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彩虹》 1 窗外正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这已经是第几个雨天了呢?我想不起来了。 台上的教授将复杂的公式抄写在黑板上,多数学生十分专注地盯着它看,只有一小部份的学生漫不经心地低头玩手机、看漫画或睡觉。 「那么,这个公式的证明是这样子的--」写完满满的整片黑板,教授回过头,开始为认真听课的同学讲解公式由来。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让粉笔敲在黑板上的清脆响声显得更加宏亮。 「如果没有问题就翻到下一页吧。这个例题有没有人愿意上台做?可以加分喔。」教授终于结束长达半节课的解说。 我偷瞄了隔壁同学的课本,那是一道很简单的例题,课本上把计算过程写得很清楚。 于是,我举起手。 仅仅是零点几秒的差距,坐在我左前方的男同学晚了我一会儿举手。教授并没有看向我这边,反而指着那位反应比较慢的同学,「那么就你来吧。」 「唉。」看着对方走向讲台的背影,我叹了口气。 也好。 要是教授真的叫我上台,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戴着手錶,没多久便发现右前方那位睡得东倒西歪的同学伸出桌子的左手戴着一支錶。 那支錶在我的视角中是上下颠倒的,我将头转了九十度才看出现在时间是三点半。 差不多了。 台上的教授正认真地盯着被他叫上去的那位同学解题,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转头往台下看。再三确认教授的视线后,我偷偷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其实我大可以不用这么做的,就算被教授看到了,这种事情在他们眼里也是习以为常。但大剌剌地在教授的眼皮下走出教室,难免会让人有些心虚。 「喂!前面的同学。」 刚出教室不久,身后便传来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僵直了身子,缓缓地回过头,以为自己翘课被发现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理会我,直接从我的身旁走过。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叫的是走在我前面的同学。 「麻烦帮我拿到系上的办公室,谢谢。」中年男子说。被他叫住的学生点点头,接过他手上的文件。 说的也是,怎么可能嘛?上大学之后每个人都是穿着便服来上课的,谁也不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间该出现在哪间教室,就算真的看到一两个人在外面游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我暗自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愚蠢。 走出校门,这场雨似乎并没有打算停下。 放眼望去,没有太多人愿意在下雨天骑车出门,马路上只看得到一排正在等红灯的汽车和少数几个撑着伞的行人。 我没有撑伞。如果雨点能够打在我身上,或许能让我舒服一些。 经过几条大街,我走进马路旁的小巷子,雨天的巷子里又脏又乱,让我的头皮有些发麻。要不是因为这条是最快的路线,我才不会走这里。 我在某栋大楼前停下,找了一个转角躲起来。这里既可以看见那栋楼的老旧大门,又不容易被走出来的人发现。 依我的速度来看,对方应该还没出门才对。 果然,一会儿后,佈满铁锈的大门咿咿呀呀地被推开了,走出来的人穿着深蓝色的大衣,留着一头黑色的长直发,背着浅紫色的侧背包。 虽然没有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对方就是那个每天出现在我脑海里,令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 她撑开伞,跨出步伐,而我则悄悄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这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半点起疑。 我常常在想,以我这身能力要是能当上一名间谍或私家侦探,那还不噱翻了? 喔,不!我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这不可能啊。 我尾随着她走过几条街后来到另一栋公寓前,她在屋簷下收起伞,并将附在伞上的雨水甩掉,熟练地拿出钥匙开门。 我静静地躲在外头,细听她的鞋跟踩在楼梯上发出一次又一次「叩叩叩」的声响,直到它逐渐消失。 我说过,跟踪她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而来这里则是她每天都会做的事。 我曾经偷偷跟着她上去过一次,那是三楼右手边的一间双人套房,房间里摆着一张双人用的书桌,上面放着两台电脑和几座相框。 那些相框之中,摆在正中间的那座很明显地比其他相框大上许多。 她搬了一张椅子到书桌前坐下,对着那副相框里的照片像是和坐在对面的人聊天一般诉说起她生活的週遭发生的每一件事。 然后── 落泪。 我知道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是她的男朋友。她们曾经很相爱。 目睹她掉下眼泪的瞬间,我不忍心地别过头,用最快的速度衝出房门,跑下楼梯,最后蹲在大门的旁无力地吶喊着。 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像是抱住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我不能。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跟着她上去。因为对于那个会令我心碎的场景,我无能为力。 半个小时过去了,属于她的脚步声穿过厚重的铁门隐约传来。我赶紧找个地方躲了起来,等到她走出大门,确认她没有发现我后才继续跟上前。 这次她来到一间租书店,这里是她打工的地方。 和刚才不一样的是,这次我选择跟着她进到漫画店里。 我佇立在一座又一座漫画柜前,企图寻找能让我產生兴趣的漫画。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正想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又立刻收手。 不,我不能。 我爬到正对着柜檯的桌子上,盘腿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工作的样子。 不管她有没有理会我,我开始诉说我这一天中看见、听见的一切。 只有这一刻,我才能专心地欣赏她那张令我魂牵梦縈的脸蛋。 什么?你说被当成变态怎么办? 放心,她看不到的。 不管是她也好,课堂上的教授、我误以为他在叫我的中年男子,甚至是刚刚跟踪她的路上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行人也好,他们都看不到的。 我会有那些害怕被人发现的心虚感,纯粹是我依然无法适应的心理作用而已。 「小虹,我好想你……」 啊……我想起来了。 这是第十七个雨天。 也是我死后的第一百零三天。 2 我死去的那天,也是差不多的天气。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路面被雨水染成更深的顏色,空气中夹杂着淡淡土味。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一旦它出现了,就意味着这天我无法在最爱的球场上尽情奔跑。 「呵……」骑楼下,我伸起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很累喔?」走在我身边的小虹问道。 今天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四个情人节,我们正走在往餐厅的路上。为了这一天,我省吃俭用把过去一个月打工的薪水存下一半,这样才能请她吃一顿大餐,还有送她一直想要的那个侧背包当礼物。 「昨天打工比较忙,晚上又有点睡不着嘛。」我耸肩。 「厚。」她吐着嘴唇,敲了我的脑袋一下。然后跑到我的前面转了个圈,秀着背在腰间的礼物,「真的好看吗?」 「好看啊。紫色本来就适合你,而且你的眼光一向都好。」 「真的吗──」小虹皱起眉头,刻意拉高音调。就算已经交往四年了,每当我夸奖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怀疑我是不是纯粹在哄她而已。 「真的啦。」我小跑步到她身边。 除了下雨让这段路途有些麻烦外,这次纪念日的庆祝还算挺顺利的。用餐的地方很乾净,我们坐在靠窗的角落,低下头就可以看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撑着伞的行人。但昏暗的灯光却让小虹怎么也拍不出好看的照片。 「喔呦!都好丑喔!」很多女生喜欢在用餐前先拍下食物的样子,把整个约会的过程纪录下来,小虹也不例外。 「喔呦!赶快吃!」 我最喜欢模仿的就是她遇到挫折时发牢骚的声音。这个时候的她在我的眼里总是特别可爱。 由于我事先告知,本来餐后甜点的小碟子被换成了比较大的白色盘子。餐厅帮我在空白的地方用咖啡粉写上了「happyvalentine'sday」的字样。 「我爱你。」 小虹看到盘子时的笑脸,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晚餐结束之后,雨已经停了。 我牵着小虹在餐厅附近的河堤上散步,天空仍被片片黑云垄罩着,这天晚上虽然看不见月光打在河水上的画面,暖色的路灯却也把河岸照得很有气氛。 「这么浪漫的约会,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小虹开口。 「我想想……圣诞节过了、跨年过了、情人节过了……」我细数着我们刚过完的节日,「下一个要等到你的生日和四週年了耶!」 「喔呦!那是八月的事耶?还要半年左右才到呢……」小虹的脸上流露出满满的失望,「而且……而且生日又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谁说的,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呢。没有这一天,我们就没有机会相遇囉。何况是连同四週年纪念日一起庆祝的,前几年你还不是都过得很开心?」我伸出食指,用指背滑了她的鼻头一下。 「那又不一样,今年是二十二岁生日耶!」 「二十二岁哪里不一样?」 「二十二岁就要面对很多事情啊,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毕业了,想到就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老了很多,还有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唔……唔唔……」 我摀住她的嘴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会有什么事情改变的。」等她安静下来之后,我说,「相信我。」 「厚……你都不懂人家在想什么。」 「我怎么会不懂呢?你最害怕的,不就是我们分开吗?」 小虹用力地点着头。 「我也很害怕和你分开,所以只要这点没变,那就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真的吗?」她的脸上依然带着失落。 「我向你保证。」 我张开双臂,整个环抱住她。小虹的身子很小,在我用力抱着的时候,都好像要被我压扁似的。但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走着走着,天空忽然又落了几滴雨。短短几秒,雨水便下得像是用倒的一样。我赶紧打开雨伞,并把小虹拉得靠近我一些,尽量把伞维持在她那侧。 「你干嘛每次都不挡你自己?」小虹看着我逐渐淋湿的左肩。 「我的身体比较强壮嘛。」 「这又不是强不强壮的问题……」她似乎有些心疼。 从河堤到我们住的地方大约只有五分鐘的路程,走过下个路口,再弯进旁边的小巷子就到了。被恼人的坏天气折腾了一整天,我只想赶快回家洗个澡,冲掉身上所有的脏东西。 「这场雨真的好烦啊。」快到路口时,我不耐烦地说道。 「就是啊!如果没有下雨就不用急着回家了。」小虹附和地点点头。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我们正在抱怨时,后方传来一阵小孩子的歌声。 我和小虹同时回过头,歌声来自一名撑着黄色小伞的小女生,她一边走,一边踩着路边的积水。 「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嘿!」 「整天无忧无虑的真好。」我和小虹一起露出微笑。 一阵强风吹过我们身边,我感觉自己握着伞的那隻手正被它的握把拉扯出去。雨伞的伞身瞬间开了花,我立刻将另一隻手也移到握把上阻止它飞出去。 这阵风大到我必须将大部份的注意力集中在伞上,当我的目光勉强往小虹所在位置扫过的瞬间,吸引我的目光的却是从她的身后飞过的一个黄色物体。 「呀!」 伴随着尖叫声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路上的积水让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楚。在我意识清楚的最后一秒,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而她的身后,是一道刺眼到让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的光线。 一股强烈的矛盾感在我心里迅速窜起,脑海一下子浮现了太多太多画面,让我几乎就要窒息。两股念头在我的思绪中相互拉扯,一个是几分鐘前才对小虹许下的承诺,另一个,则是我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我再也不要见到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了……」我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这个声音。 这场对决,很明显是后者赢了。 「雨乐!」 长长的大街上,划过了一阵尖锐的剎车声。 我的耳里,却只听得见心碎的声音。 3 「824,你又去同一个地方?」一个男人从背后小声叫住我。 「我说,都认识这么久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我苦笑道。 「不行啦!你也知道这里的规矩,不准私下交谈或是认识朋友。」他的表情有点心虚。 「拜託!你看你的长官们哪个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我指着远方一位身穿制服,被发现之后便假装没看到我们的警卫。 「可是我心里还是会觉得怪怪的啊。」他搔搔脸颊。 「你这人也真奇怪,刚刚是你先主动叫我的,现在却说这种话?」我噗哧地笑了,「或者该说……鬼?」 「没办法,我不想一下子违反太多规定。」他无奈地耸肩。 「是是是,1227先生。」 那天以后,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穿着朴素的衣服,胸前绣着一块号码牌,上面用数字写着「824」,一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接着来了一名穿着制服,看上去像是警卫的人,他把我带到一个类似演讲厅的地方,台上站着一位留着山羊鬍,模样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子,而台下坐的全都是和我一样打扮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上了年纪的、年轻的,还有少部份的外国脸孔。总而言之,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经过他们的身旁时,我瞄到他们脖子后面似乎印着文字,立刻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车祸、疾病、老死……各种不一样的死因,全印在他们颈后。 这里,大概就是所谓的天堂了吧。 我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我猜印在上面的应该也是车祸吧。 「新来的灵魂们都到齐了吗?」中年男子中气十足地向带我过来的人喊道,见对方点头回应后便接着开口,「很好。首先向各位宣佈一个遗憾的消息,我想你们大概也心里有数。那就是你们已经死亡了,不再属于原来那个世界。」 确认自己的死讯后,有些人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名中年男子,有些人默默流下眼泪,剩下那些反应比较慢的人,在意识到中年男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才终于露出惶恐的神情。 我的心情是复杂的。 虽然对我来说,死亡有一部份是自己的决定,但相较于那些生前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我的生命,却是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结束的。 是的。我做了选择,最后让小虹一个人留在那个世界。 想到这里,那个时候的矛盾感再一次浮现于我心中。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称不称得上后悔,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甚至不敢肯定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好想她。 但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么,我将要向你们宣佈的是你们日后在这里生活的规矩。」 我没有理会中年男子的发言,只是低着头。 想哭的情绪在我的心底蔓延开来,但我的眼角却流不出半滴泪。 「首先,你们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上课也好,工作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不管做出哪一个决定,都有机会能够改变你们的下一个人生。相反的,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已经做好准备踏上新的旅程,现在就可以到我的左手边。」 中年男子的左侧是一道大门,看进去一片漆黑,不知道通往何处。 现场似乎出现一阵骚动。我抬头一看,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人起身走到讲台左方排队。 留在位子上的人大部份都坐立难安,而我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思路中,对于该不该现在投胎暂时没有想法。 「至于那些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或是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的人,你们最多可以在这里待上一年的时间,这段期间内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也就是投胎到下一世。若是你们选择留下,在此请你们仔细听好这里的规定。因为不论是你们途中改变主意,或是一年的期限已到,你们在这里的表现将会成为审查的部份依据。」 中年男子一一解说着关于这里的一切,原来我所在的地方仅仅是管理部份灵魂的一小区域,据他所说,这里每天大约会有四百个人报到,扣掉那些直接投胎的人,每天约有一百个人会离开。 往生者会依据生前的信仰决定死后被分配到哪个区域,如果生前没有任何信仰,则会自动被分配到管理他生前居住地的灵魂管辖区。 往生者胸前的编号,搭配印在脖子后方的死亡原因一起做对照,就可以找到它将来属于哪个区域。我是车祸824号,所以等会儿要到属于车祸的800号到1000号寝区,那里是我将来居住的地方。 为了防止往生者因死后的交往迟迟不肯投胎进而导致人口溢出,这里的人们禁止过度私下交谈,一旦发现有交往过于频繁的趋势,双方将会被处以强制投胎,而且违规的行为将会影响投胎结果的评估。 解说至此,选择直接投胎的人已经全数离开。 「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会让你们心情好一点。」中年男子清了清喉咙,这句话彷彿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让我集中注意力仔细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天你们会有三小时的穿越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可以回到下面的世界,去你们想去的地方,见你们想见的人。」 我的心头一震。 我还能再见到小虹吗? 虽然我没有办法摸到她,和她说话,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能见到她已经是不敢奢求的事。 「请注意,我们在此郑重声明--在你们下去那个世界之前,身上会被装上一个具感测及监视效用的机器,一旦发现各位有任何企图影响人间的行为,或是感测到你们对于人间有太多留恋,将同样处以强制投胎,且这样的行为一样会影响投胎结果的评估。」中年男子面带严肃地告诫道,「那么,各位有什么疑问吗?」 在场没有人敢出半点声音,毕竟才刚来到这里,每个人都害怕自己在还不熟悉规矩的情况下影响到未来投胎的结果。 「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在此将先行开放一个小时的时间让你们回到下面的世界。」中年男子伸出他的右手,他的右侧有一道暗红色的布帘,「请在座的各位从这里依序排队离开。」 留下来的人大约有两百个左右,走道一下子大排长龙,我的运气比较好,排在比较前面,如果这里的时间单位和人间一样的话,大约十分鐘之后就会轮到我。 通往人间的入口和另一道门没有太大差异,里头同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门的左侧站着一名同样穿着制服的守卫,胸前的编号是1227,头发是咖啡色的,脸上有着少许雀斑。 他在即将离开的人的手腕上套了一个黄色手环,大概就是刚才发言人口中用来监视灵魂的装置。 「等一下进去的时候,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或想见的人。第一次穿越时可能会有些不适,几次之后就会舒缓一点。请忍耐。」轮到我的时候,守卫同样在我的手腕上套了一样的手环,「时间到的时候,这个手环会变成红色,你只要想着『回去』就好。」 听完他的话,我毫不迟疑地走进大门。有一种预感告诉我,儘管此时的我脑筋一片空白,最后一定还是会去到小虹身边。 穿梭世界的感觉很奇妙,刚开始有点像在游乐设施上的刺激感,几秒过后,身体却像是要被撕裂般,体内的器官翻搅着,关于死亡的记忆全数涌进了意识里。再过一会儿,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彷彿失去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在我身边的,是我不久前才告诉她我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女孩。 小虹用她习惯的姿势侧着身,脸上掛着两条泪痕,枕边多了几张揉成一团的卫生纸。 一切都是那么样的熟悉。 我的思绪被弄得好乱。 「小虹啊,你说……我们是不是做了一样的恶梦呢?」 我伸出手,试图抚摸她的脸,却从她的脸上穿过。 我的心彷彿被掐了一下。看着她熟睡的脸,想哭的情绪一瞬间涌了上来。 而我却依然流不出泪。 4 被我救回一条命的小女孩名叫雪莉。 我会知道她的名字,是用其中一次穿越时间跟在她身边听来的。 那是我第二次回到人间,与上一次相隔七天。 这里的规定是首次回人间探望后必须先留在上面的世界熟悉环境,等弄清所有的规矩也习惯生活方式之后才能拥有每天三小时的穿越时间。 我仍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人们口中的天堂,没有人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反正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该怎么称呼它,就暂且称作天堂吧。 在天堂的生活和人间没有什么差别,就如那天发言人所说,留在这里的灵魂可以选择上课、工作,或者什么都不做。 上课能学到的东西和人间大同小异,各式各样的科目都有。在天堂学到的东西,将会在未来投胎的结果审查中作为参考的重要依据。 举例来说,假设有一个人选择数学,并且完成了所有课程,那么在这个人的下一世,数学将会是他最擅长的科目。至于会好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他在天堂的学习情况而定。如果在这里能拿到顶尖的成绩,那么他的下一世将有很大的机会成为举世闻名的数学家。 但由于每个灵魂待在这里的时间只有一年,为了让学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专精所学,每个人只能选一项科目。而一天的课程足足有十二个小时,一旦报名了就要把课程全部上完。中途退出的学生,过去的努力将全数付诸东流,不被纳入参考依据。 投入工作的灵魂就比较不一样,选择做一般工作的人,工作得越认真努力,下一辈子就能赚更多的钱,甚至有极小的机率能含着金汤匙出生。 如果他们愿意,甚至可以为天堂的内部机关工作,换句话说就是公职。 选择为天堂工作的灵魂没有一年的时间限制,也一样可以自由选择什么时候要投胎,但这一类的工作通常比较辛苦,像是守门人1227,一天就要在穿越门前站上十几个小时。 相对的,留在天堂的时间越长,工作量越大,也就代表下辈子能赚进更多财富。 这么说起来,一开始就选择轮回的往生者好像很吃亏,其实并不然。 不管选择哪一条路,在这一年里所需要承受的辛劳都是在人间的好几倍。即使留在这里学习或是工作,最后的成果终究只能做为审查的部份依据,如果有一个人很认真工作或学习,但他的前几世累积了太多的孽,那么最后也只是把他造的孽抵销一些,让他的下辈子不会太辛苦而已。 选择什么都不做的人并不会因为偷懒而影响审查结果,但相较于学习和工作的人来说,他们没有利用在天堂的时间里累积下一世的知识或财富,有点像一开始直接选择投胎。只是他们留在这里是否有违规行为仍会影响投胎的结果。 我就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的其中一个。 我还活着的时候,就认为知识和财富对我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知识是无止尽的,各个领域都已经有满山满谷的学者努力鑽研,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别的不说,怎么赚更多的钱就是一个大问题。 小虹在这方面和我有着极大的共识,我们甚至在很久以前就约定好要平平淡淡过完我们的一生,只是很不幸的,我的生命提前结束,让小虹在她人生的道路上暂时成为孤单一人。 回头说说雪莉吧。 我第二次回到人间时,没有直接去小虹身边,而是先去看那名被我所救的小女孩。我想知道自己牺牲了这条性命换来的结果究竟是不是值得的。 第二次穿越空间,我的身体还是有些不适应,不过已经比第一次好很多了,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清醒。 穿越结束后,我来到生前住处附近的一座公园里。四周环绕着幼小而吵杂的嬉闹声,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群年纪约五、六岁的孩子在玩捉迷藏。 我一眼就认出那个躲在树下露出半隻鞋子,脸上流露出不安和紧张的小女生,就是那天走在我和小虹后面一边唱歌,一边踩路面积水的小孩。 虽然知道自己只能做做样子,我还是摆出蹲在地上的姿势,近距离打量这名小女孩。 「碰!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有点顽皮,身材略胖的小男生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大叫一声。 小女孩被吓得大力颤抖着身体,没几秒后便放声大哭,然后跑向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打扮得十分有气质,留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人,躲进她的怀里,「妈妈!」 看到这一幕,我不经意笑了出来。 「雪莉乖,有没有受伤?」女人轻轻抚摸着她的头。 「没有……」雪莉抬起头,眼里含着小小的泪珠。 「那就好,乖乖的不哭囉!下次我们选一个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好不好?」女人温柔地摸着她的脸颊。 「嗯!」雪莉擦了擦眼泪,大力点着头。 「我就知道我的雪莉最乖最棒了,那我们现在要去向大哥哥道谢囉。」女人牵着雪莉的手并站起身,我想她口中的大哥哥应该就是指我。 「好。」雪莉说。 我没有跟着她们一起走回我家,而是「飘」着从最近的路回去。即使她们看不见我,一路尾随在她们身后仍然会让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名变态。 儘管已经在天堂飘了八天,我对这样的移动方式还是有些不习惯,有时候身体不小心失去平衡,眼前的景象就会突然变得上下颠倒,然后我又必须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原状。 当我千辛万苦地飘回家里,看见小虹坐在我和她的合照前。第一次从上面的角度看下去,感觉有点奇怪。 「雨乐,对不起,我只替你办了简单的后事,希望你不要介意。」对着我们的合照,她说。 「傻瓜,我怎么会介意呢?」明知道她听不见我说的话,我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她。 「也许……你现在正在看着我吧?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告诉你,但是那些话似乎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儘管我很清楚小虹是绝对看不到我的,但她的第一句话还是让我心头一震。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保险金再过几天就会匯到你的户头里了,等时候到了,我会把那些钱全数捐出去。在这之前,我可能要借用其中的一些钱来付这间房子的房租。至于我呢……我想要自己找间房子搬出去住。」 「为什么?你就拿去用啊,你打工的薪水又要缴学费,又要应付生活开销,再加上房租的话一定会吃不消的。」我完全无法接受她的决定。如果她能听得见我说的话,我铁定会立刻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但我不能。 「独自一个人在这间房间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了。」小虹的眼角落下几滴泪,「你离开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好痛苦,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承受不住的……再继续待在这里,也许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想要跟你一起走……」 我伸出手,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珠。 可恨的是,现在的我连这种轻而易举的事都做不到。 我的心好痛。 儘管这副身体是虚幻的,没有任何身为「人」的知觉,我仍能感觉自己的心正绞痛着。 「我知道你一定不希望我这样的,对不对?所以,你答应我好不好?我每天都还是会回来看你,告诉你我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小虹双手掩着脸,几乎只剩下气音,「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看着心碎的她,我依然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我在死亡之后第一次觉得心上被挖了一颗深不见底的洞。 我好后悔。 5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照时间来看应该是雪莉和她妈妈。 「请等一下。」小虹抹掉脸上的泪,抽了张面纸把泪痕擦乾净,整理好仪容后才打开房门。 「你好,我们是来看杨先生的。」雪莉妈妈礼貌地点头。 「姊姊好!」雪莉的声音充满朝气,要不是我当时就在她旁边,根本看不出她才刚大哭一场。 「你们好。」小虹向她们鞠躬后,便把她们带到我的照片前。 雪莉的妈妈先是庄重地用手向我拜了几次,之后便喃喃自语起来,因为音量实在太小,几乎只能看见嘴唇在动,我听不出她说了些什么。 一旁的雪莉看着妈妈,以她的年纪大概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只好跟着妈妈一起做,学起来倒也有模有样的,「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雪莉和她妈妈不同,把自己想说的话大声地说了出来。 之后,雪莉妈妈从她的小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袋,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小虹马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似乎也猜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这笔钱请你收下。」雪莉妈妈弯下腰,双手将信封袋拿到小虹面前。 「……我不能收。」果真和我想的一样,小虹将信封袋推了回去。 「如果你不收下,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的。这是我自己的心意,谢谢你的男朋友救了我的女儿。」 「雪莉,你先待在这个房间好不好?妈妈有事情要和姊姊说。」雪莉妈妈摸摸雪莉的头。 「好!妈妈要快点回来喔!」雪莉点点头。 小虹和雪莉妈妈离开房间,来到门外的走廊上。我也跟着飘了出来。 「我的丈夫是一家知名企业的社长,常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上,我们家有着大部份的人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数都数不尽的财富,对不知情的人来说,我们的生活应该十分幸福美满,令每个人都羡慕才是。但是,对她爸爸而言,我和雪莉只是让他形象加分的工具,让他能以又会赚钱,又爱家人的好形象,来面对各家媒体的镜头。」 「咦?」雪莉妈妈突如其来的自白,让小虹一时反应不过来。 「没关係,你静静听我说就好。」雪莉妈妈微笑,似乎也看得出自己这番话令小虹有些不知所措,「在那个家中,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有的只是公婆希望我替他们传宗接代的压力。我的身体有些毛病,受孕的机率小之又小,当我好不容易怀孕了,却被检查出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生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给我好脸色看过。」 小虹不发一语地看着雪莉妈妈,眼里露出同情。 「他们大概也心里有数,生下雪莉后,我是不大可能再怀第二胎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找机会把我赶出家门,只是碍于丈夫的形象才无法这么做。于是他们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情妇,听说她最近顺利怀上一个男婴,剩下的……就是等待适当的时机和理由了结我和丈夫的婚姻关係。」雪莉的妈妈掉了几滴眼泪。 「对不起……」小虹低着头说。 「雪莉的出生,让我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所有。在这个家中,我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个宝贝女儿。对不起,这样说也许会让你觉得我很自私……如果当时被车子撞到的人是雪莉,我实在没有办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雪莉妈妈的情绪突然崩溃,低头啜泣,「光是用想像的,我就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小虹的眼中也泛起泪光,她张开双臂,温柔地将雪莉妈妈抱住,「没关係,这是雨乐自己的决定,我并不觉得做为一个母亲的你很自私。换成是我,我也会这样想的。」儘管眼泪正不停流下,小虹却笑了,而且笑得好开心,「我为雨乐感到骄傲。他做的决定是正确的,是值得的。」 「所以,这笔钱请你一定要收下,不管你要怎么使用它都好,至少让我表达自己的感激,也弥补对你们的亏欠。」雪莉妈妈将信封袋塞到小虹的手上。 「我知道了,我会把它存到雨乐的户头里,我想他一定能接收到你的心意。到时候我会将这笔钱和他的保险金一併捐给慈善机构。」小虹最终还是收下雪莉妈妈手里的信封袋。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雪莉妈妈的膝盖微弯,要不是小虹及时搀扶她,她差点就要跪下。 「不要这样,雨乐看到的话也会不好意思的。」小虹的表情有些慌乱。 小虹,你是对的。我的确看到了,也听得很清楚。 正因为我听得清楚,这几天以来存在于我内心中的挣扎才总算得以释放。 我真的后悔将你留在那个世界。 但我知道自己死得并非一文不值,这样就足够了。 6 往后的日子里,我依然选择什么也不做。而我一天当中最期待的,当然就是回到人间的三个小时。 由于感测器会自动记录我回人间的三个小时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而且我每天都准时在同一个时间到穿越门报到,我认识了管理穿越门的守卫,也就是1227。 虽然这里表面上禁止结交朋友,但就如我先前所说,守卫们对于这件事情通常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他们也明白,要完全不和其他人交谈度过整整一年是非常寂寞的。除非双方真的太过亲近,为了避免他们被扣分或实行强制投胎,守卫们才会出面制止。 1227的外表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以这个年纪来看,大概跟我一样是发生意外。 直到有次我经过他身边,偷瞄了他的颈后一眼,才看到上头写着「癌症」。 「你得了什么病啊?」那次穿越前,我小声问道。 「是骨癌……」他很自然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一会儿后才惊觉不对劲,「你不要害我啦!」 「哈哈哈!反正大家都在讲话啊?」我大笑,「我叫杨雨乐,下次再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接着快步走进穿越门。 这个时间小虹应该在学校上课,我不想在她专心上课的时候在旁边一直盯着她,就算她看不见我,我也会觉得怪怪的。而且自从上次雪莉妈妈带着雪莉登门拜访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我想知道她们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所以我没有去找小虹,而是先去找雪莉。 穿越最方便的一点就是我不用知道对方住在哪里,只要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就够了。 雪莉的房间很漂亮,像一个小公主住的地方,房间里摆着很多小娃娃,其中最多的是美乐蒂。雪莉躺在一大群的娃娃中间熟睡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看着她的睡脸,我想起了雪莉妈妈的自白,突然有些心疼。 有钱人家的房子就是不一样,客厅足足有雪莉房间的三倍大。整片的木製地板,搭配掛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及书法作品,让整间屋子显得阔气十足。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得出它们全是出自名家之手,我无法想像这些有钱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雪莉妈妈在厨房拖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对老夫妻,年龄大约六十岁左右,应该就是雪莉妈妈口中的公婆。 雪莉妈妈拿着拖把走到他们附近,他们连正眼都没看她,只顾着剥开手中的瓜子,盯着电视。 拖完地后,雪莉妈妈又从桌子底下拿出报纸,开始把每一面装框的书法作品和水墨画都擦拭一遍。有些作品的高度超出雪莉妈妈的体型,她甚至要搬一张椅子站上去才擦得到上面的区块。 一个人要打理这整间屋子的大小事,光是用想的就让我有些头痛,更何况是雪莉妈妈这样娇小的女人。以他们家的财力而言,绝对请得起一个帮手来替她分担这些家务事。 就算没有,照理来说,空间的人多少也会问一下她需不需要帮忙。但是她的公公婆婆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她那里,只是自顾自地嗑瓜子聊天。 雪莉妈妈说的都是真的。 整理完客厅,她走进雪莉的房间,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终于露出温暖的微笑。她将雪莉轻轻抱到床上,想不到雪莉妈妈虽然瘦小,抱起雪莉竟然毫不费力。她替雪莉盖上一条小被子,最后在雪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后又走出房间继续完成家事。 