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故事》 01 三月初春,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挂钟的时针刚刚走到七,音像店老板老黄的儿子阿凯就在陈小云的歌声里睁开了眼,倒不是说他乐意那么勤奋有早起的好习惯,只是今天是每周固定的巡视时间——他得陪着大哥把区里大小商铺都走一遍,看看各家营业情况好不好,邻里邻家的口角都平复了没,东边新开的云吞店生意怎样了,西边抢生意的两家衣服店是哪家得了上风,……如此种种,倒都是些琐碎小事,但毕竟也收了人家钱,多关心关心,也是应该。 阿凯急急忙忙洗漱一番,看着镜子里花绿绿的衬衣,得意地把头发往后一抓,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往抽屉里一通乱翻,翻出个宽镜框的大墨镜往头上一卡,这才满意地摸了摸下巴,把外套往肩上一甩就往下奔去。 老黄正坐在台前整理昨天新来的碟片,抬头一看儿子吊儿郎当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早餐吃了没?你妈昨天做了太阳饼,你带点给阿铭。” 阿凯才懒得拿这些,他大哥是搞大事的人,老爸总叫自己拿这些小饼甜点给他吃,自己觉得丢脸,索性脚底抹油迅速溜走,摆摆手说今天不用等他回来吃饭,老黄一转身就不见自家儿子影子,这小子天天也不务正业,都是街上在混的,阿凯没心没肺,还不及阿铭脑袋一半聪明,老黄长吁短叹,只求这小子不要闹事才好。 阿铭是这条街上身家最不好的男孩子,也是阿凯口里的“大哥”。阿铭小时候成绩很好,每年评优秀都是他拿着奖状站在红旗底下,校长拎着喇叭站在旁边,鼓励大家都要向他学习,阿凯在太阳底下热得直流汗,把篮球踩在脚边滚啦滚去,老师发现他在玩球,一脸生气地走来,阿凯灵机一动把球塞到旁边旁边那个白胖戴眼镜的小男孩手里。 “报告老师,是阿柯的球,他叫我玩的!”阿凯撒谎面不改色,旁边的男孩支支吾吾急得冒汗:“老师老师……不是……不是我……” 结果自然是拙劣谎言被一眼识破,阿凯被叫到队伍外面罚站,脑门子的汗都快流到眼睛里,他气呼呼地一直眨眼,远远看着国旗下那个又瘦又黑的男孩阿铭,他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就连女魔头老师也对他偏爱有加,阿凯热得冒烟,无端生出不少嫉恨和羡慕来。 阿凯以为阿铭会一直这样闪闪发光地骄傲下去,直到阿铭家变故的风言风语传来,阿铭的妈妈卷走家里所有的钱,跟着情夫去了大陆,据说阿铭爸爸苦苦哀求她为了孩子留下来,那个狠心的女人还是一走了之。遭遇如此难堪的阿铭爸十分痛苦难过,靠着酗酒和赌博来麻痹自己,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里更是雪上加霜,催债的人到家里闹了一轮又一轮,初中晚课回来的阿铭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家里和醉醺醺头上受伤流血的爸爸,心痛得眼眶通红,他整夜未眠,做了个痛苦的决定,他决定离开学校,放弃自己热爱的学业,一门心思照看爸爸,外出打工挣钱贴补家用,妈妈走了,但他还有爸爸,他要撑起这个家。 阿铭从此过上打百家工、吃百家饭的生活,他什么苦都肯吃,什么脏活累活都乐意干,街里街坊没有谁不认识这个瘦高的半大小伙子,他话不多,一个人能干好几个人的活,东奔西走,春去秋来,阿铭在这个拥挤喧闹的街角里慢慢抽条长大,在漫长的春风秋雨里成长为一棵茁壮的大树。 二十岁的阿铭已经长得很高,他成了十四街的老大,每家商铺都定时给他交钱,他则是负责协调营生的各项事宜,保护本地商户不被外边的欺负打压。有年春节排戏,排的是老人孩子都喜欢的三打白骨精,其他角色都早早定下,唯独孙悟空一角叫人犯了难,阿铭自告奋勇顶上,表演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自此后大家又给他取了新的花名,喊他“阿猴”、“猴哥”。 阿铭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会说漂亮话,但却有一帮小弟死心塌地跟着喊大哥,阿凯就是其中一个,他念完大专就彻底把他讨厌的学业一丢,回到家里当个家里蹲,反正自家老爸开店生意好,自己饿不死有口饭吃就行。 阿凯吹着口哨往阿铭家走,刚出了转角口就看见骑着单车的阿龙。阿龙名字听起来像五大三粗的男人,实际是个个头娇小的女孩子,阿龙原叫阿莹,是她那爱读琼瑶的妈妈给取的,阿龙嫌这名字娇弱,听着不像干大事的样子,因为属龙所以干脆给自己改了个花名叫阿龙。阿龙家里爸妈都在企业干活,早早就劝阿龙找个企业文职营生,老老实实地过个安稳小康日子,阿龙嘴上应了,实际大专一毕业就拉着片警老林家的闺女阿琪一起开了个店,倒腾一些海货,两人也没什么经验,好在阿琪专业对口,也肯动脑子,一开始磕磕绊绊小半年,后来也顺当起来,小生意做得不错,阿龙心里得意,把活计都交给阿琪干的多,自己成天跟着阿铭那帮混,四处晃悠,阿琪成天被气得跳脚,但摊上这样伙伴也实在没辙,只好踏踏实实勤勤恳恳顶起“龙琪海产”半边天。 阿龙显然也看见的阿凯,冲他他招呼,阿凯急急忙忙跑过来跳上单车后座,反正他们都要去阿铭那里,索性搭顺风车。阿龙车技本来就差,被阿凯这一跳吓得车头乱摆,差点撞上旁边老伯的煎饼摊子,“你要死哦!”阿龙气急败坏地骂。 阿凯哈哈大笑:“你这破烂车技,小心下次摔到屎坑。”阿龙不甘示弱:“你放心,那我也会先把你摔下去,让你当个‘出屎芙蓉’ ”,两人向来不合,争着当阿铭身边最贴心的的小棉袄,一见面就非要斗嘴不停。阿凯想到阿铭订的那批新摩托很快要到货,十分激动地问:“诶!我们就要开上新车了内,哥到时候把小摩托一骑,到七中门口溜一圈,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学生妹!” 阿龙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你个癫佬”,阿龙自行车都骑得十分一般,骑摩托估计更是棘手,她打定主意要蹭别人的车坐坐,“那你就耍帅去吧,我可要坐阿猴后座,到时候看看谁更拉风咯。” 阿凯一听不高兴了,“凭什么你坐?要坐也是我!猴哥保准乐意载我。” “载我!” “卖见效!你个死龙” “屁嘞,你个歹仔”。 两人骂个没完,阿柯远远看到他们,招手喊他们过来,阿龙把车开近,看见阿柯正在门口整理整箱的汽水,准备搬进店里,当年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阿柯已经跟他们一样长大,阿柯白肉细皮,文质彬彬的样子,读的是网络技术专业,毕业后开了家网吧,每天店里都人满为患,只是现在还早,店里三两只,阿柯招了两个网管,一个是叫阿宝一个叫阿鸡,没事时候也爱跟他们一起玩,阿柯身为老板忙碌的多,不怎么和他们凑热闹,但是和阿铭自小认识,一直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阿柯拿了一袋油乎乎的饼子递给阿凯,“我刚买的酱香饼,还热着,你们带过去和阿铭一起吃!” 酱香饼味道确实不错,阿凯开开心心接过来道了谢,两人又往前赶。 自行车慢悠悠使过桥,远远的一抹扎眼的红色映入眼帘,阿凯心里咯噔一声,嘴里的酱香饼顿时都没了味,他瞪大眼睛看了又看,确实是那个女人没错,他气哄哄地在后边喊:“衰哦!大清早见到这个欧巴桑!今天运气都要坏掉!” 阿龙定睛一看,那边走来的正是阿宣,阿龙欣喜不已,远远大喊:“鸟姐早上好!” 02 桥头袅袅婷婷走来妖艳美丽的女子,早春的气温还是低,阿龙和阿凯都穿着长袖长裤,阿宣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冷意一般,只穿了小吊带连衣裙,裙角堪堪停在腿根,要再长些都没有,外边罩了件红色针织小衣,露着白生生的肩膀上开着朵青青艳艳的花,直叫人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不同于阿龙坦坦荡荡欣赏美女的开心目光,阿凯本质还是个害羞的大男孩子,待阿宣走近了,他刚才怒气冲冲的嚣张气焰顿时哑火,只剩下尴尬得无处落脚、只好假装看河面的眼神。 阿龙很喜欢这个外国回来的漂亮女生,亲亲热热地叫姐姐好,阿宣笑眯眯地摸摸她脑袋,叫阿龙有空就到香水街找她玩,阿龙自然应允,阿宣亲昵地在她脸颊亲了一口,又戳戳阿凯那张红得冒烟的脸蛋叫弟弟也一块来玩,末了踩着小高跟哒哒走远。 人走出去半公里远了,阿凯还在那又羞又恼,“这八婆真是不害臊!真不愧外国回来的,一点没有脸皮!也不知道阿猴哥……”阿凯突然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讲这句,阿龙哈哈大笑起来:“鸟姐多好看,你不要黑白讲哦!小心……”阿龙话也没讲完,但两人都十分有默契地住了嘴。 阿宣是刚刚跟着母亲回国的女孩子,阿宣家里做的大生意,阿宣妈妈早年颇有魄力地出海闯荡,在外国赚的是盆满钵满,但思乡情切,在阿宣念完学后就带着她回到故土,准备把生意在这片土地上播种发芽,她是个响当当的女强人,当时出国毫不犹豫,如今要回国也是一锤定音,说干就干。 阿宣母女回来那天在十四街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小地方的人们没见过那么豪气的大汽车,她们把老屋子彻底翻新,后来盖了个漂亮的小洋楼。 阿凯见过阿宣的妈妈,一个十分优雅美丽的富家太太,说话温文尔雅,待人礼貌和气,夹带着他虽然听不懂但听着就很厉害的英文词句,以至于他见到阿宣的时候完全不相信这是那位女老总的女儿,他以为那个气质卓绝的母亲会有一位像电影里上流社会那样穿着蕾丝公主裙、优雅美丽的宝贝女儿,事实却叫他大跌眼镜。 阿凯第一次见到见到阿宣是在香水街,香水街是这里有名的红灯区,吃喝嫖赌应有尽有,阿凯很不喜欢这里,但要办事不得不经过,他只好硬着头皮眼观鼻鼻观心往前走,粉色的暧昧灯光在女人的笑声里晃荡,旁边穿得性感的姐姐们看他害羞,都笑嘻嘻过来攀他手臂:“小帅哥要进来洗头吗?” 阿凯吓得往前狂奔,后边的女人们都笑成了一片,阿凯心里狂跳,闷头快走差点撞上别人,抬头一看一个穿着小礼裙和纯白毛绒披肩的女子正在一家店门口抽烟,左边一个板正衬衣的高帅男人,右边一个娇憨可爱的卷发女孩,中间那女子叫住出阿凯,夹着烟往他脸上徐徐吹了一口烟圈,“弟弟怎么走路不看路呢?撞着姐姐了可要怎么道歉才好?”阿凯又慌又乱,红着脸鞠了几个躬说对不起,转头就跑了出去。 隔天那个女孩到店里租碟片,阿凯愣愣看着她在店里挑挑拣拣,认出她就是昨晚在红灯区抽烟的女孩,这该不会就是做那种营生的女人吧,阿凯心里生出一股厌烦。阿宣其实在进来那一刻就认出了阿凯,她觉得这小男孩挺可爱,存心逗逗他,选了些碟片到柜台结账,阿凯接过来一看,十几张碟子每张封面都是赤裸上身的精壮男人或是穿着暴露身姿妖娆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香港情色片子,阿凯顿时又感到脸热,急忙忙拿了黑色塑料袋包好,阿宣把零钱放在桌面,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叫阿宣,住在十四街0101号,咱们也算是街坊邻居,下次到香水街玩,就说是我朋友,可以打折哦。” 0101号?阿凯心头一震,那不就是那座小洋楼吗,阿宣竟是那个归国女总裁的女儿,一时间他不知道是大小姐怂恿自己到红灯区玩令人震惊,还是优雅女总裁的孩子竟是个抽烟喝酒、左拥右抱、行为放浪的女生更令人震惊。 阿凯还在发愣,阿宣已经走远,只留下浓稠奔放的香水味,还在店里盘旋。 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阿凯秉承着越漂亮女人越危险的原则,始终对阿宣没有好感,常常敬而远之,死对头阿龙却是迅速和阿宣玩到了一起。 阿龙有段时间沉迷于学画画,报了个绘画学习班,上了几天课勉强学会毛笔画老虎,阿龙拿着自己的作业沾沾自喜,转头一看画室门口竟来了个新面孔,教室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阿龙认出那是这里最有钱那家小姐阿宣,她打扮得一如既往的惹眼,像只招蜂引蝶的花蝴蝶,老师亲切地招呼她找个位置坐下,向大家介绍这是新来的同学。学生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无人说话,看着都不乐意挨着这位危险人物坐——阿宣小姐天天流连红灯区的事迹可是传遍大街小巷,好人家的姑娘甚至看到她都要避开走,阿宣看着完全不在乎别人的风评,继续我行我素,这下看着大家为难的脸色,阿宣准备大喇喇往老师身边坐,老师总要对自己这位大金主好脸相待。 “来坐这里吗?”阿龙一声打破了沉静,阿宣转头一看,一个女孩子笑眯眯朝自己招手,于是阿宣就晃悠悠踩着细长高跟小皮靴,穿过一帮面色各异的学生们,坐到了阿龙的旁边,老师松了口气,招呼大家准备好用具开始今天的学习。阿宣看了看阿龙桌上的画,右下角签着她的名字,阿宣扯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拿起笔在阿龙的名字旁画了个小爱心,用很低的声音对阿龙说:“以后跟着姐姐玩呗。” 阿龙迅速地和阿宣熟络起来,她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成为这条街上第一个敢到阿宣家里玩的人,没事的时候她就去阿宣家里,两人窝在书房里看漫画,阿宣带回来很多有趣的书和漫画,阿龙随手翻开一本就看见两个男人在接吻,顿时惊讶得眼睛溜圆,“怎么男人还会亲男人啊!” 阿宣被她的反应逗得大笑起来,又从书堆里翻出好几本漫画放在阿龙跟前,“看来你要好好补课!” 阿龙在阿宣这里看来了许多新潮的玩意,迅速接纳并爱上了“耽美”文化,阿龙看着那个穿着吊带裙和拖拉板大大咧咧躺在沙发上,把妙脆角一个个丢到嘴里吃的女孩子,她觉得阿宣和所有女生都不一样,她绝不像七大姑八大姨嘴里传的那样是个坏女孩,也不是循规蹈矩的好女孩,她危险又迷人。阿龙问她到底跟多少个人在恋爱,阿宣哈哈大笑:“你管那叫恋爱吗?都是姐姐我的过客罢了,要和我恋爱,他们可不够格!” 阿龙很好奇,那要怎样的你才会真心喜欢呢?怎样才会够格当你男朋友呢?阿宣没说话,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不想让阿龙的话掉在地上,索性随意往左边墙上一指——那里贴着各种动漫海报,“起码要像流川枫那样又高又帅,打篮球也一流的吧!” 阿龙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板着一张死鱼脸抱着篮球,阿龙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冰山式的男生,她嫌弃地皱皱鼻子:“流川枫哪里帅了,要说打篮球——”阿龙忽的眼睛一亮,她兴奋地扒拉着阿宣的手臂摇晃:“鸟姐你见没见过我们阿铭哥啊?他也好爱打篮球,也是又高又帅还爱摆酷脸,下次他打球我喊你去啊!” 阿宣本来就是敷衍一说,她其实并不喜欢看人类三次元男人打球,感觉一帮男人汗流浃背臭臭哄哄的,但阿龙在那扮可爱小狗摇摇晃晃,她只好假装点头应允,反正这家伙忘性大,一转头就会把事情抛在脑后。 可惜的是出门都不记得回家路的阿龙,这次却把约鸟姐看球的事情牢牢记在脑袋里,到了篮球秋赛的时候,阿龙兴奋地来阿宣家敲门:“鸟姐!这周末我们铭哥的球队要和隔壁街区的球队打比赛了!我们一起去看呀” 阿宣十分头痛,谎称自己月经期肚子难受,阿龙顿时霜打茄子一样蔫下去,阿宣看她像个淋雨小狗一样失落,心里又不忍起来,只好又安慰她自己可以戴暖宝宝去看球赛,阿龙顿时一蹦三尺高,搂着她亲了好几下,“我的好姐姐,那我回去可要和我哥打个招呼,说这回可是有十四街第一大美女来观赛,让他必须好好打赢!” 阿宣被她逗乐,算了,自己来了那么久,成天在酒吧唱吧里边混迹,篮球赛这种活动倒还是没去过,就当是消遣娱乐了。 03 秋赛那天,阿龙早早就吃好了午饭去找阿宣,阿宣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贴假睫毛,即便是去看臭烘烘男人的比赛,她也照样打扮得精致,穿了惹眼的亮片短裙和过膝的小皮靴,长睫毛根根挺翘,阿龙在后边捂嘴偷笑:“你这是要叫阿铭哥心乱如麻啊!” 阿宣哼了一声:“我这是为我自己打扮的,可不关臭男人的事”,阿龙笑得直不起腰:“行行行!是我眼界窄了,我们鸟姐本来就是十四街一枝花。” 她们还是来得早了些,比赛下午三点开始,隔壁街区的疯牛队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一些人,几个人高马大的大块头男生正在一起热身说话,其中一个平头肌肉男说:“这回可必须打赢,我可看不得阿猴那个嘚瑟样子!” 阿宣正在观众席上晃荡,看到隔壁球队的啦啦队已经整齐坐好,看起来还是些学生,小女生们坐在一起吃零食,阿宣走过去拿过一个女生手里的爆米花就往自己嘴里丢了几颗,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怎么这个猴哥很厉害吗?” 小女孩们不认识阿宣,看见一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大姐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其中有个个头高些的胆大女孩比了个嘘的姿势:“姐姐是来旅游的吧?没看过阿猴他们打球吗?虽然他是我们对方阵地的,但不得不说阿猴哥打球真的很棒,而且……而且……”女生有些脸红了,“而且猴哥还挺帅挺酷的呢” 怎么遍地都是这个阿猴的迷妹啊,甚至对手阵营的女孩子也是他的粉丝,这人到底是个什么红颜祸水,似乎意识到自己把红颜祸水这个名号放在一个叫阿猴的大男人身上有些滑稽,阿宣忍不住笑了一声,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能有多帅多酷,小朋友你们是年纪太小还没见到真正的好男人” 女孩子不服气地摇头:“姐姐不要太早下定论哦”。 姐姐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呢,阿宣在心里暗暗发笑,“这个阿猴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就是个迷惑小女生的草包罢了。” 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敲击桌面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你是在说我吗”。 阿宣一惊,转身过去就见到不远处有个男人站在码放比赛记分牌的桌子边,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敲击着,他眼里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那样的眼神太过于陌生,她见过很多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惊艳的嫌恶的下流的各种各样,却没见过这样,十足有距离感,有挑衅感,不卑不亢,平和中似乎又带着汹涌的波涛,阿宣突然感到一丝慌乱,自己的反应也太陌生,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心绪,她感到心口发热,一股暖流冲向自己冰凉凉的指尖。 她定定看了一会,两人的目光就毫不避讳地在喧闹的球场上汇集,阿宣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的嘴角浮现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来,“是的,我是说你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所以,你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证明给我看”。 比赛进行的很激烈,两边队伍你争我抢,比分一直咬得很紧,看得两边观众都暗暗捏了一把汗,阿凯和阿柯坐在最前边的位置大声喊猴哥加油,嗓子都差点喊劈叉,阿龙在旁边也紧张得不行,关注焦点全在球场上,没人知道阿宣此刻心里乱糟糟。 阿宣虽然喜欢看动漫,但对三次元男人打球丝毫不感兴趣,怎么得分扣分,有什么战术技巧,其实她也不了解,但整场球赛下来,她的眼光的无法控制地落在阿铭身上,他身形很灵活,虽然投篮投的不多,但围追堵截还是相当有优势。 阿宣脑海里浮现他有些挑衅的、居高临下的眼神,想起他不带感情的一句“你是在说我吗”,想起他微微曲起在桌板上扣响的指节……阿宣觉得心烦意乱,这个男人真的很奇妙,比他帅气高大聪明多金的男人,她在国外都见了太多,她清楚自己的外貌对于男人女人都有独特的吸引力,所以对翩翩而至的桃花都一一笑纳,但是,但是她从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或许和她成长经历有关,阿宣有着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绝不让自己情感太依赖某人,不让某人进驻自己心里,她有着鲜明的界限意识,不动声色把人隔绝在外。 阿宣有过很多各式各样的情人,她享受自己和他们在一起时真实的快乐,在热情消耗殆尽后,又轻飘飘放下,大步往前走,她很懂得保护自己,偏偏是拨开这样的滥情的表面装饰,内里却是一颗无风无波、无情无爱的心。 回过神来的时候阿猴的球队取得最终的胜利,场上爆发出兴奋的欢呼,阿宣看见球队的男人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台下的观众也很激动,平时斯斯文文的阿柯竟然也激动得悄悄抹眼泪,打得太不容易啦!大家真的辛苦了!阿宣听见前排的观众在喊。毕竟疯牛队人如其名,都是些蛮壮的大块头,前边和别的队打都是赢九输一。本来打到最后疯牛队已经占了上风,阿猴带着兄弟硬生生抗住压力,逆风翻盘取得了胜利,为十四街狠狠争了一口气。 阿宣竟也莫名感到痛快起来,她微妙地体会到了竞技体育的乐趣,也或许,她是因为他,对这些产生了兴趣,这个念头很快被阿宣自己否决,怎么能那么容易动摇,这显然不合理。 阿龙挤过人群跑回阿宣身边来,神采奕奕地说:“鸟姐,今晚猴哥请客夜宵,你可要来哦”,阿宣下意识就要脱口拒绝,阿龙似乎是早有预判,手指交叉在她嘴边比了个X的手势,“你可不许拒绝,毕竟刚才……”她得意一笑“你在赛前可是驳了人面子,这回猴哥拿个大胜利,你不得恭喜一下吗?” 阿宣被噎得说不出话,恼怒地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是谁妹妹?你要站哪边啊”,阿龙插着腰面无惧色:“我站中间行吗,你是我姐,他是我哥,我谁也不站”,阿宣气得要拧她耳朵,被阿龙抢先拉住了手,摇摇晃晃地拉着她往外走,“走啦~别生气嘛~生气会变丑哦”。阿宣像个被扎漏气的皮球,那股子火也没处发,暗暗抱怨阿龙这家伙怎么拿捏人这么有一套,又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对劲,自己似乎被无形中推往了某个方向,一切都不像预想中那样发展了。 晚上夜宵,大胜而归的猴哥自然要请客,球队的一帮男人坐一桌,大家都喝在兴头上,一个接一个的开始唱歌,阿铭得空到旁边招呼朋友,阿柯酒量不行,喝得已经是半醉,阿鸡和阿宝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安慰个不停,阿柯迷迷糊糊还在叨咕:“那家伙就是欺负人!没结账呢就直接往外跑,也怪我不灵活,下个楼梯直接摔个结实,屁股都淤青了两天,可痛了!” 阿凯在旁边边嗑瓜子边憋笑,说实话他真的很想大笑,但看阿柯这个可怜倒霉样子,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阿宣和阿龙玩猜拳喝酒,两人不相上下,各喝了半瓶啤酒,阿铭拎着酒瓶过来,和大家都碰了碰,招呼吃好喝好。 阿龙心里一动,悄悄给阿宣使了个颜色,阿宣不解,下一秒阿龙就扯着阿凯站起来,说要到隔壁桌斗歌去,阿凯大叫大嚷不去,谁不知道他唱歌跑调,这不是丢人现眼,结果被阿龙扯住领子,拎小狗一样死拽硬拖到旁边去。 阿凯着急:“你干嘛!怎么能让猴哥和坏女人一起喝酒啊!” 阿龙甩过去一个眼刀:“大人的事你别掺和,赶紧的,唱歌!” 那边阿龙阿凯一走,除去坐角落里抱团安慰三人组,就剩阿宣一个还清醒着的,阿铭过去坐到她旁边,两人碰了碰瓶,各自喝掉一半,阿铭问她觉得自己今天发挥得怎么样,阿宣面上一窘,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也就那样吧”。 “那样是怎样?” “哎呀,那样就是那样,听不懂就算了。”阿宣心里懊恼,要自己夸他球技?想都别想。 04 阿铭笑了笑,“哦?那我就当你是说‘很不错’咯?” 阿宣被他厚脸皮惊到,“你自我感觉倒是很良好?左三圈右三圈费老鼻子劲也没投进球的那位是谁?” 阿铭也不生气,“你也知道我投球是弱项啊,看来你没少关注我。” “你!看不出来,原来你最大的本事是造谣”,阿宣被噎得没话,恨恨盯着阿铭泰然自若地剥烤白果,白果这玩意好吃,就是剥皮费劲,其实她也想吃,只是剥壳必定会弄坏她精心修理的指甲,只好忍馋。 阿铭面不改色:“行行行,是我造谣行了吧,过段时间还有一场,欢迎你来看看我球技有没有长进”,阿宣赶紧摇头:“谁稀罕看这个,你们男人打球赛,臭臭哄哄的”,“臭烘烘你今天不也是来了?”,“我是看在我的好妹妹阿龙的面子上才来的!”阿宣越说越没底气,这男人怎么像个斗鸡,拌嘴起来还没完没了。 “好好好,那就算了,篮球赛怎么样也是不比烟花酒巷好玩的,你说是吧?”阿铭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这顿时令阿宣感到不爽,傻子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挑衅,她其实压根并不是在乎别人说这些的人,别人说她不知检点沾花惹草,她也毫不在意,可听这样含沙射影的话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就莫名的气恼起来,索性顺着他的话讲:“是!我明天还是去香水街找香香软软的哥哥妹妹好了,他们盼着我好久了。” 阿铭耸耸肩,毫不在意的说了句“随你开心咯”,他站起来,把刚才剥好的白果倒进阿宣的碟子里,“让你的好哥哥好妹妹们帮你剥白果吧,我看你眼馋很久了”,说完就拎起自己的瓶子,一转身又扎进了隔壁唱歌大军里。 阿宣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这个人似乎拥有某种神奇的情绪掌控功能,面对这样的男人,阿宣第一次感到自己探索人类的雷达失灵,她摸不清他的想法,也不知道,要如何调动他的情绪,她愣愣地看着碟子里的白果,一时间她很想把这碟白果都扔到地上来发泄不满,这个臭男人,有什么了不起?比不上香水街里专业牛郎的百分之一温柔体贴,是个只会气人的笨猴子,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果子一颗一颗吃掉了。 