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古风,1V1)》 第一回孤女投亲金银开道,舅母拒客惊疑不定 永昌二十三年腊月初九。 大雪初霁。 临近年关,天公又不作美,河上往来的货船不多,只有几艘走亲访友的客船陆续靠岸。 艞板刚一搭好,码头上等着的脚夫便如嗅到腥味的蝇虫一般蜂拥而上,热情地替船客们搬运行李,又有轿夫与马夫在一旁大声吆喝,兜揽生意。 然而,那艘长逾十丈、通体乌黑的客船在此地停留了足足一个时辰,迟迟没有动静。 年轻力壮的后生刚搬完一大箱绸缎,擦擦脸上的汗水,对带他入行的中年汉子道:“师傅,那边怎么没人露面?咱们要不要上去问问?” “不急,再等等,不要唐突了贵人。”汉子经验老到,眼光毒辣,抬手指指水面,“这船吃水不浅,运的物件肯定不少。”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地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小贩们担着吃的用的出来买卖;馄饨摊支开桌椅,铁锅底下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靠力气吃饭的汉子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或是来一碗热腾腾的鲜肉馄饨,或是拿出家里准备的干粮,一边吃,一边闲谈打诨,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 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位妇人。 她穿着黑衣黑裤,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了个干净利落的纂儿,板着脸对岸上招了招手。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汉子连忙带着后生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听候吩咐。 “劳烦二位替老身雇一顶软轿,再叫几十个脚夫过来,把船上的箱子抬到崔侍郎府上。”妇人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元宝递给汉子。 她的目光像刀锋一样锐利,扫过不远处的壮劳力们,补充道:“你们先在这里候着,莫要冲撞了我家小姐。等小姐上轿,将舱里的箱子全都卸到码头上,留几个人看着,分成两趟搬。” 汉子听出船上有娇客,头颅压得更低,捧着沉甸甸的元宝连声应“是”。 他使后生去寻同乡帮忙,自往相熟的轿夫处挑了一顶既轻便又暖和的小轿,恭请小姐下船。 不多时,后生带着二十多个脚夫飞奔回来,瞧见船上走下一个杏眼桃腮的少女,双眼发直:“师傅,那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对。 六名身量相当、模样俏丽的少女鱼贯而出,在船下站成两列,紧接着,两个老成的嬷嬷扶着一个头戴帷帽、身披狐裘的女子走过艞板,后面跟着的还有粗使丫鬟、厨娘婆子、账房先生、小厮护院,粗略一数,竟有三十人之众。 后生眼看着一行人簇拥白衣女子上轿,咂舌道:“好大的派头!该不会是侍郎大人的千金吧?” 汉子往后生的后脑勺上招呼了一下,低声呵斥:“胡说八道什么?嘴里也没个忌讳!她里头穿着孝衣,崔侍郎家最近可没死人!赶紧干活,不该问的别问!” 后生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带着脚夫们钻进船舱。 不多时,五十只樟木箱整整齐齐地迭放在码头上。 后生拿起麻绳,在木箱两头分别绕了几圈,将小臂粗细的木棍穿过绳圈,和同伴一前一后站好,低喝一声,抬起箱子稳稳当当往前走。 箱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分量颇重,压得他脊背微弯,青筋暴起。 后生咬紧牙关,热汗涔涔,瞥见那个长着杏眼的美貌丫鬟从身旁经过,春心游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丫鬟似乎也对他有意,扭头一笑,玉手轻摆,袄袖中钻出一股异香。 后生闻到那股香气,也不知怎么的,下盘乱晃,脚步虚浮,踩到冻硬的泥土,“哎呦”一声,绊了个趔趄。 他这一绊可不得了,沉重的樟木箱“噗通”翻倒在地,箱盖倾斜至一旁,里头撒出许多明晃晃、金灿灿的大元宝。 码头上轰的一声炸了锅—— “我的亲娘哎,这么多金元宝,得值多少银子!” “听说船上的姑娘是吏部崔侍郎家的亲戚,看来他当官没少捞油水!” “不对不对,我听那个小厮说,他家老爷在越州做盐商,不幸染病殁了,大小姐才带着家产过来投奔舅舅的!” “怪不得!别人都说‘盐商一盘菜,盐工半年粮’,看这阵势,错不了!我家怎么没有这种阔得流油的好亲戚?” …… 后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疙瘩,呆愣片刻,双眼放光,捡起一锭金元宝,用牙一咬,高呼道:“真是金的!” 中年汉子追上来,扬起手臂抽了他一嘴巴,叫道:“混账东西,就知道给主家惹祸,还不快放回去?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少个一星半点儿,把你宰了都赔不上!”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便是他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也不敢对堂堂三品官员的家眷下手。 再说,在码头附近巡防的官兵已经得了消息,派兵丁过来护送,再耽搁下去,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且不说码头上如何议论纷纷,那个杏眼的丫鬟挤出人群,走到路边的软轿旁,低声道:“小姐的香果然高明,事情都办妥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一只欺霜胜雪的柔荑掀起轿帘一角,女子隔着帷帽往外看去,半晌方柔声答道:“不着急,咱们跟在箱子后面慢慢走,最好和舅舅一同进门。白芷,你使旺儿和兴儿两个先行一步,把消息散出去,行事隐秘些,不要露了形迹。” 叫“白芷”的丫鬟连声答应,正准备退下,又被她叫住。 “嬷嬷腿脚不好,再给她雇一顶小轿,若是她不肯,就说是我的主意。”女子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几块碎银子,递给白芷,“记住我在家里说过的,到了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不可被人看轻。余下的银子,买些热汤热茶犒劳大家。” 白芷笑道:“还是小姐想得周到,奴婢这就去办。” 这天下午,数十名脚夫抬着箱子,走过小半个汴京城,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很快惊动了崔府众人。 侍郎夫人何氏本以为江宝嫦是来打秋风的,为了这个,一大早还跟崔侍郎拌了几句嘴,赌气不肯派家仆相迎。 她万没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家竟敢带着整整五十箱金元宝独自上京,心中又惊又疑,再也坐不住,来到二门处朝外观望。 ———————— 新文开张,求收藏,求留言,求珍珠,谢谢大家支持。 比心?( ′???` ) 第二回有张有弛以退为进,半虚半实以守为攻 丫鬟们将时辰掐算得极准,二十五只箱子从侧门抬进崔府时,崔侍郎崔乐山的轿子恰好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 崔乐山为人古板,迂腐守旧,虽然与庶出的妹妹并不亲厚,对方出嫁之后更是甚少来往,心里还是愿意照拂江宝嫦这个外甥女的。 他在散值路上已经得了消息,此时对亲随吩咐几句,那人立刻飞奔到崔府门前,向两个探头探脑的门子喝道:“傻愣着干什么?表小姐远道而来,一路劳累,还不快把正门打开,迎小姐进去?” 门子唯唯诺诺地推开大门,出来行礼。 白芷叫停软轿,对着崔乐山的轿子盈盈一福,脆生生地道:“奴婢白芷给舅老爷请安。我家小姐说了,您是长辈,她是晚辈,您是主人,她是客人,理应您先进门,她不敢错了规矩。” 崔乐山见外甥女懂规矩,明事理,不由暗暗点头。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停于轿厅,崔乐山正打算唤一乘小轿,将江宝嫦接到后院,交由何氏安置,却见轿帘微动,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舅舅不必劳神,我正值热孝,大节下贸然登门已属失礼,不敢在此地停留太久。”江宝嫦摘下帷帽,对着崔乐山浅浅一笑,“还请舅舅将舅母请出来,我跟二位长辈拜个早年,说几句要紧的话就走。” 崔乐山见江宝嫦生就一张鹅蛋脸,长眉入鬓,凤眼上挑,眉宇间隐有英气,朱唇又微微抿着,透出几分坚毅,似与寻常闺秀不同,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 他皱了皱眉,板着脸问:“你一个女儿家,不住在舅舅这里,打算去哪儿?可是觉得我们怠慢了你,故意说气话?” 这时,何氏在丫鬟们的陪同下赶了过来。 她的目光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樟木箱上滑过,停在江宝嫦穿着的狐裘上,见裘衣白如冰雪,通体无一丝杂毛,收起几分轻视之心,干笑道:“这就是宝嫦吧?我不是故意不去迎你,实是家里事情太多,抽不开身,你应该不会生舅母的气吧?” 江宝嫦款理衣袖,向崔乐山和何氏行了个大礼,笑道:“宝嫦在此拜见舅舅舅母,愿舅舅步步高升,青云直上,舅母福寿绵延,长命百岁。” 她面朝何氏,柔声解释道:“舅母误会我了,我方才就跟舅舅说过,我要为父亲守孝,不便在这里久居。这趟过来,主要是想把父亲留下的家资托付给舅舅,请舅舅代为保管。”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我的去处,舅舅舅母无需挂心。我准备在汴京买个小院子,再建一处佛堂,为仙去的爹娘吃斋茹素,诵经祈福,好让他们早登极乐。” 汴京乃寸土寸金之地,置一处宅院少说也要数千两银子,江宝嫦的语气却如此轻描淡写,实在令人惊诧。 何氏沉默下来,心里又是狐疑又是懊悔,只是拉不下脸留她。 崔乐山沉着脸道:“就算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咱们进去说话。” 三人到了前厅,崔乐山坐于上首,屏退下人,对江宝嫦道:“宝嫦,妹夫正值壮年,骤然撒手归西,属实出乎我的预料。你信得过舅舅,想让舅舅帮你保管家资,按理来说,我不该推辞。不过,你仔细想想,若是只留银子不留你,外人会怎么看我?万一这件事传到御史耳朵里,他们给圣上递一封折子,弹劾我‘吃绝户’,我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 “这……”江宝嫦慌得站了起来,手里扭着帕子,不安地看向他们两人,“舅舅,舅母,你们相信我,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崔乐山见何氏一直不表态,忍不住对她发作起来:“半年前,你妹妹新寡,带着阿筠投奔咱们,你亲自去码头接人,把她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怎么宝嫦过来的时候,就忙得抽不开身呢?” “老爷这是在责怪妾身吗?”何氏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不敢和他顶嘴,只能捂着帕子假哭,“妾身为老爷操持了这么多年,养大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偶尔疏忽了一回,老爷就当着小辈的面给我没脸,实在教人寒心……” “舅母莫哭,都是宝嫦的不是。”江宝嫦连忙扶住何氏,脸上写满自责,“是宝嫦考虑不周,任性妄为,令舅舅和舅母为难了。舅母快收一收眼泪,您再哭下去,我可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何氏借坡下驴,握紧她的手,哭道:“天地良心,我一听说你要来,心里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早就盘算好把东边那个最大的院子留给你住,怎么可能不欢迎你?我的儿,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听你舅舅的话,留下来吧?” 江宝嫦为难地摸了摸鬓角的白色绒花,看向崔乐山:“不瞒舅舅舅母,我也想跟你们亲近,可我还在孝期,这个时候搬过来,实在不大吉利……” “我们家没这么多规矩,细论起来,阿筠也在守孝,不碍事的。”崔乐山一锤定音,“家里有现成的佛堂,你舅母还经常请姑子过来讲经,你来了正好给她做个伴儿。至于吃斋……” 江宝嫦连忙接话:“舅舅不必为此烦心,我带了厨娘,舅母在厨房给她空出个灶台就行。” 她带着几分羞涩,笑道:“舅舅舅母对我这样热情,实在令我受宠若惊,既如此,我便厚着脸皮叨扰你们了。” 崔乐山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我着人把这些家当搬到库房,再去跟皇城司的人打声招呼,请他们多派些兵丁值守,免得有江湖宵小打你的主意。” 他看了一眼何氏,神情依然有些不豫:“时辰不早了,让你舅母赶快帮你安顿安顿,明天再和几个哥哥妹妹相见吧。” “还是舅舅考虑得周到。”江宝嫦笑着送走崔乐山,使白芷打了盆热水,绞好帕子,亲自帮何氏擦脸。 何氏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也不知怎的提不起精神,发不出脾气,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直到第二天早上,何氏送崔乐山上朝,在廊下吹了阵冷风,才意识到哪里不大对劲。 她拉住大丫鬟莲心的手,皱眉道:“你说,五十箱金元宝值多少银子?一个越州的小盐商,真能攒下那么大的家业吗?” 她不会被江宝嫦给唬住了吧? 第三回两试深浅话里有话,八风不动绵里藏针 莲心转了转眼珠,出主意道:“夫人莫急,依奴婢之见,真千金还是假千金,试一试就知道。” “怎么试?”何氏只恨昨日被江宝嫦糊弄了过去,如今再提验看箱子的话,便不大好开口,“我看那丫头颇有主见,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只怕不肯说实话。” 莲心思索片刻,附在何氏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何氏闻言大喜,道:“就依你的主意,快些请她过来!” 不等何氏的人去请,江宝嫦已经站在门外,隔着帘子笑问:“舅母起身了吗?我来寻舅母说话。” 何氏堆起笑容,道:“是宝嫦啊,快进来,快进来。” 小丫鬟打起门帘,江宝嫦身子一低,闪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年轻貌美的丫头。 她在丫鬟的服侍下脱掉青缎披风,头上挽着家常发髻,只戴了一支银钗,身上穿的是半新不旧的月白小袄,白绫素裙,不显寒酸,倒有种从容自若的风姿。 “舅母用过早膳了吗?”江宝嫦坐在何氏下首,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小巧的白玉手炉,放在手里取暖,“汴京可真冷,我冻得一夜都没睡好,大清早便催底下人去外头采买炭火,舅母这里倒暖和些。” 何氏蹙了蹙眉,语带责怪:“家里又不是没炭火,无论缺什么,径直找我身边的宋妈妈要就是了,我还会克扣你不成?” 江宝嫦但笑不语。 她身后那个长着一双柳叶眉的丫鬟快言快语道:“舅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受不住寻常炭火的烟气,闻久了会咳嗽,只有番邦出产的金瑞炭‘无焰而有光’,用着还算相宜……” 另一个丫鬟便是昨日随行在侧的白芷,低声喝道:“云苓,快住口!舅夫人和小姐面前,哪里轮得到咱们说话?你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何氏看着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强笑道:“你们说的可是宫里的圣上和娘娘用的金瑞炭?听说那炭比家里常用的银丝炭贵出百倍,如何经得起长年累月地烧?” 江宝嫦点头道:“舅母说的是,您别听她们胡诌,我也只是偶尔烧上半炉,借一点儿暖香罢了。什么金瑞炭、银丝炭、松木炭,并没有多大区别。” 她顺应何氏的意思说着,忽然停住话音,捂着帕子低低咳嗽了两声。 何氏脸上的表情越发僵硬,抬头瞧见莲心端着茶盘走上前,精神一振,道:“宝嫦,说了这半日的话,一定渴了吧?快喝盏茶润润嗓子。” 两只一模一样的甜白瓷茶碗中,不见茶叶,只有鲜亮澄澈的茶汤。 “表小姐,这普洱是我家老爷的上峰所赠,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玉露金芽’,拢共只得了五两,夫人舍不得喝,专用来招待贵客。”莲心殷勤地对着江宝嫦欠了欠身,“表小姐快尝尝。” 何氏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用盖子轻拨茶水,低头嗅闻浓郁的香气,满脸享受之色。 莲心说的既对,又不对。 这茶是普洱,却绝非上品,俗称“疙瘩茶”,又有个诨名叫“碎银子”,顾名思义,是在发酵的过程中,由于黏在一起而被淘汰下来的茶叶疙瘩。 有些奸商将疙瘩切碎,低价卖到茶摊上,由于它滋味浓厚,颜色深重,倒是很受茶客们欢迎,还有人图省事,直接拿来铺路垒猪圈。 何氏要用这茶试一试江宝嫦的深浅,看看她能不能喝出其中的区别。 孰料,江宝嫦只远远闻了一下,就将茶碗搁在手边。 “表小姐怎么不喝?”莲心诧异地发问,“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若是冷了岂不可惜?” “舅母有所不知,我脾胃弱,喝不了这么浓的茶。”江宝嫦对着何氏抱歉地笑了笑,语气自然地支使莲心,“劳烦这位姐姐给我换一杯清水。” 等莲心不甘地退下,江宝嫦欲言又止,道:“舅母,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何氏道:“你说。” “舅母这茶,味道似乎有些不对。”江宝嫦满目真诚,语带惴惴,“我于茶道上略懂些皮毛,闻着这普洱不像上品,倒像……倒像弃置不用的边角料似的,也不知是管茶叶的人偷梁换柱,中饱私囊,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总之……”她轻轻柔柔地拿走何氏手里的茶盏,“这等劣茶,舅母还是不喝的好。” 何氏没有料到江宝嫦如此敏锐,又如此直接,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她仓促地拿话遮掩:“许是底下的人忙乱之中拿错了茶,教你看笑话了。等忙过这阵子,看我怎么收拾她们。” 江宝嫦笑道:“小事而已,舅母不必放在心上。” 何氏和江宝嫦闲话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直言问道:“宝嫦,你带来的那五十只箱子,装的全是金子吗?” “也不尽然。”江宝嫦缓缓摇头,“还有四五箱衣裳首饰、古玩字画,昨日我已经教小厮们抬到我的院子里了。” 她对白芷点了点头,白芷走到门边,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接过一只锦盒,捧到何氏面前。 “这是……”何氏迟疑地问。 “这是我给舅母准备的一份薄礼。”江宝嫦示意白芷打开盒盖。 