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千里》 童年 (1) 妈妈的哭泣、抱怨,爸爸的愤怒、无奈,是我童年最早的记忆。 贫穷的生活,除了无奈与抱怨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勉强把它也算上吧!那是我入学前的一段往事。 我害羞地和邻家孩子们一起玩找木屐的游戏,我总是输拳,必须面对墙壁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三十,等我张开眼睛转身到处寻找木屐时,孩子们围着我窃笑,而坐在一旁乘凉的大人们则哈哈大笑。他们带着轻视的态度,弄得我心慌意乱,眼前竟然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我到处找不到木屐,孩子没耐性等,吼着决胜负,我又输了。眾人笑弯了腰,指着藏木屐的地方,我顺式看过去,原来木屐就放在我刚才面墙站着的正下方。 孩子们的耻笑、排挤和我的自悲、怯懦,从此,我只能偷偷躲在门后看他们玩游戏,自愉地开心笑着。 农历十月二十二日是万华青山王公诞辰,也是万华大拜拜的日子。不仅有阵头游街,还有野台(歌仔)戏演出。小姊召集了一群小朋友去看戏,他们像平常一样躲躲藏藏地不让我跟上。我大哭,惹得爸臭骂妈一顿。妈停下手上的女红,回过头来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哭得更厉害。妈厉声吓住,说:「哭什么,家里穷得连米缸都见底了,你出来干什么?」 爸爸愤怒地回骂:「你说什么?我叫你把药喝了,你为什么倒掉?」 「是我倒的吗?是你宝贝儿子冒冒失失撞翻,到现在你还在怪我!我叫你用棉被闷死她,你为什么不下手?」 爸「哼」了一声走开,妈继续哭闹嘮叨;我轻轻跟在爸的身后回到半楼上,静静跟着他坐在床缘。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爸爸的气大概消了,慢慢盪起双脚,我也跟着他前后摆动我的小脚,虽然我们都没有开口交谈,但习惯让我知道,我们又开始玩「心电感应」的游戏;爸要我猜他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什么时候会站起来。这次,我又全猜对了!我们都在同一时间点停下来,跟着同时站了起来。爸爸看着我,笑得好开心,嘴角两撇稀疏的白髭也高兴地舞起。快五十岁了,又来一个么女,对贫穷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个沉重的负担,但在儿女长大后,无聊的晚景,这个女儿来得恰是时候。 「我嬴了!你得背我。」这是没有明文规定嬴者的奖赏。 我爬上爸爸的背,不是偷懒不肯走路,只是想伏在他的背心听他说话。因为这样他说话的声音会从胸腔震盪传入贴在他背心的我的耳朵,是一种奇妙的共鸣和感受;好像爸爸用『心』在和我说话,只有我才能听到爸的心语。 虽然三哥也会让我听他的『心』语,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爸爸和我用『心』交谈。 笨和害羞,弄得我的生活圈越来越小;爸爸买给我的布娃娃成为我唯一的朋友。我用大嫂替人剪裁衣服剩下的零头布块为它做衣裳,还用空火柴盒替她筑花园亭台,把小姊不要的亮片一点一点缝在娃娃的衣服上,它被我打扮成天下最美的女人。 不管外表的我是多么的木訥,但我知道,内心里的自己是一个爱说话的孩子。对着我唯一的朋友─布娃娃,我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或许因为我的脑子在一个时段内只能容下一件事或一个人,因此,当我把布娃娃视为知己时,心里就只有布娃娃,没有其他事物可以影响我的注意力;我的娱乐就是为它做一件件漂亮的衣裳。 童年 (2) 严格来说,我的童年几乎全在自己的心里渡过。 乡下人早睡的习惯,在全家搬来万华后依然延续着。从小我跟着爸妈八点不到就抱着我的布娃娃上床睡觉,天刚亮就起床。入睡前,醒来时,是我每天最快乐和期待的时刻,因为我总是在睡前编织许多故事,迷迷濛濛把它带入梦里,又把梦境带进现实生活。 我家附近有座堆木场,堆木场旁的巷子里住着一个疯女人;她家的门和窗都只剩框架而已,她随时可以拿着扫把从家里向外攻击路过的人。她也常拿着扫把跑到马路上追打骂她疯子的小孩。孩子的笑声,疯子的哭骂声,混成恐怖的暴动,每次非经过那里不可时,我都觉得战慄不安。 梦里,我和邻居的小朋友一起在堆木场玩耍。一会儿,我又偷偷尾随在小姊一群人后面去看野台戏。忽然,她们全不见了,我害怕地退回堆木场,小朋友笑我、推我、骂我,跟着他们也全消失了,空旷的堆木场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最高大的一根圆木上。突然,下面出现一个人,我对这个人感到害怕。她蓬头垢面,手上拿着一支扫把不停地向空中挥舞,还想追打我。 我知道她是疯子,她不敢跳上圆木,因此,我不顾一切由一根圆木跳到另一根上,好不容易躲过疯女人的追打跑回家。 我赶紧把门关上,疯女人也在这时候追到,她用力撞击我家大门。「砰!砰!」把我从梦中吓醒,醒来,我全身还在发抖。 虽然如此,我仍觉得自己在梦里变聪明了,也勇敢了,竟然躲过她的追打,平安地跑回家。我告诉布娃娃,我刚从堆木场回来,我看到了野台戏,虽是在梦里,但我仍清楚地记得漂亮姐姐们在那舞台上精采的表演;而我自己则化身成一个手脚俐落的运动员,勇敢地从这根大圆木跳到另外一根,穿过水泥大圆筒,从另一端出口逃过疯子的追打,及时安全地回到家。 小学四年级,我最喜欢的功课是算术,算术取替了布娃娃,因此,我暂时把它收在纸箱里。 到了暑假,想再替布娃娃做几件新衣裳,搬出纸箱,拿出布娃娃,竟然找不到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她的脸、手脚和衣服,全被老鼠、蟑螂咬得稀烂。我吓哭了,深深自责,却怎么也挽不回她原来的样子。 五年级暑假,爸教我书法,三哥送我毛笔,一下子,我又全心全意投入书法世界里。儘管我的国语老考不及格,作文常被老师斥骂狗屁不通,但我对书法的热爱,如同我对算数的专注。我全神贯注临摹三哥从牯岭街旧书摊买回来的「兰亭帖」,直到学校发给我九宫格的高书字帖,我才慢慢体会出书法的运笔和字体的结构。因此,也让我对王羲之的兰亭更加爱不释手。 当我专心算算术、写书法时,我一样无法分心去管其他的事物。加上爸只希望我好好把书法练好、好好用功读书,所以,我不再羡慕小姊和其他小朋友的活泼世界。而在小姊和邻居孩子心里永远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没被堕掉的「痴儿」,能够认识几个字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不会玩跳绳、跳橡皮筋,甚至连跳棋都不会,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玩伴的童年,当然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有一天晚上,小姊大发慈悲让我跟着她们一起去逛万华夜市。碰巧看到捉蛇人表演杀蛇取胆的绝技。他们让毒蛇咬住杯缘,趁势挤出毒汁,然后把蛇头钉在木柱上,顺手开膛破腹,取下一颗软滑滑的胆,技巧地剥下外皮,把胆汁放入盛着酒的杯子里。然后向在场的观眾兜售,有人应诺,他就教客人如何一口气顺喉喝下。我转身要离开时,正好对着掛在木柱上的蛇,蛇身仍不停地扭动着。想到它的痛,它的怒,不觉浑身打冷颤。 可怕的杀蛇、吞胆的过程,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睡觉时,我把背贴紧妈的背,胸前紧紧抱住棉被,不断地祈求菩萨帮我把恐怖的杀蛇景像拂去。 渐渐地,昏黄的夜市变成菊黄色的沙泥沼泽,一条似龙非蛇的小动物在沼泽中翻腾。我被困在沼泽中,紧紧抓住它,为恐被牠吞噬。但它却在我的手掌中悄无声息地萎缩、流失、消逝;一会儿,又不断地膨胀,膨胀到我的手再也握不住牠,而牠仍继续胀大,大到像兇猛的虎豹。 梦境中的我,虽然害怕但心中非常明白,手中消失的和眼睛看到的大东西,其实都只是意念的消长;事实上,它从来没被我真实地抓住过,也从来没有消失或膨胀,甚至是存在。 虚虚幻幻的感觉令我惴惴不安,迷离飘渺,使我辗转反侧,就连在梦里也觉得不踏实。我确信那只是一个梦,我一定要逃出梦境。我挣扎地爬出沼泽,菊黄的沙泥变成糟糠沾满我的全身,我拨弄它、抖开它,用力甩掉它;但是,甩掉手上的,却沾到脸上,拨下脸上的,又落到身上。我奋力挣脱梦的纠缠,我疲惫地看到自己躺在妈的身旁,也看到自己紧闭着双眼。我知道我的眼睛还没脱离梦的束缚,我更努力想睁开眼睛,好让自己完全摆脱梦里的不安和焦虑。但不论我如何费尽心力,沉重的眼皮就是紧紧闭着,怎么也掀不开它们。我觉得害怕,懊丧,甚至屈地放弃;突然,我的眼睛轻松地张开了。翻个身坐起,发现妈早就起床了。 「阿淑啊!六点了,快起床,再不起床上课就要迟到啦!」妈的大嗓门从楼下传上来。 「吵死人了!」大哥愤怒吼骂:「我们又不必上课,叫你女儿不会上楼去叫!」 原来是妈妈和大哥救我离开梦境。 江忆 (1) 小姊陪我参加初中联考,回家后我大哭一场。三哥下班回来看见我在哭,安慰我说:「哭了就好,哭了就一定会考得上。」 小姊说:「黄老师知道作文题目后开心跑来跟我说,江淑仪没问题了,一定会考上。」 「他怎么会知道?」我哭着问。 「他说这个作文题目你写过。」 果然,我以中等成绩录取。 上初中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智能根本无法应付眾多学科;加上除了背诗词和作数学外,国文、英文、博物的成绩常不及格,物理、化学根本没及格过。尤其是每星期两堂的体育课,更是我要了我的命。 考试跳绳时,体育老师说:「你没跳过绳啊!」我很想回她「是」,可是我没勇气,继续把绳子往上抛,看着它落在我的脚前,然后跳过去。学期末老师看见我,也不管我是不是找他,就直截了当板着脸说:「下礼拜补考。」只有国文老师关心我,虽然我的国文也经常拿红字,但常代表班上参加书法比赛。 先天的缺陷─懦弱、害羞、怯场,在学习中完全暴露无遗;除了同学黄翠云说我善良外,大家都笑我是个迟钝、没胆子的人。 学习到这里,已註定我往后的命运;勉强拿到一张初中毕业证书,我已喜出望外。 爸爸年轻时得到一位老中医传授一帖专治内伤化瘀的草药。老中医过逝后,附近知道的人都改向爸爸索药。因此,每隔一段时间,爸爸就会到二水门外採集各味药草,然后全家总动员,经过洗、切、捣后,搓成小团,然后晒乾,再依一定分量分装成包。这药是老中医发愿免费赠送乡亲的,爸爸继成他的遗愿,一样是免费供人索取。 初一刚开学,正值秋老虎发威,爸爸在烈日下採药草中风,全家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入赘在三峡採矿的二哥赶回来时,爸爸的病情已稍为稳定。接着两位出嫁的姊姊也相继回来;大嫂忙着张罗他们的吃住,大家七嘴八舌提出各种意见,就是没有人主张立刻送爸爸去医院。最后由二哥和大哥决定,请附近一位张小儿科医师出诊,经过一个半月的医疗和护理,爸慢慢地已能下床,只是步履比以前缓慢了许多。 三个月后,爸爸受寒感冒剧烈咳嗽,我们再请张医师来出诊。他说爸爸得了肺积水的病,又问我们,说:「这房子是你们自己的吗?」 妈回答:「是租的。」 从此两个星期的投药,爸都不见有起色。 二哥建议换医师,于是,改请街头新搬来开业的林内科出诊。林医师很自信地保证一定可以医好爸爸的病,但医药费很昂贵。三哥在大学当助教,小姊刚考上贸易公司,大哥文具行的生意普通,妈妈的代工费微薄,可支用的钱实在有限,最后连爸的一点退休金也全花出去了。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爸果然好起来,除原先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外,他已经能自己行动,不再需要家人的特别看护,当然也减少许多医药费的开销。 今天是星期日,我在半楼上写作业。回头看见爸爸手上捧着一堆黑色的药丸,努力地往嘴里塞。这时候,妈妈也正好上楼来,见状吓得大叫,立刻伸手抢过爸爸手中的药丸,并全力掏出他嘴里还没吞下的药,但还是慢了,爸已把大部分的药和酒吞下去。 他笑着站起来,稚气地躲开妈的抱怨,却一个不小心踉蹌扑倒,『踫』一声,爸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幸亏半楼上的地是木板结构,不然后果就不堪设想。我和妈赶紧把他扶起,只见他双眼紧闭,嘴角流着白沫。 大哥大嫂衝上楼来,看见爸爸的情况,吓得吼我快去请林医师,我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爸爸,怕自己这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中惊吓又不忍,大声吶喊「爸」,意外叫醒昏迷中的他,我听见爸「嗯」了一声,才放心奔向林内科。 医师闻到爸爸满身的酒气,又发现地上的中药丸,生气地大骂我们没好好照顾爸爸。尤其是妈,既哀痛又愤怒,一切关键都在黑色药丸上。大哥和小姊却在这时候各执一词,谁都不肯承担做错事的后果。妈妈更气愤小姊的胆大妄为,她们之间几乎决裂。 妈妈怒对小姊说:「你会赚钱,就可以不经大家的同意,私下带着你老爸去看密医,好不容易调理起来的身体,现在又变成这样,你知道我的辛苦吗?」 小姊辩称:「密医是大哥的朋友,这是他的意思,我根本不知道。」 大哥说:「现在你不承认,变成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好!是我一个人的错也没关係。」 大哥丢下爸爸不管,气冲冲下楼喝酒解闷,小姊在大嫂的房里辩解她的无辜,我守在爸的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妈妈楼上楼下忙着为爸爸清洁身体和环境,好让爸能躺得舒服些。 江忆 (2) 爸爸二度中风后,他的意识能力减退了许多。而大哥的狠心,小姊的无情,三哥正为自己的前途努力,二哥的矿工生活几难自保,虽然医药费还有着落,但每天辛苦照顾病人的工作,全由妈妈一人扛起。她常累到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女红,躺下来休息片刻。 为了让妈妈能安心休息,我拿起沾到大便的爸的裤子到楼下冲洗,臭味衝进鼻子,差点呕出来,才深深体会妈是多么辛苦和伟大。 除了已经丧失的意识力,爸在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又再度康復。这些日子和爸妈朝夕相处,让我深深感到自己有这样一对互相关怀的父母是多么的幸运!虽然智弱和贫穷使我不能和一般孩子一样过着无忧欢乐的生活,但半楼上的温情,满足了我全部的渴望。 偶而想起黄翠云,虽然有富裕的家庭,却经常为母亲离家出走而哭泣,要为父亲晚归而焦虑,还要为父母见面时的拳头相向而惊怒。有钱未必幸福,没钱虽然苦,但未必就是不幸。纵使被同学斥喝我像个自闭症的痴儿,想想其实也无妨,能和父母建立如此亲密的关係,当个痴儿又何妨。 中秋夜,大哥一家人到河滨公园赏月,三哥和小姊也都出去赴约,家里只剩下我和爸妈三个人。 忙碌了一整天,完成拜月的供奉后,妈妈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半楼上。 虽到中秋,天气仍很闷热。半楼上只有一架古老的电风扇,每转动一次,就会发出「嘎嘎」声。爸打着赤膊,对着电风扇坐着。 这样的佳节,岂能虚掷良夜,黯然渡过。我播放南管乐曲的唱片,因为那是爸爸最爱的旋律。我突然意想天开关掉半楼的灯火,让月光由木窗静静流淌进半楼里。爸听着南管,慈祥和靄地看着我。 妈妈切着月饼,说:「你爸年轻时,还跟着地方乡绅一起唱和南管。」她把月饼分给我和爸爸。 「可惜,我们手边的唱片只剩下这二、三张,不能给爸爸更多过去的回忆。」 随着唱片的曲子,爸爸轻轻和道:「告苍天!告苍天!陈杏元受死都也不肯受辱。拔落金釵一支,愿奉君收。」声虽苍老,韵犹婉转,更增三分凄凉。 因为爸爸喜欢,我也迷上南管,父女俩共和着,真有说不尽的畅快。 我爱今晚的月光,更爱这样和爸妈相处着。我不羡慕户外的人潮、佳餚和不夜城的灯火。再多的美食,对我已饱足的口腹来说,都是多馀的;再明亮而浩瀚的夜空,也比不上透进半楼里的清辉。 妈沉睡在爸身边,我和爸对望轻唱,我们没有吵醒妈。我们三人共享中秋夜的恬静。 十点左右,三哥带着准三嫂回来,也带回两只苹果,我们叫醒妈,一起分吃着。 准三嫂是三哥高中的同学,家里很有钱,爸中风前就已经和三哥订了婚,她娘家准备在两人婚后送他们一起出国深造。 「爸、妈,刚才在怡珍家时,她父母催我们早点结婚,勉得又错过一次出国深造的机会。」 「可是,你爸爸他…」 「结婚!好。」爸笑着说。 现在,爸情绪的表达方法,极为简单明瞭。他很少说话,大多用笑和泪来表现他的喜与悲;不过,他常是笑得轻松愉快。除了偶而碰到刺激而伤心落泪外,他和妈之间,以往的吵吵闹闹已经画下休止符,患难中更见他们的真性情。 对于三哥的期待,妈的愁容看在我的眼里,但我无法了解她的心情。三哥要结婚了,家里一定会热闹起来,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跟去喝喜酒。 沉默使半楼上原本快乐的气氛消失,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好爱刚才和爸一起哼南管的情景。我虽然喜欢三哥回来和我们一起聊天,但是,我讨厌他们总是带回一些问题,破坏原有的寧静与和谐。 爸突然开口说:「把你卖掉。」 我问:「爸,卖什么?」 「卖掉你三哥。」爸爸笑得好开心。 「为什么要卖哥?」我好奇且半开玩笑地问:「要卖多少钱?」 「三块。」 三哥显得不高兴,准三嫂则垮下一张脸;而妈妈眉头蹙得更紧,一句话也没说。 「什么东西要卖三块?」小姊爬着楼梯上来,不问原由立刻接道。 「爸说要卖三哥,三块钱。」我重述了一遍。 小姊故意问爸爸说:「那大姊呢?大姊要卖多少钱?」 我心想:「现在跟大姊有什么关係?」 「卖二块半。」爸笑着回答。 「二姊呢?」 「二块。」 「那我呢?」 在场的人推测爸爸会答一块半,没想到爸笑而不答,而三哥和准三嫂被小姊这么一闹反而自在了许多。 小姊继续追问。爸说:「五毛钱。」然后哈哈大笑。 「那么少!」我很惊讶。 「她呢?」小姊生气地指着我,要爸给她一个价格。 「……」爸笑嘻嘻地看着我,不论小姊怎么问,他就是不再开口说话。 「好了,开开玩笑,认真什么?」妈转对三哥说:「明天,我请你三婶去亲家那儿商量。怡珍,你是知道我们家的情况,该有的礼数我们不会少,摆阔,我们没有能力。」 「妈,我爸要我告诉您,他不会为难明祥的。」 「还有,新房…」三哥说。 「我们老的这个房间挪出来给你们,旧的床搬到前面小饭桌旁,…」 「妈,爸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所以,您和爸不用搬。」怡珍继续说:「我爸已经替我们准备好新房,您不用操心。」 没多久,大哥一家人也赏月回来,三哥、怡珍和小姊都到楼下跟大哥他们一起吃宵夜,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加上爸、妈没下去,我也不想去。 妈在小电炉上为爸熬麦片粥,我帮忙加炼奶。我在心里告诉我的菩萨,我喜欢我们三个人像这样在一起,不论我们能活几岁,都请祂帮我们三个人的岁数加起来再平均一下,让我们能同一天死去,这样,我才不会无依无靠的活着,也不会教爸妈感到晚景凄凉。 三哥的婚礼在二个月后举行,虽然没有拒绝爸参加,但也没有邀他,理由很明显也很正当,但妈心里不是滋味,我坚持原则,在家陪爸爸。 江忆 (3) 爸躺在床上,我作功课,我们一起听广播剧。 今天讲的是鬼故事,内容极度恐怖,害我久久不敢接近收音机。爸起床的声音把我吓到大声惨叫,爸笑着说:「恶人没胆!」 「爸,替我关掉收音机好不好?我真的好怕!」爸慢慢踱步过去,帮我关掉收音机,随即走向楼梯口,我放下作业簿陪他到楼下洗手间。 我们站在小中庭,看月光下妈妈摘种的植物,花叶扶疏,间静优雅;心中不觉也感染到一点淡泊寧静。没有烦人的英文、博物和体育,也没有烦人的心情世故,既望的圆月,月华如练,遍洒小园清辉。若能留住此情此景,那该有多好! 我不觉又自言自语起来,对着月亮小声地说:『月亮啊!你能不能每天都是圆的、亮的,让我和爸天天都可以这样悠间地在一起,我不爱工业社会,只爱以前的农业时代,我不喜欢读讨厌的书,只想和爸爸一起哼唱南管。』 「阿淑,你又碎碎唸了,在唸些什么?」爸边问边往客厅走。 「没什么,我不喜欢读英文,可是老师说至少要考六十分。」 「那就考个六十分。」 我扶着爸在老旧的藤椅上坐下,他要我帮他掏耳朵,我边掏耳朵边说:「可是我每次都考个位数,老师在考卷上用英文批:『cometoseeme!』我觉得她好笨,我才考个位数,怎么知道她要我干什么?」 「轻点!你可以问同学,那是什么意思?」 「我问了,黄翠云说,老师要见我。」 「那就去见她。」 「我才不去,她那笨,明知我英文不好,还用英文叫我。」 「她真的很笨。」 「爸,我常想,如果我们搬到山上去住,每天种菜种花,一定很捧!」 「住在山上?你不知道死人才住在山上?」他笑着说。 「乱讲,山上还不是有活人住。」 「看管死人的活人!」 爸睏了,闭上眼睛。我不再说话,心里却很惊慌,爸爸一句死人又让我想起刚才的鬼故事,我把背靠紧在爸的椅背上,眼向四处张望。客厅老旧的灯管忽然昏暗下来,漏雨的墙上东一条黄,西一块黑,显得异常阴森恐怖。我摇醒爸,说:「你不要睡,我好怕!」 「不要吵我,你去作功课。」 「我一个人不敢上楼,你陪我去。」 「楼上好热,我不上去。」 「开电风扇嘛!」 「不行,吹电扇会感冒。」 「那我怕,怎么办?」 「我们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还怕?」 「不会,不会,我不要。」 爸看我害怕的样子,反而笑得好开心。 布娃娃虽离开了我,但布娃娃江忆(我为它取的名字)仍在我心中活着。我唱南管给他听,对着他默背诗词,只有他不认为我笨。 看着爸爸沉沉睡去,我不敢再吵他,只是把背和椅子贴得更紧,近到零距离,近到确定鬼不会突然从我和爸爸的背中间冒出来为止。 孤独的我,现在只能找江忆聊天。 我说:『古人都隐居在深山林野,为什么爸说死人才住在山上?』 『你怎么不告诉他是山林,为什么要跟他说是山上。』 『那有什么差别,山上不就有山林。』 『山要有树才叫做山林,没有树光秃秃的怎么叫作山林,就像埋葬死人的地方,到处都是坟地,见不到几棵树。你爸又没读书,当然是凭直觉囉!』 『谁说我爸没读过书,他只是没上学堂。他会背唐诗,还教我三字经,他的学问可好,而且很聪明。』 『反正他认为山上是死人住的地方,以后你就别再跟他提住到山上去。』 『江忆,明天又要考英文,我一想到就头痛。』 『背啊!』 『背了,还是会忘掉。』 『警告自己千万别忘。』 『我是警告过了,可是我的脑子根本不理我,还是照忘。我知道我不喜欢英文老师,一听到她那平而板的腔调,好像催眠术,让人直想睡觉。』 『看来是没救了,只好等她再送你一句英文吧!』 『笨死了她,明知我英文不好,老用英文和我对话,不正好给我藉口不理她。』 『她的确很笨。明天不是也要考数学吗?你没问题吧!』 『数学没关係,上次月考我考九十六分,差点把班上第一的顏素绢气死;她一直在打听我其他科目的成绩。真好笑,我怎么可能考第一嘛!』 『上次月考你的英文好像考得还不错?』 『是啊!有选择题、是非题,我猜了个四十八分,真过癮。』 『你的地理也不错,好像有九十二分吧!』 『嗯!地理不用背,看地图就好了。其实是地理老师太可爱了。今天早上,他总共说了三十二次〝有没有〞,我忍不住回答他〝有〞,弄得全班哄然大笑,他气得直瞪我。』 『你不怕他揍你?』 『不会啦!其实他满喜欢我的。还记得上次他问黄河发源地在那里?连叫了五个同学都没人答对,他对着全班冷讽刺。一时间,我不知道从那来的勇气,举手回答,星宿海的噶达素齐老峰,他听了很高兴,直跨只有我一个人用心听课。其实,我是从武侠小说看到的。』 妈妈拍拍我的肩膀,说:「阿淑,起来啦!吃蛋糕。」 怎么又睡着了,每次和江忆聊天都会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要不要吃点蛋糕?」 「不吃了,我想去睡觉。」 「你跟爸爸先上去。」 「爸吃过没?」 「吃了。走好啊!别边走边睡。」 睡意朦胧的我,陪着刚睡醒的爸上楼,走到窗户边,转头看见对面窗口亮着灯光,心底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鬼』。我拉住爸,要他转向右边去看那间十几年没人居住的古厝,颤抖地说:「爸,鬼屋有灯,你看!」 爸随着我指的方向往对面古厝看一眼,脚也不停地踱入房间,倒头就睡。我站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窗户的灯火,心里想:「江忆,如果你是个精灵该多好,现在就可飞到古厝帮我察探究竟,为什么没人住的破楼房会透出灯光。」 「你又在自言自语了!」 「妈,你看!鬼屋有灯火耶。」 「昨天有人搬进去住,不要乱讲话,快进去睡觉。」 「他们不怕吗?」 「听说是个赌鬼,房租很便宜,正好去作个伴儿。」 「真的闹鬼吗?」我跟在妈身后走进房间。 「你阿嬤亲眼见过,阿毛伯碰到后,吓得连夜搬走,怎么会骗人。」妈帮爸把枕头弄好,我打开电风扇,好让爸睡得舒爽。 「阿毛伯为什么吓到那么利害?」 「事后他跟邻居说,吃饭时,有人跟他抢饭匙,当时还是正午,他猛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跟着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整锅饭莫名其妙掉滑落地上。不久,他的小儿子被开水烫死,邻居劝他拜地基主,他就是不信邪。过了一个月,他太太也病了,他才吓得赶紧搬走。你阿嬤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一个全身穿着白长袍的人,从对面的屋顶滚下去,快落地的一剎就消失不见了。而且这种戏码,有时一晚出现好几次,所以,它就成了远近驰名的鬼屋。」 我吓得赶紧把窗户关上,说:「妈!你陪我去睡觉。」 我躺在妈的身边,紧紧抱住她的手,口中唸唸有词,要菩萨让我赶快忘记穿白长袍的人。可是,我越想忘记,他的样子越是出现,我偷偷往对窗望去,只见一个白长袍的影子在屋顶上滚动,一下子又闹上吊。我忍不住大叫:「江忆,救我!我好怕!」 朦胧中,江忆从水中冒出,一身白衣,瀟洒飘逸,好像观世音菩萨。但我心中非常明白,他就是我的江忆。这里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寒潭,江忆是水中的精灵,我是寒潭旁的农户。我取潭水灌溉蔬果,江忆知我与世无争,常现身帮我。 从此,江忆不再是布娃娃的名字,是我心里寒潭的主人。 工作 (1) 三哥婚后不久就和三嫂赴美深造,二哥偶而回家探视爸妈;至于脾气暴躁的大哥,还是不懂如何和家人相处。 小姊的男朋友是个银行员,长得白白高高的,他来家里,跟大哥一家人处得很融洽;但是,爸不喜欢他。只是爸的意见根本没人理,只有我知道爸爸的意识、智慧并没有因两次中风而退化;因此,我相信小姊的男朋友一定不好。 虽然妈也不喜欢小姊的男朋友,但对我认同爸的想法无法苟同;因为妈认为我的精神状况和爸差不多,时好时糊涂,想法总是异于常人。 今天,学校的体育课考四百公尺赛跑。跑回终点时,班上有两个同学因激烈运动而晕吐。我对翠云说:「如果有毅力,加上精神集中,一定不会这样。」正巧被站在一旁的胡秀如听到,她立刻反唇相激,说:「有精神就不会倒?体力用尽了,看你倒不倒?一百公尺跑廿三秒的人,还敢跟人家讲毅力,我看你跑不完四百公尺就摊了。」 「不管时间花多久,只要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底,精神的力量是无形无限的,没有任何因素可以阻挡。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办到。」 「人病了,集中精神就会不药而癒吗?」 「当然,我就用『心』喊醒过我爸。」 「怪物,怪不得人家叫你白痴。」 「你才白痴。江淑仪!人家骂你,你不会顶回去啊!」 「我不知道要顶她什么?」 「骂她白痴啊!骂她神经病啊!」 黄翠云很不能谅解这件事,后来我跟她解释,说:「我也有我的原则,她爱骂人,是她的事,我不能为了反抗也学着骂人,那不是我。」 翠云摇摇头,叹口气说:「你不适合活在这个社会。」 「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社会。」 由于家境、个性和智力多重因素,初中一毕业,我就在家里跟妈妈一起作女红,同时兼作摺医院用纱布的工作,赚取自己的生活费。 一样是住在家里,但一离开学校,生活的压力很快就困扰着我。 虽然和大哥住在一起,但我们和大哥是分别开火,小姊对我微薄的收入有意见,因此,每个月该给妈的生活费,故意忘记而不给,总是要经过几天冷战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丢给妈妈。她认为父母的生活费不该由她一个人负担,我已经从学校毕业,也不应该再白吃白住。 我拼命地折摺纱布,一个月勉强赚到六百块钱,比起小姊每个月二千多元的薪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我把它全数交给妈掌管,我不再是白食客了。 小姊向妈说,她在公司跟了一个会,薪水扣除会钱和必要的应酬后,剩下的钱作为每个月的生活费。虽然剩下的钱不到几百块,但妈想,反正跟会是存钱,而且上班的确需要应酬,因此并没有任何意见。从此,小姊跟妈之间的冷战才平息。 贫穷底下的人性也许就是这样吧!人总是希望自己能多握紧一些钱才有安全感。 我看到舖在餐桌上的纸有些脏而且撕破了一长条,想换一张新的,确找不到乾净的纸。我问小姊:「你知道新的牛皮纸放那里吗?」 「我只有『猴(台语,厚的意思)』皮纸,没有『牛』皮纸。要牛皮纸去找妈拿。」 「可是,大哥说他给了你一大叠。」 「笨蛋!我属猴,那有牛皮纸可以给你。」 我恍然大悟,觉得很好笑,接道:「那我属虎,下次你脚扭伤了,我送你虎皮膏药。」 「呸!呸!你的脚才会扭伤。」 「你可以跟我开玩笑,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怕妈又胆小,我又不像你;我可以的,你凭什么可以!」 我对她抿嘴,说:「怪不得你跟我们都不一样。」 「什么意思?谁要跟你们一样?」停一会,小姊又怒又好奇地问:「什么地方跟你们不一样?」 「你耳朵没有缺口。」 「你的耳朵才有缺口。」 「对啊!原来你知道。爸的左耳和妈的右耳外侧边缘各有一个缺口,我两隻耳朵都有缺口,而且都和他们在相同的位置,你没有。」我很得意能和爸、妈有这么多相同的地方。 「有缺口,有什么稀奇,没有才漂亮。」 小姊的战斗力非常旺盛,争端从没不间断过。幸好都是她由擂鼓宣战,也由她鸣金收兵,所以,我也不需要花什么脑筋去处理。 由于对『钱』的观念不同,她又起新意,在妈面前告了我一状,要妈管好我的钱,才不会被我糊里糊涂花掉。她以为我一定会因此生气、懊恼,完全墯入她的设计。可惜她计算错了,因为她不知道我一直都把钱全数交给妈;而且我不懂如何花钱,在家里早已人尽皆知,只是他们总把我的行为和『笨』联想在一起,而忽略了我节俭的美德。 重阳节政府表扬百岁人瑞,有一张人瑞全家福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小姊看了说:「他可以满足的死了!」 「你怎么这样讲,好不容易熬到儿孙满堂,当然要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看他老成这个样子,吃东西、看东西搞不好都很吃力,现在又已经出名,走了,也值得。」 「乱讲,他应该活下去,多享几年清福。」 「你连自己的工作都作不好,每天还要二姊夫帮你从新庄载纱布来,晚上再帮你把折摺好的搬回去,有什么资格跟人家谈享清福。」 「等我有一份好的工作再报答二姊夫他们就好了。」 「等你有工作,人家早比现在更富有,谁稀罕你报答。」 「报答不一定要用钱,富贵也不见得快乐。」 「有钱总比你到处碰壁要好得多。」 「我还是觉得辛苦了一辈子,到老了,儿孙的孝心才是老人心中最渴望的,那比钱、财富都来得重要。享受儿孙承欢膝下的快乐,是晚年最美的事了!」 「没钱,没人在乎,看你如何承欢膝下?」 「父母子女间的亲情是与生俱来,最是可贵。不论你再贫穷、丑陋,永远都是父母心中的宝,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弃你。就像我,你们都当我是个白痴,可是爸妈还是疼我、爱我,从来没有瞧不起我。」 「都是因为你,妈才把我赶出她的房间,叫我一个人睡,如果没有你,我就是家里的老么,那会像现在,什么重要的事都轮不到我来做。」 「什么是重要的事?」 「嗯!」 「事情要自己找,妈也没叫我帮啊!我只是自己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 「每天黏在爸的身边,当然知道爸想什么,要什么,我连边都碰不上,那知道他要什么?」 「那我告诉你,每天晚上九点,爸要吃麦片粥。那个时间妈还在楼下忙,今晚的粥就让你煮,这样可以了吗?」 九点左右,小姊出现在半楼上,真的亲手为爸煮麦片粥。可是她不用心,锅底糊了,麦片粥太过黏稠,给爸时又太烫,爸不肯吃。她一生气又对我抱怨,丢下锅碗,就跑下楼找大嫂抱怨。 我放下手中的纱布,把糊了的粥会到楼下倒掉,清洗好锅子,重新煮一小碗餵爸吃,然后陪他在半楼上的小客厅散步。 工作 (2) 鐘刚敲过十响,爸爸就抬头望着窗外。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回答:「吹洞簫的人快开始了。」 每晚十点左右,窗外就会传来凄凉的簫声,吹的都是台湾乡土的旋律,簫声凄婉动人,听之令人沉痛。 在这个家庭中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下醺陶,内向的我,不禁忧愁满怀,悲不自胜。只有心里的江忆容得下我,让我在寒潭暂时获得片刻的逍遥,也只有他能让我赤裸裸地表现自我,展露我丰富的情感和想像力。 多事的夜,前天才地震,今晚又停电。燥热的天气,半楼上有如燃烧中的火炉;只是酣睡中的爸爸,竟然没被热浪吵醒。 我放下手上的纱布,盘坐在床上,拿起一把羽扇替他搧风。 我轻摇手中的扇子,心里想着「动摇风满怀」的诗句,不知不觉又想起江忆。这几个月,表面上我埋首辛苦地摺纱布,实际上我不停地和他交谈,我们已讲了几个月的知心话。 我告诉江忆:『妈整天忙里忙外,爸最近睡觉的时间比醒着长,没有人陪我说话,我觉得很孤独。』 江忆毫无表情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江忆,摺纱布时,我的脑筋是间着的,所以我唱歌,但歌唱在心里,唱在喉咙里,久了喉咙会乾会哑,很不好受。只有和你说话,让我不觉得孤独,而且心里特别快乐。』 『你不是说下个月要去成衣工厂上班吗?到时候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我有点怕,不知道工厂里的人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笑我是个白痴?』 『只要你专心工作,不要随便发表意见,谁敢笑你!』 『也是。可是人心难测,我总不能不和人家应答,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会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也不见得就是白痴。你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好啦!』我想起昨天和他逛寒潭时,我在潭边种了蔬菜和各种花,于是说:『江忆,我们种的蔬菜都长大了吗?桂花、玫瑰有没有开花呀?』 『你希望你种的花果都能开花结果吗?还是一场大雨后,全被淹没消失了,一切都得重头再来过?』 『蔬菜让它枯萎好了,桂花是爸爸最喜欢的树,要继续存在,黑玫瑰我没见过,别让它枯了、死了。』 『为什么?』 『我想看黑玫瑰开出来的花朵是什么模样。而且,天下本来就没有样样都如意的事,总得牺牲掉一些东西,才会懂得珍惜那不易保存下来的部份。』 『寒潭前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强佔土地,在潭边建筑茅舍,我看他不是什么恶人,所以,没有把他吓走。』 我随着江忆走进寒潭,冷泉散发清凉,让人暑气全消。清澈的碧波映出我和江忆纤瘦的身影,我看着水中的自己,想到自己虽是家中最扑克脸的人,却也是最幸运的人;因为,只有我跟爸爸最亲近,所以,我从不对外人的批评感到难过。想到这里,不觉对着潭水会心一笑;这一笑让自己觉得水中的人影其实也和小姊一样好看。 江忆继续带我去看不速客盖的茅舍。屋里闃黑空无一人,一架古琴间置在角落。当我伸手去轻弄琴弦时,一兽头人身的怪物突然闯进来,发出吓人的吼声,恶狠狠地伸出一双大手掌,同时张开大口,猛然向我扑来。我后退不及,眼看就要被生吞活吃,不觉惊呼:『江忆救我!』 「阿淑!阿淑!」 当我睁开眼睛,妈的手正搭在我的肩上,我不断地深呼吸以缓和情绪,等我察觉回到现实,看见妈正在餵爸吃粥。 「阿平,阿淑老是这样静静坐着,一坐就是几个鐘头,有时睡,有时醒,你想,要不要找医生看看?啊哟!你慢慢吃,你和阿淑教我怎么放得下心?」 「妈,我没事,你别烦恼。下个月我就要到成衣工厂上班,我们的生活会改善的。」 「你会做吗?」 「会啦!只是缝衣服嘛。我替布娃娃作过衣服,还镶过亮片,不会有问题的。」 「是要踩裁缝机,做给人穿的衣服,不是布娃娃。你真的可以吗?」 「大嫂已经教过我了,她认为可以,应该就可以吧!」 「去工厂上班跟在家里不一样,别老是自言自语的,知道吗?」 「嗯!」妈不知道我是在跟江忆聊天,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为了不让她操心,我只好暂时告别江忆,只有在很无聊、很无聊的时候才和他相会。 工作 (3) 成衣工厂离家很近,走路只要五、六分鐘就到。 早上八点,大嫂就带着我去见沉老闆,试踩几道直线,尚差强人意。大嫂回去后,老闆带我去缝衣部,那里有十几部裁缝机,有七、八名妇女正在工作。 沉老闆带我到一位年轻大姊前,说:「阿秀,她叫江淑仪,是你们老大姊的小姑,好好教她。」 年轻大姊停下手上的工作,礼貌地自我介绍,说:「我叫陈媛秀,你大嫂是我的老师。别紧张,我会好好教你。」 「谢谢!」 老闆把我交给阿秀姐后就离开。 阿秀姐说:「这几天我们两个人一组,你先试接前后片看看,下午我再教你接袖子。试做三天后,我们得按老闆的进度赶工,旺季还得加班。衣服款式不一定,最近是做女衬衫,有时是摺裙、长裤、洋装、女西装都有,大概是这样。你先试试这两件看看。」 我小心翼翼的完成第一件,虽然阿秀姐说我做得很好,但后面一位胖太太却轻蔑地说:「好像在绣花,什么时候才能绣好一件。」 阿秀白了她一眼,说:「你车的还没她直呢。淑仪,慢慢来,熟能生巧,你大嫂对我很好,我们一定可以好好合作的,别慌!」 心里好感激大嫂,没有她,我就没有这份工作,也不可能有阿秀姐这么好又有耐性的老师。我不觉抬头对着虚空中的江忆说:『江忆!支持我,给我信心。』 「一个人又在碎碎唸了。」胖太太跟旁边的妇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她真的…,好可怜哦!」 阿秀姐生气地对她们两人说:「太过份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一点都不顾及人家的尊严。」 「她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兇什么?」 「阿娥!」阿秀指着胖太太大叫。 「怎样,别以为老闆娘是你阿姨就老大了,还早呢?」 「哼!」阿秀姐气得坐回自己位置,涨红着脸。 我把车好的两件衬衫拿给她检定时,小声地说:「对不起!害你跟她们吵架,我对这已经习惯了,不会放在心上;你别生气。」 中午回家吃饭后,不敢休息立刻回到工厂,赶着把阿秀姐早上给我的衬衫车完,免得她上班时乾坐着等。 阿秀回来时,看见我一个人认真地踩着裁缝机,说:「没休息啊!你这么认真,一定可以做的很好。」 「真的?可是我的速度还是很慢。」 「不慢。你看,今天早上我们已经完成十件,等你熟练了,一定会更快。我看你一个月至少也可以赚到一千块左右。」 「能吗?一个早上我只做接前后片的工作而已,其馀的都是你做的。」 「待会儿我教你接袖子和袖口,明天再教你接领子。休息一下,不要太紧张。」 「阿秀姐,谢谢!你会不会觉得我好笨?」 「不好意思,早上,我看你嘴里唸着唸着是在说什么?」 我红着脸低下头,说:「我是在跟我的菩萨说话,请祂保佑我,给我信心。」我没告诉她,我是在跟江忆说话,因为,那是我的秘密。 「我看得出来,你不像别人说的那样,而且你很努力学,手工又好,我会跟我阿姨讲,你…只是太老实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我自闭、白痴,大概因为我很少跟人家讲话又不会读书吧!」 「在这里上班的人,那个又书读得好,人就是会欺侮老实人。下次她们敢再说你自闭、白痴,不用客气,立刻顶回去,以后才不会再来犯你。」 我笑笑没答腔,继续我的工作。 阿秀姐像立在我面前的镜子,她告诉我,我的脸上没有笑容,两眼经常放空,走路时笔直拘谨,目不旁视,所以才会被误解。她说:「如果你随时注意自己的仪态,努力改掉这些毛病,以后一定不会有人再认为你的精神有问题。你一定要记住,随时都让自己放轻松。」 一直以来,我的确无法让自己放松。我所以会害怕、拘谨,其实就是来自别人检视我的眼光,这些锐利轻蔑的眼光从小到现在从来没有停止前,要我改掉十六年呆滞的习惯,实在很难。 虽然我的内心是热络的、多情的,且善言语的;但我的害羞让我无法把笑容堆砌在脸上,也无法改变担心害怕的眼神,因为别人异样的眼光总令我怯步;何况家里还一直存在不协调的气氛,更是经常困扰着我。悲愁的情绪教我不停地幻想着不可预知又无法躲避的未来。 是忧、是惧?恐惧常在我心底漫涨,我心悸、抖颤,也许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吧! 失怙 (1) 在成衣场工作,每个月大约可以领到一千一或一千二的薪水,如果晚上需要加班,有时可领到快二千元;这个数字接近当时一个公务员一个月的薪水。只是工作忙碌又伤眼睛,经常体力严重透支;一回到家,稍作整理,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不等到七点妈妈叫我,我是根本爬不起来。脑子、眼睛、手、脚都累得不想再做裁缝以外的事。 江忆完全被我抛在生活以外,梦境中经常出现的橙黄色沼泽、疯妇、怪物,好像也跟我一样累得躲了起来,从此消声匿跡。 最近工厂又接到大订单,全厂动员密集赶工,每晚都在十点过后才能回到家,除了妈妈为我等门,替我准备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外,爸爸早已睡了。有时会碰到大哥全家和小姊正要出门吃宵夜,不过我都没跟他们一起去,依旧留在半楼上吃妈为我热的饭菜。 自从薪水增加后,每个月交给妈妈薪水时,妈会比照小姊的应酬费给我二百元零花。妈说生活费以外的她会帮我存起来,将来才有嫁妆。我不在乎,因为,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嫁人更是遥不可及。 我常对妈说:「有命就有钱,没命有钱也没用?」 妈总是回答说:「没钱看谁瞧得起你。」 「瞧不起又有什么关係?我还是我。」 「唉!你什么时候才会懂事。」 成衣厂的业务不断拓展,缝衣部的人手又增加了许多。为了增產,老闆在缝衣部设置一位领班,安排我们的工作。 宋领班採用编组制,以便分工合作。每人只固定负责一件衣服的一部份,视所缝製的款式而分四、五人或六人一组。这种带状的作业方式,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更对工人的努力与否,一目了然。尤其当同组中任何一人有懈怠时,整条线的工作必然因此延宕,很容易就可以揪出谁是在摸鱼;因此弄得大家战战兢兢,精神紧绷。 工作快慢勤惰,是领班编组的重点考量。很幸运,我和阿秀姐被排在同一组里,另外还有两位新伙伴─王晓琪和何义慧。晓琪个性爽朗,义慧心胸狭小,但仍不失为朋友。 缝衣部共有六条线,其中以我们这组的实力最坚强;不但速度快而且品质优良,被羡慕与嫉妒自然不在话下;而我,自然也就成了眾人心中最争议的人;因为,大家心中的自闭儿竟然列入最优线,简直令所有的人气愤、抓狂。 今天中午,家里需祭拜祖先,妈怕我回家吃饭会担误上班时间,因此要我自行解决午餐。我和阿秀姐、晓琪三人在半路店土地公庙前的小吃摊吃饭时,碰到宋领班和林菊英也来吃饭,领班很随和的和我们三人一起进餐,并代付餐费。 这本来只是礼貌上的应酬,不料阿菊当着大家的面责备领班说:「每次我要你请客,你总是推说没理由,今天就这么大方的掏腰包。」 宋领班赤着双耳不作声。 晓琪和林菊英平常就不和,一听菊英抱怨,立刻故意酸她,说:「他是请我们三个人,你是顺便的,所以,今天就有理由啦!」 「王晓琪,什么叫做顺便的,你给我解释清楚,他可是跟我一道来的,你们才是半路冒出来的。」 「冒出来的又怎样?宋领班就是请客了。」 阿菊气不过,伸手用力去推正向前走的晓琪,幸亏晓琪和阿秀姐勾着手走,才没跌倒。眼看两个女人的战争就要爆发了,阿秀姐赶紧打圆场,宋领班拉着阿菊快步离开,才免去一场「泼妇骂街」的闹剧。 回到工厂,晓琪还在生气,林菊英又哭又闹,弄得人心惶惶。最优线本来就惹人讨厌,加上阿菊把宋领班请客的事加油添醋,乱渲染一通,我们三个人全成了眾矢之的。箭头忽指向晓琪,说她暗恋宋领班,故意引诱他注意;又说是宋领班为了讨好老闆娘,才把阿秀姐排在最优线,否则这位不苟言笑的年轻领班怎么会大方的请客。 话传入何义惠的耳朵,她像打翻醋罈子一般耍泼,一个下午把脸绷得紧紧的。 我接义惠的下手工作,她一下子快,一下子慢,一下子让我来不急赶工,一下子又让坐着我呆呆等。我跟平常一样,想上前帮她赶进度,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手上的东西往我身上扔,东西掉落一地,「喀啦」一声,竟然掉下一把剪刀,我吓呆了。幸亏力道不大,所以剪刀没伤到人。 我捡起剪刀,放回她的裁缝机上,然后静静走回自己座位,闷不吭声地等她给我东西。不一会儿,一阵狂风扫落叶,飞过来一堆乱七八糟的布团,身上、地上、裁缝机到处都有。 面对乱七八糟的衣物,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心想,我又没惹你。但也只能委屈地默默地检起地上的衣服。宋领班看见了,赶紧过来帮忙,他低声对我说:「别放在心上,我会找机会说她。」 我点头谢他。 为了一顿午餐,义惠好几天都不跟我说话,可是我真的觉得好奇怪,宋领班请客,阿菊跟晓琪吵架,为什么义惠不跟我说话?我问阿秀姐,阿秀姐说:「人家在吃飞醋,当然气你。」 「什么飞醋?」 「领班请吃饭有你一份,又帮你捡衣服啊!」 「领班也帮别人拿过东西,为什么义惠还跟她们讲话?」 「时候不对。你还小,以后自然就会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们在玩爱情游戏。」 「我又没玩,她干嘛气我?」 「你没玩,别人自己在跟你玩。」 「谁跟我玩?除了你以外,又没人瞧得起我。晓琪还不错啦!不过她讲话常会伤人。」 「她心直口快,你别介意。」 「我知道,她跟别人讲话也是这样,我不会在意的。」 「这两天没加班,晚上你都在做些什么?」 「难得不加班,所以我很早就睡了。一大早陪爸爸到河滨公园散步,看到很多早起的人,有的打球,有的作体操,我和爸爸打赤脚在草地上踩露水。他们说这样对身体好。」 失怙 (2) 阿秀姐说:「听你大嫂说,你大哥脾气很暴躁,是吗?」 「对呀!大哥前几天又跟大嫂吵架,还不是为了文具店的生意越来越差。爸、妈说,大哥赚钱时只想到吃,吃掉了好几栋房子,到现在我们仍然是租房子住。而且,这一带的住户逐渐外移,大都迁徙到咖纳(现在东园街一带)。人口大幅减少,叫谁来光顾?生意当然越来越差。」 「你大嫂的手艺好,可以再回来工作啊!」 「大哥不肯,说会害他没面子,连妈在家里帮人家作女红,大哥都不高兴。每次跟大嫂吵架全家就鸡犬不寧,连爸他都不放过。我提醒他说:『他们是你的父母啊!』他好兇,衝过来要打我,还好妈挡在我前面。妈叫我先扶爸爸上楼休息,爸在上楼时说:『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还快活些。』」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滴了下来。阿秀姐递卫生纸给我,我擦去眼泪,接着说:「我常在想,如果大哥没了,是不是全家就没有风波了?可是,万一大哥没了,爸、妈、大嫂还有小姪子他们,一定都会很伤心。大哥为什么不能替我们想想呢?」 「淑仪,不要胡思乱想;每个孩子都是爸妈的心头肉,不管几岁,也不管好与不好,一旦有事,父母都心疼,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我就是知道所以才忍着没跟他吵,要不然他上回用力推爸,害他差点撞到墙,我就跟他闹翻。不过,我还是告诉他,爸妈他不要,我要;我不准任何人欺侮他们。」 「迟早你要嫁人,爸妈总归是要跟着儿子的,何况你三哥人在美国,二哥在三峡,只有你大哥才是他们两位老人家的依靠。」 「我可以不嫁。」 「俗话说家里不养姑娘,你不懂吗?」 「我养我自己和爸妈三个人。」 「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他们都老了,有一天…,淑仪,你慢慢就会懂。」 「我只肯定自己的想法,不想再知道其他的事。」 「毕竟你是活在这个社会上,你永远无法摆脱世俗,就像你无法摆脱你的大哥一样,懂吗?」 我对阿秀姐点点头。其实,在我心里仍是坚持同样的看法,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之外,我不在乎任何事或任何人。 工厂里又是连续繁忙的工作,累得我懒得早起。听到爸爸喊着:「来不及了,我要赶快去。」我仍瘫在床上爬不起来。 第二天爸感冒病倒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这么静静地走了。 妈、大哥一家人和我们随侍在侧,二哥、三哥都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一位道士和三位道姑诵经祈神接引爸爸的魂魄往西方极乐世界。 我默对爸爸在天之灵说:「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只要我有饭吃,我一定让妈吃饱,绝不让她被人欺侮。请爸爸保佑大哥的脾气好一点。」 泪眼望着夜空中的圆月,耳朵听着洞簫凄凉的悲声。 还记得上个月月圆时,我加班回来,洞簫正吹奏『春宵吟』,我想起爸教我苏軾的七绝『春宵』,不觉学着他的口气轻声吟唱:「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心里想着下两句,却迟钝地接不上口。呆呆望着天上的明月,静静听着簫声,又吟了一遍:「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还是接不了下二句。 「歌管楼台声细细,鞦韆院落夜沉沉。」爸不知几时醒来,笑接道。 「爸,你还记得啊?」 爸笑得好开心。他又重新完整地吟了一遍,带着浓浓的闽南乡音和深情。 今晚,我学爸的腔调,依着凄凉的簫声低吟,爸的音容仍在脑际回盪,却已唤不回他的生命。 为什么我失去信心?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叫醒他?还是爸真的厌倦这烦恼的人寰。 凄风瀟瀟,我独自站在屋外黑色的大垃圾筒旁,爸穿着黑色对襟衣裤站在我面前,我们默望不交一语。很久,很久,爸伸出右手要带我走,我觉得全身寒透,我害怕,没伸出手。梦醒了,正值子夜凌晨。 人家说往生的人会在头七回家见亲人,只要亲人在过道舖上木屑或沙,第二天看看沙上或木屑上是否留下脚印,就知道往生者是不是回来探望家人。 我没有在楼梯间舖上沙,但我相信爸爸回来过;所以非常自责为什么会害怕被他带走?因为那一剎,我并没有想到妈,只是害怕阴阳不同界,自己会握到一双冰凉的手。 我默告爸爸,请他原谅我,才分别七天,我竟然就怕他了。也请爸别因为这样就不理我,千万要再让我梦见他。 每晚入睡前,我都向爸祈祷,请他务必再入我梦。等了三天,爸果然又回来。他笑着爬到半楼上,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忽然登上神桌,我想拉住他,他却已经坐定,两眼往下看,同时射出两道光芒。我心里很明白,他是在告诉我,他当神明去了。 从此以后,我安心上班,也把爱爸的心全部转移到妈身上。 妈为爸瘦了许多,原本乌黑的头发瞬息灰白了。她常哭着对人说:「他虽神智不清,但总是有个人在;现在,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了。」 今年的中秋,赏月和赴约的人都出去了,半楼上只剩下我和妈两个人。月光仍像去年一样明亮,只是少了和我们一齐聆听南管的人。十点,簫声依然随风飘来,但已没有知音人刻意醒来欣赏。 又是一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二日,万华大拜拜。 记得去年我陪爸在门口看各庙神明及七爷八爷游街盛况。我爬上门口黑色大垃圾桶上,远远看到青山宫的『观眾』(万华青山宫神祇的名号)出现,立刻跳下垃圾桶,不顾四周爆竹飞炸,奋力向前抢到一个『平安饼』,和爸妈分吃着,以祈求平安。那晚,大哥摆了三桌酒席,大宴亲朋宾客。妈和大嫂在厨房烧菜,我和爸偷偷坐在楼梯上看楼下客厅播放的电视节目。 今晚,妈仍在楼下帮大哥烧菜,可是半楼上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大哥一家人和小姊以及他的男朋友玩猜数游戏的笑闹声,我好奇轻轻地走下楼,坐在楼梯上看他们玩,偷偷分享他们的快乐。猛回头,看不到爸爸,一阵心酸,立刻退回半楼上。 大嫂送上来一盘食物,看着它,我没有味口,为什么他们都忘得那么快,而我却仍思念。 『江忆啊!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祈求过菩萨,请祂把我的年龄平均给爸爸,可是爸还是走了?』我知道不论我怎么问,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可我还是继续对他说:『好久了,我都没找你说话,你听得见我的话吗?我好想你,你会不会也跟爸爸一样不理我了。让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啊!』 我打开一瓶金兰五加皮酒,是十几年前爸给妈买的。很久以前,我曾和妈对饮过一瓶。今晚,我一人独酌,甘、辛、辣、烈的五加皮酒,燃烧着我的喉咙、血脉、心头,连脑子也点燃熊熊烈焰,麻醉我的神经,直到我完全放弃自主。 初识社会 (1) 岁月引领我渐渐明白社会是怎么一回事,人际关係又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的对与错,有时是莫可奈何的,就像家里的琐碎一样,一句话、一件事,如果都要去辨明,恶言恶状相对的机会就多如牛毛。家人因有血源关係不必辨明,工厂因工作而集合工人,合则聚,不合则散,也同样可以不必深究。家里不辨明的结果,手足骨肉渐形冷淡,犹如陌路;工厂不深究的结果,过错常会落到我的头上。 两个我每天都必须面对的环境,深藏着两颗不定时的炸弹,一不小心,就有触动爆炸的可能。 沉老闆的生意越做越大,宋领班荣升主任,缝衣部换了一位新领班。他姓许,是一个阿諛奉承的人,我不喜欢他,他也瞧不起我,但碍着阿秀姐,表面上他仍对我很客气。然而,阿菊是个搬弄是非的高手,她和阿娥一伙人在许领班面前告了最优线一状,我们几个人立刻被调散。很不幸,我被分配和阿菊同一条工作线,她常向许领班说长议短,领班开始对我恶言恶状,我只能默默忍受。