日子过了半个月,阿龙店里忙碌,她不得不回去和阿琪一起照顾生意,阿宣有些小小的失落,她打算照样去老地方寻欢作乐,路上遇见阿柯,阿柯笑眯眯地邀请她到店里打游戏,阿宣对这个好脾气的男生印象很不错,索性就到他的网吧里转转,说来也怪,自从上次吃了顿夜宵,阿宣和阿猴的这几个哥们也算是熟悉了起来,她本身并不喜欢和人类交往,但意外的这些个男生都不叫她感到讨厌。 网吧里人不少,只剩下两三个座位,阿宣游戏玩的水平不高,干脆和阿鸡坐一桌,看他打一款智力逃脱类的游戏。 正看得入神,门口走进来一个短发的漂亮姑娘,看起来朝气蓬勃,与网吧里一群玩游戏的网虫十分不同,阿宣好奇看了一会,女孩子在前台和阿柯打了招呼,又拿出星星点点一束花递给阿柯,阿柯似乎是脸红了,边道谢边找了个空的笔筒,把花束插在里边,摆在前台桌子上,倒是添了不少生机。 阿宣吃了一惊,八卦地戳戳阿鸡的手臂:“喂!阿鸡你快看,有个漂亮妹妹给你们老板送花诶!” 阿鸡目不转睛,毫无波澜:“不看”。 阿宣无语,“你们男人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八卦吗?” 阿鸡十分冷静:“不是八卦,那是隔壁新开花店的阿娜,老板在他们开业时候帮了不少忙,花店老板也是个懂事的,隔三差五就让阿娜送些花束过来,以示感谢。” 原来如此,阿宣了然点头,确实是件普通正常的事,但是……阿宣盯着阿柯看着花束傻笑的样子,这傻小子,怕不是真的陷入了恋爱呢。 晚饭阿宣在阿柯网吧里蹭了一顿,网吧里生意忙,经常是过了8点才能吃上饭,好在阿宝还有些做饭手艺,经常在网吧铺面二楼的小厨房给大家做点吃的,今天吃的油焖大虾和清炖排骨,阿宣捏着筷子比了个赞:“宝妹实在贤惠,做饭和外边饭馆有得一比,要是哪天网吧倒了,你就单飞去开个简餐店,姐姐保准捧场”,阿柯在一旁不乐意了:“你不要唱衰哦,我们网吧现在多火热”,阿宣点了他脑袋一下:“开玩笑你不懂啊笨,实心眼怎么懂讨妹崽开心,什么时候能带阿娜来跟我们吃小灶?” 阿宝一听就哄笑起来,“阿宣姐都看出来啦?” 阿宣骄傲点点头,“我也不瞎,今天妹崽来店,你们老板的脸比猴屁股还红!” 阿柯本来就脸皮薄,一听就耳朵通红,支支吾吾否认:“麦乱讲啦!只是邻里邻居……” “哦——是咧!是给你送花的‘普通邻居’啦!”阿宣和阿宝笑的阴阳怪气,阿柯面红耳赤哪里懂说话,被他们几个逗得像个陀螺笨笨转。 晚饭吃得太撑,阿宣准备随意逛逛,刚出了网吧没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有个亮着灯的小店,招牌写着“千寻花语”,阿宣走过去一看,下午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正在店里忙碌,店里不大,但装饰得十分温馨,各色各样的花分类摆放着,阿娜系着围裙正在给鲜花剪枝,抬头一看来了客人,便对阿宣甜甜一笑:“姐姐随便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花”,女孩笑起来有可爱的虎牙,阿宣只觉得心里发暖,她其实并不想买花,也并不喜欢花,她只是享受别人给她送花的快乐,从男女追求者手里接过各样的鲜花,她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抱着花束招摇而过,最后回家关门,把花扔进垃圾桶。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脆弱娇嫩的东西,只是喜欢被追求和爱慕的快感。 阿宣在店里逛了一圈,准备要走,阿娜在身后叫住了她,女孩递给她一枝包装得精美的花朵,阿宣诧异地看着那支花,这是一支黑白色的玫瑰。 娜娜笑着说:“这支花今天没有卖出去,明天就要不好看了,我想送给姐姐,如果姐姐不喜欢花,也可以送给别人” 阿宣有些无措地接过花朵握在手里,“你总这么送花,不怕亏本呀?” 娜娜摇了摇头:“花是有灵气的植物,不能用金钱衡量,我把花送出去,就是把祝福送出去,我会收到,比钱更可贵的东西。” 阿宣把玫瑰拢在手心里,一步一步走远,回过头去还能看见花店温和的灯牌,再不远处是阿柯网吧闪亮的彩灯,阿宣心里涌起暖流,她想,她大概明白了娜娜的话。 晚上回家的时候,阿宣意外地遇到了阿铭,他刚帮忙弄完阿婆家粮油店的整修,一手把着自行车把手摇摇晃晃地骑车,一手拿着酱香饼,阿宣远远瞧见他,但又别别扭扭不想打招呼,干脆站定在那,高跟鞋磕着马路牙子当当响,阿铭也见她:“阿宣小姐这个点怎么在这?唱歌场子结束那么早。” 这家伙,净给人怼他的话头,阿宣心里来气,故意说:“连着唱三天了,嗓子难受,只能委屈委屈我的哥哥妹妹们,等我缓几天” 阿铭开过来把车子停下“要不要顺路载你?” 阿宣摇头:“你这车太破”。 阿铭无所谓地摇摇头:“那我走了”,说罢还真的晃悠悠骑走,开出去二十多米九听见阿宣在后边生气跺脚:“你还真走啊喂,衰猴!” 阿铭无奈地刹车回过头:“是你说不坐的嘛,要搭自己过来咯” 阿宣噔噔噔走过来,气冲冲往后座一坐:“这么晚就把女孩子丢在路边?我看你脑壳坏掉”,阿铭嗤笑一声:“夜场公主也会怕夜路黑哦?” 阿宣哼了一声,没再跟他斗嘴,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这几天她每天都在找不同的乐子,不是因为她闲得发慌,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只有和别人待在一块做别的事情,才能把坏心情暂时地转移掉。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也打心底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她一见到阿铭,他甚至不用做什么、不用说什么,自己的心情就会好起来,阿宣隐隐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那是一种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心意的情绪的慌张感。 阿铭载着阿宣慢悠悠地在小街里晃,出了小街,再往大路直走两公里,再拐进旁边的小路,没多久就能看见阿宣家的小洋房,阿宣突然一点也不想回家,她叫住阿铭:“喂,给你个请美女吃夜宵的机会。” 阿铭诧异地问:“现在?” “那是当然” “为什么叫我请客?” “多少人想请我还排不上队呢,你别不知好歹” “那就叫别人请去” “猴子你找死?” “是!找死也不找你” 阿宣被气得不行,直接从车上跳下来,也顾不上自己还穿着细高跟,阿铭吓了一跳:“喂喂喂,你个颠婆,这么危险你也跳?不怕摔到脚”。 阿宣不甘示弱地回嘴:“那还不是你个癫公,你自己说要找死的,那我可不得赶紧跑,难道跟你做对死鸳鸯?” 阿铭噗嗤笑了一声,阿宣也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几分暧昧意味,但她才不在乎,她倒想看看,这个木头木心的死猴子,能不能被自己勾勾手指头就钓走。 阿铭指了指后座:“上来啦,请你吃糖水。” 两人去了蔡老爹家的糖水铺,白日里太红火,总排不上队,晚上凉了,没什么人走动,空位倒还挺多,阿铭不爱坐店里,挑了外面凉棚的位子坐,远远的还能看到海面。 蔡阿爹十分热情地端来糖水,说不够还能免费加,阿铭道了谢,从碗柜里抽出勺子递给阿宣,阿宣指了指已经回到柜台的蔡阿爹,“这里大街小巷,是不是就没有你不熟的人?” 阿铭答:“那是自然,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现在又要看店收钱,这张脸就是身份证。” 阿宣脑袋一转,“那香水街你也要去的咯?”,阿铭神色无异:“那是自然,香水街也是店铺”,阿宣偷瞄对面那人,表情倒是十分淡定自然,心里起了要逗他的心思,“哦~原来阿猴哥也要逛红灯街呀~”语气十足揶揄。 阿铭面不改色:“对我来说不过是收钱的铺子而已,和别的卖粉汤买水果的店没什么区别”,阿宣不死心:“那么多漂亮的姐姐妹妹,阿猴哥工作累了,不去唱首歌、喝杯酒吗?” 阿铭抬眼看她:“前几天我在‘金世界’可是看到你了”,“那你也不来跟我打个招呼,没意思”,“我看你左拥右抱,可不会那么没眼力见地坏人好事!” “哦?”阿宣来了兴趣:“我都抱的谁了?我可记不清了” 。 其实她哪里记不清呢,就是那天她接到了那个所谓生物学上被称为父亲的人的来电和礼物,她又哭又笑地把包裹砸在地上,“你还打什么电话来?十几年了……你现在装起好爸爸来了!” 情绪崩溃之下她哭了一场,哭完后狠狠洗干净脸,化了十分夸张美艳的浓妆,一股脑把自己埋进K吧里,没人知道她破破碎碎地把自己缝合好,吧里的帅哥辣妹贴上来,说鸟姐今天真是太漂亮了,阿宣笑着把烟头按进酒杯里,金黄色的酒液里泛起烟灰,“难道我平时不美?”,温香玉软在怀,她挑了两个最漂亮的两个揽到臂弯里,回头又朝人堆勾了勾手,都过来,今天都来陪姐姐喝酒唱歌。 阿铭歪着头像是在回忆:“那我可认不得,太多了。” “切”阿宣嗤笑了一声,“那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左右边各搂着一个,地上沙发上还乌泱泱围着一片,有个女孩子斜斜靠着你的大腿,头发又长又卷,铺在你膝头像海藻一样漂亮” 他竟然还认真在回忆,阿宣心里起了无名火:“你就记得人家的长头发,好好好,是不是你也很喜欢?下次你也去,我让她好好陪陪你!” 阿铭无语,“我没有那种想法。” 真是个装模作样的猴子,阿宣又有了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阿铭抬头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些?” “因为快乐啊”阿宣笑得很是张扬,“我有钱又漂亮,能迷得一帮人围着我转,我今天睡这里,明天宿那家,想和谁喝酒就和谁喝酒,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我快乐得要命。” 阿宣其实很想知道阿铭会有什么反应,她不喜欢对方像个沉默的死海一样,对一切都包容,对一切都无所谓,对一切都好像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她想看他情绪的流露,就算是愤怒也好,厌恶也好,她想看他失控的样子。 05 阿铭摇了摇头:“不是的。” “不是什么?”阿宣不明白。 阿铭眼里仍是无波无澜,甚至有几分悲悯的情绪,这让阿宣有些挫败。 可是他的话却如猝不及防射来的利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角度让阿宣情绪崩塌,她听见阿铭对她说:“你不是快乐的”。 阿宣被这句话惊到,她想不到阿铭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也想不到自己引以为豪的完美掩饰会被一眼戳破,她像个忽然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狼狈,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被戳穿的第一秒就作出应激的反驳,“你又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自以为是挺让人讨厌的,我快不快乐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定论,我要什么有什么,我当然快乐。” 阿铭定定看着她,阿宣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真的在捍卫自己快乐的权利,但阿铭却巧妙地从看似坚固的堡垒中,发现微小的裂痕。 “是,我那天看见你,你一直在笑” “我都说了,我真的很开心!” “不是的,你的嘴角在笑,但你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阿铭丝毫不乱,他有十足把握从这微小的裂缝入手,让她伪装的外壳脱落,“你要知道,快乐流露的精髓在于眼睛,而不是嘴巴”。 阿宣说不出话来,她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能说会道,面对别人可以有一百种说话的方式和反驳的技巧,但在阿铭身上却全然失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说不过他,还是压根就是,不想说过他。 把自己放低在别人面前,这远远超出阿宣的安全意识范围,可意外的,她在阿铭面前,却并不惧怕风险,她心甘情愿败下阵来,自嘲地笑笑:“你说的对,我那天,心情不好。” 阿铭不动声色看了看周围,客人都在屋里,外面除了他俩,并无其他外人,他尝试着问:“那你愿意聊聊吗?” 阿铭伸手碰了碰耳朵,“如果你相信我是个好的听众,可以把烦心事讲一讲”。 阿宣沉默地咽下一口糖水,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心事对阿铭剖白,阿铭下意识的敲击着桌面:“有些东西一直放在心里,会腐烂发酵,痛苦就会反复沸腾,不如说出来,把坏东西都发泄掉,伤口才能慢慢结痂恢复。” 阿宣好奇:“那你有心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解决的吗?” 阿铭点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我的坏情绪会很快排解,我甚至不需要发泄”。“怎么可能?是人都会有坏情绪” “我也一样有,只是我可以调整过来,我就是个自动净化器”。 阿宣诧异地看着他,分辨不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阿铭表情淡定自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她想起自己对他失灵了的感知,她猜不透这个男人,他到底是有怎样强大的内核,以至于像一座巍峨高山,很难接近,也不可转移。 阿宣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座高山让她感到安心,她愿意对他诉说自己的心事。 “那天我接到我父亲的来信和礼物……”,阿铭认真看着阿宣,鼓励她慢慢说下去,阿宣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整理出这几天的思绪来。“他在我小时候就和妈妈离婚了,这个早早出轨、情绪阴晴不定的男人,是我生物学上无可否认的唯一的父亲,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又痛苦又愤怒。上学的时候,圣诞节那天,我舍友的爸爸们约好一起扮圣诞老人到宿舍里给女儿过节,虽然我的舍友们嘴上说着爸爸这样到学校来好滑稽丢脸,但实际上感动得抱着爸爸送的礼物不肯撒手。” “我难道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我甚至连这个嫌爸爸扮圣诞老人丢脸的机会都没有,他早早就离开了我,这么多年就像没有我这个女儿一样,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当他是死了。” “可他凭什么又来打扰我的生活,我难道是他想丢掉就丢掉,想捡起来就捡起来的吗?”阿宣从没对别人说过家里的事,她总觉得这像一块不光彩的、油汪汪的抹布,在她人生里展现出异样的难堪。 “没有人的人生会是一帆风顺,你至少有一个伟大的爱你的妈妈,她给了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可以年纪轻轻就见过国外的世面,可以天天泡吧唱歌,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为生计发愁”阿铭很认真地看着她:“你说你羡慕别人有扮圣诞老人的爸爸,那我也一样,我羡慕你有一个那么好的妈妈”。 “难道你没有妈妈了?”话一出口,阿宣就懊恼自己嘴巴比脑袋快,至少应该问得委婉一些,阿铭却不在意的样子摇摇头:“是啊,我妈妈早跟人跑了”。 “也是出轨吗?” “何止呢,她把我们家所有的钱都卷走了,跟着情夫跑去大陆,我爸跪下来求她,她也不回头。” 阿铭的语气平稳,甚至听不出情绪波动,阿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冒出一句:“我们还算是难兄难弟”,阿铭很轻地笑了一声,“可我的家都毁了,我爸沉迷赌博喝酒,差点把命丢了,我小时候希望自己能把大学读完,但事实上,我连初中都没念几天就辍学了” 阿宣第一次听到阿铭的家事,她从前只从阿龙那里听了些二三语,阿龙说阿铭小时候就成绩很好,刻苦好学,连学校里对她们横眉冷对的女魔头也对阿铭青眼有加,可是后来他家出了点事,阿铭就再没读书了。原来是这样的事……阿宣心有戚戚,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一样有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你会恨她吗?恨她抛下你,毁了你的生活。” “恨?”阿宣似乎听见阿铭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听错,很快消散在风里。 “都过去了,恨有什么用呢?我的人生已经如此,我不会再有一个健全的家,也不会再有机会,在十八岁那年拿到一张录取通知书了。”阿铭的语气平淡,似乎是轻轻松松把巨大的裂口和遗憾一笔带过,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经过无数痛哭的夜晚,再在清晨把脸洗干净,若无其事地骑着单车,穿过蜿蜒曲折的小街。 “你说的是实话吗?我很难相信你无怨无恨。” “当然,为什么要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不相关的人,对她而言毫无影响,却会让我在痛苦里被反复凌迟。” 阿宣听着他的话,愈发感到委屈起来,她真的不明白阿铭,读不懂阿铭,怎么有人能这样把苦痛囫囵吞下,不显不露,像孤独沉默的远山。 “可我没办法谅解,”阿宣感到眼眶发酸发热,眼泪又要蔓延上来,“迟来的温情,迟来的爱意,迟来的道歉,迟来的一切都不作数。在我渴望他的别的父亲一样,在圣诞节出现给我惊喜、在生日会拉着我的手逛游乐园、家长会坐在我的位置上翻看我的作业的时候他缺席了,那之后到来的所有,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不再需要了。” 阿宣说的平静,眼泪却毫不克制地流下来,她从不喜欢和别人剖白这些,她觉得把伤口撕开会十分痛苦,可如今她变得透明,把一切晾晒在阿铭的目光底下毫不遮掩,在汩汩流淌的血液中,她却感受到放空的痛快,把一切摧毁,把一切抚平,阿铭即使什么也不用说,他存在的本身,就能够吸收掉她奔流溃决的痛苦。 06 阿铭侧头望着她:“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是下定决心不会原谅了吗?” 阿宣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能不能原谅,但我现在有了不错的生活,他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说原谅与否,意义不大。……可是,我永远不可能,代替那个时候被伤害的我,去原谅他。现在的我已经是个成年人,有了相对成熟的心智和三观,有些事情放在现在,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冲击,但对于当年一个还脆弱无助的小孩子来说,却是巨大的痛苦。所以现在的我……不能够、也没有资格,替那时候的我,去选择原谅。” 当年一颗子弹射入身体,即便许多年后伤口恢复如初,当时的伤害和痛苦,却永远留在过去。 阿铭看着她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轻轻敲开了一个小口,他与她萍水相逢,也肉眼可见不是一路人,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心莫名的波动,他窥见到她脆弱的决口,牵动他的神经,一起在晚风里猎猎作响。 原来痛苦会使人共振,阿铭犹豫了许久,终于将手放在她的脊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只知道他不想看她如此难过。 阿铭叹了一口气:“所以,对你而言,所有东西都只在被你想要的那个当下,才有意义。” 阿宣诧异于他对自己情绪感知的正确程度,他在自己絮絮叨叨里,快速地把握住了隐藏的内涵。 阿宣始终秉承这个原则,想要的东西都必须直接得到,治疗伤口的药品、童年的父爱、形形色色的男女……她都要在她想要的时候牢牢握在手中,等到爱意流失,那个东西就失去了价值。 阿宣定定看着阿铭,这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里的男人,论外貌家世才学,她见过太多优胜于他的男人,可是却没有哪个,像他这样对自己有着神奇的吸引力,或许因为他像风像雾,虚无缥缈,无法捉摸,究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他。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阿宣脑海里成型,她迫不及待要去做,她完全不想去顾及后果,她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就永远没有取胜于他的可能。 “是的,一切事物都在渴求的当下有价值,所以……”阿铭疑惑地看着她,她干脆地将脸上的泪痕一一擦净,月光下她眼眶里还有微红的薄雾,那股忧伤却似乎已经被悄悄掩盖,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的目光,“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我现在,觉得你很不错。” 阿铭被惊得差点往后摔,似乎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攻势吓到,刚才两人谈心时无论如何都不慌不乱的男人,却毫无防备地在这个也许算得上的告白的语句里,惊慌失措。 阿宣早就预见到了他的慌乱,他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她,只能假装望向远处的海面,“你……不要胡乱讲……”,他耳朵竟然也有些红了,阿宣笑了一声,她真的感到开心起来:“怎么?十四街风云人物阿铭哥,难道没被妹崽表白过吗?” 当然是有,而且相当多。阿铭早早出来社会干工,学校里的学生妹也不安分,对班上戴着厚厚眼镜的读书仔没有兴趣,反倒都对每天骑车走街串巷的阿铭哥情有独钟,他长得瘦高,却十分有力气,什么事都会做,对人也礼貌,很多妹崽给他表白,阿铭都一一礼貌体面地回绝了,他知道自己家事不好,不想耽误别人,况且他一门心思赚钱养家,对恋爱的事不感兴趣。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女孩子爱围在他身边转,街口美发店的阿媛就算得上是他的头号粉丝,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阿媛总爱带着姐妹来找阿铭玩,阿铭应对得多了,倒也得心应手,礼貌地把她们都一一划分到界外,心如磐石,从不过界。别人暗地说阿铭哥是个“和尚”,不好女色,阿铭也不在意,任人说去了。 阿铭对于拒绝别人的爱意已经十分有经验,偏偏对上阿宣这一番打直球的请求,他却忽然乱了阵脚,她表情真诚,丝毫不像说笑——事实也就是那样,阿宣从不屑于说假话愚弄别人,阿铭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就走,“你今天心情糟糕,一时冲动罢了,回去好好休息。” 阿宣觉得他慌乱的样子实在可爱,倒不像平时凡事都胜券在握的模样了,阿宣终于感到一丝得意,自己好像总在被他拿捏,如今,她终于享受了一番拿捏他的快乐。 对于这种佛口佛心的“和尚”,弯弯绕绕黏黏糊糊都不是上策,还不如直接一记直球直捣命门,杀他个措手不及。 阿宣摇头,一把拉住他衣角不让他跑走:“我从来没干过后悔事,也不说骗人的话。你也说了,事物只在我想要的时候才有意义,我现在想要的就是你,你干脆答应了我,做我男朋友,说不定三两天我腻了,不叫你说,我自然就会放你走。” 阿铭似乎把话语的重点放在了“三两天”,于是他皱起了眉头:“你当我是什么?你要找那种人,香水街多得是,你何必招惹我。” 阿宣耐人寻味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可我不想要他们,我只想要你。” 她的眼睛很圆很亮,满满地盛着柔和的笑意,她平日形容放浪轻浮,现在却一点不显,阿宣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柔情蜜意,很难有人能拒绝她这样的邀请。 可阿铭却不似一般人,勾勾手就可以招过来,他摇头,“你哭多了,不清楚自己说什么。” 阿宣哭笑不得,从没听过眼泪还能让人醉,“我清醒得不得了,还能做数学题”,阿铭还是摇头:“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个话题,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我走了。” 还真是个难哄的硬石头,冷情的臭和尚。 阿宣意外地没感到挫败,甚至让她有了更加强烈的征服欲,她突然觉得一甩杆就上钩的鱼钓上来也没意思,反倒是这样硬生生的刺头,才叫人有收服的冲动。 时间还长,她不着急。 今天看来他是一步也不愿意多迈了,不过无所谓,自己已经直直走到他的心门口,她相信,这扇门打开只是迟早的问题,阿宣志在必得。 07 阿宣拉着他衣角站起来:“你要把我送回家,把女孩大晚上丢在路边,不像话。” 阿铭无声的点点头,闷声就往外走,只是错乱的脚步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阿宣在后边偷笑,她的心情已经全然转晴,无所谓去纠结太多,她不想再去理会那些令人头痛的烦恼,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当下,没有什么,比当下的愿想和快乐更重要了。 阿宣坐在阿铭的后座上,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阿铭也不说话,低头踩单车踩得飞快,阿宣起了要逗弄他的坏心思,在单车刚驶过一个减速带后故意“哎哟”了一声,一把搂住了阿铭的后腰,阿铭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宣赶紧说:“没坐稳,刚才差点往后摔了。” 减速带已经驶过去很远,路面也平稳了许多,但阿宣的手却没有拿开的意思,仍是攀着阿铭的腰,阿铭也没好意思叫她拿开,只能嘱咐她小心些别摔了。 