离开雪莉的家,我不禁想道,如果那场车祸真的夺走了她的宝贝女儿,那么这个女人往后的人生将会是怎么样的局面?对她来说,雪莉毫无疑问是她心灵唯一的寄託。 我的死究竟值不值得?值得的话,又值了多少? 此刻看来,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没有再去看雪莉,对于她们母女,我已经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再去探望她们,我也只能替她们感到同情,除此之外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7 随着日子越来越久,身体在穿越过程中的不适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和1227交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到现在还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只是一直强调他身为警卫,不可以知法犯法。 「你今天也有去篮球学校啊?」在我戴上感测器后,1227问道。 其实在天堂是不会流汗的,光用看的根本看不出来我刚刚是不是去运动。他会这样问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每天的行程都很固定。 「对啊。刚好来了两个新人缺人组队,我就加进去了。」我回答。 「真好。」他叹了口气,带着遗憾的口吻,「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自从生病之后,我就再也无法打篮球了。」 「你也喜欢打篮球?」我惊讶道,以前从没听过他提起过,「那为什么你在这里会选择工作?」 「我不喜欢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人死了之后,灵魂根本就不需要呼吸,身体也不会觉得疲累,就算在篮球学校上课的时候,灵魂会变成和人体拥有一样的机能,但那并没有办法说服我。对我来说,那种感觉仍然是虚幻的。」他果然是喜欢打篮球的人,一提到篮球,一下子就讲了好多话,「所以我选择为内部工作,而且时间越长越好,希望能让我的下辈子有个健康的身体。就算那个时候我已经忘记这一世的一切,我的灵魂一定还会记得,我依然是那个喜欢在球场上奔驰的自己。」 「哇……」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由衷感到佩服,「在那之前,就由我先在这里替你努力囉。」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用人类的身份和你痛快地打一场球。」他笑了笑。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转身踏入穿越门。 随着在天堂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虹的脸上也渐渐恢復生气。虽然并未完全復原,却看得出时间已经让她慢慢走出阴霾。 雪莉母女前来拜访的不久之后,小虹另外找了一间学生宿舍,就在距离我们原来住处大约十分鐘路程的小巷子里。除此之外还辞掉了原本的校内工读,由于升上大四后时间比较多,她找了一个工时较长的工作,好应付多出来的房租。 扣掉本来那间宿舍的租金,我的保险金和雪莉妈妈的钱她果真连一毛钱也没碰。在她去银行存钱的时候我刚好不在,所以不清楚雪莉妈妈给的钱到底有多少。 而我会知道她没有用,是因为她从提款机里领钱的时候用的还是自己的户头,而里面的金额总是在月底的时候刚好剩下零头。曾经有一个月,她为了买书多花了一些钱,在离发薪日还剩下两天的时候就把钱用完了,全身上下只剩五十块。 在没有钱的那两天里,她就靠着两颗便利商店的饭糰和不停喝水度过。 这样的情景让我再一次替自己的死亡感到懊恼,却依然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824,内部的人找你。」 这是我死亡的第一百零四天。 在我刚回到天堂,正打算回寝区的时候,1227叫住我。 8 「内部的人……找我干嘛?」我搔搔后颈,一头雾水地回想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却没有头绪。 「你去了就知道啦。」 「内部……都是怎样的人啊?」 「以人间的说法,祂们就是所谓的神。」1227推着我的背,「我要工作了,快去吧!不会害你啦。」 虽然他这么说,在我来到天堂以后,从来没有踏进过天堂的行政区内一步。更何况我将要面对的竟然是人们所信仰的神明,这让我有些惶恐。 前往行政区的路上,我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在过去的一百多天里是否曾不小心触犯了哪些「天条」,才让内部的人突然召见我。 我想破了头,唯一有可能触犯的应该就只有常和1227私下交谈,进而成为朋友这点。但这不太合逻辑,如果真是因为这样,1227应该也会受到惩罚才对。而且说穿了他的身份是一名执法者,以知法犯法的情况来说,他所受的惩罚会比我要来得更重。既然这样,他就不可能在我穿越回来后继续和我说话,甚至说他不会害我。 不知不觉已走到行政区的入口,行政区的大门长得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既然里面住着神明,我以为会是像人间的庙宇一样漆着整片鲜红色,门上还会有一块一块裸露的木头材质。如今耸立在我眼前的,却是一般高级大楼的电子门,门前站着两名穿着一般制服的警卫,墙边还装着一个像是对讲机的东西。 「有什么事吗?」当我走到门前,其中一名警卫随即前来询问。 「你好,我是车祸编号824,穿越门的警卫通知我,有内部的人传唤我。」我报上编号,说明来意。 「请稍等。」他向站在对讲机旁的伙伴点点头,对方转过身,朝着对讲机说了一些话。不久之后,入口传来了电子锁打开的声音,两片玻璃门自动朝着左右。 「请进吧。里面很大,不少人刚开始都会迷路,进去后请不要转弯,直直地向前走,走到底那扇门就是了。」接待我的那名警卫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鞠躬,我战战兢兢地做了相同的动作回应,就怕又犯了什么错。 我仍清楚记得来到天堂的第一天,面对着一片漆黑的穿越门,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然而,站在这扇通往行政区的大门前,我虽能清楚看见门后是人间随处可见的接待大厅,在我即将踏出脚步时,竟被一阵庄严的气氛震慑住。 过了这扇门,就是神的区域了。 嚥了口口水后,总算踏出了第一步。踩在大厅正中央的红毯走道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虽然灵魂在正常状态下没有和人体一样的生理机制,却有种身体正不断冒着冷汗的错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仔细观察眼前的景象,发现明明已经走了好几分鐘,这条路却依然像是看不到尽头似的。 我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离刚刚走进来的入口不过仅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刚才的那几分鐘,似乎是心理太过紧张而產生的错觉。 我深呼吸一口气,儘管现在的我压根儿就不需要呼吸。 行政区内部果真如门口那名警卫所说,每走个两三步就会遇到一个十字路口。从外表完全看不出里面竟然容纳得下这么大的空间,要不是他叫我直走到底,我大概真的会迷路。 路途并不像原先所感受到的那般遥远,大约走了三分鐘后,我在尽头看到了一扇浅黑色的房门,门把是常见的喇叭锁,看起来和一般的门没什么两样。 奇怪的是,越走近这扇门,我越能感受到一股和整个行政区格格不入的友善感,正从门后散发出来。 在来这里途中的那阵焦虑,彷彿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敲了敲房门,静静地等候房间里的人回应。 「请进。」另一头传来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 我转动门把,推开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穿着黑色西装,拥有一头金发的年轻男子。站在他身旁的,是从我来到天堂第一天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名为我们详细介绍天堂的中年男子。 「欢迎你来到这里,车祸编号824。」黑西装的男人向我微微鞠躬,中年男子仍是一脸严肃的站在一旁。 「呃,你们好。两位……神先生?」 走进房间后,房门便咿咿呀呀地自动关上。 我仍不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又是为了什么而来。 但我也许再也回不了头了。 「呵呵,不需要这么客气。」黑西装的男人笑着,「叫我爱德华就行了。这位是梁先生,相信你已经见过他了。」中年男子向我点了点头。 「那么……爱德华先生,我可以问一个十分冒昧的问题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请说。」爱德华点了点头。 「我听1227说,你们……真的是神吗?包括这栋建筑物在内,为什么都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哈哈哈!我就知道。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问一样的问题。」爱德华大笑,「梁先生应该已经向你们介绍过了,一个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安排到哪一个管区是依照他生前的信仰来分配的。请你仔细想一想,你在生前曾经有过任何信仰吗?」 「没有。直到我被车撞死那天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神的存在。」说完我才惊觉失言,「啊,请你原谅……」 「无所谓,我没有这么小气。否则,我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爱德华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介绍完我的名字,接着向你说明我的身份──我是管理这整个无信仰区最上级的神,而在我身边的这位梁先生,是我在行政区外的代理人。」 「这……」我简直不敢相信。原来神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此时更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那么……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突然召见我?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油然而生。如果眼前这位爱德华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照梁先生所说的规定,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我被执行强制轮回。这意味着我再也无法见到小虹了。 「听说你和1227常常私下交谈对吧?」爱德华突然收起了笑容。 「呃,我……」崇高如神的质问,让我颤慄地说不出话。 「哈哈哈!不要这么紧张嘛,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持续了不到一秒,爱德华又大笑了起来,「把我当成朋友就可以了,不需要用敬语称呼我,也不需要这么慎重。」 「靠……好笑吗……」我忍不住骂了声脏话,一点也笑不出来,「等等,是你自己说把你当成朋友就好的喔。」 「不错不错,这样很好。」爱德华笑得合不拢嘴的。 但是,我接下来的问题,让他真正收起了笑容。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叫我过来?绝对不会只是为了这个无聊的玩笑吧?」 「嗯--」爱德华踏出脚步,缓缓地走向我,「我之所以要你放轻松,就是为了接下来要和你谈的事情。我不希望太过紧张的情绪影响到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判断,因为你的决定,将有可能改变你做为杨雨乐这个人的一生。」 爱德华语气中的压迫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我不敢打断他,专注地听着他即将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爱德华清了清喉咙,「你--」 「想不想復活?」 9 「你……你说什么?」 如果换做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大概只会大笑三声,反问对方是不是有病?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爱德华──无信仰区的最高管理者,最上级的神。 「你没有听错,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復──活?」爱德华加重语气,重复刚才那句话。 「如果我没听错……那……你是不是又在开我玩笑?」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神呢,神是不会乱开玩笑的。」爱德华一脸严肃地说。 「可是你刚刚就开玩笑了……」我小声说道。 「呃。」爱德华一脸尷尬,「好吧,你说得对。没想到你这么会记仇啊,哈哈哈。」 「靠……」眼前这位最高等级的神让我有点哭笑不得,「难怪你管理的是无信仰区,如果我死掉之后发现决定自己生死的神明竟然是这副德性,下辈子还不如当一头猪咧。」 「哈哈哈!真是不错,从以前到现在,只有你敢这样对我说话。」爱德华大笑后随即回復正经的口吻,「不过,復活的事情我是不会拿来开玩笑的。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我实在不该把最后一次復活的机会交给你的,这样才有人陪我聊天。」 「最后一次復活的机会?」 「是的。一位管理者阶级的神,在祂在位的期间中,一共拥有三次让往生者復活,以及另一项只能使用一次的能力。」爱德华解释道,「而你是我任内被选中的最后一位。」 「所以,在我之前已经有两个人復活过囉?」我逐渐相信他并不是在说笑。 「是。」 「如果这些机会全部用完会怎样?」 「那我就必须退下管理者的位置后去投胎。」 「这……」 我有些惊讶。 至高如神的最后结局,竟然和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么说来,在你之前还有很多个神囉?」 「是。」 「那你做了多久?」 「今年刚好是第三百年。」 「也就是说……你起码有三百岁了!」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爱德华那张二十几岁的容貌,「我以为你跟我差不多大。」 「哈哈哈!看看你身处的地方,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了吧?」爱德华又笑了。 「啊……说得也是。」我为自己的惊讶感到愚蠢。 「事实上,在我过世之后的两百多年,就一直在这里工作,直到三百年前才升上这个职位,所以真要算起来我已经五百多岁了。」 「五百多岁……既然你已经活了这么久,把最后一次机会用在我身上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 「这样你就要投胎做回凡人了。」 「这倒不用担心。」他摇摇头,「就如我刚才所说,除了復活以外,我还有一项只能使用一次的特殊能力。就算把復活用完了,只要我不用掉这最后一项,还是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继续当神。」 「那……是什么?」 「嘘--」爱德华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眨了一下左眼,「这是天机哦。」 「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像神,只有这点最像。」我无奈地咂嘴。 「呵。有缘的话,你自然会知道。」爱德华微笑,「那么,言归正传。如果你对復活这件事情感兴趣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向你说明復活的规则。请注意,虽然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是有说有笑的,但我必须郑重地警告你,不论你最后选择接受或拒绝,请绝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否则,你的灵魂将灰飞烟灭,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告诉我吧!事实上,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可是天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呢。」 「很好,我欣赏你有话直说。」爱德华竖起大拇指,「首先,我必须告诉你,所谓的復活,并不是真正的復活。」 「復活……不就是復活吗?」我一头雾水地问。 「照字面上来看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实际上復活的只有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必须依附在其他濒死之人的身上,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借尸还魂。你必须换一个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因为这副肉体原先并不属于你,所以復活将以十年为限。」 「十年……」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十年的期限到了,我会怎么样?」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会以和你生前同样的方式死去,然后在灵魂脱离身体的那一刻直接进入轮回。刚才你有一点说错了,只有復活的人是由我来决定生死,一切都必须按照规则来走。」 「……」我犹豫着,说不出话。 「虽然只有十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将会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段日子。除非你自己丧失生存意志,否则不会有任何人能夺走你重生之后的性命,只有一点例外。」 「什么例外?」 「如果让凡间的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并且说出了你的名字,你的肉体将会在一瞬间消失。同时,你生前的存在将被抹杀,不会再有人记得你。最后,无处可归的灵魂会回到这里,立即踏入轮回。」 我低着头,陷入短暂思考。 我原先以为復活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本来打算在听完爱德华所说的规则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的,没想到背后却有着这么多复杂的规定,让我在此时却步了。 如此一来,就算我选择復活回到小虹的身边,我也不能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更必须在十年后再次与她分离。 可是,我真的好想她啊。 脑海闪过了过去一百多次穿越中见到的小虹,画面里的她表情总是有些寂寞,有时候明明笑着,脸上那抹笑容,却不如我记忆中的那样灿烂。 儘管几个月过去了,在昨天的穿越里,我依然看见了相同的景象-- 「好,就十年吧。」 10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想要的。」爱德华微笑,「但我很好奇,你刚才说你每一天都想着要復活,为什么最后却犹豫了?」 「……」我停住几秒,「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復活的。」 「哦?」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有一个交往三年多的女朋友。」 我想起小虹,不免又有些遗憾。 「嗯。」 「从我离开人间以后,每天都会去看她过得好不好。刚开始,她就像是行尸走肉,似乎弄不清自己为了什么而活。日子久了,她虽然慢慢回復朝气,却还是在每天固定的时间回去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哭着对我们的合照说起一天之中发生的事。看着她不断落下的眼泪,我却什么也没能做到。」 照理来说,此时的我应该会有些鼻酸,但身为灵魂的我却毫无知觉。 「看,现在的我,就连为她哭泣都做不到。」我苦笑着面对自己的无能,「我……不想再看她这样下去。」 「可是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知啊。」爱德华和我抱持着相反的态度,「例如你的死亡,对我们来说就是意料之外的事。也许再给她一段时间,她就会想通了。」 「但我的时间有限啊。如果在我真正离开她以前,她还是过着这样的生活的话,我一定会捨不得走的。我……不想抱着遗憾结束这一生,所以我想帮她。帮她……忘记我。」 「那么,如果你真的復活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再一次和她相恋?别忘了,你可是只有十年的时间喔。十年之后,你还是必须离开她。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如此一来,你可是耽误了她不少的青春啊。」爱德华语带警惕。 「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这么做。我只希望能待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一旦确认她找到了归宿我就会离开,一个人安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就为了这些,你甘愿牺牲十年的时光吗?对你而言,这可是一段完全空白的日子啊,到最后你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喔。」爱德华再三地告诫,「更何况……人类啊,永远都不如自己想得那么知足。」 「我已经决定了。」我摇摇头,「比起十年的空白,我更不想就这样结束我的人生。」 「……」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么,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你说吧。」 「为什么你会选择救那个小女孩呢?」 「哈哈哈。」面对爱德华的问题,我大笑,「如果你真的是神,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的反应似乎超出爱德华的预料,他先是呆愣地看着我,之后便跟着笑了起来,「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傢伙。好,最后一个问题。」 眼看爱德华即将开口,我的情绪一下子变得紧绷。 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将要面临的会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难题。 「你有没有后悔过?」 「呼……」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 「难不成你认为我会刁难你?」 「老实说是有一点害怕,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这个问题,在我刚来这里那段期间,每天都不停问着自己。」 「嗯?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在我第一次回到人间的一个小时,看着躺在床上的小虹,她的床边堆满了用过的面纸,脸上留着满满的泪痕,那个画面几乎令我窒息。后来再见到她时,她坐在我们的合照前,对着照片里的我说话。眼泪再次从她眼里流出,当我伸出手,企图擦掉她眼上的泪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时,我心中的悔恨,几乎连我的灵魂也能一起杀死。」 「所以你曾经后悔过囉?」爱德华问。 「是的,我曾经后悔过。」我一点也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情,「可是在那之后,我又去看了那名被我所救的女孩和她母亲。我曾经听过她母亲和小虹的对话,实际去看过她们的情况后,我就再也没有后悔的念头了。」 「哦?」爱德华的脸上写满好奇,「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雪莉和她母亲处在一个悲惨的富裕家庭中,她的父亲坐拥世人最渴望得到的财富,对她们母女却是不闻不问,而她们家中的长辈只当雪莉的母亲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在他们得知雪莉的母亲很难再有怀孕的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把她们放在眼里了。」我一五一十地说出雪莉母女的情况,「对雪莉的母亲来说,雪莉可以说是支持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嗯。」爱德华只是静静听着。 「在那场车祸中,如果死的人是我,小虹虽然痛苦,但失去的只是一个男朋友。总有一天,她会遇到能够帮她走出伤痛的人,差别只在时间的长短。」我的心里有阵酸酸的感觉,「但是对于雪莉的母亲来说,雪莉却是无可取代的心灵支柱。如果那场车祸中死掉的人是雪莉,雪莉妈妈失去的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此一来,我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说得非常好。」爱德华露出满意的表情,他转过头,向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发言人开口,「梁,我没有看错人吧。」 梁先生轻轻地点头回应。 「那么,我现在正式把最后一次復活的机会交给你,杨雨乐先生。」 11 「梁,麻烦将候选人的资料拿给他。」爱德华弹了两下手指,指着身后的大桌子,「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 仔细一看,这间房间的佈置和一般的书房没有两样。不,这样的格局与其说是书房,更像是一间小型的图书馆。除了爱德华所说的那张大桌子外,房间的左右两道墙边各摆了七个书架,其中有四个是固定的,另外三个装在前方的滑轨上,每一座书架上都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资料夹。 而在那张大桌子的右后方,是一扇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门,门边同样装着一台小型的感应器。 「候选人?」我疑惑。 「就如我先前所说,復活必须让你的灵魂依附在将死之人的肉体上。现在交给你的,就是这几天即将死亡的人的资料。」此时梁先生已把一叠文件送到我面前,「我将他们依你生前的性别、年龄和居住地区等条件过滤之后,选出了三位候选人。」 我低头翻阅梁先生交给我的文件,候选人一共有三位,内容非常详细,包含他们的长相、职业、家庭状况、居住地址和习惯等等,等于是记录了他们的一生一样。而这些人果真如爱德华所说,不管是年龄、住处或兴趣都和我相差不远。 「这三个人的上一世都不是所谓的好人,所以这一世过得特别辛苦,也很早就走到终点。以他们累积的孽来看,一旦死亡就必须踏入轮回,没有在这里居留的机会,因此才能做为你復活的对象。」 第一名候选人的年龄是二十三岁,外型有点粗獷,住在我和小虹同居的宿舍附近。家境不是很好,爸爸妈妈很早就过世了,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因为基因优良,国中时就长得比一般人高,也理所当然地被拉进学校的篮球队。 第二名候选人的相貌出色,同样是二十二岁,职业是模特儿。住在小虹新的租屋处附近,从小父母就离婚了,由爸爸独自扶养长大。出眾的外型让他在成长过程中的交友关係十分复杂。 最后一名候选人的年龄是二十一岁,目前还在读大学。虽然说不上帅,但也长得乾乾净净的,留着一头俐落的短发,住在小虹新的宿舍和她打工的地方中间。小的时候曾经待过育幼院一阵子,直到八岁那年才被一位女性所收养。但是养母的家境也并不富裕,只能勉强将他带大,最近更是因为生病的关係,让他必须半工半读来支付最后一年的学费和庞大的医疗费用。 「就这位吧。」我毫不犹豫地将第三位候选人的档案交给他。 「哦?」爱德华接过我手中的资料,大致翻阅了一会儿,「你确定吗?我记得你选的这名候选人应该是三人之中过得最辛苦的。」 「是的,不用考虑了。」我坚定地说道。 「嗯--」爱德华再仔细地看看手上的文件,随即露出诡异的笑容,「有意思。」 「你说什么?」爱德华的反应令我好奇。 「没什么。」爱德华挥了挥手,「你刚才只看完第一页就交给我了,后面几页有关兴趣习惯之类的资料都不看了吗?」 「不用啦,反正那些在我復活之后就会全部改变了啊。」我耸肩。 「好吧。依资料上所说,这个人将会在两天后的这个时间进入手术房,到那个时候,我会再通知你。在这段期间,你可以去和这里的朋友道别。但是请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要向不知情的人提起復活的事。」 「不知情的人?意思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囉?」 「是……」 「爱德华先生--」爱德华正要回答我的问题时,一旁的梁先生听到这名管理者竟然鼓励我违反规定和其他灵魂说话,忍不住出声制止。 「嘖!梁总是这么一板一眼,明知道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些规矩。」爱德华咂嘴抱怨道。 我尷尬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话,向爱德华和梁先生深深地一鞠躬表示谢意后便向他们道别。 12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无法完全接受。 回到一般民眾居住的地区,走在路上的人比我进去行政区前还多,看来已经入夜一段时间了。 我一心想着爱德华刚才和我说的话,不知不觉便走到穿越门前,1227正在和下一班守卫交接。 「咦?你回来啦。」1227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我。 「嘿!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找我去的。」我露出得意的表情,打算和他炫耀一番。 「我知道啊,是爱德华先生对吧?」1227想也没想便回答。 「你怎么知道?」他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 「我怎么不知道?」他扬起的嘴角彷彿告诉我,我不但没有炫耀成功,甚至还被他反将一军。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确认旁边没有其他人后,凑到我的耳边,「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嗯……我后天就要去投胎了。」我想起爱德华警告过我的话,因此没有向他说出实情。 「投胎?不是復活吗?」1227的语气充满惊讶,喃喃自语地说道,「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呢……」 「等等!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吓了一大跳。从离开爱德华的房间之后,我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过,更别说提起关于復活的事情,既然如此,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嗯?我怎么不知道?」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同样的话,「当初就是我和爱德华先生谈起你的事情啊。所以是復活没错吧?」 「原来你就是所谓知情的人。」我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 「想不到吧?」 「所以……是你把我的事情告诉爱德华的囉?」我们刚好走到一张长椅前,这个地方平时没什么人会经过,索性坐了下来。 「是啊。」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 「我跟他说有一位痴情男子,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来穿越门报到,而且都会去见同样的人,就是他的女朋友。」 「就这样?」 「就这样啊。」 「他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就把復活的机会给我?这里这么大,总会有几个人跟我的情况相似吧? 」 「嗯……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也只是和他提起这件事,既然爱德华会选上你,自然有他的考量吧。」他耸肩,把身体往后仰,整个人靠到椅背上,「后天就要走了啊……想一想还真有点寂寞呢。这里就只有你那么大胆,敢主动跟身为守卫的我搭话。」 「其他人都不敢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他摇了摇头,「我还记得我当时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这么不怕死。」想起我们第一次交谈时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大笑。 「真的,虽然守卫间偶尔也会聊聊天,但跟一般人我还是第一次。」他也跟着我笑了。 笑声逐渐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鸦雀无声。 我也将身体靠到椅背上,抬头仰望黑漆漆的夜空。 「上次,你说想要和我打一场球对吧?」我想起我们的约定。 「是啊。」 「就明天吧?我们一起去篮球学校痛快一场。」 「嗯……还是不了,我明天有班。」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些落寞,「这里的规定很严格,不能请假的。」 「是吗?可惜了。」他的答覆令我跟着感到失望,毕竟我也是打从心底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他在球场上较量,「不过,那一天一定还是会来临的。」我伸出拳头,想和他打气。 「嗯,我相信一定会有的。」他也握起拳头,在我的拳上敲了一下后起身,「那我先回去休息囉。」 每班守卫交接的时间是晚上九点,表示时候已经不早了。就算在灵魂状态下,身体是不会感受到任何疲劳的,但是在穿越门前久站了十二个小时,在心理层面上任谁都会感到疲惫不堪。 「好,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我跟着站起身,在他面前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帮我的这个忙。」 他没有说话,笑着拍了拍我的左手臂后便转身离开。 13 在天堂的最后一天,我起了个大早。 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好好看看这个在过去待了一百多天的地方。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在学校努力读书的人以及穿越门前的1227,过去的景象如今想来好像一场梦似的。想到再过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心中竟然有些不捨。 我走到每天固定会去报到的篮球学校,向管理人打声招呼,走进改造灵魂的机器。这台机器可以将往生者的灵魂加入生理机能,让灵魂实体化,拥有和人体一样的机制。同时将使用者每天对身体所做的锻鍊纪录下来,给予它相同比例的成长。 最后一天来到这里,我却没有打球的慾望,只想透过这台机器,仔细体会做为一个活着的人的感觉。每当我吸进一口新鲜的氧气,就能感觉到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彷彿期待着灵魂回到人体后能真正的运作。 復活以后,我最怀念的一定就是这个地方了。一想到只有我知道天堂的篮球场长得是什么样子,就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 「车祸编号824,内部的人找你!」当我沉浸在虚拟肉体带给我的生命力时,外头的管理员进来通知我。 「好,我马上就去。」 我走回那台机器,将灵魂回復成原状。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看它。 「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再一次回到行政区,守卫似乎是被告知我还会再来,一见到我便把那道沉重的电子门打开。踏出第一步前,内心仍是五味杂陈的。但我已是怀着和上次截然不同的心情来到这个地方。 走到爱德华房门前,和上次一样先敲了敲门,等里头的人回应后才转动门把。 「真准时呢。」走进爱德华的房间,他和梁先生站在和两天前一样的位置,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那当然,我可是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了。」 「哈哈哈!你真的相当诚实啊。」爱德华豪迈的笑声,是最能够让我感到和他没有任何距离的特效药,「梁,把门打开吧。」 梁先生接到命令后,走到房间后头那扇神秘的门前,在感应器前站了一会儿,门便自动打开了。 「请进。」 爱德华转身走入门后,我快步地跟向前,梁先生并没有跟着一起进来,而是等到我也进去之后,再从外面把门给关上。 这间房间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和穿越门长得一模一样的大门。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相同的外表,它却让我感到些微寒意。心中却有另一股激动的情绪在酝酿着。 「这扇门后面,就是你十年的人生了。」爱德华说,「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从我决定復活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犹豫过了。」我说,「走之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是我?」我说出心里百思不解的疑问,「1227跟我说,他只有告诉你我每天都会去看同一个女孩子而已。但以天堂之大,数千数万人之中,一定不只有我是这样的吧?」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问的。」爱德华的嘴角微微上扬,「在这个世界,因果论是绝对成立的,种了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反过来说,有什么果,就有什么因。你的前几世都是十分善良的人,常常为了帮助别人而牺牲自己。虽然你这一世的前半生都在吃苦,下半生却有安安稳稳的生活在等着你,只是你的选择让你提前结束生命罢了。」 「哦。就只因为这样?」 「以客观的立场来说是这样没错。毕竟光就你前几世所累积的德来看,已经赢过这里大部份的人了。」爱德华继续解释,「但我选中你的最大原因,是你明明有无法放下的人,在他人的性命遭遇危难时,却还是选择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对方。在检视你前几世的为人,我必须老实说,我由衷地敬佩你的灵魂。」 「呃。」爱德华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其实我只是没想那么多而已。」 「哈哈哈!是否真的如此,答案在你自己心中啊。」爱德华像是看穿了一切似的。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在我之前的两次復活,你是用在什么时候?」 「嘖嘖。」爱德华咂了咂嘴,「这是两个问题唷。」 「好吧,那最后一次呢?」 「这个嘛……」爱德华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我忘了。」 「靠……你真的一点也没有神的样子。」我露出鄙视的眼光。 「总之,以人类的寿命而言,算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好啦!我知道了。」我走到大门前的台阶上,「那我走了。」 我推开大门,里面的景象和穿越门一样黑漆漆的。 一阵战慄感侵袭了我的全身。虽然没有肉体,我却能感受到另一股来自灵魂的强烈颤抖。 「啊。我先提醒你,因为那具肉体原先并不属于你,在你的灵魂依附上去的前几天,身体会有偶发性的不适应感,大约一个礼拜之后才能完整地结合。还有,因为你即将进入濒死的身体,在復活的过程中,你会体验到和事故发生时一模一样的感觉,但是你放心,既然我把復活的权利交给你,当然不会给你一具不健全的身体。你的復原会比一般人来得更迅速,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这具身体将会恢復得完好如初。」爱德华提醒道。 「再见了,好好体会你的另一个人生吧。」 我背对着他,向他竖起了右手大拇指后便踏入那片黑暗之中。 14 黑暗,让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清醒着,还是早已失去意识。 