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楔子 本文攻视角,第一人称,不适者勿入 ----------------------------- 我的失聪是天生的,基因来自我母亲,她也是聋哑人士。 常看书上写上帝关上一扇门,必会再开一扇窗。大抵是因为这原因,父亲看中母亲那时她风华正茂,长相清秀,气质出尘,笑容也可人。我虽不幸继承母亲的残疾,却也有幸承得她出眾的容貌,就算木着脸,旁人看起来还是似笑非笑的。 我是父亲的小儿子,上头的一兄一姊听力都很正常,可因我的残疾与倔强,老跟街坊邻居一个年龄群的孩子们争抢打架,连累他俩常常被嘲笑被欺负,也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还不大懂事的时候,祖父母总喜欢抱我在膝上长吁短叹,摸脸揉头的,趁兄姐不注意或不在场偷偷塞好吃的好玩的给我。等我大了些,上学了,看懂了他们眼底的怜悯,便再也不让他们这样可怜我,每回跟兄姐有了争执,他们越要兄姐让着我,我便会莫名的更加生气更想赌气,并且一气就会气很久,那阵子每每看见他们招手要我过去,我就装做视而不见,转身走开。 我家本来是坡上薄田不足两分,还得向地主租沃田来耕作的清寒佃农,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后的三七五减租、土地放领像是从天掉下来的好运,家境也就由此扭转。去米店当小学徒,学成后还顺带娶了师傅小女儿的祖父拿着向老丈人求来的资助,风光回乡开了家米搅阿(碾米厂),以较农会每公斤高上两毛钱的价格收购乡亲们没有上缴农会想留着自家吃的那份收成,碾出来往都会区送去的虽然是白米,不是金沙,还是在短短不到几年的时间就将我家的名声拉拔长高,往来的客友越来越复杂,家里的吃穿用度也越来越高级。 到我父亲这一辈掌权那当下,三个兄弟由身体不佳的父亲接下祖父的棒子,管理规模已有位在相邻三县市的三家碾米厂以及一家加盟连锁超市的家业,大伯则是师专毕业再进修,一路从老师当到小学校长才退休。不爱唸书也静不下心来算帐的三叔像极皮相高帅的祖父,一退伍就娶了个精明的土地代书当大老婆,跟外边养的细姨(小老婆)一家子一道搞砂石场搞得风生水起,近年还插手地方派系参政去,先干过两任镇民代表现在正坐在县议员的任上,刘家三兄弟儼然已是故乡这儿最成功最有知名度的土豪仕绅,只要有点关係的谁家婚丧喜庆不往我家发帖子以期沾光的?几乎没有。 所以,就算我身有残疾,家里也没有耽误了我的学习;在1980年代,乡下出来的哑巴能考上台北的国立大学还读到毕业,整个台湾岛倒过来筛一筛算一算没几个,可就算我就是那万中挑一的存在,也不代表我就能靠自己的学歷与能力,找到一个相衬我那纸毕业证书的好工作。 于是,就因为我的残疾,让我有机会认识他,进而发现我的另一项残疾。 是的。 同性恋。 在我确定自己的心意,想跟他携手共度馀生的年代,同性恋还被世人,当成一种可以治疗的精神疾病。 第一章 (一) 坐在餐桌上垂头细嚼慢嚥,助听器放在房里的桌上。可就算我听不见,不去读家人们的唇语,也能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 我知道我辞了法律事务所的工作,从此回来长住,家里人谁都高兴,除了大哥大嫂。 要是我能长长的,完整的说好一句话,我也想告诉兄嫂:你们以为我乐意回来,接阿爸彰化那间米搅阿的经营权?我如果能上庭为人出声辩护,除了帮忙准备上庭资料、拟状纸、还能当上真正的主辩律师,我根本不屑接管家业,让那些大学同学们的嘲笑坐实了! 想到那些明褒暗贬的调侃,说我是田侨仔子(土财主的儿子),阴阳怪气的叫我刘少爷,什么将来是钱财富有四方、田园坐拥万甲的刘员外,能娶三妻四妾的……十有七八,我都无法淡然处之。 就像现在,重重放下碗筷,我谁都不看的推椅起身,将自己再度锁回房里。 叼着一根菸,从红筒子里拿出毕业证书平放在桌面,我拿着美工刀顺着直尺的边缘,将这张废纸割成细长条状的一堆纸屑。第一学府法律系法学组毕业又如何?我,刘志彦,就是个不折不扣、无可药救的哑巴。 从小学四年级,我就戴上了助听器。可是,助听器毕竟不是人耳,直到现在,我连发音,都无法靠自己确认是否准确。 工作上的挫折,比发音还要靳折我的志气。出庭的资料准备得再齐全,状纸写得再好,委託方总也只记得主辩律师的功劳。在事务所当一辈子助辩,也许引我入行的学长愿意,可其他几个合股的呢? 现在还好。再过几年,给我的薪资也就不划算了,还不如再请过刚毕业的新助手,这一行一直都是这样的,升不了主辩的我,迟早要被淘汰的。 我的条件,当司法官自是无望;搞财经法,我又不怎么感兴趣。除了回校园从助教一路进修,一路往讲师教授这方向往上爬,我这辈子在法律界再怎么努力,也不容易混出什么名堂。公司行号聘请有实职有薪酬的法律顾问,很少会请个毕业未满一年的毛头小子去当。 刚好在我越来越灰心的时候,大姊又替父母来游说我。那次是因为官司败诉,主辩师兄受了委託方的气回来大发脾气,跟我有了不快,嫁到新竹的大姐几番要我去她家里吃饭我都推搪不去,谁知那天姊夫开车载大姊北上办完事绕过来找我,看我脸色难看,精神萎靡,说什么都要跟我吃顿饭再走,也许这就是天意,代表我往后遇到他,纯粹是在劫难逃。 姊夫在新竹的南门市场做贡丸批发,很懂怎么看人说话。在餐厅里,他一边给我斟酒,一边慢慢的开解我,我看着他跟大姊一脸的不捨得,读着他跟大姊的唇语,任手给大姊捉着搓,整颗心都让他俩揉化了,化成血红且酸涩的洛神花汁,大姊给我擦了脸,我才发现我在半醉半醒间,竟落下了男儿泪…… 北上读书,第一天在寝室的被子里;就业之后,第一次请大姊、姊夫在这城市吃饭。将近五年的时间,我总共在这处人才济济的繁华都市,掉过两次泪。 也因吃到羹,知道自己几两重,我才会半推半就的落入姊夫大姊给我下的套,让他俩趁虚而入。 这便是我现在困在房间里苦苦忍耐,不像以往受了气背包一揹就往火车站走的原因。 我答应大姊,回家帮阿爸完成他的心愿,将米搅阿转型成现代化、自动化的碾米厂,申请出自有品牌与商标,变成一家正式的公司。 君子一言九鼎。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说出口的话,我必须负责到底。 不能食言。 边这么想着,我似乎又找到答应大姊那时的心境。 将嘴里的菸按进菸灰缸,拿起助听器戴上,我一把抓起那些细长的纸屑走出房门,走进客厅。 大哥大嫂不在,阿母大概还在厨房,只有祖父母跟父亲坐在藤椅上看电视。三个长辈看到我,不约而同的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关怀望向我,我的自尊心很强,他们不敢出口安慰,就怕我犟起来又要不理人。 站到父亲面前,我将细纸条放在他的茶杯前,比着手语:我答应的事,绝不食言。 父亲拿起两三条纸屑,入手的触感,入眼的字体,让他睁大双眼,倒抽一口凉气。 他看过我每一张奖状,每一张成绩单,每一张毕业证书。 包括这一张。 我是他唯一读到大学毕业的孩子。大哥跟大姊不爱读书,都只有职校毕业。 看他眼露心疼,我勉强自己勾起唇角笑,继续比:这代表我的决心。我明天就去彰化。我会住在那里,在把你吩咐的事情办好之前,我不会再回来。 分家出去,佔不到属于自己领地又落魄回家的孤狼,不需拥有那么尖锐的爪子。 大学毕业证书,于我,已然可有可无。 (二) 虽然米搅阿是既有的存在,可要将一家拥有七十几名员工的大型传统碾米厂转型走入现代化,引进自动化设备,裁撤一半人力,我要克服的,每一关都是硬仗。 被父亲按在两家加盟超市里,整天都得坐镇店中的大哥大嫂眼红我一回来就能骑上家里最大的那头金鸡母头上,那是摸天凉凉,摸地冷冷,不在其位,不知其苦。 我到彰化赴任,跟着我的还有直嚷嚷怎么都不放心我,硬是收拾一个大皮箱随我出家门的母亲。我一个人惯了,照顾自己不成问题,住员工宿舍还能省钱,看她喜孜孜的忙着张罗住处,上午看房下午就跟一栋洋房的房东打好两年的租屋契约,我几度都想请她回家,却每每在看见她一脸的笑容洋溢时打住。 父亲外边有房外室,这是家人都知道,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虽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十年过去也没见父亲腻了分了,母亲跟父亲之间感觉总不亲密,大抵就是因为一张双人床还得三人挤的因素。 我不忍赶母亲回那牢笼去,给那一家子夫懒子懒媳更懒,全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手不动三宝的家人们做牛做马,终年不得翻身。 不过,母亲这回出来<放风>,实际上也没能透气多久。没两个月,没生女儿就把乖巧的二媳妇当女儿疼的祖母来一通电话,只见母亲坐在电话旁直掉泪少吭声,掛上电话就跟我比祖母病了,需要她照顾,第二天一大早就包计程车回家陪她婆婆去了。 言归正传,为什么我想省钱呢?因为第一难,就卡在我能动用的资金上。 两三年前,父亲听从狮子会里几个狮友的合资提议,把家里的大金库拿出来压宝,将近八成先后投资在台中市都市计划区的三、四期重划区上,买了好几笔动輒上甲的农地。我接手彰化那家米搅阿这时,都市计划才刚起步,正要推进一、二期,那些甘蔗地水稻地虽然涨了三四成,父亲却还不满意,他那些狮友说不用三年肯定能看到翻三倍的那天,目前还不到变现的时候。 我还在忍着,不想当他的面叹气,他扬着眉、咧着嘴边写边比的后续,让我的脸直接变黑。 (三) 第二难,就是不能停工。就算拿厂房、厂地跟几样还值几个钱的旧式设备跟银行贷足了款项,我也不能一口气将设备全翻新,因为父亲不肯。 他要我分成两条生產线,一条先改,一条继续生產,测试成功能正式接手量產了再动另一条,这让我第三难更加不好解决。 第三难,自然就是人力的缩减。要是父亲肯让我整个厂停下来一两个月,藉改头换面趁机搞一次性资遣,长痛不如短痛,我能好办些。 可惜我父亲这辈子最看不开的除了面子,就是金钱。 虽说我有心理准备,父亲不将米搅阿转型这事交给资质平凡,应酬总也不大方的大哥去做,肯定难处不少。 只是我没料到父亲对我这么有信心,备下那么多难关等我去闯,看来我要坚持我的承诺,不成功就不回家,从没赞成我拿这当赌咒的祖父母往后两三年想要见我面,还得劳驾他们出门到家以外的场合了。 面对三大难题,及附在这三件事明面暗里眉眉角角的浩繁琐事,就算我是能说话的正常人,不,是三头六臂的金刚罗汉,也难单凭一己之力就办到。 所以,我在到任的第一天,就找厂长替我广发招聘总经理特助的讯息。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这不能说话,单靠笔谈,遇到不识字的现场作业员只剩比手画脚一途的总经理,上班的前两个礼拜不忙着开会整顿人事,将时间全花在熟悉现场事务上。 从看图鑑看实物,将厂里常购入的几种水稻型号的带壳、去壳外观,生熟米口感默记于心,将同色麻袋装的湿穀、乾穀扛在肩膀上以身体、以嗅觉不以眼睛去分辨两者的不同,在师傅的陪同下亲自操作各式机台……我徵个特助徵了半个月,竟迟迟徵不到合我心意的。 在八零年代,东亚各类自动化设备多数都由日本领先,脱穀设备也不例外。亚洲稻米倾销,精耕的台湾是怎么也拼不过中南半岛洒种就等收成的各国的,是以日后的外销订单,我锁定的是欧美方面,主攻高级日本米跟低廉泰国米中间这层的商机。 所以,我需要的特助不仅要英日语精通,还要略懂手语。还有,最重要的是,基于我扭曲的心态,想将这些精英当成猴子耍,藉以释放我无处宣洩的怨气,面试的最后一关,是--- 从货车上扛起一包五十五公斤的湿穀子,走过两百公尺的距离,将穀包放在厂房里的大型烘乾机拆袋处,来回十趟,总共十包,连这点都办得到的话,我才录取。 厂长看我将穿着男式女式西装,套着真丝西装裤、贴身短窄裙,踩着真皮皮鞋、高跟鞋的人才们一个个的都折腾走,脸色一天比一天僵,笑容一天比一天苦,可现场员工对待我,却是一天比一天的亲厚。 就在我上任的第十七天,我未来的爱人出现了。当他将十包湿穀子叠成一小座金字塔,要笑不笑的撢着他衬衫与西装裤上的白色穀绒,微微喘着以眼神问我过关没,事隔多年,我过了不惑之年,回头品了多次才品出,原来心动的条件不需天雷勾动地火,不需心跳如急杵擂鼓。 只需一个眼神的交流,觉得他很顺眼。 那便是了。 (四) 我瞄了眼手上的履歷表。范源进。中部某私立大学日文系毕业。英文是自修的,只有一张赴美短期进修的结业证明。厂长的秘书黄小姐刚给他做的两种语文笔试,成绩都不差,日文全对,英文就错一小题。 名字有点土,学歷算普通,相貌过得去,气质还可以,看起来文身文身的一副书生样,力气倒是不小啊? 我想了两秒,然后淡淡露出一个职业笑容,朝他点点头,侧身比了个请,示意他跟我来。 目测矮我大概四至五公分的男人头发微乱,衬衫有污痕,笑容也很淡,将外套从墙上的掛钉取下挽在肘上,不卑不亢的躬身回我一礼。 其实,未来的爱人无论学歷、长相或体格各方面,客观来说都能算得上中上,气质也很不错了。觉得他平凡,主要还是我的因素。 我的大学母校,是中外知名的台湾第一学府;我读的科系,是文法商类组的第一志愿。 我母亲嫁得近,娘家跟家里也就两个紧邻的城镇,打小常回外婆家的我看惯了发色浅、轮廓深,高挑肤白,高鼻深目的帅哥美女,包括我自己这身臭皮囊,都多少看得出与白种人混过血的痕跡。 荷兰人统治过台湾的时间虽然不长,留在台湾的混血后代却不少。我的母系几乎代代都会出现几个长得不够本土的,按照遗传学隔代遗传的常规来说机率不该这般高,可想而知白种人的血统肯定不是只混进母亲的家族一次,很有可能被闽、客共同排斥的这群边缘族群最终有些只能选择混上加混,亲上加亲,很多遗传疾病也会因为近亲繁衍而大大提高下一代罹患的机率。 比方说,血友病,色盲。比方说,我的耳疾。 所以,真让我对范源进这个人起了深究兴趣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一再展现出与他体格不甚相符的力气,以及他种种吸引我的观念与性格。 这都是后话了。 离开了生產线,连续走过两道相距一百公尺长走廊的自动门,机械运作的声响已不再严重干扰助听器的运作,我马上掏出助听器戴上左耳,只是足下未有稍停,也没对身后的范源进多做招呼,反正他的脚步声疾行且不紊,显然跟得上。 我平素走路就不慢,这回更以较惯常略快的速度,往自己的办公室行进。 厂长办公室与我的两隔壁,他的办公室这时门刚好没关上。也许是他听见我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也或许他正要离开座位,当我下意识望向他,他正站在桌后朝我頷首示意。 我也頷首回礼,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我还是捕捉到那双笑眯的老眼里,闪过一眨而逝的不自在。 站在办公桌前,我转身望着也走进门的范源进,在心里腹诽厂长的反应。 那么紧张,该是看见我戴上助听器,担心我听见他告状,不,汇报内容了是吧? 当个辅佐新君、还要不时跟掌有实权的太上皇私秉新君改革进度的老臣,厂长日后的处境随着我对厂务的熟悉程度,人事上精简化的取捨,只会越来越难。 (五) 我想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他希望给我听话又能干的好印像,让我能让他稳坐现在的位置,甚至继续高升,将来三家都自动化了,若能捞个资深协理甚至副总干到领退休金,于他,那自然是最盼望的事了。 他想要的远景,单纯以他的资歷来看,不难。关键在于,他能对我付出多少忠诚度?我不打草惊蛇,我正拭目以待…… 「总经理,可不可以……在面谈前,先让我去趟盥洗室?」助听器传进意识的人声,聚回我分散的注意力。 眼前的男人扭了圈脖子,以手摸摸颈根:「穀仔毛让我不太舒服。」 要笔试要口试,还要扛十包湿穀负重走上4000公尺,要是我不是他未来的衣食父母,他大概会边抓痒边骂我,在批评我如何想得出这等缺德又损人的徵人方式过程中,把稻穀绒毛沾过的每一吋皮肤都给抓得流血流滴吧? 「我只需要五分鐘。」我似乎又走神了一小会儿,看范源进微微蹙眉、忍耐又无奈的重覆再提,我几乎都要发笑了。 只是几乎。 毛巾?我用手语问他。 「如果有,麻烦给我一条,谢谢。」唇角一陷,塌出两个深又圆的小梨涡。 因为残疾是天生,我无从比较起,不晓得透过助听器我跟正常人的听觉,究竟还差多少。在我听来,范源进的音色不会沉厚到让我听不清,也不高亢到让我耳道刺痛,咬字清晰,速度和缓,再配上他不见好奇、只有坦诚的眼神,他,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从办公桌左侧最下边的抽屉拿出一条白包返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后又是一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出办公室,将他领向离得最近的洗手间去。 虽然我的办公室就有里间,格局是一房一卫浴,加起来还比办公室要略大些,我却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遑论出借。 我不懂父亲当初搞这里间的用意是藏娇办事呢?还是纯粹休息;至少我在发现这间办公室有里间的当下,情绪是有些不快的,绝对没有哪天会跟谁滚上那张6*7吋的席梦思,与其分享我的情欲的念头。 一个带有残障基因的人类,无论男女,都不该再繁衍后代。 我不知道别的残障人士是怎么想的,至少我从懂得孟德尔遗传定律的那天起,不结婚、不生育的想法就像一颗本就存在的种子遇着水分迅速得了凭恃,就此膨胀萌芽,迅速在观念里扎根。 这十多年来,或大或小的种种挫折,让那颗不知名的种子无法茁壮成什么造福人群的巨荫大树,只能长成掐死我娶妻生子念头的毒藤魔蔓。 传宗接代,只是义务,不是功德。 让不幸如我的子子孙孙,没得选择的被生到这世界跟我一样受尽歧视,嚐遍人情冷暖,不甘愿死却又一生都活在求不得苦的煎熬里,这才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千夫所指亦百口莫辩的罪愆。 不,岂止百口莫辩,像我这样听不见的哑巴就算是全身长得是嘴,数以千万计,也是毫无用处的。 站在洗手间外头,不知怎地一向公私分明、专注力收放自宜的我跑神跑得厉害,待我又听见范源进叫我,他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应该不止叫我一回了。 (六)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范源进略垂着眼,点头示意,以口语佐手语,发根跟衬衫领子俱是湿的,整张脸看起来还是很热。 我莫名便联想起逢年过节前夕,母亲总得窝厨房一整天的时间自製那些形状优美、绵软可口的桃形寿果。 白净的面皮,鬍根不浓重,颧骨上未褪尽的那两抹红,恰似白嫩寿桃捏翘的桃尖上缀上的浅淡红花米。眼前人当前的状态就跟从蒸笼里取出还没凉透的程度差不多,不知去按,会不会也能q得弹指? (註:红花米是一种封建时代就广为民间使用的红色食用色素,常用于汤圆粿糕类。) 应该的,请随我来。我也点头回应他,简单比了手语,转身领他回到我的办公室。 请他坐下后,我亲自冲了杯茶包泡的香片,他道声谢接过也顾不得烫直接送嘴边一口紧接一口的喝,刚刚的体力劳动并不寻常,确实需要补充水份。 我当时也没多想,没等他放下杯子旋又起身,又给他泡来一大杯冲剂式的柠檬味热饮。 微他命c,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我以唇语回答他,端起自己给自己泡的黑咖啡。 「谢谢。」双手捧杯就口,这回他的谢意不再浮于表面,而是真正抵达眼里,透出淡淡笑意。 虽淡,却真诚。好似当我是路旁亭里那些好心给行者奉茶的居士,不记得我就是刁难他扛穀子弄得他一身行头狼狈不堪的准雇主。 我放下还有半杯的咖啡,边端详他每喝两三口就往嘴里吸凉气的模样边等他喝够了谈正事的时候想,这人真有二十八岁了?履歷表上明明写了曾有两份共三年的正职经歷,却比我更像刚出校门不久、举止涉世未深的大学毕业生,缺乏他这年龄当有的世故保护色。 大学毕业后,从美国游学归台,第一份工作是英翻中的翻译员,主要都翻什么性质的书籍?我看他掏出手帕擦好嘴抬眼笑望我,这才唇手并用的问。 「多数是些畅销小说,以及工具书。当初任职的出版社涉猎范围满广的,所以我经手过的文学种类有侦探、有惊悚、有宗教……不下几十种……出版社易主后,新的老闆有自己的班底,我们这班人马九成都被裁撤了……」范源进的手语不算嫻熟,慢慢比倒是比出不少不算常见的词汇,显见他曾在学习手语这份上下过功夫。 第二份工作是保险业务员,只干了八个月,问明他百般努力还是适应不了后,我总算问到我最好奇的领域了。 从寿险公司辞职后,你都在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当义工?我瞄了眼期间,十六个月,将近一年半。 「是的。」他的态度没有为善就欲人知的自得意满,黑亮的眼瞳很平静,不闪不避的看着我。 义工时期的工作内容,方便透露吗?我又端起咖啡,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人的学经歷虽然不算出色,就凭那身好力气,能当一年半义工的好耐性,还有一杯柠檬c就能浇息不忿的好性情,倒可以试着用用看。 不过,在录取他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当义工的。 「……我隶属的那组,辅助的内容主要是中台湾中小学这区间的听障生。我们会主动定期去家庭访问,去关切这些学生在各方面遇到的问题,包括课业、同儕、打工、甚至是异性交往等等问题……遇到比较严重,无法马上解决的难题会写成报告上呈,由组里开会决定要怎么处理……」 范源进停住手,见我还在等,想了一会儿又比:「我负责的个案,每一个,到现在都还保持联络。我将他们,都当成我的弟妹。」 果然是这样,我点点头,弯起嘴角,终于回他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手语就跟每一门语言一样,没有用心,没有常用,是无法学得好、用得顺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存着报恩的心去伊甸做回馈的;他写了十几份履歷表,只有来应徵我特助的这张表格上才这么写,要不是得证明他懂手语的来源与程度,他不会将当义工的这一段写在上面。 你最快几时能来上班?我朝他伸出手。 他挺直上身,也将手迎过来握住:「随时都可以。」 那么,明天就来吧。积压了这么一阵子,我也蓄势蓄够了。 「好的。」应该是觉得如释重负吧,他又笑了,笑容还挺大的,笑得眼弯唇翘。 「谢谢总经理。」 第二章 (七) 自家的產业,股份1%都没外漏,不怕会有股东们董事们来制肘,又得了太上皇的旨意全权办事,按理说我这番改革只要按部就班,迟早都能看到成绩的。 我知道谁都这样想。有人帮我算着日子算进度,有人等着我成功给我庆祝,有人等着我出错踩我下马。 就因知道,心理上的压力更没有一刻是放得下来的,就连睡下了,大脑皮质都一再repeat日间的公事。 改革失败? 进度太慢? 失误频频? 这些都不被允许。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在家里的处境更不允许。 注意力离不了公事,我便几乎不休假,天天都到厂里报到。对菸的需求量也增加了,范源进通过两个月试用期那时,我已经一天一包半,手指还没被菸燻黄,可也一身古龙水掩不住的菸味了。 「总经理?」这天过马路,我又分心去想上午小修过的新厂规划平面图,范源进连着叫我几声我都没反应,他便隔着西装外套拉住我手肘,将我拉到对向的停车场入口。 我朝他看了眼,没有多馀的表示,他也习惯成自然,对着我戴助听器的那耳说等我一下,转身就进停车场开车去了。 这个路口交通比较复杂,位在市中心热闹地段的边缘,是个车来车往、省道与线道交会的五岔路,刚刚横越的双向路宽约有十二、三米,我们要通过的这向绿灯时间很短,他大概是怕我分心走路走太慢,到时被困在分隔岛上或遇到危险,才会出手拉我。 望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我继续琢磨平面图的完善性,浑然不觉我对他已算特别。我一向好强,不喜欢被人当成残障同胞施助的感觉,包括我的家人,要是他们过马路敢像范源进刚刚那样拉我过,肯定要被我臭脸甩开的。 大抵是这个人是我面试进来,带在身边一起开会一起把大小厂务摸熟,一起跑外头见包工看机台一起跟客户交际应酬拉交情,算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左右手吧?没有谁会对自己的手起排斥,对范源进的肢体接触,我很早就撤掉排斥的直觉。 再说他平时很懂份际,眼明手快,反应敏捷,若非必要,几乎不会主动跟我有身体上的碰触。 「总经理,我下周家里有事。」副驾驶座都还没被我坐热,他就开口了,「能让我请五、六、日吗?」 看来他刚刚在客户那,跟我比call机响了得去回通电话,应该就是这事了。 那时候,台湾的工制还没实施周休二日,他从上班到开口请假这当下已有四个多月,几乎每个周日都自动自发来公司跟我一起加不打卡的没钱班,我扔什么他就处理什么,我若是大妈他就是三妈(註),也没听过他跟我喊累,说他吃不消,只是请个三天假去处理私事,确实不过份。 (註:大妈是妈祖林默娘,三妈是大妈的分灵修练得道的陈静。) 好。等红灯时,我朝转脸看我的范源进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又接着比: 要带南投的土產回来给我。 「好。」他又笑得眼弯唇翘,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他打上苹果光,衬得他格外好看。 第一次允他假的我,没想到我已然有些离他不得。不过三天,繁琐的小事就快把我惹毛成炸弹,少个他帮我接电话收文件,安排开会与应酬的时间,过滤上呈事务的轻重缓急,让我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虽然我给范源进的薪水不算低,可还是掩不过我花一份工的钱,却让他干两人、甚至三人份工作量的事实。 他是总经理特别助理,也是总经理秘书,更是总经理司机兼翻译,还得出场帮我挡酒,替我说场面话,给我保续旧合约,争取新合约。 于是,周一他回来上班,跟我说早,我对他比的第一件事就是: 我决定给你加薪。你想涨几成? 他愣了下,然后又笑了,我很喜欢他眼弯唇翘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 「我请假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他当我开他玩笑,回话还是谨守份际。 很多事,我都快被烦死了。我边比边说唇语,故做苦恼的望着他,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不过才隔三天没见面,应该是看我看得很习惯,就差没有一见我就烦的大男人,竟然对着我……脸红了? (八) 「咳、咳咳……咳嗯,早会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黄姊佈置好了没。」 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那抹迅速被范源进藏起的靦腆让我玩味许久。稍后坐在会议室里,我刻意将视线凝聚在他身上,看他故做不知,却是一身无法排遣的不自在气场,我心里开始隐有所感,却不确定。 