原来你也有拒绝不了的事呐,阿宣心里偷笑,“你老实说,载多多少女生回家了?”“那数不过来。” “好啊你,别人还说你是个和尚,没想到你还偷偷开荤?”“别乱讲,都是普通朋友,有时候要搭便车,能帮就帮。” “那你以后能不能就载我一个?” “……” “喂!你个臭猴子!怎么不说话。” “不能。” “为什么啊,你真是花心哦” “没有花心” “你说你不花心,那能不能就载我一个?” “阿宣小姐,我好像并没有答应做你男朋友吧” “哼,答不答应是你的事,反正我单方面宣布,你阿铭就是我挑中的男人,我看十四街谁敢跟我抢。” 这个女人真的很特别,没人敢在阿铭面前那么野,他天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爱慕他的女孩子从街头排到街尾,却没有哪个,敢在他面前造次。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起,就带着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息,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在篮球场上质疑他打球技术,阿宣却很不在乎,要他证明给她看,他水平到底如何。 阿铭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不知所措,他应对女孩子的手段好像都失灵了,他心底里明白他和阿宣绝不是一路人,没有办法走在一起,可她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危险又迷人地让他不自觉靠近。 阿宣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动摇,他虽然没有答应,态度却十分微妙,她相信他要是想明确拒绝一个女生,会有许多种方式手段,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感觉到这个男人虽没有让她进门,但这堵墙却不是坚不可摧的,她甚至还能在其中找到开了一小格的窗口——这个比喻很微妙也很暧昧,但实际就是如此。 自行车很快到了阿宣家小洋房的门口,阿宣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失落,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和阿铭再多呆一会,但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点到为止就好,要是追得太紧,他会逃掉。 阿宣跳下了车,她从包里抽出那支娜娜送的、包装精美的黑骑士玫瑰,她在阿铭惊讶的眼光中把花朵放在车头的筐子里,“如果你答应当我男朋友,我会给你送一束,可惜你没有答应,我只能送你一支了”。 她嫣然一笑,款款扭身走进了家门,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还没抓紧,就飞过那边不见了。 阿铭愣愣地看着车头那一支玫瑰,从来没人会给他送花,即便是喜欢他的女生们,也不会想到给一个大男人送花,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轻快,在四下安静的夜色里格外明显,好危险的信号,阿铭不安地想,就好像稳稳贴合轨道行进的列车,就快要脱轨了。 阿宣在二楼的小窗口目送着阿铭骑车离开,她肯定他乱了心绪,我不要你当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佛陀,我要把你拉下来,和我纠纠缠缠,不可分割。 阿宣想起娜娜说的话,“我把花送出去,就是把祝福送出去,我会收到,比钱更可贵的东西。” 现在到她自己把花送了出去,她也想收到更可贵的东西,她想要他的心。 08 没过几天,阿龙的中学同学阿黄回来了,阿黄的爸爸是政府高级督察官,早些年已经搬到了大城市,只是逢年过节,都会按时回来烧香祭祖。阿黄留洋在澳洲读书,性格开朗又活泼,回老家没两天,就和十四街的老朋友新朋友们打成了一片。 这天阿黄约了阿龙和阿宣吃小火锅,店名有些土气,叫“帅哥靓妹”,好在味道还不错,阿黄兴致勃勃聊了半天自己在国外的趣事,门外忽的闪过一道人影,阿黄眼尖,一眼认出那人是自己幼儿园同学阿铭,于是急忙喊他,阿铭一个急刹车,回头看见老朋友阿黄兴奋地朝他招手,喊他一起吃饭,阿铭自然应下,头一转看见旁边坐着的竟是阿宣,心下吃了一惊,车头也差点往旁边晃。 旁边两人自是没察觉阿铭的异样,阿宣却一眼看穿他的不自然,心下偷偷一乐。 阿铭刚落座,阿黄就热情地向阿宣介绍:“这是我幼儿园就认识的朋友,叫阿铭,阿龙也是认识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他。” 阿宣笑着点头:“见是见过,只是还不熟悉。” 这话说的有趣,阿龙顿时察觉出一些暧昧来,明明两人也私下说过话,怎么还在阿黄面前故作不熟。 阿黄浑然不察觉,只是乐呵呵地介绍两人认识,阿宣心里憋着笑,看阿铭愈发不自然的表情,更加觉得逗弄他有趣。 吃到一半,阿黄东扯西聊,问起阿宣有没有男朋友来,“阿宣你这么漂亮,已经有男朋友了吧?”,阿龙看热闹不嫌事大,赶紧说:“你这么问可是问错了,你该问她有几个男朋友了才对。” “啊?”阿黄虽然在开放的国外读书,但在感情上却十分保守,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爱战士,听到这顿时有些惊讶,阿宣却摇了摇头:“一个也没有呢。” 阿黄松了口气,笑着嗔怪道:“阿龙怎么胡说八道,吓我一跳呢。” 阿宣故作忧伤地把羊肉片放在锅里涮来涮去,“我倒是想,可惜对方不答应。” 阿铭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只是很快又淡定地恢复原样了。 阿黄有些惊讶:“谁这么没眼光啊,还能拒绝你?” 阿宣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呢,大概他是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是根又呆又啥的铁棒子,是个又笨又木的野猴子。” 阿黄压根不会想到当事人竟然就坐在跟前,她只当是阿宣失恋心里难过,于是嘻嘻哈哈地说些别的逗乐她,哪知阿铭在那如坐针毡,冷汗直流,阿龙也从阿宣的话里听出了些端倪,只是偷偷看阿铭反应,一桌人各怀心思,一顿饭吃得不知味道,只有阿黄全然蒙在鼓里,怕大家冷场尴尬,一股劲地东拉西扯,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阿铭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谁知刚出店门,阿宣就说自己要去东街逛集市,问阿铭能不能捎自己一道,阿黄一听,自是让阿铭当个护花使者,稳稳当当把阿宣送过去。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阿铭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阿宣如愿以偿又坐上阿铭后座,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别的女生坐过,阿铭说没有。阿宣心里顿时开心起来,她懊恼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阿铭这里太容易满足,他只是说没有载过其他女生,自己就觉得十分痛快,在阿铭这里,她有种特殊的占有欲,她不愿意别人和她分享这个男人,同以前其他各色情人不同,从前她并不在乎他们在和自己享乐的同时又去勾搭别人,但对于阿铭,光是想到他会载的女生回家,她就会感到生气又烦躁。 好在他说没有,阿宣十分满意。 “你猜刚才在饭桌上我说的是谁?” “什么是谁?” “你别装傻,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是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 “打住打住!” “你明明就知道,你这臭猴子” “你干嘛故意那么说,阿黄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那些话都是我对你说的”“……你到底在玩什么啦” “我没有在玩!”阿宣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认真:“我在郑重邀请你,当我的男朋友。” “那天我记得我拒绝你了吧” “那不算数!” “什么意思?” 车子已经靠近集市门口,阿宣拍了拍阿铭后背示意他停车,车子刚停稳阿宣就跳了下来,她绕到阿铭的前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扣,上边有一个精致的小篮球,“送给你,就当是谢谢你两次当我司机” 阿铭摇头:“没必要,举手之劳而已”。 阿宣最不喜欢他这种客客套套冠冕堂皇的样子,她想像上次一样放进车篮子里,却发现车篮空隙太大,钥匙扣会掉出去。 她把钥匙扣递到他手边,示意他收下,阿铭仍不为所动,双手握住车把手,不肯伸手去接。 敬酒不吃吃罚酒,阿宣强硬地把他的手从车把上掰开,把钥匙扣的圈套进阿铭的手指里——这个动作简直就像是在戴戒指,两人都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可阿铭一动也不敢动,他任由阿宣把小圈套在自己指节上,他没有抽回手。 这就很好了,阿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笑了笑,随即又十分自然地抬起头来,好像这是一个极为寻常的动作一样,她随意地摆摆手:“走啦!” 走了几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回过头看着阿铭,“我刚说了,你的拒绝不算数,我只要你的同意,不听你的拒绝。” 说完她就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背着身做了个“拜拜”的手势。 直到阿宣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再也看不见,阿铭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挂在自己手指上的钥匙圈,上边似乎还留有她的温度。 好一个“我只要你的同意,不听你的拒绝”。 阿铭慢慢把钥匙扣攥紧在手心里,轻微的触痛让他心底渐渐明晰一个念头,他好像,已经渐渐陷进了这片危险的泥沼。 阿铭周边的人渐渐察觉出不对劲,阿铭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兄弟们经常看见小洋房里那个娇娆美艳的女孩子坐在阿铭单车后座上,穿着时髦性感的大小姐在老旧的单车和狭窄的小街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有时候大家会看见她单手搂着阿铭的腰,另一只手拎着易拉罐装的啤酒,喝空了就对着垃圾桶来个远程投射,偶尔运气好能一发命中,但更多时候都会掉到旁边,于是阿宣只好不情不愿地下车去捡起来丢掉,阿铭吐槽一句“臭球”,阿宣眼睛瞪得圆溜:“喂!你说什么臭猴子”,阿铭摇头不肯再说第二次,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 09 时近年底的时候,阿宣在“明月夜”遇到了个面生的新客人,男人来得很早,见了阿宣便邀她一同喝酒,阿宣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搭讪,何况男人看着就像个不正经的登徒子,眼里几分带着笑意的风流气,阿宣恹恹地背着他坐:“我可不和陌生人喝酒。” 那男人半点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反而是端着酒杯坐到了阿宣旁边:“这不就认识了?姐姐这么漂亮,就当是仙女下世普度痴儿了,赏赏脸,同我这个臭男人喝一杯怎么样?” 男人话语油滑,却意外不叫阿宣反感,她对上他笑盈盈的脸,杯口轻轻和他碰了一碰,男人乐得一杯饮尽,夸她人美心善。阿宣手指无意识地叩了扣桌面,问他是不是大陆来的生意人,男人穿着打扮都不太像本地人,连说话语气也不带海岛的软和。 男人收了笑脸点点头,“我是从大陆过来的,但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阿宣了然:“哦?也是回老家祭祖探亲来了?” “不是”男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看着像在微笑,却带着看不透的情绪,半晌才说了一句:“我是回来摆酒结婚的。” “怎么看着不太高兴?”阿宣乐着打趣:“不想结婚啊?” 男人摇头,“当然不是,我老婆跟我感情很好,只是太久没回来,近乡情怯罢了”,阿宣半信半疑,但她向来不爱掺和理会别人的事,索性也不多问,只是再和他碰了碰杯:“那就祝你新婚快乐咯!” 男人笑了笑:“谢谢美女姐姐,姐姐结婚了没?” 阿宣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咳咳……咳……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可怕的鬼话啊拜托,好端端怎么诅咒人。” “哦?”男人一脸揶揄,“看来是个‘丁克’族?” 阿宣满不在乎的样子,“管它什么族,总之谁也别想叫姐姐我结婚,你也说了我是下凡仙女,怎么可能和臭男人结婚,未免太可怕”。 男人抿了一口酒,半笑不笑地看着她:“你可别把话说太满,小心日后打脸”,阿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等着瞧吧,你孙子都能满地跑的时候你再回来,我还是个潇洒的单身贵族。” “阿宣——来一下!” 两人转头一看,是“明月夜”的美女老板阿听正从二楼探出身子来朝阿宣招手。 “我先走了,下回来我请你喝酒。”阿宣举起酒杯真挚地祝福他:“新婚快乐哈”,男人最后和她干脆地碰了个杯,仍是那副笑得暧昧的模样:“下周我在十四街摆酒,有空过来捧个场呗,我家酒席好吃得很。” 阿宣点点头:“行,阿宣姐姐给你个大红包。” 男人比了个飞吻:“谢谢姐姐,对了,我叫阿浩,酒席一定来啊!” 阿宣笑着扭头走了,又是个要一脚踏进婚姻坟墓的倒霉蛋,只是这男人看着也是个招桃花的,怕是结了婚也会不安稳。 十四街果然很快有了喜讯,街里做餐馆的老谢春风满面地蹬着单车,把邀请函送进街头巷尾,他那在大陆做生意的儿子阿浩这回衣锦还乡,赚了大钱不说,还带回来个贤惠温柔的媳妇要摆酒结婚,老谢乐得合不拢嘴,眼角皱纹都带着和蔼的喜气。 阿宣出现在喜宴酒席上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回来凑这些小市民的热闹,阿宣爱美,冬天也穿了蓬蓬松松的小礼裙,外边只套了件薄外套,扫了一圈后径直走到阿铭旁边位置坐下,阿铭瞄了她一眼,“穿这样少,不冷?” 阿宣娇气一笑:“冷的,你给我暖暖?” 这是自己搬了石头砸脚,阿铭索性不说话,闷头拿起花生磕,阿宣眼珠子一转,坏心眼地把手冷不丁揣进阿铭外套口袋,手指还在里边戳了戳,阿铭顿了一顿,什么也没说,只是由着她使坏去了。 阿宣偷偷低笑一声,指了指果盘里散着的坚果,“我要吃烤白果,你给我剥”,阿铭无可奈何,想瞪他一眼叫她老实些,对上她俏皮一笑的表情,实在凶不起来,只得乖乖抓起一把白果,一个个剥起来。阿凯在旁边看的真切,气得眼睛圆溜溜,自己顶天立地的大哥,哪能被这个坏女人拿捏,阿宣得意地把白果扔进嘴里,笑眯眯地看着阿凯:“表情怎么这么难看呐?让你猴哥也给你剥一些好不好?” “喂!别太过分哦八婆”阿凯吱哇乱叫,被刚到桌的阿龙一把薅走:“呆头!别当灯泡啦。” “你神经哦?不止你,现在我看猴哥也被那女人勾住了啦!我早说是妖怪” “别乱讲,你好胆就去阿哥面前讲啊,看他不揍你成扁鱼!” “要不是阿浩哥大好日子我真要打你掉河里馁” “闭上你嘴啦,看新娘子去。”…… 阿浩倒是没有骗人,酒席上菜式很多,老谢家就是搞的吃喝生意,不缺好厨子,样样菜都好吃,阿宣看着在台前讲话的一对新人,阿浩穿着一套板正西装倒还挺人模狗样的,他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嘴甜舌滑逗得宾客不时大笑,新娘子生的温婉可人,一眼看便知是个贤妻良母,听阿浩说两人也谈了七八年恋爱,从他一穷二白时候老婆就跟着他一起打拼了,算是爱情长跑圆满结束,终成眷属。 好一段不离不弃、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圆满故事,底下长辈们都露出欣慰的笑容,阿猴阿凯这些小时候的好兄弟们,也为阿浩感到开心,一帮人鼓掌的鼓掌,欢呼的欢呼,好不热闹。 阿宣不爱听这些什么白头偕老、婚姻美满的故事桥段,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一双眼睛四处乱瞄,看看旁边的人都有什么热闹,嗯……阿凯这傻小子感动得有点热泪盈眶了,阿龙笑嘻嘻地和阿铭一起起哄叫新郎新娘亲一个,阿柯也出息了,坐到了娜娜旁边,两人像在课堂上开小差的小朋友,拿饭桌上吃剩的骨头扔给旁边一黑一黄两只小土狗。 嗯?这个男人……阿宣的眼光停住了,在一帮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观众里,有个人的表情显得十分突兀,他神情郁郁地喝着面前的酒,甚至没有抬头看向台上那对正在说话的新人一眼。 男人很是白净斯文,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和街里不拘小节、蛮里野气的男人们不太一样,看着也面生,阿宣好奇地拉了拉阿铭的衣袖,“那边那个男人是谁?我没见过。” 阿铭看了一眼就转回身来,似乎不想转移注意力:“他是阿杰,平日都在南边的小岛教书,极少回街里。” 阿宣开玩笑道:“我看他怎么不开心哦,是不是小时候跟阿浩打架关系不好啊哈哈哈” 阿铭叫她少胡思乱想:“不要乱讲话,好好吃你的饭。” “哦” 阿宣乖乖把阿铭夹到她碗里的大虾给一口吃掉,她敏锐地感知到阿铭似乎不喜欢她多管闲事的样子,或许真的有什么不愉快的过节吧,阿宣看着台上的新人在众人的欢呼中亲吻,不自觉地这样想着,不然谁会在少年好友的婚礼上郁郁不忿呢。 10 阿宣没想到那么快就再次见到了这个奇怪的男人,婚礼结束的第三天,是个冬天里难得的大太阳日,阿宣感觉快被阴天闷得发霉,拉开窗帘一看那么好的太阳,兴致大好,于是开开心心地化了个精致的整妆,戴上喜欢的首饰链子就出门直奔海边去了。 多适合在海边散步的好天气呀,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忽然阿宣的视线被海边礁石堆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吸引住了,那人穿的单薄外套,宽大的风衣被海风刮得呼呼作响,他一动不动不知道坐了多久,几乎要和周边景致融为一体。 阿宣心里纳闷,这也不知道哪个傻小子,海边看风景还做得跟上课似的腰板挺直,看着都累。她有心去逗他,悄咪咪地走过去,走得近了些才发现这竟然就是那天在酒席上不开心的男人。 “喂~哪里来的帅哥,坐这喂鲨鱼啊?” 男人似乎被阿宣吓了一跳,但转过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阿宣一番,又把头转了回去,视线仍然望向大海。 “这里没有鲨鱼”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但也很冰冷,听起来甚至比海水更加没有温度。 阿宣顿时有种被忽视的愤愤,开什么玩笑,姐姐今天打扮得那么漂亮,刚才一路都有男孩子对她吹口哨,而这个奇怪的男人,对她完全不正眼相看,她察觉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没有丝毫兴趣。 这让阿宣顿时升起了探究的欲望,她很好奇,这个神秘的男人究竟在想什么,怎么在别人的婚礼上和一个大美女面前都是一副别人欠他百八十万的臭脸。 “我那天看到你了哦”,阿宣小心翼翼避开锋利的石头,坐到男人身边,“在阿浩的婚礼上,我发现你很不开心”。 男人哼了一声:“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吃多了,胃疼。” “你撒谎哦”,阿宣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她想引诱他开口,“一个人开不开心是骗不过我的,因为你的眼睛,很难过。” 她想起阿铭拆穿她快乐假面的那个晚上,想起他说“你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她的心蓦然涌起一股热流,爱是潜移默化的改变,她不知不觉,也学着他的方式,去观察世界。 男人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他似乎很诧异阿宣会注意到他,但仍是嘴硬:“没有,你看错了。” “我可不喜欢跟你扯谎话,你不妨把你想的和我聊聊,有人和我说过,“有些东西一直放在心里,会腐烂发酵,痛苦就会反复沸腾,不如说出来把坏东西都发泄掉,伤口才能慢慢结痂恢复。”阿宣很真诚地看着他:“我可以当一次秘密树洞”。 男人表情变得柔和一些,看出来他正在动摇,阿宣知道这是他开口倾诉的前兆,干脆开个玩笑引他开口:“我看你脸那么臭,指定小时候没少和阿浩打架吧,看着昔日的讨厌鬼衣锦还乡洞房花烛,你心里不爽了?” 男人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你猜的不错,没少打”。阿宣一副看吧我就猜到的表情,可下一秒就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他语气平缓,像说今天早饭吃面包一样随意,“只不过都在床上打。” 阿宣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也讶异于这个看着斯文内秀的男人,竟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毕竟这只是个保守的小地方,不同于开放的国外,她也知道这样会遭受怎样的非议,可男人毫无保留地就告诉了她,她不由对这份信任感到有些沉甸甸的,一时间竟像个哑巴说不出话来。 阿杰看到她惊诧的表情,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么,吓到你了?” 阿宣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愿意全盘托出”,毕竟你看起来是个挺有城府的人,后半句阿宣没说出口,她只是静静等待对方的回答。 阿杰看着她的眼睛,阿宣从他的目光中探寻不到任何与“情”有关的情绪,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在他的目光里探寻不到被她吸引的波澜是正确的,因为他确实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你不是十四街的人”阿杰的语气很肯定,“你是个外来客,正因为如此,我愿意告诉你,除了你,我不知道要对谁去说这些事情。十四街里熟悉我和他的人,我不想说,我工作的南边小城,没有认识他的人,我也不想说。” 阿杰的声音很轻,阿宣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伤感,她并不多喜欢这个看起来清高自傲的男人,但此时此刻,却被他这种想说又不愿意说,想说却没处可说的愁闷所感染。 原来痛苦真的能把游丝一般的两人牵系在一起。 “阿浩从小就是个很皮实的小孩,我最开始见到他,他在学校后边的沙地里玩丢沙子,皮肤被晒得很黑,远远看过去,就是个小卤蛋。我小学不和他在一个学校,但我和阿铭关系还不错,有一次我到他学校去,找他借书,阿铭回教室拿书去了,我就在楼下等着,看到了沙地里的阿浩。” “那时候我根本还不认识他,只觉得这小男孩吵闹,一片孩子里,就他笑得最大声,泥乎乎脏兮兮的脸蛋上,一排牙显得特白。” “我最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男孩子,我爸妈都是老师,从小我家环境就很安静,真的受不了孩子凑在一起臭臭哄哄的样子。” “后来上了高中,我和阿浩考在了一个班,他个子长高了不少,脸也没小时候黑溜,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他来,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那笑起来格外爽朗的笑声和大白牙。很快阿浩成了班里的风云人物,他喜欢打球,成绩也不错,跟谁都能勾勾搭搭称兄道弟,班上不少女孩子都喜欢他,他倒是来者不拒,对哪个都怜香惜玉,处处留情。” “那时候我很讨厌他。我不擅长体育运动,每次体育课都会呆在班里写作文——写作几乎是我中学时期最喜欢的一件事,这让我能短暂地逃离开枯燥烦人的学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有一次我照常没去体育课,阿浩刚打完篮球,满头大汗地往班里走,一边大喇喇地把湿透的校服上衣脱掉,一边拿起水瓶大口地灌水,他似乎没想到班里会有人,转头一看到我看着他,他差点把水都喷出来。他拎着水杯走过来,问我怎么不去上体育课,我懒得和他搭话——事实上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他见我不搭不理,笑嘻嘻地把手搭过来,我几乎条件反射地瞬间把他的手臂掀开,留下他一脸错愕。 我以为他要生气,没想到很快他又挂起笑脸来,问我是不是优等生都这么脾气不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心想着毕竟是同学,总不能明面上搞得难堪,只好说自己不喜欢打球,所以待在教室,他了然点头,出门前又转过来对我说,以后要多晒太阳多运动,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我非常熟悉的笑意来,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又指了指我,小白脸可不像男子汉。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不知道背地里有好事的男生骂我是娘娘腔,只因为我和他们都不同。阿浩这种嘻嘻哈哈、没脸没皮的男生直接被我划分到最讨厌的同学类型里,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和这样的人有任何接触。