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了,从房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也已经完全消失。 整个世界,彷彿只剩下我一人似的。 突然,一股强烈的下坠感袭击了我的全身。右手肘和右膝关节处发出了和折手指一样的清脆声响。 本来没有任何知觉的我,这时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发出声音的地方正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与此同时,额头传来了被钝器撞击的疼痛感。那股震盪,迅速在我头颅里的扩散开来-- 我有些晕眩,乾呕了一声。勉强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抚摸右边额头,指尖沾上了一些温热的液体。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手上的液体是什么顏色,瀰漫在我鼻间的味道却明白地告诉我-- 血。 一个自从我变成灵魂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就算是刚开始那几次穿越,我也只有感觉到全身上下传来疼痛。而现在从我体内流出的,却是货真价实的血液。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穿越时体会到的,是生前那场车祸带给我的疼痛的记忆。而在復活的过程中產生的,就如爱德华所说--是我即将要进入的那具肉体,在最后经歷到的,真真实实的痛楚。 脸颊传来了液体流过的感觉,额头流出的血液已经无法控制地佈满我的整张右脸。血液流进眼睛的刺痛感,让我只能死命地闭着右眼,试图减轻疼痛。 右半身多处一起发出的剧痛加速了我的呼吸。我急遽地喘息着,儘管身体的痛楚正撕裂着我,却有一股格格不入的兴奋感涌上心头。 我所感受到的疼痛,额头上流出的鲜血,正是能够证明生命力正一点一滴灌注到我灵魂上的最好证据。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被折磨了多少时间,这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过了一年半载。 终于,从各处传来的痛觉逐渐舒缓,额头上流出的血液也慢慢止住了,当我就要松一口气时,却突然感觉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心脏跳动的力道变得越来越弱,让我几乎就快无法呼吸。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即将完全昏死过去前,有道强烈的电击流过我的心脏。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从六层楼高的地方坠下来,能四肢健全地活下来也算是奇蹟了啊。」 恍惚之间,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但是,接下来的復健过程会很漫长吧。」回话的是另一名女子,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再一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灯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伸出左手,阻挡眼睛接触到的光线,试着看清眼前的景象。 光的来源是钉在墙上的一盏小灯。我躺在一张病床上,额头贴着一层很厚的纱布,右手肘包覆着局部的石膏,右脚则整隻完整地被包覆着。 我尝试移动它们,和復活的过程中相同的位置发出了剧烈疼痛。 「啊。你醒了吗?」一名身穿白袍,手拿棉花棒的女人,一看到我恢復意识,便立刻停下手边的工作,我认出这是先前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你的右边手脚和肋骨都受了很严重的伤,不可以随便乱动喔!」 「嗯……」我只发得出轻微的气音来回答。 「我正准备帮你换药呢。」她将棉花棒涂上深咖啡色的药,轻轻地将我头上的纱布拉起,「会有点痛,忍耐一下喔。」 额头随即传来一阵刺痛感。 「那个……请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我忍着痛,勉强挤出这句话。 「今天是六月三号,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呢!」女人帮我重新贴上乾净的纱布。 「六月……三号……」我想起自己离开天堂的日期,「已经……过了……三……天吗?」 「是啊。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叫医生来。」女人将使用过的棉花棒和换下的纱布丢进垃圾桶,倒了一杯水给我后,起身走出病房。 我喝了几口水,试着调整呼吸,并练习一些简单的发声,好让喉咙回復到正常的状态。这样待会说起话来或许能顺畅一些。 我的床位在房间的角落,隔壁的病床被布帘给隔开,缝隙中没有一丝光线透过来,大概只有我的床是开着灯的。 床边的椅子上摆了几套乾净的衣服,似乎是让我换洗的。旁边的置物柜上摆着两支手錶,一支是全新的,另一支手錶的錶带断掉了,錶面也支离破碎,指针停留在六点三十三分十秒上,应该是发生意外的时间。 医生没多久就来了,他先是用手电筒检查我的瞳孔,问了我几个简单的问题,确认我的意识清楚后,从女人手上接过了我的病歷。 「杜先生,以你的情况来说,只受到这些伤是十分幸运的。虽然从六楼高的地方摔下来,但底下刚好有一台汽车做为缓衝,而你的右半身取代了头部先着地,所以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意外发生时带给你的衝击,导致你昏迷了三天。」医生向我说明了我……不,应该是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受伤时的状况,「你的右手肘、膝盖和肋骨都有骨折的现象,不过并不算太严重,也没有伤及内脏,接下来只要再观察一阵子。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大致向我说明了情况后,医生转头对帮我换药的那位女人简单地交代一些事情后便转身离开病房。 「你真的很幸运喔!从那种地方摔下来,一般人就算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可能只伤得这么轻。」女人和我说道,而我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只有我最清楚,如果我没有选择这个人来復活的话,这条命是救不回来的。 「那个……」本来无法出声的喉咙在我练习过发声后已经好上许多,我指着旁边的置物柜,「这支……手錶……」 「哦,那是你妈妈来看你的时候,发现你本来戴的那支手錶摔坏了,因此託人帮你买了一支新的,还帮你带了换洗的衣服来。」 「是……妈……妈妈啊……」听到妈妈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情好复杂。 「是啊。不过你妈妈的病情最近越来越严重了,可能没办法再来看你。过两天你的身体復原得不错的话,我再带你去楼下看她吧。」 「楼下?」女人的话让我有些惊讶,「妈妈也住在这里吗?」 「对啊!也难怪你不知道,你被送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送进了哪家医院吧?」女人微笑,「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呢!我姓林,是护理师,每天早晚都会来帮你换药。前阵子在医院认识你妈妈后就常常陪她聊天,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呢。所以你想看她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声吧,我很乐意帮忙。当然囉,还是要等你的身体好一点之后。」 我在病床上休养了好几天,刚开始连上个厕所都要折腾很久。几天后,受伤的地方不那么痛了,下床也变得轻松一些,只是四肢偶尔会不听使唤。有一次,我应该是健全的左脚突然完全无法出力,当我十分紧张,正准备叫医生的时候,又突然恢復正常了。我才想起这大概就是爱德华在復活前和我提到的不适应感。 有几次这种情况发生在我受伤的手脚上,虽然关节的活动处被石膏给固定住了,却好像被电流电到一样,有股力量强迫我的手臂伸直。受伤的地方因为出力不当,让我每次都痛得流出眼泪。 在我入院后的第七天,身体已经復原了六七成,我和林小姐约了早上十点要去看我未来的妈妈。 我从未如此紧张过。因为我即将要去见的,是自復活以来所接触到,第一个认识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人。而且还是和他最亲的妈妈。同时也是我在未来相处的频率非常高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掩饰才不会惹人起疑,只能对着镜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我戴上「妈妈」送给「我」的新手錶,或许她看到的时候会开心点,不会注意到太多细节。 这个一般人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是难如登天。由于右手不好活动,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手錶戴到另一隻手上。 「哎哟!新手錶跟你很搭呢,你妈妈真有眼光。」林小姐一见到我戴上手錶,立刻讚美了几句。 我搔搔头,心虚地笑了笑。因为这支錶其实并不属于我。 我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出病房。这是我在受伤后第一次走了这么长的距离,林小姐在一旁搀扶我,免得我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 终于来到了电梯前,虽然有三座电梯,但是我们的位置在所有楼层的中间,所以电梯比较难等,有好几次门开了,里面却已经载满了人。 好难受啊。 等待电梯的这段时间,心里忐忑的情绪逐渐加剧。 儘管知道这一切很难令人相信,一般人要怀疑我的身份是不太可能的事,我还是很害怕被人识破我并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被当成奇珍异兽还不打紧,最糟糕的情况,是我必须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到那个时候,我也许会像爱德华所说的那样,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15 我是一名孤儿。 要我对一位女性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是再陌生不过的事。更别说对方并不是我真正的妈妈。 我还活着的时候,和「妈妈」这个名词最接近的,大概是育幼院的陈姐吧。 陈姐是名保育员,帮忙打理孩子们每天的生活。举凡叫孩子们起床、替孩子们准备早餐、送孩子们上学,都是由她张罗的。 学校发生的大小事也都是她在处理,像是某某某上课时表现不好,某某某对师长的态度不佳,甚至是某某某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了,都是她亲自到学校向对方道歉。 陈姐对每个孩子都很有耐心,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过她对孩子发脾气。即使是我活在阴影中的那些日子,陈姐也没有放弃我。 在我眼中,她把育幼院里的每个学童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但每当有比较小的孩子开口叫她妈妈,总是会立刻被她纠正。 长大以后,我曾经问她,明明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为什么不愿意让孩子们叫她妈妈? 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那里。万一在我们身上放了太多的感情,一旦到了要目送我们离开的那天,她的心里会很寂寞。 我看得出来,她在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已经透露出她对我们这群孩子有着满满的爱。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陈姐,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叫她一声妈妈。 在我心里,仍然渴望能拥有一位真正的母亲。能在我身心俱疲的时候适时给我安慰,让我有个挡风遮雨的休息站。 也许,这就是我放不下小虹的其中一个原因吧。自从认识了她以后,我的心灵开始有了寄託。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越来越依赖她。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归属感,逐渐成为我的灵魂无法割捨的一部份。 同时,这也是我选择了杜怀谦这个人,做为我復活的身份的最大原因── 他有一位需要照顾的母亲。 「到囉,你妈妈的病房就在这里。啊,我都忘记了,你应该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林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也尷尬地笑了。因为她口中所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真正的杜怀谦先生。 「妈妈」的病房和我住的那间差不多,而「妈妈」的病床也同样是在角落,林小姐把我带到「妈妈」的床位后贴心地回避到一旁。 站在「妈妈」的床前,眼前的女人表情安详地躺在床上。她有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脸上也长了好多皱纹。以一般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来看,她像是经歷过更多沧桑,外表明显比其他人要老上许多。 「妈……」 我想开口叫她,却发现嘴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让我好挣扎。 「妈妈……」 「妈妈」听到了我的呼唤后缓缓睁开眼睛。稍微清醒了以后,便对着我上下打量一番。 照理来说,这个举动应该会让我的心跳加速好几拍,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叫出「妈妈」以后,心情反而变得好平静。 「妈妈」的嘴角温柔地扬起了。 「怀谦……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妈妈的声音,像电流一样直击我的心脏。我的鼻头好酸,眼角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直到有滴眼泪从我的脸颊上滑落,我才真正感觉到这具身体确实拥有的生命力。 「对不起……」 看着这位满心期待儿子来探望她的母亲,我的心间顿时被无比的内疚感给填满,她慈祥的眼神简直令我无地自容。 寧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的愧疚,仍盘旋在我和「妈妈」之间。 16 「傻儿子,为什么要道歉呢?」妈妈笑得好温柔。她拍拍病床旁的椅子,要我坐下。 罪恶感在我的内心蔓延开,简直快要把我杀死。 迟疑几秒后,我终于踏出颤抖的步伐,在病床旁坐了下来。 妈妈将我不断发抖的手轻轻牵起,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手背。 妈妈的手和小虹纤细的手不同,摸起来有些粗糙。而透过她的手心传递过来的,是一股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暖。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股更大量的,后劲强烈的情感。 我立刻明白了。 那是我渴望已久的母爱。 也许这样的我很自私,接收到这一份不属于我的亲情后,我竟分不清自己的眼泪是为了内疚还是感动而流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紧握妈妈的手,将头埋在被子里躲避妈妈的视线,跳针般地不断重复这三个字。 「不要再道歉了,妈妈会心疼的。」妈妈伸出空着的手,摸摸我的头。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一定很痛吧?」我摇摇头,妈妈发出微弱的笑声。她将原本放在我头上的手移动到我的錶上,「妈妈送你的錶还合手吗?」 「嗯……我很……喜欢……」我不停啜泣,短短几个字都没办法好好说完,「谢谢你……妈……妈……」 「你喜欢就好。」妈妈再次摸着我的头,「乖,把头抬起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我的心脏用力地震了一下。眼看再也没办法闪避妈妈的视线,心里顿时充满惶恐。 妈妈双手将我的脸颊捧起,顺势用拇指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不安的因子渗透了我的每一条血管。我能想像自己的眼神现在正剧烈闪烁着,大概任谁都能看出我心里的不安。更何况是和这具身体的主人朝夕相处的妈妈。 「额头上的伤口还会不会痛?」妈妈轻抚我右边额头上的纱布。 「刚受伤的……那几天……很痛。现在……不痛了……」我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但仍无法好好说话。 「那就好,石膏什么时候可以拆?」 「医生说……我復原得……很快。再……一个礼拜……就可以拆……」 身体復原的速度,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他看了这么多的病人,没有一个像我恢復得如此迅速,还一直强调我的运气真的很好。 医生的话让我感到心虚。只有我知道,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是我的运气好,而是爱德华承诺过我,他会让我復原得比一般人还要快上许多。 因此,从我復活的那一刻起,任何人对我的问候,对我来说都像是有好几根针不停地扎在心上。见到妈妈的瞬间,更是让我感觉背上了一道很沉重的枷锁。 然而,躺在我眼前的这位母亲,嘴里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吐露出她对儿子满满的爱与关心。在确认我真的平安无事,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的时候,她甚至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有一股暖意逐渐涌上我的心头,我不再害怕直视妈妈的目光,声音也不再颤抖。感觉好像快要抓住某样东西,在我慢慢接近它时,却又离我而去。 当妈妈流下眼泪,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帮她擦掉的瞬间,终于明白我快要抓住的东西,正是能够让我得到解放的答案。 原来,从我的灵魂依附到杜怀谦这个人身上的那一秒起,我所背负的那份沉重,从来就不是什么枷锁。 而是杜怀谦这个名字在每个人心里的重量。 17 我在和妈妈第一次见面后不久便出院了。 一直到出院前,我每天都会到妈妈的病房探望她。 刚开始,在我一见到妈妈的时候,心情还是会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忐忑不安,也常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现在我已经可以很自然地走到妈妈面前,帮她倒水吃药、检查点滴的存量。 由于右手受了伤,一切都必须依赖非惯用的左手,本来有些笨手笨脚的,久了之后也习惯了。为妈妈打理好所有事情后,我会坐到妈妈的病床旁,牵着她的手陪她说话。 出院当天,我早早起床办好出院手续,收拾完换洗衣服并整理好床位,和往常一样拖着刚拆下石膏不久的右脚,扶着楼梯的扶手一跛一跛地走下楼。 走进妈妈的病房,她躺在病床上熟睡着。我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深怕发出太大的声音将她吵醒。 随着我的身体逐渐恢復,妈妈的气色也跟着有所好转,脸颊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红润许多。 看着妈妈安详的脸庞,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妈妈的白发。这个举动却吵醒了熟睡的妈妈。 「你来啦……」妈妈缓缓睁开眼。 「啊,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没关係。今天要出院了吗?」 「嗯,我已经办完出院手续了。」 「那你要回学校上课了吗?」 「学校……」待在医院这么长一段时间,我差点忘了杜怀谦先生的身份还是学生,「啊,我明天才有课啦。」我赶紧矇混过去。 「这样子啊。」妈妈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那……你之后还会再来看妈妈吗?」 妈妈的问题让我一下子慌张起来,「当然会啊!你是我的妈妈耶,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 「呵……那就好。」妈妈放心地露出微笑。 这天,她和我聊了许多「杜怀谦」以前的故事。 妈妈说,当她一走进育幼院,看见孩子们一群群地玩在一起,只有一个小男生孤伶伶地坐在角落拼着拼图的时候,她就决定选择这个孩子了。 「妈妈觉得你好安静,跟大家玩不太起来。担心你在这样的环境继续待下去,长大后会变得很孤僻。」 这是杜怀谦先生和妈妈相遇的经过,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我,所以我只能静静听着妈妈描述生前的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据妈妈所说,杜怀谦先生「过世」前的生活重心一直都在妈妈身上。他知道妈妈赚钱很辛苦,只能勉强负担起学费,也就很少参加课后活动。一到放学,他马上跑到妈妈上班的地方帮忙,上了高中后更是自己找了一份工读贴补家用,每天回到家的时间甚至比妈妈还晚。 「你从来都不会让妈妈担心。除了有一次,外着下起大雨,你忘记带雨伞,妈妈在工厂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只好请假去学校找你,最后终于在学校中廊找到你。」回忆起往事,妈妈笑得好幸福,「妈妈知道你跟我一样,最讨厌下雨天了。」 「嗯。」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倒是我和杜怀谦先生极少数的相似之处。 杜怀谦先生在课业上也很努力,即使半工半读,也考上了名列前茅的大学。我和小虹的学校虽然不差,而且就在附近,但他的学校对我们而言依旧是遥不可及。 在他升上大学三年级后,时间也跟着变多了,为了赚更多钱,他找了一份工时更长的工作。有的时候即使轮休,他也会去工地找一两天的临时工来做,这种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是一天下来的薪水通常也不少。所有的收入加起来,足够打平他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有多出来的钱还会拿回家给妈妈用。但也是因为这样才造就了这次的意外,事故发生的地点,是在六层楼高的工地上。 「当林小姐急急忙忙地跑进我的病房,告诉我你出了意外的时候,妈妈的心整个纠结成一团。自己已经病懨懨的躺在床上了,如果还要失去一个宝贝儿子,往后的人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妈妈的眼眶泛红,轻抚着我的脸颊。 妈妈难过的表情,让我也跟着感到一阵鼻酸。打从第一次见到妈妈以后,我便不再将自己的復活视为一种罪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责任感,我想要代替他好好地活下去,并成为病魔缠身的母亲最大的心灵支柱。早在我选择杜怀谦先生做为我復活的对象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 「乖,听妈妈的话,以后不要再去工地工作了好不好?妈妈老了,承受不住再一次的打击了……」 「我知道了,妈妈。」我握紧妈妈的手,「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看看手錶,虽然时间还早,但差不多也该离开医院了。毕竟我只能从杜怀谦先生的证件上找到他的地址,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在哪里,何况要整理这么多天都没有人住的房子也需要费点功夫。 「我明天再来看你。」和妈妈道别之后,我收拾好行李,离开病房前却又忍不住回头,「妈。」 「嗯?」妈妈一如既往地露出温柔的笑容。 「没什么。」我摇摇头,儘管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开不了口,「我先回家囉。」 「傻孩子,路上要小心啊。家里的门锁坏了,要稍微动一下才打得开喔。」妈妈向我招了招手。 其实,我想说的,是从我和妈妈相遇以来就一直想要对她说的话。 当我想要开口的时候,本来属于杜怀谦先生的身体竟不自觉地產生了共鸣。但是现在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那句话。 「谢谢你的照顾,让我过得如此幸福。」我在心里这么告诉妈妈。 18 我照着证件上的地址,在一个简陋的社区里找到杜怀谦先生和妈妈住的公寓。 这栋楼共有六层,一进大门就能看到电梯。电梯的门看起来有些老旧,门缝周围分佈着几块不规则的铁锈,上下楼的速度也十分缓慢,我的房间在五楼,光是等电梯就花了一些时间。 家门的锁同样也是锈跡斑斑,我将钥匙插进去,果真如妈妈说的一样卡住了,怎么转都转不动。稍微移动一下钥匙的位置,将钥匙往上扳,终于卡进一个更深的地方,这才成功将门给打开。 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放着一座咖啡色鞋柜,上面堆着许多杂物,客厅有张黑色的沙发椅,椅子上的皱褶处裸露出浅色内里,白色的磁砖地板也已经失去光泽,让整间屋子看起来相当老旧。 除了饭厅和客厅之外,有一间比较大的主卧室,还有两间小房间。 主卧室十分简陋,床边的梳妆台让我直觉想到这应该是妈妈的房间,所以我没有进去。另一个房间和门口的鞋柜一样堆满了杂物,大概是被拿来当做储藏室。 最后一间房间的大小适中,鹅黄色的灯光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温暖。房里只放着一张单人床、电脑桌,还有一架木製的书柜。书柜里摆放着许多厚重的书籍,上头全都是英文字,但我认得它们。 虽然学校的等级不同,巧合的是我们读的是同一个科系。那些厚得吓人的书籍是我们这几年来必修的科目。 整理好行李后,我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这间好久没人居住的房子。房间的衣橱和傢俱上都佈满了灰尘,橱柜中的除溼盒也积满了水,我将它们集中到一个垃圾袋里,顺手将杂物排放得整齐一些。飞散到空气中的脏东西让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客厅沙发旁的角落有一面不算大的镜子,只能照到我膝盖以上的身体。擦拭镜身的同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之前穿越到雪莉家里看到的场景,也让我想起雪莉。 能够保护雪莉小小的身躯,代替她承受到那样强烈的衝击,还能以另一种方式保全自己的生命,是我在推开雪莉的当下想都没有想过的。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半年所发生的一切依然如此虚幻,但是镜子中所映照出来的,杜怀谦先生的容貌却又是那么真实。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走到杜怀谦先生的房门前,我对着房间深深一鞠躬,「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身体。」 我的心里终于感到踏实。 与此同时,有股强烈的慾望,像是终于挣脱锁链的猛兽一般破闸而出。真正属于我的灵魂,正在内心深处躁动着。 离开了杜怀谦先生的住处,打从復活以来,脚步不曾这么轻盈。儘管走起路来还是一跛一跛的,手脚带给我的疼痛却早已烟消云散。 走过一连串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一条巷弄,街道的景色和穿越时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是我的双脚真正踩在这片土地上。 然而,越靠近小虹工作的租书店,行走的速度却越来越缓慢。直到最后一个转角,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见她。 此刻的我已经不再是杨雨乐,而是以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能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 面对着朝思暮想的小虹,我没有拥抱她、亲吻她的权利,甚至连和她说一句话,都有可能会让她觉得奇怪。 我很害怕。害怕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爱德华说得没错,人永远都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知足。我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却敌不过内心的贪婪。 当初信誓旦旦地和爱德华说我会静静地待在小虹的身旁,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幸福,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打从我知道復活的机会那时候起,心里真正渴求的就不仅仅只有这些。 我到底要假装成陌生人,安静地看着她找到属于她的幸福就好?还是要顺从内心真实的渴望,再追求她一次? 头顶感觉到一股轻微的触感。意识到的同时,相同的感觉已密密麻麻地传来。我抬起头,正好有一滴雨水打在我的眼皮下。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租书店门口。 握起门把,除了雨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之外,似乎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当我推开店门,所有声音却又被门边的风铃所掩盖。 柜檯的女生转头看向我,大概是被我有些淋湿的模样吓到了,她先是愣了几秒,随后露出这段日子以来令我魂牵梦縈的微笑。 「欢迎光临。」 「我好想你……」 19 那句「我好想你」,我并没有让她听到,而是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低语。 看到小虹的笑容时,我的理智最终还是「暂时」战胜了慾望这个强敌。 我是一个已死之人,回到这个世上只有短短十年的寿命。 这十年不过是我意外得到的一个短暂旅程,在了结了心愿,走到终点以后,就能毫无悔恨地前往下一世。 而对小虹来说,十年,却是女人怎么也唤不回的青春。 这样的我,没有拥有她的权利。 走进租书店,从书柜里挑了几本漫画,在结帐的时候,我的双手激动地不停颤抖。所幸小虹的目光没有直视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逃离这个地方。 小虹向我道谢时,我甚至答不出半句话。 我找了一个背对柜檯的空位坐下,翻阅着刚结完帐的漫画。脑子里却只有一股胀热感,完全没有办法专注在书本上。 我有些晕眩。四周安静得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她。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復活。 这些挣扎是我在復活前始料未及的。或许是我太安于灵魂状态,已经习惯只能站在小虹面前,无法触碰到她的自己,才会误以为在我拥有真实的肉体,可以实际和小虹接触的时候,心情不会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理智与慾望,在经过短暂的中场休息后,又一次廝杀了起来。 这仅仅是我復活之后第一次见到小虹,心情却已经如此复杂。无法想像有一天,看着小虹牵着别人的手,沉浸在对方的温柔里时,我的心会被撕裂成几块。 「逃吧。」 这个念头忽然闪过了脑中。或许对现在的我来说,暂时不要再见到小虹才是最好的决定。我站起身,将才刚付完钱,只随便翻了几本的漫画又全数塞回了架上,迅速从店门口离开。 临走前,我瞥见柜檯的小虹正用怪异地眼光看着我。 她的手半举着,好像想要叫住我。也有可能只是我将心里的渴望投射在她的身上。 不论如何,一片混乱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分辨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雨下得越来越大,很快地将我身上每一个角落淋湿。回到杜怀谦先生的住处后,我脱下湿透的衣服,冲了一个热水澡。 儘管热水冲刷着我的脸,脑中的混沌感还是持续折磨着我。头脑剩下不多的思考容量,似乎正告诉我自己做了无法弥补的错事。 从小虹刚才的眼神来看,现在的「我」,在她心里也许已经留下了诡异的印象。 即便换了一副容貌和肉体,我仍不希望「我」在小虹的眼中是个奇怪的存在。 我很清楚这样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又矛盾。既然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追求小虹,那我在她的眼里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係呢? 或者……现在的我,终于意识到心里真正想要的并不只有这些,露出了贪婪的真面目,才会像现在这么烦恼呢? 这个晚上我辗转难眠,无数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不肯放过我的思绪,找不到内心真正想要的答案。 夜幕逐渐转亮,暂时失去復活意义的我,不知该何去何从。杜怀谦先生贴在电脑桌旁的课表标明了这个早上是空堂,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再次走到妈妈的病房。 妈妈起得比平时还早,一看到我走进病房,她便露出喜悦的表情。不一会儿却皱起眉头,她一如往常地拍了拍床边的座位,要我坐下。 「咦?昨天不是说今天有课的吗?」妈妈问。 「下午才有课啦,早上是空堂。」一夜没睡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啊……妈妈糊涂了。」妈妈笑了笑,「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好差,昨晚没睡好吗?」 「你怎么知道?」被妈妈一眼看穿的我感到讶异。 「傻孩子,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 这句话顿时让我得到好大的安慰。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鼻头有阵酸酸的感觉。 「妈妈。」 「有什么烦恼想跟妈妈说吗?」妈妈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摸着我的头。 「我……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可是现在我却不能再爱她,也不能再见她了。」 「哦?妈妈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呢?」妈妈微笑着,也许是烦恼了一夜的我思绪真的太混乱了,那一瞬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以杜怀谦先生的身份在和妈妈说话。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妈妈时,妈妈再次开口,「那……她是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她--」妈妈的问题一针见血。我差点回答「是」,却又想到这个答案可能会令妈妈伤心。 「或者,妈妈才是呢?」说完,妈妈自己笑出声来。 「你们都是啦。」幸好妈妈给了我台阶下。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你啊,真的是个善良的孩子呢。」妈妈轻抚我的脸颊,「妈妈相信,这样的你和你所爱的人,都一定能得到幸福。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都不要把目标放在拥有对方,只要努力地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一些东西就好。再过不久,妈妈也会离开你,但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的这一生,在我所爱之人的生命中,已经留下了够多的足跡。」 「妈妈……」妈妈的话,像是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妈妈说的没错,打从我见到小虹的那一刻起,一直无法停下的念头,就是拥有她。强烈的佔有慾和復活的初衷每分每秒都在对峙,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直到现在,心中的云雾才逐渐散开,似乎不再那么迷惘,可以下定决心了。 我要再去见她。 不管将来的我们是不是还会再相恋,我都希望能待在她的身边,即便是以杜怀谦先生的身份,我也想在她的心里多留下一些属于「我」的足跡。 20 「杜先生!」离开妈妈的病房,身后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还没习惯这个称呼,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直到对方碰了我的肩膀一下,回过头才发现是林小姐。 「林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通知你,在你住院的这段期间,杜妈妈的医疗费用已经越欠越多了,如果再积欠下去的话,可能会是一笔很庞大的数目……」林小姐面有难色,似乎在替我们担心。 「医疗费用……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以杜怀谦先生的薪水来看,要完全支付妈妈的医药费确实有些困难。负担这些医疗费用,也是我復活前就可以预见的。 三个对象之中,只有妈妈是最需要钱来活下去的。 而我的保险金正好可以用来支付这笔开销,只要想办法拿到杨雨乐户头的提款卡,我就有办法偿还这笔债务。没有意外的话,那张卡片现在应该放在我生前的住处。 「你的气色好像不太好,身体没问题吗?」 「没有,只是昨晚没睡好。」我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子啊。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话记得要赶快回来看医生喔,那我就先去忙了。」林小姐抱着一大叠资料,向我微微鞠躬后,小跑步弯进通道尽头的转角。 距离下午的课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有足够的时间将卡片拿到手。 我在医院门口坐上公车,来到以前住处的大门前。路旁还停着我生前所骑的二手机车。 伸手触摸门上的花纹,想起从前每天都和小虹一起走出这扇门到机车旁,替她戴上安全帽和口罩后,她会跳上机车后座将我一把抱住,并且大喊:「出发!」,之后我们就一起到学校上课。 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就算换了一副身体,这些回忆却是怎么样也不会被替换掉的。 将手伸进大门花样的夹缝里,摸索着门的背面。几秒鐘后,终于摸到了按钮形状的东西,将它压下后,传来了门锁开啟的声音。 说起来有些讽刺,以前常常和小虹抱怨这样的门锁一点安全性都没有,现在却反而成 了没有钥匙的我能方便进出的原因。 走上楼梯,没多久便来到最后的关卡──家门前。 将脸贴到门板上,小虹通常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和我说话。试探性地敲了敲房门,躲到一旁楼梯的转角处,过了好久都没有人出来回应。我更加确定此时小虹不在这间屋子里。 以前小虹就算再怎么笨,出门前都会记得好好把门锁上,但我还是想碰碰运气。 吞了吞口水,将手放在门把上,轻轻地下压。 不行。门果然是锁着的。 明明站在自己家门前,行为却要像个小偷一样,我有些欲哭无泪。 正当我因为打不开房门而烦恼时,忽然想起以前我和小虹为了避免对方出门忘记带钥匙而回不了家,特地请锁匠打了一把备用钥匙,把它藏在我比较不常穿的鞋子的鞋垫底下。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情,把鞋子穿上脚后才察觉到异状。因此,小虹也有可能早就忘记它的存在。 我把每一双旧鞋翻找一遍,终于在其中一隻鞋子的鞋垫底下找到房门钥匙,以前我都要费好大功夫才能把藏在下面的钥匙拿出来,今天却意外轻松地就将鞋垫给拆下。看见钥匙出现在我眼前的瞬间,心跳莫名加速了起来。此刻我的心境绝对和一名小偷没有差别。 我迅速打开房门,衝进房间后把门关上。小虹果然不在这里。 深呼吸几次后,心跳才回到正常的频率。这是我从第二次穿越以来首次回到这间房间,小虹的行李几乎全都搬走了,让这间双人套房显得有些空荡。 看着以前的衣服、电脑和生活用品依旧孤单地摆放在原位,忽然感到有些寂寞。 我回来了。你们好吗? 指尖在一个个曾属于我的物品上游移。不行,如果把它们带走的话,小虹回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会起疑的。 