学法四年,本科从业十一个月,我活得还不算长,可看过、听过、经手过的种种故事、型色八卦、各类案件,也让我生命的宽度不算窄了。 因为喜欢读杂书,热衷稗官野史胜过正史列传,所以我大学时期就知道魏晋南北朝曾出过一位男皇后,知道二战时期的纳粹战俘营怎么对待性别倒错者,也看过猩猩群体里的雄性首领会鸡姦同性囉嘍的行为研究。 所以,当时我归纳出的结论,是:同性之间的恋慕,不是近代才出现的现象,是人类本性里一种畸形的分化。大概,就跟我的耳疾一样,都是天性,都会遗传。 不过,知道归知道,推论归推论,无论二十一世纪后我曾多么自豪我在大学时期就有这么接近正确的同性恋观念,在我猜测范源进可能对我<心思不纯>的当下虽不至于觉得他齷齪,却是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一方面一想到他若过来搂抱我,心理上便会生出难以接受的排斥感,一方面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真的是……天生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我未来的爱人拥有不逊于我的敏感直觉,因为他也算身障人士。这种不愿被人看轻、自矜自爱、自立自强、力保尊严的直觉在千千万万的身残志不残的斗士身上都能看得到,而他的强度,刚好也不输给我的。 于是,就在我开始留意不给他机会碰触我的同时,他也主动与我保持出比以往要更远的距离,不仅口气上全然公事化,变得很严肃都不笑,非不得已要引起我注意时他会拿文件在我眼前晃,少数几次走神叫不醒他不是请人来轻拍我,就是用纸张捲起来轻碰我的肩或手臂。 比方说,现在就是。 「对不起,总务处再送的下个月採买申请书修改好了,劳您再过目。」间接以文件夹的窄边搁上我前肘,把我的注意力从冥思里唤回来的男人垂下视线不看我,字条上跟他嘴上的沟通又以对不起当开头,从他休完假回来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每一天,每一次,一日復一日,一回又一回,皆是如此。 外出办事过马路,我听不见他的叫唤他索性也陪我在路旁枯站,任一个接一个的绿灯亮起又熄灭,也不再来拉我。 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情绪,在我心间迅速的累积成一种衝动,这份贴在我袖子上的文件夹成为冲垮堤防的最后一袭浪,不是最高,不是最强,却是最碍眼! 「你……!」我摔开笔,用力拽住他的领带,迫他与我四目相对,以鼻尖相差鼻尖不出十五公分的距离:「想……要,怎、样?」 他是第一次听见我说话,所以,嘴巴微张憋住气,愣愣望着我的反应显得有点傻,有些可笑,我却觉得很满意。 为什么觉得很满意?发生那时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也曾调侃我,私下的,因为他知道我好面子,说我跟他会走到一起,根本是我去惹他,我主动诱惑他的。 我没有否认,他提一次我就吻他一回。有时兴致正高,我会直接将他就地正法,有时只是相视而笑,互拥一会,该干嘛还干嘛去。 这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劣根性,也是缘份吧。虽然没有多走多少冤枉路,可每每想起那时候的范源进,我便觉得愧疚。 「我没想要怎么样。」被我拽住领带的男人咬着牙关低声说话,唇动得不明显,传进助听器的声音很模糊,我却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你觉得我不适任,我可以辞职,不用费心的与我保持距离。」 「……」 「我以我的家人发誓,我对你,只有这份工作该有的想法,如有说谎,三日之内,横死街头,不得善终。」 (九) 这誓发得太重了,还把家人都捎带来背书,看得出范源进这阵子受我影响也不小,竟如此决绝的力持自己的清白。 可他越是费劲去撇清,我便莫名的越不能释怀,怒气被撩到少有的高度,几近失控的边缘! 还拽住他的领带,我想看他的脸,以另一手的食指去勾他的下頷,他头一偏,上身向后微仰开来,我只来得及感受到他脸颊下缘的触感。 虽是一擦而过,接触的时间连半秒都不满,不太扎手的细软鬍根磨过我手指的瞬间却產生了微弱的电流,直把通向心脏的一串神经元刺激得突突直跳,好似细胞核全长出了小心脏,让我骇得一僵,心序立乱。 「不管你信不信,你的问题,我回答了。」他将脸转回来,抬起眼与我互视:「请你尊重我,放开,让我起来。」 隐忍的屈辱、怒气,还有另一些我解读不出的情绪在他眼里纠结翻腾,我脑里的理智与逻辑好似真被电得短路了,在他试图拉走领带的时候只一昧地命令手要扯紧,不可松开,眼睛更是眨也不眨的紧迫盯人,还能运作的少数脑细胞只告诉我: 这个人的眼睛,长得不算特别的好看,可他的眼神在每个流转之间,都在说话。 范源进瞳仁的顏色,似乎较平常人都要浅一些,很像母亲曾给我冲的爱心饮品。 我高中那时没有住校,校区跟家里相距将近三十公里,冬天需要上学的大清早出门搭车的时候,天总是还没亮。母亲几乎日日披衣而起,把摸黑出门的我拦在门前,用提袋装上一颗馒头夹蛋,配一杯阿华田,要我不准剩回来…… 见我板着脸瞪着他,手怎么也不放,范源进再一次展现他的神力,以三根手指头叩在领带活结上防领圈缩小勒伤自己,腰上使力将上身挺直,不过是两脚各往后退了一小步,就将我拉离椅面紧靠桌面的拖行了半公尺之多! 我使用的办公桌也是父亲当初订製的,一体成型,杉木的材质十分地沉,宽大的桌面气派得像单人床,我骨头重、身高算高,看起来不胖不壮却有七、八十公斤,可范源进单靠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领带就把这两者加起来可能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死物活物,轻松愉快的都拖离了原来的位置。 「放、手!!」范源进的脸虽没关圣帝君的红,但凭较方才更加强硬的语气与咬字,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动气了。 不可以辞职,我的理智总算醒了几分,站起来松开他的领带后摇了摇头又摆摆手,用唇语说了辞职,再做拿笔写字状说合约,提醒他试用期结束的隔天就签给我两年卖身契的事实,最后说了二十,那是他两年未到就辞职的违约金,是以他已领薪资的总额下去算的,二十倍。 范源进应该看明白我的意思,暂时也不回我话,就是还回瞪我,胸口不停迅速起伏。 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误会你,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比得很快,重复比了两遍,脸上尽量摆出诚恳的表情,那是我在律师事务所学习的期间,对着镜子练上好一阵子才练成的职业面具之一。 虽然还是没回应,见他呼吸渐趋和缓,我知道他多少被我安抚下来了。 「对--不、起。」主动握手求和,我尚且有点顾忌,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选择自曝其短,认命地再开金口,以示诚意:「请,原……谅,我。」 共事这么久,他也将我性子摸得七七八八,猜得到我不愿被人笑话,所以才不出声讲话。 「……这次,我可以不计较,不要再有下次了。」被上司暴力相对,他的喉咙跟自尊都受伤了,说话的声音哑哑的,涩涩的。 这是我第一次扯他领带,也是最恶意的一次,我曾以为他这么轻易原谅了我又是因为他天生的好脾气,后来才知道还有其他因素。 他真的是个灵魂会发光的大善人。能得佳人如他与我相伴馀生,我很幸运;能得家人如他关照生活起居,我很幸福。 就因我一时衝动,管不住脾气,范源进对我的态度从寒流过境的亚热带冬季,直接进入永不融雪的冰河期。 面对我的时候,他也成了聋哑人士,文字上的往返成了我跟他唯一能沟通的渠道。灰色的思惟迅速地统治了我,这样的状态让我罹患职业倦怠,常常觉得活着只为了偿清亲恩,我这一生其实贫乏至极,其实生无可恋。 其实,我不过是陷入情网,而不自知;不过是渴望范源进再对我撤除心防,眼弯唇翘的笑;在过马路的时候,愿意再拉着我的手过;在我带着撒娇意味对他抱怨的时候,他能情不自禁的再对着我,露出情难自制的神情。 这些,当时那个自以为是的我,没察觉自己喜欢上范源进的我,全不自知。 于是,作茧自缚的把自己困在他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该与他保持距离这份上,一困又是将近两个月。 直到攒够了盈利,足以填补贷款资金不足的缺口,停止生產的那一半厂区也搬空机台空出来等着我去日本亲自将机台买回来的时机来临,我与范源进的破冰之旅,才见曙光。 (十) 自动化碾米设备的日商有驻台服务处,没有驻台厂房,想看机台实际生產的情形与產能,会有业务专员领着去已经自动化的其他同业厂里观摩。要是交涉得宜,同业够大方,也会有让准客户摸几把面版、短暂操作一番的机会。 范源进开车载我四处趴趴走细细看,四、五家厂商带着我们台湾头跑到台湾尾的看过不下十几种机型,就这样考虑经费考虑佔地大小考虑最高產能考虑耗电……等等云云的,自己一再推翻自己不下十馀次,我终于选定两家厂商的次新型机台做谈价砍价上的pk战。 彰化厂厂区挺大的,半条生產线就能放六、七台,选择次新型,买十台的钱拿去买最新型只能买八台,產能上十台次的不比八台最新型少。 再说这两型次新的,一个十一(步骤)合一(台),一个十合一,看似差了一个步骤,其实效能完全相同,毕竟是同一时期的设计,两家的技术也在伯仲之间,差得并不远。 十一合一那家牌子名气没十合一的大,单台售价上稍微便宜个零头,总价上业务则暗示有5%的弹性空间。当时大概是因为我心里实在太烦,又想折腾人,结果谈着谈着都快谈拢了,回头我又写字条要范源进去安排一趟关西商务之旅,决定去十合一那家的日本总厂再仔细的<看看>。 除了回过来一句:请问日期?人数?他再没有多馀的表示。 连我回他两个人,就他跟我去,他也没有推举他人的意思。 隔天,那家十一合一的业务却又上门了,明明说定了让我考虑一周的。 我在范源进给业务上过茶坐下来帮我做沟通的时候几乎全程都定定地望着他,他一开始只用眼尾馀光扫过我,多数时候视线都在业务身上,后来业务也以眼神请他来求我,他这才避无可避的与我四目相对。 关东关西之间交通很方便,可以两家都去看。我只用手语,唇皮不掀,我想让十一合一的业务觉得我难以捉模,不好搞定。 越难缠的客户越能得到好的服务品质,爱吵会闹的孩子总是有糖吃,这是息事寧人的人性天性,更是不争的事实。 送笑容快要掩不住无奈的业务离开办公室时,我看见范源进深吸一口气才起身,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估计是觉得我很固执,很难搞,让他很头疼吧。 只是他是下属,跟我又正处冷战期,想劝我,着实也无处下手。 这一次考察,是我第一次出国门。 出关入关,托运行李,找候机室,领回行李,临柜划回程的机票…… 连络接机人员赴饭店,放好行李再带着我搭taxi去十合一那家找台湾那边业务已经联系好的日本业务参观厂房,让该业务请我们一道用晚餐,谈一次性付清与分期付款的优惠上,其中相差了3、4%的折扣…… ---我就像个跟爸爸出门的乖儿子,什么都听范源进的安排。 通关时他两次都排在我后面,准备我答问题答不上来时帮我答。 在飞机上用餐的中途,觉得飞机餐真的很难吃的我故意装做睡着了,比邻而坐的他没耸掉我搁在他肩上的头,还轻着动作帮我收拾餐具让空姐收走。 在参关厂房的时候,因噪音无法戴着助听器的我在通道<差点>被推高机撞了,连忙伸手来拉我的他在看见我西装外套被擦出一道污渍时蹙起眉头,开口问我痛不痛。 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被怀石料理里的小火锅烫红了手指,他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拉我那根手指插进他那杯飘着冰块的绿茶里,吩咐我待会要是起水泡先不要挑破的表情淡淡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 于是,我的坏心情随着手指的降温,整个随冰块融没了。 我决定来这一趟的时候,并没有把握会重新收穫范源进对我的关心,可比肩坐在taxi后座,在回饭店的路上他藉着路灯一再瞄向我那根起泡的指头,我忍不住看向窗外,偷偷抿唇笑了。 在那当下,我真心觉得眼前这国度是很顺眼,很可爱的。 所以,我们关係确定后曾选择在日本关西,定居过两年。 (十一) 这次商务之旅,范源进全程都订两间单人房,照理说我与他之间不该出事,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在关西待了两天,十合一这家的日本业务说完了公事还驾车招待我们京都一日游,元离宫二条城,和歌山纪三井寺,东本愿寺,最后在嵐山一家大和风浓厚的庭园餐厅用传统晚餐,看他全程以不亚于专业导游的歷史知识给我们介绍这个古老的都城,相待上始终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颇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鉤、不愿者回头的意味,将国际知名机械大厂从业人员的格调端得恰如其分,整体说来无论总价上还是服务上,都给我很不错的印象。 「请刘桑好好考虑,我与林桑会一齐静候佳音。」林桑是十合一台湾区负责招揽我的业务林先生。我以微微躬身回应了来大阪车站送行的日本业务,转身随在范源进身后走进车厢,藉新干线之便奔赴位在关东的十一合一总厂。 两个多小时的乘车时间,范源进都在看刚刚在车站买的日文报纸,途中只有我起身比划wc的那回曾看我一眼,其他时候他表现得我好似只是个座位恰好在他旁边的陌生人,被ok蹦包起来的那根手指,不再得到他的关切。 看过那些景点,爱好歷史的我有一肚子话想与他分享兼讨论,不想他一离人前又开始不管我的死活,好不容易才散去的乌云被心底的寒风吹啊吹的,又再度回我心房一层叠一层厚厚地罩着。 要说我跟他的初体验,应该可以分做几个阶段。要问两股麻绳搓在一起的契机?那该算踏上东京那片土地的那刻起。 十一合一负责接待我们的日本业务西装笔挺长相也周正,气质却比不上他的外貌,举手投足间难掩流里流气的本质不说,说话的内容我虽然听不懂但看范源进一整天应付这人时微蹙的眉头都没展开过,就知道这名姓垣内的油头小子肯定不太正经。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不会因为到了他乡异地就失灵;当天一到夜暮低垂的时份,靠口才无法顺利让我在签约书上签名的垣内就说要带我们到一家台湾菜做得一级棒的相熟餐厅用餐,到地后我望着范源进一看店名就胚变的脸色,一进到店内看见迎上的妈妈桑便站住不动、还对垣内以近似詰问的态度说话,我隐有所感今晚将不会过得太平静。 既来之,得安之。我轻拍范源进的胳膊,用唇语安抚他。 这种地方,我不能来。范源进咬牙隔了一响,才以手语回应我。 我们不要得罪他,吃完饭马上走?我不敢用手语,担心这间特种营业的店家里有人看得懂。 强龙不压地头蛇,范源进不会不懂这道理。 所以,在范源进叹气妥协后,我们还是进到包厢,吃了这餐改变我与他人生轨跡的晚饭。 一开始是真的上菜给饭吃,不过是内将们的夏季和服短得不像话,一跪下来往前倾就遮不到仅着丁字裤的屁股下缘,双乳更是呼之欲出,春色几乎藏不住。 不过,并没有意料中的粉味美眉进来相陪。 我跟范源进放不下警戒,自然一滴酒都不碰,垣内也不强硬的劝,还自斟自酌自说自唱的,好似一点都不在乎与座两名准客户的沉重脸色。 直到上了红豆甜汤,喝完一碗不到几分鐘我就开始眼皮打架,我心道要糟,连忙伸指入喉催吐,才吐一半却看见范源进往我倒过来,一脸的汗蹭上我乾净的那手手掌,我心惊胆跳、后悔不已,却是为时已晚! 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过来,我发觉我已经换了包厢,浑身赤裸,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刚把自己剥光了,正分腿要骑上我的下半身。 我用力挥出一拳将她揍到窄床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脚板踩住她,不让她起身: 「人?一、起来、那个!」 我对自己说话的清晰度没把握,所以惜字如金。虽说大姊不只一次告诉我是我多虑了,我说话其实可算咬字清晰的,日后我的爱人也这样说过,说我比很多大舌头的口吃的说话要清楚,可那时我根本顾不得什么顏不顏面、笑不笑话的,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我得去救他! 女人一倒地就摀着脸哭,我看不清她的口型索性蹲下来扯住她的长发,让她整张脸向上仰然后又问一次。 她过来前大概得到讯息,知道我是聋哑人士,怯懦答了见我一脸听不懂还想再揍她的眼神,连忙以手指比着包厢内侧的门。 我没放开她,继续扯着示意她起来给我带路。她双腿打颤的领我走到那扇拉门前,我趋前伸手一拉,入眼的景象让我勃然大怒,放开人进去扯住另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原本就愣住的她拽下床! 「滚---!」我不知道自己的肺活量是好还是差,只知道我这么一吼两个女人都哭得脸上下起胭脂雨,顾不得衣不蔽体的全都走走跌跌地滚出了包厢。 我的头昏沉又胀痛,太阳穴一突一突的,我本来很确定我的神智还算清楚,在我打算叫起一丝不掛的范源进穿衣离开的当下,我这辈子第一次怀疑起我的眼睛了。 双腿大张,耻毛很短,根本盖不住范源进身体的秘密。 于是,我震惊了。 望着不该出现在男人下体的那两扇很小、但确实存在的外阴唇,我彻彻底底的,震惊了。 第三章 (十二) 范源进是个双性人?这个事实让我忘了呼吸。等我被窒息感逼出生存本能,大口涌进肺叶的空气凉丝丝的,同时也将我overhot的大脑降回了常温,不再秀逗。 我在范源进身畔坐下来,摇他的同时甚至还记得要看腕錶。 日本时间,午后九点三十二,我回想着我晕倒之前度秒如年,频频看錶,最后一次入眼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八。 由此推算,催吐过的我昏睡了大概有二十至三十分鐘。要是我没记错,范源进也是喝下一整碗,然后直接倒下,连一口都没吐出来。 想到这里,烦躁又起,我用力搥向床头的墙壁,愤恨得想杀人! 许是我的动静太大,或是范源进身体素质好,在我搥到掌缘辣痛,心不甘情不愿的收手之时,他突然半睁开眼有气无力的,伸手来拉我的手肘。 水,他的唇没怎么动,可我就是知道他想要什么。 我跳下床将房间翻了一通,找不到,又跑我那间翻得稀巴烂,顾不上内裤仅着长裤的打算出去喊人拿水来,一绕到门前的屏风后,总算在门边的三脚茶几上看见温水瓶与茶杯。 整瓶连杯拿着拿进里间去,我本想将还很烫的热开水在两个杯子之间兑来兑去兑凉了再给范源进喝,可他看见我手上玻璃杯内有水就像沙漠的旅人看见绿洲,一靠过来就抢。 我刚兑到一半,被他一碰掉了半杯,我懊恼的瞪他,他又过来抢剩下的半杯。 我只得将水给他。看他手不稳又掉了那半杯,趴在我手边又急又气的大口喘息,眼里湿漉漉的像是在哭,我顿觉不忍,想也不想的将手放上他的背,由脊心往腰的上方一下下地顺抚。 我本意很单纯,只想安抚他,谁知这一来却催发了他的药性。 垣内应该是担心事会不成,无法以享受者需付款的条件迫我签下合约,所以在甜汤里加了含有催情成份的迷幻药。为了我代表的三家碾米厂改革进新机的多次订单,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也害苦了体质特殊的范源进。 我忘记我是怎么动了歹念,不,慾念,竟真的贡献一双手跟胯下那根去帮范源进紓解他的情慾。 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他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胸前两团有肉是有肉但硬梆梆明显是肌肉,屁股翘是翘但也是硬的,骨盆还窄窄的压根不具备女人腰间的那种曲线美,他妈的我是聋哑又不是瞎了到底是因他哪点心动的啊? 我一边吮他胸口,用手指挖抠那窄得两根手指进去都撑张不开的阴道,一边在心里确定自己喜欢范源进,并质疑自己的审美观彻底坏掉了。 我并不是在室男,大学时也与一个不嫌弃我耳聋的同系学妹交往过;有了肌肤之亲后她变得疑神疑鬼,格外黏人,我毕业后进了事务所忙得没空哄她,她忍不了三个月便甩了我又去黏其他帅哥,只是我不知道,还跟她保持一周上床一次的频率。 直到毕业半年后,事务所进来一个其他组的同学,私下以笔谈跟我说我的前任女友素有帅哥收集簿的<美称>,身经百战没有千人斩也百人斩,我当天便午餐连晚餐都没心思吃了,除了气也觉得自己实在贱,有够脏,根本也没跟她求证过就毫不迟疑的跟那个可爱肉弹型美眉彻底断了联系,永远saybyebye。 她苦苦挽回,我郎心似铁,最后一次见面她约我拿了七千块说要拿掉我的孩子,我给她钱要走前还谢谢她替这个世界积了阴德,心里根本清楚我每次都带知名厂牌的套子,一射就赶紧拔出来预防精液外泄,若这样她还有办法怀上,我只能感叹我的精子们太顽强,牙口太好,还能咬破保险套寻着如意佳人,共同组合出一个不受我欢迎的小生命…… 我的一度走神走得手都不动了,逼得范源进欲求不满的挺腰催促我,见我回神回得慢,只得伸手来替我手淫。 他一碰我,我的脑里就开始放烟花,无奈他的花穴真的太窄小,淫液也少,我试了好几次它就是含不下我,我那时也不懂走后门,只得任他把玩。 只是,因药性也因是初次,非常敏感的他被我玩得手软无力,手指频颤,我又不捨得将那两根手指从柔软温热的肉洞里拔出来,后来只能自力救济凭本能把我勃起后长他将近一倍的大傢伙跟他的小傢伙捱在一起握着搓,直到我高潮射出了,他的小傢伙才跟着怯怯地吐出一口清得像薄粥的精液。 (十三) 到了二十一世纪,菲律宾同性题材的商业电影方兴未艾,频频出新,我这时已是混跡同性论坛混了十多年的资深基佬,说都没download看过那是骗人的,但也看得不多就是了。 不看不是我不喜欢,而是我爱人不让我多看。 他说拍得这么夸张、这么没品的玩意你就不怕看瞎眼?这也不怪他反感,菲制同片不乏好片,偏偏被他看到的那一齣剧情薄弱,性爱镜头超过半部片,而且做起来就跟女人做没两样,top一扑上去压住bottom就是吻啊吻滚啊滚的连扩张都不做就能一插到底直奔高潮,被压的那个全片浪叫的篇幅还比台词多,他大概是担心我的观念被带歪,转头也开始马虎对他,将他扑倒就插插插只顾自己痛快,最后倒楣受苦的还是他。 最最重要的,是那齣的剧情让他反感。两个男主本来是上司与下属的纯洁关係,正是因为出差洽公误入桃色陷阱才玉成好事,镜头从天黑带到天亮两人还在滚,大有不到精尽人亡誓不休的势头。我那正经做人脸皮又薄的爱人当时就揪起我的衣领,以极狠极恨的眼神瞪着我问: 「难怪我痛到走路脚都合不拢。你说,当时你是不是也这样折磨我的?」 天地良心啊,苍天可鑑啊,我先举起左手说我发誓,再两手边比嘴上边配单词的辩解说:亲爱的我也是受害者你还记得吗你要相信我是真的真的完全都不记得了你要怪要回日本再掐kaito(垣内的发音)的脖子一次不能冤枉我这个从头到尾都帮你的大好人哪! 他看我比得急还装可怜,果然摇头叹息不想再议,只把片子扔进资源回收桶按下永久删除,转身就拽我离椅,上床休息。 到底事情的真相,是不是真如我对我爱人说的这样?当然不尽是。 趁他现在不在,我就说回真话吧。 垣内要人下的这种迷幻药完全无法让人嗨不停,做上一整晚,药效正强时范源进的举动看起来近似疲惫,不太像身体上的累而是大脑遣不动了,无法让身体如常配合的那种疲乏感。 那时我跟范源进枪擦枪的射过后他又哑声讨水喝,喝完就压力尽解的再度昏睡,我也虚得暂时撑不起四肢,连杯子都搁不回床头,真是狼狈得很。 还好过了半小时左右,我的药效几乎解了,力气也恢復了大半。垣内用这种药主要目的是想让我们反抗不了更跑不掉,任他摆佈将接受性招待的事落实了,就不怕我不接受他的不平等合约。一思及昏睡期间极有可能被设计拍下种种不堪入目的照片,我就心惊胆寒,不只担心我自己,更担心范源进,整晚靠着床头搂着范源进坐着打瞌睡,一直保持警戒的状态,就怕有人再进来对我们不轨。 清晨四点不到半,朦胧之间我看见有会动的物体,拳头一握挥过去,却被一隻大掌包住了! 我用力眨掉眼球上的薄雾,一张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冷脸正逼到我鼻前,口型清晰的问我: 「为什么?」 我们被设计了,你跟我,都吃了会让人乱性的药。详细的过程我也不记得了,你呢,你还记得多少? 范源进看我比划,面上还是冷冷的,浑身爆发的怒气却是掩不住。 「你,跟我来。」 錮住我手腕的手掌力道惊人,我却不敢转动暗示他松些,待他踹门踹到服侍垣内的妓女来开门,放开我衝进去对被窝里的小日本连揍带踹的不留馀力,藉着走廊昏暗的灯光,我看见我的腕上暗红了好大一圈,像戴了一条宽版的编织带。 这是范源进赏我的幸运带。 他招手要我进去时,我还在观察腕上的暗红逐渐变紫红的过程,没想过要替他计时他修理垣内修理了多久。 「总经理,这件事我能不能做主?」认真的男人最迷人,认真的把垣内揍到他爸妈都认不得的范源进帅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看我没回应只是愣愣望着他,范源进鼻翼喷张的又问一次,这回简化成:我能不能做主?! 我赶紧点头,将我最引以为豪的诚恳面具推上脸。 于是,这回商务之旅等于白来,最终结果还是选了这家十一合一签下合约。 不,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范源进这么做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厂着想,毕竟他在垣内抖着手呈上合约瞄过内容后又摑了他两掌,踹得他膝盖直都直不起,要他将合约改成单次性,而不是我家整个集团的碾米厂往后的十年每回要进新机,他的东家都有独家的优先投标权。 接过相机,抽出胶卷,范源进的决定我说不上满不满意,但我绝对无异议。 跟他说,只要看过你跟我身体的,包括昨晚那两个女人,要是传出什么谣言,我会花钱找日本黑道,那帮最出名我就找哪帮,把每一个都剁得碎碎的拌饲料餵鱼。 范源进看我比了一大串,冷酷的表情一直没变,直到他开口复述给垣内听,说到餵鱼那个词狰狞地微微笑了笑,直把垣内跪着的那块禢禢米吓得积出一滩水。 (十四) 料理好垣内,我并没有天真的认为我们过关了,倒回去捎上西装外套与公事包,才到玄关外的小院子就看见五六个比垣内更流里流气、看我们的眼神毫无善意的年轻人候在院子里,只有一个的手里是空的。 那个手里没有挟棒带棍的歪着头一手拿菸一手抱胸,一边说话一边吐烟圈,吐得还挺好看的,菸草的味道醇得我菸虫都馋了。 日本人喜欢什么都将最好的留在国内给国人使用,香菸也不例外。通贩本国境内的菸草用的都是品质最高级的,次级制品摆本国及各国的机场免税店,三级品外销。 所以,不能怪我生死交关了还念着想抽一根菸。日本境内菸的好滋味形容太难,癮君子们有机会抽到了,就会懂我为何这般推崇了。 我用食指搓揉鼻下抵抗菸味的诱惑,苦苦压制癮头,突然我身边的男人转身示意我接过外套与公事包,我连忙扳住他的肩,要他不要衝动。 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我不会打架,你得替我想! 