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一)玉漱珊瑚 八月末,晚开的栀子花被暴雨碾作尘泥,透来馥郁的清香。 流寓于周边地带的黑猫缘着空调管窜过来,藏在挂满女士内衣的衣架底下。它看向钟杳,碧绿眼瞳睁得溜圆,恍若认出是前世相识。 钟杳将还剩大半的猫咪零食投喂给它。 家猫招财半个月前走了,留下一大堆还曾启封的妙鲜包。 但小黑对招财喜欢的妙鲜包兴致缺缺,用爪子翻了两下,凑着鼻尖轻嗅一口,就丢在一旁,抬头继续盯她。 她收下晾干的衣服,回到屋中。 只要待在家里,总会时不时想起笨猫曾经留下的痕迹。 正巧高二学年的新学期到了,钟杳决定回去上学,好歹转换一下沉闷的心情。 时间七点二十七分。 她在早修过半的时候来到班级门口。 那个面容慈祥带笑、抓起违纪却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此时正叉腰托着啤酒肚,如一座大佛镇在班级门口。他的手里举着一册花里胡哨的书。不用问,定是小说或漫画一类的闲书,有人自修摸鱼,被抓了现行。 在他面前,三个女孩垂头挨训。 天气晴朗,脸色却阴郁。 开学第一天违纪被抓,少不了杀鸡儆猴。 好惨。 钟杳在心中同情默哀,仔细观望两眼。 这都谁来着? 因为太久不来学校,同班同学的名字和脸,像系错的纽扣一样没法对上。 自己也一样迟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现在该怎么办? 正当她犹豫不决,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前来搭话: “你好,请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男的。语声像是初秋的第一场雨,三分冷淡宛似静影沉璧,温柔却带迟疑,完全不像青春期的暴躁泰迪们。 她循声扭头,望见身后之人,像小兔子被骤然拎住后颈,不自觉地紧耸双肩,期期艾艾开口道: “又……又见面了。” 这是今早在地铁上,坐她对面的西装男人。 他生得很漂亮。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悉心修剪过的眉间,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金丝眼镜底下,桃花眼的轮廓精致,笼着几分轻烟淡雾般的忧郁,或憔悴。他对世间的事感到厌倦。那眼神如是说着,遥望向车厢尽处,一片幽暗的隧道。浓密的眼睫挽成一道细帘,随深长的呼吸扑闪,扑闪。 黑色西装,鳄鱼皮鞋,银青暗纹的领带,坐商务写字楼的社畜标配,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清楚这点,她更是盯得肆无忌惮,举起手机意欲偷拍。若不是被发觉,他将成为相册里新的风景。 反正下地铁就再遇不着,谁也不认识谁。多看一眼,一张照片而已,又能怎么样呢? 实在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又能在学校遇见。 同校的老师吗?以前也没见过。 一旦配上教师这个令人下头的职业,再好看的脸她都没有兴趣了。 可惜了此情此景—— 通透的仿古长廊,漆色立柱,朱红漏窗。廊外不远处,高攀的珊瑚藤正值花期,粉白红紫压低枝桠,似随性点就的乱彩,张扬着野性的生命。 许是室外的天气太热,他半卸去先前那身一丝不苟的装扮,上身只留一件白衬衫,领口半开,若隐若现露着锁骨窝,为清冷气质平添几分隐微的诱。 明明美得像是乙游男主精致的登场CG,也可以当成绘画的素材,但她全无欣赏的意趣,满脑子沸腾咆哮的,只有一件事: 完蛋。刚才在地铁上,他抓到自己带手机了。 前有教导主任,后有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师,腹背受敌,只好走为上计。 她警戒盯着眼前的人,挪着碎步缓缓后退,看准时机—— 溜。 不意这人见钟杳稍动,就已预判出她的行动,不知所措地虚伸手臂,阻拦道: “你等等,我……只是想问个路。总务处,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诶? 新来的? 也可能不是老师,听他话里陌生的语气,似乎就是今天来学校办个事。所以无论她怎么违纪,迟到或带手机,都根本不关他事。 再说了,他那个装扮放在教职工里,也太格格不入。她们的老师,平时都是轻便简装,穿正装的场合几乎只有公开课。 想通这点,她仿佛又对这张漂亮的脸产生兴趣。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意外温柔,意外平易近人。此前她还兀自幻想,这张禁欲的脸,开口定是斯文败类,占有欲极强的腹黑抖S,可能还带点病娇。 眼光再转下去,小钟看见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设计新锐的戒指,独出心裁,圭角分明,像是婚戒,又好像太过特别。 她沉下心,深呼吸,故作镇定指路,“你找错了,这里都是教学楼。总务处在草坪后的单幢楼里。花坛后面那片。” “好,谢谢。”他不失礼貌地回道。 “还——” 他已转过身去。 不知怎的,钟杳为他的利落怅然若失,本能地想再次叫住他,多问一点,你来这干嘛,你叫什么,或者干脆死皮赖脸凑上去,为他带路。 但是社恐犯了。 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了吗?人家多半已经结婚了。巴巴地贴上去又有什么用?萍水相逢的人,生命并无交集,缘分也就到这一见。 粉白花色的珊瑚藤独自暄妍,无人管问。摇曳的枝倒映入窗,她瞧出一种水中捞月的痴态。 再转头,大佛正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 空旷的走廊无处可藏。 她将书包的背带调得更紧,毫不犹豫扭头跑走。 教导主任,拜拜了您。 体测的训练难得派上用场,钟杳健步如飞,一路开冲,直到追尾。 她撞上前面的人,完全来不及刹车。 啪叽。 头敲在背侧的硬骨。她被缓不过来的余劲绊得踉跄,慌乱之中拽住一根手臂,却拽着他一道向前跌去。 一跌几步路远,两人才终于堪堪站定。她连忙松开手,喘着粗气退至墙角。 大佛应是甩掉了,稍微休息会也无妨。但是被撞的人—— 男人疑惑地站在原地,意味不明地出声试探:“你?” 还是他。 (二)停云时雨 钟杳翻圆眼睛仰看他,又像鸵鸟一样埋下头,别扭着将身体略微前倾,表示歉意,“不好意思。” “你是怕迟到被抓?”他直率又不失诚恳地问。 “是吧……也不算是。”钟杳摸不清他的身份立场,模棱两可答着,费神地挠起头。 他为这番娇憨模样不禁轻笑。 钟杳被这一笑弄得浑身不舒服。怎么看他都是故意取笑,不怀好意。于是,她叉着腰胖起嗓子,对他吼道:“我才不是怕迟到被抓呢。学校我爱来不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教导主任排老几?” “好好。”他嘴上应着,一边却掩起唇笑得更欢。 “不许笑。”她急眼跳到他面前,直瞪起两只眼睛,逼他知错就改。 他试图绷紧面容,但没过多久,笑意反而更不可遏地爆发出来。 “对不起,你太可爱了。”他一边说,一边笑得耸肩。 她被笑声喂了一肚子气。 腹黑。 这人绝对是个表里不一的腹黑,故意做出这般教人看不惯又干不掉的模样。 有什么好笑的? 竟然还说她什么?可爱? 受不了。 钟杳用手指虚空戳他,咬着牙道:“好,很好。这仇我记下了。西装精,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是笑够了,又挂上冷淡面具,只眉尾留着几分阳春余韵。旋而,眼尾狡黠地眯紧,像是刻意恶作剧般,他说:“不告诉你。” “你是不是玩不起?”她简直被气得想笑。 这下他反是退让,“好了,我得先去总务处。” 见他又要道别,钟杳不禁心尖一揪。方才这一闹,她感到两人间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鼓起勇气道:“那个……我带你过去吧。你是路痴,怕你又找不到。” 他有些愕然,不久又露出略带傲慢的轻笑,点头答应:“好。” 呆立在总务处办公室的门口,等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简直完全不像自己。 在她想清楚以前,男人就拎着一迭文件从办公室里出来,将躲在门外的小人逮了个正着。 “不回去上课吗?”他问。 她皱眉扁嘴,面露愁色,酝酿了很久,终于坦言:“不想去。” 这个话题令她不安。去上课不必有理由,从众就是天经地义。一旦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就会被不同的路人连番拷问,劝你三思,不要盲目叛逆。 世人大略对整齐顺眼有强迫症,看到有人古怪落单,就想将她捡起来,重新塞回人群。 为掩饰话题碰壁的尴尬,她领着他动身往回走。 他到底没问“为什么不想上课”,只是道:“但我得去上课了,这对我来说是上班。” “还真是老师啊。看着不像。”稍松一口气,她吐露出内心的想法。 “那你觉得我像干什么的?”他不近不远隔着两步。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以为最恰当的答案:“像名利场里纸醉金迷的人。” “曾经是,这么说也没错。” “那为什么来教书?”她脱口而出问。 放着滚滚而来的钱不要,非要来这小破高中过穷酸日子,简直像脑子坏掉。 话出口以后,她才发现这是失言。既然他没问她逃学的缘由,她同样也不该反过去问他为何成为教师。 他倒没有为此显露不快之意,反而心平气和答:“大概是想做一点真正想做的事。” “你想教书育人?” 明知冒犯,她到底忍不住笑了。 好像只有初中生写的假大空作文,会将此视作具有崇高意义的事。 在这所重点中学,教师更像是一种按需提供的服务业。 上进的孪生子叫做功利。几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目标都很明确,为了上名校,为了高考成绩。风光的成绩也正是表彰自律品质的奖章。教师存在的价值,是为未来可期的尖子生们当垫脚石,让她们的冒险之路一帆风顺,花更少的苦劳,走最少的歧途。 但他果断回答:“与教书无关。” “哦。”她冷淡应道,揭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让我猜一下,你是教什么的。” 看他说话慢条斯理又文绉绉的模样,多半是教文科的一种,历史或政治,都不对就是语文。好像也有可能是英语,他的打扮很时髦,正像是浸润过洋风。 决定了,还是先猜英语。 答案正要出口,他却很不配合地揭出谜底:“不用猜,教数学。” 钟杳没劲地翻出白眼。 唉。 好好的一个帅哥,就被数学这个大(dài)恶人给糟蹋了。 她不由自主仔细瞧他的发际,又绕去身后,踮着脚找头顶心的斑秃。 但他的头发还很多。 她难以置信道:“你教数学,怎么会有这么茂密的头发?” “天生的。”得意的狼尾巴悄然掉下来。 无话可说。躁动的小女孩又开始犯急,“我以为你会很高冷。” 快把原来的清冷酷哥交出来。 他转头向她,似还要拌嘴,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图书馆的静谧时刻又被重新敲回现实。 他静等铃声响完,钟杳却背身走到栏杆边,抢着道:“你不是要去上课嘛,快去吧。难道说,你连教室的路都找不到?” “你不回去吗?”他反问。 她仰着头,逐一细数头顶的小射灯,敷衍道:“我啊?我就在这,看小说、画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挺好的,挺好。” 一句话故意说上两遍,实在太有自欺欺人的意味。他也为此多生顾虑,没有匆忙离去,反而小心翼翼地征求同意:“我先走了?” 干嘛啊。 钟杳听了这话,本就凌乱的心情更是毛躁。 明明今后都不会再见,道别偏是如此藕断丝连,徒留几分无望的断想。 烦死了。 她托着下颌转回头,若无其事问:“你叫什么?” “钟……”话才开口,他迟疑了。 手臂长伸至他眼前,摆出一个剪刀手,似弹弓一般打散他的顾虑。她挂出一抹笑,接上话道:“那就这么决定,以后你是大钟喵了。” “喵?”他对这个故意卖萌的后缀表示疑惑,委婉客气地表达难以接受。可在她听来,这一声“喵”,却只像不情不愿扮成猫猫。 先前的糟心顿时都被治愈,她推着他的后背继续走,“好了,喵喵快去上课。” (三)画虎刻鹄 捡到大钟喵的小钟躲在图书馆,终于看完《傲慢与偏见》的结尾。开学典礼正好散场,她混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一道回教学楼。 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竺贞观和她的朋友们,正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背着书包的小钟在人群中很是醒目,贞观一眼就将她发现,一边挥手,一边跑来身边。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早上看你不在,还以为这学期也会不来。”贞观搭着她的肩停下,气喘吁吁道。 “我……”小钟才回学校,一时还不习惯与旧友重逢,最后像是缩进虚空的壳里,小声道,“新学期,总得来拿下东西,应该明天就不来了。” “哦,好。”贞观的眼里一闪失落,终于愣愣点头。 小钟探问:“早上我来,教导主任正站在门口训话,就跑走了。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啊,韩沛她们早自修讨论小说,坐在窗边,正好被抓。每学期一开始,弥勒不都这德行,在学校里四处晃悠,四处抓人,整肃风气。” 弥勒正是教导主任的外号。这个取名太得神韵,小钟不禁会心一笑。 贞观却道,“这几天,你也该小心点。不在教室,更容易被他抓。” 小钟低下头,狡辩道:“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宋姐。” “那个……小钟,”贞观似有些难以启齿,“宋姐已经在家待产,也班主任换了,就是继任的数学老师。” 小钟错愕,“什么意思?新老师不是临时代课?宋姐生完孩子以后回来,也不带我们班了?” “哦。”她点头轻应,“新老师呢?是个怎么样的人。” 说到此处,贞观露出舒然的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是个很柔弱的人,感觉都镇不住场子,应该比宋姐好对付。” “这倒好。她没发现我旷课吧?” 一说“柔弱”,加上之前的数学老师也是女性,小钟下意识认定人称该是“她”。 “没呢。上节刚好是数学,他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就直奔主题上课。”贞观道。 她听贞观的介绍,逐渐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娇柔女性,身材小鸟依人,说话细声细气,写板书被粉笔灰呛到。 “听你这么说,感觉确实镇不住咱们班这各路神仙。我抄个艺体课的课表,其他都不上了。”小钟道。 贞观皱起眉,“弥勒怎么办?你不怕他又找你妈妈告状?” “我才不怕呢。暑假里,我已经和妈妈达成和解,她答应不会再要求我上学。”小钟仍是无谓。 贞观非但没有释然,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拦着小钟缓缓道:“不是这么说。你想,你妈妈和弥勒认识,她能在弥勒面前护你三分。要不是作弊、打架这种重大违纪,他肯定也就小惩大诫,不会过分为难。但反过来是不是说,你在学校不守纪律,故意捅篓子,是让你妈妈在朋友面前为难,要她替你擦屁股。” 小钟略费了些劲,才跟上这位优等生的脑子,不好意思地承认:“是这么说。” 离经叛道,从来不是孑然一身、想做就做的事。或许自己是一腔孤勇,痛快了,却教身边人受牵连,去还一时脑热的负债。 小钟的毛又揉得一团乱,她胡乱搪塞道:“哎呀,我会自己注意,不会被弥勒发现的。” 世间所谓的妥协或和解,多半是斗不下去的精疲力竭。小钟与她的妈妈敬亭,就是如此。 她在初中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死猪德行,经常逃学,混吃等死,过一天算一天。那时的敬亭,百忙之中,也会抽空拽她一把,亲自辅导她写作业,哪怕是硬塞,也想让她多少学一点。 对她自己,蒙混的日子过久了,就会被无所事事的空洞填满。初三那年的最后几个月,看别人都在一心备考,再也没有人陪她玩。她也闲得无聊,开始学三年间落下的功课,将学习当成一款新的冒险游戏,从头开始肝任务,看一轮轮模考的成绩稳步提升,逐渐能看。 尽管如此,她从未想过自己能上全市最好的琼英中学。哪怕最后一次模考成绩,她还是差分数线一大截。中考的分数也是不够。 可敬亭偏四处求人、应酬、砸钱,想方设法将分数不够的她弄进去。学籍挂在附属的民办学校,待遇却与正常考入琼英中学的同学完全一致。班里所有人都不知她是“万恶的关系户”,哪怕她的成绩已经差到令人大跌眼镜,作风也全无优等生的样。 敬亭做这些,是为了她在更优秀的环境里心有压力,自觉向学?不是的,正因看清小钟没救的本质,她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塞她入学。她早就对小钟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希望她在琼英结交未来有用的人脉。 她的同学们未来都要出人头地的。身在人情社会,这般优质的人脉才是最可贵的东西。 而她自己那三个月的生死时速,悬梁刺股,她以为自己正像大家期待的那样,重新往好路上走—— 白费功夫罢了。 认清这点,小钟就算把书摆在自己面前,也学不进去任何。 为此,她与敬亭不可避免地一吵再吵。敬亭越是冷冰冰地告诉她,现实就是如此,她总得学会接受,学会理智和成熟,她越是忍不住发泄自己无人怜惜的隐恨与怒意。 情急之中,敬亭才吐露真意:“你何必总是一副我要害你的样子,给你什么都怕有诈。我图什么啊?养女到大最终还不是嫁了。我也就希望你日后不必受气,不必看着身边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己,受人指点,只能屈就。” 小钟也毫不客气:“你作为当年乡里唯一的女大学生,就跟我说这?你觉得把我养大的意义就是嫁人?是啊,到此为止,你是彻底能甩手不干了。可我呢?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是否想要你给的这种生活吗?” “现在的社会就是如此。你一个人能改变得了吗?我又不是想害你。” “就是像你这样,只知保守自己利益的人太多,社会才会越来越烂吧。” “你连自己都守不好,就一心想着拨乱反正?” …… 最后终归是不欢而散。 自这回吵过以后,元气大伤敬亭终于逐渐放软态度,不再逼着小钟上学。而小钟也日复一日散漫起来,逃学在家,沉迷游戏,一下床就是坐在电脑前,吸电子鸦片似的,未有停歇。 妈妈将她送进重点高中的苦心,大约也白费了。 (四)炉薰侵梦 图书馆的窗边,小钟呆然望着远飞的雁群。它们井然有序地变换队列,只那形状既不像“一”字,也不像“人”字。 小说看完许久,她的心情却还没完全出来。新书看不进去。她在网上四处搜刮同人代餐,又将同种口味的饭吃到吃撑。 她想要作画,只是空有欲望,一提笔却全无灵感。 出操的进行曲传来。小钟戴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用耽美广播剧的暧昧低语,与正气十足的乐声相对抗。然后,她怀着必须迈出一步的决心,在草稿本上信笔涂画。 迷路的小兔,被像是陷阱的胡萝卜,一路引至密林深处。外面似是下雨了,沙沙的水声浇满枝桠。古树合围的中央却像一间高大的房屋,将瀑布般的雨流隔绝在外,篝火熊熊燃烧,投下巨大的虚影,像是一只身形魁梧的熊。 摇曳的芭蕉叶后,透出一角和她相似的雪白绒毛。 这是落下胡萝卜的同伴?还是真的大熊?它想用可怕的影子将所有来访者吓跑? 小兔想不出答案,抱紧怀中的胡萝卜,赖在原地。 “大熊”的巨影悄然移至身后,将她的后颈拎起来,露出绒毛底下的利爪—— 好怪。 画风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小钟又只得暂且搁笔,仰靠上沙发背,垂开手闭上眼,重新思索。 画些别的吧。比如,只见过两面的漂亮男人,那天走廊上恰到好处的半帘光影。 回忆着,构图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得清晰,像雨水冲去贝壳表面的沙土。他站在繁花盛开的玻璃房里,神情迷惑拎起一只小兔,眼中似是不屑,似是怜惜,弄不清究竟是何意—— 怎么又串味了? 她好像患上一种精神污染的病。 这些天牵肠挂肚的,究竟是什么呢? 连绵的思绪打断,耳边的广播剧毫无预兆就来到微妙的剧情。小钟不懂日语,只听见各种物件在争执打闹间翻倒,衣物解散,音效直挠耳朵。随后是迷乱的喘息,带着怒意的掠夺。耳机的振膜颤动不已,温热的潮意直扑而来,咬住耳朵,酥上头皮。 这强烈的代入感…… 她不知这部剧有R18。意外的走向将她撩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没有漏音吧?要是被人发现,就彻底社死了。 然而,像天意显灵一般,就在此刻,有人从背后摘掉她的耳机。 她下意识缩成一团,捂着通红的双颊,回过头。 所见之人更令她震惊不已。这情绪太过强烈,一时间,就像全身的血液失控逆流。 是大钟喵。 她万万没想到,背叛友谊来抓她的人竟会是他。 不过也是,世间从来人妖殊途、神魔异路,教师与学生立场不同,面对违纪,根本不可能有宽容的默契。 可恨她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邪,还亲口告诉他,自己就在图书馆,不去别的地方。 他一语不发,将她的耳机放在桌上。尚未停止播放的广播剧打破寂静: 「こんなところで……あ、やばい……」 再是混沌又黏糊的水声,连绵低喘。 羞耻让小钟的怒意更深了几分。她克制着通身的颤抖,兜起自己的东西,憋着一肚子火,用眼神狠毒剜他。 他却像看不懂她的神情,冷起脸,针锋相对斥责道:“一大早就听这种少儿不宜的东西,还睡着,叫你名字好几遍都听不见。跟我回去。” “我不要。你个新来的算老几?凭什么来管我?” 挑衅的话语脱口而出。她忽然拼拼凑凑地终于想通,或许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原来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宋老师,生孩子不带她们了。大钟是个新来的,教数学。贞观说,新老师的性子温和。 这些点连起来,新来的班主任可不就是他? 也不能这么巧吧。 再说,他又没在班里见过小钟,怎么知道她是自己的学生?他还说,方才叫了她的名字? 管他呢。先走为上。 小钟将手缩回袖子里,正打算不辞而别,他不动声色,拽住她的袖口,“教导主任在外面。” “我信你个鬼。” 话音未落,阅览室另一边的门突然打开。大钟连忙拉着她,躲到书架背后。 半开的门后传来语声: “好了,先回去上课,检讨第一节晚修之前交到德育处。让我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这声音,果然是弥勒。 小钟不好意思地稍敛怒气。他倒傲娇起来,故意瞥向另一侧,不与她对视。两片唇紧抿着,气却一呼一呼从鼻孔出来,满脸都写着“不识好人心”。 谁稀罕。 一样是为管教她而来,何必装成偏袒? 他带小钟来的角落是死胡同。只要弥勒逛到这边,就彻底是坐以待毙。她要是一个人,还可以看准时机从另一个门溜走。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她仰起头再次盯住他。 大钟的表情一点不慌,随手从高处抽了本书,若无其事走出去,与弥勒打招呼:“朱老师辛苦,又在抓违纪学生?” 弥勒道:“是啊,小朋友放完暑假回来,身上的懒筋得抽抽掉。钟老师怎么在这?” “想来新的图书馆看看。我记得我在琼英的时候,也是每天泡在图书馆的人。”大钟道。 小钟有些讶异。 原来他以前也在这座学校读书,还和她一样,是整天逃课的问题学生? 弥勒又道:“那不一样。竞赛搞到那种程度,学校里没人教得了你。” 呵,果然。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嗤。他一看就是个最乖最温驯的好学生,哪会真做叛逆逃学的事,还不是事出有因。 他一笑置之,“也顺便借本书。等过段时间闲下来,终于可以读胡塞尔了。” 如果没记错,弥勒在当领导以前教政治,原本的专业是哲学。他听大钟这话,语调竟轻快地上扬,“你对现象学感兴趣?以前我的导师就是做这个,他还很想留我继续读书。可惜家里老人生病,只能出来工作。本来以为教书两年还会去读研,不知不觉就教了大半辈子。时代变了。现在的小孩高中就读康德,后生可畏,真是比不过。放在我那会,很多人都不知道哲学是干什么。” “现在也一样。”大钟附和着,暗暗领弥勒往外走。 呼。危机解除。 小钟寻思两个人已经走远,轻手轻脚地从书架后走出来。 不意大钟又折回来,两个人正好对上,大眼瞪小眼地陷入尴尬。 她先发制人道:“你不是跟弥勒一起走了吗?” “他还要继续抓违纪,我和他一起干嘛?教导主任,最是费力不讨好。越是尽心尽力做得好,越要遭学生记恨。”大钟道。 小钟怎么都觉得他话里有话,分明是指桑骂槐,还记仇先前她“错怪”他的事。 “哟,你还有理了?”她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假笑,模仿着想象中校霸的姿态,缓缓逼至他面前,又翻脸凶道,“新来的,别以为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好言奉劝你一句,别来管我。不然,我有的是法子作弄你。” “我要想抓你,开学第一天——” “你还好意思说!”她吼断他的话,“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一开始就认出我,跟弥勒串通好来套路我。玩反间,玩引蛇出洞,妙啊!你们玩战术的良心都脏。” 要早知他是新班主任,她绝对一开始就离远远的,绝不多讲一句。 现在快乐老家都被敌军掘了,后悔也没处说。 但是—— 好像她刚才嘴瓢,不小心把“弥勒”这个外号泄露出去了。 光荣又丢一城。 枯叶凉飕飕地飘落。 沉默之中,他不明所以地窃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倒是回答我,是不是?” 大钟答非所问:“你们怎么叫他弥勒?十年前,我们是叫笑面虎,正好他跟《水浒》里面的笑面虎朱富一个姓。当时他还不是教导主任,生得慈眉善目又爱讲笑话,很受大家欢迎。” “那也差不多。”小钟冷淡敷衍。 呵,还想投其所好拉近关系。同样的把戏,她才不会被钓两次。 可是说又说不过。 小钟只好赶快开溜,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跑走。 他默许她走,没再拦。 这么容易就放过她吗?小钟跑得累了,在转角处歇下回望。 漫长的走廊已是空无一人。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轰乱自楼梯口涌上。出操的人陆续回来。 小钟独自回到他抱着她时站过的角落,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情感教育》,书中写道: ——他希望看看她房屋的家具,所有她穿过的袍子、她交接的朋友;在一种更深切的羡嫉之下,在一种无边无涯的痛苦的好奇之中,就是肉体的占有欲望也消失了。 更深切的羡嫉? 新的故事展开了。她重新翻回书的封面,赫然发现,它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福楼拜。 —————— *文中的日文翻译:“在这种地方……啊,糟糕……” *引文来自福楼拜《情感教育》,李健吾1946年的译本。 (五)倾盖如故 周五放学,往后正好连着中秋小长假。同班的少女们决定出去聚餐,探一探新开的网红Bistro餐厅。它主打温馨雅致的氛围感。色调匀调的浅色家具,恰与点缀的绿植相应成趣。窗外有片坪庭似的小花园。寒兰正香,猫猫在花下浅睡。无论从哪种角度看,都很得少女心意。 小钟回教室拿自己的东西,也被捎进聚餐的队伍之中。 两年前,她的妈妈敬亭去了趟欧洲,又去魔都,就看中这种时髦的餐饮模式。回来以后,她便摩拳擦掌,要将自己经营的咖啡屋改造成Bistro的模样,拓展简餐与酒馆的业务。最后却因机缘不巧而告吹。 当时,小钟面临升学问题。敬亭将此视作更要紧的事,为将她塞进最好的学校,分心费了许多功夫,经营事业只好维持现状。机会不等人。今年,随着城市新CBD的繁荣,自称为Bistro的新式餐厅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它们开在新建的写字楼边上,成为上班族日常青睐的就餐场所。敬亭的眼光很准,最好的商机却终究是错过了。 要说经营饭馆,敬亭自己对厨艺一窍不通,只打算让顾客吃饱受诟病的预制菜。Bistro提供的是情调和氛围,吃食过得去也就罢了。小钟不乐意,自作主张要在店里弄一个能正儿八经做菜的厨房,一股脑地上网查攻略,四处探店,去餐厅后厨打零工。 求职过程中,她碰上不靠谱的诈骗中介,险些落入贼窟被拐卖。万幸敬亭多留了心眼,才在酿成大祸以前将她救出来。对于她千辛万苦做的努力,敬亭没有感谢,没有安慰。有的只是数落,她不应该浪费时间,做不属于自己这个年纪的事情。 什么又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事? 同学们的话题完全不一样,她难以融得进去。 现在她们又聊到了背德小说。 老男人觊觎花季少女,处心积虑迎娶少女的单身母亲。少女恶作剧似的勾引老男人,他色令智昏将妻子杀害,带走养女浪迹天涯。书名叫什么来着?《洛丽塔》。如此离谱的剧情,竟然还是本严肃小说。 这话题一开,就像在教室里拆封一包薯片,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议论。 故事以老男人的视角展开,他坚称自己与少女曾经相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人。 少女当真有理由爱老男人吗?图他凸肚秃头,还是图他油腻不洗脚? 小钟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和他那些酒肉朋友的样貌,清一色的肥头肥脑。 她忽然被这家店的预制菜难吃到。 同学们接着说,作者的文笔很好,文章写得意识流,虽然看得云里雾里,不在意剧情也能当成美文阅读,摘抄一些写作文用得上的好词好句。 小钟却忍不住腹诽:真能写到作文里吗?往日林黛玉怕被人知道自己读淫奔的《西厢记》,不敢用里面的词句。她们倒要引用不正经的小说,告诉老师自己读过。 难以理解,优越老白男剥削少女的恶臭事情,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底有什么可以动人? “如果是钟老师那样的老男人呢?”一人提道。 众人此起彼伏地笑。 小钟望向她们,满是不解。 “你前些天没来上课,还不知道吧?”坐在小钟斜对面的双马尾女孩向她解释,“这学期我们数学老师换了。和你一样,也姓钟。” 戴大黑框眼镜的女孩是丁雨然,她抢着接话:“这个人,好像小言男主。海归的博士,放着那么高的学历,竟然来高中教书。家住市中心,上班开一辆玛莎拉蒂,完全是富家子弟来体验生活的样子。” “关键是长得好看。” “我听妈妈说,他以前是琼英最好的学生,全校人都知道。他确定要来教我们班的时候,一下子就成了明星人物,一堆家长抢着要请他吃饭,送他东西,拜托他多提点自家孩子。” “这么厉害,他怎么不去教创新班?” “他主要是教竞赛。今年数学组有三个老师要休产假,人手不够,他才来带我们班。” …… 小钟唯独对她们说他是老男人这点耿耿于怀。读完博士,应该是什么年龄?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像大学才刚毕业。她们聊天没有代沟,应该差不了几岁。可听那日他说的话,似乎在他毕业以后,出社会也有好些时日了。 果然是老男人吗? 贞观见小钟愣愣出神,以为她被冷落,特意来搭话:“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从刚才起,菜也不吃了。” 小钟被打断思绪,不知所措,“啊……我……” 这时,雨然发现盲点,“等下。你姓钟,他也姓钟,都是老市区人,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不认识他。”小钟摇头,终于有机会顺势探问,“他多大?” “三十出头吧。” 比起十七岁的她,是很老了。 小钟再也吃不下一口。 以后都不想再吃难吃的预制菜。 兴味索然地回到家,小钟继续画小兔与熊的“森林恐怖故事”,但是全无灵感。挤牙膏似的涂出两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 自从在图书馆不欢而散,两人再也没见过。 老男人,她不想再喜欢他了。 这样的念头,不由教她心里发酸。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囫囵吞了太多的酒心巧克力,似醉非醉地断了魂。 ——原来以前的自己有点喜欢他? 因为那张漂亮的脸?还是他待她温柔,不像别的老师,一旦发现她是不守纪律的问题学生,就视作心腹大患,敬而远之? 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他在她面前展现的一切,像来自另一个从未触及的世界。纸醉金迷的过往,光风霁月的如今,天差地别的抉择发生在同一人身上,少女禁不住好奇,还想要窥伺更多。妖冶蛊惑的虞美人,谈笑间机关算尽,不惜用自己去下一盘大棋;与世无争的玉芙蓉,人世白云苍狗,他自是无执无妄,不关分毫——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无论他们以怎样的关系遇见,仿佛都比如今要好。师生。看似灵魂照映,魍魉与疏影耳濡目染。