有时实在气不过,想要为自己辩说几句,但真要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今天一到工厂,我像平常一样先检视裁缝机,以确保工作顺利。正当我专心工作时,许领班突然衝到我的面前,大吼道专:「你这个白痴,下次敢在我背后说我坏话,看我怎么治你。」 我被突如其来的吼叫吓傻了。我张着嘴,脑子里茫茫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要回应他什么。他看我这副德性,火气越大,接着骂:「告诉你,下个月我和阿菊就要订婚了,你用什么方法也休想拆散我们,我绝不会看上你这个白痴的。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追了老半天的宋主任,人家可是老闆的准女婿,再过几个月也要跟老闆的女儿结婚。」他越说越大声:「下次你敢再叫阿菊别理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也不先秤秤自己的份量。」说完转身就走。 整个缝衣部的人都停下手上的工作,静静地听他说话,好几十隻眼睛全盯着我看,我难忍羞辱,伏在缝衣机上大哭。 林菊英冷冷地说:「别把人家外销的衣服哭脏了,你赔得起吗?」 许领班听到阿菊说的话,又折回来说:「你敢弄脏衣服,我就扣你薪水。」 「做人要存点天良,她什么时候要阿菊别理你?谁又知道她在跟谁谈恋爱了?」晓琪忍不住说。 「你也一样啦!追不到宋主任,心生嫉妒,看不得别人好。」 「到底谁想追宋主任,就算追不上宋主任也不需要破坏别人的感情,更何况是你们这对没人知道、没人祝福的情侣。」晓琪转向各位同事说:「各位,你们有谁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啊?没人回答,那就是没人知道囉!」她又转向许领班说:「你也不是什么正点的人物,配阿菊那种角色恰到好处,谁会嫉妒你们?算了吧!我可不是江淑仪,让你没头没脑的吼一顿,唏哩哗啦哭一场,事情就算了。下次你敢再在这里乱发私人情绪,影响我们工作效率,我一定告到老闆面前。」 阿秀姐过来安慰我,阿菊一旁低头不语,阿秀姐冷冷地对她说:「淑仪会不会在人家背后说长论短,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你和许领班下个月真的要订婚,你造江淑仪的坏话做什么?淑仪家中遭变不久,她还在心丧期间,平常除了我和晓琪外,她有跟别人聊过天吗?一个极少跟别人间聊的人,去那散播不相干人的谣言,除了不分青红皂白的许领班外,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再说,淑仪在你们的心中只不过是个白痴,谁会相信白痴说的话,她有能力去管你们的间事,去破坏你们的好事吗?你不觉得你的谎话漏洞百出,更显得你心机很重。至于谁追过宋主任,大家心知肚明。」 阿秀姐的声不大,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到在场每个人的心里,阿菊红着脸不敢吭声,许领班莫名其妙地楞在当场。 经过晓琪和阿秀姐替我辨明,我的情绪平復了许多,继续踩着机子做衣服。阿秀姐和晓琪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大伙儿觉得没戏可看,也都收心继续工作。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中场休息时,我和阿秀姐在休息室碰到宋主任。他说:「江小姐,很抱歉!听说你无端为了我被冤枉。」 我看了阿秀姐一眼,回答他说:「没什么啦!阿秀姐已经帮我解释清楚了。」 「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仍是朋友吗?」 「可以啊!朋友永远都是朋友。」 他轻轻点着头,看着我们,然后不捨地离开。 「他的婚姻是奉父母之命。」 「为什么?难道他不认识老闆的女儿,还是不喜欢她?」 「他喜欢另外一个女孩,她憨直又没钱,而宋主任的父母希望在生意上能和我姨丈合作,加上我表妹追他追得很紧,所以,宋主任屈服了。」 「噢!其实这也没什么关係,我爸妈结婚时也不认识,爸心里也有一个意中人,只是那个女孩很贪吃,被设计吃了十五碗魷鱼羹,爸一气就不再理她。」 「这个女孩一点也不贪,只是她不知道宋主任很喜欢她。」 「那你可别告诉她,不然,她一定会很难过。」 「我不会告诉她。」 「不告诉谁?」晓琪正好进来。 我回答:「我也不认识她。」 「没什么?在讲一个女孩对什么事都憨憨直直的,全不放在心上,因此,事故的话儿就不必告诉她了。」 「就像淑仪一样?」 「什么啦!怎么扯上我。」 阿秀没告诉晓琪,我也不敢多话,等晓琪喝完茶,我们三人一起回到工作室。 初识社会 (2) 今天下班回家,看不见妈在厨房,直觉告诉我家里又发生事情了。一衝到半楼上,就看见妈妈独自一个人坐在桌旁擦眼泪。 「妈,又发生什么事?」 「阿淑,你大哥说,阿平会走得那么快,都是我害的。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做女红,没有好好照顾他;每天早上又不陪他去河滨公园散步,才会害他得重感冒,一病就走了。」 我陪着妈哭,劝她说:「你很辛苦我们大家都知道,大哥一定是心情不好才会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 「我说,你三天两头就打大的骂小的,是不是看我住在这里不顺眼,他竟然回答说『对』!」 「妈,我们以后在楼上煮,在楼上吃,少到楼下去不就好了。」 「我要你大嫂帮我叫桶瓦斯送到楼上来,她说:『半楼全是木板隔间的,万一不小心着火了怎么办?』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我怎么这么命苦。你爸在就好了,他一走,没有人膲得起我们,我们连一个依靠的人都没有。」妈越说哭得越伤心。 「不会啦!还有我呢。晚上别煮了,我去买麵。小姊会不会回来吃饭?」 「她打电话回来,说要和胡宗和出去。」 「那我买两碗麵就好。你别再哭了,大哥骂大嫂和孩子时,也是这么兇,他天生就是这样,气消了,就没事。」 妈不像爸,我一不小心说错话,她也要唸上好几天。这次和大哥闹脾气,我除了小心应付外,不敢多说话。幸好在她心里,我的脑子多少有点问题,所以知道对我耍脾气,是不会得到想要的回应;加上爸走了,她真的没有可依靠的人,更觉得势单力薄,因此强忍下一肚子的怨气。 大哥暴躁的脾气和大嫂率直的个性,两人的衝突一触即发。失去老伴的妈,很快就学会明哲保身,不敢轻易介入他们之间的衝突。 至于大哥的女儿文倩,高中毕业后在一家私人公司当会计,大儿子江国华也是读到高中毕业,就到印刷厂上班。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对家中吵闹不休的事很厌烦,经常避不出面,装聋作哑。老二国荣就读高三,功业好,又有个性,上大学是他的唯一愿望。只有他的小儿子国辉,初中毕业就留在文具店帮忙,他跟我最谈得来,因为我们的功课都不好。所以,在我上班的时候,他是唯一可以陪阿嬤聊天的人。 大哥认识一位密医,跟着他学习失传的汉方,但他们对把脉、医理都一窍不通。爸上回吃的黑药丸,就是这位密医给的药。 大哥对爸的死,从不认为是密医害的,反而认为是爸自作主张一次吃太多药才会导致二度中风,否则,药一定有效。这种歪理,家里没有人敢指正他,而他又有密医朋友一再强化他的认知,使得他对这贴失传的汉方深信不已。 爸的死对他来说是个遗憾,遗憾他失去一个救人的实验对象。为了能当上密医,他勇敢地拿自己当实验,他要学神农亲自採草炼药,还亲自嚐百草,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救高血压中风的病人。 爸死后一年,大哥忽然瘦了。他以为是感冒,自己乱投药后,见没起色,就请密医朋友为他把脉开药;不但没有好转,体力还逐渐消失,连坐在爸的旧藤椅上,背部都压出藤编印子。看在妈的眼里,又心疼又焦急;大嫂除了担心外,也是一筹莫展。而他自己,开始动摇了当密医的决心,更害怕从此一病不起。 大姊来家里找妈聊天时,看到大哥的情况,她除了关心不敢多说话。她碍于大哥的脾气,只敢私下告诉妈妈在大桥头有一位很灵的卜卦人。 我陪妈到台北大桥旁那家私人庙宇请师父帮大哥的病卜吉凶。 卦象说,大哥运数不好,有灾劫,如果孝顺还可以长寿,但必须多管齐下,一方面祈求菩萨保佑,还要祭拜过路游魂,再烧平安符水喝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妈请师父帮忙祭过路游魂,师父答应了,只收取很少的代办会,还给了妈一张平安符。 回家后,妈交待嫂子烧了平安符和着阴阳水给大哥喝,大哥居然乖乖喝下,这让妈宽心不少。接着,妈每天一大早就到龙山寺向观世音菩萨虔诚謨拜。不久之后,大哥真的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一天一天好转起来。 大哥感激地对妈说:「我以后一定会改掉坏脾气,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不会再动不动就大吵大闹,乱发脾气。」 接下来的一年,他远离密医,生意也稍微好转。 然而没落的住宅区,再也无力唤回昔日的繁华,就像中兴桥下淡水河中小沙洲上歌台舞榭的「龙河」,因歌厅、夜总会林立而永久打烊。 初识社会 (3) 阿秀姐怀孕了,因体质的关係,她离开忙碌的缝衣部,请调到行政部门工作。 许领班和阿菊结婚,婚假期间,宋主任重返缝衣部,他已结婚。我和晓琪仍跟以前一样跟他打招呼,他却有意无意露出无奈的表情。 「淑仪,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快乐吗?」下班后,我和晓琪在休息室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真的吗?大概不喜欢回来这里工作吧!这边比行政部门忙多了。」 「听人家说,他跟老闆女儿结婚第三天就大吵大闹。」 「会吗?会不会听错了,结婚第三天不是还在渡蜜月吗?」 「不去渡蜜月总可以吧!人家说他根本不喜欢这个新娘子。」 我笑着说:「不可能吧!不喜欢干嘛娶她。」现在才知道阿秀姐并没有骗我,我替宋主任感到难过。娶一个不相识的人还可以慢慢学习谈恋爱,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可就难了。 想我不喜欢大哥,到现在我仍是无法好好的面对他,儘管我从来没有真的跟他起过衝突,他也不知道我那么讨厌他,但就是有一道很深的代沟横在我和他之间。所以称它「代沟」,是因为他受日本教育,永远表现着至高无上的大男人主义;而我从爸那儿学习中国古文,讲的是儒家的诚与温良敦厚,我们之间真的很难沟通。而且我和爸爸之间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父女,我们是和谐而平等的,在亲情上更增相互尊重和谅解。或许是因为我先天不足的智能和爸二次中风意识力受创的缘故,所以,让我们能更加率真和坦诚吧!总之,我和爸之间有难能可贵的情义,纵使天人永隔,他的相片仍天天陪着我上班、下班,永远没有人能从我心中分离开他。 「淑仪!」 「啊!」糟了,我的精神又出游了,忘了正在和晓琪聊天。 「你在想什么?你知道他有一个心上人吗?」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德嫂就住在他家附近。两个人吵架时,新娘子拉高嗓门说:『既然你喜欢她,干嘛还来娶我,既然已经娶了我,为什么还要想她?』宋主任半句话都不回应,静静地挨骂,直到他老爸出来劝架,宋主任才陪新娘子回娘家。」 「会有这种事,宋主任太不应该了,我好同情新娘子。」大概是弱者心理吧! 「你同情新娘子?」 「嗯!人家一个人嫁到你家已够孤单了,你心中还尽想着别人,叫人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你们在谈什么?」义惠走进休息室。 「宋主任结婚的新闻。」晓琪说。 义惠立刻拉下脸,幸灾乐祸地说:「活该!」 「为什么?」我心里想,原来义惠也知道这件事,看来这事已经不是秘密了。 「活该就是活该,没有为什么。」 「她是酸葡萄作用,你别去招惹她。」晓琪说。 义惠回呛:「你才酸葡萄作用。」 「我才不会跟你一样,人家都结婚了,还在心里嘀咕什么?」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义惠忽露贼眼看着晓琪,说:「我也看到有关你的新闻,你敢笑我,我就公佈。」 「你小人,被你看见又怎样,少恐吓人。」 「你不糗我,我们之间自然是和平的。」 我听得乱了,说:「你们在说什么呀!我都被搞糊涂了。不是在谈宋主任吗?怎么变成你们之间的事?」 义惠问我:「淑仪,你有没有当过伴娘?」 「没有。」我纳闷她怎么突然这样问我。 义惠又转问晓琪:「你会请她当你的伴娘吧!」 「义惠!」晓琪伸手要去拦她的嘴,义惠对她扮个鬼脸,灵巧地躲开。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晓琪也要当新娘子了。 「你们三个还不走呀!」宋主任过来作下班后的例行巡示。 「走不走关你什么事?」义惠抓起皮包故意从宋主任面前闪出去。 「义惠等我!淑仪我先走了,免得她出乱子。」晓琪追着义惠一起离开。 宋主任问我:「何小姐怎么啦?」 「我也不清楚,刚才还好好的。」我不敢说都是你惹出来的情绪。 「你…最近好吗?」 「好。」 「秀姐不在缝衣部,她们对你还好吧!」 「嗯!大家都熟了,处得还不错。」 刚才还在谈他的糗事,现在却要单独面对他,我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说再见。只见他有些尷尬的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什么事?」 「我刚来时,听人家在谈论你,可是我观察了很久,实在看不出来你…。」 我知道他想问我是不是自闭儿这件事,于是坦然回答:「大概吧!小时候我没有玩伴,常对着布娃娃说话,不知不觉就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我想那种习惯或许很容易让人有那种感觉吧!」不知道为什么为把布娃娃的事告诉他,也许是他跟别人不一样,一直都以诚待我,所以在我的心里也一直都是相信他的,就像相信阿秀姐一样。 简短的问答后,我们就没再开口,气氛变得有些尷尬,我正想要说再见,以便赶紧离开,他却又开口了。 「许领班还会为难你吗?」 「不会了,阿菊现在对我也不错。」我忽然想起义惠和沉小姐,脱口而出:「你很幸运,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但随即觉得自己脑筋怎么跳跃着思考,竟然又犯糊涂了。 他苦笑又叹气。 「你真的不快乐啊!」心里真是自责的不得了。 「如果我还没结婚,我想…娶你。」 乍听之下,令人心里很不舒服,不假思索地说:「你结婚不久就说这种话,不怕伤了新娘子的心吗?如果你不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要娶人家;既然已经结婚了,就不应该三心二意。」 看他尷尬的低下了头,我不忍心再责备他,赶紧帮他找台阶下,说:「宋主任,我爸结婚前,心里也有一个深爱的人,不过他跟我妈还是愈老愈好,尤其在爸身体不好时,我觉得他们相爱的更深;所以,我对爸承诺,我会代他好好照顾妈。你们将来一定也可以很幸福的,别难过。」 「谢谢,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我得走了,再见!」 「我送你。」 「不用,我习惯独来独往,你跟着我走,我会觉得彆扭。」 「你不是常和阿秀一起下班吗?」 「你又不是阿秀姐。再见!」看他楞在当场,心里觉得可笑,我跟他那么陌生,他怎么会把自己比成阿秀姐。不过,他说会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我在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天啊!我讲的话居然有人愿意记住,这可是破天荒啊!我高兴得连步伐都轻松起来。 晓琪真的请我当她的伴娘,她替我准备了一套长礼服和高跟鞋。结婚当天,陪她去化粧时,晓琪看着我五顏六色的脸,说:「化起粧来,很有欧美少女的味道。」我看着镜里的自己,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子,也觉得好看,就是嘴唇太厚了,美容师因此简单我的唇,又特别强调我的眼睛,好让整体看起来谐调。 「淑仪,你今天几乎比我还美!平常不化粧,一化起粧来,真不是盖的。」 我害羞地再次偷瞄镜里的自己,美是美,就是不像我了。 「如果你的睫毛长点更好。」美容师说。 这句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小姊替我修睫毛,她说修过的睫毛会长得比以前长。妈知道后,骂我笨蛋,要是小姊不小心刺伤我的眼睛,我还能看东西吗? 晓琪的老公是五金行的老闆,婚后晓琪不再回工厂上班,我在缝衣部一下子孤单了。还好不久又来了几位新朋友,由于我的虚心教导,她们都成为我的好朋友。也由于对我的信任,她们不相信阿娥和阿菊的挑拨,也不相信我是个自闭儿或白痴。和她们接触,多方体验,我不再像从前那么害羞、沉默、呆滞。童年的孤独和寂寞,渐渐从我心中拂去;尤其当陆依龄来到缝衣部,我开始学习新的知识,生命也开始全新的一页。 秘密 (1) 小姊失恋了。胡宗和果然如爸爸预料的一样,是个爱生气、自私自利的人。 大哥的暴躁脾气沉寂了一年多,整个屋子因他一人无事而闔家平安。 妈为大哥做的一切,大嫂都看在眼里,因此,爸走后她们婆媳间的感情不断在加温,我的担心变得多馀。 平静的生活让人觉得慵懒,虽然偶而会想起江忆,但因太久没对虚空中的他吐心情,现在反而不知道能和他谈些什么?因此,虽有想,却不交谈。 大哥的女儿文倩交了一个憨厚老实的男友,大嫂很开心。因为文倩年纪只比我大一岁,因此大嫂和妈都鼓励我加油。 今年正值工厂成立三十週年庆,招待员工四天三夜旅游。爱玩的陆依龄是大夜学生,她向学校请校,邀我陪她一起参加。 我、依龄和阿秀姐夫妇被分配在同一部游览车,一路上有他们照应,对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只有满满的兴奋之情而无半点担心,这让我好好享受一次完全无压力自在的旅行。 第一天,游览车直奔垦丁国家公园。 那是一处原始森林,除了少数人工花圃外,高树参天,飞云行空,一线天、第一峡,都让我大开眼界;而最最令我难忘的是在一线天发生的小插曲。依龄为了拍照,站在潮溼狭窄的谷底,我看她踏在两块不平稳小石头上的脚在颤抖,赶紧站到她身边,以防她跌倒。 就在这时候,我不期然瞄见一隻生平见过最大的黑蜈蚣,从岩壁小缝缓慢游步出来,依龄还没对好焦距,它已游走到我和依龄间的小石头旁,我吓得不敢出声,只拍拍依龄,用手指指蜈蚣;胆大的她,毫不在意,可我的脚几乎要瘫软了。幸亏那大蜈蚣停在小石头旁,既没游走,也没爬上石头。依龄一拍好照,立刻拉着我快步向前衝,等我们跑到安全地方回头看时,它早已不见了,大概被我们的脚步声吓跑。 为了帮依龄拍照,她教我简单的拍摄方法、取景和被拍的情绪表现。这玩意儿是我头一回接触,太令人兴奋,我们乐得到处留影。 依龄告诉我,她抓到我好几张相当自然的表情。我偷偷跟阿秀姐说,我照着依龄的方式对着镜子作表情,我呆直的眼神不见了。阿秀姐笑着说:「我也看到你的转变,像初绽的小花,也像刚开窍的娃。」 「好吗?」 「好呀!充满赤子之情,最美了。」 「赤子之情是什么?」我想确定它的涵意,于是转问依龄。 「就像你现在,没有忧愁、烦恼,天天快快乐乐,有什么说什么,率真、纯洁。」 我靦腆地说:「我那有那么好。」 「我觉得你可以更好。」 旅游期间,我一直跟在依龄身边。在猫鼻头时,由于风大加上南部的热浪猛烈,大家都躲在卖茶水的棚子里休息。只有依龄,不管烈日当空,拉着我往大海衝。 我们踩在冰凉的海水里,海浪一波波涌来,溅起许许多多大小浪花,喷得我们满脸、满身湿答答的。一开始我非常害怕,紧拉着依龄不放,依龄藉机不断向我泼水,一时兴起,我也回敬她。剎那间,我拋开多年来的害羞、矜持,随性地戏水、游乐。我突然觉得海天是如此浩瀚,我的心胸也和海天一样宽阔。 深深吸一口温暖的海风,让海风贯满我的胸怀,再悠悠吐气,涤滤沉积多年抑鬱的孤独。我不能自已地开怀大笑,伴着风声、浪声,我爱极了猫鼻头。 笑声引来同伴,阿菊和义惠等人也一拥入海。依龄一见她们下水,立刻拉着我上岸。我提着鞋子,指着左首边石亭,说:「我们去那里。」 一到石亭,我急忙坐下来,擦去脚底的血,依龄才发现我被海底的礁石割伤了。 「伤口大不大?」 「不大,一点伤而已。」 「依龄,江小姐。」 「宋主任!」我赶紧穿上鞋子站起来,亭上风很强,一不小心,我差点站不稳,依龄也感觉到劲风的威力,抓着我,说:「你太瘦了。要是刮颱风,一定会被吹跑。」我们相视一笑。 依龄问宋主任,说:「你太太呢?我常看你一个人在间逛。」 他指着凉棚,说:「在那边,跟阿秀他们在一起。」 依龄说:「你怎么没陪她?」 「老夫老妻陪什么?」 我说:「人家阿秀姐的老公都一直陪着她。」 「我觉得这里美,她嫌太阳太毒辣,不肯过来。」 「宋主任,你帮我们拍张合照。」依龄把相机递给他,说:「光圈、速度都调好了,对准焦距就行了。」 看宋主任拿相机的架势,应该也是拍照高手。他说:「笑一笑,江小姐,头靠近依龄,向左边一点,对。拍了!江小姐要不要来张独照。」 「我拍很多张了。」 「再拍一张嘛!」依龄说完,把我留在原地,自己向旁走开。 宋主任走下石亭阶梯,说:「你站在这根柱子后面,对,贴近柱子,身体探出亭外,对!就这样,把头发集中到右边,好,要照了,说『c』,轻轻地,想你觉得最快乐的事,ok!」 「你很会指导嘛!我也要。」依龄问:「我站那儿好?」 「就站这里,贴紧柱子,眼睛往前看,平视远方,对,就这样。ok!」 「我们也要拍。」义惠和四、五个女同事又跟着上石亭。 「这不是我的相机。」宋主任把相机还给依龄,说:「我回去陪我老婆囉!」他笑着看我一眼,跑下石亭。 「我来帮你们拍。」依龄说:「独照还是合照?」 「我先来,用我的相机。」义惠把相机交给依龄,然后走向依龄刚才拍照的柱子。 第三天,我们夜宿溪头,晚餐后有馀兴节目,输的被罚唱歌。除了南管,我对流行歌曲一窍不通,因此,乘眾人不注意赶紧溜了出来。 今晚的夜空,就像每晚在半楼上望着的熟悉的夜。 旅馆前的花园点着稀疏的灯火,我独自走在空气清新的花径上。晚风徐徐吹来,有深秋的凉意。 心里想着,垦丁的夜空,近得就像要贴在我的脸上,我微微抬头就可以亲吻到黑丝绒般夜空中的点点星辰。而这里,夜空高而远,没有繁星闪烁,只有寂静与神秘。 望着深黯的夜,心头忽然浮起白衣瀟洒的江忆,他凌波而行,徜徉在碧波寒潭。 「江忆!你好吗?」我在心里轻唤他:「我现在很快乐,有依龄教我读书,为我讲解诗词,她说等她看完佛洛依德,还要介绍我读几本有关心理学的书。」 清凉的风,吹着我身上单薄的夏衫,还真让人有些支不住寒意。正准备折回旅馆,忽然瞥见一条黑影隐没在不远的树后,我虽感到害怕,但仍镇定地快步走回旅馆。 秘密 (2) 第四天,也是这趟旅游的最后一天,我和依龄起个大早,沿着小径散步,奢华地享受竹林间丰富的芬多精。清冷的竹林,夜露侵湿石阶,我们每一步都踏得小心。 沿着竹林缓坡往上走,不一会就走到神木区。依龄想拍合照,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坐在路旁大石头上,他是工厂的员工;依龄向他打招呼,请他帮忙。 他帮我们拍好照后,说:「也帮我拍一张,可以吗?我没带相机。」 依龄说:「好啊!你自己摆姿势,满好的嘛!ok!你怎么落单了。」 「他们往大学池走,我选择神木区,这样就可以摆脱吵闹。」 依龄说:「你不喜欢热闹,我们这位小姐也一样,昨天的晚会,她就溜掉了。」 他问我:「你也爱静?」 「不!我是不会唱歌才溜走的。」 「两位都在缝衣部?」 「嗯!你在设计部,对吧?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依龄说。 「我叫朱世文,你们呢?」他大方地自我介绍。 「陆依龄,她是江淑仪。」 「江淑仪?」朱世文想了一下,说:「是阿秀姐的好朋友。」 依龄说:「你来工厂很久了吧!不然怎么这么清楚?」 「她是陈媛秀的死党,工厂上上下下谁不知道。」 「阿秀姐很照顾我们。」我回答。 从这刻起,朱世文一路跟着我们,和依龄有说有笑,我只偶而应和着微笑,告诉他们我认真的在听他们聊天。 在途中碰到回程的宋主任、阿秀姐和设计部的一群人,双方一阵欢呼打气后,我们三个继续往大学池走去。不一会儿,大学池像仙境般出现在我们眼前。 如果没有那一弯竹桥,也没有清晨鲜明的翠绿,它像极了我心中勾画出来的寒潭。只是寒潭碧绿、幽静,大学池青翠、鲜活,毕竟人踪常至的地方不同于遗世飘渺的寒潭。 我小心翼翼地登上竹桥,低头看着风动池水,绿波轻盪,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因为它真的像极了我梦幻中的仙境。 不能免俗地,我们三人分别在桥上、池畔留影,把个小小的大学池照遍了,才甘心往回程走。 「如果我们跟他们同行,就不能这样愜意地拍照。」朱世文说。 「为什么?」我问。 「人太多了,背景会很复杂,等清场,就太浪费时间了。」 听朱世文分析后,我开心地说:「依龄,我们居然走对了。不过,回去可能太晚了。」 「顶多错过早餐,也不怎样。」 朱世文立刻接话,说:「万一没得吃,我请你们。」 「真的!我们乾脆别回去,你请我们吃早餐。」依龄建议说。 「可以。」 我有些不安地说:「不好,阿秀姐会等我们的。」 「先回餐厅,看看阿秀姐吃过没,如果还没吃的话,我也一起请了。」 「那多浪费!放着现成的不吃。」我说。 依龄兴致勃勃地说:「难得嘛?听说这里的山產很棒。」 回到旅馆,阿秀姐已用过早餐,还为我们留了饭菜。我坚持留下来,依龄只好依我。朱世文说:「回台北,我一定履行承诺。」 距离十点开车还有二个鐘头,我和依龄沿着另一条山径欣赏竹庐、蜜月小屋。 「我一定要再来一次,太美了。」依龄说。 「我也有同感。」 「七孔笛看完没?」依龄突然像老师般盘问学生。 「还没。」 「你觉得怎么样?」 「太凄凉了,又情重。」 依龄问:「你觉得很感伤啊?」 「以前我也是这样,没有玩伴,只有一个心影伴着我成长。」 「什么心影?」她好奇地问我。 「虚构的人物。」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记不清楚了。」我不想告诉她,因为那是我的秘密,只回答她说:「自从上班后,生活太忙碌,家里又连续出事,接着爸爸离开我们,所以,我已经很久不再和这个虚构的人物说话了。」 「跟据心理学的分析,他只是暂时消失,很可能还深藏在你潜意识层,你一定还记得他。」 「会吗?他只不过是我塑造出来的一团幻影,如何能藏进我的潜意识层?潜意识层又是什么,究竟有什么作用?」 「它会提供你无比的力量,也是无限大的记忆库。你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清楚记住的,是储存在现意识层;而不记忆的部份,通常仍保留在潜意识里。当你需要或突然遇到某种状况或刺激时,潜意识层立刻会发挥功效,快速提供你库存的资料。这种现象,表现在生活上,最普通的例子就是你突然想起好久不见的朋友,或找到已经弄丢好久的东西,或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突然出现在你梦里等等都是。不过,我刚学不久,只能告诉你这些,解释或比喻也许不是很恰当,甚至还可能有错误,等我更深入瞭解后,再慢慢告诉你清楚点。」 「我觉得好难懂哦!潜意识、现意识、记住的、忘记的,好像在绕口令。我看,你只要介绍我看小说就行了,其他的,我没兴趣。」 「不行,你一定要懂一点,以后才有人可以跟我谈心理学。」 「找你同学谈吧!我没这个脑筋。」 我们正好走上一座石桥,依龄兴奋地说:「这座石桥好美,你帮我拍一张。」依龄一看到美丽风景,立刻回到现实。 「好。」我接过相机,正准备帮她拍照;她忽然指着桥下河床中的岩石群,说:「等等,我站到下面岩石上,你在这里往那边拍。」 「你要下去啊!会不会有危险?」依龄不管我的担心,一溜烟已下到河床,对准她要的大岩石前进。我担心地说:「你要小心啊!太危险了,我可救不了你。」 「江淑仪,你要救谁?我来。」 秘密 (3) 寻着发话的声音看去,只见宋主任一人悠哉地走过来。我赶紧向他求救,指着河床大岩石上的依龄,说:「她跑到那块大石头上去了,我觉得好危险。」 宋主任对着陆依龄大声说:「你胆子蛮大的嘛!哦!小心,站稳了再跨上去。」 我看得心惊胆颤,也对着她大叫:「别上去了。」 依龄回答:「没事,很好玩的,要不要你也下来。」 「我不敢。」 依龄说:「这样帮我拍一张。」 我把相机交给宋主任,他很快就完成一张照片。 依龄指着大岩石的前方,说:「主任,请你到这边来,从那个角度帮我拍一张。」她摆出托盘姿势,接着大声说:「我是女神,这石桥被我托起来了。」 宋主任了解依龄的意思,立刻下桥,快速走到依龄站立的岩石前方的河床上,他找个满意的仰角,对着依龄打手势,在依龄重新调整好姿势时,他也按下快门,抓住她最鲜活自信的笑容。他说:「江淑仪,你也来一张吧!」 我连忙摇头,说:「不要,我从来没爬过那么高的石头,一定爬不上去。」 「总爬过山吧!」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宋主任说:「你坐到栏杆上,以竹林当背景,还不错。」 我仍摇着头。 一会儿工夫,依龄已跑回桥上,说:「别怕!」依龄说完,双手按住栏杆,一个转身跳上栏杆坐稳,说:「很简单,我拉你上来。」 这时候,宋主任也回到桥上,催我上去。拗不过他们,只好战战兢兢走近栏杆。原本觉得自己还挺纤瘦的,这时竟像百斤重的胖子,怎么跳也跳上栏杆,实在好糗。幸好依龄适时伸过手来拉我,才半爬半拉地上了桥栏。 侧身往桥下看,几乎乾涸的河床,虽只有一层楼的高度,仍使我从脚底毛上来;我拼命抓住依龄。 依龄说:「别往下看,看前面。」 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四周环绕的竹林,剎那间,心里不再觉得可怕,才放心坐稳。 随着一张合照完成,依龄轻巧地跳落地面,我又傻住了。 「别下来,挪近桥头。」宋主任叫道。 我看着依龄,连手都不敢乱动。 「你胆子太小了。」宋主任走过来,说:「来,手给我,左手撑住,挪过去,对,再一次,ok!不是好了吗?」 其实很简单,只是我从来没玩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两手放在石柱上,脸贴近手,往右前方看,不必管镜头。对!可以下来了。」 我搭着依龄的手跳下来,依龄回头对宋主任说:「偏心,每次帮她拍都特别仔细。」 「你会摆姿势,随便拍都漂亮,她比较害羞。该回去囉!」 依龄问:「主任,你觉得溪头美吗?」。 「美!」 「这是第几次来?」 「第一次。」 依龄又问:「蜜月没选这里?」 宋主任仍是简短的回答:「没有。」 「听说很多人都到这里渡蜜月?」我说。 宋主任反驳说:「谁规定渡蜜月一定要来这里?」 「哈哈!淑仪的意思是说,这里的蜜月小屋很雅緻,而且很多人都来这里渡蜜月,像阿秀姐、晓琪、阿菊他们都是这样的。」 宋主任大唱反调地说:「人多的地方我们不想去,要去人少的地方才好。」他首先走下桥,我们也跟着他往回程的路上走。 我觉得他今天说话的口气和上班时很不一样。 依龄追根究底地问:「那你们去那里了?」 「你们想,那里人最少?」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东海岸、南横,」依龄思索着说:「还是奇莱山。」 「还玉山呢?你是情定登山队啊!」他说:「在我家。你去过我家吗?我家总共只有五个人。」 我直觉地说:「那你们不就没渡蜜月?」 他笑着说:「在家里也可以渡蜜月,既省钱又自在。」 依龄问:「你老婆不会吵着要出去玩吗?」 「吵啊!所以,我这次特别安排来溪头。」 「你真省,连补渡蜜月都花公家的钱。」依龄说:「唉!你怎么老不在你老婆身边?」 「跟江淑仪一样,不会爬山,而且还懒得动。早上才逛个大学池,就喊着累,现在旅馆休息。」 我说:「你怎么老放她一个人休息,人家许领班跟阿菊总是形影不离。」 他辩解说:「脚趾头都起水泡了,再想和她一起散步也不能折磨她吧!我帮她和阿秀夫妇叫了山產才出来的,可没不理她哦!」 「陪她吃不是更好吗?」依龄说。 「你们还在作梦,我们已经不需要罗曼蒂克了。何况陪她吃,她也不一定就喜欢。」他看着我说:「就像你不喜欢人家陪你散步一样。」 「你不喜欢人家陪你散步?」依龄看了我一眼,说:「那我先走了,不陪你。」她突然大叫:「朱世文!」 「嗨!你们也把握最后时间出来散步啊,我以为你们走累了不想动。」朱世文和二个男同事一起向我们走过来。 依龄说:「朱世文,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回旅馆?输的人请喝汽水。」 「好啊!江淑仪,主任,我们一起来吧!」 我摇头说:「我跑不动,不想参加。」 宋主任说:「你们玩吧!我慢慢走回去。」 「那我们先走了,再见!」依龄说:「朱世文,开始!」她一马当先往前衝。 少了依龄,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不自然。在宋主任的身旁静静往前走,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秘密 (4) 宋主任低头看见手上的相机,说:「她的相机还在我手上,就往前衝了。」 「啊呀!她一定忘了。」 「她真有活力,跟你在一起,会不会教你怎么玩?」 「她教我读书,介绍我看小说。」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的路程,我越走越彆扭,觉得手脚都快不再属我了。幸好在这时候,他看到林间有一条人们踩出来的路径,终于打破我们间尷尬的气氛。他说:「我们从这里下去,可以直接切到下面的山径上,走!」宋主任说着避开水泥道,当先往竹林走去。 「路面很多青苔,怕会很滑。」 「你不是没爬过山吗?正好可以过过癮。踩着我的脚步,一步一步慢慢来,多走几步就稳了。」 他不理会我的害怕,一直催促,最后竟独自往山径上走。我不见路上有其他人,虽害怕却也不敢一个人走回去,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两手攀住竹子慢慢移动脚步下山。 不知道是我从来没爬过山,还是山坡真的很滑,每一步走来都很辛苦,幸亏宋主任不像依龄那样丢下我不管,让我有勇气继续往下滑行。这时才发现皮包真是累赘,老绊着我的手,让我不能顺利去握竹子。 「把皮包丢给我。」宋主任发现我的困难,立刻指挥我。 我停住脚步,把皮包丢给他,随即转身伸手去抓身边竹子;没想到一个重心不稳,右脚瞬间滑了出去,左脚怎么踩都稳不下来,一害怕,手跟着松开,两脚不停地向下滑落,想伸手去抓身旁的竹子,但已经看不清楚竹子在那里,就这么一直往下滑。惊吓中,我大叫:「啊!江忆救我!」一隻强有力的手适时抓住我,跟着我的脚也被重物挡住,终于稳了下来。 「没受伤吧!」 我惊魂甫定,看见挡住我的是宋主任的脚,而我已稳稳坐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我赶紧撑住地面站起来。说:「没有。」 「这隻手给我,右手去抓旁边的树,身体的重心往下,对!慢慢走,不会有事的。」我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踩稳了再往前跨出,他继续指导着说:「侧着身,这样才不会被自己的手绊到。别怕!手脚同时向前移动。对!现在不是走得很稳了吗?」他看了一眼下方,说:「等一下!」他先跳到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说:「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基于信任,我伸长双手,笨重地跃到石块上,双手正好被他接住,阻挡了向前衝的力量。心里虽害怕,却安心了,而且还觉得好玩。难怪依龄常说登山有多好玩,连摔跤都有趣。回想刚才,虽惊恐,却是平生第一次的经验,还真的挺有意思的。 「再下这段斜坡就接到水泥路上,慢慢来。你不用再去抓竹子,把手给我,我们衝下去了,快!」 他拉着我一路跑下山,我尖叫,也跟着俯衝下去,才几秒的时间,就站立在小径上。我笑了,说:「真好玩。」 「你喜欢,我来办一次登山郊游。」 「谢谢你!」 他把皮包还给我,说:「你只是没经验,多爬几次,抓到要领就好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我没再开口,他也静静地走着,眼看再转个弯就到旅馆了。他突然回头问我:「你刚才叫:『江忆救我!』江忆是谁?是你朋友吗?」 「是…是我的布娃娃。小时候,他常陪我玩;长大了,他陪我聊天。在我心里,他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只要觉得他在,我的心里就踏实了。」我突然想起依龄的话,他只是暂时消失,当你需要时,他会随时从潜意识层窜出来。 「除了他,你还有其他亲密的朋友吗?」 「有啊!阿秀姐和依龄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们除外,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吗?」 我摇摇头,说:「有她们我已经很满足了。」看见旅馆已在眼前,我停下脚步慎重地告诉宋主任,说:「你不可以把江忆的名字告诉别人,那是我的秘密,连我爸妈都不知道。」 他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保证,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名字。」 「阿秀姐说,夫妻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你会告诉你太太吗?」 「不会。你不信,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我洩漏你的秘密,你也可以洩漏我的秘密。」 「你也有秘密,是不是跟江忆一样?」 他摇摇头,说:「我曾暗恋一个真真实实的女孩,可是为了家庭和前途,我被迫娶沉玉綺,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她。也许和你的江忆一样,我会永远把她深藏在心里,直到我老了,走不动了,静静地躺在病塌上,仍紧紧把她的影子扣锁在我的记忆里,直到我的知觉完全与人寰断绝联系。」他把相机递给我,落寞地走向旅馆,不再回头,也没说再见。 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点淡淡的愁绪,不同于家庭的懊恼,也不同于工作的困扰,就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牵掛与迷惘。 失恋 (1) 轻松踩着缝衣机,心里仍想着垦丁、猫鼻头、溪头,还有行程中所遇到的点点滴滴。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也是一次丰收的实地学习;我学会了如何从陡坡稳定下山,也学会摄影,还知道他的秘密。 「淑仪,我刚才在走廊遇到朱世文,他问我什么候要他履行承诺?」依龄说。 「吃早餐啊?我都是吃饱了才来上班。」 「吃中餐、晚餐都行。」 「晚上你要上课,怎么吃?」 「那就中午,如何?」 「随便你,只是我觉得不太妥,跟他又不熟,他请,我们还真吃啊!」 「当然囉!你别不妥了,见多就自然。我们在学校有时也会无缘无故敲男同学一顿,几个人一起出去打牙祭。」 「你们是同学,我跟他连同事都称不上。」 「别彆扭了,我们跟他是广义的同事,ok?」依龄说:「明天中午怎样?明天晚上我只有二堂诗经的课。」依龄不等我回答,说:「就这么说定了,等一下我就去回他时间。」 「好吧!不过别花人家太多钱,我怕还不起。」 「谁要你还,不吃白不吃。」 第二天中午,依龄带我到龙山寺附近一家快餐厅,朱世文西装笔挺等在门口,我觉得自己好寒酸。 「嗨!准时吧!来多久了。」依龄说。 「刚到,我们进去吧!」 我拉住依龄问:「吃快餐贵不贵,会不会很花时间,别耽误上班了。」 「不会啦!耽误一次又有什么关係,别紧张。」 我们选择靠墙的位置坐下,在等送餐时,朱世文说:「江小姐,你进工厂多久了?」 「四年多了。」 「缝衣部的工作会不会很辛苦?」 「眼睛比较吃力,要一直盯着缝线。」 朱世文说:「企划部最近拟定一个方案,如果通过的话,可能会全面汰换手动机器,改採电动缝衣机,到时候就轻松多了,而且还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汰换成电动缝衣机,那可要花很大笔资金啊?」依龄说。 「你们不是都知道宋主任跟沉老闆的关係吗?当初他父亲就希望能投资成衣厂,让成衣厂生產的服饰成为自己的品牌,所以才决定让宋主任娶沉小姐。宋主任现在是企划部主任,这个建议如果通过,公司就须要大量吸收资金,宋主任的父亲就可以名正言顺进入公司。」 依龄正经的问:「你是说宋主任的企划案是为了让他父亲顺利入主我们公司?」 「他爸爸为什么那么想投资我们公司?」我问。 「赚钱啊!那还用问。」依龄回答。 「他自己的公司不赚钱吗?」我问。 朱文世说:「资金少利润低,能掌握我们公司作他的下游工厂,自然能赚更多钱,而且沉老闆的独生女非常爱宋主任,现在又已经联姻,宋主任可能因此升任经理,公司以后就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到时候上下游公司都归他们夫妻经营,不就如虎添翼,鸿图大展。」 我问:「沉老闆不担心自己的公司会多一个老闆或被吃掉吗?」 朱世文说:「沉老闆是董事长,宋主任是他的女婿,又是爱将,都是一家亲。」 「这不显得宋主任的父亲太用心机了吗?」依龄问。 「未必,其实还有一段缘故呢。」我们等服务生摆好餐饮离开后,朱世文继续说:「其实这件事不是宋主任爸爸的主意,而是沉老闆先提出的建议。宋玉綺看上宋主任,她知道宋老伯有意投资成衣事业,因此说服她老爸向宋老伯提出合作案,宋主任到工厂当领班是合作的开始,也是为他自己女儿的感情舖路。」 我说:「所以说,宋主任不喜欢沉小姐是真的囉!他还被误会是贪沉家的财势才娶她。」我为他抱屈。 朱世文讶异地说:「你也知道这件事。」 我说:「他一结婚,缝衣部天天都在谈论这件事。」 「我刚到公司,也有人告诉我。」依龄说:「说宋主任有个要好的女朋友,为了当上董事长的女婿,拋弃那女孩。」 朱世文笑着说:「其实他有没有女朋友并没有人证实,你们缝衣部有很多人喜欢他倒是真的。他有女朋友是他自己告诉沉董事长的,想藉口拒绝这桩婚事,结果没有成功;因为他说不出那女孩的名字。沉老闆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是他女儿一厢情愿,唯恐夜长梦多,真的跑出一个女孩来就麻烦了,所以,逼他早点结婚。」 「他好可怜!」我想起他说的秘密,差点就掉下眼泪。 「你真悲天悯人,人家都快当经理,而且还是未来大企业的接班人,有什么好可怜的。」依龄说。 朱世文看我们只顾说话,说:「吃吧!快凉了。」 朱世文对这件秘密的清楚程度让我有些纳闷,于是说:「朱先生,我…」 「叫我朱世文,大家都是同事,比较习惯。」 「朱…世文,我可不可以问,你对这件事怎么这么清楚?」 「我们是好同学。」 「那他说的女孩是谁?」依龄不死心继续追问。 「那有什么女孩?他跟我大学四年都同寝室,除了登山外,从来没听说也没看过他约会。」他接着说:「我刚不是说过了吗?他说不出那女孩的名字。我猜如果真的有,一定也不深刻;我的意思是说,很有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恋情吧!」 「你是说他搞暗恋?」依龄回头看到我红了眼眶,说:「淑仪,你怎么哭了?」 「我还是觉得他好可怜,他爱的人,他说不出口;他不爱的,却天天陪在身边。」 「小可爱,他们夫妻现在已经相处得很好了,日久生情,你没听人家说过吗?否则,沉老闆怎么放心把扩厂的大事交给他一个人处理;别杞人忧天了。快吃,上班要迟到了。」 但愿朱世文的话是真的,宋主任告诉我的,是像江忆在我心中的秘密一样,只不过是无聊时说话的对象。 失恋 (2) 和朱世文聚会后,又有几次碰巧遇到他,他总是很殷勤地邀我吃饭或看电影,我都没答应。 一天下班时,阿秀姐来找我,要我陪她一起去吃饭。她先陪我回家换衣服,再带我到西门町一家豪华西餐厅。我胆怯地停在门口,阿秀姐拉我进去,她向柜檯打招呼,柜檯小姐立刻带我们到餐厅里,我看小姐指的方向坐着一个人,也认出那人就是朱世文,他见我们走过去,立刻起身相迎。 「淑仪,你们不陌生吧!」 我点点头。 阿秀姐对他说:「我把人请来了,你自己招呼吧!」 「阿秀姐!」我握着她的手不敢放开。 阿秀姐小声的对我说:「我和朱世文很熟,他是个好青年,别放弃机会,我先走了,我老公还在等我回家烧饭呢。」 阿秀姐走了,留下我和他,我心中真的怕得利害。 「淑仪,我很早就想认识你,只是你太文静了,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还记溪头的夜晚和神木区吗?都不是偶然的。」 「你是说那个黑影是你。」我很惊讶。 「你不会怪我吧!」 我摇摇头,说:「阿秀姐怎么没告诉我。」 「秀姐要我自己告诉你。」他接道:「你想吃什么?」 「你选就好了,我不吃牛肉。」 「来两客b餐。」 一段沉默的时刻,我如坐针毡,恋爱并不是轻松的事,太彆扭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谈恋爱?还不如在家里听南管。 「淑仪!」 「嗯!」我抬头看见他紧张的表情,反而缓解了我的不自在,情绪也跟着平静下来。 「你愿意接受我这个朋友吗?」 我点点头微笑。 「那我以后可以直接邀你?」 「可以啊!」不论沉默的时间教我感到多彆扭,还是很高兴我开始谈恋爱了。 饭后,我和他散步到新公园,昏黄的路灯,满园子的蚊子,看不清楚的风景,我实在不知道在这里有什么看头,他却似乎很陶醉。 倚在喷水池畔,对着五彩繽纷的霓虹灯,是这里唯一看得清楚的景色,但少变化,太单调了。站了半小时,实在觉得时间很冗长。 我终于找到开口的话题,说:「几点了?」 「八点五分。」 「我想回家。」 他呆了一下,说:「好,我送你回去。」 我们慢慢步出新公园,沿着衡阳路步行到祖师庙,在祖师庙前,互道再见。 一进门,妈就问我:「跟陈小姐吃个饭,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秀姐介绍我认识一位朋友,所以,回来晚了。」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厂里业务部的同事。」 「长得怎么样?」 「还不错啦!大概有一七0公分,壮壮的。」 「他对你好不好?」 「妈!才第一次单独见面,根本不敢看他,我们都静静走着,他没开口,我也不敢讲话。」 「你不讲话,人家怎么好意思开口。」 「哦!要我先开口,他才敢说话?」 「胆子大一点,知不知道他家有几个兄弟姊妹,家里情况怎样?」 「户口调查啊!我才不敢。小姊还没回来啊?」 「打电话回来说跟朋友出去吃饭,晚点才回来。」 「约会啊?」 「我怎么晓得,你大哥也在找她。」 「大哥找她做什么?」 「好像要她帮忙找朋友买摩托车。」 「小姊会肯吗?上次买国际牌洗衣机,才跟小姊大吵一架,小姊说她发誓不再帮大哥买任何东西。」 「讲是这么讲,找她还不是会帮的。」 「她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小姊拎了一盒饼回来,说:「妈,这是客户林国佳请你的。」 「他又不认识妈,干嘛要请妈?」 小姊瞪了我一眼,上下打量我一番,说:「有点不一样,穿这么漂亮,去那里啊?」 「阿秀姐请我吃饭。」 「到那儿吃饭要穿这么漂亮,你不是认为穿漂亮衣服太虚偽了吗?」 「现在,我觉得也是一种礼貌。」 「淑华,你大哥要买摩托车,你有空帮他问问看?」 「又要买东西,他上次不是嫌我买的东西太贵又不好,为什么还来找我。」 「你就帮他问问看,别老提上次。」 「帮他可以,要是被我知道他又嫌我买贵了,我就把摩托车打烂。」 「不用你买。」大哥粗暴的嗓门从楼梯间传上来。 我和妈吓得心砰砰然大跳,看来又有一番风暴正在蕴酿。 果然,大哥又开始令人寝食难安的大吵大闹,箭头一会儿指向妈,一会儿指向小姊。小姊索性每晚九、十点才回来,有时我也加班到十点,半楼上就只剩妈一个人。一切又像一年前一样,大战一触就发。每天坐在缝衣机前总是提心吊胆,妈都六十多岁了,如何承受得起这么大的风暴。 我常不自觉地在心里呼救江忆,请他守护我妈妈,保佑她平安;因为现在我只有这个可以说话的亲人。 失恋 (3) 几次和朱世文约会,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只是在我心里并没有别人讲的激情与依恋,每次总在我问时间后,然后请他送我回家。 最近他很忙,直到今天下午才约我见面。我们在西餐厅用餐,柔和的灯光让我们间的心更接近。他几次挨近我耳边低语,使我心神一盪。愉快的言谈,让我好想把家里的状况告诉他,让他成为我的避风港、精神支柱,为我分忧解愁。 「你常提到你的姊妹,很少提到你兄弟。」我问。 「我是爸妈唯一的儿子。」 「那你…」本想说那你不可能结婚后像其他人一样搬出来住,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怎么了?」 「你一定很孝顺,你爸妈一定也很疼你。」 「当然,难道你爸妈不疼你?」 「我爸两年前去世了。」 「对不起!我忘了,我曾听吟翔说过。」 「吟翔是谁?」 「就是宋主任,你不知道?」 「哦!他叫宋吟翔。」 「淑仪,我们也认识一段时间了,我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 「说真的,我不要听你的客气话。」 「朱世文,你是大学生,我的初中文凭是勉强拿到的,你不会觉得我们的学歷相差太远吗?」 「我喜欢你,也相信你一定能跟我妈处得好。」他握住我的手说:「答应嫁给我,好吗?」 我默默望着他,脑海里尽是妈的哀愁,我轻轻摇头说:「你是家里的独子,我怕不能做你家的好媳妇,也怕无法跟你母亲处得好。」 「别怕!等会,我带你去见我妈,你一定会发现她是世上最好、最疼儿子的母亲。」 「不,我没有心理准备,怕会出丑。改天再去,好吗?」 「也好。待会逛街时,我们去选套好看的衣服。」 「你要买衣服?」 「替你选的,穿件像样的衣服总是好的。」 「你妈会在乎我的衣服好不好看?如果我穿这件去,是不是会让她觉得我很寒酸,瞧不起我?」 「怎会?只是我妈比较重视整体表现,我希望在她面前呈现最体面的你,别一眼就被她看出来你是工厂的女工。」 这句话像野兽般猛烈撕开我心头的疮疤,脑子像被针札上突然觉醒,我知道该如何结束这段不成熟的恋情。 我告诉他家里有点事,今晚必须早点回去,改天再去买衣服。 「好,你家里有事,我先送你回去。」 他跟平常一样只送我到祖师庙前,并不像小姊的男朋友坚持要送小姊到家里,还主动要求要见妈妈。 跟他道别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离他好远好远。心底忽然浮现宋主任在溪头落寞的背影,他对那女孩无助的深情,再一次打动我的愁思,我低着头落寞向家走去,忍不住眼泪潸潸而下。 我怕红红的眼被人发现,不敢立刻走进家,偷偷躲在黑漆的廊柱后,等泪乾了,眼鼻不再红了,才慢慢走进去。 爬到半楼上,看见妈忙碌的翻找东西,我问她:「你在找什么?」 「你爸从基隆买回来的那块粉红色丝绒,我明明记得是摆在这隻箱子里,怎么找不到。」 「找丝绒做什么?」我走到一座横放的长柜前,从左边底层抽出一块粉红色的丝绒,只要是爸爸放的东西,我大概都找得到。我把丝绒递给妈,妈高兴地展开来看。 「这块布给你小姊做礼服一定很漂亮。」 「小姊要结婚了。」 「是呀!今天林国佳来向我提亲,我答应了,自然得开始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小姊呢?」 「送他回去,大概快回来了。」 不久,小姊满面春风上楼来。 「小姊,恭喜你!」 「有什么好恭喜的,你自己还不是快结婚了。」 我的眼泪差点滑下来,假装没听见她说的话,走过去帮妈把翻出来的东西摆回箱子里。 「阿华,你过来看看,这块丝绒很漂亮,做件长旗袍或什么的。」 小姊的表情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却冷冷地对妈说:「做旗袍不会太厚点了吗?只做一件旗袍不再做别的礼服啦!」 「再做几件洋装,有空你自己出去选料子,或买现成的,随你自己的意思。对了!订婚要回男方的十二样礼品,还有给男方的皮鞋、金錶鍊、…」 妈妈还没讲完,小姊一脸不快地说:「那也要我自己去准备吗?」 「金錶鍊明天有空我已经到银楼订了,皮鞋你们自己去选。」 「那钱呢?」 「钱!你自己得拿出来啊!每个月你才给我五、六百块,我替你打了二两多的金饰,那还有钱。阿淑每个月薪水全交给我,我连半件首饰也没打给她,总不能拿她的钱替你办嫁妆吧!」 小姊脸色一沉,拿着丝绒到楼下找文倩抱怨。妈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坐在床缘叹气。 失恋 (4) 为了避开朱世文,中午和下班我都准时离开公司,以免碰到他。 一星期后下班时,朱世文等在工厂门口,我只好告诉他,要他去问阿秀姐,自然会明白。 我难过地跑回家,直奔半楼上,正准备大哭一场,不料妈和大哥猛烈的吵架声从楼下传上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全家人都知道她要订婚,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告诉我?」 「真可笑,我还没死,什么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妹妹要嫁人,对方又还没正式找人来提亲,告诉你什么?再说,你既然为这件事对我兴师问罪,可见你也早已知道,阿灿、阿贞他们都还不知道呢,你有什么好吼的。」 「你的眼中还有我这个人吗?阿灿不知道是有可能,你宝贝女儿阿贞会不知道!她昨天回来,一直待在半楼上跟你嘀咕个没完,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是把我当外人,连提都不提一个字。既然女儿好,儿子不好,你不会乾脆搬到女儿那里去住。」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就算没人养你,我也是生你的亲娘,阿灿他们真的不知道,阿贞回来只是告诉我她家里的事,你怎么这么多疑!冤枉我,还要赶我走。你休想!这房子是当年我丈夫承租下来的,你要赶我走,没那么容易,就是拿扫把来赶,也休想动我一根汗毛。」 妈气冲冲地上楼,我跟在妈身后回到半楼上,大哥恶狠狠地瞪着妈的背影,说:「她利害,如果我嫌她买的东西贵,就要砸烂它,要结婚也不告诉我,想藉文倩的口传话,看我要不要理她。」 「你不理,就别闹。」妈回头对着楼下大吼。 「算了啦!骂不过他,只会气坏自己。」 「你以为你那个宝贝女儿会孝顺你,想都别想!」大哥回了一句。 「从来我都不敢想,儿子都这副德行,我还敢指望女儿吗?我还没老到分不清楚。」 我怕大哥听到,劝妈说:「他就是这样,别理他了。小姊呢?怎么还没回来。」 妈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说:「她最没良心,錶鍊打好了,钱也不拿出来,什么都丢给我处理,如果林国佳不找媒人来,她爱怎么嫁出去我也不管了。都是她,你大哥才会又乱发脾气。」 「别再唸了,等一下大哥又乱猜我们在楼上说他坏话。」 「阿淑,你可别像阿华那么没良心。」 「我不会,你放心。」 我倒了一杯水给妈,她喝了一口水,慢慢地情绪稳定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就是穷,什么又都要钱,不然大家也不会那么计较。」 「其实也还好,至少我们可以温饱,还可以帮小姊准备嫁妆。」 「她每个月只拿回那一点点钱,够她吃饭就不错了,那还有剩钱买嫁妆?」 「我每个月给你的薪水就是你的钱,应该够吧,小姊也没要求过什么。」 「她是没开口要求过,但基本的礼数总不能少。」 「也许她们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为她操心了。」 