里面竟然摆着六件金头面,有一件挑心、一件顶簪、一件分心、一支金钗、一对耳饰,每一件都嵌着晶莹剔透的红宝石,端的是华光璀璨,富贵逼人。 何氏惊声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如何能收?” “父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和母亲置办了不少头面,这几件虽然精巧些,也不算难得,舅母不必跟我客气。”江宝嫦起身走到何氏面前,拿起金钗在她的的发间比划,“再说,我一守孝就得三年,这些首饰跟着我蒙尘吃灰,未免可惜,还是物尽其用的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氏一再猜疑江宝嫦,却得了这么份大礼,觉得贴着金钗的头皮隐隐发热,再也说不出猜忌的话。 她暗暗想,若是江宝嫦院子里的四五箱衣裳首饰,全都是这样的上品,只怕比真金还贵。 江宝嫦示意云苓把铜镜取过来,一边给何氏试耳饰,一边道:“舅母心里肯定觉得奇怪——越州离汴京足有千里之遥,我为什么不把金子换成银票,非要带那么多箱子过来呢?难道就不怕树大招风,给自己惹祸吗?” 何氏觉得自己的双耳也热了起来,下意识接话:“为什么?” “实是那些金锭上刻有江家的表记,算是父亲的旧物,我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动用,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江宝嫦说完这句话,看见两个少女联袂而来,一个盛气凌人,一个娇柔怯弱,后面还跟着两位年轻公子,微微挑了挑眉,直起腰身:“舅母,来的可是我的哥哥妹妹?” 第四回投其所好左右逢源,心细如发面面俱到 何氏笑道:“正是。” 她招手将那两名少女唤到跟前,一手牵一个,对江宝嫦道:“这是你妙颜姐姐,这是你阿筠妹妹。” 江宝嫦早就打听过崔府的情况,知道何氏儿女双全,另有一个守寡的妹妹带着女儿客居于此,立时明白了她们的身份,福了一福,道:“妙颜姐姐、阿筠妹妹安好。” 白芷轻手轻脚地送上礼物。 崔妙颜与孟筠都是官家小姐出身,这半年同吃同住,好得跟亲姐妹一样,自然有些看不起江宝嫦这等商贾之女。 不过,她打开盒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对剔透油润的翡翠玉镯,拿起来对着日头瞧了瞧,连一丝杂色也看不见,孟筠收到的却是两只普普通通的珍珠耳环,心里不免生出微妙的愉悦之感。 这位表妹倒是会做人,不像想象中一样俗不可耐。 “宝嫦妹妹来我家做客,我们应该好好招待才是,怎么能收你的礼?”崔妙颜推拒了一番,见江宝嫦态度坚持,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顺手从腕间摘下一只玛瑙手串,套到她手上,“既然认了我这个姐姐,就不要跟我客气。” 孟筠扣好手中的锦盒,怔怔地看着她们你推我让,言语亲热,不由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 父亲是两袖清风的好官,病逝之后,家里很快就揭不开锅。 母亲迫于无奈,带着她投奔姨母,虽说姨夫姨母都待她很好,行舟表哥更是对她温存备至,可她没有银钱打点下人,总有受委屈的时候。 孟筠自伤身世,下意识扭头看向崔行舟,本想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安慰,却发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宝嫦。 “舟儿,傻愣着干什么?”何氏嘴上说着嗔怪儿子的话,脸上却满是慈爱,“宝嫦,这是你行舟表哥,你别看他模样唬人,最是不务正业,专好琢磨些旁门左道的小把戏,哄我和你姨母开心。” 江宝嫦飞快地看了崔行舟一眼,见他唇红齿白,身形单薄,做的是近来时兴的文人打扮,头戴方巾,身穿宽袍,累赘冗余,华而不实,又十分失礼地盯着她猛瞧,便知不过是只绣花枕头。 她耐着性子夸道:“行舟表哥彩衣娱亲,感人至深,舅母好福气。” 崔行舟今年刚满十六,只比江宝嫦大一岁,平日里在后宅和丫鬟们厮混惯了,颇有些轻浮孟浪的习气。 他半年前遇着一个孟筠,已觉对方温柔似水,娇弱可怜,将心分出去一半,如今见到江宝嫦,暗叹世间竟有如此端庄清丽的美人,恨不得把另一半心剖出来送给她。 “宝嫦妹妹用的是什么胭脂?”崔行舟回过神,失礼地上前两步,定定地看着江宝嫦的朱唇,“我看这颜色润而不洇,娇而不艳,实在好看。” 江宝嫦收起笑容,声音微冷:“行舟表哥看错了,我还在守孝,不用胭脂。” 崔行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是我失言了,妹妹莫怪。” 孟筠听清江宝嫦的话,心里一紧,连忙用帕子擦了擦嘴上的胭脂。 江宝嫦将目光转到门边那个少年身上,问:“那是行策弟弟吗?” 崔乐山只纳了一个姨娘,母家姓吴,是从小就贴身服侍他的丫鬟,性子温吞懦弱,常受何氏责骂,连带着庶子崔行策也不受宠。 崔行策习惯了被众人忽视,见江宝嫦记得自己的名字,难掩错愕,整袖行礼道:“正是,见过宝嫦姐姐。” 在江宝嫦的示意下,白芷照旧递上礼物。 崔行舟虽不喜读书,见江宝嫦送的是一块上好的松烟墨,还是如获至宝,连声命丫鬟送到自己书房,笑道:“我昨儿个还嫌小厮买的墨不好用,妹妹今日就送了来,难道是心有灵犀不成?” 崔行策悄悄用指腹捻了捻墨条,观其色泽肥腻,质地沉重,似乎和崔行舟收到的一模一样,心下又是不安又是感动,难免高看江宝嫦一眼。 几位少爷小姐在何氏屋里说说笑笑,用过午膳之后,何氏推说乏困,到后面的卧房歇息。 崔妙颜拉住江宝嫦的手,提议道:“不如我们到妹妹院子里看看吧?那里久不住人,难免荒凉,若有什么缺的,我替你同宋妈妈说。” “我倒是喜欢那一片梅树,花开之时,不知道是怎样一幅美景。”江宝嫦没有拒绝崔妙颜的好意,引着众人穿过月洞门,一路往东走,“待到天气暖和些,我打算请几个匠人,把院子修整一番,种一丛竹子,迭几座假山,再引一道活水过来,姐姐有空的话,帮我出出主意吧?” 崔妙颜既不喜吟诗作赋,又不擅刺绣女红,只对迭石造景感兴趣,闻言双眼发亮,兴奋地道:“真的吗?我自然乐意!快拿纸笔,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该怎么布置。” 崔行舟也跟着凑热闹,嘴巴甜得像抹了蜜:“梅竹相伴,清影挂壁,妹妹真是个妙人!待到院子收拾停当,我们一定要备上厚礼前去恭贺,与你痛饮一大白。” 他想到她在孝期,连忙改口:“当然,妹妹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孟筠落后几步,眼看她们簇拥着江宝嫦消失在拐角处,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等自己,难过得眼圈发红。 她坐在廊下的栏台上,对着平滑如镜的水面孤芳自赏。 不多时,一个绿衫丫鬟走过来,对孟筠行了一礼,笑道:“表小姐,奴婢名叫月见,我家小姐见您没有跟上去,吩咐我过来接您。” 孟筠见她穿得体体面面,耳边戴着银丁香,手上套着细细的银镯子,比自己差不到哪里去,越发的自惭形秽,轻声问:“你也是宝嫦姐姐身边的一等丫鬟吗?” “表小姐抬举奴婢了,奴婢笨手笨脚,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粗活,比不得白芷姐姐和云苓姐姐得用。”月见弯腰扶起她,“表小姐,咱们快走吧,小姐还等着您过去吃点心呢。” “不,我不去。”孟筠推开月见,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红了脸,“我、我身体不大爽利,就不过去扫兴了,你替我跟宝嫦姐姐告个罪。” 她转过身,逃也似的往自己的院子里走,路过后罩房时,听到两个婆子的对话—— “你听说了吗?表小姐刚来,就给厨房里的每个人打赏了一两银子,连扫地的老妈妈都没落下,说是占了她们的灶台,心里过意不去!” “早听说了,如今大家伙都削尖了脑袋往表小姐院子里钻呢!你说,同样是表小姐,那位却只进不出,是个什么道理?” …… 孟筠捂住双耳,连走带奔赶回院子里,搂住母亲的脖颈,伤心地抽泣起来。 却说这天夜里,江宝嫦送走客人,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散着长发坐到铜镜前。 有人走到她身后,用两只干瘦的手抻开布巾,轻柔地吸干发间的水分。 江宝嫦转头看见板着面孔的妇人,极难得地流露出小儿女的天真姿态,展颜而笑:“嬷嬷,您不生我的气了么?” 第五回灯下交心人情练达,闺中斗舌稚女天真 却原来这妇人姓郑,是江宝嫦的乳娘,也是她的心腹,忠心耿耿地跟了她十几年,把几个大丫鬟一手调教出来。 郑嬷嬷脸上依旧没有笑容,沉声道:“老奴不敢生小姐的气,小姐让老奴朝西走,老奴不敢朝东,小姐让老奴跳河,老奴不敢上吊。” “嬷嬷这是还在恼我。”江宝嫦看向镜子,拿起一支银钗,置于指间慢慢把玩,语气里带出几分无赖,“嬷嬷虽然恼我,还是跟着我来了汴京,可见心里终究是疼我的。” 郑嬷嬷忍不住道:“老奴把小姐当成手心肉,心头血,怎么会不疼小姐?” 她撞见江宝嫦狡黠的目光,一时语塞,半晌方涩然道:“老奴只是怕小姐走错路,嫁错人,将来后悔莫及。” 连白芷和云苓都不知道,她们从越州带来的五十只箱子里,有四十九只装的不是金元宝,而是实心的砖头。 江老爷暴毙之后,她跟着江宝嫦把里里外外的账目全都对了一遍,发现偌大的江家竟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盐政司的官员们层层盘剥,亲友贪得无厌,老爷养的那几个瘦马又耗资甚巨,再这样挥霍下去,最多也就维持两三年的光景。 算完账目那天下午,江宝嫦关上门大哭一场,待到办完丧事,便命她悄悄装好箱子,点了三十个得力的下仆,锁好祖宅,毅然上京。 郑嬷嬷见四周无人,往手心倒了点儿桂花油,慢慢抹到江宝嫦的长发上,像以前一样给她梳头。 “小姐,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多少明白您的心事。”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江宝嫦,“我知道您心气儿高,不想被人瞧不起,可这一回,您的主意也太大了。” “嬷嬷,我没别的路可走。”江宝嫦露出悲凉之色,语气也变得低落,“我一个孤女,无兄无弟,无权无势,若是不找舅舅当靠山,在越州不出半年,便会被那些叔伯长辈搜刮干净,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 郑嬷嬷的手颤了颤,道:“可您不该……” “我不该骗人,不该虚张声势,对么?”江宝嫦苦笑一声,“嬷嬷是没见到崔府的另一位表小姐,她没有银钱傍身,全靠舅母的垂怜过活,非但不受下人们尊重,便是我那位中看不中用的表哥,只怕也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把她当成猫儿狗儿戏耍。”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不服输的光芒:“若是我不强硬些,她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可……”郑嬷嬷被江宝嫦说得有些糊涂,“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小姐的头脑比老奴好使得多,应该算得出来,您这样散漫使钱,便是把那些金银首饰悉数变卖,也不过撑个三年五年。” “三年足够了。”江宝嫦往小巧的青釉莲瓣香插里插了一支亲手所制的鹅梨帐中香,以烛火点燃,“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已经撒出去,总有人上当。嬷嬷替我掌掌眼,寻一桩好姻缘,日后我们一起给嬷嬷养老送终。” “小姐折煞老奴了。”郑嬷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忧色却分毫不减,“不过……小姐有没有想过,被钱财吸引来的‘鱼儿’,值得托付终身吗?再说,纸里包不住火,您瞒得再好,总有露馅的一天,到时候咱们该怎么收场?” “那我只好‘矮子里面挑将军’,走一步看一步了。”江宝嫦在清新淡雅的香气中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向床帏,意态闲散,颇有种飘逸洒脱的风姿,“况且,标榜不爱金银的男儿们,也未必是真君子,说不定还又穷又丑又虚伪,看一眼就教人作呕。” 嫁人如投胎,本就充满变数。 她走投无路,只能背水一战,尽人事,听天命。 接下来的二十多日,江宝嫦和崔妙颜常常腻在一处。 她们乐此不疲地商议着如何收拾院子,怎么布置房间,有时候聊得过于投机,竟宿在同一张床上,不知不觉把孟筠撇至一旁。 崔妙颜喜欢江宝嫦见识广博,性情随和,不似孟筠敏感脆弱,动不动就掉泪,又觉得她房中无论吃的用的玩的,全是从没见过的精巧玩意儿,渐渐把她看做生平知己。 崔行舟有心献殷勤,拿着从外面淘换来的香笺粉盒,大清早就莽莽撞撞地往里闯。 第一回,他被白芷和云苓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第二回,他被郑嬷嬷阴着脸堵在门口,指桑骂槐地寒碜了好半天。 崔行舟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心里堵得透不过气,因着害怕伤了兄妹间的和气,也不敢找母亲告状,只能背着人向孟筠诉苦。 孟筠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方拭泪道:“人家是规矩人,你又何苦招惹她?也只有我……只有我没羞没臊地跟你这个冤家厮混。” 崔行舟见她含怨带恨,满目柔情,身子酥倒了一半,又想起她的诸多好处,忙不迭拱手作揖,连声赔不是。 到了除夕这天晚上,江宝嫦陪着舅舅舅母和几个兄弟姐妹用过年夜饭,回到院子里没多久,就使丫鬟给崔妙颜和孟筠下帖子,请她们过去玩乐。 崔行舟正在孟筠屋里陪她下棋,见江宝嫦送来的帖子上洒着银粉,气味芬芳,又写得好一手风流婉约的簪花小楷,急得连声问丫鬟:“真的没有我的帖子吗?你没听错吧?” 云苓快语如珠:“表少爷说笑了,奴婢耳不聋眼不花,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差事都办不利索。再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家小姐怎么会给您下帖子?” 孟筠多思多虑,总觉得云苓是在嘲讽自己。 她推说身子不适,不肯赴约,把崔行舟赶出去,躲在房中哭得昏昏沉沉,连脸都没洗,就倒头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孟筠听到压得极低的责备声。 “你不是我的丫鬟,论理我没有资格管教你,不过,辞旧迎新的好日子,你们小姐哭成这样,你也不知道劝一劝吗?”江宝嫦粉面含怒,低声呵斥孟筠身边的丫鬟槿儿。 孟筠既羞又惭,既愧又怒,将帕子蒙在脸上,小声道:“宝嫦姐姐,我的事不用你管。” 江宝嫦挥退槿儿,隔着帕子摸了摸孟筠的额头,问:“阿筠妹妹,你哪里不舒服?我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好不好?” “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孟筠强撑着坐起身,一双肿得像桃儿一样的眼睛恨恨地瞪着江宝嫦。 她到底年纪小,一开口就泄出哭腔,不像吵架,倒像诉委屈:“我知道所有人都喜欢你,可我就是不喜欢你!你抢走了妙颜姐姐,又把行舟哥哥勾得魂不守舍,假仁假义,心口不一,我……我讨厌你!” 第六回推心置腹涣然冰释,煮茶行令早梅报春 江宝嫦平静地看着孟筠,道:“妹妹正在气头上,想必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罢了,我使槿儿打盆热水给你洗把脸,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她转身就走。 孟筠好不容易挥出一拳,却像打在棉花上,越发的气恨恼怒,竟然掀起被子,连鞋都没穿就追了上去,颤声道:“你站住!你……你不为自己辩解,是心中有愧,还是打算转头去找姨母告状?” 她想到自己在汴京一无根基,二无家产,若是再引起何氏的厌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由害怕起来,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 江宝嫦看出孟筠虽然性子软弱,心肠却不坏,最难得的是,喜怒好恶全都写在脸上,便起了拉拢之意。 “我不跟你争辩,是怕你气坏了身子,并不是认下了这几桩罪名。”她把孟筠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不过,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误会,关起门来慢慢说清楚也就是了,没必要惊动舅母,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孟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泪水含在眼眶里,声音渐渐弱下去:“对不住,我不该在除夕之夜给你添堵,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 “确实过分。”江宝嫦没有一味地顺着孟筠,而是重重点了点头。 孟筠脸色一白,贝齿咬紧下唇,仰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阿筠妹妹,勾引行舟哥哥的罪名,我是不敢当的——自打住进来,我跟他说过的话,一只巴掌就数得过来,更不曾私下传递什么信物。”江宝嫦正色告诫孟筠,“你这样随口乱说,万一被有心人知道,传出风言风语,我不是冤死了么?” 孟筠自悔失言,想起遗落在崔行舟处的两方手帕、一只荷包,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嗫嚅道:“我再也不会了……我心里明白,是他自己风流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和姐姐没有关系,只是不愿面对……” 江宝嫦又道:“还有,阿筠妹妹指责我‘假仁假义,心口不一’,又是从何说起呢?” 孟筠的面孔涨得血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姐姐给行舟哥哥和行策哥哥送的是一样的礼物,给我和妙颜姐姐的却不一样,分明是有亲有疏,瞧不起我……” 江宝嫦轻笑出声,解释道:“傻妹妹,你忘了吗?你也在守孝,不宜穿金戴玉。再说,那对耳坠上的珍珠出自南海,并非寻常之物,我总共只得了六颗,忍痛分两颗给你,怎么反落了一身的不是?” 孟筠恍然大悟,羞愧得掉下眼泪:“我什么都不懂,让姐姐看笑话了……我、我不知道守孝有这么多规矩,我母亲也没教过我……” 她一想到这半年来,自己被崔行舟哄着用了不少颜色鲜亮的胭脂水粉,又满心欢喜地跟着姨母挑选衣料、裁制春衫,那些下人们背地里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就痛苦得恨不能死过去。 江宝嫦拿出帕子,温柔地为孟筠拭泪,低声劝道:“你母亲也不容易,你要多多体谅她,再说……” 再说,对于孟筠而言,崔行舟说不定还真的是个良人。 孟筠温柔似水,崔行舟又乐意伏低做小,表兄妹亲上加亲,已经胜过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 说不定孟夫人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才没有对孟筠严加管束。 这些话,江宝嫦没有说出口,孟筠却像听懂了似的,慢慢收住眼泪。 “阿筠妹妹,你好歹还有母亲,不像我,只能靠自己。”江宝嫦的眼圈微微发红,背转身揉了揉眼睛,又露出笑容,“走吧,去我那里坐坐,妙颜姐姐还等着我们呢。” 孟筠心结既解,又因江宝嫦的话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觉得和她亲近了许多。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江宝嫦和孟筠手牵着手走进修缮一新的院子。 孟筠披着江宝嫦的狐裘,觉得从上到下都暖暖和和的,进门瞧见崔妙颜坐在火炉边,左手拿着一本诗集,右手搂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笑道:“妙颜姐姐倒是会享福。” 崔妙颜斜着眼瞧她,打趣道:“这是谁家的小哭猫?我可没有小鱼干喂你。” 孟筠恼羞成怒,脱掉狐裘和崔妙颜打闹起来。 猫儿“喵呜”一声跃至地面,走到江宝嫦脚边,昂起脑袋在她裙上蹭来蹭去。 江宝嫦笑着把猫儿交给丫鬟佩兰,使月见端来上好的小龙团茶,亲自煎水点茶,又指派崔妙颜准备棋盘、签筹,孟筠拣几盒爱吃的点心,三个人一起行令作耍。 她们玩的是江宝嫦从南边带过来的“九射格”,圆形木盘上有九个大小相同的格子,分别画着熊、鹿、鱼、兔、雁、虎、雕、雉、猿,竹筒里备有九支签筹,上面雕刻的图案和木盘一一对应。 行令时,宾客抽一支签,接着用飞镖去投木盘上相同的动物,投中则得分,不中则饮茶一杯。 江宝嫦抽到的签筹上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云雕。 她拿起飞镖往前一掷,只听“当啷”一声,飞镖深深扎进木板中,恰和雕鹰的眼睛重合。 崔妙颜双目放光,连声叫好。 轮到她时,她不喜欢稚鸡的图案,可连抽了两次都是一样的,又连掷两次,才勉强扎到稚鸡的尾巴上。 孟筠则抽到了温顺可爱的兔子。 她的手腕绵软无力,连木盘都扎不中,一口气灌下肚四五盏热茶,被江宝嫦笑着叫停。 接着,她们围着火炉,一边吃点心,一边行飞花令。 “咱们以‘花’为题,限定七个字,按‘花’字出现的顺序吟诗,如何?”崔妙颜闻到清雅的梅香,转头看见窗前的细口青瓷瓶里插着一枝早绽的玉蝶梅,来了主意。 孟筠有些紧张,道:“两位姐姐,我读的书不多,若是答不上来,你们可别笑我。” “不碍的。”江宝嫦笑着安抚她,“我先来——花开时节动京城。” 孟筠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有花堪折……直须折。” “不错,听我的,自是花中第一流。”崔妙颜迅速接上。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倒是很合姐姐的品格。”江宝嫦赞了一句,继续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孟筠这一次接得倒快:“无可奈何花落去。” 崔妙颜皱了皱眉:“好是好,只是悲了些。不过,落花也有落花的妙处,我便接——出门俱是看花人。” 江宝嫦收尾道:“闲敲棋子……” 她轻屈玉指,弹向桌上燃烧的红烛,在骤然爆开的火花映照下,轻声道:“落灯花。” 三名少女相视而笑。 且不提江宝嫦在舅舅家如何的如鱼得水,却说同一天的深夜,昌平侯府的大公子陆恒悄无声息地来到城外,站在护城河前。 他翻身下马,沉默地看着河对岸紧闭的城门,像是越过沉重的门板,看到了那个瑰丽堂皇却陌生无比的家。 从记事起,他便没有回来过。 第七回公子落魄囊中羞涩,故交凉薄前路莫测 出生在昌平侯府,对陆恒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天底下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世家公子如他一般,从三岁就被父母丢到庄子上,野生野长,不知礼数,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吧? “爷,如今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明早再进城吧?”小厮金戈大着胆子劝道。 陆恒攥紧双拳,转头看向被积雪覆盖的田地,忽然问道:“金戈,你说,庄户人家从春忙到秋,一年能攒下来多少银子?” 金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如实答道:“回爷的话,赶上年成好,能挣一二十两银子,年成不好,颗粒无收也是有的。” 陆恒忽然冷笑起来。 他穿得体体面面,玄色的衣袍以暗紫色腰带收束,头戴玉冠,脚踩黑靴,剑眉上挑,目似点漆,个头又高挑,乍一看颇有几分贵气。 可衣袍里头着的是单衣,脚上套的袜子打着歪七扭八的补丁,玉冠是将佩剑抵押到当铺置办来的,就连身后的枣红马,都是跟师傅借的。 金戈被陆恒笑得浑身发毛,心里暗暗叫苦。 说起来,这位主子也是够倒霉的,三岁就被太虚观的张真人批了个“天煞孤星”的命格,说什么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侯爷和侯夫人害怕得连夜把人送到庄子上,就连逢年过节也不肯相见。 等到侯夫人香消玉殒,侯爷娶的继室缠绵病榻,给陆恒订的娃娃亲又夭折之后,这个晦气的命格算是彻底坐实。 人人避他如蛇蝎,侯府的下仆逐渐懈怠,连日常所需之物都不肯按时送来,侯爷不曾向圣上请命立世子,宫里的贵人们也都当他不存在。 陆恒道:“依着赵世伯的意思,想让他替我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少说也要两万两银子。若我是个农户,两万两银子,得勤勤恳恳地在地里忙活一千年。” 金戈想起他们这几日在赵尚书的别院里所受的冷遇,愤愤不平道:“爷别跟那狗官一般见识,他狮子大开口,认钱不认人,丝毫不顾念旧情,实在欺人太甚!您瞧着吧,他早晚因为贪得无厌丢了那顶乌纱帽!” 陆恒习惯性地按向左腰,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佩剑还在当铺,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更想亲手摘掉他的项上人头。” 金戈吓得一缩脖子:“爷,您是在跟小的开玩笑吧?杀人要偿命,您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陆恒但笑不语。 金戈虽然伺候了陆恒十几年,还是摸不准主子的脾气,小心劝道:“爷消消气,往好了想,侯爷今年终于松口让您回府,似乎还打算给您物色亲事,这不是个好兆头吗?没准儿再过一两年,他就主动跟皇上请旨,让您当世子了呢!” “但我错过了回府请安的时辰。”陆恒没金戈这么乐观,冷冷地道出事实,“我那位以‘贤良’闻名汴京的继母,不知道又有什么好听话等着我。” 金戈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牵着马跟在他身后。 一主一仆翻过山坡,往远处的破庙走去。 陆恒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无意间往金戈身上看了一眼,发现他冷得直跺脚。 他自幼跟着师傅习武,身强体健,并不怕冷,这会儿才意识到金戈和自己一样衣衫单薄,叹气道:“金戈,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反而吃尽苦头,有没有后悔过?” 金戈哭丧着脸道:“爷,我们家打祖母那辈起就是先夫人的奴才,小的没得选啊!就算您上街要饭,小的也得跟在后头给您端碗!” 陆恒没好气地抽了金戈一鞭子,笑骂道:“狗奴才!什么要饭?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 二人走进破庙,发现里面竟然有人。 四五个行商围着一个说书的瞎子,一边烤火,一边听书,瞧见他们进来,友善地让出两个位置。 陆恒正觉得鞋里进了雪水,湿得难受,便不拘小节地坐在干草上,脱掉靴子,使金戈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和众人分享。 那瞎子舌灿莲花,正说到贵女进京投亲一节:“那小姐脸覆薄纱,低头钻进小轿,几十个脚夫抬起她带来的箱子,只觉重逾百斤,无不面色凝重,汗出如浆……忽然,一个莽撞后生不慎跌了一跤,箱子倾翻在地,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怎么着?”金戈听得津津有味,把干巴巴的饼子咽进肚子里,连声追问。 瞎子循声面朝金戈,道:“嚯!只见众目睽睽之下,里面滚出无数金灿灿、亮闪闪的金元宝!” 行商们一片哗然。 他们走南闯北,最擅长算账,年龄最长的那人摇头晃脑道:“一个箱子里若是装有二百斤黄金,便是两万两雪花银,五十箱便是一百万两,这位小姐年纪轻轻便富埒陶白,实在令人羡慕啊!” 金戈小声嘀咕:“天爷!一百万两,足够打点五十个赵尚书,请封五十回世子……” 陆恒不以为意地问:“先生,您讲的是哪朝哪代的故事?怎么我从没听说过?” 瞎子道:“大爷不是本地人吧?在下讲的是本朝本代的真人真事,不掺半句假话。这桩奇事就发生在二十天前,如今汴京的百姓们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恒陡然坐直身躯,问:“此话当真?那姑娘是什么来历?” 瞎子想起自己收到的那笔意外之财,按照雇主的吩咐,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口齿清晰地回答:“那姑娘姓江,是越州盐商之女,不幸父母双亡,现而今住在舅舅吏部崔侍郎府上。” 陆恒目光闪烁,不再说话。 金戈像被虫子叮了似的,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跟主子搭话,都没找到机会。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踩着融化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往城门走,金戈才道:“爷,咱们正缺银子使,既然那位江姑娘恁般有钱,何不……” 陆恒咬了咬牙,脸上流露出骄矜之色:“住口。我再落魄,也是昌平侯的嫡亲血脉,怎么能娶商贾之女?” 第八回降志辱身束手无策,佛口蛇心笑里藏刀 陆恒循着路人的指引,来到昌平侯府门外时,昌平侯陆景铭携继室尚氏往宫里参加大朝会,从守门的小厮到巡逻的护卫,竟没一个认识他的。 小厮堵在门口,乜着眼道:“你说你是我家大公子,身上可有凭证?” 金戈急道:“你仔细瞧瞧,我们爷这挺拔的身板,这通身的贵气,他不是大公子,谁是大公子?” 小厮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摇头道:“贵气?恕小的眼拙,真没看出来。要不小的进去通报二少爷一声,请他拿个主意?” 他嘴上说着,双脚却钉在地上一动不动,手心朝上,做出个讨要赏银的手势。 陆恒忍住怒火,隔着袖子捏了捏暗袋里的碎银子,犹豫片刻,并未拿出来。 他身上的银钱不多,每一钱每一文都得花在刀刃上,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喽啰身上。 两边正僵持间,七八个奴才拥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公子从里头走出来。 那小公子头戴金冠,面如傅粉,穿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袍,腰间束着金腰带,脚下踩着软靴,口中嚷道:“爷今儿个不坐轿子,把马牵过来!哎呀,你们别跟着我!” 陆恒猜出这是同父异母的弟弟陆珲,见他从头到脚都比自己气派,说话行事任性不羁,显然在家里十分受宠,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一时定在那里。 陆珲走到陆恒跟前,不耐烦地抬起头,张口就骂:“瞎了你的狗眼,敢挡爷的路……” 金戈见机极快,弯腰朝陆珲行了个礼,笑道:“小的是在大少爷跟前伺候的金戈,见过二少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兄弟连心,还没进门就撞到了一起,这不叫缘分,什么叫缘分?” 陆珲打量着陆恒微黑的面皮、英挺的眉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哦?是你?” 陆恒微微点头,低声道:“二弟。” 陆珲并不回应,而是大摇大摆地端起主人的架子:“都愣着干什么?给他搬把椅子,让他在门房坐着,等父亲母亲回来再做安置。我的马备好没有?动作怎么这么慢?云香楼的红袖姑娘还等着我呢!” 陆恒目送弟弟离开,在门房正襟危坐,两手搭在膝盖上,把“胯下之辱”、“卧薪尝胆”等故事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又不断调整气息,终于恢复平静。 等陆景铭和尚氏的轿子来到门前,他迎上几步,跪倒在地,朗声道:“不孝子陆恒拜见父亲母亲,恭祝父亲母亲诸事顺遂,福寿康宁!” 陆景铭没答话,尚氏倒隔着帘子轻声细语地道:“恒儿,你可算来了。昨夜我们等了你许久,见你迟迟不来,还派人去庄子上迎你,怎么,你没有遇到他们吗?” “回母亲的话,并没有,许是在路上走岔了。”陆恒闭了闭眼睛,满脸的诚惶诚恐,“儿子也想早些回来和家人团聚,骑马骑得着急了些,摔了一跤,这才耽误了进城的时辰,请父亲母亲恕罪。” 尚氏道:“没摔坏吧?瞧我,只顾着跟你说话,竟忘了让你起来。” 陆恒故作憨厚地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陆景铭的轿子走进侯府。 到了正厅,陆恒这才正式拜见自己的生身父亲。 他跪在地上,微微抬起眼皮看向陆景铭,见对方面白无须,丰神俊朗,往前数二十年,确实当得起“玉面将军”的美名。 然而,陆景铭投向他的目光中,只有浓浓的嫌恶。 陆恒心口一缩,伏身叩首。 “张真人算命极准,他既断言你是‘天煞孤星’,想必不会有错。”陆景铭甫一开口便是训斥之语,“若不是你年近二十,不得不行冠礼,你母亲又一再为你求情,我并不想让你回来。” “侯爷,恒儿什么都没有做错,您何必说这些伤人的话?”尚氏生得温柔美貌,嗓音也婉转娇媚,半点儿不像生过孩子的妇人,“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冠礼该怎么办吧?” “你做主就是。”陆景铭不耐烦地站起身甩了甩袖子,“依着我的意思,一切从简,在家里走个过场也就是了,不必惊动亲友。” 尚氏等陆景铭离去,才对陆恒抱歉地道:“恒儿,你父亲笃信天理命数,将张真人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这些年无论我怎么劝,他就是听不进去,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并不是故意对你不闻不问。” 她垂泪道:“我知道我刚进门那阵子生病,是我自己身子弱,并不能怪在你头上,跟你定亲的姑娘之所以夭折,也是胎里带来的病,和你没有关系,一切只是巧合罢了。恒儿,这些年苦了你了,往后我一定想法子补偿你。” 陆恒心中一阵阵发冷。 若是他再小几岁,或者没有在庄子上吃过那么多苦头,只怕真要被尚氏骗过去,以为这位继母是个一等一的善心人。 然而,如果她真的表里如一—— 那些下人不敢克扣他的用度,他一个侯府公子,不至于沦落到饥一顿饱一顿,连一套像样的衣衫都拿不出来; 他“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传言早该平息下去,而不是隔三差五被人提起; 父亲的两个姨娘,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 陆恒做出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多谢母亲关怀,儿子一定谨言慎行,友爱兄弟,不让母亲费心。” 应付过尚氏,陆恒带着金戈来到前院,看到尚氏给自己准备的院子紧挨着下人房,里头有一间正房、两间耳房、两间厢房、两间倒座房,看似宽敞,却没多少家具,更谈不上古董珍玩。 金戈听着墙那边传来的赌钱叫好声、脚步声、盘碗碰撞声,道:“这也太吵了!爷,要不咱们跟夫人求求情,让她给您换个院子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着吧。”陆恒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木质印章,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忍”字,“我若去问她,她必定有一百个借口搪塞我——比如这个院子最宽敞;要茶要水最方便;离父亲的书房最近……紧接着在父亲跟前告上一状,到那时,我就成了不识好歹、放肆无礼的混账东西。” 金戈听得目瞪口呆,道:“不会吧……我看夫人挺和善的啊……” 饶是陆恒有所防范,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月,还是被尚氏“钝刀子杀人”的手段折磨得苦不堪言。 先是陆景铭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一只不吉利的黑猫,还在他和六王爷寒暄的时候从墙上扑过去,抓伤了六王爷的手臂; 接着,忠厚老实的陈姨娘忽然染上怪病,高烧不退,在陆恒行冠礼的前一天深夜,凄厉叫嚷着恶鬼要来索她的命,闹得大半个侯府的人不得安生; 到了加冠的时候,陆景铭拿起竹节形状的玉冠,还没碰到陆恒的头发,玉冠便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从中间裂成两半。 …… 陆景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陆恒为了避免被父亲扫地出门,干脆一起身就往外跑,从早到晚在街上闲逛。 他就像被缚住翅膀的雄鹰,对尚氏的阴险伎俩一筹莫展。 这又不比上阵杀敌,全靠手上的功夫说话,他纵有千般计策,也不好用在后宅妇人身上。 更何况,对方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到了这个时候,陆恒渐渐觉出有妻室的好处。 若是娶个聪颖又刚强的女子,二人里应外合,联手对付尚氏,说不定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子? 陆恒坐在房顶的琉璃瓦上,嘴里叼着根枯草,望着屋脊上的骑鹤仙人,深觉泄气。 第九回月下诉愁肠宫深似海,宴中崭头角宾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过了正月十五,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崔妙颜和孟筠成了江宝嫦院子里的常客,兴致勃勃地看着仆妇们侍弄花畦、刨挖春笋、把轻薄透亮的蝉翼纱蒙到窗子上,闲时吟风弄月,烹露煮茶,说不尽的惬意快活。 江宝嫦与她们相处融洽,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又时常往何氏跟前请安,一坐就是半日。 她长着颗七窍玲珑心,出手又大方,没多久就把何氏、宋妈妈和几个一等丫鬟笼络得服服帖帖。 到了这时,整个后宅没有一人能说出江宝嫦半句不是。 尤为有趣的是,底下伺候的小丫鬟们为了讨她喜欢,还会经常传一些府里府外的消息过来。 白芷照着江宝嫦的意思,不论真假,一律有赏。 如此,一张稳固又可靠的消息网悄无声息地建立起来。 这天夜里,江宝嫦偶然惊醒,发觉睡在身旁的崔妙颜不见了踪影,枕头却还温着。 她披衣起身,外间值夜的云苓闻声掀开帘子进来,道:“小姐,崔小姐说她睡不着,要了一壶陈酿,在院子里独饮,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江宝嫦微微点头,道:“拿一件妙颜姐姐的披风给我。” 