实际上,身份将她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永远隔着无形的界限,靠近不得,逾越不得。 小姑居处本无郎。青溪白石不相望。 然而,初生之犊、不惧猛虎的少女,未曾亲尝过折戟滋味,又怎能甘心与他白头如新,两相错过? 她望着他,就像微时的江玉燕发现了花无缺。如若终有一日,她生出逐鹿世间的野心,她要得到最完美的男人,似邈远流光的明珠,镶嵌于天下的玉座之上。 —————— *引文的两句诗,“青溪白石不相望”,出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冬》。“小姑居处本无郎”出自李商隐《无题》。 *关于“青溪白石”,《青溪小姑》和《白石郎》是六朝时“神弦歌”下的两支曲。两者本身没有关系,但是内容恰好可以互补。青溪小姑的典故言她在青溪梦过一个郎(六朝小说称郎为“青衣”,曲则称“独处无郎”),白石郎是水神,曲赞颂他是个美男(“郎绝独艳”)。这句诗把青溪小姑所梦的郎附会成水神白石郎。 (六)鸳雏腐鼠 “今天钟杳也没来上学吗?” 小钟没去上学的一周间,大钟每逢上课,望见连书包也不再有的座位,都会问同样的话。 班上最热衷于与钟杳作对的陈谭,立马窃笑起来,添油加醋应和道:“老师,她没来。这人不读书,以前的老师都不管她。您就死心吧。” 大钟皱了皱眉,无奈将此事揭过。 谁知陈谭又大声道:“这人就是个怪胎。” 大钟板起脸,“陈谭,对同学要有最起码的尊重,不能这样背后说人。” “切。”陈谭一脸不服气,环顾四周投来的目光,这才蔫了劲,低头恨恨地玩一支笔,不再说话。 “我们开始上课。” 大钟又在日历上圈红一个日子,望着即将凑满两排的圈,终于觉得不能再做姑息。 他从学生的通讯录翻出她妈妈的电话,正要拨通却迟疑。谨慎起见,他向任教同班的英语何老师,询问这小孩家里的情况。 何老师一听这名字就面露难色,沉吟道:“钟杳……你要不还是当她不存在好了。” “可是……” “小女孩性子不闹,不太惹事。就是厌学,一逼她就要哭。她的母亲知道情况,也是只求她不惹是生非,她不爱学就随她去。请假的手续在教务处那边。不来学校,有她母亲管束,也犯不着。” 大钟继续问:“是什么原因厌学?抑郁?” 何老师想了一会,道:“据说是因为家庭关系。父母离异,父亲娶了小三。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 “可您刚才说,她是跟着母亲?” “对。她父亲应该是个老板,平时没空管她,她就跑到生母这里了。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 何老师叹了口气。 大钟默然将手机放下。 何老师转移话题问:“工作适应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回到母校,还挺有亲切感的。”他听见泡沫般滚动的人语声,不由地望向底下的操场,“高中生真有活力。看着他们就觉得年轻真好。” 何老师也撑着窗棂往下望,笑道:“是啊。远看着可可爱爱,管理起来就烦人。一个个闷声不响,又都觉得自己很有主见。思维太难理解,经常不知该怎么沟通。不当班主任还好,当了可有的操心。” “是吗?” “要是人生重来,我宁可去教初中。初中就没这么多事了。” 大钟道:“我更愿意对付长大一些的孩子。” 何老师转头望他,笑得微妙,“半年后我再问你,是不是还这样想。” 回到办公室,大钟抽开抽屉,又瞧见一直没机会发到小女孩手里的医保卡。他能认得她,就是这张卡的缘故。卡上的一寸照很呆,气质与张牙舞爪的奶凶小老虎判若两人。 继续留着也不是办法。 他终于还是拨了这通电话:“请问是钟杳的母亲吗?” 既然清楚自己读书无望,这些天,小钟在家也未闲着,而是努力找寻自立谋生的办法。 正在玩的一款网游迎来周年庆的大型活动,代练的生意如日中天。她不想错过一年只有一次的捞金机会,自然不再去学校消磨人生,而是为自己的经济独立做些真正有益的事。 房租水电费两千,伙食费一千,购书与出行娱乐费五百,茶费两百,再留三百块买日用和衣服……一个月入账四千,生活就能过得很不错。暂时住在妈妈家里,就只需要两千。 小钟呓语着算账,梦里都是蓝绿软件的到账提示音。 难得睡了个长足的懒觉。 今天周三,游戏的服务器维护更新。公告说好十点半开门,但或许是周年庆期间更新量太大,一直拖到十一点多都还关着。小钟便躲在被窝里玩手机。 敬亭却在此时从店里回来,一把将她的被子揭了,“我说呢。怎么书包在家,人却好像不在一样,一点响动都没有。” 小钟被扰了看书,全无搭理人的兴致,抱着手机转向另一边,夺回被子蒙住头,“出去,别来烦我。” “游戏终于玩厌了?”敬亭在被子外问。 代练赚钱的事,小钟在家里只字未提。的确,在妈妈看来,她一下床就扑在游戏里,除了玩物丧志,没有别的解释。 想要离家的事不得不瞒着。小钟不解释。 敬亭从床边起来,遥遥地轻嗤一声,“我本来倒是想看看,要是没人提醒,你什么时候能自己觉悟。瞧你那德行。赶紧起来,今天太阳好,把你自己的被子晒一下。” 小钟顶嘴:“不要,反正最近都是晴天,干嘛非要今天晒。你是不是故意的?” “钟杳,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以前在家,至少还会看看书、画画,好生待着,不会整日整夜玩游戏。我这才不来说你,你不愿意去学校,也依你。” 小钟受不了自己被一再冤枉,骤然暴起,“可笑,你什么都不问,就以为事情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别说的多无私,你也不过是把我当出气筒而已。” 敬亭也提高嗓音,与她针锋相对:“别忘了,我才不是你的抚养人,是你非要跑过来,还赖着不走。不服就给我滚回自己家去。” 致命一击。 敬亭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小钟也一样。三句不合就掀底牌、扔王炸,直将事态推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小钟再如何任意妄为,总还知道寄人篱下的轻重。她不敢在妈妈真动了怒的时候,继续忤逆。可为了代练的事,不得不一天十六个小时对着屏幕,敬亭不问缘故就一顿臭骂,她心里也不好受。 她不忿道:“好啊,我这就走。” 小钟茫然从家中跑出来,根本不知该去往何处。 父亲的那个家,她再也不可能回去。 敬亭与她的父亲本为奉子成婚,并无太深的感情。后来父亲出轨,找到他的“真爱”,自然是要迎娶爱妻过门,赶走占着坑的敬亭。敬亭也没那么喜欢他。在离婚这点,两人干脆利落,又似当年闪婚一般不谋而合。 分割财产的事却扯皮许久。父亲在法庭上拿出妈妈养小白脸的证据,意图将她认定为过失方,净身出户。敬亭被这忘恩负义之举打得措手不及,却因准备不足,吃了很大的亏。最后虽不至于真的净身出户,比起当家庭主妇、虚耗的十年青春,分了些钱,也像是什么都没捞着。当时的她甚至没有工作,小钟自然也不可能养在她身边。 敬亭一个人离开不久,那位登堂入室的小三大摇大摆住进来,端着女主人的架子,说家里不满意的地方全要重新装修,借此丢掉往日敬亭留下的东西。小钟早就为妈妈气不过,讲了难听的话骂小三,才第一天就将人得罪透,彻底撕破脸。 小三面上还端着柔弱温良的人设,只尴尬地打哈哈,不与小钟计较。可背地里,她也不得不狠下心,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以牙还牙地挤压小钟。既然明着玩不了,就来阴的。她总能想出教小钟气得暴走,却令父亲无法理解、反过来责骂小钟过激的手段——占领她堆放杂物的地盘,故意弄坏小钟拿过奖的画,还有,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将小钟锁在卫生间一晚上。 小钟一要发火,小三就开始哭,装傻装无辜,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不知又做错什么。父亲起初还两边劝架,后来管得烦了,就认定是小孩胡闹,欠管教,一个劲地安慰娇妻,最后,他甚至乐意丢出小钟,给自己的娇妻撒气取乐。他与小三一起骂小钟:“你跟你妈妈一样,戏太多。” 日复一日,那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名为妻子,实则像保姆一样伺候父亲。她又将伺候人受的气,发泄给食物链底层的小钟。 她最后实在受不了,回到敬亭身边。 被敬亭收留的第一天,小钟又忍不住嘴贱,也惹得她不愉快。 小钟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离婚了。那个女人哪里都比不上你,不如你精致漂亮、仪态高雅,也不如你精明能干,独当一面。可是她懂得对男人驯服,懂得利用男人的自我膨胀。你自己的能力太强,能一人完成的事,就绝不叫人帮忙。你又不需要男人,他们在你身边,就是没有存在感的陪衬。” 小钟以为自己没有恶意,实话实说,却不知这段话,恰好又揭开妈妈才好的伤疤。骄傲要强的敬亭,曾对婚姻抱有无比扭曲的想法。 她将经营婚姻视作一份事业,一如学习要力争上游,闯荡社会也不能无所成就。婚姻失败给了她一个人生污点,像学生时代被老师在走廊罚站,所有路过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个差生。她的自尊心无比受挫。 理智当然明白,婚姻不是攀比谁更优秀的领域,这里也容不下太过耀眼的锋芒。妈妈彻底轻蔑于小三那种曲意讨好、直不起腰的做派。她宁可敬爱自己的尊严与独立,而不是糟糕的婚姻,不靠谱的男人。所以她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绝不回头。 与此同时,她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是被一个完全看不起的人裁判出局。对方还耀武扬威,大肆宣扬,败者的骄傲不过是荒唐可笑。低眉顺眼,显露弄丑的佞态,才是唯一可行的真理。她赢了,赢就是一切。 于是,小钟说的这番话,不客气地几近数落,又将敬亭的骄傲刺伤。她毫不客气地回怼小钟:“张口闭口都是男人,当成宝似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的啊?还不是逼得你无家可归。吃过亏还不信邪的人最蠢了。” 小钟无意与敬亭弄得那么僵。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坦率道明:她讨厌小三的小人嘴脸,更喜欢勇敢坚定的妈妈。她更想要后来的妈妈那样、独立女性的人生,所以她过来了。 现实却展开于错误之中。敬亭对此心存芥蒂,认为站在男人角度说出那番话的小钟很笨。此后,敬亭一直回避与小钟谈任何关于女性或婚姻的沉重话题。只那一次,她已经彻底心寒喝认定,小钟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人生不像游戏,可以无数次地存档读取,秽土转生。有些裂痕一旦存在,就没有回到当初,重新弥合的机会。 她迟早也会离开敬亭的家。 (七)蜜兰香烬 小钟本想去附近的网吧,继续做完已经接下的代打单子,但因没有成年的身份证,被拒之门外。 那就去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去学校附近的暗巷转转,应该能找到这种地方。 ——还是算了。那种地方环境不会好,人员鱼龙混杂,也不安全。 万一她出什么意外,又会给敬亭添麻烦。 在街上茫茫然逛了一会,小钟转到自家的咖啡屋,坐在角落泡了三道水仙岩茶,发呆想事情。想不出任何头绪,一直吃同一种茶也会腻。最后还是趁午间校门开放,灰溜溜地回到学校。 和咖啡屋的热闹完全不同,午休时分的班级寂静无比,更让她觉出凝在心头的惆怅。 她像同学那样趴在桌上午睡,只听见自己躁狂不已的心跳。 笃笃,笃笃。像是在叩着一种未曾找到的东西。迟钝的她都说不清那是什么。 屁股还没坐热,班长悄悄走过来道:“钟杳,钟老师让你来了以后,先去下他办公室。” 大钟…… 这就准备泪兴师问罪了。 她现在可没心情与他周旋。 小钟装作听班长的话,动身去办公室,实则跑下楼,来到花坛边上抽烟。 深深的两口吸下去,心悸的感觉终于稍有平复,她对着远方的太阳眯起眼,大伸一个懒腰。 两指间的烟就在这不经意间被轻巧夺去。 她转头,瞧见大钟穿着最简素的白衬衫,外套挂在露出的半截小臂,身上不缀任何夺目的配饰,也没有戴眼镜。他终于染上几分入乡随俗的随性,淡影似的胡渣,颓废的色气,落拓得恰到好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也不知数的是心跳抑或秒数,她们就这样无言相望,各自停留于初见那一刹的心情。他的倦意,她的回眸。 烟管的火光将时间细细烧去,曾被误解的眼神悉数寻回,荡来的凉风里满是桂香。 视线转到握烟的手间,无名指上是同样的空空如也。他不再戴那枚戒指,变成再无牵绊、孤零零的一个人。 走廊的风声响尽,空余缠绵的昼寝睡意。她想起边城里荡无邪思的歌谣,鸣玉敲冰,流息不止。少女在水边忘情游戏,并不避讳任何人瞧见自己的裸体。 “跟我走。”他的语声柔缓却有力,像是男人对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朦胧的误会凄美。她忘记他是班主任,忘记戴上自己锋利的爪牙,将他拒于千里。 花丛里,刚睡醒的胖橘猫打着滚冒出来,似一只麻薯球,浑身滚满金黄的桂粒。 他将小猫招到面前,为它拂去身上的枝叶,用最能取悦的方式轻挠下巴,自言自语般道:“开学半个月长胖好多。但愿没人喂她吃奇怪的东西。” 少女对“胖”之一字格外敏感,下意识掐了掐自己腰边的肉。 揉进去,就当作没有赘肉。 “什么是奇怪的东西?”她问。 “火腿肠、辣条、小鱼干,还有……” 小钟一惊,全是她喜欢的。 大钟转头,望见小女孩呆愣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笑:“猫猫不能吃含盐太高的东西,会拉肚子。” 切。这点她也知道。 小钟不服气道:“搞得好像别人不知道,你以为就你养过猫啊?我也养过。” 招财喜欢的妙鲜包,这只猫猫会喜欢吗? 他不与她争口舌之快。她反而一个劲继续问:“为什么有些猫不喜欢吃妙鲜包?” “妙鲜包也不能多吃,这是猫猫的垃圾食品。”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猫猫不吃。” 大钟捏了捏橘猫的耳朵,思索许久,“可能就像人的口味各有好恶。总会有不喜欢某种零食的人,当然也有人偏爱。你的猫多大?是不是太小了?” “我……我不知道,是家里附近的流浪猫。” 他的关切让她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他会郑重其事想这么多。 “原来如此。” 话题断了。小钟看他逗猫逗得自得其乐,又问:“你喜欢她,为什么不抱回家自己养?反正是流浪猫。” “以前……养过。”他吞吞吐吐叹了口气。 想到才走不久的招财,小钟自然懂得,这欲言又止的背后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再次望向他手上消失的戒指,也有些世事如浮萍的感慨。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撸猫?”她转移话题。 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不作回答。 坏了。她不该提醒他还有别的事。 接下去就该清算她的违纪了。 小钟拔腿就跑。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轿车从地下车库的出口驶来。小钟一心想跑,没有留意。大钟揪着她的领口,将人拎住,才不至于撞上。 好险。 这下彻底是羊入虎口。 他居高临下盯她,将太阳都挡住了。 她们去的时候,数学办公室没有人在。 “没穿校服,还在学校抽烟。” 他将自己切换成工作状态,马上是不留情面的下马威。对猫露出十二分温柔的男人消失了。 她还不如一只猫。 “嗯。”小钟僵硬点头。 “烟呢?上交。” 小钟厚着脸皮不动。 僵持不下。最后是他先退一步,请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沏茶,一边问:“你一周多没来上学,能说说其中的缘故吗?只是询问。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责怪你。如实说就好。” 但小钟已然习惯撒谎,眼神闪烁地支吾道:“大概……就是……身体不太舒服。” 钟老师没有戳穿这番不牢靠的谎言:“我明白了。下次更希望你能事前请假,平时多跟老师沟通。哪怕有别的问题,也可以慢慢商量着解决。学校规章是死,但人是活的。老师并非不通情理,你这样一声不响就消失,她们会为你担心。” 殊不知,小钟最听不得假惺惺的“为你担心”。哪怕清楚这是随口而出的社客套话,和“你吃了吗?”一样并无深意,她也还是忍不住生气。 那些事不关己的关切,就像人凭自己的一厢情愿,丢给流浪猫一些吃食。也不问她是否需要,是否喜欢,只要是给她的,就得感恩戴德。 她冷笑一声,“呵,虚伪。” “你再过几天不来就要被退学了。到时是经教务处走程序,我爱莫能助。教务处换了新主任,这位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 许是午休的缘故,他刻意压着声音说话,难掩无奈的倦态,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力。 同学说他性子柔善好对付,果然没错。 她撞起胆子顶撞他:“退学就退学,谁爱上这破学。” 钟老师一时语塞。 小钟看他又轻易投降,心情五味陈杂。 教师不该这么当,一再退让,怎么镇得住学生? 他不适合这份职业。 但她没有发觉,只有在他面前,自己会说如此激烈的话,像是故意撒娇等他来哄。她们当然不是能够撒娇的关系,更像是这样——病入膏肓的患者执意向医生说,不必救了。医生并不能将自己的救治意愿强将给患者。 无关职业是否合适,这样的情形,他当然无话可说。 两人陷入沉默。小钟望向四周。 这间办公室许久没来,大变样了。堆迭如山的教辅材料被清理去,显得空旷、整洁不少。窗帘拉至一半,分出各半昏晓。外面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她们都在柔和的半片暗里。界限轻摇。他桌上的书画风清奇:《哲学研究》,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再是她看一眼就头大的数学书,但都不是寻常能见的课内教辅。 茶的香气缘着书卷袅然飘去,展翼似作青鸟。冬茶清婉似细雪,春茶自然藏着繁花的烈艳。在这底下,还有一种沉郁的味道,香水在久远以前沉淀下的后调雪松,怎么都抹不去。甜腻。似被捣碎的香屑铺陈于地。 背后的书橱挂了一幅只展开半卷的书法,以前从未见过。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复用张仪。行草写就的《杨柳歌》,似董其昌的路子,风流有余,清逸难收。游龙戏凤看似轻巧,却凝着偏执的劲。后来,他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她就知那是他的墨迹。她们该是同类。 小钟环顾四周,唯独不敢看面前的人。直到屋子里的细节都看尽了,无处可看,才若无其事地偷眼瞄他。却不知他一直望着自己,眼神被逮个正着。 他给她递上一杯茶。天青色的琉璃玉瓷盏,大小正好掐在少女的虎口里。 意思是说,他想与她坐下来谈一谈,并非他作为上位者单方面向她教导,而是以对话的姿态? 他已经递出表达友好的橄榄枝,等她愿意开口。 但到底,话是由他先说:“或许,也可以试着不必如此戒备?你还对我一无所知,不是吗?因此也不必先入为主,认为我一定会与你作对。就当是被我骗了,试着相信一下怎么样?” 她苦思许久,终于又将他的好意揉皱成团,塞回去,“有什么好说的。” 以前从来没人这样问过,锲而不舍地想要让她打开心扉。现在停下来细想,她竟连自己的心是什么样,都已摸不到。 想不清楚,不想了。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出去秋游,躺在草坪上晒太阳,而不是在学校里坐牢,为一些根本想不清楚的事情浪费脑细胞。 她烦躁地将杯中茶水一口闷。 回甘的白桃香味藕断丝连泛上来。 他依然无所欲求地注目于她,只是她,别无他物。 她好像从他的眼神中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想要有个人懂得自己,无论是怎样的关系。不是跑去哪里都无人在意,捉迷藏却被遗忘这场游戏,而是总有一个人,细腻地留意到她的藏身之处。她永远会被发现,被找到。 (八)却怜眉妩 午休的下课铃响。 嘈杂声似融泄的春冰灌注而出,铺满整个校园。 办公室的门被忽然打开。“吴老师不在。”又关上。 大钟将小钟的医保卡交入她手中,道:“我们去隔壁说吧。” 茶具收整入细巧的梨木茶盘,被他捧在手上一并带去。 她盯着并不刻意矫作的文人做派入神,下意识地想记住许多细节,当作日后作画的素材。他若生在古代,长发的模样应会好看,似荀令焚香、孟嘉落帽,雅士该有的模样,也会是帝王之侧最堪解意的妙人。皇帝钟爱他十分,他待皇帝的好却若即若离。永远不流露出自己的本心,这是他在人前长袖善舞的生存之道。 径自想得入神,小钟没有留意他的问话。 “钟杳。” 他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 “不来学校,是因为上周的各科小测吗?” 她捧着茶,心不在焉地敷衍:“不是,我早就厚脸皮惯了。垫底对我是家常便饭。” 而他继续猜,“那是来自家里的压力?” “也不是。” 提起家庭的事,小钟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她素来不愿在学校说这些。而他既然这么问,定是暗中打听过。这让她感到冒犯。 为阻止他更深入地猜下去,她口不对心胡诌道,“中秋节以后,要回学校的那个周二,我睡过头了,就犯懒一天没来。本想着明天就来,结果明天也睡过头,不知不觉,就到今天了。不好意思。” “不过看样子,今天你原本也不打算来?”钟老师问。 小钟点头。 这次他没有轻易给她台阶下,“如果只是睡过头,哪怕晚一点,也可以卡着合适的时间过来,就像现在。还有其他的原因呢?” 她被问得有点烦。无形之中,似有一座五指山,自天际缓缓地倾压过来,最终将她收在底下。 这人也没那么好对付。不显山露水却聪明。平平淡淡的几句话,不知算计了多少个心眼。之前在图书馆是,现在也是。 她不想多说多错,只道出最少的实情:“我在赚钱。” 此话一出,气氛诡异地陷入尴尬。 大钟脸上的讶异再藏不住。 小钟也一头雾水。 图谋未来的生计,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不由地多解释了两句:“我想独立生活。一个月四千,就可以过得很好。” 他又露出在楼下看流浪猫时的哀容,缓缓道:“太少了吧。你这个年纪,没必要……” 小钟不太灵光的脑筋转了两个弯,才反应过来,这话里有别的意思。 他以为她所谓的赚钱方式是援交?——也可能是他没说清,她听得想岔。 不管怎么样,他和所有无趣的大人一样,认定在怎样的年龄就该做怎样的事。她的盘算不过是一场儿戏,叛逆的过家家。 在大众的刻板印象里,长日旷课的不良少女,就该是抽烟烫头,带各类浮夸环钉首饰,和社会混混待在一起,乱搞男女关系,不知自爱。她在他眼中也是如此。 隐晦又有分寸的话,却是好轻慢的偏见。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破天荒拿一回抹布,只用手指尖的一端捏着,不乐意多碰一点。 小钟瞧见墙边的青藤绕在积满灰尘的空调管上,翠色嫩芽招摇着探入窗里。 风吹起碎发,过长的刘海挂不住额前,坠在两侧颊边,早该修剪。 认清他目中无人的傲慢,就像日光下的大雾终会散去,以前她对他那些朦胧的好感,在一来一回的交谈中,渐露出本来并不美好的面目。 凭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高高在上? 少女的胜负心被激起。她不想被误会成不是自己的模样,急切地想要解释,想要证明自己。 冲动像烈酒的后劲,酸涩着,从澎湃的胸中挤往嗓子眼。 他察觉她的情绪,神色惊而稍变,但最终选择不管多余的事,只将对话继续下去:“你缺钱?父母给的生活费不够?” “不是。只是不想在读书的事上做无用功。反正上学是拯救失业率的骗局。十六岁的人早就足够自己讨生活。社会却诓骗她们一个个学位往上读,最好全变成病殃殃的老博士。只有这样,将年富力强的劳动力留在学校,才不会有更多的人面临失业危机。” 小钟说出这话时,并不知此时的他身体欠安,会来高中就职,一半是生病的缘故。那声“病殃殃的老博士”,无形之中也将他刺中。 但他选择就此掩过,“你比同龄的孩子思虑更多。从这个角度,也更成熟。” 在一般的语境中,“想得多”和“想得多余”是一回事。她的父亲就爱用“你想太多了”搪塞别人。 她憋着口气继续讥讽:“习惯一日三餐送到嘴边的人,当然很难突发其想,问自己为什么有饭吃。食不果腹的人,却没有一刻不想弄清,为什么自己没有饭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这话时,微风清澈,思绪茅塞顿开。小钟终于弄懂,为何这样一个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体面人,会对自己有如此强烈的吸引。那份好奇,像是生长在马孔多的小孩第一次见识渡海而来的现代科技,一旦意识到知识也会带有不平等的色彩,支配与被支配,敏感的自尊心就受伤了。 吸引的感情像是嫉妒,像是恨,唯独不可能是喜欢。 她走上前,坐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脚踩住办公椅的扶手。 他说她成熟,小孩偏要蛮横任性给他看。 “然后呢?你有答案了?”他不动声色反问。 少女还难以分清动物性的直觉,和理性的思辨。她只是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你觉得我们学那些文化课真的有用吗?连实验题,都不过是记背两脚离地的解题套路,纸上谈兵,除了考试根本毫无用处,用完就丢——” 男人直视着她的双眼,不给一点退避的余地。 她被盯得怯场,话就忘了后半。 他道:“学校,整个教育体制,是一种将人筛选分流的机器。你可以拒不配合它的运作,但它不会放过你。” “我都说我不要读书了,学校能拿我怎样?” “今日你满足于赚这一点小钱,荒废学业。来日后悔想做别的,憧憬不同的人生,却会发现众多的可能性早已向你关上大门。你只有硬着头皮过眼前的独木桥,没别的路可走。留在学校,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人生只有一次,你不该如此轻率就决定将来。” “我只知道,很多真正有所成就的人,在早年就清楚自己的人生方向,比别人更早,心无旁骛地为此奋斗。浑浑噩噩混个学位,在社会中略有体面地混下去,这种人生有什么意义?” 话里带上指桑骂槐的火药味。 “你想清楚了吗?”他问。 难说。目前的她只是觉得,无论想做什么,首先都得有钱,有自己的房间。 他见她陷入沉默,幽幽然继续道,“既然没想清楚,你该听我的,给自己留有余地。” 在狼烟里厮杀好一会,她铆足了劲汗流浃背,他看起来却是毫发无伤。 不公平。 她的回击开始乱了章法:“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就要听你的?” “你有能力重回正途,也有关切你的家人、师友。世界没有遗弃你,是你自己不要了。” 愤怒像霍乱蔓延。他好像也有点火气上来,似有一种不识抬举的惋惜。 男人没有为自己的傲慢让步分毫,战斗就不会结束。可他好像一直都误会,她想与他争一些具体问题的是非。 不知该如何破局,那就将文化人定下的规则撕碎。 谁要听他从容不迫地讲话?自信永远有人愿意等他的金口玉言,从没尝过被打断、被吵扰、被捂嘴的滋味,优越如斯,怎么可能同情她的处境? 就在他要继续教训的时候,她一拳揪起他的衬衫领,“少自以为是,你根本就不理解。” 大钟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抱歉,我没有想冒犯你的意思。先下来,好好说。不要像个野孩子一样。” 他说她是什么?野孩子。像个野孩子。 她在父亲的那个家中,也曾被两个大人轮番奚落,用同样的话语。 不都是拜你们所赐? “不许这么说我!” 过往的怨愤倾盆而落,将她淋得浑身湿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巴掌。过后许久都没缓过劲,呼吸剧烈起伏着。 倾垂的长刘海挡在眼前,泪水像金鱼泡泡洋溢于眼眶。她气昏得望不清眼前之人。 无处安放的情绪溃如山洪。明知迁怒,她还是将所有的气撒在大钟喵身上。 一如曾经犯过无数次的错,横冲直撞的小孩不知妥协,总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将不合心意的东西彻底毁掉,不留退路。 世间又有什么东西能全合心意? 最后道歉的反而是他。 “对不起。” 自矜的修养不容许他在小孩面前流露失态。 谈话搁浅。她无言再面对他,灰溜溜逃回教室。 她正打算背包离开,上课铃响,钟老师踩着铃声走进来。 “你想去哪?” 他全然未变,讲台上下的距离,却衬得人高不可攀。 因为这一句话,全班人的注意都移到钟杳身上,她为什么会哭,也很明了。 一片哑然。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变成他构建政治文化的一环。油盐不进的钟杳竟然被骂哭,这对于全班人来说,无异于铁人倒了。 班上再也没人敢轻视这位新来的班主任。 (九)飞近蛾绿 小钟再也不想和这位钟老师打交道,熬过下课就要回家。贞观却拦住她说:俗话说,藏木于林,藏水于海。她若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不该再毫无顾忌地翘课、逃学,而是像所有其他的同学那样,融入集体,去做该做的事。如此一来,班主任想挑也挑不出错,自然最能相安无事。 她觉得贞观说得很有道理,勉为其难开始回归课堂的日子。 然而,无论怎么假装,小钟都没法轻易忘记那天的事。 钟老师身为主科老师和班主任,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那冷淡清空的眼神总在提醒她反省。她想了半天,只发现自己没那么讨厌他,而是怀有一种说出来就会被取笑的孩子气——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将她当成不良学生,无论她做出怎样乖悖骇人的事,都不以为怪。唯独在他面前,她不愿被不公平的偏见对待。 可笑的是,正因如此,她才对他做了冒犯的事,再也洗不清。 他呢?的确像贞观所说,只要她遵守纪律,在班里当隐形人,他就再也没来找她麻烦。课堂上的他高冷至极,言简意赅地讲课,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从来不笑。 秋雨连绵不绝地落,冷风吹来,小钟才恍然意识到,她们至今仍是寥寥几面的陌生人,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 生活太过平静,心中的暗潮汹涌反而镜照得一览无余。 她还对他给的那一盏茶念念不忘,想再尝一次清苦却回甘的味道,白桃香气。 求而不得让她撕挠不已。 在学校变乖的后果,是放学回家做更出格的事。夜里睡不着觉,她爬起来打游戏,瞥见一旁的镜中,恍然变得不认识自己。未暇修剪的头发长到及腰那么长,肩前的一缕绕着吊带,勾在手臂上。面颊不自然地泛红,半落的领口拥出大片雪白,雪里是淡影朦胧的沟。 她突发其想为自己画肖像。 平日的她习惯自卑,走路都含胸低头,路过镜子,都刻意收敛多看一眼的欲望,今夜偶然做起彻底相反的事,忽然有种背德的愉悦。 作画的风格也脱了缰一般凌乱张狂,无处发泄的情绪奔流过山川,雾气迂回,水文诡谲。魔鬼弄脏了少女的绮想,她迷恋上热烈而繁复的事物,在它们身上肆情刻画自己的锋芒。但锋芒只是锋芒,不是灵魂,不是心。虚幻的迷乱底下空无一物。光溜溜的身体只是一团肉。 比起熟悉的面容,发育以后大变模样的身体,曼妙隐现的曲线,更让现在的她好奇。 十三岁时布袋似的睡裙,穿在如今的身上恰好小了些。腰与臀的弧线像伞一样撑开裙摆的蓬度。裙摆揉皱提起,鼠蹊掐出腿根的柔软。饱满的小腹微凸,两侧的轮廓若隐若现。她相信那不是赘肉,是马甲线。蜜桃沉甸的坠感,结下盈满的罪恶。 魔鬼引诱着她脱掉衣服,对着镜中的裸体,画更大胆的东西。 最衬雪景是绿萼梅花,枝干刻写着纤弱袅娜,鹅黄蔟子宛若晕开的光点,死去的萤火虫在冰天雪地重获新生。最宜衔含珍珠是蚌壳,饱经风霜、朴实无华的。美丽来自于相思成疾,来自不可告人的秘密。青丝绕成将雨的乌云,垂丝烟柳。梦想中的万千鸦羽燕燕于飞,醒时只剩作茧自缚的枯蛹。奄奄一息的蝴蝶,翅膀黯淡。在她笔下,苍白的胴体像是坠亡的鲸,身死以后,蜕变出无数关于美丽的事物。它们诞生于死。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对他的想念融进画里,烦躁的感觉就会消失。熬过夜中最冷的时刻,他的姿影就像蜃景的薄雪坠在眼前。她能清楚道出每一笔画的含义——他曾说什么,做什么,怎样神态。 然而宁静没有降临,魔鬼赐予她亵渎的快意,摆脱桎梏的自由,上瘾。 一连好几日,每到深夜,她就坐在镜前完成这组怪诞的色情画。 未成稿拿给贞观看,贞观评论说,设色清雅古典,气质却相当cult。小钟为此学到一个陌生的英文词,迷乱信仰,邪典。但和自己的画联系起来,又好像似懂非懂。 她想找寻一个答案,将画投稿在网上,收获意料之外的关注。 色情永远是赛博世界的硬通货。 数据的膨胀快得像病毒繁衍。最初的兴奋很快变成麻木,再是羞耻。创作和直接展露色相不是一回事,但很清楚,她是想要出卖自己,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值得被喜欢。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为这番狂悖后悔,跳出来对网友说阅后即焚,莫再传播。 但传播的态势早已脱缰,一点用都没有。 她躲起来不再上网。 周五一早,好友却告诉她,她的微博账号不见了。