妈忽然正眼看着我,说:「对了,那个姓朱的,跟你交往那么久了,怎么都没来我们家?」 「我跟他吹了。」 「吵架?吵架没关係,过几天就没事了。林国佳还不知跟你小姊吵吵和和多少次了。」 「我们不一样,他是独子,他母亲重视外表,瞧不起女工。」 「你去过他家啊?」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朱世文无意间透露的。」 「小姑姑,有你的电话。」国辉站在楼梯口说。 妈妈说:「打电话来了,你赶快去接。」 我很不乐意,慢吞吞地下楼。拿起电话时,小声的「喂」了一声。 「淑仪?」电话那头传来阿秀姐的声音。 「阿秀姐,我以为是他。」 「你希望是他打给你吗?」 「不!希望不是,我正愁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 「你真的不想理他了吗?」 「嗯!」 「为什么?」 「阿秀姐,我明天再告诉你,我的心情好乱,我妈还在楼上哭,我得上去陪她。」 大哥大声咆哮:「电话是作生意用的,不是让你用来谈情说爱的。」他的怒气烧到我头上来。 「是你大哥吗?那我们明天再说,再见!」 掛上电话,我立刻跑回楼上,妈还坐在那儿哭,劝她吃饭都不理,自己心理正烦,也不想和人说话,我撇下妈,静静躺在床上,让眼泪滋意纵横。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妈妈说:「他母亲不喜欢你就算了,总有人喜欢你,何必想他。」 妈如何知道我是为什么而痛下决定?什么也不必去说明,既然已经向爸爸允诺照顾妈,今生今世就不能改变、反悔。 飢饿令我比失恋更难受,勉强下楼准备晚餐,劝妈吃下一点东西,自己也胡乱吃了些。等妈睡着了,我静静坐在木窗前,望着天空也盯着对面的鬼屋。屋里的灯已经熄灭,漆黑得就像今晚的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罩满着浓浓的乌云。 十点才过,簫声又悠悠飘起,如在泣诉我心中的哀愁。 『爸,我会遵守对你的承诺,请你别替妈担心。只是求你点醒大哥,让他的性情稳定,别老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江忆,我不理朱世文,他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会不会也像宋吟翔珍惜他心中的女孩一样惦记着我?作这个决定对不对?是不是我想得太多?如果我和他结婚,他会不会接受我妈?算了,还是别想,妈的个性也不是好惹的,害他夹在两老之间难做人,还不如别让这种事情发生。江忆!我这个决定对吗?』 我又看见迷濛寒潭飘起阵阵烟嵐,我走在潭边,朱世文送我一束淡雅的花朵,清香扑鼻。我正陶醉,忽然一位高傲的贵妇出现在我面前,她扯掉花束,指责我不该迷惑她的儿子。她说:「一个乡下女人也想进我们朱家大门,斗大的字,你认识几个,如果你不离我儿子远点,看我饶不饶得过你。」 她不断向我威逼,我不住后退,一脚踩不稳,摔入寒潭。我呼救,没有人理我,我伸手乱抓自救,朱世文和他母亲却在这时候突然消失了。我又踩稳了脚步,在江忆的救护下,我浮出水面,游近岸边,终于争脱冰冷的寒潭。 当我睁开眼睛,才意识到小姊正用力摇醒我,我的心仍停留在梦里的悸动。我回忆梦中救护我的人,不是从前那个模糊的白衣人江忆,那清晰的脸庞竟是宋吟翔。 失恋 (5) 第二天上班时,阿秀姐找我谈朱世文的事,我只把家里的是非和不想耽误朱世文的想法告诉她,没有提到他和他妈妈的想法。阿秀姐走后,我开始盼望朱世文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别担心,我会好好孝顺你母亲。」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朱世文始终没有出现。我开始告诉自己,期待落空原是意料中的事,因为他从来都不想见我的家人,何况还有文凭和身份的问题。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註定我和他的结局。 下班了,我意兴阑珊地收拾工作枱,但我表现得非常平静,毕竟是我主动不和他联络的。然而内心的期盼仍让我在经过工厂大门口时,看了一眼他常站卫兵等我的地方;可惜!我是庸人自扰,那里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忽然特别想他,我胡思乱想地告诉自己,或许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忙得不能来找我,等他忙完了,一定会再来看我。因为我和他并没有吵架,我的出身也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何况还有很多女婿都是跟着老婆善待自己的丈母娘。 中午,为了帮依龄修改裙子比较晚回家。在大门口碰到吃饱饭回来的朱世文,我紧张地看着他,他竟然拉下臭脸,不发一语,低着头如路人般从我身旁走过去。答案已经揭晓,我只感到眼前一片昏暗,无力地垂下眼皮;一时间,我踏不出步伐,也流不出眼泪,只觉得胃不停地在翻搅,我好难过。 「江淑仪!」 我镇定一下情绪,张开眼睛,看见宋主任站在我面前。 「发生什么事?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 「没什么,只是胃不舒服。我要回家了,再见!」 我没抬头,恍忽地往前走,心里只想着你好无情,就算不和我打个招呼也不用臭着一张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能设身处地的为你想,不让你成为婆媳间的夹心饼,既然知道我的遭遇,为什么连句关心的话都那么吝嗇?你的心好假、好狠! 「小心!」 刺耳的剎车声惊醒我,看见司机兇神恶煞般地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你想死!我可还要养老婆孩子。」 「对不起!她人不舒服。」 司机狠狠瞪了我一眼,扬长而去。我寻声回头,又看见宋主任,感激地说:「谢谢你!」 「我看你脸色不对,心情也不好,又低着头走路,所以跟过来,你不介意吧!」 我摇摇头,再一次对他说谢谢。 「让我送你回家我才放心,不然秀姐知道了,我可不好交代。」 「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我急忙走过马路,回头看见他仍站在那里。心想,一个普通的朋友都可以这样关心我,朱世文为什么就这么避着我? 下午回厂上班时,我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午睡的街道上,漫长的路好像只有我一人孤独地走着。 无意间抬头看见对街的骑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宋主任,他竟然一个中午都站在那里;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突然觉得失去朱世文不再那么令我难堪。我告诉自己,朱世文只是现实了点,他并没有错。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勇敢去追求真爱,不必只为了拥有爱而盲目执着于虚偽的恋情。 我鬱闷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胃也不再痛了,眼睛跟着明亮了起来。我快步走过马路,朝宋主任站的骑楼走去,我再一次谢谢他,轻松地和他走回工厂。 搬家 (1) 十月十二日小姊订婚。 在眾人紧张防患下,大哥竟然意外地没揭小姊的疮疤。妈妈遵循爸爸立下的礼仪,仅收下对方送来的礼饼,其他全数奉还。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小姊出嫁的日子,前几天为迎送嫁妆,小姊又和妈妈闹彆扭,该准备的十二样礼及琐碎的礼品都不肯付帐,弄得妈再气也得自掏腰包。 到了结婚当天,哥哥姊姊忙碌为小姊备齐一切应用的东西,准新郎突然悄无音讯,没有电话,也没有人过来连络,他们全家人好像突然人间蒸发,结婚变成是我们江家单方面的事。 文倩陪小姊化粧回来,小姊换上白纱礼服美极了。在三婶的招呼下,我们围在一起吃「姊妹桌(意思是和兄弟姊妹们话别,从此她是别人家的人)」,大哥没出来,二哥和妈哭得好伤心,我忍不住衝上楼对着爸的遗照痛哭,二姊上来安慰我,说:「别哭!不要害新娘子也跟着哭就不好。」 迎娶的时间在巳时,差三刻吉时就要过了,仍不见礼车来,我和国辉焦急地站在门口巴望,直到差二十分就到吉时,礼车才跚跚来迟。匆匆送走小姊后,总算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头。后来才知道,因为迎娶的时间与结婚的时间差将近二个时辰,为了不让新娘子在夫家乾坐着等,所以才约好晚到,只是小姊和妈在呕气,不肯告诉我们,害我们大家瞎操心。 春节刚过,工厂上下就热烈讨论迁厂的事。很多人因为新公司设厂在泰山而头痛,因为工厂里的女工大都来自附近的家庭主妇,一旦迁厂,离家太远,家和工作根本无法两头兼顾。 事实上,现在的厂址佔地狭窄,早就不够使用,仓库已经陆陆续续搬到泰山。泰山的地是董事长早年买下,占地广,近省道,交通方便,非常有利于工厂的营运。加以分开两地工作,开销费用昂贵;因此,就经营者的成本考量,迁厂势在必行。 必须迁厂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公司已规划好电机化,目前的作业员年老者居多,不利于学习新作业方式;加以万华地皮大涨,泰山是新兴城镇,地价低廉,年轻人纷纷向泰山地区选购房產,要找作员业比较容易。在有利于公司营运的考量,迁厂绝对是公司转型的契机,公司方面当然乐观其成,藉机淘汰年老作业员势在必行。 我正为迁厂的事感到徬徨不安,我是资深又年轻的女工,跟着公司迁到泰山工作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从万华到泰山交通不便,可能需要住宿工厂,万一大哥脾气爆炸,妈一个人如何应付。 近中午时,阿秀姐来找我,说:「迁厂的事,你听说没?」 「好为难,不去可能就没工作,去,又那么远。」 「别不去,上班路途虽远,不过有一个好缺,我想留给你。」 「什么缺?」 「接我的工作。这份工作只是抄写、收发,有关文书方面的事,我想你一定可以胜任。这几天为了迁厂,缝衣部都不加班,下班后,你来找我,我教你打字。」 「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万一做不好,不知道人家会怎么骂我。」 「我先教你,事前工夫作足,工作起来自然就容易多了。」 「你让我考虑考虑。」我问她:「你真的不作了吗?」 「我老公早就要我别做,再不辞他要发脾气了。你最好明天就答覆我,好让我早点为你安排人事。」 一到家,就看见国辉心事重重,不像平常一样跟我打招呼、开玩笑。我走到后厅,看见大嫂在角落擦泪,大哥闷不吭声,自顾着喝酒;我已意识到事态严重。一到半楼上,见妈红肿着眼,对着爸的遗照流泪。 「妈,又发生什么事?」 「你大哥赶我出去,我说不搬,他竟然去找你三婶来赶我。」 我激动地问:「为什么?」 「他说他生意做不好,都是我害的。」 「生意做不好跟你有什么干係?」 「他说是我煽动他的家人,才会害他们一家不和睦,他才没心情做生意,所以生意才作不好。如果我搬出去,不再搅和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他会比任何人都孝顺我。你三婶还说我的三个女儿都结婚了,在这家住几天,到那家住几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何必一定要窝在这里跟你大哥过不去。」 「我们对她不错,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大哥常发酒疯,他的话不必理,算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这次,他是认真的,还动手打你大嫂,说她不听他的话,要她转告我搬家,居然从过年前拖到现在还是没讲。」 「妈,我们搬家好吗?」我对阿秀姐的建议突然有了决定,也许这是天意。 妈有些讶异地问:「能搬到那里去?我才替你存了一点点钱。」 「搬到泰山。」 「泰山?新庄还要过去,那么远啊!」 「妈,工厂要搬迁到泰山,不搬家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尤其碰到大月时,需要连续加班,从泰山来回很不方便。如果我们搬家,在工厂附近租个房子,一切问题不都解决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苦笑地说:「还有谁要跟我们一起走吗?再说碰到工厂搬迁,我们名正言顺搬出去,也不会害大哥被骂不孝,没面子。」 「我才不管他,这种人还需要顾他什么面子。」 妈虽如此说,但每逢人家问起搬家的事,她总是说为了么女儿的工作,不得已才搬的。 阿秀姐确定我的意思后,立刻为我谋定这份工作。每晚拨些时间教我中、英打,还好这些都是死的工作,肯学就能搞定。 宋主任为扩厂的事忙碌,许多文件需要处理,藉此机会,我一方面帮他打字整理文件,一方面训练速度,增加经验。二个月的实习,我和企划部、会计部都混得很熟。阿秀姐说我不是痴儿,只是大器晚成。这些话奠定我无比的信心,做起事来觉得更加得心应手。 对大哥赶妈走一事,我和妈都认为是神明要我保住这份工作的机缘,渐渐地我们不再去计较它正面的伤害性。一向安土重迁的妈,更是一个理性明白人,毕竟生计比计较重要,所以,搬家的事不再困扰她,也让我筹划起来容易了许多。 搬家 (2) 该整理打包的都已就绪,二哥和姊姊们约好明天一早就过来帮忙搬家。今晚,是我和妈妈待在半楼上的最后一夜。 晚餐后,家里一片沉静,妈等不到大哥的挽留,独自悲伤地走回半楼上,轻抚老旧木墙,用衣袖擦拭满脸的泪。 国辉悄悄爬上楼来,默默和我对坐着,往常话说得亲热,今晚谁也没心情开口。 悠悠簫声总是准时凭空飘来,忍不住满腔离愁,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姑姑,你要好好照顾阿嬤,有空我会常去陪她。」 我点点头,说:「你们也要好好过日子,别跟你老爸吵,能忍就忍,免得他把一切祸根都算到阿嬤头上。」 「我知道,明天我会上来帮忙。」国辉转身下楼。 「如果你老爸不高兴就别过来,我二哥和姊们已经顾好搬家公司了。」 「东西到新家需要整理,我一定到。」 望着他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两行热泪,伏在桌上不停地抽泣,忽然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抬头看见妈泪人儿似地站在我身后,我抱住她痛哭,比爸离开我时更加难过。 入夜了,关掉一室灯火,我仍没有睡意。望着闃黑的天花板,想着和爸在这简陋半楼上的情义,以后这里不但没有爸爸,也不再有我和妈妈,簫声纵然再起,知音无觅,渺渺天涯,我再也难闻此音律了。 不知不觉又进入心灵的空境,说:『江忆!我在这里塑造你,和你共度二十寒暑,我要走了,你知道吗?我会把你一起带走。我好想念这个地方,这里到处都有我爸爸的影子,一旦离开,怕再也回不来了。以后新家的白天只有妈一个人,你要比现在更负责任,随时把她的平安传讯给我。 『不必责怪大哥,惩罚他并不能给妈妈报復的快感,反而会令她更加心痛。保佑大哥,让他早日清醒。 『还有三哥,好久没有来信,他是不是已经接到我的信,知道我们要搬家了,如果他能回来多好。有时候我也好想他,他的个性比较温和,等他回来,或许妈就有个真正的依靠,因为二哥入赘在三峡採矿,一家七口,生活也够辛苦了。』 今晚,我竟然失眠了。才放下江忆又想起朱世文,朱世文那天匆匆躲开我的样子,又回到脑海里,爱时想尽办法接近,不爱时避之犹恐不及,还好自己也正想和他分手,否则,伤害不知会有多深?倒是宋主任,只因我是阿秀姐的好友,就格外的照顾我,还为我信守秘密。他心中虽有一个无法抹去的影子,却仍和他的妻子和睦相处,毫不伤害无辜的人,和朱世文相比,他真是个好人。朱世文!难道不能在我们之间建立起友谊吗?』 我的情绪好乱,想完了宋主任,又回到江忆影子前,今晚特别想和他说话。『江忆!如果你是个真人多好,我们那么亲近,一定可以成为莫逆之交,我就可以託付你做好多事,不必像现在,常觉得好孤独,没有一个可以和我分担忧喜的人。 『阿秀姐离开工厂,依龄也准备辞职,偌大的工厂好友渐渐离开,我又像从前一样孤独。同事是不是还会因阿秀姐而包容我?现在,我有刚进成衣厂的恐惧,何况还要面对另一个新家。妈和我不知道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尤其是妈,在万华已经住了四、五十年了,临老要她重新适应陌生的环境,真是凄凉! 『江忆!我已经没有选择的馀地,只有请你给我面对前途的勇气,给我一颗平常心和乐观的心,让我通过这次考验,顺利迈入崭新的生活。』 这一夜,我嚐到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的失眠,合不上双眼,抚不平起伏的情绪,也无法让脑子冷静。 一大早,二哥和姊们就到半楼上,唯有小姊没到。理由是星期日需要在公司值班。本来就没指望她会来,不来也不会引起任何人不快。 当搬家公司大包、小包地把行李扛上卡车,我又从五斗柜中翻出一些爸爸陈年的旧照片。大哥的脚步声终于在楼梯上响起。 「妈,你不要搬好不好?」 「你不是千方百计要我搬走吗?」妈软弱地坐在椅子上。 「我并没有意思要你搬得这么空,我只是希望你也到其他人家里住住,就算真的要搬,在这附近找个房子住也行,何必搬到泰山!」 「太晚了。」妈呜咽地说,失望地拿起皮包,牵着我的手走下半楼。没有回头的勇气,没有留恋的亲情。国辉过来扶住伤心的阿嬤,一步步走出住了半辈子的家。 坐在车上,妈哭道:「如果他强留我,我就是花三倍钱也会叫搬家公司再把行李搬回去,可是,他好狠、好无情。」 新家离工厂很近,月租也很便宜,是阿秀姐託宋主任替我们找的。这里最大的好处是生活费比万华低。 搬家公司把大件傢俱放妥,小纸箱摆满一地就走了。姊姊们帮妈和我整理衣服,二哥和国辉重新调整客厅、饭厅的摆设,一个新家就这么喜气洋洋地出现在眾人面前。 国荣、国华和文倩以及二哥的家人也陆续来到,姊在厨房准备午餐,十几个人高高兴兴谈论这里的环境。房子是新盖的四层楼,我们租一楼,前面有块很大的空地,二哥和姊们都答应妈下次回来时,送她盆裁。不提往事,一天的气氛都保持在兴奋、愉快中。 天黑人散,二十多坪的房子,一下子看起来空荡荡的。我在厨房洗碗,妈沉重的脚步声无聊地在房间和客厅间响着。时间没有比现在更显得浪费,好像不断涌出的山泉,永远也流不尽。 往常不必说上一句话,半楼上也会觉得温馨扬溢。现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总觉得谈话失去重心,就算说上一大串,室内一样有回音,清清冷冷的,想说的话像被陌生环境吞噬了。下班后,和妈默默枯坐了大半个晚上,抬头看见时针才指着八点。 好容易挨过一星期,二姊给妈带来一架收音机和一张摇椅。大姊买了许多鱼肉和零食来,奈何家里没有冰箱,因此,託隔壁一对庄姓老夫妻冰着。很快他们就成了妈的好朋友,白天妈跟着老太太一起做塑胶花,是搬到这里最令我宽心的一件事;不但妈有了伴,也有自己的工作,生活就不再无聊了。 我跟着行政部门先到泰山上班,迁厂工作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白天面对全新的挑战,新鲜又刺激;晚上是冷清和无聊。和妈商量后,我们决定添购一台旧冰箱和一部十四吋的电视机。 电视机装置好后,妈说:「我终于可以选看自己想看的节目了。」她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搬家的伤感已从她的生活中淡去,她已经可以挪出一些情绪关心其他的事,而第一个被她关心的就是三哥。她说:「唉!你三哥也真是的,到现在都没回信。」 隔一天我们就收到三哥的来信,他们夫妻终于要回国。虽只短短十天的假期,仍令我和妈喜出望外。 搬家 (3)-打造全新的我 迁厂已进入倒数计时阶段,每天都加班到十点以后才能回家。五月初,万宜公司全部迁到泰山。 宋主任荣升经理,留我在经理室执掌文书工作,经过前阵子的参与,我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加上我从小就习练书法以及对数学的酷爱,这份工作,我确定能胜任愉快。 一天,一位外国客户到公司来,对我的穿着露出鄙夷的眼光,引起我的自卑;而秘书苏怡,是位时髦的小姐,应对得体,更令我自惭形秽。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说:「你已经不是工厂的女工,坐大办公室,的确应该买几件像样的衣服穿,才不会害你老闆没面子。」 利用假日,我和妈回万华,近乡情怯;陪妈站在土地公庙前謨拜,远望街尾的旧宅,我们是对被故乡亲人遗弃的母女,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与思念。家就近在咫尺,却归不得也;妈老泪纵横,我心底凄凉。好容易才挪动脚步,走到龙山商场选购一套像样的洋装和一双二吋半的高跟鞋。 这几天都穿着高跟鞋,后脚跟被磨出了水泡,十趾受着酷刑,几次在办公室里偷偷打着光脚,但每次要离开位子得重新穿回鞋子时,痛得我几乎跨不出脚步。 苏怡看我痛苦的样子,又看看我的脚,冷笑着说:「穿鞋子就要穿丝袜,没穿丝袜的脚像剥皮的鸡爪。」 鸡爪剥皮不是显得更白吗?依龄告诉我:「她在笑你的腿死白,没有光鲜活泼的色彩。」 分别半年,依龄已经是大五的学生,烫起一头大波浪,登着高跟鞋,打扮得端庄、美丽。富家女就是不一样,不论有没打扮都不会有乡土味。 妈要依龄带我去烫头发,再去买几套衣服,因为三哥后天就要从美国回来。全家人要到机场迎接他,这件事可比上班还要重要。 在美容院,拿下发捲的剎那,一头乌黑亮丽的法拉顶在我的头上,虽不像我,但眼睛大多了,鼻子也挺了。依龄拉着我到西门町,在我坚持下,勉强选套膝上五公分的迷你裙,比起她身上的短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依龄又带我去买半打铁灰色的丝袜,搭配米黄新装,揽镜自照,几时自己也成了个活泼的现代少女。 「淑仪,其实你很漂亮,就是老爱愁眉苦脸,又捨不得买件像样的衣服。改天我再带你到桃源街资生堂学美容,看那个苏怡还敢不敢瞧不起你。」 「跟人家比干嘛!算了啦!我书读得不多,没有气质总是事实。」 「读书就会有气质?多的是没气质的大学生。」 「你自己也是大学生,别乱骂人。苏怡是苏怡,我是我,我永远不想和她比,她佔上风也好,我处劣势也无妨,我知道自己内里有几斤两,不敢贪图比自己预知更高的讚美。」 「真搞不懂你,说你谦卑嘛,有时却像死士般固执。算了,不比就不比,不过我一定要让你成为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女孩。走!我们到重庆南路买书去。」 「买什么书啊?现在,一到晚上,我还真觉得有些无聊,尤其妈妈早睡时,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这阵子加夜班晚睡惯了,一时还不能恢復早睡的习惯。妈睡后,我常一个人对着电视看到唱国歌。」 「我们来交换好了,你去替我上课,我就有时间约会。」 「约会!你交男朋友了。」 「我们认识五年了。」 「五年,那不是高中就交男朋友了。」 我们走入重庆南路书店街,好像每家的生意都挺兴隆的。依龄是个识途老马,从架上取下一本诗词赏析,又从另一架上抽出未央歌、史记,说:「这几本书不错,你慢慢品味。」 「谢谢你,ㄟ,我来付钱嘛!」 「算是我这个老师给学生的见面礼。你不会觉得我大言不惭吧!」 「怎么会,你肯教我,我感激都来不及,你知不知道我的国文一向考不及格。」 「急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去家西餐厅吃晚餐。」 「西餐厅!」这三个字又使我想起朱世文,他是第一个带我进西餐厅的人,唉!曾几何时,一段初恋早已烟消云散。 依龄挽着我走入西餐厅,一股热闹的气氛立刻感染到我,我们在脚落的位置坐下,看见旁桌坐着三位年轻小姐和一位摊贩打扮的老先生。 「看到没,那个人是作家。」 「作家?」 「常在副刊投稿,楼下书报摊是他的,听说他书卖久了,看多了,试着去投稿,竟然成功了;现在是知名的作家。很多读者慕名而来,常有人请他上楼来喝咖啡、聊天,挺风雅的。」依龄突然正经八百地说:「我是要告诉你,不必在意自己的过去,何况你只是缺少文凭而已,又不是作姦犯科,阿秀姐不是说你大器晚成吗?」 「阿秀姐在替我打气,你也当真。不过,你别怪我没眼光,他是很特别,但我真的看不出他有书卷气。」 依龄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率直极了。不过你的外表和内心还是有差异的,光看外表,谁又会认为你是个草包?你何必老觉得自己没有文凭。」 我满脸通红,真后悔不该如此直率说出心里的感觉。 依龄看我自责的样子,赶紧帮我打圆场,说:「你觉得我有气质吗?我想我一点也没有,不过黄擎涛就是喜欢我这种直爽的个性,对我百依百顺。上次我赌气跟公司去垦丁玩了四天,之后,他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原来你去垦丁是在跟他赌气。别把人吓跑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不会的,你放心,我知道见好就收,何况我们两家是世交,切不断的。」 「你真好,有个好家庭,又有好对象。」 「你也可以啊!朱世文没什么了不起,别放在心上,他订婚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明知道早与自己不相干,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和解 (1) 大哥一大早开着借来的轿车到家里来接妈去机场。妈迟疑了一下,但在大嫂热情的招呼下,半堆半就地上了车,一股被驱逐的怒气就这样消了。我自然跟着妈上车,心里比她还无所谓。 大嫂拉着妈的手说:「在家里备了酒席,等接到三哥后,一起回家吃午饭。」 「妈,」大哥说:「我们都约好了,阿灿、阿贞没告诉你啊?我本来昨天要打电话给你,可是怕你生气,所以,阿灿叫我今天早上一定得亲自过来接你。」 「你骗谁?家里又没电话,谁知道你打给谁?」妈妈微慍地说。 「别生气啦!我和阿灿商量过了,过几天帮你申请一支电话。」 我高兴地说:「真的!那我们就有电话囉!」 「三八,你高兴什么?等装好再高兴也不迟。」妈虽这样说,但看得出来搬家的怒气已经全消了。 其实妈的心意我明白,她一定和我同样想到大哥说过的话:「只要你搬出去,我会比别人更孝顺你。」但这岂是一位老母亲的心愿,她早习惯儿孙承欢膝下大家庭的快乐,如今各在一方,冷淡的白天,寂寞的黑夜,孤独的晚景,教她情何以堪!然而工业社会下人情的无奈,让多少无依老人独处在空洞的宅子,似乎早已思空见惯。 三哥和三嫂牵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娃走出机场,亲家和我们一拥而上:一阵见面欢后,大队车辆开往三哥家,等他们放妥行李,就直奔大哥家畅叙别情。 由于亲家准备晚上为女儿女婿接风,妈怕三哥一家人刚下飞机太累,要他们先回去休息,以便晚上赴宴。闹哄哄的一天,就在亲家和三哥一家人离去后草草落幕。大嫂陪妈到龙山寺、青山宫拜拜,又逛了龙山商场。五点多,大哥开车送我们回泰山。 回到泰山,妈的寂莫又回到脸上,她说:「阿淑,儿子养大是别人的,一点也没错,我连跟他讲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三哥这次回来十天,也许明天他就来陪你,说不定你还嫌他吵呢!」 「跟自己的儿子讲话那会觉得吵!我看你越来越乱七八糟。」 我刻意偎在她的身上说:「妈,其实我也很生气,三哥不该只顾着跟别人说话,对你不理不睬,可是,那么多人都想知道美国的事,和他们的生活、他的工作环境,他能拒绝吗?改天三哥来,我一定狠狠骂他一顿,为什么他老母搬家,他连一句都没提。」 「你啊!你能骂谁?不被人家骂就不错了。去去去!把衣服换下来,别弄脏了。」 「这件依服好看吗?」穿了一天,好像都没人注意到我改变了。 「谁去看你美不美?」 「没人看,自己欣赏啊!早上你不是说我打扮起来很漂亮,绝不输给小姊吗?」 「也要换下来啊!万一弄脏了,多可惜!」 「我就知道你心疼新衣裳。妈,要不要去躺一下,累了一天,都快十点了。」 「唉!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看看你三哥会不会来?」 我无可奈何看了妈一眼,逕自入房换衣服。没多久门铃声作响,我衝出去开门,三哥真的出现在门口。看来母子连心,一点也没错。 「妈!三哥来了。」我兴奋地大叫。 妈喜出望外,泪光晶莹,用力握住三哥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哥情不自禁也落下泪来。她催促我说:「去泡茶,泡国辉从鹿谷带回来的冠军茶。阿祥,这么晚了还跑过来,明天再来就好了。坐,坐!一定很累了,喝酒了没?有没喝醉?」 三哥说:「妈,你也坐下来,怡珍陪她爸妈聊天,没跟我来,你不会怪她吧!这是她帮你选的几块布料,还有vicks、风湿药膏、西洋参。这些化粧品,还有几件洋装、丝袜是给淑仪的。这段日子多亏有她在你身边,不然我真没心情待在美国。」 「美国好吗?不打算回来呀?」 「怡珍的爸爸明天要带我去见一家化工厂的徐老闆,如果工作环境好,待遇也不错,可能明年就回国定居,一切看明天谈的结果再作决定。」 「我希望你能回来,我已经这么老了,阿淑迟早要嫁人,剩下我一个人。」 「妈,我会安排的。」 「你要怎么安排?如果明天没谈成,是不是你回美国就不回来了?」 「不会的,真是那样,我可以接你到美国。」 「人家说美国的老人住儿子家要给房租和生活费,我那有钱给你。」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我是担心,万一真有那么一天…」 听到妈和三哥这段对话,我默默告诉自己,除非妈有个可靠的归宿,否则,我决不考虑自己的婚姻。我端着泡好的茶出来,说:「三哥,你喝喝看,这是鹿谷冠军冻顶乌龙茶。」 「阿淑,你今天打扮得挺时髦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才几年不见,简直判若两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这些东西是你嫂子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我接过礼物,并开玩笑地说:「那你不送我啊!」 妈跟三哥对饮一口茶,说:「你这个孩子,嫂子送的不就是三哥送的。」 「是不一样。」三哥笑着说:「妈,今天怡珍不能来,先託我把东西送来,我的东西还在箱子里,等抽空整理了,再带过来。阿淑,我要送你的东西,你一定猜不到。」 我好奇地问:「真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吗?」 三哥说:「肯定你会很喜欢的,我看到就收集,差不多有十几件。」 妈心庝儿子花钱,说:「你别花太多钱给她买东西,听说美国生活费很高的。」 「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贵。妈,我也给你买了一个很精緻的裁缝盒,里面有剪刀、针线捲、钮扣,还有各种女红常用的东西。美国比台湾的针的确好很多,怡珍说比较不会勾线。」 「我都老了,那用得着那些东西!」 「白天大家都上班,如果你做些手工打发时间,不正好可以排遣排遣时间。工业社会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如何安排老年人,如果老年人能自己为自己安排一下生活,对自己、对家人,都是福气。」 「讲来讲去,人老了就是没用,还是家人的累赘。」妈感慨地说。 我赶忙打圆场,说:「妈,三哥不是这个意思,三哥是说现在每个人都有一份工作,白天去上班,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每天做些家庭副业,不但可以为自己赚些私房钱,还可以打发时间。等我们回来,一家人一起聊天,你不也像跟我们上班一样,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妈展顏笑了,说:「你还真会解释。我知道,所以,我每天做塑胶花,早晚照顾前院的花花草草,每天还挺忙的。」 三哥说:「你爱种花,改天我载你去花市选几盆你喜欢的花。」 「别浪费钱了,我这几盆就够了。前些天,隔壁的庄老太太才折了几段杜鹃给我插枝,昨天我看到发新芽了,你爸爸最爱的杜鹃和桂花,现在园子里都有了。」 我替三哥加工说:「好啦!妈,花市你没去过,我也没有,去看看,一定很棒。三哥现在是赚美金的人,让他花一点新台币也无所谓。」 「你就会卡油。」 「只对三哥我才敢,别人,我几时这样过。」 三哥微笑地说:「阿淑,你变好多!」 「是吗?变好还是变坏?」 「跟我走时一样好,不过更勇敢、更圆融了。」 我开心地笑了,说:「真的?这里是乡下,不大胆点,就别出门啦!」 「你还是这么单纯。」 妈妈说:「还好她这么单纯,不然我被阿雄赶出门时,就不知道要沦落成什么样子。」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三哥拿出一个红包袋,歉疚地说:「这你收下,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给你寄点什么回来,这是我一点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 妈哽咽地说:「我们没有能力裁培你。」 「妈,你给我们每个人健康的身心,就是最好的裁培。」 我好想哭,三哥真会说话,对妈又好,看妈感动的样子,连我的心都被温暖了。以后得多学学三哥,逗妈开心,这个家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但决不能因此让它显得冷清,我要让我们两个人的快乐充满整栋屋子。 「累了一天,你也该休息,后天我会带怡珍和小妍妍来。」 三哥走后,妈望着手上厚厚的红包袋出神,个中酸甜苦辣,只有她独自品嚐。 等妈熟睡后,我试用三嫂给我的化粧品,看着镜里红白分明的脸,真难看!我决定找依龄陪我去学化粧。 和解 (2) 三哥回国的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妈说大哥来过,已经帮我们申请好电话,还带了一斤瓜子和水果来。 第六天,三哥才带着三嫂、小妍妍来,不到半天的相聚,就因满档的行程又匆匆离去。 十天的假期飞梭而逝,三哥回美的日子就在今天。 大哥中午来接我们到机场,看着三哥一家人就要走了,在场每个人都是离情依依,泪水更是弄湿慈母的脸上,却怎么也挽留不住游子的心。 回到泰山后,妈没说半句话就逕自进入房间。我知道她心里苦,没敢吵她,以她乐天知命的的性格,休息一下后一定就能让她很快就抚平情绪。 我独自在房里打开三哥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有一块绿色印地安石坠子、一个米老鼠钥匙圈、一颗他在海边向渔人买来的黑色珍珠,还有日本东大寺十二生肖铜鍊、一隻墨西哥小皮靴、鹿形香水瓶、夏威夷女郎闪动画片钥匙圈和一盒卡通幻灯片以及小型幻灯机,有的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的则是我从没见过的惊喜:我兴奋地捧着它们去见妈妈,想和她分享这些新奇的玩意儿。 推开房门时,看妈已躺下休息,但我相信她一定睡不着,于是走近叫她。 「妈,起来好吗?」 「做什么?」果然,她没睡。 「你看三哥送我的东西,好漂亮哦!」 「破铜烂铁,有什么好看的。」妈虽这样说,还是爬了起来,仔细地看每一件东西,说:「这颗黑珍珠可以拿去镶只戒子。对了,你好像没打过金项鍊?」 我摇摇头,说:「没有。」 「这块绿石头去配条项鍊,一定很出色。」 「可是现在金子很贵。」 「我们回万华打,成色比较纯。」 「好啊!顺便到大哥家去。」 「不知道人家欢不欢迎你,只顾着自己想去。」 「当然欢迎,你看他这几天,泰山跑了几趟。妈,也许命中註定我们得搬离他们,见面时高高兴兴的总比每天仇人相见要好得多。就是白天你一个人在家比较寂寞。」 「也不会啦!你二姊送我一台收音机,有时听收音机,有时跟老太太聊天,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真的!那我晚上可以去台北学美容囉!」 「去学啊!别太晚回来。跟谁去?」 「依龄。」 「她不是读夜间部大学,怎么有时间?」 「现在是暑假,她替我报名了,三天就毕业,而且是免费的。」 「她家好像很有钱。」 「嗯!不过她喜欢到处打工。」我的三哥的礼物放回纸袋,说:「妈,我去切点水果,我们到客厅吃。」 妈终于走出房间,一面吃西瓜,一面看电视,一下子又谈广播剧。今天送三哥一家人去机场,没听广播剧,她觉得很遗憾。我胡乱编个故事给她听,把我小时候幻想的江忆和梦里的寒潭吹嘘一番。妈不相信有这种故事,于是,她又重述一遍奶奶看见对面屋顶滚下白袍鬼的往事,吓得我直挨近她。我故意大叫,她笑了,笑得好开心,我们的笑声终于充满整个屋子。 头顶忽传来一阵碎裂声,房子跟着幌了一下。 妈紧张叫道:「地震!是不是地震?」 「好像楼上有大玻璃掉下来,破了。」 「他们这一家比你大哥家还可怕,前两天才大吵大闹,小孩吓得大哭,他们都不管。」 「还在砸玻璃吔!你听!万一砸到小孩子,受伤了怎么办?这个太太也太爱争了,让一下又何妨。」我担心地说。 「以前你爸一生气,我大气也不敢吭一声,那像她!」我似乎被楼上的大战吓坏了,从椅子上爬起,等楼上的吵闹声停止了,她接着说:「我一定等你爸气消了,我再跟他理论,还不是一样可以给自己讨回公道,何必一定要在节骨眼上争吵?」 「那是爸爸讲理,碰到大哥那种脾气,过了时再提老帐,他不跟你闹翻才怪。」 「那隻牛,说也是白说。你老爸的脾气其实很好,吵架顶几句就走开,从不像楼上这个先生;男人力气大,被他打一下可不好受。还有这个太太也真是的,老叫『给你打!给你打!』听!又吵起来了,脚步声从这边跑向房间,小孩边哭也跟着跑过去。一定又打起来了,你听!乱七八糟的声音,孩子不知道有没被打到?」 「好可怕,我手脚都软了。」我走近妈身边,两隻眼睛瞪着天花板,楼上的脚步仍一阵往东一阵往西地移动,孩子哭叫不止,小女孩凄厉尖叫,终于脚步声停止了,很久很久,又听到几声哭骂,接着听到「碰」关上房门的声音,楼上好久都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这场架总算结束。 经过楼上这场喧闹后,妈的情绪一下子化解开了。她很快就恢復平静回房睡觉,因为他儿子还没坏到这种程度。 为了让妈妈开心,今晚无意间提起江忆,躺在床上,不自觉又和江忆聊起话来。 『三哥回美国了,会不会回国定居啊?』 『不一定,留在美国,他的前途更光明,回来,可能有被拘限的感觉。』 『妈怎么办?回大哥家,还是等三哥回来,跟我在一起,她有流浪的哀伤,她常说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 『你当然不可能变成男的,不过最近社会的趋势,女婿对丈母娘可比对自己母亲还好,就像你三哥一样。』 『也得我有幸遇到,如果那人像楼上那个司机,多可怕!有一次我跟他擦身而过,花露水的味道差点把我薰死,准是整瓶往身上倒的。』 『怪不得你妈要你学学人家擦香水,女人嘛!香点总会引人注意。』 『没引起人注意,反惹得人家呕心,那才笑话呢!』 『你三哥送你的香水,味道很清雅,可以试试看啊!』 『鹿形瓶子,很特别,我捨不得用。』 『用了,盖回去,还是一隻完整的小鹿。』 『用它得解下蝴蝶结,我也捨不得。』 『你不想跟苏怡比一比吗?』 『她是她,我好睏。』就这样,我沉沉睡去。 心动 (1) 妈妈想现宝,要我穿着她留美儿子送的洋装去上班;而我自己也想打扮一下,所以选了一件白底粉点的小洋装,再穿上丝袜,登着高跟鞋,然后在双唇上了一层亮光口红。在妈妈满意点头后,我背上新买的白色小皮包,自信地出门。 一踏进公司大门,立刻引起同事们的侧目,我既羞又怕,低着头走进办公室,心里直后悔,不该全副武装来上班。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整理好桌子,正准备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时,宋经理正好走过我座位,说:「江小姐,早!」 「经理,早!」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今天很不一样哦!有约会?」 我摇摇头,尷尬地微笑。 「依龄帮你选的新衣?」 我摇摇头说:「不是,是三嫂送的。」 「你留美的三哥回来了?」 「嗯!」 宋经理问:「回来渡假还是回国定居?」 「渡假,昨天又回美国了。」 「哦!所以,你昨天请了一天假。」 这时候,苏怡走进办公室,还没放下皮包,也没看着我就呱躁个不停,说:「哇!江淑仪,听说你今天好漂亮,可惜脸上没化粧;要是上点彩就十全十美了。」一口气讲完话,转身看见宋经理就站在我身边,立刻正经地问候:「经理,早!」 宋经理「嗯」了一声,转身走进经理室。 苏怡像小偷一样走近我,小声说:「经理怎么啦!是不是因为你请假所以不高兴?」 「我不知道,刚才他还好好的。」 「你小心点,别在他开会的时候请假,他要的资料都没打好,昨天差点就拍桌子。」 「昨天下午他开会要用的资料,我早放在他的办公室,也跟他报告过,怎么会没打好。」 「你放在他办公室,他怎么叫我出来找?」 「我去了解一下。」我转身向着经理室。 苏怡立刻拉住我,说:「别进去,没看他还在气头上吗?」 「可是,…」 「算了啦!人家是上司,你是什么东西。」她甩了下我的手,逕自走回座位。 我心想,经理刚才明明还跟我有说有笑,为什么苏怡说这些话?以前在缝衣部大家也会吵吵闹闹,但什么事都可以摊开来大声讲,现在却要忍一肚子疑问,连句申辩的话也不能提,我好不习惯。 我轻轻叹了一声,低头看一眼新衣裳,心想,穿一身漂亮的衣服又有什么用?心情不好,美丽也不能为我排忧解闷。 今天经理找我两次,要我替他打报表和明天早餐会报的资料,却始终没提昨天的事。我想问清楚,但每次他交代完事情就匆匆离开。我失望极了,只好回座位埋首工作。 苏怡见我埋首打字,挑衅地说:「怎么?穿这么漂亮,窝在这里没人看到多可惜,为什么不到处幌幌去?」 被她弄烦了,回了他一句:「我一向都这样。」 她仍不放过我,继续说:「去业务部啊!他们正在谈论你呢?说你原本只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穷傻女,现在莫名其妙升任经理室的打字小姐,一切都不一样了,会打扮又妖艷,还跑出一个什么留美的三哥;那里认的呀?」 「你怎么可以…」 「又不是我说的,瞪我干嘛!」 我瞥见宋经理走进来,对她说:「经理回来了,你快回座位吧!」我继续打字,没理她。 经理一进来就说:「江小姐,资料什么时候可以打好?」 「再一下下就好了。」 「打好立刻送进来,客户等着要看。」宋经理身旁站着着一位体面的大老闆,他礼貌微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跟宋经理一起走进经理室。 我赶紧整理好报表,正准备送进去,苏怡突然走过来抢走我手上的报表,说:「我才是秘书,你只是个打字员。」望着她神气的背影,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嘟!嘟!」我桌上的电话响起。我接道:「喂!」只听电话那头是宋经理的声音说:「江小姐,你进来一下。」 「是。」 在经理室门口碰到苏怡,她横了我一眼,气冲冲的走回座位。 「经理。」 宋经理说:「罗老闆,这位就是江淑仪,江小姐,见过罗老闆。」 「罗老闆,您好!」 他起身礼貌地和我握手,说:「江小姐,你的书法是不是经名师指点过?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我!怎么说,一开始是我爸教的,最近一位朋友带我去她学校的书友社学。」 「陆依龄吗?」宋经理问。 「是,是她。」 罗老闆笑着说:「怪不得你的字写得那么好,真的是有练过的。」 我好奇地问:「罗老闆怎么会知道我练过书法?」 宋经理说:「你忘了,上次罗老闆的儿子结婚,喜帖是你写的。」 「我想起来了,是阿秀姐找我的那次。」 「我比较失礼,你帮我写帖子,我却没亲自谢谢。」 「这没什么,不用客气。」 罗老闆仍是带着微笑,说:「可以请问你那里毕业的吗?」 我难为情地回答:「初中毕业。」 「坦白,我喜欢。难得你写一手好字,对数字又那么灵光,那天你这里待腻了,通知我一声,我一定高薪重聘你作我的秘书。」 我偷偷看了宋经理一眼,他也正开心地看着我,早上的担心好像是多馀的。 宋经理说:「你当着我的面抢人,是不是要逼我给她调高薪水啊?」 我赶紧说:「罗老闆一定是在开玩笑,我对现在的薪水已经很满意。」 罗老闆说:「还有人对钱满意的,真怪呀!你对现在住的房子也满意吗?」 我看了宋经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罗老闆突然这样问我? 「这房子是我请罗老闆帮你找的。」 我恍然大悟,连忙说:「谢谢您,我妈很喜欢,尤其是对前院那块空地特别满意。她在上面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整理成一个小花园。」 罗老闆说:「屋主想要卖房子,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卖了还会租给我们吗?」 「这就很难说。」 「那怎么办?」我紧张地盯着宋经理,希望他帮忙拿点主意。 他沉思了一会,问罗老闆:「真要卖吗?如果卖的话,房价大概多少?」 罗老闆说:「泰山这一带房价很便宜,那栋房子顶多二十万就可以成交。」 宋经理说:「你能不能跟你朋友商量一下?减点价。」 「你要买?」 「我?她住的房子,我买干嘛!当然是她买。」 「她又没说,你替人家出什么主意?江小姐,你真的想买吗?」 我说:「我们需要房子住,但怕筹不出那么多钱,得回去跟我妈妈商量一下。」 「听听!人家还没决定,你急什么?」 宋经理不好意地说:「我想她喜欢那房子,又必须住下来,当然是买了。何况她是我表亲的好朋友,她交代要我好好照顾她。」 罗老闆问:「这表亲是谁?」 宋经理说:「你老婆的好姊妹,就是陈媛秀。」 「原来如此。」江小姐,罗老闆转对我说:「回家跟你妈妈商量一下,万一不够,宋经理会帮你筹款。」 他们一定是好朋友,所以互相丢皮球却又一一解决问题。我看他笑着对罗老闆说:「公司的台柱能不留住吗?反正人在公司,有的是机会还钱。」又忽然问我,说:「你会继续留在公司吧?」 我虽有些诧异,仍真诚的回答:「会的,只是得慢慢还。」 「会还就好。老罗帮帮忙,去杀个价吧!」 「没问题,晚上我就去跟他连络,反正他也急着脱手。」 我向罗老闆深深一躹躬,说:「谢谢您!」 「谢你的经理吧!谁教他是我生意上最信任的伙伴。」 宋经理说:「帮助员工解决住的问题,才能让他们安心工作,这对公司是有利的。」 罗老闆又出现他一贯的笑容,说:「你真谦虚啊!」 「谢谢你们。经理,没别的事我先告退。」 我回到座位,一面整理明天早会的资料,一面想着可能买房子吗?二十万是个天大的数目,和我的存款差距那么大,怎么买? 苏怡忽然丢一份文件在我桌上,说:「江淑仪,这份英文稿你先打一下。」 「这不是你…」 「帮我一下嘛!你昨天请假,我还不是帮你。谢了!」她匆匆拎起皮包出去。 心理真呕!她老觉得只有她会拟英文稿,有她这个秘书就够了,我是多馀的。 第二天早上,苏怡送公事进去,不久,就听到总理在里面大发雷霆。接着我的电话「嘟!嘟!」响,我也被叫进去。 一见我进来,苏怡立刻说:「江淑仪,你自己说,这英文稿是不是你打的?」 我接过她手上的文件一看,确实是昨天那件稿子,因此我回答:「是。」 宋经理非常生气,发飇说:「你知不知道打错回单,寄出去公司要损失多少钱?这是她的工作,你插手作什么。」 「是她…」我的话还没说完,苏怡立刻阻止,大声辩说:「我只是好意让你学习。」 宋经理大声说:「以后外文稿没经我看过,你不要碰。好了,都回去上班!」 我小声回答「是」。一回到自己座位,眼泪再也不受我控制。像曹雪芹说的,女人是水作的;我的心易感,我的泪经不起考验。 真恨自己为什么要回答「是」,为什么不会抓住机会告诉经理,我只是帮她缮稿,现在懊恼已经太迟了,谁教我英文不好,不然就可以发现内容和估价不符。我对自己发誓!以后不要再跟苏怡说话了。 欸!宋经理不知道会怎么想,他一定恨死阿秀姐了,离职就离职,干嘛丢一个烂包袱给他。 我暗自下决心,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学好英文,就是一天背一千个单字,我也要把英文搞好。 心动(2) 被苏怡陷害后的一星期,我都不敢正眼看宋经理,总是静静地接下他交办的事,默默地完成,然后离他远远的。 我小心翼翼处理每件我看得懂的公事,对缮打英文稿,我儘量查字典确定文意内容。 不知道是宋经理还在生气,还是自己太谨慎,我们之间一惯的轻松消失了;除公事上的交谈外,我们没有任何互动,连最基本的问候都省去了。 至于苏怡,我更加小心,我无害人意却不能永远没有防人之心。毕竟我磊落的心无法感染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何况我也有喜怒哀乐,无法每件事都顺别人的意。家要我顺的人、事已经够多,我没必要再忍受外人的无礼,我不想永远做个受气包。 迁厂以来,台湾的经济有重大的改变,尤其是物价,不断向上攀涨;以往一毛钱可以买到的东西,现在要花一块钱才买得到。公教人员的薪水一再调升,民间企业调幅虽不大,但仍顺应潮流跟着作适当合理的调整,现在我每个月的薪水已经有一万多块钱了。 今天一到办公室,宋经理就通知我,房东因急着出国,愿意以十七万元成交,但必须付现。 我和妈合计了一下,加上三哥回来时给她的一万块,总共凑出了十四万多。宋经理曾主动告诉我,愿意借我三万元,我没接受。大姊和二哥家境普通,孩子又多,我知道不能为难他们。二姊和小姊虽曾经答应借钱,但决定购屋后,小姊不再提借钱的事,但包了一个三千元的红包给我作为贺礼,二姊也送给妈一万块。最后欠缺的两万块由阿秀姐替我补上。有关过户的一切手续全由大哥一人处理。 不久,电话缴费通知下来,哥哥姊姊们分担全部的费用,我和妈正式在泰山落户。 迎着夕阳馀暉,踏着轻快的步伐,我走在熟悉的归途上。 也许心情太轻松了,我只顾着看着远方的夕阳,不小心撞上了一位迎面走来的路人,「啊!」连忙跟他说:「对不起!」我看到掉在地上的三本英文原版书,心里更觉愧疚。 在他捡起书时,我们对望了一眼。就在那一刻,我的眼睛无法立刻移开。我看到他游移的眼神,我们大约对望了三秒鐘。我害羞地低下头,赶紧向旁走开,转进回家的巷子。 从此,接连三个星期的星期五,我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时间碰到他;我开始注意他。瘦高的身材、金框的眼镜,手上总抱着几本原文书,他像个学者,斯斯文文的,但那一双像极爸乌黑大而深情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芒。每次见到他的眼睛,都会令我情绪激盪,我不觉期盼下个星期五的到来。 准时在星期五下班时走在归途上,意外地,他竟没有迎面走来。 黄昏的夕阳,把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我慢慢走着,失望地转入回家的小巷。 也许这就叫做「偶然」,像云投影波心一样,只是一剎那的际遇。我自解嘲,告诉自己,人生本来就有好多个偶然,不要在这一次鑽牛角尖。 今天是星期一,让自己有一个不期待的开始吧!我对自己会心一笑,重新轻松踏上回家的路。 不把心掛在不确定旳迷雾上,以前轻松、简单的江淑仪又回来了;我对着夏艷娇阳微笑。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放射无限虹霞的光隙中穿越出来,我惊讶地望着他。他笔直地向我走来,我的脚步竟然停了下来,心砰砰然跳,双颊发烫。 他抿一下双唇,调整情绪,然后开口说:「上星期五我有事迟到了,没碰上你。我叫周靖荣,是医学系应届毕业生。」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接下来要怎么着。 他接着说:「你是中文系的学生吗?我看到你手上抱着史记和诗词赏析。」 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凉了半截,有些懊丧地垂下了头,慢慢移动脚步,默默从他身旁走过。 「小姐,我是诚意的,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我没有回头,急忙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消失,我的长影继续在归途上延伸,我踏过他留在地面上的投影,孤独地走入夕阳馀暉中。 之后,每个星期我们总会碰上一、二次,我都低着头往前走,他看看我也低下了头,相遇的时光都在默然中消逝,但他的影子已深刻在我心里。 妈年事渐高,晚上八点不到就上床休息。我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练书法、读书,每天的生活还差强人意,何况夕阳下还有他。 最近接连几个星期,他都不再出现在夕阳里,我觉得有些落寞。不知道是谢幕时刻到了,还是仍有意外的惊喜。每天我猛看小说,藉小说的情节来驱逐我心里那点淡淡的情愁。 「你恋爱了。」依龄说。 资生堂的美容课程等了一年才排上,依龄大学已经毕业。 「你胡说什么?」 「瞒不了我的,你画眉时,带着娇羞,很美。所以,我敢断定你恋爱了。」 「别消遣我,那是因为我以前从没画过眉,你才会觉得不一样。」 「少来,你的心是无尘明镜,什么事都会直接反射出来,瞒不了人的。」 「别得意了,那天,我一定学着让你看不清楚我。」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来呀!等你学会了再说。」 每次他和我错身而过时,他总是深情地看着我,而我的心里也总觉得甜甜的。虽然不曾回应他,却又像约定了百年一样,彼此都不曾错过不期然而遇的机会。我不禁自问:「夕阳下的偶然,也算是爱吗?」 心动 (3) 学了三天美容,心里真的跃跃欲试。起个大早,在脸上淡彩了一翻。妈说:「这才像个女孩。我们从前没梳粧抹粉是不敢走出房门,那像你们,出门化粧还怕人家笑。」 「妈,会不会太红?」 「不红化干嘛!」 「我怕被人家笑。」 「笑就笑,又不会笑输他。」 「那有人这样讲。」 「好啦!不红,别再擦了。快去!要迟到了。」 最近妈似乎真的看开了,她说:「人走到这步棋,什么都得看开,否则,气死了也没人伤心;说不定人家还要骂你,浪费他们的钱去办丧事。」 而依龄的来访,也是让妈看开的原因之一。她和黄擎涛天真烂漫、打情骂笑,一派游戏人生的稚气,常让妈捧腹大笑。心一旦笑开了,再没有什么烦恼惹得上心。 妈每天对着翠绿嫣红的花花草草,再加上五、六个鐘头的代工,大哥几天跑一趟泰山,姊姊、姊夫和二哥不定期来叙旧,把妈的生活装点得多彩多姿,忙忙碌碌,直比在万华还热闹。有时妈会心不由衷地抱怨几句,但我知道那只是思念和回忆引动的情绪。 规律的生活,平淡的家居,我如陶渊明般乐在心中的田园。眼前有山,心里有水,幽深的寒潭,照进温暖的阳光。瀟洒的江忆和我泛舟潭上,我身穿一袭淡绿色衣裙,映着绿色潭水,随意徜徉其间。 我忽然觉得,如果江忆是个女的,我的心思不就有倾诉的对象。反正,江忆从来就不是男生,现在付予它女人的性别,自然理所当然成就了。 她立刻被我的脑子换上一袭蓝纱,带着我邀游天涯,俯瞰三峡壮丽,西湖柔美,钱塘潮水澎湃,青海草原辽阔。心里梦里的尽是画册中故国美丽的山河。 喜悦形于表,欢乐驻心头。就在这样的情怀下,宋经理转告我,罗老闆用心为我安排了一次相亲的机会。男方是罗老闆的表亲,当天晚上依龄陪我去。 我们在吵闹的西餐厅见面,罗老闆作简单的介绍后就离开了。 点餐后,他的表情告诉我们他正想努力炒热气氛,因此首先开说:「江小姐,我听表哥说你是万宜公司的秘书,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不是一句问话,我傻了,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 依龄看了我一眼,随即问他:「孙先生,请问您在那儿高就?」 