崔妙颜正对着天边的新月独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暖和的披风搭在肩头。 “姐姐,这几日乍暖还寒,还是仔细些,若是染上风寒就不妙了。”江宝嫦在她身边落座,提起酒壶晃了两下,发觉里面的酒水已经没了大半,脸上显出忧色,“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吧。” 崔妙颜抬手指向月亮,又指了指周围几颗黯淡的星子:“宝嫦,你说……天上既已有了这么美的月亮,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添这么多乏善可陈的星星?它们悬在高空的时候不被人在意,陨落时也悄无声息,来世上一遭,为的是什么呢?” 她说着说着,眼角坠下一滴清泪。 江宝嫦已从何氏口中听说,到了今年秋天,崔妙颜就要以秀女的身份入宫,因此立时明白过来,她是在以星星自比。 原来,骄纵傲慢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忧惧苦闷的心。 江宝嫦仰起白净的脸看向夜空,柔声道:“姐姐这话说得有些偏颇,这世上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有人喜欢月亮,也有人喜欢星星,原不能一概而论。” 她顿了顿,笑道:“就算真的像姐姐说的一样,有那么一颗星星,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我觉得,只要它爱惜己身,无论落于何等境地,都不自暴自弃,这一遭就不算白活。” 崔妙颜怔怔地看着江宝嫦,假借酒醉靠在她肩上,喃喃道:“宝嫦,你觉得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比父亲还老,满脸皱纹,步履蹒跚?会不会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杀人?” 江宝嫦没有一味地哄骗她,而是斟酌着措辞,含蓄地提醒道:“我听说圣上当年英明神武,还是太子的时候,曾与昌平侯并肩作战,带着五万精兵将金人杀得丢盔弃甲,想来应当身强体健,胜过舅舅许多。不过……姐姐,无论宫内还是宫外,最可怕的并不是明刀明枪,而是难以看透的人心。” 崔妙颜娇躯一震,听懂江宝嫦的言外之意,既惊惶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哽咽道:“宝嫦,我明白你的意思,宫里不比家里,须得谨言慎行,事事小心。” 她拿起帕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叹道:“一想到这样松快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就恨你来得太晚。” 江宝嫦摸了摸崔妙颜如云的乌发,开解道:“左右还有半年,姐姐别想那么多,咱们只争旦夕吧。” 经此一事,崔妙颜和江宝嫦的感情越发亲厚。 过不几日,院中的梅花和佩兰精心侍弄的兰花相继开放,异香扑鼻,清雅奇绝,假山和池水也收拾停当。 江宝嫦借这个契机,跟何氏商量着请几位亲眷家的小姐过来赏花逛园子,也好给崔妙颜解解闷儿。 何氏待女儿如珠如宝,也舍不得她进宫,因此并不拘着她,满口答应下来,还在背地里感叹江宝嫦体贴周到。 江宝嫦放开手脚,连办两场赏春宴,每一场都新奇有趣,与众不同。 第一场宴请中,四五个沾亲带故的少女在崔妙颜的带领下走进院子,看到从门边到内室摆满名贵的兰花,极尽铺张,已然迷了眼睛,待到丫鬟们奉上极细腻极香甜的胭脂水粉,更是如获至宝。 最难得的是,江宝嫦毫无大小姐的架子,慷慨地把南边时兴的发髻和配饰分享给她们,又用毛笔饱蘸特制的颜料,在每个人的额头绘出精美的花钿。 少女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心满意足,见江宝嫦自己恪守礼仪,头上只簪了一朵白绒花,身上也穿得素素的,自然觉得她可亲可敬。 她们额间的花钿久不褪色,引人注目,又极力向亲友数说江宝嫦的诸多好处,没多久,她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于是,第二场宴请,加上前一回的宾客、崔乐山同僚家的女眷和几位不请自来的贵客,在场的人数竟足足翻了四倍。 江宝嫦镇定自若,使丫鬟在地上铺满厚厚的软毡,引贵女们坐在开满梅花的树下,往每个人的杯中斟满美酒。 微风一吹,花瓣纷飞如雪,落到谁的杯子里,谁就要即兴吟诗一首,满饮此杯。 一个时辰后,少女们醉得东倒西歪,发间、裙上和身边堆满了红的、粉的、白的花瓣,风流蕴藉,美不胜收。 这期间,有不少贵夫人给何氏递帖子,打探江宝嫦的终身大事。 她们都知道江宝嫦知书达礼,嫁妆丰厚,虽然出身差了些,配自己家的小儿子或是庶子,还是使得的。 不过,也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何氏一律以江宝嫦还在孝中推脱,没有松口。 第三次宴请,江宝嫦打算教众人蒸取蔷薇清露。 她正看着丫鬟们准备新鲜的蔷薇花和一应器皿,听见云苓来报:“小姐,太常寺卿的千金曾小姐带了一位姑娘进来,说是她的远房表妹,可门房上的赵叔说,那姑娘的轿子在前,跟随的仆从有一二十人,曾小姐的轿子在后,身边只跟了两个丫鬟,这里头是不是有些古怪?” 江宝嫦目光微闪,拿起一枝开得正好的蔷薇嗅了嗅,笑道:“赵叔做得很好,赏他一两银子。” 第十回刁蛮女无礼更无理,敏慧人出着还有招 待到宾客们到得差不多,江宝嫦提起素色的挑线裙子,自屏风后款款走出,向众人盈盈一福。 与宴的多半是熟面孔,便是如曾小姐一般初次赴约的,也都斯文有礼,唯有一道直接到近乎放肆的目光,死死黏在她身上。 江宝嫦带着一丝诧异,看向曾小姐身边的青衫少女。 那少女约摸十二三岁年纪,看着比孟筠还小些,无论头上戴的首饰,还是身上穿的衣裳都极寻常,甚至有些寒酸,一双圆圆的眼睛却灵动地在她身上转来转去,毫无卑怯之色。 曾小姐轻声细语地向江宝嫦介绍道:“宝嫦妹妹,这是我的表妹卫……卫端雅,她听说你这里有许多好玩的物件,闹着要过来长长见识,我们不请自来,真是失礼。” 少女撇撇嘴,道:“你就是江宝嫦?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 她指着案几上的蔷薇花和大大小小的瓷瓶,嫌弃道:“今日你要玩什么把戏?用花瓣煮茶吗?这些花在外头日晒雨淋,蜂闻蝇聚,脏得要命,怎么入得了口?” 周围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多是笑话卫端雅不懂礼数的,还有两位身份高一些的贵女,深锁娥眉,不赞同地看着她。 曾小姐窘迫地伸手拉了拉卫端雅的衣袖,被她瞪了一眼,脸上现出畏惧之色,鼓起勇气道:“表……表妹,你忘了在家里答应过我的事吗?咱们来别人家里做客,不可无礼。” 卫端雅虽然蛮横,却不是看不懂形势的蠢人,从众人的反应里知道自己确实过分了些,强忍着不耐道:“对不住,我是商贾之女,不懂规矩。” 卫端雅这话一出,四周为之一静。 江宝嫦是商贾出身,乃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她先是言行无状,紧接着又拿“商贾之女”当借口,实在有阴阳怪气的嫌疑。 曾小姐羞得脸皮紫涨,偏又不敢劝,只能用眼神向江宝嫦求助。 在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江宝嫦像没事人一样浅笑道:“不碍的,端雅妹妹天真烂漫,快言快语,有赤子之心,实在可爱。” 她掬起一捧娇嫩的花瓣,向众多小姐解释道:“这些花虽取自枝头,却是由我身边的丫鬟们亲自采摘,每朵花只选贴近花蕊的五瓣,又在去岁存下的雪水里泡过一夜,最是洁净,姐姐妹妹们尽可放心。不过,咱们今日并不是要用花瓣煮茶,而是蒸取蔷薇清露。” 曾小姐感激江宝嫦的解围,捧场地问道:“宝嫦妹妹,这蔷薇清露有什么用处?” 江宝嫦打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往腕间滴了两滴,将瓶子交给众人传看:“蔷薇气味清淡,留香持久,无论滴在肌肤之上,还是洒在衣裙之间,行走时都有暗香浮动,经久不散,除此之外,还可用来擦脸、抹身、助眠,听说前朝有一位才子,竟直接将花露加入粥中,拌饭增香。” 孟筠拊掌笑道:“照姐姐所说,咱们今日也能做一回饮花卧露、喝月担风的雅人了,妙哉,妙哉!” 少女们笑成一团,兴致勃勃地摆弄起面前的瓶子。 卫端雅听得呆住,正打算看看江宝嫦是怎么制露的,却见她轻轻摆了摆手,两个仆妇合力把自己面前的桌案撤了下去,不由跳起来叫嚷道:“大胆!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小姐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跟着站起来,颤抖着身子挡在二人中间。 “端雅妹妹不要误会,你既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不如移步内室,寻些别的消遣。”江宝嫦笑吟吟地使白芷把卫端雅领出去,“若是看上什么,直接拿走便是。” 卫端雅气鼓鼓地瞪了眼江宝嫦,又依依不舍地看向曾小姐案上的器具,到底拉不下脸服软,只能跟着白芷离开。 江宝嫦亲手教宾客们蒸取清露,又再三提醒她们小心热气。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她看见云苓站在门口,满脸焦急之色,不慌不忙地请崔妙颜和孟筠代为招待客人,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云苓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道:“小姐,那位卫小姐不像大家闺秀,倒像下山打劫的土匪!她看见廊下养的鹦鹉也想要,看见那座西洋钟也想要,这会子在您的卧房翻箱倒柜,抓了一大把钗环步摇往头上戴,像是都打算带走,半点儿也不客气!” 江宝嫦不急也不恼,笑道:“不碍的,我去瞧瞧她。” 江宝嫦抬脚迈进卧房,看到卫端雅果如云苓所说,把珠宝首饰插了满满一头,浑似个即将粉墨登场的花旦。 卫端雅故意刺激她,做出副贪得无厌的模样,嚷道:“江姐姐方才说的话算话吗?我看姐姐屋里什么都好,恨不得把这儿直接搬空,只是不知道姐姐像不像她们说的一样大方。” 江宝嫦爽快地道:“我说话自然算数。不如这样,妹妹给我留个住处,我使人把这些东西送到府上,也省得你劳神劳力。” “我住在……罢了,你直接送到太常……不……”卫端雅连卡了两下壳,气焰随之弱下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恼怒地拔下头顶的金钗,道:“我才不稀罕这些破首饰呢,难道我家里没有吗?” “妹妹和我一样是商贾之女,想来也不缺这些。”江宝嫦不软不硬地应对着,使云苓把那座精致小巧的西洋钟放进匣子里,递给卫端雅,“妹妹若是不嫌弃,把这个带回去玩吧。” 卫端雅见江宝嫦似乎打算离开,叫道:“我口渴!给我倒杯茶来!还有你!你……” 她吃了两次瘪,意识到高声呼喝对江宝嫦不起作用,忍了又忍,语气放软:“你坐下来陪我说会儿话。” 二人在外间落座。 卫端雅拿起清茶,忽然灵机一动,仰头喝了一大口,假装茶水太烫,扭头朝江宝嫦的面门喷去。 她千算万算都没有料到,江宝嫦竟然灵敏地躲开了这道攻击。 非但如此,江宝嫦还径直撞到她身上,手里端着的茶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往她的方向一歪,满满一盏热茶尽数洒在她的裙子里。 “啊啊啊!”卫端雅又疼又气又委屈,跺着脚大叫出声。 第十一回床前教金枝将心比心,花下议铜权摩 “端雅妹妹,你没事吧?”江宝嫦连忙放下茶盏,帮卫端雅擦拭身上的水迹,“快把裙子脱下来,用冷水泡一泡,万一留疤就麻烦了。” “留疤?”卫端雅被江宝嫦的话吓住,连忙躲到屏风后面,在白芷和云苓的服侍下脱掉裙子,嘴里咬牙切齿,“江宝嫦,你等着,要是我在你这里少了半根汗毛,我母……我母亲一定不会放过你!” “奴婢方才瞧得真真儿的,是您先含水喷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急着闪避,才撞到您的。”云苓抱起卫端雅换下的衣裤,不等她朝自己扇巴掌,便往后连退几步,“卫小姐先别恼,便是奴婢说错了话,也该由我家小姐惩治,可不敢弄疼您的手。再说,奴婢还得给您找干净衣裳去呢!” 卫端雅被她们一主一仆作弄得有火发不出,被茶水烫伤的双腿疼得厉害,偏又是理亏的那一个,瞪瞪这个,瞪瞪那个,哆嗦着嘴唇,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哪有这么厉害的丫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江宝嫦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退下,扯着下身只剩小衣的卫端雅坐在自己的绣床上,拿起浸满冷水的干净布巾,动作轻柔地敷在发红的肌肤上。 “端雅妹妹,热茶隔着两层衣裳浇在身上,便痛得你直哭,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方才喷在我脸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抚摸着卫端雅哭得一抖一抖的肩背,见她拧着身子躲开,哭声却小了些,想来是听了进去,便接着往下说,“到时候轻则烫伤,重则留疤,我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卫端雅向来任性妄为,头一次推己及人,耳朵尖红了红,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江宝嫦又换了一条布巾,拿出帕子给她擦脸,“按理说,我不该多嘴多舌,可我看你年纪小,又和我出身差不多,便忍不住想劝你两句——端雅妹妹,你在我这里胡闹也就算了,他日倘若在贵人面前放肆,闯下弥天大祸,肯定要吃大亏的。” 卫端雅静默半晌,问:“你不讨厌我吗?为什么要这么替我着想?” “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你?”江宝嫦俯身仔细审视伤处,打开一个小药瓶,把治疗烫伤的淡绿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腿上,“端雅妹妹活泼可爱,想来极受父母宠爱,不像我……” 她没有说下去,鬓边的白绒花却在卫端雅的吐息中微微颤动。 卫端雅怔了怔,又问:“你不害怕我吗?” 江宝嫦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傻里傻气,轻笑一声,道:“咱们年龄相仿,出身相似,我怕你做什么?” 卫端雅不高兴地磨磨牙:“哼,我总有教你害怕的时候。” 江宝嫦给卫端雅涂好药,把药瓶递过去:“这个你收好,每天早晚各涂一次,不出十天,便能恢复如初。” 她叫来云苓,接过和卫端雅的青色衫子相配套的裙子,亲手帮她换上:“这是我去年春天做的衣裳,还没来得及上身,妹妹不嫌弃的话,便送给你吧。” 卫端雅觉得双腿不再疼痛,低头看见裙子外面罩着一层如烟如雾的轻纱,上面还用银线绣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孩子心性发作,又高兴起来:“没想到,你的眼光还不错。” 江宝嫦将卫端雅交给曾小姐,忽的想起一事,问道:“端雅妹妹,你换下来的湿裙子,是带走还是……” “帮我洗干净,我改日来取。”卫端雅理直气壮地朝着江宝嫦摊开手心,“你还有多余的蔷薇露吗?送我一瓶。下回宴请的时候,给曾……给我表姐下两张帖子,我还要来。” 江宝嫦目送二人离去,看向云苓:“从卫小姐的衣裙里发现什么没有?” 云苓白着脸递上一枚雕着螭龙纹的环形玉佩,道:“小姐,她……她该不会是从宫里来的吧?” 江宝嫦抚摸着油润的玉佩,见上面的雕工精湛绝伦,古意盎然,笑道:“你想想她姓什么。” 她姓的恐怕不是卫,而是魏。 魏乃国姓。 听闻当今圣上和贵妃娘娘育有一子一女,将他们视作掌上明珠,儿子一出生就立为太子,女儿则封为“端阳公主”,性情飞扬跋扈,专好惹是生非。 算算年龄,也对得上。 没想到她钓的鱼儿还没上钩,倒碰上“意外之喜”。 云苓和江宝嫦想到一处,脸色更白,后悔不迭:“早知道她是公主,奴婢就不说那些僭越的话了,小姐今日屡次开罪于她,会不会惹来麻烦?” “她是金枝玉叶,难免娇纵些,多哄着点儿也就是了。”江宝嫦把玉佩交给她收好,柔声安抚,“你别怕,以后她过来的时候,想法子避一避,让白芷她们几个伺候。” 云苓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小姐体恤。” 从这日起,端阳公主三不五时往崔府跑。 她看不惯江宝嫦从容自若的样子,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遗余力地找麻烦,见她摆弄新奇玩意儿,又控制不住地凑上前,问个不住。 偶有一日,江宝嫦和崔妙颜、孟筠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桌前,商议开绒线铺子的事,恰好被端阳公主听见。 她好奇得双眼放光,急道:“既有这么好玩的事,为什么不叫我?” “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赚不了多少银子,妹妹若是看得上,不如参一股?”江宝嫦渐渐摸透端阳公主的脾气,着意挑她感兴趣的话说,“妹妹家学渊源,想必十分擅长经商买卖,到时候妙颜姐姐和阿筠妹妹在家里琢磨配色、领着绣娘们纺织绒线,咱们两个在外头选铺面、看行市,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小有盈余。” “好!就这么说定了!”端阳公主摩拳擦掌,用力拍了下桌面,“我出五万两!” 孟筠檀口微张。 崔妙颜震惊地看看端阳公主,又看看江宝嫦,小声问:“宝嫦妹妹,你们经商之家都这么大手大脚吗?” 江宝嫦哭笑不得,拉住端阳公主,道:“用不了这么多,你跟我上街瞧瞧就知道了。” 第二日,来到汴京三个多月的江宝嫦头一次出门。 ———————— [注]铜权:铜制的秤锤,这里代指经商。 第十二回登徒子掷果盈车,少年郎追影逐香 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日,陆恒正跟新认识的朋友们在酒楼听人说书。 他闲得发慌,又实在缺银子使,将目光投向城门口的悬赏告示,连抓了三四个小毛贼,一来二去,和皇城司的几个护卫混出点儿交情。 赏金虽然不高,到底够他置办两身看得过去的衣裳鞋袜,喝碗粗茶,偶尔还能给说书的先生打赏几枚铜板。 护卫们知道陆恒处境艰难,不许他破费,凑银子要了一桌酒菜,几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谈。 正说到投机处,一个穿着护卫服的年轻男子急匆匆走进茶馆,招呼同僚们出去当值:“快别吃了,吏部崔大人家里的表小姐出行,头儿让咱们过去照应照应,免得出什么乱子。” 陆恒纳罕道:“哪位崔大人?皇城司纵然肩负守卫内城之责,也不该管这等杂事,他的架子也太大了。再说,既是千金小姐,必有家丁护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出什么乱子?” 那年轻男子对陆恒倒也客气,拱了拱手,道:“陆公子有所不知,崔大人家里的表小姐和别个不同,身家丰厚,腰缠万贯。虽说这是天子脚下,万一有人被钱财迷了眼,图谋不轨,咱们也得有个防范。” 陆恒明白过来,问:“你说的是那位带着五十箱金元宝独自上京的江小姐?” “正是。”男子冲他点点头,领着护卫们像一阵风似的离开酒楼。 陆恒思索片刻,招来金戈,道:“咱们也去瞧瞧。” “爷不是不肯娶商贾之女吗?瞧她做什么?”