“该用户因被投诉违反微博社区公约相关规定,现已无法查看。”一夜成名终究是黄粱一梦,但她只觉如释重负。 粉丝数停在凌晨时的数字,最后一条评论在七小时前。头像变空白。其他人再也看不见她,而她依旧能看见时间轴上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法回应任何。 人死掉,变成幽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被封号又是什么原因?因为露骨的色情,还是藏在深处的危险和狂悖?前者比它所禁止的事物更低俗、愚蠢,但若是后者……或许还挺有眼光? 大钟也会有缘看见这些画吗?看到又会作何想?他是对艺术毫无关心的书呆子,还是在这方面,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能说道许多精妙的见解和风流掌故,也会洞穿她空虚的灵魂? 难道画最初作出来,只是想让他看到,得到他的肯定? 野火或比想象中烧得更炽烈。 经此一事,灵魂永久地揭掉一层切片,现实世界的自己也为此变轻。失却依凭的其他部分,也正等待着随风扬去。几日以来,牵肠挂肚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在图书馆向阳的角落,她终于补了个长足的好觉。 很长的一段梦。她在无处安身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听见不该听的对话: 高二后两个文科班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付她们就该是怎么严苛怎么来,不必同情善待。否则立不了威信,学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以后有的受。 现在谁带这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是今年新入职的教师,他们不知道。哦,其中一个丢给海归的博士高材生了。那么好的人才,你就让做这种琐碎的活,他不觉得屈才? 新教师总要经历的。既然要来教书,早该做好思想觉悟。随便他是什么来头,但凡来了我这,该从最底层的活做起,一样得做。 诶,这么条大道,花坛摆在路边给谁看?就该摆正中,让他们都好好欣赏。 呵呵。哈哈。您说得对。还是领导最有眼光,不论是选物,还是选人。 …… 睡醒的时候好像快放学了。 小钟慢悠悠逛回教室,钟老师正站在走廊上,等着逮她。 “钟杳,你到办公室来一下。”他道。 自从无意间听见学校领导的那些话,小钟面对他的心情更是一团乱麻。 她违纪是在给他添乱。他本不必做这些,领导却故意用这种方式磨他的心性,逞弄自己的权欲。 “不去,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小孩想不清太复杂的问题,只好逃避。 “我跟你的妈妈约好时间,今天下午放学后去家访,到时你跟着我一起走。” 家访,也就是说,他一个大男人,要来她们母女所居的家里?简直匪夷所思,敬亭怎么可能答应如此离谱的事?一定有诈。 小钟严词回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她又想起当日扇了他一巴掌的生气。隐藏在礼貌底下的轻蔑一如往常,他又“大度”地不计前嫌,实则不相信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女孩,会有任何威胁到自己杀伤力。 “也就是找个机会坐下来聊聊。你和妈妈都还很不了解彼此的想法吧?” 小钟无言反驳。 —————— 祝各位新年好。 (一〇)道是无情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车库。大钟在那辆最显眼的渐变银色豪车边停下。小钟心不在焉,还要继续往前。他出声叫住她。 这辆车……和传闻的一样,真是玛莎拉蒂。 环顾四周,宝马、奥迪等家喻户晓的豪车不在少数,资历老的名师有这样的本钱。但他的车位于其中,还是格格不入。 她愣愣发问:“你自己有车,那天为什么坐地铁?在地铁上遇到的是你,对吧?” 似乎太过简单的问题,反而让他不知如何作答。他思索片刻,道:“就是想坐了。” 回答不乏敷衍搪塞的意味。她知趣不再多说。 他为她打开副驾的车门。 车内是清淡的香薰,细闻才分得出层次,新旧不一的气味沉淀了好几道,像夏日的草花与木叶倒翻于地,又曝晒在阳光里。嗅觉被挠得发痒,小钟才坐下,就不由地打喷嚏。 “纸巾。”大钟将整盒抽纸递到她手边。 “不好意思。” 她闻到纸巾染的香气,又是一声“阿嚏”。 “我可能有点鼻炎。” 他淡然点头,也像闲唠家常似的,随口言道:“那天有些宿醉,没法开车。我第一次坐这里的地铁。昨年新建一号线,一直没机会坐。” 她不禁会心一笑。对于这座城市的人,地铁建成的确是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也暗示着经济的发展,他们的故乡又往繁荣的都会迈进一步。就算是尝新鲜也要坐一回地铁,是很多人共同的想法。 “地铁刚开通那会,听说有很多人特意去坐到终点站,又回来。可我觉得这好无聊,地铁又不像公交车,沿途可以看到城市里不同的风景,窗外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我跟你的想法相反,更喜欢地铁。” 她问:“为什么?因为地铁快,从城东到城西只要大半小时?” “城市小,开车也差不多。正因地铁在隧道里什么都看不见,有种空间感溶解的感觉。”他道。 不辨东西有什么好?难以理解。 但他方才说自己喝酒,或许是不喜欢一直保持清醒? 小钟从侧边的后视镜瞥见皱眉发愁的自己,继续没话找话道:“地铁上人好少,只要不是节假日,时不时免费也没什么人。好像人们对地铁只有好奇心。政府斥巨资造它,亏本运营,就是为显示自己有钱,还有,创造就业机会?现在轨道交通多吃香,我要是之前去职高读城轨专业就好了,三年毕业出来,就狠狠赚它个几十万。” 到最后她才发觉,自己说话时,他一直投来专注的目光,似无声地回应于她,也像是一种探究的打量。现在她知道,他这样做不出于任何目的,而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上次在办公室也是如此。 说不上是太礼貌,还是太不礼貌。 她总觉在面对他的时刻,才有种空间感溶解的感觉,距离忽近忽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很是不安。 他煞有介事地回道:“真要赚钱,应该选空乘。你看,你都知道地铁运营不盈利,从业者的工资从哪里来?可航空公司有利润。” “是……是这样的道理吗?”她好像又涉足了未曾知晓的荒原。 车内空间逼仄,视线频频交会,凌乱香味暗藏三分狂气。她的心躁动不安,忍不住捣乱的欲望,却全无可行的点子,一边又打起逃避的退堂鼓,不想让他去家访。 跟他交集越深,越容易发生危险的事。 至于她们母女之间,想说也能说的话,早就说了,不必等到今日。想说却难以启齿的话,有外人更说不出口。 他意气拳拳想改变她,又以为自己有多少能耐? 小钟心不在焉系安全带,半真半假地碰了壁,“安全带好像扯不出来。” “是吗?” 阴影像一片轻云飘来,他的身子倾往副驾驶座,伸长手臂检查带扣,几乎像覆着她。不巧,唱片正播至慵懒的小调,似黄昏枕边的缱绻密语,还有暧昧不明的喘息。线条流丽的檀唇正停在眉边。 迟疑,但是机会稍纵即逝—— 她举起手机,“咔嚓”拍下这一情景,旋即装作嫌弃,将他推开。 乐声按着自己的步调游走,左右声道,鼓点萦绕,跳舞,迷离地捉不住。 让小孩听见或许少儿不宜的歌,他有些窘迫和抱歉,连忙将音乐掐了。 他退。 她便进。 “‘证据’到手。如果你敢在妈妈面前讲一句多余的话,我就把照片拿给她看,说你对我图谋不轨。” 不一会的功夫,他已恢复平素的镇定,若无其事扶上方向盘,“如果真是非礼,你还有时机拍照?将照片拿出去,谁是贼喊捉贼,一眼便知。” 小孩的伎俩被识破,悔棋般无赖起来,“不去家访好不好?” “先前不是答应了吗?”他反问。 她弱弱回道:“我只是没拒绝。”又不着调地提议,“要不,你带我出去玩吧。” “我不要。”回绝的话按照本心脱口而出,忽然让他显得孩子气。旋而,他又重新端起架子,用娓娓道来的语气画蛇添足,“我跟你?有什么好一起去玩的。” 小钟再度明白,无论自己怎样示好,都迈不过年龄和阅历的鸿沟。他并不将自己视作同类。 何其相似的状况。她该像上次那样生气,因这傲慢讨厌他,不是吗? 可每当她决心讨厌的时候,心却无能为力地渗出几分酸涩。根本讨厌不起来。香薰像密不透风的水,浇灌过来将她淹没。 她们想要的东西全然倒错,像是对称匀调的两半画作,偏用颠倒的方式拼合。他想解开她的心结,将人引回广阔的正途。可她不愿从封闭的小世界出来,她想要的,是把真实的他藏起来,让他成为只属于自己的神秘玩伴。 低头看,抓拍的照片模糊,似磨了一层砂。也许落在某个异世界,的确是他亲吻她。 更加温和的音乐响起,填满无声的尴尬。 她长久望着车玻璃上流转的倒影,问:“你认识路吗?” “缘在咖啡屋?我知道的,离我家很近。我记得七八年前就有这家店了,那时你还很小吧。” 小钟很介意他说自己小,不说话表示抗议。 车在第一个红灯面前停下。 他继续道:“我有一位朋友很喜欢去缘在,一直跟我说,老板应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 “我替她谢谢你。” 小钟暗暗不以为然。他想说的“会过日子”,是指有生活品味,还是会持家?两者似乎都不可能用来形容真实的敬亭。 这个女人,赚钱的头脑开了玲珑七窍,其他方面却是一窍不通,不会精打细算地省钱,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活过成什么样,想一出就是一出。钱每每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钟跟着她,既有一掷千金的奢侈日子,也曾因创业失败节衣缩食。生活像一面忽好忽坏的涂鸦,怎就会过日子?四不像才对。 若说从店铺的模样可以窥见店主的心灵。这间缘在咖啡屋对于敬亭,的确是精神栖息地一般的所在。精致需要以高昂的成本维系,哪怕生意兴旺的时候,咖啡屋都很难盈利,小有亏损才是常态。但她还是坚持开了许多年。三分钟热度的敬亭,难得如此长情。 “去年装潢成浅绿色系,我最喜欢这次的风格。”他道。 “原来你去过呀。去年是我布置的,壁画也是我画的,花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 得到肯定,少女顿时就被哄好,得意地翘起尾巴,知道他开车时不会再看过来,毫无顾忌地流露“求夸奖”的欣喜。 大钟恍然大悟,“我有印象。原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应该见过了。” (一一)靥上星稀 下车就见万里晴空,天心最中悬着一道柳絮样的淡云,柔和的丝漫漫垂曳下来。 小钟的心却紧绷着一根弦,没法开阔。 也不知这场家访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人管她管到这种分上。而他说,自己当教师好些年,也是头一次家访。 ——所以你今年多大? 她终于发现许多话本不必说,不该说,像小老鼠夜里偷吃零食,将它们悄悄咽回肚子里。 到咖啡屋。敬亭正坐在壁画旁的那一座,素白长裙映着绿意盎然的蔓枝,清淡妆容也恰到好处,正映得人气质出尘。 见二人同来,她满面堆笑地起身相迎,“钟老师好。您对自己的学生真是尽心负责,还特意抽出休息时间过来,实在对不住。这孩子能遇上您这样的老师,是福气。” 大钟全然不吃这套,只顺着她的话稍作谦让,不失礼貌地微笑,对比之下,竟显得有几分腼腆。 敬亭问:“今天在这倒正好,钟老师想喝点什么?” “白咖啡,谢谢。”他道。 小钟插话提醒:“你也可以喝茶。水仙,好吗?还是碧螺春?” 她盯向他,直勾勾的眼神写满“我劝你最好选水仙”。 大钟略显无奈地照做。 敬亭笑着打趣,“你看这孩子。水仙不是散茶,是茶饼,泡法不太一样。她自从学会怎么沏,逢人就想显摆一手。” 小钟早已兴致勃勃地跑去取茶具,回时坐在一旁,专注于泡茶,并不参与二人的谈话。 敬亭见他不吃应酬往来的那一套,正好省事,也不再多绕弯子,直言道:“上次您打电话来,与我说孩子出勤率的事,我心里一直有数。无论怎么说,没能督促她暗示上学,是我作为家长的疏失。但您应该也有所耳闻,这孩子厌学并非一朝一夕,也请您给她多留一点时间。” 大钟道:“这是自然。我来就是想说,有任何困难,都可以一起想办法。” “谢谢您。也请您放心,这孩子不去上学,不过是在家待着,没有四处乱跑,或与社会上的人鬼混,做些有丧学风的事。她在校外的人身安全,自然由我来负责。当然,学习方面,也会让她尽己所能学点。” 小钟将泡好的茶分给他们,听到这番话,一时有些愣神。 这一句一句,竟都是极力维护她,为她开脱,打消学校方面的疑虑。 小钟还以为自己早就惹敬亭烦,她会联合钟老师狠狠教训自己。 可敬亭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小钟砸一口茶,迎着半帘温暖的夕晖,闲适地翘起尾巴。 然而,敬亭太知道她的秉性,给点阳光就灿烂。见此情状,她当即话锋一转,对小钟道,“你也该尝试着融入学校,习惯跟人打交道了。未来也总有一天要走上社会,不可能一直缩在家里。” “哦。” 尾巴灰溜溜地耷拉下来。小钟不情愿地应着,一叉子戳扁面前的蛋糕,更小声道,“不是都已经在努力上学了。” “还说。开学才好一阵,前些天又打回原形。” 大钟望了眼桌对面的母女,若有所思端起茶盏,继续下一项议题:“再是钟杳的学习状况……” 这里猫腻就多了。在学校这些天,小钟就算人在教室,也从不写作业,什么都没学。大钟睁只眼闭只眼,却也暗暗敲打过好几次。 告状要开始了吗? 小钟连忙向对面使眼色。 不许说。 大钟话语一顿,偏是反其道而行,不再委婉地留有余地,改口直言最严重的后果:“去年期末,理科三科的会考,钟杳没通过。毕业以前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但若她还是什么都不学,定是通不过的。这会影响她正常毕业。” 小钟松一口气。原来是会考。她都无心升学了,还在意这毕业证干什么? 敬亭皱着眉迟迟不语,若有所思。 大钟又在旁道:“只有极少数彻底不学的人,才没法通过会考。像这样的状态,就算要送她出国,恐怕也很难办。” 什么? 出国的话,应不会无端提起。是敬亭先向她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这话正好踩在敬亭的痛点。她有些焦躁地敷衍:“我知道了。” 就算小钟自己不在意,敬亭还是在想方设法为她的将来考虑。 敬亭没有小钟想象中那么潇洒干脆,那么无慈悲。甚至当她提起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言辞百般斟酌,气焰自然逊人三分,难以像在别的事游刃有余,俨然是将她视作自己的软肋。 奇怪。明明朝夕相对好些年,小钟今天才稍微有点明白,自己在敬亭心中是怎样的存在。她是从她身上剖下来的一块肉,这是无争的事实。患得患失的小孩又在怀疑什么? 大钟在此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也不知煎熬的沉默是考验谁。 小盏里的茶凉得很快。 敬亭叹一口气,“实不相瞒……” 小钟听吞吞吐吐的话,心里闷得不行,知道自己坐在这也掺和不上什么,就悄悄端着盏碟去别桌,让两个大人单独聊。 敬亭一直目送着小钟坐下,才缓缓转向大钟,“让您见笑了。哎,刚说哪来着?被她这么一打岔,倒忘了。人上了年纪就是记不住事。”她略揉额角,“您来,就是为了我多顾着她的学习?” “说来冒昧,我没有想过今天的沟通能这么平和,也以为她生活的环境会更糟糕。” 敬亭撑着额头,缓缓摇动搅拌匙,“我能理解。毕竟她变成这样,都赖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母。她原本不在我身边。那边的家嫌她是个累赘,也无人管教。往后她过来,已经粗野惯了,就是想扭正也难。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龇牙咧嘴要咬人。但莫睬她,也就消停了。您担待些。” 大钟笑而不语。 “哟,您这是已经见识过了。” “小孩子嘛。”他淡然道。 敬亭道:“钟杳自从上了高中,已经收心许多。上半年出了一桩事。孩子流落在外,他们两口子又是再婚,难免招来闲言碎语,议论他们虐待小孩什么的。她的父亲觉得丢了面子,就想将她要回去,还诬陷是我与人嚼舌根,坏他声誉。” 大钟微露诧异之色。 “当时,她的父亲找上门,闹得收不了场。这孩子也算懂些事了,不忍看一地鸡毛,就自己说愿意跟着回去。结果一回去,她还像以前那样不知收敛,三天两头说人坏话、蛮横行事,彻底惹怒那两口子,最后被软禁起来,学校也不让去。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寻着空子跑出来,已经元气大伤,人也瘦了一圈。就是在此之后,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乎没去过学校。” 大钟的讶异转成无可奈何的哀怜,“她也不容易。” 气氛再度变得凝重。 敬亭端正坐姿,又望了眼自娱自乐的小钟,神情才稍释然,“我以为新学期她愿意回去,这事算是过去了。中秋那两天突然又不去……我怀疑她是网恋了。当然,没法确认,就算直接问她,她也不会跟我说。” “这样吗?她在家里也不愿说的话,对学校的人,恐怕更不会说。”大钟说着显然是敷衍的话,却联想起别的事,深深皱眉。 神情的微妙变化没逃过敬亭的眼睛,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投石问路:“我瞧着前些天,她一直坐在电脑前,对着游戏界面自言自语,像是跟人聊天,可完全弄不明白她在和什么人聊。还经常情绪激动,瞧着真像是魔怔了。” 大钟略作思索,猜测道:“在直播吗?” “哦,我知道。”敬亭抢话,像是急于在年轻人面前,表明自己还不是彻底不懂新事物的老古董,“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我倒知道有人靠这个卖货。可她直播图什么?直播打游戏?这有人看吗?” 面对敬亭的困惑,或许他的本心是想为她“正名”。小孩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世间谋求立身之处,尽管路子有些歪。谁年轻的时候没走过些弯路?先尝试过,才更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有主见,钟杳也没那么不成熟。 话要出口的一刹,他想起那句奶凶的威胁,“不许说多余的话”,终于假装谦逊,遮掩过去,“这方面,我也不太了解。” 他的确没弄清是什么让小孩苦苦执拗,拒绝让生活回归常态。 果真是网恋? 这样的可能性让他焦躁不安。隔着网线,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无从知晓。直觉告诉他,是个年长许多的人。否则,除了爱情,又有什么让她用孩子气的野心挑战大人的世界,窥探又蚕食,总不服输?她会在这段关系里受伤,一定。太过孤独的小孩受到微薄的好意就受宠若惊,恨不能捧出整颗心回报。他懂得类似的感受。她凝望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再如何否认都没用。 心绪彻底被小孩绕住,大钟不知不觉藏下太多的话。可敬亭素来是快言快语的性子,见不得人用心太深,什么事都往心里放。这时她就有些不喜欢他。 两人不经意相视,苦笑,在无可奈何的地方达成共识。她们与小孩的交流都太少。用尽所有的线索将对她了解推至此处,到底还是一筹莫展的死胡同。 于是敬亭转移话题,“听人说,您也是学数学的?” (一二)秋水镜月 小钟坐在临街的窗边,对着往来的车与行人发呆,随手摆弄相机。光线的转暗在镜头底下格外分明。黯淡的倦意弥漫,很快也拍不出什么。 隔壁桌的二人反一直持续着无聊的对话。小钟仔细去听,但只听见语声在慵懒的爵士乐里淹没。看起来谁都无心与对方聊太久,可都碍于情面,不打破表面的融洽。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敬亭时不时就向她这边望来,像是求救一般。 小钟不知所措,翻开一本敬亭喜欢的历史杂志。 杂志里说,报纸并非想象中十分的古老事物,它诞生于近世以后,从遍地盛行到被其他媒体取代,只经过一个多世纪。性的解放不过是上世纪以来的事。压抑至极的世界终将溃于蚁穴,去追逐一份无理的狂欢。任何人都应享受性的自由,按照意愿支配自己的身体。运动声势浩大,恋童的精英老白男在弱势方的同意里寻到开脱。想要与学生大胆相恋的女教师,却因一种守旧的淫荡之名,不得不走上自尽的绝路。奇怪的是,女性似乎并未在自身的解放里获得好处。 明明在她所知的世界里,能够信赖的一方大多是女性。班干部的大半、每次考试的前几名都是女生,遇事能挑大梁的也是。同龄人多是独生子女,重男轻女的状况已大有改善。男生总是长不大的模样,油腔滑调,关键时刻掉链子,随年龄见长,总要一个个学会说脏话、打架、看黄片,还当成光荣事迹四处宣扬。 初中时,年段里就有谁与谁上过床的传闻。小钟一直是不信的。贞观却提醒说,涉事的二人天差地别,一个是未来可期的三好学生,一个是坏事做尽的小混混,怎么牵扯到一起?如此私密的事,又怎会轻易传出谣言?谣言的来源一定是当事人。要强的女学霸不会说,那就只能是男生向他的兄弟炫耀——并不是没有先例,这群人连偷摸女生的屁股,都要当成战果共享,聊天记录被扒出来过。 在此之后,即便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男,她也没法喜欢上任何一个实存的男生,反而对他们引以为傲的男子气概抵触至极。她梦想中的人,应该也不是太过男人的男人。但若如此,说自己取向为男,又在追求什么?难道只是根深蒂固的异性恋思维自欺欺人? 小钟转向缀满挂饰的那面墙,陷入沉思。去年夏天,她将玉山铁二的照片印成海报挂在上面,是《挪威的森林》里倚在窗边抽烟的镜头,背光的角度分外映衬出演员自带的阴柔气质。 她一直以为男性的阴柔并不符合大众审美,将他挂在墙上,只能算自己夹带私货。闲来问敬亭,敬亭对着海报若有所思地端详一会,却说,他的确是传统的美男子。小钟这时才发现,他的五官并不女气,不给人雌雄莫辨的印象,想来也不适合女装。正是身为男性,那份阴柔的气质才得以成立。 也许世间的事并非都可以用非此即彼的思维划清界限? 在电影里,这是饰演外表光鲜的渣男,对未曾得到的事物怀有无限的欲望,却对已然拥有的一切不屑一顾。事业如此,感情也是如此。有太多选择却不知餍足。然而世间也有许多可怜人,根本没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小钟就是,她没法决定自己不被原生家庭嫌弃。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践踏她求而不得的渴望。她最初看到这个角色,愤恨至极,说是怒发冲冠都不为过。 直到她看见海报中的镜头,终于发现了别样的东西。他所凝望的远方,那些欲望像一片深渊,回音全被吞噬的虚无。不停的追逐同时也是审判,不必她去憎恨,他从来没过自己心里的那关。而这样的人注定与她走往不同的方向。 最后,她只觉对于这样一个角色,演员未免帅过头了。 敬亭与钟老师的谈话前后有小半个钟。结束的时候,两人都挂着假面的笑,掩饰疲于应酬的倦意。聊了那么久,到底没聊到一块去。小钟越发好奇她们聊天的内容。 道别以后,大钟即将推门离去,小钟才回过神,走上前问敬亭:“我是不是应该去送送他?” 敬亭略显狐疑,旋而含笑点头,“想去就去吧。” 得了首肯,小钟火急火燎追出去,相机还挂在脖子上。冒失的小尾巴乱甩一路。 大钟已远至不得不出声叫住他的距离。 在大街中央叫他老师很是古怪。她想不出如何称呼,没礼貌地叫了声:“喂,你等等。” 他慢一拍转过身,稍扶衣领,等她走到面前,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没跟你妈妈说。今天就这样吧,我该下班了。” 语气比平日在课上更为冰冷。小钟意识过来,这才是他在工作以外真实流露的状态,不喜欢亲近人类。这点她们一样。只是他不会意识到,好像只会觉得她是欠管教的小屁孩。 因为年龄相差太多?还是她对他的冒犯,已是覆水难收? 小钟黯然垂头,不好意思越过旧怨,追问他与敬亭谈话的内容,只弱弱道:“之前,我不该对你做那样的事,很抱歉。” 话完,她想方设法偷觑他的反应。但瞥见他眉头微蹙,神色变暗,她的心也一并沉了。后悔的心情一团乱麻。这话早该说的,不该拖到现在,非但没法解怨,还让他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境。 “特地跑出来只是为说这个?”大钟反问。 除了几分压抑和小心,还是听不出波澜。求生欲让小钟不得不再次抬头,确认他此刻的情绪。 男人的眼神变得让她看不懂。说阴郁有够阴郁,比暮落的天色更令人心碎。夕阳最后的温柔偏染上眼尾,眼神比他看猫时更软,也更遥远,仿佛在说,他与她之间的差距并不比人与猫小。 见她为难,他又接话道:“可以当作忘记此事吗?” 诶? 小钟不理解地眨眼。 “我是真心实意道歉,你可别不领情。”她虚张声势地叉起手。 大钟却道:“你一直记挂着,我反而过意不去。” 难道……他一直以为当日的错是在自己? 她盯着他不知所措,几乎数得清每一根鸦羽似的睫毛。 太近了。 小钟退开一步,踩住石板裂缝长出的杂草,碎碎念道:“你不用这样,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我很后悔。妈妈大概会抱怨我任性、脾气急躁、不爱理人吧。但是……能……不能重新认识一次?就当S/L了,回到没认识以前。” “当然。”他还是惜字如金,倒不甚在意她的黑话。 小钟顿时绽开笑颜,欢喜地竖起耳朵,摇尾巴,问:“还有一件事,我想问。” “嗯?” “你对我和班上别的人不一样,并不是我的错觉吧?” 她怕得不到他的回答,也怕这提问让他尴尬,故作淡然转过身,向前走去。 大钟不置可否,望向长街尽处,一边随她往前走,一边缓缓道:“大概是人独自去到新的地方,对第一个遇见的人,总会有些特殊的羁绊?” “原来……” 小钟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似是失落,又毫无失落的理由。自己的话被婉转承认,也不是没有窃喜。那一刻,就像天边的红霞裹藏着陨石坠落,她伸手去抓,却恰好滑过。陨石终于落在心上,烧起一片无名的大火。 或许在他眼中,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到底没太大不同?机缘却将这份整齐打乱,将她推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但也仅此而已,没法更近了。 道旁的花坛背后,音乐喷泉再次高低起伏地涌起。穿着初中校服的学生情侣吵完架才和好,别扭地牵着手走来。他的侧颜绝美。小钟迅速举起相机,将视角定格在他的侧脸,拍下此刻。 夕阳的光点恰落在额边。微风吹动发丝,一粒桂子落进她的领口,轻挠锁骨。 一切都正好。 “你……”大钟反应过来已太迟。 小钟偏勾起得意的笑,耀武扬威道:“已经拍到了。” 短暂的愣神过后,他也被感染得笑起来,空涣的眼瞳闪过流星似的光彩。 “真拿你没办法。” 她当然清楚他不会生气,不会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一三)绣被焚香 小钟捧着相机,几度回看自己的得意之作,似喝醉了般红着脸,晃晃悠悠地回到咖啡屋。敬亭正坐在原来的位置,望着她托腮含笑,一脸已经看过剧本的了然。 “你跟他说了什么?” 小钟以为敬亭会这样问,先开口的却是自己。 敬亭换了一只手托腮,道:“只是没有建设性的闲聊。谁都不忍在背后说你坏话,自然也没法谈真正的问题。” “电话?所以,那天中午你突然把我拽起来,就是他索命来了?为什么不早说?” 这两人之间的隐瞒让小钟感到不自在。 “我被他气到了,才不想提呢。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话里话外,都是指责我不关心你,缺乏责任心。我讲话也没客气,后来差点没吵起来。” 小钟震惊,“不至于吧。他在学生面前很温柔。班里许多人还觉得他好欺负。你说他对你态度不好,难以想象。” 敬亭略作思索,慵懒的神情忽转得严肃,“温柔啊……小钟,有些人看着脾气好,却未必是他的真面。老虎在困倦的时候,看起来也人畜无害吧?可你不能因此就把他当成猫猫。” “为什么这么说?他很温柔啊。” 小钟仍是万分不解。若是寻常的人,在她做出那样的事以后,怎会非但不生气,还执意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敬亭叹气,搓了搓她的头发,“我最不擅长和这种文化人打交道。心思藏得太深,说话客气归客气,却拐弯抹角的,听着难受。” 光听形容,小钟就可以想象出大钟在她眼中是怎样的姿态,不由自主笑出声,“这人是这样的。” “看我吃瘪,你就这么开心。”敬亭昂起下巴,显露鄙夷。 小钟理直气壮,“是啊。难得有你对付不了的人,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敬亭的神色变得惆怅,一时竟神似方才大钟看向她时。 好像是担心她悄悄远去。 敬亭这样想尚有缘故。大钟又在忧虑什么?果然此人用心太深,猜不透? “他对你好吗?”敬亭抿了一口茶,继续问。 “这话怎么说呢……”不寻常的问法让小钟也严肃起来。一般教师与学生,似乎谈不上好不好。她摸不准敬亭想试探什么,也生怕答错惹她生疑,便将话丢回去,“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敬亭完全没想过小钟也会在自己面前耍小心机,天马行空的闲谈也不必纠结于一定的话题,她问什么,自己便答什么,“你问我?我跟他也就见过这一面,肯定算不上了解。真要说,他的社会经验太缺乏了。” “哦?” “我好久都没遇到过这么理想主义的人。”敬亭听着摇晃的古旧爵士,像是陷入回忆,“你们坐在我身边,感觉两个都是小孩子。” 小钟不服气,她觉得性格最像小孩子的人分明是敬亭。三分钟热度的毛病从未好过,不爱回家,至今都是飘忽不定的自由职业。 她将这番话重新回味一遍,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莫非,你还挺喜欢他?” 敬亭四处飘荡的眼神落回小钟身上,胸有成竹地反问:“你这么问,是怕我对他出手?” 什么? 什么跟什么? 还未弄清她话里的深意,小钟已经浑身炸毛,暴怒而起,“你你你——你几个意思?” “这是兔子急了要咬人吗?”敬亭看她急,故意与她云里雾里地打哑谜,“我的意思,当然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不行。”小钟分外较真地咬牙闭眼。 “为什么?”敬亭问。 小钟看她没个正经,索性也动用自己常年泡在网上的阅历,瞎编乱造:“我之前听过一个八卦。有个大学生,她的爸爸跟自己的同寝室友好上了。这两人结婚,昔日的同学就成了后妈。辈分乱了啊。偏偏在家在校,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尴尬?” “那也跟咱家不一样,没有可比性啊。”敬亭略一蹙眉,“你不是喜欢看那什么‘小妈文学’?我给你娶个俊俏小妈回来玩,不是正好?” 换个性别,这不就成了荒淫无道的父子聚麀? 小钟简直要被她气得脑壳冒烟,手舞足蹈地拍桌不止,吚唔了半天,却涨红脸短气焰,说出一句:“我会把他弄坏的。” 她都数不清这一刀诛了几个心。 小钟的性癖才不是小妈,只是那天被敬亭抓到看耽美小黄文,恰好是小妈文学。敬亭就喜欢翻出这事涮她。 起初,敬亭彻底被性冷淡的装帧骗过去,以为这是正经书,随手拿过来翻看,却被里面的内容惊呆。脑子因为无法处理的信息宕机,她像导航语音那样,毫无起伏地朗读书里的内容: “只见陆渺儿坐上去,将指甲嵌进他的肩头。粉白的肌肤染满红晕,汗珠滴湿绣被的合欢,嘴里半含朦胧的呜咽。眼看着觊觎已久的六姨娘连声求饶,温朔再无法克制尽情凌虐的欲望,挺身——” “别念了。”眼前的状况,也让小钟信息过载。愣了好久,她才跺着脚出声制止。 原以为敬亭就要开始说教,她的下一句话却出人意料:“这个陆渺儿,真的是个男的吗?为什么你要看男人和男人……” 看起来她只是困惑,并不想为此训斥小钟。 小钟稍松一口气,“老年人不懂了吧。” 敬亭道:“你每天就在看这种玩意啊?好奇怪的品味。” “你才奇怪呢。明知是那种内容,还故意读出来。”小钟恼得误咬到舌头。 没过几天,说着品味奇怪的敬亭,变得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非要拉着小钟说个不停: “为什么这里面都是男人,却要叫陆渺儿姨娘?这个温清远怎么一点不会做人,活该要被儿子绿。人陆渺儿分明是要他哄,结果他做的什么畜生事?怎么也不该火上浇油啊。哎哟,真是气死我了。不过他臭骂酸腐老学究真痛快,这点像我……” 小钟为了安详地打游戏,早就练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本领。无论敬亭说什么,她都只是糊弄三连,原来如此,你说得对,就该这样。 (一四)红桂深锁 桂花在秋日的冷雨里渐次折堕,天晴之际寒意已深。大钟穿西装的日常被潜移默化地习惯。小钟将观察他当成为数不多的乐趣,听不懂授课的时候,就在草稿纸上画他的模样。才半个月,不同姿态与角度的画稿就迭至半本书那么厚。 “诶,西装男人。你也终于发现老男人的好处了。” 丁雨然冷不防从身后搭话,小钟连忙将画稿翻面,用书盖上,像大鸟护雏那样死死抱住。 “不许偷看。” 雨然的眼睛反而因好奇心点亮。就像发动侦探的推理能力,她煞有介事地推了推镜架,继续追问:“扯领结什么的,好色气。是钟老师吗?很难想象冰美人会有这样的一面。所以是谁?偶像,还是认识的大哥哥?” “别问了,都不是。”小钟趴向对窗的另一侧。 贞观正接完水回来,雨然远远就招手叫她,“贞观你快来看,小钟画了好多野男人。” “说了不给你们看。” 什么野男人?这称呼教小钟暗暗生气,戴上午睡时的小狗帽,用帽子上一片死寂的大眼睛示人。 贞观没有跟着一起闹,却为小钟解围道:“你也别太欺负她了。” “我就是好奇嘛。”雨然小声嗫嚅。 