「对不起,突然出现,还无理取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哪天醒来就会全盲,什么也看不见。」她咬着脣,「所以,当我在新闻上看到老师去世的消息,我就想,我一定要回来一趟,靠自己的力量。」 「……为什么?」 闻声,季紜希一愣,睁开眼睛后朝他微笑。 如果要问为什么…… 江暮云,你知道吗? 悼念江大师什么的,都只是契机,都只是藉口。 「因为,我想见你一面,好好向你道别。在我完全看不见之前。」 他的眼里,曾有她最美丽的模样。 那就是她真心想要的东西。 江暮云走出黑暗,蹲了下来,静静凝望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像灵魂缺了一角。 「季紜希……」他声音低哑,「我问你一件事,你给我老实回答。」 「嗯?」 「江载明,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季紜希一愣,「……你指的是什么?」 驀然,他抓住了她的手。 季紜希吓了一跳,却没抽走,就这么任他牵着。 「那就好……」 他的泪滴到她手背上,滚烫的,苦涩的。 ——她问他是什么,那就代表没有什么。 长廊上有光照进来。 黑暗被困在房间里。 两人周身飘着淡薄花香。 「……那就好……那就好……」 至少她没有。至少她没事。 那黑暗的地狱,让他独自前往就好。 江暮云握着她的手,单膝跪地,反覆轻语呢喃。 这一霎,像虔诚的祝祷。 11 道别 直到claire隔着楼梯叫唤,两人的手才终于松开。 季紜希没有说再见,只是嫣然微笑。 一如记忆里的耀眼,笼罩着不可褻瀆的圣洁。 江暮云佇立在卧房外,目送她下楼,再隔着走廊上的窗看她上车,最终扬长而去—— 那不是他的车。大概是她父母亲自来接了。 「暮云,你还好吗?」 claire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 江暮云眼都没抬,仅是旋身锁上卧房的门。 「不许任何人进这间房。任何人。」 「好,我知道了。」 那画里究竟有什么? 江暮云的视线还定在窗外。 「……季小姐的父母亲自来接她了,似乎很担心的样子。」claire说,「我刚和她父母谈话,他们说是看到新闻才跑去美术馆找人。虽然媒体没拿季小姐做文章,不过还是不小心入镜。他们说找到女儿就好,很感谢我们照顾她。」 江暮云默不作声。 下楼时,小斐已经回来了。 他将买来的烟递给江暮云,战战兢兢的。 江暮云扫了一眼,没接下。 小斐心中警铃大作——完了完了,是他买错牌子了吗?还是他抓错递菸的时机了?江先生的心情还是很不好吗?他这是撞枪口上了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收起来吧。」 「欸?」 「以后不必买了。」 小斐愣愣地盯着江暮云。让他惊讶的并不是江暮云不抽菸,而是他声调变得十分平缓,像大雨过后一切尘土被洗净。 他从没听过江暮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明明江暮云总是一副箭在弦上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要咻地暴衝出去。 「……意思是,要戒菸?」claire也有点诧异。 「无所谓戒不戒,只是不想抽了。」 claire和小斐交换了个眼神。 江暮云坐到沙发上,长腿一横,面色疏淡。 「claire、小斐。」 「……怎么了?」 「从今天开始,我要住在这。我不需要佣人,把她们都送走,但要检查她们钥匙是否都已交还,一支都不准漏。工作室那些画具请人这几天搬过来。平时可以用电话讲的事就用电话,别来打扰我。真要过来,也必须事先联络我。」 讯息量太大,claire脑袋有点转不过来。 他不是很不喜欢这里吗?又为什么要…… 她视线不禁投向楼梯口。也许,和那幅画有关? 「暮云,你打算……做什么?」 「我每件事都得向你报备吗?」他淡然地问。 claire一顿。 共事这几年来,她早已习惯江暮云的冷言冷语,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该你知道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有什么改变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 难不成季小姐真是圣女降临,净化他一切阴晦? 模糊的视野里,能感知到外面的景物不断变幻。 季紜希端坐在后座正中间——总是这样的。只要开车出门,父母总会要她到后座去。 根据统计,后座正中间安全指数最高。 母亲坐在最危险的副驾驶座,不断低声啜泣。 「……对不起。」季紜希开口。 「你不用道歉,我们知道,你只是闷坏了。」 季紜希垂下眼瞼,抿脣不语。 「但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带你出门,你想去哪里?逛商场?郊游?还是……出国?想要刺激一点的话,我们可以去陌生一点的国家。」 「不用了,妈妈。」 「你是因为想去悼念江老师吧?」 父亲出声了,和母亲同声同调。 「你如果告诉爸爸,爸爸一定带你去。怎么会自己跑这么远?」 「是呀。虽然我们没和江老师继续学画,但他那时的确很照顾你,发掘你的才华、收你当他学生……多么好的一个人,我们也很想去悼念他。」 「爸,妈。」季紜希攥紧手心,「我已经成年很久了。」 前座两人看了彼此一眼,眼里都有困惑。 「我们知道啊。」 季紜希闔上双眼,长吁一口气。 「你们……是打算保护我一辈子吗?」 「当然。」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都三十一岁了,你们也……」 江老师今年也不过才六十六岁。 季紜希露出苦笑,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只是喃喃自语:「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消逝的。」 前座的两人同时瞪大眼睛,像被倏然点醒,幡然醒悟。 「的确是……的确是这样。」母亲哽咽地说:「我想想办法,妈妈想想办法……你放心,你别怕。」 父亲一语不发,沉沉地只是在想,今年他要将愿望从「把自己的眼睛换给女儿」,改成「比女儿还晚走」。 这样,他才能照顾她一辈子。 12 眼睛肖像 ??? 艺术专访/眼睛肖像正流行艺术新星mu独家专访 西洋情人节将近,「眼睛肖像」成为许多情人交换礼物的首选。「眼睛肖像」有着精緻小巧的造型、浪漫的内涵和低调内敛的特质,广受年轻爱侣好评。在去年即以一系列「眼睛肖像」走红的年轻艺术家mu,时常在脸书或ig分享绘製过程,带起了一阵「眼睛肖像」风潮!向来神秘的他,今天终于接受专访,要和我们分享他的独家故事!究竟「眼睛肖像」红什么?艺术家mu的真实身分竟是……? ?我们本质是艺术频道,不免俗还是要介绍一下正经东西,哈哈。请问眼睛肖像是什么?能否请mu和观眾们介绍一下? mu:当然。眼睛肖像是西方在18世纪英国流行起来的,与其说是艺术作品,在当时更像是一种私密信物,他们将情人的一隻眼睛绘製在珠宝上,送给心上人当礼物。不只是情人,有些人也会在亲人过世后,请画师復刻肖像画上的眼睛,当作永恆的纪念。 ?许多政治人物、偶像歌手或知名演员都曾秀出自己的眼睛肖像,引起大眾对这种西洋復古艺术品的喜爱和关注。有艺界人士说mu可谓掀起了台湾艺术界的文艺復兴,对此您怎么看? mu: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个画画的人。其实大家骨子里都有浪漫的血液,对这种浪漫的东西,自然而然会被吸引。眼睛肖像没什么太高的门槛,人人都能接触,我看到有些商家也开始推出让情侣diy绘製眼睛肖像的方案,我觉得都是很好的,因为艺术本身就是讲求一种心意。 ?接下来要开始探问您的私事了!请问您为什么会开始绘製「眼睛肖像」呢?是因为也有心上人吗?还有,刚刚事前得知其实您的身分并不简单……吓了大家一跳。今天有打算要公开吗? mu:我想大家应该最关注后面那个问题吧。(眾人笑)其实我也没特别打算隐藏,只是因为作品大多发在网路上,没机会向大家自我介绍……贵频道的观眾,应该知道江载明吧? ?当然!艺术界的国宝!如果真的有不知道的观眾,请去看我们去年的这支影片,我们回顾了江载明传奇的一生…… mu:那就好。那支影片我也看了,功课做得非常充足,我很感动。(太感谢了,呜呜。)其实,我是江载明的学徒,也是他的养子。(江暮云……对吧?)是,我也不介意大家喊我本名。我开始绘製眼睛肖像的原因恐怕要让大家失望,单纯是我很思念养父,就开始画他的眼睛。艺术家的眼睛是很特别的。 ?咦?但您的画作好像都是女性的眼睛…… mu:养父的眼睛是我个人收藏,没公开过。毕竟很私密。 ?这么说来,您还没有情人囉? mu:是的。(眾人倒吸一口气:怎么可以!你那么帅!) 哈哈,谢谢你们。 ?其实,我以前是在艺术界工作的,曾耳闻江载明的养子个性不太好,但看来是一场误会。 mu:这件事我也晓得。其实也不算是误会。在被收养以前,我在育幼院长大,不太懂待人接物的道理,被收养后又十分依赖养父,没能收敛自己的脾气。等到养父去世后,看到许多人如此感激我养父,我才明白自己过去的骄纵。在这里也要向曾忍受我坏脾气的人道歉。 (好帅……看脸就会原谅你了好吗……) 哈哈,谢谢您。我没打算让气氛这么沉重。 ?自从在网路上走红后,您的艺术事业蒸蒸日上,甚至不得已要限制客製化订单数量。请问您同时还有在经营浮光美术馆吗?如果是的话,如何兼顾? mu:没有,没有。我不懂经营,全权交给专业团队来打理,我只是掛名而已。我现在住在很偏远的地方,听着海风,专心画画。 ?最后一个问题!您的艺术造诣这么高,又是江大师的学徒,您觉得为什么……直白一点问吧,为什么现在才被我们看见呢? mu:噢,这问题真有趣!(对不起。) 没事,我没生气,我知道直白就是贵频道的特色。 嗯,真要问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在等江载明死掉吧。 「怎么了,紜希?那是你认识的人吗?」 季紜希回过神,面向对面的男人。 「……算是吧。」 电视上,影片的声音还在持续。是眾人哈哈大笑,想掩盖什么似的尷尬笑声。 江暮云也笑了:「我是开玩笑的,大家轻松点。」 季紜希也不禁迷惑起来。 那是她认识的人吗? 笑声朗朗、口吻轻松从容。就算是高中时的他都不会这样。 那次道别后,已经过了一年多。 她离开有他的城市,住回自己的城堡,继续当高塔里的公主。 她的时间已经静止,永远停滞不前。 但他的时间不断往前—— 也许这一年多里,他真有什么改变。 而自己,已然在他的记忆里斑驳褪色。 「要不要我请店员把声音调小一些?」男人问。 「不用。我听得见你说话。」 「好。看来这餐厅我是选对了,你好像很感兴趣。」 这是一家艺术餐厅,展示了许多收藏画作。虽然季紜希看不见。 电视播放着艺术相关的影片,增添一丝热闹氛围。 季母说过,季紜希高中时很喜欢画画,和她聊些艺术的话题,她一定会喜欢。 「嗯,谢谢。」她淡淡地说。 店员布好菜后,萧医师起身到季紜希身旁。 「右手边过来依序是汤匙、叉子和刀子。」 季紜希摸索着拿起了汤匙。 男人执起她的手,以她的餐具轻碰盘子边缘,「这里是汤。」 她先是点头致谢,接着犹豫道:「萧医师,我大概看得见……您不必这样。」 萧医师莞尔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抱歉,是我唐突了。」 两人开始用餐。 一顿饭吃下来,季紜希觉得味同嚼蜡,甚至有点作呕。 「最近我开始接受角膜移植训练了。我得近距离贴着死者的脸,剪掉他的眼肌、掏出眼球,摘下眼角膜。摘掉以后要封装,很小心很小心,再把眼球缝回眼眶里面……一刻都马虎不得。」 「真可怕。」她不冷不热地回应。 「是啊!不过大家说我做得很好。住院医师要获得肯定是不容易的,我会继续努力……」 季紜希放下刀叉,拿起餐巾纸轻抿了一下脣角。 「萧医师。」 「怎么了?需要我帮你拿什么吗?」 「我只想问,您是真的打算要和我结婚?」 13 倾听 萧医师愣住,接着露出笑容。 「当然没这么快。长辈们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多见几次,多相处看看……」 季紜希微微一笑,「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眼睛的状况。」虽然近几年有许多新技术,但所费不貲,且大多还停留在预防胜于治疗的阶段。 「这你别担心!我完全不介意眼睛的事,我自己就走眼科,不会有偏见的,我父母也是。如果你是担心未来有孩子,没关係,我们可以不生,或是去领养。我是家里最小的,而且已经有三个姪子,我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 「我们甚至才见第二次。」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但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季紜希平静地说,「萧医师,我不想结婚,我以为上次见面已经说得很清楚。」 「我知道,我知道,结婚是你父母的意见。不过,只是见面吃个饭,倒也不必那么严肃吧?就当作交个朋友。」 季紜希不禁蹙起眉头。 又是这种说词。 她很恼怒,但她知道萧医师是无辜的。 一年多前那次离家出走,点醒父母对未来的担忧。母亲那时说她会想办法,想出来的办法竟然就是替她到处物色好人家—— 「要是我们哪天走了,至少你能有个依靠。」 当她表示反对,母亲便轻巧地说:「有什么关係?只是见面而已。合得来就处处看,不能就别勉强。反正你爸也不会捨得这么轻易让你嫁出去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季紜希也没理由发难。 她想自己眼睛这个样子,母亲应该很快就会碰壁放弃。 的确,母亲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直都没有收穫。 但就在季紜希都快忘记这件事的时候,竟然让母亲找到了属意的人选。 萧岳申。 她主治医师的小儿子。 萧家是医学世家,萧岳申与季紜希年龄相仿,从小就遵循长辈铺好的路走上医学一途。当上分科住院医师时,也毫不犹豫选择了与父亲相同的眼科。 「遵循父母订好的路,不会后悔吗?」初次见面时,季紜希曾这么问。 「老实说,从来没有。」萧岳申篤定地说:「不用浪费时间犹豫不决,我能更专注在眼前的事上。」 就连感情的事也是。 「我只交过一任女朋友,是在医学院的时候。算是我爸牵线的,她是我爸的学生,成绩非常杰出,我爸很满意。我们约好一起去听研讨会,会后聊了一下,我们当天就决定交往了。」 为什么分手?她委婉地问。 「她说我们见面时总是在讨论医学,很累。而且我爸盯她盯得很紧,她觉得有压力。」 有挽回吗? 他摇着手说没有。 「我爸也支持我分手。他说这女孩玩心太重,成绩表现开始下滑了。」 当时听到这里,季紜希已经想走人。 「萧医师,我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而且,我也不会是令尊属意的人选。」 萧岳申笑着说怎么会,「家父认识你十几年了,深知季小姐是多么优秀的女孩。他说你举止优雅秀气,又很积极配合治疗,心态很正向,是他从医以来看过最模范的病人。今天实际见面也的确是这样。而且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很希望能和你多相处。」 荒谬,太荒谬,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哪有人结婚的理由是因为病得很模范? 「我不希望。很抱歉。」 上次约会结尾,她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直白,萧医师应能明白她的意思。 但很显然,他虽然是眼科医师,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竟然又透过母亲邀约她第二次。 她明确拒绝,父亲却假藉外出购物的藉口载着她来到这。 父亲说,她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才不会整天在家闷得慌。 根本没有人要听她说话。 「还是说,季小姐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所以才这么不待见我?」 时间回到现在。萧岳申疑惑地追问。 「嗯,是这样没错。」她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得已要撒谎的地步了。 「可否透露是哪家的公子?我听你父母说,你并没有来往的异性……」 「……」季紜希无言以对,「我并不想多谈。」 「因为那是件伤心事吗?」 季紜希一顿,「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抱歉,恕我直言。虽然季小姐条件很好,但毕竟有眼睛这个因素,我想……」萧医师欲言又止,「而且你刚才也问过我,能不能接受你的眼睛。我想你应该是很在意这件事。是不是,你心仪的人因这件事而拒绝你?」 她什么时候问过他能不能接受?那是她暗示他别再纠缠好吗—— 季紜希觉得好累。 感觉多说也没有任何帮助。 「你年纪那么轻就失去视力,一定很不好受。」萧岳申语气软化,甚至带着一点鼻音:「这一路走来,你吃了很多苦吧?」 季紜希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流动着热度,那是哀怜的眼光。 察觉到这一点,她觉得心中怒火烧得更盛了。 这瞬间不禁想起江暮云暴躁的样子。 「萧先生,我不是您的病人。」 「这我当然知道。毕竟医师是不能和病人在一起的,有违职业伦理。」 「我不是说这个……」 她觉得自己都快变成江暮云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您的怜悯。」 「我没有。我反而很敬佩你,你很勇敢。」 「那就叫怜悯。」 「季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有什么不满的?」 她轻叹一口气。 「我没什么不满的,您的条件非常优秀。但我只说最后一次,我不打算结婚。若真如您所说『就当作交个朋友』,我们就真的当朋友就好。」 「你不打算结婚,那你打算做什么?」他语气颇是意外。 原来她之前说了那么多,他根本没听进去。 从来就没有人要听她说话。 14 在失去以前 「我想去工作,或至少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 萧岳申没有接话。 刀叉轻碰餐具。隐约的咀嚼声。他视线的热度改变了。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听见他说:「我为你感到可惜。不过,我还是会祝你顺利。」他尾音带着笑意,掩饰某种玩味。 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她是个盲人而无自知之明、错失了高攀的机会? 季紜希驀然站起身。 「季小姐?」 「看来,我们应该合不来。可能连朋友也不适合做了。」 她声音微颤,拎起自己的包,拿起导盲杖,匆匆往门口走,把萧岳申的呼喊全当作空气。踏出餐厅前,她掏出皮夹想付帐,却被萧岳申抢先。 「让我来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她掏出的信用卡塞回皮夹。 「你自己一个人,别把皮夹亮出来……很危险的。」 离开前,他附在她耳畔,自以为温柔地提醒。 出了餐厅,季紜希自己搭计程车回家。 回到家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父母被吓坏了,放弃说服她继续和萧岳申见面。 他们拍门哭泣,要她赶紧吃点东西。 第二天晚上,季紜希终于走出房门。 但她很清楚事情还没结束。 永远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萧岳申。 「我想去工作。如果你们真想为我做什么,请让我自己去找工作。」在餐桌前,季紜希如此宣告。 她能感受到空气的凝滞。 「……好,紜希,你想做什么就去试试看。」 说谎。 她知道他们只是怕她又窝回房间,才姑且答应她。像哄小孩那样。 但她已经不是小孩。 「我是认真的。如果我找到了,我会报备行程,儘量让你们放心,但你们不能阻止我。」 父母沉默下来。 他们恐怕也不相信她能靠自己找到工作。 諮商师曾要她自私一点,但她连自我都不被承认,哪来的自私可言? 这顿饭吃了很久。 季父季母不约而同想起季紜希一年多前那次离家,如今想来仍心有馀悸。 「好吧,我们答应你……」 第一次从父母那里挣得一些权利,季紜希开始认真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她并没有把找工作想得很容易,但事实比想像中更不容易。 她知道许多单位都致力于协助盲友获得工作机会,政府也有相应的补助制度。 但这只是表象。 什么事都需要等待。 她每天在家守着消息,从白日等到夜晚,没有任何改变。 高塔里的盲眼公主,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尝试自己去应徵工作,但换得的只是冠冕堂皇的拒绝—— 谢谢您来应徵职缺。非常遗憾,经过评估,您的专长与职缺所需仍有落差,故决定不予录取。在此,祝福您能找到适合的工作。 还不如直接说是因为她瞎了眼。 等待既漫长又空无,一切都随之变得敏锐起来。 每当她拿着导盲杖在路上走动,四面八方总会投来怜悯的目光,人们像跳脚的螻蚁,匆忙让开一条路。没有人要听她说话,所有人都以想像在构筑她的生命,却还要欲盖弥彰地隐藏自己的真意。 以前刻意忽视的,这一瞬全都变得无比清晰。 那天晚上,她梦见江暮云。 他坐在她面前,手里拿着素描本,正埋头认真地画着什么。 鼻樑高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江暮云,你在画什么?」 他横了她一眼。 「说了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 她在梦里笑得好开心。她甚至看得见自己的笑脸。 她听见自己说:「是啊,我又看不到。」 手机忽然响起。季紜希睁开眼睛。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机械女音说是陌生来电。 她伸手一搆,接起电话。 「请问,这是季小姐的电话吗?」 声音很熟悉。季紜希清醒过来,立刻坐起身。 「是,我是。」 「我是claire,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她答得很快,「claire小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不好意思这么早打给你。我时间不多,就直接切入正题了——是这样的,有件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忙。」claire犹豫道,「嗯……正确来说,是江暮云需要你。」 季紜希决定再次离家。 要做出这个决定实在太容易,自己甚至没有半点犹豫。 但她还是遵照诺言,在电话徵求claire同意后,留下claire的联络方式和别墅地址——季紜希拿放大镜对着纸张,字写得很大,每写一个字几乎用掉一张a4纸。写完后,手都痠了。 趁着父母外出,她拿着导盲杖和简便的行李袋,将一沓纸条堆在桌上,就这么离开了。 「季小姐!」 小斐看见季紜希的身影,高兴地从车窗里探出头用力挥手。接着才想起她看不到,尷尬地收回手,匆匆下了车。 「小斐,你过得好吗?」季小姐笑容明媚。 小斐红着脸应下,替她将行李安顿好。 他替她开车门,邀请她到后座去。 季紜希拒绝了,说坐副驾陪他说说话也好。 一路上,小斐向她说起许多事,滔滔不绝的。从这台车的型号讲到美术馆的事务,季紜希听得晕头转向,讯息零零落落。 唯独江暮云这个名字,哪怕混杂在琐碎的言谈里,也像一刀一刀刻在耳膜上。 ——江暮云戒菸了。 ——住进滨海别墅后,江暮云曾和外界断绝联络将近一个月。就在他们想着是否该直接闯进去的时候,江暮云主动联络claire,说自己画了一些作品,要claire拿回去好好替他经营,让他在网路上有些声量。 ——这一年多来最大的转变,莫过于江暮云的态度。他真的转性了。 「噢,也不到变成好好先生的程度。那种样子只有在访谈里才会出现。」小斐嘟囔道:「他还是很阴晴不定,一下这样一下那样……但至少比以前好多了!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再把『妈的』掛嘴边。怎么说呢……我觉得江先生整个人平静了很多,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神祕兮兮的。就像暴风雨结束后的海面?虽然我也没看过暴风雨后的海面啦……就只是个比喻,季小姐能懂的吧?」 季紜希应了一声,表示理解。 「不过,自从江先生住进别墅后,我的工作量就少了很多。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莱儿姊叫我回家待命,我间到在家打游戏,无聊得都快长蘑菇了。我每天都在担心自己失业。」 「那么,请问你知道这次claire小姐找我过去,是要做什么吗?」 「咦?」刚好遇上红灯,小斐转头看她,「季小姐也不知道吗?」 季紜希对着空气摇头。 「季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了?」 「……是啊。」她莞尔一笑。 很莽撞吗? 好像是。 但她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失去什么了。 在失去以前,她想先拥有。 15 黑与光 抵达别墅后,季紜希下了车。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claire便走过来,交代小斐回美术馆处理事情。 「那我先走啦,季小姐。」说完,他便开着车掉头离开。 是刻意把小斐支开吗?季紜希忍不住这么想。 小斐刚才说,他也什么都不晓得。他甚至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江暮云。 「倒是愈来愈常在杂志啦、网路啦或电视上看到他。江先生长得很帅嘛,稍微打扮一下更是惊为天人!露脸以后,好像就有很多人邀请他参加活动。