我本来以为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没想到这件事后,阿浩莫名其妙地老爱过来惹我,像个苍蝇,嗡嗡个没完,我越不爱搭理他,他就越来劲。” 不知为何,阿宣忽的感觉自己无意中被戳了一箭,自己和阿浩八竿子打不着,行事轨迹竟意外地重合了,或许自己当时这么快被阿铭吸引,也是因为他不像别的男人一样一钓就上钩,正是这样的若即若离,难以琢磨,才最能引起对方征服的兴趣。阿宣瞄了阿杰一眼,心想要是阿杰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爱吵闹打架,爱偷偷议论哪个女生正点,爱开些下流玩笑,爱在打完球后热烘烘地一把扎进浴室里唱歌……如果阿杰能和阿浩勾肩搭背打成一片,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反正人有时候也真是挺贱,阿宣默默吐槽,越是得不到,越是想拥有。 “没过多久,阿浩和阿龙全票当选了风纪委员,两人分别管男生和女生的卫生纪律,有段时间学校风纪抓得很严,男生留长发女生戴耳环衣着不整齐之类的都要被抓到班级门口罚站。那时候每天的早晨,我远远地就能看见阿浩站在班级门口,一个个检查男生的仪容仪表,我站在队伍里看他,心想怎么有这样的人,好像对谁都能没心没肺地笑。很多时候他会隔着队伍看见我站在后边,很大声地问我有没有吃早餐,旁边有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哄笑,我面上生气,故意不搭理他,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波动。” “有一天我来得迟了,几乎是最后踩着线赶到班上,我夏装校服领口的扣子掉了两颗,果不然被阿浩一把拽住,笑眯眯地说好学生也衣冠不整啊。我自知理亏,板着脸一副准备受罚的样子,阿浩却没有把我抓到门口罚站,他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放到我手里让我穿在外边。我拿着那件外套像拿了个烫手山芋,立刻就想丢回他手里,阿浩自然不接,态度强硬地把我塞进外套里,说校长一会还要来巡视,好学生不想被抓典型就乖乖听话。” “那个早上我如坐针毡,我本来是个有洁癖的人,却意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然而这种不合常理的自然,却让我十分无措和慌张。当人一旦对某些事物有了破除以往常规的接受度,就意味着心理防线的动摇,它似乎在犹豫地放开一个小口,等待某人的进来。”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的恐慌却愈发浓烈,让我不知所措,我只好选择逃避,尽量地躲着阿浩。没过多久,一场流感来势汹汹,还好学校里封闭管理并没有受什么影响,我没当回事,周末照常回家。没想到周日返校的时候,就看见一帮学生围在宿舍楼底下,周围拉了一圈警戒线,宿舍门口竟然停着一辆120,几个穿着严密防护服的学生被同样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带上了车,在学生们惊慌的讨论声里,救护车呼啸而去。从周围学生的讨论里我知道了是有几个学生中了流感,被医院拉走了,又叽叽喳喳地说这流感凶险,死亡率还在上升。我心里莫名变得很慌,想赶紧回到宿舍里,却被医护人员一把拦住,说要消毒后才能进入。”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这心慌从何而来,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乱走,忽然见到阿龙正拿着一迭资料,面色焦急地往教室方向去,问了她我才知道,班上三个男生被确诊流感已经被医院带走了,其中一个就是阿浩。” “因为流感突然降临在我们班,一时间人心惶惶,我们被临时通知放假一个周。我脚下像踩了棉花,木然地跟着大家一起收拾书本回到宿舍里,我脱力一般倒在床上,那种恐惧一下子扩散到全身,我既为阿浩的病情担忧,更为我这份不合时宜的揪心而慌乱。他分明是个让我我讨厌的同学,他爱和男生臭乎乎地打球,爱和女生暧昧多情地勾勾搭搭,这样的人我明明要远远躲开,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却成了牵动我情绪的把手。” “在宿舍待了两三天,大家都闷得憋不住,都溜出去图书馆和体育馆玩去了,我自觉无趣,索性到班上写文章。班上只有个女生,我知道她是阿浩的绯闻女友之一,她与我并不熟悉,但见了我来却还是主动过来找我搭话,想来是心里难受。我看她脸色很差,似乎是哭过了,眼睛还是肿的,那个清秀文弱的女生递给我一本笔记示意我翻开,我不明所以,翻看的一瞬间却是惊呆了,里面写满了‘拜托让阿浩好起来吧’,密密麻麻写了一整本。” “我在心里骂他,是个勾魂索名的冤家,惹得女孩子这样为他伤心流泪,牵肠挂肚。可最后,我却也像她一样,跑到楼顶写了一张纸条,折成纸飞机远远地投掷出去,我写的是‘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没有写名,没有落款。只有那个夜晚的教室楼顶和晚风帮我记得,那一刻不管不顾做的傻事。” “一个多星期过去,阿浩终于病愈回来上课,大家见到几个同学都平平安安回来都开心地挨个去拥抱他们,我坐在座位上假装认真写作业头也不抬,心里边却终于松了口气,悬着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阿浩和大家嘻嘻哈哈聊了一轮,大课间的时候才摸到我这来,往我抽屉里塞了个大苹果和一盒草莓,一副讨夸的样子。我满肚子话想问他,想问问他治疗是不是很辛苦,现在难不难受,结果好半天憋出一句你哪来的苹果,他贼溜溜地笑,说是护士姐姐送的。我不要,谁要别人给他送的水果呀。他偏让我拿着,说他的就是我的,分什么彼此。” “这种话有点太亲密,我想我们好像还没有熟悉到这个程度,可神使鬼差,我竟还是收下了。他得意地笑,神秘兮兮凑过来说要告诉我个重要事。原来是要重新分宿舍了,他和阿龙正在拟定各宿舍名单,我拿不准他告诉我这件事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我从公告栏里看到宿舍分配名单,我俩的名字赫然列在一起,是一间宿舍的上下铺。就这样,在他的‘暗箱操作’下,我们成为了舍友。” “阿浩没脸没皮的粘人功力一绝,我要去图书馆,他跟着去看漫画,我周末回家,他跟着去蹭饭,我放假待在宿舍,他就拉着我用MP4看电影。我从前真的很烦他,没想过我们还能有一天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床上玩游戏。冬天的时候学校严管宿舍纪律,十一点熄灯,阿浩还要上下楼巡查半个多小时,忙前忙后结束了回来,都接近十二点了,他蹑手蹑脚偷摸着进来关上门,也不肯回床上,直接窝进我床上来,美其名曰生怕爬上铺那老化的楼梯架子吱吱嘎嘎把舍友都吵醒,干脆赖在我床上搭窝,我有时半夜醒来,发现他搂着我睡得很熟,皮肤相触的热度让我头晕目眩,这显然是超过普通好友的肢体接触,我心里不可抑制地发慌,却又危险地感到一种异样的甜蜜。一整个冬天的晚上,我们心照不宣地睡在同一张床和同一张被子里,白天还都是各睡各的,晚上他巡夜回来,就躲进我的被子,带着冬夜晚风的冷气环抱住我,周围的舍友睡得天塌不惊,我们好像在夜色的庇护下,明目张胆地偷情。” “有一天他回来得很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地被他叫醒,他身上很凉,我闻到一股烟味,我正要问他是不是在走廊躲着抽了烟,他却一把拉过被子把我们俩都严严实实罩进被子里,他毫无预兆地亲了我,虽然那段时间我们心照不宣地暧昧相处,但他的举动无疑是越过那个模糊的边界了,我紧张得瞬间清醒,却舍不得放开他,我们青涩又慌乱地接吻,毫无技巧经验,我生怕发出什么动静惊醒舍友,几乎牢牢抱紧他,一动也不敢动。” “他身上很凉,手心却很温热,他把我因紧张而攥住的手指打开,把一件冰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然后和我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我们的心跳在狭小的空间里无限放大,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变得很小很小,只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是情人节,他送了我一条项链,两个莫比乌斯环扣在一起,缠缠绕绕,不可分割。我以为那就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甜蜜承诺了。” “很快我们就上床了,或许是男生和男生之间不需要顾忌太多麻烦,周末我们心照不宣地留在学校,我甚至一本正经地和我爸妈说要留校复习,实际上晚修上完后我们就溜出去开房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那么开放的人,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谁会想到一个乖学生会在周末不回家,和男朋友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里鬼混。其实我也害怕,但情感的浪潮能摧毁所有理智的防线,过后我不知所措地感到不安,甚至想要掉眼泪,他很温柔地抱着我,手掌在我面前摊开,他说不要害怕,以后都交给我。我犹豫许久,终于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中,被他牢牢握紧,我不是冲动的人,却愿意孤注一掷赌一次。”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的我们之间出现细微的裂痕,并且裂痕在不断扩大。他好像被浇了一兜冷水的焰火,热烈的情绪褪去,变得冷漠,我觉得阿浩很多时候甚至是故意的,故意忽略我怪异的情绪,不愿意去照顾那些敏感细腻,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愿意哄我了,我的世界变得更加刁钻灰冷,也更加计较。我想起他生病在教室里为他默默写满整本祈愿的女生,即便无名无分也心甘情愿付出的女孩子,那时候我只觉得她可悲可怜。没想到时过境迁,那种可悲竟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来,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按照我原本的性格,无论如何不会和他有太多牵连,是他纠纠缠缠,可是到头来他却又要先走,我像个可笑的傻子,在不安的拉扯里自我消耗,甚至要被冠上矫情的名头。” “毕业后大家都忙着找工作,我十天半月也没见到他人,阿浩似乎忙着什么计划,后来才告诉我,他准备到大陆去做生意,这里太小,没有大展身手的空间。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计划,我很想问问他我要怎么办,他野心勃勃计划未来的时候,有没有把我放进他的计划里。后来他果然还是要走,我问他为什么不问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他却说我的性格并不适合吃苦和做买卖,一副好好长辈的样子劝我老老实实当老师。”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质问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他看起来十分无所谓的样子,只说了句过去已然是过去,他要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其实我后来才明白,他根本没想过跟我来真的,那些年少无知的日子过去,他照样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他但凡对我有些不自在的愧疚,我还能好受一些,偏偏他丝毫不在意,和我还是好朋友的样子,大大咧咧说等他去打拼出一番事业,我要是愿意就跟着他一起赚大钱,有钱兄弟一起赚。 真可笑,谁稀罕他的钱,谁要和他称兄道弟。后来他很快就离开了这里,我想着大陆哪里那么好混,他吃了苦头,撞了南墙,还是要回这里来。那时候大家刚毕业,一个个都是卷起袖子干的后生,开店的开店创业的创业,我一时间感到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没想到阿浩的消息来得那么快,老谢喜上眉梢地拿着儿子寄来的信,招呼街坊邻居一起来读,信里夹了许多张照片,拍的是大陆的山山水水、平房绿瓦,大家都没去过大陆,争抢着要看个新奇,我对照片没什么兴趣,只想看看阿浩写的信,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旁边忽然就有人惊呼,老谢你儿子出息了,那么快找到女朋友了,老谢又惊又喜,接过来一看,在一堆风景照里唯独混入一张双人合照,阿浩搂着一个扎马尾的女孩,两人穿着都有些土气,但脸上笑意却熠熠生辉。我几乎想不起来当时我的反应,我脚下好像踩着棉花,转身就往家里走,身后的人还在大声说笑议论着,我耳朵嗡嗡,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悬着的心,在那一刻轰然坠地,他终于还是丢下我了,他不要我了,我在平静中感到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正如我们莫名其妙的开始一样。我不再想留在十四街,熟悉的同学朋友和景物都会让我想起这段所谓的过往,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离开了这里,去了岛上最南边的小镇教书,那里并不富裕,文化气息很淡,孩子们也算不上聪明,不是我理想落脚的地方。但是在这里清净,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决心要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我尝试开始新的恋情,试着和女生交往,甚至也找过别的男生,可最后都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我无数次在心里痛骂他,憎恨他,诅咒他,他出现在我人生里太早了,离开的也太早了,他轻飘飘的一次来去,或许在他人生里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落笔,却给我人生造成了太大的影响,甚至断送了我之后好好生活恋爱的可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等到他的来信,却等到了他的请帖。思来想去,我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参加他的婚礼,也算是为那段荒唐的往事画一个结尾,从今往后,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 阿杰的语气到后来已经带着哽咽,阿宣没有去看他的脸,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只是她想,像阿杰这样好面子的人,怕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流泪。 阿宣的心跟着海浪一般沉沉浮浮,原来数十年间故事,也就在这样浪里来浪去的片刻说完了,尽管当事人说出“从今往后,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这样的话,她也清楚知道,这么多年的心结不可能就此解开,也许在未来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仍旧会为此抱恨,也或许,时过经年,他能坦然与过去和解,迎接新生。 阿宣不知如何开口,本质上她和阿浩也相似,都是追求一时的快乐,而后又很快厌倦,去追寻下一个目标,她和情人炮友们似乎都秉承着一样的意愿,在一起时尽情享乐,结束了也很快抽身,不做纠缠。 一个太薄情,一个太重情,结局只能是悲剧。一个风流的浪子是不甘心就此降落的,他有野心,也太多情,热情燃尽过后,他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你也不要过于伤怀,至少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他不是取向为男的同性恋,他本质喜欢各种各样的女生,可他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也是他人生里某段独一无二的角色,在所有他真心爱过或撩拨过的人里,你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唯一”,阿宣并不怀疑阿浩曾经对阿杰的真心,她太明白,他们这类人,绝不会、也不屑于花费心思在不在乎的人身上,她十分肯定,阿浩也一样爱过阿杰。 虽然真心不假,但瞬息万变。阿宣在心里叹息,其实人类大多感情都是这样的走向,从一开始热烈甜蜜,到最后相看两厌,心灰意冷。 阿杰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远远地扔进了海里,阿宣甚至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就消失在海面之下,但她能猜到,这个物件一定和阿浩有关。 海风把阿杰外套的衣角吹得来回翻飞,他的背影看起来决绝又痛苦,阿宣明白,他在与他做今生今世最后的告别,阿杰头也不回地跳下礁石往外走,海风把他的声音带到阿宣耳边。 他在道谢,谢谢她听完这段故事。 他说,“你知道什么是一万年吗?当一个人说他要走了,他要去过正常的生活。 从他离开后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一万年”。 阿宣久久不语,任凭海浪一遍一遍冲湿她的裙摆。一种难言的惆怅在心口蔓延,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再过几年,阿浩可能会带着媳妇儿女回老家探亲,阿杰也可能会有新的生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阿浩和阿杰的往事,甚至不记得两人曾经认识。 但是至少,阿宣会记得,这片海会记得。 阿宣沿着海岸线往回走,阳光依旧很好,但她早上出来时的好心情已经一扫而空,她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她又想起了阿铭,她忽然很想见他,她不想再浪费时间,去玩一些暧昧拉扯的游戏,她想真正的拥有他。 她不想去管以后,不想去管这段感情能走多久,她会不会也像阿浩一样,因为得不到而执着追求,或许追到手她就会自然厌倦,无论如何,她要试一试,要下定决心,去逼那个不动声色的男人一把,她不要他沉默,她要他爆发。 阿宣远远眺望着海平面以上金黄色的日光,一些事物在结束,一些事物未开始,新年就快来了。 番外一:七月的到来 “把吸管剪成约 3 cm长的小段,橡皮筋穿过纸杯的小孔,固定吸管于纸杯两边外……在纸杯的上部,用同样方法钻出两边的孔,利用橡皮筋固定吸管的同时也穿过下一个纸杯的孔……” 刚过完除夕没两天,大年初三的十四街就冷清了许多,街里许多人都回了乡下老家访亲寻友,平日里都热热闹闹的街里难得安静了下来,0101号小洋楼里的阿宣的情绪却不像这古井无波的街道那么平静,此时此刻她正坐在客厅的大窗前拿着灯笼制作教程愤愤不乐,桌面上摆了一桌子的彩纸片、纸杯、胶带以及无数个作废了的纸团子。 谁能想到,如今在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女老板阿宣,竟在家里为儿子的寒假作业一筹莫展,她气急败坏地把刚刚裁坏的灯笼拆掉扔进垃圾桶里,朝着厨房方向嚷嚷:“陈阿铭啊,你说说这学校老师到底是哪根脑袋的弦断掉,才会给一年级的小朋友布置这样的作业啊,还制作新年灯笼?我看啊,分明就是在为难我们家长!现在的学校哦,还真是白痴。” 厨房半掩的推拉门被打开了,厨房里的热气散出了些,涌出几团白烟,阿铭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身上系着个金色头发小猴子的卡通图案围裙,手上还端了刚炖好的猪脚,好脾气地安慰自家老婆:“又怎么啦?好端端抱怨起学校来?” 阿宣气郁未消,抱怨学校老爱布置些手工作业,今天做风车,明天做飞镖,后天做木剑,寒假正逢过年,这回好了,让做新年灯笼。 “哎呀,下次直接叫做飞船好了啦,做好了直接载着你们飞回宇宙。”阿宣抱怨又像撒娇,惹得阿铭大笑起来:“那还得拜托你这个巧手,做个漂亮点的。” 阿铭把手洗干净,走过来看看小桌子上一堆惨不忍睹的“废品”,儿子的小脑袋低着,手上还在忙活着剪纸,阿铭呼噜了一把儿子又黑又卷的头发:“怎么阿梯不自己动手做灯笼呀?惹你的麻烦老妈在这动气。” 阿梯的小脑袋抬起来,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了眨:“我有自己做啦,是妈妈不满意。” 阿梯刚上了半学年的一年级,到七月份才满七岁,年纪虽然还小,却异乎常人的乖巧懂事,阿铭摸摸儿子后脑勺,阿宣给孩子穿着红色的新年套装,袖子边滚着白绒绒,帽子上还有一对厚实的小熊耳朵,配上阿梯玉雪可爱的小圆脸蛋和卷毛毛,活脱脱是个年画娃娃,阿铭越看越觉得小家伙可爱,真不愧是他俩的儿子。 一转眼时间飞快地翻过去七年,当年十四街上闹闹哄哄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们,如今已是过了而立之年,褪去当初青涩莽撞的模样,成家立业,再翻看起当年在街里大家闹作一团玩泥巴的照片,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阿铭和阿宣的婚姻走到了第七年,传说中的七年之痒并没有如期到来,两人大约在年轻时已经疯过太多,走入婚姻后也渐渐消磨了年少的锐气和棱角,两人磕磕绊绊一路走来,从不成熟的牵扯纠葛,到后来终于学会好好的包容和相爱,小日子倒是过得算美满。 只是生意上的事还是又多又杂,两人正是年轻力盛拼事业的时候,阿铭这些年跟着阿宣妈妈跑事业,如今也算是能稳稳当当的自己独当一面,把公司的事务撑起来,阿宣妈妈自是偷着乐,女婿得力,自己也好早些退休,和亲友们喝喝茶逗逗猫,游山玩水去了。 阿宣结婚不久,就琢磨出了新的赚钱门道来,她早些年在日本,那里衣服饰品和各类小玩意样式都很多,比起本地自然也新潮许多,她想着联系日本那边的好友,不如就搭个桥梁做来往的生意,阿宣说做就做,风风火火跑去日韩选品,购了许多物美价廉的衣服化妆品回来卖,果不然市场大好,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们要把门店踏破,阿宣的店成了街上最受欢迎的。 新店还没红火几个月,阿宣就怀了宝宝,本来阿宣不当回事,怀着孕还要穿高跟鞋往店里招呼,生怕雇来的员工不得力,阿铭可着急坏了,非让她待在家里好好养着,一周陪她去店里两三次,其他时候都让阿宣在家里养胎。 阿宣哪里是闲得住的性子,一开始还招呼阿龙和娜娜陪她看电影打发时间,但两人也都忙碌,阿宣不好总占用她们时间,于是又叫妈妈买了十字绣、羊毛毡,在家里做些手工消磨,可让阿宣喝酒打牌控场子那是简单事,穿针引线来绣花她却并不擅长,没几天就无聊得直哼哼。 阿宣在家里歪了两天,用着电脑突然起了新点子,这买卖生意自然越大越好,现在店虽是红火,但毕竟这里小地方还是太局限了,干脆用线下最流行的互联网,把这生意扩展到各个地方去。说干就干,当晚阿宣就找来了阿柯和娜娜商量,寻思着在网上搞个店,各种货物都可以拍照挂到网上叫人浏览选购,再通过邮寄的方式寄递到网友手里。 阿宣这点子实在妙,网店就叫“十四街之家”,阿柯利用自己的互联网知识,把网店好好的开了起来,这下子不仅阿宣海外淘来的衣服、化妆品和小玩意能放在线上卖,就连阿龙的海产品、阿凯的新碟片,都一并推销了出去,大家乐乐呵呵,直夸阿宣真是怀孕也立功,日后怕不是要生出个聪明哪吒来。 阿宣听了直摆手:“去去去,哪吒那不得怀三年啊,我祈祷这祖宗快点乖乖落地,我也好继续潇洒去”,阿铭笑着摸摸阿宣的肚子:“宝贝听到没?你妈妈催你呢。” 两人的孩子阿梯终于在海岛炎热的七月呱呱坠地,是个和阿铭一样的狮子座宝宝,新手爸妈手忙脚乱地换尿布洗尿片和喂奶,阿宣的妈妈一开始来帮忙,后来遭不住小孩子一晚上醒两三次哭着要喝奶,阿宣也担心妈妈休息不好,索性叫妈妈回家,她和阿铭两人好歹是年轻,熬得住,一番折腾后,两人从手足无措的新手,也逐渐把孩子照顾得有模有样了。 阿宣有天半夜醒来,儿子小小的手攥着自己的手指,呼吸一起一伏的,睡得正香,阿宣看着他渐渐长开的小脸,心里涌起了难言的暖意,这是她和孩子,她和阿铭的孩子,从刚生下来皱巴巴、红扑扑的脸,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清晰的五官,眉眼间和阿铭很像,鼻子和嘴巴又仿佛是自己复制粘贴过去的,这个孩子是他们生命交融的结晶,是把他们错综复杂命运交织在一起的纽带。阿宣从前并不喜欢小孩子,也不曾去构想有孩子的生活是怎样,更何况她曾经放弃过一个小生命,重重难过和纠结在她心里反反复复上演,孕期重重难捱更让她摇摆:选择孕育一个孩子是正确的吗?他们俩真的能成为一对好的父母吗? 可是此时此刻,阿宣看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感受他鲜活的心跳声,她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她把儿子的小手握紧,轻轻亲了他的额头。 “宝贝,感谢你来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阿梯满周岁后,工作狂阿宣自然是再也闲不住,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工作当中,她生产前后耽搁了许多工作,都要一一抓紧捡起来。阿铭也忙碌,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操心,这样一来,照顾阿梯的任务就落在了阿宣妈妈的身上,谁想昔日叱咤风云的女总裁,如今乐呵呵在家里带孙子,还养了只油光水滑的小胖猫,阿龙看他黑白相间的毛色,大笔一挥赐名阿煤,小胖猫不开心,扭着屁股走开了,阿龙笑着在后边喊:“哟!阿煤害羞啦!” 时间翻回现在,阿宣正对着一桌子废纸生气,阿铭过来给他捏了捏肩:“你别弄了,晚上我给阿梯做个灯笼,开学保准让儿子长脸,没谁的灯笼能比我们家的好看。” 阿宣斜着睨他一眼,“哟哟,我看是谁脸皮那么厚?