小钟悄悄将画稿收进桌底。 雨然仍在旁踌躇,欲言又止。 贞观摸摸小钟的脑袋,用眼神示意雨然,放着她没关系。 “其实……”雨然拿出藏在身后的玻璃匣,“小钟,我有事请你帮忙。” 小钟坐起来,拉低帽沿遮住脸,“什么事?” “这个,你能不能帮我带给隔壁班的林稚?你们应该关系挺好吧。” 雨然将匣子放在小钟的桌上,里面是手作的永生花。粉白玫瑰点染成丝绸质感,绘以金边,一旁铺满绣球与满天星的碎花瓣。一掌可握的大小,恰好可以当成书镇。好看也未必无用。如此充满少女心的礼物,不必再添一言一语,就将表白的心意诉说殆尽。 原来她喜欢比自己还小的林稚,明明平时一直说自己永远是年上派的信徒。 喜欢这感情还真奇妙。 小钟歪头,“很遗憾,我跟那种学霸几乎说不上话……我妈妈跟她妈妈关系好,两个人才经常碰到一起。你不是也认识林稚,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雨然道:“之前,我和他在同一个补习班,他经常教我做题,我就想着做个礼物感谢他。但是新学期以来,他不再去补习班了。没机会遇到他。” “不就在隔壁班吗?你等着,我帮你把他叫过来。”小钟说一不二,拍桌而起。 “不行。”这下轮到雨然慌了,连忙将小钟拦下,塞回座位,“你这样过去,明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这事了。悄悄给他就好。” “也是。八卦这东西就跟零食一样,在学校里绝对没法私吞。那就周末。你把他约出来,两个人正好去约会。计划通。”小钟向她竖起拇指。 雨然摇头,将发梢绕在手指上,“要是被拒绝……小钟,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小钟只好答应,“那我试着帮你给一下。你现在就把东西给我?还是等我跟他约好?” “就放你这吧。你们遇到了,随时给他就是。” 话虽如此,小钟自己也无去找林稚的理由,一连几天都对此事牵肠挂肚。 直到这周四下午晚饭以后,两人在小卖部偶遇。林稚随小钟回教室,小钟在走廊上将永生花匣递给他。 “是我们班叫做丁雨然的女生,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林稚很是意外,似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皱着眉愣了许久,只道:“替我跟她道声谢谢,也谢谢你。” “不自己跟本人说吗?”小钟还想再帮她一点。 林稚腼腆地低头,“我跟她,除了讨论学习,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这样啊。”小钟不好再多说,一转头,却瞧见大钟从长廊的另一端走到面前。 方才送出花匣的一幕,全都落在他眼中。 “钟老师。”一无所知的林稚礼貌地打招呼。大钟点头,拐进教室,就像什么都没看见。 如此一来,无论他是否误会,她都没法解释任何了。 “哟!走廊上站着发呆,干嘛呢?” 季北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吓小钟一大跳。 这是同班的男生,生得细手细脚,是个话痨,班里的搞笑担当。他与小钟相熟,是因两人玩同一款网游。季北辰来找她,多半是关于游戏。 他一开口果不其然: “前天晚上的扒一扒你听了吗?万万没想到,这次吃瓜能吃到自己会长头上。” 小钟揉揉困倦的眼,透过玻璃窗看大钟在班里发试卷,心不在焉回话:“对哦,你也在蛾区玩。那还挺巧。” 这个瓜闹得太大,扩散范围早已超出游戏玩家。小钟自然也有所耳闻—— 现实是公司总裁的小财主,婚内出轨游戏认识的绿茶小白花,网恋奔现千里送,结果被人撞破奸情,热心网友相聚网上,共赏狗血好戏。 季北辰感慨道:“被扒的女主角我还认识呢。因为都是咸鱼,以前还经常跟我们一起玩。后来她突然就拉满一期充值活动,摇身一变成大佬,社交圈子也完全洗牌。没想到是傍上大款了。” “很真实的故事。” 但也很俗套。小钟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季北辰却津津有味地继续说:“听会长的现实朋友说,这个匿名爆料人挺有东西的,拿出来的证据基本都是真。毕竟出轨是事实,他真千里送去了女方那里。可能就女主的身份说错了,不是小学老师,而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倒是和教辅有关。恐怕是故意这么说吧。” 小钟不解,“这是为什么?” “你想啊,爆料出轨对象是人民教师,是不是比普通白领劲爆多了?因为她教书育人的身份,看客的义愤会更上一层。”季北辰解释。 可横空捏造,也会对当事人造成本不该承担的伤害。 ——大概他们也不必关心事实的精确。只要是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 小钟不由叹气,“为什么出轨的总是男人,被骂的却总是小三?” “人都是欺软怕硬吧。得罪排行榜上的大佬,以后就别想在这个区混。” 季北辰以为她只是说游戏的事,小钟所想却不是。 没有沉默太久,季北辰寻出新的话道:“新出的那个窗帘灯,挺好玩的。放下来的时候,会有粉红蝴蝶飞起来,一直绕着人转。” “我已经卖号了。”小钟直言道。 “诶?这么突然?为什么?” “倦怠了。想做别的事。” 小钟拿卖号和代练的收入买了一个平板,用来画画。 急性子的季北辰没等她将话说完,就径自猜测起来,“这……真的要重新做人好好读书?是因为隔壁班的学神?” “隔壁班的……谁?”小钟一头雾水,皱起眉。 季北辰道:“就刚走的那个。我认得脸,知道他成绩很好,但不确定名字。” “林稚啊。” “对对对,就是林稚,想起来了。我总是把他跟郑心珉搞错,以为林稚才是女生。” 被当成女生已经他的家常便饭,小钟忍不住笑。 季北辰却惊诧地捂嘴,做出一个夸张的破防表情,“不会吧,不会吧。你真的喜欢上学神,要为了他好好读书,背叛单身汪阶级同盟。” 且不论这推测有多离谱。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为别人读书”的说法?大清不都亡了吗? “才不是呢。”小钟抬手就要揪季北辰的耳朵。 季北辰飞快地两大步跳开,一边还转过身,做鬼脸嘲讽:“嘿,你来啊~抓不着我吧~” 小钟不依不饶地赶上,季北辰背着路,继续往后跳着,活似一只螳螂。他的动作敏捷,却很容易预判,小钟做好准备打出致命一击,抬眼却与站在他背后的大钟对上眼神。 “小心。”她出声提醒,动作收得一团乱。 季北辰以为小钟使诈,依旧没有防备往后跳。 大钟不动声色闪开,季北辰一脚跌空,撞在墙上。 “钟老师……” 大钟面色憔悴,声音也有些沙哑,“不要在走廊上追逐打闹。” 季北辰自认为错不在自己,摆起脸色,“老师,钟杳先动手打人的。” “那你说说,人家女生为什么气到打你?” 他似乎早就站在门口,她们说的很多话都听见了。 季北辰哑口无言。 “晚修到我办公室来。”大钟对季北辰道。 那钟杳呢? 他没有说一句就已离去。 两个人犯的事,为何只叫季北辰一个? 小钟像做阅读理解一样,思索其中的深意。 自上回约定以后,小钟按时上学,没有逃课犯事,他自然也没找她麻烦。 原来忘记前事重新开始,就是回到彼此改在的位置各安其分? “人家女生”,她在他心中只是这样的存在,就像他只能是她的“野男人”。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惆怅,“他好像经常这样,一整天都没有精神。” “挺正常的。” 小钟鄙夷,“你以为谁都像你,回家熬夜打游戏,来学校补觉?” “晚上交公粮,白天当然没精神。” “真够无聊。” 她被猝不及防的荤话恶俗到,彻底没了与季北辰说话的兴致。 (一五)青梅竹马 每周的例会结束,大钟与何老师讨论班里的学习情况。 何老师道:“钟杳的进步很大。这几天的英语作业都没落下,课堂默写也很不错。刺头小孩一下子变这么乖,我倒有些不习惯,钟老师,你对她施了什么法术?” 大钟道:“教育了两句,去了趟家访,仅此而已。大概是家长那边抓得紧,我不敢居功。” “想不到你还挺疼这孩子。光看脸确实可爱,可惜性格跟野马一样,太难驯,成绩也不好。文科班素来不少可爱的女孩子,何必偏爱她一个?”何老师将披散的长发撩至肩后,对着墙上的钟,拨正手表的时间。 “她看起来不是自愿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身为教师,能拉她一把,自然要拉。” “能救一个是一个……”何老师对着这话吟味许久,渐渐皱起眉,“最理想的情况当然该是如此。自暴自弃的学生从来不少,都有各种各样的隐情。你一个人精力有限,对学生还是划清界限吧。” “这是自然。”大钟淡然点头。 “学生都无情,不会因为你付出得多就心怀感恩,或记得你的好。说到底,他们关心的只有自己。”何老师话语一顿,“我以为成为高中教师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拯救情结里毕业。人生是学生们自己的人生,让他们去试错,从经历里成长,不是比干巴巴的说教更好?” 话至此处,大钟不得不反省自己对小钟的关怀是否过分,反而变成揠苗助长。但他一想起她那些带刺的言辞,对这世界的偏激见解,怎么也没法释然。执拗的意气将她围困在狭小幽暗的茧里,画地为牢,她反倒当成护卫自己的铠甲。放任她去撞南墙,她不会知难而退,结果定是头破血流。 他道:“本就处在边缘的孩子,或许一犯错就不可挽回了。” 何老师忽笑,“这就是你杞人忧天。再怎么说毕竟是学生。钟杳本性不坏,多相信她一点吧。” 过分关怀也是不信任的表现。被点破这点的大钟,像是想抓住什么,却无缘无故落了空。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直视少女的双眼只是谈判时的策略,他终究很难不被别的情绪干扰。她清空的眼瞳像是碎镜,看花还是花,却过早窥见破败的纹理。锋利的边缘随时准备着伤人。她或许就想这样,将自己变成孤独的深渊。他在面对深渊的时候,总是如履薄冰。 “何老师说得对,我的确该换一种思路。”大钟口不对心地敷衍。 沾雨的银杏叶坠进水泥地的浅洼,还似扁舟摇曳。 何老师又道:“对了,你班上的丁雨然,自从上周换了发型,学习状态就不对劲。犯许多不应该的低级错误,上课一副假装努力的样子,想集中精神却集中不了。马上就是期中考试,她现在这样,成绩不理想,打击会更大。” “丁雨然换发型了?印象里还是齐刘海。”大钟回忆着缓缓道,“她最近的数学作业反馈也不好。新课的内容独立,掌握情况有落差在预料之中。这倒是我忽视了。” “撩起刘海,换掉框架眼镜戴隐形,化淡妆,变得爱漂亮了。钟老师对女生的变化也太不上心。莫非是不擅长对付女生?”何老师半是揶揄,半是八卦,“要是有不便处理的状况,来找我商量吧。教书这些年,总还算有几分心得。” 大钟灵光一闪,想起要紧的事。 不久以前,丁雨然和隔壁班的男生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独处,他撞见过。更早的时候,钟杳在走廊上送暧昧的礼物,对方好像是同一个人? 这或许超出教师能够干涉的范畴了。 单纯分享一件八卦并无必要,大钟没有将此事告诉何老师。 语文老师又在吃饭课拖课。每周周四都是似曾相识的噩梦。 别班的人大军压境奔向食堂,他关掉铃声关上门,继续滔滔不绝。 等她们班终于出狱,食堂只剩下几个清汤寡水的素菜。小钟、贞观、雨然三人相视一眼,各自决定午饭的着落。 雨然先道:“我偷溜出去,顺便回家一趟。” 小钟原想着大家一起开溜,像周五放学那样一起喝奶茶。但听雨然话里并无与她们同行的意思,她便改变主意,道:“我小卖部。” 贞观道:“我也跟你小卖部。” 于是,小钟买了一桶泡面,贞观买了三明治。两人来到图书馆外的花园,并排坐在秋千上,边吃,边晒太阳,边聊天。 “雨然变了好多。她送出礼物以后,进展怎么样?” “我没听她说起诶。最近她都忙着学习,不跟我们一起玩了。”小钟漫不经心答。 “期中考试的成绩和未来保送有关,雨然应该很看重吧。” 小钟对学习的话题完全不感冒,径自打开不再温热的泡面桶,里头的面仍是半熟不熟。 教学楼的直饮水温度本就不高,被室外的风一吹,更是凉得飞快。她早该料到的。 “完全泡不开。早知道就去办公室借个电水壶了。” 小钟戴上帽子,进入自闭状态。 贞观偏去摘她的帽子,“你平时总是藏起来,说害怕跟人讲话。在某些时候意外地胆子大。问老师借水壶,学校里就没几个人敢做吧。我们中间,也就你敢做别人都不敢的事情。” 小钟为躲避贞观,接连退至秋千边缘,“那是因为你们都有好学生的思想包袱,变得不自由了。” “也不完全……”贞观若有所思地停下手,“倘若不再是好学生,我们该成为怎样的人?非要思考如此艰深的哲学问题,果然还是跟着大人的要求去做吧。至少这样不会出错。” “是啊。哲学是留给边缘人的东西。佛教说‘众生皆苦’,难道不是僧侣们思考得太多,越思越苦?”本该回家的雨然忽然冒出来道。她下意识想推眼镜,却发现鼻梁上空空如也。 “你不是回家了吗?”贞观问。 雨然提着印有便利袋logo的塑料袋绕至前面,坐在两人腾出的位置中间,分给一人一罐AD钙奶,“走到便利店我就累了。中午还是用来睡觉吧。” 小钟道:“我们刚还聊到你的事。” “哦?” “就是……你和林稚。” “分手了。” 雨然说来等闲自若,小钟与贞观却望着彼此发懵。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在一起是上上周。” “谁表白的?” “我。” “那谁提的分手?” “我。” 一眨眼,雨然将吸管扎进瓶口。 “他收到东西以后来找我,说这样的礼物对他太过贵重,不敢收。我让他不必在意,这只是随手做的手工,家里已经堆得太多。他坚持不收。话说着说着就破了。最后我问他,要不要试着交往看看。他说也行。” “怪不得前段时间丢下我们,偷跑去约会了吧。”小钟深吸一口,瓶中饮料就去了大半。 雨然继续道:“不过,名义上算是在一起,林稚的心思完全不在谈恋爱。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他都会婉拒。两个人没话可聊,相处时前所未有地压抑。我觉得自己在为难他,和平分手了。可能……的确不适合吧。” 贞观问:“在那以后就换发型,进化成钮祜禄·雨然了?” “嗯。想要换个心情。” 小钟问:“你喜欢他哪点?因为他像女孩子?” 雨然并未将“像是女孩子”当成夸赞,“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跟他说那些的时候,我没有想太多,只是想,如果成为恋人,就有理由待在一起。” 小钟不解,“就算不成为恋人,也可以一起玩。你喜欢他,应该还有别的理由?” 雨然望了眼天空,笑容苦涩,“就算只是朋友,也会有占有欲。从小学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他只陪我一个人多好。他是因为总跟我一起,才被同班的男生孤立,当成女生嘲弄。” 被霸凌的滋味不好受,正是因此,林稚很少回忆小学时的事。但是,雨然将他视作珍贵的回忆,他视雨然却形同陌路,像是完全忘记曾经的事。薄情人,难怪雨然不要他了。 感情的错位不免令小钟感到失衡。 贞观也很诧异,“原来你们小学就认识。” “是啊。同班同学。后来他去读学费高昂的私立初中,很久没见面。可能光是重逢,就用光我所有的好运了。”雨然站起来伸懒腰。 这天午后,小钟再一次逃课,坐在秋千上看修真小说。 她暗暗相信着,期待着,只要不回教室,迟早能诱捕到大钟。 但小钟不知,高处的办公室能看清整个屋顶花园。大钟一边备课,一边困惑地盯了她一下午。天色微暗时,她站在盆栽边抽了好几支烟,来回踱步,左顾右盼,看样子很是焦躁。 他本想睁只眼闭只眼过去,至此不得不下去寻她。 (一六)松雪流英 下午读小说时,小钟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着。 世人常说,异性之间绝无纯粹的友情,相识相知归根到底是性吸引。照此来说,异性之间的关系也只剩下性缘关系。终极的目标是勾引对方上床,操或被操。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倾心的人互表心意,先藉由言语。言语不足尽处,肌肤相亲。肌肤相亲又不足,便是做爱。性即是爱达至顶峰的形式。谈论爱情的文艺作品,大抵逃不出如此范式。读者自然也不能免俗地期待着,情到深处的爱人终能冲破一切阻碍,没羞没躁地大干一场。 可是很奇怪,她宁可不看那些旖旎万千的艳情场景,沉迷于主角相处的平淡日常,读得很慢,很慢,很小心。她感到自己变成风雪天里破旧的车轮,再多滚一步就要彻底报废,叮铃哐啷散在地上,掉出所有温馨的回忆。夏夜舞烟花,冬日赏雪。无论世事怎样变幻,她们都像最初相识的时候,她要远行,他便为她结好护身符系在手上。凝结的愿念在危难之际救了她无数次。 这段关系远有比性更重要的东西。 男主是仙君,也是女主的师尊。在神魔战争中,男主为拯救天下苍生道行尽失,不知所踪。众人都道仙君已死,唯独女主不愿相信,就此踏上找寻师尊的旅途。 两人重逢是千年以后。此时的女主历经沧桑,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仙,活成他的模样。昔日的仙君却沦为凡人,道心一片破碎。起初,她甚至没认出他,反而得意地要收他为徒,一如当年,他将流离失所的她捡回师门。 跨越千年的纠缠、羁绊、锲而不舍,并非简单的爱情二字可以囊括。 感情的事没法用普遍的概念约化。同是树叶,世间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 她一直把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未必非要期待回应,这是只属于她的心绪,坦然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无处可放就用来作画,画很多的画,直到无暇想起他。 所以小钟不再等。 大钟下来,望见空空如也的秋千架,陷入惘然。 教室也不见人影。 无数次他曾坚定地告诉自己,直视她的双眼只是谈判时的策略,至今却有些动摇了。 今夜的晚霞色调偏冷。像是小钟追寻已久的那种颜色,泛着金光的柔白。小说结尾古刹山门的殊死一战,褪色的苍白符箓花雨似的零落遍地。松间积雪消融,唯听涛声阵阵。 放学回家,小钟为窗台上的兰花与忍冬剪去旁枝杂草,心无旁骛投入新的创作。 森林暗黑童话长出它自己所愿的结局。独守篝火的大熊没有吃掉误闯禁区的流浪小兔,反而将她误当成自己的孩子,捧在掌心抵死守护。大熊在一片长满粉紫泽兰的幽谷安家,大熊在这里安家,小兔将他的肩头当成自己的家。迟钝的大熊一不小心就压倒整片花丛,染满身珍珠般的露华。小兔为他拂去所有的零落枝叶,结成花环,缠在大熊的掌间。 ——恐怖故事终成糖精,虽然一点道理都没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大熊,这并非最适合他的动物。他更像某种更灵巧撩人的东西,却因世俗偏见被敬而远之。身上也并非厚重毛发,而是触感微凉的鳞片,像月下清辉一般。蛇。如果推倒重来…… 她脱光衣服,枕着手臂侧卧在床,反复翻看以前的画,神思渺茫地咬笔杆。 无论怎么看,都少了些打动人的灵韵,仿佛她用来画画的只是手,没有心。一旦落成,画就变成与她全然无关的东西。 既然没法用心画画,剖开又如何呢? 苍白、羸弱、仅有勾线的少女胴体,手扶在心脏的裂口,里面是半透明的蛇蜕,重迭沓蔟,隐约似一朵山茶花。 平芜尽处是春山。 空洞贫瘠的心,这就是她所能献出的全部。 又是一连几日的熬夜,小钟完成两件作品,还是像从前那样,随手发布在网上。 根据以往的经验,她预期后一幅半裸的少女画应有更好的反响。结果却恰好相反。这幅画几乎无人问津。反而是随手涂鸦的森林暗黑童话被疯狂转发,许多人跑来问会不会有续集。 续集啊……既然已决心放下,大约不会再有了。 在这两幅作品落成以后,她好像失去所有作画的灵感,也克制着自己,不在课上涂描大钟。身体变成空荡荡的容器,在熟悉的场所间往来,消磨时间,进食,睡觉。她的人生好像也就这样了。似乎所有地方都太闷太小,她清楚自己适合缩在角落,只是忍不住心底的骚动、踟蹰,期待一种毁灭性的蛮力,将不见波澜的平静打破。 小钟在便利店买了一包新烟,揣在兜里回到家,敬亭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差点被她当场逮住。 敬亭正在敷面膜,一边听歌,此外什么都不做,略带伤感的眼神反而像是醉烟了。她听见小钟进门的响动,没头没尾地一句感慨:“人生哟。” 小钟随手将挂好书包,也一并瘫在沙发上,问:“怎么了?” 敬亭道:“家长群啊。不看不知道,一看他们好多人在群里攀比炫耀。” 自从上回听她与大钟聊,小钟对这些话的感觉有所不同了。敬亭生性要强,比不过人容易介怀。她陪敬亭聊起来:“哦?攀比自家孩子精通四国外语,自学完大学数学、物理,五大竞赛获奖?” 敬亭道:“才不是呢。比你想得更直白,直接炫耀自己的财力、权势,跟有名人士的社交关系。我是奇了怪了,真要有本事,何必逮着个小小的班级群作妖?” “是嘛是嘛,她们肯定都是吹牛,没你厉害。”小钟随口附和,对空气中的尴尬后知后觉。 她乖巧坐正,敬亭却投来一个“习惯了”的鄙视。 小钟被挖着三个洞眼的大白脸吓得一愣,“你戴着面膜看我,怪吓人的。” 敬亭转回头,关掉音乐,问:“怎么了?你又想向我占卜什么?” 小钟疑惑,“占卜?你还会这种玩意?” “往常你不是早就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了吗?一看就是有事相求啊。按你的性子,能开口的事早就说完了。不愿意告诉我详细,却要求我支招帮忙,可不就是占卜?” “好像……是这么回事。”小钟道。 但又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没有,我才没有话想跟你说呢。”她反应过来连忙否认。 嘴上这么说,小钟还是坐着沙发一动不动。 敬亭将面膜揭了,凑近来揪她的脸,“你这脾气也该好好改改了。别人好好问你,你不领情,非要大闹一场。有什么好处呢?不是彼此都累吗?” 小钟从她手底躲开,“哎呀,我正犯愁呢。别来烦我。” 敬亭闭口不言,径自继续刷手机。 叛逆的劲还真就这么上来。敬亭不问,小钟却自己想说了,“我在网上贴自己的画,几乎每次都收到意料之外的关注。” “那不是好事嘛。有流量就有商机。中间遇上麻烦了?” 小钟长叹,“把画发出去以后,心很空。我觉得我失恋了。” 两句话的字面意思毫无关联,敬亭倒不以为怪。她将小钟放在自己膝上,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俗话说,‘情场失意’,是吧。” 敬亭镇定的姿态,就像又猜到了什么。 小钟有些好奇她的想法,好奇她们文化人。 “我记得你以前说,读书的意义不在于获取知识,甚至也不在于功成名就,而是让我生活在一个有尊严可论的环境。可若是这么说,读书不是为了读书本身,不也一样动机不纯吗?” 敬亭有些犯难,思索许久道:“这么说,大概是因为知识本身有尊严。” 小钟努力想要理解,终于沮丧放弃,“在以前,信息沟通没这么发达,有知识的人会受尊重。可时代变了,现在的人只愿意接受为自己服务的东西。知识不会有尊严的。” 哪怕是像大钟那样的天之骄子,也没有因为知识得到更多的尊重。人们看重的只是头衔。在“众生平等”的职场上,他也要被领导当成折磨的玩具。到头来,知识的体面好像只是文化人一厢情愿的死撑。 敬亭的神色变得暧昧不明,“嗯,想来也是。”她似再无与小钟对话的意愿。 小钟想起那日二人聊了那么久,不禁心酸,“你果然喜欢大钟那样的文化人吧。” “大钟?”敬亭反问。 小钟才意识到这样称呼,在敬亭那里会引起歧义,装作无事发生,收起已经露出来的马脚:“我是说……钟老师。” 敬亭失笑,“我以为你说你爹呢。还想,他能有什么文化,把脑子榨干都凑不出一滴墨水。”说至此处,她眯起眼,垂眸盯向小钟,“不过——” 一声无奈的叹息以后,敬亭道,“你死心吧。” “什么?” “你死心吧,他结婚了。”敬亭再次重复,神情严肃。 小钟不愿承认,继续装傻,“你在说谁的事?” “能有谁?当然是你的钟老师。” 她喜欢谁有这么明显吗?迟钝的自己还是最近才弄明白。 臭男人又在敬亭面前告状了吧。一个个装得无事发生,就她被当成猴耍。 真是虚伪。 一想到敬亭早就清楚她对他做过的事,小钟暴躁地跳起来,不打自招地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许听他的,我只是——” 敬亭也许久说不出话,许久方再次开口:“你放心,他没说你坏话。是你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不知道呢?相机里也有他的照片。” “一张照片而已,能说明什么?他长得好看是事实吧。”小钟继续抵赖。 “因为他长得好看,你就动心了?还是他情场老手,撩得你把持不住?”敬亭揉捏眉心,将憋了很久的话一次性倒出来,“哎哟,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你也不小了,怎么对男人没有戒心呢?他是来者不拒的那种人,自己有妻室也会睡你,故意吊着你,玩弄你的感情。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小钟面如死灰,“你跟他只见了一面,就这么清楚?” “呵,你不信?看着瞧好了。”敬亭冷笑,“本来这种水性杨花的人就不适合当老师,还带你们文科班?不误人子弟就谢天谢地了。” 正是因为自己的喜欢,敬亭才对会大钟如此不满,乃至恶语贬损。她简直比自己被骂还难受,不禁气得浑身发抖,握紧拳头,失声吼道:“什么这种人那种人——你少在那诛心了,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此言一出,敬亭的眼里再也没有光。小钟已准备好抗击更强的风暴,却不知自己早已夺走对手所有的底气。 “这就会胳膊肘往外拐了。行,好,非常好。”甩下这句话,敬亭就拿起手机,径自回房间去。 正要开门时,敬亭握着门把手回望小钟,缓下语气道:“终于说开了,但愿还不算晚。许多事,自己多留个心眼。别被他骗了。” (一七)暗涌藏锋 冷静下来想,敬亭说的话都是中肯之见。如果大钟行事轻浮,不懂得与自己的学生保持距离,那他必然不是值得喜欢的好人。 一如出轨只有零次与无数次,只要他还在教师的岗位上,新的学生就会一拨接一拨来到他面前,能对自己的学生动心一次,也会有无数次。平凡的她不会是唯一。 这些道理小钟当然也懂。可对于无处安放躁动的思春期少女,最需要的不是像敬亭那样看淡当下、学会洒脱,而是需要泛着粉红泡沫的疼爱,有人在遍布砂石的荒地里捡起自己,将她视作世界的中心,哪怕只有一瞬。这种渴望,就像濒临饿死的人,只想吃上一口饭,再无别的。 敬亭将话点破,小钟欲盖弥彰的心意反而再藏不住。 放下?不喜欢了? 全是自欺欺人。 她是不知不觉用情已深,像疾入膏肓,再也不知怎么办了。 大钟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变得躲闪,与从前截然相反。 这跟让她确信,他跟敬亭一定又在合伙隐瞒什么。 她好像没有家了。 小钟久违地登上游戏小号,在主城南门碰见熟悉的身影,以前的好友“老南瓜”。 他的着装方式依旧抽象,上半身是清凉的泳衣,下半身是厚实的毛绒裤,染成杀马特的荧光色,格外抢眼。他通过倒卖游戏的稀缺道具赚钱,几乎二十四小时住在游戏里,作为人形招牌,挂在最繁华的地带。 小钟以为他只是挂机,本人不在,便偷偷丢雪球砸他。 银白的雾花在他身上漫开,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却转起身子向四处张望。第二发雪球正要射出。小钟取消动作慢了一步。雪球射去的方向,正好将她暴露。 老南瓜认出小钟,问:「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上线了?」 小钟道:「闲着无聊,上来随便看看。」 她的小号早已落后现在的版本一大截,对着天花乱坠的新玩法、无处不在的红点,实在说不上该干什么。 老南瓜道:「现在的新版本,策划太多阴间操作,好多朋友跟你一样跑路了。这游戏已经彻底进入割韭菜模式[叹气]。」 游戏对于爱它的玩家,是精神家园一般的存在,对于资本却只是捞钱的工具。在市场法则的运作下,似乎每一款网游都逃不过盛极而衰的宿命。小钟爱它,是因为这里能将现实的污浊全都洗牌,遇到不带成见、待她友善的人,在别离时说随时欢迎她回来。但若未来,这些人都不在了—— 老南瓜趁她发呆,也丢来一枚雪球,并道:「下半年新游戏公测,还是可以一起玩。游戏会凉,但人不会变。」 小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精力从零开始接触新的游戏,但不忍破坏老南瓜的信念,愣愣地应声:「谢谢。哦,好。」 沉迷游戏都是孤独的人。 老南瓜又想说什么,被突然接到传送邀请打断。人消失在小钟眼前。 他回头才与小钟道:「不好意思,刚刚他们新副本开荒失败,喊我去救场。看这样子得磨好一会。」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去做新活动。」 没过五分钟,小钟就对弄懂新玩法失去信心,默默离线。 在此之前,版本更新却花了将近两小时。 她无事可做地躺在床上,很快睡着。 第二天去学校,大钟正式通知期中考试的安排,提醒她们不要懈怠,同时也照顾好自己,晚修的时候,又找了许多人挨个谈话。最后轮到小钟。 他带她到辅导室,递出上周周测的试卷。 试卷批改得无比含蓄,只在她答对的地方画了勾,也没记总分。小钟自己算了下,总共得了24分,满分100。 小钟厚着脸皮道:“我觉得自己有进步!以前我肯定只能拿个位数的分数。” 想是开导了太多人,此时的大钟看起来很疲倦,双唇了无血色。他听了她的话,才稍稍展颜一笑,“那对于现在的你呢?这是你的真实水平吗?” “上周心情不太好,稍微……只是稍微,乱写了一点。” “你先自己订正。不会做的就圈出来,我等会来看。”他压下心底的话,无奈叹息,开门离去。 寂静的夜中,锁芯转动的轻响像老鼠钻洞,在她的心上钻开一道裂口。他不在了,她本该专注于做题,却事与愿违地回想起周五考试时的迷茫和无措。她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乱写,而是根本就不会做。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结果。他看错她了。 就这么跟他说吧,剩下的题一道都不会做。反正自己从来都是这样的德性,有什么好继续挣扎? 他落空的期待压在身上,太过沉重。与妈妈吵架后的破碎心情,还像玻璃渣似的,刺得人隐隐作痛。小钟绝望得快哭出来。 她拿着试卷去找大钟,没想到他就在走廊上。 大钟见她出来也很是讶异,略带迟疑问:“这么快订正完了?” 他没想到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变得如此不能宁静,独自出来吹风,心中的焦躁却有增无减。考试、作业都一塌糊涂,和隔壁班的男生疑似早恋,身为教师,没有不叫她来谈话的理由。 可是该从何说起呢?无论谈什么,他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害怕知道真正的缘故,无法与她划清界限,无法脱身。 少女的眼睛映在夜色里亮得像猫。 “你在走廊上干什么?”她问。 “里面有点闷。” 少女举起试卷在他面前晃,扮凶却像是撒娇,“我一道题都不会做,教我。” “好。”他又带她回到熟悉的桌前。她坐着,他站在身后,一边讲解,一边将每一道错题的解法都写给她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椅背,她从他身上闻到新的香水味,清冷似初春时节迎雪开绽的花,风中绝似海浪的松涛。孤男寡女,呢喃私语,氛围怎么看都不适合学习。她听他的话像在听一段音乐,好听,助眠,醉人,但什么也没听进去。 不知不觉他讲完了,搁笔至她对面落座。 “第十六题也是同类型的题,你试着自己做一下吧。哪里不懂我再跟你说。” 她照着他给的步骤将同一道题又做一遍,终于发现问题所在,跑去他身边问:“到这一步为止,我跟你是一样的。但下一步是怎么来的?” 大钟又解释一遍。 她只是盯着他的侧脸出神,呆然道:“我不懂。” 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 “还是不懂。” 大钟看出她的不对劲,或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对她的心情置之不理。 “钟杳。” 他试图将她唤回神,转头望去,却瞧见一个泫然欲泣的小人。影子折成两段,嵌住房间的角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能……跟我说吗?”他暧昧不明地问。 小钟察觉自己的狼狈,背过身抹眼泪,“我跟妈妈吵架了。” 他将整包纸巾递至她腰边。她故意不接,更往墙的方向挪一小步。但眼泪再也没收住,啪嗒啪嗒越掉越多,她只好恶狠狠地抽了两张。 “因为什么?” 大钟还没有想象力丰富到猜出她们母女吵架是因为不相干的自己,毫无防备地踩进雷区。 小钟怀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回道:“呵,因为男人。” 话语中带着哭腔,讥讽的冷笑反像是奶嗝。 他很明智地缄口不言。她却宁可他更笨一点,好给她借口狠狠地吵一架,将憋在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的语气也被感染哀伤。 她不假思索答:“消失。” 只要他这个人不存在,所有的辛酸苦楚都不会有,小钟孩子气地想道。 大钟会错意,立马起身离开。 她揪住他的袖子,期待他像其他大人那样因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狠狠骂她一顿,将少女玫瑰色的幻想全部摔碎。 或许只有这样,她不会在注定无望的爱里越陷越深,“喜欢他”的病症才会被治好。 但他没有,他原谅了她所有的任性,再一次问,“我该怎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你……开心一点。” 她终于不受控制地放声哭叫,无可奈何地捶向桌面,因为太过用力失去重心,像不再被神明祝福的纸人,褪色而残破地飘零在地。 他也一并蹲下去,轻抚她的头以示安慰:“别怕,未来会变好的。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闹得过分多了。” 