可能这些事我帮不上忙吧?至少还能来接送季小姐,这让我很高兴喔。」 连助理都帮不上的忙……却大费周章找她过来? 「季小姐,你好。」 听见呼唤,季紜希转过身,朝着声音来源微笑。 「claire小姐,好久不见,我……」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我会向你说明的。」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claire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电话里更疲惫了。 季紜希不自觉往别墅方向看。 察觉她的视线,claire在心里不禁第n次地想: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 「不好意思,我们先在外面聊一会儿,可以吗?」 季紜希犹豫半晌才转回视线,缓慢点头。 claire引着季紜希走上别墅的小阶梯。 虽然看不清,但这么一绕,季紜希发现别墅似乎经过改造。一年多前来到这,这里并没有台阶,现在却明显加高,还多了几张露天座位,桌子中央撑着阳伞,遮挡阳光。 「请问,这里是要改造成什么景点吗?」坐下后,季紜希问。 claire有些讶异,「……季小姐猜得很准。」 季紜希微微一笑。 「小斐在车上和你聊过什么吗?」 「嗯,很多。」 她知道claire指的是江暮云的事,于是把小斐提过的事简单地搬了过来。 「小斐大致没说错……」 claire似乎也在思考,考虑着什么该说、什么该保留。 「这一年多来,他的改变的确很大。我本来不打算轻易相信他性格变好,但事实摆在眼前,我现在也慢慢接受这一点了。」 季紜希一字一句听得仔细。 她实在很纳闷,把自己当作假想敌的claire,究竟要找她帮什么忙? 江暮云需要她,又是什么意思? 她也能被谁需要吗? 「他不再口出秽言,脾气也收敛了很多……但同时他也变得很沉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担心他其实是在隐藏自己。」 过去她凝望他五年,什么也没看清。现在他把嘴闭上,不再闹脾气,她反而连该盯着哪里看都不知道了。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小斐可能不太清楚。江暮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什么?」让她知道就没关係吗? 「有一天,暮云突然联络我,说想将这座别墅改造成纪念馆,之后要办一场盛大的展览,回顾江载明的艺术作品——而且,必须盛大到引发全国关注。」 季紜希一愣。 「我说这可能有难度。江大师去世有一段时间了,世人已经慢慢淡忘他,而且非艺术界的人恐怕不太熟悉江载明……这时,他反问我:『那如果是我变有名呢?』我说可以试试看。他什么也没说,闭关了一个月。再来,就是他拿着一系列眼睛肖像作品,要我替他製造声量。」 「结果成功了?」 「是。」claire轻叹一口气,「当然,这不是凭我一己之力能办到的,我只懂卖画,不懂网路营销。我替他外聘专业的行销团队,替他打造形象和打公关。从照片、影片、文案到专访里那些对谈,全由他们精心设计。」 「江暮云,愿意这么做?」他并不像会乖乖听话的人。 「与其说愿意,不如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她思忖道,「我能感受到,他想快点红起来。声量起来后,他主动要求团队替他接各种活动。这个月他时间排得很满,有时一天要跑四、五个行程。不仅是专访,他还参加很多自己以前嗤之以鼻的公益活动……他也开始接一些艺术相关的代言,都快算得上半个艺人了。」 说到这儿,claire站起身,示意季紜希跟上来。 季紜希拿起自己的东西,扶着claire的手臂。 claire站定在别墅门口,放轻了声音。 「他忙得脚不沾地,却还在处理展览的事……尤其是卧房里那幅画,他不让任何人近身……」 claire打开别墅的门。 漆黑一瞬流窜而出。一股潮湿的味道蔓延开来。 墙上无数隻眼睛睁开来。窥视她们。 季紜希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视野模糊扭曲,她当然怀疑自己看错。 但当claire引她走近,季紜希尝试伸手触碰,发现是真的。 ——大厅里,江暮云笔直地躺在沙发床上,左手吊着点滴。 季紜希凑近他的脸,很近很近,想看清他的眼睛。 记忆里那双桀驁不驯的眼睛消失了。 只剩他眉头紧蹙,紧闭双眼,很痛苦的模样。 「结果就是,他累倒了。」claire压低声音说,「他不肯去医院,我只好请医生过来替他输液……」 季紜希仍贴着他的脸,想把他看得更清楚。 ——江暮云怎么会变这样? 凤凰浴了火却没能重生,反而沾了一身黑稠黏腻。 潮湿。黏腻。黑暗。黑暗。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 顏料泼洒了一地,汩汩流淌,浑身陷在黏腻氾滥的潮水里,一点一点下沉…… 大声呼喊,扯开嗓子大声呼喊,用罄力气大声呼喊,消融在黑暗里大声呼喊,所有声音融在顏料里大声呼喊。一颗颗漆黑泡沫咕嚕咕嚕。 只剩下一双眼睛,浮在水面上咕嚕嚕地转呀转。 画室的门开了扇窗,孱弱的光透进来—— 眼球窜出眼眶,衝上前,紧紧咬住那束光。 女孩的侧脸被咬了一口,她若有所感,停下脚步。 「季紜希……」他无声吶喊。 她看过来了。 视线交会的瞬间,光芒灌进来,驱散整片黑暗。 轻轻地,她笑了,笑得浑然不觉,笑得明媚烂漫。 「季紜希……」 她掉头。离开。 不不不不要走救救我—— 黑暗争先恐后涌上来,紧抱他按住他舔舐他吞噬他啃食他鲸吞他—— 她消失了,捲走所有光芒。 他跌落在黏稠的黑暗里,摔入万劫不復的深渊,溅起水花。 谁?是谁的呼吸?温热的真挚的……救救我,我快要无法呼吸…… 「江暮云……你醒了吗?」 他猛然睁开双眼。 熟悉的那双眼眸,正静静凝望着他。 什么? 他不是已经在地狱了吗? 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妈的,季紜希为什么在这里!」 16 描绘 他近乎嘶吼,季紜希怔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江暮云脸色惨白,眼珠子仓皇地转,视线扫过季紜希扫过claire又扫回季紜希。 最终,他低头看见手背上的点滴留置针,伸手就准备去扯—— 时隔一年多见到江暮云发火,claire震惊许久,这一刻才终于回神。 「你不要乱动!是我让她来的!」 江暮云侧身扫掉沙发床边所有东西。花瓶劈哩啪啦碎了,鲜花摔落在汩汩的水流里。 「你找她来做什么!」 ——不是说江暮云脾气变好了?好在哪里? 季紜希心脏跳得很快,但还是快步上前,伸手挡在claire面前。 「江暮云,没说一声就跑来是我的错,我等等就离开。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现在病了,先好好……」 「哈,你这是妄想保护谁?」江暮云笑出声,「你以为瞎了眼我就不忍心骂你?」 「我只是……」 「连看都看不清楚,脚边都是碎片你胆子倒是很大——」他翻身下床,也不管还吊着点滴,伸手一把将她扯过来。 季紜希吓了一跳,重心不稳直接往他那里倾倒,下意识紧闭双眼。这瞬间她想像自己正重重倒向满地碎片,脑袋闪过浑身扎满玻璃鲜血淋漓的画面。 可什么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他的胸膛近在咫尺。 呼吸就在耳畔,急促炙热。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他咬牙切齿。 「……暮云,真的是我叫她来的。」claire声音微颤,「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好吗?地上都是碎片,季小姐都差点踩到了。」 江暮云冷笑一声,松开了季紜希,她踉蹌了一下才稳住重心。 「……江暮云,碎片在哪里?」她伸手在空气中摸索,「你没受伤吧?」 哈? 他刚刚才对着她破口大骂,她现在竟然在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季紜希是不是连脑袋都一起瞎了? 一阵骚乱后,江暮云终于躺回沙发床。他倚墙而坐,半闔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claire打电话联络医生。医生和护理师似乎就在附近待命,她才刚收拾好地上碎片,他们就来了。 医生替江暮云拆掉点滴,并郑重提醒他必须静养:「江先生,别再这么做了,要是针断在里面,您就真的得去医院了!」 江暮云默然不语,医生追问他有没有听见,他才平淡地应了一声。 季紜希在帘幕外听见了,觉得这时的他称得上乖顺听话,不禁扬起脣角。 claire将碎片处理好,一走出厨房,看见的就是季紜希歛眉微笑的模样。 找她来真的对吗? 这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已昭然若揭。 在江暮云拉着她避开一地碎片时、在江暮云对她表露真实情绪的剎那、在一年多前他回头走向她的瞬间……又或许是在更早、更早以前。 趁江暮云还在接受诊疗,claire带着季紜希到厨房,说要介绍环境。 她虚握着季紜希的手,逐一碰触东西摆放的位置:「这是冰箱。下面冷藏、上面冷冻。里面食材刚添过,也有不少点心饮料,你可以自己拿。这边交通不方便,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请小斐……」 「不好意思,claire小姐。」季紜希鼓起勇气打断:「请问,你究竟找我来做什么?」 claire松开她的手,关上冰箱门。 「……暮云太忙了,需要有人帮忙。」 「但,为什么是我?」她眉头紧蹙,「你也知道,我的眼睛……」 有人曾说视障者的首要之务是认清自己的处境。要勇于面对自己的特别,无须感到羞耻,要开口向人求助。 ——无庸置疑,她才是需要被帮忙的那个。 claire望着她漂亮的眼睛,不由得露出苦笑。 「因为有些事,不是你就不行。」 一直都是如此,只是自己不肯承认。 自己花了六年也看不清的事,只有季紜希有机会看清。 因为他只愿被她凝视。 「医生说他这次病倒,主要是心理压力造成的。我猜,江大师留下的那幅画就是他的压力来源——但他偏偏不想让任何人经手那幅画……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季紜希一顿,恍然地望着claire。 ——正因她看不见,所以才能帮上江暮云的忙。 只有她可以,其他谁也不行。 这个念头让她高兴得几乎要微笑起来。 「可是,claire小姐呢?让我来这,真的好吗?」 一年多前,claire还把她当成情敌。现在会有任何改变吗? 「嗯,已经没关係了。」claire淡然地说,「他的事比较重要。」 她的确喜欢江暮云。 但正因为喜欢,所以知道这会是一场无望的暗恋。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仰望的。」她说,「仰望,代表我不能试图推翻他、代表我永远无法站到与他等高的位置。也代表着,他的需求永远比我私人情感更重要。」 所有微小的私心,在他脚下都不值得一提。 「听起来……很悲伤。」 「我不这么觉得,我也不觉得自己比他卑微,他只是站得比我高而已。而且,我现在已经想通了,正因我仰望着他,才会喜欢上他,一旦欣赏的角度改变了,江暮云对我来说就会变得索然无味。我的喜欢就是这么回事。」 与其说喜欢江暮云,不如说她根本是在欣赏艺术品。 正因为喜欢,所以得保持最完美的角度与距离,静心欣赏。 要是把他看得太清楚,一切就毫无美感可言。 这必须是一场无望的暗恋。 「而你觉得他需要我?」 「嗯,没错。」 「我不晓得你怎么会这么篤定,他似乎很不想见到我。」 闻言,claire不禁笑出来。 她瞄了厨房外一眼,压低声音说:「季小姐,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 claire凑到季紜希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 季紜希愣然地望着她。 「所以,你在他眼里是特别的,我保证。」 就算江暮云口口声声说恨她,但也无法否认,现在他眼里只有她。 他们才是能看见同一片景色的人。 医师和护理师准备走了,claire送他们到门口,暂时离开。 别墅只剩季紜希和江暮云。 季紜希执着导盲杖,摸索着坐回椅子上。 江暮云斜躺在沙发床上,一手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瞪着她。 「江暮云,你在看我吗?」 「……是又怎样。」他语气不悦,「我在看你何时要滚回去。」 「我不回去了。」她嫣然微笑。 「哈?」 「你需要我,所以我不走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刚好,我也需要一份工作。」她充耳不闻,平静地说:「claire小姐说可以每个月给付我薪资。如果我想住这,可以住之前佣人的房间。若觉得不方便,可以请小斐定期来接送我。」 「不是……等一下。」江暮云觉得头开始痛起来了,「薪水是我在发的,我可没听说自己要多一名员工。还有,请问公主大人,你能做些什么?」 「嗯,策展顾问?我有美术背景,也接触过江老师。老师的纪念展览,我能帮得上忙。」 看来claire什么都告诉她了。那傢伙是真不怕被开除。 江暮云实在无话可说。 「这场展览,会以那幅遗作为重点吧?那,就只有我能帮忙你了。」 江暮云一愣,霎时瞇起眼睛,周身气焰顿时撑张起来—— 「你为什么提到这个?」 「难道不是吗?」她反问,「反正,我又看不见。」 气焰顿时被掐灭。 眼瞎倒被她搞得像优势了? 仔细一想,她从上次见面就是这副德性。 魔女。这女人绝对是魔女。 「我不需要什么帮手,也拜託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是吗?」 她绽开笑容,就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那为什么,你总是在描绘我的眼睛?」 17 往回走 原来不是只有她在追逐过去那段时光。 即使是见过烈火的凤凰,依然惦记阳光。 「听说你那些作品,画的都是我的眼睛。」 虽然看不见,但季紜希仍将视线投向墙面——claire说,大厅别墅里掛满了他绘製的眼睛肖像。每一次开门,都像有无数隻眼看过来。 「……这不代表什么。」静默良久,他才吐出这句话来。 她本来以为他会否认,或至少辩解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似乎有意地回避这个话题,是不以为然?还是心虚? 「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某种重要性……那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吗?」 「你总是这样吗?用这种事来堵别人的嘴?」他不禁感到恼火。 换季紜希沉默了。 既然画她,就表示对他而言,她并非陌生人。她是特别的。 可是,是哪种特别? 「江暮云,你是不是讨厌我?」 「你还看不出来?」他笑出来,「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了。」 「……为什么?」她皱起眉头。语气没有不悦没有受伤,只是单纯的疑惑。 周围空气一瞬冷下来。 「季紜希,你是全世界最没有资格问我这种话的人。」 他的声音也好冷。 像从齿缝里迸出丝丝凉气,连空气里的浮尘都瑟瑟地发颤。 claire一回来,就看到两人无声对峙的样子。 总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会时常上演这种戏码,她告诉自己不如早点习惯。 「季小姐。」 季紜希只是低着脸,无动于衷。 claire又唤了几声,她才终于回神:「不好意思……怎么了吗?」 「……你父母打电话给我了。」claire扬起手机,「我有稍微和他们提过工作内容,但他们还是想亲自和你讨论……」 季紜希一顿。 没想到父母不是先打给她,而是直接打给claire。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她歉疚道,接着站起身。 「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吧,我会和父母好好说明的。」 claire一阵茫然,「用电话就……」 看见她的表情,claire立即收住声音。 只见季紜希眉心紧拧,脖颈微微泛红,似乎快要喘不过气的样子。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claire偷覷了一眼江暮云。 他正翻着杂志,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也不用麻烦小斐了。我自己叫车就好。」 claire还没反应过来,季紜希便拿着手机到外头去了,像一秒都不愿多待。 趁季紜希到外面,claire忍不住问:「……你和她说了什么吗?」 「这句话是我该问你的。」江暮云抬眼,语气异常平静。 「我……」 「不用解释,我不想听。」 他随意翻过一页杂志,自己朝镜头微笑的模样映入眼帘。真他妈噁心。 「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你已经越线了。」 越线。 听见这个词,胸口仍不由得发凉。 不过,随便他怎么说。 她可是艺术经纪人。 艺术品的价值与去留,她自有判断。 「季小姐,关于这份工作……你是怎么打算的?」离开前,claire问。 江暮云在一旁静静地听,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想再考虑一下。」季紜希挤出微笑,「我明天会给你答覆的。」 在那之后,季紜希便离开了。 当claire回头看向江暮云,发现他竟又画起草图来。是某位主持人的合作委託。 她本想说些什么,想想还是作罢。 「医生说你接下来只要好好休息。明天团队的人会过来,你自己要懂得衡量,别再熬通霄……」 「好好好。我在工作,别打扰我。」 她轻叹了口气,「那我也走了,有事就联络我。」 「嗯。」 所有人都走了。别墅变得很静很静。 就连外面海潮声阵阵拍打、就连墙上眼眸静静凝视……好像都能听见。 江暮云放下笔,抬头望向一隻又一隻的眼。 ——这瞬间產生某种错觉,觉得它们正在悲伤地流泪。 考虑?明天答覆? 听了点实话就露出那种表情…… 不用想也能猜到她明天给claire的答覆会是什么。 像那样落荒而逃,还真是难看。 「逃吧,逃得愈远愈好。」他喃喃。 眼睛肖像,画的是爱人与亲人。他画的却是憎恨的人。 比起爱,恨更值得被铭记。 既已置身黑暗深渊,无法回头无法改变无法挣扎,那也只能赴死如归。都一脚踩在地狱里了,折磨死人和折磨活人又有什么差别? 所以—— 不想伤心,就儘管逃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他无声的忠告。 为什么? 江暮云为什么讨厌她? 季紜希直到下了车,满脑子都还是这件事。 她以为他只是暴躁了点,以为他只是嫌弃她无理取闹,以为他只是对她不屑一顾,以为他只是觉得她有点烦…… 是她上次见面做错了什么吗?还是她这次真的惹火他了? 他说,她是全世界最没有资格问这种话的人。 重逢以来他们不过才见了两次,怎么可能用这么重的字眼? 那就是十六年前了。 「小姐,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司机从车窗里探头出来问。 她恍若未闻,执着导盲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她闯入人群而不自知,撞到了人,下意识出声致歉。 对方正要发难,转头看见她拿着白手杖,个个变成哑巴自动让开了路。 季紜希目光涣散,继续往前走。 「现在是红灯!前面是马路——停!停!喂——」 刺耳的喇叭声。人群焦急呼喊。有人大叫出声。 季紜希猛然回神,煞住脚步。 大家都松了口气,议论纷纷。 「小姐,你要去哪?是要过马路吗?」有人上前关心。 「我……」 她要去哪里? 其实她哪都没有去过。 她始终耽溺于回忆里,生命彷彿永远停在那一瞬——还看得清他,还看得清自己,还看得清世上所有美好景象的那一瞬。 多么美丽,多么铭心刻骨,宛如霎那的光影被细细描绘成画。 对江暮云而言却不是这样。 为什么? 一定有什么被她忽略了。一定有什么对他而言是丑恶而她浑然未觉的。 「小姐,绿灯了,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该往前走了,她知道。 但是—— 「谢谢你的好意,但没关係,不用了。」 对方疑惑地追问真的不用吗。 「嗯,我好像有东西落下了。」她微笑,「所以,我要往回走了。」 18 找寻 翌日一早,江暮云就被吵得不得安寧。 车子引擎的低频噪音,还有低声交谈的人声。 他猜是公关团队的人。 他从成堆的草图和访纲里抬起头,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早上八点,忍不住低声咒骂。 江暮云调整呼吸,按捺住情绪,慢吞吞前去应门。 「不是说十点?怎么这么早——」 一拉开门,他就愣住了。 季紜希正望着他,笑意款款:「早安。」 这女人是疯了吗? 他瞇起眼,倚着门框凑上前,紧紧盯住她眼睛。 距离很近很近。近得呼吸炙热,近得她能勉强看见他的模样。 他在生气。 「你又来做什么?」 「工作。」季紜希答得自然,「我昨晚已和父母说明过,也已经正式回覆claire了。我每天早上八点会来这,下午五点离开,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加班。」 父母一开始当然反对,但季紜希十分坚持,且claire亲自致电说明,保证他们所有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父母戒心才稍稍缓解。 而后她提及工作内容是协助举办江老师的纪念展,他们吓了一跳。 「是江老师的事啊……那应该能放心。」父亲说。 「你们真的需要紜希?」母亲甚至这么问。 对此,claire在电话给予肯定,诌得虚虚实实:「我们希望让盲友也能欣赏艺术之美,我们不想只做表面功夫,而是想用心为盲友设计适合的观展设施,让艺术破除可见与不可见的界线,所以非常需要顾问。季小姐曾是江老师的学生,比谁都适合这份工作。我们非季小姐不可。」 听完,父母终于点头同意。 所以季紜希出现在这。毫无预警地。 「哈……算了,随便你。」江暮云直起身,转身进屋,「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她没用导盲杖,扶着门框慢慢跟了上去。 「这么说的意思是,你会对我做什么吗?」 「……你觉得呢?」 「没关係喔。做什么都可以。」 「……」江暮云彻底无语,「你到底来干么的?」 她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来干么? 当然是来找东西的。 找出他讨厌她的原因。 找回那个迷失在往昔里的江暮云。 找到那个,在她不晓得的岁月里,独自承受着什么的江暮云。 虽说成功进来了,但实际上该做什么,季紜希也没头绪。 她想起claire找来自己的理由,不由得往楼梯口看去—— 「江暮云。」 他坐在沙发床上,充耳不闻,继续埋头工作,似乎打算把她当成空气。 她从大门走向他。 恰好十六步,江暮云的身影变得稍微清晰了些。 「我该工作了,你可以给我卧房的钥匙吗?」 「想都别想。」 她早就料到江暮云会这么回答,不禁笑了。 他真的很好猜。 「对了,你就睡在这吗?」 就算不想睡卧房,明明还有之前佣人的房间。 江暮云没回应。 她继续在周围绕,结果发现阻碍重重,才刚迈步就被绊住了。她停下脚步,弯下抚摸,猜测大概是画具之类的。 不只睡在这,连工作室都在这啊。 都累得倒下了,肯定是常常没日没夜地工作。 「江暮云,你昨晚是不是没睡?」 「知道的话就给我闭嘴安静点。」他烦躁地咂嘴。 「那你给我钥匙,我自己去卧房待着。」 「……」江暮云瞪向她。 就算看不清,也能感觉到他愤怒的视线。 看来事情没这么简单。 江暮云决定忽视她所有提问,专心投入眼前的画稿,双眼就像浸润在纸张里。 直到眼睛开始发痠,他揉着眼角转动脖颈,才惊觉已经好一阵子都没听见季紜希恼人的声音。 安静准没好事。 他莫名有这种预感,抬起头左右环顾。 一转头,就看见季紜希端着盘子朝这里走来—— 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好几次以为她要踩到地上的画具箱,却都能奇蹟地绕开。像早就对这里所有细节瞭若指掌。 一二三四五六……从厨房到江暮云面前,总共二十五步。 季紜希站定在他面前。 「江暮云,吃点东西吧?」 「……什么鬼?」 她怕他桌面有重要资料,便转而将盘子放到茶几上。 江暮云扫了一眼,竟然还挺有模有样——两颗剥好切半的水煮蛋和生菜沙拉,色彩繽纷,视觉上倒还挺均衡。 「……这你弄的?」 季紜希微微頷首。 怎么办到的?江暮云几乎要这么问。但他当然不会问的。 她却露出了然微笑,坐到他面前。 「大家以为盲人什么都做不了,其实只要经过练习,我们能做很多事。自己换衣服,做简单的料理,甚至是化妆。何况我还没全盲。」 「……我没兴趣知道。」 「我也没兴趣顾虑你的兴趣,只是想说而已。」 「……」 「你快吃吧。」 的确是该吃点东西。 昨晚吊了袋点滴以后就什么也没吃。 江暮云难得没太坚持,拿起叉子随意叉起一半的水煮蛋放入口中。 还是烫的。 他目光下意识投向季紜希交叠的手。 手指白净修长,细润光滑,看起来没有一丝瑕疵。 他实在很难想像,季紜希那双破眼睛,是怎么从电锅里拿出滚烫的水煮蛋? 感受到视线,她开口问:「怎么了?是蛋没熟吗?还是需要沙拉酱……」 看这慌张的样子…… 原来也不是那么从容啊。江暮云勾起脣角。 季紜希还在追问。 他嫌烦,随口应了句:「还行吧。」 她开心地笑了。 这女人…… 他被气得牙痒,盘子里的东西很快就被扫空。 季紜希听见他放下餐具,便迅速地把盘子收走。 哗啦啦的水流声传来,没等江暮云反应过来,她已经将盘子洗好了。 像是怕他吃不够,季紜希还去橱柜里翻出一堆零食,茶几上堆得满满的,直到江暮云喊停她才终于作罢。 「你是来当佣人的?」 「虽然不是,但我也不介意。」 「小公主还紆尊降贵起来了?」 「没办法,我的工作是来这协助策展,但我连卧房都进不去。」 又开始了,这魔女。 门铃声响起。外头有人在喊,说是公关团队的人。 季紜希十分自然地起身应门,流畅地走向门口—— 一切太过自然,以致于江暮云根本来不及思考。 