「你就这么怕死?」我的唇语让范源进露出鄙夷的表情,世间人有百百款,残障人士对待同类的态度也分很多种。有些会比较残废的程度,鄙视比自己状况差的、忌妒比自己轻微的,我自认我不是这种的,范源进也不是。 他此时不屑我只因我跟他说了我不会打架,他得替我想。 打架真是变身男子汉最好的化妆品啊,他打趴垣内的同时也放出内心那头逞兇斗狠的猛兽,脑门一充血便将处境与冷静拋到脑后,只想用拳头分胜负、定输赢,瞧不起拖他后腿的软脚虾老闆的懦弱与无用。 见我不接,他乾脆将手里的都扔地上,我拦他不住乾脆面对面的抱住,比他高一些的我微垂着脸说话的时候,我的唇都快亲到他的脸颊了。 不要打,他们好多个,胜算太小。 要智取,给钱,自由了,再算帐。 求求你,忍一下,拜託,拜託…… 范源进又气又恼的回瞪我一眼,骂我虽小郎(倒楣人),无路用,我当作没看见,不改其志的不停请求他、拜託他。 我的出身加上我的脾气,让我没啥机会低声下气的装俗辣(鱉三),这是第一次,就献给了范源进。当然,他夺去,不,拥有我很多项的第一次,不差这一样,可这一样对我来说有多么不容易,我的家人最知道。 我抱得死紧,范源进推我推不开只得就着我抱他的姿势掏出我后裤袋的皮夹,将我跟他身上所有的美钞、日币、台币全都拿出来,我见状连忙放开他打开我的公事包,拿出旅行支票递给他。 只见范源进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苦苦憋回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力将旅行支票从我手上抽过去,我想他一定在心里祈祷支票能被他扯破,可惜我放手放得快,没能让他愿望成真。 领头的混混下巴一抬,两个囉嘍朝我们走过来,接过那一叠其中一个伸指比比我的手錶,我连忙剥下来双手呈上。 这颗劳力士是我到彰化上任前父亲给我的,价值我不清楚,平时也不戴。出国门嘛,总要摆派头,就戴上了,不想一出门就遭劫,合该我跟它情深缘浅,今生无缘。 领头的看见战利品,咧出一口黄牙,他说话我看不懂,只能用胳膊碰了下范源进的,示意他翻译。 范源进不理我,啊呜咿噎噢的跟他一句来一句去,说了好几分鐘,气氛仍然僵持不下。 然后,突然安静了。 「kaito是他兄弟,我们就这样走了,他对他无法交代。」隔了约莫三、五分鐘,范源进硬着脖子转头对我说,脸上绷着煞气:「他要你,跟我,都留下一根手指。哪一根,可以自己选。」 (十五) 手指?我目露疑惑,以为自己听差了。 「手指。」范源进瞄眼我的手指:「给了手指就能走。」 那……要是不给呢?我继续用眼神问。 范源进不答只是看着我,等我下决定。 你呢?我伸出食指,比向他。 他摇摇头,唇线紧闭,眼神也很坚硬。 天啊,地啊,三界诸神啊,祢们谁有空替我把范原进流失的理智补回去啊?我叹了口气,乔正我的助听器,打算往那个领头的再走近些。 才跨出一步,范源进的手臂就横着拦过来。 「你想做什么?」 谈判,我比。 「你一个……又不会讲日文,怎么谈!」 你要是愿意,可以帮我,我再比,心里默默给他没出口的那个词记个负点,要是能活着回去,我会好好跟他算总帐。 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住天堂的不敢跟住地狱的打官司,因为人间最顶尖的律师,每一个死后都下地狱了。 我连主辩都当不上,自然离顶尖远得很;可那四、五年里学得的东西也不是毁了毕业证书,就会自我脑中format掉。 范源进瞪着我深吸浅吐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考虑,反正我当前也动弹不得,耗再久我都能等。 提到耗,我有了新发现。 这群混混素质真是高,站这么久也没人躁动,我初步分析了一会,若有所得,转头望向那个领头朝他比了个大拇指,不管他能不能意会我的称讚,他御下有方毕竟是事实,做人要大方,就要不吝讚美。 「你有病啊!」范源进用力拍掉我的手,眉头又蹙在一块了。 手指要留着,我比比自己的,又比他的。 给我机会,我说唇语。 修理垣内、修改合约花去不少时间,又在这院子被这群人拦着讨手指,时间不经耗,转眼天色就微微翻白,即将天亮。 「玛莉隔壁,拎北真正是欠你的。」第一次听见我未来的爱人飆脏话,我内心的感动,不,感受是很复杂的,心脏里的血用力衝撞心肌,好似要把心跳整个撞乱,直接从胸口撞出个洞,用力跃出来。 「要是还回得去,拎北不干了!」他又握上辛运带的位置,领我迎向吉凶未卜的局面。 领头的看我们走过来,头抽筋似的歪了下,离他最近的那个马上从腰后摸出一把刀来。 范源进先对他说了一番话,然后转头等我。 我也忘了我比的细节,总之我比得落落长,大概的意思是: 大哥,打扰您清眠绝非我意愿,让您一大早就为我站在这里餵蚊子,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兄弟情谊也有分等级的,您跟垣内是过命交情的兄弟,我跟我这个也是不离不弃的交情;垣内设计我是为了利益,我跟他各退一步约也签好了,我只是其中一个厂管事的,整个经营权还在我父亲手里,您要是不让我跟我这个发肤无伤的回去,届时我父亲追究起来跟垣内的东家打起刑事伤害的赔偿官司,您兄弟投进来这么多的心血与成本恐怕都要白费了。 手语里大拇指最尊,食指次之,中指再次。比兄弟原本只要竖中指就行,我怕流氓头误会我骂他,特意以大拇指的指尖去点中指最上节,范源进看我比出他是我最重要的兄弟,眼波一转,待他再望向我时,不情愿已然少了几分。 流氓头短促笑了声,范源进将他的话比给我看,比得不是很长,整体我也忘了,只记得他嘮嘮叨叨的说他得上贡给他所属的帮会又要养小弟,既然我戴得起劳力士,就该更大方,给多点。 原来是嫌我们给得不够啊。 该不会要砍我们的手指,原来就是想跟我家里勒索,根本就没想过要放我们走吧? 正当我心底一凉,暗道不好,范源进却用力拉着我,大步向后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没搞清楚局势的变化,眼前已经刀光棍影,一片混战! (十六) 原来是外头又翻墙进来一群人,不发一语的衝上来见人就打。 范源进在公事包与我之间来回看了两趟,还是决定拉我去逃命,到墙边他扎低马步交扣双掌示意我踩上,要我先走。 我当时感觉一般,事后想起才觉出患难见真情的甜,心里总像开了瓶摇过头的香檳,醉人的气泡胀得都要从周身百穴溢出来,不只一次被人说笑得像个傻瓜。 那处会所的格局是日式传统庭园,偏就外墙比一般的都高,目测约有两米,以我身高蹬上去并不难。 我朝范源进摇下头,手搭上墙两三下就骑上墙头。 当我正欲往外跳,回头一看,一截钢条也刚好敲上范源进抬起抵御的左肘,脑筋一阵空白后我也觉得痛了,因为我拿自己的背去捱同件凶器,还是两次。 你他妈的干嘛回去捡?!公事包扔了就扔了证件合约啥的什么都能补办都能重签就是人命没了就救不回来了!要是我能流利说话我一定要骂背对我被我抱在怀里的这个傻子,可惜我哩哩嚕嚕抗议地吼了一长串,在场活人里包括最懂我的范源进也一样没能听懂半个字。 「去旁边!」范源进扭腰将我甩到他身后,飞腿踹开拿着那截钢条的手,肘关节同时毫不留情的顶开我。 不得不放开他,因为肚子痛得我挺不直上身,看见钢条飞出去我还是忍痛衝去捡,双手握棒由下往上一棍从打我俩的那个混蛋的耳侧挥过去,他正跟范源进抢公事包来不及回防我,就挨这么一下,直到械斗结束,他都没再站起来。 「走,快!」这次范源进没有手来拉我了,两个公事包都抓在他的右掌里,奔向院门时他的左手垂在身侧不怎么动,我怀疑他骨折了。 就算没断,骨头大概也裂出缝了。 「发啥呆?开门啊!」一到院门前他转头就吼我,我也没心情跟他争辩我跑他后边根本还没到好吗,赶紧去拉门上的拉栓,才刚碰着,范源进后面又衝过来一个杀红眼的! 手从栓上滑开,我握住范源进左手的力道让他面露痛楚,等我将他往我身后拉他的痛叫已然忍不住,我脸上离他最近的汗毛都因他痛彻入骨发出的声波而微颤! 还好助听器早在他顶开我的时候掉出耳洞,否则我肯定得被他残害成最重度,连助听器也救我不得。 人还没拉到位,武士刀就到了,我将另一手的钢条迎上去,对方的力道震得我虎口通手骨一阵剧麻,砍出来的火星大簇又灿亮,完全不逊燃得正盛的金钢棒(又名仙女棒)! 我没馀裕多想,另一手也握过来不服输的压回去,对方的刀刃却狡猾的沿着平滑的钢条往下逼,不想手被砍残我只能放弃我的武器,还没喝饱血的刀锋转个角度砍向我的腿,身后的傻子选在这时闪到我身前用力把公事包甩向那柄刀,待刀刃砍进包里又将包甩个半圈暂时咬住刀身,侧着身子抬腿一记旋踢,虽没顺利的让刀离手,也让攻击的速度慢了两拍。 范源进的牵制虽然只有几秒,也够我将门打开了,回头拽住他右腕我满脑子只有逃逃逃赶紧逃,眼睛往前慌乱的寻活路找救兵,根本无心顾及他的情形。 他也够硬气,左手因颠簸痛出他一身汗,背在刚出门那当下给武力刀的刀尖连衣带皮的划破一长道,踢人那脚的皮鞋在某个转角飞离了主人,狼狈成这样他还是不曾缓下逃命的速度,避免引发我更深的焦虑。 不知是我有旺夫命还是他有护夫命,我们没跑出多远就得两个相偕晨跑的中年人搭救,身后擎那柄武士刀追赶的看见我们身边陆续又出现几个路人,不甘愿撤下追杀令都不行,就见他刀尖向下、转身疾走,没几秒就消失在受害者与目击证人们的视线里。 我不清楚救护车来得快不快,没了手錶范源进背后的伤口又血流不止,就算仅等一秒,心急如焚的我也觉度秒如日。 住进医院后的头两天,后背的伤更令我痛不欲生,度日如年。 偏头望向邻床那个跟我一样趴病床上正在闭目养神的男人,我的视线又在他被子没盖着的各个部位流连忘返。我自认我的运动细胞并不差,小学中学可是每个学期都得优(比甲等更好)的,肌理结构也是能练出肌肉来的那种,我这身肉每个部位都没范源进的大块绝对只因平时懒得动,等我有时间好好的练上一练,肯定不用一年半载就能赶过他。 看什么?他突然张开眼,用眼神问我。 你的肌肉怎么来的?我比,懒得去拿一旁柜子上的助听器,反正范源进的唇语我很熟。 我习惯穿有口袋的上衣,把助听器绳圈另一端的夹子夹在口袋上,尽量让它掉出耳洞后能直接入袋,所以我十几年来用过的四个助听器都还在,包括带来日本的这个。 「……吊砖头练的。」简短的解释,合起的双眼,一说完就把头偏向另一侧,显然不想跟我讨论这话题。 第四章 (十七) 挑蒜头练的? 怎么个练法? 我知道中台湾一带物產丰隆,大蒜也是其中大宗,跟穀子一样得烘乾或晒乾,蒜农装袋后得扛上扛下的送上货车搬进仓库,或是运到市场去大批小卖。 蒜头虽不像穀子有绒毛,可那气味啊,难道不嫌重又臭? 范源进一边脸贴着枕头,嘴皮动的幅度又小,我读不准。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不想说就算了,偏生我从小就是好奇宝宝,对热衷的人事物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自然不肯轻易放他干休。 忍着背痛下床,我坐到另一边床沿拿手在他面前晃,看他刻意不睁眼不想搭理我,想摸他想得要死的手指便自作主张的偷摸他眉毛,玩起那两扇不算很长但很浓密的睫毛。 他抬起右手挥开我的手,还是不睁眼,上石膏的左手手指头微微动了动。 跟我说话,跟我说话,跟我说话。我拉过他右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慢慢写,四个字写过一回又一回,他小力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放任我,但也不愿睁眼看我,整个人感觉有些消沉。 自他被包扎好推进病房睡过十五个小时醒来后,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虽然没有完全不理我,但还是看得出来,他在逃避我。 他在排斥我。 我很庆幸我是他老闆,我的观察告诉我他好像很重视这份工作……的薪水,否则他现在可能连跟我一个病房都不肯,更别说还会零星的跟我聊两句,应付应付我。 「挑、砖、头。」夸大嘴型,一字一顿的再说一次,眼皮还是闭着。 写了n次,总算理我了。 为什么?我继续写。 「我家的行业。」 建筑? 「我爸是工头。」 你去工地帮过忙? 「是。」 期间? 「有空就去。」 你很久没去了? 「……对。」连假日都陪我上免钱班,确实没空回家帮忙。 我越想越乐,又不好表现在面上,大拇指一下又一下地抚过他薄茧未褪尽的整个掌面,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带着怜惜,含着眷恋。 他却感受到了,用力一抽,把我的乐趣给抽走了。 没戴助听器我不可能听得见自己的叹息,可在他又将脸转向另一边时,我真的将自己的叹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没他輒了,我无奈地想,忍着背痛我俯身将嘴贴在他耳边,开始以气声与他沟通。 (说话,说话,说话……)两个字,不停的repeat,我绝不承认我在讨饶。 直到现在,对于我跟他的第一次同床我还是认为我没错,坚定得一如神父于他的天父,乩童于他的神尊。 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宿命的搓合,他跟我,入局后,都没有逃开的机率。 他被我扰烦了,抬手用右掌抵住我的脸,将我推开。 我趁机抓紧他的手,将他的掌面贴着我的脸,微蹭。 他总算睁开眼,却是蕴满恼怒,我像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的停下一切动作。 「我要辞职。」他的表情有点冷,看我愣愣的好似没听懂,便加字再重覆:「我决定好了,我要辞职。」 「为、什……么?」他又要抽回他的手,我不让,在一起后据他说,当时我的眼神就跟许多残疾人士被嫌弃时的反应一样,用倔强的自尊掩着脆弱的悲伤。 我那时不知道他闭紧唇不再答,只是不想过度刺激我,还以为他现在这样肯定是不满意我的表现,想对我始乱终弃! 不能怪我当时胡思乱想,我难得喜欢一个人,对他还在性头、不、兴头上,一天多来讨他欢心讨不得的我不只一次试探他是否想起乱性的片段,他都拒绝回应,不肯回答。 我突然觉得很气愤,也很委屈。 跪在床下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不顾他戒备又惊讶的眼神,头一偏就将我的嘴凑上他的,执拗的忍受他右手推拒的力道,直到整个背筋都痛得抽搐了,我才退开。 顺推力跌坐在地的我暂时站不起来,不是因为背痛,而是心痛。 被心仪的人用鄙夷的眼神瞪着,谁能不心痛? 这是我跟他的初吻,结束在我父亲偕母亲开门进来的两分鐘前。 (十八) 直到三天后坐上飞机,出院前,范源进跟我仍是一个病房,却不再有独处的机会。 我跟范源进的护照都放公事包,他回头捱的背上那一刀总算捱得值得,让我俩有护照可以先押给医院,争取到及时的治疗与安顿。 他的公事包虽然被砍破了,放暗袋的护照倒还完整无缺。现在想想,我这辈子看我家境看我能考上第一学府就知道,我的时运一直都是中偏上的,他从被我碰过之后也跟着开始走运,连他自己都嫌弃的身体都有人当宝牵掛着爱护着,所以我有旺夫运这点是无庸置疑的,也就他不识货,还要抗拒还要考虑的,直蹉跎了不少光阴才答应跟我在一起。 刚到医院那时,范源进的意识还很清楚,进到急诊室护士一靠过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借电话问我家里号码,连络我家赶紧派人来处理善后。我本就想母亲来的机率最高,但领她来的不是大姊或姊夫而是父亲,这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父亲是家乡那个小地方的大红人,成天忙工作忙开会,忙应酬忙投资,忙着陪他外边的美妾,我在彰化大半年,他也才来看过我一回。 看他扶我上床,嘉奖恭敬回他话的范源进几句又被护士催去办住院缴欠费,回来又带着前来关心的驻日代表处官员,送走官员了又找商店买营养品买水果提了一大堆袋子进病房……略懂日语的父亲爱耍派头,这回竟意外的没带助理来跑腿,三天里所有要办的事都他干,我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好似嗅到一丝不寻常。 母亲对父亲一向敬而重之,这回赴日接我回家表情却格外的淡漠,每天差遣父亲的次数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频繁的,不拿正眼看他的态度也是我毕生仅见的。 双亲之间肯定出了大事,这事大到擅长隐忍的母亲都吞忍不下,有了这对怨偶夹在我与范源进之间我不得不分心,不得不与他保持应有的距离,所幸父亲的老花眼成了及时雨,将人暂时绑牢我身边。 事情是这样的,缴费回来父亲拿单据给范源进,要他帮忙确认医院收取的高额费用有没有多收,就这样解决了范源进的辞职问题。 因为母亲的不放心,我回台湾又被她留家当猪养了三天,直到祖母又孩子气的引走她的注意力,我才能重获自由销假上班。 回去后,我也不提,等不来范源进的辞职信,我比中了爱国奖劵还开心,只差没表现在脸上而已。 善心的范先生会不提,当然跟这份工作的薪水有直接关联,除了他想还我医药费,还有一群他故乡的孩子们,等着他每个月给吃饭钱。 1980年代,台湾的建筑业非常的景气,从业者就算只是个包工头都能赚不少钱。他家的家境没我家好,但也是贫穷山区的一方富豪,他需要薪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南投某家偏远国小的营养午餐费。 不想跟家里拿钱,想接父亲的担子父亲又不肯,范老爸只希望大学毕业的独子能去坐办公桌、当工作体面成天穿西装打领带的菁英,不欢迎他回去搞脏双手做土水。所以范源进只能离开伊甸找份薪水最高的正职,以时间换取金钱,完成他许给那家国小的小二孩子们长达四年的承诺。 当然彼时,我是不知道这些的,我只知道我每天早上看见他进办公室,就算他只是木着脸瞄我一眼,连丝笑容都吝于施捨,我都觉得身心安定。 他不在办公室,不敢躁进的我偶尔会去拎他椅背上的外套蒙脸闻一会,只消这样,被他冷待的委屈就会消散大半,我又有能量能对他笑得像太阳。 我已经被他的费洛蒙搞得不像我自己,可我却觉得甘之如飴。 是谁说恋爱中的人再精明都会变得像傻瓜的?这人值得当我的偶像,请知情者告诉我,我得去找偶像签个名,顺便吐吐苦水什么的,毕竟知音难寻啊。 原以为得滴水穿石,我要单恋很久很久,范源进才能接受我的心意。怎料到月老虽老,性子却还急得跟小伙子似的,没多久又将我跟他捆一起,拋上床。 (十九) 只不过,捆上我俩腰身的是救难队的绳索;被先后拋上的两张床,是直升机上的行军床。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范源进左手的石膏才拆下三个多月,就在他驾车往返中横,同我一道去花莲与几户农家谈妥收购池上米的相关事宜并签下合约,在回程途经天祥附近的长春祠时,我们遇上了规模不小的山崩。 落石当时像超巨型的冰雹雨,一大片一半片的往路面砸,间隔只有几秒。我们的车被砸到的当下刚通过长春祠不久,离连基座都崩损的祠堂约二至三公里,双向道路离祠堂比较近一些的前前后后,都有几辆车被砸扁掩埋,跟那些被困在车里生死未卜的人们比起来,我们的损失很幸运的只有这辆被砸中后座与后车厢、车体结构整个走样的volvolcp2000。 「还有人活着,我们必须救人。」范源进与我先后踹开变形的车门,鑽出车子后他听见人类的呼号,马上很严肃的对我说。 我点头,没有异议,跟着他走向落石最集中的区域。 在下一次山体崩塌前的一小时四十分之间,利用从其他车后车厢拿出的简易工具当撬开石块、破坏车体的主要设备,他与我伙同另外四个热心人士齐心协力或抱或扛的共搬出七个生还者,五具遗体。 才把生还者全背到落石区外围,那些遗体还来不及移动,第二波规模较小但一样致命的巨石雨又来了。 走闪不及的六人全在崩塌范围内,转眼间两名善人便为义捨命,壮烈牺牲,另两名也受了伤。有护夫命的范源进拉我躲的位置是三颗巨石拱定的下方,数百年来这三尊石敢当彼此间已有最佳的默契,所以当这波落石停下后,那两位受伤的是由范源进与我一人背一个用衣服绑牢在背上,在会滑动的落石间或走或爬的送到三、四公里外那处集合地去的。 放下那两位后,范源进与我互相检视彼此的手脚,发现的擦伤无数,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一个眼神,我俩便肩并肩的在小碎石无比烙人的柏油路面一齐躺下,看见他闭起眼不再睁开我也决定放松四肢、休息一会,将引来空中救援的任务全权交给那几个还挥得动衣物的伤者们。 空中救援在二次坍方后的三个多小时才来,两辆直升机先后将生还者载送下山,我俩伤势不重可外伤看起来挺吓人,救难人员不敢掉以轻心,下了直升机继续用担架分别推我俩上救护车。 到了医院的急诊室,范源进又是一回标准的通知流程,这回家人来得很快,还一来来了五个,在他们抵达这家省立医院的半小时前,范源进总算被我最后的贴心一举彻底消融心防,答应与我交往。 日本与台湾的国情不同,台湾的医生有些口风没能做到跟日本的医生一样紧,所以我写张字条给急诊室的值班医生,要求他无论谁来问,他与护士们都必须对范源进的病歷一律保密,否则大家法庭见。 虽然手指全破皮,写张字条跟在落石区冒死救人比起来,容易得简直像手心翻手背。但这就跟吃包子的原理一样,不能说吃到第七个包子总算觉得饱,就说前六个包子都白吃了。 这张字条就像一滴水,却是填满杯子的最后那滴水。 我滴水穿石的传达我的心意,缓慢但坚定的滴了五个多月,总算在大难不死后,修成正果。 我的上一段性经验,从交往到滚上床只花了两个多月。我单恋范源进的时间,超过两个月的两倍。出院后过了两周,我俩进度只到二垒,快憋不住满腔精液,不,爱意的我心急如焚,老想着既然都交往了,就是代表我跟他肯定互相喜欢,对彼此都有那么点意思了。喜欢是什么?不就是爱的前身嘛,既然彼此都快爱上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可以,跟他做爱做的事了? 那个周六下午,除了生產线加班的作业员,只上半天班的办公室人员全都走光了。我不由分说的将范源进拉进办公室的里间,别有洞天的大房间里床铺、床罩、被子、拖鞋、梳妆台、卫浴设备……应有尽有,一应俱全,看得他眉都皱了,脸都黑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分明误会我,以为这里间是我搞出来的。 我赶紧比啊比的,将一切罪过推到我父亲的身上,却打算让我自己成为最大的获利者。 看过我的解释,很得我父亲赏识加薪加两次的范源进不再表示意见,因他怀着感恩的心情敬仰我父亲,只要是人便多少会有护短情结,他自然也不例外。 你是我的男朋友,对不对?我往他走近一小步。 这两周来被我偷吻无数次的范源进半瞇着眼看我比手语,神情立刻有了戒备:「你问这想做啥?」 我想跟你更进一步,可不可以?我再近半步。 「……你还真敢说啊。」范源进不太高兴的瞪我一眼,转身就要离开里间,被我用力拉回来。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这么扭扭捏捏的? 「你说呢?」瞪我的力道加重了,我握住的那截手肘左右转动没几下,便又重获自由。 见他手一自由又往门那去,我只好先下手为强,跳上床死拖活拖的将他拉近来,让他跌坐在床沿。 「不要穿鞋上去踩!」 我不理他,卖力的继续拉,想把他整个人都拖上床。 「不要扯!」力气像条牛的男人真被我整个拉上来,知道他本事的我明白他根本就没有认真的抵抗我,这让我的色心又膨胀了一倍。 「不要脱!」要我别脱,那你的手怎么不来阻止我,反而还来脱我的? 于是,在拉拉扯扯、半推半就间,我跟他没多久就衣裤尽拋,坦诚相见了。 「你躺好,不准动!」突然间,他将我推倒在床,整个人像摔角选手制服对手一样的压上来,直把动弹不得的我压得胆颤心惊。 不是吧?我心想就他那样袖珍的长度,果冻条的硬度,他还真是器小志气高,真要把我办了? 「叫你别动你还动?啪!让我瞧瞧……」屁股挨了一下后,我才发现他真正的意图,不得不被迫献出我的整副傢私给二十几年前也是好奇宝宝一枚的范先生当研究用的道具,当时我内心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 「你有没有给自己量过长度?」他一手揉着卵囊里的两颗肉球,一手擼着海绵体直到充分充血,然后用他的手掌连着中指,丈量我勃起后的长度。 (二十) 这不废话吗?在青少年时期没偷偷拿尺量过的,那还是正常的骚年嘛。 我不仅量过平时与勃起的总长,量过龟头跟茎身各有多粗,还计算过自慰与做爱的持久度。从国二开始一直到就业,我每隔两三个月就记录一次,在刚知道帅哥收集簿这头称讚我说我好粗好长,转头又找别人上床的那几晚,我烦到无法成眠,夜夜都把自己搓硬了再量一次,再三安慰自己她出轨原因肯定不在我,因为我既没有变细变短、硬度跟够久度也还如常。 直到半年前,我还认为是她胃口太大,单凭我一人餵不饱她,如此而已。 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范源进让我嚐到苦恋的滋味,回头再去想想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我似乎有点懂得她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男人的爱了。 我没她那么娇弱,那么需要依赖人,那么怕孤单,那么贪心。 我只想一生一世一代人。如果遇不上合适的,那我寧缺勿滥,寧可独身一辈子。 「还不错,有平均值以上。」臀上又挨一记,将我从冥思里拉回来:「除了跟我,有没有用过?」 哪里还不错?是非常雄伟好不好!我忿忿不平的用双手比出十八,这长度标在亚洲男性阴茎勃起长度range图表上可是飆出上限的,还有我的持久度,那更是outofcontrol,人人讚不绝口,不,是用过的那个每回做完,都一脸满足地跟我说志彦你好棒的! 「十八?你就吹吧你。」他似笑非笑的轻捏我的鼻头,「不准四捨五入。」 我那时还不知道范源进在工地习惯以手当尺,从掌跟到每根指头的长度,他量过后都默记在心里。所以他刚刚那一量再看我这一比,自然抓得到我浮报的数字。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满意?说完唇语,我委屈的撇嘴角。 范源进总算笑出来了,我有心逗人,没人能不笑的。 「又不是我的东西,说什么满意不满意。」手指离开我的鼻头,滑上我微嘟的上唇。 我张嘴,用牙齿咬住指尖,然后比:你有使用权,怎么不算你的东西? 「……我们,不能柏拉图吗?」 柏拉图?你在说笑是不是?你可是连我的手指都吞进体内过,这样还怎么柏拉图?我没说,也没比,只用眼神传达<这事于我,有所困难>的讯息。 察觉我用舌尖舔着指腹,他用力抽回那根手指,猛然坐起来不再压着我,挪身就要下床。 我赶紧也坐起上身,扑过去由后搂住他! 我会爱惜你,不会伤害你。我贴在他耳鬓吐气说话,一遍又一遍,就怕他听不清楚,用我扛不住的力道挣开我,离开我。 拋下我。 我已恋他至斯。光是想到他要与我分手,我就双鬓抽胀,喉咙紧缩,心脏闷痛。 「我……很丑陋。」他扳开我的手,转过半身,与我面对面。 你在我心中,是完美的。我一边说唇语,一边摸他,无视他越来越僵硬的反应。 这里,我爱。我摸他的脸侧。 这里,我爱。我摸他的肩膀。 这里,我爱。我摸他的胸膛。 这里,我爱。我摸他的小腹。 这里,我爱。我摸他的男性性徵。 这里,我爱。我的手停在他皱缩的阴囊上,只用手指略微往后点。 我爱你,只因你是你,独一无二。 「为什么?」眉头深锁,捏拳捏得浑身发颤,我从没见他这般自怜自苦过。 我是哑巴,你嫌不嫌? 