这话在叛逆的小孩听来却刺耳。不如他闹得过分,便是不如他独特的意思。 她稍稍收拾了心情,问:“你都做过什么?” “故意不去升学考试,被父亲扫地出门。在别的城市流浪,做一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行为艺术。” 小钟听了却忍不住嘘声,继而破涕为笑,“文化人的出格真有够无聊。” 他似觉能博她一笑,自己就算目的达成,也释然地莞尔,柔声道:“年轻多好。” 她阴阳怪气地唱反调,“是啊。年轻,就是除了年轻一无所有。” 第一节晚修下课,门外传来充满生机的语声。 “我去洗把脸。”小钟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丢人的事,捧着通红的脸逃走。 (一八)衣冠禽兽 她走后,大钟迫不及待扯下领带,扭开衬衫的第一粒扣,大口大口地喘息。 光是两人之间的暧昧情愫,还不至于让他把持不住。 然而,小钟哭时的嘶吼唤起不合时宜的性欲,让他不能不动容。 那声音几乎像是野兽的哀鸣,原初的生命力迸发自灵魂深处,冲破形骸的桎梏,以渺小的存在审判世界的荒唐。如果川端康成笔下完美的少女真的存在,青春的肉体与病态的灵魂并非不可兼容,或许就是她吧。晚开的榴花在凋零之际展尽最后的美丽。压倒性的震撼像一把利刃刺入心脏,耳目的观感被那份痛楚洗得焕然一新。 审判世界是否足够尚且未知,审判他已绰绰有余。 明烈的印象让他久久不能忘怀。他竟希望那样的叫声发生在她们做爱的时候。白瓷般的躯体倒在身下,后背因爱欲的冲击紧绷着,颤动。匀腻的肌肤淌满月光,红痣宛若孤星。他将倾堕的乌云缓缓拾起,任洪流翻涌,潮汐湿润。忘情的尖叫撕开现实与梦的界限,一丝不挂地清醒。 小钟从卫生间的镜里望见自己,眼眶与鼻子红成团,似被印泥凌乱拍过。 现在倒好,她最狼狈的模样都被他见过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 饱含哀愁的语声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 以前身边的人每每嫌她吵闹,嫌她多事,冷嘲热讽。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的不开心、小情绪,竟然也值得被在意。 只有他,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愿意给予一点微薄的守护。 就算如敬亭所说,他生性轻浮、玩弄感情又如何? 只要有一刹,能被他全心全意望在眼中,她并不计较最后的结果。飞蛾扑火,她也甘之如饴。 她并非从他身上索求爱,让他成为自己的命定之人,而是想要去爱,像他待她那样,尽己所能珍惜他,至少,少给他添乱。 年少的冲动仅此一次。等到暧昧褪去,这样甜美的梦,就再也找不到了。 整理好心情,小钟神清气爽地回到辅导室,终于在大钟的帮助下学进一点。 才做了五道题,不堪重负的金鱼脑就发出过载警报。 学习对于小钟,是一双不合脚的水晶鞋。灰姑娘的姐姐就算忍痛削足,也承受不起不属于自己的鞋子,和爱情。 她茫茫然地抬头喘息,才发现他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颈根留着两抹隐约的红痕。 大钟做题正入神,对她这边的动静浑然不觉。 若说解衣是别有用心,他现在这副样子未免太过无邪。若说是自己想歪…… 第一颗扣子全开了,第二颗将开未开地含着一半。领口敞开的角度正好,将眼神诱往更深的衣下,怎么看都像是蓄意勾引。 他摸了摸喉结,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将笔放下。 “又有不会做的题吗?” 小钟不好意思道:“今天学不进去了。” “好,没关系。” “那我走了?” 话是问句,但她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径自收拾好东西走到门边。 或许该跟他道一声再见? 小钟握上门把手,恋恋不舍的心情油然而生。 大钟在身后道:“你的改变老师都看在眼里,未来请继续保持。” 明明是一句复制粘贴的套话,因疲倦而无起伏的语气像是AI朗读,小钟仍宁可相信是出于真心。 她想到他的工作,怅然问:“你接下来还要找别的人谈话吗?” 大钟摇头,“不了。” “如果……如果不是你,继续生活的勇气,我是一滴都没了。”她颤声道。 说时,泪意再度漫上干枯的眼眶,酸得头皮发麻。她才发现,之前哭得那么厉害,一半是因为感动。 “别太勉强自己。”大钟安慰道。 小钟仰起头,察觉有人从外开门,反而转身背倚,将门堵住。 她还想和他再待一会,哪怕什么都不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急躁地响过好几回,小钟依然顽固地守住。 “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少男少女的恋人沉迷玩乐,花光了钱,就合伙做仙人跳的勾当。少女站在街边,假装搭老男人的车回家,用青春美貌勾引他们对自己下手。少男在后尾随。一旦老男人图谋不轨,开去别的地方,他就装作路过英雄救美,再抢走男人的钱。后来,少女变得不再情愿,少男还是软磨硬泡地逼迫。她在那天遇到了一个正直的好人,纯然趋于善意关怀她的难过。男人说,‘难过的时候喝酒,难过会翻倍。这时该躲在被窝里大哭,哭到睡着’。” 大钟道:“你觉得呢?你所见到的,或许并非另一个人的全部,离真实也谬之千里。” “那就撕掉伪装,一层一层地撕,真实早晚会浮出表面。” “真实啊……”大钟沉吟,“你的确和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 变得更勇敢,坚定,也更决绝,面对质疑不再逃避。 成长在生根发芽。 小钟自己却对这些变化毫无知觉,反被说得一懵。 同样的话,他不是早就讲过一遍了?人没有这么健忘的吧。 “当然不一样了。”她以为他是心不在焉,又想起水晶鞋的话,不禁为自己苦笑,“小时候看故事,我会不由自主带入正派、主角,相信一切磨难都是考验,命运的眷顾终将降临。现在却经常在反派和配角身上看见自己,可恨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主角是被神明凝视的人,而我被除外了。” 大钟却道:“或许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思路?真实存在的人没法用单一的脸谱定义,区分主角与配角再对号入座,本来就错了。” 跟比自己聪明的人认真讨论些什么,然后吃瘪,像是新学自以为很神奇的魔术,一表演却被当场拆穿。 她愤愤然回座坐下,趴在桌上大声假哭,耍无赖似的。 大钟弄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惹她。 一趴下她就感到困意袭来,哭过的脑袋酸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再醒过来,是因走廊上雷鸣般的脚步声。 晚修下,放学了。 大钟仍在。室内关掉了一半的灯。 小钟边揉眼边打哈欠,迷迷糊糊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今天不是我值班,早该下了。” “你在等我啊。”小钟忍不住窃喜。 大钟道:“走吧,辅导室得锁门。” 初醒的朦胧让彼此的距离感更扑朔迷离。小钟故作糊涂地撒娇,“陪我回家。” 大钟迟疑许久,终于婉拒,“我今天开车来的。” “你开车送我回去,有什么不可以?” 大钟笑,“你就不怕我也带你去奇怪的地方?” 小钟抿着嘴低下头。 结果他还是带着她坐地铁,像别扭不善表达的爹拴个熊孩子。 小钟一直在后面不依不饶地鞭尸。为什么不开车?大钟反问:你是否对男人太没有戒心了?小钟道:你不一样啊,我相信你。大钟叹气,暧昧不明道:你不相信。——不相信什么呢?他不说了。小钟继续道:放学的时间,被人看见我们一起,影响不好吧。大钟道:我们又没什么见不得人,干嘛怕人遇见?小钟道:那你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了吗?没什么见不得人,为什么不让我坐你的车?巧言令色的大人。 到拥挤的车厢里,她就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 今日的人异常多,不像平时轻易有座位。两人只得站着。听乘客闲谈的话,原因似是市中心的广场有新的灯光表演。 大钟见小钟一直望向说话的人,以为她对此感兴趣,问:“要去看看吗?” “不了。现在好晚,我又困了。” 此时,地铁行至广场的那站,人流似涨落不定的潮水,推着小钟又往大钟那边靠。他措手不及地被撞到,正想多让出些空间,就被小钟揪着衣角抱住。 她们出学校的时间太晚,同行的早已没有学生。就算被看到也没关系,她如是安慰自己。 他的心跳好快,一点不输她的。 “放开。”大钟附着她的耳轻声道。无处可放的手揪了揪马尾。 小钟不理不睬。 大钟又道:“我要下车了。” 她将手臂伸向他的背后,缠得更紧。 他似乎终于动了怒,捏起她的下巴,唇缘着耳后愈发低倾,羽毛似的气息挠尽颈窝,触感微凉,不知是涔涔的汗,还是薄情的吻。 小钟吓得退开一大步,他却勾唇浅笑,潇洒走出车厢,“回见。” 她没有多想,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车门就在她脑后撞合,而他头也不回地登上扶梯。 “钟绍钤,你给我站住。” 大钟没想到她会下车,闻声回头时全然怔住。他下意识想要下来,但扶梯已将他送至中央。 只好是她跟上。 大钟在一面铜镜般反光的壁画旁停下,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到此为止吧。” 他早已恢复成平日百毒不侵的模样,一张冰山脸结着数九严寒。仿佛那间小屋里的温柔只是她的一场梦。小钟不敢离他太近,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太多就追出来,不是想纠缠。” 她以为他在说她追出来的事,他却想说这段未曾开始的感情—— “你不必道歉。变成现在这样,责任在我。我以为你会冷静。” 大人装作不知,是用最温柔的方式给小孩留有体面,自己反省。小孩却食髓知味地一错再错。她被拒绝不好受,他又如何不难过? 冷彻的眼神诉说着最后错过的机会。她极力想要辩解,想要挽回,却发现是百口莫辩。 小孩还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值得去维护,也想被他承认,因为他是她放在心上的人。 “你早知道了。”她只暗笑自己的痴,“我倒希望你早说这话,不必让我像个傻子一样。” 大钟道:“法律不能因为人产生与犯罪相关的意志就下达制裁,而要依据犯罪的行为。在今日以前,你并没有做什么,我早与你说,这话又从何说起?岂不是故意引你往歧路上走?” 如何想与如何做不是一回事。他望了眼墙上扭曲的倒影,并不打算原谅因内心煎熬而诡辩的自己。 小钟对他心中的邪念一无所知,只觉听了一个相当恶劣的比喻。 她好恨。因为他比她年长,比她聪明,比她见过更多的人间,就可以对感情的事游刃有余?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将她的真心宣判为谬误? 越是如此,她越不会善罢甘休。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后悔今日的傲慢。 小钟用他的话以牙还牙,“我已经变成现行犯了,你要怎么做?无非是教训一顿,然后呢?我就是每天晚上用你意淫,口水滴在你的照片上,你能拿我怎样?思想是自由的。” 大钟没被吓到,反而露出霸道的真面。他所决定的事情不容擅改,放任温柔是因为胸有成竹。他将小孩的气话一笑置之,“珍重。后天就是期中考试,不要让我失望。” ——明知她对他的感情,这话由他说来的分量,他不说破,却一步步地算计着,将她牢牢地拿捏于掌心。 “钟绍钤,我恨死你了。” 也许是从这里开始,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她们之间,小钟总是先离开的那个人。 (一九)蜂蝶狂想 期中考试结束,学校从紧张沉闷的氛围中解放出来,大家将注意力转向即将来临的运动会。自此到元旦文艺晚会的一个多月,将是高中三年最后可以放纵的时光。等明年升入高三,同样的活动还有,却没法分出太多的精力了。 运动会安排在万圣夜的后两日。按照琼英高中的风俗,万圣夜向来是学生们自发组织庆祝活动的时刻。晚间用餐,神话传说中的鬼怪、来自异世界的人物突破次元壁出现在食堂,提着南瓜灯,向偶遇的人类分发魔力糖果。因为第二天就是运动会,开幕式的装扮正好可以在前天晚上多用一次。今年的“百鬼夜行”比往年盛大得多。 乖乖男林稚也当了内鬼,在广播站放起自己喜欢摇滚歌曲: 「南风吹拂,灼烫肌肤。或许是说得过头了,灵魂的交会就此开幕——」 小钟戴上封印已久的邪王真眼,化装成魔女,也在游行的队伍之中。可是不巧,她遇到的第一个人类是雨然,马上就将她的真身点破。 “诶,小钟,你别说,这蕾丝手套,这短裙,这小皮靴,实在是太靓了。眼罩下面藏着什么?”雨然牵着她的手,像欣赏洋娃娃那样将人转了一周,一边啧啧称奇。 小钟却道:“嘘——!今天晚上我是魔女,不是小钟,不许叫本名。” “好好好,魔女大人。”雨然应声,眼睛还直勾勾盯着。 小钟忽然意识到,自己束胸以上的肌肤都裸露在外,连忙用手臂遮掩。 谁知雨然是关心别的,“你这样穿冷不冷?晚上还是有些风。” “还好。别看这是抹胸,还挺厚。” “里面没穿胸罩?”雨然又问。 “用的胸贴,某宝十块钱一打。”小钟道,“穿胸罩就不好看了。” 雨然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带相机了吗?我给你拍照吧。” “才不要呢。有什么好拍的,拍了就变黑历史了。” 雨然表面答应,但等小钟转完一圈回到教室,自己的相机正被贞观握在手里。 她走进门,教室里的人为之一刹寂静,又一刹沸腾。 “小钟,看这边。”贞观在她走来的途中抓拍不停。小钟急匆匆地抢过相机,将刚才的照片全部删掉。删到最后,又是大钟的照片。 小钟悬着的心不禁一揪,按下删除,迟疑着不忍确认。 贞观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现。可留在相机里,指不定哪天又被别的什么人碰巧看见。 晚上一定要记得备份到电脑上。 一边想着,小钟若无其事与贞观搭话,“你和雨然串通好的?” “是啊。她让我在这准备。” “那她人呢?”小钟环顾一周,确认雨然不在。 贞观故作神秘道:“她去广播室了。” 那就是去找林稚。 小钟嗅到八卦的味道,忍不住露出姨母笑,“这两人倒是有意思。在一起的时候,过不下去要分手。分手了,反而藕断丝连。” 贞观问:“上回你说站她们会分手,这次你站哪边?” “我觉得这次能成。”小钟仔细分析起来,“既然能破镜重圆,就代表她们已经做出改变,能跨过从前的坎。有用心磨合的开端,未来再遇到问题,她们也能一起解决。” 贞观道:“我的想法跟你相反。感觉世界上有些人,互相来电,却不适合做伴侣。离远就吸引,靠近就伤害,会虐恋。不过,相爱相杀,多有性张力啊。” 小钟听得眉头深锁,贞观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总给她一种像是敬亭的印象。但很奇怪,敬亭一本正经的模样,她想不出来。或许更准确地说,是贞观擅长照顾别人情绪的敏锐,像妈妈? 贞观很有分寸,小钟大可安心,不必担心在她面前暴露了什么。 “但是很辛苦。要是遇上这样的人,整天都在高血压,没有心脏病也要被吓出来。”小钟道,“贞观,你会恨怎样的人?” “我?我想想……恨是很强烈的感情,但我一向心态平稳,很少情绪波动那么厉害。凭空想不出来啊。” 这时,雨然幽幽地飘过来,道:“我恨数学。” “怎么了?” “运动会之前出分,就五分钟前,还热乎。数学组今天谁在值班啊?也太不做人了。” 因为大钟的话,小钟也破天荒地揪心起成绩,狠狠地共情雨然,并提议:“把数学抓起来,暴操一顿。” 雨然笑得合不拢嘴,又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小钟马上开始动手,根据两人点出的play,在纸上画起“数学”被凌虐亵玩的小黄图。可怜的数学双手被银铐缚着,高高吊起。修长的裸腿半屈,身微微侧,胯间只有一块根本兜不住的兜裆布,露出的半块屁股蛋子一片狼藉,落满淫靡的鞭痕与掌印,浑浊的精液塞满菊穴,又含不住似的流入腿根。内里饥渴的嫩肉若隐若现。他的眼神一边诉说着隐忍孤傲,一边却忍不住屈服于身体的愉悦,往淫贱的放纵堕落下去。 至于数学拟人后的样貌,小钟是根据平时画大钟的肌肉记忆。雨然和贞观也觉这样的想象十分合理,自己欣赏完,立马将画递给其他人。仿佛在大家的潜意识里,数学就该是任课老师的那副样子。 深得人心的大作很快就传遍。大家被启发出更多的主意,相互讨论不停。 班级骚动不久,身为班主任的大钟就赶到现场。像击鼓传花一般,鼓声沉寂,画恰好传到第一排最显眼的座位。拿画的女生慌得不行,连忙丢给后座,可就是转头这一丢,反而让大钟不能不注意到。 “明天运动会,能理解你们心情激动,但晚修请注意纪律。班长等下坐到讲台上谁要是坐不住,你就让他来数学办公室。”大钟说着,走到画所在的地方,将画夺入手中。 画上特别标出“数学”二字,没有问题就见鬼了。 优等生们都因犯错被抓黑了脸低下头,唯独小钟丝毫不慌,调整好相机按兵不动,等着他看到画,露出有趣的反应。 然而,大钟的表情毫无波澜,只是轻轻将画放在桌上,对前桌递出画的女生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不是我画的。”女生小声道。 “哦?那是谁?”大钟拖长尾音,从容不迫,像是已经猜到了。 众人都不敢出声。只有那个喜欢和钟杳作对的陈谭跳出来道:“老师,钟杳画的。” 季北辰当场回怼:“你就别在那放屁了。钟杳扮完鬼才刚回来,怎么可能是她画的?” “是丢在门口,有人捡到了,在班里问是谁的。”雨然也开始帮忙说话。 小钟终于从凝重的气氛里意识到,画黄图被抓,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季北辰又怼了一句,“整天都是钟杳钟杳,有钟杳的地方就有你。哦~你就是那什么‘钟杳单推人’?” 诸人被这话逗笑,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 但大钟显然没有这么好糊弄。他表面上不做追究,还是在教室里绕了一圈,走到钟杳身边,才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下课来办公室。” (二〇)枉断痴情 晚修下课前五分钟,小钟补了妆,将眼罩、手套、头饰一并戴齐,再次全副武装。她将小黄图收回来,连带上以前那迭为大钟而作的画,来到数学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大钟一个人。 小钟讲话放肆起来,“干嘛?这么神秘地叫我,偷情啊?” 他的座位依旧像之前那样画风独特,走近却发现香薰变了,变成萦绕茶与书卷气的微苦味道,像是误入仙人修行所居的琅嬛福地,让人不由地涤荡邪念,清心寡欲。 大钟冷声道:“就算是万圣节,你也不该在学校穿着暴露。”语气疏离,高高在上地端着架子。 小钟最不怕端架子的老师,叉起手又翻白眼,“是你自己心术不正吧,老色胚。” 大钟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校纪校规、一本中学生行为守则,摔在小钟面前,“你自己好好看,身为学生应该有怎样的样子。记不住就罚抄,抄到长记性。看完告诉我,自己都违反了哪些纪律。” 小钟翻开册子,却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装样子,暗暗揣测大钟的态度。 他的表情松弛,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但是空气异常地压抑,他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只是有点,不多。轻蔑的依旧轻蔑。 他料到小钟不说话是打算赖皮,径自继续道:“以前我纵容你,是因为你多少有自知之明,不影响班里其他人。但是你看看今天自己都做了什么?整个班级都被你闹得鸡犬不宁,同学为了袒护你撒谎。好好反省一下吧。” 是啊,她就是班上唯一的那条害虫。那又怎样呢? 这下倒是试出来了,大钟的底线是不让她污染班级,她要自暴自弃随她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工作。 小钟冷冷回道:“你一个钓鱼执法的,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撒谎?话说到这份上,我告诉你,别来管我。我妈妈跟学校领导认识,你不让我好过,炒你是分分钟的事。” 大钟轻笑,悄悄将话题岔开,“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不害怕被我抓到,倒不如说,像是有备而来设了局,让我来抓你。你就这么千方百计想引起注意?这可不是特立独行,是缺爱。” 他很清楚踩住哪里她会痛,也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感情当成弱点横加利用,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所谓情窦初开,原来真是心上破了个洞。外面的风雨泥沙不由分说灌进来,什么都可以伤害她。 敬亭说得对,她很难斗得过眼前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因为他不当人。 ——很难,不是绝对。 她的女儿不会这么轻易认输。 “做个了断吧。”小钟拿出藏了许久的画,从头到尾拨给他看,“一开始画得很烂。人体的动作要么扭曲,要么僵硬。我找了很多参考都不得要领。直到某天在博物馆看仕女图,我发现自然和生动不是追求处处写实,而是找寻独特的神韵。从这个时候起,我终于画得像了。然后渐渐的,可以有更多复杂的细节、复杂的姿态。我知道你每天打得是哪一条领带……” 说着,眼眶湿润,最后泣不成声,她将画取下,一张一张撕得粉碎。 “小钟,住手。” 他那漠然的眼中也充满震恸。 少女不止想要撕碎被辜负、被践踏的痴情。这段历程中的成长,已然刻写成灵魂的痛苦,痛苦以后的坚韧、执着,她都要一并埋葬。 “停下。” 大钟截住她的手腕,立刻被甩开。她步履踉跄地退到墙边,发了狠地继续撕—— 像风停的一瞬繁花落定,干涩的唇笨拙压在她的唇上。修长的手指虚拢,轻盖住没有眼罩的一侧眼睛。 麻雀从窗台振翅飞起。 眼罩晕湿泪水,又闷又痒。 小钟想起课上被全班人一起嘲笑的那句诗,“我的我要爆了”,现在她正是这样的感受。 偷吃月亮的滋味可真不好。 她将他推开,本能地想扇他耳光。他早有预料。手还未抬起就被强硬的力道按下。 他二话不说再次吻上。舌头像游戏于莲叶的鱼,轻巧地躲开阻碍,驱入檀口。手指攀缘过赤裸的肌肤,插入蓬松的发间,她的身子竟比他的手还冷。 唇瓣含住她的舌尖,像等待冰雪消融那样,温柔、又欲拒还迎地勾。 眼泪让吻的味道变咸,啫喱水、脂粉与清苦的香水倒在一起发酵。 身体沉醉地发抖。 她的手才揪成拳,就被一指一指地展开叩住,按上头顶。 小钟只好用牙咬他,咬到流血。但他偏知难而上亲得更凶,察觉到她的抗拒,才缓缓停下。 “流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她恨恨地骂。 但他轻轻道:“不哭了。” 不惯被关怀的眼泪反而更加失控。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摘去左眼的眼罩。 不知何时,她手中未撕的画被夺去,散乱丢在桌上。 四处是残破的废纸,说不出的凄凉。 他的手拢过后腰,不规矩地压在屁股边缘,但又好像没有进犯的意图,“你画那样的画,就不怕受到同样对待的是自己?” 小钟没发觉他在下套,脱口而出道:“画上的人明明是你。” “真过分。”大钟口不对心地感慨,像在说别人的事,回到座位前,整理未撕的画。 小钟以为他要还给自己,自然而然伸出手。 不料他却道:“没收。” “凭什么?黄图你要收就收。这些是我的东西,可没招你惹你。”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大钟语焉不详,执意要收。 “你不给我,我不走了。” 大钟打开电脑,摆出一副“请便”的姿态。 小钟自己找了位置坐,对着窗户发起呆,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骂:“臭男人。” 他根本不理她。 毕竟是看见自己的小黄图还可以毫无波澜的人。 “喵喵?”小钟再次试探,挖空心思想把画要回来的方法。 “你好久没这样叫我了。” 她轻手轻脚靠近大钟身边,知道他防备着偷画,所以偷吻他。 舌头像卷不拢的黏土,绕在一起又散了。 她坐到他的腿上,摆着悬空的双脚,娇羞道:“你得赔我……” “初吻吗?”大钟猜出难以启齿的下半。 啪—— 手才碰到桌上的画稿,他像拍苍蝇一样将她制止。 “我就知道。”大钟将她额角的小卷勾到耳后,“既然这么想要回去,不如这样,放学后我在车里等你。” 小钟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今夜上他的车,就意味着跟他睡觉。他都那样摸她、吻她了,现在看她的眼神就是想操。言语会骗人,但是感触不会。 初夜是他,小钟是情愿的,也许不久以前还暗暗期待着。但她不愿自己是被要挟着,仿佛做爱的意义不是因为她愿意,而是借此去换取别的东西。 她不禁出言讥讽,“我愿意跟你走的时候,你不要,现在非要用强的。你就是这种变态的趣味?” 大钟不否认,“看上这样的男人,后悔了吗?” 这么问,就是在故意试探。如果她真的不知自爱,屁颠屁颠跑去白给,不知又要被怎样教训。 用心险恶的男人,反正无论怎样他都不亏。 她揪起他的衣领骂,“你真恶心”,而后又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在门边,大钟最后一次叫住她,“演戏也该投入一点。至少骗过了自己,才骗得了别人。下次别再这样了。” 原来他看出她亲吻他的时候不认真,才会知道她别有所图。 “只要你更渣一点,就可以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让我对你死心塌地。为什么不呢?” 这话不知哪里惹得大钟来气,他急匆匆赶客道:“今夜不见不散。” 小钟开门出去,正好碰上人来数学办公室交作业。她下意识地擦了擦残余的口红,被吃完了,回过头,大钟正在里面狼狈地假咳。 (二一)月里潮生 少女尚有很多自愈生长的能量,无论怎样悲伤,哭过一场,又可以元气满满地嬉笑怒骂。但他很久都没忘记那一刻的心痛。她撕开那些画,就像撕开身体的一部分。 不被爱就是无价值,少女如此相信着,就算伤害自己也毫不手软。 他没法不阻止她。她说什么、怎么想都好,为此一无所有也好,自此往后,他只想为她一人而存在。是她让堕满污泥的水泥世界又染上生命的光彩,清空、纤弱,却明艳过一切的人造物。 至于那个愚蠢的邀约,大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她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不能明知是坑害往里跳。 如果真的去了,如果她想伤害自己的意愿已经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只好让她长个教训,在学校里被放鸽子,总好过在外面。 她被别的用心叵测之人骗走,他才真的要发疯。 自从上回在车站一别,他的心渐渐被嫉妒占满。嫉妒同龄的孩子可以毫无顾忌与她攀谈,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闹,嫉妒她在她们面前扮成小狗,任怎样揉弄都不反抗。同学教她做题,她就投去感激又崇拜的目光,眼中像冒着星星。但她从来不找他。为什么?教师将她教懂是本分,可她连这点都不想利用。他迫切地想知道她与林稚是不是越走越近。少年人变心很快。 或许已是如此了呢。所以她才做得决绝。 一想到这种可能,大钟不由地握紧方向盘,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 就在小钟走后,他像逃走一样离开学校,开着车一路向东,没有目的地。 地图东边是海港。身后是都市,鳞次栉比地深深掩映。前方渐渐现出连绵的山影,毛发般缠绕在大地上的草木,稀疏半秃。一时分不清何处是森林。 乌云缓缓流动,遮住月亮。海面一片漆黑,潮汐回环往复地卷起银边,像是妖兽进食咀嚼的口。 大钟在未曾到过的海岸停车,逆风拢紧外套,往更远的沙滩走去。 耳边还是小孩的话。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坚信海怪是温柔的存在。海水浸没身体的触感像溶解。人随水漂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腐烂,变成泡沫,在灿烂的阳光下吹散。幸福应该是那样的事。 有不着边际的自杀念头,少年时代多是如此。她想象自己的死法却太过详细,认真考虑过,或许也尝试过。他不知如何答话,只好打趣说:原来小钟可溶于水。以后沾了水,可要赶快晾起来。她又说:她喜欢自然界里与水有关的事物,云、积雪、风露、河川……什么都好。水是无形之物,想方设法绘出它的质感,有意思,有挑战。 对少女而言,喜欢只有很简单的意涵——情不自禁地想弄明白。 前方已无路可走,他在独面水天这一刻,格外想念她。 阻止她撕画的方式有很多,但他偏偏选了最不可挽回的一种。把画收走,真是为保护她?她去撕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怎么办?这好像只是他的私心,将她的一部分系在身边,人就不会走太远。 时间将近十点,她应该到家不久。给她打电话,她会接吗? 今晚的事需要道歉,越早越好。 然而,铃声响到到自动挂断,没有人接。 也好。于她而言,放下才是好事。 乌云悄然散去,一时风清月明。 大钟拍下海上的满月。 久悬的心事了却,他竟暗自庆幸。 只是倒车时候看向右侧后视镜,他又想起她坐在副驾勾自己的那一回。 是不是从那时起,他就没法坐怀不乱?她偷拍的相片又是否还留着当时的记忆呢? 十一点多,大钟到家不久,小钟回过来电话,“我刚刚在洗澡。” 语声迷迷糊糊,似是已经睡下,似是喝了酒。分别不出。 “我打电话来是想道歉。”大钟道。 “哦,就为这事。直接发消息留言不就好了?这点真像老年人,无论大小的事,都要打电话确认。”小钟软软糯糯地骂,三分恼意,七分娇痴。 大钟听见她的话便如沐春风,何况此时的她更比平时轻灵可爱。他浅抿一口红酒,不禁会心而笑。 甜意掺在酒精里漫开。他好像也变得像十几岁的少年,光是与喜欢的女孩说话,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嗯。”她的回答只有意味不明的语气词。 他道:“我没有在放学以后等你。” “没关系,我也没去。扯平了,说不上谁对不起谁。” 认错继续。 大钟道:“回头想来,我晚上对你说的话太重了。你也是班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被单独丢下。” ——我待你和别的同学并无不同。这句说不说都是错,他将送死的话咽下,戛然而止。 小钟问:“还有呢?” “不该强吻你。” 小钟陷入沉默,他又道,“你介意,我可以走,不再出现在学校,在你面前。” 对面的气息声变重了些,她像是清醒过来,像平日那样奶凶地说话,“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打电话来?” 男人不愿回答,反而诡计多端地玩起套路,“你希望呢?” “我希望,你就能做到吗?”少女轻蔑地笑,“道歉该有道歉的诚意。” 他爽快问:“我该怎么做?” 沉默半晌,小钟道:“告诉我,你有多想要我。” 问话热切得教人诧异。他组织语言许久,终究没法对她放下形象的包袱,肆意聊骚,只用最保守的说法道:“做梦都想梦见魔女。” 她将他的瞻前顾后当成木讷,反而冷嘲热讽,“就这样?还要想半天?你是不是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明明是很聪明的人。” “才不是。我以前好歹——以前的事不说也罢。” 少女得意,“说不出来吧?恐怕是每天沉迷读书,根本没谈过像样的恋爱。” 他的语气也怪起来,“我总不可能在你面前说自己的情史,自卑又虚荣的loser才吹这种无聊的水。你想觉得我是三十岁老处男,那我就是。” “处男,别说废话。我要你对着我撸。” 他好像醉得分不清现实,疑惑问:“现在?开视频?” “不用,就在电话里。”语气无比较真。 “还有呢?” “没了。”少女话语一顿,“不然,你在妄想什么?真以为我会跟一个老男人交往?你不配。” “你这样想最好。” 大钟闷了一大口酒,决定卖身取悦只是一瞬间。 他不必为哄小孩做到这种份上,也不该像少年一样冲动就赌气。 但赌气的确发生了。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夹杂清脆的金属响声,裤腰解开。手抚上渐渐充血的茎身。海上的明月正在坠落,少女精灵般的身影浮现于其中。 曲线玲珑,铃铛轻响。 今夜月色很美,风也温柔。 (二二)玉壶流光 嗯……靠近一点。 话语剥开外壳化得柔软,夹杂着雨丝般的喘声。 大钟开始了。小钟却愣着跟不上节奏。 靠近?是说她吗?还是自言自语。 可是撸管什么,她不过是气他给自己下套,故意说来报复,让他也尝尝被刁难的滋味。 没想到他不仅当了真,还照做起来。 他的语声继续传来: 耳下是敏感带?上次在车站,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小狐狸。这样摸会有感觉? 手不自觉地摸过颈侧,身体为冰凉的触感惊颤。 可以咬吗? 不…… 一出口她便后悔。 反正只是嘴上说说,轻易拒绝岂不是太无聊? 她咬紧嘴唇,配合他道:轻点。 大钟笑,你在床上倒是与平日判若两人。 说得好像她们真的在做一样。 小钟忽然有种被占便宜的感觉,不服气问:哪里不一样? 你自己想,他道。 