「电信局。」 原本就害羞的我,这场相亲秀实在令我尷尬。依龄本来坐一会也要赶去赴黄擎涛的约会,被我硬生生托住,她只好打电话要黄擎涛晚点再来接我们。 在上主菜前,我们三个都埋头苦干,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我暗暗自问,这戏要怎么唱下去? 他点的牛排第一个送上,在等我们的主菜时,他又说:「江小姐你很文静,好像不太爱说话,看来今晚我得一个人唱独脚戏囉!」 他的每句话都是一个结论,我能不文静吗?不过也因为这样,我紧张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我发现他微胖,虽有张笑脸,却不知那部份出了问题,总让人觉得不协调。 依龄说:「孙先生,您的大名怎么称呼?」 「孙嘉勤,你呢?你是江小姐的军师吧!我看非先通过你这一关,是无法得到她的青睞。」 「孙嘉勤,我习惯连名带姓叫人,你不介意吧!我可不是江小姐的军师,也不能左右她的决定,就算你通过我这关,一样得自己去闯她那关。」 他看着我,似乎在问我「是这样吗?」 我突然想起电话申装费用,于是问他:「想请教你,电信局申请装机,为什么费用那么贵?国外都没这个天价。」 「这是公家定的,我不能作主。」 依龄说:「听说你们员工每人可免费申请一部电话,月租费也全免。」 「那那么好。电话不装也罢,电话铃吵死人了,尤其是晚上十一点以后;我一定不接。」 「不接还是会继续响,不是更吵。」我问。 「不接惯了,以后自然就不会有人在十一点过后打电话进来。」 我疑惑地说:「万一有急事,不接岂不误事。」 「不可能。真有急事,他们自然会早点打来。」 依龄说:「急事怎么预料,要是在十一点才发生,早些怎么预告你;你还是不接吗?」 「我坚持原则,不接。」 听他说的话,我知道今晚要白吃一顿了,于是大胆地问:「万一是你女朋友打来的,你也不接吗?」 「我还是不接,她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和习惯。」 我噗一声笑出来,和依龄交换个眼色,我说:「孙先生,陆小姐还要赴个约会,我们得离开了。」 「她去赴约,我们继续谈啊!」 「我家住泰山,太晚回去不方便。」 「我会送你回去。」 「不了,谢谢你。她们会送我回去。」 「既然这样,你把电话留给我,以后好跟你连络。」 「我家没电话。」 「怎么可能没电话。」 依龄笑着说:「有人十一点以后不接电话,当然有人不装电话。」 我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他见我们笑了,他也笑得很开心,说:「下星期有教师节连假,我想回台中。」 我说:「哦!」 「你跟我一起回家去?」 「那又不是我家。」 「我诚意的邀请你。」 「公司很忙,可能要加班。」 「那有那会事,放假日还要加班。」他忽然变聪明了,说:「你家没电话,公司总有电话,你给我,我打去公司找你。」 我没回答。依龄说:「乾脆你给她公司的电话,她有空打给你。」 「我怕我没空。」我急忙回答。 「就是怕你没空,所以才要他给你电话呀!等你有空打给他,老闆就不会怪你上班时间聊天。」 「哦!」我终于会过意。 他楞楞地留下电话、人名。我们互相挥手,掰掰! 一星期后,宋经理找我进他办公室,我以为跟平常一样,只是交待公事。不料,一进门就看见罗老闆坐在里面。我顿觉心虚,虽然不喜欢他,也不该捉弄他;毕竟罗老闆是诚意的。 我想避开罗老闆,所以先问宋经理说:「经理找我有事?」 「是他找你。」宋经理指着罗老闆。 我知道躲不过了,只好正视着罗老闆,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晚的事。 「你对孙嘉勤的印象怎样?老实说,别管我跟宋经理的交情。听说你要了他的电话?」 我涨红着脸,心理真怨依龄,现在怎么收场。 「那是说你对他的印象不错囉!你怎么不讲话,害臊啊!他说你答应教师节跟他回台中。」 「他胡说,我没答应。」 「可是你要了人家的电话,不就是答应了。」 「我…」一急,我什么话都说不清楚。习惯地,我看着宋经理,希望他能跟依龄一样帮我解危。他却带着微笑,只注意桌上的公文。心想:『怎么办?看我这次死定了,都被依龄害惨了。』 罗老闆继续追问:「电话号码呢?」 我愧疚地回答:「走出餐厅就丢了。」 「连带回去都没有?」 我摇着头,说:「不是我骗他,是依龄。因为他坚持晚上十一点以后不接电话,依龄才跟他开玩笑,你别生气。」 「怪不得他说准是陆小姐在作梗,是她不让他送你回去,不然你会接受他的,对不?」 「不对!跟依龄无关,依龄只是帮我解危。是我自己不乐意,我拉着依龄,还害他没法去赴约会。」 「你觉得他不好吗?」 「我不知道。」 「是不是嫌他矮了点,还是才高中毕业?」 「我也不高呀!我们没谈到学歷的事。」 「一整个晚上,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就你知道的这些,其他什么也没谈。吃完餐就闪了。」 罗老闆正经地问:「那你愿不愿再给他一次机会,跟他作个朋友?」 我摇摇头,说:「他人是好,可是我不想跟他作朋友。」 「为什么?说实在的,他是我的表亲,回去后一直夸你,还打电话回台中,他父母也来了两通电话,以为这件喜事敲定了。」他接着说:「我知道他很主观,说话很直;也许不怎么罗曼蒂克,但心地真的很善良,是个踏实的好青年。你要不要再考虑看看?这种人虽不适合当情人,却是可靠的好丈夫。」 「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经理突然插口,说:「是不是你已经有要好的朋友了?」 罗老闆恍然大悟,说:「我怎么没想到。」 「没,没有!只是,」我突然想到摆脱的方法,说:「他说他是独子,我和我妈妈相依为命,所以,我不能答应。」 「原来如此,真的吗?」 「这倒是真的。」宋经理说。 「那我可以交差了。」他如释重负,又加问一句,说:「没骗我吧?」 宋经理说:「我作证。而且你也知道,她才刚买房子。」 我感激地说:「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骗你。你也知道,只有我和我妈住在一起,而且她年纪又那么大。」 「好,我不勉强你,不过还是要告诉你,结婚的对象不一定要长得帅,孙嘉勤真的是个好青年。」 「我知道,谢谢你!」我深深对他一躹躬。 我很后悔轻易答应去相亲,还好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否则,岂不凭白得罪恩人。我告诫自己,以后千万别乱答应去相亲了。 心动 (4) 宋经理送罗老闆离开后,对我说:「江小姐,下班时,等我一下,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地址好像就在你家附近。」他走回坐位,继续说:「听苏怡说你一有空就k英文,学得怎么样了?」 「我只是看些文法的书,背背单字,没什么进展。」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我,说:「有空看看,或许对你有帮助。」 我感觉里面是书本,抬头看他,觉得他的眼中有一种奇妙的光在闪耀。我虽不在意他的眼神,却在心里飘过一丝疑惑。 回到座位,看苏怡不在,我打开纸袋,拿出两本英文书,一本是简爱,一本是蝴蝶梦,中间夹了一张纸;上写着: 「江小姐: 大吼后,我很后悔,一定伤你很重吧! 苏怡是个小心眼的女孩,也是董事长一位至交的千金,我必须安插她在秘书的位子。 你的委屈我明白,只是在情急之下很难控制情绪,这是上班族永远无法避开的现象,希望你别太在意。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争议,同事、朋友间如此,夫妻、两代间也一样,只有靠自己的智慧和容忍去妥为处理。 我的心事你明白,对她的情,随着时间和她的成长而与日俱增。虽曾努力去忘,也努力和妻子建立交谊,然而玉綺的无理、气势凌人,老以为我是在她裙带下讨生活的人,真教人情何以堪!再说,我父母也投资了近三成的资金,而我本身的努力,更是天可怜见。 不知不觉又告诉你这些,只因为早已对你信任。希望有一天,我们夫妻也能像你父母一样,眷属终成有情人。 我是真心想作你永远的朋友,也愿我在你心中,能与江忆等同对待。 让我们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我把信夹入书中,望着书出神。 「在看什么!」苏怡探头过来看我手中的东西,我连忙把书放入纸袋里。苏怡说:「只不过是一本书,有什么好神秘的。」 「嘟!嘟!」她桌上的电话正好在这候响声,我提醒她,说:「你的电话响了。」 「有什么了不起!」苏怡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接电话。听她应道:「是,好,等一下,马上就送进去。」放下电话,她急忙拿出公文打字。 从第一次知道他的故事,就为他守着这个秘密,而守密最好的方法就是销毁证据,不留下一点痕跡。他太大意了,怎么可以写这样的信。趁苏怡焦头烂额忙碌时,我把信夹在废纸中,放入碎纸机中一起裁碎,然后分别洒在两个垃圾桶里,就算有人捡起来,也一定兜不出原貌。 证据毁了,疑问却仍在心头。 为什么他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他忘不了却又没有选择她?有权选的时候放弃了,无权面对时,偏又思念;我对宋经理没有同情,只感到疑惑。倒是替他的妻子打抱不平,也为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庆幸;世界上有这么一位深爱她的人,而且〝第三者〞的封号又不会加在她的身上。 一个会让人在和她分别后仍不断加深思念的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也许心中的江忆也是这样一位美丽又温柔的女子,只是宋经理并不知道,她已经由布娃娃变成我的闺密。 夕阳下的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不再出现了,我不再急匆匆地赶着下班。苏怡几乎天天都有约会,传与企划部某主任很要好,五点半不到,她已溜得不见人影。 我收拾好东西,依宋经理的指示等他。五点四十五分,宋经理走出办公室,手上拎着一盒港式蛋捲,是近来很时髦的礼盒。 一向独个儿走惯了,今天身边多了一个伴,走起路来还真彆扭。过马路时,他礼貌地伸手护我,我忍不住摇摇头,快步向前走。 他微笑说:「总有一天会有护花使者陪着你。」他接着问:「罗老闆介绍的人既然不错,为什么不考虑?」 「他说十一点以后不接电话,就算有天大的事,他也不接,依龄说他是个自私狂。」 「也许他只是想引你注意。」 「不是,我看不出他有幽默感,而且他还说是依龄阻扰他送我回家,可见他还会撒谎。」 「你的思考方式太率直了。」 「是吗?」 「人没有十全十美,缺点是无法避免的。有时爱一个人要连他的缺点都爱。譬如沉玉綺,结婚到现在,她总是嘀咕我心里有个女人,除了她老爸的事业令她骄傲外,她常要忍受我对她的冷淡,而我自己也常想飞出岳父的阴影,但每次面对儿女和想到她的一往情深,我还是没有勇气离异。」 「你说得对,只是我直觉不喜欢他,所以,不需要去包容他的缺点。而我也不希望你为了一个梦幻的人毁了真实的幸福。」 「你一直认为她跟你的江忆一样,只是个幻影吗?」 「阿秀姐说,那女孩根本不清楚你喜欢她,朱世文也说,你根本说不出她的名字,可见她不一定存在。」 「所有的事都来得太快,我想做的都来不及,否则,…」 「否则,你还是不一定会选择她?这样也好,她不知道就没有痛苦,如果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从你听从父母的安排,接受你不爱的人,就知道你没有勇气为爱情争到底。我敢说〝不〞,你却不敢;就像你结婚后仍拋不开她一样。我知道你是商场上的勇士,却是情感的懦夫,爱与不爱,你都是这样的软弱、徬徨。」 他停下脚步,讶异地望着我,然后低头叹气说:「你没有说错,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个…,其实你观察入微,我的个性在你剖析下完全暴露无遗。」 「你不会生气吧!依龄常训练我思考、判断,最近又介绍我看推理小说,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不是有意要得罪你。」 「你从信里还看到什么?」我们继续往前走。 「其实,我很同情你太太,不管她是否气势凌人,她总是一心一意想挽住你。何况,就算时光倒回到六年前,她仍然不是拆散你和那女孩的元兇;反而她一直是你心中哀愁的真正受害者。」 「她的确没有错,错的是我的感情太迷惑。女孩的天真、温柔和她的苛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教我六年来一直觉得遗憾。」 「因为你一直与那女孩保持距离,所以能保持不切实的美感,如果你们有机会相亲相近,也许一切美丽就幻灭了。」 「我看你也是个温柔的女孩,难道也有苛薄的时候吗?」 「我们对孙先生的行为不是很恶劣吗?而且我和妈有时也会为一点小事而起争执,毕竟每个人都有个性,不可能完全跟别人契合,小小风波自然是无法避免的。你不也认为相处要有气量吗?」 「如果她发起脾气来,就拿家里的碗盘出气,你认为我该要有怎样的气量?」 没想到他家的情况跟二楼的夫妻相同,我问:「你们不都是大学生吗?」 他冷笑地说:「大学生就跟其他人不同了吗?还是就必须特别注意风度、理性,连吵架的时候,也要把文凭端出来考虑再决定后面的行为、动作。」 「难道你这么确定她是无理取闹,而不是感受到你的情绪反映吗?」 他瞪大眼睛看我,就在和他的眼睛对视的一剎,我心头猛然大震,原来他是如此具有吸引力的男人,怪不得当年缝衣部为他不断引起战争,更难怪老闆的女儿要逼婚。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好静的一段路程,终于走到交叉路口,我问他:「你朋友住那里?」 「先到你家拜访伯母,再去找我朋友。」 「到我家?」不是去找朋友吗?到我家干嘛? 「你们搬来这么久了,是我我介绍的房子,却都没去了解一下环境;今天难得经过,当然要过去探望一下伯母。」 这理由好像很正当,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我说;「我妈跟你又不熟,而且我家也没整理,妈在家作副业,家里乱七八糟的,这样带你去,妈一定会骂我。」 「如果你坚持,我改天再去。」 「不是坚持,只是…」 「好,等你那天准备好了再邀请我去,可以了吧!这蛋捲替我带给伯母,我不打扰了。」 「不是要带去你朋友家的吗?」 「我说过吗?」他把蛋捲礼盒硬塞给我,说:「替我问候伯母好,她女儿是我最好的助理。」他正要往前走,又回过头来问我:「那封信?」 「你不是要我守秘?」 「那是我们的秘密。」 「秘密只能留在心里,才不会被发现。所以,我把它裁碎丢掉了。」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我,随即开心地笑了,因为这的确是最好的守密方法。他俏皮地对我眨眨眼,倒退了两步,瀟洒地转身,走入初夜的街道。 爱了 (1) 今天早上,苏怡一连接到三、四通宋太太打来的电话。她被搞疯了,不耐烦地回答:「跟你说,他在开会。」突然高分贝说:「谁骗你,不信你自己打给董事长,他们一起在开会。喂!你真烦呢!谁故意不让他接电话,我们敢吗?」苏怡用力掛上电话,气嘟嘟地连珠砲似地大骂说:「看有没有这种人,找不到老公就怪到别人身上,跟她解释又不听,一直吵个没完,真烦!要我是宋经理早把她休了。」 「小声点,万一被听到就不好。」我提醒苏怡别乱说话。 「怕什么!听说这次吵得很兇呢,说不定真的要闹离婚了。她自己在电话里也说,宋经理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我讶异地说:「会吗?他能去那里?」 「前天,门卫说他下班后,七点多又回办公室,昨天根本没下班,一直待在办公室。你没发现他这两天一大早就在经理室吗?」 「我没注意到。」现在我又比较同情宋经理,不知道他的容忍度有多大,也不知宋太太是否有心改变一下自己。大哥跟妈不和,妈搬出来后,一切争吵即告结束,宋经理逃家,事情反而愈闹愈大。唉!人活着为什么有这么多烦恼和痛苦? 会计部郑婉如正好进来找苏怡,两人兴冲冲地谈述宋太太电话的内容,然后搭肩到会计部畅谈。反正宋经理的家务事在公司早已不是秘密,只要不当着他的面讲,谁在乎宋经理的面子和感受。 「江小姐,请进来一下。」宋经理匆匆走进经理室,我立刻跟了进去。他说:「这是刚才开会的资料袋,麻烦你先替我整理一下,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说。对了,大约下午一点我会回来,你中午回家午餐可以早点回来吗?」 「没问题。」 他叮嚀我说:「别让人家知道我一点鐘回来。」 我很纳闷却没时间问他,因为他话一说完就匆匆离开。 快十一点,董事长和一位漂亮的太太进来,直接推门进经理室,我连忙跟了进去。 「董事长,经理不在。」 「爸,你看!他明知道我要来,居然还躲起来不肯见我。」 董事长问:「江小姐,宋经理去那儿了?」 「他开会回来,把资料袋给我就出去了。」 「有没说去那里?」沉玉綺问。 「没有。」 两人走出经理室,董事长看看我桌上的资料袋,又看苏怡的空座位,问道:「苏小姐呢?」 「大概在会计部。」 沉玉綺问我:「早上的电话是你接的吗?」 我一时没会意,回答:「什么电话?」 「找宋经理的电话,为什么不叫他听?」 「噢!她不是告诉你宋经理在开会。」 董事长说:「玉綺,吟翔跟我在开会怎么接电话,你不要一直追问这件事。」 沉玉綺生气地说:「这件事可以不问,他两天不回家,难道也不准我问?」 「家事在家里处理,等他回去再问。看你气势凌人的样子,那个男人受得了。他可是公司的高级主管,你不给他面子,谁还会尊重他。小则影响营收,大则可能影响到公司的营运,你就没脑子想吗?」董事长一脸严肃地说:「都是我把你惯坏了,没半点分寸,连他没回家你也讲。哼!」 「爸!要是他今天再不回家,我怎么办?」 「还说,你先到我办公室。江小姐,宋经理一回来立刻请他到董事长室,说我在找他,不过,别告诉他宋太太在我那儿。」 「是,董事长。」 这时候,苏怡从外面进来,一见董事长和沉玉綺,兴奋地说:「沉伯伯,来找经理啊!」 沉玉綺把脸一沉,说:「苏怡,早上电话是你接的吧!」 苏怡有些胆怯地回答:「是啊!董事长,宋经理是跟你在开会,没错吧!我可没骗你。」 「你!」沉玉綺正要发飆,立刻被她爸爸阻止,说:「玉綺,跟我回办公室。」 「哼!」沉玉綺狠狠白了苏怡一眼,才随董事长离开。 等他们一后,苏怡又大声嚷道:「有什么了不起,全台北像你这种三流的董事长千金多得卡车都载不完,神气什么?」他见我桌上的东西,已料到宋经理回来过,立刻放低声音说:「江淑仪,刚才是不是很精彩?」 「什么很精彩?」 「他们碰面时啊!真可惜!都是郑婉如硬拖着我不放,要不然也不会错过这场好戏。」她看开始整理资料,说:「喂!停一下嘛!说点来听听,我知道你没有表演天分,不过聊胜于无,大家都很关心这件事嘛!」 我气得真想骂她三八,结果还是嚥下去,冷冷说:「宋经理出去后他们才进来,双方没有碰到面。」 「真的,好险,那我有机会亲眼目睹一齣训悍记或训夫记了,哈哈!」 我真的忍无可忍,说:「苏怡,你迟早也要嫁人,这种事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也希望别人看你的笑话吗?」 「呸!呸!谁会跟他们一样,你少诅咒我。哼!」她气嘟嘟地回自己座位。 我们不再交谈,我继续整理资料,她坐下来打字,不到两分鐘,她又拿起电话幸灾乐祸地和人聊宋经理的家丑。 我在心里暗叫:『希望她早点被开除。』 中午回家吃饭,又匆忙回来,前脚才踏进办公,宋经理已换上全新的衣服回来,脸上却仍掛着出去时的忧愁。一进门就问:「资料整理好没?」 我把资料给他,说:「你看看对不对?」 「跟我进来。」 我拿着资料跟他进办公室。 「等我看完,该送件的,下午你替我发出去。我有事还要出去,如果有公事,放我桌上,晚点我会回来。」 我直盯着他看,想劝,却觉得没立场,也不知道从何劝起。他快速审完公文,抬头看我,问:「怎么啦?」 「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本来就不是秘密。在你们面前,我是一点尊严也没有。」他甩掉手上的笔,痛苦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说:「我也想家、想孩子,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再忍受她的无理取闹。」他睁开眼睛,两滴泪硬是掛在眼眶里,愤怒地说:「我快被逼疯了,她一直吵着问她是谁?甚至连自己沉迷在牌桌上都归罪于她。孩子生病是我带他们去看医生,功课也是我在看、在管。我每天准时下班,她还冤枉我外面有女人,偶而应酬,就说我是花天酒地。」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每个月都要花钱买一、二打碗、盘,商场有为的企业家,回到家里什么都不是。在同事的心里,还把我说成是贪图富贵、怕老婆的窝囊废。其实,我老爸也是三大股东之一,我为什么要活的这么没有尊严?要不是看在夫妻一场,孩子是无辜的,我早想结束这场婚姻。」他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那你走!」 「我没瞧不起你,你干嘛对我发脾气?」 「…」他抚平自己的情绪,说:「抱歉,我实在压抑太久了。你知道我很后悔当时对这桩婚姻的懦弱吗?以前,我看到你委屈地忍受别人对你的无理,而你仍然认命地工作,现在你是和和气气和同事相处,而且快乐地工作,我就…」他不再往下说,痛苦地用手掩面。我感觉得到,他哭了。 「你很希望宋太太也能快乐阳光的和你过日子,对不?」看他没回应,我问:「我可以跟你说话吗?」 「你说。」他放下手,再一次调整自己的情绪。 「董事长交代,你一回来,就请你去他办公室。」他不再发怒,静静看着我。我继续说:「逃家不是办法,面对她,当着董事长的面把话说清楚。」 「跟她承认我心里有『她』。」 「宋太太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不知道,她只是疑心病。」 「那就别承认。反正女孩从没有曝光过,外遇并不存在,你大可放心的指责她的怀疑。」 「不承认,她会接受吗?」 「也许是你自己心中有鬼,老觉得人家在怀疑你。既然你想家,也想继续维系这个家的幸福关係,可见你对她也不是真的厌恶到极点。」我鼓励他说:「你们之间仍有值得依存的关係,别放弃重修旧好的机会。」 他用窥视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正在讲一件与他毫无关係的事。他问:「还有机会吗?」 「只要你肯,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更何况你们夫妻关係仍在,孩子又那么可爱,挽救总比重新来过容易。」我想了一下,说:「董事长好像蛮疼你的。」 他点点头,说:「他疼我比疼玉綺还多,他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 「这就是机会。把她的无理、你的不满,趁机向董事长讲清楚,狠狠咬她一口,教她没理由反驳,这样至少可以让她安静一段时间吧!」我接着说:「至于你,也应该澈底把她忘掉,不要让不知道这件事的女孩凭白去承担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苦笑着说:「你说得好轻松,狠狠咬她一口,然后把『她』忘掉;万一她死咬着不放,我又忘不掉『她』,怎么办?」 我有些洩气地说:「会那么难吗?朱世文,我不就这样忘了。」 「他的行为太让人伤心,而且你们之关根本什么情都没有,自然容易忘掉。」 我不死心地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你不可以再犹豫了。苏怡马上就要回来,她们一直等着看笑话,你要挽回尊严和家庭,就得当机立断。我倒很想看她们失望的样子。」 「衝着你这句话,我现在就去董事长办公室。」 「是为你自己,别当儿戏!」 他叹着气说:「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四分五裂,但你也别逼我忘了她。」 「『她』在你心里,谁也不能把她赶走,做不做谁能勉强你。」我尽责地催他快去,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抖起精神走出去。 宋经理才离开,苏怡就回办公室。一进来就问宋经理回来没?我当然回答没注意。她不屑地说:「问你也是白问,事情等你知道了,世界大战也早结束了。」 我没理她,只是心里突然起了担忧,万一他委屈求全换来的仍是一场羞辱,我岂不成了罪人。我开始对自己的鸡婆觉得懊恼,人家夫妻间的事,总有解决之道,何况还有董事长在,我出什么鬼点子,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也许让宋经理避一阵子,事情就不了了之,不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逼他挺而走险? 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我的担心逐渐增加,而苏怡的头也快盼酸了。下午三点多,宋经理终于出现在大家的视线内,他的身旁伴着傲气而美丽的宋太太。 宋太太骄傲地站在苏怡面前冷笑,苏怡像被攫住的小老鼠般惊讶失望,我则愉快地看着他们。宋经理带着满满的自信向我眨眼,戏剧性地通过我们走进经理室。 一切都尘埃落定,震耳雷声过后,竟然连一滴雨也没下。不过,宋经理告诉我,勉强克制下来的情绪是不可靠的,下一波来袭时,可能是大风暴。只是他一定做到,她不犯他,他也绝对不会发难去破坏家里的和谐气氛;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人们常说,孩子是夫妻间的桥樑,是家庭维系的重心,大概就是宋经理求全的原因吧! 爱了 (2) 做了一件好事,心情真是快乐极了。直想把处理的经过、感触和依龄分享,可惜打了几次电话都没和她连络上。 每天快快乐乐的上班、下班,从小到大,生活好像从没像现在这么愜意。 夕阳下突然又出现好久不见的周靖荣,我讶异自己竟如此深刻地记住这个名字。 我放慢脚步,准备像以前一样默默地通过他,没想到他却停下脚步叫住我,告诉我:「我就要去美国留学了,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吗?我们可以先从友笔开始。」 也许他是第一个令我心动的人,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生,没有资格和留学生作笔友。」情不能已,我哀伤地望了他眼,调头跑回家去。 妈问我为什么哭了,我告诉她原委,她说:「真笨!男的比女的学歷高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为什么觉得配不上?」 「人家都说医生要娶的老婆是漂亮的千金小姐,能送给他医院作嫁粧,我们能给什么?」 「也许这个人他不需要医院。」 「可是他以为我是大学生,而我才初中毕业。」 「那你哭什么?」 「人家就是想哭吗?」 妈妈不理解地说:「上次罗老闆介绍给你的那个,学歷相配,他不是很喜欢你吗?你偏不要。」 「也许没有缘份吧!」我没心情和妈妈说话,于是说:「我去洗个脸,准备吃饭。」 妈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充满无奈和凄凉,我顿时按下自己的忧伤问她:「妈,怎么啦!好久没见你心情不好,又跟大哥吵架吗?」 「不是你大哥,是你二姊。」 「二姊怎么会跟你吵架呢?」 「我怎么会跟她吵架?是她打电话来跟我聊天,说医生检查出她有尿毒症。」 「尿毒症!二姊有没有说严不严重?」 「还好啦!医生说发现的早,用药物控制还来得及。」 「你有没有劝二姊别再替人家做衣服了,尿毒症听说是憋尿憋出来的。」 「你大姊也是这样说。」 「妈,别难过了,早治疗还是会痊癒的。」 晚上,我和妈的心情都不好,很早就各自回房休息。 我的心里想的全是周靖荣,不觉问江忆:『我是不是爱上他了,为什么又不敢接近他?我告诉他自己只是个初中生,对不对?还是应该先答应和他交朋友,再找机会慢慢告诉他。但那样,会不会是欺骗,我不想欺骗。不可能的事,就早点结束的好。可是我的心好矛盾,一切是不是已经晚了,还是会像今天一样,他会再次给我一个惊喜。』 『为什么你那么衝动地表露无遗,又不给对方任何回应的机会。就算他对你的文凭不在意,可你已经跑开了,要他如何向你表示他的想法?还是先把你自己的情绪安抚好吧!』 我有些期待地说:『也许他想过后,明天会再出现夕阳下。』 『也许他搭明早的飞机飞走了,夕阳下只有你一个人。』 我后悔地问:『那我明天还要不要在同一个时间经过那里?』 『万一他因为你的学歷不来了,你不是要伤心死了。』 我开始犹豫了,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别在那个时间出现囉!』突然,我觉得他好高好远,像天上明亮的月,而我只是苍芎中一颗微小的星辰。 心里忽然又听见江忆说:『你处理宋吟翔的事不是很成功吗?为什么处理自己的事,却这么没头脑?』 『他们是夫妻,本来就在一起,而我和周靖荣…只是陌生人。』 『连朋友也谈不上的关係。你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你要人家怎么想你叫你啊!』 我突然起宋经理心里的那个女孩,说:『对!宋吟翔是不是也和我们的情况一样,所以,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要不然他为什么叫不出她的名字?』我不觉深深叹息,说:『江忆,长大了好烦哦!』 我的情绪仍绕着周靖荣无法排解。于是对江忆说:『也许你是精灵,根本无爱无痛,无牵无绊,所以,你不知道我的心现在真的很痛。』 江忆说:『别忘了,我是你心里的精灵,你的心思、你的情绪,我那会不清楚。』 我异想天开地说:『既然你是精灵,那你就去周靖荣那,看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跟他的朋友在讨论我?』 『地址。』 『没有。』 『后悔了吧!如果不是那么衝动,或许现在就不是这个情况。』 我再次叹息,说:『看来我错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日后让人家嫌弃。』 江忆突然像跳针的唱盘,又重复说:『明天他来或不来?』 我斩钉截铁地说:『也许他搭早班飞机走了。总不能要他为一个不知名的人耽误前途吧!』 『别把所有状况都想全了,预设太多立场,会让你不知道该如何走下一步棋。』 我停止和江忆聊天,静静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从我们的乍见到今天,脑海里像走马灯般一幕幕出现。 为什么他会是世人最被宠爱的医学系的留学生?为什么让女工认识留学生?我发觉我真的爱上他了,忍不住把自己蒙在被里抽泣,我决定明天一定要再见他,就算见不到也要去。 第二天,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五点半,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班,苏怡拿着一张回信稿给我,说她有事非走不可,宋经理还在等这份文件。 见苏怡开心地离开,我的情绪又跌入谷底,在心里说:『江忆,看来我跟他是无缘了。』 稿子很长,我的心很乱,破天荒作废了五、六次才完成。我等宋经理确定没问题了,匆匆拎起皮包就要走。 他问:「有事吗?」 我随口回答:「我二姊生病了。」 「什么病?」 「尿毒症。」 他关心地说:「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摇摇头,看时针已指在六点,他早已离开了,我不禁红了眼,但在宋经理面前,我只能强忍着伤心。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走。」 宋经理说:「你们姊妹的感情很好。」 我噙着泪,在心中叫着:『周靖荣,我为你哭,你知道吗?』 他安慰我说:「也许不太严重,你别难过了。」 我急切地说:「谢谢你,我要走了。」 走出办公室,我急匆匆衝向归途,明知一切为时已晚,就是期望还会有奇蹟出现。 路灯的冷光照着归途上悄无声息,我想见的人一定是走远了,街道才会这样寂静。我失望地放慢脚步,不捨地回头,不料就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在街灯下,忽然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下班了?」 我稳定情绪,确定这一切不是梦,他真真实实就站在那里。我激动地快步走向他,又害羞地停了下来。夜掩饰了我红热的脸,但我的心意,却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 「我等了很久,以为你故意不来。正要走,就看见你跑进巷子,所以,我鼓起勇气走回来。」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一直以为你是中文系的学生,才会被你昨天的话弄傻了,其实你的举止就是个有教养的女孩,什么文凭,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是诚心的,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好高兴,轻轻对着他点头。他拿出纸笔和一封信,说:「这是我给你的信,里面有我在美国的连络地址。请你也给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好吗?」 我很快写好名字和地址交给他。他高兴地说:「我搭明天凌晨的飞机去美国,我得赶回去准备一下,等我给你信。再见!」 「再见!」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挥别,我直盯着对他挥手。忽然,他又跑回来,说:「我想我应该先送你回去。」 「还是你先走吧!早点休息。」 「我先送你回去,这条路看起来好黑,也没什么人走。」 我们并肩走回家。心里好兴奋反而没交上一语。家那么近,走没多久就到了。我们再一次说再见,这次,他等我关上门才离开。 妈告诉我,今天大姊陪二姊回来,二姊的气色还不错,她昨天打电话告诉妈时,已经出院一星期了。现在病情大抵已稳定,只要按时吃药、定期检查就不会有事。 妈放心许多,我也宽心。昨夜无眠到现在,妈可说已精疲力尽,八点不到就上床睡着。 我回到房间,兴奋地打开周靖荣的信,有张铅笔素描,画一个大眼睛、长发的女孩,旁边写着「想的人」。我好喜欢那张素描,如果它真的是我,我讶异自己竟有如此迷人的眼睛和脸庞。我打开信,上面写着: 「我想的人,你好 还有一张梳着公主头的素描放在我的书桌上。画你,是想把你的样子深刻在我心里。而送给你你的画像,是要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样子。 你的双眸富有灵气,你的行止充满矜持,如果这封信能交到你的手上,信里的内容,可能早已不及对你倾慕的万一,因为只有思念不断,才能让我鼓足勇气走向你,把信交给你。 夕阳下的人 周靖荣67.1.22」 信是半年前写的,看来他真是个有心人。 我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情不自禁又打开来看一遍。短短几行字,满满的诚意。我闭上眼,一字一句慢慢在心里默诵,一遍遍在脑中重覆。『周靖荣!周靖荣!』我想一直喊着你的名字,直到你成为我的部份。 我把信放在枕头旁,侧着眼看它。这一夜我醒过来无数次,当鐘敲二响,我有些不捨也想哭,我求菩萨保佑他一路顺风,平安到美国。接下来,我一直在似睡似梦中,直到妈在厨房煮饭的声音吵醒我,我才醒觉。虽然睏意犹浓,心情却十分愉快。 一个月后,我收到周靖荣的来信,他在美国一切都已安顿好。课业十分繁重,一时尚无法适应,他要我作他的精神支柱,务必要给他回信,因为他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院长是他唯一的亲人,每个星期五他回院里探望院长,并替弟妹们温习功课。他是国防医院毕业,这次甄选进修是公费。 我学他也把自己的身世家境毫不保留的告诉他,他不但不嫌弃我的贫苦,反而赞美我的努力。几次通信,他寄给我生活照,并要我也寄照片给他。我们无所不谈,从生活点滴到小说、人生观,他更介绍我看翻译小说,偶而也在信中来几段英文,要求我也以英文回信。有了看章回小说的基础,再加上几本翻译小说的帮助,在我心中匀化出另一种感受,另一种情愫。他说我的信不再像开始含蓄,有时令他读来热情扬溢,对身处异邦的游子来说,正是最好的慰藉和鼓舞。 读他的信和给他写信,是我生活中最重要且快乐的部分,因为一离开这里,二姊的病和大哥的情绪又成为我无法摆脱的痛苦。 预兆 (1) 国荣在我们搬家前一年考上逢甲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都在外住宿。在他大四时,文倩出嫁,老大也有稳定的女朋友;原本热闹的家庭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大嫂是个直肠子低敏感的人,对大哥唯唯诺诺,对家的转变却毫无感觉。但感觉敏锐的大哥,对家的转变有强烈的反应,情绪也跟着起大变化。他开始觉得生活冷清,也嚐到寂寞的滋味。他无法忍受长期的孤寂,他希望每天都有轰轰烈烈的事发生。他的情绪比从前更为激动,常用最深的怀疑去扭曲平常事,让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变得不寻常,且内藏阴谋。 最近国荣交了一个台中的女朋友,假期很少回家,老三国辉常和朋友登山,有空也常来泰山陪阿嬤,常常聊到吃过晚餐后才回家。大哥开始来泰山追问他三个儿子的行踪,因为他不信他们会同时交上女朋友,更怀疑他们同时不在是被他阿嬤诱拐走了。妈仍是多年前破坏他们家庭的罪魁祸首。不论事实如何,也不管妈怎么解释,他就是无法停止对妈的怀疑和不满。他怒气冲冲地说:「他们常来你家,你不能否认吧!」 「我没否认,只是事情…」 他不给妈妈说明的机会,说:「不否认就好。他们来,你总会跟他们说话吧?」 妈妈像被审问的犯人一样回答:「我当然不可能对他们不理不睬。」 「你疼孙子,我这个老爸就欺侮他们啦!你为了让你的家旺起来,就骗他们来这里。你知道吗?家里的人都往外跑,对我们家影响有多大,我的生意都快跨了,你却越来越发。你看!阿淑本来只是个白痴,现在月入一、二万块,我呢?每个月文具店做不到两千块的生意,国辉又成天往你这里跑,谁来看管生意?所有福气都给你拔走了,你的心最黑了。」 「你…」妈举起发抖的手刮了大哥一个耳光,我拉住妈,妈边哭边骂。我衝过去把大哥推出门外,狠狠地告诉他:「爸不会原谅你的,以后你别到我家来。妈是我的,我不准任何人欺侮她。」我把纱门关上,大哥没推开纱门,只是恶狠狠地钉在那里,好久好久以后才离开。 「你为什么要拉住我?这种儿子应该让我多捶他几下。你听他的话多毒,居然说我的心最黑,早知道他会这样对我,周岁出痲疹时,我也不必那么费心的照顾他,阿重伯教我用小火烤,帮他逼出痲疹的毒。烤手,手的水痘出来,烤背,背的水痘才出来,水痘烤出来了,烧才退,一条小命好不容易保住了,竟然是养一个仇人来虐待我们两个老的。前几年乱嚐草药,病得那么利害,要不是我问卜求神,他能好得这么快吗?今天,居然说我的心最黑。」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妈一抱怨起来就没完没了,扯出爸爸、小姊等陈年往事,她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怜的母亲!老伴走了,大儿子不孝,老二入赘,老三远在美国,一别又是一年多,去信虽多,回信却少。大姊虽好,子多家贫,自顾不暇;二姊身罹重病,二姊夫又见异思迁;小姊就不必说了,最后连我也无法逃脱,如果我是个男的就好了。我也同意我应该被抱怨,因为如果她可以决定她的老么是个儿子,我也可以选择不投胎到这个家庭。 大哥离开一个多小时后,我偷偷打了个电话给大嫂,知道大哥已平安到家,才松了一口气。 好好的一天假日就这样莫名其妙泡汤了。 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我写信给三哥,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请他明白地告诉我他的决定,要是能回国,请早一点回来,要是不能,能做的我会尽力,只是我觉得自己的担子愈来愈重。 我又收到周靖荣的来信,这封信比平常晚来了二个礼拜。回信时,对他毫不保留,只盼能像之前一样接到他的关心,纵然忍受再多的苦,我也有勇气撑下去。我的前途是否光明,我的责任是不是可以减轻,全系在他一人身上;只有他能帮我解决困难,让我体会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光辉。 带着哭肿的眼来到办公室,苏怡敏锐的视觉立刻扫瞄到我有心事,不断冷嘲热讽,想打听新闻,以便她到处炒作。奈何我心情太坏,她的口气又太令人厌恶,一气之下竟然破天荒对她大吼一声。她没想到我会吼叫,像突然被温驯的猫咪抓伤一样,吓坏了,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委屈,伏在桌上大哭大闹。哭闹声惊动了宋经理和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们。 郑婉如第一个跑进来,又问又劝,苏怡指着我破口大骂,我哑口莫辨,气得胸口都快炸开。 「没想到平常装得那么老实,兇起来比谁都泼辣。」郑婉如斜睨着我说。 「我好意关心她,不回答就算了,居然没头脑就吼人,好像我是垃圾。我几时管过她的间事,我敢吗?整天闷不吭声,好像每个人都得罪她似地。你以为你是谁啊?天上的仙女,还是地上的千金小姐?告诉你,人家是可怜你,才让你坐在这里,你以为凭你一张初中文凭,就可以坐在秘书室吗?我看顶多到后面厂房去踩踩机器就很幸运了。」 「…」这下轮到我掉眼泪了,我实在没想到吼那一声,竟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难堪。 「再吼啊!反正你的面目已经被人家识破。怎样,人多就不敢吼了。沉默寡言、温柔斯文,全是假的。」 「苏怡!讲话留点口德。」宋经理站在经理室门口,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进办公室,没头没脑就吼我。」 宋经理问我:「是这样吗?」 「…」我只是落泪。 「江淑仪,你进来一下。」 我走进经理室,关上门时,彷彿也把一切喧哗辱骂关在门外。 预兆 (2) 「坐,轻松点,我不是要问你跟苏怡吵架的事。」宋经理停了一会,说:「有事吗?上礼拜六看你还挺快乐的,怎么才隔一天,就显得心事重重。」 我难掩心事,说:「经理,我有个像火药库的家,你知道吗?」他点点头。我继续说:「昨天大哥又来家里跟妈大吵大闹,这次吵得好厉害,气得妈动手打人,我也发狠把他赶出门。」 宋经理关心地说:「伯母现在怎样了?」 「一大早,大姊、二姊过来陪她,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 「你三哥知道吗?」 「信昨天就寄出去了。三哥和化学工厂的条件也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可能会回国定居。」 「会接伯母一起过去住吗?」宋经理问。 「啊?她是他的母亲,他亲口承诺的,会有问题吗?」 「有些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就算你三哥愿意接伯母过去住,白天谁陪她,他们会同意伯母在他们的高级公寓里作家庭代工吗?还有,他们的生活习惯完全和你们不一样,伯母能适应吗?」 「还有这么多顾忌啊?」我看着他,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其实我的期盼是自欺欺人,我心里早已有数,这是工业社会留给两代间的外一章,老年人何去何从?难道只能像西方社会一样,老了只好牵着宠物逛街、聊天,走不动了,就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或进老人院,或等邻居闻到尸臭,找警察撬开大门时,发现里面有具已经死了一个多月的尸体。 他看我担心的样子,反过来安慰说:「也许你三哥是个例外也说不定。」 「三哥应该不会的,他亲口向我保证,他会负责的。」 「你三嫂呢?」 「三嫂陪妈聊天时,显得很亲切,只是妈说,见面三分情。」 「二哥呢?很少听你提到你二哥。」 「二哥是个矿工,入赘三峡,他的担子比我还重,妈根本不可能去他那里。现在,只有看他了。」 宋经理敏感地问:「他是谁?」 我满脸通红。 「你交男朋友了。」 我点点头。 「他对你好吗?认识多久了。」 「两年了。」 「他知道你家的情况吗?」 「知道,我在信里都有跟他说。」 「信!是笔友?见过面吗?」 「我们是偶然在路上遇见的,一年后,他赴美留学,要我跟他通信,我们才开始以信交往,我英文大都是他指点的,他是个孤儿,正在修医学硕士。」 「他看了你的信,反应怎么样?」 「他说不论事情发展成怎样,他永远站在我这边支持我。」 宋经理问我:「你相信?」 我疑惑地反问他:「你不信?」 「好。」他把椅子拉近我,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只是笔友,凭那一点让你对他这么信任?」 「他是在知道我的学歷、我的家境之后决定跟我交往,所以,我信得过他。」 「你们谈到未来?」 「未来!」我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心里很清楚他爱我,但也很清楚我们还没有谈到两人的未来。我说:「他告诉我,他将来要开一家自己的医院,为贫穷的人义诊,绝不要像现在的医生那么势力。」 「还有呢?」 「他教我英文,介绍我看翻译小说,也很明确地告诉我,他爱我。」 「就这些,有没跟你提到对伯母的看法?」 「他知道我和妈妈一起住。前阵子,大哥没跟妈吵架,所以我没问他对妈妈的看法。不过,昨天我回他信时,告诉他这件事,我要他早点给我回信,而且他回国的日子也近了,我们可以当面谈。」 「你们的事可以让我多知道些吗?或许我以大哥的身份可以给你一些意见。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让我分享你的快乐也分担你的忧愁,就像你帮我解决我的家庭纠纷一样。我是诚心诚意,愿陪着你走。」 我感激地说:「我相信你,只有你、阿秀姐和依龄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有时我真的好希望你是我的大哥,可惜我没这福气。」 「现在认也不迟啊!」 「现在,我比较希望周靖荣是我大哥,希望他能为我分担忧愁。」 「他叫周靖荣。」 「嗯!」抬头看见他关怀的样子,我真庆幸生命中有他和阿秀姐、依龄,这是上天安排我生在这个家庭后最大的恩赐。忍不住我又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他,说:「你还记得江忆吗?」 「你的布娃娃。」 「还记得你在溪头的竹林拉我一把,我才没摔下去。所以,我曾一度认为你就是我的精灵江忆,是上天派来帮助我的大贵人。」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不会说,因为我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洩漏出去。」 「他也不知道吗?」 「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因为…」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和周靖荣之间早已没有距离,贴近到容不下江忆。 「你们谈得太融洽了,一点也容不下江忆。」他居然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说真的,我曾把江忆当成闺中密友,但很快就被周靖荣取代了。甚至,我几乎忘了曾经有一个陪我走过童年和寂寞的江忆。」 「也忘了阿秀姐、依龄和我。」 「没忘,只是没有江忆而已。」我叹口气说:「家的困扰让我鬱闷得不想开口,即使开了口,生活还是得由自己一分一秒去挨去承受,时间不会在眨眼间突然跃过百年,因为生活是真实的,不是小说。也许对已经失去而仍想念的,时间确实是飞快消逝,但对无法躲避又无奈的,分秒都在啃蚀人的心灵,扰乱人的思想,这种无情的折磨,真是渡日如年。」 「你真的觉得活的那么苦吗?」 「妈一天一天衰老,为什么还要她去承受女儿的病和大哥的狠?」看着他跟着我的情绪陷入痛苦,我愧疚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想太多了,也许我不想不烦,事情一样会过去。」 「也许吧!不过人之常情,谁又真能放得下,看得破;当然不能怪你烦恼那么多。」 「我还是希望三哥能赶快回来,就算他不能接妈过去住,总是多一个亲人在台湾,不像现在,连个替我们作主的人都没有。」 「也许你三哥很快就会回来。」他说:「我可没你幸运,就算把美国总统请来,也一样救不了我。」他深深叹口气,两眼瞪着天花板,习惯地蹙着双眉。 他家一定又出状况了,我实在不明白他们居然会为一个不存在的女人从婚前吵到现在。 「你想不想知道我这次的麻烦?」他问我只是形式上的尊重,他根本想一吐为快。只是我的心好乱,又不好违逆他的意,只能静静聆听。 「我简直无法忍受她。我们之间没有爱,她说对我的态度失望极了,把孩子丢在家里,一个人跑回娘家去了。」 「你们为什么又吵架?」 「没吵,只不过是冷战分居而已。」 「分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你一点也不让让她吗?」 「我从没跟她吵过、争过,怎么让?」 「那她为什么会生气?」 「她说我从不把她当人看,让她像野兽般一个人吼,她无法忍受我连吵架都对她如此的冷淡。」 「你是说,人家跟你吵,你从来都不吭气,对方就会觉得没趣。如果妈也这样对待大哥,大哥是不是也会觉得自己像疯子一样没趣。」 他有些抓狂说:「我正经的和你讲话,你怎么又扯回你大哥身上。」 「对不起!宋经理,我想你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他讶异地问:「怎么解决?」 「宋太太要你理她,你就跟她吵,这样她才有存在感。」 宋经理苦笑地说:「亏你想得出这种歪理,看来我原来的决定又泡汤了。」 「什么决定?」 「离婚。」 「不可以,孩子是无辜的,如果你们离了婚,他们一定很可怜。我听说,工厂最近来了一位离婚的女工,她的小孩既捨不得她又要爸爸,结果弄得心智不平衡,跑去跟坏朋友学吸强力胶,现在被送到勒戒所。」 「我爸也说,他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我也必须给孩子好的成长环境。这几天我好烦,一直理不出头绪。董事长也说,她女儿的脾气他知道,但如果我对她的态度一直这么冷淡,再有度量的女人也会被我逼疯的。他还说,这个公司将来的继承人一定是玉綺,如果我不能善待他女儿,教他如何放心把全部產业交给我们。」 「你考虑公司继承人的问题?」 「我爸爸一生的积蓄和我半辈子的辛苦都投注在这家公司,我能不考虑吗?但要我为这个理由屈服,我实在不甘心。」 「如果你用别的方法可以让她回心转意,不正可以提升你在她面前的权威吗?依龄说,有一种人有被虐待狂,不被虐待,心里不舒服:像西方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他老婆对他发怒、摔盘子,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有快感。他对他的学生说,那天她老婆不再对他砸东西时,他会担心她是不是出了毛病。」 「这么说,我那个老婆是个既有施虐狂又有受虐狂的人囉!偏我既没施虐慾望,也没受虐病态。」 「不可能的,依龄说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暴力倾向,只是严重或不严重而已。」 他忽然对我的个性下断语,说:「那你一定是个受虐狂。」 我苦笑说:「有时我也会认为自己是个有受虐狂的人。不然为什么可以长期忍受苏怡和其他人鄙夷的眼光。」 「我记得你曾说过,为什么每次我受气就骂你,看来对你,我有施虐狂;而你的忍受正好使我们之间不起衝突,对吧!」 「照这样推理,依龄说施虐与受虐如果能得到平衡,天下就没事了。」 「如果我有再选择婚姻的权利,我一定要先问她有没有受虐狂,有,我再娶。」 「那你承认你有施虐狂囉!只是你用冷淡去施虐,宋太太就无法忍受了。」 「你认识她吗?为什么处处帮她讲话?」 「你是个好人,宋太太如果失去你,太可惜了!」 「我是个好人,如果换一个懂得欣赏我,也是我所想念的人,是不是我就会得到幸福?」他突然伸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痛苦地闭上眼睛,流出了两行热泪。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的眼泪,我想抽回手,又不忍心,我知道爱一个人又不能相守的痛苦,尤其当周靖荣不在我身边时,我更加能体会繾綣的相思滋味。 预兆 (3) 回忆过后,他清醒了,猝然收回双手,说:「对不起!」 我严肃地说:「到今天我才完全相信她的的确确存在,而且非常深刻地藏在你心里。」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耻,既要公司又要爱人。」 「要公司是现实生活的事,要爱人是心灵的事,如果周靖荣不能接纳我母亲,不论我如何爱他,除非我妈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否则,我也只能放弃爱情。到那时候,也许我也会和你一样的想着他,只是我可能会用一生去忠实我的爱。」说一完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死士一般的坚毅与凄凉。 他一定被我的话吓坏了,轻声叫着:「淑仪!」 我凄凉而冷静地说:「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吧!男人的一生除了爱情,还有事业,甚至事业比爱情还重要。虽然社会型态在改变,女强人可以用事业填补爱的空虚,可我仍是传统下的女人,爱是我生命的全部,物质生活只是生命延续的辅助。我会为活着而工作,却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如果有一天活着的意义消失了,我将停止一切生命的活动。」 「你会做什么?」他紧张又关心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周靖荣仍是我的爱,我还得为妈活着,生活充满意义和目标,为什么我会说出停止生命活动的话?大哥和妈不知吵了几百次,那次不是这么厉害,我怎么会对这次事件感到暗晦、无助?是朱世文无情的态度影响我,让我担心周靖荣会跟他一样吗? 为了下一代,宋经理再一次屈服,宋太太仍是爱他的,再次接受他的道歉。 爱一个人并没有错,错在其间介入金钱、事业以及其他种种的诱惑,等问题复杂了,取捨已非简单的决定;这对怨偶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猜忌和埋怨呢?也许他们仍有改善的机会,就等他们自己去发掘和掌握契机了。我衷心地希望他们之间的战争能早日平息。 大哥不再来泰山,他告诉国辉说:「她是我妈,她打我,我不能躲,也不可以还手。」既然他心中明白,为什么每次野性发作,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也许就像妈说的,这是前辈子「相欠债」,是她的命。 