金戈正听书听到精彩处,两颗眼珠子黏在台上,舍不得走,“菜还没吃完呢,咱们再坐会儿呗。” 陆恒给了他一个爆栗,骂道:“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让你走就走,怎么这么多废话?” 二人远远地缀在护卫后面,跟着走了一里多地,来到热闹繁华的长街,看到一辆华丽至极的马车。 陆恒不知道这马车是端阳公主所用,见车身由名贵的紫檀木雕刻而成,四周布满吉祥花纹,刷过几遍清油,又镶嵌了许多磨得极薄极透的螺钿,在日头底下发出夺目的光芒,不由吃了一惊。 金戈咂舌道:“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这么辆马车换成银子,够咱们庄子上的人吃喝四五年。” 陆恒轻哼道:“穷奢极欲,招摇过市,庸俗。” 马车本就引人注目,前头拉车的又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高大神骏,颈系金铃,行走时发出悦耳的声音,引得看客们议论纷纷。 不多时,消息灵通的人陆续赶了过来,其中既有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又有装模作样的贫寒书生。 不过,无论他们抱着何等心思,打扮得倒是一个赛一个鲜亮,有人傅粉涂朱,描眉画眼,有人不畏春寒,轻摇折扇。 金戈叹道:“爷,小的斗胆说一句,您瞧不上江小姐,多的是人削尖了脑袋往她跟前凑呢!” 陆恒又哼一声:“见钱眼开,寡廉鲜耻,轻浮。” 金戈小声嘀咕:“倒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不少词儿……要是让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您饱读诗书,是半个才子呢。” 陆恒冷冷地暼他一眼:“你说什么?” 金戈缩缩肩膀,干笑道:“小的什么都没说。” 那些意图一亲芳泽的人越过陆恒,不约而同地围过去。 终于,有一个胆大的书生拦住马车,拱手施了一礼,道:“敢问车里坐的可是江小姐?晚生听闻江小姐素有才情,倍感倾慕,本欲效仿襄王夜梦神女,可惜不曾见过小姐的相貌,未能如愿。”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缓缓展开,似是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道:“晚生不胜相思之苦,连夜作了一篇《衷情赋》,这便念给小姐听听,请小姐品评一二。” 陆恒酸得直倒牙,评价道:“我看他那篇赋不该叫《衷情赋》,应该叫《爱金赋》。” 书生还没开始念,马车里便钻出一个浅绿色的身影。 戴着帷帽的端阳公主从马夫手里抢过鞭子,朝上方挥出一鞭,发出响亮的裂空之声。 她指着书生骂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敢挡本小姐的马车?你要是活得不耐烦,自己找根绳子吊死,岂不干净?” 她边说边往书生身上甩鞭子,书生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鼠窜,一起子乌合之众也跟着乱成一团。 金戈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位江小姐好大的气性……”他想象着她和尚氏对峙的可怕画面,吓得打了个激灵,“爷,要不还是算了吧……别说她有五十箱金子,就是一百箱,咱们也招惹不起呀!” 陆恒深以为然,道:“罢了,咱们还是回去听书吧。” 他正准备转身,忽的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柔和悦耳的声音:“妹妹息怒,今日的麻烦因我而起,都是我的不是。你先把鞭子放下,若是伤了人就不好了。” 陆恒面色微凝,看到一位白衣少女紧跟着钻出来,头上同样戴着帷帽。 她拉住绿衣少女,轻轻夺走鞭子。 马鞭乌黑而粗糙,衬得那只素手像玉石一样光洁无瑕。 金戈挠挠头,费解道:“爷,小的糊涂,到底哪位才是江小姐啊?” “白衣的那个,她还在孝期,原不能穿红戴绿,方才是我疏忽了。”陆恒看着江宝嫦自如地安抚绿衣少女,命随从们客客气气地请离众人,又赏给皇城司的护卫们不少银子,请他们在前头开道,眼底渐渐泛起兴味。 陆恒没有回酒楼听书,而是鬼使神差地跟了江宝嫦整整半日。 她没有一点儿大小姐的架子,带着绿衣少女了解寻常百姓的生活,告诉对方一文钱能买一张饼,两文钱能买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卖菜的阿婆每天三更起,申时收,劳碌半个月,也赚不到一吊钱,还要忍受市井流氓们的敲诈勒索;十两银子足够赁个小院子,若是能拿出一万两银子,便可在内城不错的位置买一座大宅院…… 她还说了很多陆恒从未听过的生意经——怎么从看起来差不多的铺面中分辨出生意最好的一家;哪个位置适合开首饰店,哪个位置适合开粮店;铺子开张之后,应当如何招揽客户,又该如何跟同行竞争…… 不止端阳公主听得入了迷,陆恒也屡屡驻足,若有所思。 直到两名少女登上马车,往来时的方向而去,他仍有些意犹未尽,自言自语道:“有点儿意思。” 金戈在一旁笑嘻嘻道:“爷,您不是看不上商贾之女吗?为什么又跟了她这么长时间?该不会红鸾星动了吧?”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不过,您还没瞧见她长什么样子呢,别急着交付真心,万一她貌若无盐,可没地儿说理去。” “谁说我对她有意?”陆恒狠狠剜了金戈一眼,“贫嘴薄舌,胡说八道,无聊。” 第十三回薄利自多销细水长流,店大不欺客如 在江宝嫦的操持下,端阳公主、崔妙颜和孟筠有银子的出银子,有力的出力,没过几日,绒线铺子便敲锣打鼓,开门迎客。 掌柜、账房先生、伙计等人都是江宝嫦从越州带过来的,个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 因着主顾大多是女眷,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名门贵女,江宝嫦担心无意间冲撞了哪个,又把底下的月见和南星两个二等丫鬟抽调过来,命她们留在楼上招待女客。 端阳公主对做买卖一事抱以极大的热情,今日往铺子里送两箱御用的金线银线,明日拉着几位郡主县主强买强卖,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她亲眼看着江宝嫦盘了一回账目,当即闹腾起来。 “怎么忙了这么多日,才赚三百两银子?”端阳公主不信邪,抓起账本翻来覆去地琢磨,直看得头晕眼花,“宝嫦姐姐,你是不是算错了?” “没算错。”江宝嫦熟练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耐心给她解释,“端雅妹妹,虽说你介绍了几位大主顾,买走不少上等货,不过,扣除铺子的租金、伙计和绣娘的工钱、置办桌椅货架的花销……确确实实只剩下三百两。” 她抬起白净的脸,往呆若木鸡的端阳公主头上又泼了一盆冷水:“下个月没有这么多主顾捧场,生意一定会变差,在我看来,若能收支相抵,便足够令人欣慰了。” 端阳公主“啪”的一声把账本拍到桌上,怒道:“我这就去拉人!” 大不了逼着内侍省把她刚运出来的金线高价买回去! 江宝嫦忍俊不禁,抬手拉住端阳公主,道:“端雅妹妹,生意不是这么做的。绒线不比珠宝首饰,本就是薄利多销之物,须得细水长流,慢慢经营。” 端阳公主跺了跺脚,不耐烦地坐在她身边,道:“这样下去,我出的一千两银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等回头客越来越多,名声一点点打出去,到时候自有我一番道理。”江宝嫦游刃有余地安抚着端阳公主,用别的事吸引她的注意,“你不是打算编一些五彩绳,留到端午节的时候在店里售卖吗?阿筠妹妹选好了五种颜色,只差一些配套的珠子……” “我那里珠子多的是!这就派人去取!”端阳公主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又来了精神,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你让阿筠在家等我!” 江宝嫦看着端阳公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毛笔在账本上记了几笔。 适逢春暖花开之时,陆恒换上新买的成衣,从游人如织的河岸走到城门,又从城门走到长街尽头,反复几个来回,终于将脚步停在江宝嫦所开的绒线铺子前。 头顶的匾额并不如何奢华,名字却雅,难得的是四个字他都认识,名曰“彩丝香绒”。 陆恒暗调吐息,抬脚走进铺子。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发觉这家店面既宽敞又明亮,柜台后站着一位神似弥勒佛的账房先生,右手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排木架,一丈开外垂下秋香色的布帘,帘后摆着两张矮案,四五个蒲团,以供客人休息。 一个打扮得精明利落的伙计小跑着迎上来,朝陆恒打了个千儿,笑容满面地道:“公子来买绒线吗?想要什么样的?要不您先进来瞧瞧?” 陆恒微微颔首,跟着伙计走到木架前,见每个架子都用横杆隔成大小相等的六排,杆上挂满各色绒线,柔软顺滑,五彩斑斓,奇道:“你们就这么把绒线挂在外头,不怕吃灰吗?” 据他所知,别的绒线店往往把丝线卷成团,迭在一起存放。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小姐说了,‘货比三家,方能心中有数’,客人不亲自摸一摸,比一比,怎么能知道我们家绒线的好?”伙计随手取下一把绒线,又是拉拽,又是揉搓,“当然,这些绒线只是给公子小姐们验看的,您瞧中哪个,小的立时去后头取新的,保管一尘不染!” 陆恒心下了然,看见木架后面藏着一座楼梯,又隐约听见说笑声,问:“楼上也是你们家的吗?” 伙计不着痕迹地挡在他面前,道:“公子恕罪,楼上只招待女客,不方便放您过去。” 那伙计观陆恒年岁不大不小,料想已有妻室,为着缓和气氛,笑道:“公子要是实在想上楼看看,不如下回带夫人一起过来。” 陆恒面色微僵,没有接话,又问了许多关于绒线的问题,见伙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不耐之色,心中微震。 于他而言,买绒线是假,对江宝嫦感到好奇是真。 从家仆的一言一行推测主人的品行,虽不能说十拿九稳,总不会相差太多。 这铺子里的货物虽然分为三六九等,伙计却没有看人下菜碟,殷勤备至,令他如沐春风。 显而易见,江宝嫦胸中有丘壑,无论眼光还是见解,都远远胜过寻常女子。 是他先入为主,小瞧了她。 陆恒将伙计问得口干舌燥,从袖子里摸出十枚铜板,厚着脸皮道:“你们这儿哪种绒线最便宜?我今日只带了这么多钱。” 伙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表露出不高兴,笑道:“公子您稍等,小的去库房找找。” 陆恒被伙计的态度打动,拦道:“罢了,不必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干咱们这行,不怕生意小,就怕客人少!”伙计热情地请陆恒到帘子另一头歇息,“公子您先坐着,小的去去就来!” 一盏茶的功夫,陆恒拎着一小把红线离开绒线铺子,迎面撞上金戈。 “你来得正巧,我有事吩咐你。”他把红线抛给金戈,压低声音叮嘱,“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你不必跟着我,去崔侍郎那边,替我牢牢地盯着江小姐的动静,她一出门,立即报与我。” “前几日还骂小的胡说八道,这么快就改主意啦?”金戈小声嘀咕了一句,低头看着鲜红的丝线,又困惑地挠了挠头,“爷,小的又不是月老,没本事往您和江小姐的脚上系红线,您给小的这么多线做什么?” 陆恒抛下一句:“打络子,编彩绳,都随你。” “编彩……”金戈要不是知道主子爱拿自己寻乐子,真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不是,全是红的怎么编呀?您真会难为人……” 不过,关乎主子的终身大事,金戈还是打起全部精神,兢兢业业地扎进崔府后巷。 第十四回舅夫人称病强人所难,表小姐听命双 这日午后,江宝嫦正和崔妙颜、孟筠及几个丫鬟坐在一处编彩绳,何氏忽然派莲心来请。 “莲心姐姐,不知舅母找我有什么事?”江宝嫦一边跟着莲心往正房走,一边赏给她一个梅花样式的银稞子,“不值多少钱,姐姐拿着玩吧。” 莲心既是何氏的心腹,本不该漏口风出去。 可她捏着带有余温的银稞子,又觉这位表小姐实在阔绰大方,犹豫片刻,含含糊糊地道:“夫人身子不大爽利,想请表小姐过去说说话,陪她解解闷儿。” 闻言,江宝嫦若有所思。 到了正房,何氏果然靠坐在床头,额头贴着气味浓烈的膏药,脸儿也黄黄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她拉住江宝嫦的手,亲热地道:“我的儿,你可算来了。” 江宝嫦款款坐在她身边,掖了掖被角,问:“舅母这是怎么了?气色为何这般难看?我这阵子忙着铺子里的事,疏于请安,您可别怪我。” “好孩子,你忙的是正事,舅母怎么会怪你?”何氏越看江宝嫦越觉得喜欢,向她诉苦道,“我这几日犯了偏头痛,夜里睡不着,白天起不来,连说话都没力气,偏巧你舅舅有不少人情往来,底下的人这个也要请示,那个也要请示,通没个消停的时候,一来二去,我的病竟越发重了。” 何氏这病,有五分真,五分假。 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见江宝嫦的阔气不像装出来的,性子又通情达理,和那些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便动了把她留在家里的念头。 她自己的儿子她是知道的,没什么大出息,胜在懂事听话,从不惹是生非。 如果能给崔行舟娶一位嫁妆丰厚的好娘子,就算他在仕途上没有进益,也可衣食无忧,舒舒服服地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 不过,何氏的心里到底更疼孟筠一些,因此仍有几分犹豫。 从血缘上来说,孟筠是她的亲外甥女,情分非同寻常。 更何况,那孩子娇怯柔弱,把一腔痴心全都放在崔行舟身上,若是到时候受不住打击,有个三长两短,岂非她的罪过? 何氏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到后来,还是莲心出了这个主意,让她先试一试江宝嫦管家的本事。 没成想,江宝嫦只做听不懂,柔声安慰道:“舅母的身子要紧,还是要仔细将养。好在宋妈妈是您身边的老人儿,做事干练稳妥,府里的规矩又都是现成的,您放宽心,把事情交给她们去做,出不了什么乱子。” 何氏拍拍她的手,道:“你不知道,我把我屋里的春燕给了宋妈妈的儿子瑞明,她正忙着张罗两个孩子的婚事,顾不了这许多,虽说府里有规矩,总有奴才偷懒耍滑,浑水摸鱼。” “宝嫦,论理我不该开这个口,可我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有话就直说了。”何氏见江宝嫦连连点头,满脸的担忧之色,却迟迟不肯接茬,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请你管几个月的家,替我和你舅舅分忧。” 江宝嫦吃惊地道:“这如何使得?舅母有儿有女,后宅有妙颜姐姐,前院有行舟哥哥和行策弟弟,哪个不能独当一面?我若不自量力,越俎代庖,岂不成了笑话?” 何氏道:“你妙颜姐姐再过几个月就要进宫,我请了位老成的嬷嬷教她规矩,她哪里有空管家里的事?我的儿,只要你答应帮我,我自然会为你撑腰,若有哪个狗奴才在背后胡吣,你只管告诉我,咱们立刻发卖了他!” 江宝嫦又推辞了几次,见何氏态度坚持,终于松口,道:“如果舅母愿意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便厚着脸皮勉力一试。” 何氏大喜,道:“你尽管说。” 江宝嫦不客气地道:“第一,请舅母允阿筠妹妹与我一同理事。” 何氏笑道:“行是行,不过,阿筠的性子你我都知道,根本不是这块料子,万一她被底下的奴才气哭,你还得劳神劳力地去哄,又是何苦呢?” “这个就不劳舅母操心了,我自有分寸。”江宝嫦把孟筠拉入局中,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打算借机教她主持中馈,“第二,舅母既信得过我,就放心把管家之权交给我,安心养病,无论谁来求情,一律不见。” 何氏迟疑片刻,使莲心将所有的对牌和钥匙交给江宝嫦,道:“我的儿,都依你。” 消息很快传遍崔府。 丫鬟婆子们极为高兴,都说宝嫦姑娘最是大度,从不苛待下人,逢年过节还有打赏,落到她手里跟掉进福窝一样,不约而同地松懈下来。 厨房的柳嫂子私底下整治了一桌酒菜,叫了几个交好的婆子过去,连吃带赌闹了大半夜,横七竖八地倒在隔间的床上醉死过去。 翌日一早,江宝嫦梳洗停当,领着孟筠和几个丫鬟前往花厅。 孟筠知道自己一没威望,二没本事,亦步亦趋地跟着江宝嫦,小声道:“宝嫦姐姐,待会儿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大胆一些,莫要教她们小瞧了你。”江宝嫦拉孟筠和自己并肩同行,“你心思细,脑子活,无论想到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孟筠感念江宝嫦的提点,紧张地点了点头。 到了点卯的时辰,仆妇们三三两两地围聚过来,有人睡眼惺忪,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谄媚地跟白芷和云苓套近乎,对江宝嫦毫无敬畏之色。 江宝嫦只做不知,端坐于上首,示意云苓拿着名册挨个点名。 云苓连叫了三声柳嫂子,都没人答应,问道:“柳嫂子呢?” 厨房的烧火丫头不敢说实话,随口扯谎:“回云苓姑娘的话,柳嫂子昨夜忽的发起高烧,早上实在起不来,嘱我替她告假。” 江宝嫦搁下手里的茶碗,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众人,起身道:“我第一天管家,柳嫂子就病得这么严重,实在令人不安。阿筠妹妹,咱们过去瞧瞧她吧?” 那烧火丫头脸色一白,连忙阻拦:“柳嫂子已经吃过药了,厨下又忙又乱,不敢惊扰两位表小姐……” 孟筠心知有异,在江宝嫦的眼神鼓励下,鼓起勇气驳斥道:“宝嫦姐姐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前头带路吧。” 于是,白芷和云苓押着烧火丫头,看热闹的仆妇们簇拥着两位小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厨房而去。 第十五回蛇惧七寸前倨后恭,狗仗人势欺上瞒 到了厨房,孟筠瞧见两个八九岁的小丫头站在灶台前熬粥,一个矮胖的婆子坐在她们身后的小杌子上打盹儿,角落的木桌上堆满残羹冷炙,散着两套赌盅骰子,酒气熏天,已有几分恼怒。 她看向烧火丫头,问:“柳嫂子到底是病了,还是醉了?姨母不许下人赌钱,你们连规矩都忘了么?” 烧火丫头还不及回答,云苓便抢先几步,掀开隔间的帘子,往里头瞧了一眼,冷笑道:“小姐,柳嫂子和那几个没来的婆子都在这儿,也不知昨夜闹到多晚,这会子还在睡呢。” 一个睡得口水直流的婆子被人声吵醒,揉了揉眼睛,看清云苓的脸,当即清醒了一半,慌慌张张地叫道:“哎呦,这不是云苓姑娘吗?您贵人踏贱地,不知有何吩咐?” 云苓劈头盖脸地讥讽道:“我可担不起什么贵人,倒是你们,连点卯都不肯露面,两位小姐第一天管家,就劳动她们亲自来请,摆这么大的架子,才是真真正正的贵人呢!” 婆子一听这话,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把柳嫂子几个叫醒,又是整头发,又是理衣带,从隔间钻出来,跪到地上请罪。 