摩擦声黏糊糊的,浓厚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交迭在阴影落下的墙角。 他的确在撸。 她想象着对面沦陷于情欲又无处发泄败犬模样。凌乱的怪想反而惹得自己面红耳赤。 衣服,脱了?他探问。 少女却将自己抱紧。 大钟似料到她不会照做,又问:还要我来动手? 她不情不愿揪住裙摆,终于磨磨蹭蹭地脱下。 真乖。很漂亮,像是雪山一样。不必用手挡着,慢慢的。你看,都快捧不住了。接下来,我要从下吻到上,在胸前种草莓。放心,不会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那也不可以。她道。 他的节奏没有中断:只是轻轻一碰,乳头就变得好硬。 她不敢相信地试了试,顿时恼得喝止:不许再说。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身上的味道……像阳光。真想把你整夜都抱在怀里,一觉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清晨是不是该一时兴起来一发?你要是敢赖床,那就只好任我欺负。像小狗狗一样趴着让我操,怎么样? 你才要小心被我骑。老男人,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行就放过你。 哦?先认输的人汪汪叫? 我不是狗,为什么叫? 这么快就知道自己要输,倒还算有自知之明。原谅你。内裤也脱了吧。 你真自以为是,我才不脱。 可是你湿了,小狐狸,你自己听。 撸动的频率比方才更快,时而溢出的呻吟磁性而沙哑,似已忍耐到极限。少女几乎想象得出那根阳具变得怎样炽热、硬挺,傲然叫嚣着欲念。冰清玉洁的他,原来也会欲火焚身、难以自持。他也会动情得流汗,颤抖,理智全部毁灭,只剩狂野的兽欲?她可以借此操控他,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变成她想要的模样?这样的报复,比她能想象到的都要刺激。 语声又在耳边勾引:快点,脱了。不然就打屁股。 才将裤腰扒下一点,她就羞得无地自容,覆身趴着装死。内裤挂在大腿上,屁股露着吹风。手贴上去,凉凉的。 他像蛇一样欲擒故纵地缠绕,继续道:嗯,乖。腿分开,再分开一点。别怕,交给我就好。 我不要,都被你看光了。 腿不分开怎么进去?你不配合会弄疼的。 不行,我不接受,好羞耻。她的声音渐低,下意识用手护着私处,遮挡的姿态却渐成抚摸。无名指勾进大片潮湿的边缘,就牵出透明的水丝。重来一次,她探得更深。长年紧闭的窄隙此时竟微微敞着。这叫什么?铁树开花?原来真有个洞可以插进去,小黄书从二次元掉进现实了。 他想从正面入她?最传统的传教士体位,是否有些太无聊? 少女闭上眼,却想起他在办公室抓着她手的那份力道。 她娇嗔道:我就是不要,你打算怎么罚我? 坏小孩就是要按在桌上打屁股,哭着认错叫主人。掀起短裙,臀瓣像害羞一样红了大片。可是小孩不知道羞,腿心竟然空荡荡的,红艳的花瓣一览无余,像梅雨天气那样一阵阵地泛潮,水光剔透。丁字裤的银丝含在玲珑的缝里,全浸湿了。小狐狸太多情,轻轻一碰就柔媚生香。又不乖,引火烧身不知收敛,那就只好操到听话为止。 淫浪的话语描绘出未曾知晓的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少女已是口干舌燥,神经绷紧。肆虐的勾挑支配全身的感官,碾过阴蒂似花作尘泥,敏感的小核却磨成一粒红豆。羞愤的情绪,正是极力想将它按下去,但做不到。情潮泛滥宛似溺水,她好不容易挣出水面又被淹没,自以为在上浮,其实是潮水越涨越高。 按我喜欢的方式做,可以吗?就在办公桌前,抱着你的腰后入。我想要咬你的后背,抱着你乱颤的乳房,在你耳边说许多情话,看你对镜露出娇怯模样,落满身红霞。承认欲望没什么可羞的,我也想被你需要着。 小钟,叫给我听。 细弱的吟声似幽香,似清泉,孤悬于天地之间流连坠落,牵人心肝。 不是想象中狂放的吼叫,更楚楚可怜、温香艳玉,像才破壳的雏鸟探出脑袋,踌躇不已。笨拙与木讷的讨好,与她吻他时如出一辙。 她一无所有,却以所有的自己爱他。 他沉沦得几至幻灭,心碎得想要死去。 高潮降落,似光洁的白瓷瓶裂开细口,崩于惊雷。 告诉我,你有多想要我。 想干烂你的小穴,想要你生生世世,只属于我。 结束以后,两个人沉默着各自收拾,但谁也没有挂断电话。 重新裹好被子躺下,小钟先往电话里“喵”了一声。 “谢谢,我爱你。”他的声音透着愉悦,格外甜蜜。 她浑身酥起鸡皮疙瘩,“这是什么?好肉麻。哪有你这样事后随便说爱人的?” “我没有随便。”大钟道。 小钟在床上翻了两回身,又躁动着跳到飘窗上盘坐。 “喵喵,我睡不着,才给你打电话的。” 少女的语气像认错,也似撒娇的求饶。光是这一句话,就几乎让他的欲火重新点燃。 想来自己真是寂寞太久,才会对同一个女孩生出那么多非分之想。 心乱如麻,唯一清晰的念头是逗她玩。大钟故意学她的语调,道:“不原谅你。” 少女不解风情,“你的声音,听起来吃了很多酒。” “一口而已。”如此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上半杯。 少女问:“那个……我……我能不能过来找你?” 小妖精简直想折磨死他。 “不好,太晚了。”他拒绝道。 “我想……来。” “等我们做完天都亮了。还是好好歇着吧。” 被拒绝了。小钟又如坐针毡地回到床上,“那你陪我说话。” 大钟道:“你的眼罩还在我这里。” “哦。”小钟发觉不对,态度忽变,“哦?为什么突然眼罩?不会是你……刚刚用来撸?” “是啊。”大钟努力忍笑,“上面还留着你的味道。” “好恶心。我不要了,你自己找个地方供起来吧。” “开玩笑的。放在办公室,你明天记得来取。” 他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但少女的话没有到此为止,“在地铁上的时候,你的心跳好快。是不是前一天没休息好?你在学校,看起来总是没精神。其实我也时不时有心动过速的毛病,去年体检查出来的。” 前面的反应,小孩看起来已经什么都懂。可听这话,又好像全然没开窍,大钟松弛地躺下来,“有没有可能,我是因为你。” 小孩“嘿嘿”地傻笑。 “继续说,后来怎么样?” 小钟道:“当时弄得很麻烦。医生建议我去复查各种项目,心电图、甲状腺什么的,查了一圈没头绪,好像只是我容易情绪紧张。妈妈带我去康宁医院,开了些药。我吃了半个月就没有再吃。” “为什么自己停药?” “因为会变笨。医生说,她们的职责是让我开心一点。可是,吃药然后变笨,这件事带来的不开心,已经远远超过我原本的不开心。还是抽烟好,快活似神仙。” “可怜。”大钟也生出此刻想陪着她、飞去她身边的念头,“也就是说,戒了烟会出现更糟糕的状况?” “谁说的?我早就没怎么抽了,最近都没有抽过。” “最近?”大钟皱眉,“你的最近是多久?上周四下午,在图书馆的花园,抽了不少吧。” 小钟微怒,“你个老六,暗中跟踪我?” “碰巧看到罢了。我去抓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大钟不屑地笑,“姜太公钓鱼,你倒是一百个心眼,以前小瞧你了。” 小钟正打算反驳,脑子却猝不及防地一阵断片,该出口的语成了大大的哈欠。 “现在有困意了?”大钟问。 “嗯,该睡了。” (二三)一枝独秀 w o o14.co m 夜里大钟没有睡好。挂断电话以后浅浅睡了小会,到凌晨一点无端醒来,他就再也没有入眠。起身读一会书,不知不觉就天明,他久违地自己做早餐,多了一半。 小孩发来消息: 「略略略略略略略略?~都早上了,老男人还没睡醒吧?」 大钟顺手拍了还热乎的剩饭,附言“汪,吃饭”,编辑时无意间划到昨夜的月亮,转念发去这张。 此时,小钟才在玄关换好鞋,正要出门赶地铁,对大钟发来的照片毫无兴趣,只在心里感慨,“无趣的老男人”。她觉得他已经步入中老年人的行列。头像也是类似的风景照,一片烟花。似是很久都没换,像素还停留在多年以前的低清状态。 莫非朋友圈还会发诸行无常、宁静致远的心灵鸡汤? 她想点进去确认,却发现朋友圈的入口消失,他把她屏蔽了。 而且,好像从家访那天她们加上微信,就一直屏蔽着。 怪不得她从来没刷到他发动态。 坏东西。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shuwu .nam e 她暗暗生气,不再理他。 另一边,昨天晚上,游戏好友老南瓜在亲友群里@全体成员,念叨已久的线下聚会终于有了着落,时间是这周六晚上,地点就在本市。先一起吃个晚饭,可以他就在市中心的饭店订座。至于饭后怎么玩,桌游、密室逃脱或是KTV等,大家一起讨论。 消息一出,群里顿时炸裂。将近一半的人终于发现彼此竟然同城,谁上班的单位和谁家只隔两个街区,谁在cosplay时又和谁在地铁商圈擦肩而过。回顾城市记忆、线下击剑的话题停不下来,不一会就刷屏到99+,直到凌晨三四点还在聊。 老南瓜又给小钟单独留言:「线下聚会的事看到了吗?你也是本市的吧,有没有兴趣来?我试着联系了奈酱。那天他在这边刚好有工作,晚点也会过来。」 奈酱是小钟在游戏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性格温柔又靠谱的大姐姐。现在是一名网络上的着名画手,最擅长画日系美少女。 奈酱在同人圈混出名以后,就不再玩游戏,专心于自己的原创。亲友群也退了。小钟与她的关系只剩下绘画社区的点赞之交。作为绘画道路上的前辈,奈酱时不时也会对小钟点拨一二。但那样的大红人,毕竟太忙了。 小钟对奈酱有超出网友的感情。如果不是奈酱的鼓励,她或许在很早以前就停下儿戏般的画画,彻底变成一个没有追求的白痴,也失去唯一一个向世界表达的方式。 见到奈酱本人的机会,小钟自然不想错过。她满怀激动向老南瓜道:「谢谢你,南瓜叔!我会去的!」 没想到老南瓜凌晨还与诸人闹到三四点,这会不到七点,还能秒回:「那太好了。不过奈酱说他那边也有饭局,晚饭以后才来。」 小钟正想声讨这个她、他不分的错字手,老南瓜继续道,「昨天讨论出来,大家最想去夜店。你还是学生吧?不会有问题?」 小钟道:「没问题,我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成年了,可以出入娱乐场所。」 老南瓜道:「要是不行,也不用勉强。吃饭总是能一起的。我先去睡了,你有什么新想法随时联系。」 冲动的劲头一过,小钟陷入沉思。 和未曾见过的网友聚会,去夜店,这样的事,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敬亭对游戏的观念很保守,问就是玩物丧志。小钟一度沉迷,也加重敬亭对游戏的厌恶。整天打游戏等同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这样的人无异于混混。她不会同意小钟去。 问贞观。贞观对这些事毫无实感,会认真替她分析利害,却拿不定主意,“还是看你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吧。既然你说大半的人是小姐姐,应该还算安全。不过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问雨然,问季北辰。这两货怕是只知道八卦,“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来本市给你千里送?” ——罢了,还是不问了。 难道只能去问大钟? 这样是否太过信任他了?不只是信任,还有依赖。 就算已有昨晚的事,她们之间也只能算——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学生守则上被禁止的那种。他很清楚这感情见不得光,或许也难以长久,从一开始就想清楚要点到为止,所以朋友圈要对她屏蔽。 她不可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绕了一大圈,哭过,闹过,也僭越过,好像还是停留在最初的地方。 是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回来了。 他要继续暧昧也好,断了也罢,其中分寸,小钟只有自己定夺。无论最后怎样收场,大钟身为男人、身为教师,不会真正损失什么,而她若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这事没法与任何人商量。 今天天气回温,太阳升起来,穿长袖单衫都有些热。查天气预报,竟然有二十多度。 花坛角落,生根在乱石里的野海棠又开花。想来是他形单影只,从未有同伴知会,这样的天气不是春天来了。 运动会的第一天早上有开幕式,班主任必须出席,再加上其他琐事,看小孩参加跳远比赛。大钟忙完得空已是午后。 从操场回办公室的途中,大钟瞧见那株深红色的野海棠,也拍了照,本想发给小孩看,但终于没有。 想发没什么理由。最后决定不发,倒是顾忌二三。 归结起来,越界的事总是由他先做,该打住了。大人没法以身作则,就怪不得小孩无法无天。 单眼眼罩和画还放在桌上,运动会这两天,她应该不会来了。 大钟在自己的座位边撑开折迭床,开始补觉。 哪怕关了窗、戴了耳塞,操场上的声音依然喧闹。比赛播报、寻人寻物启事、加油助威的呐喊、无限循环的发令声,全听得一清二楚。 没法入眠的间隙,他又想起小孩的话。因为学画,小孩几乎认得出每一种花或枝叶。许多人都错认不起眼的那一枝是梅花,只有她知是野海棠。 小孩说:海棠是一种笨拙的植物。 他疑惑是为什么。 小孩答:没有花香就招不来俗人,偶然有人走到面前,才知花开得好。但对于格调清高的雅人,它的枝干又粗圆直愣,不似梅树袅娜曲折,会讨人巧。所以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随意丢弃在绿化带里,被迫与世间最野蛮强横的植被争夺养分。 喵喵你看,它生了好多瘤,的确有些像梅花。想来,原本的它应该很贵,来年开花一定好看。 高二女子组四百米决赛的一枪。 他从昨晚就一直在想,那样多愁善感的小女孩,若是早上醒来的时候无人搭理她,她会满怀伤心,度过破碎的一天吧。 (二四)海棠春睡 小钟溜来数学办公室,原本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偷走,没想到大钟也在这里摸鱼睡觉。 风衣盖在身上,下摆曳地。她到身边悄悄拾起,他毫无反应,睡得很熟。 昏暗的室内似罩着笼纱,微乱的摆设停留在毫无准备的状态。此情此景无意让任何人看见。闷热的空气在颊边染上胭脂色的浅晕,卧蚕略暗于肤色,像哭过一样透出红黄。平日的妖媚变成可怜。睡时的他,全然像是少年。温柔像含在微苦酒液里的杏仁糖,不知怎样的甜是恰到好处。 她想起今早看见他憔悴的容颜,第一次知道,原来彻夜未眠一眼就看得出。 是该睡会。 小钟将椅子搬到他的身侧,拿起金属板画他。才勾好身体的轮廓,她发现铅笔磨在纸上的声响比外面的噪声更吵。怕将他吵醒,她拿起期中考试前从雨然那里收上的黄书,翻看起来。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封面的推荐语明明白白写着“世界名着”,恐怕也就大钟会当成黄书。雨然也很冤枉,她还没有开始看,只知道故事情节大概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出轨——另一本英国的《安娜·卡列尼娜》。大钟却一口咬定这是“情色文学”。为什么?因为他看过。 整件事幽默得像个苏联笑话。他知道看哪本书犯禁,是因为他看过。小钟还为此跟他争辩,照他的说法,有性描写就算是情色,《金瓶梅》算不算黄书?他说算。小钟反驳:人家自己说写书是劝人止淫,你这叫淫者见淫。大钟笑而不语。 小钟也觉这个例子举得不好,又换了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算不算黄书?大钟开始态度敷衍,说:都算都算。小钟不服气。他又重新道:小孩子看不懂,那就不算黄书。小钟反问:谁说我看不懂了?我跟你讲,我看得懂。大钟却收了笑,露出哀怜的神情:那岂不是太寂寞了。小钟不与他继续聊,害怕触及灵魂的话题终究会揭开彼此争锋相对的一面,终于变成互相伤害。 她默默翻开书,心不在焉翻得很快,遇到时代背景、太过复杂外文人名地名全跳过,可在人情世故方面,又总被作者的妙语逗乐:“男人像孩子一样贪婪,他要什么,女人就得给他什么,否则他就像孩子一样气急败坏”,“女人将爱的刺激当成感官刺激,很快就恢复理智保持独立。男人却因为感激将自己的心交给她们。简直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成功这条母狗身后尾随着成千上万条喘吁吁、甜言蜜语的公狗,先取芳心的是狗中豪杰”,母狗的原文是bitch goddess,似乎更接近“绿茶”那样的存在——永远只呈现完美的一面勾人野望,靠近的路途却充满欺骗与陷阱,让人无知无觉葬身于幻梦,粉身碎骨……劳伦斯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回去可要跟雨然好好分享,小钟想着,一边却为不发出声音苦苦憋笑,不一会就绷得腹肌酸疼。 然后,无良剧作家与贵妇人初次见面就做爱,直白,露骨,没有一点迂回试探。看不出几分两情相悦,有的只是赤裸的孤独、灵魂的破洞。纠缠的性欲不过是为填补破洞的空白。劳伦斯说,灵魂受伤,然后愈合,也会像肉体受伤那样留下疮疤。但复原只是假象,灵魂的伤口会随着时间变成后遗症,漫长地刺痛,直到遍布心灵。 小钟几乎在刹那之间回忆起万千痛楚,手颤抖着端不稳书页。 读这本书,笑着笑着就想哭了。 她停下来深长喘息,不意对上他清澈的眼神,就像一片泪水凝成的湖泊,无论怎样的伤痛,都能在幽邃中净化、释然。 要她来说,灵魂的伤口该是类似树瘤的存在,或者说,蚌病成珠。痛苦成就灵魂的深刻。看着他,她就愿意相信,今日空空如也的自己也可以变得像他那样沉静而坚韧,温柔而强大。明明不被理解、遭受不公平的对待,也能安然自若。在边缘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课题是向世界妥协,他做到了,她也一定可以。 大钟已醒了好一会,也侧卧着望了她好一会。他从未知道少女也有如此安静的一面。叛逃的午后充满荒弃的意味,她们仿佛栖身于往昔的遗迹。古老的美丽与秘密像蝴蝶那样停在少女肩头。这瞬间隽永得像是一生一世。他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胡话,要她生生世世属于自己。 此话出时,大钟自己也是一惊。想不到他年至三十,依旧不善于察觉自己的感情,一旦察觉,已是濒临失控的程度。舍不得骂,舍不得严厉管教,她的难过好似痛在他身上。她一哭,他整个世界就碎了。她要他越界的事,他不敢不从。他的心里埋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前面都还只是山雨欲来的先兆。 他自以为还不算上了年纪,没想到动起情来已是如此要命,真像是前人所说的“老房子着火”。 天真无邪的少女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不知自己寻常的一举一动,就足以勾得他神魂颠倒。 小钟先开口打破沉默:“身为班主任,竟然带头摸鱼。我抓住你了!” “我昨晚几乎整夜没睡着。”大钟可怜兮兮道。 小钟暗笑,“干嘛?想我想到睡不着啊。反正老男人满脑子都在想色色的事情。” “不行吗?”大钟翻身仰卧,将手臂垫在脑后,“某人说的,思想自由。” “你、你你——”小钟又羞又恼,“你好歹应该否认一下。不能因为我跟你……我跟你……” “继续说。” “不说了。”她骂着别过头,将手里的书狠狠拍在桌上。 大钟将风衣挂在一旁,随手拿起她的画板,瞧见只勾勒出大致姿态的小人,料定她又要画黄图,“你又开始了。” 小钟连忙抢回未成的画稿,“我才没有想画黄图。” “画上的人没穿衣服。”大钟道。 “那是还没来得及画。再说,你穿衣服的时候可比没穿骚多了。” 大钟望着她眯起眼,“嚯,说得好像你见过我没穿衣服一样。” 小钟将他按回床上,扬起下巴蔑视,“你知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跟流氓一样,老流氓?” “抱歉。”他正经起来,不再调笑。 小钟发出耍赖的叫声,“这个时候,你应该生气,心想‘哼哼,丫头,你还不知道男人的厉害’,然后不顾我的害怕,真脱了衣服,把我捂住眼睛的手扯开,问我,‘穿和没穿,到底更喜欢哪样?’” 她绘声绘色演完这一段,大钟只是掩唇笑,然后揉揉她的头。 他好像才知道本色的她是如此活泼的孩子,是成长路上的坎坷,一点一点折磨成现在不善交际的阴郁性子,像是旧时年纪轻轻就卖身给老地主守活寡的小媳妇一样。 小钟对他的沉默很是不满,“这算什么反应?” 大钟笑得更厉害,“你知不知道自己导演的这段像什么?” “像什么?” “你把一只球丢去远处,让我给你捡回来,就像逗狗。”大钟道。 “那又怎样?” 话出口,小钟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拐弯抹角骂自己的主意太笨。 他偏还继续吐槽:“‘丫头’什么的,你的品味简直跟四五十的油腻大叔一样。” “你以为自己三十就不是大叔了?五十步笑百步。” “哦?你对我的趣味不满意?”大钟起身,顺手挠她的下巴。 少女对这举动很是意外,红着脸抱住自己,唯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凶,“不许吃豆腐。赔钱,小钟可是很贵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给钱就能摸?你想要多少?”他打开手机,似真的打算转账。 小钟迟疑着低下头,下意识揪住小狗帽,却发现头顶空空如也,根本无处可藏,只好弱弱道:“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他的话又让她想起昨夜的电话。明明说好是他对着她撸,到头来却像是她被他调戏了一顿。他都已经在想象用不同的姿势操她,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闲聊,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像今天也不该来办公室的。他故意在电话里提醒,可不就是勾引她?现在又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她当然知道是玩笑,可是玩笑以外,他明知她的确缺钱。谁知道是不是也有几分故意。 “对不起。”他将她的手捧至唇边,含住指尖轻舔。她无意碰到下唇的伤处,恍然抬头,却看见他的眼里满是痴迷。 “反正教师也没什么钱吧。” 大钟笑而不语,吻向更深的掌心,再是手腕。 少女被扰得心痒难耐,一把将他压回床上,怒问:“你到底想干嘛?” 他却柔声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来找我吧。就算你只是想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 小钟这才发现,她们确实需要一个机会理清彼此间错位的关系。这就是他的答案,充满无奈与克制,身不由己却情不自禁的答案。 在那份断然的决心面前,怎样的回复都显多余。 她俯下身亲吻他。交换的呼吸潮湿,似一片雾缓缓弥漫,一滴墨化开在水里。情愫的升温找回夏末余韵,等待她们的将是一场倾盆暴雨。水会溅湿衣不蔽体之处,从解开袖口的手臂,衣料拉扯的腰际,再到锁不住丰硕的胸前。垂涎像缠绕的蛛丝结入半张的檀口。她祈求着更深的癫狂与沦陷,将腿分跨在他的身体两侧,将领带系成一个项圈套在他颈间。 “做吧。反正下午没人会来。”说着,她从下往上解衬衣的纽扣。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在办公室不行。” 承受不了二人重量的小床摇摇欲坠。 小钟撇着嘴起身,他却猝不及防将人揽入怀中,跌跌撞撞推至墙边。 挂扇震得轻摇。 他捧起她的脸反复端详。流过汗的肌肤越发显得粉雕玉琢,唯有刚被吻过的嘴唇红润得狼狈,似熟透了。入迷已深的他没能挡住那诱惑,又痴缠地抱着她吻了许久。 一切都像极了少年时的恋爱。心有灵犀找到只属于彼此的角落。太多情绪不知表达,只有混沌地接吻,吻到头晕目眩、手脚发麻,想做爱,却怯于捅破那层禁忌的薄纱。她们并不畏惧世俗的眼光,而是担心一丝不挂的自己会辜负完美的想象,肉体或灵魂都是。 他在她身上找到一段错位的时间——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青春,着迷、冲动都不合时宜。但比起年少时潦草莽撞的旧梦,又缠绵悱恻得过分。霞光在千变万化的缭乱里遇见了稍纵即逝的完美。只是畸形终究是畸形。这美丽生来是为堕落,腐烂。 “如果不是关系特殊,你现在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少女对他的话不以为然,“那你要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我?找不到的。” 一滴水会消失在海里。 “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迷茫中的少女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独特。灵魂的模样像一张脸,无论时间流逝,学识或阅历怎样重迭,她就是她,相遇的时候,一眼就认得出。 他也是才发现的。这份感情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感觉。喜欢不再是纯然的欣赏,像被繁复精巧的艺术品吸引,欣赏以后要么占有,要么离去。他想成为她的栖枝,守候她成长,也希望她终有一日高飞而去。 他的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二五)相思成灰 运动会第二日的赛程宽松许多。早上比完压轴的团体接力赛,下午是教职工参与的趣味项目。小钟一觉睡到自然醒,八点钟才一身轻装飘去学校,书包不背,教室不去,直奔操场。 看台的席位人数寥寥,季北辰那个大高个坐在中央格外显眼。小钟悄悄走到背后,正打算吓他,却瞧见他正拿着手机剪辑鬼畜视频。 全班人都知道季北辰是小破站鬼畜区常客,前段时间还四处炫耀自己的视频破百万播放,尾巴翘到天上去,趁晚修前的休息时间在班里公然播放不雅的兄♂贵视频,遭到全班女生抵制。结果又被大钟狠狠教训一顿,事后还让他写检讨,检讨书至今都贴在布告栏。 昨日的狂欢积攒下不少新素材,季北辰自然又是蠢蠢欲动,现在正在看昨天接力预赛体育委员叶明晟掉棒摔倒的片段。手指滑动,叶明晟像个球一样缩起来又展开,展开又缩起来。季北辰笑得直拍大腿,环顾一周找人分享,正好瞧见躲在后面打算出手的小钟。 偷袭失败。 小钟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挂着假笑打招呼:“又在做鬼畜视频?你的孔明、王司徒玩腻了?他本人要知道你这么干,肯定又要把你阿掉。” “所以背着他偷偷玩啊。孔明、王司徒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了,现在我们Ikun的力量都大不如前。”季北辰说着,切出视频翻到相册,油腔滑调道,“对了,另外给你看个大宝贝。” 小钟毫无期待,敷衍一瞄,结果也就是大钟挂在教职工墙的半身照,拍得端正好看,只是眼神特别凶。季北辰将这张照片做成了表情包,底下配上四个大字——放学别走。 将老师们的照片做成表情包,配字附上各人的口癖,一直是班里男生喜欢搞的事。搞笑担当季北辰,尤其热衷于此。 “没意思,谁拿帅的照片当表情包。你就没拍到他形象崩坏的照片吗?”小钟半眯着眼拆台,暗暗套路他再多来点。 “喏,还有呢。”季北辰马上翻出另一张。 这张也就是平常上课,他站在黑板边只有侧脸,刚好写完一整面复杂的板书。底下的配字却是:“这么简单你都不会?” 有节目效果,但没什么毁形象的。 下一张。这张是抓拍的假笑,画质高糊,配字“你惹不起”,倒还真有几分那味。 再下一张,“痛苦面具”。小钟还记得,这是某一回他叫人起来回答问题,被强行缝合的解题思路惊得说不出话,紧皱着眉,下巴也快掉了。 倒还真有点东西。 再下一张…… 她继续划划划,划到最后一张还意犹未尽,忙推着季北辰道,“哎,大宝贝回头发我一份。以后就有他的把柄了。我跟你说,他可在意自己的形象了。他要再敢骂你,你就拿出这些护身,保证管用。” 就在小钟眉飞色舞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季北辰猝不及防地举起手机,按下快门,激动欢呼:“新的表情包可算有了,‘保?证?管?用~’” “你小子,快给我删掉。”小钟追着他抢手机,在转角处与大钟撞了个满怀。 她揉着额头赶紧退开。 这才一大早,大钟就满嘴阴阳怪气:“这么热闹啊。” 小钟正想大喊一声,“他拿你的照片做表情包”,将大钟拉至同一阵线。可转念一想,他的微信画风如此中老年,怕是都不知表情包为何物。 季北辰已经跑没影了。只有她愣愣站在大钟面前。 想是要参与下午的教职工比赛,今天的大钟难得是一身休闲的运动装,浅蓝牛仔外套罩着纯白T恤,阔腿运动裤。发型也变了,是看似随性却微露心机的慵懒湿发。几缕发梢缀在眉间,映衬不画自黑的长睫毛,清亮的浅棕瞳仁。显熟的金丝眼镜终于是换掉了。 如此打扮起来年轻了十岁,像一只纯欲小狗。他十七岁的时候或许正是这般模样。 小狗的眼神别扭,因被冷落而郁郁寡欢,想凑上去求欢,稍稍试探着摇起尾巴,又不情不愿藏回身后。 眼前这样,才是真正的“放学别走”。 不会是看她总与季北辰打闹,吃醋了? 小钟为此暗自得意,故意拆破他的心机,问:“你这个头发是用发胶弄的吗?还是摩丝啫喱?” “没有,吹风机吹的。” 说罢,大钟冷着脸走到另一边,“我去看看其他人。” 还真在吃醋。 她轻哼着小调掏出手机,季北辰那边接连不断将表情包发来。 打开聊天框,劈头盖脸就是大钟“你惹不起”的假笑。 大钟转了一圈,最后哪也没去,在她前面两排落座。 意思是他才不想管运动会的杂事,这会要开始摸鱼了。 小钟两大步跳下去,坐到他身边。 大钟道:“不去准备比赛吗?因为昨天掉棒摔倒的事,接力组那边气氛很紧张,现在都还在练习。团体赛有双倍的分数。他们把所有的希望赌在两场接力决赛,想逆袭夺回第一。” “你已经去看过了啊。不过我今天没有比赛,昨天已经比完了。” “原来如此。” 人前的两人像是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全无交集之处。小钟还很不习惯与他相处。大钟也一时间找不到该说的话。陷入冷场。 小钟拿出平板,像日常除草一样,将几个社交软件上的红点全部点掉,过后无事可做,便四处张望,最后望至身边的大钟。他对她的转头毫无防备,此时正将一枝海棠花握在手里,收也不是,送也不是。 小钟低下头看平板,花枝却递到手边。 “路上顺手折了一枝,就这样。”大钟道。 她勉为其难将花接过,随手捧起来,竟闻到一股清甜的果香,“原来海棠也是有香味的。”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是不是你逗我玩,偷偷给它喷了香水?” “我哪有这个闲心。张爱玲说海棠无香,是指随处可见的秋海棠。她只是个搞通俗文学的,又不是植物学家,话本就不足信。” 小钟执拗地狡辩,“可它也秋天开花。” “今年气候有些异常。本该是哪种花,这点不会变。”大钟笑。 两个女生走上看台,与大钟问好,又向小钟招手。 小钟不知不觉点开绘画软件。嘈杂的环境没法让人静心,她漫无目的地翻找,最终停在最后那幅裸体的少女画,点开,塞给大钟。 “想问问你的看法。” “我?”大钟很是诧异。 “这幅画,我起名叫作‘残丝’,上面写着。最初决定动笔,是想记录一些弄不明白的情绪。画已经完成,但我总觉少了点什么。” 大钟一脸严肃地观察,缓缓道:“它和你的其他画都不一样。说实话,第一眼看有点吓到了。” “什么?这才是我认真画的作品,好不好?”小钟又惊又怒,整张脸几乎皱到一起。 就算是烂,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大钟仍在看画中的细节,未曾留意小钟的反应,径自沉吟,“怎么形容呢?应该是恐惧吧。像是走进穹顶高耸的教堂,灵魂像灰尘一样掉在地上。心口的花,其实是蛇蜕?蛇的形貌不全,但神韵很满,让人一眼就看得出。真有意思。蚕丝,残思,原来是谐音吗?” 听他道出自己都没想过的画中深意,小钟更不知所措。这些话是有感而发,还是拣好听的说,哄她开心?她没想到,对自己不成熟的创作,他会珍视到这种地步。早知如此,她应该等画得更好再给他看。 小钟歪头不说话,大钟以为自己说错,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对绘画没什么造诣,说得不好,只是一些很肤浅的想法。”他对她笑,“画得很好。请继续画下去吧。” “谢谢。我就是想听你的想法,无论是什么。你在画里看出了我自己没能想清楚的东西。当时,苍白的少女被未曾见识过的美丽震撼,发现自己的心空无一物,这里映照出那份美丽的幻影。” “照这么说,你是将画中的少女当成镜子?的确,这样理解更有深意。”大钟若有所思,“最初我以为这幅画的含义是追寻。” “你讲讲看?” “少女的对面,在画外没有呈现的部分,摆着一面镜子。或者说,看画的人将成为她的镜子。少女的手伸向画外,指尖触在镜面,其后就是世界以外。这手势是叩问,向世界、世界以外,追寻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心变成那样,不是她的错。” 像薄荷叶的清凉刺醒疲惫的神经,这话勾起她淡忘的回忆。她的确是对着镜子画的画。男人对事物的直觉太过敏锐,每每猜中一些微妙的细节,教她心里发怵。讲话又顾此言彼,弦外之音绕着弦外之音,一层一层全是套路。 原来这就是聪明人。只要他愿意,轻而易举就可以骗她一辈子。她在这场梦里幸福得想要死去。 小钟捂着嘴泣不成声。她一低头,泪珠滴满海棠花,晶莹似雨露。 大钟抬手想要安慰,却发现在这人多眼杂的场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二六)覆舟之畔 因有不得不隐忍的状况发生,后来她们就算有机会,也没有坐到一起。小钟跟着大部队为运动员加油助威,有需要时便跑腿,一上午过得很快。只是下午大钟参赛,她本以为自己会做第一个去终点迎接他的人,结果却混在人群里遥遥守望。他也没认真参与,跑完脸没红,大气都不喘一下。 