「你……要是听得见,成就,不会只有今天这样。」 又是废话。我当然没这样说,而是再问他一次:到底嫌不嫌? 他摇头:「是我配不上你。跟我在一起,你註定要吃亏,因为我是怪物,我发育不成熟,我……不能替你生孩子。」 我的耳聋是遗传,你要帮我生孩子,继续将这种疾病传下去,你愿意,我还不乐意呢。我边比边说,然后张开双臂,从正面拥住他。 不能柏拉图。贴他耳边继续吐气游说,我拿他的手掌往我下体摀:我要进去,要结合,要用这个,好好感受你…… 他的肌肉绷紧又放松,放松又绷紧,我好像能听见两股势力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的对辩。 范源进的个性很男人,好说话、不拖泥带水又阿莎力(豪爽),这次也不例外。 没有考虑很久,他就偏过头,在我脸上印下一记轻轻的唇吻。 「要来就快,不然我下班了。」 下班?好不容易得他首肯,我怎么可能让他下班?我将他推到在床,决定让他上一辈子的班,直到我翘毛了,他才能从我的生命里打卡下班! 从上一次嚐到甜头,我有空就在脑海里计划推演这一刻,我爱人有女性性徵,这让我没想过男人跟男人该怎么做的问题。 只是这一次,我用了润滑油还是只能进两指,龟头比茎身粗的我试了又试,还是没能顺利的推进他体内。看他痛得直抽气,阴道口裂得流血丝,我又气又沮丧,恨恨地搥床,第一次恨自己发育太好,老二长得太粗! 「别生气,我用手帮你?」看我这么暴躁,他很过意不去,将我轻轻推到床头靠着坐,然后垂着眼望着自己那双带着茧的手,以不甚熟练的手法帮我手淫。 用手我也有两隻,但自己去摸跟别人来摸,那感觉还是有差的。陌生的力道,下一步不可预期的兴奋感,有些人甚至有绝佳的手技(这时候的范源进还没有),这让互相手淫成为同志做爱最常採取的方式。 望着范源进专注伺弄我的神情,我真心觉得他性感得要了我的命,不能入体结合还不能将他揽过来亲一亲摸一摸的话,那就太亏待我自己了。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直把他吻得气喘吁吁,摸得满脸通红。 「你、你干嘛,一定……这么执着……」我也给他手淫,用中指无名指抽插他的阴道,用食指撩拨他的阴核,他被我玩得又扭又躲的,几乎都要跪不住了。 我只是笑,没有回应他,指上更卖力的插,希望能尽早将他插松些。 后来有回我跟他在大镜子前面做,看见自己的笑才知道我在做爱的时候通常笑得很邪气,不过这时我还不知道我这样笑,对范源进有催情的做用。 慢慢的,我感觉来了,正当我闭上眼,专心享受快感堆筑的刺激感,比手淫要好好几倍的触感突然从天而降,惊得我几乎精关不固,第一时间就要射出来! 第五章 (二十一) 第一次老二被咬,还是被喜欢的对象咬,感觉怎样?不要反问我,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跟我当时一样大失水准,完全没挡头,才在这里偷偷问的。 虽然我爱人也是第一次,技术烂含不深还老用牙磕我,但凭他边给我服务边拿眼偷瞄我的视觉刺激,我家二弟还是给足面子的射满他的嘴,我的心境还是知足常乐的开遍繁花。 指间的发丝一下子全被抽了走,我半瞇着眼看他含着我的精液奔进浴室,男人高潮后总是特别脆弱,直到他漱好口坐回床沿来,我的脑筋还在罢工。 「很舒服?」他问,手拿着毛巾给我擦脸。 我痴痴看着他,看他给我擦完脸继续擦前胸擦双手,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真有那么舒服?」他眼里不无羡慕:「瞧你,好像连骨头都酥了。」 我懒得比手语,就是笑,用完全不设防的傻笑告诉他,我现在觉得好幸福。 他也不再问,一根根搓过我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后放下我的手又站起来,打算再进浴室去。 窗上装着两层窗帘,能杜绝光线的那层束在两旁,只有第一层橘色窗帘互拢着,穿透其中的暖光映在他的肩背上将那身恰如其份的肌理烘托得无比诱人,简直引人犯罪。 我跪起来拉住他手肘,他回头疑问的挑起一道眉,我挪动膝盖靠到他背后揽住他脖子,以行动暗示他揹我。 他侧着脸笑笑说了几个字,我看不清,他说完又伸手捏捏我鼻子再抓紧我垂在他胸前的右手,真的半背半拖的将我运进了浴室。 从我的胸膛紧贴他的背脊那一秒开始,我的心就听见他的心在唱歌,每一个传自他的振动无论是轻是重,我都能译出他的歌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洗好澡我拦住他不让他出去,站在莲蓬头底下我将他压在壁砖上吻了又吻,很有自信的问出这一句。 他可是从很早以前就宠着我,看我撒娇还会脸红,我就不信那时的他对我当真一点想法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水幕干扰的关係,一脸笑意的他就是不回我的话,一双眼要闭不闭的任我亲吻,也任我问了三次。 但凡招降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他用温柔但消极的姿态拒绝画押,我也投桃报李的以软性但有效的手段,逼他用身体说实话。 跪下来以手指扶起他刚洗过的阴茎,我想着他给我咬的画面克服反感,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我张大嘴,第一口就含到嘴唇碰到耻毛的深度,惹得他几下粗喘,乱了呼吸,隐隐绷出腹肌往昔分据六国的规模。 我一边吞吐阴茎,一边以另一手从他的腹肌往胯间滑,肚脐、阴茎,阴囊,阴核,阴道……每滑过一处,我就斜起眼用眼神告诉他:我很满意,我很喜欢。 大概我斜着眼给他献媚的模样还不赖,待我将食指探进阴道,配合嘴里的进退浅抽深插,没几回合就逼得他揪紧我头发前后地摆胯,在我嘴里寻求即将射精的销魂感受。 虽然以往的经验回回都隔着套子,我还是多少体会得到男人偏爱被温暖肉体包住射精的快感有多极致。这就是为什么明明知道他射精在即,阴茎已经开始微弱的抽抽跳跳,我还是没有避开他继续给他咬,直到咬出他的精液、直到他的小老二整个软回原状,我才吐出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檯打开水龙头掬水漱口。 (二十二) 一双有力但温柔的手臂由后缠绕上我的胸腹,将躯体整个前面由上往下的全都摸过一通,然后停在我那根那袋上轻揉慢搓的,就此留连不去。 我抹掉脸上的水珠转头去看他,他的神情很放松,带着笑,随之贴上我后背的胸膛犹如一堵火墙,把我的情慾再度挑成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有心讨好一个人,为他做什么都会进步神速。这才第二次,范源进已经抓到眉角,我在他手里变成一根炙手可热的硬杵,当我再次射出的时候爽得腿都半软了,整个人放心仰入他怀中,任他恣意地吻遍我整张脸,爱怜的抚慰我逐渐软下的性器。 你到底是爱我这个人,还是我这根?有了实质上的性接触后,没多久我就发现我爱人对我下半身这副沉甸甸的宝贝爱不释手得过火,有时他正给我手活或口活,我会故意用这句话来调侃他,他一开始也会害羞,不肯正面回应我,次数多了,他也开始诚实以对,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我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我喜欢你跟喜欢你这根,根本不衝突。 从现存的土着部落来观察人类的原始本性,那肯定是最准的;多数部落都有将阳具雕塑成几百倍甚至千倍大、当成专管繁衍与征服性质的伟大神祇膜顶而拜的习俗,这种崇拜强者、潜意识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强者或是拥有强者的情结,充分地体现在我爱人上床之后的表现,只是他不自觉,我也不想更进一步的点破而已。 求而不得(註),是人生八苦之一。好不容易我求得了他携手共渡馀生,那还不准他也求得了我的大宝贝吗?既然他喜欢吃形补形,那我就辛苦一点,平时多吃些壮阳食品尽量的满足他吧。所谓<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当人丈夫的若连闺房之乐都无法满足自己的妻子,那还称得上是男人嘛。 (註--〈涅槃经十二〉:「八相为苦,所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 每对恋人初初在一起,难免会有黏tt的蜜月期,我跟范源进也不例外。毕竟都是身体健康、欲求正常的男人嘛,没有每天偷时间抱住彼此进里间滚滚床亲热个两回,那才是不正常。 办公室里间覆盖傢俱的防尘布,自从那周六被我塞进床底下之后,就此一段很长的时间再也不见天日。四季用的薄床包、厚床罩一套接着一套,由我爱人上班中途外出陆陆续续躲躲藏藏的带回来,每天弄脏的也都由他剥下送洗再领回。我是他口中的好命少爷,连学着铺床几次都拉不顺铺不平,只好摸摸鼻子乖乖将我的银行卡献给我爱人,很没路用的只负责出钱买里间用得到还用得飞快的那些民生消耗品了。 身心安定后,我看什么都顺眼,公事上也能客观的做决定,两条生產线先后的汰旧换新,人事上的三阶段缩减人力,银行方面的贷款还款……在在都进行得很顺利。 就连我父亲难得来视察一回,招待他去五星级大饭店用餐时他对我提起在日本遇险那件事的调查结果,说垣内是设计我的当下又遇顾守该处招待会所的同帮兄弟趁机黑吃黑,还好跟他真正要好的那个带着手下及时来救,我与范源进才得良机逃出生天……等等云云的时候,我已经心情好到能一笑置之,将父亲立意讨回公道的事当成他的事,差点死在日本这事就此在我生命中揭过,完全是他乡异地常见的江湖故事一件,不再与我有关。 跟范源进刚在一起的那半年,是我爱情事业两得意的登峰期。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我还会笑得像个打过胜仗的退役老将,常被我爱人敲头骂臭屁。 不过,两个来自不同家庭、成长背景也有差距的大男人渡过磨合期的辛酸血泪,应该比一男一女共组家庭的多很多。我跟他第一次意见相左,吵得几乎要分手的原因,在于我对他的后庭花,起了覬覦之心。 (二十三) 有人说,男人容易被下半身主宰,性致所至,会变成看见<洞>就想鑽的动物。我想这句话用在我身上,多少是有几分准的,我在享尽我爱人嘴上与手上的好处之馀,也没有忘记要撑大他的阴道。 我以邮购的方式,买了一整套假玩意给范源进下边随时含着,size从最小到最大都有,在我鍥而不捨的坚持下,我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时刻,将我的精液射进我爱人的阴道里。 那天是他咬过我将近三个月后的某个周六,我跟他从下午一起关进我屋里搞成果验收直到周一早上,一天两夜里我整整跟他做了五次,每一次都用传统部位做结合,一次比一次深刻又持久,累了就睡,睡醒继续做,做饿了下床觅食,回到床上又继续做…… 将近三十六个小时,除了做爱就是吃东西,他甬道里的嫩肉不曾受过这般大阵仗的反覆折磨,做到后来对他犹如酷刑加身,走路时姿势怪又彆扭,大腿间无法如常合拢,周一清早我晨勃,迷糊间扶着阴茎又想由后进入他,被他恼得一记后蹬踹到了床下,扬言未来的一周我要是还敢提出做爱的要求,他就让我当上该年度扬名各大报社会版的第一位太监。 「你就是典型的衣冠禽兽,穿上衣服像个斯文人,脱掉衣服就是野蛮人!」这是真正结合后,在上班前我在床上帮他搽药时他扔给我的总评。 虽然他的语气不太好,我还是愜意地笑开了脸,把他的抱怨当成称讚来听。 就因他的阴道不禁用,每每敦伦一晚就得让那里休息几天、甚至一周,就算范源进咬的技术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真正可谓好得没话说,对当时性慾偏强、性格也偏执的我来说,不能不说就是个美中不足的小遗憾。 我的别墅屋顶装有大耳朵(註),有晚间来无事,我一如往常收看discoverychannel,竟发现节目中出现了动物同性恋专题,看着看着,某幕画面让我头顶亮起了灯泡,让我当晚半夜睡到中途突然转醒,愣愣地望着我爱人的睡顏,翻来覆去的睡不熟。 (註:因接收器的形状得的暱称,也就是定位240cm以上的天线,通常使用在全球及半球卫星的讯号接收。比如<93.5度insat-2c、108度palapa-b2r>这类讯号波长的。) 隔了两晚,考虑了两天,我决定开诚佈公的跟我爱人提而不是搞奇袭,一方面是因为我尊重他,另一方面嘛,我有预感,我要是敢先斩后奏的话,可能还没成功就被他切成八块綑上石头,运到日月潭沉湖。 「你为什么会对肛交感兴趣?」范源进的反应没我想的暴力,但我看得出来,我的提议确实吓到了他。 我只是想试试看,这样也许你会比较不累,我也能获得更多的满足。 他默默看着我比,犹如石雕,看完许久还是不动,我在他面前蹲下来,想握他的手,被他用力拍开了。 「我一直避免,一直避免……为什么你还是变成这样了?」他抱着头低吼,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虽然只有一滴。 我想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听我说,他一把将我推成跌坐,然后锁进我跟他的房间。 我用额头抵着房门,没过多久,右上眼皮开始不受控制的跳,跳的幅度很大,频率也很急。 我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拎着当初搬进我这来的那个旅行袋,打开了房门。 「一个月内,你不要找我。」他的头发凌乱,眼睛发红,脸色灰败,嘴唇发白,看起来像大病了一场:「一个月后,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我拦着他,摇头:你不要这样,我错了行不行?你就当我没说过! 他用肩膀撞开我,头也不回的,走出我们的爱巢。 我没有追出去,因为我知道他倔起来并不输给我,我再勉强他留下,只会让他对我更反感。 站在原地,看着他下楼的背影,我流下与他相恋后的第一回泪水。 跟他的一滴相比,我显然是难得的情种,我哭得三天都不用洗脸,因为我脸上,始终没乾。 总经理跟他的特助三天没去上班,都请病假,这讯息传到我父亲那里惊动了他老人家,于是他又难得了一次,来我的住处看我病得怎么样,有没有病死的可能。 (二十四) 范源进要走那天刚好应我前两天嘴馋的要求,下厨给我做了一大锅什锦滷肉。他走后,我三天不戴助听器,不出门,每餐都吃他做的饭菜,也不加热的从冷吃到餿,饭都餿出酸水了我也不觉噁心,就算从第三天早上开始不停拉肚子,我还是捨不得浪费他用心对待过的食物,父亲请房东打开大门的锁进来时,我正抱着那个空锅蓬头垢面地坐在客厅,视线穿透两个进来的大活人,失魂落魄地望向院外的马路。 父亲站到我面前轻拍我的脸,看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将视线收回来与他对视,他叹气了。 「花生鸟虾米代志?」(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不在焉的看着他,慢了好几拍才伸出一根手指头,示意他oncemore。 老绅士很帅很漂丿(瀟洒),穿着很fashion,他的唇语却不好读懂。 大姊说,父亲说起国语来闽南腔太重,一开口台客指数就爆表,连听力正常的有时都得请他再说一次,否则猜不到他在说什么。 父亲很无奈的坐到我身边,掏出手帕摀在鼻下,比着不纯熟的手语问我生病了,怎么不给家里打电话? 妈妈又不在,我打回去,能找谁?我比得很随意,视线半涣散的浮在半空,不在乎父亲看不看得懂。 父亲在外面风流了大半辈子,一直都很小心,没想到遇着一个手腕高竿的小酒女,据父亲辩解说才睡没几次呢,谁知这个这么争气,没几次该出的事还是出了,用了保险套,却还是玩出一条命来了。 就是不知道生下来是小么弟,还是小满妹?总之,小酒女避开父亲直接找上门了,我母亲看了她的產检报告后伤心了,这回连祖母也没能留住她,包袱款一款眼泪擦一擦,母亲随机性的三个舅家里轮流躲,谁去找她,她谁也不见。 包括我。范源进开车载我,将三个舅的家都突击过了,最长等一天最短也有五六个小时,硬是候不来母亲端庄纤秀的身影。 父亲又说又比的,见我不拿正眼看他又拍我的腿,再比我的视线又飘开,比到后来他也不比了,似乎觉得很无奈,拿起座机就开始拨号。 国中毕业前,父亲管教我很严,考试考不好,态度不恭敬,让他看到了可没少拿藤条抽我小腿肚。现在我成年了,事业上还挺能帮他的,他对我抽不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父亲之于他老婆,那是讨债鬼一般的存在;于我,却是命中的福星。 他给我一半的生命,一路抽出我的好成绩,抽敛我的坏脾气。现在不抽了,却总在无意间帮我追我老婆,就凭这一点,他就算有万般不是,我也愿意奉养他终老。 父亲电话掛上后,拿着房东留给他的钥匙站起来就往外走。十几分鐘后他拎着一袋热食返来,放在茶几上又进厨房拿餐具出来,我厌厌的看他佈出简单的一餐水饺与小菜,撇开脸,不想去接他递过来的筷子。 过了一小会儿,父亲写了张字条塞我手里,我本来不想看的,眼尾馀光却看见他用掌根抹过脸,在眼角留下水光。 『爸爸不知道你的烦恼,爸爸不够关心你,你能原谅爸爸吗?』 我看着看着,突然也觉鼻酸,却已无泪可留。 我的情意,留不住,在思念间,后悔间,全化成泪水流乾了。现在泪腺无用,人也快烂光了,范源进回不回来原谅我,好似不再那么重要了…… 趴进沙发里开始昏睡,我不在乎时间的流逝,只知我还没睡够,突然有股蛮力扯起我的上身逼我坐起来,我神识还浑沌着眼睛来不及挣开,一道火辣就从我脸上袭来,将我的三魂六魄全都打回原位! (二十五) 是谁打我?只一巴掌就打得我头晕目眩,张开眼一片黑,一堆白的金的大小星星在我眼前的黑幕里乱转。 不太可能是父亲。他因外遇对象逼走母亲的事,在三个孩子及儿媳妇面前威严大失,快抬不起头来的他哪来的底气,这样对待替他卖命卖得差点掛在日本还是中横的我? 「你就是这样孝顺你爸的?你长这么大,连煮过一顿饭给董事长吃都没煮过,老人家辛辛苦苦走路去给你买,你居然好意思不吃?」左耳被塞进助听器,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像把锋利的刀剖开我的胸膛,话的内容像一隻兇猛的手拧住我的心脏,让我好不容易痛到习惯的心房剧缩再起,疼得我冒冷汗。 眼瞼眨了又眨,我逐渐恢復正常视物的能力,当我看清楚是谁打我,一双铁掌又錮紧我的胳膊,将我从沙发拉起来往浴室拖。 是他回来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不带雀跃之情,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他将我推坐在马桶盖上的同时,我也伸手去扳他的手指,脸往门外一偏,以眼神要他退出去。 他咬紧牙的看着我,似乎想说又打住,手是放开了,却是帮我脱衣服。 出去,我自己洗。我用仅剩的力气推他胸膛,他没被我推开,伸手又要来摘我的助听器,被我甩手拍开。 「不然我来吧,麻烦范先生打果汁……」父亲出现在门边开始解袖扣准备挽袖子,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塑胶袋,是几颗苹果跟柳丁。 「不、用。」伸指比向门口,我听见自己即将失去耐心的口气:「都……出去。」 「好,好,你洗好澡就出来,我给你榨杯柳橙汁。」手不动三宝的父亲比我还少爷,临走前提起水果向范源进使个眼色示意他跟上他。范源进在我父亲面前一直是模范员工,当然不好拒绝他。 整间浴室很快的只剩我一个人,安静得连呼吸声里的虚弱、不安与急促,都听得毫发毕现。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脚步虚浮的走向莲蓬头,打开水阀我不管水冷还水热直接就地而坐仰起头,让水流的衝击协助我醒脑。 自从懂事后,我就很排斥有谁怜悯我,更不要谁来让着我,潜意识里不愿承认自己有缺陷,不想与眾不同,偏生与眾不同,我只好用自立自强的外壳保护我特别脆弱的内心,自矜自傲的保护色,主要是为了掩饰自卑自嫌的内在。 我的好家世、好学歷,一直把这层保护色维持得很好。 直到我遇上范源进。 直到我在不知不觉间,向他逐渐揭开我的保护色,让他最后能随便一拧就直接拧到我的心,将我拧得痛不欲生、出血不止,致我于万死不復的边缘。 不能再这样了,我对自己说,你对他说过多少次我爱你,他可曾回过你一次? 哪怕是以开玩笑的方式,哪怕只有一个字。 都没有。 充其量,他只是同情你。他对你只是由怜生情罢了,连爱都谈不上。 这场澡,我洗得格外的久。当范源进拿着我的衣裤开门进来,一身泡沫的我正在冲水,待我搓净脸上的老废角质,才缓缓地转头去看他。 然后。 「对不起。」我微微頷首。 这三个字,我已说得习惯成自然,比我爱你还要顺n倍,因为我对他说过的话里频率最高的,就是这一句。 你不必向我回答你的决定了,我们就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变,可不可以?我将背靠在墙上,双手慢慢的比,将每个手势都比划到位。 他紧闭双唇,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回我一个点头。 这就够了,我闭了闭眼,请他将衣服都放着,我会自己穿。 他犹豫了一下下,最后还是依我的意思出去了。 除了公事,我跟父亲真的没什么好谈的,吃完范源进重新热过的水饺,喝完他榨的柳丁汁,塞他削的两片苹果进嘴里,我对一直小心翼翼观察我的两个男人比说我累了,转头就回房间关门、落锁,躺上床。 翌日,范源进跟我销假回去上班。就是决裂在即,他也不忘每天打一通电话问厂长秘书我的情况,不忘替我请假,真的是个很好的贤特助,内外皆善。 八苦又一,爱别离苦。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与他分开,哪怕他对我只是喜欢,没有爱。 没有爱,那就做家人吧。我总算了解母亲为何包容父亲一辈子,甚至一走了之,避而不见,图个眼不见为净,也不愿跟父亲办离婚。 原来,原来,原来。 我母亲遗传给我的,原来不仅仅,只有耳疾。 范源进,别担心,别怕我。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可以退一千步,一万步。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心甘情愿,终我此生,都不再碰你。 (二十六) 实际去做,往往比预想困难。 与恋人有过肌肤之亲,对彼此的敏感带瞭若指掌却不得不退入柏拉图式的相处模式,这当中难度比我所想的,还要高出许多。 科学家说,男性在演化过程中少女性一个环节,生殖与排泄共用一个管道,女性则是分开的。我有时会想是不是正因如此,男性无法泯灭的兽慾通常也比女性的强,嚐过性爱的甜头还想靠意志守住下半身的节操,也会比女性要来得更加不易? 这个问题,当时的我以为没有人会给我答案,除了我自己。 因为,我不会、也不想跟谁谈起这种事,我不愿跟父亲一样当隻留恋花丛的蜂,我只想做范源进这缸水里唯一的那条鱼。 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男人不是只有花心的,女人也不是只有专情的。我选择了范源进,他能忠于我,我也愿忠于他,他肯守着我,我便永不言悔。 我不碰我的爱人,我不出去外面找人,那生理问题呢?怎么解决?我不是那种天天都要发情的人,通常积个两三天,感觉会比较想,这时就交给俩位<伍姑娘>来处理,也就绰绰有馀。 同住一屋,同桌而食,同车进出,分房而居。我跟范源进的关係几乎恢復成单纯的上司对下属的关係,相处上我试着以朋友的规格而非恋人的对待他,于公于私若没必要我连他的手都不轻易去碰,范源进对我的表现没有多馀的表示,也不主动来碰触我,我想他这是认同了我的做法,也希望我能继续保持吧? 对他的渴望仍然存在,对视逐渐变成一种折磨,身体上心理上虽然一天比一天还要难受,我却尽量掩饰,要求自己以平静的态度,给予他最多的尊重。 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当时我以为往后就是如此了,没想到他却开始出现让我不解的举动,让我的自制力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我想在浴室钉上拉栓。>我写字条跟他吩咐这事,绝没想过这么平常、丝毫不含挑逗意味的一句话,竟是压垮我爱的这隻骆驼最后的那根稻草。 直到现在,我们住的屋子所有浴室都不准钉上拉栓,我爱人说这是预防有人在里面发生意外,外面的人想抢救却进不去。 这分明是藉口,是他想方便偷看我洗澡的藉口,浴室用途的喇叭锁用硬币就能开,要是钉上拉栓,我不想开门他却想进来,那就只有破门而入一途了。 我又不傻,我什么都明白,我只是懒得吐槽他罢了。 那天傍晚下班,他中途在一家五金行前停车,跟我比了拉栓的手势,我点点头,尽量不正眼去看他,只以眼尾馀光注意他在干什么已经变成我的习惯,孰不知我这样的态度太伤他,竟在他心里种下一辈子的心病。 到没有空调的小馆子用过海鲜炒饭配金针排骨汤,一回到租屋处我马上直奔我房里的浴室,准备洗去一身黏腻。 正当我冲净双脚掛回莲蓬头,关掉水阀拿起浴巾擦身体的时候,浴室门突然由外被打开,进来的人先以他一身的蛮力压我面贴墙的制伏我,再从后裤袋拿出一条事先系上活结的棉质童军绳将我的双手束在腰后,然后拽住剩馀的绳长将我用力的住外拖! 第六章 (二十七) 我这辈子还没被谁当牲口这样对待过,倒退之间就想着原来他倔得不如我,从一出浴室就一路跌了被拉、又跌再拉的走向我的床,直到面向下的扑倒在席梦思上,我都还不怎么挣扎。 会开始认真挣扎,是因为屁股挨揍了。我爱人第一次体罚我是最狠的,每一下拍上来都像炭火炙过,我痛得嘶吼狂叫、语喑难辨,不在乎自己正自曝其短。 我不轻易歧视同类,唯独对总爱出声、却连怎么说<你好>这两字都不认真学的那一类无法不看轻。 要我形容的话,大约近似士大夫瞧不起文盲的情结,就是没想过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也会这么没脸没皮没气质没文化的鬼吼鬼叫,事后某人还说我该感谢他心肠够软,都气得快中风了还仁慈的只用七分力,罚的手板子也没原本预算的一半。 他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胜过我的父母,我的反应有故意有真实,有逞强也有真倔,哪怕我缺点多多,哪怕我无一可取,我都不怕对他展现最真实的自我。 他放不下我。就跟我痛得像三级烫伤的屁股,现在甭想溜出他手掌心的施暴是一个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他将我翻成侧躺,看我撇开视线不看他,又捏住我下巴的两侧将我的脸转向他,力道大得我不得不持续瞪他,藉以换取稍微放轻的待遇。 「第一,你不该惹你爸伤心。自己的小弟满月,只託人拿一个红包过去,再来就不闻不问,怎样交代得过?」边说着,又加拍两下大腿外侧,辣痛马上从挨打的部位透出来。 「……」明明知道我不想搭理父亲的癥结,却还要我这聋子去虚应故事,难不成非得让别人看我笑话,你才踏实睡得着? 「第二,你不该直接开除厂长。他只是夹在你跟董事长中间的可怜人,你不让他做到退休,你良心过得去?」又捱三下都不换地方的,皮快辣到熟啦。 「……」他是可怜人,我就不是?我偏就要开除他,等他想明白自己错在哪了,能为我所用了,不再担任通风报信的角色了,再拉他回体系也来得及。 