三哥的信比周靖荣先到,他说等他作好决定,不管会不会回国定居,一定会儘快赶回台湾一趟,一定会给妈一个妥善的安排。 宋经理说的没错,我必须要有心理准备。现在,我只期盼绿衣人能儘快带来周靖荣的消息。 又是一星期过去了,足足又有一个月没有收到他的来信,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象。难道我不应该把一切事情都对他坦白吗?依龄和阿秀姐都认为「家丑不可外扬」,毕竟他还是个外人。 「婚姻对女人来说不是长期饭票,海誓山盟就跟台湾的空头支票一样容易跳票。」依龄说:「我跟黄擎涛在一起七年了,如果我没有经济能力,我才不嫁给他。」 又过了三个星期,周靖荣的信终于跚跚来迟。信上写着: 「淑仪: 来信敬悉。 毕业论文让我感到头痛,毕业后何去何从,更叫我徬徨。还记得我曾告诉你,我希望自己能开业吗?等我忙碌过后再联络。 荣」 盼了两个多月,只盼到一张短短两、三行没有答案的信。提笔的手软了,不祥的预兆开始在我心中蠢动。 也许依龄是对的,我不该衝动地告诉他那么多有关家里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们俩的未来,一切美好的将来都只是我自己在心里幻想、编织。不过,他曾经告诉我,只有接到我的信才会让在异国的他有奋斗的意志,不见我的人,看我的照片以及素描我的人像,是他读书以外唯一排遣寂寞的方法。虽然他和我来自不相贫困的生活,但他喜欢和我说心事、谈理想,因为我们同是在贫穷下成长的人;在我面前,他没有压力,可以昂首自信,这是他一生期待的爱。 这些信,还在我手上,我不信他会那么快就变心,一定是功课压力太大了,才会写不到几行字就搁笔。我还记得他曾说过,在他第一次作实验时,因我而使他信心满满,为了让我分享他的成功,他的第一刀就作到完美,可见我在他心里是有份量的。 我不应该在他最忙的时候反而不信任他,我怎么能为一、二次简短的信就怀疑他对我的忠诚;一定是朱世文的事在作祟,还有妈太教我操心了。我应该听他的话,耐心的等。想着他在夕阳下等了我一年都没放弃,现在当然更不会变心。 忽然,二哥带着沉重的心情跑来泰山,失魂地坐着,和妈无精打采的应酬,引起妈的关心。 「阿灿,怎么啦!心情怎么这么糟?」 二哥叹气地说:「素玉的妈,太不讲理了。」 「你阿爸早就说过,入赘比嫁女儿还不如,寧可取婢女为妻,也不可以入赘女家,你偏不听。」 二哥只是叹气。 二嫂的爸爸是个豪爽的矿工,她的母亲却是位十足的悍妇,全矿区的人都不敢去招惹这位尖酸刻薄的女人。二哥和二嫂的感情很好,婚前就曾为她母亲的意见太多而差点闹出殉情记,爸只好答应让二哥入赘。然而亲家母的脾气绝不因有了半子而稍微收歛,兇悍反而有增无减,简直超过大哥的蛮横。二哥不忍心为难二嫂,总是忍气吞声,以致越来越消沉。 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老大已经高中毕业,担任车床工人,一家生活虽不成问题,但精神上的压力,始终无法获得改善。 我关心地问:「二哥,是不是亲家母又闹性子了?」 「都是些芝麻大的琐事,她大渲大染,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素玉又太软弱,只会哭,他老爸自顾自的猛灌酒,我反而成了受气包。听她碎碎念久了,心里难免火大,顶了她一句,她就寻死寻活的,整整闹了两个礼拜,到现在还常藉题发挥,我跟孩子都快被她逼疯了。」 「到底为了什么事?」妈忍不住问。 「只不过是阿元(二哥的小儿子)想吃汉堡,我让素玉去买。晚餐时,阿元说他吃不下,她妈就大哭大闹,说我们藏着私房钱吃好的,叫他们两个老的吃桌上这些不晕不素的剩菜剩饭。又说我们存私房钱是想拋下他们两个老的,想自己去过好日子。骂我没良心,骂她女儿心都向着外人,眼睛里根本没有父母的存在,只顾帮着外人,欺瞒她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老太婆。」 「她怎么可以这么胡闹?」我说。 妈妈摇头说:「矿区有名的泼妇,你惹上了,有什么办法!」 「要不是为了素玉,我早就不想待在那里。」 妈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素玉知道你来泰山吗?」 「没告诉她。我出来时,她妈还在闹;都已经十多天了,还是没完没了。」 「别理她会不会好些?」我问。 「不理她,只会变本加厉。上次素玉的爸爸光火了,打了她一巴掌,虽然她使泼挽回面子,但足足有一个月都不敢乱来,现在又恢復本性。」 「阿灿,不是我要说你,惹上了只好忍,她也不可能再活一个五十年。」妈深叹一口气,说:「算了,给岳母骂还有得说,我给自己的亲生儿子骂『最毒的人』才冤。」 二哥唉声叹气,妈在一旁落泪,我不知道该安慰谁?也不知道这个家为什么集了这么多不幸和无奈。 二哥回去后,妈鬱闷地把自己关在房里。楼上那对冤家又开始热战。我静静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心里诸事翻腾。 周靖荣!一个月又过去了,为什么我还是没等到你的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在美国结了新欢,还是出了意外?对!一定是出了意外,不然他不会突然和我断了消息。我得赶快写信给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和他一起分担,千万别让他一个人独自承受。 我立刻动笔写信,写了一半又停了下来。我反问自己,会不会太鲁莽了?万一他根本没事,只是为了准备论文在忙碌,这封信岂不又害他不能专心用功? 我静静躺在黑暗中,楼上每砸一个碗盘都像在我心上重击一下,把我的心砸得粉碎。 楼上的战争终于停了,寧静降临,我听到自己的哭声。我爬回书桌旁,把周靖荣的信从头读起,爱恋仍满满信笺,讯息却突然停止。我伏在信堆里啼泣,抬头看见他为我素描的画像和他的照片,我百思不解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真的因我衝动的一封信造成的,似乎原因又太牵强了,因为在还没告诉他家里发生不幸时,他的信就已经迟到了。 看看时间已凌晨三点多了,我再次躺回床上,迷迷濛濛中,听到妈的敲门声,睁开眼睛,才知天已大白。 结束 (1) 二姊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长期病痛惹起的往往不只是经济问题,还有夫妻的情义也面临考验。 二姊怕妈伤心,不敢打电话跟她诉苦,只能打到公司给我。她说:「我不想活了,你姊夫前天又喝到三更半夜才回来,我要他多照顾自己的身体,唸了他几句,他竟然大发酒疯,打我、推我,害我背部撞到柜角,脊椎本来就一直在抽痛,这下更抽痛到后脑的神经,昨晚一整夜都睡不着,今天起来,整个脸也肿了起来。」 「二姊,有没去看医生,医生怎么说?」 「医生骂我为什么拖这么久才去检查,也没去拿药!」 「你不是说,定期吃药就可以控制住吗?为什么不去拿药?」 「你姊夫说人家告诉他,西药吃多了,药物会积存在肾脏,有时还会引起其他病变,最好别吃西药。他带我去中壢看一位很有名的中医,一次拿半个月的药。」 「药吃了没?你觉得有效吗?」 「刚开始好像有效,后来就没什么感觉,而且水肿越来越厉害。」 「为什么不回去找西医拿药呢?」 「你姊夫坚持吃西药会恶化,所以,不准我去看西医。」 真想不通,中医既然医不好,为什么又不许二姊看西医,二姊夫究竟存什么心?相爱结合的夫妻,居然也会因久病而变了卦,还不如凭媒妁之言的婚姻;爸妈的患难情深,永远深映在我心里。我关心地问她:「现在怎么办?」 「医生说,最好是洗肾,尿毒太高,单靠药物已经无法控制了。」 「那你又得住院了,有没要我帮忙的地方。」 「阿淑,你姊夫更反对洗肾,他说洗肾一次要六、七千块,而且不是洗一次就会好,一洗,以后就得定期洗,倾家荡產不说,最后还是要死的。」 「二姊…」人本来就会死,在还有一口气时,当然得想尽办法去救治;怎么可以因为『最后还是要死』就不医了。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活着本来就不快乐,死了也未必可悲。爸不就走得安详,走得不再为世事烦忧。而且他也比别人幸运,活着时,妈给他最舒适、最愉快的生活,他从不因疾病而感到疼痛和沮丧,也从不因疾病而厌世。 二姊发现我没搭腔,问:「阿淑,你很忙啊?」 「二姊,我替你好难过,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你。」 「不要告诉妈,她老了,不能让她为我操心。我头好痛,想去躺一下。」 「你怎么不跟啟云(二姊的大女儿)他们商量一下?」 「啟云刚嫁人,啟智还小,我不能让他们为我的事烦心。说真的,我不想活了。」 「千万别有这个念头,妈老了,你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生死有命,强留不得。再见!」她用绝望的口气说,随即掛掉电话。 有时人家找你商量事情,并不是要你给他意见,只是想向你确定她自己的决定。我曾理直气壮要宋吟翔接受我的建议,现在却无法令哀痛的二姊转移她悲观的情绪。 宋经理知道二姊的情况后,对我比以前更关心。阿秀姐因为大嫂而待我好,宋经理因阿秀姐对我更好。如果没有这些深厚的友情,我看先倒下的不是二姊,一定是我。因为现在的我,除了自己的感情问题外,还要做大家苦难的垃圾桶。 宋经理对我的关心成为同事眼中齷齪的行为。苏怡加油添醋、绘影绘形,阿菊和晓琪争风吃醋的事重演在我身上,唯一不同的是,她们不敢公然指责,只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但他们异样的眼光和被孤立的感觉让我很不好受,我开始厌倦上班,一心盼望周靖荣早日回国。 前天他又寄来一封短信,提到正为回国忙碌,等到国门,有件事要当面告诉我。对那件事,他说的太含糊,我没有惊喜,反而不断从心底泛起不祥的预兆。 妈从大姊那里知道二姊恶化的病情,每天以泪洗面;两人偶而通着电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陪着对方哭泣。 今天在办公室,忽然接到三峡二嫂打来的电话,传来二哥在矿坑遇险的噩耗,他被崩塌的土石压成重伤,正送往医院急救中。 宋经理立刻开车送我和妈到医院,但我们仍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亲家公当着妈的面打了亲家母一个耳光,妈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矿坑的工头过来向妈解释说:「木架坍塌的地方正好在他身前,我大叫,他却像鬼迷心窍似地毫无反应,沙土一下子崩了下来,完全压在他身上。」他难过地说:「这几天他都是这样魂不守舍,我警告过他,要他振作点,入坑随时会有状况,一定要提高警觉。可他总是叹气,根本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 妈和二嫂、孩子们除了哭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二哥被推出急症室时,我们围在他身旁痛哭,大哥和三位姊姊先后赶到,我们一起陪着二哥的大体移送到殯仪馆。 宋经理陪了我们一整天,几次妈情绪激动,都亏有他在一旁安慰。晚上,他开车送我们回家,安顿好妈后,我送他出去。道别时,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拉近我,我情不自禁伏在他肩头痛哭。 「好好哭一场吧!憋了一天,一定很难过!」 痛哭过后,心情总算平静了许多。 「快进去,外面风大,伯母还需要你照顾,我先走了,明天我替你请一天假,你好好休息。」 「谢谢你!」 第二天早上,大哥来泰山,妈没有理他,他落寞地问:「你今天还要去殯仪馆吗?」 妈哭着说:「他是我儿子,我当然要去看他,你不准我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入殮时,你看了会伤心。」 「…」妈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擦泪。 「你要去,我载你去。」大哥说。 大哥!你真让我疑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怨你? 三哥来电话,决定提早在下星期五返国,留三嫂在美处理未了的事务。 二哥作头七时,啟云、啟智扶着虚弱的二姊来上香。妈看傻了,坚持要送二姊住院,三哥和二姊夫长谈后,终于获得二姊夫同意让二姊住院洗肾。不过,二姊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惊闻二哥去世的消息时晕厥了两次,洗肾等于拔去她最后剩馀的精力,三天后,她也撒手人寰。 不到一个月,妈痛失一儿一女,再也无力承受哀痛而病倒。 三哥正式到化工厂上班,三嫂回国后,忙着整理家和办理小妍的学籍,因此,妈住院期间,只有我和大嫂、大哥一家人轮流照顾。 医院、公司间是条漫长的路,宋经理每天到医院接我上班,下班时,再送我到医院陪妈。他告诉我,他和玉綺间最近和平了许多,我替他感到高兴。 不过,公司却不平静,苏怡把宋经理接送我上下班的事,像在播连续剧般,一日一报,精采至极。可恶她颠倒本末,把宋经理夫妇吵架的事,全部连线到我身上,我成了眾矢之的;在公司的八小时,随时都会听到尖酸刻薄的话;不经意的回头,也会对到斜睨的眼神。 医院到公司的路再遥远,我也不得不拒绝宋经理的接送,但他却说:「伯母快出院了,如果现在突然停止,不正好给他们把柄,还真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况现在玉綺和我生活愉快,董事长也知道你的事,你不必在乎别人的间言间语。」 二哥、二姊的身后事办妥后,妈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她问我:「阿祥有没有提到我出院后回那里?」 「没有。」 「我想回泰山,不过阿祥前天来时曾说,他们替我准备好一个房间,随时欢迎我去玩。」 我问:「你比较想住三哥家,是吗?」 「我不是想住你三哥家,只是看你二哥和二姊说走就走,我又这么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谁料得到。」最近存在她心里的不幸太多,她说着说着又伤心起来。 我摇高床头让她坐起来,为她梳理突然染满霜白的蓬松乱发。心想,也许我应该主动向三哥提出这个要求;不是我不想照顾妈,而是单靠我的关怀是不够的,因为妈是传统下的女人,儿子才是她一生的归宿。 结束 (2) 宋经理接我上班时,问起妈对未来的想法,我想他一定也看出妈的心意。于是我请教他,是不是可以跟三哥谈谈,他认为可以试试。他还告诉我:「这个月我们全家去竹东三趟,每次都尽兴而归。」 我随口问:「竹东那么好玩啊!」 「是我一位很要好的高中同学找我去赞助一家小规模的育幼院,一个月前才成立,我们每星期去看院童一次,和他们一起餐叙,顺便到处走走玩玩,这个星期天还要去他果园採荔枝,前天拿给你的就是,很甜吧!」 「是很甜。」 「伯母吃了没?」 「三嫂剥了二个给她吃,他们走后,妈就没胃口了。」 「唉!」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说:「你要坚强点,我随时都作你的后盾,别把我当外人,在我心里,你早比我姊妹跟我还亲;你的事,我一直当成家人的事在关心。」 「谢谢你!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等我妈出院,我希望你别再像现在这样照顾我,我怕别人的间话。而且你们夫妻和睦相处得来不易,不要为了我又起风波。现在,我们有理由解释,过几天,理由就不存在了。」我低下头说:「周靖荣来信说,他再一个月就回国,我在乎他的感觉。」 车子在十字路口突然紧急剎车,我抬头看见一台机车正好横在我们车子前面。幸好他剎住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变红灯了,你撞伤了没?」 「没有。我们还是别说话的好,免得你分心了。」 车子一路开到泰山,我们都不再交谈。为了避开同事无聊的眼光,我在前一个路口就下车。吟翔的车子才开走,我正准备过马路,突然一辆子挡在我前面停了下来,下车的人是苏怡。 她用挑衅的口吻说:「早啊!江淑仪。」 我淡淡回一字:「早!」 路口正好变换为绿灯,我急着躲开她,可是她故意踏一步上前拦住我,说:「怎么不坐进公司去啊?是不是还没到公开的时候,像我们一样,得早点下车避开别人的耳目。」她冷冷地看我,继续说:「我们快订婚了,订了婚,我就可以堂而皇的坐着车子直接进公司大门。你呢?什么时候也坐着宋经理的车子在行政大楼前下车啊?」 我气得说不出话。她轻蔑地掉头向前走去,正好碰上从前面走来的郑婉如,两人搭在一起边说边窃笑。在斑马线上,婉如还不时回过头用不屑的眼光瞄我。我下定决心,一到办公室就打电话给三哥,跟他提妈出院后如何安排。 跟三哥连络过后,事情仍和现在一样,没有丝毫进展。失望本来就在意料中,所以,我没坚持就掛上电话。因为三哥说他会依医生的指示下午要替妈办出院手续,然后直接送她回泰山休息。 我从不勉强别人,也不知道如何把妈的心情明白让三哥知道,何况我曾向爸爸保证过,我会全心全意照顾好她。而另一个理由是我担心妈现在去三哥家不会快乐。 中午,进经理室向吟翔请假时,看见玉綺也在里面,他们似乎起了争议。一见我出现,玉綺立刻质问我:「江小姐,午休时间到了,你还有公事要报告吗?」 「我是来向经理请假的,我妈下午出院。」 玉綺像突然清醒般,说:「你妈妈真的生病了,现在好了吗?」 「谢谢你,宋太太,现在都好了。」 宋经理若无其事的说:「江小姐,你说周靖荣什么时候回来?我和玉綺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我害羞的回答:「他来信说下个月二十号回来。不过,喜酒的事还早呢?他希望能先筹办一家自己的医院。」 玉綺冷冷地说:「原来江小姐的男朋友是留美医师,真是好福气。」 我对宋太太微微点头,立即告辞出来,关上门时听到经理对玉綺说:「你相信了吧!」 这种事对女人来说,本来就很敏感,只有自己洁身自爱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大哥、三哥陪妈妈回到家,他们聊了一会话,就各自回家。 营养品、水果、祝妈出院的鲜花堆了一整个房间,就是没法在妈脸上堆出笑容。外表平静的她,我担心她内心是否承受得住现实的残酷。 宋吟翔说的一点也没错,他对感情软弱全是为了他的父母,而我们几个兄弟都坚忍作小家庭的英雄反而软弱了亲情,结果最可怜的是妈。 我陪妈聊天,说不到两句,她又提起二哥、二姊,一会儿又转到三哥、大哥身上,她哭着说:「为什么走的人不是她?是她,所有问题不都解决了。」生了七个子女,到头来只有几个不确定的居所,如果我嫁了,她怎么办?但我还是安慰她说:「妈,要是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那个美国医生不是要回国了吗?」 这是我的痛处,我没回答,只是劝妈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我等妈睡着后回到自己房里,重新看了一遍周靖荣的来信,从头到尾不到五十个字,只有回台湾的日期确定,其他儘是云雾迷濛的字句,越看越觉得他离我好远。给他几封信提到的问题,他隻字不答,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对我的感情忽然冷却了?我有一个直觉,他回国的日子也是我们分别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逼着我走入告别的陷阱,也要我自己去揭开事情的真相。吟翔说的没错,他从来没有和我谈过两人共同的未来,我们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 最近我老想到宋吟翔,他说的每句话,不断在现实中应验。我很想问他关于周靖荣的态度,却又不敢接近他。很明显,玉綺已经对我和他起疑,而且我也绝不能给无聊人捏造是非的机会,更不能让他们好不容重建的平静生活再起纷争;否则我对吟翔的好意,就会变成接近他、破坏他们夫妻感情的手段,那我就无法原谅自己了。 最近,在我的脑子里常不停轮转着二哥的死,二姊的过世,妈的悲哀,大哥、三哥的想法、作法以及扑朔迷离的周靖荣,想得我的头都痛得快要炸开了。现在,只有宋吟翔是唯一能让我情绪平静下来的人,也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被世俗恶毒的嘴脸阻隔而必须避开。我觉得好无助,无助得不想再承担任何一点打击。 我勤快地撕着日历,盼望二十日那天早点到来。但是,我没有周靖荣下飞机的时间,不知道他几时安抵国门,而他在台的行踪更是飘渺难知。这个令我不安的人,却叫我魂牵梦系。 我不觉呼唤已经被我压制在心底深处好久的密友江忆,我对他说:『这两年会像一场春梦,在我猝然惊醒时,梦远人去,一点也不在我生命里留下痕跡吗?』今天,江忆居然也沉默了。 天天看着沉默的妈,家又回到刚搬来泰山时的冷清。天真的江淑仪苦闷了,无法让笑声充满这个屋子。而到被孤立的公司时,我得不时逃避同事尖酸刻薄的嘴脸,痛苦地工作着;我只能偷偷拿起手帕拭泪。除了见着吟翔让我才稍有安全感外,我的心常常飘浮在黑黯浩瀚的狂风大浪中。 走在夕阳里,绚烂的晚霞,光彩洒遍大地;然而我无心欣赏。带着泪迷朦的眼底,只见周靖荣瀟洒的影子。 被挑动的情愫,已奈不住尘封的孤寂。我好担心柔柳千结,却系不住远方的归人;就算我鹃啼肠断,变了调的琴旋再也弹奏不出美好的情歌。 我怕上班,怕回家,也怕独自走在夕阳里;更怕二十日那天见不到周靖荣。 我失魂地和妈说话,迷迷糊糊地打字,忧伤地面对宋经理。他不忍地说:「别这样,有委屈就说出来,好吗?这样看得我寝食不安。」 我简单的回答:「我没事。」我不再有笑容,好久不曾出现的呆滞眼神又再度回到我的脸上。 苏怡和阿菊无情地耻笑我,说我又像刚到缝衣部上班时一样。她们不避讳地在我面前说:「得了这种病,那有可能断根。你们看,每天像失魂的人,直进直出,身旁有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搞不清楚,打字会不会打错啊?别把美金打成日圆,公司可亏大囉!」 二十日这天终于到了,我兴奋地打扮自己,准备一接到周靖荣的电话,立刻赶过去见他。 宋经理问我,去不去机场接他?我只是摇摇头,因为我没有他下飞机的时间。 到下班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阵晕眩,差点就昏倒。幸亏苏怡大叫,我才振作起来。 收拾好桌上的公文,脚步不稳地踱回家。忽然天下起倾盆大雨。我想是老天怜我,才会降下大雨,因为它怕夕阳会刺痛我的心。 还没转进回家的巷子,我的全身已经淋湿,但我就是不敢回家,怕死寂的空气会令我窒息。这一刻,我忘了家里还有妈。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我:「淑仪!快上车。」 结束 (3) 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熟悉的面孔,只是他,是宋吟翔,而不是周靖荣。 我觉得没面子,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有一个留美的医生男朋友,我不配,一个初中毕业的女工永远都不配! 他下车,开门把我推进车子,等他进来时,他跟我一样全湿透了。 我瞪着玻璃上不住滑下的雨水,像我的泪,不停涌出眼眶。 「不要这样,也许他还没回来,也许你到家,他已经在你家等你。」 我没开口,不想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他准备发动车子,我拉他的手,说:「我不想回去,让我静一静。」 他关掉引擎,打开车顶灯,看着我无助地哭泣。他叹气说:「我没想到你对他竟如此痴心。一次恋爱,一次失意,这并不算什么?你还有机会重新来过,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说:「你也是个无情的人。假如你心中的女孩知道你对她的情,却又和别人结婚,难道她不会有椎心之痛吗?」 「…」 觉得自己对他说的话太严厉了,我感到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语无伦次,你对我这么好,又这么善良,不去打扰那女孩,我不应该说你是个无情的人。」 「你心情不好,我不怪你。周靖荣也未必就变了心,你不要太鑽牛角尖了。」 我点点头,问他几点了,他看錶,告诉我已经六点十五分。 「我该回家了,妈一定很着急。」我突然想起妈,妈那么可怜,我不应该只顾想着周靖荣。我说:「我是不是太傻了?他什么也没说,我居然在心里胡思乱想。」 「你太痴了,痴得教人心疼。」 回到家时,妈早已引颈张望,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衣服都湿了快去换件乾的。」 宋经理帮我圆场,说:「伯母,公司里有事耽搁了。」 「宋经理请进。」 「谢谢!」 我回头问他:「你不回家吗?」 他有点错愕,说:「不欢迎我?」 妈妈说:「阿淑,怎么可以这样!」 妈留吟翔吃晚饭,他拨了通电话给玉綺,说和客户应酬。 今天的菜很丰盛,我问妈是不是有客人要来? 妈说:「我以为你的医生朋友会来。」又问我,他什么时候到?我看着吟翔闷闷不语,吟翔再次替我回答,说:「可能飞机误点,今天不会来了。」 还是吟翔有办法,轻轻松松打开话匣子,又是果园,又是育幼院,听得妈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他还邀请妈有空跟他一起去竹东。妈一向菩萨心肠,到房里拿出五千元,请吟翔帮她捐给育幼院。 夜雨愈下愈大。 妈自出院以来,第一次坐下来看电视。今天她的心情特别好,吟翔不断和她聊天,一会儿谈种花,一会儿谈老人运动,快乐的气氛趋走一屋子冰冷的空气,而且不断注入温馨与和谐。 我的情绪也受到安抚,周靖荣暂时不再打扰我,我坐在妈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好久了,我终于看见爬满縐纹的脸上再次掛上笑容。 九点多,吟翔请妈回房休息,他温情地侍候妈睡觉,妈的眼里充满泪水,小小一声叹息,从我带上的门后传来,我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淑仪,怎么又难过起来了?」 「你没听到我妈在叹气吗?」 他问我:「你是因为那声叹气才难过的吗?」 「我不知该如何给妈一个她想要的生活,那是她应该有,却是我无法给的。如果她早到人世几年,就不会碰到过去与现在两种社会的过渡期。年轻时,她默默地承袭农业社会下大家族的生活伦理,做一个只负出不求回报的小媳妇;到老了,却要默默隐忍工业社会小家庭制度下的凄凉晚景。」 吟翔坐到我身旁,像大哥哥一样把我拉进他的臂膀,我如孤帆靠岸般踏实,再次躲进他的怀里痛哭,这里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不必再去撕日历了,日子对我已无意义。昨天的失望,是今天的愁;今日的忧伤,将是永远的痛。 行尸走肉是阿菊给我的新封号,只有吟翔知道我不是,但我无力转移情绪,如同他没有能力遏阻我的悲伤一样。 连日阴霾,天空永远都是昏昏暗暗。阴沉的归途,只要两脚不停向前跨去,再长的路也会走到尽头。只是,相思无尽。 「淑仪!」 虽是小小的声音,可是我敏锐的耳朵瞬问就听出是他的声音。这次我不敢急速回头,怕太快了,他又不见了。 我缓缓转身,模糊的眼中果然出现周靖荣。是梦!非梦?我向前衝去,在距他二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看清那张不变的脸孔,真的是他! 「靖荣!」 满眶的泪簌簌而下,好想衝过去紧紧抱住他,但他忽热忽冷的态度教我茫然;他静静地站在雨中,瞬间凝固我移动的脚步。 安静地站在雨里好久好久,他尷尬地说:「我有话想告诉你,我们到路口那家咖啡厅,方便吗?」 认识三年了,缠绵的恋情,繾綣的书信,今天第一次和他面对面坐下来谈话、吃饭。 他帮我点了一盘烩饭,我们默默地吃着。 在这样模糊的情境下等到想念的人,不知道是喜还是忧?但我的心仍教相见的喜悦冲去几个月来的忧愁,我忘了他有一件事要告诉我,也忘了最近的极短信,更撇下刚才他那冷淡的态度。 大概外国人吃饭时不说话是种礼貌吧!我随着他的律动,也不说话,他吃完饭时,我盘里的饭始终没有减少。服务生端上饮料后,他终于开口。他说:「准备回国忙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很少给你写信。」停了一下,接着说:「你还记得我信上曾跟你提过,我想自己开业?」 「记得,你不是得服务满一定年后,才可以退伍吗?」 「如果有足够的钱赔给学校,就可以提前出来开业。」 「在美国这些年,你已经存够钱啦?」 「这个数目不小,以我现在的能力,一辈子也办不到。你呢?」 「我?我只有现在这栋房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如果有一天要开医院,你能帮我吗?」 「那需要多少钱?」 「七百万。」 「七百万!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 「淑…」他脸色一沉,说:「江小姐,相爱未必有缘,有缘有时候也不必是相爱的人,对不?」 「…」张着迷惘的大眼,我的脑子忽然膨胀起来,这句话把我所有的思路全给堵死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只有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 「你知道我是个孤儿,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我碰到了,我不想放弃。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只是个初中生,只敢答应做我的笔友。」 「我们只是笔友?」我像被泼了一盆冰水,我没有因此清醒,而是冻伤得加厉害。 他冷冷地说:「谢谢你这两年来给我的鼓励和精神支持,让我这个异国游子随时都能享受故乡的温情。现在,我回来了,要开始另一阶段的衝刺,可能不会再有时间和你通信,这东西是她为你选的,她看过你的照片,知道你,所以,特地帮你选了一组名牌化粧品,还一串珍珠项鍊。」他拿出一个粉红礼盒,轻轻推到我的面前。 伊人已远,再好的化粧品涂在我的脸上,我还是一个初中的女工,不会变成大学生,也不会因此让存款变成七百万。贫穷一直是我的生活,我的宿命;朴实才是我的精神,不施脂粉的脸才是我的本来面目。 我说:「谢谢你来看我,为我这两年的书札作最无华的註解。不过,我是人,一个普通人,没有超然的气度,也没有宽宏大量,我不能接受不认识的『她』的礼物。」我没碰那礼盒,轻轻地继续说:「慰藉游子的信是我用全部的真心凝聚成的,还包含了我对你的信任。珍珠不能照明我暗晦的失意,流行的玩意不必浪费在一颗落寞的心上。」我衝过他身旁往外走时,他突然伸手拉住我说:「淑仪,你的心我懂,但我的心情,你能了解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安心留在医院,我不开医院了,相信我。」 变化太快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也不敢相信他的决定。他好可怕! 付过帐后,他拥着我走出咖啡厅。夜雨不停,伞下的人默默地往前走,忽然他把我搂紧,说:「我忘不了你,真的,你才是我要的。在你面前,我有尊严,我能自主,我寧可这辈子不开医院,也不要再作平步青云的梦。」 缓缓地,我们把时间拉回到从前,让两年来甜蜜的情意洗礼这几个月糊涂的心。他还是我的周靖荣,我不知道什么力量让他回头,我不敢轻易再和他谈起我的家,因为我感觉到他不定的情绪又在心中驛动。 他送我到家门口,我心满意足。我相信时间能让他完全回心转意,但我仍无决胜的骄傲与喜悦;因为,就在他撇过头离去时,似乎又收回刚献给我的爱。 结束 (4) 我开门进屋,意外看见吟翔在家里,他和妈正开心地聊天。看见妈高兴的样子,把我的心弄得更痛,如果宋经理是他该多好! 「阿淑,宋经理去朋友家路过这里,知道你男朋友跟你见面,就留下来陪我。」 吟翔怎么会看到我和他见面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对妈说:「很晚了,要早点休息。你忘了医师交代的话吗?」 「我在等你,不然早就想睡了。」妈跟吟翔告辞,就进房去。 「见面了。」吟翔关心地问。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谈得怎样?怎么还是不开心。」 「他是来和我道别的,忽然又回心转意,我也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他改变;对他,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想到他离开的绝情,我忍不住掩面痛哭,好久好久才止住伤心。我对吟翔说:「我好累,想早点休息。」 「很晚了,我也该回去。别想太多,还有人真心的关心你。」 我看了他一眼,无心去追问下去。茫茫人海,谁是真正关心我们母女的人?连三哥都令我失望,我还能指望谁?送他回去后,我走进房里,再一次把周靖荣的信摊开来看。也许是这段真情让他不捨吧!可是真情如何抵得过七百万的诱惑。我瞪着大眼睛,直到天亮。 胸口满满的闷气,也许周靖荣一通电话就能让我云淡风轻,可惜!他没有打来电话,我也知道我不会等到救命的电话。 吟翔求我别整日不言不语,他说看了心好痛。他那知道我的心更痛,友情关心的痛怎么比得上爱被撕裂的痛。 妈妈似乎也感到我的不寻常,担心的直问我是不是那里不舒服,为什么不吃不睡? 房里的灯常点到天亮,我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覆读着他的信。 勉强提起精神去上班,勉强和妈应酬。 脑子里常常浮现白色光幕,由点而面,由大而空,然后宇宙只剩下我一个,天地空荡荡的,而我好像只有虚飘飘的灵魂;总是要我拼命集中精神,才能把白色光幕驱散,让自己重新站回地面。 那些女人舌比疋布还长,心比青竹丝还毒,我实在不想待在办公室里,我告诉宋经理要出去走走。有时我对他们的指指点点厌恶到极点时,我会不告而别。 满街的车辆来往急驰,空中尽是狂风飞沙。笔直的街道突然像地震一样幌动起来,车子扭曲前进,随时都有被摔出跑道的危险。我赶紧避开,抓住石柱不放,直到地不再震了,我才继续往前走。走累了,我会找个乾净的地坐下来休息。 有一次遇到宋经理开车经过,他坚持要送我回家,我没拒绝,因为我永远都是顺从别人决定的人。他要送,就让他送,反正我也反抗不了。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和我一样总是在哭泣?大概又跟玉綺吵架了吧。 奇怪的是,妈也哭了,常常站在我身旁不走开,害我想看周靖荣的信都不敢去拿。因为那是我的秘密,我不想让妈知道,不然她会为我担心。她已经够苦了,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负担。 又是接连几个晚上我无法入眠,早上我爬不起来,我决定不去上班了,免得苏怡、阿菊她们耻笑我旧病復发。我讨厌人家骂我是疯子,我只是心苦,她们根本不了解。 「阿淑,你出来一下,有位先生找你。」 是周靖荣!他忙完了要来见我,毕竟他还是爱我的。我跑到门口,那个人我不认识,他手上捧着一个包裹。 「周先生说他有事不能来,託我送这东西给你。」 双手捧着它,我觉得有些沉重,我已经猜到那是什么。我没有勇气打开,只是楞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人被我吓呆了,向妈妈点个头转身就离开。 我记得好像是妈扶我坐下,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个镜框,镜框里装着一张甜甜女孩的素描,以及女孩寄去美国的一堆信。 我笑、我落泪,盯着女孩的素描出神。好久之,我对着她咆哮:「为什么你不是大学生?为什么你没有七百万?为什么你有一个留美的哥哥,却依然过着凄凉无助的生活?」 「淑仪!淑仪!」 好熟悉的声音,但决对不是周靖荣,他不会再出现我面前,他早就决定作金钱的奴隶。就算在我面前他才抬得起头,才能昂首阔步,他还是寧可选择医院不选择我。因为对一个孤儿来说,钱、医院比爱情、自尊更诱惑。 「淑仪!你醒醒,不要这样,你知道伯母好害怕、好难过。」 我终于看清楚叫我的人是宋吟翔,也看到他的关心和悲伤。可是我很好、很平静,周靖荣已经不能干扰我了。现在,我的心里没有波涛,连小小的涟漪也不兴起,极似寧静海。只是,吟翔为什么要伤心?我希望他的心里只有玉綺,我不希望玉綺跟我的命运一样。失恋的滋味好苦、好痛,可是我不能说。 我告诉吟翔,我很好,他和妈扶我回房间,他们要我躺到床上休息,我都乖乖地听他们的话,只要他们高兴,什么我都可以配合。 不论我觉得陆游写釵头凤的心情如何,我无法易地品嚐他的心境,如同他无法了解我的痛一样。这种事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就像劝我的人看不到自己老婆的伤心,当然也不明白我的感受。心碎了,心死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才能嚐出滋味。 等他们离开房间后,我偷偷爬起来,从新按顺序排列整理每一封信。把他写给我的,我回他的,一封一封按顺序排好,然后一路往下读去。 我们曾经拥有天地间最纯洁、最伟大的爱情,我的热情始终不变,他…却忽然变冷了。我告诉他的,要他支持的、和我分担的,他一字也没回应。我慌乱地找寻他的回信,看到的却是一封比一封短,一封比一封冷的信。 桌上有两个镜框,是同一个人为同一个女孩画的,其中一张原本应放在思念她的人桌上,现在竟然全放在这里。这样,他抬起头时看不到她怎么办?而我看了会心碎。 『江忆!天下竟有人退回别人已付出的感情,却又不收回他自己放出来的?不公平!我也要把他放出来的感情全部退还给他。江忆!我没有他的地址,我怎么退啊?你告诉我,我怎么退啊!对了,我把它烧掉,化成灰洒在江河里,让水载着她的情流回他的身边。水!这里没有水啊!有了,还是把它散入空气中,随着风吹,飘进他的呼吸。』 既已决定,我立刻动手撕碎每一封他寄给我的信,划了根火柴把它燃烧起来,熊熊火焰像晚霞,映出我们的相遇、相识,忽然晚霞消失了,我们的影子也不见了。我打开窗户,抓起一把灰洒向空中,黑色的灰在夜空中飘呀飘,很快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请江忆帮忙,务必要帮忙把他的情还给他。 还给他?江忆既然能把他的还他,为什么我忘了把我的也託江忆一起带走?也许他会像那天晚上又忽然回心转意。对!我要赶快把我的信再寄出去。 我再动手撕碎剩馀的信,又划了一根火柴燃烧它们,应该会再起一阵晚霞,但是我看不见晚霞,也看不见夕阳下的他和我,只有浓浓黑烟缕缕漫起,呛得我好难受。我不住地咳嗽,伸手去拨火苗,突然晚霞重现,我又看到周靖荣了。 「淑仪!你在干什么?伯母,快去拿药膏,她的手烫伤了。你痛不痛?你又在干什么?」 有个无聊人硬是阻止我,我大叫:「我要把它散在风中,江忆会帮我把它带给周靖荣,让他想起我们的相识,也让他温习我的爱和痛。你说,他会来看我吗?」 「你振作点好不好,不要这样!」 妈妈慈爱的声音立刻让我回到她身边,我说:「妈,我很好,你不要哭,我不会像他们那样不要你。」 我想再伸手去抓把灰,那个人又来拦我,我终于看清他是吟翔。他苦着脸说:「先擦药,手才不会起水泡,我帮你把它散入风中,让江忆带走它们。」 吟翔的话让我安心不少,我感激他,也感激妈妈,只有他们最挺我。我对他们微微一笑,说:「只有你们最好,永远都帮我。」 「伯母,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最好打电话找她三哥,今晚我就留在这里,你别担心。」 「宋经理,谢谢你。」 知道爱送出去了,我放心地蒙头大睡,这一觉睡了好几天,我的精神好多了,虽然心仍很痛,但见到妈为我消瘦、憔悴,我决定打起精神,重新站起来。 吟翔帮我请了一星期的假,而他几乎天天都来陪我和妈聊天;我很感激。 三哥带着全家人来泰山,三嫂和小妍陪妈在客厅聊天,三哥要我赶紧振作起来,他会帮我留意好的对象,叫我别再为周靖荣的事难过。 「我没为他难过,我也不想嫁人,你更不用替我找对象,你有没想过我嫁出去后,妈怎么办?」 「我们会常回来看她。」 「就把她一个人丢在泰,等你们有空再来看她。她有关节炎,天气一变脚就痛,曾经痛到不能抬手梳头,不能下床走路,谁去开门让你们进来照顾她?谁煮饭给她吃?」 「真是这样,我自然会接妈跟我住在一起,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是吗?」 「三哥从小跟你最好,我骗过你吗?」 「你没骗过我,只是你们很放心的把妈交给我,我也一直在尽我的责任。可是,最近我常忘记她,要好久好久才会突然想起,她一定很寂寞、很孤独,你们知道吗?」 「我知道,我会儘快想办法把妈接回家。不过,你…」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替我操心。」 三哥用严厉而关爱的口吻说:「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憔悴吗?妈怎么捨得离开你。」 「如果我不管妈了,妈就捨得离开我,你就非管不可,对不?」 「我当然会负责,你知道我一直在努力改变你三嫂的想法,她现正和妈在聊天,慢慢来,她们应该可以相处得很好的。」 「不能慢慢来,我怕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阿淑,你在说什么?你这个样子,就算我可以好好安排妈,又如何安置你?」 「我不用你管。」我有我的想法、去处,三哥不会明白。也许我需要用行动让他明白,但我不能告诉他,否则,这计就不成功了。 结束 (5) 三哥一家人回去后,妈问我三哥和我聊了些什么,我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我告诉妈三哥正在想办法,不久就会接她过去同住。 妈说:「除非你有好的归宿,否则,我是不会丢下你自己跑去享福。」 我问她:「如果我有一个确定的归宿,你是不是就可以安心离开?」 「你有了归宿,我的责任了了,而你三哥也有诚意接我过去住,我当然走得开。」 「会的,我们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的。」 「周…不是跟你吹了吗?」 我摇头说:「跟他没关係。妈,我们好久没看电视,我们一起看电视好吗?」 妈对我的突然清醒很担心,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几天睡得很好,现在一点都不睏。」 「好,那我们来看电视。」 两眼瞪着电视机,我看见萤幕上一大堆扭曲的线条,实在没什么好看,我告诉江忆:「这些好像毕卡索的抽象画。」 妈说:「阿淑,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妈,电视不好看,把它关掉好了。」我没等妈回答,拿起选台器关掉电视,转问妈:「饿不饿?有好几天没烧饭给她吃,她一定饿坏了。」我和妈高高兴兴一起弄了二碟菜、一锅麵,正要吃时,门铃大作。应门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只是我好久都没做了。因此,我让妈继续吃麵,随即起身去开门。 出现在门口的人是宋吟翔,他现在是我和妈最好的朋友,只有他一直陪着我们,不弃不离。我拉他到客厅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他跟妈说:「平静多了,再休息一阵子就会全好起来。」 他拿出一个纸袋给我,说:「这是这个月的薪水。」 我接过薪水袋转身就交给妈。对吟翔说:「我们一向如此,我不喜欢管钱。」 「我知道,伯母说过。我看你再休息几天一定可以完全康復,公司不能没有你,我一个人加班到现在。」 「最近很忙吗?」 「苏怡整天东张西望,到处挖新闻,一大堆的公事,她根本赶不出来。昨天玉綺还到公司帮忙整理文件。我真的很需要你,你一定得赶快回公司上班。」 「我会的。」其实心理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的计划还等着我去执行,只是我有点捨不得妈;现在,我又有点捨不得吟翔。这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陪妈到房里休息,回到客厅时,吟翔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看起来,他真的累坏了。我拿他的外套帮他盖上,隐约听到他说:「淑仪,别这样,我好苦。…娶你,不会…波折…。」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娶我?一定是我听错了,我不可以再胡思乱想,已经有够多的结纠缠在我身上,我不能再自找麻烦了。 「吟翔,吟翔!」我用力摇醒他。 「我睡着了?」他看看錶,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说:「我连着几个晚上都没好好睡,看你气色好多了,一放心,就睡着了。」 「你该回家了,不然宋太太会担心的。」 「好,我就回去,可是你要好好休息,公司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回来处理,我真的很需要你。」 好久没出门,午睡醒来,跟妈说我想出去散散步。走出闷热的家,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仰望蓝天高爽,静享舒爽的微风吹拂。 我沿着骑楼,走过难忘的巷子;通过公司门口时,抬头看见守卫老黄正和另一名员工在下棋,我继续往前走,准备在下一个路口转入巷子走回家。 我看见巷口站着一位美艷贵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在和我打招呼,也像要兴师问罪,可是我不认识她。正准备从她身旁走过去,她突然开口叫住我。 我侧着头看她,问她:「我们认识吗?」 「我是宋太太,你忘了吗?你真疯了!」 我的神经立即紧绷,反驳说:「我没疯!我认出你来了,你是宋太太。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要去公司找宋经理?」 「我刚从他那里出来。」 「你们又吵架了?」我想当一次和事老,于是劝着说:「他很好,你不要跟他吵。」 「每次都是你劝他,他才跟我道歉吗?」 「他都告诉你了。」 「我很感激你。不过,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严重。」她摇着头说:「我们没吵架,他每天很晚才回家,接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一醒来就抽烟,睡觉的时候嘴里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疑惑地问:「他叫我作什么?」但心里想着,前天他在我家累倒时也的确喊过我的名字。 「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心虚不敢承认?」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开始不稳;突然变得好激动,两颗铜铃眼直逼着我看,我被看得有些心慌,我害怕、无助地倒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愤怒? 她接着说:「我们结婚本来就不是他愿意的,他向我爸爸说,他心里早有喜欢的女孩,但他一直没说出她是谁。你知道这件事吗?最近他常记掛那个女孩,因为女孩失恋了,病得好厉害,他看了心疼,也跟着不吃不睡,一下班就往她家里跑。他的生活步调全乱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她继续说:「他关心她,我更关心他,他为她心痛,我也心疼他。我不再跟他吵,只是默默地忍着。以前我以为那是他不爱我而瞎编的藉口,所以,用胡闹来吸引他的注意,希望他知道存在他生命中的人是我,是真真实实的我。可是现在,我发现那女孩确实存在,而且一直在他身边辅助他;那个女孩就是你。」她伸长手用力指着我。 我听到骇人听闻的话,我忍不住摇头,跟着泪崩。从知道吟翔心里这个秘密以来,我曾多次希望他是我的闺密,更梦想过是我的爱人;但这都只是遐想,是可以忍受放在心里的遐想,而且我也一再告诫自己那不是真的。如今,它成了事实,我没有被爱的开心,而是再一次受到在金钱诱惑下牺牲的可悲。 她哀怨地说:「他为你消瘦,为你魂不守舍。我爱他,不能没有他,我求你再帮我一次,别再见他,让他安心工作,准时回家,好吗?」 我只看见她的口不停地动着,却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的耳朵只听到昨晚他说「娶你」,那个你就是我?天啊!他爱得那么深的人竟是我! 「江小姐,你别只摇头,我求你答应。你恋爱过,也失恋过,你一定知道失去所爱的人是多么的痛苦。如果你真的不知道吟翔喜欢的人就是你,可见你并不爱他。求你,不爱他就放开他,远远地离开他的视线,不要再让他找到你。我求求你,将心比心,你一定要答应我。」 「不!」我大吼大叫:「我不是她!不是我,你别求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是。她不是我!她不是我!」 我衝进巷子,盲目的向前狂奔。喉咙喊哑了,眼泪哭乾了,人也跑累了,我倒坐路边。心里不断反问自己:「为什么宋经理喜欢的人会是我?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为什么要我离开他?我已一无所有,他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你好残忍,连我最后一点依靠你也要夺走。」我继续大叫:「江忆!爱人有错吗?被爱是罪吗?江忆!江忆!你别躲着我,现在,我只剩下你这个朋友了,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捲缩在墙角,把头埋入双臂中。心里一再重复,除了我不知道真相外,没有人冤枉过我。我看见阿菊、苏怡、胖太太、郑婉如、沉玉綺一群人围在我四周,对着我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不要脸,抢人家的丈夫。』阿菊说。 『一个女工也想高攀留美医师,不先秤秤自己有多少斤两。』郑婉如冷冷地鄙视我。 苏怡得意扬扬地取笑我,说:『想金屋藏娇?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不是我!不是我!」我极力向她们反驳,但她们狰狞的面孔忽大忽长,忽远忽近,不断向我逼近,我畏缩,用力拨开他她们,她们不但不退后,反而伸长手来抓我。 「淑仪!」 吟翔震耳欲聋的喊声叫醒我,我看见他满脸的泪水。我告诉他:「她不是我,对不对?你一定要肯定地告诉玉綺,她不是我。」 「对不起!我没想到玉綺会先找到你。」 「我要你告诉我,她不是我,也求你告诉玉綺,她不是我。求求你!」我躲进他的怀里痛哭,说:「我没有抢人家的丈夫,江忆!我真的不知道他喜欢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无辜的,是我害你,我会处理。你知道吗?玉綺一出来,我就跑到你家,没想到你出来散步,反而让玉綺先找到你。」 「我没有破坏她的家庭,江忆!你一直都知道的。」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先送你回去,我会跟玉綺解释清楚,这件事不关你。」 「她要我离开你,离开就没有工作,往后怎么生活?唉!其实我也不敢回公司上班,苏怡她们的嘴脸好可怕。江忆!我不要回去上班,我要跟你回寒潭。」 江忆扶我起来,温柔地带领我回家。到家后,我催她赶快帮我送信给周靖荣。我看见妈的脸色很难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转身环顾家里,才发现吟翔也在客厅里。我不想跟他囉嗦,要他赶快回去。 我对他说:「玉綺是真心爱你的,别辜负她,我了解失意人的痛苦,不要让她跟我嚐到相同的苦。世上有一个江淑仪已经够了,不要再有第二个,你我都承担不起这个罪名。」 「你自己要保重,我去找玉綺,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也许我没有明天,也许我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夕阳了。别再来找我,你找不到,大家都不会找到,我要跟江忆一起去寒潭,那里从来不会带给我忧伤。江忆说,痛苦是假的,快乐才是真的。」 我走进房间,妈跟着我进来,偷偷地在我身后擦眼泪,我全看见了。我问她为什么难过?她只是哭。我告诉她:「三哥很快就会来接你,你别难过,我已经找到最好的归宿。是真的,我没骗你,你别替我操心!」我要妈回房休息。 等她出去后,我走到桌前,看着并排的两张素描,心里想着:『她曾经是爱人心中的宝,如今却没有人要。』我对她说:「你好可怜!那天应该把你一起化作灰请江忆送去给他,没想到我的疏忽,害你孤零零的留在这里。现在,我不能再帮你了,我怕处理你会被妈发现,我就不能顺利去找江忆了。」 噢!妈,我差点忘了。我一走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一定很孤单,也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才准备好来接你。不行,别等了,我还是先拨个电话给三哥,要他早点来,免得妈没人照顾。 想到这里,我走回客厅拨电话,告诉三哥要快点来陪妈,不然妈一个人会很寂寞。我掛上电话走回房间,拿出计划中的工具─一把水果刀,我记得抓蛇人是把铁钉钉入蛇头,可是我怕钉不准。我又想起有人割腕,于是用力往左腕上刺了一刀,我忍住痛,发狠再切入深一点,红红的血从刀刃两旁涌出。我最怕血了,我好想吐。忽然看见那女孩的素描,我放下刀子,紧紧抓住它,说:「江忆要来接我,我也带你一起去寒潭。」 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屋里的灯火瞬间熄灭。 忽然有人按住我的手腕,「好痛!」我大叫。我听见男人骂女人的声音,还有老人的哭声。跟着,只觉得我被抱了起来。 清醒 (1) 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一觉醒来,一大群陌生人围绕在我四周。我快速瀏览一遍,还好没有苏怡、阿菊他们。我慢慢转动视线,看见江忆站在眾人后面偷偷看我,偷偷地擦眼泪。 我叫他,说:「你怎么不过来,这里是不是我的家?他们是谁?他们会不会骂我?我为什么不能动?」我感觉手脚都被绑住,我突然大叫:「江忆救我?蛇身会动,只有蛇头被钉在柱子上,为什么我全身都不能动?」 我突然发现,哭的人不是江忆,江忆是不会伤心的。我不好意思地说:「我认错人了啦!你不是江忆,江忆知道只有蛇头不会动,可是我全身都不能动。江忆呢?他是不是替我把女孩的照片送去给周靖荣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我的眼光环视四周,终于看到三哥,我对他说:「三哥!你接到我的电话了吗?」 三哥点点头,哽咽地说:「我已经把妈接回家里住了,你放心养病。」 「我没生病,只是要去找江忆,请他把女孩的素描送去给他,要他牢牢记住她曾令他痴狂过,女孩没有变心,他不应该变。」我叫着妈,告诉她我好累,我想睡觉。 「阿淑!」一双温柔地手轻轻理着我的长发。我转头看见妈,我告诉她:「我只是想去找江忆,不是不要你。