「……等等!」 来不及了。 门口一群人见到季紜希,先是微愣:「您是?」 19 依然美丽 季紜希对着空气微笑。 「早安,我从今天开始在这里工作。」 「噢……你好,我们是江先生的公关团队。」 「请进。」 待大家都坐定,季紜希说要替客人倒茶,想先确认人数。 几秒的静默。大家互看了一眼,无声地似乎在问:她看不见吗? 江暮云忍不住皱起眉头。 搞什么,这傢伙还真把自己当佣人? 「不用了,他们想喝会自己去倒。我们要讨论公事,你能先回避吗?」 难得江暮云对自己说话这么客气,季紜希不由得一愣:「……好,我知道了。」 季紜希本想到客房去,手机恰好这时震动起来。机械女音说是妈妈来电。 半掩着门,走出别墅后,季紜希拣了张椅子坐下。 在短短几步路里,她已想好要怎么交代自己的工作内容。 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父母担心。要让他们知道自己适应得很好。 但当她接起电话,母亲的话题却令她措手不及。 ——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怎么没告诉我们? 「……什么?」 「我刚和岳……和萧医师他们联络,才听说你已经有对象了。这是真的吗?」 「不是,那是我想拒绝他才这么说……妈妈,为什么你又和他们联络?」 「我不能和他们联络吗?萧医师还是你的主治医生,事情没成,我总该打通电话道歉……」 道歉。 季紜希低下脸,不发一语。 「你现在怎么有空接我电话?是休息时间吗?」母亲终于问。 「嗯,算是。江先生在谈公事。」 「你和那个江先生,高中就认识了吧?」 「……对,怎么了?」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我早上查了一下关于江先生的报导,也看了一下他那什么眼睛肖像……」妈妈忽然笑了,有点难为情的:「我还以为你的对象就是他……才会这么坚持要去那里工作。」 季紜希忍不住失笑,「妈妈,你怎么会这么想?」 「很奇怪吗?或许是我看错……但我总觉得,他有些作品很像在画你啊!」 真有这么像吗? 不仅是claire,连对艺术毫无涉猎的母亲都能一眼看出来。 自己在江暮云眼中,是什么模样的? 就算厌恶,也依然美丽吗? 季紜希离开后,大厅里的空气才活络了些。 「江先生,请问……」 「说正事吧。」他将视线转回来,「我还有很多工作。」 对方将一叠资料掏出来,递给江暮云。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的资料。知道江先生事务繁忙没空细看,我们就替您总结一下。」 另一位同仁将平板电脑摆到桌上,逐一展示简报内容。 「您之前提出的目标主要有二:一是拉抬自身名气,但要与江大师做出区别,不依靠江大师延续话题性。二是维持大眾对江载明的记忆和评价。」 「嗯。」 「第二点比较容易,现在也已经陆续在进行。透过网路媒体重新回顾江大师过去的专访和新闻,巩固受眾对他善良热心的印象。加上您自己是江大师的养子,由您来谈江载明对自己的影响,颇有加成作用。」 江暮云手肘撑在桌上,听得很专注。 「至于您的名气,我们从网路媒体下手,吸引不少年轻人关注,这就与江大师做出显着区别。数据显示您的粉丝最多落在18-25岁,再来就是26-35岁,这些人或许根本不认识江大师,也毫无艺术背景,但对您绘製的作品或您本人很有兴趣。」 「我本人?」江暮云有些纳闷。 「是。」团队的人不禁笑了,「江先生露脸的效果非常大,之前我们也提过了,几乎是一夕爆红的程度。」 闻言,江暮云并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叫他们继续往下说。 「统计了一下关于您的搜寻纪录。」 同仁调出资料,平板上斗大的「江暮云有女朋友吗」映入眼帘。 「……这什么?」 「这是近日增长最快的搜寻关键字……感情向来是年轻人的话题焦点,大家很好奇您的感情状态。」 之前接下第一支影音专访,团队就曾建议江暮云要为作品包装一段爱情故事,但被江暮云慎重拒绝,改以对养父的思念为主轴。 如今,这问题竟然又重新浮上水面。江暮云不懂,感情状态究竟有什么值得好奇? 大眾的好奇心,偏偏是他需要的。 「有什么坏处吗?」 「坏处倒算不上,只能说是隐忧。」对方认真说:「大眾关注您的感情状态,表示您的身分定位已趋近于艺人……偶像艺人是贩卖梦想和爱情的职业,这和您期望的并不一致。」 的确如此。 他可没打算当偶像明星或成为谁的梦中情人。 他只想塑造极好的形象和声量,让最终的反击变得强而有力。 「要我怎么做?你说就是了。」 「您需要一段低调且稳定的感情。」 「……哈?」 「不管是真是假,人都喜欢听故事,您需要一个好故事。您必须深爱对方,与对方感情非常稳定。我们想过了,您直接说眼睛肖像是在绘製她,这就两全其美了。」 「这和之前的专访不矛盾?」 「不会,您之前从未解释为什么画女性的眼睛。而且已经有不少人发现,除了客人委託的以外,您绘製的作品似乎都是同一位女性。」 江暮云默然不语。大家怎么总是把焦点放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这真的行得通吗? 沉默之际,季紜希回来了。 一进门,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 她以为是自己造成的,脚步匆忙,歉疚道:「抱歉打扰了,我马上进去……」 「不好意思!」有人叫住她。 季紜希停住脚步,茫然地转头,「请问,您是在叫我吗?」 「江先生,这位……」「啊,难怪我从刚刚就觉得在哪里见过……」「难不成……」 好多人在说话,内容断断续续,季紜希有点混乱,不禁望向江暮云—— 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江暮云的神情。 「别随便把她捲进来。」 只听见他这么说。警告意味浓厚。 20 钥匙 一片朦胧里,若隐若现的轮廓,她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江暮云。 ——他或许从未变过。 意气风发,却脆弱易碎。 于是化作一团迷雾,难以捉摸、心口不一、变幻无常…… 「请问,是要我做什么吗?」 眾人无声,面面相覷。 季紜希走到他们面前,「没关係,你们不用管他,告诉我吧?」 江暮云按着额角,脸色很不好。 「呃……就是,成为江先生的恋爱对象?当然不是真的,营业用、营业用!偶尔拍几张照片——」江暮云眼风扫过来,眾人一致改口:「不,甚至也不用拍照!只要同意让我们借用形象,当个虚构的主角就好,但还是得徵求您本人同意……」 他们本来只是想为江暮云虚构一个情人,没想到季紜希就这么刚好出现在眼前。他们能马上想像到一段深情的爱情故事,江暮云的评价将更上层楼—— 她的眼睛,是他们不忍错过的素材。对江先生来说更该是如此。 「嗯,好啊。」她答得很快。 「季紜希——」江暮云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你在说什么?」 「我说过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何况只是借我眼睛一用。」 「我没有要你做这种事。」什么叫借她眼睛一用?她知道这一借有多少人会拿她眼盲的事作文章吗? 「你之前画了那么多,可没经过我同意。」 江暮云不禁沉默。 儘管他绝对不会亲口承认,但仍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他不该那么做的。 说实话,起初他并没有打算绘製她的眼睛。 闭关那个月里,他想过究竟该画些什么。当他闭上眼,一双眼睛便浮现脑海,睁眼后不自觉地下笔,也不曾想过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 当自己回神,只觉得那双眼眸似曾相识。 「这些是,照着谁画的吗?」直到claire捧着那一枚枚眼睛肖像,意有所指地问。 他几乎是那时才惊觉,那是季紜希的眼睛。 嘴上却还要坚持:「你是说我抄袭?」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claire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然后,作品如他所愿地发表了,如他所愿在网路上窜红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某种重要性……那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吗?』 他没想过要拿她眼睛开玩笑。 但做都做了,他又有什么资格辩解? 所以那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庆幸,眼睛肖像是小巧的、私密的、低调的——眼睛的主人难以追认,只要他不说,答案将乏人知晓。 现在不一样,她竟说要把双眸裸裎在眾人面前—— 「总之,不可以。」 「江暮云,别忘了,你讨厌我。」 他怔怔地看向她。 「既然讨厌我,那你应该不想让我太好过。机会都摆在眼前了,难道不想找机会利用我吗?还是说,这件事对我来说好处太多了,所以你不希望我接受?」 「如果我说是的话?」他咬牙道。 「如果是这样,对我有好处,我为何不接受?」季紜希嫣然一笑,「你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吗,大少爷?」 乖? 这个字和季紜希一点也不沾边。 她总是任性妄为,他说不要她就要,他说讨厌她就喜欢,他说不可以她就偏要争到底——十六年前如此,十六年还是如此,瞎没瞎眼都是如此—— 此刻望着季紜希的眼,琉璃碎片隐隐流转微光。 或许,他们根本困在同一段回忆里,谁也不曾改变过。 她看见美丽的,他目睹丑恶的—— 凭什么? 明明望着同一片天空,她带走盛大阳光,徒留他陷在深渊里,不断往下沉落。 凭什么? 「你别后悔就好。」 季紜希笑着回头,「你们听到了吗?他同意了。」 大家都很惊讶,纷纷讚叹起来。 顺利徵求当事人同意,团队一副颇有进展的样子,说过几天会再来拜访,给出更具体的计画。 送走那群人后,季紜希发现江暮云不知不觉已经安静了很久。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 他没有出声。 是睡着了吗? 她大胆地往前凑,往前再往前,直到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的距离—— 「你还要往前凑吗?」 声音流窜入耳,季紜希微微一颤,忍不住缩起肩膀。 「抱歉,我只是想看你是不是睡着了。」 江暮云躺在沙发床上,直视她的双眼。 「手。」 「嗯?」她下意识照做,伸出右手。 差点戳到脸,他捉住了她的手。 「怎么……」 她话还没问完,手里多了一枚冰凉的东西。 放在手里一阵摸索,摸到凹凸不平的锯齿状。 「钥匙。」 季紜希愣住。 就这么容易拿到了? 她以为自己还要和江暮云斗上几个月,甚至连非常手段都想过…… 「季紜希,眼瞎了不代表可以没头没脑地到处乱闯,你比谁都该慎重考虑下一步要踩在哪。」 她不是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却听得出来,他想劝她放弃。 「……即使瞎了,我也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前面是不是悬崖?怎么知道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是那样我也认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是啊,季紜希捲走了阳光,活得恣意随兴又耀眼。 她不会后悔的。 她就是这样的人。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季紜希。」 江暮云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住那枚钥匙。 「看清楚。想清楚。现在后悔还不算后悔。」 季紜希只是微笑,攥紧了钥匙。任凭江暮云怎么抽也抽不回来。 「这就是我的回答。」她轻声说。 他松开了手。 既然她捲走了光,那他便要吞没她的光,以无尽的黑暗。 ——欢迎来到我的地狱,季紜希。 21 微光 ??? 杂志、代言接不完江暮云获选城市形象代言人 江暮云今出席公益活动无依儿童以他为榜样 网友发现作品一秘密……江暮云认了有女友! 眼睛肖像的主人?江暮云公开背后深情故事 另一半是视障者?江暮云:请别对她太关注 初恋惦记十馀年江暮云亲手描绘情人盲眼 「这次检查到这就差不多结束了。」萧医师转回椅子,语气明快地说,「接下来也是定期追踪就好。」 十几年前,在季紜希被所有医师拒于门外的时候,来到萧医师这里。 当时萧医师初出茅庐,父母对他并无太大信任,抱持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诚然,萧医师说了和其他医师一样的话——治不了,少晒太阳、多吃点对眼睛有益的食物,看过几年医疗技术发达后能不能治。 但他说完后,对季紜希说了句:「你很勇敢。」 看了十几个医生,只有他看见病人的无助和悲伤。 她从此决定在这里看诊,十几年了,从看得见到看不清,视野里萧医师的面容已然缺损变形。 他声音却始终没变,令她觉得安心踏实。 和萧岳申口中的萧医师,很不一样—— 『他说你举止优雅秀气,又很积极配合治疗,心态很正向,是他从医以来看过最模范的病人。』 「……谢谢您。」 总觉得诊间流转着尷尬的气氛。 「对了,有个艺术家最近很有名啊,」忽然,萧医师说:「叫江什么来着……」 「……江暮云?」 「对对,是这个名字。江暮云。」 季紜希有些茫然。 这瞬间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江暮云真的成为了知名人物。 江暮云三个字成为大眾在茶馀饭后会拿来转换气氛的名字。 「他那位情人,是你吧?」 她一愣。踏入诊间前,她想过会被问起拒绝萧岳申的原因,就是没想过萧医师会问起这件事。 「萧医师怎么知道?是我父母告诉您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来她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她没有露脸,没有揭露名字,连张照片也没有,团队仅是以她为原型形塑了一个虚构故事。有时她甚至会忘记正在扮演江暮云的情人。 ——只有父母记得很清楚,称得上深信不疑。 母亲特别高兴,总是唸叨着她找到这么好的对象,之前怎么不肯承认。 考虑到之前向萧岳申撒谎自己有心上人,季紜希不好老实说只是假装,只好顺着他们的话说。 「不用别人告诉我,他那些作品一看就知道啦。」萧医师爽朗大笑,「我可是你的主治医师,盯着你眼睛看了十几年了——怎么会认不出来?」 「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虽然我很希望你成为我媳妇,但这种事本就勉强不来。」 「我很感谢萧医师对我的欣赏。」 「我看了几个专访,觉得那个艺术家还不错。优秀又善良,懂得感谢他人,对你应该满好的?」 季紜希忍不住笑了。事实似乎有点出入,但…… 「他的确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萧医师说,「紜希,其实我对你是有点愧疚的。如果你再晚生个几年,现在的医疗技术是能让你维持住一定视力的,可惜……」 可惜,她病发得太早,又太晚发现。 可惜,当时医界对青少年型黄斑部病变还没什么头绪。 可惜、可惜…… 原来是因为可惜,才想让她变成萧家人吗? 「没关係,我只是看不清楚,没什么可惜的。」季紜希平静道:「而且……这阵子,我反而庆幸自己看不清楚。」 「哦?怎么说?」 「看不清楚,反而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离开医院后,季紜希搭上小斐的车前往滨海别墅。 小斐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担任她的司机。 她本想婉拒,江暮云却冷冷道:「我也没其他事给他做,要我开掉他吗?」 季紜希只好答应。 小斐倒是挺开心的,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她家门口接她上班。 「江先生真疼你,还派司机来接……」母亲时常这么说。父亲则叮嘱她别给江暮云添麻烦,就算是另一半,也得好好工作。 季紜希也搞不懂,江暮云这些行为到底代表什么。他既矛盾又多变,态度出尔反尔。 但他对她的确很好。 就算他对她说难听话、就算他暴躁又易怒,就算他讨厌她、就算他警告她别再往前…… 他是个温柔的人。关于这一点,她的想法从没变过。 「季小姐,已经到啦。」 小斐的声音传来,季紜希回过神。 下车前,小斐探出头来对她说:「对了!紜希姊,别墅里现在可能没人。江先生早上有外採离开了,因为主题和江载明的作品有关,所以莱儿姊也跟着去了。」 「好,我知道了。」 她有别墅的备用钥匙。开了大门,她在大厅里试着呼喊。 真的没人。 她笔直越过大厅,一步一步,同时从包里翻出另一把钥匙,紧紧捏在手中,因为兴奋或别的什么,她几乎颤抖起来—— 第三十步,她昂起脖颈看向楼梯。 在视野里,楼梯模糊不清,线条歪斜扭曲,她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上去。 这是她拿到钥匙后,第一次踏上这座楼梯。 儘管江暮云给了她钥匙,但不代表她能随心出入那间卧房。 平时别墅里总是有人,大家十分留心她的存在。而那间房就像诅咒之地,不能轻易进入、不能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何况,只要那扇门一被打开,自己和江暮云的关係似乎就会发生改变——她莫名有这种感觉。 而现在,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 江暮云也不在。 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摄影棚里,江暮云坐在单人沙发上。claire站在棚外。 有人替他调整造型,只不过是几缕头发也要坚持梳齐。 然后,所有人都远离他了。 身后掛着无数画作——全是江载明画作的复製品。 主持人来了,和他握手言笑。然后,手又松开了。 有人喊一二三开拍,他挤出微笑来。 「今天我们邀请到年轻艺术家江暮云,要来和我们介绍传奇艺术家——江载明!」 江暮云向镜头点头,按照访稿上的流程打招呼。 「随着儿子的发跡,父亲江载明的画作再次受到大眾瞩目,浮光艺术馆每日客流量更创新高。对此,请问您怎么看?」 「我养父本就是台湾艺术界德高望重的前辈,老实说应该是我沾了他的光。我也在努力走出和他不同的路。」 「这就是您之前在专访中说『我在等江载明死掉』的意思吗?」 「是,这就类似『影响的焦虑』……」 主持人故作惊讶:「原来如此。创作者的成长与作品风格形成,多少受到前辈有如父亲的影响。您希望能摆脱父亲的影响,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江暮云只是点头。 「但您的确非常敬爱养父,对吧?」 江暮云对镜头微笑。 「是。虽然公开的作品都是另一半的眼睛,但我开始创作眼睛肖像,是因为思念父亲。」 ——同样的谎说多了,便能自然地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今天主题明明是江大师的作品……不小心聊多了。江大师生前很少提及您,所以大家都觉得很神祕。」 他从喉咙里挤出笑声。 「不过,提到这个就必须向大家分享。有人发现,在收养江暮云先生后,江载明的作品风格有很大的转变,在质与量上也有卓越的提升——」 指甲掐在掌心,感受不到疼。背后的画作好像要跌下来了。 「或许吧……养母长年卧病在床,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我是唯一一个。」 「他的代表作都是在收养您后才创作出来的。某种层面来说,虽然您是男性,但可以说是江载明的繆思了。」 这段不在访稿上。 忽然,「哎——」主持人惊呼出声:「小心!」 画全部垮下来。 垮下来一帧两帧三帧四帧——这瞬间错觉像砸在背上黏住他包裹他无法移动连张脣都做不到—— 工作人员涌进来扶起地上的画。製作人在棚外破口大骂。 「您没被砸中吧?」主持人紧张地问。 江暮云摇头,只是问:「不好意思,我们今天能先到这吗?」 claire坐在副驾驶座,透过后照镜瞄了一眼。 只见江暮云双手交叠,面色平静淡漠。 「你还好吗?」 他望着窗外,轻声说:「我看起来不好吗?」 「那倒不是……」 他看起来是挺好的。但她总有点不安。 claire想了想,低头传了封讯息。 小斐: 今天季小姐看完诊后,先直接送她回家。暮云可能需要一个人静静。 「回别墅后先好好休息。我帮你把后面的行程推到明天。」 江暮云不置可否,只是缓缓闭上眼睛。 claire凝望他良久,最终仍回过头,看着前方她沉沉在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都看到什么了呢? 别墅里,季紜希缓缓走上楼,找到唯一的那间房,摸索着将钥匙插入孔洞。 转动。 门开了。 她拉开门,无尽黑暗和热气争先恐后往外窜出来—— 空气里隐约带着一丝霉味,毫无生气。 季紜希迈出脚步,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她蹲下身抚摸,发现是一张椅子。 再往前走几步,踩到了丝绸帷幔之类的东西。 有一些乾瘪枯萎的花瓣,轻轻一踩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整间房乱糟糟的。 难道在那之后,江暮云也从没进来过? 她听说过作品是绘製在窗边,于是季紜希直起身,小心地越过那些东西,一直走到窗边。 季紜希将窗帘一把拉开。 阳光和灰尘捲起来,她掩嘴轻咳。 光灌了进来,黑暗却没被驱散,依然盘旋縈绕。 看见了,好像有图案在上面。 季紜希从包里翻出放大镜和望远镜,踩上椅子,拿着放大镜,对着那些线条细细地看。 黑色、黑色、无止尽的黑色—— 眼前线条微微变形扭曲,她仅能在心中衡量估算,猜测它的外型…… 她每看一眼,便在纸上画下来。 一开始仅是点,而后线,最终线连结成了匀称身形—— 真的是这样吗……? 她向claire打听过,墙上的画是个女人。 季紜希爬下椅子,跪在地上,拿起纸张反覆端详,眉头紧拧。不自觉出了一身汗。 光芒渐渐转淡,外头阳光西沉。她一半的身子陷在黑暗里。 「季紜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纸张藏到背后。 转头一看,昏暗中,男人正倚在门边,平静地凝望着她。 「你、你怎么在这?」 「我刚回来。」他淡然地说,「发现楼下大门是开的,就上来看看。」 他这么看着她多久了?自己怎么会没发现? 「对,对不起,我——」 「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季紜希怔愣。 他大步走来,拉上窗帘。世界一瞬暗下来,只透出一点点光。 江暮云蹲下身,离她很近很近,凝视她发亮的眼睛。 钥匙是他给的,不怕她看,反正她也看不见。 但…… 「你说过你看不见。」他瞥向她脚边的望远镜和放大镜。 「我也说过,我不是全盲……」 「所以,都看到了些什么?」 江暮云语调平静,就像真的只是单纯好奇。 所以当他伸出手要拿那张纸,季紜希并没有挣扎。 他轻抖纸张,抖落上头的尘屑…… 呼吸驀然一滞。 他抬起眼,震惊地望着季紜希。 「画得肯定不像。」她苦笑,「我看东西总是有点扭曲,这种线条画对我来说太难……」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季紜希?」他声音冷颼颼的。 空气一瞬凝结。 「什么……?」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觉得那是什么?」 他箝住她肩膀,力道之大,几乎泛起疼痛。 「等等,你先放开——」 「告诉我!」 「我、我觉得是一个人……」 「……谁?」 「我,我不知道,只觉得是个男的……」 江暮云松开了手。 季紜希茫然地问:「是我……看错了吗?」 江暮云摀住脸,像枯萎的花垂下去,气焰尽失。 「江暮云……?」 ——暮云,你是我的繆思…… 她伸出手,想试着触碰他。 他却往后一躲,惊惶失措的。 下一秒,他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哽咽起来。 「你没看错。只有你没看错……真他妈讽刺……真他妈噁心……」 ——看不清楚,反而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她不庆幸了。 若要看到江暮云这个样子,还不如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看不见,不表示不存在。 夕阳彻底陷落,视野里黑暗蔓延,吞噬仅存的微光—— 「没事的,我在这里,江暮云。」 「你在有什么用?妈的,你会视而不见……你会一走了之……」 季紜希摸索着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现在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她闭上双眼,将他的手轻轻碰在脣边。 ——我已来到你的地狱,江暮云。 22 繆思 外面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别墅里半盏灯也没有,即使门是敞开的,四周仍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暮云。」 江暮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她想使劲拉起自己时,由着她去。 这是季紜希第一次搀着谁而不是由谁搀着。 屋里每一隅她都了然于心。 儘管如此,季紜希仍能感觉到,江暮云并没有分给她半点重量。 他始终绷紧着身体,像被拋弃的话还能马上重新站起身那样,高大身躯缩在她臂弯里蓄势待发。 季紜希带着他来到大厅,坐到沙发床上。 他躺下,她坐在床沿,轻抚他的手背。 「我去开灯,好吗?」 江暮云默不作声,却反过来握住她的手——仅是虚握,两人的指尖还隔着随时能抽手的距离,她却觉得心脏像被狠狠掐住。 「……我知道了。」她低下脸,凑近他耳畔,「我就在这,哪都不去……」 他眼泪沾在脣边,慢慢闭上眼睛。 骗人。 