江宝嫦听完她们的狡辩,看向孟筠,问:“阿筠妹妹,你认为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孟筠平日没少受厨房的奴才们克扣,想在晚膳中加一道菜,都得槿儿好言好语地央告半日,因此心中早有不忿。 她沉思片刻,促狭地道:“依我看,柳嫂子和几位妈妈既犯了懒病,不如以毒攻毒,将床抬到日头底下,让她们躺在上面睡个够。” 这话一出,许多人偷笑出声。 也有不少人意识到,孟筠这位表小姐不如她们以为的一样软弱可欺,想起以前做过的恶事,神情变得不安。 孟筠不知道自己出的主意是否合适,听见众人的笑声,更生忐忑,不自信地望向江宝嫦。 江宝嫦淡淡地吩咐左右:“阿筠妹妹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照她的意思办。” 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妇果然照着孟筠的意思,合力把床抬到门外,逼着柳嫂子等人脱鞋上床。 柳嫂子最会溜须拍马,平日里借着宋妈妈的光,没少在府里作威作福,如今被两个年轻小姐作弄得颜面无存,早把她们恨到了骨子里。 她掩去眼底怨毒的光芒,跪在床上,左右开弓狠狠抽了自己十几个巴掌,打得发髻散乱,磕头道:“宝嫦姑娘恕罪,阿筠姑娘恕罪,奴才猪油蒙了心,才干出这种蠢事。求两位姑娘看在奴才忠心耿耿地服侍夫人十几年的份上,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孟筠被柳嫂子披头散发的模样吓住,听她提及何氏,又生出三分怯意,对江宝嫦道:“宝嫦姐姐,要不……要不……” 江宝嫦对她微微摇头,使仆妇们把那张堆满剩饭剩菜的桌子抬出来,从白芷手里接过筷子,挽起衣袖,在汤汤水水里挑挑拣拣。 孟筠惊异地睁大眼睛。 江宝嫦从一碗烧鸭子里夹起透亮的“粉丝”,道:“太太新得的极品龙须雪燕,总共只有六两,阿筠妹妹咳嗽得厉害的时候,才喝了一盏,如今却出现在你们的碗里。” 她又从一只汤盅里捞出几片鱼翅:“都说柳嫂子厨艺精湛,我看你将这碗鱼翅烹制得状若脂饼,色如软金,便知道所言非虚。不过……” 她撇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擦拭双手,抬眼看向柳嫂子,似笑非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忠心耿耿吗?” 柳嫂子面色惨白如纸,像被人抽走浑身筋骨似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径直昏死过去。 江宝嫦将柳嫂子调离厨房,打发到佛堂干一些洒扫粗活,其余几个婆子也各有发落。 孟筠跟着她回到花厅,明显地感觉到仆妇们的态度变得恭敬起来,请示时有条有理,不敢含糊,领钥匙和对牌的时候,无不弯腰低头,用双手接过。 孟筠强忍到江宝嫦忙完正事,屏退丫鬟们,小声问道:“宝嫦姐姐,我方才出的主意是不是不妥?” 江宝嫦不答反问:“阿筠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挑柳嫂子下手吗?” 孟筠答道:“是……是为了拿她作筏子,杀鸡儆猴吧。” “没错。”江宝嫦笑着点点头,“阿筠妹妹冰雪聪明,出的主意也不能算错,只是不够周全罢了——经过今天的事,柳嫂子一定会对咱们两个怀恨在心,若是继续在厨房当值,难保不在吃食上做些手脚,而我不能把这个隐患留在身边。” “阿筠妹妹,你记住,打蛇要打七寸。”她的美目中闪过一抹锐利的锋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绝不能给她反咬的机会。” 孟筠恍然大悟,看向江宝嫦的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钦佩。 她郑重地施了一礼,道:“宝嫦姐姐愿意教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多谢姐姐照拂。” “阿筠妹妹不必客气,你心思敏锐,一点就透,并不需要我费多少心思。”江宝嫦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半逗弄半认真地道,“不过,再过几年,妹妹便要嫁做人妇,性子还是刚强些的好,该立的规矩得立起来。” 孟筠羞得满脸通红,嗔道:“姐姐跟妙颜姐姐学坏了,就知道拿我取笑!” 江宝嫦一边躲她呵痒的动作,一边故作正经地道:“到时候也不知道是该叫你嫂子呢,还是该叫你妹妹呢?妹妹别恼,先给我答疑解惑才是啊。” 两个人倒在临窗的矮榻上,笑成一团。 过不几日,后宅被江宝嫦和孟筠料理得井井有条,风平浪静,前头的院子却出了点儿状况。 这天晌午,孟筠避着人把崔行策领进江宝嫦的书房,道:“宝嫦姐姐,行策哥哥有事求你。” 崔行策和哥哥崔行舟不同,最是懂规矩,轻易不进后宅,因此与几位小姐并不亲厚。 他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江宝嫦的书房,见这里毫无脂粉气,多宝格上摆满珍宝古玩,墙上挂着四幅颇有野趣的渔樵耕读图,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香炉瓶器,无一不精,无一不雅,难免心生好感。 江宝嫦搁下手里的毛笔,笑问:“行策弟弟找我有什么事?” 崔行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迭得四四方方的纸,双手托着交给她,道:“姐姐容禀,去年春天,父亲看我读书还算刻苦,腾了个小书房给我,母亲把瑞明……就是宋妈妈的儿子,派过去当书童,又赐下不少笔墨纸砚,这是我当时悄悄记下的清单。” 江宝嫦打开单子,细细看了一遍,问:“青瓷镇纸一对、马上封侯端砚一方、澄心堂纸一刀……这些物件为什么要用红笔圈起来?” “不怕姐姐笑话,圈起来的物件,都是这两个月无缘无故丢失的。”崔行策的表情有些焦急,“母亲身子不适,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她添堵,又实在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只能求姐姐出手,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江宝嫦沉吟片刻,道:“行策弟弟的意思是——书房出了家贼,还很有可能是宋妈妈的儿子?” 这个弟弟倒是内秀,心细如发,机灵乖觉,对自己书房里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又专挑她理事的时候挑破脓疮,避免和嫡母正面对上。 崔行策只觉江宝嫦的眼睛又黑又亮,照得他那点儿小心思无所遁形,脸颊不知不觉热起来,放低姿态,对她行了个大礼。 他低声道:“不敢欺瞒姐姐,正是这个意思。我在府里处境艰难,既不能发落瑞明,又害怕哪一日东窗事发,他倒打一耙,把偷东西的罪名混赖在我头上,左思右想,只能找姐姐和阿筠妹妹帮忙。” 江宝嫦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她点点头,重又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应下了。” 第十六回施雷霆手段一石数鸟,怀菩萨心肠以 为了引蛇出洞,江宝嫦特意从前院调走三四个护院,改而让旺儿、兴儿几个小厮在后巷的墙根蹲守。 如此耐心等了两日,果见瑞明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往外溜。 旺儿一声令下,小厮们从暗处冲出去,把瑞明五花大绑,从他身上搜出个小布包,里头装着崔行策的折扇、象牙笔筒、翡翠荷叶笔洗等物,来了个人赃并获。 旺儿往瑞明脸上啐了一口,喝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二少爷的东西也敢偷?” 瑞明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全是生面孔,眼珠子转了转,大叫道:“快给我松开!这些物件全是、全是二少爷赏给我的!再说,我是夫人的奴才,就算做错了事,自有夫人发落,轮得到你们这些外人多管闲事吗?”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跳着脚朝院子里嚷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姓小姐,凭什么管我们崔家的事?真真是没脸没皮,不知廉耻……” 旺儿急得扬起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抽了瑞明一耳光,脱掉脚上的袜子塞进他嘴里,骂道:“满嘴喷粪的狗东西,敢编排我们家小姐?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厮们把瑞明押进去:“送到小姐院子里。” 江宝嫦不急着审瑞明,拉着孟筠在灯下绘制精巧的图样,打算做几个驱蚊的香包,留到端午节的时候戴在身上。 孟筠心神不宁,频频抬头看向门外,终于开口道:“宝嫦姐姐,瑞明是宋妈妈的儿子,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是不是应该对他网开一面?” 江宝嫦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今日对他轻拿轻放,来日就有奴才有样学样,把整个崔府搬空。再说,他方才是怎么骂我的,你听得清清楚楚,若是就这么算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孟筠道:“宝嫦姐姐说的有理,不过,我担心宋妈妈倚老卖老,上门要人,姨母又向着她,咱们不好应对。” “妹妹多虑了,宋妈妈不会这么快露面。”江宝嫦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微微挑眉,“瞧,先锋军到了。” 江宝嫦料事如神,须臾,白芷领着何氏屋里的春燕走进来。 春燕眼圈红红的,往地上一跪,毫不含糊地给江宝嫦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知道瑞明做了蠢事,也知道他得罪了宝嫦姑娘,奴婢替他给宝嫦姑娘磕头赔罪!”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把罪责揽在自己头上:“论起来这事全怪奴婢,要不是奴婢和瑞明定了亲,他也不会为了筹办婚事,打起二少爷的主意……奴婢愿意补上他捅出的窟窿,求姑娘大人有大量,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孟筠见春燕哭成这样,心生不忍,蹙眉道:“他偷鸡摸狗,监守自盗,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若有半分顾念你,就不该做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江宝嫦比孟筠想得深了一层,知道春燕是被宋妈妈逼着过来求情的,道:“我这里还没忙完,等会儿再与你说话。你先去耳房坐坐,喝杯热茶,缓口气。” 说完这话,她对云苓使了个眼色。 云苓经常往正房跑,跟何氏身边的几个丫鬟私交都不错,得了江宝嫦的授意,连忙扶起春燕,劝道:“我们小姐最是和气,不会难为你的,快把眼泪收一收。” 她将春燕带进耳房,直言不讳道:“春燕,依着我的意思,莫说你和瑞明还没成亲,便是有了夫妻之名,他做下这样的混账事,也该速速和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巴巴儿地嫁个贼,还为了救他出来,跑到我们小姐面前哭哭啼啼,到底图什么?” 孟筠正竖着耳朵偷听,闻言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向江宝嫦,既觉云苓的话惊世骇俗,仔细想想,又挑不出毛病。 江宝嫦对她眨眨眼睛,小声道:“话糙理不糙,云苓也是为她好。” 春燕果然听了进去,哭声渐低,诉苦道:“我原也不想来的,又怕旁人觉得我无情无义,再说,宋妈妈那边也逼得紧……论起来,婚事是夫人定的,我和瑞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确实没有必须嫁他的道理……” “我记得你不是家生子,进府的时候也没签卖身契,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回家另寻姻缘。”云苓给她出了个主意,“我替你跟小姐求求情,让她赏你一份嫁妆。” 春燕从耳房出来的时候,对瑞明的事闭口不提,得了江宝嫦给的二十两银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当夜,宋妈妈并未露面。 第二日,宋妈妈跪在何氏门外,老泪横流,声嘶力竭地求她看在自己多年服侍的份上,饶了儿子一回。 何氏本想插手,念及她答应过江宝嫦的条件,又有些犹豫。 这当口,崔行策同样来到何氏门外,言辞恳切地感激母亲的体恤和疼爱,把她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慈母,倒教她有苦说不出。 白芷又把所有的钥匙和对牌送了来,脆生生地道:“舅夫人,我们家小姐说了,她寄人篱下,不敢管崔家的事,这管家之权还是还给宋妈妈的好,我们这就收拾行李,从府里搬出去。” 何氏对莲心抱怨道:“宝嫦管家管得确实好,可她的性子也太厉害了些,日后成了亲,舟儿怎么压得住她?” 她哪里知道,这是江宝嫦有意为之,目的就是教她知难而退。 末了,何氏不得不狠下心,由着江宝嫦把瑞明扭送官府,秉公办理。 瑞明挨了五十大板,又丢了亲事,东拼西凑地把丢失的物件折算成银两还清,虽然免去牢狱之灾,却再也不能在府里伺候。 宋妈妈颜面无存,称病到何氏的庄子上休养去了。 经过这两回波折,柳嫂子失去实权,宋妈妈离了崔府,余下的奴仆们无不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绝不敢违背江宝嫦的命令,连带着崔行策和孟筠母女的处境也好了许多。 夜里,郑嬷嬷一边帮江宝嫦制香,一边叹气:“关于瑞明偷盗的事,小姐明明有更缓和的法子应对,为什么非要采取这么强硬的手段?” 这些日子,她眼看着江宝嫦一意孤行,剑走偏锋,堪称日夜悬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江宝嫦笑道:“宋妈妈积威已久,不借着这个机会除掉这枚钉子,等阿筠妹妹嫁给崔行舟,有的是她吃苦的时候。” 郑嬷嬷眼底泛起柔光,道:“我家小姐就是心善,可您做的这些事,阿筠姑娘恐怕不能完全体会。” “举手之劳罢了,难道还要她痛哭流涕地感谢我吗?”江宝嫦把磨得细细的香料混合在一起,以蜂蜜慢慢调和,唇角翘起,“我可受不了她的眼泪。” 郑嬷嬷犹豫再三,道:“小姐,老奴斗胆问一句,崔大少爷真的不妥吗?他虽然不是什么才子,胜在脾性随和,瞧着知冷知热,舅夫人似乎也有撮合你们的意思……” “不妥。”江宝嫦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嬷嬷,舅母待我这般客气,有八成是看在那五十箱‘金子’的份上,可假的就是假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如果真的嫁给崔行舟,等他坐吃山空,到了不得不动用嫁妆的时候,我该如何应对?” 郑嬷嬷被她问住,沉默半晌,说起丧气话:“小姐总说要钓鱼,到现在老奴也没看到什么像样的大鱼,您心里真的有把握吗?” 江宝嫦胸有成竹地道:“当然,没准鱼儿已经咬钩,正在暗处窥伺着我们呢,嬷嬷再耐心等等。” 同一时间,陆恒听完金戈的禀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道:“她怎么总是不出门?” 他越听她的手段越喜欢,觉得她实在擅长管家,想必有许多法子对付尚氏的鬼蜮伎俩。 金戈嘀咕道:“人家管着崔侍郎府上一大摊子的事,既要抓贼,又要盘账,哪像您似的,一天到晚在外头闲逛?” 不过,也不怪陆恒着急。 尚氏的手伸得过长,正张罗着给他安排亲事,他实在是等不得了。 第十七回为非作歹乱点鸳鸯,装疯卖傻不欢而 陆恒身份尴尬,有背景的人家稍一打听,便明白就里,自然不肯蹚浑水。 主动找上来的姻缘,十成十是烂桃花。 媒婆给陆恒说的第一位姑娘,是董翰林家的千金。 董小姐自幼体弱多病,拿药当饭吃,瘦得风一吹就倒,偏生眼高于顶,非要嫁一位学富五车、风流倜傥的状元郎。 她连着等了几年,状元郎不是相貌寻常的贫寒书生,就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生生把年龄拖到十八岁,身子又一日不如一日,只得降低要求,派媒婆四处说和。 尚氏一听董小姐体态羸弱,身有顽疾,立时有几分乐意——若是董小姐嫁进门不久便香消玉殒,正好坐实了陆恒克妻的名头,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打发他回庄子上,再无后顾之忧。 她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对媒婆诉苦道:“自古后母难当,我知道以恒儿的命格,并没有资格挑挑拣拣,能迎娶翰林大人的千金,已是上天垂怜。可他年轻气盛,平日里又不大尊重我这个继母,要是知道董小姐身子不好,只怕会觉得我居心叵测,故意害他……” “哎呦,夫人真是个和善人儿!”媒婆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宽慰她,“夫人放心,老身明白分寸。这样吧,您安排大公子和董小姐见一面,老身给董小姐多抹几层粉,遮遮病气,再仔细打扮一番,大公子瞧见嫦娥似的美人儿,保管神魂颠倒,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媒婆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哄陆恒上当。 等生米煮成熟饭,恰似那乌鸦落在黑猪上,谁也别嫌对方黑。 尚氏微微一笑,赏给媒婆不少银子,果然挑了个日丽风和的好日子,邀请董小姐上门做客。 陆恒被尚氏的丫鬟请过去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妙,待到走进花厅,听到屏风后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和低低的咳嗽声,更加如临大敌。 “儿子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召儿子过来,所为何事?”陆恒恭恭敬敬地对着屏风行了一礼,留神打量四周,看见面生的丫鬟怀里抱着件厚厚的披风,又闻到淡淡的药味。 如今已是春夏之交,他只在中衣外面套一层单衣还觉得热,屏风后的女客却穿得这么厚,又一直咳嗽,显然身子不好。 “不为别的,我听说你常在自己的院子里舞刀弄棒,练得大汗淋漓,凑巧昨日从库房里翻出一把宝剑,特意留给你,你试试趁不趁手。” 尚氏一边做戏,一边向董小姐暗示陆恒身强体健,脸上的笑容分外和煦:“恒儿,董翰林的姑娘过来做客,你跟她打个招呼吧。” 董小姐从屏风后闪身出来,远远地对着陆恒福了一福,见他虽然肤色黑了些,胜在肩宽腿长,面容俊俏,也没什么可挑拣的,便朝着尚氏轻轻点了点头。 陆恒对董小姐拱了拱手,见她的脸儿被脂粉抹得雪白,连眉眼都淡了几分,看不出什么,手里却捧着个汤婆子,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他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感激地接过佩剑,望着剑身上镂刻的“纯钧”二字,朗声道:“纯……匀,好剑,好剑,儿子多谢母亲赏赐。” 尚氏脸色一僵。 那把剑方才从董小姐的手里过了一回,她听出蹊跷,蹙眉看向尚氏,沉吟片刻,出言试探:“不知陆公子可读过书?” 