我怕我走了,你会很孤独,所以,先打电话请三哥过来陪你,他最疼我了,一定会听我的话。」我想着寒潭,不觉脱口说:「江忆的家好漂亮,我的家就在他家旁边,在一座幽静的高山上,在四季分明的寒潭边。那里有花、有草,有疏菜和四季水果,还有我从来没见过的黑玫瑰。那里的人很少,从来不会骗人,也不会瞧不起人,我没读书也没有钱,他们一样对我很好。江忆说寒潭的名字虽冷,其实是最温暖和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忧愁,也没有诡计,人们说过的话都算数,我去那里最适合了。我只要捧着一颗真心,就可以永远快乐。」 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找不到江忆。忽然自己觉得好笑,明明託江忆替我送信给周靖荣,这会又急着找他。我没有周靖荣的地址,江忆抱着一大堆的信到处找,一定很辛苦,怎么还对他招来唤去。往往返返,一定把他累死了。想到江忆满头大汗,觉得对他很抱歉。他早告诉我要问清楚地址,我就是自卑不敢问,现在可好了,就我一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对!我应该把这里整理一下,江忆回来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一向从容自在,我从来没见他惊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我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我想学邻居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我要躲在门后,拍他们的背心,他们一定会吓得厉害。想着,想着,我又愉快地笑了。 突然我又想起吟翔,他好痴,不管他是什么理由没娶我,我都不能怪他,只希望他能快乐,我才不会内疚。那天,他又要照顾我,又要找玉綺,一定很焦急,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玉綺。我焦虑地唸着:「不要叫她变成第二个江淑仪,千万不要,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我有江忆,她没有,她一定比我可怜!你答应过我,你们白首时希望眷属终成有情人,要跟我爸妈一样,对不?不可以骗我!」我终于看到吟翔,我告诉他:「我知道你跟我的江忆一样从来不骗我,不然我也不会让你认识我的江忆。」 我觉得讲了好多话,又听到周围的人嘰嘰喳喳吵个不休,觉得好烦好累。我寒潭的家从来不会这么吵。我生气大叫:「不要吵,这里是我家,不可以在我家吵。江忆回来会生气的。嘘!」我的手不能动,不然他们一看就懂我的意思。算了吧!谁会在乎我的反应我的想法,就算是宋吟翔也是个只顾自己的感觉、爱情、事业,自私自利的人,才会害我被人误会。「哼!」我不理他们,我要好好睡觉,等江忆回来,再请他帮我解开手銬和脚銬。他们这些人不知道要耍什么把戏,我假装睡觉才能偷听到他们的诡计。 在我闭上眼睛假寐时,我真的听到他们的说话。 「她是忧急过度才会这样,只要不再继续受刺激,心情渐渐平静后就会慢慢恢復意识。」他停一下又说:「江忆是谁?寒潭在那里?或许可以从这里找出癥结所在。」 「哼!」他休想知道我的江忆,也绝不会告诉他寒潭在那里,。 「江忆是谁很重要吗?」 「她似乎很信任他,也许把江忆找来,可以帮助她早点恢復神智。」 「好,我告诉你。」 不!不!「不!」我大叫说:「江忆是我的秘密,你不可以说,你答应我不说的,你说了,我也要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淑仪,我已经没有秘密了。你让我把江忆的故事告诉医生,好吗?」 我疯狂地阻止他,并问:「你是谁?只有宋经理知道江忆,为什么你也知道?他告诉你的吗?你过来,站在这里,我要看住你,不许你说。」我瞪着大眼看他,他的眼泪直滚下来。 「被罚站很没面子,是吗?你坐下,坐下!你答应我不说,我就不罚你。发誓呀!不然你就一直坐在这里。你不怕一个人待在这里会被我欺侮呀!你也有伤心事吗?为什么哭了那么久还要哭?」想起自己的遭遇,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我看你们先回去吧!她需要休息。」那个被称为医生的说。 「吟翔,我们走吧!」一个很美的女人对他说话。 「你先回去,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等她恢復意识我就回家;你答应我的,也不会变卦吧!」 「我在家等你,别让我失望,也别太苦你自己,我们都需要你。」 看见美丽的小姐伤心的样子,我很不忍心,说:「她好可怜,我不罚你了,你跟她回去吧!不过,你千万不能说出江忆的秘密哦!我就是相信人,你不可以骗我。」 「我不骗你,我一定不说。」 闹了老半天,我真的好睏,好想睡觉。 等我醒来,白衣瀟洒的江忆仍坐在我的床边,他看着我,好慈祥,很像爸爸温和的眼光。 「江忆,你回来了。找到周靖荣了?有没有把他的还给他?他收了没?他出卖自己又出卖我,等了他两年,只等到他退还我的全部。」我伸手过去抓住江忆,不再让他离开我。好久,我紧紧抓住不放,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忽然发觉我的手脚都能动了。我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回来我就能动了。他们好坏,刚才还把我绑起来。我们回寒潭去,不要留在这里,我们走吧!」 「你现在还很虚弱,等身体养好了,我一定带你回寒潭。」 「你不是我的江忆。」我缩回手,说:「江忆从来不会对我说『不』,他只会静静地听我说,同意我的看法。你不是,你是冒充的。」我不安地在床上骚动,他会不会是来害我的,我绝不可以相信他。 「阿淑,我是妈妈,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 妈妈?「妈!」我终于看到白发苍苍焦虑憔悴的老妈。我们抱在一起哭、一起说,我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见妈在说什么,等我们都止住伤心,妈告诉我,一定要好好休养,等我精神康復就让我去寒潭。 「真的,你不反对?」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胡思乱想,好好把身体养好。你点头了,不可以骗我。江忆在寒潭等你,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你三哥会亲自送你去。」 我跟妈约好病养好了就去寒潭。其实我那有病,只是太累了,想好好睡觉而已。我让妈扶我躺下,让她为我盖好被,替我把长发拢到一边。我问她:「三嫂对你好吗?」 妈说:「你三嫂对我很好,小妍妍很可爱,等你出院,你三哥会带你回他家玩几天。」 我回答妈:「我的家在寒潭,等我把家佈置好了,江忆会陪我回三哥家玩。」妈听了竟又伤心的哭了。我只好再告诉她:「那我出院先到三哥家玩几天再回寒潭。你别哭噢!」她才放心的跟三哥回去。 清醒 (2) 我肯定那个站在窗户旁边的白衣江忆是假的,因为他一直冷冷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靠近我的意思。可是他监视的眼光令我不安,我又不想和他说话,只好放任他监督我。 真讨厌!他为什还不走?过了很久,又进来一位假江忆,一看就知道是冒充的,因为她是穿着粉红衣裤的女孩。她和假江忆逼我喝下苦苦的水,又在我手臂上打了一针才出去。其实我答应过妈要跟医生合作,我不会拒绝吃药的,不过那是我跟妈的秘密,他们不知道。 穿粉红衣裤的女孩不止一个,只是每次都只进来一个,她们都做着同样的事,餵我药吃,有时还加上打针。至于那个离我远远的假江忆在那天之后就不再出现,没有他的监视,我的心情轻松多了。 今天,像爸爸慈祥眼光的江忆又回到我的床边,他轻轻替我把几根散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的动作很温柔,表情很真挚,就像我们是多年的好友。我的江忆只为陪我说话解闷,从不对我体贴的。慢慢他的脸凑近我,我呼吸到他的呼吸,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热热的,他又哭了。他好爱哭,我忍不住又陪他哭了一阵子。他抱起我,把我揉入怀里,他泣声断肠,越抱越紧,我觉得好怕,猛力挣脱他,再看他时,他已成了伤心欲绝的泪人。 我问他:「你很苦吗?」 「…」 「唉!可惜寒潭不能留你,不然我会救你脱离苦海的。只是现在,我比你还苦。」 我的目光忽然扫到女孩的素描。这是住在这里以来唯一一直留在我视线的东西。江忆一定是找不到周靖荣,所以,女孩的素描才会依旧放在桌上;然而我的江忆却行踪飘渺。其实,就算没有完成任务,我也不会怪他,是我自己没胆子问他地址。 我在心里对着女孩说:『唉!女孩啊女孩!空有美丽和善良又有什么用?只怪文凭、金钱和你无缘,所以,只好委曲你永远做个多情的牺牲者。』 爱与钱财,兼而有之固然很好;没有,其实也无所谓。强要来的都会是苦,就像吟翔和玉綺的婚姻一样。反正我也不想为追逐荣华拼命,失去爱情也许未必就不好。 这几天假江忆仍然没有出现。倒是妈、大哥、三哥、嫂子们、姊和姊夫们常来看我。妈虽看起来还很消瘦,但不再悲伤了;有时三哥逗我笑时,妈的脸上也会随着我们的快乐而浮现笑容。国辉也来陪我,还带了女朋友来,他们是山友,准备把文具店结束后,一起改做小吃的生意,我很替他们高兴。 医生说我进步很快,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患了什么病,又有什么好进步的。倒是妈现在跟三哥一家人相处融洽,让我很放心。因为这一直是妈的心愿,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 白衣人推门进来时,我差点脱口叫「江忆!」幸亏我忍住了,他的身旁站着一位美妇,我凝神仔细再看,终于认出是吟翔和玉綺。从他们的互动来看,他们之间的困惑已经冰释,我放下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脑子也跟着清爽起来。但另一个阴霾却立刻袭涌上来,周靖荣!周靖荣!我是不是该怪自己? 玉綺削了一个梨子给我,我看到她手上发亮的刀子,心中顿起莫名的紧张,吟翔立刻吼玉綺把刀子拿开。玉綺慌忙拿着刀子走出病房。我对吟翔说:「不可以对她那么兇,你欠她十年,没有权利再对她吼。」 「我一时情急。」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你请她进来,好吗?」 玉綺委屈地走进病房,她不愿见我,我感觉得到,我告诉她,以后不想再见宋经理,也不回公司上班,这一切全是我无心之过。我请宋经理别再来看我,他神情冷默,正准备和玉綺离开时,一位医生从外面进来,一进来就钉在门口不动,连宋经理和玉綺也因此被堵而无法离开。 我等他为我诊断,他通常会问我想什么?吃多少?睡得好不好?今天,他却没有开口,我等了很久,好奇地抬头想问个究竟。 没想到,我看见的是他!是江忆把他带来了吗?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盼望他向我走近,他却毫无表情,我失望地垂头落泪。终于,他向我走近,用手轻轻抬起我的脸,为我擦去眼泪。他说:「我刚才知道你住院,好多了没?」 我点点头,想对他说句挽留的话,却羞涩难以啟齿。 「我走了,多保重,以后恐怕不能再来看你了。」 「不再见我!为什么还要来看我?你别走!」我拿起女孩的素描,说:「这是你画的,你拿去。」我举起画对着他。他看了一眼,掉头往门口走,我急得大叫:「把你的虚情带走!」我把画往他身后扔去。他回头躲开,看了一眼掉在地上打得破碎的画框,回瞪我一眼,正要转身离开,吟翔叫住他,说:「把地上的东西检起来带走,最好把它带走,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是她什么人?我又不犯法,失恋的人那么多,她疯了,跟我有什么关係?」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既然是这样,当初又何必苦苦要求她和你通信。」 「交交笔友,谁不是这样在通信,其他,我们什么也没谈,也没承诺。」 「对!我们之间没有承诺,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自找的。」我不再伤心,也不再愤怒,他的话好无情,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大叫:「让他走!走开!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我不停地甩头,要把他残存的一点模糊影像也彻底从我记忆中甩掉。我觉得头好痛,喉咙也乾哑,慢慢地闭上哭肿的眼睛。 夕阳变成缕缕黑色的烟雾,日子似乎没有界限,一天好长好长,好像有好几个白昼,也有好几个夜晚。房里总是点着灯,我没开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妈告诉我:「江忆在寒潭为你佈置了一个好舒服的家,再过一天,就可以去寒潭见他。」 阿秀姐、依龄相继来看我,阿秀姐已有两个宝宝,依龄不久也要当新娘。她说,等我出院要请我作她的伴娘,我没有答应。人事无常,谁料得到那时候我是否还认得他们? 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安全,周靖荣随时可能闯进来的威胁,一直困扰着我。他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温文的书生,也不是那晚想回心转意的情人,他恶毒、无情,他的话好刺耳。每想起他,我的情绪就又激动起来。我要求妈让我早点出院,不要等明天,现在就走。 我吵闹不休,他们被我烦死了,不得已答应让我现在就出院,但要我好好睡一觉,等我醒来立刻就送我去寒潭。我好兴奋,反而无法入睡,我感到手臂上被蛟子咬了一下,我的脑子才不再出现扭曲的面孔和寒潭。 家人扶着我下床,走没几步,我就难以支撑,只好再坐回床上。看来今天是回不了家了。我好后悔没听妈的话,好好休息。 我强抑内心起伏的波涛,尽力让自己脑子休息,偶而扶着床或桌子,让自己的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地上站稳。又是一个漫长的昼夜,终于我可以自己慢慢走到房门口,再慢慢地折回床上。我兴奋地告诉自己说:「我可以回家囉!」 妈说:「你去那里,我不能天天陪着你,要自己保重。」 「我叫江忆每天带我飞回三哥家,你不用来,也别难过。」 妈又哭了,我心里也很难过。我问她:「是不是在三哥家不快乐?还是不相信江忆?」 妈摇摇头说:「天气凉了,你一个人要注意穿着,别着凉了。」 「江忆会照顾我,你放心。」 吟翔进来告诉我们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车子也在外面等着。大哥、三哥帮我提皮箱,一起走出病房。 无意间抬头,看见走廊的尽头,他就站在那里遥送我。我不觉一阵昏眩,还好有妈和大嫂适时扶住我,我收回目光,慢慢转出走廊,慢慢平稳刚才激盪的情绪。 车子发动的剎那,我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梦耶非耶 (1) 三哥的车在一栋二层楼建筑前停下来,妈妈说我们要在这里下车。 下车后,我看见建筑物前站着一位白发老妇和二位中年妇女。她们一见车子进来,立刻向前欢迎。她们三人分别和妈、大哥、三哥、吟翔等人打招呼,而他们彼此似乎早就认识,而且很熟悉。 白发老妇慈祥地看着我,亲切地着说:「你就是淑仪。」 我点点头。我环视四周,虽然对这里的环境感到陌生却觉得很安全。我看见建筑掛着招牌,上面写着「私立翠湖育幼院」。 我们一起走进家里,看见里面有好多小孩,他们的年龄不一,有的还在襁褓中,有的已经读国中;还有一个小男童像患有小儿痲痺,左脚不良于行。除了孩子之外,这个家还有院长和二个老师,就是刚才站在门口的三位;年长的就是院长。 在角落,站着一位粗獷、身材结实和迎翔年龄相仿的男生,他静静地旁观,眼光如利刃,足以透视人心,我不敢和他正眼相对,但总觉得似曾相识。我瞄到迎翔、三哥过去和他打招呼时,他态度立刻变得谦和有礼。 院长带领大家去看我的房间,它在一楼大厅后方的宿舍,最靠近花园的一间,从窗户向外看,可以看到花园和外面的空地以及小运动场。 妈亲自帮我整理行李,整理好后她对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得住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生活。」虽然我看不到寒潭,也没见到江忆,但我不慌张。 院长留大家吃午饭,我没胃口,我知道等一下大家都要离开,只有我一个人会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环视眾人一眼,凄凉地走回房间。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抬头看见三哥进来。 他说:「告诉我,你真的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三嫂已经替你准备了一个房间,随时欢迎你回来。」 「三哥!」我流下忍了好久的泪,我相信三哥一定知道我早就完全清醒。所有人中只有吟翔是唯一关心则乱的一个。没想到他对我用情如此之深,这份感情,我除了叹息外,还能奢望什么?这些无奈的遭遇,是上天的安排,是不能转移的宿命。现在的我,真的不想再去打扰任何人,所以,我跟三哥说:「我需要学习成长、独立,不能老爬上你的背去玩『心语』,等我有勇气自己踏上回家的路,我会回去探望妈和你们。你会让我安心的在这里过日子吗?就像我让你们放心地去追求自己的世界一样。」 「会,我一定可以让你安心,相信我。」 「我相信你。如果我能让妈安于命,我是不会甩脱这个责任的,你不会觉得我丢一个包袱给你吧!」 「不!是我们忽略了妈的感受,这件事本来就是我早该做的。谢谢你提醒我们,让我们没有遗憾。」 我跟着三哥回到客厅,静静坐在妈身旁,看见妈在擦眼泪,我低声告诉她:「我真的没事,三哥知道。」 临别时,吟翔特别把粗獷的人介绍我认识,当他面对着我时,他冷峻的眼神又回到脸上,说:「我叫『江忆』,我们见面了。」这句话似乎没有吓到大家,只有我一头雾水;转头去看吟翔,他脸露难色。 自称『江忆』的人告诉大家:「她是我的主人,我的朋友,我知道如何待她,请大家放心吧!寒潭旁有一片竹林,还有果园,里面有很多种果树,荔枝、香蕉、白凤桃、李子都有,有空欢迎大家来挖笋子,採时新水果。」 妈妈一行人居然和他联手演戏,把他当作是我的江忆,是我曾经认识,也是心中日夜思念呼喊的老朋友。 不知道吟翔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还容许他撒谎。然而除了来这里,我似乎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想到这里,我放开心里的疑问,任由他们去演戏。 住进新家这几天,我几乎睡的多,醒的少。午后,我独自在房里小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李、纪两位老师正在教院童唱游,大概是这个声音吵醒我。 走到大厅,我又看见那个江忆一个人坐在大厅里,仰面闭目,姿势拘束。院长正好走进大厅,一见我就问:「还睡得好吗?」这句话立刻让『江忆』醒来。 再见到那对眼睛,心底忽然浮现一个人,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穿着白衣站在病房窗前的假江忆。 他原本尖锐的眼神,现在看起来柔和多了,他谦和地和院长打招呼,说要带我去寒潭;然后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走出育幼院。可能是我太虚弱了,竟然挣脱不了他的霸道。 育幼院在山下水田旁,我们向右转入小径登山,才走几步路,几个弯道,就甩脱山下乡野生活,进入幽静的山林。 好久没在户外走动,山下强烈的阳光与山中的寒气,让我感到乍暖还寒,不禁猛打喷嚏。 自称是江忆的人问:「冷吗?」 我摇摇头,想藉机挣脱他的掌握,不料他竟拉得更紧。我急道:「你…你是谁?」 「江忆,你忘了?」 「江忆不是人,你不是它。」 「你早就清醒了?」他放开我的手,说:「我认为你早就清醒了,为什么要骗他们?」 「三哥知道,我没有骗人。」 「所以,你只是想骗他?」 我知道他口中说的他就是宋迎翔。我回答:「我也没骗他,只是这样对他比较好。」 「能吗?」 「我不醒,他就会死了这条心。」 「如果你疯了能让他死心,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他一脸不屑地说:「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见寒潭,我们现在就去寒潭。」 「没有寒潭。」我倒退一步,用坚定的眼神瞪他。 他凝视着我说:「是不是不会爬山,所以,不敢去。到寒潭必须先经过一个陡坡,不过是三分鐘的脚程,虽然没有江忆带你飞过去,但很容易就可以通过。」 「是他告诉你的?」 「你真的确定我不是江忆?」 「也许你真的叫做江忆,但世上没有我心中的江忆,也没有我梦里的寒潭。」 「那是因为我让你看到真人江忆,又正要让你见到梦里的寒潭,你怕见到『江忆』和『寒潭』后会让你的希望毁灭,梦境破碎,所以,拒绝接受真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既然世上没有我的寒潭,又何必要费尽辛苦爬山去找寒潭?」我转身往山下走,他快步挡在我面前,说:「既然来了,何妨跟我走一趟寒潭?」 「就算你真的是江忆,山上也有寒潭,潭边也未必就有我摘种的黑玫瑰,自然也不会有我的竹篱茅舍。」 「为什么不自己上去看看,也许它完美得如你所想,甚至比你的梦境还更美更真实。」 他的话挑动我的好奇心,我疑惑地望着他,世上真有人会为我创造一个和我幻想中一样的世外桃源吗?他篤定的眼神不容我拒绝,应该说他的行动是迫使我放弃自主的力量;然而在我心中仍是不服。 他拉着我穿林绕径,在陡坡前我们停了下来。他指着右首边的產业道路,说:「有两条路可以上到竹屋,一条走產业道路经过竹屋前院直达果园,是为运送水果而修建的;另一条就是今天我们走的山路,必需翻爬陡坡,下寒潭才能走到竹屋。如果不是运送蔬果,我通常会走山路到育幼院。」 我看着陡坡,虽然不高,一眼就可以到坡顶,但超过四十五度的坡度,对我而言的确不容轻忽。 我往前走不到十步,已经两脚发软,他伸手拉着我,好不容易把我拖上到坡顶。坡顶是个小平台,平台四周种了各种各色的玫瑰花,淡淡香气袭人。平台前是小断崖,与对岸山势形成一个小小山谷,平台有石阶通往山谷。面对小小的山谷,看见对面崖壁飞下一条灵动的白龙泉,是水潭主要的源流;白龙的两旁还有大大小小的瀑布层。飞瀑注入潭中,搅乱一潭碧波。水泉再向前流入落差仅半尺高的大水潭里。上潭和大水潭景观完全不同,上潭瀑布飞潄,大潭寧静清澈。山谷的右道边也种植玫瑰,其中真的有碗大的黑玫瑰,正傲枝怒放。 我回头看『江忆』,他得意的微笑,昂然向前走来,和我并肩站在平台前缘,夕阳馀暉射进山谷石壁,我被月湾水潭的奇景震摄,静静欣赏『寒潭』的光明与清静,层次分明,美丽极了!梦里晦暗的寒潭那及它百千之一的光明。 『江忆』忽然衝下石阶,跃入潭中,我惊呼未毕,潭面浮出瀟洒的『江忆』,这一幕又把我看傻了,我彷彿回到儿时梦境,『江忆』如蛟龙般在潭中翻波,他不断向我挥手,我慢慢拾级而下,坐在潭边岩石上,看他得意的翻波腾浪。 忽然夕阳收敛了馀暉,潭面一片清冷,『江忆』上岸拾起地上的外套披上,说:「走!到竹林去。」 我不再彆扭,随着他向右走进竹林,出口处有一片花圃,花圃的正前方真的有一间竹屋。 梦耶非耶 (2) 江忆推开竹篱门,拉着我穿过花圃,走进竹屋,屋内的陈设十分古朴雅緻。 我们刚在客厅坐下,一位五十出头硬朗老沉的人就端着茶点进来。一见全身湿透的『江忆』,他非常诧异地望着,说:「少爷,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先去换件乾净的衣服,不然会感冒的呀!」 『江忆』叫他定叔,问他可以开饭了吗?等『江忆』换好衣服出来,我和他们一老一少一起用晚餐。 桌上的菜,大多是新鲜的蔬菜,还有一盘炒蛋,我足足吃了一碗饭,是近来味口最好的一次。 饭后,我主动收拾碗盘,定叔带我到厨房,等清理乾净后回到客厅,『江忆』倒了一杯热茶给我,我没喝。他跟定叔说了几句话,然后带我离开竹屋,经过寒潭时,夜已掩至。 他以手电筒照路,在上石阶时,我差点滑跤,他伸手扶住我,说:「虽然我可以把你保护得很好,但你还是得自己小心。」 他的口气不恶,但听在耳里很不舒服,无端引起我的不满。我猛抽回手,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清楚我的梦境?但别再把我当作应声虫,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绪,我不愿再接受你们的摆佈。」我向前跑上平台,穿过玫瑰花丛,忘了前面还有陡坡,一脚踩不稳,整个人滑落陡坡。幸亏我放低姿势,在到达地面前才跌坐地上,因此,没有受伤。但这一惊吓,也使我忍不住伤心起来。 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又为什么自己最近变得这么易怒? 从小到大,发脾气永远都是别人的权利;今天,我竟然一再对『江忆』发脾气。他会不会生气不理我了?天黑了,我好怕,我不敢再往前走,怕迷失在这片山林中。我不假思索轻声喊了句「江忆」!幸好他没让我失望,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你不是不承认我是你的江忆吗?」 「我又不是叫你,别闹了,赶快带我回育幼院。」 他笑着说:「是命令还是求我?」 我竟然又生气了,立刻爬起来,说:「我自己走。」 他把电筒拿的高高的,头也不回地慢慢往前走。我紧跟在他身后,一个不小心又踩到一颗小石块,踉蹌往前衝,我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他像泰山般矗立不动让我站稳脚步,但却没有吟翔的关怀与温柔。 回到育幼院,和院长打过招呼后,我逕自回房休息。我知道他仍留在客厅跟院长谈话,也感觉得出他们之间就像家人一样亲近。 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他知道梦境是吟翔说的,我并不觉得奇怪。但为什么他要自称『江忆』,又为什么会拥有一座和我梦里一样有寒潭与竹屋的山林?总不会是为了我而建造的呀,因为他对我是如此的陌生,实在没有理由出手帮我;除非他天生就有侠义心肠,但也侠义得太过分了吧! 这个假设很快就被自己推翻,因为山路、產业大道和竹屋之间,到处都透着年久的色彩和熟悉的印记。 走了半天的路,想了一堆无解的问题,最后,我还是抵不过病后的疲累而沉沉睡去。 妈已经有了她想要的归宿,让我放心许多;我的情绪又比来这里时更为稳定。只是这个『江忆』,总是有意无意在我面前幌来幌去,又是搞神秘,又是搞狂野,让我头痛不已。如果是迎翔聘请来的心理諮商师,他早就知道我痊癒了,实在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复杂的思绪又让我想起周靖荣,也想到那段时间一直陪着我渡过心伤的宋吟翔。一样是在金钱诱惑下拋下我的人,一个无情,一个却情深似海。为什么自己只是一个令人喜欢,却又不能被爱的人?这个无奈让我难以克制心中的悽苦而发出一声长叹。这声叹息也让我找到发洩的出口,我不再痛不欲生,只是心头上仍存着一丝淡淡哀愁。 突然打从心底恨那个『江忆』,因为他独霸我梦里的寒潭,他才是现实中寒潭真正的主人;而他,却又不是我心中熟悉的江忆,他害我无处可逃,无法像从前一样躲进儿时的梦境。 回不了过去的痛苦,我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直到我清楚的承认自己只是寒潭的过客时才打开房门走出来。现在,我最想见的人是院长,因为她是唯一可以给我答案的人。当我走进院长室,室里空空的,院长不在。我坐在沙泼上等她,半个多鐘头后她才进来,我立刻站起对她躹躬。 她走过来和我併排坐下,说:「江小姐,还能适应吗?」 我对她点点头,说:「谢谢院长。」 「找我有事吗?你儘管说。」 「有件事,想请院长帮忙。」我说:「住在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有一份工作?」 「宋经理要我尊重你的意思,至于你在这里的生活费及薪水,宋经理会按月寄来。倒是韩老闆,他要我给你安排一份专职的工作。」 「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扫地、煮饭,什么都行。」我疑惑地问她:「我不认识什么韩老闆,他怎么会要你给我工作?」 「他没告诉你吗?就是自称江忆,带你去竹屋的人。」 「是他!」终于知道他姓韩。我接着问:「院长决定给我什么工作?」 「我在想宋经理每季都会送疋布来,你会裁缝,是不是可以帮院童们裁剪衣服。」 「好。我曾经在成衣工厂作过,也学过怎么裁剪衣服。现在就可以开始吗?」积极的天性,让我急于工作。 「你想什么时开始都可以,不过,别太劳累。」 我肯定的说:「我已经痊癒了,现在就可以开始。」 院长带我到工作室,随即离开。我看见两抬老式的缝衣机摆在靠窗的位置,机台上散着半成品的衣服,车线也是差强人意。靠墙的地方有一张长桌,桌上也散着布料、纸型和熨斗。长桌旁有一座开放的大柜子,里面摆着一疋布料。我把所有布料、半成品重新分类整理,然后试踩机器,觉得自己还能控制,就着手缝製衣服。 午餐后,我觉得腰背好酸,眼睛也很睏,就回房休息。等我醒来时,日已西斜。 我走出育幼院,在田间小路上散步,两旁绿油油的稻禾徜徉在温暖的红霞中,随风摇摆。我一直待到日暮天黑,才缓步走回育幼院。 韩老闆每星期会来育幼院两次,每次都带着许多水果、蔬菜来。妈妈、哥哥姊姊们有空也会来看我,他们的担心一天比一天减少。 有一次,宋吟翔带太太、儿女一起来育幼院,正巧遇到妈和三哥他们。于是,大伙人一起上韩老闆的农场野炊。 美丽的寒潭获得眾人的讚美,我却没有喜悦,因为它根本不属于我的。 当大家跟韩老闆兴高采烈去採水果时,我独自一个人溜回寒潭,跟那天一样坐在石阶上,静静观赏瀑布冲入潭中,不断激起的浪涛。 大潭真有能容之量,不论流进多少泉水,水就是不会满溢出来。我想大潭的潭底一定有一个小小出口,才能永远刚好平衡潭水的容量。人是不是也和潭与水的平衡道理一样,只要能找到情绪发洩的出口,只要这发洩是不被人察觉的,情绪一样能稳定下来。 家逢变故和失恋的伤痛,吟翔是我情绪发洩的出口,我以为没有人知道,却没想到竟是我的滔天大祸;因此,当这出口被堵塞时,我恐慌害怕,所以才会把心志弄错乱了。 「我的寒潭美吧!」韩老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潭边,他距我五尺之遥,虽是在对我说话,脸却朝着瀑布。 我没搭腔。心想你不招呼客人,溜来这里作什么?我起身转个大圈绕过他身后往竹林走去。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不论你走到那里?都在我的地方,为什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句话?」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转进竹林,走进花圃时,看见定叔在园子里浇水。 「定叔,您好!」 「小姐,你没跟他们一起去摘水果?」 「我刚去了潭边。」我走过去,说:「让我帮你。」从他手中接过瓠瓢,轻轻滔水浇入土坏。一面问阿定:「你老闆是不是个怪物?」 他笑着说:「你是说少威少爷?他是个大好人,就是遭遇比较不好,所以才到山上来。我怕他一个人住在这里胡思乱想,吃苦受饿,所以要求老爷让我来翠湖陪他。不然,老爷也不会答应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少威少爷?他是富二代。」 「定叔,过去的事别再提,你又忘了。」韩少威又跟着我回到花圃。 「哦!」他接回瓠瓢继续工作,并对我说:「小姐,你去跟少爷聊聊天吧!」 「我不喜欢他。」轻声对定叔说后,我绕着小径走到竹篱出口,正要踏出去,韩少威一个箭步拦在我面前,说:「我这个主人是不是对你招待不周,不然你为什么老躲着我?。」 「谁躲你?过去,我听了太多别人的意见,现在,我希望做自己的主人。」我居然又对他光火了,我到底怎么了? 「作你自己的主人,就是对我说的话、我的关心都不理不睬吗?」 「我不喜欢你拖着我往西往东,为什么你不问我想去那里?就像周靖荣、宋吟翔,只会安排一条他们想要的路让我走,我不能有选择;应该走或不可以走,他们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我把这段日子心里的委屈全对着他发洩,说:「他们给我的不管我要或不要,对我都不公平;爱或被爱,我背负两个不同的哀愁。为什么你要我来寒潭,我就得听你的话来;你要我回答问题,我就必须开口。现在,我要选择第三条路,一条属于我自主的路,它可以是第一条路,也可以是第二条路,当然更可以是这二选项以外的一条路。」我继续说:「你们休想再左右我,就是宋吟翔也一样。我知道寒潭是他告诉你的,我也要告诉你,梦里寒潭不再是我的独拥,我也不会再憧憬儿时梦境,也不再寄语『江忆』;从现在起,它已经完全归于乌有。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江淑仪了。」 他笑着,轻轻鼓掌,说:「很高兴你说出这番话,诚恳地面对过去,勇敢地走进未来。我们的期许只有这一点而已。祝福你!」就在他一转身的剎那,我看到他眼里的高傲突然消失,像失去目标的流浪儿,脸上佈满愁绪。 他的愁来的太快,快到让我不得不起疑,但刚兴起的自主还正热着,所以没有兴起我的好奇。我带着对他厌恶的胜利,不假思索走向果园。 梦耶非耶 (3) 来到翠湖育幼院已匆匆五个月,二十五位院童的衣服都由我细心缝製、清洗和修补,不知不觉中我已深深爱上他们,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也在我手中一寸一寸长大。我帮莉慧放下裙襬,帮天心补上相同顏色的纽扣,替志豪─小儿痲痺患者─垫高左脚鞋跟,还帮小文在她喜爱的小洋装上钉了一朵布玫瑰以掩盖不小心勾破的小洞。 志豪的自卑感很重,他经常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但对韩少威却出奇的多话、亲暱。每次少威来一定等志豪放学─国小一年级,然后带他出去散步,一出去就是一、二个小时才回来。 平常志豪和我最亲近,他告诉我:「我们两个是院里的两个假哑巴,一样只把话向心里说,不对别人开口。」他偶而会提到少威,他教他数学、英文,还说:「少威叔叔陪我作功课时,常呆呆望着天花板;好几次还等我叫他,他才回神。」 我想起阿定说他遭遇不好,什么事会让这个有钱的富少爷遭遇不好呢?我开始对这怪人起了好奇心。 翠湖的蔬果大都是韩少威亲自送来的,从上次斗嘴后,我都尽可能避开他。今天是他送蔬果来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在他来的时候正巧走出工作室。 他礼貌地和我打招呼,问我:「想不想去翠湖走走?」 我尷尬地说:「你不是在等志豪放学吗?」 「去走走回来还很早。」 我知道他口中的翠湖就是寒潭,它的确吸引我,只是我还没理清楚他的情绪前,就跟着他去翠湖好吗? 他静静地等我回答。 他不理性的霸道和快速袭涌的哀愁,实在让我对他的过去太感兴趣了;基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好奇心,自己竟然不自主地点了头。 第三次上翠湖,由迷糊、不情愿到好奇、欢喜,这条路走来愉快了许多。 习惯地坐在石阶上,看小潭的飞泉奔流,波涛盪漾,以及大潭的寧静,翠湖总是替人道尽人生的起落与平淡。 韩少威检捡起小石子,用力丢飞出去,石子在水面上连跳五下,然后沉入水中;有时还可以连跳九下才入水,他孩子气的欢呼,冷峻和霸道好像完全跟他沾不上边。 我在心里帮跳跃的石子数数,我也打从心底高兴起来,不觉跟着他欢呼,同样情绪的欢呼,让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就这样云散烟消。 他问我:「愿意去竹屋吗?」他诚恳地邀请我。 定叔下山和家人餐叙,果园的工人也还忙着;竹屋只有我们两个。他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麵,又烤了两隻鸡腿。刚吃饱放下筷子,就见果园的老李匆匆跑来,他们说了一会话,少威向我致歉,立刻随老李出去。我收拾好碗筷,独自走回翠湖。天气已凉,只见湖畔绿叶扶疏,少见玫瑰娇容。 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平台,忽然瞥见吟翔出现在平台上,我连忙躲进石阶后树丛旁的山坳,等吟翔下石阶,转进竹林,我赶紧下山回育幼院。 在回家的田间小径上,远远就看见志豪四处张望,他一见到我,急着奔了过来说:「宋太太在跟院长说话,她提到你,也埋怨你。」我牵着他回到育幼院,在进门口就听到院长说:「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每天只是默默的工作,工作累了就自己回房休息。院童中除了志豪外,她也很少跟其他说话,即便是我,也难得跟她说上一两句话。」 玉綺说:「她就是会装,宋经理的心全栓在她身上,最近老说要到这里来看院童,分明是想私会她,院长,你能不能把她赶走?」 「宋太太,宋经理来看院童都是你们一家人一起来,而且淑仪几乎没和你们照过面,如何私会?我不懂。如果在五个月前,你的提意我会考虑,但现在,不可能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你也被她迷惑了?你不怕我断了你们这家育幼院的经济来源吗?」 院长意正辞严地说:「育幼院已经立案成立,你接济不接济,我都得想办法撑下去,何况还有韩老闆。当初是宋经理要求我收容她,现在她在育幼院工作得好好的,院童们都需要她的时候,你却要我把她赶走,你教我们这些院童怎么办?而且,韩老闆再三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她,不可以让她再受到一点点刺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你有意见,你去找韩老闆谈好了,请你不要为难我。」 「这些臭男人为什么每个都对她那么好?既然育幼院不顾我断了经济来源也要收留她,我只好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到时候,你别怪我没事先告知你,后果自行负责。」 院长没回答。 玉綺盛怒地问:「你告诉我,宋经理人在那里?」 「我没看见宋经理来。」 「我不信。」 「你信不信没关係,我没骗你的必要。」 「那江淑仪呢?你总可以叫她出来见我吧!」 「韩老闆请她去翠湖。」 「一个永远做着不醒梦的女人,值得这么多人为她花心思吗?我到果园去,看她是不是跟韩少威在一起,要是让我逮到她是跟吟翔在一起,非给她点顏色看不可。」 沉玉綺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我拉着志豪退到墙后,等她走远了,我们才进门。 「你不在翠湖?」院长一脸惊讶。 「我看见宋经理上山,躲过他后就赶紧下山回来。」我严肃地说:「院长,宋太太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我能跟你谈谈吗?」 她点头,说:「志豪,你去教室做功课。」她带我到她的办公室,说:「你想跟我谈什么都行,如果是谈去留的问题,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给院童们缝衣、修补对我们三个女人来说都太辛苦了,而你却非常容易就做好。」 好感激她说的话,泪眼模糊中的院长是一个白发苍苍、意志坚强的老太太,我知道提议离开是不会被接受,而且如果真要离开,人海茫茫,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那里?更重要的是,我已经走出心中的障蔽,我知道凡事不能再以逃避的方式来处理,我必须勇敢面对问题,诚肯、理性地解决问题。 「我跟你母亲一样也叫你阿淑,可以吗?」我点头,她说:「我孤零零一个老太婆,没儿没女。自从你来到育幼院,我开始有一种感觉,你好像是上帝派来恩赐给我的亲人。」她停了一下,说:「我的女儿在八岁时,就蒙主召唤回到上帝身边,我把全部的爱献给院童,也是上帝对我最好的眷顾,但在心灵深处,总是有那么一点空虚,那是大爱无法填补的部份。你愿意做我的女儿,慰藉我晚年的寂寞吗?」 看到她红了眼眶,渴望亲情的表情,我拋开迟疑,走到她面前,当她张开双臂时,我情不自禁投入她的怀抱,两人不觉相拥而泣。 从爸中风以来,我一直扮演一个照顾人、承受别人痛苦的角色;而爸走后,我更须为年老的母亲承担她的哀愁,除了默默的认命外,只在吟翔肩头哭诉过,但那究竟不够痛快。现在,我才真的驶进停泊港,好久好久,我都不愿离开她的怀抱。 「阿淑,以后就喊我乾妈。」她拿出手帕为我擦眼泪,她说:「我结婚很早,丈夫也走得早,唯一的一个女儿,不久也跟着他走了。我把丈夫留给我的钱,收容了几个孤儿。后来因病住进医院,在那里认识了韩老闆,当时他还是个实习大夫,二话不说就找人帮我照顾孩子们。后来他和我连络,说要买果园,正好翠湖的主人託我替他找顾买主,于是他就搬到翠湖来。」 一提到韩少威,我的脑筋忽然灵转,从医生到果园,我想这和他不好的遭遇一定有关。于是我岔开她的话题,说:「他为什么不当医生了?」 「他一直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没问。他发现我收容的孤儿、弃婴越来越多,财力也渐渐吃紧,他主动出地出资,又找宋经理一起来帮我盖了这座翠湖育幼院。」 「院长。」 「忘了,要喊我乾妈。」 「乾妈,您的身世坎坷,但意志坚定,真的值得我学习。而且,不管你遇到多困难的事,你都活得很正面,很勇敢,您愿意告诉我方法吗?」 「那要看你的信念?如果对人、对事都能保持对上帝的承诺,秉持着上帝博爱的心去爱世人,上帝会为你背负一切的痛苦,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承受太大压力。一个人那能挑起太重的担子,只有依属上帝,自然能减轻负担,平稳而踏实的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信佛菩萨,佛菩萨是慈悲的,我也以菩萨之名,为院童服务,只要我尽心尽力,不轻言放弃,也不执着,成败都归于佛菩萨,其他就不必多想。是这样,对吗?」乾妈点点头。我接着说:「宋太太要断绝育幼院的财源,留下我一个人可能会断送二十五口人的生计,值得吗?」 「母亲会想尽办法去餵饱她的子女,每一个孩子都要照顾,任何一个也不能牺牲。今天,我为了二十五个人而牺牲掉你;明天,我也可能为了一个人而牺牲掉二十五口人。生命各自有其价值,我接受你,是尊重你的生命;但我无权代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做决定,更不能听从恶魔的意志,去断送我女儿的性命。」她接着说:「如果宋经理真的因为他老婆而停止育幼院的财源,还有韩老闆,更重要的是有我们自己。挫折可以来,但不要被它击跨。处理事情的人,怎么可以让事情来折磨我们。四十年前,丈夫和女儿走时,如果我被整跨了,不但不能照顾这些院童,自己还会成为社会的累赘。上帝平等地爱他的子民,所以,用鲜血、用生命去帮助、照顾所有需要被关爱的人。我们虽不如上帝的博爱,但祂的精神是我们永远的支柱。」 「韩老闆那么可靠吗?」 「韩老闆和我是忘年之交,我信任他。不过世事难料,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还是得往开处想,靠我们自己养活自己,你不正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这里吗?如果你又延续过去脆弱的情绪而离开这里,你母亲将会多伤心,叫她去那里找回她心爱的女儿。」 「我们真的可以用双手养活自己吗?」 「我一直有个想法,想把左边那块空地盖成鸡舍,出售鸡和蛋,育幼院的基本开销就有着落。而且人工方面也不用愁,孩子们除了上课和正常作息外,也可以加入帮忙,让他们从小就体验生活也是一件好事。我想我们好好规划一下,韩老闆答应替我们请教专家,那天你去跟他商量一下,一定要用最新最优良的饲养方法,保全人畜的健康。」 「我可以投资吗?我把泰山的房子卖掉,全部的钱投资到养鸡场,这样就不用怕育幼院没有基本经济来源了。」 「看你兴奋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讲定了。」 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谈话,我不但多了一个乾妈,而且要开始自己的事业。 梦耶非耶 (4) 宋太太不再来育幼院,吟翔也没出现,倒是韩少威常常来。我、乾妈和他一起讨论养鸡场的规划经营,并写信给三哥请他代我处理泰山的房子。 匆匆新年到了,三哥接我回家吃年夜饭,初一一大早,国辉陪着我带着卖掉房子的现钞三十六万元以及哥姊们凑足的十万元捐款回来。 意外地在育幼院停车场见到阿秀姐夫妇和依龄、黄擎涛。他们大概是从宋吟翔那里得到消息,也捐了六万块。虽然吟翔缺席了,但没有人提到他和玉綺的婚姻问题,应该也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午饭后,我带阿秀姐他们以及全体院童一起上翠湖,欣赏那如梦如幻的湖景,当然也免不了到果园一游。果园除了老耿留守外,定叔一家人和韩少威都已下山过年;老耿一样亲切招待,让大家亲身体验採橘乐。 年节一过,养鸡场立刻开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鸡舍就兴建完工。乾妈又向地方士绅募到三百多隻小鸡,韩少威赞助二名长工,我们的养鸡场就这样隆重开张。 吟翔虽然不再来翠湖,但在元宵节过后,他们公司对育幼院的固定捐款和赞助养鸡场的捐款陆续寄到。在心中,我对他虽有一丝莫名的感伤,却有满满的感激。 我像一隻风箏,他是放风箏的人;他把线放得远远的、高高的,看似任我自由飞翔在天空,其实风箏从来就没离开过受他限制的天空。他不放手且加倍爱护,但风箏终究不敌强风的入侵而断线、坠落。 道德使我避开他,信任又让我接受他。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言语,他做什么我都懂;所以,我的心会难过。我常一个人失眠到天亮,不是为了沉玉綺的无理取闹,而是因为她让我知道他又陷入困惑的思念。我该如何帮助他,像他帮助我一样走出情伤;还是就这样默默地,让时间帮助他了解我的情结从不曾系在他身上。 餵饱小鸡,走出鸡舍时,我看见蓝天高爽,白云游移,天地间泛出一道淡淡的彩虹。美丽的彩虹钩起我对周靖荣的思念。他好吗?他不捨与歉疚地站在走廊尽头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爱情不能当饭吃,但人总要过生活,有人愿意拿爱换生活,又有什么不对?我知道不能怪他,因为他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出身。 忽然一件东西送到我面前,仔细一看,是韩少威递过来一条手帕。这个变态又发作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站在我身旁。 「又感伤了?」不能改变的是人的本性,他那么讨人厌而敏锐的观察力,从来就不顾及人家的面子。 「…」 「想谁?一个,还是两个都想?」 「…」我还是没理他。 「可以想,不能爱,苦吧!」 我绕过他往育幼院走去,他快步拦在我前面,说:「急着回去吗?听院长说你是她的乾女儿,什么时候认的?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不然,我就替你们办场认亲大会。」 「商讨养鸡场作业时,我已经这样称呼她了,你没注意到吗?」我继续向前走。 他显得有些不安,又追上来,说:「江小姐,你…」 「有事要说吗?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定叔回台北了,我想请你到翠湖吃晚饭,肯赏光吗?」 「定叔回台北,为什么要请我上翠湖?天快黑了,我得回去,免得乾妈不放心。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在翠湖无聊,今晚就留在院里便餐。志豪跟我说,后天要月考了,你正好可以帮他温习功课。走!我们一起回去。工作了大半天,两条腿好酸。」我走进后花园,少威跟上来拉住我,说:「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东拉西扯的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爽爽快快说出来。」我真不了解自己,在他面前,我总是一副恶霸的嘴脸,而且从不在乎是否会因此得罪他。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今天的彩虹特别美。」 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无聊』,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一点也不像你,你从来不谈风雅,怎么今天诗意大发!虽然翠湖被装扮得美轮美奐,但我想,那一定不是你的杰作,是宋吟翔教你的吧!」 「只有他才有这种天份吗?」他一脸不屑地反问。 「难道不是。也许你也有,只是,我总觉得你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花花草草上。竹屋嘛,比像你的个性,清净古朴。」 「你的感觉很敏锐。」他开心的笑了,竹屋似乎真的是他的杰作。 趁他不注意,我当先走进育幼院。他带着紧张大声叫:「江小姐,等一下。」 我没停止脚步,一脚踏进院子就听到宋吟翔的吼声,夹杂着玉綺歇斯底里的哭闹声,回头看少威,他双手一摊作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问他:「你纠缠着不让我进来,就是不希望我知道他们在里面大吵大闹?」 他点点头,说:「院长要我拦住你。」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转身向客厅走去,惊颤在心底抖动。 「育幼院是万宜公司和翠湖农场共同赞助成立的,不是我宋吟翔一个人的,我来只不过是探望一下孩子们,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把好好一个家弄得乱七八糟,鸡犬不寧,连爸妈都搬到大姊家去住,你到底闹够了没?」他接着说:「你还要怎样?连我也搬出去,好吗?你看我不顺眼,我避开你来竹东,不正好让你称心如意。怎么?这样又不对了!念华快要放学了,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以前你来竹东,我有说过一句话吗?是你自己保证的,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就回到我们身边。可是,你有兑现吗?一个月起码来竹东两、三趟,偷偷地看她,偷偷地跟在她后面,你敢向前跟她说句话吗?你根本就没这个种。」 「你太过份了。」吟翔衝过去刮了玉綺一个耳光,说:「你竟然暗中跟踪我。」 玉綺摀着脸颊,气呼呼地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暗路走多了,一定会遇到鬼。一个疯女人,值得你连千万家业都不顾?你别忘了,她是为周靖荣疯的,不是为你。她是个妖精,故意用低姿态来迷惑你、牵绊你。她是害人精!」 「你!」吟翔气得抬起手又要打她,玉綺拼命地衝过来,乾妈夹在中间都快拦不住她们,我不假思索走进客厅,站在他们两人前面。煞时,客厅安静了下来。 我对着玉綺说:「原谅我!都是我的错。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会再出现你们的面前。」说完,我衝出育幼院,决定让身后的是是非非都不再与我有关。 我无目的的往前奔跑,直到感觉小腿被刺痛,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翠湖平台上的玫瑰花丛旁。 我垂头丧气步下石阶,幽幽暗暗的翠湖,像极了梦里的寒潭。我对湖水哭泣,在心底呼唤江忆,希望它能把我带离这个扰人的尘嚣。 为什么宋吟翔要这样?为什么玉綺不能好好珍惜自己的丈夫?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死了,育幼院的财务问题就可以化解,孩子们就不必再去鸡场工作,吟翔也不会再来竹东,玉綺就不会疑神疑鬼,他们的孩子就可以拥有一个美满的家,他的父母才能跟妈一样安享天年。 我一步一步向寒潭走去,望着绿色的潭水,看见江忆正在向我招手。我默祝妈妈和三哥一家生活美满。我看见爸爸伸手向我招唤,我也伸出手去握住他,当年无知害怕会握到冰冷的手,现在正是带走我最好的时机。我努力再向前跨出一步,瞬间湖水深达我的腰际。 突然一双孔武有力的手从背后环抱我,把我拖上岸。我歇斯底里的叫:「我已经没有活的希望了,活着已经失去意义,生活只是无奈;我不想再为任何人活,只想为自己死。」 「你真的想死?不管宋吟翔了!」 「他只是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从来不曾为我或玉綺想的自私的人。为了他个人的憧憬,害两个对他爱与不爱的人倍受痛苦与折磨,他最不应该了。」 「他可恶,该死的人是他,为什么你要寻死?」 梦耶非耶 (5) 我像儿时一样毫不保留地对江忆说:「我死了,玉綺就不会再起疑,他们自然会和好。」 「你好毒!」他放开我,说:「请便,湖里的鱼饿坏了,正好可以饱餐一顿。」 听到「你好毒!」三个字和被放开的同时,我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你!」我生气地反问他:「为什么说我的心最毒?」 「你不是认为爱人无罪,被爱无罪吗?既然这样,宋吟翔爱你,他错了吗?有罪吗?为什么你认为是他害你陷入痛苦的深渊?为什么你又不理直气壮站在他面前,向他说明白你根本不爱他,请他以后别再来骚扰你。相反地,你却告诉他,这全是你的错,你会永远消失在他面前;还说这里不是你的家。既然你不爱他,全是宋吟翔自作多情,那你错在那里?这又跟育幼院不是你的家有什么关係?只是这些话都是爱人的话,听了会让人心里好酸、好痛的话。会让人对你的牺牲不忍,会让人更加牵掛你的去留。可见你不是真心要摆脱他,而是要他对你越陷越深。沉玉綺骂你是害人精,一点也没错,你死了,正好让受夺夫之痛的沉玉綺去背负害死你的罪名,这不够毒吗?」他接着说:「也许我把话说重了,但千真万确没有冤枉你。如果听了我的话,你仍然想死,那就去吧!只要这么轻松地往水里走去,所有的是是非非都不再与你有关,说不定吟翔还会像当年来个英雄救美,然后你又躲进他的怀里,喊爸、喊江忆,他一定又会跟从前一样,陪着你,揉着你说:『别这样,我的心好痛!』最后站在平台上背着人落泪的,不是你这个可怜虫江淑仪,而是那个大坏蛋,对宋吟翔至死不愉的原配夫人沉玉綺。」 我真的错了吗?我全身打冷颤,一时天旋地转,几乎晕眩。 对处理事情软弱的决定,不仅害了自己,也害爱我的人。以自杀逃避问题,让妈和兄姊陪着我白受苦,吟翔为我心碎,难道还要再演次无聊的戏码吗?我忍心将一切痛苦都留给他,让玉綺背负罪过吗?这样做不但不能帮助他们重建幸福的家庭,还可能因此粉碎他们的婚姻。我迟疑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决定不死了吗?」 