坠入更深的黑暗前,混浊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第一次见到江载明的画,是在国小的美术课本上。 一幅画,一个华丽的头衔,一段冗长描述。 美术课本上说,江载明是近代台湾最知名的画家,十七岁便无师自通,缔造无数纪录。课文还附带一行字,说他曾提出艺术不仅是认真绘画作品,还包括认真待人。无论对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才是艺术所在之处。 真奇怪。其他画家都只是草草带过,为什么这个人有这么多的篇幅? 然后他盯着课本上那幅画很久很久。 熊熊燃烧的大火。 好美。 美得令人想葬身其中。 〈寻找繆思〉。这是画的名字。 第二次见到江载明,是在育幼院——被其他孩子称做「家」的地方。 「家」有一个窗明几净的展演空间,平时孩子们不能随意进入,只能躲在昏暗的大通铺里嬉笑玩闹。 到了假日,他们别无选择,被赶进展演空间。有时是金工课,有时是外语课,有时是生活辅导讲座…… 每到这时,他们就要开始演戏。演戏像孤儿的求生本能,没有人要求没有人号召没有人传授技巧,就这么不约而同地搬演起来——越多人交叠在一起越好,玩得越疯越好,弄得越脏越好,饿得越瘦越好,要有像长在自然里那股原始猛衝的野性,满足所有人的怜悯之心。 暮云不一样。反正都要演戏,他乾脆选择不同的戏路。 「这孩子气质真不一样。」 大人们常指着他,窃窃私语。 发现他看过来,便笑吟吟地抱着他、称讚他。 「讲直接点,他很不像孤儿。虽然安静了些,但气质很好。」 察觉他听见了,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笑着说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家人。 「毕竟从小就在安置机构长大,看来我们现行的安置措施还是有效的……」 把他当成某种指标,下一秒装出一副关心他、为他着想的语调。 「他身上一点刺都没有!很亲人,听说学校老师也讚誉有加。」 嘴上说着称讚的话,却浑然不觉这些话就算把主词改成家畜也不影响语意。 取悦的对象不断改变,有时是院长,有时是来参观的陌生人,有时是说想收养自己的人,有时是学校老师。 他每天都在演戏,每天每天都在骗人。 骗人骗得多了,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的话是可信的。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演戏。 直到那男人出现,他说他的画像一隻凤凰,随时要穿破画布。 只有他看见自己的野性。 只有他看穿他压抑的本性。 只有那男人明白,自己多么嚮往投身烈火。 「我和妻子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不如你来作我们的儿子吧?我会好好栽培你,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 满十六岁那天,江载明送了他一幅画,说是他昨日才完成的新作。 暮云双手几乎颤抖,谨慎接下这幅价值连城的作品。 画上有隻大鸟,身上五彩羽翼,张开翅膀,周身捲起焰火。 「……老师,这画的是?」 「你觉得呢?」江载明露出慈祥的微笑。 他反覆端详,「……凤凰?」 江载明摇摇头,很有耐心似地说:「不,这是你。」 然后他说:「这幅画的名字,叫做〈繆思〉。」 他眼里的情感是那么真挚,像暮云曾看见的那幅熊熊烈火,滚烫炙热却毫无保留,彷彿要燃尽一切的谎言。 所以,他相信了。 江载明德高望重,出养评估和申请以最快的速度通过。 他顺利成为江载明的养子。 全心全意相信着谁的日子是美好的,美好得他几乎忘了过往的生活。 他只是一心想着,要抓住养父的目光,要让他觉得自己足够优秀。 所以,当养父说他在学生美展上找到可造之材,他觉得好害怕。 那女孩太亮眼,他会吸走养父所有目光—— 养父会拋下他吗?像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那样?像「家」里那些人那样? 可是,季紜希问他讨不讨厌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关係。 他已经不必演戏,不必飞翔,不必嚮往烈火。 所以他倾身吻她脸颊,染上她的粼粼波光,哪怕那是苦涩的。 她环着他的脖子,轻吻他的脣。 柠檬糖的味道,酸甜,带着一丝海风咸味。 人生再苦涩,也不过如此。他以为。 再苦涩的人生,总有酸或甜或别的什么味道。他以为。 「暮云,你是我的繆思……」 黑暗里,江载明紧錮住他双手。 嘘嘘嘘你要小声点。会被听见。嘘嘘嘘你应该不会想被发现的。嘘嘘嘘你别让我失望。我等了好久好久。有人经过了。啊是紜希,那你哭大声点吧。她喜欢你她会来救你的对吗我的繆思。如果没有你的话其实她也……不不不别担心我的意思是你是我唯一的繆思。噢她看过来了你很激动对吧哭吧你怎么不哭了。嘻嘻她竟然走掉了……是故意的对吧一定是故意的…… 黑暗的黏稠的炙热的低吟的无止尽流淌的—— 一瞬绽开来,洒在羽翼上。 他从此无法飞翔。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恍惚间她似乎还在低喃。 别骗人了。 如果是你,我怕我忍不住要相信。 23 海潮 转动门把的声音。 江暮云惊醒,浑身紧绷,戒备看向门口。 短短几秒内意识逐渐清醒,他想撑坐起来,才发现右手还被人紧紧握着。 他低眸看去。 大门被打开了,外头光线潺潺流泻进来—— 季紜希趴在床沿,闔着眼,呼吸平稳,脸上隐约掛着一滴泪。 「……不在吗?」「我先去开灯看看——」 是claire和小斐。 一阵窸窸窣窣,别墅里骤然灯火通明。 江暮云下意识伸手挡住季紜希眼睛。 claire愣住。 小斐咚咚咚跑回来,看见两人时也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声音被江暮云扫过来的视线硬生生卡在喉头。 他食指抵在脣边,示意他们小声点。 「有事?」 「你还问我……」claire即使用气音都藏不住怒气:「你们俩为什么都不接电话?」 小斐看见讯息已经是傍晚的事了,急急忙忙打给她,说自己早就把季紜希送来别墅了。claire拨给季紜希,季紜希没接,打给江暮云,江暮云也没接。 后来连季小姐的父母都打来问女儿怎么还没到家,还一直连络不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连你也敢向我发火了?」江暮云只是淡然地问。 「……」她不敢,她哪敢。全世界只有季小姐敢。 「几点了?」 「江先生,快八点了。」 「嗯。」 他应了一声,想从沙发上起身,才想起季紜希还抓着自己的手。 就在这时,季紜希醒了。 「……暮云?」她迷濛出声。 「小斐,送她回家。」江暮云顺势抽开了手。 「等等!」她近乎反射动作抓住他的手。满脑子都是不能走不能走自己哪里都不能去。 「喂……」 季紜希茫然地看着他,半晌才缓过神来,察觉周遭似乎还有谁。 熟悉的香水味。是claire。 还有隐忍得几乎颤抖的窃笑。是小斐。 她一僵,热度一路从耳根蔓延到脸颊。 「你还不放手吗?」 「可是……」 江暮云不想听,只是拨开她的手,站起身。 她跪坐在地,视野一片模糊,伸手想搆也搆不着。 「紜希姊,你父母很担心……我们今天先回去吧。」小斐说。 「不好意思……能等我一下吗?」 「又怎么?」江暮云不耐烦地问。 「我……腿麻了。」她抿住脣,觉得自己脸烫得更厉害了。 江暮云冷笑一声。 他已经搞不清楚她的话是真是假。 也没有搞清楚的必要了。 终究都要离开,还不如快点滚。于是他快步上前,朝她弯下身。 季紜希疑惑抬眼,视野里江暮云愈来愈近,呼吸近在咫尺,而后身子忽然一轻。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抓紧他。 「小斐,去开车。」 小斐呆在原地。 江暮云皱眉道:「还愣着干么?」 「……好好好!我马上去!」 江暮云抱着季紜希,一步步走入夜色。 她很轻很轻,柔若无骨,抱在怀里几乎没有重量。 皎洁月光洒下来,她轻眨着眼,小心翼翼环着他的脖子。 「……我们会有什么改变吗?」她轻声问。 「什么?」 「我还能待在你身边吗?」 小斐将车门打开。江暮云一手将她抱到后座,另一手轻挡车门。 俯身放下她的瞬间,他轻喃:「那不是由我决定的。」 季紜希愣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关上车门。 车子发动引擎。 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她不晓得他有没有在看自己。只能凝视着窗外,望着有他的方向。 眼看车子即将没入夜色,江暮云正要回头。 驀然,车窗摇下来,季紜希探出头来。 他一愣。妈的这女人在干么这有多危险她知道吗—— 小斐哇哇乱叫着问她怎么了。 季紜希明媚灿烂地笑着,没有焦距的眼眸像镶着零碎月光—— 「明天见,暮云!」 她喊得很大声,像怕他听不见似地重复着,像海潮阵阵拍打在耳畔。 「……虽然知道你不会回答,但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野里,claire出声问。 他果然没有回答,只是喃喃:「真不像她。」 「……会吗?」她问,「我倒觉得,只有季小姐能为你做到这种地步。」 他笑了,无奈的苦涩的悲伤的。 为什么? 明明终究要离开……又何必把戏演到这份上? 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吗? 回到车里,重新关上车窗,小斐慌乱的声音还在耳边縈绕。 季紜希垂下眼瞼,脸上笑意渐渐淡了。 ——看不见,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紜希姊……怎么了吗?」 察觉她变得沉默,小斐声音也跟着低下来。 「是不是江先生对你发脾气了?」 「小斐。」 「是?」 「以后请别叫他江先生了。」 「……咦?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苦笑,「就只是,这么觉得。」 24 眼里只有 小斐将季紜希送到家门口后,便掉头离开了。 季紜希正想找钥匙开门,才发现自己把所有东西都落在别墅里了。 江暮云这么急着要她走,连让她拿东西的时间都不给…… 是怕她离开,才要先赶她走吗? 「紜希。」母亲的声音传来。 季紜希一顿,才发现父母亲正等在门口。 「……爸爸,妈妈。不好意思,今天回来晚了。」 虽然看不见父母的脸色,她却觉得这短暂的沉默令人有些心慌。 父母开了门,让她先进来。 一进门,那种压抑的感觉似乎又更变得更重了。 父亲问:「你有吃饭吗?」 「没有,但我不饿。」 「把你留那么晚,竟然没让你吃饭?」母亲不悦地问,「别人也就算了,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妈妈……」 「而且留这么晚,到底都在做些什么?这要是传出去……」母亲还在嘟囔着。 「好了,先让她吃饭。」父亲打岔。 儘管不饿,季紜希还是顺着气氛坐上了餐桌。 父母说已经吃过了,却还是坐到她面前。 他们投来的的视线像裹了一层霜,一呼一吸都像被紧紧黏牢。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她决定打破沉默:「今天我是在忙展览的事,和暮云没有关係。」 「噢,这样啊。」母亲漫不经心地说。 「你们怎么了……」 「今天看诊看得怎么样了?」 季紜希松了口气。 「没什么特别的,还是老样子。」 「萧医师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 「例如,他家小儿子的事呀。怎么样?他应该还没有对象吧?」 季紜希实在太惊讶,根本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我知道你不喜欢岳申那孩子……」母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但本来嘛,感情这种事就是要多看看。年轻时喜欢的,不一定就适合结婚啊!」 这瞬间全身忽然僵紧起来,季紜希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你们昨天还称讚过暮云……」 「那是两回事。」父亲说:「有钱归有钱、疼你归疼你——对你有没有用心,才是我们最重视的事。」 「是啊!虽然江先生很优秀,形象也很好,但……你看看,把女孩子家留这么晚,一通电话也没有。交往的事全国皆知,却始终没来和我们打声招呼。我们看他还得透过电视。依我看,他根本——」 「请问你们说完了吗?」季紜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话不中听。」妈妈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不想说得太直接。但紜希你要想清楚,虽然江先生现在很有名,但说穿了只是个画画的。退一万步来说,他虽然有钱,但只是养子啊,那些钱都不是……」 砰。 季紜希将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气得整张脸都红了。 父母吓到了,惊愕地看着她。 「画画怎么了?养子怎么了?我还庆幸他只是养子——」 因为愤怒,声音颤抖破碎起来。 「不用多看了,我又看不见,你们要我看什么?」 再看一百次一万次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从十六年前开始,就一直、一直…… 眼里只有江暮云。 「紜希,你冷静点,你妈不是那个意思——」父母一阵慌乱。 季紜希却觉得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她重新坐下来,呼吸还有些急促,但声音已经恢復平静。 「我能理解你们的担忧。我会让他来见你们的。」 「如、如果能那样的话,当然是最好……」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很疼我很爱我,也知道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但是,对不起。」 父母互看了一眼,一脸茫然。 「我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好像都会站在他那里。所以,请你们不要用刚才那些话伤害他。」 「瞎了眼还妄想保护谁?」 ——如果江暮云听见了,好像会这么问。 隔天,季紜希起得很早,从早上七点就坐在客厅里等待。 等呀等,等呀等,到了八点新闻播放的时候,小斐都还没来。 她现在没有手机联络小斐,只好翻出之前留给父母的那沓a4纸,慢吞吞地拨电话给claire。 claire很快就接起来了。 「喂?您好,请问哪位?」 「claire小姐,我是紜希。」 「噢,季小姐……刚好,我正要去你家。快到了,我们五分鐘后门口见。」说完,claire便掛断了电话。 季紜希有点懵,只好乖乖下楼。没等多久,claire就来了。 她下了车,走上前和季紜希打招呼。 「季小姐,我是来还这个的。」 claire将东西交到她手里。熟悉的触感和重量。是她的包包。 手机和辅具,一样都没少,只有那张纸不见了。 「请问,怎么会在你这里……」季紜希难掩惊讶。 难道claire也进了那间卧室?这瞬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claire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着说:「当然是暮云给我的,他叫我一早就来转交给你。」 「原来如此……谢谢你。还劳烦你跑一趟。」 季紜希莫名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我想请问……」 「嗯?」 「昨天,claire小姐……在那里待到很晚吗?」 claire一愣,而后会心地笑出来。 她并没回答,只是问:「季小姐,你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慢慢聊吧。」 25 普通人 今天路上车子似乎特别多,claire一路开开停停,好一阵子才终于停下来。 她领着季紜希进入一家早午餐店,逐一朗诵菜单上的品项。季紜希迷迷糊糊的,随意点了份餐。 「请问,我不用到别墅去吗?」 「嗯。」claire闔起菜单,「他说以后有其他工作要给你,要我送你去浮光那边。」 闻言,季紜希安静下来,低着脸。 「你不好奇要做什么吗?」 她微微一笑,「……嗯,反正都一样。」一样都是藉口,一样都只是要赶她走。 「你似乎早有预料。」claire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季小姐,总觉得我们的角色对调了。」 季紜希一顿,「什么?」 「就觉得,原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claire微笑,「别误会,我不是在挖苦你……我的意思是,现在才发觉,你和我没什么不同的。」 知道这一点后,好像才终于解开心中那股鬱结。 江暮云追逐的女人,不是什么尊贵公主或净化一切的圣女。 她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你刚问我昨天待到几点,答案我可以很清楚告诉你,在你走后10分鐘内我就离开了。但我猜,你真正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claire小姐……」 「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我也曾是这样啊。」她耸耸肩,「噢,对了,我好像没说过,我对暮云是一见钟情。」 季紜希愣愣地望着她。 「他穿着黑色大衣,站在美术馆外,望着远方一脸忧鬱。那天吹着冷风,他就站在那,静静看着一切,像站在神坛上俯瞰眾生一样。我觉得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简直像个艺术品。」 claire拿起叉子,叉起一片培根。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雇主之一。我铁了心要留在他身边,所以就算事情愈来愈多,工作定位变得愈来愈模糊,我也没放在心上。大概是这种勤劳苦干的心态打动他了,有天暮云告诉我,他在找一个人,叫我帮他一起找。」 季紜希蹙眉问:「找人?」 「嗯,找你。」 季紜希既惊讶又茫然。 「我……对不起。」 「嗯?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我只是……」她脑袋乱糟糟的,「真的很抱歉。」 「噢,放心,没事的。」claire声音带着笑意,「我已经不在意了,真的。之前找你回来时,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季紜希感到很不可思议。 「而且,我打算过阵子要辞职了。」claire忽然说。 「什么?……真的?」 「嗯,这件事我还没和任何人说过,连暮云都不知道。」 「请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会吗?我倒觉得已经拖很久了。同一份工作做了六年多,对主管没爱以后,觉得他只是尊会乱吠的雕像……是时候给自己放个长假了。」 「那是什么时候……?」 「至少等江载明的纪念展结束吧,总觉得我还不能就这样离开。」claire放下叉子,若有所思地说:「季小姐,你不觉得……好像会发生些什么吗?」 季紜希没有回答。 江载明的纪念展—— 为了这场展览,江暮云不惜露脸上镜头、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 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在有什么用?妈的,你会视而不见……你会一走了之……』 她不会视而不见不会一走了之。 可是,这一切会不会都只是妄想? ——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留下来能做什么?能为他做些什么? 「对了,季小姐,你有翻过你的包吗?」 「……刚刚有,怎么了吗?」 「有什么特别的吗?」claire好奇地问,「离开前,我看暮云好像朝里面丢了什么,还把包包拉鍊拉得严严实实的,警告我不准看。我是没看,不过……」 季紜希拿起自己的包包,伸手捞了几圈,「我刚翻过,没什——」 声音戛然而止。 季紜希呼吸一滞。 「怎么了?」 「claire小姐。」 「嗯?」 「请问,暮云现在人在哪里?」 claire一顿,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却忍不住微笑起来。 ——关于江暮云的悲伤,自己永远只懂得欣赏。 季紜希却一直一直,看在眼里。 「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说完,claire拿起包包和帐单,一副要起身结帐的样子。 季紜希也急忙起身,追问着:「请问,这句话的意思是?」 claire回过头,灿烂一笑。 「意思是——他就在隔壁喔。」 距离早午餐店不远处,是今年艺术博览会的会场。 今天是艺术博览会第一天,只开放贵宾预展,会场外却挤满了慕名而来的粉丝。会场内,眾人依循安排入座,几乎没有空位。 台上主持人简单致词,当他邀请讲者上台,全场响起如雷掌声,快门声此起彼落,连场外都似乎跟着焦躁难耐起来。 江暮云一身黑衣,起身快步上台。 「大家好,我是江暮云。」 简单一句话,再次翻起阵阵掌声。 「这是一场国际级的艺术盛会,眾星云集,我很荣幸能受邀担任这场艺术盛会的嘉宾。」 会场灯光诡譎,随着光源缓缓转动,眼前一片霓虹眩目,视野模糊难辨。 俯瞰着底下一片痴缠面孔,江暮云有种自己正在作梦的恍惚感。 思绪和言语这瞬间分离开来—— 「今年的主题是『看见艺术』。我们讲到艺术,常认为就是视觉的,但是对于视障者来说,如何突破视觉上的障碍与视觉艺术的框架?作为一名以眼睛为创作主题的艺术家,我希望大家参与这场盛会时,能特别留意多元展示设计和体验服务。」 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正照着稿子一字不漏射出字句,射向底下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眾人脸上顿时佈满黏腻水珠,发酸发臭,令人作呕。 看见江载明遗体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感觉。 望着那男人毫无血色、近乎乾燥的脸,世界彷彿一瞬崩塌,而后忽然意识到,人生没什么是有意义的值得掛念的,什么都是会逝去的没什么是值得追求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哭了——哭自己没勇气杀掉江载明,哭江载明死得这么轻易,哭江载明死得这么安详,哭江载明死后自己连憎恨的动力都失去了。 说穿了,人连生死都无法决定,这一生究竟能掌握些什么? 「所以,我——」 驀然,他声音一顿,茫然地望着某处。 所有人迟疑地仰望着江暮云。 眾人好奇鼓譟,窃窃低语,循着他视线转头看去—— 「……你为什么在这?」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 只见女人握着手杖,闻声一愣,而后温柔地笑了。 26 以此起誓 直到听见有人按下快门,江暮云驀然回神。 他悄然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接续刚才的讲题。眾人目光不知不觉便重新聚拢起来。 有工作人员轻拍季紜希手臂,引导她入座。 坐下来后,季紜希能感觉到仍有零星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双手交叠着,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江暮云就在台上。没事的,愈紧张愈要抬头挺胸。 江暮云的演讲结束了。 会场内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止—— 季紜希心口怦怦怦地鼓譟着,等待着不知何时窜入耳中的呼唤,然而等着等着什么也没等到。 主持人邀请第二位讲者上台,他说着自己接在江暮云后面负担有多大,要大家至少听完第一小段再走才不会太丢脸。 完全看不清周遭状况,只觉得整个空间人声鼎沸,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季紜希不敢贸然起身,只得呆坐在原位。 入场前,claire将唯一的通行证交给她后便先离开了。 于是她就这样独自走入会场,一步步来到这里—— 怎么做到的?她已经想不起来。 就像她也想不起一年多前,自己究竟是怎么独自抵达浮光美术馆的。 讲者声音嗡嗡作响,眼前模模糊糊,奇异的灯光扫过来,眼前一片扭曲变形。季紜希捏紧自己的手,直到指节泛白、呼吸短浅急促。 第二位讲者的演讲也结束了。 季紜希做了次深呼吸,趁人声杂沓时站起身。 眼前光影交叠,她完全无法辨认方向,打开导盲杖才刚扫过去就撞到别人的腿。 听见有人惊呼,她急忙致歉,愈急愈心慌,再往旁边扫,不晓得又撞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了。 有工作人员上前关心,问她要去哪里。 季紜希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好说想去化妆室。 工作人员引着她抵达化妆室,贴心告诉她方向和隔间位置。 直到确定对方离开,季紜希轻吁一口气,走出化妆室,倚墙佇立。 她第一个念头是拨电话。找谁都好至少能带她离开这里。 但…… 他真的不理她了吗? 他要对她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了吗? 季紜希垂着眼瞼,倾听脚步声三三两两经过,有皮鞋高跟鞋球鞋和靴子,由远及近,而后又远离。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暮云走路时总是这样。 无论是一年多前美术馆里听见的皮鞋声、别墅里的室内鞋声,或抱起她那天的球鞋声,他走路总是平稳的富有节奏的。 好温柔好温柔,一点都不像他,却又好像好像他。