傢俱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小虹应该有定期擦拭他们,不然以我死后经过这么多天来看,灰尘应该积得更厚才对。 整个房间里照顾得最好的,就是我们的每一张合照,还有摆放着相框的桌子。上头完全没有一粒灰尘,手指滑过桌面时,竟然还能感受到些微的摩擦阻力。 「小虹,你真的好傻啊。」想到小虹细心照料着它们的样子,心里有着满满的不捨。 打开电脑桌下面的抽屉,果然在里面找到我生前使用的提款卡。目的达成了之后,我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如果小虹刚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无法说明真实身份的我,根本无从解释。 我将房门确实锁上后,把钥匙放回本来那隻鞋子底下,将其他的鞋子归位并摆放整齐,用最快的速度下楼。 我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将卡片插入提款机里并输入密码。按下查询馀额的选项后,萤幕上显示出来的金额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一百五十万啊……」 我原先以为意外死亡的理赔金,加上雪莉的妈妈的钱,最多也不会超过一百万。不过这多出来的五十万并没有让我感到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命换来的。 为了避免债务清偿得太快而令妈妈起疑,我只从中领出一些,回到医院先还掉一小部份。这间房子才刚缴完半年的房租,小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检查这个帐户,接下来就是找份工作,把我动用的钱补回去。而若须一次还清,一百五十万应该也绰绰有馀。 只是,如果真的被小虹发现了呢? 也许,就只剩下向她坦白这条路了。 就算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也想帮助妈妈。 我虽是为了小虹回到这个世界,却借用了杜怀谦先生的身体。所以,这是我必须代替他完成的事。 21 出院几天后,我才逐渐适应做为「杜怀谦」这个人生活,却也马上碰到一个难题。 期末考。 虽然我大他一届,考试的科目都是我以前学过的,要拿到及格的分数应该很容易,难就难在我不知道他到底修了哪些科目。 那些科目照理来说都记录在学校帮每位学生按学号建立的学习档案里,我在皮夹里的学生证上找到了杜怀谦先生的学号,但是瀏览器并没有记录他的密码,查询密码的结果也都是寄到私人的信箱。 无奈之下,我只好到学校的资讯中心询问。替我处理的员工看我这个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忍不住碎唸了几句,而我只能尷尬地在一旁苦笑。 重设密码后,我终于成功登入杜怀谦先生的学习档案,歷年来修过的科目和成绩一览无遗。 他果然是一个很努力想要回报妈妈的人,即使半工半读,每个学期都还是维持在系上的前三名。我稍微算了一下,有些科目甚至不需要期末考的分数就能及格。但我并不希望白费他这三年间的付出,仍卯足全力准备这次考试。 幸好学期已经接近尾声,只要在考试的时候出现就好,否则每天面对这么多认识杜怀谦先生的人实在是种折磨。 期末考结束以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到租书店见她。 刚开始那几天,我在进入租书店之前都要深呼吸好几次,告诉自己,只是来看看她而已。即便妈妈的话让我的心境有所改变,我仍必须压抑内心那份强烈的情感,几天后我才逐渐调适过来。虽然看到小虹时心情多少还是会有些波动,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只要能看见她的笑容就够了。 我总是挑一些以前没有看过的漫画或小说,在结帐的时候偷瞄她几眼,然后找一个旁边没有人的位子坐下,将右手手掌靠到书脊上,用食指一页一页地翻阅。 我看书的速度很快,很多时候只看了整页的一半左右,就等不及地翻到下一页。小虹常用这个调侃我,说我花了整本的钱,却只看了一半的内容。 我不以为然。我是一个会把喜欢的作品一看再看的人,当我一次又一次重新翻阅它们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上次没有看见的小细节。对我来说,这也是看书的其中一个小乐趣。 短短不到十天的日子里,我已经看完了两部长篇漫画,四本小说。我找遍每一个的书柜,在剩下的几千几百部作品中都找不到喜欢的题材。 当我正愁着没有书可以看的时候,目光却被一个熟悉的名字所吸引,下意识地从书柜上取下它的第一集。 魔偶马戏团。 这是我和小虹最喜欢的漫画。以前我们一起看过好多次,没有一次不因为它起鸡皮疙瘩。 小虹接过我手中的书时呆了几秒,随即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儘管只是一瞬间,我仍看得很清楚。 星期二下午的租书店没什么人,我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选了背对小虹的位子,抽出第一集。将剩下的摆在旁边空着的座位上。 儘管我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仍细心地看着每幅图画和文字,光是看完一集就要花好长的时间。 前面的剧情多半是在叙述各个要角相遇的经过,过了第六集,故事才慢慢进入主轴。 我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四周,租书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正当我感到一阵尷尬时,耳边却已经传来她的声音。 「你……也喜欢这本漫画吗?」 「是啊。很喜欢,很喜欢……」 这是我成为「杜怀谦」这个人后首度和小虹正式交谈。 我想起了自己和她──杨雨乐和温云虹所说的第一句话。 22 我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打从有记忆以后,前几年的时光,几乎都被眼泪填满了。 琐碎的回忆里,我只依稀记得,自己总是处在一个有很多很多小孩子的空间里。出现在那个画面中的大人们,从来就不固定。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又变成女人。 最常出现的,是当时仍十分年轻的陈姐。 某天,我被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身旁每个小孩都有着陌生的脸孔。我又哭又闹的,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陌生的女子试图安抚我,却起不了任何作用。其他小孩受到我的情绪影响,也跟着哭成了一片。 最后陈姐出现了,将我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接着把我带到教室外面的楼梯口。 「雨乐,你要听好喔。这个地方叫做学校,刚才那里是教室,小孩子只要长大了,都要来这里学习。你只有早上会来学校,一到中午陈姐就会来接你下课了。你会来学校,就表示你已经长大了,对不对?」陈姐弯下腰,用手指搔了搔我的下巴,「刚才那个阿姨是你以后的班导师,也就是你在班上的『陈姐』,你以后在学校都要听她的话,知道吗?如果你等一下都没有哭,回育幼院之后陈姐就请你吃很多很多糖果喔!」 对于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来说,糖果真的是非常大的诱惑。回到教室,我马上变得安份许多,其他小孩子也同样安静下来。等到情况确实稳定后,「陈姐」在教室最前面那张黑色的大板子上,写上我以前曾经学过的一些东西。 「小朋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导师囉!我知道你们都很想家,但是你们已经长大了,所以要到学校来上课,等到中午放学你们就可以回家囉。如果你们乖乖听老师的话,我会在你们的联络簿上盖章,代表你们都是乖孩子喔。」台上的「陈姐」温柔地安抚着我们的情绪。 我安安份份地上完了一个早上的课,用歪七扭八的注音符号抄写当天的回家作业。到了吃饭时间,就拿出从育幼院带来的小餐具装学校的午餐,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直到放学。 我和其他小孩一起被「陈姐」带到一个叫做「ㄐ1ㄚㄓㄤvㄐ1ㄝㄙㄨㄥˋㄑㄩ」的地方,「陈姐」告诉我们,以后放学都要在这个地方等爸爸妈妈来接我们回家。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围绕着我--家长是什么?爸爸妈妈又是什么?他们会来接小孩子回家,所以是育幼院的陈姐吗? 我仍在纳闷时,有个孩子兴奋地扑向一名男人的怀抱。那个人将怀中的孩子抱了起来,和刚才陈姐对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因此,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原来那些名词,指的就是其他人的「陈姐」。 然而,那位「陈姐」的下一个举动,却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在那名小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为什么?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景象。零碎的记忆中,只有小孩子亲吻大人的脸颊,从来没有大人亲吻小孩的画面。 与生俱来的天性,立刻否定了我刚才的念头--爸爸妈妈和陈姐,代表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为什么?」我轻轻地拉着班导师的衣袖。 「雨乐,怎么了吗?」班导师蹲下身来,牵起我的手。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 班导师当时错愕的神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 我再次嚎啕大哭,引来身边的孩子们和家长的目光。 这一次,其他的小孩却没有跟着我一起哭。 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就要来接他们了。 「雨乐,你先别哭,你看,老师这里有好多糖果喔!你想不想吃?」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颗不同顏色的糖果,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听不进老师的话。 「我要我的爸爸妈妈--」 其他孩子的家长陆续来到接送区,听到我大吼的声音后,大概是怕自己的小孩受到我的影响,一找到孩子后,便加速带着他们离开。 班导师正不知所措时,前方不远处的陈姐急急忙忙地跑到我的面前,迅速将我抱了起来。鞠躬向班导师表达歉意后,就把我带上她的厢型车。 终于见到了最熟悉的人,哭闹的情绪稍微平復了一些。我坐在车子的角落低声啜泣,陈姐在驾驶座上不发一语,抽了一张面纸给后座的我。 回到育幼院,陈姐牵着我的手回到大厅,里头的一群小孩原本玩在一块,看到陈姐和我的样子,似乎也感觉到不对劲,突然静止下来。 陈姐将我带到她的小房间里,那是我的记忆里头第一次出现那个地方。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铝箔包饮料,插上吸管后递给我。 「雨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而你却没有?」 我点点头,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泪,又冒出了几滴。 「你不是没有爸爸妈妈,也不是他们不要你,只是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而已。但是他们临走之前将你託付给我,并且拜託我,要将你扶养成一个坚强的孩子。等你长大了,足够坚强了,他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陈姐蹲在我的面前,双手抱膝,眼神好温柔。 陈姐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啊。他们只是暂时去了某个地方旅行而已,总有一天会来把我接回他们身边的,就像刚才那些小孩一样。 儘管如此,陈姐口中的坚强,我却怎么样也做不到。 小孩的性子总是比较急的,隔天放学,我便开始期待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会来接我放学,当身旁的小孩一个个被父母牵起手,最后只剩下我留在原地时,我再一次流下眼泪。 之后的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我每一天都在盼望着爸爸妈妈出现,把我接回只属于我的家。 希望,却总是随着日落一起被埋入黑暗之中。 很快的,我升上小学三年级,换了一个新的班级、新的班导师,和新的同学。他们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所熟悉的只有少数几个以前和我同班的孩子。 但是其他没见过的人,包括班导师,他们好像都知道我。这也难怪,要对一个整天都在家长接送区掉眼泪的孩子完全没有印象也不容易。 他们替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做爱哭鬼杨雨乐。除此之外,每天都拿我没有父母的事情来嘲笑我。在我刚到新班级时,以前的同班同学偶尔还会跟我讲几句话,在班上几个比较强势的孩子开始用言语攻击我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和我讲过话了。 对当时的我来说,育幼院才是属于我的地方。那里的小孩子同样都是没有父母的人,所以都会互相体谅对方的心情,但也许是因为我整天都在哭,带着太多负面情绪,因此他们也很少和我讲话。 育幼院的院子旁边,有一间小小的储藏室,每当我想起爸爸妈妈,为了不影响其他孩子的情绪,我都会躲到里面的小角落哭泣,陈姐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特地告诉其他的孩子不要靠近那个地方,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安静一下,而她偶尔会来陪我说说话。 从此,那里成为了我专属的秘密基地,不管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难过生气的时候,我都可以在那里毫无顾忌地宣洩情绪。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对小学四年级以前的我来说,每天的日子,都是飘着毛毛细雨的阴天。 直到我认识了那个同样在育幼院生活的女孩。 「像你这种整天哭哭啼啼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见过彩虹啦!」 那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太阳,我替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晴天妹妹。 23 「你说什么?」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名扎着两条小马尾的女孩。 我认得这个女孩。她小我一个年级,去年才来这间育幼院,陈姐载国小的孩子上下学的时候她也在车上,但都在和别人聊天。总是坐在角落的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她们的话题。 「我说,像你这种整天哭哭啼啼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见过彩虹啦!」她一口气将整段话重复一遍。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啊?」我猛站起身,向前一步试图吓阻她。这个举动似乎起了作用,她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后却不甘示弱地向我靠近。 「干嘛?怕别人说啊?只敢兇女生吗?」她的语气带着满满嘲讽。 「你……」我瞪大眼睛,握紧双拳。 「你想打我是吗?那就打呀!我才不怕你咧!」她又一步向前逼近。 「我……」面对她的挑衅,我完全无力反击,「我才不会打女生!」我松开拳头,转身走掉。 「咦?等一下!这里不是你的秘密基地吗?你怎么就这样跑掉了?」她在我的背后大喊。 「送你啦,我不想要了!」我用力甩着右手,回头瞪了她一眼。 「那你也不想看彩虹吗?」 「彩虹?」我停下脚步,转过头,「你看过吗?」 「看过啊,前年和爸爸一起看的。超级漂亮的喔!」她用力地点着头,两条小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啊晃的,脸上的笑容让她露出上排缺了两颗牙的牙齿 「和爸爸看的……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年幼无知的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爸爸……去年生病过世了,妈妈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原本充满朝气的笑容,顿时被落寞的表情取代。 「对不起喔……」我走近她,不知所措。 「没关係啦。」她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 她的笑容令我有些震撼。 回想起记忆里的她,不管是在育幼院或是在学校里,脸上永远都带着微笑。在她来这里之前,我没有看过育幼院里有哪个小孩像她一样爱笑的,大家多多少少都曾因为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而哭闹过,只有她没有流过任何一滴泪。 每当我在学校看到其他的同学脸上掛着笑容,聚在一起谈论自己的爸爸妈妈对他们有多好,多呵护他们时,心里总会有股强烈的嫉妒。嫉妒着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嫉妒着他们有爸爸妈妈疼爱。 但是当我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时,却有着数不出的羡慕。 为什么她同样生活在育幼院里,却可以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难道她不会想要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吗? 在我得知她本来有一个爸爸,在爸爸过世以后,她依然能笑得如此耀眼时,那些羡慕的感觉,突然转变成钦佩。 「我记得你来到这里以后,就常常像现在这样笑着,既然你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还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 「爸爸生病以后,就常常告诉我,叫我要坚强要勇敢,就算他真的撑不住了,留下我自己一个人,他也希望我能像他在的时候一样快快乐乐的。」她的脸上难掩失落,「爸爸刚去世的那一阵子,我每天都哭得好伤心,好希望自己还能被爸爸揹在肩上,跟他一起去看彩虹。直到有一天,我梦到爸爸,爸爸问我,为什么没有像他说的一样过得开心?说完,爸爸就哭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我不想再看到爸爸因为我而流眼泪。希望下次梦到爸爸的时候,我已经学会怎么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了。」 「真好……这样听起来,你爸爸好爱你喔……」第一次听到有亲人的孩子不是以炫耀的方式向我提起家人,让我对亲情又多了几分憧憬。 「对呀。他真的很爱我喔!」她的双眼瞇成了两道好美的弧线,「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陈姐说,我从一出生就在育幼院了。爸爸妈妈都去了好远的地方旅行,等我长大了,学会坚强以后,他们就会来接我回去。」 「你看吧,连陈姐都叫你要坚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每天哭哭啼啼的?你要像我一样嘛,万一你的爸爸妈妈来的时候看到你在哭,觉得你不够坚强,就不想要你了怎么办?」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们啊!就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还是很想很想很想他们啊!」我的眼眶又红了。 「你怎么又哭了?不管不管,你以后每天都要跟着我一起笑才可以,等我带你去看过彩虹之后,你就不准再哭了喔!」她伸出手,比出「六」的手势,「打勾勾,赖皮的是小狗!」 我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呆愣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应她突如其来的举动。 「吼--」她似乎不打算给我时间犹豫,抓起我的右手,把我们的小拇指扣住,在大拇指上按下彼此的手印,「已经打过勾勾了,不能赖皮了喔!」 「哪有这样强迫人的……」我皱着眉头。 「也不准皱眉头。」她用手刀在我头上轻轻劈了一下,弯起嘴角,再次露出有两个缺口的上排牙齿,「要像我这样笑才可以。」 我照着她说的将嘴角往上扬一些,却发现怎样都做得很不自然。总是微微抽动一下之后又缩回原位。 「哈哈!你的样子好好笑喔。」她指着我的脸大笑。 「还不是你逼我的,我就不会笑呀!」我恼羞成怒,伸手想要抓住她,却被她迅速的反应给闪开了,「别跑!」 我们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不停追逐,过程中我丝毫没有察觉,在我的脸上悄悄出现的,是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的笑容。 24 之后那两年,我大都和晴天妹妹玩在一起。除了在育幼院,有时候她也会在下课时间跑来找我聊天。 那些常常用言语攻击我的同学们看到她来找我,起先会跟着一起攻击她,说她一定也是因为没有父母,所以才会跟我一起玩。 而晴天妹妹似乎完全没有脾气,面对他们的冷嘲热讽,她总是以天真的笑容回应,「没有爸爸妈妈,不代表一定要垂头丧气呀?」 渐渐的,那些欺负我的同学们似乎发现我不会再被他们难听的言语弄得不开心而感到无趣,再也不来捉弄我了。下课时间一下子变得清静许多,可以安静地看我想看的书,或在教室门口等晴天妹妹来找我玩。 儘管这几年来我过得并不开心,成绩却维持着不错的水准。对我而言,专心上课并认真复习,是让我摆脱胡思乱想的唯一出路,因此,我在班上的月考成绩不曾掉出前三名过。 在我变得开朗以后,其他同学也开始和我说话了,虽然我没办法参与他们口中的卡通剧情、最近流行哪些玩具这类话题,但他们偶尔抱怨起功课很难,学不会的时候,我就会主动过去教他们,久而久之,他们也都会跑来问我。 育幼院的其他孩子也是,对所有人来说,那些话题总是遥不可及。每天回到院中,吃饱饭后就要开始复习功课,或是做一些运动。成绩在我们的生活中佔有很大的重要性,有些头脑比较不灵光的孩子,光是完成功课就几乎要花上整晚的时间,陈姐发现我的性格有所改变后,便任命我帮忙她教那些年级比我低的孩子。 晴天妹妹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她的数学基础不是很好,常常把乘除法搞混,同样类型的题目,只要把叙述中的笔换成牛奶,她就算不出来。但她本人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偶尔心血来潮时会来问我几题,其他时候总是敷衍地将作业完成之后便四处溜达去了。 快乐在她身上的渲染力真的很强大,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会有欢笑声,就连我在房间里读书时,都能听到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而晴天妹妹也三不五时跑来问我作业写完了没?可不可以出来玩了?我被复杂的题目给难倒时,她脸上那抹天真的微笑,总是能即时治癒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终于不再为自己没有父母而掉眼泪,也开始相信只要我学会开心的过日子,他们总有一天一定会来找我。就像晴天妹妹说的,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面带笑容的我。 晴天妹妹出现后的两年间,我过得非常快乐。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我还没有机会看到晴天妹妹口中的彩虹。 每当天空下起雨,下课鐘声一响,晴天妹妹便会马上衝到我的教室,跟我说有机会看到彩虹了。每一节下课,我们都会跑到校园中能把天空看得最清楚的地方,兴奋地等待雨过的天空出现太阳。 然而,我们的希望却总是落空。天空,不是在雨停了之后依然乌云密布,就是持续下个没完。 「吼--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看到彩虹啦!」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夏天,下午手工艺课程结束后的休息时间,我和晴天妹妹又一次失望地坐在走廊的屋簷下。 晴天妹妹噘着嘴,望着天上整片白云,表情有些不悦。 「又没关係,总会有一天让我们等到的。」以往都是晴天妹妹在鼓励我,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换成我在安慰她。 「可是我真的很想让雨乐哥哥也看一看嘛。」她双手握拳,轻搥地板。 「我每天都在看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什么?真的吗?」晴天妹妹听到我的话,立刻抬头望着天空,两条招牌的小马尾随着她左右晃动的小脑袋甩来甩去,「哪里?哪里有彩虹?」 我伸出右手,用食指在她的脸上描绘她的眉毛和嘴唇的弧线,「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笑着。 「吼,你在干嘛啦。」晴天妹妹皱着眉头,靦腆地笑着,两颊迅速涨红起来。 她的样子让我愣了一会儿。 「你啊……真的就像太阳一样。」我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眼看心里的话不小心脱口而出,这一次换我感觉到血液正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在我的脸上。 虽然年纪还小,我却十分清楚,在和晴天妹妹相处的日子里,有一股超越友谊的情愫,悄悄在我的心里累积起来。不管在课业或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挫折,只要见到晴天妹妹,我就会觉得安定许多。相反的,如果我在学校的下课时间中见不到她,上课时便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我一点也不敢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能够每天都见到她的笑容,陪着她笑,已经让我感到十分知足了。 儘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偷偷发誓,等到哪一天我们都长大了,有能力的时候,我一定要让她做我的新娘子。 天空突然落下了几滴水,转眼便已成滂沱大雨。我们往走廊内退了几步,以免被飘到阶梯前的雨淋湿。 「哇!现在不是出大太阳吗?」晴天妹妹看着打在地面上的阳光,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我们老师说过,夏天本来就有很大的机会出现太阳雨。」我想起自然老师说过的话,也想起很重要的事情,「啊!他还说,下过太阳雨之后比较容易看见彩虹喔!」 「真的吗?」晴天妹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对耶。我跟爸爸看到彩虹那天也是下着太阳雨喔!」 这场雨只下了几分鐘就停了,确认天空不再有雨水落下之后,我们马上跑到庭院的大太阳下。地面全都被雨淋湿了,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土味。 我们在庭院的正中央抬头张望,满心祈祷难得出现的太阳雨能将我们两年来每天都期待见到的彩虹带来我们眼前。 「雨乐哥哥,你看那里!」晴天妹妹指着远方的天空大喊。 我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高掛在空中的圆弧形桥樑。既看不到起点,终点也淡出在天空尽头。我没有细数它是不是像我们学过的有七种顏色,只知道眼前出现的这道彩虹,真的像晴天妹妹说的一样,能让看见它的人在一瞬间开朗起来。 「很美吧?我没有骗你喔。」晴天妹妹开心地一边跳来跳去,一边转圈圈。 「真的好美啊……」我呆呆地看着天上那道彩虹。 「这道彩虹可是我们等了两年才等到的,为了纪念我和雨乐哥哥第一次看见它,我要替它取个名字!」 「好啊,那要取什么名字好?」 「嗯……就叫……」晴天妹妹的食指抵着脸颊,面带微笑思考了好久后,终于弹了一下手指,「啊!我想到了,叫……」 「小朋友,快回来准备上课囉!」 晴天妹妹正要说出彩虹的名字时,教手工艺的老师走到我们身边。 「嘿嘿,那只好下一次再跟雨乐哥哥说啦。」 临走之前,晴天妹妹略带俏皮的微笑,再一次让我脸红心跳。 25 「晴天妹妹,你还没告诉我彩虹的名字耶?」 我和晴天妹妹坐在庭园的长椅上,嘴里咬着用表现良好的奖章跟陈姐换来的冰棒。 和她独处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有时我们会像现在这样一起吃冰棒,有时会聊起彼此将来想做的事。 那天,晴天妹妹的微笑以彩虹作为背景,如同一幅美丽的图画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好的事情。 「我想当一名作家,写出很多很多感人的故事,结婚生小孩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像我们一样变成孤儿。」我仰起头,双手抱胸。这是我觉得在讲出这些话的时候能摆出来最帅的姿势。 「那你要先找到人和你结婚呀!是谁?你们班的同学吗?」 「才不是咧!是……」 是你啊。 可惜,我从未有说出口的勇气。 升上五年级后,同学们渐渐长大了,变得比较懂事,我的个性不再像以前那么阴沉,在班上交到一些不错的朋友。从前不曾和班上同学有过互动的我,也融入了他们的每一项活动。 其中偶尔会出现的,就是「你最喜欢谁」的游戏。班上的座位是分成六个一组的,男女都会平均分配,通常这类的游戏都是由女生发起的,她们会偷偷地问隔壁的男生你喜欢谁,然后把自己喜欢的人也告诉对方。如果不好意思,也能用写的来代替。 五年级以前,我的名字会出现在这类游戏,永远只会在题目是「你最讨厌谁」的时候。大家会很有默契地把我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或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到了现在,我偶尔也会被写在「你最喜欢谁」的纸条上,但我在纸条里写上的答案,永远都是「秘密」,所以,每次和我交换纸条的女生都会气得不理我一阵子。 男生们聚在一起时,也会提到自己最喜欢班上的哪个女生,有时候也会换个方式问,像是「你长大以后最想和班上的谁结婚」。 而我的答案依然是「秘密」。 即便在不认识晴天妹妹的人面前,我仍不敢说出自己对她的心意,更何况是直接面对她的时候。就算只是小小年纪无聊的玩笑话,我还是无法说出口。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她,才会想要在最有把握的时机点和她表白。否则,我一点也不想破坏现在这样的关係。 「彩虹的名字吗?嗯……」晴天妹妹瞇起眼睛,略带狡猾地看着我。我有些害羞,不敢直视她的双眼,「雨乐哥哥很想知道吗?」 「嗯!」我侧脸对着她,猛点着头,「我想知道。」 「嘻嘻,那我就越不要告诉你!」晴天妹妹露出咬着冰棒棍的牙齿,过了两年的时间,她的乳牙已经全部被恆牙取代,长得十分整齐。 「喂!你自己说要告诉我的耶?」我皱起眉头。 「不告诉你,这样你才会对我好一点啊。」 「不用这样我就会对你好了好不好……」我嘀咕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真的吗?」 「真的啦。」 「耶!我就知道雨乐哥哥对我最好了。」晴天妹妹高举她的双手欢呼,歪着头看向我,「可是我还是不能告诉你喔。」 「哪有这样的!」 「答案要雨乐哥哥自己去想呀,当你答对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太奸诈了。」我小声地嘟囔着。 「嘻嘻!好嘛,为了补偿雨乐哥哥,我请你喝一瓶饮料。」 「那我要喝可乐喔。」 「好,那我先看一下我的奖章还够不够。」晴天妹妹打开她的小背包,拿出记录奖章的小册子,仔细数着剩下的奖章数,「嘿,刚好二十点,那我们去找陈姐吧。」 走到兑换奖品的房间,能用奖章换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包括零食、饮料,或是一些文具和小玩具。一般来说,陈姐不是在她的房间或大厅,就是在这个地方等小朋友来换奖品。 「陈姐!我要换一瓶可乐!」打开门,晴天妹妹充满朝气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房间。 「哦,是晴天妹妹和雨乐啊。你们不是才刚来换冰棒吗?」陈姐看着我们,一边将手里的铅笔交给前来换奖品的小朋友。 陈姐在晴天妹妹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以她的本名来称呼她的。自从我用这个绰号来叫她之后,陈姐和其他院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我一起这么叫她了,而她自己也十分喜欢这个绰号,因为听起来很可爱。 「因为雨乐哥哥很贪心,叫我请他喝可乐。」晴天妹妹撇着嘴指向我。 「等等,是你说要请我喝的吧?」 「嗯?雨乐这么过份啊,好吧,那我就扣掉雨乐的奖章了。」陈姐和晴天妹妹露出一样奸诈的笑容,好像在宣示彼此是同一国的。 「陈--姐--」 「好啦好啦,陈姐跟你开玩笑的。可乐现在刚好被换完了,你们两个又都已经长大了,之前的院生到了你们这个年纪,都会学着自己去买东西……这样吧,如果你们自己去买,我就请你们一人喝一瓶,而且还不扣你们的章,怎么样?」 「咦……」我跟晴天妹妹互看一眼。 一直以来,我们都期待着自己上街买东西,而不是透过育幼院的管道。如此一来,才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我要去!」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喊。 「好,但是你们要记住,只能买可乐喔。从学校回来的路上都会经过很多便利商店,你们应该知道最近的在哪里吧?」陈姐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小零钱包,从里面掏出一枚五十元硬币,「过马路的时候要停下来看红绿灯,雨乐你的年纪比较大,要负责照顾晴天妹妹,知道吗?」 「知道!」接过陈姐手中的零钱后,我和晴天妹妹兴奋地衝出房间。 26 「哇!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好冰喔!」 结完帐,晴天妹妹将可乐贴在脸上。 「你这样子可乐一下就不冰了啦。」 「又没关係,刚来的路上很热耶。」晴天妹妹用手替自己搧了搧风,夏天的大太阳很容易把人晒昏头。刚才一进便利商店,我们马上跑到开放式的冰柜前,享受冰凉的冷气。 「啊……好想一直待在便利商店里。」我放慢脚步,想拖延待在这个凉快的地方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秒也好。 「吼--」才走出便利商店,一股热风就吹过我们身边。不久前才被冷气吹乾一点的衣服,带着湿黏的感觉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和晴天妹妹异口同声地发出哀嚎。 「剩下的钱够不够买一支冰棒啊?」我看着找来的零钱。 「不行啦,陈姐说只能买可乐。」 「好吧……」我失望地低下头。 「不过,陈姐没有说什么时候要回去,现在天气那么热,不然我们到附近的公园乘凉好了。」晴天妹妹指着公园的方向。 「这样好吗?陈姐不准小朋友在外面乱跑,被她发现的话很恐怖耶!」 我想起以前曾经有育幼院的小朋友偷跑出去,陈姐找到他们之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叫他们抄了好多遍课文当作处罚,短时间内还禁止他们兑换奖章。 「没关係啦,就说我们找不到路所以才晚回去就好。」晴天妹妹走向公园,回头对我招了招手,「来嘛来嘛。」 「好啦,被骂的话我可没办法喔……」我小跑步跟上她。 说是这么说,我的心里却觉得有些刺激,甚至感到兴奋。我一直都很遵守育幼院的规矩,这是第一次做出违反规定的行为,而且还是和晴天妹妹一起做的。就算受到处罚,只要是和她一起,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我们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把可乐罐上的扣环拉开,冰凉的汽水流过喉咙那瞬间的刺辣感,是难以形容的畅快。 「啊──好幸福喔。夏天跟太阳什么的全部都被打败了啦。」晴天妹妹一口接着一口将可乐送进嘴里。 「喝慢一点啦,小心辣过头喔。而且冰的饮料喝太快会头痛的。」眼看晴天妹妹越喝越大口,我警告她。 「才不会咧。我才没有那么……」话才说到一半,晴天妹妹就把手按在头上,「啊……」 「你看吧,谁叫你喝得那么快!」我放下可乐,把她的头抓住,轻轻地按摩太阳穴,「好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雨乐哥哥好温柔喔,嘻嘻。」晴天妹妹说,然后又将可乐罐摆到嘴边,「我要多喝一点,这样你才会继续对我好。」 「喂。如果是故意的那我就不帮你了。」我把手收了回来。 「好嘛好嘛,那下一次我不小心喝太快的时候,你也要对我这么温柔喔。」晴天妹妹说。 「那也要你在我身边才行啊。」 「我本来就会一直在你身边。」她像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一样,比出了「六」的手势,「不然打勾勾,我不会离开雨乐哥哥,那你要一直对我这么温柔喔!」 热风又一次袭来,将晴天妹妹的两条马尾吹起。 儘管树荫以外的地方都被阳光照耀着,却没有任何东西比她的笑容来得耀眼,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的心跳是第几次为她加速,这次我没有等她来抓我的手,而是主动勾住了她的小拇指,并在她的大拇指上盖手印。 「约好了喔,赖皮的是小狗。」晴天妹妹笑着。 「嗯,约好了。」我有些害羞地点头。 两罐可乐一下子被我们喝得一乾二净,拍了拍屁股上面的灰尘,我们将喝完的铝罐踩扁,丢进资源回收桶。 因为陈姐有特别叮嚀我要照顾晴天妹妹,所以在去便利商店的路上,只要走到路口,我们就会停下脚步,然后我会牵起晴天妹妹的手,确认交通号志是绿灯后,才一起往前走,回程的路上也一样。 为了早点回到育幼院,我们加快了步伐,以免被陈姐发现我们偷偷去了别的地方。 连续过了好几条街道后,终于来到育幼院大门前,只要再过一个路口,这次的任务就算圆满结束。 「吼唷,怎么是红灯啦,不快点回去的话会被陈姐发现耶……」晴天妹妹撇着嘴,抬头看着头上的号志。 「不要着急,我们也才多待了几分鐘而已啊。」我的右手挡着晴天妹妹的身体,不让她有任何穿越的机会。 这个路口的红绿灯有设定读秒器,上头的数字一秒一秒地倒数着,从三十到二十,从二十到十,最后是五、四、三、二…… 眼前的灯号即将转变为绿灯,随着秒数越来越少,我的心情也逐渐放松,却也稍微有些失落。 因为我和晴天妹妹的第一次约会就这样结束了。 秒数归零,在红灯转变为绿灯的空档时间里,我的右手也跟着心情一起松懈了。 我正打算牵起晴天妹妹的手,却抓了个空。 在我眼前出现的,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心里追逐着的,晴天妹妹奔跑的背影。 之后,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太阳,被一道呼啸而过的黑影给吞噬。 27 几个小时过去,医生最终还是宣告晴天妹妹的急救失败了。 我和陈姐、两名警察及肇事者坐在手术室外,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气氛彷彿凝结成冰。肇事者两脚瘫软跪了下来,随后便被警察给带走了。 陈姐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晴天妹妹被推进手术室后,我这辈子第一次双手合十,眼泪顺着手掌两侧滑落。 我低头对着神明祈祷,求祂们救救晴天妹妹的命。 如今我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脑筋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头好晕啊。 几个小时前牵着晴天妹妹的手的触感,至今还残留在手上。我握紧自己的双手,却始终无法重现相同的感觉。 我是不是再也无法牵到她的手了? 甚至……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你们为什么没有把晴天妹妹还给我?」医生正要离开时,我小声地说。 医护人员似乎听见了我的声音,同时回过头。 「你们为什么没有把晴天妹妹还给我……」情绪最终还是达到崩溃的临界点,本来无法流出的眼泪,一瞬间溃堤了,「你们是医生耶……」 「雨乐,不可以这样。」陈姐蹲下身来,帮我擦了擦脸颊后将我抱住。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的伤势实在是……」 「为什么你们和神明都不帮我救救她--」 我仰着头,眼泪停不下来。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在逃避问题和推卸责任。也清楚此刻在我心里不断回响着的真正话语。 为什么我没有挡住她? 我明明应该要阻止她前进的,为什么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路中央了呢? 做完笔录后,警察和陈姐说明了肇事原因。 菸驾。 