「第三,你……」范源进顿了顿,脸上的凶煞之气少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恼恨。 「你的脾气太差,个性也太乖张,太孤僻。」啪啪啪!我痛得咧开嘴。 「……」所以呢?我手脚都被束缚着,只能用咬牙切齿的以眼神挑衅,不,询问他。 「这都是因为,从小你家的人就太过忍让你,完全把你宠坏了,谁要得罪你,你就变法子整人整到死,就算是你最亲的人,你也不轻饶,我实在……自从生眼睛到现在,都没看过像你这样的。」 「……」喔?我真的有这么超过吗?我手上还没掛着哪条人命,应该还好吧? 范源进一手攥住了我的阴囊,用了几分劲力揉,又痛又爽的感觉好是好,却像菜里少了某样调味料。 「你不给我机会把话说清楚,就擅自做了许多决定,我想等你气消了再沟通,却发现你以凌迟我为乐。」 范源进把腿压上来,将我压成平躺,我痛得拱起屁股,范源进倒是笑了,手溜到阴茎继续搓,表情有几分上回提到剁碎餵鱼时的fu: 「我决定,我等够了,也受够了,你需要有人逼你快点长大,不然会永远只是个爱闹彆扭、幼稚加三级的自私孩子。」 「才不……不是!」不知道我脸上的委屈,范源进看见了没? 我对别人从没有像对他这么的隐忍,就算我真让他不好过了,那后座力不也回到我身上了吗? 「就是,你就是。」范源进蹬掉短裤,我情不自禁的睁圆了眼,因为他里头没穿内裤,还张腿跨着我跪在我下身的两侧,将捱打之后就一直处于半勃状态的阴茎扶直了,用湿润出水的龟头蹭、蹭、蹭他最后面的那个洞???!!! 「我先给你你一直想要的,等你没话说了,再来好好的惩罚你……」说到这里,阴茎最粗的头冠部份竟然插进去了,紧窒的内腔磨擦力大又暖和,爽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二十八) 他微着仰头,缓缓沉身继续往下坐,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我忍不住抬腰摆胯的顶他,引他咬牙向我瞪来。 「你急什么。」他的表情跟我说他正在忍痛,我可以想见他的坏口气。 手,这样会痛,我用口型说,我的手还被绑在腰后。 「没那么容易。」他又跪高,让我渴望他渴望到抽痛的那块肉从他身体滑出来,抓住我的肩让我背的上半部倚着床头,腰悬空,这样的姿势能让双手受到的压迫减轻大半。 「源进……」我没戴助听器,不清楚自己叫得准不准确,只知道他又横了我一眼。 「源进,源进,放开、我,源进……源进……」他又骑上来了,纳进我半根阴茎后缓起缓落、浅进浅出的,想深深埋入、狠命抽插的欲望对我的折磨越来越强,让我不顾臀肉的痛感,只想不住的挺腰。 「你想狠狠的干我,是不是?」认真的男人最好看,认真钓我胃口的范源进是我眼里最美的、謫仙一般的美男子,没有之一,就是唯一。 我点头,又摇头,不由自主的哀求他。 「爱你,我、爱你,放开……源进……源进……摸,要摸,放开……」这些话,不需经过大脑的组织就能溜出口;我爱他,不需要大脑的审核就能说出口。 他的唇舌贴上来,赏我一个短暂但霸道的深吻,然后又退开,用食指勾起我的下頷:「爱我?真的爱我?」 我用力点头,感觉我的阴茎被销魂的肉嘴多含一小截进去,吞吐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你爱我什么?」问完,他的舌又来舔弄我的嘴唇,我想回吻并含住他的舌留住他,又被他迅速的躲开。 我的理智急遽地褪去,脑细胞们已经被庞大又强悍的精虫大军悉数佔领了,翻译不出爱人唇语的我整副身心都被骑在我身上的这个男人完全的佔领了,几至颠狂的神识只懂得朝他不停重复着爱你爱你的告白,顾不上接收外界的其他讯息。 「你可知道,被你爱上,不是一件好事。」从这里开始,我言语上的对应都是范源进事后告知我的。 「我很想自私的佔有你一辈子,可惜不能。」范源进一手抚遍我的前胸,在那两颗小肉珠轮流轻抠不止,另一手继续往下摸最后探进结合点,去碰我还留在外面的那一小截。 「源进……源进……」我已声声恳求,只是犹不自知。 「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我们要长远在一起,不可能轻而易举。」他吻我的鼻头,轻如蝶舞,双手搭上我的肩膀,下身突然用力一坐,就把整根茎长纳入他的后庭! 喉咙释放一股长气衝出我微张的唇间,眼前爆出一束又一束冲霄的金光,他放松的括约肌温柔的包拥我的海绵体,亲密到不留缝隙,恍若默契天成,快感强到我有了立刻就射的衝动。 「我……唔……后面这个洞,真的……嗯……让你感觉……这么舒服?」我的表情肯定将我的快感全都表现出来了,惹得他面带痛苦却目露怜爱,似是感触颇深地望着我。 还好他没立即就动,维持半跪半坐的姿势等我适应,否则我还真是没把握能忍得下来,让这么美好的事能继续下去,不要那么快结束。 「志彦,说你、相信我。」范源进平时不流手汗,扶住我的双手手心却湿漉漉的,不知是运动出的汗,还是被生生地痛出来的。 「说,相、信、你,我就……放开你的手。」感觉到我下身动得急切,他反而将身体沉得更实,不愿让我痛快的进出。 (二十九) 一直被吊着,给吃却不管饱,在体内横衝直撞的情慾掺入负面的情绪,暴怒从我的黑暗面趁机抬头了。 范源进没想到我会突袭他,被我一记头锤撞得上身往后仰,顺势起身将他压倒后我有好一会儿痛得直抽气,刚刚阴茎拔得太慢,范源进倒得太快,我的大宝贝差点就被我自己给搞折啦。 下身的痛楚唤醒部份的理智,望着范源进黑下来的俊脸我不敢马上挺茅寻洞插,而是等他发话。 「刘志彦,你到底,相、不、相、信、我?」揉着额头,一字一字说清楚,他对我总有用不尽的耐心。 我没手能帮他揉,只能点头,被他巴了下后脑勺。 「说!」 我又莫名怒了,用力地将肺叶里的空气推出体外:「信!」 「任何事?」他将腿抬高屈起,靠在我的身侧,扶住我的阴茎,一寸寸的推入他露出的后穴,「无论如何……唔……都相信?」 他真的很懂按耐我,我是那种只要饿了就没耐心没风度的人,格外格外的容易生气,任何一种形式的饿都一样。 他的眼神太执着,我隐隐觉出他问这话的不对劲,逻辑运作却深受精虫袭脑的干扰,一时竟没想到要反问他何来此问。 俗话说,温柔乡就是英雄塚,我最英雄的器官进了我爱人最温柔的销魂窟之一,理智啦、直觉啦、什么拉拉杂杂的,跟他给我的快感相比只能是浮云。 「嗯?」他以拥住我的姿势将手伸到我身后,拍拍我的手暗示我先别急着动,指上犹如有眼能观似的解开绳结,速度很快,感觉很熟练。 「都、信。」总算肯放我自由了,我将脸贴在他颈边蹭,下身转着圈磨他。 跟吊砖头相关的技能,果然都是他的拿手绝活。拿绳子打活结套我是,吊得人不上不下也是,我爱人哪天要是当牛仔肯定也是很快就上手,哪头蛮牛入了他的套,都只有乖乖任他摆佈的份。 他叹气了,我不用看,只消脸的触觉就能精准掌握,将他的喜怒哀乐全都分得一清二楚。 「那,你?」我将绳索扔得远远的,双手推着他双膝将腿尽量往他胸前压,胯下开始尽情的衝撞。 他没回我,双手扳住自己的小腿方便我尽情的干他,头一下子偏向一旁一下子后仰,眉头紧蹙双眼紧闭,喉结推进口里的似乎是呻吟,看不出是痛苦多,还是欢愉多。 我憋得狠了,双手自由后只顾着仰头享受苦干蛮干的痛快,没有多想这次干的位置偏后,对他来说太勉强, 范源进这时都奔三了,平时也没看他练功拉筋的,身子自然不像孩童或少年们那么的柔软,我又撞得毫无节制,承受上难度大得他整张脸都涨红了不说,一层叠一层的细汗也飞快的、匀匀的冒满他全身,与他肩背接触的米色床单湿出阴影,看起来颇像绕住他的浅灰光影,随着我抽插的频率越来越快,入侵的角度越来越刁鑽,那圈光影也越变越变大,布料湿得水份快要反渗了。 「说!」尾椎通腰阵阵酸麻,我知道极致即将降临,用力将他双腿劈开攻得猛又急,我俯身胸贴胸地逼问他。 「我爱、你!」你呢,范源进?我吮进他下唇,用上排门牙将他唇内磨得渗血味了才放开,抬头等他的答案,阴茎在他后穴里蠢蠢欲射。 我、刘志彦、说过n+n次的我爱你,老早就爱惨了你。 你、范源进、就会要求我说爱。那你呢,究竟爱我不爱? (三十) 「傻……瓜!」他动了动嘴巴,口型不大,含住我的肉壁突然绞得特别用力,我痛到锁不住精关,就这样把万子千孙交代在他体内,射过后,海绵体软下来的速度也比平常快。 总算痛快了,我一如既往的想要整个人瘫在他身上,他却皱起脸咬紧牙的推开我,扶着右腿在床上左滚右滚的,我看见腿肚上的肌肉正在跳,连忙帮他扳直兼按摩。 「腰。」我花了几分鐘才揉松那块紧张的腿肌,正将他的腿放下来他又拍我手肘一下,伸指比比他的后腰。 趴着,我比,他翻身翻得一顿一停的,我马上捏起一颗枕头挪过去帮他。 让他趴舒服了,我探长上身去揉他的腰,他握住我的手肘扯了下,引我看他。 「不要愁眉苦脸的。」 我忍下叹气的衝动,微点一下头,他却不放手。 「我对你……要是没感情,我能让你想这样,就这样?」 我嘟起嘴,不满意这么拐弯抹角的答案。 「好吧。」他将我的上身拖近些,伸手压下我的后脑勺先啵我的嘴,再摸着我的嘴唇说:「刘志彦,我也爱你。」 小学被叫过哑巴花的我登时笑得像朵喇叭,不,牵牛,也不,是香水百合花,手上比得飞快: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他没张嘴,脸上的笑很神秘。 告诉我嘛,我边比边摇他胳膊。 「又不是一下子的事,怎会知道什么时候。」他拍拍他的后腰:「不要偷懒,快按。」 日久生情?我要是不问全,那是连睡都会惦记着,睡也睡不好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他拉我的手搁他后腰上:「快按!」 好吧,我点点头,开始认真给他按摩,心想等他舒服点我换个不让他难受的姿势,持久的再跟他爽一回。 他不知道我的意图,等我缠缠绵绵的以吻以手在他背上臀上印满我的口水印之后,他不仅果冻条硬成蒟蒻棒,刚刚没有获得眷顾的阴道乾都还没乾就又吐水了。 「你还真贪心。」他翻成侧躺,手指往我鼻头弹了下,痛得我泪汪汪。 不一样,这次换个圈插,我边比边说,手又摸向能衬得我勇得像条龙的那穴风水宝地。 「你喔。」他一脸无奈的推开我的手,坐起来,用下巴点向床头:「坐到那里去。」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希望,举手向他行了个军礼马上爬到他要我坐的位置去乖乖的坐好,眼巴巴的望着对我鼻出长息的他。 「这次,你要哪个?」过了一两分鐘他才有动作,靠过来扶我肩膀跨我腿侧的跪起来,明知故问的试探我的良心。 要是我敢再覬覦他的后庭花,我的琵琶骨肯定要被他捏碎的,才不笨的我半瞇着眼去摸汁水淋漓那处,大概是我表情太色了,他又动指弹我眉间。 「你就知道折磨我。」修理归修理,他还是拉开我的手扶着我的阴茎,用我的龟头拨开阴唇来来回回的擦着阴道口,认真做着前置作业。 真好啊,在他逐渐坐低、一次就把我的标枪全吞进他体内的当下,我幸福无比的想着我总算得到这个认真的男人,他连身带心的,终于全都是我的。 握住他的腰,我在我每次上顶时用力的将他压向我的胯,相较他比方才那次明显要和缓许多的脸色,我得到用哪边对他来说才能舒服的资讯。 这时我还没查到肛门里面有前列腺这回事,不久后又遇到一件心烦事,此后有好多年我都没再碰过他后庭,直到我逛上了同志论坛,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应期过了连着做,很多男人第二发都是格外持久的,我这超过平均值的又怎能例外?这一回我不仅干得他阴道抽搐、四肢脱力,连那根蒟蒻条也一併被我干到吐精。 雄风大振又心心相印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好到我在射精的时候脑筋一片空白,对外界的感应过了良久还恢復不过来。 <喂,昨晚你来找我,是不是先做了准备?> 一直到次日下午,精虫干扰不復存在的我坐在会议室,走神之间突然想到可疑处,这才后知后觉的写了张字条夹在文件夹,面无表情的推给坐我正对面的他。 <迟钝。>他只回我两个字。 回家后我扯住他不让他进厨房,不屈不挠的又问他一回。 「是---我做了扩张,因为你太雄伟了,我怕裂肛,为这种事送急诊你可以无所谓,我却不行,这样说,够清楚了没?」他边说边比,不忘称讚我的尺寸,真是有够迷恋我的那话儿。 我冷下脸放开他袖子,放他进厨房下水饺,转身走进我们房间把那组仿真阳具翻出来。 是哪一根?我拿到他面前打开盒子问他,差点就害他被一颗水饺给噎死了,我又错了一回。 我就知道是这样,瞪着我爱人比的那两根,我真恨,但我没有明白的表现出来,更没对我爱人这样说,因为连我都觉得自己脑里正在run的逻辑,非常的怪异。 我还没进过的地方,这两个死东西竟敢先我一步进了?我睡到半夜起来嘘嘘,看着我的大宝贝,睡眼变利眼,稍早的那笔新仇来势汹汹地再度浮现我心间。 轻手轻脚的进房,打开抽屉跟盒子,把那两根挑出后,再出到客厅找张报纸捲起来。 上班后,开完早会,我趁范源进还在会议室跟新厂长的秘书讨论公事,从公事包拿出一捲报纸包的不明物体再找一个公文袋装起来,走到焚化炉区找着工友亲自吩咐他,要他下一炉一定要扔进去一起烧。 工友很恭敬的答应了,我也笑笑的走了,到了中午,我爱人拿了个便当进来问我:「你早上去废弃物处理区视察了?」 我点点头,拆开筷子打开盖子,专心的吃饭。 「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有什么新想法是吗?」 我摇摇头,认真地品嚐极富盛名的池上便当。 <想跟池上米并驾齐驱。>吃完便当,我拿行事历翻到最后一页的备忘栏,用粗笔写下这行大字。 我爱人抬头看过来一眼,然后淡笑不语的继续收拾,用餐巾纸揩去茶几桌面的油水渍,再将空的便当盒束起放进垃圾桶。 我坐下来默默的等,等他收拾好,走过来告诉我他的想法。 「就快了。」他一靠过来,就用他的大拇指擦起我嘴角的一粒熟米:「用你从台东收回来的种下去改良的新品种就快收割了,我有预感,你这次就能成功。」 (三十一) 我最后成功了吗?依我的标准来说,没有;依我爱人的标准来说,我已留名在内政部农委会的水稻沿革大事记之上,等我百年后,就可享受名垂青史的名人规格了。 在我愤而离家前,与我合作的农家们总共配出十三项新品种,秈米(在来米)品种佔六,蓬莱米佔四,糯米佔二,长米佔一。其中的台梗n号、s号,台中秈x号成功获得日本客户的青睞,每一季的订单都见涨。 不过,完成我最高目标的,却是我在任上聘的那位女性农业博士。 我为了开拓欧美市场的大量订单,连连以最自豪的品种、用低价促销的方式、走连锁超级市场的行销路线,在许多国家遍投叩门砖。 我的策略是不惜成本,就盼吃上癮的回头客能越来越多。至于这一块的亏损,自然是由内销以及销日的盈馀来补平。 女性农业博士原本是技术顾问,我甩手不管后父亲不知听了谁的话,竟破天荒的不再歧视女性,拔擢她接替我做三个厂的总经理。 她未婚,有拼劲、更有头脑,耐心的缩小范围以温度、溼度、配上不间断的杂交去微调台中秈x号,她在改良上有慧根又有恆心,成功绝非偶然…… 问我为什么要辞职?唉……说来话长,往事不堪回首。 什么?真的想听?不嫌我厚话(话涝)?好吧,那我就大概说说,大家就随便听听吧。 丈夫有外室,不只一房,还把外头的野种抱回家来交给女佣跟大儿子大媳妇的孩子们同吃同睡,母亲悲伤一阵子后算是心死了,不想再回那个家,想振作重心却无处可放,看己腹所出的三个孩子也就小儿子尚未成家,索性旧皮箱一拎,跟自家二弟一番比划,让二舅将她送到我住的别墅来。 先前找不到现在热呼呼送到我眼前的大活人,我怎么可能不高兴,不欢迎?可当母亲真的住下来,才三天,每天从踩进家门的那刻起,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原本无比愜意的两人世界,突然加进来一个时时留意丈夫、什么都替他服务周到的婆婆,还找人给丈夫安排相亲的饭局,寻常当人妻子的这时会做何感想?应该是生气吧? 偏偏我爱人,他就不是寻常人。母亲安排好,他就载我去,从不拉下脸,从来不抗议,跟我在办公室的里间,那仍旧是玩到尽兴,尽情缠绵。我看不透他内心的盘算是什么,问又问不出结果,索性我也横下心当个顺从的乖儿子,对这样的安排淡然处之,不再拒绝。 反正我就是看谁都不中意,你又能耐我何?我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没想到跟我越来越有默契的爱人对这事,却是与我想法迥异的。 欧美市场这边,我採取先打进北美、再前进欧洲的策略,经由相熟的外贸公司将样米与报价送达美国各大连锁超市竞价竞了好几次,总算在两个多月后有了好消息,一家由华裔股东主控经营权、旗下有八家分店的中型连锁超市愿意让我们上架试卖,试卖期三个月,消息传回来刚好是夜间,当晚我在床上烙烧饼怎样睡都睡不好,因为我爱人从我母亲来同住那天起就住回他自己的房间,小伙子有一肚子的兴奋话却没法跟媳妇上床说,说完顺便那啥那啥的打一砲,这种感觉真的不好,不好,很不好。 三个月,对当时的我来说过得比平时慢,还好有我爱人时时的在身心上满足我,抚慰我,让我能状态良好的迎来一纸三年的合约。 虽然合约内容比较坑人,要求我这边三年的供货都要给固定价格,我却不介意,心想通往成功的路途,每一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还是兴高采烈的请我爱人在高级餐厅办了场吃得到鲍鱼鱼翅的员工聚餐,我兴匆匆的请了十四天的公假加特休,打算跟我爱人搭机去美签好约,顺便再渡个甜蜜的假期。 我却没想到,我期待再期待的honeymoon竟让范源进破坏了,他安排的行程不好,不好,非常的不好,让我很愤怒,心情很糟糕! 问我怎么个不好法?如果你爱人没有事先知会你,与你赴美两周签约只花了一天,之后有十天他带你住在当初替他检测dna、评量他性向的医疗中心附近的旅馆里,天天往医疗中心跑说是要<调整>我的性向,甚至还逼我吃心理医生开的药,你说说看你说说看这样的蜜月你能觉得好吗? 你受得了吗? 能吗? 至少我不能! 第七章 (三十二) 一开始,范源进跟我说就是心理成熟测验,串个证词问个口供,不,是写写卷子对话沟通什么的,我不想花时间做这个,都看在他一本正经的频频要求下勉强配合了。 就跟他了解我一样,我也了解他。这里离家乡是以万计数的远,连心理医生朝我比划的手语都不同语系,我要是不顺我爱人的心意,哼哼,他随便将我关在一个没有纸笔,没有食物饮水的房间里不管我,等十天后死透了再租车将我拖到沙漠挖个500公尺的深坑弃尸埋掉,我家的寻人啟事就算满世界贴上一万年,相信找到我的机率绝对低于1%。 测验做了三天,临走时竟然有药得拿?当晚范源进对我说,我得吃药将我对女人的兴趣找回来的时候,我怒得想揍他几拳! 我不吃!我手上比得坚决,双唇紧闭,恨恨地瞪着一床之隔的男人。 「刘志彦,是你说要相信我的。」一手握杯,一手捧药,范源进没有马上跳过床来逮我,而是先对我动之以情:「你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又怎么可能会害你?我的出发点都是为你好,你……」 「不、要!」我没病没痛的,不需要吃药!他移动,我也动,不让他有机会近我三步以内。 突然,他僂着身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边柜面上,我担心他会突然扑过来,整个人像弓弦一般绷得紧紧的。 「我只问你一次,你妈妈对你的期望,你是怎么打算的?」嘴说着,空出的手佐起手语也很流畅了,这是他不分日夜守着我,一守就是一年半的成果。 我能怎么打算?我已经有了你,我也不想要孩子,我都跟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 「……我没忘。」他闭了闭眼,擦了下额头,捏了捏鼻梁,看起来似乎很累:「你刚说的那些,只是你个人的意愿,并不是你父母的。」 只要我没意愿,他们强迫不了我! 「志彦,如果说,我……也赞同他们的想法呢?」 我的手停在半空,暂时无法担任沟通的工具。 见我被他的话急冻了,他也垮下肩膀,看起来很伤感。 气氛也在这一刻凝结了,他不说话我发愣,直到我把收到的讯息解好码,才理顺他的话外之音。 「是、妈妈?」给你压力?我母亲希望我能有个完整的家庭,有个温柔扶持我的妻子,有群跟我一样争气的孩子。她的观念不认为遗传疾病是种原罪,应该要避免生育。 我出声问,范源进却没有望过来,我迟疑了下才靠过去,一到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就被他搂住腰往床上滚。 「不要这样,先听我说!」我的挣扎让他吃了些苦头,有的淤青过好多天才消:「看着我,听我说!」 他制住我下頷,我忍住掰开的衝动,拳头还是捏得紧紧的。 「我的dna是xy,我是雄性。」他说得很慢,嘴唇绷得很紧,将我快掉了的助听器塞好:「身体会出错,有可能是胚胎时期受到母体环境给予的影响,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分裂后发育出现异常,女性性徵没有消失,就这样留了下来。」 「……」 「你找个正常、家族没有聋哑病史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会是健康的。」说到这里,向来硬气的他眼眶都红了,声音有点哽咽:「我会一辈子在你左右,我发誓,你结婚后我还是你的左右手,我不会离开你,真的不会……」 我看他说,看得十分专注,看到都快斗鸡眼了,他以为我没听懂,停了几秒发现我没反应,便又復述一遍。 「爱你,男……的,还,是……女的,都、没有、关係。」我放开拳头,用手语打断他,口手并用的明我心志,忍着不挥拳揍醒这个鑽牛角尖的傻瓜。 我说爱你,那就是爱你,跟你是公的还是母的,都没关係! 他看我比,看得眼底泛水气。 我爱你整个人,整个灵魂,你当真不懂吗?我捧住他的脸,亲吻他的双眼。 一併吸乾他忍着不外流的泪。 (三十三) 妈妈知道了?等他情绪稍平,我又去吻他的唇,然后问。 他也回吻我,边啄边回:「没有。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你倚重我,觉得可以从我这里下手。」 我不轻不重的,拍了下他了的左脸:「笨蛋。」 「我发现你骂人的时候,咬字特别顺,特别清楚。」他总算笑了,压力感正从他身上褪去。 药,我不吃。老婆,我有了。孩子,可以从我家族里过继,你想养几个,我就去要几个。 「……好。」他想了一会,又问:「一定要有血缘吗?」 不用,你想要哪个孩子,我们就养哪个。 「嗯……啾---我家的志彦果然是个大好人。」嘴对嘴大大啾了一下,他转头下床把那些药全扔进垃圾桶,然后上床继续啾我。 既然第三晚,我就明确表达拒绝接受<调整>的立场,那么,我们又怎会在医疗中心待到第十天才走? 因为我性善心软的爱人第一天就收到邀请,考虑了两天决定留下来当几天的白老鼠,不,研究对象。我竭力反对,却不管用,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全程陪同。 范源进深知我脾气,原本不同意,却拗不过我的苦苦哀求,只好随我。 「你要保持客观的心态,看见什么都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发飆,不可以搞破坏。」我爱人再三叮嚀我,我自然是先应下再说。 研究分心理与生理两分面,不完全是同一批人马,我看了几天,倒是不见给我开药的那个臭脚仙啊(註)。 (註:臭脚仙啊,草地大夫,意思相近于江湖郎中。) 大部份的测验还算好,我可以从旁观察这些人,揣测他们的心理活动,推算出他们对我爱人存有多少善意。可当我看见自己的爱人全裸的躺在病床上,被一群外人围观他的下体,还有几隻戴着手套的毛毛手对那些原本只有我能碰的器官摸过来捅进去的,其中那几个看热闹的还不停交头接耳、你说我写的询问并讨论外观、长度、触感……等等的,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变成一件难事,因为我整个人不爽,不爽,超级的不爽! 「风度。刘先生,注意你的风度。」听见我的手錶在另一张病床的床尾栏杆敲出焦躁的旋律,我爱人转头提醒我,眼神带着笑意。 哼,有人要紧他,在乎他,他当然笑得出来啦。当天的研究结束后,我臭着脸回到旅馆,问他总共来八天了到底还要耗在这耗几天,他居然搂着我笑呵呵的乱亲一通,揉乱我头发直夸我宇宙超级第一无敌的可爱,轻易的带开了话题,不愿正面回应我。 果然,我的预感宇宙超级第一无敌的准确,最后那两天我也被我爱人说服,被带进了剩馀的研究里。 没办法,我跟范源进的互动太明显了,不用特意去说,那群人每个都看出我跟他是心意相通的一对。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场灾难,只剩最后的三天半,有国际驾照的范源进租车载我沿路看风景,玩到黄石公园再折返。 心结解开了,压力解除了,那三天半我们有空就做,一嚐到野合的滋味我就停不下来,次数多到搾得我虚脱,回程在候机室在飞机上我只醒来吃一餐,其他时候我只顾着养眠造精,将身上的财物全都交付给我万能的老婆看管。 回到台湾,回到我的岗位,回到日常生活,我不再与母亲虚蛇委蛇,开始明确拒绝她每一回的安排。 妈妈,不要再给范特助压力了,他只是我的员工,对我的影响力有限,你这样为难他,小心他辞职。 妈妈,我不要结婚,不要孩子,原因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是吗?你不要一直造成我的困扰行不行? 一次两次,五次十次,妈妈被我比划的内容激得掉泪,数不出是第几次,她总算正面比出她的心结。 妈妈知道,你从小就怪我把这种病传给你,如果可以选择,妈妈绝对不会把你生成聋子,你是妈妈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啊,你明白吗? 妈妈帮你找对象,只是希望我有天老了,死了,没办法照顾你了,你身边还有人能陪伴你,爱着你,不让你孤独到老,死在哪个角落里都没人知道,没人给你收埋,没人给你立牌位,逢年过节给你祭拜! (三十四) 母亲比到后来泪流满面,却听不到什么哭声,她跟我一样不爱咿咿呀呀地嚷嚷,她一直都是高贵贤慧有教养的刘夫人,是第二房的正室夫人,迄今仍是,假一赔十。 (作者忍不住要吐槽:喂刘先森你够了喔,还赔十?外边两个就恼得不回家了,十个还气不死你老娘!) 我已经有人陪,有人爱了,我多想这样告知母亲,可惜时机尚未成熟。 我抽起一张面纸,靠近她亲自给她擦泪,等她自己将面纸接过了,我才继续劝她:结婚不是买保险,不是万无一失的买卖,结了就要互相负责,没有感情基础,两人都会很辛苦的。 感情可以培养的,妈妈边吸鼻子边比划,鼻水都要流进嘴里了。 好吧,就算我真的顺您意思娶了个答应我条件的,知子莫若母,您也知道我心眼小,爱记仇,要是被我知道她喜欢我们家的钱,多过喜欢我这个人,我绝对无法容忍的。 见一张湿成一小团,泪水鼻水还不见止势,我整盒拿过来放母亲面前,让她也能擤擤鼻涕。 要是衝突大到我杀人洩愤,或是看破一切去出家,您只会比现在更加地难受,更加地操烦我的未来。 杀人?你就是学法律的,怎会不知轻重?妈妈还想继续,范源进打开客厅大门,提着妈妈开菜单要他去市场买的食材走进来,及时救我于水火。 虽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时间却是销毁一切的最强腐蚀剂;无论是多好的回忆,还是多糟的伤痕,在祂的推磨下,总有消逝淡去的那天。 妈妈难过几天后总算想开了,至少是对于我的事情想开了。