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 由远及近,愈来愈近,而后停下—— 「玩够了吗?小公主。」 季紜希愣然抬眼。 江暮云一顿,怔怔看着她。 「……你干么?不舒服?」 只见她眼眶含泪,摇摇头,朝他微笑起来。 搞什么,刚观察她一整路,安安静静什么异状都没,现在见到他是在哭几点?难道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吗? 江暮云脸色垮下来,抓起她的手往前走。 季紜希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晓得下一秒会不会撞到东西,心里却异常平静。 直到进了休息室,江暮云正想松开她的手,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竟然还在笑。 「还敢笑?你知道自己被多少人拍到了吗?」他拉起她手腕,「妈的,接下来你的脸就会全国皆知,这下你高兴了是吧——」 「嗯。」 「……哈?」 「我很高兴。」季紜希笑吟吟地望着他,「你也应该高兴才对。」 「我?我要高兴什么——」 「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这代表我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别再自以为是了。」 江暮云声音冷下来,放开她的手。 「我不该画你的眼睛,这我和你道歉。其他事我不欠你什么,你想进卧房我也让你进了,想在我这领薪水我也让你领了,小公主体验人生之旅结束了,别再来烦我了!」 说完,江暮云转身走向沙发,坐了下来。 他不发一语,等着她知难而退。 「暮云,有没有人说过?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你到底想干么?」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都不是我在烦你,而是你愿意让我烦……」 江暮云蹙起眉,转头一看,只见季紜希站在门边,朝他嫣然微笑。 「初见那天,是你主动和我搭话。还自己挪出位置,让我看见你画布上的蔚蓝大海……」 季紜希朝他迈出一步。 「还有,是你主动吻我的。」 再一步。 她伸出手,恰好碰到他肩膀。 「听说,你找了我好几年。重逢那天,我本来要走了,是你叫住我的。刚刚也是,你大可以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你却还是来找我了……」 怔然地,他昂首仰望着她。 这一瞬她沐浴在光里,眼眸流光瀲灩,那样美丽那样纯粹。 「钥匙,也是你自己交给我的……真正让我走进那间卧室的,是你。」 季紜希抚着他双肩,坐在沙发扶手,朝他微微倾身。 好近好近,近得彷彿能看进他眼底。 要是看得见就好了。 被诊断出眼疾后,她曾上千次上万次想着要是能发生奇蹟就好了。 上千次上万次,却都抵不过这个瞬间。 只要一秒,只要能看见一秒…… 她想让江暮云的温柔视线扎进眼底。 「……那不代表什么。」他喉结滚动,哑声道。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那,为什么要将钥匙还给我呢?」 「你……」 「直接扔在我包包里,就算我再怎么看不清,也能很快发现的吧?就算我没发现,claire小姐也会告诉我的吧……」 江暮云轻声叹息,闔上双眼不愿再看。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 「暮云,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黑暗里,他听见季紜希这么说。 像梦一样。 「……嗯。」 难道在地狱里,也能做白日梦吗? 「你是不是,其实很不希望我离开?你想要我留下来,对不对?」 嗓音掺了蜜,宛如魔女低吟蛊惑。 眼前黑暗,彷彿缓缓渗入微光…… 「……那又怎样。」 ——他其实很诚实嘛。 她抬手摸索他的脸,倾身轻吻他脣角。 乾燥的,柔软的,心动的,游移在脣边曖昧模糊。 「我不会离开你,我保证。我以这个吻起誓。」 起誓? 为什么? 这是基于爱还是怜悯?是赦免还是恩赐? 他不明白。 只觉得这一瞬,发自内心感激涕零起来。 27 时时勤拂拭 他沉默着,任由季紜希继续轻抚自己的脸,这一瞬盛重得像某种仪式—— 下頷、颧骨、耳朵、鼻樑、眉毛眉心到额头,最后落在眼角。 她指尖冰凉,碰触过的地方却像沿路窜起火苗,连眼眶都隐然发烫。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毕竟我曾经不告而别。」季紜希声音很轻,「那时,我离开是为了治疗眼睛,我以为很快就能痊癒、很快就能回来,觉得丢脸,所以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知道说这些没用……我的意思是,我其实——」 「季紜希。」 江暮云打断她,抬手轻抚她的脸,模仿她的动作。 季紜希不自觉也闭上了眼。他的触碰轻柔得不可思议,就像他每次投来的视线——柔软暖和,浸润每一吋肌肤。 江暮云睁开眼凝望她,拇指在她眼尾轻轻摩娑。 他明白的,在重逢以后他就明白了——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视而不见单纯只是没看见,不告而别单纯只是离别。 她什么也没做错,他很清楚。 只是好像唯有憎恨着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 人们因遭逢厄运而埋怨上天,却又因祂的垂怜而激动哭泣。 说穿了,全是因为他们相信有神存在。 所以,什么都不必再说—— 「我相信你。」 她一愣,而后睁开眼睛,朝他微笑。 偏头微笑时,脸颊像在他掌心轻蹭。 在那之后,生活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儘管江暮云当时在台上故作平静,仍没能挡住大眾的好奇心。神秘女友揭露真面目,果然成为话题,甚至登上热门新闻。 眼睛肖像的深情故事、过往江暮云接受的专访……全都被鉅细靡遗地翻出来,连一年多前季紜希出现在新闻上的那一段影像,都被网友擷取出来。有人据此推测他们是因江载明之死才重逢,猜得八九不离十。 而季紜希盲人的身分,更如江暮云先前所料,被拿来大做文章。 「幸好季小姐的资料不多。」claire悠悠地说,「再延烧下去,暮云大概要抓狂了。」 「是吗?」 「当然,我可是调查过季小姐的人。」claire笑道,「网路上顶多只找得到你国高中的照片,其他什么也没有。季小姐几乎没有用过社群软体吧?」 「嗯……以前父母很少让我用手机,这几年虽然宽松了些,但也没什么使用社群软体的需求……毕竟生活里除了父母,没什么特别来往的人。」 claire微微一顿。虽然有感受到季小姐父母对她不寻常的关心,但此刻才发觉,好像真没听说季小姐有什么朋友。 「噢,我过得很好,我说这些并不是要……」 「没关係,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季紜希愣住,讶异道:「真的吗?可以吗?」 「我今天根本不需要来这,却特地来这找你聊天喝茶……」claire轻晃手中茶杯,「这样不是朋友,算是什么?」 闻言,季紜希眉眼都是弯的,似乎是真的很高兴。 claire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季小姐,你知道朋友都会聊些什么吗?」 季紜希摇摇头。 过往的记忆像褪色了一样,除了江暮云的事以外,其他都模模糊糊的。 「当然是八卦——」claire饶富兴味地问:「说吧,你和暮云怎么样了?」 季紜希微瞠双眸,继而垂下眼帘。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嗯。」她难为情地笑了笑,「……其实我们的关係没什么变。」 唯一改变的是他不再将她推开。 每天早上一进门,江暮云已经在等着了,也不晓得是没睡还是刚起床。 两人一起吃过早餐后,他继续埋头工作或出外拍摄。 她则待在客房里工作,偶尔请小斐载她到浮光去——除了展览的安排,最近浮光那边需要改良无障碍设施,季紜希以顾问的身分参与其中。 有时一整天下来,两人也没说到三句话。 但季紜希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安安静静的,好像将所有风雨隔绝在外。 「所以,你们俩根本没交往?」claire惊讶地问。 季紜希一顿。 他们这样,算是在交往吗? 虽有女朋友这层身分,但只是假扮而已…… 「请问,怎么样才算是在交往?」她茫然地问,「必须有一方要告白吗?」 claire没想到自己都三十几岁了,竟然还会被这么问,不由得语塞。 「呃……也不是这么说。你们俩如果互相喜欢,那只要有共识就好了,也不一定要告白……」 互相喜欢? 「那可能没有吧。」季紜希无奈一笑。 「这样啊……」 claire勾起脣角,低头啜了一口茶,忽然有种旁观者清的愜意。 「话说回来,我以为他今天会带你一起去。」 「……他是要去出差,我去会给他添麻烦的。」 昨天她正准备回家时,江暮云忽然叫住她,说有个艺术家驻村计画,接下来要在外地住一阵子,翌日一早就出发。 「要去多久?」她问。 「两个礼拜左右。」 这么久…… 季紜希记得自己挤出微笑。 「知道了。那我会好好看家的。」 「你不用来这,就当放你假。」想了想,他又说:「这阵子需要出门就叫小斐,别自己一个人。现在你的脸全国皆知。」 季紜希应下了。 「……季紜希。」 「嗯?」 「……没什么。」 一直到搭上小斐的车,她都还能感觉到江暮云流连的目光。 她在等。 等他开口。 一直一直等到今天早上。 当她拿出钥匙打开别墅大门,一片死寂,只等到墙上的眼睛在四处张望。 她忍不住伸手碰触,本以为会碰到一手的灰,却发现乾净得一尘不染——时时勤拂拭一般。 「季小姐,我们来打个赌吧?」忽然,claire这么说。 「什么?」 「我赌,他第三天就会主动找你。」 季紜希笑了出来,「claire小姐,你这也太……」 手机震动起来,机械女音声音响起——两人都愣住了。 claire回过神,喝完杯里的茶,悠哉地说:「看来我是小看恋爱中的男人了。」 听着手机不断循环播放「暮云来电」四个字,季紜希觉得心脏砰砰砰地跳着。 她低下眼眸,紧咬着脣角,却仍咬不住蔓延的笑意。 28 垂怜 嘟——嘟——嘟——嘟—— 等待是漫长的,每一声都在拖曳尾音后微微勾起,像海浪,短暂停歇后又捲起声潮,有种涨起希望又摔进虚无的感受。 是江暮云不喜欢的感觉。 他坐在木椅上,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随兴地把玩着掌心里的眼睛肖像。 女人的眼睛被翻过来又覆过去,眼神湿润,恍若一种无声挽留。 画得还是不太像,他想。 「暮云?」 电话忽然接通了。 他摩娑着眼睛肖像,轻轻「嗯」了一声。 「怎,怎么了吗?」 「小斐说,你又到别墅去了。」 儘管早料到她不会听话,他仍忍不住蹙起眉头。 真搞不懂那栋别墅有什么好,又噁心又阴森,那里甚至死过人,这傢伙倒什么也不怕,成天往那跑。 「你也没说不能来……」她小声辩驳。 哈,他也没说她不能跟来,这种时候她怎么就不跟了? 「那里没什么人知道,但也不算安全,最近人多嘴杂,你还是别去了。」 「你在担心我吗?」 「你想太多了。」 他将眼睛肖像摆回桌上,往后一仰,深吸一口气——鼻尖縈绕潮湿的木头味,是脆弱的气味。 今早来这的路上,镇长说这里的房子都是居民一砖一瓦亲自建起来的,经歷好几场颱风和地震也安然无事,但毕竟年久失修,踩踏时总是价价作响,要江暮云上下楼梯务必注意脚步,别不小心就踩出个洞来。 这究竟是坚固还是脆弱?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一个人,claire今天有来陪我……claire,你还在吗?」季紜希茫然地问,然后说:「她现在不在这,可能是去厨房了。」 江暮云没出声,只是一边盯着窗外,一边听她自说自话。 窗外有一男一女经过,看起来是国高中的年纪。两人穿着制服,一前一后走得很慢。两人停下脚步,互看一眼,又继续往前走,从右边走到左边,始终沉默无话,脚步却连成一条无形的线,笔直得不可思议。 江暮云懒得好奇他们为什么上课时间还在这鬼混,只是静静盯着窗面的倒影。沉鬱的一张脸映在他们身上,这瞬间彷彿垄罩死亡阴影。 「……可惜了。」他轻喃。 「你刚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 她轻轻噢了一声。 「暮云,你打电话只是要和我说这些吗?」 「不然你以为?」 季紜希捧着手机,不禁莞尔失笑。 「你已经到那边了吗?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能听见她声音里掺了几分笑意,不由得烦躁起来。 「嗯。很安静,没人吱吱喳喳的地方。」 「是在说我吵吗?」她还在笑。 江暮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好笑? 「知道就好。」 「是你先打来的,暮云。」她提醒。 「……我记忆力还没这么差。」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桌上那枚眼睛肖像。 「没话要说了吧?我要掛电话了。」 「等等——」 「又怎么了?」 季紜希低眉微笑。 可以了,足够了,从昨天等到现在只等到这个但也已经够了。 毕竟他是那个口是心非的江暮云。 ——他说不出口的话,就由她来说。 「我可以去找你吗?」 「……哈?」 「不可以吗?」 「……我不是来玩的。」 没说不可以。季紜希笑意更深了。 「你做你的,我玩我的,不衝突。」 他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了。 「……你父母会同意?」 「如果他们同意,我就可以去?」 江暮云实在无话可说,声音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你生气了?」她语气慎重小心,但他知道只是装模作样。对于他,她向来有恃无恐。 他凝望着桌上那只眼眸—— 果然不像。 除非是装可怜,否则季紜希才不会那样看他。 这瞬间江暮云恍然惊觉,他画的或许一直以来都是自己。 ——明明是她的眼睛,却装载了他的眼神。 湿漉漉的,像含着眼泪在黑夜里呼救。 那是谁看了都于心不忍的,可怜的眼神。 「暮云……?」 「随便你。」 季紜希怔愣,「……真的吗?」 「嗯。」 「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说话? 后半句季紜希没问出口,江暮云也就当作没听见。 但答案显而易见。 ——感激都来不及,又有谁能拒绝上天的垂怜? 掛断电话后不久,claire回来了。 「你们讲了挺久。」她又泡了第二杯茶。 「不好意思。其实claire小姐可以待在这的。」 「我可不想当电灯泡。」claire笑了笑,「怎么样?你们聊了什么?」 「他说我可以去找他。」 claire一口茶差点呛到,咳了几声。 暮云?那个江暮云? 她从来不敢想像江暮云谈恋爱的样子。原来就是这样吗?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 不过…… 「看你的表情,怎么好像不是很高兴?」 季紜希挤出微笑,「……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 「觉得他有点奇怪……」 「怎么说?」 季紜希思忖了半晌,没多做解释,只是说:「而且,我父母应该不会同意。」 父母虽没明说,但能感觉到他们对这阵子的新闻不太高兴。 说好要带暮云去见他们,但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毕竟两人也不是真情侣,没有必要让他承受父母的质问,便就一直这么耽搁着。 「这事很简单。」claire双手抱胸,微笑道:「就交给朋友来处理吧。」 两天后,季紜希一早就带着行李下楼。 父母跟在后面,叮嘱东叮嘱西。 「听说会下雨……你真的要去吗?」妈妈担忧地问。 「真的不用爸爸载你去吗?」 「不用,claire小姐说那边都有网路讯号,我会随时向你们报平安的。」季紜希微笑着说。 「究竟是什么工作,需要你千里迢迢跑去……」 「爸,妈,别太担心,以前我们甚至还出过国,我不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可是——」 「只是去过一个晚上而已。claire小姐你们都认识,她会好好照顾我的。」 claire的车就停在家门外。看见他们走出来,她下车寒暄一番。 在这两天以来第五次向季父季母说明工作内容后,claire和季紜希终于坐上车,将他们远远拋诸脑后—— 「claire小姐,真的很感谢你……也很抱歉。」 「知道吗?我现在有种回到青春时代的感觉。」claire大笑起来,「我以前也这样,骗家人要去朋友家玩,和朋友都串通好了,其实都是跑去约会。我敢说,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季紜希也笑了。 过了几天后她才想起,欺骗父母,好像应该要感到愧疚的。 但这一刻,就是怎么也想不起这件事。 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江暮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29 阴影 「季紜希,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没想到,这会是江暮云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闻声不见人,加上车站外雨声淅沥,她难以辨认他的方向,只得对着空气微笑。 「因为下雨了……」 「妈的,我当然知道下雨。」 江暮云走到她面前,一手拎起她行李,另一手抓起她的手。 季紜希莫名其妙被他拉着转了一圈,好奇地问:「怎么了?看起来很狼狈吗?」 「废话。你自己都没感觉?claire呢?你没带伞吗?到底怎么搞成这样的?」 当然有感觉。 浑身溼答答的,连身洋装像被浸泡在水里,每一寸布料都重重压在身上。发丝黏在脸上,水珠滴滴答答,不时滴到鼻尖——她能闻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潮湿的气味。脚上短靴也无法倖免,灌满了水,轻轻一踩就滋滋作响。 「这说来话长……」 知道江暮云会来车站接她,季紜希执意要claire让她在最近的车站下车。 准备过马路时,滂沱大雨驀然炸开来,耳边响起人们的惊叫,还有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当时她左手提行李,右手拿导盲杖,来不及找伞,也不知道哪里有屋簷可躲,中间甚至一度迷失方向,就这么被淋了一身—— 而且,途中还摔了一跤。但这就别告诉他了吧。 看见她的笑脸,江暮云眉头拧得更深。 说话声音都在抖了,竟然还在笑,是不是连脑袋都被淋坏了? 见他不说话,季紜希正准备开口,忽然有什么落到肩头上。 她怔愣住,茫然地眨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还发呆?」江暮云替她拉好外套,「这件挺贵的,敢让它掉下来你试试看。」 季紜希笑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好笑?」他不耐烦地问。 「因为,你对我很好。」 「我对你好……?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季紜希只是微笑,乖乖将手穿进袖子里,拉上拉鍊。 两人上了车后,她问:「这是你的车吗?」 「镇长借给我的。怎么了?」 「噢,我怕把车弄湿……」 「那种事无所谓。」说完,江暮云侧头看了她一眼。 只见季紜希慢吞吞系上安全带,穿着明显过大的外套,脣色依然苍白,头发还湿漉漉的。他开了暖气,发动引擎,前往驻村的小镇。 这座小镇今年才加入驻村行列,为了吸引更多创作者参与,协会特地邀请江暮云作为推手参与计划。一开始江暮云没答应,但对方承诺不限制他的驻村时间,只要他能以当地特色完成作品,并在当地举办一个小展览,达到宣传效果即可。 等待红灯时,江暮云转头看向副驾驶座的女人。 季紜希面向着他,低垂眼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外头还下着雨,滴滴答答。 车内渐渐暖和起来,她的脣终于恢復了一些血色。 「到底来这做什么。」他低喃。 明明他很快就回去了。 虽然和季紜希说要待两週,但其实他打算只待一个礼拜,想着要连夜把作品赶出来后就立刻离开。没想到这傢伙说来就来,打乱他所有工作计画。 江暮云看向窗外,赫然看见车窗里的倒影,不由得愣住。 女人还在沉眠,一副不諳世事、恬静美好的模样。 他的微笑映在她脸上,像一团阴影遮掩阳光。 他莫名心慌,赶紧抬手掩住嘴角。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窗上像绽开一朵朵雨花——盛开的却是他沉鬱黑暗的脸色。 『因为,你对我很好。』 他对她好?哪里好? ——他终究是要伤害她的。 「暮云……我睡了多久?」季紜希悠悠转醒,恍惚地问。 「不到十分鐘。」 「抱歉……」 「继续睡吧。」他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到了我会叫你。」 是在作梦吗? 季紜希睏得无法思考,才刚闭上眼,便又沉沉地坠入梦乡。 梦里,江暮云的气息近在咫尺,离自己好近好近。 「对不起。」 她听见他这么说。 清晰得不像是梦。 季紜希被叫醒时,雨已经停了。 她整个人懵懵然的,解了安全带就准备下车。 「下了车别吓到,笑就对了。」江暮云说。 季紜希没听懂。 直到下了车,她才知道江暮云的话是什么意思—— 模糊的视野里,好像有很多人。一下车,那些人便团团围了上来。 「江先生!这位就是你女朋友吧——哎呀真漂亮!」 「来我们这会不会不方便?需要什么随时说!」 「能和你拍张照吗?第一次见到你本人——」 「姊姊,你是真的看不见吗?」 「不可以乱说话!没礼貌!不好意思呀他年纪小不懂事——」 季紜希吓了一跳。 关上后车厢,江暮云走上前,将溼答答的行李塞给她,拉起她的手。 「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季紜希。」他露出客气疏离的笑。 大家纷纷称讚起来,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季紜希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身在婚礼现场。 「没想到,你还挺受欢迎的。」她扯扯他衣角,轻声说。 江暮云没回答,只是忙着出声阻止拍照的人,说自己驻村的事要保密,千万不能在展览前把照片外流出去,否则会打扰大家安寧。 理由找得真好。季紜希在心里想。 「这是淋了雨吧?淋成这样怎么行?快快快,大家都别在这闹了,快让季小姐去洗漱吧。」有人一声令下,大家才终于消停了些。 大家散了以后,江暮云开口道:「谢谢镇长。」 原来是镇长。季紜希连忙出声致谢。 「不会不会,大家没恶意,只是江先生身分特殊,大家很好奇……」镇长哈哈大笑,「听说江先生另一半要过来,大家更是兴奋得不得了。」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来打扰大家。」 「不会!邀请江先生也是想促进观光嘛……本来我还推荐你们私房景点的,不过因为下雨,今天大概是看不见了。」镇长惋惜道,「但在附近走走逛逛还是不错的,对了,我们这里晚上还看得见星——」 话还没说完,忽然对上江暮云的视线,镇长猛然反应过来。 「啊!对不起!我这老糊涂……」 「谢谢您。」季紜希恍若未觉,微笑着说:「我会期待的。」 江暮云横了她一眼。 她是习惯了,还是根本不在意? 「聊得太多了,还是赶紧带季小姐去洗个热水澡。我老婆煮了点汤,待会可以来喝一碗暖暖身子。」 「走吧。」江暮云松开她的手,拿起行李。 「等等……请问,我今晚住哪里呢?」 「咦?」镇长转过头,诧异地说:「当然是和江先生一起住呀。」 30 雪花 送两人到住处门口后,镇长向两人道别,离开前还笑着要他们别担心,这里的人没古板到认为婚前不能同房,不会有人说间话。 季紜希不晓得江暮云现在是什么表情,她只知道自己整张脸烫得厉害。 「不想和我住?」镇长离开后,江暮云问。 「也,也不是……」其实她并没有太惊讶,毕竟她是视障者,一个人住不方便,再加上江暮云是她的「男朋友」,镇长安排两人同房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江暮云冷笑出声,「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你会吗?」她看向他,表情纯真。 「……」他叹了口气,「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季紜希微微一笑。 进了屋子,闻到了沉沉的檀木香。是温馨的味道。 「你这几天就住这吗?」 「嗯。」 她脱下短靴,试着踩在地面上,手沿着墙壁在房里逛了一圈。这里并不大,一张桌椅,一张双人床,木头地板踩起来温暖厚实。 江暮云站在浴室门口,看她逛得差不多,出声说:「过来吧。」 季紜希乖乖跟了上去。 他敞开浴室门,简单介绍了一下里面的构造。 「环境不熟悉,我可能要花一些时间。你不用等我,去忙吧。」抱着换洗衣物进去前,季紜希这么说。 「我也没打算等你。」 嘴上这么说,可当她关上门,他仍默默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等待。 ——连一场雨都挡不住,要是在浴室里滑倒了,岂不是要头破血流? 浴室里的女人开了花洒,水流声哗啦啦。 听着潺潺水流,江暮云莫名坐立难安,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 声音暂停的瞬间,一颗心提起来——直到水流声再次潺潺流动,他才勉强放下心。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江暮云拿出来看,是claire传来的。 「净给我找麻烦……」他烦躁地咂嘴。 「季紜希,一点鐘方向。」 刚踏出雾气蒸腾的浴室,忽然听见江暮云这么说。 下意识朝他的方向看去,但过了好半晌都没动静,她茫然地问:「怎么了?」 「可以了。」江暮云放下手机,低头将照片传给claire。 季紜希摸索着,走到他身边,本想扶住椅背却错估了距离,不小心碰到他肩膀,她立刻缩回了手。 