肇事者为了抢黄灯,在踩下油门加速的同时,一边点起那支该死的香菸,短短不到一秒的分神,让他迎头撞上一绿灯就马上往前走的晴天妹妹。 我好恨他。 警察将他带出来的时候,我挣脱了陈姐的手,衝到他的身后将他撞倒在地,虽然他是大人,我却没有丝毫畏惧。 不知道是对我们抱持着愧疚,还是为将要面临的罪恶感到绝望,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只是缓缓爬起,头也不回地走上警车。 到警车离开医院为止,我的双拳一直都是紧握着的,儘管知道他会受到应得的法律制裁,心里仍然没有办法原谅他,还有自己。 因为晴天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晴天妹妹离开以后,我又回到她出现在我的生命前的日子。在学校里不再和同学们说话了,回育幼院后也不再和其他的孩子打交道,每天的生活,就是死命地将当天的功课完成,然后躲到以前那个只属于我的秘密基地。 以前我躲到这个地方时,掛念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回家的爸爸妈妈。 现在,我唯一拥有的情绪,是让晴天妹妹发生意外的悔恨。 陈姐没有责怪我,反而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当时晴天妹妹跑得太快,让我来不及拦下她而已。陈姐还说,该负责任的人应该是她和肇事者才对,如果她那天没有让我们自己出去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一点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 每到夜晚,我闭上双眼,晴天妹妹被车子撞到的那一幕,便会在我的脑海里重现。 画面中出现了我来不及抓住晴天妹妹的那隻手。那隻手,彷彿是在告诉我,是我没有保护好晴天妹妹,所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总是吓得立刻睁开眼睛,跑到秘密基地大哭一场之后才能勉强入睡。 在秘密基地里,我常常将自己的手十指紧扣牵在一起,回想和晴天妹妹牵着手时的感觉。 那天,从晴天妹妹的手上传过来的,是无比幸福的触感。现在,我却只能独自面对双手分开时的失落。 「打勾勾,赖皮的是小狗。」 我的眼泪总会在双手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时落下,每当我这么做时,都会想起和晴天妹妹的第一个约定。 「等我带你去看过彩虹之后,你就不准再哭了喔!」 我想,我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之后的两年,我每一天都过得很消沉,除了将心思全部投入在功课上,我找不到另一个方法忘记那场车祸,还有晴天妹妹的笑脸。 陈姐替我请了好几位心理医师,但是不管他们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帮我找回有晴天妹妹在我身边时的快乐,最后只好一一放弃。 「我说,你打算把晴天妹妹好不容易替你找回来的笑容,糟蹋到什么时候啊?」 确切的日期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那一天,有另一个女孩出现在我的秘密基地里。 这个女孩,替我终结了这纠结了两年的绝望。 而我永远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28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想被打扰,起身打算离开秘密基地。 「你想逃避,是吗?」她在我背后说道,「我听其他人说,在你认识晴天妹妹之前,也是整天躲在这个地方。她好不容易把你这种烂个性改变一些,结果现在,你又想变回从前那样吗?」 这些日子来压抑住的情绪,在一瞬间转化为愤怒。我回过身,双手抓着她的肩膀,「你有没有看过别人死在你的面前?」我瞪大双眼,嘶吼着,「你知道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在眼前死掉是什么感觉吗?」 我的怒吼,让她愣住几秒。 但她的眼神却没有透露出丝毫畏惧。 「对,我是不知道你的心情是怎样,可是我知道死掉的人的心情啊!」她的眼眶突然变得湿润。 「死掉的人的心情……」 暴涨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下来。原本紧抓着她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 「想像他们的心情并没有这么困难吧?他们一定也会觉得遗憾……或是不甘心呀!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定希望活着的人可以面带笑容地替他们一起活下去啊!办不到的话,他们一定会很担心的。所以,我才这么努力地活着啊……」她哽咽地说道,眼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晴天妹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的笑容一定也会跟着你一起不见的。」 「你怎么知道晴天妹妹的事……」 「是陈姐告诉我的。我问她,你为什么整天都把自己关在这里,她就把你和晴天妹妹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这样啊……」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双眼,我突然有些难为情,「你……叫什么名字?」 「温云虹。天上的云,彩虹的虹。」 「彩虹的虹?」听到她的名字后,脑袋彷彿被敲了一下。储藏着回忆的房门,也跟着被打开,「真美啊……你的名字。」 这一次,换我湿了眼眶。 「啊,你怎么突然……」 「我好想她……」 我的眼睛,像是被转开的水龙头一样拼命地送出泪水。她呆住了一会儿后,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将我的头轻轻靠到她的肩膀上。 「我真的好想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想她。」她轻拍着我的背,「所以,你才更不能让她担心啊。」 我点着头,喃喃自语地说着,「对不起……我没有遵守约定……」 「没关係,她一定知道你是因为她而难过,不会怪你的。只是……看到你哭的话,也许她会跟着你一起伤心喔。」 「对不起,晴天妹妹……这是我最后一次哭了,我最喜欢看见你的笑容了,所以我会继续努力地笑给你看的。」 我低着头,眼泪没有流过我的脸颊,很乾脆地落在地上。 「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了……」 「不会的。」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不会,再有人死了。」 我在她的肩上又靠了一会儿,直到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初次交谈的女孩抱着后,才突然觉得难为情。 我迅速向后退了一步,离开她的肩膀。 「啊……对不起。」我揉了揉眼睛。 「没关係。」她的笑容好温暖,好温暖,「刚才是我抱住你的唷。」 我不自觉地闪避了她的视线。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下子。 「你觉得,她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 「嗯。我想她一定有听到喔!那你要遵守约定才行。」她做出和晴天妹妹一样的手势,「就当是我代替晴天妹妹和你打勾勾吧。」 我正要伸出手时,却不知道为什么迟疑了。 过去两年间,我独自做出这个动作的次数早已多到数不清了,现在突然有一个自己以外的人要和我打勾勾,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一会儿后,我才勾住她的小拇指。 「约好了。」她的笑容和晴天妹妹的不一样,带来的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谢谢你,那个……温云虹同学?」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自己的脸颊。 「你叫我小虹就可以啦。班上的同学都是这样叫我的,你的名字我已经知道了,那我就直接叫你雨乐了喔。」 「好。你今年多大啊?」 「我国二了,你应该也是吧?」 「嗯。」我点点头。 「我听其他人说你的功课很好,那你能不能教我?」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很久没有教人了。」 「没关係啦!总比我一个人怎么读都读不会好。」她吐出舌头,浅浅地笑着,「那就当你答应囉。到高中联考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运气不错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上同一间学校呢,这样,我就不怕搭校车的时候会无聊了。」 小虹的功课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么糟糕,除了数学和理化外,其他需要靠背书来拿分数的科目,她都可以拿到不错的成绩。如果可以加强这两个弱点的话,她在班上排行前五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这两个科目本来就不好教,尤其是对几乎可以说连一点底子都没有的她而言。刚开始教她时,每天都要在基础的章节练习很久,很多时候甚至还要回头复习国小的课程,再加上学校的进度也会一直往前,一下子变成了蜡烛两头烧的局面。 然而,小虹的毅力却出乎我的意料,每当我教完一小个章节,要她休息几分鐘的时候,她都会继续埋头写题目,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快把前面不会的部份都补齐了。 「你也太拼命了吧?」看着一大堆解得非常漂亮的题目,我忍不住发出讚叹,「既然有这种意志力,为什么以前都学不会呢?」 「都是因为没有好的老师嘛。」小虹笑得有些俏皮。 在她终于赶上正常的进度后,成绩渐渐变得和我不相上下了,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考完试的时候,拿着考卷向对方炫耀成绩。 「喔呦!理化跟数学每一次都考不赢你!」当我们把这两个科目的考卷摆在一起时,分数的差距总是十分悬殊,我在一旁拉弓庆祝,还一面发出欢呼声。 「反正你其他背科也有赢我一些啊。」小虹在背书的科目上是真的很厉害,有时候我还会请教她该怎么样才能轻松的把课文记下来。 「不算不算不算!理化跟数学没有赢就全部不算!」她歇斯底里地把头发拨乱。 「这样就不漂亮了喔。」我得意地笑着。 「可恶,下次我一定会赢的!」小虹撇嘴。 在我们之间的良性竞争下,我和她的成绩都进步到比原来的更好,常常都是彼此班上的前三名,升学考试也各自拿下不错的成绩。 虽然我没有到可以上明星高中的程度,还是有一定的水准,可以选择的学校也还算多。几番思考之后,我最终填了离育幼院比较近的高中,省得我每天早上都要很早起来搭校车。 小虹的分数比我还要更好,照歷届分数来看,她应该可以分发上离育幼院有些距离,名声相当不错的明星女中。 只是,当我们将自己的录取通知单拿给对方看时,她的选择,却和我的想像有着极大落差。 「为什么你会和我填一样的学校?」我指着单子上的学校名称,「你的成绩明明就可以上更好的!」 「嘿嘿。」小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那些学校都太远了嘛。我一开始就说了啊,和你上同一间学校,我就不怕坐车的时候会无聊了。」 「你真的为了这个……」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的手摀住嘴巴。 「才不只是为了这个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后说出的下一句话,让我在整个高中生活里回想起来时,都会脸红心跳。 「我啊……可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喔。」 29 我和小虹不只录取同一所高中,还选了一样的科系。 因为我和小虹来自同一个育幼院,每天早上搭校车的时候又都坐在一起,让週遭的同学们直觉地认为我们是一对。 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儘管我们总是走得很近,但谁也没有打算跨越朋友的界线一步。 我不知道小虹心里怎么想,究竟是对我有意思,还是只是把我当成同样来自育幼院的孩子而已?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的心里是在乎她的。很在乎很在乎。 对于喜欢上她这件事情,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她和晴天妹妹做了同样的事。 是她把我从晴天妹妹的深渊中一把拉出来,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起初我对她只是抱持着感激之情,久而久之,我越来越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看见她和其他男生说话时会有些吃味的程度。 这一次,我仍然没有勇气向她表明心意。 以前我不敢和晴天妹妹告白,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害怕破坏彼此的关係。而对于小虹,是就算有机会成功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能保证可以和她在一起很长的时间。假设我们一直在一起,等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以后,万一彼此分隔两地,不再生活在同一个地区里,这样的远距离关係又能维持多久? 就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晴天妹妹和小虹,才不希望在没有会一直在一起的信心之下和她们表白,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失去她们。我已经没有了父母和晴天妹妹,如果好不容易出现的小虹再从我的生活中消失……那,我又该花多少时间復原? 说穿了,我就是没什么自信而已。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高二上学期。我的第一个情敌,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情敌出现了。 只有一个情敌的原因,并不是小虹的条件差。毕竟以客观的角度来看,小虹虽称不上花的等级,和她走在一起时,却常有路过的男生回头瞄她一眼。 原因是,不只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就连其他的学生,都认为我和小虹应该是男女朋友的关係。 「他」的首次出现,是在某天的放学时间。小虹是那天的值日生,负责留下来打扫教室,而我则请另一名值日生先走,帮她完成其他工作。 小虹的黑板擦到一半,便有个男生来把她叫出去。我在学校里看过那个男的,是高三的学生,和我差不多高,比我略瘦一些,称不上帅,但应该比我好看。 小虹只出去不到半分鐘,就又回到教室里。 「他找你干嘛?」我正把歪七扭八的课桌椅排整齐。 其实,我有些不安。 「没有啊,就说一些很无聊的话。」小虹背对着我,将黑板剩下的部份擦完。 「是喔,说什么啊?」 「就说很无聊了啊。」小虹把头转过来,眼神有点奸诈,「你很想知道喔?」 「最好是不想知道啦。」被卖关子的我十分焦急,一心想着如果刚刚那个男生对小虹有意思,那该怎么办?想到自己的条件并没有哪点明显比他出色,令我有些不安。 「他说他很喜欢我,不管杨雨乐是不是我的男朋友,他都要追我。」小虹的声音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就像听到这些话时没有任何情绪似的。 「那、那、那……」反观我只感觉脑袋正在燃烧,完全乱了方寸,「你回他什么?」 「嗯。」小虹依旧冷静地说。 「『嗯』?」我的下巴几乎就要落在地上。 「对啊,『嗯』。」 「你为什么没有否认他说的话?」 「你指的是哪一句话?」 「我……」我的心跳快了两拍,话全卡在嘴边。 「嘻嘻。不管是哪一句话,我都没有否认啊。」小虹吐了吐舌头,当我的焦虑转变成喜悦时,却被她后面的话泼了一桶冷水,「可是我也没有承认喔。」 「这……什么意思啊?」我搔了搔头。 「你自己想囉。」小虹谜一般的笑容,让我更加摸不着头绪。 之后,那个男生便固定在每个礼拜三早上送早餐来给小虹。每次他都会附上一张小纸条,小虹虽然没有直接拒收,但是往往在他离开之后就把东西丢给我,包括那张纸条。 纸条的内容,小虹一次也没有看过。 「放心了?」小虹把收到的饮料和纸条丢给我。 「什么放心不放心啊?」我装傻。 「这里就写着你很担心啊。」小虹指着我的脸窃笑。 「我才没有咧。倒是你,既然不想喝那就不要收嘛。」 我把吸管的包装拆开,插进饮料里之后顺手打开纸条。上面果然写了同样一句话:「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和你看场电影?」 「可是这样很没有礼貌啊,而且他送来的都不是我喜欢的。」 这时,班长从我们身边经过,瞥了桌上的早餐一眼。随后不知道为什么对小虹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 班长是小虹的好姊妹,在学校里常常和她黏在一起。不过她有点三八,又喜欢打听我和小虹进展得如何,我通常都闪她闪得远远的。 「啊不然你喜欢什么?」 「你明明就最清楚还故意问。」小虹用手刀在我的头上劈了一下,「而且,也只有你知道啊。」我的心跳又快了两拍。 儘管如此,那个男生的存在,还是让我非常在意。每次在学校里遇到他,我总忍不住上下打量他,偷偷在心里寻找自己能够胜过他的地方。却始终无法得到结果。 只能说,自信这两个字,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直到期中的班际篮球比赛,做为观眾的我,并没有把视线集中在我们班的比赛上,反而死死地盯着隔壁球场同样在比赛中的三年级学生。其中一个打得还算不错的,就是我的头号情敌。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接触篮球,也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可能胜过他的地方。 30 一个学期过去了,我每天都在练习篮球。 纸条男一样会在每个礼拜三送早餐给小虹,小虹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只有在接过早餐时会和他道谢。偶然在校园里遇见时,面对前来攀谈的纸条男,小虹只会点头回应,不会多讲半句话。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释怀。 几次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总是以抱有敌意的眼神看着我,也同样以不客气的眼光回敬。这个人的出现,从一开始就让我感到不舒服。 「你对纸条男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有一次,纸条男又送早餐来,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的心跳好快。 「你很想知道喔?」小虹一如往常地把早餐塞给我,又用一样的问题反问我。 「不要每次都卖关子啦!」 「喔?可是你不买也不行啊。」小虹的微笑中带着一股邪恶,随后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班长,「所以我还是不,告,诉,你。」 「你很白烂耶。」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们两人眉来眼去,皱起眉头,用力地把三明治的包装撕开,狠咬了一口。 「好啦。不要生气,今天放学我陪你去练球怎么样?」小虹摆出投篮的姿势。 「你说的喔。」我仍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三明治。 其实就算没有发生这些事情,只要我去打篮球,小虹都会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当我们经过空旷的地方,可以顺便练习运球的时候,她总会试着抢下我的球。在我还不熟练时,有好几次被她干扰到手忙脚乱,甚至被她成功把球抄走。经过一个多学期的努力,现在除非是小虹硬拉住我的手,否则她能碰到球的机率是小之又小。 「啊--为什么现在都抢不到了?」抄得满头大汗的小虹噘起嘴。 「因为我每天都在练习啊。」 球场的最角落,刚好有一个篮框是空着的。 「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小虹在底角旁坐了下来。 「你很想知道喔?」这一次换我奸诈的笑着。 「喔呦!你不准学我。」小虹生气地跺脚。 「开玩笑的啦,我才没有这么坏咧。我会这么努力,当然是因为……」 我走到小虹对面的底角,在中距离的位置将球投出。 这是我最有把握进球的地方,指尖和球分离时的触感,告诉我这球绝对不会落空。球还在空中时,投篮的手顺势指向篮框,「这个啊。」 球很乾脆地掉进篮框里,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在通过篮网的同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下学期很快地进入尾声,我们也一下子从无所事事的二年级,变成即将迈入考场的准考生。 进入高中以后,我和小虹仍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关係。回到育幼院后,我们会相互帮忙,把当天所学的东西复习一遍。即使这几个月来我因为练球佔用了一些时间,我们的成绩仍保持在班上的前段,本来我是略赢小虹一点的,但自从我开始打篮球后,她的排名就一直都在我前面。我也注意到这件事情,所以在学期即将结束前很有自觉地将练球的时间缩减了一半,把多出来的时间拿来复习功课,这样才能赶上小虹的脚步。 虽然我是真的很喜欢篮球,但是为了将来能和小虹考上一样的大学,我不得不选择暂时放弃它。 会发现自己真心热爱篮球,是因为在我练习的时候,几乎都会忘记纸条男的存在。只是一心想要做好每一次运球,投进每一次射篮。每当练习结束,我才会想起当初是因为不想输给纸条男才会开始接触篮球。 可惜能和他分出胜负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技巧尚未熟练时,我完全不敢上场和其他人比赛。直到小虹抄不到我的球,投篮的姿势越来越标准,命中率也越来越高之后,我才敢上场打三对三。 有自信上场比赛后,我偶尔会和同学留在学校打球。第一次跟他们打球时,看着我一球接一球的把球投进篮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连篮球赛表现不错的同学,也很难将我的进攻全数挡下。 虽然有时会看到纸条男和他的同学也留下来打球,但他们习惯打的场地和我们之间隔了两个场,我也不好意思挖走两个人陪我过去报队,因此,我迟迟等不到和他交手的机会。 直到某个礼拜三的早上,纸条男一样出现在我们教室的门口,将早餐和纸条交给小虹。小虹回到座位后,很自然地把东西全部交给我。 打开纸条,发现这一次他在纸条上写的是不一样的内容。 「今天放学之后,我在学校的篮球场等你。」 我很确定这则讯息是要给我的。因为在之前的纸条中,纸条男写的都是「你」,而这一次写的却是「你」。 读完纸条后,我的心头一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小虹察觉到我的异状。 「不是,你看这个。」我将纸条递给小虹。 「这……他写的是『你』耶?」小虹惊讶地说道。 「对啊,这张纸条是要给我的。」 「好可怕喔,你要去吗?」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要去。」 身体依旧不停地发抖着,我很清楚自己会有这些反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替终于等到的机会感到兴奋。 「我可是等了好久啊。」 31 高亢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放学。下课鐘响,一把抓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和篮球,前往位在教学区另一边的篮球场,小虹则紧跟在后。 大部份的场地都已经被佔走了,纸条男拿着篮球,站在最远边的那个篮框下。 「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这段时间我送的东西最后都是到你的手上。」纸条男的口气不怎么友善。 「所以呢?为什么找我来?」我放下书包和球。 「过几天我就要毕业了,一旦离开这所学校,也就代表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纸条男用力地将球传给我,幸好我的反应够快,双手接住那颗球,「在那之前,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比你强。」 「果然啊。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打算。」我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儘管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不想一开始就在气势上输给他。 几轮的罚球线比拼之后,我投失了一球,由他先取得球权。我的心跳持续加速着,仔细地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试图运球往右边突破,我的手却先一步将球拍掉,立刻衝上前抢下球。 在我持球做出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步时,他很轻易地被我的假动作欺骗。在他的重心不断左右摇摆时,我抓住一个机会,直接运球切入禁区取分。 球权轮替之后,又是一模一样的情况,他持球的一举一动,在我的眼中都好像是慢动作一样。这一次我没有抄到他的球,但是在他切入时,我的脚步先踩住了他进攻的方向,他向后跳起勉强投篮,身体已经明显失去平衡,我伸手干扰,球却依然进了篮框。 球权再次转换到我这里,大概是前一球被我轻松突破的关係,他将防守的位置往后退了一步,我抓住一瞬间的空档迅速出手,球应声入网,比分来到了二比一。 我把投进的球捡起,并回传纸条男,但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反而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认输。」 「这……」我走向他,「为什么?」 「我也算是会打篮球的人,光是这几波攻防,我就看得出自己和你的差距有多少。」 「我不接受。」我跑到他身边,将球捡起,「继续打啊,我们根本还没有分出胜负。你不是喜欢小虹吗?她也在看着啊!既然这样,就证明给我看,你对她的喜欢有多少?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讨厌到了极点……但我知道你也喜欢打篮球对吧?那就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 我用全力将球传给纸条男,这一次,他确实地接住了。 纸条男看了看小虹,再看看我,最后看向手上的篮球。 「嘖……真够麻烦啊。」纸条男笑着低语。 「欸?」我完全不明白这抹笑容的意思。 随后,纸条男站回三分线,重新摆出攻击姿势。 最终的结果,是我以六比二拿下了比赛的胜利。 「为什么……你进步得这么快?」纸条男喘着大气,做出握手的手势「我听她说,你是上学期才开始打篮球的……」我转头看向纸条男的另一隻手指着的方向,发现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就站在小虹旁边。 原来班长认识纸条男?难怪这傢伙一看到他送来的早餐就用曖昧的眼光看着小虹。 「我不知道……自己进步得到底算不算快……我只是……不想输给你……」我握住他的手。 之后,纸条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班上,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敌就这样消失了。一直维持着警戒状态的我,也终于得到解放。 「你在想什么啊?刚刚那段到底是什么偶像剧对白?」 那天,在纸条男离开篮球场之后,小虹马上跑过来,用手刀劈了我的脑袋。 「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而已,一直以来在我心中的假想敌,竟然这么轻易地放弃比赛。」 「哦--你干嘛要把他当成敌人啊?」小虹的语气带着非常明显的明知故问。 「你明明就知道。」我不好意思地将头转向另一边。 「我不知道啊?说嘛说嘛。」 「不说。」 「小气鬼。」小虹吐了吐舌头,故意转身背对我。 我没有再说话,走向放书包和球的地方,拿起球,站到底线。 刚刚纸条男问我为什么进步得这么快时,答案并不是我回答的那样。真正的原因,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因为,在我即将出手投篮前,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这一球投进了,我就会和小虹在一起。 然后,我就会很努力地把球投进篮框里。 我蹲下身体,用心感觉膝盖传送上来的力量,再透过手指将这份心意传到球上。 「啊──」球离手的瞬间,我就知道出力的方向有些偏差。 短短不到两秒的时间,球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彩虹。 它没有笔直地朝着篮框前进,在接触到篮框后,快速地在上面转了好几圈,当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就要滚出去时,却又朝着篮框的内侧落下。 32 最后一年的高中生活,我和小虹正式成为考生,每天忙着应付各种考试。我的篮球时间也从放学后的一个小时,浓缩成週末其中一天的下午。 数学依然是小虹最弱的一环,只要选择题里算得出来的答案出现两种,很容易在两者之间犹疑,最后掉进题目的陷阱。如果是计算题,至少还能赚到一些算式分数,但是考试的题型是选择题,一旦选错了,整题的分数都拿不到。 相较之下,我对数学的感觉就比较敏锐。只要看到题目有陷阱,我总能直觉地分辨出哪条解题路线是错的,选出来的往往都是正确答案。其他靠记忆力拿分的科目,只要多花点时间死命地把它们记下,分数应该可以再提升一些。 「喔呦--又被题目骗了!」写错一题数学后,小虹哀怨地吶喊。 「那就是你练习得不够多。」我凑过去替她检查解题过程,「而且你明明就不是被骗,是这里移项之后的正负号搞错了,都高三了耶?」我指着她计算错误的地方,在她头上劈了一下。 「我就很笨嘛,我的数学最烂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要像我的其他科目一样,多花好几倍的时间复习才行啊。」 结果,大学考试的成绩出炉,小虹的数学竟然拿了八十八分,儘管我在学校的段考成绩常常赢她十几二十分,这次也只比她多对一题,高了四分而已。小虹在数学上的努力,显然是要比我在背书上付出的还要多上许多。而就算我已经比她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在背科上,考出来的成绩却还是没有任何一科赢过她,其中最好的一科,也顶多和她平分秋色。 国文和英文的成绩则是差不多,我的国文小赢,但英文输了几分,总合起来我们在这两个科目上是打平的。 全部成绩加起来,我只有在数学和国文两科取得不到十分的优势,扣掉这几分,剩下的分数完全无法和她相比。她要上排名比较前面的几所国立大学绝对不成问题,而我只能选择中间的学校。 这样的情况,和高中考试有些类似。但我的心情却比当时烦躁许多,自从考试的成绩出来之后,我每天都在后悔自己不够努力而不能和小虹考上同一所大学。 「你想选哪一所大学啊?」考试成绩公佈后不久,我问小虹。 虽然不能和她上同一所大学,我起码还可以赌一把,选择离她近一点的地方。 「我还没有想法耶,你呢?」 「我也不知道……」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如果不知道她想要进哪一所大学,我就没办法事先计画要选哪一所学校。 「那就等填志愿的时候再说囉。」 这件事让我百般挣扎,如果她选的学校附近只有排名比较后面的大学,选择离她比较近的那些学校的话,她一定会生我的气,对我们的感情说不定会造成反效果。而且如果她的志愿分佈在不同地区的话,最后会上哪一间学校,又是另一个变数。但若按照我自己喜欢的科系,选择最好的学校的话,又怕和她的距离太远。 对于自己和她的缘分究竟有多少,我始终没有太大的自信。 明明是刚考完试,可以好好休息的一段长假,我却常常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又会偷偷跑到秘密基地里。那是我和晴天妹妹还有小虹邂逅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我的心情才得以平静。 终于到了选填志愿的日子,我和小虹用育幼院里老旧的电脑各自开啟志愿表后同时停止动作。 「你想好要进哪一所大学了吗?」 「嗯,想好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想再考虑一下怎么排会比较好,你先选吧?」 最后,我还是选择赌一把。为此,我必须先知道她的志愿是怎么排的。 「好啊。」小虹移动着滑鼠,把学校和科系一个一个填进格子。她果然是按照学校的好坏来排序,「换你。等你排好以后,我们一起送出喔。」 我的心头一震,背部不停地冒着汗。 这个提议完全打乱了我的计画。 我本来打算等她送出志愿表后,偷偷填入和她选择的地区对应的学校,再跟着交出去的。如此一来,我便无法这么做了。 我万念俱灰地看着她排出来的表格,在她选的前几个志愿附近,只剩下排名非常后面的大学。以我的成绩来看,根本没有理由选择那些学校。 最后,我们似乎还是註定分隔两地。 我强掩失落,将学校和科系一个一个填进志愿表。既然留在她附近已经无望了,我只好按照学校的排名和自己喜欢的科系来填。 「确定了吗?」看着我的志愿表,她说。 「嗯,这个科系是我最有兴趣的,我查过歷届分数,把这所大学排在第一志愿的话,我一定会上的。」我无精打采地指着萤幕。 「好吧!那我数到三,我们一起交出去喔!」小虹把滑鼠移到「送出」的方块上,「一、二--」 数到三时,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思考什么了。确认送出后,情绪一瞬间掉到谷底。萤幕上再一次跳出我的志愿表,和我刚刚排出来的完全一致,唯一的差别是我已经不能再更改它。 我暂时不想要再看见它。关掉视窗后,起身就要离开座位。 「喂,你干嘛关得这么快啊?」 「没什么好看的啦,反正都送出了。」 「那你帮我看一下我的嘛,好像哪里出错了。」她拉了拉我的衣袖。 照理来说,志愿表有问题的人应该会非常紧张才对,但她的脸上却露出完全不搭调的笑容。 「什么啊?我帮你看--」 看到她的萤幕时,我有些头晕。 在她前几格志愿栏上,填的都是和我相同的学校,只有科系不同而已。 「你什么时候改了?」 「我哪有偷改?就说是出错了嘛。」 「那……你……」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要不要打电话……」 「啊!还是算了。反正它好像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小虹迅速把网页的视窗关掉,「为了庆祝填好志愿,我们买饮料去秘密基地喝。」 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几次我都想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却有种预感,好像开口了,就会有什么事情被改变一样。直到我们回到秘密基地,将买来的两瓶可乐放下后,我才终于忍不住向她开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当我是笨蛋吗?自从考试成绩出来后,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更不用说有几次我半夜起床上厕所,还看到一个人偷偷摸摸躲在这里,搞不好还哭了呢?」小虹贼贼地笑着,「像我这么瞭解你的人,一看就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了啦。」 「我才没有哭好不好?」 接着,我们又安静了下来。 明明挡在我心中的那堵高墙,已经在小虹送出志愿表的那一刻瓦解了,我却仍然没有勇气向她表明心意。 「你……该不会真的要等我开口吧?」 终于,小虹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她低着头,小小声地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刚才说了吧?你在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喔。从以前到现在,你的顾虑我一直都知道。以前我也曾经这样说过吧?我啊……可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喔!」小虹微笑着,她的笑容好美,真的好美,「所以……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多想些什么了吧?再慢……就来不及囉。」 她的心意传达得很清楚,而我也确实地收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双唇颤抖。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说你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练球?」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之后我在底角投进了一球,然后指着篮框的方向,说是因为这个?」 「当然记得啊。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好迷人,好像在发光一样。」她的回答让我脸红心跳。 「其实,那个时候我指的并不是篮框。」我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是你啊……」 还没来得及反应,小虹已经扑上前抱住我,她的发香,一瞬间佔据了所有思绪。 「你是笨蛋吗?说这种话的时候,要好好看着对方才行啊……」 那天,放了一下子的可乐虽然退了冰,流进嘴里的,却是我从未嚐过的幸福。 33 大二那年,小虹在租书店找到一部漫画,从此爱上了那个故事。 同时,这也成为开啟现在的我--杜怀谦和她的关係的钥匙。 「你一定要看一下啦,这本漫画真的很好看耶!」 她拿着《魔偶马戏团》的第一集,不停往我身上靠。 「我看过了啦,它的画风很奇怪,才翻几页就看不下去了。」 想起故事的刚开始就有一支傀儡的头被打到一百八十度旋转的画面,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嘛。虽然它前面的内容比较枯燥,一到中间就很精彩喔!」小虹再次把书拿到我面前,为了说服我,她一次从租书店里拿了十五集回来给我看。还说如果我觉得好看的话,她愿意帮我出钱租剩下的集数。 「好啦好啦,那我就再给它一次机会。只看这十五集喔!如果我觉得不好看,你就不准再逼我看了。」我勉为其难地接过她手上的漫画。 「好啊。到时候你一定会求我赶快去租的。」小虹得意地笑着。 我顺着小虹的意把书打开,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去翻阅它。好不容易解决了几本,低头看向租书店的袋子,剩下的漫画还有一半左右。我偷偷在心里哀号,自己竟然还要浪费几十分鐘看完它们。 但是,在我又看完两三本之后,翻书的速度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慢。每看完一本,就会自动伸手去抓下一集,像是走火入魔似的。 等我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糟糕,好像有点好看--」正打算叫小虹再去帮我再租几本的时候,却想起刚才和她的对话。我不发一语地将漫画收进袋子里并站起身,「我去还书,可能会晚一点回来。要不要顺便帮你买晚餐?」 「好啊。」我心虚地瞄向小虹,她交叉着双腿躺在床上,似乎正在偷笑。以她对我的瞭解,一定已经猜到我要在租书店把它们看完。 过了前段,剧情开始变得复杂,如果我用平常的速度去看它,很容易跳过一些关键的细节,最后又得花时间回头看前面的剧情。所以我稍微改变了看书的方式,仔细地看完每一页的内容。因此,我来不及在一个下午把它看完,只好将剩下的集数一次租回家,就算被小虹看到会没面子,我也耐不住性子等到隔天。 「哎哟?回来啦。看到哪里了?嗯?」才刚进家门,小虹便极尽所能地嘲讽我。 「嘴巴很间就吃饭啦。」我把她的便当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位子,「我刚刚在店里吃过了,剩下最后几本,不要吵我。」 「遵命,嘻嘻。」小虹拆开了免洗筷的包装纸。 看完最后一集时,小虹的晚餐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收拾完餐盒后,我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她的桌子上。 「干嘛?」小虹一愣一愣的。 「前面十五集的钱啦。」我别过头,不想看到她的表情。 「好看吧?没骗你吧?对吧对吧?」她凑到我身边。 「勉勉强强啦。」 「还在嘴硬?你从来没有看书看得这么慢的耶。」 「啊就--」我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如果我看的书只是还可以的程度,是不会放慢速度的。最后我只好选择投降,「好啦!就真的很好看啦。」 「啊哈!我就说你会喜欢吧。」小虹欣喜若狂地说,「那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一段?」 「我喔……」我大略回忆着剧情,「应该是追溯一切源头的那边吧。你呢?」 小虹说,她最喜欢的桥段,是关于其中一个长生不老的女人的故事。 女人的手上,握有能够使人变得和她一样长生不老的生命之水,为了找寻愿意喝下它,并且和她共度一生的男子,她走遍了世界各地。 