纸还没剪就敢说灯笼第一好看了?” 阿铭也笑:“那我还不是跟我老婆学的,凡事都得信心满满。” 阿宣拍掉他的手:“臭猴子就知道嘴贫?你那厚脸皮功力,我拍马都赶不上呢。” 正说着门铃响了,阿铭赶忙去开门,来的是阿柯一家,阿柯和阿娜拎着大包小包,眼看着就是要走亲戚去,他俩的女儿阿乔从爸妈满满当当的年货旁钻出来,对着阿铭和阿宣就是弯着眼睛甜甜一笑:“阿铭叔叔、阿宣阿姨,过年好呀~” 这一小嗓子把人都喊化了,阿宣过来拉住小姑娘的手:“阿乔今天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呀?” 阿乔回道:“要去奶奶老家呢。” 小女孩遗传了阿娜甜美可爱的相貌,年龄虽比阿梯小些,个头已经窜得很高了,小小年纪就成了舞蹈培训班精心栽培的好苗子,阿乔爱美,头上总是扎着妈妈精心编的小辫子,穿着小洋装蓬蓬裙,像个小公主,在街里走到哪都要被夸漂亮娃娃。 阿柯给阿铭递过来一个严实的袋子,说是今天打渔的邻居阿伯送来的稀有大鱼,十分新鲜,只是他们要赶着回老家去,就把鱼送了过来,让阿铭趁着新鲜赶紧做了吃。 送走阿柯一家,阿宣让阿铭把鱼蒸上,正巧一会阿龙也要过来吃饭,阿宣摇头笑了笑:“可又给我妹妹赶上好吃的了。” 阿铭试探着问:“那要不要你来露一手?” 阿宣转头就在他胳膊上拧一下:“你不就想偷懒不做饭吗?你这算盘打的珠子都蹦我脸上了,快去快去!阿铭哥手艺不俗,我哪敢班门弄斧呢。” 阿铭无奈投降,拎着鱼就往厨房去了。 没过一会阿龙就带着儿子阿超过来了,阿超和阿梯好些日子没见,阿梯赶紧过去拉着他,两人的小手拉住晃了晃。 要算年纪,阿超是年头生的,比起七月份的阿梯还算是哥哥,就是脸蛋生的小,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戴着妈妈硬戴上的虎头帽子,大眼睛滴滴溜溜转了两圈,拉着脸喊了句“阿宣姨姨新年好。” 阿宣一看就笑了:“怎么了这?漂亮小脸臭得能施肥啦。” 阿超自小有情绪就直接上脸,一瞧就是不开心,遮也不遮,掩也不掩。 阿龙摸摸他的虎虎脑袋:“可别提了,出去玩呢偏要跳那个大石阶,小朋友叫他不要跳偏不听,结果摔个大屁股墩,腿上屁股上青了一块呢。” 阿超更生气了,大喊一声“妈!” 阿宣赶忙哄他:“阿超听话啊,阿姨给你一盒巧克力,你跟阿梯到楼上玩玩具去。” 阿超抱着巧克力罐子和阿梯手拉手上楼去了,阿龙在后边喊:别忘了把小猴子给阿梯。 “什么猴子?”阿宣听得一脸疑惑。 “年前我们不是去金丝猴博物馆玩嘛,阿梯喜欢猴子,我就给他买了个纪念玩偶。” 阿宣一听就头大:“这孩子,别人都喜欢小猫小狗这些可爱的,他倒好了,打小就喜欢猴子,喜欢鸟,你瞧瞧他的小书柜里,各种猴子的手办立牌都摆不下了” 阿龙听了直乐:“那不是他爹是猴子嘛。要不说你家孩子成熟呢,你瞧阿梯年纪小小,就爱读书听歌,在班上老师也总夸,不像阿超那个熊孩子。” 阿宣点了点头:“别的不说,阿梯这孩子是真的很乖,就是内向了些,也不见他哭闹耍脾气,倒像个小大人。” 阿龙说“那可真是负负得正,谁能想到你俩年轻那会那么疯的,竟能养出个这么乖的儿子来。” 阿宣也摇头:“可能我俩把我们家的疯劲都用光了,到了阿梯这儿,就是一点都没了。” 阿龙又细细看了阿宣一会,七年转瞬而过,岁月并没有在阿宣的外表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依然张扬美丽,喜爱一切惹眼招摇的装扮,可作为陪着她一路从少女走到人妻的好友,阿龙却见证了太多故事在她身上飞速流逝而去,那些肆意疯狂的往事,在她流淌的时光里叮当作响。 在她们一起画画的日子里,在阿宣在房间里说要找男友也至少得像流川枫那么帅的时候,在球场上阿宣第一次见到阿铭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步的时候,两人闹分手阿宣在明月夜说要开心唱歌最后却泪流满面的时候,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阿龙在太多片段的时刻见证着,那时候她没办法看到他们的未来,她也曾尽力去设想将来的种种可能,却没有想到过能有这样一天,两只拥抱就会伤害对方但分开又要死掉的刺猬,能舒舒服服收起了身上的尖刺靠在一起,一切几乎都好的不真实。 阿龙注意到阿宣无名指上那枚素圈的简单戒指,很显然这是两人的婚戒,阿宣向来喜欢各式各样新奇的首饰,无数个漂亮的宝石戒指在阿宣的手指尖来来去去,唯独那个简约的戒圈,在她指根留下了浅浅的印记。阿龙打趣道:这么宝贝啊?看来我们花花蝴蝶是真改了性。” 阿宣瞥她一眼,傲娇地说才没有,谁能拦住自己的脚步,赶明儿还要叫明月夜新来的吉他手来陪酒呢。 阿龙笑道:“是,你就是个浪浪天涯的小船帆。”后边的话她没说完,阿龙想,阿宣确实是只不愿降落的无脚鸟,是浪来浪去里漂泊的小船,可是阿铭就是她宽阔又沉默的海岸,她飞累了,漂累了,总要歇息在这片港湾。 楼上,阿梯牵着阿超进了自己的房间,虽然阿超已经来玩过很多次,但几乎每一次都要对阿梯这个井井有条的屋子表示惊讶,阿梯的房间很大,但都是大件的家具,床、书桌、大书柜子,物件每一样都在桌子和柜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简直和凌乱的楼下空间不像是同一个房子里的——阿宣和阿铭都不太爱收拾家里,东西都爱堆在最方便拿到的手边。 阿超第一次来客厅里以为是误入衣帽间,毕竟沙发上堆了叔叔和阿姨的很多衣服,旁边还有个巨大的鞋子展示柜,放满了阿铭钟爱的篮球鞋。其实阿宣对阿铭的审美十分看不上眼,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篮球鞋子,耐不住阿铭软磨硬泡,左一个好老婆又一个好阿宣的,最后阿宣不耐烦地点头答应,但条件是他给展示柜配上帘子。 阿超别别扭扭地坐到沙发上,旁边是阿宣阿姨还沾着香水味的裙子和阿铭叔叔的西装外套,没一会就感觉后腰有什么顶着难受,往后一掏竟然后边还塞了几只毛绒玩具,阿超拿出来拍了拍。于是阿宣端着果汁过来时候就看见阿超手里扬着自己的粉色小鸟玩偶大喊:“阿姨不好意思,我把你的小鸡坐扁了”。 阿宣笑容僵在脸上。 谁是小鸡?死孩子我把果汁浇你头上好不好。 阿超想不明白,阿超童言无忌,于是回家路上问妈妈:“阿梯真是阿姨和叔叔的孩子吗?”他搞不懂这样的爹妈怎么会有个这么爱收拾的孩子,阿龙被他吓了一跳:“小孩子家可不能胡说八道。”阿超没说话,大眼睛滴溜溜转着,他踩着树叶的影子蹦蹦跳跳,心里依稀觉得,也许阿梯和他爸爸妈妈中间还是隔着些什么,这让他看起来,像是落在雪地里的一片叶子,好像风一吹,就会远远飞起来。 阿超进了卧室后抢先占据了那把会旋转伸缩的彩虹椅子,这是他看来房间里唯一有些活泼气息的东西,阿梯坐到书桌前,看着桌上没画完的灯笼花纹叹了口气,他为难地回头问阿超:“你的灯笼做好了吗?我做的我妈妈不满意”,阿超转着椅子过来看了看阿梯画的花纹,他瞪大眼睛说:“你画的挺好了,你知道吗,我的灯笼被我妈说是鬼画符,真过分。” 阿梯被他逗乐:“那你怎么办?开学要交的呀。” 阿超无所谓地摆摆手:“就这么交啊,管他呢,大家都是应付,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呐,我们只是一年级的小孩嘛。” 阿梯看着自己本子上各式各样的灯笼,他有些失落地说:“可是我希望妈妈……能说我的灯笼漂亮”,他的声音很小,一些微不可闻的难过,落在画纸上,谁也没听到。 阿超大咧咧转着彩虹椅子在后边扒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盒子,又从书包里一股脑倒出了花花绿绿的一堆糖果,等到阿梯转过身去就被桌子上的小糖山惊呆了,变色泡泡糖,巧克力外壳的钢珠糖,三明治汉堡橡皮糖,彩虹棒棒糖,粘牙椰子糖,流心软糖,玻璃纸水果硬糖,堆了大半桌子,“你?你从哪弄的那么多糖果?”。 阿超手在糖堆里扒拉了几下,拿了个泡泡卷塞到嘴里嚼,“过年送的嘛,到哪说句新年好都有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给我塞糖。” 阿梯看着闪闪反光的糖纸,心里忽的涌起一阵难过来,阿超向来是出了名的爱吃糖,连妈妈也会在他来的时候塞上一盒巧克力,可却并没有想过给自己糖吃。 他依然记得,在还更小些的时候,他看着小卖部里金币巧克力眼睛闪闪,阿宣买完东西走过来,说了句小孩子可不好吃糖,会长蛀牙。或许那就是随口一说,阿梯就牢牢记在了脑海里,其实他很喜欢吃糖,甜甜的东西让他心里变得快活,像含了一口阳光,一蹦一跳地跳进喉咙里。可是他更想让妈妈开心,想让妈妈觉得自己是个不吃甜食的乖孩子,于是每当有叔叔阿姨给他递来糖果,他都会礼貌的摇摇头,说自己不爱吃甜。久而久之,阿宣也就认定了儿子不爱吃糖,别人再送来糖果,她也都笑着拒绝:我家孩子,不爱吃糖呢。 阿超不明白阿梯为什么盯着糖果发呆,甚至看起来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他在糖堆里拨拉几下,问他要吃哪种:“薄荷糖?话梅糖?变色糖?跳跳糖?哎呀无所谓,反正这些糖都送你,你想什么时候吃都行。” 阿梯摇摇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我不爱吃糖,回过神又说了句你不是最爱糖嘛,你留着自个吃。 阿超歪了脑袋看了他一会,吹了个大大的泡泡,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糖”。阿梯惊讶地看向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阿超笑嘻嘻地捏了捏那堆糖果:“爱吃糖果的小孩总是很容易得到大人们的心软和疼爱,他们都喜欢甜滋滋软绵绵的小孩子,所以我就顺着他们的意,让自己当个惹人爱的小孩。就像我经常捣蛋闹事,一被发现了我就嚎啕大哭,其实我根本不爱哭,但我知道我哭了大家就都会心软,所以总是很用力地哭闹,果然最后都会被轻易原谅,甚至还要好声好气来哄我。” 阿梯怔怔地看着脸上挂着可爱笑容的阿超,他说得十分随意,一点也没有顾忌,就像说自己早餐吃了麦片一样简单。阿超虽然和自己一起长大,一直都玩得很好,但个性像是两个极端。 阿梯失落地想着自己看向糖果橱窗时收起羡慕的眼神,跟妈妈说不爱吃糖的样子;想起自己摔破了膝盖怕妈妈责怪偷偷忍着痛上药直到它结痂脱落始终不喊痛的样子;想起自己努力画画得到第一想让妈妈在家长会被表扬的样子;想起在大班被同桌推摔了对方却委屈大哭最后被老师安慰的样子;想起在除夕的烟花里倒数着爸爸妈妈回家日子的样子;想起生日那天爸妈太忙而忘掉祝福电话自己躲在被子里流泪又迅速擦掉的样子。 爸爸妈妈并不是不爱自己,但是他们真的太忙了,阿梯眼里浮起雾气,他立刻用力地吸气,生怕自己掉下眼泪来。 阿超挑出一个彩虹棒棒糖扒开的糖纸递过去,他故意没有看阿梯,他知道那个敏感的小男孩或许已经红了眼睛,作为阿梯从小到大的玩伴,他有时候会想阿梯或许可以试着不那么乖,不那么懂事,痛了会大哭,会撒娇。但那好像又不是阿梯了,这个沉默乖巧的男孩子,像是一株长在人迹罕至高山上的小树,风水日晒,他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看着无数个日出日落,孤单和寂寞变成一圈圈的年轮,阿超跑出了好远好远,回头还能看见他的枝叶,在风里孤独地摇曳。 阿超把棒棒糖塞到阿梯手上,闷闷地说:“你也可以不要那么懂事,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阿铭动作还算快,五菜一汤在晚餐时间如期上桌,阿龙在餐桌旁满怀期待地搓手:“你们家的饭餐怎么看着总是那么好吃啊,阿铭真是手艺见长啊!”阿铭得意地看了阿宣一眼:“怎么样?某人还在那嫌三嫌四呢。” 阿宣也不接茬,拿筷子拨拉了鱼肉几下:“啊呀,这可真是蒸得老了,老男人老男人,蒸鱼也要蒸老的。” 阿龙在一边哈哈大笑,看阿铭一副要怒不敢怒的样子更是好笑,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十四街昔日顶天立地的老大哥,现在在家里也被治得服服帖帖,真是一物降一物。 “陈梯李超——下来吃饭啦!” 俩小孩哒啦哒啦快速跑下来,阿超盯着面前的蒸鱼移不开眼:“哇好大一条鱼!”,阿梯抿着嘴不说话,眼睛里亮晶晶的,显然是喜欢吃鱼,阿龙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招呼着让阿梯坐离鱼近的位置。 阿铭给阿宣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怎么的,大厨给我的菜打个分呗。”,阿宣装腔作势吃了一口,“哎呀,咸啦!” 阿龙不明所以也吃了一口,味道正好,哪里有偏?正准备为阿铭说情,又再一看阿宣嘴角上翘,顿时意识到这女的定是又在撒娇卖痴,还是不要掺和着小两口的情趣为好,阿龙看一眼对面静静吃饭仿佛什么没听到的阿梯,顿时心生怜悯,这孩子在作爹作妈身边长大,可真是有些倒霉。 阿铭在那打游击,左一下右一下偏要阿宣夸他,阿宣转眼来扯阿龙袖子,笑骂道:“你看这人,脸皮忒厚,做了顿饭给他厉害坏了!你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人”。阿龙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这两人又在搞些打情骂俏的把戏,她实在太熟悉,又拉她这个工具人来做戏,于是眼观鼻鼻观心,一筷子鱼肉塞进儿子满当当的碗里,“哎呀哎呀,吃饭吃饭!你俩要斗嘴,得先把饭都吃完啰再说!” 阿铭手艺不错,很快一桌子菜被基本扫荡一空,唯独有一盘西红柿炒蛋,十分突兀孤零零地留在那里,这西红柿是楼上刘奶奶自己种的,新鲜大个水分充足,阿铭怕放久不新鲜浪费了,索性一顿炒几大个,满满当当装了一大盘,倒也不是不好吃,只是其他菜品太好,西红柿炒蛋就普通了些,本着不浪费的光盘原则,阿宣把剩下的西红柿平均分到大家碗里,到阿超这他不乐意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把碗端开远远的:“阿宣阿姨我不要吃鸡蛋!” 怎么不吃鸡蛋也会遗传?阿宣故意冷脸唬他:“小孩挑食会长不高!会变丑八怪。” 阿超不吃这套,得意地摇头:“我才不信呢,我以后肯定是高个大帅哥,你不能欺负儿童硬压着我吃鸡蛋。” 死小屁孩,迟早把你揍一顿。阿宣咬牙切齿,阿宣无语凝噎,阿宣转头对着阿龙微微一笑:“那你总不是儿童了吧?连着阿超那份,你一块吃了。”阿龙大惊失色,想把碗端开但为时已晚,阿宣无情铁手已经把剩下的西红柿炒蛋倒进她碗里。 “不——是——吧!!”阿龙盯着一碗红通通的东西欲哭无泪,谁能想到呢,成年很久了,但还是要被阿宣姐姐逼着吃鸡蛋。 今天的阿龙emo了吗?当然。 海岛的夏天来的很快,在北方还要穿长袖外套的时候,海岛已经热得打起了空调电扇,阿宣和阿铭在过完年后就忙碌了起来,一年之计正当时,春季总是最忙的时候,很多工作事务能否开个好头,基本就决定了这年是否能发展得顺风顺水,所以两人都各自忙得脚不沾地,大大的小洋楼里经常就只有阿梯一个人。阿宣妈妈就住在隔一条街的小别墅,本想着女儿女婿都忙得很,想把阿梯接过去暂住,阿梯却拒绝了,他习惯了住在小洋楼的家里,就吃饭时候到阿宣妈妈家里去,其他时候还是在家里待着。阿宣妈妈看着心疼,阿梯也就是个6岁多的小孩子,怎么心智都那么成熟,什么事都能自己拿主意,既然阿梯这么说了,阿宣妈妈也自然是应允,只是心疼孙子,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补补身子。 小洋楼的庭院里种了颗很茂密的大树,阿梯喜欢坐在窗口的书桌上读书,绿荫能铺满桌面,打开百叶窗他就能听到叶子被风吹过的沙沙声音,雨滴落下来敲打阶梯的声音,不知名昆虫吱吱叫的声音,家门口路过单车铃响的声音,卖豆腐脑大叔的吆喝声音。阿梯慢慢的把书本合上,他已经看了很多很多的书,装了满满一书柜,他有些惆怅地看着窗外,一只小黑鸟在树枝上跳跃了几下,又扑棱翅膀飞走了,阿梯默默地想,爸爸妈妈什么时候都回家呢?在他们心里,好像永远都是工作最重要,他听见好多各种各样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听见爸爸妈妈亲切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他在窗前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 阿龙在迭衣服的时候接到了阿宣打来的电话,她朝着房间大喊:“李超把你那音乐关了,你宣姨打电话来了。” 阿超最近沉迷听稀奇古怪的音乐,小音响放个没完,阿超一听把音乐声关小,从房里探出头来懒洋洋地问:“麻烦阿姨又来了?” 阿龙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阿超嗖一声脑袋躲回房里,阿龙这才按下了接听。 阿宣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十分好,阿龙问她又跑哪里潇洒去了,果不然阿宣正和阿听在海的那边吹着海风吃西餐看漂亮妹妹跳舞,阿龙笑道还好不是脱衣舞,要不某人又要吃干醋,阿宣也笑,你又知道不是了? 到底什么事嘛!阿宣这才正色说自家妈妈要去临城办些公司的事,能不能把阿梯暂时接过去住几天,阿龙自然是答应,只是这小家伙还没在别人家住过,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阿宣在那说,哎呀这孩子还是挺亲你地,之前让他到我妈家住他都不乐意呢,不过估计这回是正好碰上放假,他也想过去和阿超玩几天。 电话一挂,阿龙有些犯了难,说实话阿梯这孩子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要说了解,也并不多了解,人家孩子头回住到自己家来,她也担心自己是不是能够照顾周全。阿龙把阿梯要来家里住几天的事跟阿超说了,阿超乐得直蹦:“妈妈带我们去动物园呗!” 阿龙面无表情扫了儿子乱糟糟的房间一圈,“首先,李超,你得把你这些漫画玩具通通给我收拾起来,否则阿梯会觉得自己误入垃圾场”。“真过分啊妈妈!”阿超气鼓鼓的把玩具捡起来:“你不能要求一个7岁的小孩那么多。” 阿龙难得没有顺着儿子:“看看人家阿梯呢?人家比你还小。” “别人家的孩子”阿梯在第二天晚上带着小书包和儿童小推箱子入住了阿龙家里,阿龙帮他把行李整理出来,书包里自然满满当当的带着图书和作业,箱子里放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阿龙一个个拿出来帮他摆好,“咦?怎么还带了只小猴?”阿龙看着手里这个软绵绵的猴子玩偶,浅棕色的小猴手里还抱了根香蕉,阿梯有些不好意思地过来抱住了猴子,“我……我晚上想抱着它睡觉”。 原来是不抱着睡不着啊,阿龙心里偷偷笑,摸了摸阿梯毛茸茸的小卷发,虽然表面上已经是很懂事的小大人了,心里还是住着一个要抱猴子玩偶睡觉的小男孩,还真是可爱呢。 要睡觉的时候阿龙犯了难,本来是想当然地让阿超和阿梯一起睡,这会阿龙却突然意识到阿超睡觉闹腾地很,睡前脑袋是在枕头上的,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旋转到哪里去了,怕不是要把阿梯闹得根本睡不好。阿龙颇有顾虑,又怕儿子觉得自己厚此薄彼不高兴,于是踌躇着哄阿超:“你俩睡一块肯定要说小话不好好睡的,那明天哪有精神去玩。这样,妈妈陪阿梯睡,你去和爸爸睡,让他给你念故事好不好?” 本来还担心阿超不高兴,但小家伙大眼睛一转立马答应了,拎着自个枕头被子在床上跳:“好耶,去和爸爸睡咯!阿梯你明天不要赖床哦,我们去看猴子。” 阿龙无语,到底是谁会赖床,看着儿子抱着被子枕头一蹦一跳出去的背影默默白眼,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 “阿梯想听什么故事呢?” 阿龙看着阿梯乖乖把猴子抱在怀里睡得端端正正的样子,“会不习惯吗?你不用睡得那么规矩,就随意一些像在家里一样。” 阿梯摇摇头,黑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我在家里也是这样睡的呀”。 “真乖啊我们阿梯” 阿龙把台灯关了躺在阿梯身边,“那今天讲个人鱼的故事好不好?” 阿梯在黑暗里点了点头,阿龙的故事不是从故事读本上看来的,她经常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后来干脆把梦里见到的编成各种故事,于是她缓缓道来:“从前有一只小人鱼,它不像传统童话里的人鱼,是有着金色波浪一样长卷发的公主,或者是有着闪耀鳞片歌声动人的王子,它没有性别,可以是小公主,也可以是小王子。但它的家人们都希望它成为一名英俊勇敢的人鱼王子,和海底最富有的那个家族的人鱼男孩结亲,小人鱼不愿意,它更喜欢自己留着又黑又长的头发,在水底里铺开。小人鱼的家人很生气,把它关在了海底角落的房子里,直到它同意结亲才可以被放出来。小人鱼很伤心,但它无论如何也不妥协,就这样它每天只能看着海水在它周围反复流过来又流走,人鱼不会变老,它就这样待在那个小小的天地里,接受着千千万万年岁月的流逝,它想念着岸上的船只和岛屿,想念着高悬天空的月亮,它做了梦,梦见自己在铺满金色阳光的海岸上放歌,长长的黑发铺面周身的海面,它从梦里醒来,千万年都干涸的泪水竟然流了下来,落在掌心里,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宝石。” 讲到这里,阿龙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并不愉快的故事,它甚至不适合在睡前念给孩子听,阿梯却静静的听着,“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出现了一个小魔法师,她虽然魔法水平不高,但是非常努力,她听见了小人鱼在海底的呼唤,于是施法拯救了它,小人鱼终于离开了那个禁锢它的房子,自由自在地来到海面,它终于实现了梦里的场景。” 总要有个好的结局吧,阿龙默默地想,对小孩来说童话就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阿梯有些忧伤地说:“那它在海底那么多年,被家人囚禁起来,没有人陪伴它,它一定,很孤单吧。” 阿龙有些愣住,感慨于阿梯细腻又敏感的心思,这个故事她也给阿超念过,阿超听完气呼呼地:“要是我是那只人鱼,我非闹个天翻地覆,谁敢把我关起来,我就把他们撕碎了喂海底珊瑚吃!” 可阿梯听完后并没有为小人鱼的遭遇生气,他只是在想,在被关在海底的千年万年里,人鱼一定很寂寞。 阿龙不知道如何回答,人鱼寂寞与否的问题,她只能怜爱地摸摸阿梯的脑袋,他好像一个海胆,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是无坚不摧的样子,但阿龙知道他有着脆弱柔软的内里,只是不愿意对别人敞开。 “睡吧阿梯,明天起来,我们去动物园玩。” 第二天两个孩子都起的很早,大概是要去动物园玩,早早就乖乖起来洗漱准备,阿龙从柜子里翻出两个猴子造型的小书包,给包包里放了纸巾、小饼干、糖果和小水壶,给阿梯和阿超一人背一个。阿梯穿着金丝猴联名童装套装,甚至屁股的位置还设计了一条细长的可爱尾巴,阿超穿了彩虹T恤和背带裤,两只小蘑菇娃娃手拉手站在门口,阿龙一手牵着一个,看看阿梯黑色的小卷毛,又从衣帽架上拿了小熊耳朵渔夫帽和小恶魔角棒球帽给他俩戴着,阿梯和阿超手牵着手摇摇晃晃的往前跑,倒是和小时候自己班上春游活动时、同一排小朋友手拉着手走一样。 要是那会阿宣和阿铭在一个班会怎么样呢?阿龙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突发奇想,小时候的阿宣肯定是骄傲又有点害羞的小公主,而那会的阿铭已经是红旗下演讲的三好生了,阿宣会不会别别扭扭的不让他牵手呢?还是会假装不情不愿的被瘦瘦高高的阿铭牵着、但实际在偷偷脸红呢? 逛完动物园出来已经是傍晚,阿梯买了一只彩虹色小鸟的娃娃,是动物园周边馆里的商品,做工倒是很精致,阿龙逗他:“今天怎么不买猴子啦?” 阿梯老老实实地回答:“猴子已经有太多了。” “哦?”阿龙又问:“那阿梯是更喜欢猴子还是更喜欢小鸟呢?”这种问题简直像问小孩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一样恶趣味,但阿龙存心就要要逗逗阿梯,小家伙为难脸红的样子十分可爱。 阿梯抱着小鸟玩偶在下巴蹭了蹭,眉头皱着似乎是在很认真的思考,好半天才红着脸说“都喜欢呀,没有哪个更喜欢……”,看来真是个端水到底的好孩子呢,阿龙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好啦,不逗你,姨姨带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阿超在旁边一听要吃冰淇淋就开心地拍手,“好耶,妈妈我们快走,我要吃撒了巧克力碎和饼干那种!”说着就拉着阿梯的手要往冰淇淋屋的方向走。 “诶?冰淇淋吗……”阿梯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几乎不怎么吃过这种零食,他总是想着妈妈说过的,小孩子吃零食不好,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摇头:“我不吃冰淇淋。” 阿龙蹲下来问他:“为什么?你不喜欢吃吗?” 阿梯又摇了摇头,他没有不喜欢,他其实也很想吃。阿龙了然地笑笑:“那阿梯就乖乖和阿龙阿姨一起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嗯……就当你陪阿姨吃好不好?” 阿梯最后还是吃到了冰淇淋,是他喜欢的抹茶香草口味,他舔了一口要化未化的雪糕,口感冰冰凉凉的,甜甜腻腻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爸爸妈妈,他们一家还没有一起,坐在一起吃过冰淇淋呢。 阿龙拿纸巾帮阿梯把沾到脸上的雪糕擦掉,“阿梯,冰淇淋好吃吗?”,阿梯用力点点头:“好吃的。” “所以你是喜欢吃冰淇淋的,对吧?”,阿梯转头看着阿龙,迟疑着应该怎么回答,但阿龙其实并不需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她搂住这个小孩子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阿梯以后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要说出来好吗?不管是对阿姨……还是对爸爸妈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不需要总是太懂事,把自己跟大人对标,你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去体验当大人的感受,你现在,只需要安安心心当个小孩。小孩子呢,就被允许哭闹难过,被允许撒娇耍赖,被允许示弱被允许吃糖果冰淇淋,你可以让自己快乐一下,好不好?” 