沐浴后的香气和温热的气息縈绕周身,江暮云一霎恍惚,愣愣看她。 抬眼瞬间,发丝水珠落下来,滴在他颧骨。 温热的,像滴在心尖上。 「……吹风机在床边,插头插好了。」江暮云挪开视线,收起手机,「快去弄乾。要是真感冒,你父母又要发疯了。」 坐到床沿,季紜希打开吹风机,一边吹一边问:「怎么突然提起他们?」 「你还敢问我。」江暮云没好气地说,「瞒着父母出远门,你倒很厉害。」 「你怎么知道……」 「还打算瞒我?」 大概是claire小姐说的。她尷尬地笑了笑。 「你刚刚叫我,是要做什么?」 「拍照。」江暮云边回答边盯着她看,只见她吹呀吹始终都在吹一样的地方。头皮不烫吗?这样吹是要吹到民国几年? 「拍什么照?」 「claire说晚点要传照片给你爸妈,证明你们俩睡同一间房。」讯息后面还叮嘱他要对季紜希温柔点,江暮云没兴趣知道claire是不是意有所指,索性当作没看见。 「……又给她添麻烦了。」 看,她还在吹同个地方,根本在白费力气。 「是给我添麻烦吧?」 江暮云实在看不下去,起身上前,跪坐在床沿,拿起她手上的吹风机。季紜希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他大掌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他将风量开到最大、温度调整到适中,动作缓慢轻柔。 季紜希低下眉眼,感受暖风徐徐吹拂,即使努力抿住脣瓣,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知道她在笑,他觉得心烦,但也懒得再探究原因。随便了,小公主开心就好。 「干么搞得这么麻烦?老实说不就好了?」 「嗯……可能因为一直没见到你本人,他们不太放心。」 「就这样?」他皱眉,「那等这里结束,约一天和你父母——喂喂,别乱动!」 季紜希抬头望着他,一脸诧异地问:「真的吗?」 「有必要这么惊讶?」幸好他及时抬手,没有捲到她头发。 「可是……他们以为我们在交往,可能会刁难你。」 「有谁比你还会刁难人?」 「……我哪有?」季紜希百口莫辩。 「好了,废话别这么多,坐好,镇长还在等我们。」 「噢……」 傍晚时分,天空再次飘起濛濛细雨。 两人应邀到镇长家吃饭,镇长一家人都很热情好客,天都还没全黑,就把私藏多年的酒拿出来招待。 季紜希没喝,江暮云难却盛情,只好小酌几杯。酒过三巡,镇长忽然问起他们俩什么时候要结婚。 江暮云平时接受各种访问,应付这种问题信手拈来,只说顺其自然。 「不如在我们这结怎么样啊?我们这虽然偏远了些,教堂倒是很漂亮,你们又是名人,应该喜欢低调些,而且……」镇长打了个嗝,呵呵笑着说:「这里还是你养父的故乡,别具意义嘛。」 季紜希本来在喝汤,闻言一愣,抬头看向江暮云。 江暮云沉默着没说话,只是重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哎呀!好酒量!好酒量!」所有人鼓譟起来。 季紜希盯着江暮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觉得空气好像一瞬被抽空,快要喘不过气来。 「来来来,酒杯不能空啊——」 有人叫嚷着要替江暮云再倒一杯,他正要递出酒杯,却忽然被人拦住了。 江暮云一诧,看向身旁的女人。 「请问,我也能喝一杯吗?」 「当然可以啊!但杯子……老婆,再去拿一个杯子——」 「不用麻烦了。」季紜希莞尔,「我用他的就行了。」 说完,季紜希拿走他手上的酒杯,让对方替自己倒酒。 江暮云还来不及阻止,只见她闭上眼睛,仰起头,像鼓起莫大勇气,一口饮下。眾人欢呼鼓掌,说没想到季小姐看起来文文静静,原来酒量也这么好。 季紜希的脸几乎马上红了,放下酒杯,朝大家露出明媚笑容。 江暮云想伸手拿走她酒杯,才发现桌子底下的手正被人牢牢地握住。 望着她白皙无瑕的手,指节因发力而微微泛白,像点缀零星雪花。 这傢伙……明明就像雪花一样脆弱,却总妄想保护他。 嘴里还有酒味馀劲——酥麻的,湿润的,浓烈的,游走在舌尖炙热难耐。 是愧疚的滋味。 31 又下雨了 后来,还是有人拿了新的杯子给季紜希。大家接连又开了好几瓶酒,季紜希已经喝了一杯,便就这么被继续劝着喝下去。 几轮过后她觉得有点晕,抱着江暮云的胳膊,半睁着眼,神情恍惚。 江暮云没抽开手,就这么任她抱着。女人的发香轻轻沾在他肌肤,他觉得痒,连心里都泛起痒意。 酒酣耳热之际,镇长谈起江载明的事。 即使听得模模糊糊,季紜希仍努力听进脑袋里。 镇长说,虽然这里是江载明的故乡,但其实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几个月前,听到鼎鼎大名的江暮云竟然答应来这偏僻小镇,他惊讶地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循线一问才得知,这里是江大师母亲的故乡,那位国宝级艺术家就是在这出生。 「江大师五岁前就搬家了,所以也没留下什么学籍资料。真令人惋惜,他家人走得又早……」镇长也醉了,握着酒杯,嘴里念念有词:「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现在他的儿子也来到这了!你驻村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这里一定能重新復甦起来……」 季紜希侧耳细听,想听江暮云说什么,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男人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说。 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抬眼去看,却只看见一片迷雾。 这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不说,她便什么也不知道。 酒劲上来了,整个人热呼呼的,从喉咙到心脏,连眼眶也驀然发烫,有泪渗出眼角,季紜希伸手去抹。 「怎么了?」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诧异,「不舒服?」 季紜希先是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江暮云放下酒杯,向大家致歉:「不好意思,紜希似乎有点醉了。」 他本来打算带她回去后就回来,但被镇长他们一口回绝:「没关係!我们之后还多得是机会喝酒呢!是我们耽误你们俩相处,季小姐一个人也不方便,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没事的。」 于是江暮云带着季紜希回去了。 一打开门,微凉的夜风吹来。季紜希松开他的手,掩嘴轻咳,而后打开导盲杖。导盲杖轻扫地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江暮云见她步伐蹣跚,不时低头咳嗽,一张小脸都咳得涨红了。 他轻叹口气,「季紜希。」 「嗯?」她停步抬头。夜空下,她眼睛亮闪闪的,像星辰。 江暮云缓步上前,牵起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导盲杖收起来吧。」 她乖乖照做,笨拙地将手杖摺叠好,收回口袋里。 「你醉了吗?」 她咧开嘴,朝他笑得很灿烂:「……没有呀。」 就是醉了。 「你的手好温暖。」她倾身,在他肩膀蹭了蹭。 「别闹。」 她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又开始咳起来。 「还会冷?」 「不冷,只是有烟味。」 江暮云恍然想起,刚才酒席上的人几乎都会抽菸。 「你忍了这么久?」咳嗽也是能忍的吗? 她点点头,「直接咳不太礼貌。」 「之前你可不是这样对我的。」 「你不一样啊——」季紜希拖长尾音,忽然想起什么,轻晃着他的手,「对了,你为什么戒菸?」 「……」江暮云盯着她迷离的眼睛,低声问:「我现在说的,你酒醒后会记得吗?」 季紜希现在有点懵,听不太懂他的问题,随口就答了:「不会!」 根本在乱回答。 「到底为什么……」她还在追问。 他迈开步伐,边走边说:「没办法,有个人闻到菸味就咳成那样。」 她跟在他身旁,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我?」 「嗯。」自己一定也醉了,才会这么轻易说出实话。 「为什么?我以为你已经篤定一辈子都不见我了……」 「是不想见,但人生总有意外。你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季紜希一直以来都是他人生中的意外。 「来这里,也是意外吗?」 「……算是吧。」他轻声说,「接到驻村邀请,觉得时间太长,不想答应。后来想起,那个人说过自己在这出生……加上对方让步,就来了。」 「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江暮云一顿,望向她,只见她眉头微蹙,眼里闪着泪光。 「你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告诉你?」 季紜希垂下眼瞼,微微瘪起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种表情。 「生气了?」 她没回答,拖着他往前走。 「等等,你走错边了。」 她紧急煞车,转了个方向,每一步都踩得很重。 他无奈地笑了,「小公主,在气什么?」 她忽然抽出手,往前走了几步,转身瞪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脆弱?」 「……你怎么了?」 「我不喜欢别人怜悯我。」她声音微颤,「我只是失明,又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可怜我,还假装自己没有。我以为你不会,只有你不会……只有你会直接说我瞎了说我看不到——可是……为什么要擅自界定我能承受的程度?为什么?」 「季紜希,你醉了……」 「暮云,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今夜的雨停了,季紜希穿着白色长裙,沐浴在月光下,隐隐散发光辉,是脆弱又不可褻瀆的圣洁存在,主宰他所有喜怒哀乐。 「……那对你来说,我又是什么?」 他困在无尽黑暗里,只须她一次回眸,他就能费尽一生涕零感激。 「你难道不也是在可怜我?」 季紜希急急摇头,朝他迈开脚步,步履匆忙,绊了一下差点摔跤,江暮云赶紧接住她。 「真是的,你又……」 「那不叫可怜。」她抬起脸,郑重其事地说:「是心疼。」 他怔怔地望着她,这瞬间好像失了言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闷声说。 以后……?江暮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她发丝湿润微凉,身子在他怀里微微发抖。 「会感冒的,我们回去吧。」 两人牵着手,沿路回到木屋。开门时迎来一片黑暗,季紜希突然快步走进屋里,到处摸摸碰碰,而后屋内所有灯光接连亮起——主灯、床头灯、门灯,连浴室灯都亮了起来。 开完灯,季紜希又走回来巴住他的手。 江暮云侧身关上门,转回来让她抱得舒服些。 「你怕黑?」 她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最近已经不怕了。 「那干么开这么亮?」 「因为你会怕。」她答得很自然。 江暮云一愣。 「这也是心疼喔。知道吧?」心里有他,所以会疼。 「知道了。」他露出苦笑。 ——她只是瞎了,不是傻了。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喝醉的季紜希比平时还刁蛮,江暮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哄小孩,连哄带骗才终于让她肯松手放自己去冲澡。 从浴室出来时,江暮云左手拿着毛巾擦头发,右手留给了不晓得会从哪蹦出来的女人,没想到四周一片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转头一看,只见季紜希伏在床沿,似乎睡着了。 江暮云放轻脚步,弯身抱起她放到床上。她抱住枕头,呼吸匀长,翻了个身面对他,把自己缩得小小的。 江暮云替她盖好被子,只露出一张脸来。 他忍不住伸手轻拂她的发,已经变得乾燥柔软。 「暮云……」 「继续睡,我在这。」他轻拍她的背。 她还在嘟嘟囔囔,最后说了句「我还没刷牙」,便又坠入梦乡里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你喔……」 他俯身凑近她,闭上双眼,与她额头相贴。 「……我也只是心疼你。」寂静里他低喃。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可是紜希,我们已经没有以后。 发梢水珠滴落,落在她眼角。 好像又下雨了。 32 恶梦 「……下雨了。」有人在轻喃。 睁开眼,季紜希发现面前立着画架,自己手里握着画笔。鲜红顏料恰好滴下来,落在画布上,绽开火花。 季紜希偏过头,目光越过画布落在另一端—— 少年一身洁白制服,站在窗櫺边,仰望着窗外雨景。 「怎么了?」她问。 暮云看了过来,「……没什么。」 和他认识几个月了,她知道江暮云的「没什么」才不是真的没什么,于是她继续追问。 只见他微蹙起眉,有些无奈的样子。 「……我要上楼看一下老师。」他走向门口。 「为什么?」 「你怎么总有这么多问题?」 「只是好奇而已。」 暮云又看向窗外。雨势滂沱,一时半刻大概是不会停。 「不能告诉我吗?」她问。 他想了想,轻叹口气,像拿她没辙:「养……我是说老师,下雨天会不舒服。」 她问哪里不舒服。他说老师只要湿气一重就会浑身痛,前阵子梅雨季还曾痛到倒卧在地,一边悲鸣一边念着晚年要到乾燥温暖的地方养老。 「这么严重?」她搁下画笔,「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哈?你跟来干么?」 季紜希只是笑笑,默默跟在他身后。 画室走廊上,两人一前一后,步履稳定缓慢。 走没几步,暮云回头看她。 发现他看过来,她朝他嫣然微笑。这瞬间像触电一样,他马上掉转过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默默加快脚步。 「江暮云。」 「又干么?」他语气很不耐烦。 她鼓起勇气,问道:「你还好吗?」 少年右脚才刚踩上楼梯,立刻转头看她,表情茫然。 「……什么?」 「师母的事。」父母曾叮嘱她别问起这件事,说贸然提起不如什么都别说,但她还是无法装作不知道。 「喔……」暮云挠挠脸,「其实我没什么感觉。」 看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和她没见过几次,都是在医院。她看起来很虚弱,医生也说情况很不乐观,什么时候走都不意外。」 「我没见过师母,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这么近。」家人身体健朗,季紜希无法想像也不敢想像他们发生任何变故。 「没什么好怕的,人终有一死。」 「这么说,你不怕死?」 「嗯,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公平的事。」他语气淡然。 「什么意思?」 「人生有很多不公平的事,连要不要降生在这世上都无法由自己决定。唯有死亡是公平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终点,幸运一点的话,还能决定自己的终点该是什么样子。」 季紜希无法理解。 至少她没想像过自己要怎么死。 「你已经想好自己的终点了?」 「我的终点……」江暮云望向墙上那幅画—— 「我想像那样迎接死亡。轰轰烈烈的。」 凤凰扑向烈火,翅膀被火焰大口吞噬,惊心动魄。 季紜希怔愣。 驀然,楼梯响起脚步声。 她闻声抬头,看见江老师。 「江老——」声音哽在喉里。 因为她看见了,江载明弯起眉眼,望向少年的眼睛一瞬窜起火苗,愉悦且渴望。 ——那是丧妻之人会有的神情吗? 外面的雨还在下。 却好像怎么也浇不熄蔓烧的梦魘。 再次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迷离。 脑袋一阵钝痛,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暮云,你在吗?」 无人回答。耳边静悄悄的,只有淅沥沥的雨声。 「暮云……?」心脏紧揪起来,她伸出手,到处摸索但什么也没摸着,呼吸急促紊乱,她翻身想下床找人—— 江暮云一开门,就看见她差点跌下床的样子,赶紧上前一把抓住她。 「你在干么……想吓死谁?」 季紜希揪住他的衣袖,有点凉。 「你去哪了?」心脏还在咚咚咚地鼓譟着。 「我只是去买东西。」 他才出去不到半小时,这傢伙就有办法把自己搞成这样。江暮云不禁叹了口气。 「你是酒还没醒吗?」 季紜希摇摇头,似乎终于恢復平静,缓慢松开手,自己坐回床沿。 只见她背打得很直,安安静静的,又是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 看来是醒了。 江暮云替她量了耳温,没发烧。 「头痛?」 她微微頷首,接着听见耳边传来塑胶袋摩擦的声音。 「要喝水吗?」 季紜希茫然地看向他。 江暮云将瓶装水塞进她怀里,「没冰的。」网路上说宿醉要多喝水。 她摩娑着瓶身,摸到了零星水珠,大概是刚淋过雨。 「……谢谢。」 江暮云横了她一眼。「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季紜希摇摇头,反问他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跟我道谢过了?」 「……我没有吗?」 江暮云懒得和她翻旧帐,掀开另一个塑胶袋,屋内顿时盈满食物的香气。 「豆浆和蛋饼,能吃吧?」附近只有这家早餐店,就算小公主说不能吃也得乖乖吃。 幸好季紜希没太挑,点头说可以。 他将豆浆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还是温的。 「蛋饼在你右边床头。」他拉了张椅子坐到她面前,盯着她看。 「嗯。」她表情木然。 「……季紜希。」 「嗯?」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想起昨晚自己有多闹腾? 季紜希捧着豆浆,不发一语。 外面仍在下雨,雨势似乎变小了,但落在屋簷依然滴滴答答,连等待的时间都滴滴答答地流逝。 「……我做恶梦了。」她终于开口。 梦到什么了? 他想问,但没问——因为她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那没什么。」江暮云低下脸,彆扭地安慰:「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闻言,季紜希抬眼看他,慢慢地、慢慢地露出笑容。 ——这才像她。 江暮云低下头,几不可察地勾起脣角。 即使他从不相信那种歪理。 33 手 吃完早餐后休息一会儿,季紜希觉得好多了,便说要打电话给父母报备行程,叮嘱他别出声。 江暮云应下后便低头看稿,默默分出一隻耳朵,只听她谎撒得脸不红气不喘,季父季母似乎完全没察觉异状。 ——学坏了,小公主。 结束通话时,他恰好弯身捡东西,发出声响,季紜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胡言乱语全被他听见,有些难为情,忍不住凑到他身边。 「你在做什么?」 恍惚间,好像回到初见那一天。 「……你觉得呢?」 「画展览的作品?」她扶着椅背,故作好奇地问。 江暮云没回答。 季紜希一边试探他的反应,一边伸出右手,他没制止,她便这么碰到了桌上的纸张。她本想问是什么,声音却哽在喉间——因为男人大掌驀然轻覆,轻轻牵住她的手。 「别墅改建的草图。」 他拉起她的手,触碰纸张某处。 指尖落在纸面上,冰凉的,柔软的。 「卧房在这。」他声音平缓,「我要让人把墙打掉,在这公开江载明的遗作。」 她一顿,心口微微发紧。 「那幅画……」 「嗯,是我。」 看不见他的表情。 心脏再次闷疼起来。 江暮云默然不语,季紜希感觉到他的手渐渐松开——她立刻反手握紧,同时张开手臂,试图将他整个人收进怀里。 她的怀抱太小了,只容得下他半边肩膀,他却觉得连眼眶都是温热的。 江暮云闔上双眼,声音遥远得不像是自己的:「看起来是个女人,但不是的……从远处看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倚在他肩上,用力收紧怀抱。 该说些什么?她想说很高兴他愿意告诉自己,可在他巨大的痛苦面前,连微小的庆幸都是卑鄙的。 「暮云,你……」 她想起早上的梦,声音微微发抖。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他缓缓睁开眼。 「我——」 一阵敲门声响起,季紜希下意识抬起头。 「去开门吧。」 「可是……」 江暮云捏捏她指尖,又重复一次:「去开门吧。」 门外的人是镇长。他说外面终于放晴了,想带两人去逛逛,对江暮云的创作也有帮助。 两人简单收拾一下,便搭上镇长的车,前往他口中的「小镇之光」。 沿路两人很少说话,倒是镇长一个人滔滔不绝。 「接下来要用走的,只有一小段,但路有点簸,季小姐可以吗?」下车前,镇长这么问。 季紜希点头应下,下车后正要拿出导盲杖,忽然听江暮云说:「手给我。」 于是她收起导盲杖,右手伸向他。 她什么都看不清,只闻到了雨后土壤湿润的气味。镇长引着两人往前走,脚像踩在泥泞上,又湿又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暮云似乎将手牵得更紧了。 没走多久便抵达目的地。 凉风阵阵吹拂,季紜希微瞇起眼,有种豁然开朗的感受。 「命理师都说这是一块宝地,传说很久以前曾经引来凤凰盘旋栖息,最后化为岩石——」镇长说这是当地人才知道的地方,照理来说应该能成为热门景点,但以前居民太单纯,没想过要好好宣传,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方。 江暮云来这的第一天就听居民提起这里,现在终于亲眼见到。当时他问这座小镇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家说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这里了。 「长什么样子?」季紜希问。 「嗯……」 江暮云瞇起眼睛,试图从眼前这块岩石看出一点端倪,但什么也没看出来。 「就是块石头,挺大的。」 镇长在一旁听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来,江先生你站远些。不是不是,来来来,站在我这里才看得见。」镇长指指自己脚下。 江暮云暂时松手,走向镇长的位置。 当他抬头,不由得愣住。 阳光洒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山壁上,山壁间两块大石矗立,互掩交映,宛如一隻凤凰展翅,散发光辉。 这瞬间他想起窗边的画。 纤瘦人形微侧着身,远方山峦伴随日光闯入眼帘—— 「看见了吗?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看见喔!」镇长笑着说:「左边那块石头其实离得很远,但在这个角度看来就像翅膀一样……如果镇上发展观光,这里应该能成为打卡景点吧?」 季紜希走到江暮云身旁,与他望向同一处。 「你看见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镇长。江载明……我养父,他也曾见过这里吗?」 季紜希一愣。 「哦……应该见过吧。」镇长搔搔头,「只要是当地人,应该都有来过这。是江大师和您提过吗?」 江暮云忽然笑出声。 ——难怪,他的遗作会是那个样子。 「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怎么会?」镇长很是惊讶,「这凤凰岩可是风水宝地啊……若小孩子受惊哭闹,父母还会抱着上山来向祂祈求平安。这里算得上是大家的心灵寄託了……」 这一刻,暮云几乎能看见江载明完成画作时,那副沾沾自喜的表情——渴望他发现、等着他发现、想像他发现,瞳孔因兴奋而微微放大,最终迎着海风,死在骄傲与喜悦里…… 真噁心。 「你还好吗?」季紜希牵起他的手。 他侧过身,朝她微微一笑。 「嗯,没事的。」 没事的。 我会埋葬你所有骄傲。 34 封锁 季紜希隐约能感觉到他在笑,不由得蹙起眉头——她当然不相信他没事。 但镇长还在,她无法追问,只能默默握紧他微凉的手。 这一次他没有回握。 这瞬间季紜希忽然意识到,即使追问了也没用。她以为自己和暮云已经不同以往,可到头来还是在原地踏步……什么也没有改变。 突然,镇长提议要替两人拍张照片留念。江暮云本来觉得无所谓,季紜希却开口替他委婉拒绝。 ——他假装无所谓的事,就由她来有所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claire说过傍晚会接她回家。季紜希回到木屋时已经三点多了,立刻开始整理行李。 江暮云坐在床沿,拿起手机查看气象预报。 降雨机率50%。 「你和claire约哪个车站?我载你。」 「不用,送我到最近的车站就好。」季紜希朝他微笑,「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 「……」说不忙也不是。江暮云懒得和她周旋,又莫名觉得不舒坦,闷声说了句「随便你」,便低头看手机。 像能猜出他心中所想,季紜希笑意更深。 她回过头,将所有衣服匆忙地摺在一起,塞入行李箱。关上行李箱前,季紜希站起身,伸手在桌面上摸索,想确认有无遗漏。忽然,指尖碰到一枚东西——触感熟悉,外围镶着一颗颗圆润珠玉,摸起来温润细腻。她将眼睛肖像捧在掌心,脸凑得很近很近,试图观察它的模样。 可惜这对她而言实在太小了,没有放大镜,几乎只是一团模糊缺损的影子。 「你整理好……」江暮云一抬头,就看见女人捧着眼睛肖像,一副要将它看穿的模样。他心头一紧,立刻起身上前,夺过她手中的东西。 「你干么?」 手里忽然一空,季紜希怔了几秒才抬眼看他。 「……抱歉,我不小心发现的。」 江暮云一阵语塞。是他擅自画她眼睛,她有什么好道歉?还有,什么叫「不小心发现」,说得好像他有意隐藏…… 「生气了?」 「……我干么生气?」他无奈地问。 