然而,她遇到的每一个男人,不是把她当成怪物看待,就是只覬覦她身上的生命之水。 包括她最后所找到的真命天子在内,她总是会问初次见面的人一个问题。 「如果可以长生不老,你会想要做什么?」小虹说。虽然对白并不完全一样,却也十分接近了。 「喔!那一幕也挺震撼的。」我猛点头。 「对吧对吧?」小虹跟我做出一样的动作,「在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跟着在想答案耶。」 小虹突然不再说话,看着她的眼睛,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几秒后,她果然傻笑着对我眨了眨眼,「你不问我喔?」 「不会吧……还真的要我问喔?」眼看预感成真,我哀怨地叫着。 「喔呦!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好啦。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不算不算!你要完整说出跟她一样的问题,这样才浪漫啊。」小虹撇着嘴,不停地晃动娇小的身躯,活像一个赖皮的小孩。 「我的天啊……」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我总是会觉得有些彆扭,「如果,可以,长生不老,你,会想要,做什么?」我百般挣扎地挤出这句话。 「嘻嘻!」小虹终于满意地笑了,「如果可以长生不老,我想要去旅行,等我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后,我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我很爱很爱他,他也很爱很爱我的人。等到终于有一天,他变老了,老到不能再陪着我了,那个时候,就是这趟漫长旅途的终点。」 小虹说出这些话时的笑容,美得让我无法言语。 「如何?」 「什么如何?」 「我的回答呀。很棒吧?」她兴高采烈地扑向我。 「明明就是你逼我的,还要我夸你?」 「你当然要夸我啊。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个人一定就是你了嘛。」小虹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我并不祈求长生不老,在这趟短暂的生命之旅中,能够拥有她,已经是我最大的福气。 34 「你……也喜欢这本漫画吗?」 「是啊。很喜欢,很喜欢……」 小虹回应我一个亲切的微笑后就再也没有说话,走到另一座书架前将被弄乱的漫画排整齐。 我几乎就要窒息。 在这之前,我好几次都有想要和她说话的衝动,最后都被我的理智给压了下来。想不到竟然是她先开口和我说话,还是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明明是最熟悉的两人,如今夹在我和她之间,这种连说一句话都要感到不安的距离,对我来说很是煎熬。 该趁着这个机会上前和她搭话吗?还是该安安静静地看完手边的书,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离开这里? 思绪在这两个选项之间拉扯,就快被撕成两半。 我不知道哪个选项才是正确的。选择前者,代表我们有发展成朋友的机会,但是以我对她的感情来看,朋友这层关係,一定不会让我感到满足。万一真的以杜怀谦先生的身份认识小虹,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关係交往,我只会越来越放不下她。 至于选择后者,就是放弃这个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现的机会。错过这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更靠近她一些。 也许,这种悔恨也足以把我杀死。 我很清楚自己有多爱她。所以,我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最后,我选择了后者。和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样,即使剩下的书没看完,我还是把它们放回架上。 继续待在这里,我一定会招架不住对小虹的思念,进而上前和她说话。之后会做出什么超越界线的事情,我完全可以预见。 我果然还是害怕那头名为慾望的野兽。 就如我预想的一样,离开租书店后,我又为了错过这次的机会而感到折磨。如此矛盾的心情,驱使我再一次回到妈妈的病房。 「来啦?坐啊。」妈妈一如往常地欢迎我,比起上一次见面,她的脸似乎消瘦了许多。 「妈……」我坐到妈妈的病床旁,轻抚她的脸颊,「你还好吗?怎么突然变得好憔悴……」 「妈妈……不要紧。」妈妈牵起了我的手,「倒是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要不要说来给妈妈听听?」 「妈……」我咬着下唇,有些难以啟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生命十分有限,而你一直爱着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他并不认识你,但是你真的好想他,有一天,当他主动开口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哎呀,看来我的乖儿子又遇上感情的问题了?」妈妈微笑,「妈妈并不知道……你所说的『有限的生命』究竟多么短暂,但……既然是生命,一定会有走到尽头的一天。所以,我会选择抓住他。」 「可是……这样也许会耽误到对方啊?」 「耽误与否,在于对方怎么想,并不是由你来决定的。世上大多数的夫妻,生活都过得幸福美满,几十年后,其中一方去世了,只剩下另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那么,我们也要说那个人耽误了对方的一生吗? 「可是,我……」我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说出心里的话-- 我只有十年啊。 「爱情啊,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在对方身上花了多少时间,而是对于自己付出的一切,会不会感到后悔?或者,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如果能做到无怨无悔,那么就算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甘愿。」妈妈摸着我的脸颊,眼中泛起泪光,「妈妈啊,在十九岁那年认识了你爸爸,和他一起共度了十多年的岁月。在我三十一岁的时候,他从我的生命中离开了,我可以说是将女人最宝贵的时期全数奉献给他。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喔。因为,我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他,而我……也从他那里得到了对等的爱啊。」 「爸爸吗……」对我而言,这又是另一个再陌生不过的名词。 「是啊。这段感情中,妈妈唯二的遗憾,第一个没能和他一起扶养你长大,让你少了一个爱你的父亲。」我替妈妈擦去眼角含着的泪。妈妈乾咳了两声,我在她的背上轻拍几下,并帮她倒了一杯水。 「那……剩下的那个呢?」 妈妈喝完水后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总之,如果让我再选一次,即使知道他没有办法陪伴我一生,我还是会选择跟他在一起。毕竟,这十几年间,他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跡,是那么美好啊。」妈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无比的温暖,她的唯一一滴眼泪,是笑着流下的,「妈妈这样说,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好像懂了,又好像需要一点时间。」 「傻孩子,看来你是真的很重视对方啊。」 「嗯。」妈妈这么说,让我有些难为情。 「妈妈相信,只要你有这样的心意,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一定都是以对方为出发点着想。既然这样,就不要害怕做错事情,一旦有了方向,就儘管放手去做吧。」妈妈说,「我想,只要你对这段感情中的付出不会感到后悔,也没有愧对对方,那么,她的心情也会是和你一样的。」 「我知道了,谢谢妈妈。」我点点头,原本五味杂陈的情绪终于变得豁然。 这天,在准备离开病房之前,我停下脚步,就像出院那天一样。 「妈妈。」 「嗯?」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一个爸爸是什么样的感觉,在育幼院生活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幻想着自己拥有家人的画面。」 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再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突然有股说不出的喜悦。 「可是,即便少了父亲,对我来说,能够拥有妈妈的爱,已经感到十分知足。所以请你不要觉得遗憾,自从有了妈妈以后,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这次,我总算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而在我的身体里,那些属于杜怀谦先生的正在激动沸腾的血液,彷彿在告诉我,他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35 隔一个礼拜二,我又把《魔偶马戏团》重新看完一次。 自从上次交谈后,小虹就再也没有来找我说话,连结帐的时候也是,好像我们从未有过交集似的。 这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在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该不该和小虹成为朋友前,如果又再一次面临抉择,很可能让我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经过一个礼拜的思考后,我算是把真正的心意给想清楚了。妈妈的话让我有了重新认识她的勇气,不管最后我有没有机会再一次和她交往,只要能够确定一件事,那么就算我的追求失败了,我也能心甘情愿地放下她。 既然决定要认识她,那么,拿着《魔偶马戏团》最后一集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嚥了嚥口水,深呼吸几口气,等加速的心跳稍微平静后,颤抖地朝小虹走去。 「你上次问我是不是也喜欢这本漫画,所以……你也喜欢吗?」我指着手里的书。 小虹察觉到我在和她说话时呆住了,似乎吓了一跳。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不过为了能自然地向她开口,我只能选择装傻。 「对呀!这是我最爱的故事喔。」小虹的笑容没有一丝尷尬。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也喜欢的?」 「嗯……」小虹把食指放在脸颊边,抬头望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下,「因为你这阵子常来,之前借的书一下子就看完了,只有这本书你看得特别慢,而且表情好认真,还带有一点幸福的感觉。」 「连幸福的感觉你都看得出来?」认识小虹那么久,我头一次听到她有这等观察力。 「嘿嘿。」小虹笑起来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她没有半点差异,「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它吗?」 「是,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推荐我看的。」我不好意思地避开小虹的视线。毕竟我口中所指的人就站在我的眼前,即便知道不可能,我仍害怕被她看穿。 「喔--」小虹的尾音上扬,狡猾的眼神一如往常,「女朋友?」 「呃……前女友……」这三个字,我说得好挣扎。一想到以后只能用这个名词来称呼小虹,就让我有些心痛,「以前她一直叫我看,刚开始我不相信她,之后还真的迷上了。」 「这样子啊。」小虹的语气和眼神同时透露出遗憾,当我正纳闷这份遗憾从何而来时,她却再一次开口,「真巧,我的前男友也很喜欢这本书呢。」 她话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重击了我的心脏。听到「前男友」这三个字也从她口中说出时,心底有股强烈的衝动,想把她抱得紧紧的,告诉她我的真正身份,还有一切的真相。 但我不能。 根据爱德华提到的规定,一旦这么做,我的灵魂就要永远消散于这个世界上了。 「那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一个桥段?」沉默过后,小虹率先开口。问的是和我当初第一次看完时一样的问题。 「嗯--」我回想了一下故事情节,以前喜欢的那个部份仍旧令我动容,但是在復活之后只有十年生命的我,却对另一段剧情有了更深的感触,「我想,是长生不老的女人寻找爱人的那段吧。」 「你是说……」 「如果能够长生不老,你会想要做什么?」上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感觉到一阵尷尬。这一次,我却说得好乾脆。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小虹完全不顾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兴奋地又叫又跳,「我也是最喜欢这一段了!」 「是吗?那看来我们还真有缘啊。」我这才想到刚刚那句话正是小虹最爱的对白。 「对呀!嘻嘻。」小虹笑着,「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喂!是我先问你的,所以应该是你先告诉我才对吧。」她的答案,在我还是杨雨乐的时候就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是不把问题丢回去给她的话,只怕再也抑制不了内心的衝动-- 如果可以长生不老,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再一次追求你了。 「我啊……」小虹正要回答的时候,却瞥见一名客人拿着书走向柜檯,「啊,等我一下。」她急急忙忙地跑去替客人结帐。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傍晚,租书店的人潮也逐渐变多,在那名客人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多的客人。我随意地在书架前间晃,不时留意着柜檯的情况。看来短时间之内,小虹应该是抽不出身来继续和我间聊。 我回到座位上,收拾好东西,抓住一个没有客人的小空档走向柜檯。 「看你都快忙不过来了,那我就先走啦。要加油喔。」我向小虹挥了挥手。 「咦?等一下!」 「嗯?」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回过头。 「我叫温云虹,你呢?」 「我姓杜,叫我怀谦就可以了。」向小虹介绍起这个名字时,我有些不自在。 「那……你还会来吗?」 「会啊。」我推开门,风铃声再次响起,「礼拜四我还会再来。」 36 我和小虹有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是每天都见面的。 这个夏天,小虹顺利从大学毕业了,我也开始放暑假,是我们最空间的时候。 小虹曾经向我提起,拥有一间书店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毕业后她没有马上去找一份正职,而是继续留在租书店一阵子。少了课业的压力,她可以整天都在租书店里工作。 我自然也是每天去那里报到,既然已经认识小虹,即使没有书可以看,我也有了正当的理由去租书店,像是在人多的时候帮小虹抒解一些工作量,或是纯粹探个班。 两个礼拜的相处后,我发现小虹已不再是我最初在灵魂状态时见到的样子。 那时候的她,没有以前我最喜欢的笑容,眼神丝毫没有生气,整天魂不守舍地过生活,虽然在我復活的前一段日子里,她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偶尔还是会有情绪特别脆弱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下了班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可以确定的是,和她一起待在租书店的那几个小时中,在她脸上露出的是真正快乐的笑容。我是和她相处最久的人,肯定不会看错的。 「怀谦,可以帮我把这些书放回架上吗?」小虹指着桌上一叠参差不齐的书籍。 我仍不太习惯她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因此愣了一下。我想我需要更多时间适应。 小虹常说,如果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店,最想要做的,就是在我空间的时候能陪着她一起经营那间店。描述起幻想中的画面,她的眼中总是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 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她的梦想算是实现一小部份了。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在我将那些书籍放回原位后,手里拿着另一叠书的小虹走向我。 「你可以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啊。」 「例如?」小虹歪着头,狡猾的双眼彷彿穿透了我,大概已经猜到我的心里正在盘算什么。 「请我吃饭。」我也很乾脆地说出了我的目的。 「要不要再加上一场电影?」 「那就太完美了。」我笑着说道。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好啦。」她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这个礼拜天没有班,你呢?」 「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那就这天吧。」基本上,除了去医院探望妈妈之外,我也不太可能有什么事情。 约会的地点在市区的一家购物中心,那里有间既宽敞,座位也很舒适的电影院。影厅楼上有很多餐厅,所以也不用担心吃的问题,是再适合不过的地方。 我在约定时间前十分鐘左右,骑着杜怀谦先生的车来到小虹宿舍楼下。既然是第一次约会,我想让她留下一些好印象。到了约定的时间,小虹走出宿舍大门,手上拎着我生前替她买的安全帽,还穿着我平时最喜欢的衣服。 「好看吗?」小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啊?好、好看。」我看得有些呆滞。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这是我发生意外后第一次看到小虹打扮得如此光鲜亮丽。我一方面因为她的美丽目眩神迷,另一方面,儘管知道她约会的对象其实就是自己,却还是因为她为了「另一名男性」特地盛装打扮而有些吃味。 以前我和小虹想不到要去哪里约会时,偶尔会来这间购物中心逛逛,算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只是这里明明有着四层很大的机车专用停车场,骑车来光顾的人却总喜欢硬把车子塞在前面两楼的人行道上。往下骑到最后两个楼层,往往会发现还有很多的空位可以停。 「还是一样没公德心呢。」经过被机车塞满的人行道时,后座的小虹说道。 「是啊。」骑到地下三楼后,果然还有一半以上的停车格是空着的。 老实说,这部电影并不如预期中的好看,我和小虹很有默契地达成共识,电影票的价值完全在于女主角身上。儘管剧情并不怎么合理通顺,光是女主角的美貌和精湛的演技,就让人觉得付出去的钱还算值得。 小虹选了一间我们以前常吃的西餐厅做为晚餐的地点,一走进店门,好多属于我和她的回忆涌上了心头。想起以前我和她总是手牵手进入这家店,现在却必须和她保持一些距离,不禁有种酸酸的感觉。 我本来想点和往常一样的餐,又怕小虹会联想到我,进而提起一些和我有关的事。为了避免这种不必要的尷尬,这次我点了不一样的东西。 「乾杯--」小虹笑着举起装着果汁的玻璃杯。她纯净的笑容,在灯光和音乐的催化下变得更加迷人。 这顿饭吃起来还算挺顺利,我知道小虹平时最喜欢聊些什么,每当对话告一个段落后,总能顺畅地开啟另一个话题。比起两个刚认识的人,我们的互动,更像是彼此认识了很久的人。 不,不是这样的。 我们本来就是彼此最熟悉的人啊。 回家的路上,小虹提议去她家附近的街道上走一走。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喔。」走到一栋高级大楼下,小虹在大理石製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以前我经常和男朋友去那里,勾起我好多回忆呢。」 「回忆……」我隐约感觉到,现在似乎是找出这些日子以来所寻求的答案的最好时机,「你们的回忆,是美好的吗?」 「是啊。很美,很美的喔。」小虹的嘴角微微扬起,「你呢?你们的回忆也是美好的吗?」 「咦?」小虹的回答,还有随之而来的问题,为我的情绪激起强烈的涟漪,「是啊。只要想到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光,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你一定很爱她。」 「我很爱她,很爱很爱。」我无法控制地哽咽着,「但我却丢下她了。」 「是吗?原来你和我男朋友一样,都是大坏蛋啊?」小虹的眼眶泛起泪光,「可是就算他是大坏蛋,我还是好爱他,好想他喔……」 小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强而有力的箭矢般,不偏不倚地射穿我的心脏。 「那……你……」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我好害怕。害怕她的回答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嗯?」小虹擦了擦眼角。 「你……后悔吗?」我颤抖着双唇。 「后悔什么?」 「后悔……爱他。」我终于将心里最渴望得到解答的问题说出口。 小虹停了几秒后,轻轻地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为什么?你都说了他丢下你了啊……」我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她心里对我的真正想法。 「是啊。但是,在这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能够确实地感受到他从未保留,是用他百分之百的心意在对待我,努力要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而且,我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离开的,这样就够了。所以,我并不后悔爱上他。」 我完全说不出话。 我知道一旦开口,就会说出这些日子以来极尽所能想要隐藏的秘密。强烈波动的情绪,把我逼到了失控边缘。 「这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小虹接着开口。 「嗯……」我深呼吸,努力地试着让自己恢復平静。 「你真的真的能明白吗?」 「应该……明白……」 「那就好。」小虹笑着,「我猜,你女朋友一定也是一样的心情喔。虽然……难免会觉得有些遗憾啦。」她吐吐舌头。 「遗憾」这两个字,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原本激动无比的心情,突然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知道的答案。 只要小虹在我们的这段感情中不曾感到后悔,就算到了最后,我没有再一次和她相爱的缘份,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也能让我毫无遗憾地放下她。 37 「这么说来,你们进展得还算不错啊?咳--」妈妈乾咳了一声。从我对她提起小虹开始,只要我来探病,妈妈总会问起她的事,显然十分关心杜怀谦先生的感情状况。 「对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如果你真的和她交往的话,记得带来给妈妈看看喔。」妈妈微笑,「这样,我也能放心的走了。」 「妈!你别乱说话。」我连忙制止她。 每当在医院里遇到林小姐时,她都会告诉我,妈妈的病情变得越来越不乐观了,我也看得出来。 刚復活的那段期间,只要我来病房看她,她总是很有精神地迎接我,最近几次,她几乎都是闭着眼睛在休息,除非我轻轻摇醒她,让她知道我来了,她才会带着惺忪的睡眼向我打招呼。前些日子红润的双颊,现在变得苍白许多,说话的过程中常常有气无力的,似乎也很难集中精神。有时候同一句话要重复个几次,她才能反应过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再过不久,妈妈就要离开我了。 走出病房,焦急地找寻着林小姐的身影,终于在另一侧的走廊找到她。 「林小姐,我妈妈她--」 「啊,怀谦。」林小姐先是向我微微鞠躬,随后露出失落的表情,「伯母的精神最近一直不是很好,医生已经尽力在替她治疗了,可是病情一直没有好转……」 「没有更好的治疗了吗?费用贵一点也没关係,我会努力还清的。」 「对不起,其实我私底下也有持续替她联络各家权威,但她的病情……似乎没人有把握。」林小姐低头向我鞠躬。 「是吗……」我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好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不会,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你妈妈她啊,一直都是抱持着乐观的心态在对抗病魔,所以你也要坚强起来才行喔!多给她一些正面能量,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妈妈的医药费,我已经用保险金还掉一部份了,林小姐曾问起我的钱从哪里来,我告诉她,自己在暑假前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林小姐不疑有他地相信了。至于妈妈那里,我以不想让妈妈为我担心为由,请林小姐务必替我保密。如果妈妈问起,我实在没有自信能骗过她。 我没有告诉小虹自己有个卧病在床的母亲。以前在育幼院,我们时常一起想像拥有爸爸妈妈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换做是其他人,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三天三夜,唯独小虹不行。 我不想要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那会勾起我的内疚。 七月的尾巴慢慢露了出来,算一算时间,从我復活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当时受的伤,如今已经完全康復了。而且就如爱德华所说,这些伤痛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同时,八月的到来,也代表小虹的二十二岁生日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再过一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喔。」走在从租书店回家的路上,小虹的微笑一如既往。 「哦。八月初生日,所以你是狮子座?」我假装完全不知情,「主动告诉我的意思是要我送你礼物吗?」 「我才没有这么贪心呢!只是……」小虹突然停下。 「只是?」 「只是,希望在我生日的前一天,你可以陪我一起过。」 「可以是可以。」小虹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但我比较想要陪你过生日。」 「生日那天--」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随即又展露出笑容,「我和别人有约了。」 「是……前男友?」她刚才的表情,让我直觉联想到那个别人应该就是「我」。 「嗯。」她点点头,模样让我有些心疼。我以为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渐渐从意外的伤痛中走了出来,想不到她仍在心里替我留着一个重要的位置。但是…… 「小虹……」 我一点也不想看你执着于死去的「我」啊。 「我知道你很爱他,但也不能一直拘泥于一个死去的人啊。人生的路还有很长,这只会让你没有办法继续向前进而已。」 本来我会选择復活,就是希望在小虹没有办法想通的时候,可以适时地拉她一把。如今仅有十年生命的我,更能体悟时间的宝贵。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小虹轻声说道。 「如果你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忘记,也许,我可以代替他--」 「怀谦……」小虹停下脚步,打断我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我回想了一下,却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哪些话。 「我说,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他。」小虹的口气突然变得坚决,「而且……我很想他。」 「我……」我再一次有想要向她表明真实身份的衝动,却依然不得不再将它强压下来。 「所以,我不想让你将要说出口的那些话破坏我们之间的关係。」小虹低下头,「对不起……」 这番话顿时让我清醒。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如果刚才我衝动地向她表明心意的话,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和她建立起来的关係,很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不,是我要说对不起才对。」我深呼吸几口气,稍稍冷静下来。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彼此间出现了连我生前都从未有过的尷尬。 「那……生日的前一天,你还愿意陪我吗?」小虹主动打破这阵沉默。 「嗯,我当然愿意。」我点点头。 「谢谢你……包容我的自私。」 这一次失败的告白,其实也并非一无所获。 小虹说,她不曾后悔爱过我。然而,在她想起「死去的我」时,脸上所露出的失落,却是会让我的心被彻底敲碎的。 我不想要这些情绪,在十年之后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 一直在我心里纠结着的那道选择题,答案终于在此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心里。 我很确信自己对此并不会感到后悔,更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38 隔天在租书店里见到小虹时,她带着平常的笑容向我打招呼。我只说了一半,却被她彻底拒绝的告白,并没有造成我们相处上的尷尬。 然而,当时她脸上闪过的表情,却在我的脑海里投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它不时地引爆我的思绪,每想到一次,就让我窒息一次。 我想,短时间之内似乎不太可能让她彻底释怀。她对我的感情,比我原先想像的还要深很多很多。 儘管如此,我还是想尽全力帮她用最快的速度把心中的结解开。辗转难眠了几个晚上,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当年小虹不过花了几分鐘的时间,就将我一把从晴天妹妹的深渊中拉出来,换做是她,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沉重的无力感,不免让我有些沮丧。 直到七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我才终于想到那个地方。在那里,或许能让我找到一些帮助小虹的方法── 我们一起长大,同时也是拥有最多回忆的育幼院。 虽然我和小虹考进同一所大学后就离开了那里,我们每个月还是会抽空回去几次。毕竟那里是供我们吃住十几年的地方,除了入不敷出的金钱外,任何能让我们回馈养育之恩的方法,我们都会尽力做到。 其中最常做的,就是帮一些功课不好的孩子补习,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尤其是在教导一些头脑特别不灵光的孩子时,看着他们因为解不开题目而愁眉苦脸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晴天妹妹和刚认识时的小虹。 意外发生以后,小虹也常常一个人回去育幼院,在我想着小虹的模样进行穿越时,偶尔会出现在那里。随后映入眼帘的,正是她在教导孩子写功课的画面。 我们居住的地区离育幼院并不算远,只是它的位置比较偏僻,下火车后还要转一次公车才能到。这点算是比较麻烦一些。 儘管已经四个多月没有坐车到那里,沿途的景色,却仍清楚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经过片片金黄色的稻田,我就知道车程已经过了一半,再经过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风力发电机,我就知道再过几分鐘就会抵达我该下车的地方。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车窗映照出来的我的模样变得更加清晰,眼中见到的却是另外一张不同的脸孔,我的心情变得好复杂。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似乎无法让我完全接受自己已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实。 随后,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在下了公车的那个瞬间。飘过鼻间的花草香味提醒着我,这里就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十几年来,它始终佇立在这里,从未改变。 我走进大厅,碰上一名穿着育幼院制服,但我不曾见过的女性,大概是新来的保育员吧。她向我询问来意,我告诉她,自己是以前院生的朋友,有些事情想要找陈姐。之后她便一路带着我来到陈姐的房间,请我先在外面稍等。 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站在门外,以前穿越时,小虹也经常到陈姐的房间陪她聊天,我不想偷听她们的对话,所以在小虹出来之前,我都是一个人待在秘密基地发呆,回想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一会儿后,房门打开了,替我带路的那名保育员走了出来,请我进门以后便去打理其他事务。 房间里的陈设没有太大的改变,倒是陈姐脸上,似乎比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又多了一些细微的皱纹。 「你好,我就是陈姐。请问你是……」陈姐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些困惑,呆住一下才想起自己是以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有这种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 「陈姐好,我叫杜怀谦,是小虹的朋友。」我向她微微鞠躬。 「哦,是云虹的朋友啊,过来坐着说吧。」陈姐露出亲切的微笑,坐到房间中央的沙发椅上,将茶几上的热水倒进茶壶,「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小虹她……对于前男友发生意外的事,好像很难释怀。」我坐到陈姐斜对面的位子。 「原来是雨乐的事啊。」陈姐的眉头深锁,「也难怪了,她们以前的感情很好,我们院里看着她们长大的老师们,都看好她们最后能修成正果呢。」陈姐的表情流露出些许感慨。我有种酸酸的感觉。 「我真的很想帮她,却又感到无能为力。我听小虹说,她偶尔会回到这间育幼院来,所以……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跟陈姐说过些什么,也许可以让我当作参考?」我随口编了一个谎话。 「嗯……」陈姐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她不曾向我提过相关的事。她回来这里的时候,多半是在陪小朋友,只有偶尔会和我聊聊生活上的事。有时候我也会试着鼓励她,希望能帮助她走出阴影,如今看来好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啊。」 「您千万别这么说,对她而言,您一定也是十分重要的人。所以我相信,您所说的那些话一定也给了她很大的力量的。」我的口气很坚决,因为我就是亲身经歷过的人。 不管是在我想念爸爸妈妈的时候,还是晴天妹妹发生意外之后,陈姐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牢牢地记在心底。只是因为个性使然,我才会在晴天妹妹或是小虹出现之前迟迟无法摆脱心魔。即便如此,陈姐当时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仍是支撑着我的重要关键。 「是吗?真是这样就好了……」陈姐分别帮我和自己倒了一小杯茶,将热气吹散后喝了一小口,「说起来,雨乐的人生真是过得十分波折啊。过去好不容易有晴天妹妹拉了他一把,之后她却因为车祸而离开……想不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发生了相同的意外。」陈姐叹了口气。 「是啊。我听小虹说,要不是您告诉她晴天妹妹和雨乐的事,雨乐不知道还会困在阴影中多久呢。她还说,她和雨乐都很谢谢您。」 这是我从前就一直想要对陈姐说出的感谢。要不是陈姐,我也许就不会认识小虹了,现在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心里的感激。 「咦?」陈姐的表情有些疑惑,「我记得……我没有和云虹提过晴天妹妹的事情啊?」 「怎么会--」当我对陈姐的话感到惊讶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 萤幕上显示的是我未曾见过的号码,但我认得数字最前面的区号,是属于我和小虹居住的城市。 「喂?」 「你好,这里是市立医院,请问是杜怀谦先生吗?」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听到医院两个字时,我的心头震了一下。 「杨女士託我转达,希望今晚能见你一面。」 39 在回程的车上,我一路胸闷,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对方在电话里只告诉我妈妈想要见我一面,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了。我只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 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这是我第二次觉得消毒水的味道那么刺鼻,第一次是我陪着晴天妹妹一起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此时此刻,它似乎不再是为了消灭病源而存在,反而像是用来将我怀抱着的那份微薄希望一点一滴吞食乾净。 我放轻脚步走进妈妈的病房,分隔床位的窗帘中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只有房间深处的角落还亮着灯,是妈妈的病床。 「妈。」我轻声细语地呼喊,深怕吵醒其他病人。 「怀谦,你来啦……」妈妈颤抖地招了招手。 「妈,怎么突然想见我?」我拿起柜子上的水杯,替妈妈倒水。 妈妈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浅浅地笑着,「我听林小姐说……我的医药费已经还掉了不少?」 「这……」我皱起眉头,「我明明叫她不要说的……」 「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那些钱、那个、我出院后找到了一份工作……」 妈妈脸上的微笑,打退了我继续说下去的念头。那个眼神彷彿在告诉我,她已经看穿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谎话。 「你……并不是怀谦吧?」 「咦?」妈妈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的心跳快了好几拍,血液一瞬间变得滚烫,「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我就是怀谦啊?」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继续骗我吗?」妈妈指着我左手上的錶,轻咳了两声,「怀谦他啊……是左撇子喔。手錶……都是戴在右手的。」 我下意识地遮住手錶,完全没想到自己早在一开始就露出了破绽。当初爱德华递给我杜怀谦先生的资料时,我真应该仔细看完才对! 「那、那是因为我出意外的时候伤到右手……」儘管如此,我仍试图辩解。