我恨他也感激他,但我的心情仍很复杂,只是已经不再有死的念头了。 韩少威分析得十分理性,死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吟翔和玉綺曾努力把我从死亡边缘救回来,我不能陷他们于不义。 「心还很乱吗?恨我!还是觉得我讲得有道理?如果认为我有理,看我的,我们有必要过一次戏癮。」 「什么戏癮?我不会。」话才说完,少威猛把我拉入他的怀里,强而有力的臂膀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奋力想挣开他,只听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戏开锣了!」一撇头,看见神色慌张的吟翔从平台上跑下来。不久,玉綺也出现在他后面。 我不再挣扎,哀愁涌入心里,泪水夺眶而出。从不知到知,我的心始终被这段繾綣的情感动,却从不觉得与我有关。如果一定要说对吟翔有感觉,那只是因为他是我信任的家人、大哥哥,我所有的建议都是为他和玉綺着想,从没让他驻进我的心里。我对着自己发誓,我一定要谱一首属于自己的美丽而轻快的恋曲,没有憧憬、没有哀愁、没有无奈,永远只是平平淡淡、写实的爱。 环抱着我的手忽然变得温柔,我感到无比的踏实,不知不觉随着它的律动而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或许那仅是一秒,但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宋吟翔带着愤怒站在我们的面前。我推开少威,可是他的手臂不允许。我不忍心再看吟翔,把头转向翠湖。 戏真的开锣了!观眾只有两个,一个是宋吟翔,另一个是沉玉綺。我觉得好尷尬又痛心,才意识到对吟翔,虽没有爱,但确实在我心中存有些不该有的冀望。韩少威的分析是对的,而现在,正是挥慧剑斩情丝的时刻。 韩少威的胸膛发出颤抖的声音,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只要我能医好她的病,你绝不再来打扰她。她的确如你所说的是个好女孩,她的爱没有雕琢也不粉饰;而我是山野粗人,我爱这种原始奔放的感情。你能给她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施捨,只有我有资格给她完整的、真挚的爱情。」他接着说:「现在的你,如果情境还是跟当初一样,事业爱情无法兼得,请你松开加在她心上的枷锁,让她远离悲欢岁月的牢笼,自由翱翔在我的天空,让她永远不要再为无情捕猎痛心。你做得到吗?别再误她一次。」 宋吟翔说「你怎么这么说,我从来只是…」 「你从来就没说过你爱她,对不?你来找我帮忙时,我也告诉过你,你把她形容得太完美了,说不定我会爱上她。你一再保证,对她只是关心没有爱,如果真是这样,是我错怪你了。不过太多的关心,她仍消受不起。在她迷失心志时,是我和翠湖让她回復本性;当她再度受创时,她毫不犹豫地跑进翠湖。难道你还看不清楚,非要再来打扰我们不可吗?」 我一定忍不住痛哭失声,吟翔说的话我全没听到,等我止住悲伤,少威突然拉着我退到湖边,大叫说:「你走不走,为什么不能让这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你再不走,我就拉着她一起跳进湖里,永远不再受你们的打扰。」 「别这样,我走。你说得对,我永远无法给她任何的承诺,而且从头到底她也不曾爱过我,我不应该纠缠不清,更不应该辜负爱我的人。当初我没选择她,不是因为玉綺,我没有理由一再伤害她和我的家人。祝福你们!」吟翔走近和少威握别,当他抬头看我时,我别过头去,看见玉綺感激地看着我们。 无情的少威竟然逼他们早点离开,还说这里不希望有人打扰。吟翔转身踏上石阶,玉綺向旁踏出一步,伸手握住吟翔的手,他没推开她,两人牵着手缓步而上,消失在平台的尽头。 忽然一股浓烈的气息冲进我的感觉,我用力推开少威,不料他在毫无防备下,竟然摔入湖中,溅得我一身水花。他伸手要我拉他上来,我没理他,逕自走到石阶坐下,静静看着他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 「我好心帮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戏演完了,谁教你还不放手?」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泪哭湿了我的衬衫,我怕山风吹来会冻着,所以,拿你挡风。」 「现在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赶快回家换衣服,难道就不怕山风冻死你。」 「早知道清醒的你是这么兇又无情,当初就应该让你一直做个温柔的失心人。」 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向前劝他快点回去换衣服,他竟然使性子非要我陪他回去不可,否则他寧可受冻感冒也不回去。二人才起争执,少威就连打四、五个喷嚏,我只好陪着他回竹屋。 山风起,凉意甚,他喷嚏打个不停。换好衣服后,留我在竹屋晚餐,并打电话告诉乾妈,事情已圆满解决。 原本为阻止我撞见吟翔夫妇而请我来竹屋,没想到事情竟如此落幕,而我还是来到竹屋。 少威下厨时,我在屋里随意参观了一下。发现左首房门上有块横匾,写着『寄傲』,房内陈设简单,书桌上散着许多字画,其中一张画孤舟钓翁,纵情山水,任一竿横江,独畅饮舒怀。上面题着:『痴醉醇酒识情黯然』。这会是他的作品吗?难道在他粗獷的外衣底下真的裹着一段少为人知的故事吗?书桌的左边有一画架,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画,一半画二古人在山巔平顶上对奕,青山环抱,童子煮水试茗,遗世寧静。另一半画深豁千仞,层云密佈,一道曙光破云射出,到此,不再继续,然而已接近完成,让我眼界大开,打从心底见到光明。 走出『寄傲』回到客厅,桌上已摆上两道菜。晚餐时,我们没有交谈,只是他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水。饭后,他想请我喝老人茶,我没答应,只想早点回育幼院,他披上夹克,立刻送我下山。 没想到今晚的风会这么冷又强劲,他脱下夹克让我披上,我并不动容,因为我不想让刚平静的心再起涟漪。 往事 (1) 我的生活又回到从前,每天重覆做着相同的工作。偶而我给妈写信,三哥回信跟我报平安。 乾妈很忙,我也很忙很累,所以我们很少在一起聊天。 我已经习惯养鸡场的工作,现在比刚开始时驾轻就熟;所以,每天下午都能腾出时间裁缝院童们的衣服。一到晚上,我就累得早早就上床休息。 但最近,我似乎对时间的管理更有效率,因此常出现无聊时候。我想起童年爸爸教我写书法,于是到镇上买了纸笔墨砚回来,一有空就挥毫练习。 自从吟翔澈底了解我的心意后,他们夫妇就不再来育幼院,而少威也像人间蒸发一样,每星期两次的蔬果、点心都是由定叔送来。我想应该是我已经康復,而且是非也已落幕,可以在这里安定下来,所以,韩少威已不需要再来育幼院敷衍我。 今天,乾妈要我陪她到工作室,因为万宜公司如期寄来两疋夏季布料给院童添新装。我很感激宋吟翔的君子风度,更佩服乾妈为育幼院的生计当机立断;所有担心都没发生,而未雨绸繆的勇气与毅力,让我更有信心往前迈步。 志豪一下课,还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衝进工作室,我拿毛巾帮他擦汗,说:「放学不直接回来,跑去那里玩了?怎么弄得一身湿答答的!」 「阿姨,少威叔叔生病了。」 「韩老闆生病,严重吗?什么病?」一听他生病,莫名地担心起来;因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好心人,曾经为我这个陌生人不求回报地赴出心力,解救我迷失的灵魂。 「阿定叔公说,他才去台北一天,回来就发现叔叔病倒了。先是发高烧,后来还大咳,要他去看医生,他都不肯。叔公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他爸爸,他爸爸开车上山,硬把他送去住院。」 「住院?病到这么厉害呀!」 「叔公说现在没事了,他妈妈要他在家休养,可能还要一个月才会回来。」 从时间推算,一定是那天我不小心把他推落水引起的,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他帮我解决所有的难题,我竟然害他生病。我跟志豪说:「知道韩老闆回翠湖就来通知我,我想去看看他。」 「阿姨,叔叔不会有事吧!他最疼我,他生病了,没有人陪我玩。」 「阿姨有空可以陪你,晚上可以到阿姨房里来做功课。」 「真的?谢谢阿姨。」 看着这群孩子,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太多了。能有机会来到这里,我应该珍惜我的生命,用剩馀的生命去爱他们。 想起那夜,少威送我回来,冻缩成一团的样子,真感到抱歉。他说的话虽然不中听,有时还挺尖酸刻薄的,但态度却很理性,他怎么会是一个反差这么大的人?我开始对他感到有兴趣,是依龄教我心理分析的功效在作祟,还是他是帮助我走出阴霾的恩人?总之,我的心里有一股衝动,盼望他早点回来;只有见到他,我才能放心。 志豪每天到我房里来做功课,他的嘴里谈的都是少威,没想到他对志豪这么有耐性和慈爱,一点也不像在我面前的韩老闆。忽然想到「寄傲」画稿上题的字『痴醉醇酒识情黯然』,我不知不觉沉思其间的含意? 一件件夏装试穿在孩子们的身上,意谓着夏天脚步即将到来。 园子里的杜鹃早谢了,茉莉也已在枝头飘香。早到的蝴蝶、蜻蜓更在初夏的花园翩然飞舞。 长工老王和老赵跟韩老闆一样可靠,才半年的时间,养鸡场已经经营出相当的规模,口碑好更是不逕而走;育幼院上下呈现一片喜气。 在我巡视鸡场时,志豪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说:「少威叔叔回翠湖了,叔公送水果来时告诉院长,被我听到的。」我丢下饲料桶,牵着志豪回到院长室,告诉乾妈我想上翠湖探望韩老闆。乾妈交给我一蓝生鸡蛋,我们兴高采烈地奔上翠湖。 平台上的玫瑰园,芬芳依旧,翠湖的水依然清澈。我的心在竹屋,我们快步奔进竹林。 「少威叔叔,少威叔叔!」志豪一踏进花圃就高声喊着;可是不管他喊得多大声,竹屋就是没有人答应。他告诉我一定是在果园,要我在这里等,他去果园找他。 在客厅坐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就连去果园找人的志豪也没回来。正想跟去果园,才踏出竹屋,就看见少威推开竹篱门走进花圃。 他变白了,也清瘦了许多,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憔悴不堪,看来这次真的病得不轻,我心里好愧疚。 他一见到我,就说:「我才到家,你就来找我。」那个孤傲的韩少威又上身了。 我羞红了脸,怒道:「你说话一定要这么刻薄吗?」 「对不起!」他走进屋里,倒了一杯水喝,转过头来问我说:「要不要喝一杯?」 我摇头说:「这篮鸡蛋,是乾妈要我送来给你的。」 「里面没有你的问候?」 你疯了,刚才才说刻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忽晴忽雨的,我压抑着情绪,说:「我…是来道歉的,都是我不好,才害你生病。」 他突然大吼:「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老说『都是我不好』,你忘了吗?这句话听了会让人心痛。」 「我是说我不小心把你推进湖里。」我有些手足无措,但一想到他的不可理喻,我的无名火也跟着上来,说:「不就是一句道歉,为什么会心痛、要生气?我好意来看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你不欢迎我,我走就是了。待会志豪回来,请你转告他,我有事先回育幼院,他很想你,希望你这尖酸刻薄的话只对我一个人讲,别伤孩子的心。」 我转身走出竹屋,走到翠湖边,心中气愤难平,往石阶上一坐,看着湖水出神。当泪水刺激我的眼睛时,不觉低下头抹去滑落的泪,正自责『我怎么了』,为什么老是随着他的情绪起舞,把自己弄得一团乱。忽然看见地上有几个字,依稀可辨是写着「醉…,…意…黑。」旁边还有几个没被完全涂掉的笔画,只能看出字的一边是「禾…云」。我想刚才他一定是坐在这里,我和志豪奔向竹屋时,一定惊吓到他,才会让他那样不快。 看着这些字,实在拼凑不出什么意思,只是他心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乾妈说他曾经是个医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来翠湖当农夫?他家那么富有,爸妈又那么疼他,为什么他要上山过着苦行僧的生活? 少威刚才憔悴的模样再度浮现在我脑海,难道是往事加上感冒才会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突然兴緻大起想知道他的秘密,但他古怪的脾气真教人受不了,刚起的衝动立刻又停止。我想现在应该还不是探索他秘的时机,我强压住心中的好奇。 「阿姨,」志豪从竹林跑过来,说:「叔叔跟我说,你在翠湖等我,叫我先跟你回去,明天是星期天,他会到育幼院来找我。」 「他跟你说我在这里等你?走吧!我们回去。」牵着他走上回程,忍不住回头看了竹林一眼。 往事 (2) 回育幼院途中,志豪问我:「阿姨,叔叔作我爸爸好吗?我好喜欢他,他会看病,又会种水果,明天他来,我可以告诉他,想叫他爸爸吗?」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答应。」 「噢!叔叔常夸你又温柔又善良,你们怎么会不熟呢?」 我有点讶异,说:「你们在一起谈过我?」 「叔叔偶而会问你好不好?不过,都是我先告诉他。」 「你告诉他什么?」 志豪反问我:「阿姨,你会不会爱生气啊?」 「你看呢?」心想,孩子就是天真。 「我觉得你跟叔叔一样好,只有你们跟院长不觉得我是个跛脚的小孩。叔叔说,等我长大,可以到他农场帮他种果树。到那时候,他老了,我可以赚钱养活他。」 我笑着说:「那时候怕你养老婆孩子都来不及,那有多馀的心思管叔叔有没饭吃。」 志豪突然大笑说:「你骗人,被我逮到了吧!」 我惊讶地问:「我骗谁啦!」 「骗我啊!还说你跟叔叔不熟,我跟他说我喜欢你,想叫你妈妈,老了我赚钱养你,绝不会让宋太太欺侮你。叔叔回答的跟你讲的一模一样。你们两个好会骗人,其实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对不对?」 我默不作声,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好朋友。他脾气好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对我,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想到他的怪脾气,也对自己最近常对他发无名火而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时候我也有勇气顶撞人,而且是毫不保留的衝撞恩人韩少威。 志豪开心地逗我,说:「阿姨,你害羞不说话了。」 「我没骗你,等你长大自然会懂。」 志豪有些失望地说:「如果你们是好朋友多好,我喜欢你也喜欢他,可是我的命运就像这隻患了小儿痲痺症的脚一样不幸。为什么你不跟少威叔叔作好朋友?我跟你在一起,叔叔就一个人在竹屋;我到竹屋,你又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竹屋还有定叔他们,就像育幼院还有乾妈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我们都不孤独。」 「叔叔很寂寞。」 「你知道什么叫做寂寞?」我笑问。 「当然知道。叔叔还没来翠湖育幼院前,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其他小朋友玩游戏,他们都说我的脚不好,不可以跟他们玩。一直到少威叔叔发现我躲着人哭,他才开始跟我玩;而且只跟我一个人玩,还教我读书。他好有学问,什么都懂。直到你来,帮我把鞋底垫高,让我走起路来平稳了许多。叔叔说你比他更聪明,他跟我相处那么久都没想到要这样做。」 我暗忖:『少威的确是个好人,可是他为什么…,跟他不可说的过去有关吗?唉!也许真的是我自己不好,容易引起他生气。』 「阿姨,你在想什么?明天叔叔来育幼院,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 「我每天都得到养鸡场工作,你忘了。养鸡场是我们生活的命脉,我一定得努力工作,才能让我们大家过好日子。而且每个人每天都有工作必需要忙,每天该做的事不能留到明天,才能把事情按时完成。」 「好吧!我待会就到你房间把功课作好,明天就可以放心和叔叔玩一天囉!」 我点点头。 他兴奋地告诉我如何安排明天的节目。 一大早,我就走进鸡舍,准备把一整天都花在这里。儘管老赵催我离开,我仍坚持和他们一起清洁鸡舍和排水沟。 「阿姨,我来帮你。」志豪从外面跑进来。 「别过来,地又湿又滑,你赶快出去。」抬头看见少威就站在志豪身边,他捲起裤管,脱掉皮鞋,一言不发,抢过我手中的大扫把和水桶,几个起落,秽物全被推进排水道。不一会儿工夫,鸡舍在三个大男人合力下弄得乾乾净净。 他把扫把、水桶交给老王,说:「今天就辛苦你们了。」回头对我和志豪说:「可以走了吧!」 志豪兴高采烈地催我快点去准备,说:「我和叔叔说好先来帮你作完功课,再一起去郊游,院长已经答应,现在,我们可以去烤肉了。」 「烤肉?没准备怎么去?」 「叔叔全准备好了,昨天答应陪我一整天,所以,一大早他就到市场买肉、烤架,还有木炭、饮料。」他看我兴趣索然,求道:「阿姨,拜託啦!我好想你跟我们一块去,郊游的地方一定会有很多小朋友,他们都有爸妈陪着,我没有。你去好吗?」 「江小姐,别让他失望了。他的请求加上我的诚意,请你跟我们一块去,好吗?」 志豪一直磨着我,对他我不忍心拒绝,现在我才体会出少威讲的「你的话会令人心疼」的感受。 没想到少威的轿车是那么豪华,我开始对他来翠湖的原因更加好奇。 今天令我很尷尬,志豪的朋友都以为我跟少威是他的父母,少威不拆穿,我也只好忍着。回到育幼院,我说了志豪,他认错,不想少威却护着他说:「他渴望有父母,是人之常情,何必一回来就扫他的兴。」本想跟他说满足小孩的虚荣对他只有害没有益,没想到他快速拉着志豪进育幼院,把我和烤肉架撇在汽车旁。 晚上,志豪敲我的门,进来向我道歉,说:「叔叔说我错了,会害阿姨嫁不出去。要我记住,下次不能再犯。」他诚恳严谨地一躹躬,说:「阿姨,对不起!」 真奇怪!在我面前和在志豪面前的他竟判若两人,难道这就是依龄所说的双重性格吗? 又跟以前一样,他亲自按时送蔬果来育幼院。有时是我,有时是他躲着对方。好奇心不能拉近我和他的距离,他的冷傲仍令我望之却步。 志豪已上小学三年级,功课在少威的指导下愈来愈进步,而他对少威和我也愈来愈亲蜜、依赖。 一到暑假,志豪徵得乾妈的同意到翠湖渡假,返校日少威开车送他去学校。 今天,志豪打电话给我,说:「阿姨,叔公回家陪他小孩,果园的人嫌叔叔煮的饭不好吃,你可以来帮我们吗?」 我问乾妈的意见,乾妈说:「你自己决定,真的讨厌他就别勉强上山。不过,韩老闆是富家子弟,要他煮大锅饭恐怕真会要了他的命。」 「那好,我去,煮好饭就回来。」 韩少威开车载志豪来接我上翠湖,煮好饭菜后,我准备下山,志豪赖着不肯让我走,少威诚恳的留我,我只好依了他们。 在竹屋吃饭是件非常彆扭的事。我和他越来越懒得开口,也都沉默得像两个哑子;如果不是志豪,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他。 定叔不在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上山为他们准备饭菜。少威有空时,我就坐车子上山;大家都忙时,我就一个人走路上去。虽然只是短短七天,儘管我和他之间是如此彆扭,但我仍像吃了蜜一样,爱上翠湖,对晨夕多变的翠湖恋恋不捨。 定叔回来后,韩少威不再邀约我,我也没有再上山,但对翠湖的情感却与日俱增。 我常在工馀之暇独自爬上翠湖,静静地欣赏光与影在山谷中游移,还有随季节的变化,四周的花草树木把它们身上的七彩衣如油彩般涂抹在翠湖湖面上。美极了!这是我对翠湖唯一且永远不变的爱。每次在欣赏完不同的画境后,我就悄悄地带着愉快的心情回育幼院。 今天养鸡场的工作忙了些,等事情都作完已经下午四点了,失望地告诉自己今天没机会去翠湖了。老赵要我先回去休息,我要他们也早点歇息,随即离开养鸡场。一进育幼院,乾妈就告诉我志豪受伤了,要我去翠湖了解情况。 我来不及换下工作服立刻奔往翠湖。到了竹屋,见屋里没有人,等到五点多,仍不见他们回来。我往果园走去,那里也没见到半个人;偌大的一片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些害怕,立刻退回竹屋,把屋里的灯火点亮。又过了半个多鐘头,仍不见他们的纵影;以为他们已经回去育幼院,只是和自己错过了。正想下山,就听到竹屋前门被推开的声音,首先进来的人是定叔,接着是少威抱着志豪回来,志豪的右腿裹着一圈绷带。他一见到我,兴奋叫道:「阿姨!」 往事 (3) 我连忙挪椅子让志豪坐下。一问才知道,果园今天下午必需出货,志豪过去帮忙时,右脚不小心踩到树枝,萎缩的左脚无法支力而摔倒,地上的树枝倒刺进他的右小腿,伤口深达四、五公分,已经打了破伤风。 我说:「你们的工作很忙,志豪受伤了,是不是让他回育幼院养伤比较好?」 「下午该出的货已经运出去了,接下来没什么要忙的,而且我是医生,情况好坏我懂得掌控,何况他是在这里受伤,不好麻烦育幼院来照顾。」 他说得志豪好像是他的家人,育幼院变成了外人。我不想跟他多辩,免得又伤和气。于是我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好让院长放心。」 定叔说:「刚才经过镇上,买了现成的饭菜回来。江小姐,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 「不了,你们吃吧,趁天还没全黑,我先回去。你们照顾志豪一定也累了,早点休息。」说完就往外走。 我想志豪脚伤需要人照顾,早点回去就不用麻烦他送,也可以省去跟他独处的尷尬。没想到他还是跟了出来,坚持送我回育幼院。 从他生病痊癒回来后,我们没再单独处过。下陡坡时,不知道是因为天黑还是有些紧张,我不小心滑了一下,根本没摔跤,但他还是适时伸手撑住我;却又冷冷地说:「自己还是不能好好走路!」他的口气带着责备,一气之下,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一路从黑夜林中跑回育幼院。 这两天,志豪每天都打电话给乾妈报平安,还希望我上山陪他,但我都推说工作忙没答应。 乾妈问我为什么显得情绪低落,她劝我一定要振作,千万别再陷入病理循环的低潮;还要我好好处理低潮期的情绪。她说:「如果想志豪就去看他,不必为韩老闆而压抑自己的关心。」 真是为志豪?还是翠湖一直吸引着我? 天才微明,我就动身上山。站在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凝视玫瑰花瓣上晶莹的露珠,还有如明镜般的翠湖水面。 正要举步走下石阶时,忽然耳朵传进一声微小而幽沉的叹息声,我紧张地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但见湖畔四周空无一人,但刚才那声叹息却清清楚楚鑽进入我的耳里;可以肯定那人一定就在这附近。 我想起石阶后面有个山坳,是上次躲宋吟翔时发现的,有可能人就在那里,所以我站在平台上看不见。 翠湖虽是私人的產业,但无门禁,谁也可以进来。想到这里,心底不觉幻起紧张,我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千万别自己吓自己。我轻轻踏下石阶,往山坳方向看过去,果真有一个人坐在树丛前的石头上。再仔细一看,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正是韩少威,那声叹息来自他孤寂的灵魂;因为他沉沦在自己痛苦的意识中,所以没察觉我的出现,继续发出幽幽的慨叹。 我看见他一脸凝重,两眼盯着飞瀑,整个人完全浸沉在悲苦里。 忽然,他转头看见我,先是惊讶,接着他收歛起黯然的表情,冷傲再度飞上他的脸,冷冷地说:「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我没回答,也没动,因为我正在窥视一条乔装的灵魂,它正慢慢蜕去严酷的外衣,现出他的本来面目。 他对我敏锐的注视开始感到不安,他无法再乔装,幽长的一声叹息抖落他刚披上的冷酷,为了避开我灵动的眼神,他站起来向湖边走去。 对他来翠湖的好奇,对他喜怒无常的刻薄,现在该是清算总帐的时候了。 我,现在是得理不饶人的坏蛋,我学他咄咄逼人,把他逼进牛角尖。我知道得理绝不可以饶人,否则这次被他逃脱,就再也没有机会挖出他的心事。现在,我只想求公平,他知道我多少过去,就该让我也知道他多少过去。他自知已无可躲藏,带着沙哑的声音问:「你来多久?看到什么?」 「快一刻鐘,看到清晨的露珠,映着微弱的曙光。」 「为什么不乾脆说看到我的泪?」 「眼泪流出来,心情会舒服。但它在你眼中转转又消失,隐没在心里的才是真正的痛。」 「是你自己的遭遇,给你这样的感觉。」 「是你自己的矛盾,引起我的好奇。」 他提高嗓门怒道:「为了满足你的好奇,所以,一大早跑来窥探我的心事。」 「你并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一个人在这里?这只是巧遇。」 「人都希望保有自己的秘密,一旦被揭穿,情绪难免激动。」他转过身向着翠湖,不再说话。 我在距离他二尺的地方站定,说:「你怕我揭穿你的秘密,所以你才喜怒无常?可我并没有。我只知道你有心事,只要你不说出来,它仍属于你一个人的,没有人会知道。」 「你已经揭开伤口的纱布,看见血肉模糊,我还能隐瞒什么?」 「我不追问了,很快就会忘了今天这一幕,我保证。我去看志豪。」说完,我转身往竹林走去。 他快步拦在我面前,说:「你已钩起我倾吐的快感,却又要折磨我要我强自压抑,你真够狠!」 他无常的愤怒把我吓一跳,顿感抱歉,说:「我没这个意思,如果你真想说,我听就是了。」 他像疯子一样盯着我,他的情绪乱到极点。 我们两个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復理性,说:「我们到那边坐。」他在崖壁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我选择在他对面的小石块,两人面对面坐定后,他并没有立刻说话,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的内心仍在挣扎,或许还没决定怎么告诉我,或许故事的情节太离奇,他得重新整理一下。 好久,他终于平静下心情,说:「每个人都知道我因误诊差点致人于死,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会误诊。」 「你因误诊才来这里过着苦行僧的日子?为了赎罪吗?」 他有些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对我的过去很好奇,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打听我的过去,为什么不?」 「打听到了又如何?不错,我是对你这个富二代来翠湖当农民很好奇,但真正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的是直接从你口中听到你的原因,而不是听别人的感觉去论述你的过去。你还记得我曾说过他们从来不问我的感觉,这样的人会有公平客观的叙述吗?」 「你不是吟翔口中那个内向、自卑、伤感的江淑仪,至少现在不是。」 「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可能到现在还找不回自己。虽然你的言行举止让我很不舒服,但我能回到清楚的今天,还是得归功于你。」我停了一下说:「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你。」我总算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对他的感激。至于他让人不舒服的手段,或许跟他的过去有关,毕竟人的思虑是一个系统下来的,心中矛盾的结如果没有解开,他将会不断出现言不由衷的状况。 至于我不舒服的部分,我相信我一定能慢慢忘记。我诚恳地对他说:「能为你分担一些忧愁吗?如果说出来能让你舒服些,不再多愁善感,我愿意作你忠实的听眾。但如果说出那段往事会让你更痛苦,从今以后,我绝不再用好奇的眼光看你。」 「我说过,你已挑开我的痛处,伤口已破裂,脓与血已经流淌心胸,能不处理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整理一下事情的原委,好让我澈底把它从我心里驱除。」他缓缓背过身去,久久都没有回头,想来他真的伤得不轻。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清瘦的背影。究竟是一段什么样的故事,让这个富家子弟背负这么重这么久的创痛? 清晨的阳光照进翠湖的山谷,一半清醒,一半仍在夜的闃黑中沉睡。 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在身边或离开你的人都关心你。不像我,…」他停了一下,说:「吟翔和玉綺的生活已经从新开始,支持他努力去维系这段婚姻的,是来自你纯真的愿望。今生不论他是否能再见到你,我想,他是不会忘记你的。至于沉玉綺,对你也是感激多于抱怨。」 我的眼眶红了,心里何尝不想他,只是,感情的事真的很微妙,真朋友和情人也许只是一线之隔,很容易就会被跨越界线,但有时却怎么也不能昇华。乾妈分析得对,我一直把他当大哥哥,既亲又依赖,当情况复杂地位改变,我一时无法适应,才会急着想摆脱流言,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欸!爱情究竟是什么?有时认为那不是,却已经开始;有时热切期盼,到头来却只是春梦一场。 我们静静地坐在石头上,他没说话,而我也被往事绊住而沉默。他站起来走向湖边,习惯地抓起一把小石子,一颗颗射向湖面,几个弹跳,然后一一沉入湖底;似乎在告诉我他的秘密也在湖底,要捞出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耸耸肩,叹了一口气,说:「爱人无罪,我记得你曾经这样说过。」他没听到我回应,回头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爱人无罪,我说错了吗?」 「没错,只是值不值得。」 「不论它留给你的是美好的回忆或是伤痛的往事,两者都能丰富你的生命,不让生命留白,值不值得已是其次;何况,痛苦的经验多少还会给我存在价值的啟示,代价虽高,成长却是可贵。」 「遇见你之后,我常想,我的心没有你的美丽。」 「你生长在富裕的家庭,讲究体面和尊荣。而我来自贫穷,人们的秽言和人性的齷齪伴着我的自卑成长。或许因为这样,对某些事的看法,轻重的取捨,跟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可以用钱解决的事情,我不能;我必需用行动撇清,而当我的行动无法清楚划清界线,所以,我疯了。」 「那是因为你用情太过执着,不像她。」 他心里的主角终于登场了。 往事 (4) 我说:「也许她跟周靖荣的想法一样,认为相爱并不一定要结合,如果她跟别人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快乐或能满足,成就她的幸福不也是值得欣慰的吗?」因为经歷告诉我,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是你爱了,她就得跟你一辈子。 「这是你预设的立场,以为我有钱,所以我在发号施令。」他说:「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事实上,她玩的是桃色交易,在乎的是金钱游戏,因为她不相信爱情,只是我知道得太晚。但她…,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张纯真的脸背后会藏着一颗蛇蝎的心。」他握紧拳头突然重重击向大岩块,快而狠的几拳,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停了下来,但粗糙的岩块也沾染了血痕。 我有些担心地说:「重提往事,如果还是让你觉得那么不堪,我们不谈了。」 「不!今天我一定要全盘说出,不然难平我心头的怨。而且过了今天,这件事就要澈澈底底永远落幕,像沉入湖底的小石子一样,永远不会再浮出水面。」他说:「还记得我们给吟翔演的那齣戏吗?」 我当然记得,那天他疯狂地发洩情感,原来是把我当成『她』。 他继续说:「我好希望那天在我怀里的人就是她。她是我的人,任由别人侮辱,我不但不能保护她,还要为她的邪恶一起受辱,我好恨!」他情绪激动的说:「我真的好希望那天她愿意投入我的怀抱,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她却选择了老头套在她手上的鑽戒而不选择我。其实我可以买比那颗更大的鑽石送她,也可以不计较她的过去,只要她的真心。可惜!我错了。婊子无情,爸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惊讶地说:「婊子?你是说,你爱上妓女!你…怎么会认识,而且还陷进去?」 他回头冷冷看我一眼,说:「你也瞧不起我爱上一个妓女!如果一开始她就告诉我她是个妓女,我绝不怪她,甚至愿意帮助她脱离那种生活。可是…」他坐在石上,把头埋进双臂间,好久,才抬起头来,继续说:「我们是在迎新舞会上认识的。她长得清新端庄,是夜大的新生,她说她比我大二岁,家境清寒,半工半读。」 我自言自语小声地说:「原来她也是家世不好的人。」 韩少威接着说:「我因实习的关係,两人聚少离多;每次见面,她总是为筹不齐学费、生活费在烦恼。我为了让她顺利完成学业,也为了能稳定我们的感情,所以,我帮她准备学费以及每个月的生活费。 「二年后,我发现她对我仍是若即若离,花出去的钱虽不在少数,但对我来说,连九牛一毛都不到,我不心疼,但不能继续的情感,我不想勉强。正当我决定慧剑斩情丝时,她却技巧地出现在我面前,为了报答这两年我支助她的恩情而释出真心,她对我献出最宝贵的爱,并向我表示,为了期盼我顺利当上医师,她愿意等。从此,我对她的要求,从不拒绝。 「由于工作太忙太累,大概又是一个多月没见到她。那天正好结束一个病人的疗程,于是向医院请了二天假,想给她一个惊喜。我故意不依约定,所以在去前没给她电话,我买了巧克力和一束鲜花直奔她的住处,结果震惊的人不只我,还有她。 「我按门铃,出来应门的人是一个浓粧艷抹、妖嫽低俗的女人,嘴里还秽言秽语的嚷着我听不懂的话。她一见到我吓呆了,结巴地说:『怎…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在开刀房吗?我…不是告诉过你,来之前要先打个电话给我?』 「我气愤地说:『打电话!好让你再安排一次纯纯的约会?』正当我们大吵时,门口出现一位身材魁梧,态度庸俗的老头,是她事先约好的恩客。 「她显得有些仓皇失措,想向我解释,又捨不得那个恩客,当那男子拿出一只鑽戒摆在她面前时,她立刻作出决定,请我下次再来,来前,一定要记得先打电话,否则,恕不招待。 「她卑鄙地把我当成寻芳的客人。两年来,我对她付出的,剎那间全付水东流。她还无情的说:『你也佔了我的便宜,我可没白花你的钱,该算是公平交易。』 「我要她把那男人赶走,我愿意立刻带她去买十隻比他大的鑽戒,她轻佻地吻着手上的鑽戒,说:『我喜欢靠自己这样慢慢的赚,我可不稀罕你施捨的赠予。』她对我下逐客令,那男子说我扫他的兴,一拳把我轰出屋外。」 他的拳头握得好紧好紧,眼球上佈满血丝,好久之后,情绪才渐平静下来。他接着说:「我整整在家躺了一天,妈问我:『要不要去史秀云家提亲,不是说好这两天去,为什么变卦了?是不是吵架了?还是你那儿不舒服?』受不了妈的关心,我销假回医院门诊,当天就发生误诊的事,还好发现得早,加上对方身体强壮,又透过朋友的关係和对方和解,否则,我可能现在就在监牢里。」 他的故事讲完了,史秀云的自甘堕落虽然令我不解,但她坦然承认,提早让少威清醒,不必再跟着她玩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欸!人世间的失意,皆因见负,只是原因各异。无情无分的人该分离,有情无分的人也不一定能相守,缘这个字,真教人难解难了。 少威还没从故事中挣脱出来,似乎因重提而再度受伤,我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尊严重被践踏的心灵。 他接着说:「从一开始她就对准我放下鱼饵,当我察觉她可能对我不忠,不想再继续这场爱情游戏时,她居然…引诱我?等我真的落入她的圈套,全心全意爱上她,也满足她想要的全部虚荣时,她又毫不避讳地揭开自己的真面目。为什么,为什么?」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别这样,你再这样,我不听了。」 「走开!我不求你听,你满意了吧!男人永远是被女人捉弄的,弄得身败名裂,弄得不敢面对现实,然后一脚把他踹开。为什么女人没有一个有真心?」 我反驳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是被辜负的人,玉綺对吟翔更是始终如一,我为他们的婚姻所做的努力,难道是假的?你不可以因为自己的遭遇就否定天下女人。」我说:「世界上真心的人到处都有,只是造化弄人,让你遇上一个不该爱、不能爱的人。我们曾为解救吟翔和玉綺的婚姻而努力,她也有可能是对你动了真情,为了自己无法摆脱的过去和不忍心伤害你,所以,藉机让你主动离开。想想,在你决定离开后,她就没再来找过你,可见她不想一再误你,也可以看出她还不是无可救药的坏女人。」 「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情愿委屈自己吗?我没有误解她,她的的确确是为家庭为自己的学费而甘心堕落的人。最令我痛心的是,她是在拿到我爸爸给她的一百万元后才答应放手。」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齷齪的故事,而且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一个肯帮助不相识疯女的热心人,居然会碰上仙人跳的陷阱,也许是富二代的身分害了他吧!我懂他的痛,也明白他的不甘心,但事情就是发生了,总不能一辈子把自己锁在懊悔中过日子。我劝他说:「不管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都是让你来翠湖的原因。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对育幼院的孩子们来说,这可是天大的福音。」 他张大眼睛说:「你在说什么呀!为了你口中的天大福音,所以上天跟我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你知道吗?我被鞭打得遍体鳞伤。」 「世人不可能幸运地同时拥有真、善、美,上天非常厚待你,所以让你看清楚真相。如果她不坦承恶行,或者不满足一百万元继续跟你纠缠不清,你想过后果吗?那可是一辈子无止尽的恶梦。现在,你觉得很受伤,但上天已经怜悯地帮你开了一条大道,让你拥有翠湖,也让你的爱心有出口,顺利成立翠湖育幼院,你能不感恩吗?何况生命与时间,对一个人来说,只会往前进,不会往后退。过去的不能重来,就算重来也未必能依着你的想法走。乾妈告诉我,与其把时间浪费在痛苦的回忆,还不如好好把握现在,勇敢向前走。」 看见娇阳渐渐爬进湖心,连最后一点黑暗也被驱离,湖面瞬间闪烁一池繽纷。 静静陪他坐在湖边,虽不抬头看他,也知道他难控满腔哀痛。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开口问我:「你会笑我是个笨蛋吧!居然没有察觉她是个寻欢作乐的女人。」 「也许你们相识得自然,爱得自然,所以,没有想到会是个陷阱。也许一开始她并不是后来的样子,并不是故意要骗你。也许是上辈子,你欠她的,这辈子还清了,就不欠了,也不用再受苦。」 他终于平静下来了,说:「你相信轮回?」 「以前不信,现在信。生命是上天和父母给的,活着就必须努力过日子,我无法逃避生老病死的宿命,也没有剥夺的权力;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生命的常态;放下过去,努力未来,是我唯一能掌控的。」 「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兄长的爱以及课本外,我根本不了解社会的形形色色。爸妈从来不嫌她贫,而我给她的,也足够她过着舒服的生活,没想到真心一样无法挽回一个人的堕落。」 哭,不是女人的权利,男人也蕴含丰富的泪水。古人说得好:「只是伤心未到时。」少威是感性的,他的哭惊天动地,淋漓尽致,豪迈痛快! 泪,会主动从眼底消失;不论你是伤心已了,还是仍想继续,泪水就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停止。 爱再萌芽 (1) 翠湖的美,连哀愁也会被它融化。 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在少威勇敢宣洩后从此消失无踪;他的心情终于出现阳光般的灿烂。 利用空间时间,他和果园的老李一起打造两艘竹筏,在翠湖的大潭试伐,确定安全无虞后,载我兜了一圈。身在湖中,放眼山谷,又是别具一番趣味。 少威请示院长同意,在假日带院童们到翠湖伐船野餐。从此,院童多了一处休间的好地方,翠湖也常见人群穿梭;寧静的山谷,终于因主人开心而微笑了。 志豪在少威不断地鼓励与教导下,好不容易克服对水的恐惧,和其他院童一起畅游水中。孩子们学会游泳后,安全问题又多一层保障;但少威和老李仍不敢大意,严禁没有他们在场不准私自下水。 开学后,志豪回育幼院,我也不再上翠湖。少威仍像以前一样,定期送蔬果来育幼院,偶而留下来和我们共进晚餐。 今天晚餐后,我带他去参观鸡舍,意外发现值勤的老赵捲曲在角落,神情痛苦不堪。少威一把抱起他,我帮忙护送他到医院。经急诊后,确定是得了急性盲肠炎,幸好发现得早,开刀后已无大碍。 老赵休养期间,少威到养鸡场代班,增加了我和他接触的机会。没想到现在的他,是那么容易相处的好伙伴。乾妈一面鼓励我,一面暗示少威,奈何我们的心都曾负伤,现在,友情比爱情更适合我们。 在我们心中彼此都有对方的存在,虽然我们常在不言不语中工作,但他要的,我适时给他,我不能胜任的,他会及时伸出援手。他曾俏皮的说:「你是我延伸在外的心,而我是你复製的脑子。」 「要不要送你一部复製机,让你多复製几颗心、几个脑袋?」 「复製得太多,就氾滥成灾了。」我们相视微笑。 匆匆二个星期过去,老赵又回到鸡场工作,少威没有支援的必要,加以果园也开始忙碌起来,因此,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再见面。 为了养鸡场,我和妈好久没见面。秋意渐浓,她的风湿腿又不良于行,因此,她要我国庆假日回三哥家一趟。志豪把消息带给少威。 国庆日一大早,少威开车到育幼院,说他正好要回台北跟家人餐叙,请我搭他的便车一起回台北。他送我到三哥家,还和三哥畅谈后才离开。晚上,他打了通电话给我,证实电话号码没记错就掛了。 妈告诉我:「他在追你。」 我不相信,我们只是互相关心而已。 第二天,他又来电话,告诉我她母亲给他燉了一隻鸡,问我有没有补一补?我说:「三嫂没给我燉鸡,我们上馆子吃饭。」三嫂带我上街买衣服,三哥还是跟以前一样疼我。 第三天,少威一大早就来三哥家,说他妈妈想见养鸡场的负责人,因为养鸡场大部份资金是韩妈妈拿出来的。 我穿上新衣跟着他到韩公馆,第一次见识到有钱人家的豪华与气派;就是气氛太拘谨了,令我有些忐忑不安。 简单的问答后,宾主尽欢,中午宴设韩氏企业的餐厅,韩伯伯也到场,他是个具足威严的长者,看得出来少威很怕他,经常避开他的眼光。我本寡言,正好适合这种高雅的场面。 辞行时,韩伯伯一直夸我,少威脸露得意。 我坐少威的车先回韩公馆拿他的东西,然后车子开到三哥家,他帮我拎着三隻纸袋下来时,说:「怪不得人家说女儿是贼,才带几颗鸡蛋回来,就搬了一卡车的东西走。」 我对他扮个鬼脸,说:「你还不是一样,空手回来,还搬两大袋东西走。」 「车上全是赃物,得快点逃离啦。」 「你很怕你爸爸?」在回程途中,我问他。 「你又知道了。」 「真的,我老觉得你在躲他,其实他瞒慈祥的。」 「他很专制。从小我们都在他的安排下走唯一的一条路,没有选择权,也不能改变。」 「会吗?」这么慈祥的老人怎么会如此专制跋扈? 「爸的生意跟别人起衝突,经诉讼败诉,爸非常生气,认为输赢取决于会打官司的律师而不属于正义的一方。那时大哥正好读高二,爸要他考法律系,当大律师,大哥照他意思做。二哥聪明灵巧,爸要他继承衣钵,所以,二哥照着爸的意思读跟生意有关的各种学科。果然,一个雷厉风行的韩董加上企业家和伶牙俐齿律师的两个儿子,小生意就这样闯出叱诧风云的韩氏企业,也奠定企业坚实的基础。就在这个时候,我考上建中,他要我学医,虽然我极力反抗,但是没有用;他们赚的钱太多了,需要找一个砸钱的地方。 「除了妈之外,没有人在乎我的想法,就这样我被他们三个人架上医学院。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韩氏医院八字都还没一撇,他的医生儿子就发生误诊风波,他差点把我打死。妈为了隔开我们这对父子仇人,所以依了我的意思买下翠湖,爸到去年才听大哥的劝,买这部车子给我,算是我们讲和了。」 「如果没那件事,你是可以做你爸爸的好儿子。」我说。 他摇摇头,说:「难说,我一直在反抗他,迟早他会没收我的医院,我还是会到翠湖。因为那才是我的梦想,我是不可能认命的。我爸所以会屈服,其实也是因为他非常瞭解他这个天敌的儿子,那件事只是促成我提早离开医院而已。」 我的过去虽然苦,却没有什么可谈述的,而且他也知道得差不多;所以,一路上我都当个称职的听眾。他就不一样了,我对他的过去除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他的心里有无数的小故事,每一则都很精彩。一路谈谈说说,时间过得好快,不到五点,我们已经回到育幼院,他要我先别回去,车子直接开上產业大道,在上翠湖的陡坡停车,我们一起走上山。 仲秋寒意已落林间,他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翠湖。那里曾经解开我的烦恼,也打开他的心结。今日重游,别有一番心情。 他不必问,我不必答,我的心像明镜,映出他的心;他的心像金石般磐固,稳住我羞怯的情。 志豪是我们的桥,有太多太多的藉口让我们见面,也有太多太多的机会让我们相处。整个果园和育幼院,只有一个相同的祝福,没有半点阻力,但我心里仍然害怕,以至让他热情的心老握到冰冷的手。 元旦,少威要我上竹屋帮他烧菜,因为他爸妈要来。原本和妈、三哥约定好的行程只好取消。 一大早,少威载我去市场买菜,在竹屋忙了半天,才刚摆好一桌菜,少威就接伯父伯母进来。 韩妈不像上次愉快,韩伯更是一脸严肃,定叔知道山雨欲来,首先悄悄离开;我终于见识到少威口中专制跋扈的韩伯。 少威忍不住问:「妈,究竟什么事让你们那么不高兴?」韩妈看看我又看伯父,我意会出事情一定和我有关,或许不愿意我在场,所以,我主动向伯父、伯母告辞。 「江小姐,你坐下。」伯父说:「这件事我希望你也知道。」 「爸!究竟什么事请你快说,别让我像个丈二金刚。」 「今天我来是要告诉你上次误诊的事,我跟你崔叔叔谈过了,院方确定不会留下纪录,他欢迎你再回医院上班。」 少威立刻拉下脸,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回去。」 韩伯似乎没听到少威的回答,继续下令:「这两天,你把果园的事交给阿定,以后由阿定全权负责。」 「我不要。」 「还有关于你跟江小姐的事,…」 我急接道:「我们之间没事,韩伯伯,我先告辞。」我匆匆走出竹屋,少威的喊叫、伯父的斥责和摔椅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知道竹屋已经乱成一团。我不敢回头继续向前走,在竹篱门前遇到定叔,他看我一眼,忙走进竹屋,这一切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 独自在竹林中徘徊,第一次觉得幽深的竹林还挺美的,一点也不输给翠湖。我告诉自己,山水永远都不会嫌弃我,永远都会给我最美最清静的心情。 不!应该说还有我的爸、妈、兄姊、乾妈以及育幼院所有的孩子们,身边还是有许多爱我和我爱的人,我又何必为另一次预知结果的爱情伤心。 我抬头对着穿过林梢小隙射进的冷太阳发出讥讽的轻笑。我忽然觉得脸上热热的,原来不争气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出眼眶。 爱再萌芽 (2) 第二天下午,志豪到鸡舍来找我,说乾妈请我回去。 在院长室等我的人是韩伯。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说话的人不像昨天那么严肃,他说:「江小姐,匆匆跑来这里找你,我觉得很冒昧。我有话直说,少威说你们只是普通朋友,志趣相投的普通朋友,要我别来打扰你。不过,我也走过年轻,这种事我看得很明白,为了他的前途,我想我还是应该来拜访你。」 「少威少爷对育幼院有恩,对我个人更是恩重如山。」 「正因为他对你有恩,所以,…」 我有些紧张,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报恩的方法很多种,你担心的那一种,我没有资格选择,也不会藉机争取荣华富贵。我只想把我的馀生投入育幼院和养鸡场,因为我和他们已经建立不可分的情感。只要不勉强我离开这里,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但如果是我、少威,您就不必担心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的要求不过分,只要你拒绝他的纠缠,其馀的是我们韩家的事。」 我毫不考虑回答:「我答应你。」 他看我答应得爽快反而不好意思地说:「江小姐,其实我不应该这样要求,但为了他的前途,我不得不取得你的承诺。」 「真为他的前途还是为你自己的理想?」 「不管他告诉你什么?我都感激你的配合。」 「不用感激我,少威少爷是好人,不论是身分上或精神上,我都不配;所以,不管他对我的感觉如何,你所担心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当我和他正对着眼时,我觉得他很满意,可是我的眼睛很快就充满泪水,朦胧中我看见他转身离开。久久我仍凝视着早已消失的背影,直到乾妈进来,我才醒转过来。 一星期后,志豪跑来告诉我少威已离开翠湖。 他没有来辞行。其实来不来都一样,还没有人谱下恋曲,也没有人歌咏;没有甜蜜温馨,也没得回忆。 乾妈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我衷心感激少威,如果没有他,这次我一定不能如此从容地渡过难关。 我发觉自己还蛮有生意头脑,养鸡场的生意越做越好;除了老李和老赵外,我们又僱了两名工人。这天,他们四个人把货送出去,我清点好订单后,偷个空,拿了一篓蛋到竹屋给定叔。 自从少威走后,这是我第一次上翠湖,经过树林、陡坡、翠湖,处处都有往日的影踪,是笑是泪?是喜是怒?我虽感伤却没有流连地走进花圃。 在竹屋前,遇到定叔和其他工人收工回来。他陪我进入竹屋,屋里发出轻微的霉味。 定叔说:「少威少爷走后,我就没再进来过。他走时交待不准动他的东西,他一定会再回来。」 我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定叔摇摇头说:「前天我回台北看他,他瘦了好多,问你有没有再来翠湖?还问我老爷有没有为难你?」 「下次你看到他,告诉他韩伯没有为难我,我们的想法一致,都希望他能大展鸿图。」 「江小姐,少爷不会相信你这些话,他答应回台北的条件,就是不准老爷把你赶离翠湖。你说你跟老爷的看法一致,少爷怎么会相信。那天你和老爷在育幼院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我突然好想一个人留在竹屋,定叔善解人意,悄悄离开。我找出抹布把竹屋打扫乾净,我希望少威随时回来都能见到乾净温暖的家。 当我走入「寄傲」,那幅西画已掛在墙上,其馀的画稿也不见踪影。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留给我看的吗?还只是巧合?我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人已经走远了,想太多只会教人再鑽一次牛角尖。他为我解开一次结,以后的结,我得自己解,他已经给了我方法,再难,我都得耐心走过去。 再没有人陪我走回育幼院,我得早点下山,免得天黑了山路难行。出竹屋时,定叔还在门口。他说:「少威少爷交待得陪你下山,他怕黑夜的山路你还不习惯。」 我好想哭,我问定叔:「以后可以常来吗?」他点点头。当我们走到翠湖时,湖面映出晚霞的残红,晕红色的神秘好美好美。一艘竹筏搁浅在湖畔,竹筏上飘满落叶,一阵凄凉涌进我的心头,我忍不住撇下翠湖跑上平台。 每隔几天我就到竹屋,有时一个人,有时志豪陪着我,每次总坐到日落西山,才不捨地离开。 明天志豪要月考,他不能陪我上翠湖,所以,我一个人上山。在湖边贪坐多时,等抹净竹屋,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为了不让定叔一个人淋雨回来,我打着伞偷偷离开。 经过翠湖时,看见湖面泛起千叠波纹,突然觉得人生宛如此景,起伏盛衰变化莫测。 「感触很多吗?」这个声音突然鑽进我的耳朵。我摇摇头,随即惊觉自己怎么又起幻觉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克制住情绪,否则就太对不起少威了。我大声地告诉自己:「别再幻想了!不能让少威的用心白费了。」 「不是幻想,是真的。」一隻湿淋淋的手伸过来接住我手中的伞,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几乎同时把自己投向对方,我不想再离开他,真的不要! 他拉着我跑回竹屋,我到厨房烧水煮茶。不久,少威找来定叔夫妇并带着菜肴过来。晚上,我们和工人在竹屋一起用餐。他们高兴的谈话、嘻闹,总算洗去了少威脸上的忧鬱。 雨仍不停地下着,话也持续地说着,三个多月没在一起,他们有一箩筐的事要说。我和定婶又到厨房准备下酒菜,定婶说希望少威的新娘子是我,这样我们就能永远融洽的相处在一起。 十点左右,他们的洗尘宴才结束,少威已带有七分酒意。外面风雨不歇,我不忍他冒雨送我下山,他也执意不让我一个走,最后,他打电话给乾妈,留我在竹屋过夜。 我坚持宿在「寄傲」,让少威好好在床上休息。山上的风雨骤变,加上思潮翻涌,一整夜我都无法入眠。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少威来敲我房门,问:「睡了没?」 「没有。」 「起来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打开房门,看见少威一副凝重的表情站在门口。他说:「我们一起喝茶,好久没对饮了。」 「我答应你爸爸要拒绝你,我食言了。」 「只要你开心,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去想什么狗屁承诺。」 「他会不高兴吗?」 「已经不重要了。」他停一下又说:「如果我违背他,要你立刻跟我结婚,即使因此和他脱离父子关係,你会同意吗?」 「我!」我慢慢摇头说:「婚姻需要所有亲人的祝福,我不希望我爱的人为我变成不肖子。」 「不是应付我的话吧!