「你在这的展览,应该不是要画眼睛肖像吧?」 江暮云沉默,坐回床沿,将那枚肖像收进口袋。 「怎么不回答?」她一步步走向他,靠得太近,腿都已经碰到他膝盖——江暮云不得已伸手牵住她。 他仰头凝望她。 「因为猜得到你要说什么。」 「……真的?」 季紜希弯起脣角,目光有些失焦,却有一种淡淡的、模稜两可的美。 「那,你的回答是什么?」 他凝视她流转的眼波,手上微微使力,她便这么倾身半倒在他怀里。耳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不晓得是谁紊乱的心跳。 「我没有。」 「那……」她轻声问,「我可以想你吗?」 他闭起眼睛,埋在她脖颈。 「不可以。」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点一点收紧拥抱。 『暮云,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季紜希不再是脆弱或圣洁的存在。 白、稀薄、温热——她是冬天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也只是安静地微笑。 直到送季紜希到车站,看着她搭上火车,他都没有回答那句「为什么」。 火车驶离后,那口气彷彿也随之消散。 江暮云从口袋里掏出眼睛肖像,低头摩娑端详。 画里的女人像要哭了。 ——紜希,不可以想念我。 想念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是徒劳无功的。 ??? 江暮云驻村艺术展今日正式开展 为地方注入新活力江暮云展览广受好评 艺术带动观光!江暮云特展引人潮 江暮云宣布:江载明尚有未公开遗作 成立江载明故居?江暮云:改建工程已开始 电视正播放新闻,恰好提及江暮云之前驻村的事。 季紜希紧盯着电视,耳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江暮云的名字。 「你之前去外面工作,难道是去这?」父亲忽然问。 她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她故作平静。 「哎,你记性有这么差?她是去中部。」母亲呵呵笑,「claire小姐还送我们土產,你都忘了?」 父亲应了一声,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 季紜希默默松了口气。 她不晓得暮云是否在背后做了什么,至今仍没人透露她曾到访的事。不过撒了谎难免心虚,深怕哪一天就会暴露。 『干么搞得这么麻烦?老实说不就好了?』 她也很想老实说,但早已错过坦白的时机。况且,父母对暮云的态度依然时好时坏…… 每次提起暮云,他们总会问何时能见面—— 例如现在。 「江先生最近还是抽不出时间吗?」 母亲又把话题绕回来了。 「嗯……最近别墅改建,加上展览的事,他的确比较忙。」她儘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疾不徐:「他有主动提过这件事,是真的很希望和你们见面——再过阵子,好吗?」 「男人忙工作是正常,但人生大事也不能落下才是。都说先成家再立业,现在虽然不兴这套,但好歹该拨点时间给你。」父亲沉声说。 「……他对我很好,你们放心。」 「你最近都没去别墅,你们俩真有时间见面?没吵架吧?」 他们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别墅在施工,我当然不方便过去。」她微笑,「他知道我在浮光上班,白天会抽空来见我。」 「这样啊……你们没吵架就好。」母亲接着叮嘱谈恋爱别太投入感情,要放聪明点,好好观察这男人是不是良配。 季紜希逐一应下,表现得乖顺听话。 聊了一会儿,她说自己还事要忙,便起身先回房间。 关上门,季紜希背脊靠在门板上,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气息的尽头,鼻子一酸。 她也很想很想见他。 但是—— 江暮云已经失联一个月了。 35 无声思念 一个月前他离开小镇后并没有回别墅,只说自己会去住饭店,其馀什么细节也没透露。 接着他就失联了。 准确来说,他的失联是选择性的。包括季紜希、小斐和claire在内,都不晓得他的去向,也连络不上他,但江暮云依然活跃在大眾面前,专访和代言一个不落,而且似乎都是近期拍摄。更何况,别墅改建是由江暮云亲自处理,现在工程推动得有条不紊,代表他一直都和团队保持联系。 这让季紜希多少感到安心,至少知道他一切安好,但内心同时五味杂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只和身边的人断联? 一个月以来,她每天每天都在想这件事。 后来她想,也许他单纯只是不想和她联络。季紜希甚至开始怀疑,他没联络claire与小斐,只是因为他们和她关係密切——一切就只是为了躲着她。 季紜希旋身锁上门,打开衣柜,翻出藏在最深处的大衣,将它抱在怀中。 这是一件尺寸明显过大的外套。 她抱着外套,拨了电话,电话那头依然杳无音讯。 听着彷彿永远没有尽头的嘟嘟声,失落彷彿也没有尽头。 怀里属于江暮云的温度已经冷却。再怎么细心呵护,也已沾染其它气味。 忽然,房门被敲了几下。父母说claire小姐来了。 季紜希将外套藏回深处,关上柜门,对空气扯出微笑:「知道了。」 坐在驾驶座,claire不时看向身旁的季紜希。 只见季紜希目视前方,表情平静。 「你还好吗?」红灯时,claire问。 季紜希一顿,微微偏向她。 「我看起来不好吗?」 和那傢伙一模一样的回答。 就是看起来太好了,才令人担心。 「其实,他本来就很我行我素,平常打给他都不一定会接了,突然失联也不是一两次……」 「嗯,我知道。」季紜希微微一笑,「我知道。」 claire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车子缓缓驶近别墅,还没抵达就已经听见轰隆隆的施工声。 砰,有什么么轰然倒塌。 接着一阵乒乒乓乓,节奏强而有力,是墙壁被钉穿的声响。 睽违一个多月来到这里,claire发现别墅外观没有太大变化,但明显在进行工程,工人们满头大汗、进进出出,门口堆满了器械和线材。 看见她们来了,工人们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将菸捻熄,逕自埋头工作。 claire和季紜希下了车后,坐在几公尺以外,一时无话,就这么看着听着。 施工声音嘈杂,听得久了,听觉逐渐变得麻木。即使中途短暂停顿,仍在耳边回盪不已。 「声音有点大,没关係吗?」claire问。 今天是她第一次陪季紜希坐在这,才不到半小时,耳朵已经嗡嗡作响。 季紜希回过神,「嗯,没关係。」 「我听小斐说,你每天都来?」 「……嗯。但我父母不知道,请你别告诉他们。」 「当然。」 这一个月以来,季紜希端坐在这,都在想些什么? 「claire小姐,其实你不用陪我。平常小斐也是送我来就走了。」 「不,我间着也没事,不过……」claire犹豫半晌,「季小姐,我觉得你就算每天在这等……」 也没用。 声音哽在喉间,claire仍没把话说出口。 对季小姐而言,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现在的季紜希就像过去的自己,始终被江暮云隔绝在外,像个永远的外人。 ——这种话要是说出来,未免太残忍。 季紜希却似乎能料到claire想说什么,露出微笑。 「这一个月,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轻声说,「而且,与其说是在等……不如说,是有人在等我。」 「有人?」claire没听懂,「谁?」 「暮云。」 claire一怔,下意识看向别墅。 季紜希察觉她的动作,莞尔摇头。 「不,他不会来这。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什么意思……?」claire困惑地问:「里面的人跟你说的?」 「不,我没和他们说过话。」 她就只是坐在这,从白天坐到傍晚,偶尔上楼借个洗手间。 虽然每次花的时间长了些,但她是视障人士,没人会多嘴。 似乎还没有人发现。 「那……」 「claire小姐,你有听见吗?」 「听见什么?」四周除了施工声,还有什么? 「从我们坐下后,施工的声音就减弱了。」 她看不见江暮云,但江暮云看得见她。 等待的人,才是真正被等待的一方。 ——季小姐又来了。 ——今天是一位小姐送她来的,陪她坐了一阵子。 ——和昨天一样,只是坐在外面,也没来和我们攀谈。 ——那个,江先生您…… 江暮云掛断电话,将手机搁到一旁,而后往后一躺,陷在柔软的床铺里。 当他闭上眼睛,季紜希悲伤失焦的眼神便浮现脑海。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知道对方想问的是这个。 所有被他花钱禁止向季紜希透露行踪的人,全都这么问了。 为什么?他也不禁自问。 江暮云从床上坐起身,从襟前口袋掏出眼睛肖像,轻轻抚摸。 『我可以想你吗?』 为什么?他也想问她。 为什么要想念他?为什么每天到别墅报到?为什么去了以后,什么也不问,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被水鑽包围的那隻眼睛,粼粼地望过来,像眼角掛着泪珠。 他收起眼睛肖像,抬起手,掩住自己的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 「……真吵。」 没什么比无声的思念更嘈杂。 器械又再次运转起来,声音骤然拔高,吵杂刺耳。 claire蹙眉道:「我没特别注意……」 但既然季小姐这么说,肯定是一个月来都是如此。 她不禁叹了口气,「我永远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季紜希没有回答,只是勾起脣角。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相信自己看见的。」 其实,暮云很好懂。 他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一直以来都是。 说不要就是要,说没关係就是有关係,说讨厌就是喜欢。 他现在一心躲着她,就代表…… 「claire小姐,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吗?」季紜希站起身,郑重地问。 claire愣愣地盯着她。 这瞬间彷彿看见了江暮云,正站在自己眼前,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无奈地笑了。 「当然没问题。」 她竟然忘了,季紜希从来都不是什么「外人」。 黑暗里,手机骤然亮起,铃声响个没完。 江暮云烦躁地起身,摁断电话,但紧接着又开始震动,手机几乎发烫起来。 是天塌下来了还是怎样?这么急要做什—— 看见手机顶端出现的新闻快报,他微微一愣。 快报/江暮云求婚成功将与初恋情人步礼堂 公关团队的讯息不断跳出来—— 「江先生!你什么时候求婚了,怎么没跟我们说?」 「请您快点接电话!」 「这消息是真的吗?新闻稿要怎么发?」 玩够了吗,大少爷? 该回来了。 ——他彷彿能听见她这么说。笑意款款的。 36 爱 当季紜希提出请求时,claire欣然答应,说按照江暮云现在的声量,要弄点新闻出来并不难,何况放出消息的正是当事人。果然,从拟稿到发布,前后不到半小时,杜撰的婚讯便佔据各大新闻版面,舆论在网路上快速发酵,甚至已经有记者撰文回顾两人的感情歷程。 但是…… 两小时四十三分鐘——这是新闻发布后,季紜希守着手机等待的时间。 当手机响起,心口像一片起伏的海面,驀然捲起浪潮。季紜希立刻捧起手机屏息以待,可下一秒听见来电人是谁,心头的浪便落了下来,摔入海面,重归平静。 是父母打来的。循环不断,连原本生硬的机械女音都隐约透出一股焦躁。 「季小姐……要不要我替你说明?」 「没关係,我会自己解释……但,再等一下。」 季紜希表情凝重,claire正想出声安慰,忽然手机也响起通知声。 她低头一看,不禁也蹙起眉头。 「新闻似乎被撤掉了。」 季紜希听见后,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这代表他看见了,对吗?」她轻声问。 「……应该是。」 季紜希轻敲萤幕,机械女音再次报时。 又过了七分鐘。 他还是没联络她——没有出面否认也没有任何回应,就仅仅只是撤掉消息。 原来她的决定对他而言不痛不痒,就像孩子无伤大雅的玩笑。 霎那间她想起在凤凰岩前,她握紧了他的手而他却没有回握。即使知道他的「没事」是谎言,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claire小姐……」季紜希低下脸,眼眶逐渐发热,却仍挤出微笑来。「或许,我也从没搞懂过他。」 claire一愣。 两年前,季紜希离开的模样驀然浮现脑海。 『看吧,你可以放心。我这个样子,也许和他再也不见了。』 和此刻一模一样。 这瞬间心中莫名发闷,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 「那么,你要放弃了吗?」 闻言,季紜希愣愣地看向她,「claire小……」 「你又要离他而去了吗?」 季紜希微瞠双眸。claire口吻平静,不带一丝责备,彷彿只是随口一问。 『你在有什么用?妈的,你会视而不见……你会一走了之……』 季紜希深吸一口气,篤定道:「我不会。」 「为什么?」 「……什么?」季紜希愣声问。 claire是真的不明白。他们俩看似相爱,但有时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之间的羈绊,比起爱似乎更像某种执着或责任—— 「留下来,是为了他?因为只有你能走入他的世界,所以觉得有义务这么做?」 『你难道不也是在可怜我?』 季紜希耳边骤然响起江暮云的声音——沉沉的,湿润的,迷茫的,从迷雾深处传来,像一阵阵孱弱呼救。 「不是的……不是的。」季紜希抿紧脣,手攥紧成拳,「我不会离他而去——」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这既不是义务、不是责任,更不是怜悯或同情。 「是因为,我想待在他身边。」 claire一怔,接着露出了然微笑。 这样啊…… 爱有很多种形式。 若这不是爱,那又算是什么? 忽然,有车子驶近的声音,由近而远。 季紜希和claire一顿,朝声音来源望去。 车子还没完全停下,小斐便急着将车窗摇下来,慌忙道:「紜希姊,你果然在这!」 「小斐?」季紜希对着空气,茫然地问。 「你今天不是休假吗?」claire也有点讶异。 「我、我待会再解释……比起这个……」小斐急得舌头都快打结:「紜希姊,你最好现在马上就回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季紜希立刻站起身,感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难道是父母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是小斐来找她? 「江先生……他现在在你家!」 37 玻璃珠 没等季紜希回神,claire已经打开车门领她上车。 关上车门后,小斐便发动引擎,回转后沿路疾驰。 「他真的跑去季小姐家?」和江暮云认识这么多年,claire自认对他的任性程度多少有点认识,但这阵子江暮云不断在刷新她的认知,她完全猜不到他会做些什么。 「没错!」小斐握紧方向盘,做了一次深呼吸,试图平復声音里的慌乱:「大概半小时前,江……我是说暮云先生,忽然打电话问我紜希姊家的地址,吓了我一跳……那时我还没看到新闻,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说有事要找紜希姊的父母。」 季紜希静静听着,没有开口,心思却慢慢浮动起来。 不是先连络她,而是直接去找她父母? 他明知道她不在…… 她不由得垂下眼帘。 claire蹙起眉,「你怎么没先打通电话?」 「我……我想说直接过来比较快嘛!」小斐说,「接到他电话时,我才刚睡醒,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一时想不起确切地址,本来想请他等我看一下导航纪录,结果他叫我直接去载他,好像很急的样子。一路上什么也没跟我说,下了车就直接按电铃,哇——那瞬间简直是一团混乱!紜希姊,我不夸张……你父母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小斐。」claire低声警告。 「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起初他满心欢喜,以为江暮云终于愿意和紜希姊见面,脑海中想像无数感人肺腑的重逢画面,抵达后才知道紜希姊根本不在家。 ——原来江暮云要见的人,真的不是季紜希。 「他并没有请你来接我,对吗?」季紜希轻声问。 「呃……对,是我自作主张……」事实上,江暮云不仅没叫他去接人,还严正告诫他在车上好好待命,不许通风报信。 「可是!一想到他让紜希姊担心那么久,我就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唔,莱儿姊……」 「做得很好呀。」季紜希向着前方微笑,「谢谢你,小斐。」 突然被称讚,小斐的脸快速涨红起来,「不不不,这没什么!」 「别顾着害羞,专心开车。要是没赶上,帐得算在你头上。」 听见claire这番话,小斐赶紧踩住油门,加快速度—— 随着速度愈来愈快,季紜希不禁扬起脣角。 待会见面时,他会说些什么? 哪怕世界再喧哗,她也深信自己能马上认出他的声音。 车子转了个弯,是熟悉的归途。 愈来愈接近了。 快要能见到他了。 ——季紜希就快来了。 江暮云瞄了眼马路对面,发现小斐的车已经消失,立即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妈的,他身边净是些不听话的傢伙。 「请问,紜希呢?」 江暮云将目光转回来,对上季父季母的脸。 他们下巴微昂,皮肤上一丝丝纹理都充满冰霜,目光拉得老远,显然对他十分不满,却仍保持客气疏离。 「她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 「没有。我会向两位好好说明。」他平静表示。 季父怔愣,接着紧拧起眉。 季母扯扯丈夫衣角,压低声音叮嘱些什么。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季父语气很不情愿。 「不,我就不进屋叨扰了。」江暮云拉低帽沿,「我是来解开误会的,把话说完就走。」季紜希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他得抓紧时间。 两人露出纳闷的表情,「……误会?」 「我并没有向令嬡求婚,请你们放心。」 「……什么?」 「那则新闻只是谣传。」 季父季母互看了一眼,眼里有疑惑也有错愕。 放心?放什么心?他和自家女儿交往全国皆知,招呼都不打一声,现在婚讯传得沸沸扬扬,跑来说一句「没有求婚」就算了? 「所以,你根本没打算要娶紜希吗?」 江暮云一怔。 「是……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没有资格想。 「你说什么?」季母表情一僵,下意识往前跨一步。 季父伸手拦住她,却也忍不住气得发抖:「你、你特地跑来这,就是想说这些?」 江暮云将表情藏在帽沿阴影里,没有回答。 「恋爱不是儿戏,如果没打算要娶她……当初就不该交往。」季母不满地说,「我知道紜希个性也很倔,但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是该为婚姻大事做点考虑。你知道她为了你推掉多好的婚约吗?」 「江先生,我就直说。就算有缺陷,她也是我们的宝贝女儿。你这么做,根本是白白耽误她的青春。」 为什么他们要生气? 江暮云知道理由,却无法理解,更遑论感同身受。 ——太陌生了,这样的情感,实在太陌生了。彷彿远望着一帧画作,框内的世界温馨可人,他站在遥远的不属于画中世界的地方,静静凝视着,冷漠的疏离的偶尔带着一丝惊叹的。 他从来不属于那里。 「我们的关係,并不全然像新闻上写的那样。」 闻言,两人一脸茫然。 ——看样子,季紜希真的从没向父母说过实话。 江暮云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他们的表情却愈来愈困惑。 他按住额角,有些焦躁。 『其实,我是离家出走的。这一次回去,他们可能不会再允许我单独出门了。』 『他们对我很好,非常好,好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我没有上大学,没有去工作,就这么被呵护在家里,什么事都得靠别人帮忙……我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成年。』 『嗯……可能因为一直没见到你本人,他们不太放心。』 ——他不能这样就走。 于是江暮云难得耐住性子,反覆说明了几遍。 「你现在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所以你们没有交往?但,之前新闻上说的人的确是我们紜希啊……难道是我们看错?」 「不,没看错,只是……」 江暮云攥紧手心—— 算了。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换个方式说。 「总而言之,我不会和紜希结婚……我会和她分手。」 季父季母震惊地盯着他,哑口无言。 「请放心——我,不会再耽误她了。」江暮云摘掉帽子,向两人倾身鞠躬,而后转身离开。 一转过身,便对上熟悉的眼睛。 那是一对太漂亮的眼睛,漂亮得令人畏惧,漂亮得令人心痛。 季紜希望着他,没有焦距的眼里涌出眼泪。 像破碎的玻璃珠,一片一片扎在心上。 『因为,你对我很好。』 江暮云别过眼,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就说了,他终究是要伤害她的。 38 做你的眼睛 不知道季紜希听见了多少,夫妻俩尷尬道:「紜希,你回来……」 「暮云,你过来。」她开口。 「哎,紜希,你先……」 「我叫你过来,你听不见吗?」 夫妻俩同时愣住。他们从没听过季紜希这样对谁说话。 江暮云戴回帽子,压低帽沿,将表情藏在阴影里,默不吭声。 「就算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季紜希直直盯着他,「我还没有瞎到这种程度。」 又说这种话。 他闭起眼,叹息一声:「季紜希……」 是熟悉的声音。 玻璃珠应声碎裂。泪珠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但她没想过要擦——再怎么看也看不清,抹掉眼泪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再说一次,你过来。」 视野被泪水浸润得愈来愈模糊,男人就像站在一片浓雾深处,她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打算就站在这等他,等他什么时候要自己走出来。 「我不是来见你的。」 「这跟我的要求没有关係。」她咬牙,肩膀微微发颤—— 「我只是叫你过来,这有很难吗?」 江暮云怔怔望着她。 ——季紜希生气了。 女人生气时眼睛是亮的,像燃着火光,一瞬蒸发所有泪水与犹豫。 不自觉地,他向前踏出一步—— 「紜希姊!你怎么自己——呃!」小斐的声音岔进来。他沿路跑来,看见江暮云的瞬间立即禁声,急忙躲到claire背后。 只看一眼,claire就完全理解眼前状况。 她将发丝勾到耳后,顺了顺呼吸,向季父季母点头致意。 「方便让我们进屋吗?声音大了点,邻居恐怕……」 夫妻俩终于回神,惊慌地左顾右盼,深怕邻居真的跑出来看热闹。 「当、当然好。紜希……你们有什么话也先进来说。」季母蹙起眉,「在外面吵吵闹闹的,不好看。」 季紜希没有回应,只是迈出步伐—— 她离他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终肩膀擦过江暮云的衣袖。 季紜希扶住门,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也进来。」 她并没有完全对上他眼睛,视线落在稍远的位置。直到这瞬间,江暮云才又再次发觉,她是真的看不见。 明明是一双模稜两可的眼,却为他迸发那么多情绪…… 「季紜希,我得走了。」 「我说过,我讨厌别人不说一声就走。」 「我现在说了。」 「那之前的份呢?」 江暮云没有答话。 「你想困在迷雾里一辈子,那是你的事,我没资格说什么,但现在——我已经在里面了,江暮云。」 他一愣。 「是你拉着我来到这,现在才想把我推出去,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 「……是太迟了。」他哑声道:「所以才要及时离开。」 「我什么时候要走,难道是你说了算?」 「是。季紜希,我们该结束了。」 真的该结束了。 在受到更大的伤害以前。 「我不要。」她声音平静而坚定。 「……那你要怎样?」 「你要好好说再见。」 他愣住,「季紜希……」 他想说些什么,像两年前那样。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己究竟在优柔寡断什么? 他焦躁地捏住眉心。 「江暮云,我只说最后一次。」 她背过身,一步步走进屋内—— 「过来我这。」 说完,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手心开始冒汗,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 一秒,两秒,三……她听见鞋底微微抬起,与地板摩娑出细微声响—— 她睁开眼,立刻转身大喊:「不——」 不要走。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稍微使劲便将她一把扯到自己面前。 身后的门关上了,发出声响。 霎那间,他的气味回来了。 「暮云……」 美丽的、高大的、英气的、漫不经心的、口是心非的、美好的——那年立在画布前的男孩,终于又再次在脑海鲜明起来—— 这瞬间眼泪几乎又要溃堤。 「……最后一次。」 他轻喃,像说给她听,也像说给自己。 说完,江暮云牵起她手,往反方向走。 季紜希没有挣扎,抬手抹掉眼泪,然后加快步伐,让自己越过他几步——至少看起来像他努力追上自己。 