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妈妈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你不管是帮我倒水,还是帮我检查点滴,用起左手来都显得有些笨拙,所以……我才开始怀疑你……」 妈妈的回答,让我一时之间想不到任何藉口反驳她。 「还有……妈妈要和你说对不起……因为我骗了你。」妈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其实……怀谦跟我啊,都是最喜欢下雨天了喔。」 眼看我不是杜怀谦先生的这件事被揭穿得体无完肤,我颤抖着双唇,不知道这个时候究竟还能说些什么,「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妈妈知道……你并不是坏人。」妈妈仍不停地咳嗽,「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哭着和我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吗?本来,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道歉。在我察觉你有可能不是怀谦的时候,立刻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看着你即使不太会用左手,还是努力地想要倒水给我喝,餵我吃药……妈妈……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上天派来代替怀谦照顾我的人。」 「妈妈……」我的鼻头有阵酸酸的感觉。身份被识破的恐惧,被妈妈的话语一扫而空。 「你看……你到现在都还愿意叫我妈妈呢……」妈妈摸着我的脸颊,「我选择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你,是因为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要走到尽头了。」 「妈!你别乱说,我……我曾经死掉过一次,也见过天上的神,祂告诉我,就连祂也没有办法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所以……所以你一定也会没事的!」我将妈妈的手紧紧握住,内心的激动,早已让我无法思考这样会不会违反爱德华说过的规定。 「哦……你见过神明了吗?」妈妈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但……就像你说的,有些事情……就连神明也不知道啊。就像……妈妈的身体,妈妈自己最清楚。」 「妈--」眼看我的话起不了任何的作用,我满心焦急。 「妈妈的时间……不多了。让我……把我想对你说的话给说完,好吗?」妈妈轻拍我的手背,「妈妈……不想在抱着疑问的情况下离开人世。至少……让我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了第三个孩子……」 「第三个……」 「你记不记得……上一次,妈妈曾说我的一生中有两个遗憾?」 我点点头。 「当时……我只和你说了其中一个,剩下的那个……是我没能陪着亲生儿子长大。」妈妈的眼角滑下了一道眼泪,「这件事情……连怀谦都不知道。你也知道,怀谦是我领养过来的孩子……我害怕告诉他以后,他会觉得我只是将他当成那个孩子的替代品,因此过得不开心……」 「那,为什么你不能陪伴他长大?」 「在我三十一岁那年……我怀了丈夫的孩子。」 「三十一岁……那不就是……」 「是啊……在我怀孕后不久,他就因为生病而离开我了。之后,我每天都过得好痛苦……后来,我回到家乡待產,那年……几乎每天都下着雨……也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鬱闷。就连要替宝宝取什么名字,都不愿去想……那段时间,妈妈是真的很讨厌下雨天呢……」 从妈妈口中听见「雨」这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头震了一下。 「到了他出生的那天……外头都还飘着毛毛细雨。在我被送进救护车之前,看着天空不断落下的雨,我才突然想到……应该帮他取什么名字才好……」 此刻我的心跳,正急遽地加速着。 「我……不想要他像我一样这么讨厌下雨天……妈妈希望……就算外头正在下着倾盆大雨,他也要过得开开心心的……」 我就快无法呼吸。 「所以……我帮他取了名字……叫做--」 「雨乐……」 妈妈开口之前,我颤抖地说出这个名字。 「哦……被你猜到了……你果然……和妈妈很投缘呢。」妈妈笑了。儘管她的眼眶里含着泪,却笑得好幸福。 「不是的……妈妈……」我将妈妈紧紧抱住,激动地落下泪,「我就是雨乐啊!是妈妈的孩子!」 「是吗?原来……你就是雨乐啊。」妈妈一手轻抚着我的头,另一隻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对不起啊……你出生之后,妈妈实在是太穷了……只好……把你交给育幼院。好不容易,终于有些能力的时候……又不愿意让你和我一起吃苦。所以……我自私地选择了怀谦……」 我靠在妈妈的肩上,不停地摇着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妈妈也是……很想你呢。对不起啊,让你等了那么久……」妈妈亲吻了我的额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育幼院的大家都很照顾我……我很努力读书,而且……我遇到了一个很棒很棒的女孩子……」 「啊……一定就是你这阵子每天提起的那个女孩吧?」妈妈温柔地抱住我,「真可惜……没能见到她。看来……妈妈的遗憾……又要多一个了。」 「妈……不会的!我去帮你叫医生来,医生……医生一定会治好你的!」我正要起身,却被妈妈拉住了手。儘管我感受到的力量是那么样的微弱,却丝毫无法动弹。 「不……妈妈的时间……就快到了……留在这里,再多陪妈妈一下就好……」 「妈妈,你放开我,让我去找医生啊……」我不忍心出力挣脱妈妈的手,只能焦急地请她松手。 「听妈妈说……好吗?」妈妈并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妈妈的一生中……有三个天使。第一个来到我生命中的是雨乐……第二个是怀谦……虽然……是我硬将他带进我的生命里。最后一个……是上天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送我的这份……特别的礼物……就是你了。」 我回头看着妈妈,那张苍白的脸上,洋溢着我不曾见过的温暖。 「即使……只有三种顏色……但是……你们……就像是一道小型的彩虹……从我的生命里经过。然后……和我曾经向你说过的一样……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好美……好美的痕跡……」 妈妈的话让我哭得不能自己,我逐渐放弃把医生找来的念头,因为透过妈妈的手传递过来的,是一股坚定无比的意志。彷彿早已下定决心要向这个世界告别。 「妈妈……不是的……我就是雨乐……我是……杨雨乐啊……我……是妈妈的……儿子……」我的眼泪不停流下,连话都没有办法好好说。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看着我,轻轻地摸着我的脸颊。 最后,含着眼泪的妈妈笑了。她笑得好幸福,一点也不像是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谢谢你……到了最后,都还愿意为了妈妈说谎。」 妈妈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40 妈妈走了,而且走得很安详。 从她的脸上,甚至看不出有任何的遗憾。 她最后的那句话,几乎把我的灵魂也一起带走了。只遗留下满满的悔恨在这身躯壳里。 我抱着妈妈,哭了好久好久。 好痛啊-- 如果我早一点把真正的身份告诉妈妈的话,就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证明给她看,我就是货真价实的杨雨乐,是她辛苦怀胎十个月生下的孩子了啊。 我走进妈妈的房间,床头柜上摆着好多张妈妈跟杜怀谦先生的合照。照片里的妈妈笑得好开心,那个时候,病魔应该还没有缠上她。 我好嫉妒他。 十几年来,他独自享有妈妈的爱。在妈妈带着他四处拍照的时候,我可能正在育幼院的秘密基地里边哭泣,边想着我的家人什么时候要来接我回家。 我好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否则,被这些悔恨和嫉妒逼疯也是迟早的事。 我多希望小虹可以在我面前,儘管知道这是不可以的。一旦在这个时候听到她的声音,只怕我会忍不住把发生意外之后的遭遇一口气告诉她。到时候我不仅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她身边,甚至还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除了小虹以外,没有人可以听我说话啊。 我和杜怀谦先生的朋友们不熟,而真正的我──杨雨乐的朋友也根本不认识他,更加不可能去找他们。 好痛苦啊。在復活之前,我从未没有想过这条路走起来竟是如此煎熬,妈妈过世之后,唯一的生存目标就只剩下小虹了,我却无法和她分享我的一切。 我闭着眼,睡了好久好久。流着眼泪醒来的次数多到数不清,阳光打在脸上,却不愿张开眼睛面对世界。 手机响了几次,其中一通是小虹打来的,另外几通则是医院打来的。 隔天傍晚,我浑浑噩噩地走下床,整整一天没吃东西的我却什么也吃不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仍旧无法思考。脑中不断浮现的,是妈妈昨天晚上过世前的每一幕。 看着手机上属于小虹的号码,我好想打给她,真的好想。却又害怕会克制不住心里的衝动,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疑问── 我明明和妈妈坦白了真实身份,为什么没有像爱德华所说的那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呢? 那样的话,或许还好过现在这样行尸走肉也说不定。 我的眼角馀光瞄到了客厅角落。发现一个在我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曾经见过,却再也没有想起的东西。 一颗篮球。 虽然看起来有点旧,但表皮还没有磨平,球身也没有变形。只要把气打满,应该还算堪用。 我在门口的杂物堆里找到一个打气筒,将球打满气,摸起来的触感果然还不错。 走到附近的篮球场,这个球场晚上会开灯,因此常有不少人聚在这里打球。其中一个场地人比较少,没有在打三对三,正好适合让久没运动的我重新习惯每一个动作。 上次打篮球是我还在天堂的时候,经过两个月的空窗期,加上换了一副身体,我连距离比较近的投篮都觉得瘪手瘪脚。也许是一整天没吃东西的关係,没一会儿就感到四肢无力。 儘管如此,我还是不停地投球。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人群逐渐散去,最后终于连球场的灯也熄灭了,整个球场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投篮。 我在两边底线不停来回,把球放进篮框后,再运着球衝刺到对面的篮框上篮。几次下来,体力逐渐不堪负荷,双腿也有些发软,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唯有这样,我才能停止所有不好的念头。 仅存的体力终于在跑到第十趟的时候透支,强烈的晕眩感让我连球都没有办法好好拿着。往场边的贩卖机投下零钱,这已经是我今天喝掉的第三瓶水。 我坐在场中央喘着大气,流汗的舒畅感让心情暂时得到舒缓,却也没有持续太久。稍微静下来一些后,复杂的情绪,又时不时地涌上心头。 拍了拍脸颊,再次站起身。企图再一次用剧烈的运动麻醉自己,逃离所有的负面情绪。 在我还没开始运球前,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的球场,却从另一端传来运球的声音。声音的节奏十分规律,而且正慢慢向我靠近。 「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喔。」 声音消失了。 黑暗中出现的,是一张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的脸孔。 「好久不见啊,824。」 41 「你是……1227?」我惊呼,「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先别说这个,我在上面全都看到了,你这样迟早会撑不住的。」他将一个塑胶袋丢给我,袋子里装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菠萝麵包,「拿去,爱德华请你的。」 我愣了一会儿,看着手上的麵包,腹部立刻传来了一阵飢饿感,空着一整天的胃似乎在吞噬着自身。我撕开包装,狼吞虎嚥地把麵包全吃下肚。 「这一小块根本就吃不饱嘛!爱德华真是小气。」我摸了摸稍微舒服一些的肚子,还不忘抱怨。 「喂。这已经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呢,照理来说,天堂的人是不能干涉人间的事情的。」1227的脸上写着无奈。 「那你干嘛还来?」 「因为我跟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啊。你是復活的人,所以是例外。」1227不断地换手运球。 「那你呢?」 「你想知道?」1227微笑着,看上去有些奸诈,「身体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那就来打一场。打赢了我就告诉你。」 「不、不好吧?我今天是第一次用这副身体打球,而且你也才刚回来……」 「打,还是不打?」话只说到一半,1227便用双手将球推传给我,「今天是我们实现约定的唯一一次机会喔。」 「这……」我从他的眼中看出满满的渴望,「好啦!打就打。」 我站到罚球线上,深呼吸后将球投出。过去的几个小时中,我逐渐用这副身体找回投篮的感觉,球连框都没有碰到就落入网中。 「你要不要热身?我可不用喔。」我捡起球,回传给他。 「不用啦,我已经等不及了!」1227舔了舔嘴唇,也站到罚球线上。他投篮的姿势很标准,球在空中画出的拋物线十分漂亮,弹道也非常直。可惜的是力道差了一些,球先是弹到篮框的前缘,碰到篮板后落下。 「看来我要先得分啦。」我走到三分线外。 「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喔!」1227浅笑。 随后,1227立刻收起笑容。一洗完球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 他蹲在我的面前,重心压得很低,眼里的杀气,跟刚才面带微笑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没有破绽。 我用左脚做了两个试探步,1227不为所动。我抬起手臂假装要投篮,他也立刻抬起手,当我立刻将手缩回来并护好球,要是我的反应再慢一些,球一定会被他拍下。但这个假动作也让他稍微提高了的重心,我抓住这瞬间的机会往右边切入,他的脚步慢了,马上被我甩开。 我踩着步伐准备上篮,眼看球就要离手,却硬生生地被一股力量给压了下来。 再次将球捡起,全力起跳的1227慢了一拍才跟上我的脚步,我迅速找到篮框,将球投了出去。球越过了他跳起来封阻的手掌,在篮框上弹了两下之后落网。 「嗯……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啊。」我将球传给三分线外的1227,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应我。在我摆出防守姿势后,他的笑容又一次从脸上消失。 我终于意识到,在篮球的世界里,他并不是平常那个和我有说有笑的1227。此时此刻,我必须将他当做我所遇过最强的对手。 于是,我也收起笑容,再没有多说半句话。 他举起手投篮,出手的动作非常快,我往前一步,还来不及伸手干扰他,球就已经飞在空中了。我跑向篮下准备抢篮板,球却不偏不倚地通过篮网。 他好强!在完全没有热身,又先被抢下一分的情况下,还能这么有自信地从三分线外出手,最后还完美地命中了。光从这球就看得出来,他绝不是省油的灯。 再次轮到我进攻,这次他没有出现任何失误,对我的假动作也没有任何反应,知道他不会再上当后,我只能尝试直接出手,却被他猜中了我的企图。他起跳的高度刚好触碰到球,感觉到球的路径被干扰之后,我比照刚才的模式再次抢到篮板球并出手,可惜这次球没有投进,长距离的篮板落到了他的手上。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防守时我不敢再沉退半步。他一拿到球,我便用最快的速度贴了上去。他抬起双手,让我以为他又要出手,却只是一个假动作。我的重心完全被骗起,他轻松上篮得分,比数来到二比一。 虽然又失了一分,但我没有丧气。透过刚才那球,我发现他并非没有弱点。他切入不算特别快,如果我能黏住他,同时不被假动作欺骗,应该能成功守住他。 之后的几分鐘,我们之间產生了激烈的攻防。我的前一次进攻,让他知道如果不做任何反应,我也是有可能在原地直接投篮,因此开始提防我的每一个动作。这意味着他更容易被我的假动作所欺骗。 防守方面,虽然他切入的速度不快,运起球来却是行云流水,快速出手和急停跳投的把握度更是让人难以防守,只要一个闪神,再回过头时球就已经进了篮框。儘管如此,我还是勉强地守住了几球。 我和他打得难分难解,比数终于来到了五比五,谁能拿下最后一分,就是这场比赛的赢家。 球在他手上。 也许因为是最后一球,他处理球变得更加谨慎,不像前面几次一拿到球就急于进攻,他先是做了几次和我相同的试探步,又做了一次假动作,但没有骗起我。 接着他终于下球,我已不再需要提防他的假动作。只要我黏着他,逼迫他收球后再举起手干扰投篮就好。如果时机抓得够准,甚至有机会跳起来封阻。 他将球带向右侧,在前面几次进攻中,他往右边切入后急停跳投佔了很大的比例,把握度也是最高的,偶尔还会穿插一些假动作,骗到我的犯规。 到了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他果然改变了运球的速度,试图往右边切入,我的脚步没有落后,在他抬起双手的瞬间,我猜到他并不是要做假动作,而是打算直接出手。因此,我也跟着全力向上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他挑起来的高度好像没有先前来得高,我的指尖轻触到球一下,这球绝对不会进的。我转身准备抢篮板,他却比我快一步反应过来,抢在我前面把球抓了下来,并且在我来不及跟上的时候将球投出,以他的准确度来看,此时胜负几乎已成定局。 令人意外的是,这球的拋物线比前几球低了一些,直接打在篮框的右缘。同样在他右侧的我取得了有利的位置,将球抢下后快速带出三分线。 他的脚步声,让我知道他和我的距离十分遥远,如果这个时候直接出手,他绝对来不及封阻。 我弯下膝盖,儘管这具身体并不属于我,却能清楚感受到力量的流动。这股力量,正顺从我的意识传送到指尖上。 胜负,终于在此时出现。 「你……真的……好强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句话……从赢家的口中说出来……好像……不太适合吧?」1227也喘着大气。 「不……真正赢的人……是你啊。你完全没有热身,还能这么强……」我喝了一口刚才没喝完的水后,将它丢给1227,「而且……你的身体……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最佳状态吧?你的运球这么强,切入不可能这么慢才对……最后那两球也是……」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理由。」他转开瓶盖,一口气将剩下的水全部喝完。 休息了几分鐘,我在呼吸心跳恢復正常频率后坐了下来,1227也坐到了我旁边。 「说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情况又为什么特殊?」 1227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明天……我就要去投胎了。」 「投胎?」他的回答令我费解,「你不是在天堂过得好好的吗?」 「是啊。我已经在天堂工作了十七年,也替下辈子累积了不少优势。」他耸肩,「但是,这一阵子,我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股骚动,似乎不想安于现况。它不断地提醒着我,我想要碰到球,想要在球场上奔驰。」 「所以,你就不干了?」 「嗯。」他笑着伸出拳头,「谢谢你,今天这场球,是我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场。」 「不,我也一样。」我也伸出拳头,和他互相敲了一下,「不过,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可以下来这里?」 「因为爱德华在上面看到了你的情况,而我和他也有些交情。你也知道,当初就是我向他提起你,他才愿意给你復活的机会。再加上他也知道这十几年来我的手实在是痒得不得了,乾脆就当作是在投胎前送我的一份礼物吧,顺便帮你一把。」 「復活啊……」我回想起这两天来五味杂陈的心情,「现在看起来,还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呢。」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就应该好好地走下去啊。」 「但是,不能向任何人表明自己的身份,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容易啊。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就说出口了……」我这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啊。说到这个,你们在上面应该也看到了,我已经对妈妈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什么我现在还会在这里?」 「爱德华就猜到你一定会问这个。」1227浅笑,「第一,你妈妈是将死之人,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你们,或是整个人间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再来,你不惜一切也要化解你们之间的遗憾这件事,让爱德华更加地尊敬你。最后一点……」 「嗯?」眼看他欲言又止,让我有些焦急。 「你妈妈……并没有相信你说的话。」1227的表情带着内疚,「基于以上几点,这次的违规是不成立的。」 「这样子啊……」听到这里,眼泪又不自觉地充满了眼眶。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遗憾和心痛,甚至是开始嫉妒杜怀谦生前所拥有的一切……」1227的话一针见血,说中了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念头,「但……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妈妈察觉到你不是真正的杜怀谦,而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以后,她对你的爱,可曾因此而少过?」 他的问题,像是在我的头上淋了一大盆的冷水。 「妈妈的爱……」仔细回想起来,妈妈说,她很早以前就发现我不是真正的杜怀谦先生,但是在那之后,我所感受到的爱,和最初见到她的那天,她抱着我,温柔地摸着我的头的时候相比,并没有任何差异。 儘管是完全陌生的我,妈妈还是在我的身上,付出了和杜怀谦先生相等的爱。就算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对原先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已然是十分奢侈的幸福。 「不好意思。我就直接说了--我无法体会你们没有父母的心情,毕竟我生前是一个拥有美满家庭的孩子。爸爸妈妈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连我卧病在床的时候,他们都形影不离地在我的身边保护着我。」1227拍了拍我的肩膀,「但……当你妈妈看着你时,我从她的眼中,看见了和我的父母当时一样的眼神。她的脸上流露出的情感是什么,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那是……什么?」 「是对至亲的爱啊。」他指着心脏的位置,「你一定也能感受得到吧?这副不属于你的身体也许会欺骗你,但是就像我说的,只属于你的灵魂,是骗不了自己的,对吗?」 「嗯……」我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帮我。」 「别客气啦!就当是你陪我打这场球的谢礼吧。」他站起身,拍了拍灰尘,「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喂!等一下。既然你说你和爱德华有些交情,那个不像样又不守规矩的神有没有告诉你,你下辈子会投胎到哪个地方?」 「有喔!他告诉我,我下辈子会出生在美国,是篮球之国耶!」他伸出大拇指,笑得好满足。 「那你要很努力才行啊,那里可是有着各式各样的怪物喔。」 「放心啦。你都跟我打过了,还不知道我有多厉害吗?」 「说的也是。你真的很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征服那里的!」我笑着。 「那就,再见了?」他再一次伸出拳头。 「嗯,再见了,朋友。」 彼此拳头交会的那一刻,我彷彿能感受到,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的激烈颤抖。 我知道这阵颤抖并不是出自害怕,而是看见自己的梦想就在眼前的,一种无法克制的感动。 42 一睁开眼,剧烈的痠痛侵袭了全身,连走下床都感到吃力。 昨晚与1227的对决,如今回想起来有些不真实,身体的痛楚却是它确实发生过的铁证。 走出房间,往妈妈的卧室里看了一眼,她和杜怀谦先生的合照仍好端端地放在床头柜上,心里对杜怀谦先生的妒忌却已荡然无存。 1227的话一口气浇醒了我。儘管此刻的「我」已不再是杨雨乐,也不是真正的杜怀谦,妈妈对这个非亲非故的「我」,依然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她的爱。何况这二十几年来,妈妈始终惦记着的杨雨乐,其实就是我。 头脑清醒以后,我明白自己对杜怀谦先生不该抱持着这些负面情绪。相反地,我应该感激他在这十几年来陪伴在妈妈的身边,替我照顾妈妈。虽然我们没有缘份,但在我的心里,仍像是突然多了个兄弟。 拨通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是林小姐的声音。她告诉我,妈妈生前有交代过要怎么处理她的后事,想和我再确认一次。妈妈生前对我隻字未提,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我并不是杜怀谦先生,不想再麻烦我,只好跟她最亲近的林小姐商量。 林小姐说完妈妈的要求后,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既然是妈妈的意愿,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希望妈妈对于这样的方式感到自在,这样子就够了。 通话结束,我换了套衣服,从冰箱里随意弄了一些东西当早餐,直接出发前往租书店 。 「啊。你来啦。」工作中的小虹一看到我走进店门,眼睛亮了起来。 「嗨。」我向她挥了挥手。 「你昨天怎么没来?打电话给你也没接。」小虹走向我,似乎注意到我有些不对劲,「你的脸色好差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呃。」我笑得有些尷尬,「前天……我妈妈……过世了。」知道妈妈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后,我再也不想隐瞒这件事。 「咦?妈妈……」小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也是在育幼院长大的啊?」 「对,但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在八岁那年就被妈妈收养了。」我搔搔脸颊,「对不起。我不是刻意要隐瞒你……」 「没关係,没关係。我知道的。」小虹慌张地挥着手,「那,你一定很爱你妈妈囉?」 「嗯。我很爱她,也很珍惜有她在的每一天。可是……我到最后一天才知道,原来她是我真正的妈妈。」我苦笑。 「真正的妈妈?」小虹有些惊讶,愣了一下,「这样子啊……恭喜你,终于找到你真正的妈妈了。」 「谢谢你。」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虽然她已经过世了,可是,可是……」小虹似乎突然察觉自己说错什么,「喔呦!我真的好笨。」她不停拍着自己的脑袋。 「没关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小虹可爱的模样,永远是能让我的心情立刻好转的特效药。 「你知道就好。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都说没关係了,你干嘛还道歉?」我敲了她的脑袋一下。 「因为我很笨嘛。不只是这一次,哪天……可能又会害你难过。」小虹的脸上浮现出一股落寞。 「不会的!只要有你在,带给我的快乐一定会比难过还要来得多喔。」我笑着伸出大拇指。 「是吗……」我的话似乎无法让小虹开心起来,为什么她的情绪会一下子掉到谷底,我一点也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还没有办法接受我呢? 但是,对我来说,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只要小虹能做出让她最快乐的决定,我便能毫无遗憾地放下她。 小虹生日的前一天,天空灰灰的,好像随时会下起倾盆大雨。 我没有准备生日礼物,有了上一次被她婉拒的经验,这个时候再送她礼物的话,也许会让她有些压力。既然小虹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我能在这天陪陪她,我便只需要做到这件事就好。 小虹穿着一件浅色的短袖上衣,搭配简单的牛仔裤和球鞋,一如往常地拎着安全帽和包包出现在住家楼下。 我认得这身打扮,而且记得很清楚。选填大学志愿的那天,她穿的就是这套衣服。 几年过去,小虹的身材变化并不大,穿起来仍十分合身,没有不自然的感觉。真要说有哪里奇怪的话,就是衣服上的卡通图案显露出些许稚气,和她现在成熟的气质不太搭衬。 儘管如此,在我眼里,她依然是当年高中刚毕业的小女孩。有一瞬间,时光好像倒退到了那天,我多希望下一秒鐘,她能像那个时候一样兴奋地扑向我,然后我们再一次紧张地颤抖着身体抱在一起。 「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我仍沉浸在回忆中时,小虹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啊!好……」我回过神,帮她把包包放进车箱里。她戴上安全帽后便跳上我的车,「你想要去哪里?」 「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她说。 43 这是我这个礼拜内第二次回到育幼院,一路上我们没有说到太多话。从以前我和小虹一起回那里时,就是像今天这样。顶多就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在经过一些特色比较鲜明的地标,像是风力发电机的时候,偶尔会叫上对方一起看。小虹习惯坐在靠窗的位子,所以通常都是她把正在睡觉的我摇醒,指着窗外告诉我现在到了哪里。 今天这种情况频繁一些,小虹时不时地轻拉我的衣袖,要我陪她一起看看窗外的景色。也许是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她是和第一次去她所成长的地方的人在坐车吧。 我在沿途中的心情,仍是十分复杂的。就像几天前在火车上,看见从窗户中反射出来的杜怀谦先生的容貌时一样。明明是和小虹回到「我们」一起生长的地方,然而包括小虹在内,在除了我以外的人眼里,却是扶养「她」长大的育幼院。 更何况,小虹会提出要我陪她回去那里的要求,是我始料未及的。如果我知道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和她一起回到育幼院,那么前几天就不会去找陈姐了。万一等会儿陈姐看到我的反应,让小虹知道我曾经去过那里,我是绝对无从解释的。光是我为什么会知道是这间育幼院,就没有任何合理的辩解。 同一时间,那天陈姐所投出的那个巨大问号,再次浮上心头。后来发生的种种变故,让我几乎忘了这个问题的存在── 既然陈姐说她没有告诉小虹,那她是怎么知道晴天妹妹的事情呢? 如果是其他院生告诉她的,她大可不必说是陈姐说的啊。 育幼院这里的天气,比我们住的地区要好得多,就算已经接近傍晚,一下火车,我还是被夕阳给晒出些汗来。转了一班公车后,我们在育幼院的门口下车。 「咦?云虹,你来啦。」才走进大厅不久,就有一名曾经教过我们的保育员认出小虹。她向小虹打了声招呼后,将目光转向我,「这位是……」 「他叫杜怀谦,是我的朋友。」小虹向老师介绍我,我礼貌性地鞠躬。 「喔。这样啊。」老师也点头向我回礼,指着走廊深处,「陈姐在房间里,你随时可以去找她喔。」 往里头走一点后,我们经过了小孩子游戏的房间。今天是上学日,里面只有一些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他们很快地认出小虹,这个偶尔会来陪他们玩的大姊姊。有几个动作比较快的,一下子就衝出房间,围在小虹的身边。 「喂。这样子不行喔!衝那么快会跌倒的,知道吗?」我弯下腰,摸了摸其中一名小女孩的头。 「大姊姊,这个哥哥是谁啊?」其中一个比较好奇的孩子问道。 「他是姊姊的新朋友呀。」小虹温柔地笑着。 「他说话的样子好像雨乐哥哥喔!」这句话一说出口,其他的小孩子便跟着猛点头。我的心头一震,刚才我几乎忘了自己现在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反射性地做出动作。 「好像是喔?我也觉得很像呢。」小虹笑得更开心了,我的心中却只有说不尽的尷尬。 好不容易突破孩子们的包围,如今每往前一步,我的心情就更紧张一些。深怕待会见到陈姐的时候,她会立刻认出我就是前几天才来找过她的人,而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到任何足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小虹是来自这间育幼院的理由。 「陪我到这里就好,谢谢你。」来到陈姐的房间前,小虹停下脚步。 「咦?」我十分专心地在思考能替自己解套的说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陈姐说。」 「喔……好。」听到不用和她一起进去见陈姐,暂时松了一口气。既然不用马上见到陈姐,我就有更多时间可以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往更好的方面想,陈姐说不定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名字。 和当初还是灵魂状态时一样,小虹走进陈姐的房间后,我走到育幼院的角落,来到这个熟悉的,只属于我的秘密基地。 抬头仰望,以前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时,不曾想过从这里看出去的天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一味地想着自己永远是一个人,不仅没有爸爸妈妈,最后甚至连晴天妹妹也跟着一起离开我了。 如今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大片带着朵朵白云的艳红晚霞。我从来没有发现,从这里看出去的天空竟是如此美丽。回想起来,我能拥有这片美景,全是因为小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并且拉了我一把,想起过去和她共同製造的那些回忆,心中突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动。我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真正不幸的人,或许只是命运给了我比较多考验,为的是让我在风雨过后,懂得更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 「在想什么啊?」我还陶醉在豁然的喜悦中时,小虹的声音打断了我。 「喂。吓我一跳。」我惊魂未定地说。 「嘻嘻。谁叫你看起来那么专心,想说吓一下你应该满好玩的。」小虹吐出舌头。 「无聊。」我皱了皱眉,「跟陈姐讲完话了?这么快?」 「对啊。我们只稍微聊了一下而已啦。」 「是喔……」 之后,小虹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我的心跳得好快,不知是否就要面对那道无解的题目。一走进秘密基地后,我压根儿就忘了本来应该思考的难题,如果她现在问起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以前啊,我男朋友也很喜欢来这里喔。」不知过了多久,小虹终于再度开口,「应该说,我们都很喜欢来这里才对。」 「这里的天空……很漂亮呢。」我努力挤出笑容,心里仍害怕着小虹接下来究竟会说些什么。 「是啊。可惜的是,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小虹抬头看着天空。 「不会的。我想他一定有发现的啦!」说完,小虹的嘴角微微上扬。 「陈姐和我说,你前几天有来过这里。」最后,终于还是必须面对它。 「这……那是因为……」 「为了让我忘记他吗?」我焦急地说不出话时,小虹接着说道。 「啊……嗯……」我点头。小虹并没有马上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让我的情绪得到一些舒缓。 几秒后,小虹浅浅地笑了。 接着,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驱逐了我所有的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我盼望已久的温暖。 「你啊……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小虹抚摸着我的脸颊,久违的她的手心,好暖,好暖。「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虽然不能和你一起过,可是……我能不能任性地要个礼物?」 「什么礼物?」我的心跳急遽地加速。 「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有一秒鐘的时间,我呆愣地看着她。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将她拥入怀里。 我想这样做,想了好久好久。在我还是灵魂状态的时候,每天都不停地幻想着能将她紧紧抱着。甚至有几次在穿越的时候忍不住做出了抱她的动作,双手却穿越了她的身体,一次也不例外。 在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她就在我的怀里时,眼泪无法控制地从眼角溢出,双手也不自 觉地将她越拥越紧,我能感觉到,她那张躲在我胸前的脸庞也正在哭泣。 时间彷彿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只是相拥了好久好久。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了她的要求,因为一旦抱住了,就再也捨不得和她分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地松开环抱我的双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最后她笑了,带着无比的温柔。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此刻的笑容。 「对不起……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小虹依然笑着,「我……从来不曾忘记他……」 她的这句话,伴随着哭红的双眼,在我和她道别之后,依旧在脑海里盪呀……盪呀…… 44 午后的天空逐渐暗了下来,直到一片又一片的乌云正式为烈日拉下布幕。 昨天和小虹拥抱的触感,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抱住她的那个瞬间,感觉就像回到了以前还是杨雨乐的时候。那股温暖,还有透过拥抱传递而来的心意,和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 小虹的话,终于让我彻底地对她死心。说起来,仅有十年生命的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再次拥有她。只是在我重新拥有血肉之躯并和她再次见面时,被压抑许久的情感给冲昏头,忘记了復活的初衷-- 我是为了帮助她找到另一个归属而回来的。 儘管我一度萌生将她再一次追回来的念头,但是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静静地陪在她身旁,看着她找到一条可以一直幸福地走下去的路,显然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对不起啊,小虹。差一点就要耽误你的青春了。 虽然小虹说,在她生日这天,要把时间留给「过去的我」,但我想她应该不会一整天都待在那里才对。下午三点左右,我去租书店碰碰运气,说不定还可以见上她一面。 我始终不忍心看她独自过完这天。 只是,当我推开租书店的门,出现在柜檯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咦?你是来找云虹的吗?」对方似乎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她昨天辞职了喔。」 「辞职?」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倍感惊讶。 「对呀!她没有跟你说吗?」 「没有耶……」我摇了摇头。在这之前,小虹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辞职的打算。 