阿龙说的小心翼翼,她当然明白小孩的性格不可能那么快就改变,也许阿梯并不会因为自己这番话就改变什么,但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安慰他。小小的阿梯坐在夕阳里沉默着,他们一起看着远方吵吵闹闹的人群,也许他会改变,也许不会,阿龙心里叹了一口气,或许她有机会,能探寻到其中的症结,也许她永远探寻不到,一切都是未知。 未来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很快时间到了七月初,阿梯和阿超完成了期末考,正式告别了一年级,阿梯期末考拿了全年级第一,三张金灿灿的大奖状被挂在书房里,阿铭乐的要带儿子环岛游,哪知道临时又有了大生意,不得已只好又匆匆忙忙出差去了。阿梯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他报了暑期的围棋和跆拳道兴趣班,想争取早点完成考级。 阿超文化成绩着实一般,无功无过总之是应付完事了,他期末也没心思复习,一门心思去参加市里举办的儿童星光比赛选秀,倒是拿个个三强的名次回来,主办方送了一笔奖金和一堆小礼品,阿超得意得尾巴翘上天,天天吵着闹着要去日本看奥特曼。阿龙被他闹得没辙,正好碰上阿宣要过去出个十多天的小差,于是拜托阿宣把儿子捎过去玩玩。阿宣一百个不情愿,可阿超不依不饶坐在自己沙发上,手里紧紧抱着那只粉色小鸟,一副委委屈屈要哭不哭大有一种你敢拒绝我我就哭得把你家淹了的气势,阿宣无可奈何,阿宣甘拜下风,捏着阿超后颈拎到门口:“回家收行李,破烂一件不许带听到没有!” 于是乎阿超跟着阿宣飞往日本开启他的假期生活,阿梯则是继续上假期培训班,阿宣也问过阿梯要不要一起去玩,阿梯兴致缺缺地拒绝了,他不喜欢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几乎已经很习惯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假期和上学,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一个多星期后,大热的午后忽然毫无预兆的下起了大暴雨,阿梯从兴趣班回来的路上被淋了个透,他本来也没在意,只是回家洗了个澡就休息了,没想到下午起来时候只觉得浑身没力气,一摸脑门还有些烫烫的,阿梯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 阿龙接到电话吓了一跳,阿梯说自己发烧头晕,外婆去办事了赶不回来,阿龙急急忙忙把小孩子接过来带去卫生所看了看,好在医生看了说是着凉发热,不是大问题,开些药回去吃多休息就好了。阿龙给阿梯熬了粥,阿梯生病了也很乖,吃了饭和药就早早睡下了,阿龙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度已经降下去了。阿龙帮他把被子盖好,看着阿梯因为生病有些泛红的脸蛋,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孩子还知道打电话告诉外婆和自己,而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捱着,这样才对呀,阿龙笑了笑,小孩子是被允许示弱的,这或许是个好的开始。 阿龙担心阿梯的病情,晚上睡不安稳,一会醒来就要看看,阿龙照例开了台灯想看阿梯有没有发热,却发现他似乎在做噩梦一般呼吸急促,脑门上也有汗,眉头皱的紧紧的,阿龙一摸脑门,还好没发热,于是急急忙忙地把阿梯叫醒:“阿梯快醒醒!快醒醒!” 阿梯迷迷糊糊醒过来,看清楚眼前一切,竟然鼻头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就直接掉了下来,阿龙这可吓坏了,“好端端怎么哭了?是哪里难受吗?” 阿梯坐起来扑进阿龙怀里,抽抽搭搭地说:“我梦见……梦见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阿龙听得一愣,把阿梯的小脸蛋抬起来,小心地帮他把眼泪擦了,又拿水杯来让他喝了半杯热水,小心翼翼地哄他:“那是做梦,爸爸妈妈最爱你了,不会不要你的。” 阿梯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阿龙试探地问:“那阿梯愿意告诉阿姨做了什么梦吗?把难受的梦说出来,就能把它赶跑啦。” 阿梯缓了一会,才闷闷地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我来到妈妈身体里,可是妈妈似乎一点也不开心,我看见妈妈不停地在哭,看见爸爸难过又生气的样子,他们不停在争吵,在埋怨对方,我不停的想发出声音,想让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但是他们都没有理我。我感受到妈妈复杂的情绪,悲伤、纠结、痛苦、犹豫……,我好想来到他们身边,紧紧抱住伤心的爸爸和妈妈,但是我不能够……我什么也做不了。后来,后来我感觉到妈妈要让我离开,她不想让我留在那里,我哭喊着叫他们,谁也没有应我,我感觉到自己被从妈妈身体里抽离了,我们的链接就这样断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肉身被慢慢分解,好痛好痛地碎裂开来,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我感觉自己被锁在了一间黑屋子里,爸爸和妈妈,再也找不到了……” 阿梯颤抖的声音艰难地把梦境说了出来,阿龙心里越听越惊,她的手心里都冒出汗来,阿梯或许不明白这个梦境的象征意味,但阿龙再清楚不过了……是第一次堕胎……阿梯竟然就是原来那个流产了的孩子,她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来真的有灵魂存在,那个夭折了的小小婴儿,竟然再一次回到了阿宣的肚子里,只是这一次,他平平安安落地,平平安安长大了。 阿龙克制着自己想要流泪的冲动,她问阿梯:“你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吗?” 阿梯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以前也有过,就是朦朦胧胧地看见爸爸妈妈的背影走远,但那些梦都太模糊太短暂了,我没有太多的情绪。但是今晚这个梦……很完整很真实,我好像切身被他们抛弃了一样,真的很难过,也很害怕。” 阿龙长长叹了一口气,把阿梯湿漉漉的面颊擦干净,他看起来依然十分的难过的委屈,沉浸在被抛弃的情绪里。阿龙忽然之间好像就明白了那个症结所在,阿梯太沉稳懂事的个性,不爱撒娇不爱开口的性格,或许都源自于安全感的缺失,他在一种没有被严严实实爱意包裹的不安里,他害怕不被爱,害怕被抛弃,所以他总想听话,总想做到最好,总想让爸爸妈妈看到,再多爱他一些。 阿龙把阿梯抱在怀里,等他情绪平稳下来后才迟疑着开口,她想着该如何让阿梯放下心来:“你知道吗阿梯,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和妈妈就是最爱最爱你的人,只要你来到了他们身边,你就是他们唯一的血脉,唯一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不会对你不管不顾,更不会抛弃你的。” 阿梯从怀里抬起头来,瓮声瓮气地说:“可是……可是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忙,从我会记事起,他们就经常都不在家,都是我一个人……” “那是因为阿梯你的爸爸妈妈都是非常努力工作的人,或许很多时候,看起来他们都把工作摆在你的前面,但是阿梯,他们工作也是为了给你、给这个家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为了让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阿梯,阿姨和你爸爸很小就认识了,他家里小时候很穷,尽管他很喜欢读书,但是为了赚钱养家他不得不早早地放弃了学业,小小年纪就要做很多脏活累活来养活自己,风水日晒雨淋,他也就这么咬牙熬了过来。后来他有了你妈妈,有了你,他更是要拼尽全力让你们有富足的好生活。他或许平日里很忙,也很少有和你交流感情的机会,但是阿梯,他心里从没停止过爱你。” “而你的妈妈呢,从她来到这个小岛上,阿姨就和她是很好的朋友了,我是一直陪着她走来,看着她成长和变化的人。你知道她是个多么爱美多么娇气的女孩吗?你见到阿宣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你的妈妈了,你没有见过她少女时期的样子,她是个娇气得要命的豌豆公主,哪里有一点点不如意,她就要抱怨生气了,可是为了生你,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怀上你的时候,她反应很厉害,闻到肉蛋荤腥要吐,看到清汤寡水的素餐也要吐,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到了中晚孕期,她又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好觉。那么爱美的女孩,看着自己一点点变胖变得臃肿,可她都一个人忍了下来,娇气的女孩子变成好强的准妈妈,她不仅忍受着孕期种种的难受,还要操心工作上的事,我那时候好担心她能不能熬过来,还好,她是个坚强又幸运的姑娘。” “阿梯” 阿龙抱着他转过来,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说你妈妈要不是很爱很爱你,怎么会愿意吃那么多苦头,把你带到这个世界呢?在你已经三四岁大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你妈妈去见外国留学回来的朋友,她还没有结婚但已经是个很出色的博士,自由自在满世界地飞,我知道你妈妈是个爱玩爱自由的小飞鸟,于是问她会不会后悔结婚生子,要不然她或许也和我们那个朋友一样,继续过着自由无拘的生活,她却很肯定地对我说,她和你爸爸结婚,把你生下来,是她最不后悔的决定。” “阿梯,爱有时候不仅仅要看一个人付出多少,更要看一个人为此牺牲了多少去评判。你的阿宣妈妈是一只要浪迹天涯的无脚鸟,可是为了你却愿意降落在这个小岛里,她却一点也不后悔。阿梯,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实打实的事业脑袋,他们确实是把工作放在了前头,但是你要知道,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重视你,不够爱你,他们一直都把你当独一无二的宝贝。” 阿梯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喜悦,“我……原来他们都很爱我对吗?” “当然”阿龙郑重其事地朝他点头“所以你也不要再担心害怕,用心去感受他们的爱,你们三个就是这个世界血脉相连的亲人,无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即便你们并没有在一起,你们脚下站着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但只要你们心联系在一起,永永远远,都不会走散的。” 阿梯擦干了眼泪,一把扎进了阿龙怀里,他小小声地说:“阿龙阿姨我好爱你哦!” 阿龙笑着揉他脑袋:“阿姨也很爱你呀!” 阿梯脸蛋红红的,浮现出有些羞涩的笑意:“我也好爱爸爸妈妈”,阿龙捏了捏他鼻子:“这就对啦!下一次,要亲口对他们讲哦!” 话分两头,这边其乐融融好不温馨,阿宣那边却是一脸生无可恋坐在急诊室里陪着阿超打点滴,罪魁祸首正是下午阿超非吵着要吃的三个球的冰淇淋,大热天吃冰给吃坏了肚子,阿超疼得嗷嗷叫,阿宣火急火燎地带他看急诊打上点滴,这才消停了。 阿宣看阿超白着一张小脸靠在椅子上,神色恹恹的可怜样,也不好再说什么,这孩子一天天变着法作天作地,反倒是病了才有点可爱的样子。阿超每天都像有使不完的劲,在飞机上一会要喝牛奶一会要可乐一会又说要把窗开了,吓得空姐故作镇定地假笑哄他,到了日本又要玩这个又要吃那个,阿宣唉声叹气,哪里来的小魔鬼,她从未像这回这样意识到自己儿子有多乖多可爱。 护士过来说还要打一针注射针,肌肉注射针比打点滴疼多了,阿宣生怕阿超大哭大闹,正头疼着却看见阿超毫不在意得撸起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护士打完了针丝毫不慌,阿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超其实压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鬼屋要玩最恐怖的,跳楼机要玩最高的,极限过山车不玩五遍不肯挪屁股,打针也压根不会哭,他平时动不动就要哭闹耍赖其实就是个拿捏大人们的手段罢了,小糯米糍一切开全是芝麻流心的。 阿宣凑过去盯着阿超,“你看看你,干嘛非要吃那个冰淇淋,嗯?受罪的不是你自己吗?肚子还疼不疼了?” 阿超鼓着脸:“我都生病啦,我是个病号,你还兴师问罪呢。” 阿宣切了一声,想敲他脑袋,想想还是忍住了,在心里默念病号最大,不要跟小屁孩置气,半晌沉默,阿宣转头一看,阿超正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顿时没好气地说:“干嘛像个毛绒玩具一样盯着我?我知道自己是很美没错啦!” 阿超歪着脑袋说了一句:“麻烦阿姨,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其实你就是嘴硬心软,嘴巴上总是不饶人,但我知道你其实很心软。” 阿宣顿时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阿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赶忙转过脸来不看他:“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小心我回去的路上把你扔海里。” 阿超在旁边直乐:“麻烦阿姨你不仅嘴硬心软,你还爱口是心非” 阿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说说你,啊?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能折腾的性格啊,很多事我想你也知道可能会有不好的结果吧,但是你总是横冲直撞的,什么也不怕,就好像前边是悬崖峭壁你也会往下跳的感觉,你这么大的胆子怎么练成的?” 阿超想了想,认真地看着阿宣说:“并不是我有多大的胆子,不管前边有什么危险,我都会放心跳下去,因为我心里知道,我的爸爸妈妈,爱我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牢牢的接住我,所以我会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做各种大胆的事情,爱其实就是最大安全网。” 阿宣脑海里似乎突然有什么念头悄然滑过,阿超的性格无疑是阿梯的相反面,从小到大,阿梯都懂事得叫人吃惊,他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框在一个轨道里,不会哭闹,不会撒娇,自己和阿铭因为工作,太多时候都不得已地把他留在家里,或许这个孩子一直是孤孤单单地长大了,没有安全感的他总是拘束着,小心翼翼地想贴近爸爸妈妈。阿宣的心好像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慢慢地沉了下去,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疼,她的孩子,本也可以像这个年龄段的其他孩子一样嬉闹耍赖撒娇,可是却太早地成熟起来,她并没有去深究其中的原因,如今却意外地窥见了答案,她的眼眶有些发酸,似乎穿越重重暮色,穿越山山水水,她看见了那个在窗边看书的孤单的身影,无数次看着夕阳落下,朝阳升起,他没有任何抱怨,没有任何不甘,他只是在等待着,等待着爸爸妈妈的呼唤。 阿超已经困了,迷迷糊糊地靠在阿宣的肩膀打哈欠,他玩了一整天,又被肚子疼折磨好半天,这会终于舒服了些自然是想睡觉了,他靠着阿宣的肩膀迷迷糊糊的闭上眼:谢谢你哦麻烦阿姨,你虽然真是很事儿但其实是个很好的阿姨……以后不要总是那么嘴硬啦,嘴硬又不能赚钱对不对,爱就要说出来嘛……。阿超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显然是已经睡着了,阿宣把外套给他披上把他搂紧了,心里逐渐涌起一阵暖流,此刻她无比想念远在海那边的阿梯,想抱着儿子说自己真的很想他,虽然两地遥遥,但是只要他们的心紧紧贴在一起,就不怕万水千山的相隔。 番外二:夕阳之约 “哎呀,阿宣阿宣,你瞧瞧阿琪干的这好事!” 阿宣正喝着茶等着阿龙来凑角——周二下午固定的麻将局阿龙果不其然又姗姗来迟,这边门才刚开,就听见阿龙火急火燎的声音传过来,阿宣不紧不慢地笑:“又是怎么了这个祖宗?” 阿龙把手机往阿宣面前一摆,“喏,你瞧瞧,又给仓库里堆废品了。”阿宣凑过去一看,照片里是龙琪海产的大仓库,角落里堆满了杂志画报,“这是?”阿宣十分不解。 阿龙唉声叹气:“可不又是‘流星少女’偶像组合阿美的杂志周边啰,阿琪这家伙到底有完没完,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十来岁的狂热追星族,杂志海报专辑买了一堆又一堆,给员工免费发都发不完,这都堆到仓库里去了。” “又是阿美啊……”阿宣笑起来:“她可真是老房子着火一样,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不是!” 这些年龙琪海产越做越大,开了几家连锁,阿龙和阿琪索性当甩手掌柜坐着收钱,阿龙在家里突发奇想,年过四十突然搞起了小说创作,在网站发连载,亏得她脑洞大想法多,虽然总有部分读者受不了她奇思妙想在论坛上开骂,但也不妨碍订阅数蹭蹭上涨。阿琪闲不住,竟然学年轻人玩追星,这一追不得了,被少女偶像阿美迷得神魂颠倒,每场演唱会都必买VIP1号座,官方割韭菜的专辑小卡海报更是样样包齐直接成榜一富婆姐姐粉。 阿龙看在眼里气在心里,“阿美给那个圈里音乐制作人老板阿韬当小三你知道不知道啦?人家老婆孩子都有了!” 阿琪自是充耳不闻,一副全世界都要造谣害她女儿的模样。 “哎哟哎哟,真是气死我!”阿龙喝了一大杯凉茶,仍觉得心头滋滋冒火,那边阿宣已经搓起麻将,笑呵呵地说:“你个孩子都快成年的妈就别理人家单身少女的事情啦,来来来,咱们打牌。” 那边阿铭也端了点心放在客厅茶几上,过来一看正巧阿宣摸了个好牌,笑眯眯一摊:“胡了!” “老婆好手气啊”阿铭在旁边忍不住夸,他对麻将倒是没通窍,怎么打怎么输,阿宣得意的瞥他一眼:“那是,比某人不要好太多!” 阿铭拍了拍她肩膀,说下午就不回家吃了,准备和阿柯、阿凯和阿宇去看看车展。阿宣和阿龙回头一看,阿凯和阿宇正坐在饭桌嗑瓜子,这俩倒是稀客,不过平日里也难得聚上,阿宇天南海北地跑拍摄,阿凯也忙着搞时尚活动策划,这一回好不容易都在,正巧碰上新车车展,男人哪有不爱车的,自然抓紧了约着一起去。 阿宣摇摇头:“这男人哟,见了车就丢魂,去吧去吧,准了!” 阿龙看着四个男人一起走出去的背影,眼尖地瞧见阿柯后脑勺已经有了白头发,不由地叹气:“岁月真是不饶人呐,阿柯在我记忆里还是那个喝点就就醉,被阿宝和阿鸡搀回去的小男孩呢,一转眼白头发都有了。” 阿宣也点头:“可不是,我们可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孩子都要成年了呢。” 一时间莫名有些难言的伤感,阿娜在一边赶紧绕开话题:“八十岁我们还是少女呢,别管啦,打牌!” 搓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这十多年的光景,在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里,一睁眼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叮铃——” 下课铃打响,阿梯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前的试卷已经写得满满当当,阿梯松了口气,做题的速度还是把握得不错。 周二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前几天都是大雨,今天难得的放晴,在教室憋坏了的学生都欢呼着去上体育课,阿梯却稳坐不动,倒不是他不爱运动,只是他必须要先把每日的模拟卷子写完。 已经是高三了……剩下学习的时间已经不充裕,阿梯看着教室最前边张贴的成绩榜,自己稳稳当当地排在第一名,高中以来阿梯成绩从来都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老师都把他当宝贝走到哪都夸,阿梯却从来不骄不躁,他向来行事稳妥,有规划,只有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好,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能够实现吗?当一名出色的宇航员,阿梯沉思着盖上笔盖,无论如何,这条路他一定要走,一定要达到。 阿梯来到操场的时候,操场上疯玩的学生已经撤退,赶着回宿舍洗澡或吃饭去了,整个操场零零星星的没几个人,阿梯每天下午都要到这里跑步,他的体能已经训练得不错,但还是要继续坚持。 阿梯一圈一圈跑过去,把日头远远甩到后面,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一些,橘黄的夕阳余光铺满整个操场。 操场的栏杆外不时有女孩子看过来,远远地看阿梯一眼,然后你推我搡地跑开,两个月前刚过了生日的阿梯已经十七岁,他从那个土豆丁大的卷发小孩,像新抽条的杨柳枝一般,成长为挺拔的少年,阿梯已经比阿铭还要高小半个头,能在长风烈日下长长地奔跑。 十七岁的阿梯没有褪去孩童时期青涩的忧郁,这份忧郁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深邃眉眼间萦绕生根,他眼睛大而圆润,眼神却总是泛着潮湿的郁结,这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接近,但每次阿乔路过他们班门口,都会敲敲窗和阿梯打招呼,阿梯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回给女孩一个笑意。 阿梯跑完最后一圈,远远看见操场的休息台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半落的夕阳在他背后。阿梯定睛一看,那人已经从台阶上跳下来鼓起了掌:“哎呀!今天也是超常发挥。” 来的正是阿超,学校的操场正好和外边的体育场连在一起,经常也会有校外的人从体育馆中间的小门进来。 阿超穿着他的无袖衬衣和破洞牛仔裤,头发染成了张扬的银白色,耳朵上丁零当啷地挂了一串耳饰,和当年那个给阿梯送糖的糯米小汤圆相去甚远,不变的是他俩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条线,关系却依然要好。 阿超没上高中,性子野胆子大的小子初中毕业就在酒吧里认识了阿岳和阿洋两个搞音乐的青年,仨人一拍即合随即组起了个小乐队,阿超凭借漂亮脸蛋还是惹得不少姐姐妹妹芳心萌动,后来倒也是混成了小有名气的偶像乐队。 阿超和阿梯并排着坐在台阶上,远远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穿着一层不变的蓝白色校服在过道上匆匆忙忙地走,阿超递过去一个袋子,阿梯从里边拿出一罐可乐,刚从冰箱里出来的易拉罐上黏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罐身冰凉凉的。 阿梯灌了一大口可乐,可乐冰得他腮帮子发酸,他转头去看阿超夕阳下棱角锋利的侧脸,不自觉问出一句:“会后悔吗?”阿超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弃学业,去走未来未知的路,会后悔吗?” 阿超摇摇头,他拎着易拉罐站起来,在台阶上反复地跳上跳下,远远朝阿梯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一直以来,我都在‘成为我’的道路上奔跑,所以我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阿超的头发被风胡乱地吹起,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意气风发的样子,阿超的脸和十年前那个月夜下的模样重合,七岁的阿超握着小拳头对着月亮喊我以后一定要当大明星,样子看起来有些中二滑稽,十年后的阿超已经实现了那个愿望,他义无反顾往前冲,终于能在风里回望十年前年幼的自己,再潇洒地说一句从不后悔。 操场门口走进来一个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她穿着校舞蹈队特有的制服裙,两人一眼就认出是阿乔,阿超眼珠一转溜,拍拍阿梯肩膀:“这个周末来明月夜玩嘛,我们乐队有个小型live,阿听阿姨说新来了个混血男模特别帅,到时候上来跟我们一块表演,你带阿乔一块来玩呗,可热闹了。” 阿梯顿时一顿,他好像还没有和阿乔一起去过酒吧这种地方,虽然说明月夜秩序管理的很好,但和女孩子蹦迪……阿梯有些不自然地把视线移开。 阿超嘿嘿一笑:“怎么了?怕阿乔看我们太帅,移情别恋啊……” 阿梯一急,回身就锤了阿超一肘子“你乱七八糟说什么话啊喂。” 阿超了然,这两人还是隔着窗户纸,朦朦胧胧打照面呢。 “谁急了我可不说”阿超得意洋洋地搭着阿梯的肩膀,远远朝着走来的阿乔挥手打招呼,又凑近阿梯问道:“阿乔妹妹可真是闲空,她每天下午要去校队练习,从那不管是去食堂呢回宿舍呢去教室呢,可都不顺路来操场,但总是往这里绕远路走一圈,你说为什么呀?” 阿梯耳朵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嘴上仍是不说话,但夕阳里的风却知道他的回答。 “阿超——”球场那边传来喊声,一个篮球往他俩的方向扔过来,阿超手疾眼快,一把将篮球接到怀里,阿梯转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两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正招呼阿超过去。 “来啦——”阿超抱着篮球从座位上跳下来,朝着阿洋和阿岳跑过去,没跑两步又回过头来朝着阿梯喊:“周末明月夜,我等你们——”。 真是个不消停的。 