江暮云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便任她拉着自己向前。 忽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要去哪?」 「现在是你带路。」 「我问的是,你想去哪里。」 江暮云沉默下来,没有回应。 一辆车疾驶而过,发出刺耳啸叫。 砰。 像一根尖刺,一霎刺破她所有迷惑。 「……好,我知道了。」 她声音微颤,缓缓将视线转回前方—— 视野中央缺损一大片,扭曲变形,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是个盲人,不知道哪天醒来就会迎来永恆的黑夜,但是—— 「江暮云,你相信我吗?」 他怔愣,沉吟良久才轻声道:「……相信。」 「那你把眼睛闭上。」 「……什么?」 她握紧他的手。 「我来做你的眼睛。」 39 绕圈子 江暮云微瞠双眸,下意识抬眼,望向眼前车水马龙的路口—— 「你在想什么?别闹……」 「你怕了?」季紜希笑了,「不是说相信我吗?」 「我是担心你……」 「不用管我。反正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吗?」 江暮云一诧,「你……」 有些事,世上只有她看得清。 哪怕他逃往迷雾深处,她也能一眼找到他—— 季紜希握住他的手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彷彿用罄全身力气。 江暮云低下眉眼,看向她的手。 明明那么柔弱,却传来莫大力量。 他慢慢闭上眼。 世界一瞬陷入黑暗,一切嘈杂全被阻挡在外。 ——没什么好怕的,人终有一死。 无边无际的黑、一望无垠的静,好像能听见心的荒芜。 ——这么说,你不怕死? 他鼓起勇气,踏出死寂深渊。 心脏猛烈地跳动,宣告炙热生命的存在。 ——你已经想好自己的终点了? 她的手是柔软的、弱小的、冰凉的,掌心却隐隐发烫,在夜里如烛火忽明忽灭,引他前行。 于是星星之火开始蔓烧,在心中燎起一片大火—— 可以睁眼了,她说。 缓慢地,他张开眼。 「江暮云,看我。」 他望向她,在脑海里在梦里在画中浮现无数次的眼眸,此刻正凝望自己。 ——我想像那样迎接死亡。轰轰烈烈的。 「我爱你。」 霎那间,女人的笑眼里绽放光芒,像盛大而绚烂的火焰,一口吞噬所有黑暗——只馀下无尽光亮,肆意照耀他整片视野。 他不自觉流下眼泪。 「与你重逢以前,我的时间像静止了,永远停滞不前……与你重逢后,我所看见的世界,才终于又重新转动起来。」 季紜希在泪水里晕染开来,变得愈来愈模糊……像即将消逝的烟雾。他想伸手去抓,才恍然想起,自己正是吹散它的人。 江暮云收回手,垂下眼瞼,不发一语。 「若你执意要选择那条路……我们就要在这分别了。」她微笑,「而我会永远站在这,就像以前的我永远困在那间画室里——」再也没有新的回忆,哪怕依然鲜明美丽。 这一刻,江暮云才恍然发觉,他们始终停在原地,哪都没有去—— 就只是在人行道上绕了一圈。 「如果终点都相同,你不能……为我换条路吗?长一点的、远一点的、再崎嶇一点的……」 他一僵,将脸垂得更低,任由眼泪一滴滴落下。 良久的沉默里,她明白了他的答案。 「这样啊……」 她声音哽咽,脸上却是笑着的。 「那么,到时要好好说再见喔。」 哪怕,再也不会相见。 「……我答应你。」 ——那是江暮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载明遗作真面目?明日首次公开 纪念国宝艺术家「江载明故居」明日开幕 「有些事现在可以说了」江暮云宣布将亲自致词 諮商室里一片寂静,呼吸稍重一些便引起微弱的复响。 季紜希曾觉得,那只是浮尘游动的声音。 「紜希,我们好久不见了。」 「……是的。」 才开口发出第一个音,她便不自觉泪流满面。 諮商师没有出声,安安静静的,于是那种声音又回来了,静得像能听见心里所有悲伤。 这一刻驀然发现,那是孤独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諮商师问。 季紜希沉默,只是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默默流着眼泪。 言语、声响、气味、冷热…… 一切感觉都已经没有意义。 既然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消逝,自私又能改变什么? 再怎么自私也无法留住任何事物。 除了爱以外,她什么也给不起。 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留下吗? 最终,季紜希一句话也没说便结束了諮商。 才刚走出来,熟悉的脚步声噠噠噠便传入耳里。 「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看见季紜希红肿的眼,母亲担忧地问。 季紜希不发一语,打开导盲杖后逕自走出諮商所门口。 母亲立即跟了上去,脚步急促笨拙。 几年前,是她执意要让季紜希去諮商。儘管当时女儿说不需要,她还是担心女儿会因为眼疾而一蹶不振。 她一直对这个决定感到很自豪——女儿虽然后天失明,却依然乐观阳光,就连萧医师都这么说,说紜希是他遇过最积极的病人,是在爱里长大的模样。 可是,一切在遇到江暮云后就不一样了。 听见江先生说要分手,紜希都不像紜希了。被他们细心呵护的掌上明珠,竟然因一个外人而应声破裂。 那天,他们在屋里等了很久,两人迟迟没有进来。她和丈夫本想立刻去追,claire小姐则建议让他们好好聊聊。 也好,就让他们作个了结——长痛不如短痛,就让女儿及时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省得惦记留恋。 可是自那天回家后,紜希就变得沉默寡言…… 不只寡言,她连一个字都不肯说,总是望着远方,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走出诊所,季紜希正要右转,就被母亲叫住:「紜希,爸爸的车在另一边!妈妈带你过去!」母亲声音紧绷,既慌张又担忧。 ——担心什么?担心她一个不注意又跑去江暮云身边吗?季紜希这瞬间几乎要笑出声来,却觉得只要笑了,眼泪便又要夺眶而出。 妈妈抓起她的手,放在胳膊上。 「紜希,你有没有想去哪里?」 季紜希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见她不打算回应,母亲自顾自地往下说:「明天爸爸跟公司请假了,说要带你出门走走。」 明天……是刻意的吗? 「我不……」 「这次去远一点吧,住个几天也好。本来想带你出国,但爸爸的假不好请……」 季紜希终于笑出声来,眼泪也就哗地流下来。 她累了,不逃了。 逃了也没有可去的地方。 40 偷光 啪。 打火机燃起火光。 江暮云陷在卧室无尽的黑暗里,盯着那一小簇光亮,看得入神。 ——这就是他的归处。 一阵阵海风从窗角溜进来,火光被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他想起第一次看见江载明的画,那种血液奔腾的感觉依然刻在骨子里。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逃,但他没有,甚至恨不得葬身其中。 他也记得,第一次见到江载明的时候,男人看穿他的渴望,眼中的情感像熊熊烈火。那是他第二次有机会逃,但他没有。或许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有机会被爱—— 直到在昏暗的画室里,江载明佔有他的人生,驱走他生命里所有光亮。 后来,类似的事或许还发生过几次……但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发觉时,早已陷在深渊里,愈沉愈深,几乎快要窒息。 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不反抗? 别说笑了。 没有人爱他,他苦苦挣扎给谁看? ——我爱你。 季紜希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他用力朝火光吹出一口气。 火焰剧烈摇晃,像要熄灭一般—— 而后,果敢地拔高起来,生生不息的模样。 江载明出车祸时,他曾想过,如果江载明可以就这么死掉,他愿意放下一切,但命运从没管他愿不愿意。 后来江载明急性中风入院,即使告诉自己别抱太大希望,仍默默想着,如果幸运听闻他的死讯,自己愿意试着放下——但幸运从来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男人活了过来,继续玩弄他的人生,延长未完的噩梦。 人是太脆弱也太软弱的生物——自己唯一能做的,竟然就只是把江载明送到这,让他整日吹着海风痛不欲生。 然后江载明终于死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一切都失去意义。 江暮云抬起眼,望向眼前紧掩的布帘。 那个人像留下一个谜团,让自己时时惦记他、永远不要忘记他。 几个小时后,他就要将这幅画公诸于世,现在却没有勇气掀开……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季紜希。 他清楚记得那幅画的模样。 纤瘦人形微侧着身,远方山峦伴随日光闯入眼帘,就像一个拥有阳具的男人。 江暮云看见那幅画时便彻底明白,放不放下并非他说了算。他无处可逃,一辈子都要困在黑暗里。 放眼望去,人生没有哪个决定能真正出于自己的意志。 ——唯有死亡。 天亮了,从缝隙透出一点朦胧的光。 江暮云关上打火机,走出卧房。 别墅里依然昏暗,他伸出食指抵在墙面,轻轻摩娑。 我来做你的眼睛。 季紜希是这么说的。 于是他闭上眼睛,一步步往前走。 他沿着墙拾阶而下,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 每以为要踩空的瞬间,季紜希搀着他在黑暗中行走的感触,便会变得愈来愈清晰。 最后一阶。 当他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是空荡荡的墙面—— 那些眼睛肖像已经收起来了。 离开饭店前他写了几封信,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交代接下来的琐事。他深信自己不必把信带来这,等今晚这座别墅化为灰烬后,马上就会有人闯进他的饭店,试图挖出一丝蛛丝马跡—— claire也会收到一封他的亲笔信,里面仔细交代作品该如何处置,若有未尽之处,由她与浮光美术馆全权决定。 而他个人所有作品,将全部交给季紜希保管。 ——她的眼睛,是他暂时偷来的光。如今该还给她了。 大厅四周已经掛上了导览牌和简介,他举步跨过封锁线,坐在沙发上,望着朦胧光线落在地面,微微闪烁。 他从胸口掏出一枚眼睛肖像。 ——她的光芒如此热烈盛大,就让他偷一点吧。 至少在走向深渊的途中,还能拥有一缕微光。 凝视着她的眼睛,彷彿自己也正被凝视。 ——若你执意要选择那条路……我们就要在这分别了。 江暮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心脏像紧紧拧成一股结。 眼前变得氤氳模糊,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也即将失去光明。 抬手去抹,才发现自己哭了。 为什么? 自己有什么资格哭? 选择要离开的人明明是自己,为什么会感到这么痛苦? 他握紧她的目光,闭上浸满泪水的眼。 别再想了—— 这就是他决定好的归处。 别墅外,隐约传来车子引擎声,以及零零落落的人声,是策展人员来了。 江暮云睁开眼睛,站起身,打开江载明故居的大门。 阳光一瞬灌进眼里—— 光芒如此盛大,闯入眼帘,却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什么都看不见了。 季母轻敲房门,房内的人没有回应。她以为季紜希还在睡,便自己走进房间,但一抬头,却驀然对上她的眼睛,季母吓了一跳。 「紜、紜希,你该不会整夜没睡?」 只见季紜希坐在床上,抱着一条外套,静静望着前方。 「妈妈。」 终于听见她开口,季母露出笑容。 「待会车上还可以睡一下,要不要先吃早……」 「我好像,看不见了。」 41 葬身 季母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季紜希的语气太平淡,像交代自己掉了根头发。 「怎……怎么会!真的看不见了吗?」母亲颤抖道:「你,你别怕,我先去找爸爸来……我找爸爸……别怕!」 噠噠噠噠,焦急的脚步声—— 季紜希叫住母亲。 「我不怕,反正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反而很高兴,能在完全失明以前和他重逢。我有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季母愣愣地望着她,眼眶泛泪。 「可是,我不想要只有回忆。」她轻声说:「我不想再向你们撒谎……我要说我的真心话,就算没有人要听……不,你们如果不听,我就说到你们听为止。」 ——季紜希想像过很多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每次想像,就觉得恐惧得快要喘不过气。 但此刻,察觉自己眼前连一点微光也不復存在,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甚至,有一点高兴。 我们看见的,是相同的景色。 这样,是否离你近一些了? 在你离开的路上,你是否分得了一些光明? 「我现在,想去他身边。」 她不会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她答应过的。 即时/「我只想将一切说出来」江载明惊传侵害养子 江载明故居于今日(6日)正式开幕,其子江暮云公开致词。江暮云坦承向大眾撒了很多谎,但不会道歉:「我希望能有更多人听我说话。我只想将一切说出来。」无预警揭露17岁时遭养父江载明性侵,现场一片譁然…… 「该带大家看看那幅遗作了——」 江暮云转身上楼,一级级走上阶梯。 没有人跟上来。 他回过头,只见所有人停在原地,与他相隔甚远。 江暮云站在阶梯上,俯瞰着所有人。眼前无数张面孔刺在自己眼里,恍惚的、迷茫的、震惊的、同情的……把眼底扎得密密麻麻。 这瞬间,突然什么都看不见,黑漆漆的。 ——季紜希看见的,也是这样的景色吗? 他转过身,继续一步步向上走,独自走入阴暗的卧室。 渐渐有人跟上来了。零星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而后变得愈来愈沉重。 他回眸,对镜头从容微笑,转动门把。 他快步走上前,深吸一口气后一把扯开帘幕—— 看见画的瞬间,江暮云愣住。 ——没事的,我在这里,江暮云。 晨间日光流泻进来,充盈整座卧室。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 凌乱的线条、夺目的火红,随时要从墙上衝出来——红色涂料宛如烈焰,绕着窗櫺熊熊燃烧起来,吞没墙面的男人。男人的躯体浴在火里,被一点一点燃烧殆尽。 不可能,她是什么时候…… ——真正让我走进那间卧室的,是你。 江暮云笑出声,泪水滑落,胸口紧缩发疼,就快要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其实很不希望我离开? 「季紜希……」 她掉头。离开。 不不不不要走救救我—— 「季紜希……」 黑暗争先恐后涌上来,紧抱他按住他舔舐他吞噬他啃食他鲸吞他—— 她消失了,捲走所有光芒。 他跌落在黏稠的黑暗里,摔入万劫不復的深渊,溅起水花。 ——你想要我留下来,对不对? 对。 我想要你留下来。 「江暮云!」 她看过来了。 ——你不能……为我换条路吗?长一点的、远一点的、再崎嶇一点的…… 他彷彿听见,涂料在空气中微微凝固的声音。 江暮云心跳得很快,几乎屏住气息,慢慢转过身。 只见眾人推推挤挤,慢慢让出了一小条路。 季紜希对着空气微笑,笑得浑然不觉,笑得明媚烂漫。 「暮云,你在看我吗?」她问,「我是来说再见的。」 这一瞬,他明白了。 他不该奢求季紜希留下来、不该奢求与她再见。 那枚眼睛肖像,承载的是他的眼神。 湿漉漉的,悲伤的,如同一种无声挽留。 ——不要走。 真正不想走的人,其实是他。 她早就明白这一点,他却还执迷不悟,一心想贯彻自己的决定,却忘了停留原地也是一种决定。 「我……不说再见了。」他轻喃。 他要留下来。 永远望着她,就不必再见。 她眼底的光,就是他的归处。 季紜希一愣,然后笑得更灿烂了。 在他失去踪跡的那一个月里,她每天溜进来画上一笔。 房门深锁,只有她拥有通往深渊的钥匙。 那把钥匙,是他亲自给她的。 一笔、一笔、一笔…… 终于,江暮云葬身在她亲手绘製的烈焰里。 从此以后,只有暮云。 感受不到爱的时候就由她来说,想逃的时候就由她陪着他逃,他想要大海她就成为他的大海,他想投身火焰她就作他的火焰,就算他想要天上星辰,她也能够为他去摘。只不过是失明而已,有什么做不到的? 「暮云,你过来。」季紜希朝黑暗张开双臂。 一秒,两秒,三—— 他穿过黑暗,上前拥住了她。 他已经不必演戏,不必飞翔,不必嚮往烈火,只须朝她走来—— 请永远待在我身边。她在他耳边说。 他不置可否,只是将她抱得更紧,缓缓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的回答。」他轻声道。 42 Lover's eye(完) 江载明故居仅开放第一天就紧急关闭。 而江暮云的坦白和后续骚乱,一连佔据新闻头条好几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议论——为江暮云声援的很多,质疑他忘恩负义的人也有,各式各样的臆测层出不穷。 出乎意料的是,江暮云主动发声,似乎鼓励了不少有过类似经歷的人。他们也开始勇敢站出来,诉说过往的故事。 几乎所有人的开头都是那一句—— 「我只想将一切说出来。」 原先平静的水面被搅乱,掀起一圈圈涟漪…… 当事人却像消失了一样,不声不响。 「好多人因为你而站出来。」 趴在饭店的床上,季紜希正勾起脚,裙襬滑下来,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腿。 暮云走过来,掀开棉被盖到她腿上,替她摘掉一边耳机,好让她听清自己说的话:「坐没坐相。」 「我现在是趴着的。」她这辈子第一次被说坐相不好。 她以为他刚没听见,朝空气举起手机,想让他看新闻画面—— 原来,她是真的看不见了。 他不着痕跡转了个方向,让自己视线恰好能对上手机萤幕。 「看到了吗?好多人被你鼓励了,愿意站出来分享自己的经歷。」 「嗯。」他这几天没开过电视、没离开过饭店,也不接任何人的电话,所有资讯全从季紜希这里听来。 「刚我还听到,有人说希望你能主动出来支持他们。」 「哈?我为什么要?」 季紜希只是微笑,「你当然可以不用。」 她知道,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只想将一切说出来。 暮云替她将另一边的耳机也摘掉,悉心收好后放回她的包里——右上第一格夹层——必须放在这,她才找得到。 「时间差不多,你该走了。」 「这么快?」她惊呼,然后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想……」 「你父母愿意让你每天见我半小时,已经很宽容。」尤其在得知那些事后。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爸妈。虽说管得严,但他们还是以我的意见为主……我撒个娇就没事了……」她嘟囔,「他们也没那么反对……我是说,他们没那么讨厌你,真的。」 他知道事实绝非季紜希所说的那么顺利,但若她想为他扛下一切,那就让她扛——她并不脆弱,她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坚强。她用那双无光的眼、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为他亲手打造一片火海,让他在火光里迎接新生。 他伸手摸摸她的发顶。 季紜希一顿,思忖一阵后,忽然拨开他的手。 「怎么了?」 她起身跪坐在床沿,招手叫他凑近一些。 一阵摸索后,她轻轻抚上他的发。 暮云的头发似乎变长了,摸起来乾燥蓬松,她忍不住动手搔弄。 「……我是狗吗?」 「嗯,乖狗狗,做得好。」 「……」 见她摸得很开心,连眉眼都沾着笑,他也就随她去了。 「你刚说,今天本来想做什么?」 闻言,季紜希停下动作。 「我,想看你本来要给我的信。」 暮云一顿,「你怎么……」 「对你来说,我是特别的。就算没写信给我,至少遗书里有提到我吧?」季紜希笑道:「我想知道,你本来想对我说些什么。」 提起这件事时,她没有任何避讳,声音里也没有任何不安。她不指责他曾有的决定、不否认那是他人生的一部份—— 她是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真的打算留下来。 暮云勾起脣角。 「离那天还很远,这么早看要做什么?」 父母打电话来了,季紜希不得不离开饭店。 离开后,她搭上小斐的车回家。 途中小斐提起,昨天暮云曾打电话给他,承诺要替他介绍一份好工作,并以浮光美术馆的名义为他写推荐信。 而他答应了。 「这阵子接送完紜希姊,我就要到新岗位报到啦。」小斐笑瞇瞇地说——当然,笑容是想像出来的,但她相信是事实。 「辛苦你了。」季紜希微笑,「还有,谢谢你。」 在知道暮云的事情以后,claire小姐和小斐态度如常,就像什么也没有改变。这世上,不是只有她爱他。 「别跟我道谢,这样好像道别啊!紜希姊,我们是朋友吧?还是可以常常联络吧?」 季紜希笑出声来,「当然是。至于常常联络……你可能得先经过暮云那关。」 小斐出了一身冷汗,一阵乾笑:「哈哈哈……那至少,结婚时要邀我!」 「如果有那天的话,当然好。」 会有那天吗?暮云不像是会想结婚的人。 忽然,手机响起通知声,是暮云传来的语音讯息。 她立刻从包里翻找出耳机,戴上后,听见他低沉的嗓音流入耳畔—— 季紜希低眉含笑,眼角微微泛起泪光。 那天以后,暮云宣布捐出江载明的全数遗產。 他并没有公开善款流向,但各大性侵害防治单位以及儿少安置机构,都不约而同收到鉅额的匿名捐赠。 一个月后,暮云售出滨海别墅,并在法律上正式与江载明切割得一乾二净——从此以后,江载明这个死人,与他再也没有关连。 又过了几个月,暮云以个人资金在市区创立一间小小的工作室,採预约制,招收成人学生,教他们怎么画微型画。 一开始有许多人循着热度而来,但他将来意不纯的人全部拒于门外。随着他销声匿跡、新闻热度冷却,「江暮云」这个人也慢慢被人淡忘。 生活逐渐步回正轨。 一切都在变好。 一年后—— 青翠草地。 湛蓝海水。 粉嫩的鲜花。 洒满花瓣的道路。 一张张幸福洋溢的笑脸。 拖曳着长纱,新娘挽住父亲的手,一步步走向新郎。 「怎么样?是什么样子的?」季紜希兴奋地问。 「嗯……地上有草、前面有海、旁边有花。」 这是一个艺术家会说的话吗? 「我不是问这个。」季紜希勾住他胳膊,「我是问,claire小姐——怎么样?她今天漂亮吗?」 暮云横了她一眼,不确定这是不是某种陷阱。 「就是新娘的样子。」他想了想,刻意说:「噢,她穿低胸,很低很低。」 「真的?明明是我陪她去试婚纱,怎么没人跟我说是低胸!我也想看——」 「怎么看?你希望我形容给你听?」 季紜希瘪起嘴,轻轻抡了他一下。 暮云笑出来。 「总之,她看起来很幸福。」 claire与她在新职场上结识的男人,在眾人面前互许终身。 阳光在眼前泼洒开来,一切都在闪闪发亮。 新郎低头亲吻新娘,眾人爆出热烈掌声。 季紜希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将手圈在嘴边喊出祝福。 暮云静静凝望着她。 季紜希在笑,笑得双眸发亮,流转着瀲灩的光。 所有人都看着前方,只有他盯着她,怎么也挪不开眼。 好美。 「暮云,你会娶我吗?」 喧闹欢腾的人声里,季紜希问。 「你父母会同意?」每次见她爸妈,他们表情简直像看到仇人一样。 声音差点被欢呼淹没,季紜希扯开嗓子—— 「意思是,他们同意的话,我就能嫁了?」 又开始了,这魔女。 「要丢捧花囉!」claire抱着花束,眾人开始倒数—— 「三!」 所有人挤成一团,暮云怕季紜希绊倒,便拉着她退到最后面,望着这一切。 claire视线朝两人看过来。 「二!」 她眨了眨眼,给他暗示。 小斐怕暮云没接到,立刻赶往两人身边,想着有需要的话可以帮忙传球。 「一!」 claire用罄全身力气,努力将捧花朝高处丢—— 暮云伸直手臂,轻轻一捞。 季紜希还来不及反应,怀里便多了一束捧花。 她惊讶地抬头。 大家一阵欢呼,claire的声音传来:「恭喜你呀,季小姐!」 一旁的小斐也出声祝贺,接着哽咽地说:「婚礼记得要邀请我……千万不要忘记我啊……」 季紜希终于反应过来,脸红了,赶紧把脸藏在捧花后。 暮云插着口袋,朝她微微倾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准你穿低胸。」他说。 季紜希大笑出声。 这辈子,好像没有笑得这么快乐过。 「那我一定要穿很低很低。」 「……」他叹息一声,「随你高兴。」 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 等待红灯时,暮云转头看向副驾驶座的女人。 季紜希低垂眼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怀里还抱着捧花。 暮云将车停到路边。 耳边雨声淅沥。 他牵起她的手,搁在掌心。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像镀了一层光。 他轻吻她指节,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轻轻套入她的无名指。 她悠悠转醒,恍惚地问这是什么。 「你的眼睛。」 季紜希一愣,几乎马上清醒过来。 她的眼睛……是眼睛肖像改造而成的吗? 她立刻抬手想看清戒指,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你什么时候……」 暮云低头掏出另一枚戒指,套入自己指间,然后与她十指交扣。 「你的另一隻眼睛,就交给我保管了。」 最后,给小公主: 说再见以前,好像忘了对你说—— 我爱你。 希望你永远幸福。 保管期限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