走出租书店,回想起这一个礼拜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思绪完完全全地被打乱了。 从上一次和陈姐的谈话,还有昨天突如其来的拥抱,最后是毫无预警地辞掉租书店的工作,种种出乎我意料的事,让我一下子摸不清楚小虹究竟在想些什么。 还有,在她心里,现在的我──也就是杜怀谦,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份量。 如果我对她而言算不上是一个特别的人,那么她没有告诉我辞职的念头,绝对是不足为奇的。问题在于──如果真是这样,就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昨天那个拥抱。 我很清楚,小虹不是会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的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连看都不看其他男生一眼,即使有人找她搭话,她也是极其冷淡地回应对方,尽力让他们趁早死心。 高中时期虽然有纸条男出现,但是她后来告诉我,她之所以没有正面拒绝他,一方面是她认为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產生的爱慕,称不上是真正的喜欢。既然如此,只要持续让纸条男碰软钉子,他迟早会知难而退。另一方面,是她希望藉由纸条男带来的压力让我赶快行动,只可惜当时的我根本就是一块木头。 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在小虹的心中佔有着一定的份量。但从她昨天说的那些话来看,我绝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存在。 为了解开心里的疑问,我还是需要见她一面。既然她不在租书店,那么就一定是在我们之前同居的地方。我没有骑车出门,以租书店到那里的距离来看,大概只要走十分鐘。 天空终于在我走完一半的路程时落下第一滴雨,背包里虽然有一把摺叠伞,但就在我要把它拿出来时,雨势突然之间变得兇猛。 我迅速地跑到附近的骑楼下躲雨,看着眼前的滂沱大雨,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胸闷,接着便喘不过气,几次深呼吸后才得到舒缓。 我想起来了。 「杨雨乐」死去的那天,也是差不多的天气。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过猛烈,儘管我撑着伞,膝盖以下的裤管还是被雨给淋湿了,鞋子浸水的感觉,让我有些头皮发麻。 对不起啊,妈妈。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喜欢下雨天。 几分鐘后,雨势逐渐缓和下来,虽然不到毛毛细雨那般微弱,至少撑伞就足以抵挡。 终于,我来到了最后一个路口,也就是意外发生的地点。 前方的号志在我刚抵达的时候转为红灯,同一时间,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街。 我认得这把深蓝色的伞。是我们以前一起买的。 小虹似乎也看到了我,她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向我招了招手。 她用手指着自己,比出行走的手势,最后指向我。大概是想叫我不要动,等她过来找我吧。 我的胸口好闷。 对人类来说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呼吸,此时竟突然难如登天。 有股压迫感告诉我,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在横向车道的号志转变成黄灯时,小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没有撑伞,只用双手遮着雨的小小身影。他跑过了小虹的身边,虽然速度并不快,但是当小虹伸手要阻止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的画面,不论是和晴天妹妹那一次,或是「杨雨乐」活着的最后一秒鐘,都是一模一样的。 曾经在无数个夜晚中出现的声音,再次从我的灵魂深处响起── 我再也不要见到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了。 「不会吧?还没到说好的十年啊--」 我甩掉手中的伞,踏出步伐,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方的孩子奔去。 是的。 一切的一切,都和夺走我生命的那场意外一模一样。 包括在我耳边响起的,那令人心碎的嘶喊。 这一次,我却停下了脚步。 「雨乐,不要──」 原来,这场意外,并不是我十年寿命的终结。 然而它夺走的,却是我视为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45 我一滴眼泪也没流。 男孩的家属很快便赶到手术室前,不停向我鞠躬道谢。我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摸了摸那名受到惊吓而低着头哭泣的孩子。 我一点也不想要他们的感谢。 那是用小虹的生命换来的。 警察在釐清肇事原因时,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小虹的死,最大的责任并不在闯红灯的男孩,或者是抢黄灯的肇事者身上。 是我。 如果我没有停下脚步,离开这个世界的,就不会是仍有着美好未来的小虹,而是本就注定会在十年之后死去的我。 这样的我即便活了下来,如今却跟死了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在小虹被疾行而过的轿车撞击的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彷彿也跟着被这阵衝击给带走了。 令我停下脚步的那句话,从那时起便不停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法分辨到底是小虹真的说出了那句话,还是那场意外的记忆,让我產生了不真实的错觉。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了。 终于,医疗团队走出了手术房,并将我的心彻底敲碎,连粉末也不剩。 我的脑筋一片空白。警察将我带进另一个房间做笔录时,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询问结束后,我走上医院顶楼,吹过身旁的晚风还夹杂着一丝雨味。 为什么? 先是在阴暗的日子中带给我阳光的晴天妹妹,接着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亲生母亲,最后是这几年来做为我心灵上唯一支柱的小虹── 为什么我所重视的人会一个个离我而去? 悔恨又再一次将我逼得无路可退。我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却在那个时候停下了脚步,不论是什么理由,都没有办法说服我原谅这样的自己。 俯瞰着灯光璀璨的街道,为了小虹而回到这个世界的我,顿时失去了生存意义。了结生命的念头逐渐在心底萌生,却又感觉到另一股力量,正和我所有的负面情绪在对抗着。 是小虹的声音。 不管它究竟是真实的,又或者只是我的错觉,我很清楚,不断在我脑中响起的那句话,是希望我能活下去。 一旦我选择了自我了结,那么小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我的心意,就像是被我狠狠踩在地上。 属于我内心的声音,却从相反的角度质问我-- 即便活着,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内心充满着矛盾和挣扎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儘管来电的号码没有储存在通讯录里,我仍然知道对方是谁。 我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到耳边,但没有开口。 「喂?请问是杜怀谦先生吗?」 「是。」我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育幼院的陈姐。很抱歉,我知道她出了什么事……」陈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嗯。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昨天你和她回来育幼院的时候,她託我把一个东西转交给你,我就在医院的门口,能不能请你过来一下?」 「咦?好,我现在下去。」 我的心头一震,快步走下楼梯,迫切地想知道小虹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给我。 这是联系着我们彼此的最后一样物品了。 陈姐坐在医院门口的椅子上,用面纸擦拭着眼泪。我走出医院的大门时,她正好抬起头,看见我之后便起身走到我面前。 「陈姐。」我微微鞠躬。 「云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 「对不起,我阻止不了这件事情发生。」我带着满满的悔恨,低声地说。 「不,或许是她自己选择了跟随雨乐的脚步。对她而言,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这样,她就可以在天上和雨乐见面了。」 不是的,陈姐。 我们见不到面的。 因为我就在这里啊…… 「说实在的,我很替她们感到骄傲。我们育幼院能够教出这两个孩子,真是十分荣幸哪。」陈姐的眼睛泛着泪光,「只是……想不到云虹这孩子,最后还是难逃她的命运。」 「这话是……什么意思?」第一次从陈姐口中听到这些话,令我感到不解。 「她在十二岁那年也曾经发生过重大意外,父母都走了,只有她一个人从鬼门关前被救了回来。」 「咦?」 陈姐的话在我的心里投下了一枚震撼弹。我的直觉告诉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眾多疑问,似乎即将得到解答。 陈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并将它递给我。 信封的表面有着些微隆起,当我接过它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一份金属的重量。 我将信封打开,里面装着的不是纸张,而是一把钥匙。 它的样式,是我这辈子绝不可能忘记的。 「云虹说,她把只属于你们的秘密,藏在她曾经留下最多快乐的地方。」 46 雨过的路面到处都是积水,全力衝刺的脚步激起了片片水花,打湿了膝盖以下的裤管。 我已经顾虑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唯一在乎的,是小虹究竟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她说,她将只属于我们的秘密,藏在她曾经拥有最多快乐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的是哪里。 虽然我不确定这句话中的「我们」指的是她和生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但是既然她请陈姐转交给我的东西是她拥有的这串钥匙,那么这个秘密的所在地,就只会是那里。 但……如果这个「我们」指的是她和生前的我,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用最快的时间内抵达我们以前的家,这次不需要偷偷摸摸的了,我拿出信封袋里的那把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门后上楼。 房门前,属于我的鞋子依旧好端端地排列在那里。站在小虹所说的这扇锁着秘密的最后一道门前,分不清自己的心跳究竟是因为刚才那段时间的衝刺而加速,还是害怕接下来要面对的真相太过于沉重。 房间里的物品依旧摆放得整齐,一点也不像没有人居住的样子。地板和桌椅乾净得像是刚打扫过,小虹今天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又把这个房间重新整理过了吧。 我的电脑桌上有一个牛皮色的信封袋,上面没有写着任何字样。 这大概就是小虹所说的东西了。 双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信抽出来。 雨乐: 最后,还是到了我最不想面对的日子。 当我看到将近四个月没见的你出现在眼前时,我真的好开心,好想立刻衝上前去将你紧紧抱住。 虽然你换了一张脸孔,但我知道,我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因为,你当时的眼神,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再次见到你时的我一样…… 徬徨,以及满满的不安。 望着思念许久的人,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走向前,好让自己能多靠近对方一些。甚至,连你最后慌慌张张地跑走的样子,都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呢。 幸好,我没有让你看到这样的自己。因为那时的我,只敢躲在离你好远好远的地方偷偷看着你。直到一年过去,我才终于战胜心魔,勇敢地开口向你说话。 看着站在店门口的你,我的心情好复杂。一方面为了你回到我身边而开心,另一方面……却又为了接下来必须独自走过十年岁月的你感到不捨。 我好不甘心呀。我明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回到这个世界的,而我……却要在不久的将来离开你了。 我猜,有一天你可能会回来这里。所以我把原本收走的备用钥匙放回鞋垫底下,抽屉里被你拿走的提款卡,再次向我证明自己没有看错。那天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就是曾经陪伴在我的身边十年的你,也是我生存的唯一理由。 你消失的那几天,我每天都过得好挣扎,甚至想过乾脆辞掉租书店的工作,搬到一个你找不到我的地方,安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但……我是真的好想见你啊。 我好想留在你的身边,再跟着你一起欢笑、一起流泪。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一点也不想要离开我最爱的你啊…… 看着你坐在租书店的椅子上的背影,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姿势一页一页翻着书,我知道,当时我们一定有着一样的心情。你犹豫着该不该带着有限的生命再次走进我的世界,而我……光是想像自己离开你的这天,彷彿就能听见你的心支离破碎的声音。 儘管如此,我依然敌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的思念。当我看见你拿着我们最喜欢的漫画走到柜檯时,我一点也不想让这个机会溜走。 对不起,我自私地跨越了此刻我们应有的界线。 最后,你再一次从我的眼前跑开了。我好害怕。害怕我的鲁莽,葬送了因为能见到你而仅存的快乐。 过了几天,你仍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失去你。这一次,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还能再见到你,就算和你只是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也该感到知足了。 其实,那天你主动开口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当年你和我告白时一样激动。我不敢把它写在脸上,怕你觉得奇怪,只好故作镇定地回应你。 我看得出来,在你讲出前女友这三个字时,你的心里一定是很痛很痛的吧? 我也是,在我认清现在的自己,在你的生命中只能扮演「前女友」这个角色的时候,我的心,就像是被挖了一个好大的洞一样…… 你一定没有发现吧?和你去看电影那天,不管是坐在机车后座的我,还是走在你身后的我,都在你背后偷偷掉了好几滴眼泪,因为我再也不能拥抱前座的你,或是从后面突然牵起你的手了。 那天,你问我,会不会后悔爱过你? 抱着这种疑问的你,真的太傻,太傻了。 因为……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啊。 偷偷告诉你,高中时那位每个礼拜三送早餐来给我的学长,其实是班长的表哥唷。 不要生我的气嘛。因为我真的好想……好想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啊。可是,当时的你,动作实在是太慢了。我好想快点和你在一起,哪怕只多了一秒也好。 毕竟……我只有十年啊。 在你问我会不会后悔时,我的回答,还有你差点向我告白的那天,我拒绝你的理由,在育幼院时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真的真的能够明白吗? 我相信,你一定能确实接收到我的心意的,对不对? 本来,在你离开我的生命后,时间似乎在我的世界里静止下来。每天每天,都过得像是过去十年一样…… 漫长,却又短暂。 自从你回到我身边后,时间的遥控器彷彿被谁调到了快转模式。你带给我的快乐,让我发现自己和你分离的这天逼近的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甚至,快到我还来不及回味你给我的一切,就已经到了和你……还有这个世界道别的时候。 幸好,那个人在这天来临之前给了我一个特别的权利。就是让我用真正的身份来向你说再见。 既然你回到这个世界了,表示一向不相信神的存在的你,一定也见过那个人和穿越门的哥哥了吧?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喔。要不是穿越门的哥哥告诉那个人,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也不会拥有继续陪伴在你身边十年的机会。 真是的……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又好捨不得呢? 在育幼院的时候,你紧紧地抱住了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好想在你的怀里多停留一会儿。只要一下下就好……让我……在最后,能多沉浸在你的爱里一些…… 雨乐……或者,该叫你雨乐哥哥才对呢? 谢谢你,让我拥有这么快乐的十年。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替我取的名字吗? 因为有了太阳和雨,才会有彩虹出现嘛。 那天,我们一起看见的彩虹,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帮它取了什么名字,对吧? 就叫它希望吧。 再见了,雨乐哥哥。 十一年前,我们一起找到了生命中的希望。接下来的十年,就算没有我,你也要想着它,勇敢地活下去喔。 晴天 「我说,你打算把我好不容易替你找回来的笑容,糟蹋到什么时候啊?」 「为什么你会和我填一样的学校?你的成绩明明就可以上更好的!」 「嘿嘿。那些学校都太远了嘛。我一开始就说了啊,和你上同一间学校,我就不怕坐车的时候会无聊了。」 「你真的为了这个……」 「才不只是为了这个呢。」 「我啊……可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喔。」 「你……该不会真的要等我开口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刚才说了吧?你在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喔。从以前到现在,你的顾虑我一直都知道。以前我也曾经这样说过吧?我啊……可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喔!」 「所以……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多想些什么了吧?再慢……就来不及囉。」 「二十二岁哪里不一样?」 「二十二岁就要面对很多事情啊,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毕业了,想到就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老了很多,还有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唔……唔唔……」 「不会有什么事情改变的。相信我。」 「厚……你都不懂人家在想什么。」 「我怎么会不懂呢?你最害怕的,不就是我们分开吗?我也很害怕和你分开,所以只要这点没变,那就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爱我。」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为什么?你都说了我丢下你了啊……」 「是啊。但是,在这之前,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能够确实地感受到你从未保留,是用你百分之百的心意在对待我,努力要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而且,我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离开的,这样就够了。所以,我并不后悔爱上你。」 「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 「我说,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而且……我很想你。」 「你怎么又哭了?不管不管,你以后每天都要跟着我一起笑才可以,等我带你去看过彩虹之后,你就不准再哭了喔! 「打勾勾,赖皮的是小狗!」 「吼--」 「已经打过勾勾了,不能赖皮了喔!」 「好嘛好嘛,那下一次我不小心喝太快的时候,你也要对我这么温柔喔。」 「那也要你在我身边才行啊。」 「我本来就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然打勾勾,我不会离开雨乐哥哥,那你要一直对我这么温柔喔!」 「约好了喔,赖皮的是小狗。」 「嗯,约好了。」 「你啊……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 「我……从来不曾忘记你……」 「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47 「对不起……明明说好了打过勾勾就不哭的,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回忆一幕幕在我脑海里播放着,眼泪终于在此刻彻底溃堤。 原来小虹早就给了我好多的暗示,我却在看到这封信为止才明白她那些话的意思。 可恶……我怎么会这么笨?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可恶……可恶……可恶…… 我咬着牙。几个月前,还是灵魂状态的我,也曾在这个房间里有想哭的情绪,眼泪却怎样也没有办法流出,如今止不住的眼泪却一滴滴落在地上。 「现在,还不到绝望的地步啊。」当我被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身后。 「爱德华──」悔恨,在一瞬间转化成为愤怒。我转过身,丝毫不管他的身份,朝他怒吼着,「你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不管是小虹还是妈妈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我想起当初选择杜怀谦先生做为復活对象时,爱德华脸上的那抹诡异笑容。那正是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的铁证。 「……是。」爱德华闭上眼,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握紧拳头向他挥去。我原先以为会挥空,想不到却扎扎实实地打中了他的左脸。爱德华失去重心,差点跪了下来,「为什么?到最后,我所重视的人,全都知道我并不是杜怀谦啊……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们啊……」 爱德华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重新站稳身子。我的右手也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胀热感。 「舒服一点了吗?」爱德华的表情看不出有丝毫疼痛,「不够的话,你可以再打。」 右手的异样,让我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 我……竟然对爱德华动手了? 我的情绪有些慌乱。并不是因为我出手揍了身为神明的爱德华一拳,而是我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爱德华,我根本不可能拥有过去十年和小虹在一起的每一天,更不可能在小虹到了十年的期限而离开我的这天,站在这里质问他是否知道这一切。 如果没有爱德华,那么我和晴天妹妹的缘份,早就在她发生意外的那天,跟着她的生命一起结束了。 「对不起,我……」我坐到椅子上,懊恼地低着头,「我知道,要不是你,我跟她也不会拥有这十年来的每一天。我明明应该谢谢你才对。」 「没关係,我明白这个时候你有太多的情绪无从发洩。反正这副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既不会受伤,也不会死,如果能让你舒服一点,借你揍个几百拳也不是问题。」爱德华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还是一样不正经,一点神的样子都没有。」我苦笑。 「哈哈哈!你也同样没变啊,敢对神出手的人,全天下大概只有你一个。」爱德华发出了招牌的笑声。 「小虹她……」情绪更加缓和后,我开口,「小虹和妈妈……在那里过得好吗?」 「你妈妈生前似乎有自己的信仰,没有被分配到我所管理的区域,所以她的情况我无从得知。至于温云虹嘛……」爱德华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吧。就如我刚才所说,事情还没有到让你垂头丧气的地步啊。」 「小虹都已经不在了,你要我怎么不对这一切感到绝望呢?」我稍微仰起头,看着爱德华。 「嗯,说得也是。这个时候再说些什么安慰你的话,我看都是没有用的。」爱德华露出了和他所说的话一点都不搭衬的微笑,「但……如果你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你也不打算再给自己任何机会吗?」 「最后一丝希望?」 「是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向你说明的復活规则中,復活的灵魂在十年后再次死亡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我点点头,「会在死亡的那一刻,直接进入轮回。」 我立刻意识到小虹现在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我所熟悉的温云虹,如今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眼角,又有一些泪水溢了出来。 「没错。所以温云虹现在已经前往她的下一世生活了。」爱德华的回答毫不拐弯抹角,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除了復活以外,我还有另一项只能使用一次的特殊能力?」 「嗯。」我再次点头,「我记得我问你的时候,你完全不肯告诉我。」 「现在,是时候了。」爱德华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可以告诉你,下一世的温云虹,仍是一名生长在这片土地的女孩子。而且据我所知,她一直到二十二岁,才会遇到自己的第一个情人。」 「这……」突然从爱德华口中听见了小虹下一世的命运,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用意,「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听不出来吗?意思就是,你还是有机会和她在一起的。」 「咦……」爱德华的回答,让我再度燃起了希望。但是不消几秒鐘,我立刻察觉到夹在他所说的话和现实中的矛盾,「可是……等到她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的十年早已经就过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所以,我才要告诉你,我的最后一项能力啊。」 说完,爱德华又笑了。 「我所拥有的,能赋予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是--」 「长生不老。」 END 香港,是我走过的最后一座城市。 完成了这趟旅行,就能将环游世界的拼图拼上最后一小片。 二十二年过去了,岁月果真在我脸上停下了足跡。每每站在镜子前,光亮的镜身上映出来的,仍是我当年刚復活的样子。 这些年来,我走遍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唯有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长的时间,长生不老的秘密才不会被人发现。 我爬过日本的富士山,赏过满山遍野的樱花,也曾在艾菲尔铁塔上俯瞰夜晚的巴黎。在美国的时候,我偶尔会买一个最靠近球员的席位,近距离观赏nba球赛。我永远记得,在当家球星投进逆转的绝杀球时,我跟着主场的球迷振臂高挥,尽情欢呼的那股热血。 然而,心中却有一道风景,是再没有事物可以超越的。 小虹,我还在找你啊。 不。也许不该这样说呢。 我还在找,心中那道还未拥有名字的彩虹。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你说……长生不老?」 「是的,长生不老。怎么样,有兴趣吗?」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求之不得。」我毫不掩饰地回答。 「很好,我就是欣赏你这么直接。」爱德华看起来十分开心,「那么,我就和你说明长生不老的规定吧。」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打断爱德华。 「嗯?」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旦你连这项能力都用完了,你就会像一般人一样进入轮回……」 「是这样子没错。」爱德华若无其事地说道。好像我说的事情与他无关似的。 「这样……真的好吗?我不过是只和你认识不到几天的人啊……」 「哈哈哈!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啊。」爱德华又大笑了起来,「我会做出这个决定,原因并不在于我对你的认识有多深。在你跌落谷底的那些日子,小小年纪的温云虹,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管而前往下一世,最后她却甘愿花费十年的岁月,只为了将你的人生拉回正轨。以她当时的年纪来看,对你有着这样的感情,已经超出我的预期。」 我沉默着,没有给予爱德华任何回应。 「至于你,在机缘巧合之下也同样为了她而走上復活这条路,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即将面对的一切,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身为神的我,永远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我只负责在我认为对的人出现的时候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上,除此之外,我不能干涉他的任何决定。」说到这里,爱德华叹了口气,「像你们这样甘愿为对方牺牲的爱情,令我由衷地感到钦佩。因此,我怎么样也不想看你们在歷经重重难关后,仍必须走向和彼此分离的路。」 「但是……这样,你就必须卸下神的身份,跟着一般人一起投胎了……」 「呵呵。」爱德华轻笑,「六百年的岁月,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况且,我认为把这些机会使用在你们的身上,绝对是值得的。」 「谢谢你。」爱德华的回答让我有些鼻酸,「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找到她,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爱德华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我要向你说明復活的规则了。」 「嗯。」 「首先,长生不老并非完全没有条件。你必须先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而选择这条路。你的意志必须足够坚定,否则它将无法生效。而我也只能去寻找下一个对象。」爱德华收起笑容,「通过意志的考验,确认你是有资格获得这项能力的人后,我们会给你足够的资源,你不必担心自己的生计,只需要专心在你所想要达成的目标上,一旦你的目的达成了,岁月便会在你的脸上恢復运转。换句话说,等你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后,你就会开始像正常人一样变老。」 「听起来似乎和復活一样,没有想像中的简单啊。」我摸着下巴。 「其实不然。只要你想要找到她的心意够坚决,那么最初的考验,对你来说无非是易如反掌。但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违背了初衷,做出和你的目的无关,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事情,那么下场就会和復活最糟糕的结果一样。你的灵魂,将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爱德华严肃地说道,「以你的情况来说,就是爱上转生之后的温云虹以外的人。」 「意思是……我……只有一次机会?」 我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我必须一次就找到小虹。否则,我会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是的。」爱德华点头,「儘管如此,你还是要接受长生不老吗?」 「是。」爱德华的警告,丝毫没有动摇我要和小虹在一起的决心。 「我就知道单凭这点是阻止不了你的。那么,就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 爱德华的口中,说出了一个我从来不曾忘记过的问题。 或者该说,打从復活以来,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接受了长生不老以后,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分辨对方到底是不是小虹的转世。 我每天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既然小虹已经不再拥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就算我把自己和她的故事说出来,她也一定不会想起任何事情,因此,这个方法是百分之百无效的。 这样的难题困扰了我好久好久。在前面几年,我甚至怀疑过选择长生不老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并不在乎最后找不到小虹而烟消云散,只会因为注定无法和她在一起而感到遗憾。 和爱德华告别的一年后,我便已经走遍自己的国家,开始将足跡拓展到世界各地。也许遇见了不同的人,或是见到了不同的风景,可以帮助我找到答案。 啟程后的第十五年,我来到美国的旧金山,在看完nba球赛的隔天下午换上球衣,也在当地的运动用品店买了一颗篮球,跑到饭店附近的球场投篮。 半个小时过后,场边来了五个年纪大约在十五、六岁的男孩。我正好打算休息一下,便坐下来静静地观赏他们练习。 美国人的爆发力就是不一样,儘管他们之中最高的只有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却一个个都能跳得老高将球塞进篮框。 不久之后,其中一个男孩往我这里走来。虽然他的皮肤不是很黑,甚至和亚洲人的肤色有点接近,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在练习时所展现出来的那股爆发力,源自于黑人的血液。 「hey!doyouwannajoinus?(嘿!你要和我们一起打吗?)」 于是,我加入了他们的战局,我和这名前来邀请我的男孩被分在不同的队伍里。 十五年来,我不曾荒废过篮球。在结束一趟旅程回到家乡休息时,我每天都会到篮球场报到。所以儘管他们的身体素质十分劲爆,我还是能运用各种小技巧突破他们的防线。 最后,我们的队伍赢得较多场胜利。 「wow,you’resoamazing!(你的球技令人惊艷啊!)」我的其中一名队友向我击掌。 「hey!」我还坐在地上休息时,赛前邀请我的男孩再次走向我,「onemore.justyouandme.(再一场,就我们两个。)」 「okay,afteryou.(好啊,你先攻吧。)」 他的挑战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在刚才的比赛中,当我一球一球得分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因为他和我对位的次数是最多的。 在我和他的对决中,从他浅绿色的瞳孔里散发出来的高昂斗志,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毕竟是还比他多打了好几年的球,虽然在他优异的体能条件下,我要得分没有三对三来得容易,但我还是靠着经验不断取分,并且赢得了这场比赛。不过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大,只要他再多进一球,输的人就会是我。 输给我以后,他带着不服气的表情伸出了手。击掌的同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hey...haven'twemetbefore?(嘿……我们以前见过吗?)」 「yeah,iguessso.(也许吧。)」我笑着回答。 那天,在离开篮球场之前,我回过头,对着正在努力练习的他说道:「goodluck,buddy.(加油啊,兄弟。)」 回到饭店后,我想起在天堂的时候,1227曾说过的话── 「就算那个时候我已经忘记这一世的一切,我的灵魂一定还会记得,我依然是那个喜欢在球场上奔驰的自己。」 原来,这十几年来寻寻觅觅的答案,一开始就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写完了最后一篇游记,我的世界之旅终于在获得长生不老后的第二十二年画下了完美的句点。 外头正下着一场不小的太阳雨,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自己和小虹看见希望的那天。 短暂的阵雨结束,我走出屋外,不管雨过的草地多么湿滑,在河堤上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了下来,静静地期盼彩虹出现。 天空逐渐恢復晴朗,许多父母带着小孩出来玩耍,有人在草地上铺了野餐垫,也有人在岸边放起了风箏,只有我仍坐在河堤上。 几分鐘后,天空果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美丽的顏色。儘管我已经在北欧见过更壮观的极光,在我心里,彩虹的美却是任何事物都比不上的。 岸边的孩子们兴奋地又叫又跳,他们的父母纷纷拿起了相机,以彩虹为背景替他们的心肝宝贝拍照留念。 真好。 当初我和小虹可是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希望的啊。如果当时我们也有一台相机的话,肯定也能拍出很美很美的照片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掛在天上的那道拱桥。 好多好多回忆,陆陆续续从心灵深处涌现。想起我们第一次看到彩虹的那天小虹欣喜若狂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随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耳朵再也听不见岸边的喧闹。 此时此刻,只剩下一个脚步声,似乎正慢慢靠近我,最终在我身旁停下。 我彷彿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你……也喜欢彩虹吗?」 耳边传来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她的声音好轻,好轻…… 「是啊。很喜欢,很喜欢……」 我抬起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夕阳的照射下格外耀眼。 她笑了笑,弯下腰,坐到我的旁边。 虽然我们没再开口说话,但是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气氛,却没有半点尷尬,反而意外地让人感到自在。彷彿这份平静,本来就该属于此刻的我们。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终于,我鼓起勇气开口。 她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长生不老,你会想要做什么?」 一阵清风吹过了她的发际,将她的回答,还有那道耀眼的微笑,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