两个人碰在一起太容易出事,人前只好装作不熟。如果她们的关系能长久,或许到毕业都是如此。 压抑的感觉像肺叶淋了雨,呼吸浸泡得沉重不堪,心脏被挤压得无处容身,时不时抽疼。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在教室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却发现相机包哪都找不到,多半还落在操场的看台,只好与姐妹们告别,一个人回去找。 此时的操场早已冷寂,两天的热血与激情,都化作收拾不尽的塑料彩屑。看台底下的浅红墙面,歪歪斜斜贴满成绩单,好些也已吹落于风中。 只有绿网围成的篮球场,还有几个精力旺盛的体育生在打篮球。上衣脱了,就像平日他们训练的时候。身体凌乱相撞,争执,互相截堵又突围,若不是球在几人之间飞来飞去,这场景更像在打架。 小钟一路绕远走上看台,捡回自己的相机包,拍去灰尘,一回头,却发现这里是最好的观景位。俯视的视角不受围网阻拦,场上的战况一清二楚。 场上四个人。其中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应该是她们班的体育委员。四人中必定是他在隔壁班的好基友,小钟不熟,姑且用发型标记一个最像的。至于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肤色比其他三人白了一个度,但身上的肌肉也很漂亮,小钟越看越疑惑,这人好像是大钟。 她走下去暗暗靠近,越看越觉这场景不对劲。 健硕的肉体流淌热汗,夕阳为肌肤镀上一层光泽,举动间的力量感渲染极致,他们像是一个个的金刚罗汉,乍看是肉身,其实是铜墙铁壁。 视觉的震撼让她想起不久前第一次看AV的记忆。人在性交时和其他动物没什么两样,她没有被粗制滥造的影片唤起性欲,反而困惑,从此AV在她眼中类同于动物世界。深深记住的只有一件事,看见洞就想钻是人的本性,无聊的本性。 今日的场景像是另一种动物世界,但又有些许不同。 荷尔蒙的气味,她好像感觉到了。 球场上的诸人关注着焦灼的战局,全未察觉围墙之外的小钟。只有传球的一刹,大钟蓦然回首望见她。他轻巧转身,传球变成假动作。队友进入内圈,传球转移嘲讽,再虚晃一枪传回。大钟出人意料地剑走偏锋,从远处滞空扣篮。 进了。 可恶,好像被他装到了。 球场上—— “钟老师,你这扣篮,一股羽毛球的跳杀味。” “我大学时候是打羽毛球的,篮球倒不经常玩。”大钟说着,捡起丢在一旁的衣服,又道,“你们继续玩,我得走了。” 其余三人无一不是恋战挽留:“老师,装完就跑可不厚道。” 他还是不改前意,“有人还在等我。” 远处的小钟见他们休场,连忙躲到没人看见的围墙后。 应该没被发现,否则男生们早就开始起哄,互相推搡着问是等谁。 小钟长松一口气,将相机塞回包,确认这次没有再落下东西,正打算离开操场,却见大钟走上来问:“在想什么?” “反正不是来看你。”小钟揪紧肩头的背带,心中满是早上的事、一整天没法找他玩的憋屈,别扭着不看他。 大钟的衣服挂在臂中,上身还是全裸。 斜阳偏将人影投在墙上,欲拒还迎勾她去看。 “我只是来找落下的相机包。”小钟说着,正想从侧边溜跑。大钟却上前一步,将人一手咚在墙边。 喉咙干渴,慌乱似一道电流袭来,心里的小鹿乱撞。她低下头,恰好瞥见他的下半身。裤腰松垮地垂着,半露浅灰色的内裤腰封。跨间的那一团尺寸可观。 眼神无处可放,只好对上他的目光。 她望见一片与流霞争艳的欲色。汗痕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流而后干,似刚经历过一场大雨,五官更显得棱角分明,宛若刻画。幽深眼眸正诱她卷入漩涡,共他沉沦。 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心跳加速,会教人产生恋爱的错觉。剧烈运动也是类似,身体的亢奋激发野蛮情欲。这种时候,就是最适合遵从本心、毫无顾忌地大做一场。饱受束缚的荧光白鸟终将飞向它所期许的远空。他也会在她身上汗流浃背,经受极乐的颤栗,用最血性的侵吞将她占有。 背德的危险已近在眼前,理智要求他克制。他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 “糟糕透了。”她不自觉地撒娇,“我一直在等,等到某个时刻能名正言顺在你身边,却发现这样的时刻并不存在。” 在此之上,再多一句都将是彻底沦陷。 今早他说出那些话,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也会有人懂得自己,往昔那种什么事都错位的日子叫作不遇。他是一道分水岭,隔开满地荒芜和有所指望的世界。事到如今,她已没法想象失去他的生活。她想要的不只是一朝一夕的贪欢,不是露水情缘轻若浮萍。 占有欲像失去天敌的兔群,肆虐繁衍,吃光原野上所有的青草。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妨就由她来开始。 她将校服外套的袖子卷至肘间,露出洁白如霜的手臂,“下楼梯走得太急,摔了一跤,磕到了。” “哪里?” 找不到伤处,大钟只好将头倾低。小钟默不作声,将他揽向自己胸前。 鼻梁压过锁骨,急促的呼吸宛若狂风翻搅乱草。骤然相触的身体不知所措紧绷着,不相兼容的硬与软执拗地维持本来的模样。手攀上他的后背,她将自己送得更近,欲盖弥彰地藏住心跳。 “别说话,做你想做的,把我弄得一团乱。”她道。 迟暮的夕阳依然耀眼,酷似夏日的温度让人头晕目眩,晚蝉在叫。 唇齿探过颈边,不敢确信地迟疑着,缓缓深咬。 酥麻的感触在吮吸间散开,她像一块糯米糕浸湿了水,软成黏糊糊的一团。 手上的力道一松,男人的身体反而倾压过来。她用手抵他,却不知自己抓着的部位正好是他的胸,略带韧劲的肌肉恰好握满手掌,挤入指间,凸起的小粒轻挠掌心。手指恶作剧般地一揪,不意误开不得了的机关。他咬她更不留情,自耳朵至肩都被吃了个遍。怎样挣扎都是徒劳,埋怨的骂声渐融化成娇喘。 她情急之中又揪了一下,试图重新关上。天真的想法反是火上浇油,他扯开她的衣服,不知收敛地吻向更低处。不甘寂寞的白兔呼之欲出。 昨天他都没有这样。 物极必反。压抑的后果注定是失控。她毫不怀疑,现在,就在这里,他能不计后果把她暴操一顿。她们好像正走在一段向下的阶梯上,脚底是不能视物的浓烟,也许下一步就会踩空。 上衣撩起,手掌在腰侧游移,轻车熟路探至乳根。 侵略越进越深,世界天旋地转。 她哭了,凶着喊出最怂的话:“我知道错了嘛。” 他动作一顿,当即停下,退远两步乖巧站好,红着脸望她的模样,像一只犯错以后故意讨好的猫咪。 “对不起。你别误会,我还不至于……” 她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带我走?” (二七)桃绶含情 他将她带回自己的车里。无人留意的角落,昏暗光线,撩人香气。坠落化作突如其来的雪崩,只听轰隆隆的闷响覆卷天地,漫天的白色倾覆,她们被压在雪的底下,几乎消融彼此。 少女不知在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做,遵循本能,像只小兽一样在他身上四处乱嗅,留下自己的标记。他一直躲,说自己身上全是汗,不让亲,不让抱,她就亮出小虎牙狠狠威胁,他敢不听话,她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干他,干到老男人精尽人亡。他没法,只好高高束起她的手腕,用牙咬开外套拉链。 刺啦一声,外套散开,柔软的唇瓣贴上肚脐,细细含湿、深陷,恰到好处地用牙加重力道,制住意欲躲闪的腰,像磨碎一片落花。战栗的快意水纹般推远。他在教她,她意识到,可忽然又觉这种目的明确、无所不用其极的做爱方式很是恶劣,像吃鱼只吃腮下最软的月牙肉。 他知她有了感觉,终于愿意将手松开。转眼间,唇齿衔起内裤的裤腰,白色、黄色斑点和小兔花纹的纯棉内裤,在此情境显得过于幼稚。他叼着橡皮筋正要往下扯,他连忙手脚并用抵住他的肩。 “不要,今天不行。” 要是让他看见那样的内衣,丢人就丢大了。都怪自己没有早做准备。 大钟会错了她的意思,将她面对面摆在自己腿上,问:“今天刚来?看你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 “也不是这个意思。”小钟不好意思地戳了戳他的手背,一垂眸,却发现他的外裤早已被蹭得半褪,布料底下顶出小帐篷。他望着别处深呼吸,还似平日那般强作正经。 她暗暗靠近几分,直至腿心磨过高翘的顶端,“钟老师,你这什么怪东西顶着我,怎么又胀又硬?是不是生病了?” 他还逞强压抑喘息,“想知道就自己脱了看。” “你看起来很久没开荤了。”她故作无辜道。 “嗯。” 他的唇色因克制咬得泛白,身上却越来越红。锁骨间的痣,一时显得尤其醒目。 耳垂咬上去,凉的,微咸。他的味道。她好像第一次切实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也是肉身塑成的,不是某种幻想,不是神仙。下午慕名前来看他美色的人或许都误解了。她含着他的耳朵轻道:“那些暗恋你的姑娘们,要知道你底下那么禽兽,岂不是要发疯?” “你不也一样吃莫名其妙的飞醋?还好意思说我。” 他按着她的腰坐低。阴茎隔衣顶住玉户,身躯微颤,她不自知地叫了一声。接着,体味到身下的滋味,她摆动屁股,手扶着茎身自己蹭过去,指端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水染湿。微暗的潮痕正在被顶起的那片。 小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心中慌张,却凝着眉头虚张声势,“你把自己的内裤弄脏了。这就泄了?阳痿?还是尿的?你不乖。” 他以为她又在装蒜,反手将她的脸颊抱近耳边,“这是为你流的水。” “哦。” 她装作点头躲开炽热的气息,他却乘势咬她的脖子。腿脱力叉开,彼此的下身自然滑成最契合的姿态。她感受到涌向腹间的暖流,一下下夹紧他的腰。细密的磨蹭之间,忽然冒出汩汩的水声,似揉烂的琼脂在捣。 咕叽咕叽。 小钟以为又是他,正要取笑,却发觉这声响全然与自己的动作合拍。动作一停,声响也没了。 她不敢相信地轻蹭两下。 咕叽咕叽。 不对,一定是错觉。再试一次。 咕叽咕叽。 她捧着通红的脸颊退开,这才感受到裤底凉飕飕的湿意,像尿了一样。 如果一定要在肚子叫和下面叫之间选一种丢人,她倒宁可是前者。 “我好像……感觉到了。前天晚上也是。” 明明没有在磨了,咕叽咕叽的声响还停留在脑子里。她感到自己像个骑木马的笨小孩,不过是原地摇摆两下,就欢喜地以为自己在满地乱跑。 小钟从他腿上跳开。 他狡黠地反问:“前天晚上,你是说电话里,还是被我强吻的时候?” “都有。”她不情不愿道。 “被强吻也会湿,原来你有这种变态的趣味?” 他的手指飘过唇边,被她一口咬住。 旋而,她又凶着瞪他,“还不是你的错。” “我的错,我的错。”他附和着她,抚背顺毛。 小钟在他怀间渐渐安定,像被撸舒服的小狗一样侧趴下来,捧着他的手指把玩,“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嗯?” “我把游戏账号卖掉了,打算暂时好好上学,暂且……只是暂且相信你一次。明天晚上最后一次和亲友聚会,或许会去酒吧。有七八个人,她们都成年了,大半是女生。” 大钟沉思,“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是吗?你自己也清楚或许不该去,所以拿不定主意。” 小钟点头。 “你跟妈妈说了吗?看样子没有?” 点头。 心思被他摸透的感觉像裸奔,但她好像也习惯了,有个人总能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附在身后。 “你问我,我的答案是别去。”他斩钉截铁道,“你是小孩子,我替你拒绝。” “我都已经成年两周了,才不是你说的小孩子。”小钟像金鱼一样呼噜噜地鼓起两腮。 他将气泡戳破。 她舞起爪子刨他的胸前,不依不饶地撒娇,“小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大钟笑,虽未出声,口型明明白白道出“小屁孩”三个字。 她正要发作,他求饶似的改口,“那要是我说‘想去就去’呢?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吧。” 小钟动摇。 如果他一早说的是“想去就去”,她心里就舒服多了。 与其说是拿不定主意,不如说,面对未知的状况,她希望有人能成为自己的同伴。她不害怕在冒险里受伤,而是害怕不被肯定,沦入孤零零的境地。 然而,见她陷入迟疑,大钟拉住她的手,再次道:“不要去。” 此话一出,小钟心下清楚,自己果然还是想去。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使着性子冷冷问:“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送你回家。”他道。 “什么?” 一如好花不能长久,车内的空调逐渐制冷,先前的干柴烈火早已暗暗冷却。 好像是她先提不合时宜的话,搞得两个人都没了兴致。 “骗子,明明说好带我走。”小钟重新拉起外套拉链,直到领口高高立起,藏住下半张脸。 她抱着双膝,转向窗边坐,“你怎么知道那天晚上我不是一个人在车库等了很久,等到学校里的灯都暗了,才心灰意冷地离去,路上随便捡了一个男人做爱,所以没接你的电话。” 大钟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服软问:“去哪?” “谁知道。”她恨恨地阴阳怪气。 他问得更直白,“酒店,还是跟我回家?” “不敢去你家里。” 大钟穿好衣服回驾驶座,道:“刚才你说那话的时候,心抽疼了一下,缓不过来。你想要自暴自弃的时候,有人会替你难过。请别轻易这样了。” “万一我真做得出来呢?”小钟不客气地怼他,“你是不是忘了,我从一开始就不是听话的好女孩。好女孩又怎么会跟你暧昧,跟你上床?” 大钟透过后视镜凄然望她,“我喜欢你性子里的那股劲。” 然后,他专注于开车,不再说话。 银杏叶几已落尽,裁金小扇堆满树底。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长道,她趴在车里向外望却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恍然以为世界是一面橱窗。站在树下的林稚偶然与她对视,雨然在后面,像跳舞一样转着圈,转过树下,至他身边。再后面,两个女生并肩走下台阶。 小钟蜷缩身子,将自己想象成一只俄罗斯套娃,有无数张色彩纷呈的面孔,一层一层套在更大的外壳里。车一转弯,她就晃悠悠地原地翻倒。外壳拆开,滚散一地。结果她还是最初的模样,最灰头土脸的。 “你小心晕车。”大钟提醒道。 她躺了一会果然不舒服,又爬起来看窗外。 池塘上的苇花茂盛,青灰色连压一片,周边颜色渐淡,似茫然的雪,也似蓬然的茸毛。苇秆已枯成黄白色,像被斩下的竹段,歪斜倾倒着在岸边。 蒲苇韧如丝。她第一次发现竹与苇是如此相似的植物。 (二八)红杏出墙 约莫五分钟的车程,两人来到离校最近的星级酒店。大钟负责开房,小钟直接去房里。然后,他开始洗澡。手机可以交流,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小钟悄悄将聊天记录删掉,将窗帘拉上,又觉光线太暗,恢复原样。她不喜出远门,少有住在酒店的记忆,对屋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房间的装修像是翻新不久,整体的风格中式古典,木饰面的家具,地毯的纹路是层次不一的水墨,金属装饰的嵌入简约而不失大气。玄关旁的柜子放着不同的茶叶。卫生间的门没关严,淋水声时断时续地传出。小钟趴在门边偷偷张望,瞧见一面占满墙的大镜子,浴室在更里面,什么都没看见。 回到沙发上坐,她又忍不住乱想。 接下来真的要和他做爱了。要在这种地方完成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她忽然有些失望,后悔没答应去他家。 这里没有什么不好。比起都市传说里,隔壁职高的学生将女朋友带回男生寝室,将同寝室友关在门外,厚颜无耻地做爱,能有这样宽敞又安宁的地方,真是好太多了。 只是,一丝不苟的布置让这间房像未曾拆封的盒子,所有这些都等待着被消费。她也是未拆封的。现在这样的关系又算什么?他还从来没有正经表白过,没有认可她的心意。 结果明明是自己强求来,她反而不开心。强扭的瓜不甜,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懂。她们毕竟相识不久,交集不深,扭曲的感情只足够越界,却难以在此之上建立新的关系。如果不再是师生,她们就会失去相遇的借口。 尽管他也没教过她什么——不对,教过她怎样接吻、调情,以及做爱。 羞意在脑海中爆炸,她感到自己像烤熟了那样冒着烟。 大钟裹着浴巾走出来,又打了个电话,让人来取刚洗完的湿衣服,拿去烘干。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陷入尴尬。 “果然好像,今天不太行。你会生气吗?”小钟屏息凝神,观察他的反应。 他却像松了口气,“我倒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有想过要跟你做到最后。” 她听他道出真实的想法有些诧异,忍不住反问:“没有想过……是今天没有,还是以后都不行?” 大钟没有正面回答,模棱两可道:“我毕竟不是跟你一样大的少年了,给不了毫无杂念的纯爱。” “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想要纯爱什么的。就算……” 客房服务打断对话。小钟执意替他将衣服送出去,只有一条浴巾在她眼中就是全裸。 回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做了愚蠢的事。 登记入住的是大钟,她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穿着高中校服。怎么看都是不正当的关系。 小钟满心烦躁将外套脱了,本想继续脱T恤和长裤,却怕过于孩子气的款式会被嘲笑,也可能让他失去兴趣,才停了手。 等会让他来脱,只要注意力在别的地方,就不会被发现吧。 她迎着目光径直走过去,像刚才那样坐在他身上,咬耳朵道:“就算你只是想操我,想粗暴地对待我,把我弄疼,弄哭……” 他止住她的挑逗,“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老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做爱只会后入,自己没用,就喜欢打屁股逞威风。吃各种飞醋,一生气就要把人拎回家操一顿。没情趣,早泄,阳痿还不让说……” 话越说越离谱,他捏起她的下巴,“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被小屁孩牵着鼻子走。” 她继续道:“到酒店了都不敢做,怂得要死。” 他冷笑。 亲吻落在一来一回的斗嘴间,像是永远绕不成圈的两尾鱼,一吹就破的泡泡。硝烟弥漫。再好的脾气和教养,也受不了这样口无遮拦的诋毁。他将炸毛小孩丢回床,欺身压下。她气急败坏,又是踢又是打,一会掐着他的肩。可男人皮糙肉厚,怎么打都不怕,她倒先累得手脚发酸,气喘吁吁,终于四仰八叉地躺平下来,像只试验台上的小白鼠被肆意拨弄。 腰间的浴巾早已挣落,男人的身体一丝不挂呈露于前。眼神迷离,颊边两片红晕,神色像醉酒一般痴痴然,却有几分势必教训她的狠意。他很认真。 她无意瞥见他的胯间,阳物又直挺挺地竖着。 想不到他表面看着斯文清冷,性欲却旺盛,短短功夫又对着她硬了。 好……好大。亲眼瞧见和隔着布料抚摸是完全两样的震撼。那种尺寸竟然要塞进她的身体里,也太异想天开。 一直憋着不弄出来,会坏掉吗?该经历的总会经历。也不可能这一辈子就让他只能用手。她才不许他因为这种原因跟别人做。难道真像他所说,她还太小,没长开,那里才细得像一道缝,什么都塞不进去?可她明明已经十八岁了,身体的其他地方跟大人没什么两样。 讶异,茫然,越想越乱。性的事摆在面前,仍像一座雾海中的孤岛,无路可及。 她猛咽了口水,不忍直视地别开眼,手臂捂在自己的上半脸,“你像狗。” 这番动作给了他可乘之机。唇吻落在胯骨,裤腰扒得半褪,只堪堪遮掩腿心的丛林。不许躲,他命令道。语声像倦鸟停在雨后的巢边,似有若无地轻挠,反教她不受控制地蠕动身体,夹紧双腿,侧卧着蜷缩成团。 丰润的臀瓣落进他的掌中,被揉捏成各种形状,又像害羞一般泛出淫靡的桃色印记。松垮的裤子已成累赘,他捧着她的腿,一气呵成地剥了个光。右脚的袜子被顺到剥了,左脚还完好地套着。一只孤零零的白色筒袜,下半身仅剩的点缀,像在说背叛投降。 越退让,她也丢得越多。他自下而上咬至最敏感的腰窝,湿滑的触感像蛇,带着酥魂蚀骨的毒,荡开一片冰凉的孤独。身体反而越发燥热,流过的汗干而复湿,像正在发烧,知觉烫得混沌。 他不顾她的惊颤,像撕扯那样粗暴地撩起衣摆,随她瞪来的眼神,深深愣住。 终究还是注意到了。 丑萌的纯棉背心,没有衬垫的薄布包裹不住激凸小点。下乳的边缘早已兜不住,在整团雪堆的肉上勒出刺眼的红痕。 红杏出墙,没有比此更合适的形容。 “你……”许久,他都惊讶地说不出话,“你该换大人穿的文胸了。穿成这样,简直是衣衫不整。夏天怎么办?” 他的眼中装着一个傻里傻气的姑娘,眼神流露出破碎的痛苦,“都被人看光了。” 她咬着唇快哭出来,“要你多管闲事。都说了今天不行。” “妈妈也没跟你说吗?”他满是无奈,哄着她将衬衣脱下,埋身在颈窝,“算了,等下陪你去买。” 跟一个男人去买内衣?怎么可能。 她不知他只是想找多陪她一会的借口,果断拒绝:“猥琐男,我才不要。” 回应她的却是乳尖上隔着布料的轻咬。 “啊——你是狗。畜生啊,放开我。坏男人。” 无论怎么骂他都不应。舌头依旧细腻舔着,直将久洗磨损的布料咬得半透。 他不会解太过紧身又没有背扣的款式。被又揉又蹭地暗示半天,她不情不愿地坐起来,背对着将背心脱下。 “背上也勒出印子了。” 她才驼着背抱住再无遮拦的乳房,指尖便触上后背的勒痕,再是唇。 爱人眼中,身上不存在什么地方不可以咬。 抱着乳房的变成他的手。她像被把尿一样坐在他身前,双腿折起翻向外,粉红的蚌肉恰好抵着他的枪。她摸了摸它,却被肉棒蹭过阴蒂的感觉惹得一顿酸麻。身体寻着快感不自知地摆动,随后又脱力倒在他肩上。底下的手一片湿淋淋,弄不清是谁的水。 他偏过头,什么都没做,只缠绵地吻怀中的小人。平日她只见他高高瘦瘦,自己被抱着的时候才显得尤其小,尺寸差了一号,仿佛他才是那个外面的套娃。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法纯爱,却好像做了最纯爱的事。 也许插进去也没那么糟糕。她没有像刚才那么害怕了。 “喵喵,我们做爱吧。” 她怕他本想拒绝,又补充道,“如果我在死之前有愿望,那一定是这件事。” 他还是摇头。 “在世人眼中,我们做没做已经没分别了。” 手指抵住她的唇。他道:“但事实上还是有的。就当是我想让你对我的兴趣多维持一段时间。” 她从他怀里滚下来,露出幽怨的眼神。 “我不想你回想起来后悔,会恨我。”他的眼眶微红,眼中雾濛濛的,似要哭了,“毕竟,你是我不择手段也不愿失去的人。” “啊,是吗?”她的容色又黯了几分,一鼓作气将他推倒,骑在他腰间,扶起枪头顶向自己的小穴。 “就算我在这强要了你,你也没法拒绝吧,老处男?” “不行。” 他多少显得口是心非。再如何逞强,顶端已一点点往软肉里陷去。 (二九)朱鸟春窗 “小钟,不行。” 荡漾的语声欲拒还迎。她一意孤行憋着劲,将他吃得更深。但他无论如何不配合。 “你是不是男人?倒是插我,操我,干烂我。” 阴户渐渐传来被强行撑开的剧痛,腰酸软脱力,眼角不自觉地溢满泪水。 他反手抓着被单,仰长脖子隐忍着痛苦,道:“小钟,你在意气用事。”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才进了一点点就彻底卡住。 不行,再来一次。 她抬起屁股,再次对着绷紧的茎身坐下去。 一鼓作气。 这回偏是用力过猛,最后反而整根滑开。 沮丧和痛楚让她扑倒在床。他侧过身抱她,若有所思捧起微红的脸颊,擦拭灰尘般反复轻拂,拂去泪痕,而后又挽过她的手,十指相扣。 “冷吗?”他问。 “热。” 这样的天气根本分不清该打冷热空调。 她又向他胸前靠拢,在他臂间藏住自己的脑袋,“都怪你,痛得浑身发麻了。” “你就这么想要啊。”他刮她的鼻梁调笑,话间藏不住的得意。 “不要了。”她赌气转过身。 她们一动不动地抱着,像渐渐变成两枝枯木。许久都没人说话。小钟摸着他的后背,从男人的肉体感受到不同于自己的韧劲,头顶烈日、背靠群山的踏实感。 她还想触摸得更深,一时恶向胆边生,道:“可以操后面吗?我是说,你的后面。” 他没有拒绝,神色闪烁,像她先前那样暧昧道:“今天不行。” “以后……怎么样的以后可以?” “今天没法灌肠。”他一本正经地解释。 她却为实践的可能性羞得无地自容,“我不是问这个。” “那……” 他宁可被她操也不肯操她吗? 这不是他的癖好,而是他惩罚自己的方式。 自怨自艾、故作镇定的模样简直教她生气,她压着他翻过身,“何必强撑到这地步?我能让你爽,让你忘记自己的失意。我会把你当成此生唯一的男人,接受你不带伪装的模样。” 然而她的告白被视作过激,他改变心意,将肇端扼杀在摇篮里,道:“小钟,忘了我吧。” “就算你想强奸我,无套内射,把我一生毁了,变成你的玩物,我不会怪你。没有你,我活在世上就没有意义。”她带着哭腔继续道。 他的神色为之一震,眼神讶异无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然后呢?”他将她压回身下,“我这样做了,然后你会怎样?” 她无法回答。 “我替你说,一样是死。我想让你活下去,不受伤害、开心地活下去。我不想让我变成你轻贱自己的手段。” 她望见他像兔子一样通红的双眼,哇地哭出来。 原以为自己用性命作赌,抛给他太过沉重的感情,但他心中的枷锁又何尝不重?她至少还可以哭。他却不得不连她的那份任性一并承担。 她环着他的后背,将自己贴上去,“做吧。做到哪里算哪里,我不后悔。” 他服软了。被小孩无所顾忌的棱角刺伤,他没有不服软的选择,第一次在办公室是,现在也是。若不是藕断丝连的情意从初见时就缠上,他或许早已恨了她——现在未尝没有恨着。他想在床上折腾她,总有无数的办法。 心中的恶念被她一字一句道出来,他才真正懂得那有多过分。 忏悔,像是一生都忏悔不够。 他埋下身,跋涉于漫长的世界线,缓缓匍匐进少女的腿心。唇齿在此画定新的锚点,悬着求生索的一线,缓缓探向丛林深处,咬破半熟的桃肉。汁水溅落,又被碾下的舌头卷去。少女未曾被探索过的阴户,再轻微的触碰都足以荡起万丈涟漪。他在凌乱的波涛里始终专注,紧扣着她的手,承受指端纤细的索求,酸楚的震颤。 那双唇,不说话的时候才更会传情,由浅入深,勾描出他的情绪。生气,怜爱,着迷,矛盾的心情同时发生,暗暗预兆更深的不幸。他或许多少想让她理解自己一点,别那么孩子气,一边又宁可她留在无忧无虑地梦里。那场温柔的梦,他的舌头不厌其烦地描绘着,溯流顶向更深的地方,更绮丽、荒诞的渴望。 平躺下来的时候,胸上的峰峦就不见了。它在摊开的雪饼里掩藏自己,教他捉得好不费力。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肚脐再也不像小时候圆扁扁的一圈,赘肉像是耷拉的眼皮。不知何时,腰身变得纤细紧致,肚脐凹成一道竖直深陷。和妈妈一样了。 双腿放荡地大开着,穴中未经人事的紧致已是最后的倔强。往深进不得,他便将整片蚌肉裹在口中。酥麻的触感难捱,像悬在触不可及的半空中,似曾相识又激烈百倍。乳房生长,银屏涨破,每天早晨鸡窝般的乱发,午夜缠如丝的暗叹,作画时无法集中精神的怪想。性欲掉在日常的角落,绵连成此刻的云端。 她好像早就暗暗期待着,他能从无边的寂寞里救出自己。熊孩子想为他变成女人。 “绍钤。”她口齿生涩唤出他的名字。 抬手时,双飞的喜鹊落上窗台,傲然曳着长尾。轻啼与水响糅合一处,再是销魂的轻吟。 她放松,舌头就操得更深一点。 “不要了,会插坏的。”她胡乱踢他一脚,却被正中下怀地捉回。声音是她未曾知晓的娇俏。 他抬起头,像是从才出深水的人鱼,满怀兴味望她,“到底要不要?” 她才不想顺了他的意,撇开头不做理会,“那个……我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酸的。又涩又酸,跟没熟的桃子一样。” “你少乱讲。”她愤然一巴掌呼过去,落在他脸上,却似麻雀般的一啄。 “不信?那你自己尝一下。” 说着,他不由分说吻上来。 她才知被骗得彻底。 当她趴在他的身上,就彻底像只惊惶四顾的猫儿,蜷着手脚探来探去,不知所措。他安抚了许久,她才终于安定下来,含住他的男根,极力深吮,发出噗噗的声响。 没有两下,他痛苦地停下来,“你可以轻一点的。” 她可还记得下面的软肉被牙蹂躏的痛。 “哦?你弄我的时候,也很轻吗?你都咬我了,一直咬我。”她报复般将阳具整根吸住。 他忘情叫出声。 “你好骚,小贱人。”她骂。 他趁她喘息的关口,将她的上半身挺直抱起。唇齿还含着湿淋淋的小穴,两片臀瓣落在张开的指间,白嫩的肉像是即将挤爆的气球。局势倒转,她被迫挺直身板,跪坐在他脸上,宛若等待受刑。 “姑且承认……”她才打算放软态度,他用力一吸,像是要将灵魂都从体内抽空。 她猛然抓着他的胸腹,挠出一道道红痕,“狗东西,你要把我吸干了。” 充血又敏感的阴蒂就快被牙齿磨破。 “好快,这就要到了吗?想尿了?尿在我嘴里。” “什么?” 她没能听清朦胧的话语,只为那飘然的语气暗暗发恼。正想揪住他略失报复,却是身子一空,契合紧密的榫卯竟被轻巧卸去,她泻在他身上,又像枯萎的花瓣那样,褶皱蜷拢。在高潮的余韵里,身体的颤动宛若绵延不止的潮汐。 他翻开手机看时间,随手又拍了拍她光着的屁股。 “色狼。” 白日积攒下的疲惫又泛上来,她累得动弹不得,再也没力气实施报复,只好用身子压着他,压扁他。 可他像刻意要跟她作对一样,非要面对面抱,理顺弄乱的头发,耀武扬威般问:“还要继续吗?” “继续吧,你不是还没……” 她支着手撑起上半身,突如其来的晕眩袭上脑壳,又颤巍巍地趴倒。 大概是一天之内消耗过度,低血糖了。 他抱回她安抚道:“今天累坏了吧。睡一会,会好些的。” “我怕睡过头,晚上就睡不着了。” “别担心,我会看着时间。起来就去吃饭。” 她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终于安然闭上眼。 睡梦中,她又望见刚才那对喜鹊飞过来。他在她眉心轻吻,以为她做了噩梦,安慰地说各种奇形怪状的童话,“我们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指尖绕过呓语的唇边,那一刻他才找回他的梦,“我的娇娇”。 (三〇)慷慨解囊 傍晚补过一觉,第二天,小钟还是从前夜的晚上十点睡到早上十点。醒时浑身都发酸,困意却有增无减。她赖床刷了会手机,不知不觉就十二点。 脑袋饿得发昏,小钟这才下床煮泡面吃。一进厨房,却撞上盛装打扮的敬亭。她化了淡妆,身上是很端庄的套装裙,应该是要去会见什么重要的人。 谈生意?这倒正好,今天她管不着自己,晚上就可以偷偷跑去面基,再偷偷回来。 小钟暗喜。 “原来你在家啊。” 敬亭被逗笑,“你这话滑稽,我不住家里,该住去哪?” “也就……白天看你在家,还自己做饭,很稀奇。你开灶怎么不开油烟机,不怕裙子弄脏?” “热个圆子粥而已,用不着。”敬亭道。 小钟若无其事地切入正题:“你这是要去哪?” “下午得去跟你爹谈点事。” 小钟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原来你们还有联系。” 敬亭转过身关火,手忙脚乱地戴上手套,将锅里的圆子粥倒出,又转回来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 “哦。” 敬亭摘下手套捏她的脸,“少吃你那泡面吧。看你小小年纪,那面色就蜡黄的。营养不良啊。” “我——”小钟不忿,扭头就走。 真的有那么蜡黄吗? 小钟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瞧,前所未有地在意起自己的容貌。 若是吹毛求疵,怎么都能挑出毛病。越看,她越觉敬亭说得对,因为经常熬夜,黑眼圈跟抹不掉的眼影似的,气色也不好。 大钟肯定暗暗嫌弃了吧。 敬亭望着悄然变化的少女愣神,许久又道:“诶,也不用这么在意,我随口逗你玩的。自从你去学校以后,作息规律,面色好很多了。你的面好了,快来吃。” “我才没有在看,洗漱不要时间?你别催啊。”小钟的视线仍未从镜前移开。 可是再怎么看,都不是一时能救急的事。 不能再当蓬头垢面的宅女,今天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了。 小钟回到房间,换上昨晚和大钟一起买的内衣。 一想起当时他那副别扭的样子,小钟就忍不住笑。明明是他先说要来,到商场,反而像是她强迫似的。小钟问他喜欢怎么样的颜色和款式,他死活不说。就是东西捧到面前,大钟也不看不选。 可那又怎么?刚下了床的男人心思太好猜。他进店第一眼就相中摆在店铺最中央的代表款,平平无奇的纯白色,但杯型有设计感,像是环抱的花瓣。细看才见里层,笼纱底下还有刺绣暗纹。 ——一看就不会便宜。 这人实在很有败家的天分,光是这一件文胸,就比她身上所有衣服、鞋子加起来的价格都贵。小钟偷偷翻了一眼商标,就将它乖巧地放回原处。 他看出这番小动作,不冷不热道:“我给你买。” “果然是你喜欢吧。”小钟为猜中他而得意,“反正内衣这种东西,都是穿给男人看的。营销广告总说,不穿文胸容易乳房下垂。其实文胸的支撑,才会让乳房本身的韧带过早退休,变得更容易下垂。” 大钟反驳:“那也不能像你那样。你那个尺寸,不小了。怎么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一样?” 小钟叉腰打断:“为什么不行?我还想露腋毛光膀子上街呢。男人只要够不要脸就可以这样,没人觉得奇怪。不是说,欧美社会的女性不就可以在公共场合裸露上身吗?你在国外没见过?” “只有很少的地方可以。我还是老话,既然知道世界不是理想的样子,做出很少的改变,让自己不容易受伤,并不是坏处。” 略。小钟还像以前那样不服气,但也不故意争辩,只对他扮了个鬼脸。 大钟却将她拎住,唤来正要过来的导购:“您好,请给这家伙量一下尺码。” 小钟拍拍自己的脸,一声不吭低下头。 她在导购姐姐的帮助下量好尺寸,结果是32D。 小钟坚持是量错了。