阿超拍着球一蹦一跳的身影越来越远了,阿梯面上仍有红热,只能盼着这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能帮他遮掩一些。 阿乔这才过来了,有些奇怪地问阿超刚才在说什么,阿梯顿时紧张不知如何开脱,一会才意识到阿乔问的是刚才那句“明月夜我等你们”,这下才松口气,自己竟然差点以为阿乔听见了阿超的调侃,实在离谱。 阿梯正色道:“阿超的乐队周末开live,邀请我们去明月夜玩。”阿乔爽快地应允:“听说挺热闹呢,我也想去看看来着。” 哎呀,阿梯心下莫名奇妙又有些说不上的别扭,想到阿超说的混血男模……阿梯呀阿梯,你究竟在心里作什么乱,他懊恼地摸了摸头。 阿乔少见他情绪如此外露,阿梯丢了那拒人千里的外壳,流露出几分生动活动的可爱来,于是噗嗤一笑:“你脸上阴晴圆缺,是在想什么?” 阿梯自然不能说,只好僵硬地调转话题:“在想你的申请过了吗?”阿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过了,顺利的话我就可以保送师大。” 阿乔打小练舞蹈,又一门心思想当舞蹈老师,大学自然是奔着师大舞蹈系去的,倒也算是目标十分明确。 阿梯暗暗为阿乔高兴,想当年他们一条街里长大的三个小豆丁,一个要当明星,一个要当老师,一个要当宇航员。如今阿超已经得偿所愿,阿乔也基本板上钉钉,只有自己,仍是看不到终点地向前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心愿达成,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阿乔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她转过头来看着阿梯,把自己带来的奶茶放在阿梯手边,“明年这个时候,我相信你已经在航空学院里啦。” 阿梯看着奶茶杯壁上的水珠在杯底晕开的水渍,他没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不能够确定,他说不出百分百把握的话去回应阿乔的鼓励,也不想说些丧气话,惹对方难过伤心。 阿乔温柔地看着他:“阿梯,我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你小时候好严肃,不爱笑也不爱哭,坐在教室里一看书就是一下午。很多同学背地里说你不好接近,不爱说话,像个冷冰冰的机器人,可是我知道,你比他们都聪明,都温柔,都坚强。虽然很多事你不愿意说,放在心里,别人像大海里,纷纷扬扬、哄哄闹闹的浪花,你却像一只船锚,不会随波逐流到任何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街里那个沉默的、头发卷卷的小男孩,已经像个男子汉一样好好长大了。我知道你会不回头地一直奔跑,为了最初想去宇宙里看月亮的幼稚梦想,我想,宇宙不会辜负你的等待和执着,你一定有一天,会在月亮上飞行。” 你沉默的长久等待,终于会有冰雪消融后的花开。 阿梯的心一点点被水浸湿润,他在微凉的风里感受到阿乔长长柔软的发丝,吹散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再被风扬起。 一直以来,他都被好好爱着,他的父母,他的阿姨,他的好友们。 这些爱意绵绵密密包裹住了他,让他明白,原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孤军奋战的苦行僧,一直以来,都有人懂他,爱他,要跟他一起奔跑到最好的未来。 十年过去了,七岁那年,他走出一片潮湿的童年记忆,再十年过去呢?二十七岁的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呢?他是不是已经能够驾驶飞机,在蓝天自由翱翔了呢?阿梯远远眺望着即将落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从一开始模模糊糊,到逐渐清晰。 “阿乔,十年之后,我们再回到这里来吧。” “诶?” “那时候,让我们以未来的身份回到这里会面,我很想知道,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好呀” 阿乔和阿梯坐在台阶上,两人像小时候做约定那般,郑重其事地在夕阳下勾了勾手指,暗金色的光从他们身上流过,就像无数年里,流过每一颗尘埃那样。 阿乔从书包里掏出了便利贴和信封,“我们给未来的对方留言吧,十年过后,我们再到这里拆开。” 阿梯接过便利贴,思索着要在上边留下怎样的话,送给未来的阿乔。 他抬头看着这片天空,他想去看这片天之外的宇宙,他想触摸到宇宙里鲜活的心跳声,他想做一匹不停下脚步的马——就像他的妈妈阿宣,做一只不停歇的鸟一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和妈妈的内核也是如此相似,他一直认为,自己像爸爸沉默而隐忍的一面更多,可此时他明白,他也同样像他的妈妈,或许过去他曾固步自封,闭锁在孤独的空间里,但是那之后,他会一直往前,永不停歇地跑向未来,跑向宇宙—— 他想自己不会再迷路了,就算是飞到最远的星系,他也会安安稳稳回到地球,因为他知道他拥有很多很好的爱,会稳稳地,把他接住。 阿梯打开便利贴,写下了他的留言,信封没有封口,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交换了彼此的信件,一切都留给未来,留给十年后的自己。 晚自习的预备铃匆匆打响了,阿梯和阿乔迅速从操场里跑了出来,两人在门口简单地道别,各自往教室的方向去了。 阿梯匆匆忙忙踩住夕阳最后的影子,跑出了几十米后,他忍不住驻足回头看去——阿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拐角,终于再也看不见。 阿乔快速地朝着教室跑去,她发饰上的铃铛随着跑动而叮当作响,一路都是雀跃的声响,此时此刻,一封没有封口的信正在少女的背包里安静地躺着——也许它马上会被拆开,也许要十年后才启封,谁又知道呢。 浅蓝色便利贴上,少年心事像夕阳的晚风一样留下注脚,那个男孩在上边写: “我想去宇宙,摘星星给你。” 番外二.完 11 码头风声呼啸,阿宣忍不住缩着身体打了一个冷颤,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把早上出门的时候阿铭塞给自己的丑大衣穿上,她实在是没办法忍受他的品味,但还是揣着这件外套来到了码头等货,毕竟衣服丑归丑,可是阿铭藏在细微日常里的体贴爱意她很乐意全数收下。 眼看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阿宣等来等去却还没等到交货的船只,她叹了口气,海运的东西就是这么说不准,她也没生气,只是伫立在原地等待。 在这样难得安静的时刻,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如此的孤独,独自一人的时候思绪可以很满也可以很快被风和海浪清空,这就是她为何这么爱待在海边,大海宛如一个会永恒包容她的故乡,而浪是海洋的使者,来来去去,不受任何规则拘束。 她心底有一个隐隐的盼望,就是活得如浪一般恣意又自由。 今天的延误是过于久了,久到落日已经染红天边的云彩,火凤凰的羽翼一般笼罩她的整个视野,她还没等到人。 说一点都不焦急是不可能,她押了好大一笔钱在里面,不是说赔不起,可是焦虑的情绪还是悄然爬过她的掌心,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不知何时,阿铭已经站在阿宣身后,阿宣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世界里面,竟然无一丝察觉。 “怎么了,船还没到港?太晚了,天又冷,不然今天你先回去,我让人来帮你盯着。” “不行。”阿宣下意识脱口而出,焦急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变得比平时要尖要高,像一只瞭望崖上的鸟儿。 话音渐落,阿宣才抬头凝视阿铭的眼睛,他如深海一般不轻易显波澜的眼总能让她心里的躁动汹涌慢慢平息。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是我自己的货。” “要酬劳的,夜夜流连香水街的大小姐难道会克扣我们兄弟这点工钱?” 阿宣比平时多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阿铭是在用一个玩笑化解她的焦躁情绪,她有意识地让自己心里绷着的弦慢慢松下来,主动牵起阿铭的手往回走。 阿铭难得没有挣脱她,任由她这么牵着自己,随口问道:“你不是从小就跟妈妈做生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为什么这次这么紧张?” 阿宣的手一僵,差点想把阿铭的手挣脱,却被他牢牢牵回去:“石子路颠簸,也不怕你这小高跟崴了脚。” 阿宣不再作声,阿铭本来不太在意的心里倒开始在意了起来,一丝微妙的情绪掠过他的心尖,他一向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他觉得,阿宣或许不是在等货,可能是在等那个给她运货的人。 两人陷入短暂的静默,阿宣低下头,似乎格外认真地避开不平的石头,阿铭却摸到她手心沁汗了。 回去的路上,阿宣一如既往地揽着阿铭的腰,在他那小破车上摇晃颠簸,她却不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就打趣他的车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直到回到了家门口,夜色已经降临,阿宣在昏暗的灯影下道谢,转身想进门,却被阿铭叫住。 他顿了顿,似乎是还想说什么,在阿宣疑惑地打量他的神情的时候,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嘱咐她早点休息,明天如果货到了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事情,阿宣一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终于熬到天光泛起鱼肚白,她难得地素着一张脸,扎起一个高马尾,穿了一身运动服准备再去海边。 这时候还不到早晨六点,却能听到隔壁早餐店的阿叔已经开始准备开铺,蒸包子的味道扑入阿宣的鼻子,其实自从搬回来以后她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在外面买早餐。自己总是在夜场流连,等她睡醒,早餐铺也早已收档。 她忽然很想吃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揣着两个包子到海边的时候,她正好看到阿凯在码头边,正有点抓狂地对着对面打扮得得体板正的男人比划着什么,显然是语言不通让他吱哇乱叫起来。 阿宣快步走过去,顺手把还剩下的一个肉包子塞给阿凯,也不顾阿凯诧异地盯着自己的目光,直接对上那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笑了笑,用日语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她让帮她在码头边吹着冷风守了一夜的阿凯赶紧回家,顺手揉了揉他的天然卷黄毛,说报酬不会少。 阿凯本来心里有点骂骂咧咧,可是又有点八卦,还想留在原地打探阿宣和这个外国男人的关系好回去详细汇报给他的阿铭哥,阿宣哪里会让他留在这里看? 他没办法,只能叼着肉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哼,不让我看我也要告诉阿铭哥,这个八婆又搞了新男人!”阿凯在心里碎碎念着。 阿凯哈士奇一般闹腾的动静逐渐远去,阿宣望着还在码头边盯货的男人,细细打量他,打量这个对自己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前度,山本织丰。 一股莫名其妙的,她抓不牢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她有点困惑,又有点烦躁,一时之间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和情绪,那些因为这个男人迟迟不回复自己消息时候的胡思乱想,因为他既跟自己又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境给她带来的困扰,往事如水如烟一般划过她的思绪海洋,她忍不住用长指甲抠了抠自己的掌心。 “别来无恙”山本的声音传递过来,是不急不徐的日语,阿宣听到整齐的步伐声踏过碎石和沙砾,不由得调整了一下自己视线的焦距,她怕日光刺出自己的泪眼。 “我要结婚了,这次只是想亲自把这批货送过来,见一见你,之后可能没办法亲历亲为了。” 阿宣再度转移了自己的视线重心,她看到山本的无名指已经戴上一枚戒指,戒圈在日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她心中被撩起一些细细的涟漪,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好像也不是心痛和遗憾,就是有一些些的感慨。 “是敏子。”山本还在自顾自地诉说,阿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不时回几句,感觉眼前人像一颗钝钝的冬瓜,戳一下再戳一下却滚也滚不动,只是自顾自地发出一些闷闷的回响。 敏子她也认识,她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三人是同学,只是当时山本除了跟自己和敏子暧昧不清之外,还爱慕着班上的另一个女生,那个叫阿彦的时髦女孩还没毕业就转学去了美国,如今的阿宣回忆起这些荒唐往事,只觉得复杂又纠结。 “她怀孕了。”走神的瞬间,阿宣听到山本这么说。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所以你才终于下定决心跟她结婚?” 阿宣忽如其来的情绪爆发让山本有些猝不及防,他木木地挠了一下脑袋,本来是个子蛮高的人,却有点驼背,看起来有点自卑和被动的样子。 “也不是……” 阿宣叹了口气。从前就是这样,两人有心结,她想抓着对方的领子说个清楚,他却总是那副戳不动的样子,比西西弗斯的石头还可恨,等她真的发狠说要分手,他却又巴巴地粘过来纠缠,她终于是腻了。 “算了,”阿宣挥挥手:“这次辛苦你跑一趟,我会给你包个大红包,祝你和敏子幸福。” “对不起……”一直在阿宣面前表现得闷闷的山本忽然牵住了她的手,掌心厚实,还跟以前一样,肉肉的,阿宣曾经很喜欢这种触感,觉得他像一只温暖憨厚的大熊,让她心生柔软,现在却只觉得烦躁。 阿宣一言不发,背对着阿丰,不想看他的眼睛和表情。 “我承认我是个懦弱的男人。周旋在你们之间无法下定决心,选定了谁却又觉得不是最终的答案,不管是阿彦,敏子还是你,我都是真心喜爱。我都喜欢不行吗,你不也是那种人……” 阿宣只觉得好笑,这男人在她看来真的是个懦夫,在试图道德绑架的时候还是这么怯生生的,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给被鬼打了似的陷在那段复杂的四角恋里出不来。 “就这样吧,我先去检查货,你去休息,我安排了人接待你。你走吧。” 阿宣甩开了山本的手,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12 阿铭赶到明月夜的时候,发现阿宣正一杯又一杯地把Shot一口气灌到嘴里,旁边已经有不少空杯子,面前还有三四列颜色不一的烧灼着。 尽管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干涉夜场女王的买醉行为,可他心里还是掠过一丝不舒服的感受,让他有点难受。 阿宣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觉察到阿铭的到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 “今天怎么这么好,一叫就来陪我?” 阿铭不接茬,从她面前拿过一杯酒一口饮尽,带着肉桂味的威士忌划过他的口腔,烧灼和浓郁的感受真的像火球一样在他的食道间燃烧起来,配得上这样热烈的酒名。 “今天你喝的都很烈。”阿铭说。 他知道阿宣平时虽然爱玩,酒量也很好,可是她不会让自己陷入烂醉的程度,喝得比较克制,可今天显然有细微的不同,他猜测是因为那个日本人的缘故。 只是阿宣若不主动说,他也不想问,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不问的话,就有一股压抑的痒意抓挠着他,如此躁动。 可能就不该喝那杯火球Shot。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听吗?”阿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阿铭,带着炫光闪片的长指甲柔柔地划过男人粗糙的手背,仿佛一张危险的邀请函,一旦驶入,便无法回头。 “乐意奉陪。”听到阿宣这么说,阿铭觉察到自己的欣然和释怀,都有些诧异,为何自己总是无法抗拒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来说有些过分的撩拨。 “其实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故事,只是一段平平无奇的四角恋罢了。”阿宣开始的第一句就如此炸裂。 你的故事里,参与者总是很多,阿铭默默在心里想,可是他不敢说出来,他知道阿宣只是想找人倾诉,并不希望她的故事被谁戴上有色眼镜去评断。 “就叫他阿丰好了,日本人,我的大学同学。读书的时候他是一个腼腆害羞的男生,学习很认真,成绩排前,在班里的时候总是跟我争前三的位置,我们乐此不疲地玩这样的小游戏,表面上是在用分数跟彼此较劲,其实不过就是我跟他的小默契和乐子。” 阿铭认真地听着,边听边在脑海里想象着读书时期的阿宣的模样。他自己没有机会上大学,虽然读书一直是他心里的梦想,他也不嫉妒能在国外读书并且获得高等学历的阿宣,觉得只是这么听着她的故事,自己心里的一些小小的遗憾好像也被填补起来。 阿宣的指腹在桌面上敲:“男人终归是男人,看起来老实木讷,其实内里也有很多花花肠子。阿丰的家境不错,成绩出众,除了跟我玩暧昧的游戏以外,心里也偷偷装了其他女人。不,他不是偷偷,他老实的点就在于,从没有藏着掖着过。” 阿宣笑了一下,阿铭感受到她的笑容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他看着她又拿起一杯Shot一口饮尽,一滴蜜色的酒液从她的唇角漏下来,而台上的歌女恰好唱着一首浓情蜜意的歌,配上此情此景,仿佛在嘲弄命运弄人。 “我那时候选择住在学校的宿舍,最好笑的是,他心里装的那些妹妹们,一个阿彦,一个敏子,全部都是我的舍友。巧不巧,一个学校那么大,那么多人,他搞谁不好,偏偏要在跟我开始经营关系以后又跟我的舍友不清不楚?” 阿铭不知道如何接阿宣的话。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总是离他很远,但是他不讨厌阿宣对自己说这些,他静静地倾听着,在她逞强却泛泪的眼睛里,读出她的支离破碎。 他忽然好想抱抱她,想哄一哄,告诉她,都过去了。 阿宣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把眼泪收回去,试图抑制那些不受控制喷涌而出的酸涩和困惑。 “阿丰说我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浪女人,说我总是打扮得那么漂亮招摇,穿着短裙丝袜长靴露肩露腰又露腿的,他不喜欢我这样,却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同时恋上几个女人,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可笑吧,我一度觉得自己瞎了,但是也确实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当中,责怪自己,自我反思,问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我改一改自己招摇浪荡的本性,是不是,就可以有机会,进入一段普通正常的关系?” “还好我那时候被我的另一个同学,阿佳陪伴着。阿佳知道我跟阿丰之间的所有事情,阿佳当时的男朋友现在的老公阿盟甚至是阿丰的密友。阿盟还告诉我,其实阿丰当时很在意我的感受,他也有过混乱的时期,也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跟我沟通……情况一次又一次的变糟之后,我选择了及时止损,可是也并没有快乐起来,再之后也没有遇到可以让我安安分分的人。” “于是我开始接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可能这就是我本质的模样也说不定。” 阿宣用很快的速度灌自己酒,她的视线越来越迷离,说着说着,忍不住不太想看阿铭的脸了。即使这男人沉默如山,让她灵魂安宁,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股延迟来到的羞耻感蔓延上来,她不太敢直面他的反应。 “我跟阿丰的故事就差不多到这里。”阿宣吐出一口烟圈,凝视着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阿铭可以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惆怅感伤,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完这个故事。明明只是“他人”的故事,他不知为何,不知道是不是共感,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也隐隐作痛苦涩起来,不合时宜的话呼之欲出:“那你疯狂地纠缠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满足你猎艳的快乐,还是只是想借我这块石头确保你的刃还利还敏锐?” 这话说得有些过,阿宣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却又笑起来,被烟吻过的滚烫红唇一张一合,还没吐出一个字,就往阿铭的唇边凑。 明月夜是声色场所,拥吻跳舞的人不在少数,没有谁会在意吧台边暧昧亲密的两人。阿铭的冷汗却不听话地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躲,也不愿动弹。 歌女的声音透过音响落进两人的耳里,阿宣明亮的双眸望着阿铭深不可测的眼里,深深、深深地,她忽然生出一股自己在望着一口古井深潭的感觉,好像两人的相识远远早于这辈子…… 一个湿凉又温热的亲吻就这么发生了。 烟草味的苦涩从她的唇上蔓延开来,她可以尝到阿铭嘴里的味道,跟自己的不太一样。昏暗的光忽明忽灭,谁都看不清谁的脸,却把此刻的感知放大,她感受到阿铭忽然主动起来,这主动带着一种她很陌生却又有点本能惧怕的狠意,一种酸麻的感觉爬过她的后背,后退的情绪忽然占据主导,她的身体也开始顺着这股逃亡的情绪往后躲,结束这个本应该浅尝即止的吻,脊背却被阿铭拖住,他细长却有力的双臂死死把阿宣箍紧。 他是凉的,却又带着某种潜在的热意,这很矛盾,亲吻起来的感受跟他的整个人一样成谜,阿宣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个吻当中被纂紧,她好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能被卷入其中。明明是自己先开始撩拨的,为何她却感受到自己好像被一张恢恢的天网罗住了,她逃无可逃。 “我当你的男朋友。”一阵并非酒意带来的晕眩当中,阿宣听到了这句话,还听到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让你安安分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冲动,只是知道,现在,我想。” 13 yus h uwu.nam e 直到被送到了家门口,阿宣还觉得有种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高跟鞋拖沓在地上发出挠人心窝子的声响,她犹豫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现在的感受,只能吞咽下去。 “后悔了吗?”阿铭从阿宣身后抓住她的手,阿宣觉得一股鸡皮疙瘩从两人交握的地方往上爬,麻麻的,她抖了一下。 阿铭把自己的五指扣进她的指尖,牢牢地,阿宣之前都是轻轻地撩拨他,不顾后果,没想到反噬的力道来得这么大这么急,她几乎以为自己快招架不住。 “我不知道,”阿宣没有把身子转过去:“可能今天我们喝得都有点多……” “喝得多的是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直到阿铭车头发出的咣当响声都无法在这条巷子里听见,阿宣还站在家门口吹冷风。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自己追求他的时候撩一下就跑,不进则退,现在两人的身份好像又互换,她说不清楚撩人无数的自己为什么心里这么荒,有一种自己在打恋爱游戏的时候拼尽全力去攻略目标角色,攻略到手了,真的进了角色专属的线,她却开始迷茫起来。好看的书都在这里:xsyushuwu.com 要怎么办? 她叹了一口气,不要再想,推开家门,关上被自己留在外面的一地狼藉,假装明天一定会更好。 一觉过后,阿宣觉得自己好了很多,检查邮箱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张从日本寄来的明信片,是自己在日本时的好友阿漓寄来的。那是一张背景是京都清水寺的风景明信片,上面是阿漓龙飞凤舞的字迹,问候阿宣祝福她春日快乐。 阿宣把明信片拿到阳光底下细细端详,透过小小的纸片,想起了背后承载着的好多跟阿漓这个内敛的女孩子的回忆。 她和阿漓在考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两人在一个补习班里,经常为彼此加油打气。 阿漓读书很好,字写得漂亮,作文也很好,日语是阿宣的第二语言,她常常向作为本地人的阿漓请教文法。 后来两人还一起参加了青少年征文大赛,在阿漓的帮助下,她拿了大奖,开心得很。 大学以后,两人都考去了京都,阿漓读建筑学,阿宣读服装设计,她们常常约着一起去采风和游玩。 