她不再问我相亲结婚的事,找我爱人的时候远多过我这亲儿子,我不只一次看见她拉着我爱人偷偷摸摸躲在厨房开小会,我对我爱人的情意与敬仰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永无止尽啊…… 拿下美国第一笔订单后,半年间我又陆续拿到北美区另外两纸规格与第一笔相仿的合约;奉太上皇之命一併接下另外两个厂进行改革的那一周,送英国的样米也通过该国官方认可的民间机构一连串的卫生检验,这又是一个里程碑,我在办公室里搂着爱人激动得鬼吼鬼叫,他被我甩得七晕八素的,脸上掛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志彦,这个……周末,跟我……唔……回家、啊!见爸妈……」白日宣淫的跟他锁进里间,就在我差点把他干昏的前夕,他突然向后勾住我脖子贴在助听器上来这么一句,成功的让我一洩如注了。 「……不想吗?」侥倖逃过一昏的他喘匀了,又开始用背用臀来蹭我,向后望来的侧脸上有着浅浅的期待。 我摇头,将阴茎抽出来,躺下来示意他趴上我胸口:我担心你爸妈不满意我。 这是真的,不要看我这么有自信,一想到泰山泰水嫌弃我听障,不赞成儿子继续留在我身边,我就心烦意乱,心悸胸闷。 「不会的。」他用手指描我眉眼,眼里有着深深的眷恋:「只要我喜欢,连我家的哈利都会接受你。」 哈利?哈利是什么东东? 「我的小宠物。」亲了亲我的心口,贤慧的特助将总经理拉下床熊抱去洗漱,拒绝总经理oncemore要求的贤内助,不,贤特助边叮嚀下午还有会要开边帮总经理冲澡,洗到重点部位手劲特别轻柔,搓得特别久,这般舒坦的日子真的是很好,很好,超级好。 周六下午,跟我爱人回他<娘家>,看见一头有史以来我见过体积最大的白色长毛犬衝过来狂吠我的座车,听见范源进摇下车窗柔声地唤牠哈利乖,不要叫,我总算知道哈利是什么东东了。 牠是什么品种?看爱人跟那隻吠声震天的大毛犬玩亲亲,我缩在副驾驶座不肯下车,惊恐之情恐怕掩不住。 「大白熊犬。」我现在知道我爱人的力气为什么这样强大了,除了吊砖头,他竟然能把后腿立起来、前腿能轻松地搭在他肩上的<小宠物>抱起来,让牠离开地球表面! 「学名是大庇里牛斯山犬。」然后,不仅让牠离开地表,还能抱着牠走好几步,让牠鑽进车里前腿站在驾驶座的椅面上,偏头凑过来闻我! 牠妈的这畜牲不会突然张大嘴,一口啃掉我英俊迷人的脸吧? 虎落平阳被犬欺。属虎的我小时候跟爷爷去亲友家做客,被主人家两隻德国狼犬咬破裤脚追上树,从次我就成了这句谚语的最佳代言人。 所以,我很后悔,当时发自内心真诚的懺悔,懊悔我怎么一直都没告诉范源进我真牠妈的就讨厌大狗! (三十五) 据说宠物养久了会像主人,跟哈利不得不处在同个屋子大半个下午,我总算相信这说法确实有几分道理了。 「大概是右后腿的关节出问题,血统名贵的哈利才会被弃养。当时我刚好去了趟流浪动物之家,看见牠觉得很投缘,就把牠带回家了。」哈利趴在主人脚旁,垂头枕在前肢,好脾气的任我爱人搓牠大头。 不只一次,这一人一狗露出的表情同步且相似,在主人腿边跟进跟出的哈利刚刚当小帮手先顶开门扇让我们进客厅,那贴心劲儿跟牠主人一个样,简直是动物版的贤慧范特助。 我看牠走路走得很好啊?我比,尽量不把身体挪到沙发最远端,让牠看透我的惧怕有多少。 我爱人笑了笑,把牠的大食量、花一笔钱重建右后腿关节,天天找时间陪牠散步做復健、离家了央家人继续照顾哈利的过程大略地交待,正说到他离家后每每打电话回来爸妈都抱怨哈利常常夜哭思主,泰山泰水这时也进门了。 「总经理你好,我是范源进的爸爸啦,很欢迎你来。」晒得很黑、个头不高、看起来五十出头的男人满脸笑意的站到我面伸出手,我连忙站起来与他握手,用力的点头。 「对啦,很欢迎你来做客。」朴实的女人微微笑着,有些靦腆有点好奇,手上提得大包小包的,范源进站起来想帮忙,马上被她挥手拂开。 「不用随我进去,你在这陪人坐就好。」泰水不让提也不让跟,说完又对着我不住点头,将我从头到脚迅速但仔细的看过一遍,这才转身走进里边去了。 泰山接手泡茶,很客气的问我爷爷跟爸爸的近况,我爱人充当翻译,十几分鐘后我不仅了解原来他与我家长辈们算旧识,我家十年前房子翻新找的包工头就是他,也体认到泰山泡茶比我爱人捨得下血本,一杯50ml而已,我竟然得分五六口才能喝完。 我可是喝惯黑咖啡的人吶,那膨胀到壶盖快盖不住的茶叶量泡出来的哪里是茶,简直是最纯粹的液态儿茶素。 我喝了好几杯,心想我可能得失眠一晚上了。 泰水进厨房没多久,水果、小点心、小菜就一盘盘端上来,当她坐在我对面,不停示意不吃动物内脏的我快嚐她滷的那些鸡鸭内脏,我爱人不帮我解围还用拳头遮着嘴直笑的举动让我很无奈,决定回去后要好好跟他算这笔帐。 等我整个人连身家能说的都被问得一清二楚,我爱人的姊妹们也到家了。 有四个?我用眼神问,手指挺出四根。 他还是笑,比出六,我当时就震惊了。 范源进曾说过,他这辈子为了家人都不会变更性别,不仅仅是为了面子问题,还有些别的。 我当时也没追问,因为我觉得他的官方性别对我们实际相处上的影响并不大,最后两边亲友知道了能够接受愿意包容也就够了,直到看见那批没有到齐的娘子军团,我总算明白我爱人的顾忌。 回家的这四个,有三个结婚了;生下来的五个第三代,都是女娃。 看哈利头被二姊的大女儿抱住,身上趴着三姊的女儿,尾巴让二姊的小女儿拽住,我登时也跟哈利一样觉得负担有点大,前途有些渺茫。 难道,我得一辈子跟我爱人当地下情人,连在彼此的家人面前,关係都见不得光? (三十六) 爱人的<娘家>是两栋打通的,左青龙是神明厅,右白虎才是客厅,接近傍晚姊姊们将神明厅的桌子整个塞进神灶下挪出位置,打出两张圆桌摆上许多高脚圆凳,看来这顿晚餐吃的是团圆饭的规格。 晚归的两位妹妹都是大学生,一个在台北一个在新竹,一道进门时朝我笑着打完招呼就鑽进厨房帮忙洗菜呈盘的打下手,应该也顺便跟姊姊们八卦几下哥哥的上司。 大姊夫二姊夫三姊夫也在用餐前半小时赶到,我从客厅茶几被请到隔壁厅其中一张圆桌的主位上,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坐着听、默默地被人看,感觉自己挺像木栅动物园的原住民,还是绝不冷门的那种。 哈利与孩子们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追逐嬉戏,我在圆桌旁椅面还没坐热,范源进跟泰山就被厨房里的遣去杂货店跑腿。随丈人做土水的大姊夫拿来纸跟笔,三个有官方授权的连襟们围着我开始你写一句我写一句的套我话,不,欢迎我这排行老四、还没得到官方认可的准连襟,看三姊夫还穿着义警的制服,我有种被捉进派出所轮番逼供的错觉。 从<刘先生只是阿进的老闆吗?>、<听说阿进就住在刘先生的家里?>、<刘先生对阿进的感觉是怎样的?是兄弟,还是?>……到<你跟阿进应该同房了吧?>、<阿母有说过,阿进很满意你喔>、<你除了阿进还会另外娶妻生子吗?>……我被问得战战兢兢,手心的汗一下子就把纸张滴湿了,望着那三双正经但不失友善的眼,虽然犹豫难免,我还是很勇敢的每句都回覆了。 我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实话。我说这辈子,我只打算珍惜阿进一个人,绝对是我的肺腑之言。 三个连襟可能没料到我这么配合,轻松愉快的就达成太座一家吩咐的任务,不禁在你看我我也看你的同时,笑得有点深意。 「嗯,你不错喔。」三姊夫拍我肩膀,我被他拍得差点给口水呛着,他打开一瓶他带来的自制枸杞酒倒了四杯,塞最满的那杯给我:「来,我乾杯,你随意!」 家里开麵包店的二姊夫比较文身,目前看来最是寡言,举杯与我轻轻一碰前塞了个老婆饼给我:「先垫肚子,加油。」 「哈哈哈免惊啦,等一下阿爸问你就老实说没关係,我们都会帮你的。」大姊夫笑嘻嘻的把纸笔塞给我,跟我乾杯后又开一瓶不同口味的,补进我杯子的金黄色液体人参味真重,光是酒气冒上来,就醺得我头晕。 不过,也多亏这些餐前酒,让我平白生出许多勇气,用餐中途我突然站起来拿出我事先写好的<陈情表>,对泰山低下头双手呈上,把两桌人的目光全都吸到我身上。 「先坐下,先坐下。」泰山接过后没有马上打开来看,只是,他似乎已经猜到什么了,客气的笑容几乎悉数隐去,但还是以礼待我,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有话吃饱饭再说。」 我微一頷首听话的坐下来,一旁的范源进用鞋尖踢我脚侧,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也跟他爸一样正经八百的凝重起来。 怎么回事?他用眼神问我。 没事,我勾起嘴角,捧碗前用左手先轻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这是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意思。 刚刚食慾还很好的他,顿时搁下碗筷。 「阿进干嘛啊?快吃呀,你不是说我的炒三鲜再咸再难吃,你都会帮我全部吃完的吗?」催我爱人吃饭的是大姊,看她在我与她弟身上溜来溜去的眼神,我大概推测到是谁要三个姊夫审我的了。 照这么看,刚刚大姊夫写的那句<阿母有说过,阿进很满意你喔>,有可能是灌了水的?其实……其实泰水根本还不知道我跟她儿子……是亲密爱人的关係? 想到这里,我还以为自己会出现忐忑不安的反应,可是并没有,因为大姊夫也用他沾满尘土的拖鞋边,不轻不重地碰了我的手工皮鞋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很信任大姊夫。事实证明,他也从未让我失望。 第八章 (三十七) 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起码让三个人食不知味。泰山是第一个离席的,几分鐘后他站在连接两间厅堂的门前对我爱人招手,我跟着想起身他做了个手心向下的手势示意我别跟,我只好笑笑的坐下来,继续消灭碗中不见减的食物。 时间在这时对我来说变得格外漫长,大姊夫藉着把茶满上之际贴近我说了句大丈夫(註),我回他一句谢谢,他居然惊讶得大啊一声。 (註:大丈夫,日语汉字,罗马拼音是”daijoubu”,等同中文「没关係」的意思。) 「你、你会说话!」大姊夫一脸意想不到的样子,实在很有喜感。 明知我听障还要跟我说悄悄话,是你呆不是我厉害啊,我边在心里这样想边把右耳的助听器拿下来,要笑不笑的放在手心给大姊夫看: 「助、听、器。」耳洞被塞久了会痛,我一般只戴听力较好的左耳,这回是因为初次拜访岳父家、希望能给爱人的家人最好的印象,所以才两颗都戴出来。 「你真的会说话耶。」大姊夫望向大姊,大姊望向泰水,一直沉默挟菜进我碗里的岳母大人突然放下筷子、屁股挪到我隔壁的空椅子,伸手碰了下我手里的助听器。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我猜得到她在想什么,上帝关掉我的听觉,却让我对眼神的交流格外敏锐。 「这个,要充电。」按开袋口的固定夹,我把跟助听器相连的电池盒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放手心上,以最大的努力,让发音的清晰度达到最大值:「我戴着,就可以、听见,然后、学说话。」 这时孩子们几乎都挤到我身边来了,泰水将挤不进来的最小那个抱她腿上坐,保护最弱小的孙子对她来说,就像反射动作一样理所当然。 就跟我爱人拉我过马路一样自然。 「所以说,你平时都可以说话囉?」姊妹就是姊妹,有一定的默契在,大姊二姊同时开口,问的内容几乎每个字都重叠。 我点头:「一点、点,说得,很不好。」 「还好啦,仔细听的话大部份都听得懂。」三姊探长手,一边把汤匙里的食物塞进外婆怀里的小女娃嘴里一边回应我。 是的,只是还好,我回她微微一笑,心里觉得酸酸的,可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爱人的三姊这时对我还没有认同感,也因此她突显出大姊与我爱人爱我的高度。 只有用心观察我、与我心意相通的人,才会觉得我说的话一如常人的准确,因为她与他听起来不觉吃力,所以感受不到客观上的艰涩难辨。 「请问您……可以把助听器,借我们看看吗?」大姊的大女儿用肩膀顶了二女儿一下,后者先是煞气腾腾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化身成有礼貌的小淑女客气地询问我。 「曾玉珍!」 我朝一眾被妈妈/大阿姨吼得倒退半步的小娘子们点点头,笑得眼眉弯弯,把助听器放在曾小姑娘合捧的双掌里,然后对大姊摆摆手,示意她这没什么,不要骂孩子。 我的发型遮不住耳朵,助听器虽是肉色但不隐形,这家人现在才露出对于这种辅助工具的好奇心,应该是先前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小姑娘看见我跟她母亲的互动,胆子更肥,道声谢捧着助听器就领着妹妹们跑进客厅那一栋,一下子就不知藏进哪个房间去了。 「真是!太没规矩了这帮丫头……」 「没、关、係。」 「歹势捏。」 「不……会。」 就在我努力拢络一屋子准家人的心的同时,我爱人也跟泰山在老人家的房里做好初步的沟通,当我爱人出来唤我进去时,右耳的助听器不知轮落到哪号女娃的手里了。 「那个、那个那个,我去帮你拿回来?」大姊夫看我站起来就走,一点都没有找助听器的意思,连忙搭住我手肘。 我跟他摇摇头,低下左肩比左耳给他看,他喔了声放开手,但还是起身去找那群造反的丫头。 当前局势紧张,自然不能让岳父大人等我太久,没等回大姊夫我就随爱人进房先干正事去了。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进门,泰山比着床沿要我坐,不多客套的直奔主题:「第一,阿进不能嫁出去。第二,阿进要有后代传范姓。」 我用力的点头,我没当老婆是女人,我只想两人常相廝守,确实没想过要让老婆嫁给我。 至于传承香火,这事在美国那时我俩就讨论过了,一点都不是问题。 「传范姓的要有我这族的血缘,不能随便认养一个充数。」泰山严肃起来的模样,下巴绷得很紧。明明气氛不合适我却觉得很愉快,很想朝他微笑。 因为有个很在乎我的男人,每当他生我气的的时候,反应也是这样的。 「好。」我跪在床边,朝爱人的父亲磕头,叩谢他养育我爱人的亲恩,感激他成全我俩的恩情。 我在跪爱人的父亲前,活着的只跪过我祖父与我父亲。答应他的条件后他也是我的父亲了,这样做我觉得很自然,毫无违和感。 「还有,你写给我的,你要盖手印。」老人家看起来只有五十几,实际上快七十了,他看过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没有直系后代巩固的关係,泰山不相信我对他儿子的爱能歷久弥新。 我跪着挪动膝盖,到他面前按印泥,在他看不出喜怒的注视下,把我的两根大拇指的畚箕都印上我的<陈情表>。 我在<陈情表>里面写了,我会珍惜范源进,一如他珍惜我。他与我是平等的。无论富有,还是贫穷,同甘共苦,不轻言离。 「我-是-真-心-的。我-不-会-变。」不管泰山听不听得懂,我还是说了。 「用说的没路用,我要用看的。」老人家撇下嘴角,眼眶红了,跟我爱人感动时一样的程序。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笑意,儘管这会使得我显得不庄重。 「很快,会,抱、一、个,回来。」我举直手肘,做发誓状。 泰山将视线移向我爱人,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老话一句:「命丑莫怨天,人是你自己选的,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爱人没有回话,而是跪下来也学我刚刚那样,对他爸磕了三个响头。 这算拜过高堂了吧?我又不合时宜的低头偷笑,用肩膀去碰我爱人的。 他没像我预料的那样,以无奈又宠溺的眼神回望我。当他偏头看我,泪水已经沿着鼻梁滚到他的下頷,眼里的还在争先恐后地冒。 这样更像了,我傻傻地想,用袖子擦他脸的同时我觉得我真像去迎娶心上人的新郎官,我爱人则是拜别父母、准备上轿(车)的新娘子。 事后回彰化,我提起这事爱人总没好气,说我肯定是残障的部位转移了,竟然在他爸面前笑得像个智障。 子非鱼,属性是随和的水加静态的缸,焉知动态的鱼悠游其中有多快乐?我继续呵呵傻笑,人说天公疼憨人,傻人总能得傻福,得他相伴,我乐于当一辈子的傻人。 (三十八) 番外一:看见(范源进视角) (上) 我生在初夏。 那年的春天雨水不帮忙,家里前半年赖以维生的竹笋欠收,所以爸爸将我取名叫源进。 源进。希望落雨成泉,泉涌为源,匯进山涧,流遍我家山头。 我的双亲感情很好,是一对宅心仁厚的夫妻,对我身体上的天生缺陷深感遗憾,却从不表现在外。 就算我前有三个姊姊,后添三个妹妹,父亲也不曾藉故怨过我不祥,母亲也没出口嫌弃过我,顶多就是去给个超准的神婆占米掛,知道我后边那三胎又是女的,爸爸会连着几晚喝酒后不回房、直接睡在厅头,母亲一大清早避开邻居去溪边洗衣服的时候边洗边哭,发洩几天后夫妻俩也就该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也没给我妹妹们取名叫招弟、盼弟、迎弟……什么的,让她们从小被人笑话到老。 从大姊到我,五年四胎;后面三个妹妹分别差我四岁、七岁、九岁。祖母说正是因为我的不正常,让爸妈对生育却步了好久,要不是她一再坚持,我这个夭寿死囝仔就是最后一胎了。 爸爸是独子,生完小妹心疼老婆,便瞒着祖母答应让妈结扎。 过了几年,妈没再生,祖母逼问下才知道盼不来孙子了,这一气便让她中风卧床,整整躺了六、七年才闔上哭得半瞎的双眼,魂归离恨天。 我观念里的自卑,都是来自祖母日以继夜对我的咒骂,小时候不懂得恨她,只知道该怨得怨自己,长大后不想要恨她,因为自己没有缺手缺脚,足以养活自己,找不到另一半大可备好灵骨塔位,找家合意的养老院终老就可以。 是自己前世修得不够吧?要当男人欠一点,要当女人多一点,才会得到这等不阴不阳的果报。祖母的论点就像一道符咒,将我缠得很紧,一直到刘志彦认定了我,这种自怜自苦的情结才迎刃而解。 1960年代,生了七个孩子还有个需要照顾的老母亲,爸妈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有多沉。 爸盘算着家里所剩无几的积蓄,明白光靠种山採果的收入只能勉强养活这一大家子,栽培孩子根本谈不上,便趁着过年走春找上一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希望能问到合适他干的赚钱门路。 爸当年也没想到,这一问竟能问出一条康庄大道,虽然过程很艰苦,但七个孩子有三个读到大学,两个专科毕业,这已是当年窝在山麓挖竹笋的他想都不敢想的美梦了。 那个衣锦还乡的小时玩伴,我们都叫王阿伯,他不仅是父亲事业上的合伙人,更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他的小儿子追我家老五追了十年才追成,是我们那地方的一段佳话,我会暗恋上刘志彦,也是他给我家牵的线。 我一次看见我爱人,是我高中刚毕业的那年。容貌出眾的他还不满十五岁,发色浓黑、身材瘦高、肤色较寻常人都白,老师傅们边忙活边私下间聊,曾笑话过刘家小少爷走路总看着脚尖,活像一隻在田里觅虫吃的白鷺鷥。 有天黄昏,准备收工,我正在收拾却不小心把手里的r尺(註)碰掉了,当正好路过的他因那隻尺抬起头,用他瞳缘泛圈绿光的美丽双眼、鬱鬱寡欢地望向攀在鹰架上的我,心里猛然一跳那当下我还不知道这隻白鷺鷥已经飞进我心底,成为我用心珍藏的一道风景。 (註:r尺,是土水师傅用来抹平刚上混凝土的墙面,或是量水平的一种工具尺。一般是铝製的,长长的一支,一边全平、一边梯形。) (三十九) (中) 父亲在二房刘家长达四个多月的工期,我参与了五十几天,除了前几天没遇上刘志彦,后面的每天黄昏我都在不知不觉间,分心期待着他归家的身影。 那会他正是国二升国三、课业开始水深火热的时期,每天花在补习与留校自习的时间,绝对超过睡眠时间的两倍。我遇到他那天是周六,每周也只有那天他能午后四、五点就到家。周日我随整个团队休工,不知道他得不得间,只知道四十几天过去了,我伸指去数实际看过他的次数,竟是连十根指头都凑不齐。 放榜后我如愿考上东海日文系,就跟占米掛的神婆预料的一模一样。最后一天上工是新生训练的前一天,直到那时我对刘家小少爷的了解还是仅限皮毛,因为我不敢问,只敢听。 【大概是因为老天让他失去听觉,所以他的外貌得到了补偿……】 【虽然他是男孩子,五官倒比女孩子的还要精緻秀气,就算面无表情,外人看起来还是觉得他眉目含情,笑意浅浅的,模样一点都不输给杂志封面上的那些个模特儿……】 【他的头脑很聪明,不读啟聪(註)读一般国中,还在a段班名列前茅,性子却是孤又傲,朋友寥寥可数……】 (註:啟聪,专给听障学生就学的各级特殊学校,学杂费比同级的寻常公立学校要优惠,教师都是修过特殊教育学分的。) 【他人缘不好不是被排挤,只是生性不喜与人亲近。每当生日前几天,他都会带糖果分请全班吃,却不轻易收下同儕的回礼或餽赠……】 【他很容易把同学们打趣说笑的内容当真,儘管态度还是客气有礼、不冷不热,跟他同班过的人都知道刘志彦一旦认真了便不容易释怀,要教他说笑话,难度比泳渡整个太平洋都大……】 也多亏他家雇的阿婶每天在拿点心过来招呼大家用的当下,总爱跟老师傅们五四三的聊八卦,否则我连这些皮毛都没机会收集。 最后一次下工,我挤在货车的后斗上频频往回望,心里觉得有些不捨,却说不上来这样的心情是建筑在怎么样的基准上,只知道单薄的少年偶尔那几次挺直背脊抬头看夕阳的剪影很唯美,美得让我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 但也仅此而已。开学后,忙碌的大一新生活让我无暇多想,美丽的剪影毕竟不曾肢体接触过,没有留下触觉,连视觉上的存档都很少,刘志彦在我心里逐渐褪色成泛黄的回忆,似乎已是无可避免。 我读的科系对我来说颇有渊源,基础稳得很,开学没多久我就在日文系混出不小的名气,这要归功于爸妈忙于工作后家里请了个番语、日语说得比台语、国语还要好的邹族阿姨。 阿姨到我家的时候年纪就已五十好几,因为祖先念念不忘自己是模范蕃童(註),传到她她也总说自己是日本人。她从小到老对日语的学习与推广总是特别执着又狂热,家人在部落受到排挤后举家流浪在山城与都市的边缘,贫穷害她空有才华却得不到正式学歷的加持,她自尊心强也不愿沦落风尘伺候日本观光客,便只能四处打零工维生。 (註:模范蕃童的由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日本大正年间所有山区原住民部落的起义,都已被镇压了下来。日本人为加速皇民化(推行日化),完全消灭原住民的传统文化,于大正四年设立全台第一所的蕃人公学校、蕃童教育所,并在其中挑选优秀的蕃童培养成样版,也因此模范蕃童对祖国(日本)的认同度会格外地高,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 妈妈看她可怜,收留她后也感激她将家务管理得有条不紊,自然不想干涉她的业馀兴趣,更不介意自己的孩子们多学一门语文。是以,直到心脏麻痺夺走阿姨的生命,她把她生命最后十二年的光与热全献给范家的七个孩子了。 我们这七个关门弟子也没让她失望,口语上常用的日文用词都懂得说,若要论听说写的流利程度,还是以自我以后的这四个最好。 要学一门语文,首要就是从小就学、次要是环境上能配合。试想只要人在家,无论做什么几乎每个人都用日语回应我,留给我的字条也用日文书写,有这么强大的环境栽培我六年我还学不好的话,那也是天资駑钝,无法强求了。 同系有个大三学姊醉心于日本古诗词,大一时就办了个日文朗诵社,在她的盛情邀约下我实在推却不了,只好答应她入社,帮她做推广的工作。 我的动机很单纯,就是爱屋及乌而已,对阿姨毕生狂爱的这门语文,我很早就备下一定的好感度。 可是她的动机不纯。学会说<不>是门高深的学问,可惜等我意识到我必须学会这门学问的时候,她已经在单恋的井里跌得太深,难免伤痕累累。 (四十) (下1/2)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然不爱学姊,但纠纠缠缠了好几年,面对她的詰问,姊姊们的开解,我确实很难说清楚我对她的怜惜与心软,该归类在哪种感情里。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当我听见这句歌词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亲密爱人、有活泼黏人的孩子们,再回头去想那个傻气但勇敢的女人,我终于知道该将她定位在哪了。 她也是我人生的啟蒙之师。没有她,我不能在再度看见刘志彦的那一刻,确定自己真的爱慕他。 是的,是爱慕。就因我爱慕着那个出色的男孩,我才会在最痛苦的时候接受伊甸几个义工的关怀与协助,到美国去评估我的性向,衡量我潜意识里有没有捨弃其中一项性徵的念头。 美国之行的肇因要从头交代,还是得从大学那时说起。 学姊个性含蓄,起初她追我追得并不明显,所以我也不排斥她的刻意讨好,还常常投桃报李的回礼。我的家庭观念重,心思多数专注在课业以及家里的事业上,生理方面异于常人又异常的晚熟,所以当时完全没意识到她对我存有细水长流、慢慢相守、最终缔结鸳盟,携手共渡一生的想法。 要是没有变数,也许我这一生真的就归学姊了。偏偏在大二,学校协助市政府举办中区运动会的前夕,我又遇到了那抹令我屛息的剪影。 优秀的听障少年不负眾望的考上了中一中(註),没有住校没有外宿,没有司机接送,每天都搭同一班公车花五十几分鐘去学校,傍晚再花一样的时间回家,三年如一日。 (註:中一中,台中一中。有些城市男子高级中学的第一志愿会以第一中学命名,比方说台中一中,台南一中。有些城市不以一中为名,比方说建中,雄中,但性质相同,皆为和尚学校,迄今仍不招收女学生。) 运动会过了,我不再是起早贪晚、帮忙张罗的大会干部,摩托车也修好了,却还是天天从父亲友人免费让我寄住的居所走上半公里赶搭清晨首发车,默默看着我最爱的那抹清俊剪影从比我矮的瘦皮猴,长成肩宽腿长、身高直逼一八零,站在公车里没位置坐的时候得低下头、才不会顶到车顶的大帅哥。 刘志彦长得这么好,自然不会没有女人缘。可他总是对那些频送秋波的女孩子视而不见,过来搭訕就比比耳朵点点嘴的示意他聋哑,递情书更是直接在封面写下<你问爸妈,不介意跟聋子交往你再来>诸如此类的无情字眼再扔还人家,我望着那些女孩子们羞到掉泪的模样,不知怎地总觉心像长了翅膀,冲霄上天,顾盼之间,竟是格外地快意。 学姊出身书香世家,为了我放弃赴日留学的名额,选择留校续升研究所。心里偷偷装着别人的我回报她的却是无止尽的曖昧,每当她想再进一步,就会遭受我各种理由的软性拒绝,当我大四毕业前夕,她问清我有缺陷毋须服兵役,又不肯答应她赴日发展、她读博我攻研的计画,她的耐性终于在一夕之间,悉数告凿! 「你究竟不满意我哪里?你一次都说了,我马上改!」约在夜市边的小吃摊,她叫来两瓶600ml的生啤酒,她一瓶我一瓶的对饮。 我无言以对,因为无论她怎么改,我都是没办法跟她当夫妻的。 「你太过份了,太过份了,你知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是禁不起蹉跎的!」看她不能喝又硬要喝,才两杯啤酒下肚就趴桌起不来,我只得送她回她独居的住处,不想这一送竟送出了契机,让她总算对我死了心。 年代久远,过程我记不全了,只记得她借酒装疯的吐在我身上,我刚好背包带着一套运动服,她趁我去浴室清洗时用硬币撬开门扑向我,伸手摸我下体的时候我先是惊慌的想要推开她,转念一想乾脆心一横让她摸个够,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她当场僵成一颗只懂落泪的石头,直到我离开她住处,她都没有移动过…… 浴室奇袭事件后,她开始避着我,毕业证书到手我便不再回校,自此与她彻底断了联系。 