我要你确定。」 面对抉择时刻,感情用事或软弱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坦白、理性。因此我回答:「我曾疯过,你考虑过吗?」 「在你住院期间,吟翔为了安排你住到育幼院曾带我到医院看你。只一眼,就在我的心底幻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我毫不考虑答应他的要求,当晚去见院长,说服她收留你。」原来在我记忆中那个冷酷的白衣人是他。只听他继续说:「至于,…大哥、二哥共生了四男一女,传宗接代的责任我可以不必管,何况我们有志豪。」 「我的学歷,我的过去,还有你父亲的想法。」 「这些都不是你能作主,我只在乎你的心意。至于我父亲,不是今晚我想和你讨论的主题。任何时候,任何状况,你都不许放弃我们的感情,也不能离开翠湖,你做得到吗?」 「如果你结婚了,我也不能离开吗?」 「我对自己一向很有自信,我结婚的对象一定是你,到那时候你还需要离开吗?不过,如果在我还来不及说服我爸爸之前,你遇到爱你而且可以託付终身的人,今晚的约定,你就不必信守承诺,那是我自己太不积极了。」 「少威,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或许我们不必苦守这一堆诺言,只把它当作是一件轻松的游戏就可以了。」他茫茫然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如果我们能通过你父亲和我们自己的考验,幸福自然属于我们。如果你或我不能通过现实的考验,谁也不必为不守信而抱憾!」 他惊讶地张着口,我没让他开口,立即接着说:「也许只是痴人说梦,你可别笑。我和你究竟在彼此心里佔有多少份量,只有自己最清楚,能承受的和环境可能加在我们身上的压力,却是个未知数,你跟我要怎么排除万难,都有可能因不断介入的变数而不确定。我们期个白首之约,要是到了六十岁,你父亲仍反对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再顾虑他的想法;但在白首之前,男婚女嫁我们都要诚心地祝福对方。在我们之间,在你父亲面前,我们都不再提婚事。」 「我们可以见面吗?」 「朋友见面,我不怕你父亲反对。」 他忽然悽凉苦笑,说:「我可以告诉我爸爸,我不想娶江淑仪了,请他让我回翠湖,你也不必为育幼院而勉强自己拒绝我,因为我们之间只是朋友。」 「错了吗?」 「如果我不说要娶你,你来找我是不是就没有罪恶感。」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明天我就回台北跟我爸爸玩这场闹剧,看看她未来媳妇出的奇招,他招不招架得住。」他收歛起笑容说:「你太天真了。」 「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感情再次受伤,也不愿意这份感情撕裂你们父子的亲情。我错了吗?还是太自私了?」 「不!太大公无私了。你给我最长的期限,最大的包容,一切问题在我不在你,就算你不曾失心过,我爸爸还是会逼我回台北,在他的理想还没破灭前,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表面上我们是愉快的,心中却是苦的。什么白首之约,还不是要少威忘了我;不提婚姻的友谊,能维持多久,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他要我遇到可以信任的对象时忘了他,难道我不能给他时间和机会去追求最适合他的终身伴侣吗? 这次谈话后,第二天少威就回台北,一回又是三个月音讯全无。 爱再萌芽 (3) 过了今年暑假,志豪就要升五年级了,他怀念去年的暑假,他上翠湖找定叔,回来时说少威现在的心情平静多了。这消息足慰我这三个月来的相思。 匆匆暑假已近尾声,志豪告诉我,他好想念翠湖和竹筏。拨个空,我上翠湖向定叔商请老李担任安全工作,我和纪老师带着孩子们一起上翠湖玩。 孩子的笑声几次让我远离回忆的哀愁,但赌物思人,很快我又陷入哀愁中,也许这就是命。既然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只能宿命地找些能做也值得做的事来填充乖舛的人生,让自己活得还有目标、还有动力。 今天的活动一直进行到黄昏日落,大家才收拾下山。意犹未尽的孩子们,还一路高唱「我爱乡村」。 天上突然佈满红霞,气象局宣布强烈颱风正快速袭捲全台。 少威打电话来要我们小心,老赵、老王和小周、阿新四人安置妥养鸡场和育幼院后,才各自回家。李老师因有公婆和小孩,怕他先生一人照顾不过来,也提早回去;只剩纪老师留下来照顾院童。 这是我第一次在育幼院碰到最大的警报,虽然有了万全准备,大家都认为可以放心过个平安的颱风夜,但我的心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有些不安。 晚上,纪老师和志豪他们玩吉普赛命运牌,志豪许愿玩个满分,我们问他许什么愿,他不肯透露,只回答如果实现了,他一定告诉我们。 这个早熟的孩子,对少威的思念绝不亚于我,在少威的心中也早把他当做儿子看待,只是噩运很早就降临在他身上,所以,他比我坚强,比我更能在人前强顏欢笑,但我寧可见到在房里哭泣的他。 志豪一直磨着我也许个愿,他要帮我算,刚切好牌,就看见张新铃慌张地跑出寝室说,沉玉娟肚子痛得好厉害,我和纪老师立刻赶过去。 她的手按住下腹部,苍白的脸上沁出冷汗。我怕跟老赵上次一样也患了急性盲肠炎,赶紧打电话给梅医师,不巧他出诊去了,我决定冒雨送她到镇上的大医院。 由于风雨太大,我们连打几通电话都叫不到计程车。志豪说:「如果少威叔叔在就好了,他是医生,又有车子。」 我在心里默祷:「少威!给我一点力量吧!我一定得把她送到医院去。」 邵志强已上国三,他的个头很大,练过几年空手道。我叫他准备脚踏车,再替我们三人穿上雨衣,让玉娟坐在脚踏车的后座,我扶着她,三个人半骑半跑,逆风顶雨,一路向竹东镇上奔去。 沿途没有遇到任何人或车子,只见路上断树、落石,好不容易才骑到少威上次送老赵来的医院。 我替玉娟掛急诊,诊断出是急性肠炎幸无大碍,我才放心。吊了一大瓶滴点,折腾了大半夜,她才安稳的睡着。志强也伏在床尾打盹,我向护士借了两床薄毯替他们盖上,自己坐在床边照顾玉娟。 清晨五点左右,玉娟醒来,告诉我不疼痛了,医师又替她作一次检查,确定已经没事,开了药,就让我们回去。 去时风雨交加,回时寧静天晴,我们拦了一部计程车,把脚踏车放进后车厢,一路平安回家。 志豪一见面就告诉我,少威昨晚又打电话来,知道我送玉娟到镇上,非常着急,要我一回来就拨电话给他。 我想拨又怕万一接电话的是他爸爸,一定又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心中迟疑不决。 十点左右,定叔和他儿子阿木过来探望我们,我请定叔替我拨电话,没想到电话那头却传来少威住院的消息。 定叔说:「少威少爷一听你送玉娟到镇上,想立刻赶过来,老爷不答应,两人起了衝突,老爷一气甩了他一个耳光,他没站稳,头撞上酒柜的稜角,流了好多血。」 又是为了我,不是说好要期白首的吗?怎么他就忘了。 志豪吵着要跟定叔上台北去看少威,乾妈只好答应他。临走时,志豪问我有什么话要转告少威?我要志豪告诉他,要他记住白首之约,为了这个约定,要他珍惜自己。 颱风过后,育幼院虽没有什么大损害,但四周环境都需要清洁、消毒,工作十分吃重。忙着工作,一天很容易就过了。一到晚上,身体虽困乏,但觉四周清清冷冷,情绪也跟着起浮不定。不知道少威伤得怎么样了,为什么志豪到现在还没打电话回来? 一觉醒来,阳光已经普照大地,我告诉自己又是美好一天的开始。我暂时放下对少威的记掛,因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倘若无缘,这份关怀迟早会有人取代。我对镜中人一笑,期许自己作个快乐的单身女郎。 来到养鸡场,阿新跑过来告诉我,左栏内有三隻鸡看起来很不对劲。我连忙过去察看,见已有七隻鸡委顿在一起。原本早该吃得精光的饲料,到现在还剩一大堆。 我直觉大事不妙,先叫老王和阿新依区块为单位,再判断鸡隻的活动力与食量的情况立刻作隔离措施。然后要老赵去请辛教授来诊断。 辛教来到养鸡场时精神不济的鸡隻已增加至二十多隻,传染的速度非常的快。辛教授一看,要我立刻把未被感染已隔离的鸡隻安置到第二鸡舍中,移入前需先确保第二鸡舍已经消毒乾净。至于左边整排精神委顿的鸡隻,确定已感染鸡瘟,通报防疫单位后,他们立刻派人来处理、消毒,并带回隔离中的鸡隻检体,以确定有无感染。 等我们完成防疫的通报、处理、消毒等工作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辛教授建议我们改採新的饲养及管理方式,不但可以提高鸡隻和蛋的品质与收成,还可以减少鸡隻疾病的感染。经他评估,採用新设备及扩大饲养营运大概要花费一百万元。 由于左栏的鸡隻是我们鸡场的重心,隔离幸存的仅是小部份,而且在检疫人员的建议下,最后全部沦落扑杀的命运。这次灾害所造成的损失惨重,我们不能不记取教训,更需要力图改进;因为我们已经拓展出好大的市场,所以我和乾妈商量后,决定依辛教授的建议採用新设备重建鸡舍。在这次灾害中,最值得我们骄傲的事,我们毅然决然的负责态度,更让我们在商场中建立良好的信誉。 三年来辛苦的营馀所得,加上乾妈、少威和吟翔的资金,我们有能力购买比原来更好的设备,一座现代化的养鸡场就在眾人的期许下隆重开幕。 重新开幕的那天,少威和他父母、吟翔夫妇、妈、三哥以及阿秀姐、依龄都来祝贺,当大家热烈交谈时,少威突然消失在眾人间。我把接待工作交给纪老师,悄悄在鸡舍和育幼院搜寻他的踪跡,但都没找到。一个直觉把我引上翠湖,看到湖畔萧条的背影,焦急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他习惯地抓起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掷入湖中。我默默走近他,他没回头,只是反手拉住我,我们紧紧相拥,静享重逢的喜悦。从前稚子的江淑仪已经长大,而豪情的少威仍如赤子般易喜易忧。我们移动脚步,一起走回庆祝会场。 回到会场,我低着头走到妈妈身边,少威也回到他父亲身旁。酒宴开始时,我注意到少威的情绪很不安稳,我拜託乾妈过去安抚他。乾妈在他们父子间周旋了十多分鐘。少威的表情虽仍凝重,但已不像刚才那么急躁,而韩伯则始终保持风度,一脸笑容在宾客间酬应。 酒会结束后,吟翔夫妇过来和妈道别,我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少威身上。宾客走后,少威仍站在那儿遥望我。韩伯走过来和妈辞行,也把少威叫过来,少威依依不捨看着我,韩伯不耐烦地说:「不想早点回去向你崔叔办离职手续,你就继续耗在这里好了,我跟你妈先走了。」 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威问:「爸!你再说一遍,办什么?」 「辞职!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真的得了忧鬱症。」 「真的!我可以回翠湖,你是这个意思吧!」少威兴奋地说。 「不过,你给我听清楚,我只答应你回翠湖,其他的一概免谈。」 这句话惊吓不到我们,这和我们的约定不衝突,少威能回翠湖,已打开了他全身的枷锁,他孩子气地吻他父亲,偷偷对我扮个鬼脸,恭恭敬敬地侍候他父母上车。 送走他们,妈和三哥又和乾妈聊了一会儿,临别时,三哥告诉我,要好好把握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十天后,少威重返翠湖,是果园和育幼院的大事。当天我们在翠湖摆下露天流水席,整整玩了一天,才各自尽兴返家。 经过一个星期的调养,那个健康开朗的韩少威又活过来了。 情到深处 (1) 来到翠湖,转眼已经五年多了,在这段期间社福单位又送来七名婴幼童,育幼院院童的人数由二十五名增加到三十二名,老师也增加了二人。幸亏养鸡场的生意越来越好,单靠它的营馀,就可解决育幼院百分之六十的开销。 养鸡的主意来自乾妈,她原本是担心资金缺口而想出来的变通对策,没想到竟然成了育幼院经费的主要来源。 育幼院的经费虽然没有问题,但是院童从婴幼儿到青少年都有,在我刚到这里时的小学生生现在都已经上高中了。原有的宿舍及设施已不敷使用,基于实际情况,育幼院的扩建需求已经浮出檯面。 今天少威送蔬果来育幼院时,乾妈找李、纪两位老师和少威、我一起到会议室。她请纪老师向大家简报育幼院现在的情况,在大家了解后,她除了提出增建宿舍的需求外,还提出松柏村的构想。 乾妈说:「翠湖育幼院、养鸡场和果园,这些年来虽然各自独立经营,但实际上除了给员工薪水外,大部分营馀都在资助育幼院的开销,也就是说育幼院和两个產业间是息息相关的。翠湖的三个工作环境,在精神上早已融成一个生命共同体。在这个生命共同体下,除了生產与教养外,我们不曾考虑过退休制度。」她停了一下,说:「我现在说的退休制度,不是一般社会的概念,而是『老有所终』的思想理念,也是孔子所说大同世界的中心思想。」 乾妈环顾眾人后续继说:「我们办育幼院,实现的是『幼有所养』的精神,顾用员工算是『壮有所用』,但员工会老,而且在翠湖工作的员工,有好几个都是孤家寡人,一旦退休离开工作单位,立刻就失去大家庭的关照;纵使有钱,晚景也是凄凉;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旦退休了,我能去那里?松柏村的构想算是我对自己未来的私心,希望我们能为退休的员工找一个安老温馨的家。」 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沉默了。 翠湖的育幼院、养鸡场和果园的确是一个生命共同体,是韩少威把我们的希望、安定和工作绑在一起。而且因为他的关係,我们的员工大都是来自需要帮助才得以安身立命的人,因此,他们的老年生活一定得好好规划和照顾。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转头,用无限感激的眼神去看少威,没有他,我不知道现在会流落何方;而他也在这时候回头看我。我们的心意交流,我期待他的决定。 少威说:「院长,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果园浮现出来,只是因为定叔的包容,所以我们没有积极去处理。现在经您这么一提,我倒觉得有必要好好考量这个问题。能不能请您把腹案先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乾妈说:「我想的很简单,就是请韩老闆您把保留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发,在育幼院正后方、小运动场旁大约有五、六百坪的那块空地提供给这次扩建案;如果可以把现在的育幼院和那块空地合併规划,让将来的育幼院和松柏村能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样我们虽然退休了,还是可以在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一起过生活,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国度。」 乾妈的这个建议,其实一点也不过分;她的一生和她的积蓄毫不保留的全部捐献给了育幼院,这里本来就是她一辈子的家。她继续说:「我的年纪早已过了法定退休年龄,总有一天育幼院的责任得交棒,到那时候,势必要让出院长宿舍,才能让新任院长顺利执行职务,而果园的员工应该也有届龄退休的人,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如果能有松柏村的特别照护,不仅不会影响大家的工作,也可以让我们继续享受大家庭的温情和安全。」 少威说:「明天我正好要回台北,我会把这个想法和我父母讨论,只是还一些细节,还请院长您指示您的想法。」 「不敢,你想多了解什么?」 少威说:「现在,在翠湖任一个单位工作的人,将来申请进入松柏村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绝对可行。只是翠湖的员工再多也不过二、三十人,扣去有家有眷的人,会住进松柏村的大概不会超过十五人。我们要把松柏村定义为员工的内需,还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同时也开放外界有需求的人进来申请?」 「松柏村的成立,虽然以翠湖的员工为出发,但也不必全以内需为必要。这方面的考量,你爸爸和你二哥一定会有好的想法。」 少威点点头,不再发问。 我说:「取之社会,用之社会;松柏村应该可以多方考量。有钱的人一样会有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的困扰,解决老人的问题,就是减少社会问题。」 少威说:「你也这么想?老年人的医疗问题可不能不考虑。」 「就是考虑了,所以才觉得可行。翠湖的老人需要医疗,要让医疗好,医生和医疗设施就必须达一定水准。十个人需要的设备和三十个人需要的也许是一样,而目前我们还没有那么多需要的人,开放给有需求的人申请,不就可以善尽资源的使用,是正面的。」我把手上的报表递给少威,说:「以现在养鸡场的销售业绩来看,育幼院至少可以容下四十名幼童,而我们目前只收容了三十二名,为了能给这些孩子有更好的读书机会,我们不需要积极收容院童,所以可以提拨一部分资金协助松柏村的建置。」 少威以医师的专业考量,说:「医疗的确是成立松柏村最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不可以不谨慎。」 我说:「其实我赞成成立松柏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人应该存着感恩的心,还有伦理、责任的理念。如果松柏村的建立能重新组合老人与孩子间的伦常关係,孤儿也能像一般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享受亲情。」 乾妈点点头,说:「我一直以母亲的身分在照顾他们,但似乎无法完全取代亲情切入他们的心里。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说:「我是想如果养老院和育幼院分办合营,由我们在他们之间搭桥,每星期有一天交谊日,让孩子们学习照顾老人家,也让孤独老人有机会和孩子们互动。等到他们彼此熟识相互适应,假日就是他们家人团聚的日子。这样孩子在心理上会產生家庭的归属感,对他们的人格发展一定有帮助。而且这种关係的建立是感动的,是经过磨合而自然產生的,彼此的称谓是自订的,他们的关心一定也是自然流露。」 乾妈有感而发,说:「即使我对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喊一声院长,就划下一道亲情的界限。所以,不如志豪叫你一声阿姨,叫韩老闆一声叔叔来得亲。」 我心悦地说:「我所以不觉得自己是育幼院的负担,就是从喊你一声乾妈开始。」 乾妈说:「我懂,称谓不是很重要,但却是改变人际关係的重要转折点。」 纪老师说:「我觉得这个活动名称可以叫做认亲活动。」 少威说:「看你们在这点理念上已经有了共识,是不是松柏村的经营宗旨就朝这方向努力。」 我说:「这是理想,恐怕不能当作宗旨来执行。因为这个理念是任意性质;所以,我认为只可以列为活动项目,让住到松柏村的老人知道,我们会办这样的活动,至于参不参加,全凭意愿,不硬性规定,应该会比较好。」 院长和二两老师都同意我的建议,少威很快就整理出建村的轮廓,他说:「原则上在下个月十号,我会向大家提出可行性评估报告。」 会议结束后,我们继续留在会议室,我知道少威还有事要和我商量。其实松柏村不是赚钱的事业而且责任很大,尤其是医疗方面,还有可能触动他敏感的神经。 少威说:「你真的同意成立松柏村吗?你不怕累!」 我说:「果园的老耿都七十多岁了。虽然你从不要求他的工作量,让他在果园过着退休的日子;但对他来说工作还是工作,心理上就是一种负担,对你跟定叔来说也是个麻烦。当大家工作时,难免会忽略他,万一出了大麻烦你怎么办?而且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会觉得是自己拖累大家,这样一定不会快乐。如果成立松柏村,不论是不是有认亲活动,对老耿来说一定有正面的帮助,至少可以让他真正安心的退休,而且不用离开他熟悉的地方。我们也可以顾用年轻力壮的工人,对我们的產量也大有帮助。」 「你嫌麻烦还不够多吗?」 「有什么麻烦嘛!我认为这个计划的目标是在嘉惠我们的朋友。难道你不觉得有责任完成乾妈这个心愿?她的一生都奉献给育幼院,晚年要她离开,是多么残忍的事。」我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我也知道,成不成全得看韩氏企业是不是愿意支持。」 「我又没说不支持。」 我高兴地说:「那就没问题了。」 少威突然严肃地说:「我有问题。」 情到深处 (2) 我紧张地问:「啊!果园有问题?」 「果园有我和定叔在,会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好,我现在还真的很怕翠湖任何一个单位出问题。」 「翠湖出问题自有韩老闆扛,你想当老闆娘帮我分忧啊?」 「…」好久没碰触这个问题,一时间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他突然神情忧鬱地问:「我爸如果不点头,你对我,是不是也永远不让步?」 我心急地衝口而出,说:「谁经不起考验,随时都可以挥别,我们之间没有承诺的拘束。」嘴硬说出这番话,一出口心里就后悔了,真的把他赶走,我会快乐吗?我还有心情去管育幼院或开办松柏村吗?不觉红了眼眶。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生气了?最近你老把心放在工作上,好久没去探望我们的恩人了。走!我们去翠湖。」 我听从地跟着他离开育幼院,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今生除了他,再没有我关心的人了。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上翠湖,一见红霞满佈的湖水,我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少威牵着我坐在湖畔岩石上,等我擦乾泪,他说:「很苦吧!我孩子气地提这件事总比你一直憋在心里要好多了。」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看来白首之约只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玩笑,一点也不能转移他的决定和我的哀愁。 「今天到育幼院,本来想告诉你一件事,没想到你热烈谈论养老院的事,我不忍心扫你的兴。」他停了一下,说:「昨晚我老爸又来电话,要我这个星期天回台北相亲。」 心头像被突袭般震惊,但我必须保持冷静,也许这对少威是个好的开始。 他见我出奇的冷静,不解地问:「你怎么不表示意见?」 「我觉得经过上次事件后,你就一直躲在翠湖,外面的花花世界你没见过,我赞成你去相亲,如果我有相亲的机会,我也会去,成不成回到翠湖我还是你的好朋友。」 「如果你希望我去,我就去;如果你要我跟她结婚,我也会答应。只希望你在作这些决定,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也能将心比心的为我想,而不只是顾着你对我爸爸的承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坚持那个莫名其妙的承诺吗?」 我的确没有权利为守韩伯的承诺而要少威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我看着他说:「我们对翠湖发誓,不论我们是否能够相守在一起,聚散都出于自愿,任何人都不可以藉口为对方好而勉强对方去做他不愿意的事。」 「这样,我可以依自己的意愿,星期天不回台北!」 我急叫:「少威!」因为我不希望他连看都不看就拒绝他爸爸的安排,那样韩伯怎么能忍下这口怒气。 「才发的誓就反悔了?还没当上我们韩家的媳妇,就对你未来的公公这么唯命是从。」 听他说的话,心里又是淡淡的苦,又是淡淡的甜,说:「你好坏。」忍不住狠狠垂了他一下。他大叫一声反把我吓一跳。他伸手捧起我的脸,我的心砰砰然跳,觉得好害羞,赶紧别过头去。他的细语在我耳边轻响,问我:「还要劝我回台北吗?」不等我的回答,他接着说:「我可以不回去了吧!」 要他回去,不是我所愿;他不回去,又恐怕他们父子间再起衝突,不论他回去或不回去,我都不会开心;何况还有松柏村和育幼院扩建工程等着韩氏企业的赞助。 星期六,少威从竹屋打电话来告诉我,决定明天一大早回台北。整夜我都合不上眼。 星期日一大早,少威就来敲门,向我借工具厢,要我陪他去修车子。他的车子就停在离育幼院不远的路旁。 修车的事,我看不懂也帮不上忙,陪了一个多鐘头,他弄了满身油污,车子还是发不动,只好放弃。 我们走回育幼院,放好工具厢,他折回竹屋换衣服,然后又来育幼院对我说:「我已经打电话给我老爸,要赶公路局回去,你也很久没回去见你妈妈,要不要一起搭车去台北。」我拒绝,他却磨蹭着不肯走,我只好跟他一起走趟台北。 一路上,他一直逗我开心,跟本没有半点无奈的心情。 到了台北,他叫计程车先送我回三哥家。我下车后,看着计程车急驶而去,心也跟着它狂驰。 妈见我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小妍也过来缠着我说他这学期的功课进步很多。不久,三哥和嫂子买菜回来,我们天南地北的聊天,暂时冲淡我的忧愁。午餐时,三哥问我:「少威没跟你一起回来?」 「是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没请他上来坐坐?」 「他去相亲。」 三哥不再问,把话题转到养鸡场,我也把老人院的构想提出来徵求三哥的看法。他对这个构想很赞同,但对合组新家庭关係不抱乐观,不过他说:「真能使这个理想实现的话,是孤儿及老人的福气,也是社会的福音。这样或许真能重新唤醒人伦观念,重新使社会重视三代同堂的必要性。」他愿意支持我并乐观其成。 午后不久,少威就到三哥家。我没问他相亲的事,他也没提,他向妈和三哥问好,并徵求他们同意邀请我一起去看电影。三哥送我们到门口,对少威说:「不管我妹妹曾经经歷过什么,她是个好女孩,是我们江家的宝贝,我不会允许以前的事一再发生,希望你别轻易放出你的感情。」 少威说:「我知道,谢谢三哥。」 电影演什么我没心看,我和他都静静地盯着萤幕,不交一语。 离开电影院后,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直接到车站坐车回育幼院。」我打了通电话给妈,说我们赶火车直接回竹东。 一上火车,他靠在椅背上舒服地睡着了。 他这样反常不开口,令我很不安。看着走马灯似的夜窗,更添起伏不定的情绪,我真的好想叫醒他。 「这是那里?」他终于醒了。 我赌气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盯着窗外看,怎么会不知道?」 「你没睡!」 他坐直身子,牵着我的手说:「想知道相亲的结果吗?」我没答腔。他说:「你当然不好意思问,最好是我自己招出来。」他继续说:「她很美很时髦,身材高挑,像模特儿。台大人,她爸是我们韩氏企业的老伙伴,门当户对。」他停了一下,问:「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需要补充说明?」我瞪了他一眼,他又接着说:「事情的发展跟我们的情形一样,总是有些遗憾。」 我纳闷地问:「什么遗憾?」 「你总算有兴趣听了。我没命的赶过去,可是到了那里,只看见一脸愤怒的爸爸和忧心忡忡的妈两个人。」 「你在说什么?你没见到对方,那不就…。」 「没结果,对不?我爸爸在大庭广眾下刮了我一个耳光,这就是结果。」 「乱讲,我看你那么开心,那像被打过。」 「是吗?难道要我跟你一样,想想又叹气又掉眼泪;昨晚还失眠。」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就知道落入他的圈套。 「一夜没睡,心里想不出该怎么作决定,于是跑去找你,看到你一脸倦容,就知道你也没睡好。于是我决定跟我爸玩捉迷藏。假装修车,把自己弄得一身脏兮兮的,然后回去换衣服,又磨着你跟我一起回台北,然后先送你回三哥家,再让计程车在大台北跑了一大圈,才匆匆由内湖赶去餐厅,还没开口解释,我爸一巴掌就打过来了。我没躲,算是让他出一口怨气。然后,我假装负气衝出餐厅,根本不管那位小姐是不是还在场?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补上一句,说:「对了,今天的赢家是计程车司机。」 忽然听到他肚子在唱空城计,我问:「那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是从早上到现在。我在等你开口,看看能不能早点解除飢荒,没想到你都不讲话,我只好睡觉解飢囉!」 「怎么不去买点东西吃?」 「我问她吃不吃这个、吃不吃那个?她都只摇头。反正人家也不关心我,饿死活该。」 正巧服务生推着餐车过来,我买了一份三明治、茶叶蛋和饮料给他,他边吃边说:「其实我也没很饿,最高纪录是两天没吃东西而已。」 「那是绝食抗议,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你是说回去执医啊!那件事我才饿一顿而已。养鸡场重新开业前两天,我就绝食抗议,直到我爸爸投降,答应让我回竹东参加重新开业大会,我们的冷战才结束。」 我含着泪说:「少威,答应我,下次不要再这样,饿坏了,对身体不好,大家都会心疼。」 他严肃地说:「你心疼,我就满足了。」 韩伯并没有因此死心,继续催少威回台北相亲,最后,韩伯也使出绝招,把小姐直接带到山上来。少威不能再逃避,只好陪着杨小姐游果园。游完果园,他把杨小姐带来养鸡场,当着我的面告诉她,我们有白首之约,他爸爸并不清楚,请她原谅;杨大小姐气得衝出鸡舍。少威知道事情闹大了,赶紧追出去安抚,相亲的闹剧才终于落幕。 情到深处 (3) 松柏村和翠湖建案筹划了将近一年才付诸实施。 老耿在搬运水果时不小心伤了右手,虽无大碍,但已凸显他在果园的危险性;而且果园面积扩大,產量大增,急需人手,弄得他非常自责。在乾妈的建议下,他成为第一位入住松柏村的成员,暂时住在育幼院的男生宿舍。 由于老耿和院童们本来就熟识,加以他下得一手好棋,无聊时常自己对奕,被喜欢下棋的小文发现,一做完功课就和老耿学下棋,小文越下越有心得,对老耿崇拜不已,两人很快就以爷孙相称。老耿有时还会扮演说书人,在假日为院童们讲述他年轻时在部队的趣闻趣事,以及对日抗战期间,国军与学生的英勇事跡。 过了二个月,又有一位老奶奶申请进住松柏。她是唐奶奶,也是乾妈的好姊妹,今年七十五岁。因为婆媳间长期失和,媳妇坚持迁居美国,儿子也同意,可怜她将被孤独的留在台湾。 她从乾妈那里得知松柏村的建案,于是主动向儿子提议,她自愿留在台湾并住进松柏村。原是以退为进的策略,没想到儿媳妇一听唐奶奶不跟她们去美国,非常高兴,立刻答应她入村;还亲自到育幼院向乾妈保证唐奶奶的生活费一定会按时匯钱进来;而且就当天就一次缴清一整年的费用。由于他们一家人迁居美国在即,乾妈答应唐奶奶先搬来育幼院,安排她暂住在女舍。 其实唐奶奶既不想去美国,也不愿意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台湾,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欠缺那份无法弥补的亲情,整天都是受矛盾的情绪牵绊着;因此,她常把自己关在房里。 玉娟考上大学后,得空替院长送午餐去给唐奶奶,贴心地和她话家常,日復一日,唐奶奶终于被她的关心感动而愿意走出房间。她笑着说:「玉娟就像我的孙女,总是贴心的关心我。」这个结局,终于让乾妈放下心中的隐忧。 松柏村和育幼院的扩建工程持续进行着,我的工作也跟着增加。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投入养鸡场,少威找定叔的儿子阿木来负责养鸡场的经营,我只保留一部份行政事务。阿木就像他爸爸定叔一样,可靠、认真,而且还多了一样特质,那就是领导的能力。 现在,山下的事业比山上忙,只是少威心性淡泊,对山下的事业,除了金钱和精神上的资助外,只肯义务帮忙,不愿亲揽大权。养鸡场可说完全交由阿木全权负责,在他的雄才大略经营下,业绩蒸蒸日上。 每次看到少威默默的奉献,对他的信赖与仰慕就更加深,对他的爱也更加稳固。 「翠湖松柏村」已接近完工,大家正为内部的设备拼命赶工时,少威陪同他的父母来工地。我领着他们参观辅导室、健身房、阅览室、医务室以及餐厅、宿舍等。由于内部设施的经费庞大,我告诉伯父、伯母,必要时可採分期方式完成。 韩伯对整个案子很关心,尤其对即将完工的松柏村能符合当时规划的理念,非常满意。午餐时,他对韩妈说:「江小姐真的很能干,为了嘉勉她的努力,我愿意再赞助心理辅导室的常驻医师。至于医务室,可以由刚开业的韩综合医院负全责,医师、护士和看护由他们视情况需求随时调整。」 少威说:「吟翔也表示愿意认捐健身房全部的设备及日后的维护措施。」至于其他的费用与开销,则有三哥和依龄的捐款以及养鸡场的营馀来支付。 又连续忙碌了一个多月,才开始内部装璜工程,一切工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很快就要接近完峻的日子。喜悦和兴奋充满每位参与者,包括老耿、唐奶奶以及育幼院全体人员都满心期待能顺利搬入新居。 为了让「翠湖松柏村」能顺利如期完工,翠湖暂时被我拋在记忆之外。最近,少威下山的次数也减少很多,也许是在为果园忙碌吧,这个月他才来过育幼院二趟。每次看见他来,却因手边的工作而错失在第一时间和他打招呼,等想起,猛回头找他商量事情时,却又不见他的踪影。 眼里的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热情。昨天他来时,我看见他满脸忧鬱,心事重重,或许和他爸爸又发生不愉快吧,我觉得我必需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让他随时都能维持快乐的心情。 「翠湖松柏村」的工程终告完峻,我想也该去找少威聊聊,勉得他一个人独自承受太大压力。我把最后该注意的事告诉纪老师后,就上翠湖找少威。 来到翠湖,湖畔及竹屋都没有看见少威,想必他是在果园。我顺手帮他整理一下房间,然后走到屋外欣赏美丽的花圃,不知不觉穿过竹林,又走到翠湖。我坐在大石上,靠着岩壁,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放松。 这一年来的忙碌,让我放下好多事,甚至忽略了少威和翠湖。等松柏村落成大典后,也是我交出重担重回少威身边的时候。想到这里,我满心喜悦地想着少威,过去种种的经歷和未来的憧憬,像跑马灯似地快速在我我脑海里出现。如果少威同意,我想留在翠湖,育幼院和松柏村请他另聘管理人员,我要专心地跟他一起过田园生活。 忽然听到少威的声音从竹林传来,声音虽低且小,但听在我耳里是那么的清晰;想必是他和定叔边走边谈事情,我忽起幼稚的心躲到山坳,想给他一个惊喜。 不久,少威就出现在我的视线,只是站在他身旁的人我不认识。他和少威长得很像,等清楚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道那人是少威的大哥。他问少威和我的近况,少威虽然回答得很好,但话中难掩抱怨的情绪。 他的大哥说:「你们之间已经亮起红灯了吗?」 少威用低频的音调回答:「没有。」 「两年前你那种坚定的感觉已经不见了,你勉强自己也骗不了我。是不是怕面子上掛不住?」 「真的没有,为什么你要这样猜?」 「小弟,不是我猜,是你从小喜怒哀乐就写在脸上,没有人看不见;你否定的话不能改变你现在心里真正的感受。别忘了,她以前所受过的刺激;也许她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復。从她积极开创事业的雄心来看,她想实践现代女强人的梦想,而且她做到了。你看见她对创办松柏村所付出的干劲,也感受到她对你态度的转变,所以你觉得不舒服。我上山第一眼就看出你心事重重,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们在我们经常坐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少威仍跟往常一样,面向着翠湖。他大哥继续说:「她的感情路走得很不顺,都是因为出身不好。现在她有机会可以让自己名利双收,又岂肯轻易放掉。从她专注建村的积极态度来看,分明就是想藉大企业的赞助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让自己一扫过去的贫穷,挤身上流社会;这点老爸早就看出来了。为了让你也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早早死了这条心,所以,老爸不惜花费巨资赞助建村,就是让她称心意足,毫不保留地露出她的万丈雄心;另一方面也让她失去心防,露出她的狐狸尾巴。」 我看不见少威的表情反应,但我感觉得到他的心被动摇了。 他的大哥接着说:「小弟,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答应下星期五回台北一趟,爸替你安排和一位端庄斯文的华侨小姐相亲。这位小姐我见过,觉得很适合你。也许你现在听不进去,我们也不勉强你,只是机会不会等人。」他停了一下,又说:「我还是那句话,仍然觉得江小姐只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不是说过,她希望你们之间没有承诺的拘束,而且还希望各自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吗?现在,松柏村正是由一位曾经患有精神病且极具爱心的弱女子,靠着爱心与毅力而创办出来的,这样的新闻一定能成为社会的焦点。现在的她,已经可以轻轻松松获得大企业的捐款,让自己挤上名人排行。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再也不需要你的支持,而且为了让报导更醒目,当然得开始疏远你,才能更凸显她的坚强与毅力。我相信,现在她会非常高兴你去相亲,等把你甩了,她会再扮演一次纯情悲剧的受害者,然后勇敢地站在社会大眾面前,表现她女强人的本来面目。」 听到这些话,我好想衝出去为自己辩护,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江淑仪,何况自己确实曾经罹患过精神病。为了少威,我必须忍,必须自己承担一切的罪,好让少威放心去追求原本就属于他的幸福。 我脑海里忽然冲进纪老师,她是一位肯负责又能干又有企图心,充满爱心的女强人,松柏村成立后交给她负责经营最恰当不过了;何况她本来就是乾妈的左右手,对育幼院的付出始终是全心全意。还有阿木,他对养鸡场的经营也是驾轻就熟,又是少威的亲信,我在这时候离开一定不会给翠湖带来任何负面影响,翠湖的远景仍是一片看好。想到这里,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少威似乎已陷入天人交战,他的大哥不放弃临门一脚,继续说:「希望我讲的话你能听进去,该回头的时候,别再执迷不悟。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宋吟翔喜欢她,结婚时却选择了沉玉綺;你也见到他们现在幸福的生活。可见她虽有可爱的地方,却不合适当人家的妻子。就算你仍爱她,爸不会答应你们结婚是可想而知的,而她本人也未必就会遂了你的心意。与其让亲者痛,到头来还是春梦一场,为什么不现在当机立断,勇敢的回头。」大哥再次催促他说:「我不是逼你,只是希望你仔细去了解,或许你会发现江小姐只不过是史秀云的翻版,不是你心中的真爱。当然,你想浪费你一辈子的青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感情,我也无话可说,毕竟那是你的选择。我的话说到这里,一切都由你自己作主。…你一声不吭,究竟听进去了没?」 少威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听。」 他的大哥再向前逼进一步,说:「下星期五,我来接你。」 「让我考虑再回答你。」 等少威和他大哥向竹林走去,我才从山坳出来。 日暮黄昏,望着烟靄濛濛的湖面,翠湖彷如雾海般凄迷。孤独的鸿雁,本不该私效凤凰于飞,白首之约变成困住少威、骗取名利的手段,没想到韩家对我的成见那么深。我好想自己现在就是少威手中的小石子,让他发洩地把我投入湖中,永远沉入湖底。可是,… 唉!人在时光道上,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到过去。已经走出过去,就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孩子般糊涂。 翠湖曾给我生命和希望,他处必然也能让我活出生命的意义。我不能贪心,只要我有勇气从新开始,少威曾经付出的爱和努力,已足够我后半辈子受用不尽。 「淑仪!」少威兴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忘了刚才听到的话,诚挚地投入少威的双臂中,直到我们察觉他大哥存在,我才理智地告诉自己,戏该上场了,只是这一次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他大哥似乎觉得成事在握,因此立刻祭出杀手鐧,说:「江小姐,我是来劝少威回台北相亲,你是他生意上的好伙伴,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应该可以给他一些建议。」 我平静地说:「他是应该回去的。」 少威惊疑地低唤了一声:「淑仪!」 我微笑地对着他说:「我们曾约定,在白首前,不管男婚女嫁都不受承诺的拘束,你忘了吗?」 他放开握住我的手,转身对他大哥说:「下星期五我会准时回台北,你不用来接我。」 我确定我已失去韩少威,这和吟翔、周靖荣离开我的原因相同,都是一颗不坚定的心在作祟。 为什么只有我的情至死不渝?为什么没有人能为爱忍受寂寞,坚持到底? 这次,我没有哭,镇定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次,少威没有不捨,他冷峻地转身和他大哥一起走上平台,把我一个人丢在暮色苍茫的湖边。 情到深处 (4) 我以办理松柏村成立大典为理由,这几天,我尽其可能地把养鸡场所有行政事务交给阿木,他天生就是生意人也是管理人,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部精髓。 接着我又把松柏村的事务移交给纪老师。她是乾妈之外育幼院最资深的老师,这次扩建育幼院与建置松柏村,她的用心最多,早就是我认定最有资格掌管育幼院与松柏村的不二人选。因此,移交工作一样非常顺利,包括乾妈在内,所有的人都认为理所当。因为他们认为我迟早会成为韩太太,所以,没有人对我突然放下职务的动机有任何质疑。 看着阿木和纪老师快速各就各位而且工作胜任愉快,我的笑与泪一下子涌现脸上。现在,我无事一身轻,是真正江湖逍遥的小神仙,也是平凡得无以復加原来的江淑仪。 我除了到镇上帮志豪添购秋冬的衣服外,其馀的时间都在帮院童们缝製衣服;只在阿木和纪老师需要协助时,我才偶而出手帮忙。 星期三,少威送蔬果到育幼院,放下东西,不发一言就离开。离开时,像忘了自己是开车来似地,竟徒步回去,把子遗忘在育幼院的停车场。 乾妈看见少威的举止,又看着我些天都不再上翠湖,她起疑了;忍不住问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若无其事的回答:「他的果园最近很忙,而且他以为我也在为扩建案忙,所以约定暂不见面,等各自忙完了再约。」 她敏感的不以为然,说:「真的吗?」 我微笑点头。我知道乾妈不会介入我和少威之间,即使感情真的亮起红灯,她也希望靠我们自己去努力,所以,我很放心的对她说了谎。 星期五一眨眼就到了。一整天我都盯着少威的车子。直到下午二点左右,他才像失魂般的出现在轿车旁,呆呆站了二十几分鐘才坐进车子。又是一段冗长的静默,车轮终于滑出育幼院的停车场。 我确定车子驶远了,才把给乾妈的信放在桌上。像当时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育幼院一样,现在也孤独地悄悄离开。 我不由自主地向翠湖走去,它是我清醒的恩人,也是我和少威认识的恩人。对这个大恩人,临别前说什么也一定要向它辞行,否则,今生恐怕再也无缘相见了。 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我站在平台的边缘,静静欣赏山谷的美景,呼吸翠湖的灵气,然后缓缓拾级而下,习惯地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只是身边少了他。 从今以后,当翠湖不再感染我的心情,它将如何展现自己?总见它为我而喜,为我而忧,迷濛烟雾是我曾经的心,清丽明媚也是我曾经的心。如今又是风雨又是晴,翠湖也是一幅晴雨图。 阳光中飘着细雨,雨里和着我的泪,泪水雨水交错落入湖中,湖面上闪着与眼中相同的光亮,那是无情阳光的反射。 渐渐,湖面的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雾濛濛的一片;我心中的憧憬也跟着模糊了。 昼尽夜至,天地瞬间漆黑,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也象徵我未来的前途,晦暗不明。我期待太阳升起,为我趋走心中的乌云。 我心痴了,忘了该离开了,只为了想见到不受我心情感染纯净的翠湖。黑夜白昼任由日月投影,或许我就能不牵一丝情。 可惜!我是平凡的人,难以无情。世事带给我太多离散忧苦,我也嚐尽苦涩酸甜,教我如何回到纯净的过去?我好累,希望脑子能停止思想,让心情寧静。 不知道风雨何时停了,暗晦的夜也悄悄溜走了。温暖的晨曦再次照进翠湖的山谷,映出一半清明的湖景。 该是走的时候,思念只能摆在心底。我不能再放纵自己像从前一样如痴如狂。谁说相爱一定要开花结果,能看见对方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我仰面向天,吞下苦涩的泪,也吞下所有的无奈。 我向光明的太阳发誓,我一定会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更勇敢,更珍惜自己。因为我的生命里已经拥有太多太多的爱,不能再贪心。捨弃爱情如果能让心境开朗,又何必一定要苦苦纠缠着自己不放! 我对着天微笑,准备好离开的心情。就在一转身,竟看少威站在我面前。 「你…」我好希望这不是梦,更担心那只是幻影。 他向我走近,给我初见时的豪迈、热情;我不拒绝,完全拋开刚才苦涩的情绪,我用心底最深的期盼迎接他、投向他。 我们紧紧相拥。我告诉自己,我不要曾经拥有,而且贪心的想要永恆与不变。 我向自己确定,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叫我离开他。任何的承诺和约定,都只是过去空中的一个响音,早已听不见,也早被遗忘。没想到我竟愚蠢的守着朝夕易变的间话而差点就放弃永恒的爱。 好久好久之后,我们终于回到现实。 他说:「你听到大哥和我的谈话?为什么我笨到没想到这点?要不是真心牵掛着你,受害最深的人又是你,知道吗?」 「我无心试探你,只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是个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我在『寄傲』看到你留下的两句诗,从此对你不疑不变,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怀疑我?」 「是我不好,不该太自私想佔有你的全部,我应该大方的把时间留给需要你的人。只是爸给我的压力太大,请别怪我爱鑽牛角尖。原谅我吧!」 「我看到你的车子离开的。」 「车子开出后不久,我越想越不甘心,调头回育幼院,已经找不到你。院长说,从上星期起,你忽然把养鸡场和松柏村的事务全部交待给阿木和纪老师,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想起我对吟翔自编自导的那齣戏,所以,推断你可能听到我和大哥的谈话,只是在看了你给院长的信后,我判断你去意甚绝,一定远远的躲着我,所以,我慌乱地到处找你。找了一整夜,不知不觉就找到翠湖来。」 「想到可能从此不能再见到它,所以来向它辞行。」 「还好你执着的天性,不然,我就成了逼你离开翠湖的罪人。」 「可是,你爸那边怎么办?」 「你还要我考虑吗?」 「我只担心你们父子会再起衝突。」 「好,那我现在就赶回台北。」他转身要走,我急忙拉住他,说:「不要!」 少威说:「别理我爸爸,想想我们自己好吗?」他问我:「真的不回育幼院了吗?」 「我只想像刚来的时候一样,作个简简单单的我,其他的事就不管了。」 「创业辛苦,努力得来的成果也全部都不要了?从领导人变成工友,面子也不要了?」 「没有你,心会死,再大的面子也没有笑容。」 「淑仪,让我好好感受你的心吧。」少威说:「我觉得好惭愧,我不如你,要是真的找不到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翠湖松柏村成立大典当天,韩老伯也在贵宾席上,他一直保持不可侵犯的尊贵。少威和我过去跟他打招呼时,要不是伯母提防着,少威非受他一巴掌不可。为了避免让人看笑话,伯母要我跟少威离他老爸远点,因为上次相亲爽约,害他非常没面子。 三哥、三嫂陪着妈来,少威向三哥说,最近有空他会亲自到三哥家拜访。 庆典开始,先由乾妈致谢词,接着阿木介绍松柏村创建的功臣,包括韩伯、宋吟翔、梅医师、纪老师以及其他协助、赞助的单位与个人。我瞥见韩伯和吟翔同时对我投以疑惑的眼光,因为功臣的名单里没有我,重要干部名单也没有我,我仍只是育幼院的一名裁缝女工,一位站在农夫韩少威身边的平凡女人,只属于需要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也不属于名利与浮华。 翠湖又热闹起来,竹屋也欢乐声不断。 志豪已经上国二,少威为他的功课要投入比以前更多的心力,他们天生就是一对非血缘关係的父子,晚课后,我为他们准备点心,我们彼此间的关心凝聚成浓浓的幸福。 三哥来了几次电话,催少威回台北见他父亲,就是求也要再求一次。 少威看着我,我向他点头。我知道点头容易,面对困难,这一点可能点出不可收拾的风暴。少威和乾妈商量后,暑假带志豪和我一起回台北见他父母。 啟程回台北的前一天,我要少威多考虑,少威说他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要我记得随身携带身分证、图章。 我去找志豪,告诉他实际情况,要他有心理准备,并且要他答应,不论结果如何,回来都得跟没去过台北一样,不可以节外生枝。 我们三个站在韩家大门口。当少威伸手去按门铃时,我的手冰冷如置雪中。少威环抱着我,一手牵着志豪,等在门口。 意外地,出现在大门内的人是定叔。他带着凝重的表情开门,一见他的表情,少威环抱我更紧,带着我们走进客厅。 严肃的气氛笼罩整个屋子。 我们问候伯父母后,就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伯母暗示伯父几次,他都视若无睹。伯母只好自己请我们坐下。我握住少威的手,下定决心要和少威共进退,纵然因此让这对父子反目,也不能让少威的用心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来了就是要说话,我在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先开口?」韩伯忍不住终于先开口。 少韩的衝动爆到最高点,说:「爸!相亲我爽约,是我不对。那次大哥和我说的话,被淑仪听到了,为了不弄僵我们的父子关係,她偷偷离开育幼院,要不是我察觉不对,追得紧,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现在,翠湖育幼院和松柏村的主管和干部人选都已经敲定,爸,你也知道,最辛苦的人是谁,没有要求任何回报的人又是谁?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应该已经完全明白。」 「既然是偷偷离开,为什么你找得到?」韩伯还是穷追不捨。 「她等我车子开走后才上山向翠湖辞行,她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折回去找她,如果不是她至情至性,我怎么能找得到她。你不应该一再对她有成见。」 韩伯有点火了,说:「你敢批判我不对!」 「我只是照实回答你,你不能把我说的每句话都认为是反抗。」 我轻唤一声「少威」,提醒他别一再刺激他老爸。 韩伯立刻制止我,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馀地。」 「爸,她将来要做我的妻子,也就是您的媳妇,她当然有资格说话。」 「我不答应,看你们结得了婚吗?」 「时代不同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你答应,我们就听你的安排举行大礼;你不答应,韩董的老三明天就在法院和江淑仪小姐公证结婚。」 「你敢威胁我?」 「是你逼的,我只好这样做。」 韩伯突然转对我,说:「你不是说过,爱或不爱,我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吗?回答我,你敢跟他去公证?」 「我敢,我不是存心违背你。你没有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根本体会不出他用情之深,如果我还不能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设身处地的想,我就真的不配做他的妻子。」 韩伯说:「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为他想过,也有资格做他的妻子?」 「是的。当我决定离开育幼院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坚强得可以独立处理逆境中的自己,我不再是过去的江淑仪,所以,我有信心做少威正常的妻子。」 「你想过自己的过去,想过他的后嗣?」 少威不假思索说:「爸,我早说过,志豪是我们的孩子,就算我们不结婚,我们一样会把他裁培成人。」 「你!」 「我喜欢志豪,是在淑仪来育幼院之前,我早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没想到淑仪也喜欢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事。」少威转向伯母说:「妈,帮我说句话,淑仪一直希望我们的婚姻没有遗憾,你跟爸真的忍心让我们在没有亲人祝福下走进法院公证吗?」 这时候,定叔急得开口说:「老爷!我们昨晚不是已经讲好了,怎么又变卦了?」 「我什么时候变卦了?从他们进来到现在,我有说过我反对吗?」 在场的人全傻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句话确确实实就从韩伯的嘴里说出来。 韩伯保留他一贯的威严,责备地说:「从你们进来到现在,大的小的都像要拼命似的,那个像是回来请求我为他们主持婚礼的?」 少威这下听明白了,楞了一下,看了我和志豪一眼,我们由极度的绝望中看见生机,同时展露笑容,他兴奋地转对韩伯,用几近疯狂的情绪说:「爸!我慎重的请求你,请你答应为我们主持婚礼。我要结婚了!」少威狂热地衝向他老爸,吻他,又转吻伯母,然后又衝回来抱住我和志豪又亲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