尚氏走到屏风外侧,对陆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仔细应对。 她的双目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避免他做什么手脚,毁掉这桩堪称“天作之合”的好婚事。 陆恒心下一阵阵发冷,顺着尚氏的意思扯谎:“董姑娘说笑了,在下自然是读过书的。” 董小姐没能如愿嫁给状元郎,已觉满腹委屈,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一个胸无点墨之人,便不客气地道:“我问公子几个简单的对子,公子试试能不能答出来。” 陆恒顶着尚氏的威压,老老实实地道:“姑娘请说,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董小姐出题道:“宫莺衔出上阳花。” 陆恒绞尽脑汁,小声念叨:“‘莺’对‘马’,‘衔’对‘吃’,‘花’对……” 他忽的眼前一亮,道:“有了!姑娘听好,下联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有丫鬟“噗嗤”笑出声,被尚氏狠狠剜了一眼,连忙低下头。 董小姐咳嗽了一阵,满脸不悦,继续出题:“晴空一鹤排云上。” 陆恒似乎找到窍门,这次答得快了些:“雨夜两鱼往下游。” 尚氏忍不住道:“恒儿,董姑娘素有才情,你答得雅致些,莫要装憨卖傻。” 陆恒诚惶诚恐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儿子天资愚钝,教母亲失望了。请姑娘再出一题,给在下一个机会。” 董小姐已有归家之意,强忍着不耐道:“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她这副上联意有所指,暗暗讥讽陆恒空有个侯府公子的名头,实则目不识丁,毫无可取之处。 陆恒苦思冥想,又请尚氏的丫鬟取来纸笔,在桌上涂涂改改,终于交出满意的答卷:“水中残月,晕缺影灰共烟流。” 他托着鬼画符一样的宣纸,得意地摇头晃脑,连念了三遍,问:“姑娘觉得我这次对得如何?” 董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唇色青白,质问道:“你这是把我比成残月,诅咒我活不长吗?” “什么?”陆恒惊慌地看向尚氏,“母亲明鉴,儿子绝没有这样的念头!儿子……” “够了!”董小姐穿上披风,怒气冲冲地向尚氏告辞,“侯夫人,奴家福薄,配不上陆公子,这桩婚事不必再提。” 尚氏再三哄劝,都没能留住董小姐,送客回来,见陆恒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头颅压得低低的,不由生出几分狐疑。 她拿不准他是真的蠢,还是故意做戏蒙骗自己,长长叹了口气,道:“恒儿,你若不喜欢我插手你的婚事,直接告诉我也就是了,我还会勉强你不成?” 陆恒连忙道:“母亲愿意照管儿子,儿子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抬头看向董小姐离开的方向,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道:“儿子觉得董小姐饱读诗书,出身清贵,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似的,心里千肯万肯,真恨不得立时定下这门亲事。母亲,儿子真的不明白董小姐为什么生气啊!” 尚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不好明着斥责他,沉默片刻,道:“罢了,你先回去吧。” 陆恒离了后宅,脚步越迈越快,脸上的表情也难看起来。 这时,金戈从对面飞奔过来,小声叫道:“爷,出事了!” 陆恒一把抓住他,急切地问:“怎么,江小姐出门了吗?” “不是!”金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回道,“是、是崔大人!崔大人被大理寺的人押走了!” 第十八回碧云沉冤雪慷慨解囊,疾风满楼台山 却原来这日早朝上,御史台的几位官员联合上书,弹劾吏部崔乐山等人卖官鬻爵,中饱私囊。 圣上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将涉案官员全部羁押,严加审问,勒令他们在三日之内查个水落石出。 消息一传出来,何氏立刻昏死过去。 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崔妙颜和孟筠守在床前,一个强忍眼泪,一个梨花带雨,吴姨娘、孟夫人和几个大丫鬟陪在旁边,屏风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宝嫦,宝嫦呢?”何氏六神无主,挣扎着坐起身,连声叫唤,“还有我的舟儿……” 江宝嫦闪身进来,虽然气色不大好,神情却还镇定:“舅母莫慌,我们都在。大理寺派人过来打过招呼,让咱们在舅舅受审期间,不要随意外出,我正在和行舟哥哥、行策弟弟商量应对的法子。” “这……这是打算抄家吗?”何氏的身子晃了两晃,抓住江宝嫦的手哭起来,“宝嫦,你舅舅是个老古板,只知道按着章程一板一眼地办差,从来没有做过徇私枉法的事,去年我求他给我娘家兄弟谋个小差事,他都不肯答应,怎么可能买官卖官?” 她想到这么多年的不容易,悲从中来,也顾不上体面,诉苦道:“不怕你笑话,他那点子俸禄,根本不够养活这么一大家人,要不是我早些年置办的几个庄子还有出产,妙颜和舟儿几个只怕早就喝西北风了……” 江宝嫦也觉得崔乐山是被冤枉的,听完何氏的话,心放下去一半,柔声安慰道:“舅母别急着哭,咱们想想怎么破局才是正经。据我猜想,既然御史们言之凿凿,卖官鬻爵的事应当不是无中生有,舅舅只是因为身居要位受到牵连罢了。” 她顿了顿,道:“不过,幕后得利之人为了撇清干系,十有八九会坐视不理,将舅舅的罪名坐实。” “我觉得宝嫦姐姐说得有理。”崔行策平日不爱出头,如今形势紧迫,也顾不得韬光养晦,站出来献言献策,“当务之急是找到有利的证据,为父亲洗清冤屈。” 崔行舟比何氏更慌,焦急地反驳弟弟:“你没听宝嫦妹妹说吗?大理寺的人就守在门口,咱们怎么出去找证据?”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崔行策和江宝嫦对视一眼,咬了咬牙,“我认识两个在御史台做笔录的朋友,干脆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墙出去,等到天亮,找他们打听打听具体的情况。” “策儿……”吴姨娘生性懦弱寡言,这会儿却失态地当着何氏的面叫了起来,“不行,这太危险了……” 何氏没想到备受苛待的庶子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她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亲儿子却目光闪烁,唯唯诺诺,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江宝嫦道:“行策弟弟的主意不错,若能找到告发此案的苦主,仔细盘问一番,说不定可以发现疑点,还舅舅清白。” 她转头看向吴姨娘,温言安慰道:“姨娘不必忧心行策弟弟的安全,我使两个身手不凡的护院跟着他,无论结果如何,保他毫发无伤。” 吴姨娘拗不过崔行策,只得含泪道:“宝嫦姑娘,我信得过你,策儿就拜托给你了。” 江宝嫦又吩咐白芷道:“去库房开我的箱子,取五锭金元宝给二少爷。” 一锭金元宝足有五十两重,五锭便值两千五百两雪花银。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 何氏想起这段时间对江宝嫦的不满,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哭道:“我的儿,你舅舅有妻有子,如何能让你破费?再说,你不是说过,那些金元宝上刻着你家的表记,是你父亲的旧物吗?” “舅母不必跟我客气,金银再好,终究是死物,不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难道留到你们都不需要的时候锦上添花吗?”江宝嫦笑着拍拍何氏的手,对崔行策交待,“行策弟弟,你快去准备吧,该花银子的地方就花,不够的话,再找我拿。” 崔行策深深看了江宝嫦一眼,难掩心中激荡,郑重道:“姐姐放心,我一有消息,就使人捎信给你。” 江宝嫦使郑嬷嬷替她盯住府里的动静,免得有奴仆趁乱生事,嘱咐孟筠和崔行舟好生陪伴何氏,对崔妙颜使了个眼色。 二人相携走向江宝嫦的院子。 崔妙颜似乎在一日之间长大了许多,哑声道:“宝嫦妹妹,那五锭金元宝算我借你的,我以后一定想法子还给你。” 江宝嫦微微点头:“好,姐姐到时候要是想跟我算利钱,我也是愿意的。” 崔妙颜被她逗笑,片刻之后又黯然神伤,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姐姐,我不能把宝押在行策弟弟一人身上,咱们还得另想办法。”江宝嫦引崔妙颜进门,使云苓去取笔墨纸砚,“你在汴京认识的朋友多,不如给她们写信,约她们后日在城外的嘉福寺碰面,大家群策群力。再不济,请她们的父兄替舅舅说一两句情,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崔妙颜满脸忧色,道:“信我是可以写,但人未必会来。世人多捧高踩低,趋利避害,她们一听说咱们家惹上这样的祸事,哪里还肯理会我?” “来一个算一个吧。”江宝嫦也拿起毛笔,蘸满墨汁,给太常寺卿家的曾小姐写信,“姐姐,我客居在此,应当不受大理寺的管制,你后日换上阿筠妹妹的衣裳,只说自己是另一位表小姐,随我一同去嘉福寺上香祈福。” 崔妙颜低低“嗯”了一声。 江宝嫦求助的目标并不是曾小姐,而是端阳公主。 第二日,十几封信从崔府送到不同官员的府上,曾小姐带着江宝嫦写的那一封,进宫求见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最近正忙着自己的十三岁生辰宴,无暇往宫外跑,读完信立时来了兴趣:“崔家那个老头子真是被冤枉的吗?哼,宝嫦姐姐平日里无所不能,没想到还有开口求人的时候。” 曾小姐道:“明日是端午节,又是公主的生辰,公主大概不得空,要不我帮您回绝她吧?” “为什么要回绝?”端阳公主想象着江宝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以后,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乐不可支,“我肯定要去的,看我怎么吓她一跳。” 到了傍晚时分,陆恒也得了消息。 “走,去嘉福寺瞧瞧!”他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城外走。 “爷,爷,您听错了,是明天!”金戈追在他身后喊,“江小姐明天才去寺庙上香,您这么早过去干什么呀?” “蠢货,我不得提前准备准备吗?”陆恒说得头头是道,“寺里什么布局,有多少僧人,哪个房间招待女客,哪个位置风景最好,哪个地方‘偶遇’最不容易引人怀疑,都得打听清楚……” 金戈听得目瞪口呆。 二人赶在天色黑透之前来到城外,沿着石阶上山。 行至半山腰,陆恒忽然停下脚步。 他朝不远处的野道走了几步,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地上有不少凌乱的马蹄印。 四周的野草被人踩得乱七八糟,树上刻着新鲜的刀痕,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标记。 再往前走一段,他发现了同样的标记。 不对劲。 第十九回调兵遣将顺时而动,翘首跂踵忧心忡 “爷,这是什么?”金戈在一旁探头探脑,抬手摸了摸树上的划痕。 “我瞧着像道上的匪寇做的记号。”陆恒留神分辨脚印之间的细微不同,又仔细观察附近的布局,“看来,江小姐要来嘉福寺上香的事已经传开,有一伙歹人准备借机生事。” 金戈闻言吓了一跳,惊声道:“那咱们赶紧下山报官,请江小姐早做防范吧!” 陆恒思索片刻,道:“不急,这对我而言,说不定是个机会。” 金戈愣了愣,难以置信道:“我的爷,您不是打算趁火打劫,英雄救美吧?不是小的给您泼冷水,您身手是不错,可他们是杀人如麻的贼寇啊!万一您打不过他们,和江小姐一起变成肉票,崔府有人赎她,侯府可没人愿意赎您!” 陆恒“嘶”了一声,皱眉道:“金戈,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奴才?怎么说话这么晦气?‘趁火打劫’是这么用的吗?更何况,谁说我要单打独斗?” “除了我,您还能支使得动谁?皇城司的那几个朋友吗?他们还要当值,哪有工夫给您当陪衬?”金戈自顾自说着,忽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等等,难道您打算……到庄子上请帮手?” 陆恒点了点头:“算你还没有笨到家。” 他指着地上的脚印分析道:“这是天子脚下,防卫森严,山贼匪寇根本成不了气候,他们的行动又这么不周密,显而易见是一群为利所驱的乌合之众。只要我布置得当,以一当十,出奇制胜,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戈挠挠头,道:“小的不懂这些,您吩咐小的怎么做,小的就怎么做吧。” 陆恒道:“我这就骑马去山庄找师傅,请几位师兄师弟前来助阵,你回府里取我那套还没上身的衣裳、新得的宝剑和那顶玉冠,明日一早在山下等我。记住,找个隐蔽的地方,别教人看见。” 金戈问:“您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天,能来得及吗?” “来得及,嘉福寺香火鼎盛,明日又是端午节,香客一定不少。”陆恒指了指头顶参天的树木和身后便于藏人的河沟,“如果我是山贼,便会潜伏在此处,挑江小姐下山时动手,我算了算,至少也在申时。” 金戈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夸道:“爷不做山贼头目,真是屈才。” 陆恒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去!” 且不提陆恒如何星夜疾驰,如何布局,却说到了端午这日,江宝嫦梳洗停当,往臂上系好新编得的五彩绳,腰间挂上驱除蚊虫的香包,在丫鬟们的陪同下,从容不迫地出了门。 大理寺派来的人收了她给的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崔妙颜的身份都没有查验,就放两顶小轿离开崔府。 到了山下,江宝嫦和崔妙颜戴上帷帽,换乘轻便的竹舆,由丫鬟和护院们簇拥着,并肩往山上而行。 崔妙颜不常出门,见今日香客如织,热闹非常,这嘉福山又景色奇瑰,别有天地,饶是忧心如焚,仍然生出几分喜欢,对江宝嫦道:“宝嫦妹妹,你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求神拜佛?” “自然是要的,我还打算为父亲母亲各点一盏长明灯。”江宝嫦微笑着安慰她,“姐姐不必心急,舅舅福泽深厚,必能逢凶化吉。听说嘉福寺的僧人讲经讲得极好,斋饭的味道也不错,咱们等人的时候,不妨四处逛逛。” 一个时辰后,江宝嫦和崔妙颜走下竹舆,伴着雄浑的钟声,步入香火缭绕的嘉福寺。 时候还早,女客们尚无一人到场。 崔妙颜站在放生池旁投喂鲤鱼,江宝嫦则走向大雄宝殿,摘下帷帽,从白芷手里接过点燃的佛香,跪在慈悲庄严的释迦摩尼金身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 她站起身,被大殿左侧的讲经声吸引。 那道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讲的不是玄而又玄的佛家禅语,而是浅显易懂的故事。 为了照顾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香客,他一次又一次中断讲话,回答他们的问题,语气毫无不耐。 江宝嫦绕过佛像,看到长明不灭的莲花灯底下,站着一位年轻的僧人。 僧人眉目俊秀,飘逸出尘,虽然穿着粗陋的布衣芒鞋,依然无损其优雅清贵。 不过,他的脸上略带病气,唇色也隐隐发青,似是身有顽疾。 江宝嫦坐在最后一排的蒲团上,听着僧人的声音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她被轻柔的声音唤醒,睁开双目,发觉听经的人们已经散去,僧人含笑站在面前,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圆润的佛珠。 江宝嫦站起身,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失礼了。” “能令施主安眠片刻,是贫僧的功德。”僧人笑着还礼,“我观施主面有忧色,眉带轻愁,似乎心神不宁,不若到禅房歇息片刻。” “既如此,便打扰了。”江宝嫦示意白芷往功德箱里供施了五十两香火钱,和崔妙颜会合之后,跟着小沙弥往寺庙最后面的禅房走。 “两位施主真是有佛缘,我们静观师父是方丈的亲传弟子,平日里只在初一、十五讲经,今日架不住香客三请四请,方才破例了一回。”小沙弥年纪不大,性情十分活泼。 他推开禅房的门,热情地请二人进去:“施主请自便,贫僧等会儿给你们送素面。” 江宝嫦用过素面,在地藏殿前供了两盏长明灯,和崔妙颜四处逛了一圈,只等到两位女客。 崔妙颜见她们家世寻常,料想也帮不上什么忙,难掩黯然之色,强撑着谢过她们的好意,对江宝嫦道:“宝嫦妹妹,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再等等。”江宝嫦听着“咚咚”的鼓声,看到不远处的树梢上惊飞一群鸟雀,金乌下坠,新月初升,面色沉静而坚定,“妙颜姐姐,再等等,端雅妹妹还没有来。” “她一个商……”崔妙颜看了眼江宝嫦,连忙改换措辞,心下却不以为然,“她家中父兄都不在朝中做官,大约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她要是想来,早就来了,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呢。”江宝嫦使云苓将两位小姐好生送出去,劝崔妙颜道,“妙颜姐姐,端雅妹妹一定会来,你信我一回。” 话音未落,一道翠绿的影子闪进院子。 端阳公主盯着江宝嫦的脸,得意洋洋地道:“是谁有事求我呀?” 第二十回人算不如天算世事无常,巾帼不让须 端阳公主深受圣上和贵妃娘娘宠爱,生辰宴自是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她强压着焦躁,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长春宫,接受众人的恭贺,好不容易等到父皇和母妃离席,连衣裳和首饰都来不及换,便匆匆忙忙地溜出宫。 崔妙颜见端阳公主打扮得格外隆重,梳了个灵动活泼的元宝髻,头上插着宝石珠花和一对金镶珊瑚桃蝠簪,耳坠翠玉珰。 那两块半环形的玉石翠绿欲滴也就罢了,极难得的是贴着耳垂的位置各卧了一只赤金蜜蜂,腹嵌粉色碧玺,翅膀与长须皆由精巧的珍珠串成,栩栩如生,不似凡品。 她心中又惊又疑,频频看向江宝嫦。 然而,素日里心细如发的江宝嫦却像一无所觉似的,亲昵地握住端阳公主的手,道:“端雅妹妹,我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因着我舅舅出了事,匆忙之中也来不及准备什么,这条彩绳是我和妙颜姐姐一起编的,你可别嫌弃。”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条缀着玛瑙珠子的五彩绳,亲自系到端阳公主的手臂上。 端阳公主玉脸微红,撇了撇嘴,道:“哎呀,我就讨厌你们这副绕来绕去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她嘴里抱怨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臂间的彩绳,只觉这件不值钱的礼物比她今日收到的任何一件宝物都要称意。 