爱情是什么?到底要有多爱,才能像我家人那样不会嫌弃我?学姊弃若敝屣的态度伤了我,想站到刘志彦面前的念头骇着我,莫名的绝望开始扼杀我的精神,直到我在街头看见一个害羞但勇敢的女孩展臂拦住我,递给我一张纸,用她水灵灵的双眼由下往上的望着我,另一手的手指紧紧扳住掛在她脖子上的劝募箱,紧到指节泛白。 她是伊甸帮助的对象,是半语(註)的听障生。她就像一个翩然而至的天使,及时拦住我往地狱坠去的颓势,将我引进伊甸这个大家庭,让我不再感觉徬徨,心无所依。 (註:听障程度较轻,戴上助听器或做过耳内重建手术就能学说话的,就是半语。刘志彦也是半语。) 学姊跟我纠缠整整四年,寒暑假没少到我家玩,家里谁都认识她。我跟爸妈说我想去一趟美国,去评估自己到底当男的好还是当女的好,他们透过姊姊们来问我,知道我受了情伤,二话不说的拿出一本存摺跟印章塞给我。 「命丑莫怨天,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阿爸相信你会好好解决自己的问题,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不要让你妈担心,让我失望。」阿爸包车送我到机场,入关前他对我说了这些,我通关了他还站在原处,虽然隔着整个出境大厅,我还是看得见他眼眶都红了。 十五个月后,当我带着一纸三流大学的修业证明以及一口打工磨出的流利美语回到故乡,我还是最原始的状态,没有选择站到哪一边。 因为我那时的想法,比较倾向大我。我想将我的一生都贡献给身障的群体,帮助更多的身障人士找着他们的幸福,至于我个人的归宿,那已不再是我生命中首要的课题。 我不是没有人爱的。我有家人,有伊甸的朋友,有社会上的善心人士。 这样便够了。 做了几份工作,最后我觉得还是白天跟爸妈做土水,晚上去伊甸当义工最合适我。谁知阿爸有天在工地跟个认识刘家的装潢师傅间聊,这一聊不过一下午的功夫,却聊出了我压抑多年的<心魔>。 刘志彦,你也过得不如意,当不了律师还被家里摆在碾米厂当笑话给人看是吗? 我承认,自我知道他被欺负得很惨,我连着三天都吃不下,睡不好。 我的心,闷闷生痛。痛得我热血沸腾,痛得我想揍人。 于是,我决定去到他身边。我要当他的利剑,劈开荆棘,让他能走上一条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 第九章 (四十一) (下2/2) 阿爸知道我要去应徵刘家小少爷的特助,开心得嘴咧到耳根后一整天都合不拢,当晚跟一群老师傅杀到海產店去为我饯行,那副你兄我弟、不醉不归的欢喜模样活像我已拿到了聘书,大着舌头喋喋不休的、将自己儿子的能耐夸上了天。 有父如此,夫復何求?酒虽辣,父亲的情意却醇厚。 将阿爸搀上车,回家后扶上床,阿母醒来拉住我胳膊,给我掛上一条新的平安符。我握住她隔着符、按在我胸口的手指轻轻叫了声阿母,她抿住唇点点头,要我有空常返来。 背起行囊,来到邻县,我的初心真的只是想帮他,不敢存有多馀的齷齪心思。长期在工地练出的力气与耐力、让我轻而易举的通过他的试炼,当我坐在沙发上喝着他亲手给我冲的热饮,发现那个回绝情书、手段残酷的冷男孩竟然长成懂得体贴的好男人,我的好心情难免掺进几分的欣慰。 儘管我就是个路人甲,儘管他不曾记得我,他在我眼皮下从男孩长成男人的事实,却是不假。 跟着他工作,比在工地连赶两个月都没休假还辛苦,主要是他太认真了,完全不休假,想事情还常常想到发呆。我一天不陪着他跑,不拉着他过马路,心就一天觉得不踏实。 谁知这样拉着拉着,还是拉出了问题。我在不知不觉间松懈了防备,让他察觉到我的情愫,他用撒娇的神情比划说他已经不能没有我的玩笑话对我来说渗透性太强大,直让猝不及防的我露了馅。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接下来的日子里,但凡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这八字箴言,我不敢或忘。虽然他鄙视我的态度让我难受到数度想辞职,他揪我领带的那回更让我生出马上甩手不干的衝动,可每每思及他势单力薄,己方人马还没培养起来的窘境,我就会冷静下来,我终究不忍心选在这样的时候拋下他。 赴日考察遇着兇险,差点就将命交代在关东,我承认是我太心软,太顺他,才会遇到这种烂事。幸好天不绝我,也厚待他,让我俩能顺利脱险。直到现在,都已事隔多年,每回梦见过程我还会喘着粗气的醒来,犹似我当时跑掉的不是一隻鞋,而是一条魂。 被下药的那晚,我确实很多片段都记不清了。不过,喝过几口热水,我的视网膜还是恢復运作了,替刘志彦与我的燕好过程存档了几幅歷久弥新的定格,跟白鷺鷥的成长记录摆在一起,成为我私藏一生的珍宝。 我说过,我只想帮助他的事业,不敢去想他跟我能不能成一对的问题,因为我没自信能带给他幸福,也不想害他。可是我没料到,不过一场阴错阳差的露水姻缘罢了,他竟就此态度大变,缠着我问东问西的要亲要抱,这前倨后恭的反转快得让我措手不及,方寸大乱,当下只想离他有多远,就多远,最好暂时莫再见。 因为,只要他一靠近,我就心跳加快、大脑当机,怎样都不能全方位的思考,冷静的做决定。 给孩子们赚营养午餐费,清偿董事长代我垫的医药费,这都是日后我给刘志彦解释为何我说要辞、却没递出辞呈的藉口。当时我该走未走,留来留去留成仇,就是日后有段期间恨我恨得想杀我的董事长亲口挽留我的。 连着两次,他来视察,避开小儿子将我叫到身边,亲手将刘志彦的前程託付给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他搞清楚把最自豪的儿子託给谁都比託给我还好的时候,我已经系住他儿子的心,是刘志彦离我不得,不是我离不开他了。 从不敢相信他能接受我,到不掰弯他、只陪他一段、等他厌了再放他走,最终我跟他组成一个家,共偕白首不相离,能有这样的结果,是当年那个坐在少年后边那排偷闻他发香、连出手去碰都欠勇气的青年想都不敢想的。 阿爸常常劝慰我:命丑莫怨天。 小时候不懂,年轻时一知半解,待我有了岁数,便知道我能有今天,得感激这句话。因为它的后面,可以接上无限的可能,它就是一个低到尘埃的起点,无论我往上走到哪里,回头去看,总能觉出自己的进步,总能对善待过我的人心存感谢,总能爱屋及乌的、原谅我爱人的家人曾经伤害我的行为。 龙交龙,凤交凤,温孤(驼背)交冻憨(智障)。在外人看来,刘志彦跟范源进那就是臭耳聋誒交半男娘啊(阴阳人),其实是很速配的。 人的生命有一定的长度;要怎么活,却有无限的宽度。我要的不多,只愿我回归尘埃前,家人们都能少病少灾,健康幸福,其他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我,来去不拘,可有可无。 这心愿,望能日日灵验。 【番外一?完】 (四十二) 可是,我的家人不肯让我当范源进缸里的那条鱼,我在事业上越成功,她们就越想把我捞起来,放到合她们意的其他鱼缸去。 「志彦……拜託你……别说,现在……还不是、啊、不是时候!」家里要我出席的应酬,十有八九会顺带相亲这内容,我的耐性向来就是有限公司,所以,最后被累得最惨的,还是我的亲密爱人。 我也被夹射了,趴在范源进身上享受高潮的馀韵,睡到一半被我摸到醒的老好人撩高我的上衣,一下一下顺着我汗湿的背脊,贴在我耳边继续安抚我。 「不要。」我回得很随兴,嘴都没怎么张。 「志彦---」别的男人这样拖着尾声叫我,会让我鸡皮疙瘩掉满地。我爱人这样叫,我反而听得浑身毛孔都透气,感觉格外的舒坦。 「烦。」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都懂得这样细声软语的拿下我了。 「好好好,知道你很烦很委屈,都是我不好,还得靠你养,你就为我再忍一阵子?」他与我心意相通,知道我每一回说烦的意思,很少会错意:「等你拿到属于你的股份,够把东东培养成李远哲第二,我就跟你回家跪阿公?」 东东的大名叫范东振,是范源进另个分支的堂哥三个多月前外遇离婚后,泰山闻讯去游说多回才抱回来的宝贝男婴,也是我俩的第一个孩子。 在我爱人娘家养了百日也才八个多月大,才刚学会怎么互相挪脚退着爬。泰水担心让我俩贸贸然地带到彰化来的话,健康的男娃大概不出三天就会被两个笨拙的新手爸爸给养死,所以直到东东上小学以前,他都由我丈母娘亲自带着,我俩就算有事不能一起回去,其中一个也会尽量每周都去看儿子。 至于跪阿公,那是我跟我爱人之间的暗号,就是向我的家人出柜的意思。 我不置可否,其实心里另有盘算,我清楚我爱人的性子稳重且保守,什么都先替我着想,所以在时机成熟前我的计划最好别让他知道,否则他绝对会痛心疾首、气到不行的。 「你该不是已经变心,不屑带我回家了吧?」看我不回他,范源进乾脆将我的脸扳向他,四目相对地以半开玩笑的口气刺探我。 我摇头,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爱他爱得无可自拔,唯有他嫌弃我胯下这根,我才会就此拔出来,再也不鑽他销魂蚀骨的美人洞。 「你别压,别压,啊!」面对面一躺一跪的体位,筋骨没女人软的男人双脚一旦被迫往胸折,腰背总是比较辛苦。 我笑了笑,就着这姿势再将他干得半硬,然后退出来拽起他的手肘,将他拉到衣柜嵌的那面长镜前示意他双手撑住镜子的两边,再掰开他的臀瓣插进去。 「志彦---啊---」耳朵很痒,我乾脆扯掉助听器,连装着电池盒的上衣也一併脱掉甩开,专心致意于取悦彼此的行为上,眼睛紧紧盯着镜子反射出的那双眼,汲取他眸底的情欲与眷恋。 他不停叫着我的名字,阴茎因我的阴茎不住顶擦敏感点而马眼不住淌水,双腿因快感的迅速累积而越来越酥软,儘管有一大半的体重都靠在衣柜上,他还是在我勇猛的撞击下越蹲越低,就要撑不住站姿…… (四十三) 我再次抽出来,用脚把一旁镜台前的椅子勾过来,然后坐下来,将额头抵着镜面的男人双腿大分的往我胯上按,直到我俩再次深深地结合。 他深深凝视镜内的我,我用嘴型要求他说话,我喜欢用身体去感受,用视线做交流,爱他以言语之外的方式,倾诉他有多爱我。 他笑得像叹息,往后倚进我怀里,头颅靠上我颈窝,视线离开了镜子,眼瞼半合,似乎打算稍事休息。 我却等不了多久,勃发的情欲让我耐性有限,我用气声催他看镜子,一手将他的右腿抬高,让他能清楚看见他的妙处是怎样紧紧套住我,怎么被我的另一手弯指玩弄都不松口。 美妙的呻吟经由他的后背,悉数导入我的胸膛,像根羽毛不停抖着柔中带劲的尾稍,不住拨搔我心脏的瓣膜。他看起来越情动,镜子里的我越笑得不羈,连自己看了都觉陌生,他却似乎爱极了我这模样,连锁定我的眼神都变得幽深且贪婪,錮住我的穴口连我的手指都要一併吞吃,向来不够用的淫水难得的持续往外渗,整个臀不由自主的摆动、转圈,不知是舒服所致,还是……暗示我给予的刺激,其实还不够? 他看懂我的眼神问他什么,伸手将我左手拉上来,用沾满他体液的滑腻手指涂抹他的嘴唇,犹豫了一会,才伸出舌尖轻舔。 这样的暗示,太够了,我忍住将他按倒往死里狠干的衝动,将手指伸进他嘴里,改为玩弄他的舌头与牙齿。 他的喉咙发出长长的声波,眼神露骨无比的殷勤邀请我猛烈地干他,嚐到他自己的味道,显然让他发情得更厉害了。 自己来,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放下他的右腿,用那手包覆被冷落哭个不停的短小阴茎与小巧的阴囊,忽轻忽重地揉搓,另一手夹住他的舌头,略施点劲地往外扯。 他用脚尖撑地,每一次起身都依依不捨,往下坐倒是不遗馀力,我的手指随着他的呼吸忽热又忽冷,看见他这么卖力的取悦我,我的快感似乎又膨胀了不少。 志彦,志彦,他嘴里塞着我的手指,我还是能听见他不停的呼唤我,舌头传给手指的声波震动开始一顿一停,不再绵长,我的茎身被穴口的肌肉勒到闷痛,连深插在内的龟头都被肉壁挤压到痠疼,我知道他高潮将至,连忙将双手都按回他腰间配合他的起落,最后这几下迫他高高仰首,喉结颤动,全身骨连肉绷到最紧,颈上青筋毕露,阴茎也吐出白得单薄的精液,我领受到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接收快感的那种感觉,忍不住也用力一顶,把自己的爱意毫无保留的,全都射进我唯一想倾注的这具身体内部! 「志彦。」过了好一会儿,待两人都缓过来了,他才拉起我左手,去摸他的脖子。 我知道,这是他要我认真听他说的意思。我眨眨眼,将有点涣散的精神召拢,专心读着镜子里的他做出的每一个口型。 「我对你父亲说,我佔有了你,对你產生责任,只要你不愿意结束,我就必须对你负责。」 我点头,根本联想不起被我拋到史前时代去的<帅哥收集簿>,到目前能让我身心依恋至斯、连事业都愿意拋弃只求相守的对象,也仅出放松穴口叼着我的这个男人。 「我跟你,真正在一起,已经快四年了。」他看着我,我又点头,心里想的是距离第一次去他家就吓掉他半条命的被迫搞出柜,也有两年多了。 要是他能生,这么频繁的做爱频率我射给他没有500c.c.起码也有三四百吧?都够他连着生完三个,再怀一个啦。 「所以,我们也不能太自私,罔顾你家长辈们的意愿。」 嗯?我挑眉。 他又笑:「他们说,你最聪明,没有留后代继续撑住家產,家里会被不聪明的败光。」 所以? 「所以,你得生。」他将我的手从他脖子拉开,往上来到他的嘴,边说边亲我手心。 「你就生一个给你父亲,换取你跟我在一起的自由吧?」 (四十四) 我冷笑,将不以为然直接表现在我的态度上。 范源进将我的手改摀在他心口处,眼神除了无奈还有些计量,我不常看见他私下这样,猜不准他盘算我什么。 「……其实,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 等我开口等了很久,见我一副不想谈论的模样,他的态度显得有点小心翼翼:「无论你的结论是什么,只要我俩不分开,你怎么做,我都支持。」 这不就结了?该说的我早说过八百遍了,重复没啥意义。 「不过……」看他仍在组织语言,显然还想继续这话题,心里的厌烦迅速扩满整个胸臆,挤光我仅剩的耐性。 睡觉,我伸手比,不顾他的反对,搂着他离开椅子就往床上躺,男人干完体力活总是累歪歪的,更何况我今晚还深深翻了两回属于我的那块田,一沾上枕头便完全顾不上清不清洁的问题了。 闭上眼之前刚好瞄见我爱人撑起上身拿纸巾,正蹙起眉打算唸我什么,我赶紧放松意识任他擦拭我的身体,睡意以极快的速度将我淹没,当时我迷糊间曾天真地想这事只要他不再跟我提,自然就能从此揭过。 岂知,我父亲分明深受多妻n妾之苦,竟会见不得我找个贴心可意的单一对象过日子。当他决意插手我的幸福,将干预进行到底,我的爱人便三天两头的老遇祸事、频频遇险。 起先我只是怀疑,待他第二回被殴伤躺进了医院,我站在一床难求的急诊室走廊上朝临时病床上的我爱人铁下心比: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被彻底惹毛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写字条请护士帮我打电话给大姨子,她跟三姨子赶来跟我接手后,我没多耽搁的包辆taxi回老家,要帮佣打电话通知我父亲回家一趟。 没让我等太久,晚餐时间刚过,大忙人就到家了。 我要辞职。我开门见山的递出辞呈,比划的手势很坚定。 「就为了那个怪物?」父亲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智能不足:「你不是孩子了,是非好坏还会分不清?回你房间冷静去想一想再来告诉我,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值得,我比得随意且迅速,你跟我的观念不一样,我要的生活也跟你不一样,我不在乎你懂不懂我。 「哩起肖啊秀(你发疯了吗)?」父亲一巴掌挥过来,被我当腕截住。 你想传香火,别找我,你有很多女人,也不是没生了抱回来过,想要聪明的,你大可自己生到有为止! 我跟你不同,我只有他一个,只想跟他永远这样,他跟我都不健全,所以我不会让谁帮我生儿子,你再找人对付他,等于就是逼我上绝路,他要是留下永久性的损伤,我会写状子告你上法庭,顺便把家丑公诸于世,我大学是学什么的,你最清楚,你最好不要不信我! 只用一手比,还比得失却章法、潦草且破碎,我真不管我父亲看不看得懂。 将他的手用力地甩开,我气得不想再多看他半眼,转身离开他书房时我忍不住在行进间恨恨地一拳搥穿半面门板,被他追上来扳住肩往后扯,左脸在同时被烙上一个火辣的五指印! 「你、凭什-么,打我?气走妈-妈-把野种、抱回来,不认源进,还-要他的、命,你是可、恶的-恶、魔!」被他一下打掉我的助听器,再来我便听不见自己吼的内容,这可是我有生以来说过最长的内容,连个逗点般的停顿都没有! 「因为你、赏-识-他,他加班,不要命,住公-司、比家多!米-厂-改革,他功劳,很大!」 我跟他走到一起都几年了?你不肯接受他就是你儿媳妇的事实也就算了,还找地痞流氓等在他开车去汽车美容的必经路段打算灭掉他,对功臣都下得了这种毒手,你敢说自己还有人性吗? 要不是范源进反应快、身手好,脚程更是快,突出长刀棍棒的重重包围没多久就巧遇派出所的员警出来巡逻,现在他就不是普通病房住个两三周就可以出院了事,我可能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听他交代,就这样彻底的失去他! 我边吼边比,搞得自己筋疲力竭,相较心里的痛,指结上被木屑扎出的痛楚变得微不足道。 父亲被我气到双肩忽高忽低地耸,眼看另一掌也要摑上我的脸,我想都不想的当他的胸狠力一推,他退了两三步还是没能平衡过来,被我推得跌坐在地。 (四十五) 大概是痛狠了,父亲如今身手不再矫健,得先翻成跪姿才能撑膝站起,挺直上身的过程有些迟缓,有点狼狈。 我没有过去扶他,看他还能站起来,我马上转身离开。 往昔那个高大权威的严父形象,自么弟出生、母亲出走,在我心里就有了极深的裂痕。这次与他的衝突,就像一场规模超过芮氏7级的大地震,把我对他的信任彻底摇得支离破碎。按他无情至斯的作风,很可能会趁机唤人进来压制我,将我软禁起来,我还得照顾我老婆,哪能傻傻等他赐我在家享这等清福? 我的离家路,一开始走得还算顺利,唯二会挽留我的祖父母恰好跟老人会去旅游了,父亲也没追出家门,可我还是以最快的步行速度,在每一条都很狭窄蜿蜒的田埂上赶路。 因为我的心觉得空荡荡的,整个人从体表冷进骨子里,我只想赶紧回到我爱人的身边,让他以关心填补我的空,以拥抱摀暖我的冷。 田梗虽然不直,却是连接县道最近的捷径。我在中途被草绊得失足两回,把一双手两隻鞋两条裤管都给弄脏了,只差没有摔得一身泥。走上柏油路,交互移动的双腿仍旧慢不下来,当我赶回医院,已近夜深,范源进坐在双人病房靠外的这张病床静静的望着门口,看他这样子,我不用问都知道他有多么的担心我。 我没解释我到哪去了,怎么车烟稀少拦不到车、走了快两个小时才搭上公车,怎么坐错车坐回发车点、再包计程车过来。他也没有问我的意思,拍拍床铺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我才刚坐下、他没受伤的那手马上揽住我,手掌以一秒一下的频率规律地轻拍我的肩头。 放弃股份,弃家出走,范源进也是凡人,对我的决定不可能一笑处之,却选择在日后云淡风轻了才叨念我。 他是这世间最爱我、懂我、疼我、敬我的人。父母诞我身,我的爱人却重塑我的心,他让我学会怎么融入群体、当个合群的人,怎样付出恰当的关怀,给每个我在乎的对象。 他身体的底子好,伤势很快就痊癒了七八成。出院后,他跟我搬到三姊夫帮我们物色的屋子,一户离他<娘家>走路只要五分鐘的农舍,每天吊着手上的石膏带我去他家等吃饭,领我去伊甸体验当义工的乐趣。 至于我俩的失业问题,他在拆掉石膏前隻字不提。既然他不care,我也乐于装傻,反正我的金融卡在他那里,能撑多久、够不够我俩养老,供东东到大学,买两座塔位缴二十年的唸经钱什么的,相信他比我还清楚。 「怎么每一季,你的户头都有款子进帐?」拆掉石膏,隔周后的某日,他总算开口问了。 「……专、利。」拿开热敷的毛巾,拿起按摩油的瓶子,我仔细给他整条左肘都挤上,抹匀了再照復健师教我的步骤从腕骨渐次按摩到肘关节,控住力气小心地反覆按着穴道。 我爱人的左肘骨在五年内裂了两次,裂的位置几乎重叠,没有好好保养有可能会变成习惯性骨折,捲报纸去敲都能再敲裂。 「什么性质的?」 我做了个分苗插秧的手势,拉直他的手肘继续按。 「种苗的专利?」 差不多,我点头。 「多久了?」他问的口吻很平静,表情有些微妙:「我怎么不知道?」 把他手肘的日课按好了,我才起身去洗手,拧来偏烫的毛巾给他擦掉多馀的油份。 他也不催我,就是目光如炬,紧随我的一举一动。 【台中秈w号,混美国长米的台梗r3号,最新的茉香寿司米,都不容易培育出秧苗的最佳状态。】 从桌下拿出纸与笔,我开始跟堂上审我的大老爷老实招供: 【我跟欢力苗圃的老闆合作,我六他四,我出钱帮他盖暖房,给当初实验的数据让他控制好温度与湿度,他每季跟我结算一次盈馀。】 「光卖秧苗,就能三个月十几二十万?」那时是199x年代前期,通货膨胀来到一辆125c.c.全新的摩托车,价格从四万八千新台币起跳的价位。 到了201x年代,一辆125c.c.全新的摩托车领牌办到好没有从六万五千新台币起跳,那肯定是赃车。 【当然不是。】我放下笔,做出甩锅炒菜的手势,故意卖一下关子。 第十章 (四十六) 「你怎么搭上这条线的?」他不猜我炒什么,显然比较在意我伙同外人赚外路,竟然没让他事先知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他定睛<研究>我的表情,我好像……<闻>到了一丝酸酸的焦味? 自从他当上我的特助,我俩就像哼哈二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我确实没啥独处的时间。不过,一个人若有心在墙上挖洞,就算一天只能挖五分鐘,连续挖个三冬五冬不放弃,就是那墙厚得赛过万里长城,还是得穿。 【傍晚去散步,你如果要煮饭,没跟来,我就会去葛大哥的那家种苗店坐一下。】我写出一半的事实,没写是我主动去勾这条线的。欢力苗圃的老闆姓葛,他的店面加盟在全省最大农药集团下,就开在我俩之前住处的附近。 「……所以,你跟着他老婆炒美股,炒期货?」我都认识这一号人物了,我爱人焉能不知?葛大哥的妻子是梅开二度、从美国嫁回台湾来的,会抽菸会喝酒,会骑马会开车,还很爱玩美国的股票与期货。 我咳了咳,有些忐忑的摸了摸助听器。 「连续七季,都是盈馀。看起来,她还挺厉害的。」口气很平,很平,这代表我爱人的心里不太平。 【不是只有炒股,我还买了其他的……】我健笔如飞,刷刷刷地写下我国际帐户里的四笔基金,那时台湾还不流行什么美债、美金、英镑、泛太平洋、金砖四国……等等诸如此类的基金投资,可是在欧美,早已盛行多年。 「……辞职前,你本来打算把国内的订单,给葛大哥几成?」 好犀利喔,不愧被叫做地下总经理,我只给三根手指头挺起半秒鐘的时间,旋即缩起爪子放在他的膝盖上,大展狗腿模式的给他按按捏捏。 「刘志彦,我跟你在一起,并非我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我为你家的產业尽心尽力,只是想让你尽快能拿到你该得的。」 我点头如捣蒜,赶忙翻出那副受教又感动的表情戴上脸。 「你老实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要侵蚀自家產业的根基? 「因-为-你。」 他眉峰一耸:「原来,我是你的绊脚石?」 我举手做发誓状,摇头如波浪鼓。 「你没这样想,怎会这么做?」 【我看你这样,心累。】老婆又开始心疼我那些没有到手的股份了,将脸凑过去,嘴对嘴啾了下安慰他,再低下头继续写。 【你跟我都是简单就能过日子的人,花不了很多钱,只要钱够用,能一直在一起,做什么都齐心协力,我就觉得很幸福。】 他没以言语回应我,只是一眨眼,他眼里的严肃便消失一大半。 「你别把话说早了,东东要是读到留洋,攻到博士,你就准备把棺材本都给掏出来栽培他吧。」 这有什么问题?老婆不再追究,我也笑开了,搂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前一阵乱蹭,我是真的真的觉得自己超级幸福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偏偏我爱人就是个烂好人,偏要卖我大哥的面子,偏要帮他接下那个烂摊子! 回绝他!我比得很用力,感觉自己的胸口燃着一团火,鼻腔就是烟囱,正在冒烟! 本来我想剩下的几十年,我每天都要当个傻笑过日子的人,不想再让负面的情绪进驻我的生活。可是,他偏偏,偏偏就是答应了! 「孩子是无辜的。」他抱着才出生不满三天的小男婴,餵奶的手势很老练,望向我的眼神很坚持。 「志彦,他就跟你姓刘了。你觉得,我们给他取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叫?」 (四十七) 叫什么?杂种要嫌难听,那就叫多情种还是滥情种如何?我听见自己频频冷哼,手上比划的动作就像电视上的剑客拋出信纸,转瞬间手挥剑舞,削出漫天飞雪! 「不要胡说,都当爸的人了,别老是孩子气。」见我愤慨至斯,我的傻爱人倒是笑了:「孩子能不能教好,天生的秉性只佔五分。你跟我在一起,一直都很忠诚,难道你身上流的就不是刘家的血统?你还不允许这孩子有成为痴情种的机率了?」 我不看范源进,就顾着瞪住努力吸吮的小东西,盘算着该把邮票贴在他脸上的哪部位,然后将他塞邮筒,寄给量狭善妒的大嫂料理,不,处理。 「就算是亲生的,我们也保证不了他的、品、质。」最后那两字刻意给了重音做强调,含着深浓的戏謔:「我们试试看,从小就以身作则的教育他,让他习惯以我们的观念来处理事情,好不好?」 好跟不好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啥?仰起头,叹口气,我明白我贫瘠的生活除了范源进,早已一无所有,只能忍住潸然落泪的衝动归顺他,将未来的吉凶交给上天去决断。 次子刘尚诚五岁的时候,生母携新婚夫婿来访,我才知道尚诚是我爱人主动找上她,助她脱离黑道的控制,请她生下来送给我们养的,生父确实是我那不成气候、贪杯又性好渔色的大哥。 她因年幼被骗,误堕风尘,在未婚妈妈中途之家认识了当前的夫婿。雏妓与社工,国中肄业对大学毕业,欠债贫户对书香世家,她与他跨越多重的障碍,经过多年的争取与抗争,终于能够修成正果…… 虽是交浅言深,那天,连我都难免染上这对夫妻的喜悦之情,笑容多到次子当餐胆敢留饭在碗里,不扒乾净还耍赖。结果嘛,哼哼,自然是客人走了,他就知道了,要不是他乾爹抢走那隻不求人(抓背的竹挠),我肯定给他好好抓顿痒,抓到他痛哭流涕的讨饶! 长子范东振跟次子刘尚诚差三岁,上学后我俩都没有特别督促,成绩倒都不错,就比小学六年每回月考都拿第一名的我差了些。 西元二零零零年五月,我俩收养了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两岁半的高敏敏。 她是原住民,泰雅族,双亲俱在前一年的九二一南投大地震丧生。我爱人先在电视里看见她,后又在孤儿院遇见她,直觉她跟他有缘,便循法规申请了领养手续。 迈入二十一世纪,台湾的產业版块大洗牌,在政府刻意做多的帮扶下,台湾的高科技產业变得举世闻名,我也在这些上市上柜公司的股票里挑肥拣瘦的试过几回身手,虽然学会上网后透过网路认识几个炒股高手,到目前算起来还是赔了几百万,要不是赚够养老本的基金在二零零九年的年中,我提现七成出来的时机还算及时,我也不可能还有两千多万的新台币能稳稳妥妥的放在定存里。 我打下的江山在女博士被大哥的色色手摸得气走后,差点给那两个多情种给坐崩了。我跟欢力的老闆再找其他碾米厂合作,申请出新的商标,刘家的贩米生意无论国内外,陆续在两年间被我抢走了五六成。 