后来,阿宣的结识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忙,渐渐遗忘了这个害羞内敛的女孩子,对方发来的邀约她也无法经常应允,曾经很近的友谊在读书的几年间渐渐淡化。 大四的时候,阿宣很忽然地收到了来自阿漓的一条小心翼翼的讯息,阿漓说:几年前你曾经提过很想看清水寺的樱花,我自己后来去了几回,很喜欢,你还愿意跟我一起来吗?我可以带你去看。 阿宣是对情绪很敏感的人,她看着文法优雅礼貌的讯息,心里的某一块有点酸酸的,柔软起来,应然允诺,在春季最好的时节跟阿漓相约在了清水寺。 那一天天气好得离谱,阿漓带着阿宣去了一间很不错的餐厅,两人一如从前聊理想聊未来,阿漓说她想离开家乡去远方,而阿宣也坦诚,自己要跟妈妈回故乡去了,以后可能想见面会很难。 阿漓带着厚厚的框架眼镜,她的近视度数很深,个子虽然很高却有点驼背,敏感害羞得多说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请求都想缩起来。 其实阿宣很少会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一开始只是被阿漓的一手好文章吸引,再加上艰苦的考学期间实在是很需要一些跟自己一同打鸡血的伙伴。 那一天,她和阿漓边往山上走,边看着阿漓时不时举起相机,带着温柔拍下美丽的景色,阿宣也被这股静谧和安好所感染。 寺院的钟声里,樱花的飞舞中,她和阿漓轻轻道别,她想,这或许是两人此生的最后一面,但她很感谢,也很珍惜。 回到当下。 阿宣的思绪忽然又飘回自己一时兴起追求阿铭的种种,忽而想起当年在寺院里的时候遇到一位僧人,僧人长得英挺俊俏,她还跟阿漓说笑说要不是那是一个僧人,不然她就下手去泡。僧人的眼睛明亮,沉稳又慈悲地望着她们,无厘头地对阿宣说了一句:“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去追。不计后果,不求回报,你就能了这一世的夙愿,圆你这世来所求的梦境。” 这句话实在是太没头没尾,阿宣其实没听懂,她只是恭恭敬敬地给僧人鞠了一躬,便下山去了。 阿漓除了寄来明信片,信封里还附了一根发簪,手工雕刻的飞羽形状的流苏发簪,像凤凰的尾羽,她笑了笑,自己很少用这样的款式,可是还是珍惜地收拾起来。 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把回忆好好地收纳起来,开始精心打扮,准备赴跟阿铭的约。 当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去追,不计后果,不求回报。 番外三:忽来之信 酷暑正盛,已经是假期中的校园十分安静,四处连虫子鸣叫也不怎么听得见,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阿杰骑着单车路过学校大门,镇上的书店上了新书,他大早往镇上去买了一套回来,正要往教师公寓去,突然被保卫室的保安老孙叫住了:“哎,王老师请等一等,这里有你的信呢,早上邮递员才送来的。” “信件?”阿杰下车去接过来,信封是很简单的牛皮大信封,看着像自己投稿给哪家杂志社的回信,或者是订阅的书刊,阿杰并不在意,只是向老孙道了谢,上车回家去了。 阿杰这些年都住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公寓里,环境好,采光好,也安静,上下班更是方便的很,学校给老师们都分了房,只是很多教师们都有了家室,一家子住在教师公寓就显得有些拥挤了,便将房子闲置着,阿杰倒是很满意这个住所,他孤家寡人一个,住的宽敞自在。 五十多岁的阿杰已经是学校里的高级教师,他教书水平一直颇受好评,虽然人沉默话少,但总也是温文和气,和学校里的同事们都是友好的君子之交,二叁十岁的时候,总有好心的同事们替他操心婚事——甚至阿柯也十分为此上心,张罗着要替他介绍哪家的好姑娘,阿杰嘴上虽是应和着,但实际并无进一步动作。一开始大家也寻思着这么一个风华正茂、温文尔雅的男老师,怎么就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女友,后来随着年岁渐长,阿杰仍是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大家心里也明了了,他是不愿意结婚的,便也就不再提了。 阿杰吃过午饭,要给鹦鹉喂食,在茶几下翻找鸟食时候瞥见了那个大信封——早上从保卫室拿回来的那个,于是随手拆开,看看寄来的是什么。 信封被随意的拆开来,露出了一个有着精致花纹、底色是红白的物件来,这种东西,他也算熟悉——他的许多学生们在毕业后不久,欣喜地朝他递来这样的卡片,满怀期待地说:“我要结婚啦,老师您可要赏脸来参加呀!” 阿杰意识到这是一张结婚请柬,但是……他的心突然不安地狂跳起来,这份不一样,这绝不是一般的来自学生或同事的请帖,他急忙将信封翻转过来,去看右下角那串本应该第一时间去查看但他完全忘了这么做的地址,他如同被雷击一般,怔怔许久,那张请柬在他手边缓缓滑落下来。 那封信来自那个自己无论如何不想回去、也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地方,十四街。 信封里除了请柬,还有一封信,阿杰慢慢把信打开,虽然他从没有看过那个女人的字迹,但他很明确地知道,这是当年自己在海边遇到的那个女子的来信,他还记得,她叫阿宣。原来她最后还是在海岛落了脚,嫁给了当年十四街响当当的阿铭,如今阿宣的儿子阿梯要结婚了,新娘是阿柯和阿娜的女儿阿乔。 “阿杰先生,好久好久不见,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是当年在海边,听你说了一段故事的阿宣。 这些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从未见你回来十四街,我结婚的时候、儿子满月酒的时候,都想过你要是在,我一定邀你来喝一杯,可惜你始终没回来,这杯酒一直没有机会请你喝。 叁十年多年过去了,海滩边你对我说话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你的故事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虽然我没有如你猜测那样很快离开海岛成为一个匆匆过客,反而在这里扎根,但是我始终叁缄其口,为你保守着这个秘密。就算是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想告诉你,你的回忆和故事都十分宝贵,甚至给我那时候的我,不顾一切去追求幸福的勇气。 那时候我也在爱着一个人,但是我的心总是不肯承认,骄傲地想对方先对我伸出手,于是我们之间拉拉扯扯,忽冷忽热,像是在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 可是在那个海边,你告诉了我你的故事,一段从热情燃烧到心灰意冷的感情,我明白感情的价值就在当下,没有什么把它牢牢把握在手里更重要的了。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迈开那一大步,让对方当我的男朋友,或许你也猜到了,那个男人就是阿铭,我现在的丈夫。 这么多年,都想对你说一声谢谢,我从你们的故事中或许看到了某种投射,也从中滋生了勇气,去追寻我自己的未来,现在的我过得很好,这句谢谢送给现在的你,也请你代为传达给叁十年前海边的那个你。 我的儿子阿梯要结婚了,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取的是月圆人团圆的寓意,所以,你会来吗? 希望我的谢谢,可以当面对你说。 以及,他会来的。” 短短几行信,阿杰却看得很慢,以至于到最后,眼里竟有些模糊的雾气,在看见“他会来”那几个字时猝然泪湿眼眶。 阿宣没有说“他”是谁,但他们都明白,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指代。 阿杰摊开手掌,手纹显示着他已经不再年轻,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但当年同龄友人的孩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如同锤子狠狠敲击他的内心,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那么久了,久到那个轻浮浪荡女子早已经安安心心嫁为人妻,儿子都已准备迎娶美丽的新娘,新娘甚至还是自己曾经同班好友的女儿。 一切都是那么巧合,也是那么圆满。 阿杰苦笑了一下,当年的他们有的困顿、有的迷茫,但全都已经远远地跑在了前面,只剩他一个人,看似离开了十四街,离开那个自己长大的故土,但乍一回头,似乎只有他被困在原地打转。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没有一刻离开过十四街,不管他人跑得多远,灵魂一直被困在那个地方,好像中了诅咒的西西弗斯,不停地推那块掉下来的石头,即便永远没有结果,也长此以往,不眠不休。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叁十多年前那场婚礼,他衣锦还乡娶得贤妻,好不风光,自己巴不得躲着他不见,他却毫无芥蒂寄来喜帖,那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呢?神情恍惚不敢置信地捏着请柬看了一遍又一遍,新郎新娘的名字落在烫金的红纸,曾在自己生命里和自己密切相连的那个名字,已经和他人结了连理。 他的婚礼自己还是去了,他没办法做的故作开朗的模样,去向他祝酒,向他道喜,只是神情郁郁喝了一杯又一杯,以至于让阿宣在人群里一眼识别出他的异样。 为什么他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邀请自己前来参加婚礼呢?答案呼之欲出,只是阿杰不想承认。他不愧疚,他不尴尬,因为他早已经从这段关系里彻底抽离出来,自己对他而言,与十四街其他同学、好友并无两样。 好一个脏心烂肺的负心汉,好一个追魂索命的死冤家。 他早该认命。 阿杰长长叹了一口气,叁十年前一封请柬,他回到十四街参加曾经爱人的婚礼,如今又是一封请柬,让他有再见那人一面的机会。一切都像是漫长的轮回,不管历经多久,都要回到初始的地方。 自己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开始新的生活,也曾试着跟好心同事介绍的女孩子交往,有的温婉可人,有的热情开朗,有的知性贤惠,可阿杰最终也没能和任何一个发展下去,她们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只是自己没办法喜欢。 叁十年前的海滩边,他以为将往事对阿宣毫无保留地倾诉,把那人送他的项链丢进大海,就可以与过去一刀两断,彻底丢开。可是这叁十多年来,他再也没有走出那片怪圈,他经常梦见学生时代他俩走在树荫底下,梦见他们在图书馆学习,在宿舍里偷偷接吻,甚至会梦到他们不曾拥有的“以后”,梦见他们毕业后依然在一起,租了一间屋子,他们一起创业,一起到大陆,一起在老谢的餐馆帮忙,许许多多碎片式的“一起”,好得他在清醒时从不敢想象。 可是梦一醒来,只能看见窗帘被风吹起,在梦醒来的时刻,他很快就意识到那个男人早已经和别人结婚生子,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而自己只是他翻过的无关紧要的一张书页,和他许许多多暧昧过的对象并无不同,这种巨大的落差令他感到不可抑制的心痛。 能够放下,就是不再爱了,而他偏偏不要,他在这种反复折磨自己的剧痛之中甚至感觉到一丝绝望地快感,一种无可救药,无法自拔的爱意,他偏要爱一个爱不到的人。 他不可能释怀,不可能故作轻松地去问候,不可能给他送上祝福。他突然很想看到自己出现在那个人面前时,他会有怎样的表情?是不是还是那副惯有的,世故圆滑的模样来和自己问好,还是会意外地透出慌乱和无措呢?阿杰很是好奇。 阿杰拿出日历,在农历八月十五的日期画了个醒目的红圈。既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放下,不妨回到原本的地方。或许这个男人,就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再怎样流血受伤都好,他要享受这份痛楚的命运之刃生生劈到他的眼前来。 “所以,你会来吗?”阿宣在信里这样问。 会的,我会来的。 阿杰在心里这样回答。 番外叁.完 番外四:八月之喜 他们终于准备要结婚了。 阿梯和阿乔并排坐在沙滩上,两人把脚埋进晒得热烘烘的沙子里,再幼稚地把沙子挤来挤去。 “我还真没想到结婚是这么复杂的事”,已经顺利考取飞行员,科科排名第一的阿梯虽然在蓝天已经能稳稳当当地操控飞机,但回到地面上还是一样要为自己人生大事发愁。 看着男友一副蔫了的模样,阿乔比了个v架在他嘴角,把他弄出个笑脸来,“你愁什么呀?把事都交给你妈妈和她的闺蜜团们不就好了,你就等着当新郎。” 阿梯暗暗腹诽,就是交给她们才叫人头大呢,但也不想扫了阿乔开开心心的期待,只好扯出个笑脸。 “阿梯,你知道你这表情像啥嘛?像那种骆驼” “那糟了,你马上得嫁给骆驼。” “又帅又聪明还会飞的骆驼,嫁也不吃亏啦” 阿梯被他逗乐,也跟着阿乔笑起来。 婚礼日期定在了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日子是阿梯和阿乔一块定下来的,中秋中秋,花好月圆人团圆,多好的日子。 要把这个结婚的消息告诉家长的时候阿梯心里还是颇为忐忑不安,从求婚到敲定婚期都是他和阿乔单线行动,家长那边倒是一概不知,阿梯不知道自己这个婚事会不会像个炸雷把家里一团乱。 “我决定和阿乔结婚了。” 阿梯站得板板正正在自家妈妈身边,样子看起来好像在读共产党宣言,马上要入党报效国家一样坚定决心。 “哦?”四个打牌的女人默契地同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看向阿梯,他做好了接下来被一串接一串的问题轰炸的准备,没想到下一秒就由她亲妈带头又投入了牌局中:“有没有人出牌啊?没有我就赢了哦,我儿子结婚你们好歹给我面让我一局?” 阿娜笑眯眯又甩出王炸来:“那可不成,也是我女儿结婚呀,这局我赢了。” 阿梯一头问号:“怎么你们这个反应?” 阿宣把牌一丢,懒洋洋地招呼几位凑过来:“怎么的,咱家儿子女儿要结婚,各位有好点子没有?这婚礼可得热热闹闹办!” 阿龙举手提议:要不在海边办?反正你俩当年也在海边求婚的,让他们搞个海滩婚礼,阿梯骑个那种海上大摩托过来接阿乔,他俩在海上冲浪结婚。 阿娜摇头:“那得多热啊在海边,干脆就老实挑个酒店办了,我看金凤凰就不错,牌面大。” 阿听又摇头:哎呀,那也太普通,我看干脆在明月夜办,我让我的男模队、辣妹团全部上去给你们热场子,多有面。” 阿宣扶着脑袋想了一会,忽的一拍大腿:“我在日本有朋友就是专业婚庆公司的,我把他们全给请过来,给我儿子好好操办。” 阿梯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明明开飞机的是自己,但几个阿姨怎么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阿梯也参加过朋友的婚礼,无非就是在酒店走个仪式吃个饭,阿梯向来不爱花里胡哨的仪式,就想着随便弄了完事,没想到这回自己像个小洋娃娃,被一帮子阿姨围着打扮。 “这下可忙了,首先这宾客名单就得策划半天。” “阿铭生意伙伴和我的来往同事都得请,十四街这帮得请,日本那边婚庆亲友团得请,哎呀,这得列到啥时候,把陈阿铭给我叫回来写名册,什么?又去打球了?等我去逮他,五十多老头子了还和年轻人打球赛?也真不怕扭了腰。” “今儿就通知阿黄,黄教授离的最远,又忙,得让她把时间先空出来。” “是呀是呀,还得把日本那帮赶紧通知了,让他们赶紧准备准备。” “时间可真紧促呢……” 四个女人你一嘴我一舌讨论起来,阿梯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本来该是大家围绕的婚礼主角,怎么此刻自己仿佛个透明人,现在挖个洞遁地逃走也不会有人注意的样子。 “你说我妈她们哪来那么多奇怪的点子?”阿梯忍不住问道,阿乔和他一块并排躺在沙滩上,海浪时不时拂过他们的小腿,炙热褪去的海滩上只有习习凉风,把阿梯的头发吹得乱糟糟,正如他此刻对即将到来的婚礼的无措思绪。 “那还不是因为太挂心你的婚事啦,她们那么热心的想着想那,是因为很爱我们呀,想给我们独特的婚礼体验。” “……嗯”阿梯没说话,心里却因为阿乔这一番话而莫名感到甜丝丝的,是一种感受到被爱的欣喜。 阿梯的手从沙滩上慢慢划过去拉住了阿乔的手,“我是飞行员,以后……以后可能经常都会很忙,所以……” 阿梯后边的话没有说完,但阿乔立刻就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于是做了个“嘘”的手势,“我们从来不是需要一直待在一起来使感情更牢固的人不是吗?即便你飞到外太空,不也会回到地球来吗,我们都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并为此努力,只要我们脚步是相同的,就不用担心距离。” 阿梯想着,阿乔就像和自己比肩而立的一棵树,他们俩谁也不是依附对方的缠藤,不是被对方庇护的草叶,他们注定要脚踏同一片土地,根系紧紧牵连在一起,共同成长茁壮,共同枝繁叶茂。 可是婚姻是怎么样的呢?27岁的阿梯还是不明白,他忍不住去想,那么多年前,也是在这片海边,爸爸是怎样下定决心向妈妈求婚,要和她成为一家人,妈妈又是怎样愿意收起羽翼,栖息在这片海岛的呢?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不是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对未来感到紧张无措,但又充满期待的呢? 路总是走出来的,而不是想出来的,阿梯觉得应该把所有不安和忧虑都暂放一边,还是考虑考虑婚礼筹备的事宜为妙。 “嘿!你俩搁这睡觉呢?” 阿梯猛地被泼了一滩水,他转脸一瞧,阿超正抱着冲浪板从岸边走过来,像小狗甩毛似的抖头发,发梢上湿漉漉的水珠撒在还温热的沙滩里。 阿乔笑眯眯的坐起来招呼他:“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玩到太阳落山。” 阿超把冲浪板往旁边一丢,扒拉扒拉沙子坐了过来,“那可不是想问问你俩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我看这时间可不多了啊。” 一讲到婚礼阿梯又开始觉得头疼,他收回自己几分钟前的想法,比起操心这婚礼,还不如伤春悲秋思考人生算了。 阿乔有些发愁地撑着脑袋:“我这边还没找到合适的伴娘呢,好朋友嘛,喝不了酒,当伴娘不合适。同事同学吧,七七八八也结婚了。关系一般不太熟悉的呢,又不太想邀请她们做伴娘。” “哎,那我可有个主意了!”阿超忽的眼里放光,阿梯一看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以他的经验来看他这位一肚子坏水的伴郎八成要出馊点子了。果不然下一秒阿超说“咱们干脆搞个创新的,来个反串怎么样?我让阿洋女扮男装给你当伴娘。” “啊?”——阿乔和阿梯同时发出惊叹,只是阿乔竟是问了句:“阿洋能乐意?”,阿梯顿时又觉天要塌下来,不是,你难道不应该立即否决这个提议吗我亲爱的未来老婆,阿梯无语,阿梯沉默,阿梯在心里疯狂咆哮。 “放心!”阿超一拍胸口“他准乐意,这事儿包我身上,俩乐队偶像给你们当伴郎伴娘,那多有意思,是不是阿乔妹妹?” 阿乔向来也是个爱闹腾的鬼马性格,两人喜滋滋合掌一拍,这事儿算定下了。 “那得让阿洋不许抢风头” “他想抢也没辙啊,就算有神女下凡都抢不了,我们阿乔可是十四街一枝花。” “阿洋比我们仨都高,怎么办呐” “没事,设计舞台时候挖个洞,到时候让他站里边就行。” 不是?阿梯瞪着大眼睛左看一会又看一会,甚至没搞懂这件荒谬的事怎么就能一锤定音,难道婚礼主角不是他吗?为什么没人在意他的崩溃,阿梯悲伤的往后一躺,默默拿大毛巾遮住了自己的脑袋。 眼不见心不烦,嗯。 啊啊啊啊啊,怎么可能不烦? 阿梯控制着自己没有暴走着在沙滩上狂跑十个来回,关于伴娘的问题这甚至不是第一次有荒谬的提议,几天前家里闹剧再次浮现在了阿梯眼前——虽然他已经很努力把这个记忆尽量忽略掉,但刚才的话题无异于把那扇门再次打开,一股脑地挤进阿梯脑海里,简直是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 前几天是周二,姐几个的固定麻将局,但四个女人难得的打了两把就停战,四个人窝在沙发上叽叽喳喳地讨论婚礼筹办的情况。阿宣和阿铭这几天为宾客名单伤透脑筋,她懒懒往后一躺:“这结婚啊就是给爹妈找难题找事干,我和阿铭工作都没那么发愁呢,阿娜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我跟阿柯好友圈倒是简单,不像你们搞生意的那么多人,名单我们基本是弄好了,就是阿乔说找不到合适的伴娘,有点难办呢。” “伴娘?”阿龙拿出手机不知道搜些什么,突然激动得一拍大腿:“让阿铭反串当伴娘怎么样?” “啊?”剩下叁人目瞪口呆,被阿龙离谱的脑洞惊得大眼瞪小眼,新郎父亲当伴娘,这恐怕到哪都是爆炸新闻。 “诶嘿,你们不知道了吧,小时候上学的那会啊,下面的小村里经常会举办歌戏节目呢,那阵子演员短缺,阿铭也去学了一阵就上台了,扮猴子什么的很灵活,阿猴这外号可不就这么来的。但你们不知道,他还会扮观音娘娘,扮九天玄女呢!” “还有这事啊?”阿宣、阿娜和阿听都算是后边才来的居民,自然是不清楚这些,阿龙倒是土生土长,之前还看过阿铭演七仙女,“他这绝活不露一手可真是可惜了,那会看阿铭演观音,眉心点了个红点,捏着嗓子唱念做打,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我靠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宣笑得前合后仰,“陈阿铭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啊!” 阿龙打开手机搜索:伴娘可以男性反串吗?伴娘可是是男性长辈吗? 男方父亲可以当伴娘吗? 词条一个比一个离谱,搜完后失望地把手机一丢:“貌似不行,伴娘必须得未婚,这是硬性条件。” 阿听笑得眼泪都出来:“你到世界上哪个搜搜引擎去搜这种奇葩的问题,都不会有你想要的答案好吧。” 阿娜点点头:“而且新人双方父母肯定要走仪式,还要在门口迎新的吧,阿铭就还是老老实实当父亲角色吧。不过——等他们有了孩子,孩子满月酒上外公倒是可以来个女装表演。” “好好好!”阿宣乐得直拍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小时候演神女,老了再演神女,这才叫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嘛!”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了” “我也是我也是,要让阿铭演啥呢?祝英台?花仙子?” “得了吧,一把年纪老头演啥小姑娘,辣眼睛,演个王母娘娘土地婆什么的倒是合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楼梯转角不小心把楼下所有对话都听完的阿梯默默转身,拖着自己僵硬的四肢往房间里走,虽然良好的训练素养让他此刻看起来面上没什么表情波动,但内心已经噼里啪啦开始打炸雷,要是能回到五分钟前,自己绝对不要下楼,然后正巧听到了这段对话。 爸爸擅长反串歌戏这倒也没什么,但阿龙阿姨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当自己儿子婚礼的伴娘?这到底是什么外星人的阴间脑洞啊?甚至大家还把自己未来孩子满月酒上的节目都给安排上了,天啊—— 阿梯从柜子里翻出猴子玩偶抱着,有力无气地瘫倒在床上,他摸摸小猴的脑袋,这个玩偶他小时候睡觉就抱着,也是个快叁十高龄的老猴子娃娃了,阿梯后来还定期送到手作爷爷那里给缝补换棉,也算是保存得很好。 “唉,小猴,你说人类结婚怎么那么麻烦啊”阿梯唉声叹气,“我要是有个飞船就好了,那我就——拉着阿乔,到月亮上结婚去。” 文艺爱好者阿梯,十七岁想到太空摘星星给阿乔,二十七岁想带阿乔私奔到月球结婚,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一成不变的浪漫呢。 晚上,阿宣和阿铭正在对宾客名单,阿铭说酒店就定在金凤凰,老牌的高级贵宾酒店,排场大,面上上也好看些,阿宣没什么异议,只是担心菜色菜品能不能满足宾客的需求,毕竟天南海北一帮人,口味也是各有差异,阿铭说金凤凰做高档菜系没问题,招待生意来往的老板们绰绰有余,为了叫街里邻居们也吃的开心,他也请了老谢帮手,毕竟这一带都爱吃老谢家的菜。 阿宣点点头,“你倒是想的周到,那我把日本那边的大厨阿切也一并邀来,做些日系的菜,毕竟我这边日本朋友宾客也不少。”阿宣在宾客名单上写写画画,忽然她顿住了,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既然老谢来帮手主厨,那老谢家的你请了吗?阿浩不是你同学?” 阿铭点点头:“当然请了,我还担心他从大陆回来不方便,打了个电话去问,阿浩很高兴,说正好带老婆孩子回来探探亲。” “阿浩孩子……也该和阿梯这么大了吧?” “比阿梯还大些呢,叁十出头了,阿浩都抱上孙子了。” “这么快,他倒是赶在大家前头,五十来岁当上爷爷了。” “可不是,他结婚早呢……” 阿铭又忙着去清点人数去了,阿宣怔怔坐了一会,阿浩都已经当爷爷了,还真是儿孙绕膝,她脑海里浮现出海边一个清晰的身影,这么多年来,或许大家都已经忘记,阿宣却牢牢记在心里。 这么多年了,她总想着等有一天,阿杰看开了和解了放下了,也就会回到十四街来。 可是好多年这么过去,阿杰就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没有回来,阿宣有时候也会想,他放下阿浩了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吗?始终没有答案,她知道阿杰原来与阿柯是由联络的,但她也从没有去问过阿柯,她隐约觉得,或许阿杰并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近况。 那个大胆的念头在阿宣脑海里成型,最终落地,她从抽屉里找出信纸,她想,要给那位远在南边海滨的男人写一封信。 命运之门似乎已经悄悄地打开了一个口,这次婚礼也许就是某种契机,回到开始的地方,重遇一位遥远的故人。 他也许会来,也许不会,结果如何阿宣并不能预知。当年阿杰在无意之中推动了自己的命运,如今又到她去给阿杰一个机遇,一切循环往复,谁也说不清楚。 你会来吗?阿宣在心里问。 台灯下,阿宣展开信纸,写下一封阔别叁十年的信件。 番外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