江宝嫦轻声把自己在信中所说的事又提了一遍,却不像端阳公主期待中的一般六神无主,痛哭流涕,而是淡淡地道:“我也知道妹妹大概帮不上忙,不该强人所难……” “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端阳公主受不住激,使劲儿跺了跺脚,“我告诉你,就算你拿不出证据,就算你舅舅真的收了贿赂,只要我说一句话,照样可以把他毫发无损地捞出来!” 崔妙颜听她口气颇大,心知有异,暗暗抽了一口冷气。 这时,众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喊打喊杀之声,不由面面相觑。 白日里那个小沙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不好了!不好了!有一伙贼寇手持刀枪棍棒,正在攻打山门,施主们快找地方避一避!” 却原来正如陆恒推测,二十多个江湖宵小听说了江宝嫦即将出门上香的消息,临时起意,一拍即合,拥立一位诨号“占山龙”的中年汉子为首,约好了在山间设伏,干一票大的。 然而,眼看香客散尽,江宝嫦却迟迟没有下山,他们沉不住气,仗着嘉福寺位置偏远、和尚软弱可欺、女客又手无缚鸡之力,竟然明火执仗,径直冲向山门。 可怜打扮得体体面面的陆恒和三个师兄在树上蹲守了两三个时辰,被蚊虫咬得满身是包,不止没能英雄救美,还被贼寇们甩到了后面。 这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了。 “子隐,怎么办?”老成持重的大师兄时勇跳到地上,对另外两个师弟吹了声口哨,示意他们下来会合,转头和陆恒商量,“我方才留神数了一遍,里头有十一二个练家子,咱们要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还有机会全身而退,硬碰硬的话,怕是要见血。” 陆恒的师傅是一位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镖头,隐退之后,收了几个徒弟,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拜在对方门下,跟着学了不少本事。 “人命关天,咱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陆恒从衣襟内摸出一把金钱镖藏进袖中,握住剑柄,对师兄们抱歉地道,“连累你们了,待会儿我顶在前头,一有不对,你们就撤。” “子隐师弟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师兄林开诚和三师兄牧原异口同声地道。 时勇点了点头:“我们快走吧!” 却说这“占山龙”自比为枭雄,平日里最好钻研兵书。 他带着弟兄们来到寺庙前,为求万无一失,兵分两路,自己领着十几个好手硬闯山门,吸引僧人们的注意,把八个身手寻常的小喽啰分出去,使他们从后院偷袭。 小喽啰们沿着墙根鬼鬼祟祟地接近禅房,满口污言秽语。 有人道:“听说江小姐花容月貌,颇有姿色,咱们把她偷出来之后,不如先……嘿嘿嘿嘿……” 又有人道:“她既富得流油,身上的衣裳首饰只怕也值不少钱,咱们待会儿偷偷藏一两件,不教大哥知道,卖的银子大家伙平分……” 领头那个越说越高兴,在地上垫了几块破砖,迫不及待地爬上墙头,探身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江宝嫦手持一根竹竿,用另一头固定的竹圈套住贼人的肩膀,使劲儿向下一拽。 只听“咕咚”一声,贼人头朝下栽进盛满水的铜缸里,摔了个七荤八素。 端阳公主从没经历过这么好玩的事,一脸兴奋,拍手叫道:“宝嫦姐姐,我以为你只懂闺阁之中的小把戏,没想到你还有巾帼之风,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快把竹圈给我,让我也试一试!” 江宝嫦刚把竹圈递给端阳公主,便见第二个贼人露出了脑袋,沉声示警:“妹妹小心!” 端阳公主眼疾手快地套向贼人,没成想那人身形瘦削,反应又快,居然避开水缸,滚落在地。 眼看着贼人狞笑着扑向她,她惊恐地尖叫道:“宝嫦姐姐!”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一只造型古朴的花盆重重砸向贼人的脑袋,那人当即晕了过去。 崔妙颜吃力地抱起花盆,往他头上又砸了一记,白着脸问:“妹妹没事吧?” 端阳公主睁大眼睛,片刻之后由惊转喜,笑嘻嘻道:“我没事!多谢妙颜姐姐救命之恩!” 在江宝嫦的指挥下,几人两两一组,共同迎敌。 两个贼人围住落单的白芷,白芷假作惊慌,将他们引到禅房里。 贼人们先是被地上的丝线绊了一跤,又被埋伏在门后的云苓和小沙弥蒙住脑袋,拳打脚踢,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告饶。 小沙弥一边猛踹贼人的要害,一边单手合掌,小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几个护院早被江宝嫦支到山门处帮忙,她解决了八个小喽啰,警惕地看了眼院墙,提醒众人不要恋战,道:“快走,咱们去前头和静观师父他们会合!” 端阳公主开心得要命,也不肯让保护她的暗卫们现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欢呼雀跃地跟上江宝嫦。 ———————— 这本书从下一章开始就要收费了,和之前的收费标准一样,po40币/千字,公众号3微信币/章,Уцshцweи.cσmamp;微博10元/月,希望宝贝们可以继续支持我,谢谢你们。 第二十一回勠力同心射人先射眼,适逢其会擒 此时夜色已深,山门处杀声震天。 静观面沉似水,负手而立,赭色的僧袍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淡淡的金光,衣摆随风飞舞,不染尘埃。 在他的号令下,门后堆满桌椅、木箱等重物,十几个僧人并排而站,用肉身抵挡着贼寇们的撞击。 他们的气力渐渐不支,有一人叫道:“静观师父,快找地方避一避吧!要是您有个什么闪失,方丈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也是祸不单行,方丈一大早就带着七八个僧人下山做法事,这会子还没回来,嘉福寺里里外外有御敌之力的,只有这十几个僧人。 静观微微摇头,临危不惧,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能杀身成仁,也是我的一番造化。” 话音未落,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昂首阔步地行至殿前,领头的那个拱手道:“师父,今日这伙贼人,怕是冲着我家小姐来的,我家小姐心里过意不去,着我们过来搭把手。” 静观略感诧异,想起白日里那位美貌沉静的姑娘,担忧地道:“既是冲着她来,你们更该留在她身边好生保护她,贫僧这里还顶得住……” 一个僧人忽然惊叫道:“不好,我闻到了硫磺的气味!他们好像要炸山门!” 静观大惊失色,喝道:“快退后!” “轰隆”一声巨响,山门被占山龙点燃的土火药炸开一个窟窿,刺鼻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僧人们一边后退一边剧烈咳嗽。 贼寇们狞笑着闯进寺院,持刀砍向手无寸铁的僧人。 几个护院连忙猱身而上,和他们战在一处。 “呛呛啷啷”的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静观拿起青竹杖横在面前,险而又险地扛住一个汉子的直劈,被那股力道逼得后退两步,双肩剧烈颤抖。 那汉子方脸阔耳,满脸煞气,一击不中,将全身力气贯入右手,大叫道:“秃驴,受死吧!” 眼看刀刃就要将竹杖斩成两半,忽听得一声娇喝:“狗贼,看招!” 接着,一颗圆滚滚的石子从偏殿的二楼飞出,砸在汉子的鼻子上,疼得他丢掉兵器,连声哀嚎。 端阳公主把手里的金质弹弓抛向半空,又稳稳接住,半不满半骄矜地道:“我瞄准的是你的眼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乱动!哼,再来!” 她居高临下观察四周,看清静观的脸,表情僵了僵,语气微妙:“我居然忘了,你也在这里。” 静观对她点了点头,搀起一名受伤的僧人,避开贼寇们的注意躲进偏殿。 江宝嫦发觉这座偏殿易守难攻之后,带着众人趁乱溜了进来,这会儿连忙上前接应:“静观师父,你没事吧?” 静观把受伤的僧人交给白芷和云苓照管,急促地喘息着,道:“无事,姑娘没有受伤吧?” 江宝嫦摇摇头,为了行动方便,将长裙挽在腰间,走到门边察看战况。 她蹙眉道:“不成,他们都是练家子,我的护院撑不了多久。静观师父,快让众位师父撤进殿内,咱们布置一些陷阱,守一时算一时。” 在江宝嫦和静观的命令下,护院带着负伤的僧人有条不紊地往后退。 端阳公主时不时飞出几颗弹丸给他们打掩护,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指着山门叫道:“宝嫦姐姐,好像又有人来了!” 江宝嫦神色一紧,和静观四目相对,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只见一身玄色衣袍的陆恒带着三个年轻男子杀入重围,直如天神降临。 他横扫长剑,逼退围着僧人的那几个贼寇,又从袖中甩出一把金钱镖。 那金钱镖乃是由铜钱打磨而成,边缘有五个尖角,状如星芒,中心有孔,极薄极轻,杀伤力不容小觑。 偏生他手腕有力,准头又精,这一把甩出去,当场废了一个贼人的双目,旋入一个贼人的咽喉,余下的或是扎进他们的手腕,或是飞进小腹、大腿,竟无一枚落空。 转瞬之间,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贼寇倒下去一小半,形势立时发生逆转。 陆恒抱着擒贼先擒王的念头,把余下六个身手不凡的贼人留给三位师兄料理,直奔占山龙而去。 占山龙功夫寻常,出招却阴损,和陆恒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五指成爪,猫腰掏向他的要害,骂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我和你素未谋面,你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 陆恒不着痕迹地往寺院里瞥了一眼,看见个素白的身影,心中一喜,连忙躲过占山龙的攻击,引着他往偏殿移动,好教江宝嫦看得更清楚些。 他朗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算不算理由?你们在佛门清净地为非作歹,对僧人和女子下手,实在卑鄙无耻,居然还有脸面质问我?” 争论间,两人又过了二十招。 占山龙渐渐落于下风,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卖了个破绽。 他假装力不能敌,转身逃跑,在陆恒追上去的时候,忽然拧腰后踢,脚底藏着的机簧发动,弹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刺向对方的胸膛。 大师兄时勇被两个高手缠住,和他们斗得难解难分,无意中朝陆恒的方向瞧了一眼,急忙叫道:“子隐,小心!” 他知道陆恒身手灵活,完全可以躲过偷袭。 然而,出乎时勇意料的是,陆恒的动作慢了一步,任由锋利的匕首划开衣襟,割破皮肉。 接下来,陆恒又挨了两刀,破裂的布料轻飘飘落地,一小片蜜色的胸膛裸露出来,鲜血在雪白的中衣上开出一朵朵猩红的花。 他微挑剑眉,双眸比平日里更黑更亮,脸上现出鲜明的痛色,却不顾伤势紧紧追上去。 时勇:“……” 难怪陆恒不肯把俊俏的小师弟带过来,原来是打算让他们当绿叶,效仿孔雀开屏。 陆恒“险而又险”地制服了占山龙,自己的宝剑断成两截。 他反剪占山龙的双手,押对方跪在地上,看向仍作困兽之斗的贼寇们,喘着粗气道:“实话告诉你们,我们过来的时候,已使同伴下山报官,官兵马上就到,不信你们往后瞧瞧!” 贼寇们看到占山龙被擒,已然军心不稳,闻言纷纷扭头,果然看到成片成片的火光在不远处闪烁,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叫道:“快撤!快撤!” 陆恒把占山龙交给师兄们绑起来,抬脚走向白衣少女,拱手道:“姑娘莫怕,在下陆恒,乃是昌平侯的嫡长子,并不是什么恶人。” 说着,他悄悄抬眼,打量这位令他好奇已久的江小姐。 与此同时,江宝嫦也在细细地打量他。 第二十二回兄妹连枝形同陌路,好事多磨屡生 俗话说:想要俏,一身孝。 陆恒原本并未对江宝嫦的容貌抱过多少期待,如今见她虽然鬓发松散,香汗涔涔,略有些狼狈,一双美目却熠熠生辉,配上雪肤长眉,琼鼻檀口,实在是个再标致不过的美人,眼底不由闪过惊艳之色。 尤为合他心意的是,她和那些娇滴滴的闺秀不同,气色红润,动作爽利,单手便能提起沉重的长刀,毫无扭捏之态。 陆恒想,这样身康体健的姑娘,大概不会被他轻易克死吧? 而江宝嫦听说了陆恒的身份,心中一动,从上到下细细扫视了他一遍。 只见他身量高挑,猿背蜂腰,乌黑的长发以玉冠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极难得的是双眸之中既无傲气,又无淫邪之气,清亮得如山间的溪水一般。 原本齐齐整整的衣衫在打斗中变成几片破布,靠近心口的一小片胸膛裸露在外,随着他的呼吸声快速起伏,鼓胀的肌肉上浮着一层汗水,在火光的照射下隐隐发亮。 江宝嫦玉脸一红,不敢再看。 她对着陆恒福了一福,轻声道:“多谢陆公子和几位义士挺身而出,救我们于危难之中。请诸位移步偏殿,让我的丫鬟替你们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 “小伤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陆恒做出一副焦急的模样,“不敢隐瞒姑娘,在下今日跟几位师兄上山拜佛,回去的途中偶然听到贼人的计划,顾不上报官,便匆忙赶来相助。”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光亮:“所谓的官兵将至,是我编出来哄骗贼人的,那些火光是我们冲进来之前,在树上绑的火把发出来的,根本没有援兵。所以,为免贼人去而复返,另生奸计,咱们还是速速离开这里的好。” 陆恒解释了这么多,共有两个目的。 其一,自然是为了向江宝嫦展现自己的足智多谋。 其二,则是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护送江宝嫦下山,制造更多的相处机会。 然而,他今日出门大抵是没看黄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总不能称心如意。 江宝嫦正在道谢,静观越众而出,对陆恒道:“不敢有劳陆施主,我们这些僧人还是继续留在寺里的好,若是方丈回来,也免得他受惊。不过,不将那群贼寇绳之以法,终究是个隐患。” 他看向站在楼梯上的端阳公主,三言两语揭破她的身份:“请公主命护卫出手,将那些贼人一一擒拿,扭送官府,还我们一个太平地界。” 这话一出,除去江宝嫦,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江宝嫦盈盈下拜,道:“民女不知公主身份,屡有冒犯,今日更置公主的千金贵体于险境,实在罪该万死,求公主恕罪。” 崔妙颜跟着她跪在地上,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骇得花容失色,颤声附和:“民女罪该万死,求公主恕罪!” 陆恒没想到庙里还藏着这么尊大佛,带着师兄们一齐跪倒。 端阳公主不高兴地从楼梯上跳下来,狠狠瞪了静观一眼,道:“谁让你多事的?你在命令我吗?” 她对隐在暗处的护卫们做了个手势,又划着脖子吐了吐舌头,示意他们对逃跑的贼寇格杀勿论,接着扶起江宝嫦,道:“宝嫦姐姐,经过今日这一遭,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以后你在我面前不必多礼。” 接着,她又拉起崔妙颜,笑道:“妙颜姐姐也不用跪,你放心,我会替你在父皇面前求情,早日把你父亲放出来的。” 崔妙颜和江宝嫦相处的日子终究更久一些,看出她并没有多么惊讶,再联想到她在这两日的种种布置,见到端阳公主之前所说的话,心里更加震惊。 江宝嫦到底算了多少层?这场无妄之灾是不是也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真当得上一句“多智近乎妖”了。 江宝嫦悄悄捏了捏崔妙颜的手,以示安慰,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公主,你认识静观师父吗?” 端阳公主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架不住江宝嫦含笑望着她,别别扭扭地道:“他是……咳……他是我三皇兄。” 江宝嫦和陆恒听见这话,心下了然。 听闻宫里的德妃年轻时十分得宠,生下三皇子魏怀安后,更是隐隐威胁到了贵妃的地位。 不过,魏怀安从小便体弱多病,好几次险些夭折,到了十三岁的时候,竟发下宏愿,誓要剃度出家,为父皇和天下苍生祈福。 德妃娘娘不肯放人,哭得昏死过去,圣上也万般不忍,再三挽留。 最后,还是嘉福寺的了悟方丈说魏怀安有佛缘,冒死收下这个弟子,带他离开皇宫,亲自为他剃发断执,取了个法号叫做“静观”。 说来也怪,他一住进庙里,身上的病竟好了不少。 静观像是察觉不到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似的,吩咐几个尚能行走自如的僧人去后院打水,亲自照顾受伤的同伴。 江宝嫦看向陆恒,道:“这位……” “我姓陆。”陆恒不遗余力地加深她对自己的印象。 “陆公子,你受的伤似乎最为严重,还是尽快包扎一下吧。”江宝嫦示意白芷拿来伤药和绷带,请陆恒落座,“有公主的护卫保驾,便不必急着下山,你们若是体力不支,还可请静观师父通融一二,在庙里借宿一晚。” 陆恒的计划虽然一再落空,却没有感到气馁。 他捞来一把椅子,坐在江宝嫦对面,拒绝白芷的照料,道:“男女授受不亲,劳烦这位姑娘把伤药给我,我自己来。” 江宝嫦看着陆恒解开腰带,揭起沾满鲜血的衣襟,露出更多肌肉和血肉模糊的伤口,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借来一件干净的僧衣,轻轻披在他的肩上,见他把药粉洒在刀口上,疼得紧咬牙关,颈间青筋暴起,像是感知到同样的疼痛似的,低低吸了口气,问:“陆公子,很疼吧?” “……还好。”陆恒仰头和她对视,既没有夸大自己的痛苦,也没有一味地充英雄,“不瞒姑娘,我从小到大确实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不过,能帮上姑娘的忙,也算值得。” 江宝嫦指着地上的断剑,道:“可惜了公子的剑。” “那把剑虽为家母所赠,终究是死物,哪有人命重要?”陆恒豁达洒脱地笑了笑,捱过火烧一般的疼痛,艰难地把绷带一圈一圈缠在身上,“对了,我还不知道姑娘贵姓。” 江宝嫦道:“我姓江……” 端阳公主见崔妙颜和几个丫鬟忙着照顾伤患,自己插不上手,又听江宝嫦和陆恒相聊甚欢,心里暗暗不爽。 她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插到二人中间,指着陆恒的脸,揭短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昌平侯那个‘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大儿子!” 闻言,陆恒脸色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