新商标运行第四年,祖父卧床不起,不能再带着祖母偷偷跟我约在外面见面了。我与爱人带着孩子们在上班时间去医院探望他,祖母跟母亲也在病房里,三个长辈这时对我爱人和顏悦色还谈不上,但至少没有我当初愤而离职时对他的种种不友善了。 母亲回刘家,一是被我气的,一是因为祖母。那时勉为其难的回归主母的位置,后来也多亏有她,据说大哥大嫂闹离婚的期间拖得很长,各种不堪的场面几乎都出现过,没有祖母的庇荫与照顾,那两个天可怜见的孩子大概会比双亲更早崩溃,误入歧途。 祖父过世了,我在母亲的力挺之下,携家带眷的回去奔丧。当我不顾旁人的眼光,给我爱人也拿了一套孙子辈的麻衣孝服帮他穿戴,回头又拿曾孙辈的给两个儿子穿(那时还没有小女儿),我看见我爱人的眼里泪光闪闪,显得比我更激动。 来,我招手要儿子站到我俩身后,示意他们跟着跪拜,当师公阿做法事的声音一响起,我一手举香一手牵住我爱人,双膝齐平的跪下去。 哭爷爷,我用嘴型提醒他,交握的手给他不得不叫的压力,害他不得不真的泪奔成两行。 法事冗长,所幸这时是深秋,不闷热,身后两个儿子身强体壮,哭声洪亮,再加上孝女白琴的音效,我戴着助听器的左耳道被这些噪音的震动给震得发麻生痛。 我眼里泛泪,心里却是喜悦的,就跟我当年与范源进齐跪我岳丈的心情如出一辙。 往后许多年,我奉养了祖母与我的双亲,逐一送两边的直系长辈进医院,进棺材,进焚化炉,进灵骨塔。 把我母亲送走时,已是最后一个,我也坐六望七的年纪了。三个孩子跟他们的妻儿丈夫被我遣回家休息,我与我爱人并肩站在火葬场的外头,望着炉子,感觉站了很久,很久,我才转头看他,伸手握了下他的手,待他也转头望向我,我才放开他,慎重的边说,边比。 「谢-谢-你。这-辈-子,多-亏,有-你。」 他没接话,只是伸手为我除下麻衣孝服,拿到收集的废弃桶前掀开桶盖,扔进去。 「找个地方坐吧。」他对我说:「等时间快到了,再过来。」 我点头,等时间到了,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跟他走。 有他的地方,我才有归属感。 有他的地方,我才有一个家。 他,范源进,就是我,刘志彦,今生的归依。 今生的终点。 【正文。终】 番外二:归宿(刘尚诚视角) (一) 我总算能回老家过年了,让爸消气的大功臣,是爱人上个周末在医院为我诞下的长子。 乾爹在facebook看见我爱人po上的婴儿照,马上打我手机要我带她回爸家坐月子,顺便探看我的长女淳若。 当初闹离婚,是因为前妻很强势,很自我,跟我家人始终不合拍,越处越煎熬。协商一开,她就先要走了淳若的监护权;临了要再婚了,没有通知我又把乾爹约在外头,将淳若塞回来託他养育。 这辈子除了乾爹,我谁都不欠,他开口要我办的事就算要我半条命,我也会听从。我不怨我的命,我只感谢上天给我一个养我、爱我、疼我、护我,远胜给我生命那两人的乾爹。 所以,一办好出院手续,将车驶离医院,我没有先回我俩的小爱巢的打算,车头一调直直往近百里外的老家的方向赶回去,就为了乾爹说他燉了好一大锅香菇鸡汤,用电锅温着端出厅堂,还准备了两副碗筷,正等着我俩回去喝。 随后,当我跪在爸面前,不闪不避的任他使家法挥向我肩背,我的眼睛还在留意着我爱人的反应,就怕她跟上回一样挣开乾爹的怀抱,跑过来抱住我替我挨棍子。 「爸爸,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爱人哭得肝肠寸断,这对刚生育过的妇人家是大忌。 【敏敏,会没事的,让爸打几下消消火,一切都会过去,会好的。】她大概太久没再见爸修理我的惨况了,忘了爸有多吓人,一慌就将我刚在车上交待过她的事情全都给忘啦。 爸打人的动作一向夸张,模样也很唬人,面目狰狞若罗剎,手上青筋毕露,藤条与皮肉激盪出的声响通常也比较响亮,其实对生命绝无危害,就是皮肉受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志彦,适可而止!」乾爹大吼一声,对孩子们的管教扮演慈父角色的他通常不会中途干预严父角色的爸,除非他觉得太过了。 他出声这时,我心里已经数到了四十几,等会儿我爱人要给我上药,衣服一撩起来,肯定整个背会佈满横错交纵的红紫淤痕。 一想到敏敏又要次次帮我上药、次次为我哭,一如我从小到大、领过无数次原因记不得的大小处罚后,她千篇一律的反应,我的眼睛忍不住开始微微胀热,发起痠意。 爸手上不见停,力气下得更大,捱到第五十下,粗如儿臂的老藤条总算不再落在身上。 一张写满字的纸落到我眼前来,就着双手撑地、俯首立跪的姿势,我默默地逐字细读。 才读了个开头,一个阴影遮住我的光线,慈祥的乾爹跟我面对面的跪着,将他抢来的老藤条另一端,挥向自己的背。 「爹地!」我意会过来他在想什么,心里狠狠一慟,连忙倾身去抢藤条。 「这两个孩子,都是我做主抱回来养的。如果他们有错,那就是我的错,是我将阿诚跟敏敏拉在一起过日子,是我帮他们办离婚住到一起,是我要他们回来坐月子的。如果你非要罚谁,才能让你心里觉得痛快,那么,最应该领你这顿打的不是阿诚,而是我!」 乾爹用仅剩的那手先后推开爸跟我,敏敏一手压在受到惊吓的淳若背上,一手抱着我的长子,母子三个搂成一团,正在嚶嚶哭泣。 (二) 从年轻拼到老,从祖上的米搅阿到自己的米厂,久居高位的爸懂说话,却连自家人都罕闻他出声,顾盼之间、威严自生,深具领袖风范,就连这时也不例外。 只见他站到乾爹肩后,凌空抓住老藤条,乾爹抽不出便侧过脸跟他对瞪,以眼神要他走开,他瞪回去,不出十秒,乾爹果然瞪不赢他的先松手。 没跟乾爹继续瞪来瞪去,爸又朝我走近了两步,以藤条点点我面前的纸,示意我继续读。 「阿诚,不能答应。」乾爹的眼若能喷火,我膝前这张纸恐怕已经烧成灰烬了:「你爸写的这些,都是气话。」 我没回话,只是点头,因为我不想伤乾爹的心。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我的真心话,说我根本不想姓刘,寧愿姓范,甚至跟敏敏姓高,都不想跟姓刘的这一家子再有干係。 虽然这些话,我之前就曾说过许多回。 男人都是当了父亲之后,才开始学着怎样当人爸爸的。不能回家的这两年,敏敏多次引导我站在为人父的角度去思考,重新检视自己是否尽全了为人子的本份。我越是想,越后悔,悔恨之前顶过乾爹的每句话。 有一次,夜深了,敏敏避开我一个人躲在阳台边晾衣服边哭,就因为乾爹快生日了,爸还生我俩的气,她不能回去给他祝寿。我单膝跪在蹲着的她跟前,当她的面发誓,如果能够再回家我绝对会好好孝顺乾爹,不再让他气鲁。 查埔仔说话算话。就算敏敏现在不在这间屋子里,我也一样会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你,出-去。」看我应和乾爹的话,爸终于被激得忍不住,开口说话了,「麦、搁、返、来!」(别再回来) 「嗯系拢讲啊吗?哩幼搁底累番癲啥?」(不是都说了吗?你又在无理取闹些什么?) 乾爹又吼爸了,一天里连续两次,都比得上月全蚀的罕见了。 我瞄了眼敏敏,看她肿着眼抽咽着,一手给淳若揩眼泪、一手摇着儿子轻声哄,自己鼻水双管流都没手去擦。我忍住喊她去一旁坐着的衝动,垂下眼继续看爸给我的绝情书,心想高敏敏就算再狼狈,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这世上最美丽、最让我心动的女性。 爸也是觉得委屈的吧?被乾爸爹连两吼,他气得扔开藤条,转身往屋外疾行,重重甩上厅门,一下子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爹地!爸他、他就这样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带钱?敏敏的未竟之语,我跟乾爹都明白。 「你们别管,都去吃饭。」乾爹撑住地面,变换姿势站起来的速度有些迟缓,我蹲起来想扶他一把、却被他婉拒。 「爹地,我跟你去找爸吧?」我也站起来,随手将那张纸折起来放牛仔裤的后袋,看乾爹揉了好几下膝盖才能打直腿,我再次意识到当年那个又抱又背、能把三个孩子都揽在身上的强壮老爹真的老了,膝关节受不住猛然一跪带来的伤害了。 乾爹先是摆摆手,看着我这张据说跟爸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点点头。 「好,你跟我去找。敏敏给淳若餵完饭,不要忘记给她吃感冒药,药袋就摆在左边的玻璃橱里,上面有服药说明。」 敏敏应了好,乾爹便领我出了家门,不做迟疑地往海边的方向速速行进,下頷绷紧的面容,有着七、八分的篤定。 (三) 老家离最近的海滩约是四、五公里远,农历年近,寒流频频,海风自然潮得冻骨。我把敏敏叮嚀我穿上的羽绒外套拉上拉鍊、扣起领扣,默默走在乾爹的身后。 「你,很久没去这边的海边了吧?」走了一阵子,乾爹似乎平静多了,注意力也能分给我一些。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走我前头,这才出声:「嗯,有几年了。」 「你爸没有我,走不远。敏敏还小的时候,常常头烧耳热,他要独自带你跟你哥出门走走,十有八九都是来这。」 虽然乾爹说的不是问句,我倒是知道他的意思,接他话尾的又嗯了声。 「你爸有时想起你,就会一个人走到海边,沿着防波堤走到溪口(大型溪流入海处,堤防会断开),再走回来。」 溪口到家里,来回有将近十五公里的距离。我忍住回家骑车或开车来追的提议,随乾爹的视线抬眼四顾,整条路触目所及处除了稻田与几户零星的住家,只有我跟乾爹两个行人。 爸喜欢这样健行,溪口往返,小时候的我可没少走过。大哥跟我有回新年收到的礼物,就是计步器,是乾爹初二带全家回南投阿婆家,小阿姨连着压岁钱一起给的(范源进的小妹)。 还记得那年的第一次健行是週日,好像刚好是元宵节当天,那天下午我们兄弟俩特意把计步器绑上腿,一路上留意着自己的步距。回来后我俩各以自己平时的步距下去算,得出的距离相差不多,所以我不仅记得单程的距离,还记得那晚我特别特别的饿,乾爹煮的咸汤圆特别特别的好吃。 读大学时离开家,在外四年,除了回家,我再没吃过能比得上乾爹煮的家常料理。跟敏敏出去共筑爱巢,吃到敏敏那肖似乾爹的厨艺,我才体会到菜要好吃不是只要料好实在汤头好就好,掌厨的人佐出的爱心,也会让吃菜的人感受到里蕴的用心…… 「……你的奖状,奖牌,奖盃。每一张,每一面,每一座,你爸都收得好好的。」越近海边,风就越大,乾爹的头发被拂得乱七八糟,没有补染的银白发根,根根毕现。 爸虽然比乾爹小几岁,可也快六十了。他的白发,说不定也有乾爹这么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囉嗦。可是我不说,你爸也不懂得说,你们父子俩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乾爹应该是叹气了,只是呼得短,吁得浅,一出口就被风给捲走了。 「……爹地,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就算我,真的跟刘家断绝关係,我也还是你的儿子。」 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乾爹听我这么一说,不走了,转过身来站在原处,绷起脸来定定望着我。 「我不是一时衝动,相信爸也不是。」还是惹乾爹伤心了,我黯然的低下头,手伸出来想学敏敏双手握着爸还是爹地的手掌、左右来回摇晃的那副撒娇样,却又不知该从哪个角度下手去牵。 「我要是不姓刘,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这个,爹地应该也清楚……」它妈的我是真想说得委婉一点的,偏偏我跟许多学理工的男人一样,拙于言词。 「你不姓刘,想姓什么?」乾爹的声音有怒气,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我、我想跟、跟你姓。」乾爹为了领养敏敏,官方性别变更为第三性,已经与爸共结连理,我改跟他,问题不大。 我不敢提我改姓高,对爸对我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一是我非境外人士,随妻姓本就有困难,一是担心两老不懂我的顾忌,听不进我的解说,就这么被我给活活气死了。 「我有你大哥了,你再来跟我,你爸怎么办?」乾爹一向能忍,儘管他脖子上的筋都被我气浮了,还是试图跟我说理,要是爸,早一巴掌轰过来了。 「我会奉养你们终老的。」我举起手,做发誓状:「不管是养子,还是女婿,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尽到我的责任。」 (四) 风声呼呼,刮过一旁枯竹甚多的防风林,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好像有人一边嗤笑、一边在说<奇怪>……<奇怪>(註)……质疑我对乾爹说出的誓言。 (註:<奇怪>这两字是闽南语发音,音似giguai。) 「阿诚。」乾爹抬起手,我下意识的僵直身躯,却没有迎来另一位父亲的体罚。 「你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你爸更痛苦。」手落在我肩上,收紧的力道,有些嫌重:「有的事情是不能绕过去的。你已经成年了,你要学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起全责。」 「……」乾爹这一堵,将我堵得无话可说。 确实,生的请一边,养的恩情大过天。我被刘家人设计的事,再怎么说,被我伤的最重的都是这边的家人。乾爹没有跟着爸一起打我、责怪我,只是要我扛起全责,已算非常厚待我了。 「找到你爸以后,你跟你爸好好沟通一下,话要出口前,一定要多想想,不要总是这么衝动。」乾爹捏了捏我的肩骨,放开手转身继续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乾爹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萎顿很多,儘管身子板还挺得直直的,步伐仍然急又大,却给我撑得很勉强的感觉。 越是靠近海滨,柏油路的路况就越差,浅坑小洞不断,乾爹几次都差点被绊倒,我伸手过去,他却连搭一下我手肘都不肯。 乾爹显然生我的气了。于是,还想边走边解释的我只能把嘴闭得像受到惊扰的蚌壳,完全不敢与他攀谈。 走到溪口,没看见爸的身影,我跟乾爹下到满是石砾的海滩绕了一圈,把消波块下的洞隙都看了一遍,两人找得满身大汗的,才先后爬回堤防上。 「爹地……」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冬天的海边风沙大,我喊爸喊得嘴通喉咙,既乾又苦。 乾爹没有看我,绷紧下巴缓缓旋身,专注的视线又在四週搜了一大圈,然后微垂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开始找电话,拨号。 「喂?我是306床,刘宋月妹的家属。请问刘宋月妹的小儿子有没有过去?……好。」用手指捏捏眉间,这是乾爹心烦时最常出现的动作。 「有?好的,谢谢谢谢,嗯,我马上就过去……是,他的心情不太好,请你帮我留住他……对,不要让他独自离开……有劳你们了,感恩。」 乾爹结束通话,没有招呼我就下了堤防,半走半跑的奔向来时路,大拇指还在按着手机的按键,按好放在耳边继续讲手机。 但凭乾爹第一通的说话内容,我已大概猜到爸在哪里了。我追上乾爹,问他需不需要叫车,他用没拿手机的那手对我比出不需要的手势,足下一刻未停。 就在他往地上栽的当下,我及时搂住他的腰,他的双手反射性的撑在路面上,手机的塑胶背壳不禁磕,才这么一下就裂出一长缝。 没有抓手机的那手,掌根蹭掉了一块皮,汨汨流出混着透明组织液的血丝。 「爹地,停一下,我给你擦……」我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面纸,乾爹却攘开我,站直身躯,继续大步疾行。 「爹地!」我侧着跨步追,想拉住那隻手,擦掉那些血。 「不用。」乾爹一再推开我,萧索的双眼,只望向前方。 我没辙了,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候只有道歉,才能起效用。 「对不起,爹地对不起。我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乾爹似乎关闭了听觉,我的一再道歉,他全然充耳不闻。 乾爹这样的反应,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知道他这样对我不完全是因为生气,更大的成份,是担心。 他现在,整副心思都牵掛在爸的身上。没让他看见爸毫发无伤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心,得不到平静。 乾爹叫的车来得还算快,驾车的是老家邻居中、与乾爹交情算数一数二的一位阿叔。乾爹对外人,应对上一切正常,就是一路上鲜少回应我的话,连阿叔都嗅得出不对劲,一双眼除了看路况,还会时不时地在坐在副驾的乾爹与后座的我身上瞄过一眼。 车开过跨溪的省道大桥,开上不停上坡的乡间小路,大概开了十几分鐘,就在一家老人护理之家的门前停了下来。 「你们进去找人,我去停车。」看警卫走过来,阿叔连忙要我们下车。 乾爹朝阿叔点点头,打开车门一下子就窜进大厅去,动作俐落迅速得不像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家。 (五) 我赶紧跟了过去,乾爹正在大厅里的访客签到簿签名。警卫显然认识乾爹,将询问的眼神定在我身上:「这位是?」 「……刘老太太的孙子。」乾爹签好名,在亲属关係那写了<子>,手顿了下又接着写我的名字,备註上<孙>。 「是你跟刘先生的儿子?」 「……是。」乾爹应得很沉,没有丝毫骄傲,我是他跟爸的累赘,不值得炫耀。 「跟刘先生长得一样一样的,都是大帅哥喔。」警卫朝我点点头,我也頷首回礼。 上一回来这看奶奶是两年多前的事,那阵子她中风刚住进来,我陪家人来的频率不算低。眼前这位守门人不是之前那几个其中之一,就算是,我也隔这么久没来了,记性再好也不见得还能记得住我。 跟在乾爹三四步之后爬阶上到三楼,走到3之3的房门前,乾爹转身对我比出停止的手势。 「你先别进去。」吩咐完没等我回应,他便推门而入,将门当我的面再闔上。 自鼻长吐一息,我以左肩顶在门边的墙上,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放这个下午、自我踏入家门后发生过的每个环节,心里牵掛着我那还在月子中的爱人。 还好敏敏一向细心又能干,应该能安顿好她自己跟两个孩子吧?想着想着,我将口袋里的那张纸掏出来,摊开,将爸写出的、大气且不潦草的每个字,细细地从头到尾看完一遍。 人说知子莫若父,爸虽然疼爱大哥小妹多过于我,看完后我还是得承认他确实是懂我的,没有十足十,也抓着了我七分的心思。 垂着眼,我又将爸给我的处分看了一遍。门这时开了,乾爹在我身后唤了声:「阿诚。」 我站直身躯,转头,望着一脸严肃的乾爹。 「你爸说,你要是还想当他的儿子,就进去。想认那边的刘家,或是改跟我,就不用了。」 「……」 「敏敏跟孩子留着,等满月后,你再来接回去。」 乾爹说的内容,跟爸给我的处分不同。我对着乾爹深吸一口气,张嘴欲言,又想到这也许是他老人家同父亲费心斡旋出来的结果,于是,我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敏敏在成为我的爱人之前,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一员,这个家不愿接受的,是我。无论如何,我已经害双父的掌上明珠随我蒙尘,再连累她失去回家的立场,失去属于她的那份继承权,我还有什么资格,说我爱她? 「你可以考虑半小时,我们,在里面等你。」不知是看我迟迟做不了决定,还是掛心爸,乾爹等不了两分鐘,便打算将门再度闔上。 「我、我有话跟爸说。」我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说,但我直觉,绝不能让这扇门连着两次隔开我。 乾爹的视线定在我推阻门板的那隻手掌上,没看我的脸:「奶奶正在午睡,随时可能会醒来,你不要当她的面,跟你爸起衝突。」 我点头。 乾爹手一松,门上的压力不再。我等他走了两步才进到门里,顺手将门带上。 「……阿爸。」奶奶睡得很安详,爸就坐在她的床边,闭着眼,垂着头,颓着肩,看起来很消沉。 我只犹豫两秒鐘,就在爸的跟前跪下来。 「阿爸。」我抬起手,手指隔着袖子,轻轻搭在爸的右前肘。 爸睁开眼,一双瞳孔外围那圈带褐的墨绿,感觉萧瑟且寡欢。 「阿爸,我知影,你无法度原谅我。」我将话说得很慢,好让爸能一次就看清。 「不过,我欠你、欠爹地的养育之恩,不会因为我姓什么而改变。我同款会跟阿兄,做伙奉养你们终老,请你嗯通拒绝我……我们,还做一家人,好不好?」 爸伸出左掌,一把捏住我搭在他肘上的那几根手指,力道之大,疼得我不能保持面部的平静。 「振-,你,敏-敏-。」食指,中指,小指,爸一根,一根,伸直他右手的手指。 「长、度。功、能。都、不、一样。可-是,三个,都会、让、我痛。都-是,我、的、骨-肉!」许是声带不常用的关係,爸说话咬字还算清楚,但嗓音就过于低哑、声线过平且破碎。 「阿爸……」我没想到爸还肯对我说软话,安抚我,自体带出的温热水气一下子就蒙上了我的眼球。 「既然,你,选、择-跟我。这件、官司,我,来解-决。」爸摸了下我的头顶,嘴唇微抿,眼神看来很有决心,不容我辩驳。 「但是……」被半哄半骗写下的自白书,附有手印与签名。我不变更我跟爸的亲属关係,那边就会来争这边的财產,我只恨我醒悟得慢,如今就算一先五厘,我也不愿让那边拿到手。 爸摇头,又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同时涌现了好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始。 (六) 祖父过世不到两年,染上赌博恶习的大伯就把祖產败光了。他看爸这边生意做得很不错,便拉着有心机的大哥偷偷来认我,在我唸那所私立但还算知名的大学期间,这对父子三天两头的买饭买水果、用柔情攻势到我住处特意拢络我,说话上总是有意无意的挑拨我跟两位父亲的感情,日子一久,我便难免被他俩洗了脑,开始忤逆我的一双养父。 三个孩子里,总是我被爸管得最严,年少轻狂的我不懂爸的用心,不懂他管我是希望我能克绍其裘,反而是三个里顶撞两老最多的,叛逆期最长的,确实也让他们有隙可乘。 从大一开始偶尔的翘课,到大二当舞棍,在舞厅、街头勾搭不良份子四处廝混,混得差点毕不了业……我在大四便瞒着两老,与同系同班的前妻到法院公证结婚,结婚证书上找大伯父子俩与酒肉朋友签名盖印章,毕业证书一到手我马上把前妻领回家,进爸的公司,从业务干起。 我做的一堆糊涂事,最让爸跟乾爹最痛心的,还是我与前妻的那一段婚姻。刚开始前妻对我是有几分爱意的,这我相信,可是我试了又试,就是无法爱上她,会娶她除了她有些角度看来格外像敏敏,再有就是她根本不避孕,不禁碰,才同床几次就找上我,说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 我虽然一直都知道,我与敏敏之间不是单相思,但我坏归坏,却不是没有良心的,我是真心不想让敏敏与我的关係变质,害她去承受舆论与道德双方面的压力,只是,该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存心想避开,就能完全避得开的。 一得知我与前妻搬出去住没多久就离了婚,敏敏马上拋下大二的繁重学业,从台北夜奔到我住处表白心跡。我将她赶出去,她却是怎么撵都不走,守在大门外一守就是三天,不吃饭不洗澡不离开。我本来就不是铁石心肠的雕塑,是有着七情六慾的凡夫俗子,当我放敏敏再进我的住处,自然就跟她再也当不了纯粹的兄妹。 「阿爸,我……」我试着想以简短的言词,把懺悔的话说全,床上有隻戴着玉鐲子的手腕抬起来。 爸马上放开我那几根手指,去接祖母的手。 祖母却转动手腕,示意爸放开。 【你,注意看。】她用食指点点我,然后抬起另一手,有些吃力地比划手语。 「阿嬤。」我看了眼爸,他也一比,要我站起来聆训。 【是我一直要求你爸爸,必须要有后代,死了好帮他捧斗,你才会被保护住,被生下来,被你爸接回去养。】 祖母起码小中风了三次,两隻手腕没有蜷缩起来,但都抖得很厉害,手语不是很好读懂,不过我从有记忆就学手语学到现在,看带猜,还是猜得到的。 【我要是知道,你是生来气他的,会这么不孝,我甘愿你小的那个爸不要去保护你,让你被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生下来!】 小的爸就是乾爹,祖母虽然没有与我们这家同住过,但年年节节在亲戚家遇到了,她会当所有人的面塞红包给我,大哥跟敏敏都没有,所以她其实算满疼我,对我满友善的。看她这样指责我,我心里五味杂陈,缺乏水分的嘴里,苦涩更甚。 【你要是有良心,就要听你爸的话。不可以,做背叛他的事!】 比完这些,不算多,但祖母已经很喘了。乾爹站在床的另一侧拿附吸管的水杯给她吸,她抖着嘴唇,泰半的水滴从她下頷滴下,乾爹及时将毛巾垫上去,解救了她的衣襟。 「……阿嬤,我知影我不对置叼位,我会改的,请你放心。」 这是我的真心话。刚刚爸摸我的头,比当头棒喝还有用,祖母这些话就像一桶冰水,比醍醐灌顶更见效。 因为我一直以为,爸要跟我解除父子关係,是因为我这儿子不得他欢心,可有可无。他既然想把主要的财產都留给大哥,我这不孝子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成全他。 可祖母说的,却跟大伯不同。我想,我这条命应该真是她要爸、要乾爹留下来的,并不是大伯说的生下来就要抱回去认祖归宗,却被爸报復性的抢走,刻意养我给他看,让他看来糟心用的。 【你,现在,当我的面,给你爸,两个,都磕头!】祖母比得太用力,自己忍不住呛咳起来,乾爹连忙扶起她上身,给她拍背。 我点头,跪下来,给我爸、我乾爹,都磕了三个响头。 「也要给阿嬤磕。」乾爹口吻淡淡的,说的,却是他从不曾让我知道的身世细节。 「如果没有你阿嬤,我不会知道你的存在。第一时间,第一个庇护你的生母的,是她。」 我点头,唤了声阿嬤谢谢你,头马上磕到地面去。 乾爹对我微微一笑,笑得眼弯唇翘,他真的很有儿量,不管他的孩子怎样忤逆他,只要让他觉得这孩子是真心悔过了,再大的怒气都能立刻就消。 「阿嬤想知道,你给你的儿子取什么名字。」 回答乾爹的问题前,我望向阿爸,沉默的父亲跟我一样,眼中有水光。 「给阿爸取就好。看要叫流鼻水还是流鼻涕,我都没意见。」 我边说边比,三位长者都被我逗笑了,只有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出了眼眶。 原来,爸不是不爱我。所以,我可以回家了。 我总算,不用再漂泊了。 悬空多时的根,被实实在在按进泥土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我会好好经营这段父子缘,一辈子珍惜。 要是我的错误让爸跟乾爹受到损失,我也不会让他们白白为我牺牲的。 因为,养育我、栽培我的,都是这个刘家。 我也会努力,把我这一生所能做出的成绩,获得的成果,留在这个刘家。 有爸有乾爹的这个家,才是我血缘的归宿。 我的本家。 ---番外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