在她印象中,D罩杯已经是波涛汹涌、快要溢出屏幕的巨乳,她可完全不是这样。但当她试穿了这个尺码的胸罩,竟然正好合适。 不只是大小,气质也相衬。少女想要长大的心,埋在花蕊底下,就该是这般模样。 小钟也很喜欢它。 当然,单有上半身不够。最后大钟手笔一挥,给她买了成套的昂贵内衣。 “你不再看看别的吗?只有一件,不够吧。”他问。 她却翘着尾巴道:“下次再说。为什么非要一次买齐?你还欠着我什么呢,可别想着赖账。” 谁都想留着一线等以后,只是现在的光景,谁都不知下次幽会是什么时候。 毕竟,运动会只是漫长的学生生涯中偶然又易逝的狂欢。 他还没见过她穿上这身的样子。 今早小钟戳戳他,问他有没有醒。现在都下午了,他一直没回。 小钟换上这身内衣,站在穿衣镜前,找到一个能挤出沟的撩人姿势,拍照,又调滤镜,打算发给大钟,却发现今早发去的消息,她问他有没有醒,他到现在都还没回。 失落一刹,小钟愣是赌着气将照片发过去,高高在上地附言: 「我高兴赏你的,自己舔着撸吧。」 结果他秒回: 「?」 只有这简简单单一个问号,没发表任何想法。 小钟吓一大跳,卖萌着试探:「你好凶。」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转了好一会,他才道:「不然……你想让我夸你白,还是夸你大?」 而后,他又憋着坏意添上一个词:「慷慨。」 「流氓。我是让你看衣服!衣服!」 火冒三丈的表情包很快刷屏,隔着屏幕,真实的小钟脸上却挂满笑意。 「衣服?不想看,没你好看。」 小钟勉强接受,转而问:「为什么上午不回我消息?」 他道:「刚醒。」 她对他的说法满是怀疑,「睡到下午?给你发裸照你就秒回,骗小孩呢。」 「失眠了。」 大钟总是想了很久,却只说很简短的话。 又是因为她? 小钟越发觉得暧昧中的大钟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笨拙。她都不好意思一直欺负他。 过了好一会,前后两条消息都被时间提醒隔开,大钟又道:「我起来了,去卫生间。」 「啊?去撸管?不会吧不会吧。」她邪笑着挑衅道。 对面的大钟彻底陷入沉默。 小钟为等他的消息,眼睛不愿有一瞬离开屏幕。然后,她意识到大钟或许的确是刚起床去洗漱,抱着手机滚到床上,又是欢喜又是恼。 敬亭从刚才就一直在阳台上,端着咖啡“思考人生”。隔着若隐若现的窗隙与帘幕,少女闺房里的春景,全落在她的眼底。 (三一)蒹葭败壁 既然是二次元聚会,小钟决定打扮得“二次元”一点。她换上一身JK水手服,用银白贝壳的新发绳扎起双马尾。只等敬亭出门,她就像万圣夜的时候,偷用敬亭的化妆品,给自己化妆。 傍晚做好一切准备,小钟满心期许正打算出发,敬亭正好在此时回来,像是憋了一肚子气,一进门就踢掉高跟鞋,将塞不进包的档案袋拿出来,丢去一旁。 敬亭将小钟的打扮上下打量一通,陷入疑惑,“像校服,又不像校服。你这是要去约会?跟什么人?” “啊……不是,就是跟同学,林稚,还有他的朋友,去听音乐会。”小钟语无伦次地瞎编,又转移话题,“我还以为,你要到晚上才回来。” “那得去大剧院吧,路还挺远。”敬亭若有所思,“你和林稚约在哪见面?我送你们过去。” 眼看着真正的去向要瞒不住,小钟的回话更自乱阵脚,“这也不用了,多麻烦你。地铁挺方便的,挺方便的。我们都是各自过去,到大剧院门口集合。” “哪一场啊?”敬亭愈发生疑,手机握在手边,似准备随时查证她的回答。 “交响乐,林稚说那个乐团水平还挺不错。你也知道我是个文盲,根本不会留意这种。”小钟战术挠头,作困扰状。 “看看票?” “电子票,在林稚那。得去那边才换实体票。” “哦。” 两人对峙着站在门边,又是干瞪眼许久。敬亭终于将想说的话憋回肚里,“你先去吧,别让人家等着。” 小钟长舒一口气,看了眼已然不早的时间,头也不回地出去。 敬亭叫住小钟:“哎,你等等。你的伞带了没?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雨。” 小钟闻声,远远回望却并不停步,“雷阵雨而已,下一会就停了,这几天不都是这样?哪有这么好运气,在半路就被淋到了。” 敬亭目送小钟走远,关上家门就开始拨电话。 “钟老师?请问你今晚有约吗?” 电话那边的大钟许久才答:“没有。” 敬亭道:“那正好,你有空的话,晚上我请你吃顿饭吧。关于钟杳,有些电话里说不清的情况,我想当面和你谈。休息日还打扰您实在抱歉,但还请赏脸。” “好,我会来。” 敬亭将时间约在七点。 六点过三分,小钟赶到饭局所在的广式茶楼,已经是最迟的一个。意外的是,大家的打扮都很寻常,坐在一起,看不出这是游戏玩家的聚会。格格不入的反而是她。 也就老南瓜那一头漂染的金毛稍有中二气质,像长毛牧羊犬。小钟很想像在学校那样顺手一薅,但看没人有意这样做,就悄悄坐在八仙桌的角落,观察其他人。 她们的气质多少与游戏中的印象有所出入。声音软萌、总会给大家唱歌的大姐姐或许在现实很高冷,总被嘲笑技术太菜的某人是金融中心上班的精英,线上玩最骚的线下最放不开……但家一致认同,二次元和三次元相差最大的是老南瓜。以前听他说话的声音粗犷又低沉,小钟一直想象这是个肥宅快乐水不离身、宽和如佛的大胖子,没想到本人是个身板羸弱的清秀小哥。他一直说自己都三十多了,完全看不出来。 大家也没想到心狠手辣的小钟本人这么嫩,不过气质倒与在游戏里很像。 该怎么形容呢?萝莉提长枪。 小钟的游戏昵称叫“劝架先问大锤”,简称“大锤”。如昵称所见,她是个狂热的战斗分子,在座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被她杀过,不打不相识。 “现在人都到齐了吧?”老南瓜问。 与他一并操办聚会的姐姐Elsa问:“还有奈酱,给他发消息没回,不知他现在什么说法。” 老南瓜道:“那就按之前说的,先不管他了。一会要来,一会又不来的。” 在线上交流,小钟就隐隐感觉老南瓜似乎不太喜欢奈酱,颇有“嫌她麻烦”的意思。来到现实,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奈酱、Elsa与老南瓜三人在上一个网游就结成好友,三人相约到现在这个新游戏开荒。奈酱早早弃游不玩,或许就与小团体间的矛盾有关。但是为什么?小钟觉得每个人都很好,想不出她们决裂的理由。 众人开始聊理财方面的话:上个月A股跌得厉害,最近开始反弹。医药板块却因美帝即将落实的《生物法案》全线崩盘,原本极有潜力的创新药股一下子变成烫手山芋。某担心未来形势不好,手里的股价一跌再跌,想趁早脱手,但在金融中心上班的大佬劝她再观望。在投资里一味追涨杀跌并不理性,涨跌只是现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创新药是烧钱出成果的产业,它能融资,就能涨回来。 紧接着,大佬从内因、外因仔细分析其中道理。某听得频频点头,于是,下一个人也举着一杯酒,坐到大佬身边,向他咨询自己的理财难题。下一个人又问,如果想自己学习这些理财知识,该去哪里找? 小钟听不懂,只闷闷想老南瓜和奈酱的恩怨。 明明这次是很高档的粤菜餐厅,她也觉食不知味。 直到这餐饭结束,在酒吧见到期待已久的奈酱本人,小钟的疑惑才稍解了。 原来奈酱本就不是小姐姐,老南瓜一直称呼“她”为“他”没有错。 眼前这个“奈酱”皮下的陌生男人,生得还算干净,却是细眼细嘴,掩饰不住的刻薄相。他喝了不少酒,姗姗来迟不说,一来就喧宾夺主吵嚷不停,吹牛、怼人总没有消停。他认同的就是好,没价值就不必存在,一边靠同人画蹭热度、赚钱,一边又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破游戏。 无论怎么说服自己,小钟都没法将这样的油腻男,和自己想象中美少女画师“奈酱”联系在一块。 是他骗了小钟。 奈酱笔下的少女,有种说不出的灵动,人体比例与姿态浑然天成,自有一段含羞带怯的媚态,分外勾人。小钟却一直学不来那种信手拈来又难以模仿的神韵,她的画缺少灵魂。 小钟也曾向奈酱请教诀窍,奈酱答: 「我一般都是先亲身试试,怎样的姿势构图好看,拍下照片,再照着画。你在家里,不妨就对着镜子练习。毫不自知地撩人,对于青春期的少女,应该很容易吧?」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觉出这话底下的恶寒。 小钟难以接受撕裂的现实,躲在Elsa身后,不说话,也不与其他人玩。 好几个人都问小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否需要先送她回家,而奈酱只是再三招呼她来自己身边。 (三二)料见青山 江滨的法餐厅。 来这里吃饭的人,多是享受江景和烛光晚餐的情侣。同行踏入的敬亭与大钟,也被店员误会成夫妻,推销主打浪漫氛围的情侣套餐。各怀心事的二人烦于解释,只默默落座,随便点几个合口味的菜。 敬亭先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大钟,自我介绍道:“我姓李,李敬亭。随便你称呼什么,叫我名字也可以。” “好。” 她浅饮一口柠檬水润喉,“那我也开门见山问了,近来小钟在学校如何,你不会不清楚吧?” “她读书上心许多,没有迟到早退,没有别的违纪,都挺好的。”大钟字斟句酌地认真答复,像是在应对一场答辩。最后,他凝视着敬亭的双眼,试探问,“她在外面又惹祸了?” 敬亭不答。 汤匙搅动沉底的碎叶,杯中风絮大作。 “你没发现这孩子陷入了一场恋爱吗?”敬亭若无其事将汤匙捞起。 大钟的眼神有半秒滞愣,旋而微皱眉头,若有所思望向别处,道:“这我实在不清楚。我只是一个班主任,身份也不方便去问。如果您是想知道,她在学校是否有交往过密的异性对象,我没注意到。” “异性,对象?也就是说,不只是同学,该考虑的范围还包括年长男性?” 大钟不由将眉心蹙得更深,眼神不自觉地四下躲。 敬亭见他自露马脚,反是怒形于色,语气也转得更急更冲,“电话里,你二话不说就答应过来,刚才又迫不及待问,好像早就料定钟杳在外面出了事。可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清楚,她今晚不在家?” 心不在焉的大钟终于被唤回神。今天的他实在有些疲于应付,却未曾想自己的伪装竟已是如此破绽重重。 他不愿多说多错。 但敬亭继续追问:“告诉我,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正在此僵持不下的关节,店员端来前菜,又分别为二人添水。 敬亭稍缓态度,笑着调解气氛道:“你瞧我这人,性子本就容易急,孩子一出事,更是收不住脾气。无心冒犯了。还是先吃吧。” 大钟暗暗长舒一口气,挑了一大块黄油,强迫症般抹满整个截面。他忽然想起这原是小钟的习惯,太孩子气了。 敬亭瞥见他的窘迫,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吃到后半。 敬亭又道:“我以前养过一只猫,名字叫招财,平日放在店里招徕客人。猫在店里放得久了,会渐渐习惯被各种陌生人逗弄,本性全失,将倦怠的媚态当成保护色。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只猫是小钟最好的朋友。因为孤独,小钟不得不喜欢它。但猫的本性教她讨厌。她说这是家里的妓女。” 大钟听着这话,眼中不知不觉暗藏笑意,“这孩子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她好像从不觉得人和其他动物有本质的区别,在她眼里都是‘兽’,区别无非是虚伪的两足兽,或坦诚的四足兽。小钟没法理解人道的光辉、人的尊严。她更愿意将那只猫当成自己的同类,误入人类社会的四足兽。” “有人让她想起那只猫。”敬亭托腮望向窗外,毫无进展地暗示,“然后,她想努力变成人了。” 大钟欲言又止。 敬亭扰碎了浓汤表面的拉花,“你觉得对于父母,孩子该是什么?像一款高智能的小兔,养她终归是解闷的消遣,期待她一定变成某种模样,反而太勉强?还是说,子息繁衍,自然之理,孩子就该作为父母生命的延续,某种崇高意义的延续?” “我觉得,是爱。一种剥去所有可被理解的理由、诱惑或吸引,还会触动的哀怜。”大钟思索着缓道。 “今天下午,小钟在自己房间里,穿了一身很漂亮的内衣,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还拍照。然后就抱着个手机聊天,开心得不行,跟小狗摇尾巴似的。身为家长,怎么都不忍看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低贱地向人求欢,哪怕对面只是戏弄她。你不明白吧?等你自己有孩子,就会明白了。”敬亭的语气从缓变重,再也没法像若无其事的闲谈。 “在学校,我会多开导一下这孩子。” “套话就免了。”敬亭放下手中的叉,“我今天请你过来,不是试探,是警告。我这里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如果你再不收手,我会直接向学校举报。凭你的学历和背景,根本不必来当高中老师。既然来了是图什么?凑热闹不嫌事大的旁人又会怎样作想?举报对你意味着什么,不必我多说。” “嗯。”大钟唇色发白,却不动声色应下。 敬亭稍放低姿态,“还请你放过小钟吧。像她这样的孩子,被家里虐待惯了。随便给点甜头,她就巴巴地跟上来。就算被欺负,也只会自己忍着。你觉得正好下手?可她经不起你折腾。” 大钟仍不说话。 敬亭耸肩而笑,“这算默认了?我倒是很好奇,你会把这事形容成怎样。” 大钟道:“您恐怕误会了。我和钟杳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实在不明白您想问什么。” “好,我把录音关了。这样,你愿意跟我说点吗?就当是为了那孩子。”敬亭说着,关掉录音笔,放在桌上,“平心而论,你看着不像那种借教师职务之便、专摧少女的人渣。我猜,多半是小钟先投怀送抱、你来者不拒吧。” “别这么说她。” 这似曾相识的反应让敬亭默然许久。这两个家伙不仅在难对付的那方面一模一样,连把她当外人都一模一样。她实在觉得有些荒谬,又想拍桌而起,又觉这憋屈的气根本无处可发,按捺着性子端坐。 “你想认真?但你能认真到什么地步?养成外室,然后多耽误她几年青春?”敬亭哂笑,“她只是父母离异,再怎么说,也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千金。或许你想明媒正娶都不够格。” 大钟徒劳地嘴硬,一句“误会”已说厌了。 “若真是误会,你就不会还坐得住,挨我这顿莫名其妙的骂。把话挑明了吧。我最不想看见,小钟不再是她自己,变成附属于你的某种东西。”敬亭到底是坐不住了,“小钟是我唯一的女儿。如果她因为你有什么好歹,不管你后台有谁,我会跟你同归于尽。” “放心,我不会让她这么做。”大钟叹一口气,似终于收拾好心情,挂上完美无瑕的假笑,“因为躁郁,还是精神分裂?初中她停学了一年,这才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也是同样的缘故?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她会自杀。” 这下轮到敬亭哑然无语。 她不明白小钟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跟男人说。小钟已经投敌这件事,明明在出门前就已意识到,但再度被清楚地揭开来,还是刺痛无比。 这场面谈,大钟看似被怼得不敢出声,实际他才是有恃无恐的一方。 威胁的话虽是放了,敬亭却不敢背着小钟真拿他怎样。 就像不能因为沉迷伤身,毁掉她喜欢的玩具? 何况猫已经死了。纵然小钟想找别的慰藉,一时间找得到吗? (三三)破鉴蛛丝 如果没有大钟,她或许还会因奈酱毋庸置疑的画艺,对他有些残存的好感。 可是大钟出现了。 「奈酱」道:“初次见面,如果你觉得继续称呼我为‘奈酱’别扭,我叫胡云峥。你就唤我峥哥吧。” 只有面对小钟,胡云峥才稍微收敛目中无人的语气,似霸道总裁对娇妻露出独有一份的温柔。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小钟是恐避之不及。她很笃信这人有口臭,无论他怎样招惹,她都不探头。 胡云峥毫不死心,也不管其他的小姐姐坐在中间,伸长手挠小钟的头发,“这么见外干什么?怕生吗?来聊会天,熟悉了就好。你今天为我打扮得这么漂亮,我都明白。”他举起空玻璃杯一晃,“来这边坐。” 小钟无动于衷,他便绕了一圈坐到小钟身边,“你喝酒吗?还是我给你倒点软饮?” “盐汽水,我要无糖的。我自己来就行。” 胡云峥将倒满杯底的葡萄酒倒去,将酒瓶放回桌的时候,又趁势往小钟身边靠,两人的膝盖几乎挨在一起。她如坐针毡地跳起来,“我去上卫生间。” 五颜六色的光束旋转。震耳欲聋的乐声化成液体状的实物,灌满整个空间。卫生间又是浓郁的劣质檀香。小钟晚饭吃得太满,这会已恶心得想吐。 手机的聊天列表没有新消息,小钟却误以为网络不好,一遍一遍下拉刷新。 大钟去了卫生间就一去不回,像是掉在里面。 她憋着口闷气将他从消息列表删去,又从寥寥可数的好友间把他捞出来,将自己所在的酒吧发过去。光秃秃的一个地址,此外一句也不说。 回到桌上,小钟猛灌了整杯盐汽水,四顾一周,胡云峥不知何时又跳入视野。无论小钟坐到哪,他都要黏来身边。小钟一再躲避,他还恬不知耻地靠近,直到将她逼入墙角。 “你会唱歌吗?”胡云峥问。 小钟低着头,开启一把消消乐,嫌弃地不愿回答。 胡云峥又提高嗓音,“这唱的是什么玩意?鬼哭狼嚎。现在就流行这种音乐?” 小钟无语。其他人也各玩各的,不理会他。 胡云峥继续道:“你最近算是小火?那种无厘头的动物故事,虽然不像话,博人一笑倒是好的。现在上网都是些和你一样的中学生,被她们喜欢,也是自然。” …… “干嘛不趁热度还在多发点东西?互联网忘记一个人很快的。你这样玩消失,再回来可就过气了。” 小钟忍无可忍地瞪他一眼。浑身的雷都被踩爆,奈何可以骂的点太多,她一时竟不知从何骂起。 胡云峥也面露不快,“大人跟你说话,你就这个态度?” 小钟啧声,“你也真好意思。” 在家里可没人敢这么对她。大钟也不行。 “在我面前充大人,你算老几?” 此话一出,角落的气氛剑拔弩张。胡云峥神色阴鸷,眼中满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怨愤。 想吐的感觉更强烈,头也有些发昏。小钟嗅出不妙的气息,正想打电话求助,让妈妈或大钟来接自己,手机却被抢走。她伸手正要夺回,晕眩没有防备地袭来,像雨前的乌云,黏糊糊的浓痰,闷得人喘不过气。 男人察觉她的异样,反将伸出的手臂折弯兜起,按住她的后脑勺,明知故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还……” 不知怎的,四肢使不上劲。喉头焦灼,嗓子几乎哑了,也发不出声。连眼皮都重得抬不开。明明嫌恶至极,她也只得任男人抱着。冷汗渗了满背。 一定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八成是刚才那杯汽水。 好烂俗的套路。可降临在自己身上,却是如此无力。 世界的颜色一点点变暗,形状扭曲。 其他人在四方的桌边堆成肉山,似已离角落的她很远。 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只有骰子声轱辘辘地作响,盖过喧哗的音乐,仿佛就在她的脑子里死命摇转。前后的人都笑得欢。三个五。四个五。六个六。好啊六个六,你是真敢叫。给他开了!这不开死他!牛,牛皮啊,正好六个。我算明白了,这游戏该叫撑死胆肥的,饿死胆小的。只要敢叫,梦想就会实现?再来!三个五。开!七个二。给我开,还不信了! 胡云峥将手放在她的胸上,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大蒜味的语声绕在耳边: “好大,小小年纪,怕是没少被脏男人揉吧?不过你该知道,我更喜欢少女的贫乳。早知两年前就该下手的。被人操到长开的婊子,想好怎么补偿我了吗?” 小钟说不出话,才稍缓过神,便极力挣脱,瞪着眼愤然盯他。 她们之间好像有些误会,从刚才起,就全是莫名其妙的话。 胡云峥对上她的眼神,气急败坏将人甩开,“我的粉丝多了去了,又不缺你一个喜欢。如果不是你说自己是初中生,我还真没兴趣理你。不然,你真以为是你那三脚猫的画作被我看上?可根本没人像样教过你吧。连基本功都弄不清楚,野路子出来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真是可笑。” 好歹奈酱曾是她在绘画道路上白月光般的人物。如果不是“她”,小钟大约早就不再画画,仅有的能力都要失去。 原来在他的眼中,一厢情愿追寻奈酱的执着,只是可笑。 是她自欺欺人的妄想。 只是真到撕破脸的这一刻,小钟倒不觉梦碎有多痛,只是冷冷清清地意识到,世界永远是同一个世界,无论在现实、游戏还是匿名社区,都不会变。 没有净土,没有乌托邦。 胡云峥没有给她留多少喘息余地,又将人揽回身侧,“也不用这么抵抗吧。虽然是掉价了,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愿意为我牺牲,我不会亏待你。” 小钟极力恣着双眼,嘶哑威胁:“这还有人呢。你再敢过来,我就——” 胡云峥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向众人道:“这家伙好像喝醉了,我先带她去下卫生间。”说着,他将失去抵抗的小钟裹在臂间,往门外拖去,“你说得对,我们得去没人的地方。” (三四)久惯风月 大钟与敬亭别过,缓缓踏上临江长道,独自喝闷酒。 本该在昨天就做完的工作,原样不动留到现在。下午才刚起床,他就被热心竞赛学习的学生缠住,线上讨论习题,不知不觉天已微暗,刚想坐下来继续备课,就接到敬亭的那通电话。 的确像被猜中的那样,他心烦意乱,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做别的事,约莫六点钟,就已经来这附近等。无所事事的时刻,他终于能停下来,观察这座匆匆生活的城市,没有缘由地悲从中来,然后,想念她。 交通发达以后,城市里的各处都兴起大小不一的商圈。附近的老城区反而显得疏冷落寞,许多铺面一旦关门,就不再有新的店开张。它们一直保留着迁走时的模样,墙纸被揭去半角,从中撕裂,却还无人收拾地挂着。 他从小便熟知的公园、遗址、博物馆,被布满青苔的苍翠古木,修成精的肥硕红鲤,半新半旧的古建筑,破漏的瓦片屋顶与蓝白夹芯板,巢泥与枯黄落叶……映在往昔繁华的记忆里,这些毫不起眼的事物,反成最显眼的印记。 天气好的时候,或而有穿着汉服前来拍照的人。今天虽是周末,天气却沉闷,比恍若盛夏的昨日降温不少。只有孤冷的淡紫夕阳还算可观。落日即将沉入长河,光在水天之际撕出裂口,从中心一点一滴渗出柔情的浅粉,奶油浮沫般,流淌不止。 在渐次点亮的灯影里,他看尽整场日落。一片蜷曲的嫩叶坠进掌心。空气微潮,像是小女孩浴后沾湿的发稍,流露着自己未曾知晓的叛逆,青涩温柔。 他早已过了对女人心一无所知的年纪。时间与阅历会自然带来细腻与敏锐,难以言喻的悟性。气呼呼的小女孩总将想搞破坏的心思写在脸上,用尽全部的力气扮凶却无杀伤力。裸裎相对了无淫狎念想,不过是顽皮偷食的新奇窃喜。她在害羞,耳垂烧如樱珠艳红,却偏装作什么都懂,恨不能将他生吃了。只要一转过身,小尾巴不经意就掉下来,想被注目的本意,出卖得一干二净。 吃饱的刺猬在怀间睡着,终于没有顾忌,翻出柔软的肚皮,诉说求爱的甜蜜心情。她半抱枕头,张嘴呼吸,嘴唇吐泡泡般翕动,像口中含着块甜掉牙的糖。他一直痴守在旁,没有睡去,直到她缓缓苏醒,才翻过身装成睡去。 “水。”小公主娇气地使唤道。 他却道:“先醒了就自己去拿,我睡会。” 小公主不依不饶推着他撒娇,“这不是醒着嘛。大懒猪,快起来,太阳公公落山了。” 话如此说着,她猝不及防在他紧致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嘿嘿嘿,翘屁嫩男。”她满面含笑,又要挥手拍他屁股。他这才翻身起来,将不安分的小手制住。 她马上抬高眉头,睁大双眼,露出泫然欲泣的可怜神情。 忍让变成不假思索的习惯,就会渐渐忘记这温柔原是出自本性,还是假装。他只是很无奈,没法为一点小事拉下脸凶她,“小钟,你不乖。” “摸一下又不会怎样。不会是你连捏屁股也能硬吧?欲求不满,色狼,变态。” 他无计可施,用吻堵了她的嘴。 唇上的伤还未好,又被狠狠地咬痛。他不得不松开,湿漉漉的杏眼却盈满了嗔怨,“你主动亲我就为了不让我说话啊,坏男人。我觉得自己被玷污了。” “那怎么办?”他明知故问,果然还是没法心甘情愿让她捏屁股。 她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缠上去,“要亲回来。” 两人一个迭一个滚在床上,直到再亲下去就出事的程度,才藕断丝连地分开。 他问:“昨天累坏了吧?两场四百米,还有跳远。” “是呢。”她扬着下巴撇开头,做出不屑的模样,一边又忍不住眯眼偷觑他反应。 “我给你按一下。”他将她的一条腿放在膝上,从小腿肚最结实的肉往外揉按。 她接受了,但不过一会,神色又古怪地躲闪,“你可以下手再重一点的。又不是一捏就碎了。” 他刻意重按两下,心不在焉地抬眼望,很快又照原样轻飘飘地揉捏。少女像气球一样,又撑起来,将腿抽回,道:“色狼,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想借机摸我。” “嗯,我反省。” 她一脚踩在他的胸间,伸腿缓缓踩倒,“反省个屁,谁让你反省了?你就是个大、木、头。肚子好饿,我要吃饭,快带我去吃饭。” 哀伤就像雨后的蘑菇从心上长出。无以名状却无法忽视的空落,就像失忆症患者忘记了自己失忆,想要找回也无从找起。 一溜烟的功夫,她就将校服套回身上,转过头说,他的衬衫领没有理好,后半被压在里面。他正想自己整理,她已经跳上床沿,趴在他背后将领子翻正,像只爬墙张望的小动物挂在肩头。耳边风缱绻地吹,他又被她缠倒在床,像漂浮在一片水里,本该映在水中的倒影,反过来趴在他身上。 “下次,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就算你想操我,我……我没关系。下次,我会准备好……”她咬着唇,声音越放越轻。 “那也不用你去准备。”他迟疑很久,明知这是在犯禁的歧途上越走越远,还是心软许诺给她,“反正联系方式都有,有需要就叫我吧,我会来陪你。我的上班时间你也清楚。” “只是陪我?” “嗯。” 最后那一揽的风情,太像是甘醇的清酒,是苦是甜,道不分明。换作另一个不幸的平行世界,早识风月的少女,已被命运推着,沦落成一位寂寞的幼妻。她会为压抑的不甘去买春,也卖春,轻贱皮囊。真正的动情却成遥不可及的奢侈。 若真如此,他是否就能毫不犹豫带她远走,献尽平生最后的轻狂? 他想占有她,想要她长留在身边,保有野蛮生长的本性。 或许是错,错得离谱,但他至少还知道,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不该白白空过。 二十一点三十三分,他收到她发来的消息。 大钟走下台阶,迎着狂风,步入顾影闻声的幽暗桥洞。他决定去找她。明知放心不下、多管闲事只会遭她嫌,他也要去。 “我来接我老婆回家。” (三五)白羽沉烟 小钟被陌生的男人裹挟着,恶心的触感让她想起才降生的动物幼崽,散发着异味,没有皮毛覆盖,贪婪索求。古怪的饮料让她没法抵抗,手徒劳地扒住墙纸,扒住沙发,扒住金属隔扇,但终于一一滑开。她的身体越来越沉,全靠胡云峥拖着才能前行。 拖拽与挣扎之间,小钟很快被弄得衣衫不整。系在裙里的衣角扯出,胸前的纽扣崩落,显露胸衣的一角。胡云峥不管不顾,更将咸猪手贴在裸露的腰间。她感到某种金属的质感硌进皮肉。在他的手指根部,微微泛凉。是戒指,戴在无名指的婚戒,她想起来了。 但那又怎样呢? 嗓子越烧越痛,自己或许会就此失声。眼前是绝望的朦胧。 意识的反胃呕吐着混乱的造物,太过写实的梦境,或太过扭曲的回忆。步行街上华光闪耀,人群摩肩接踵,像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推倒一块就是推倒全部。醉汉一脚踩空,倒在酒吧门口的劝架标语上。那话直白得讽刺,又有些幽默——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她在惨白的强光下狂奔,回头的时候,发现历史倒退至十多年前。 她不情不愿成为绍钤的妻子。包办婚姻,还是奉子成婚?总之并不幸福。他不回家,她兜兜转转地找寻。直到某天,她发现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成为一名作家。作品用假名刊登在报纸上,可她一眼就认得出。文法混乱不堪,像遍地零落的水晶碎片,同时埋葬着历史遗迹和舶来品的荒原。有人喜欢这样古怪的风格?似也不像。 那些文字的意义只是让她看见,让她痛得肝肠寸断。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迟迟不回来? 透明花房里开满纸花,她走在回环的廊道上,打开每一扇门都找不到他。玻璃围成的墙面映满她的画,少女却失去自己的形体。原来她在画中,玻璃的外面才是世界。 怪不得没有他。 少女没有意识到,他或许是最后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但经此一事,她连他也要失去了。 好痛。像是蒸发成一片泡沫。 放开我。 救救我。 她不顾一切地嘶吼,摆手扫落桌边的空瓶。大脑在颤抖,世界在晃动,打碎枷锁的情绪流光溢彩。 声音引来诸人侧目。 四处张望的西装男人跑来她面前,一把将小人夺过,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 “别怕。” 老南瓜也上前来。他喝得有些上头,浑身散发着“我就知道”的怨念,本想劝止胡云峥,见此却调转矛头,拽起大钟的衣领扬手威胁,问:“你哪来的,想对人小姑娘做什么?” “无关人让开,我来接我老婆回家。”大钟道。 话里满是正宫的傲慢、愤怒和厌烦。 老南瓜听了正皱眉纳闷,大钟已趁机将他从身上撕下,对着胡云峥的脸就是一拳。 胡云峥歪着嘴角,轻蔑反问:“老婆?你说这是你老婆?可她不是高中生吗?” 这话声音极大,强调又怪,几乎是说给围观的吃瓜群众听。 一时间,四周满是意味复杂的目光。 的确,身为教师来酒吧捞人,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编这样的谎话也在情理之中。大钟只是失算,她与这群人的交情比他预想中深得多。她像捏猫肉垫那样捏了捏他握住自己的手掌,聊表歉意。 大钟无心辩解,只侧头看小钟一眼,扶她缓缓起身,压着脾气柔声询问:“能走吗?我抱着你?” 胡云峥继续混淆视听,贼喊捉贼:“慢着!她认识你吗?她自己说要跟你走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熟人?这么蹩脚的谎话,还想将人带走?”又转向老南瓜,“狗昊,别让他带人走。” 老南瓜无奈叹问:“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同桌的小姐姐给小钟递来矿泉水,才刚开封的。她只抿了一口润喉,就让大钟拿着瓶子,“绍钤,走……” “你不用出声。”大钟揉揉她的头。 胡云峥见此情状却恼羞成怒,上前拽了小钟的手臂,意要强夺。大钟眼疾手快,矿泉水瓶对着他的脑门连砸几下,又一脚将人踹开。他武斗不过,只好隔着几步远,疯狗似的乱吠,“这就是你的脏男人,之一?婊子。” 小钟瑟缩向大钟地背后,这时,Elsa默默搭着她的肩。她回头望,还来不及说什么,大钟已撩起袖子上前,将胡云峥撂翻在地,踩住他的嘴,灭烟头般来回碾了两下,“嘴巴放干净点。” 一松开,胡云峥索性在地上滚来滚去,撒泼耍赖,“既然是一路人,何必故作清高,还玩英雄救美的把戏。” 大钟转回去又要踩他,这次却被老南瓜拦住,“给兄弟一分薄面,继续闹下去,惹来警察不好收拾。” 胡云峥歪着通红的嘴,怒目圆睁,故意提高的怪调像是大内宣旨的阉人,“狗昊,你竟然不帮我?对啊,警察,你先打我的,我要报警,报警!幺幺〇!” 说着,他从地上暴起,趁大钟挽着小钟转身,张牙舞爪反扑过来。 又是夹在中间的老南瓜遭殃。他终于也被惹得火大,抄起一瓶酒倒举,劈头盖脸就往胡云峥头顶淋下,“你他妈的快冷静吧。我就知道跟你玩游戏准没好事。以前你跟我说,是别人姑娘死缠烂打,用自杀威胁,出轨不是你情愿,只是为救人一命,真是这样吗?” 胡云峥装作没听见,反而一个劲挑软柿子捏,指着小钟骂:“你们以为这小贱人是什么清纯玉女呢?我两年前就已经认识她,早就被我用药睡烂——” 老南瓜也听不下去,给了他一拳,“今天挨打,是你活该。” “呵,一个个的狗仗人势,落井下石,谁不会啊!我要把你们全部送进局子!” 胡云峥被打退到桌边,瞥眼却恰好瞧见反着银光的水果刀。老南瓜见他眼神不对,慌乱中又推了一把,阻止他拿刀。谁知这却让他更没有底线,赌上一切都要做最后反咬的那个。他还没有输,对手必须在他之前放弃角逐。 刀柄正向着他的一侧,岂不是上天的眷顾? 胡云峥抢先一步握起刺刀,冲出去刺向蹒跚离去的两人,中二无比地大吼一声: “狗男女,下地狱去吧。” (三六)希望之花 刀刃不是冲着大钟,而是毫无防备的小钟。 大钟闻声转头,胡云峥已近在身后,只得护着小钟堪堪后退,用矿泉水瓶将刀架住。霎时间,水从裂口处飙出,溅了胡云峥满脸。他一愣神,大钟便将破瓶子丢开,捉了手腕将刀夺过,反手就向胡云峥扎去。 夺刀的一番角力几乎让胡云峥扭在一旁的桌边,正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刀刃一往无前了无退意,气势汹汹的杀意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方才他举刀只是一时冲动、不想认输,夺刀的男人却是真的想杀人。 胡云峥本能地害怕了,像只扎破的气球变软脱力,扑通一声滑跪在桌下。 刀落在黑石桌面。小钟踉跄回步,拉住大钟的衣角。 旁观的男士一拥上前,合众将胡云峥按在地上。大钟将刀交出,缓缓退后,对地上的男人道:“道歉。” 胡云峥终于像条死透的蜈蚣,躺在地上不作挣扎。但无论落得多狼狈,他似乎都觉得自己处在聚光灯中央。哪怕被踩过的嘴像小丑,他还咧开来惨笑,“真有够装的。” 小钟向大钟附耳说话,大钟转达:“她说,这里没人想看你表演。” “喜欢演戏的不是你吗?要这么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大钟稍微活动手腕,不耐烦地又说一遍:“跪下,道歉。” 胡云峥看着大钟组织语言。但他避开眼神,“不是对我,对她。” 小钟却是摇头。 大钟没有听劝,“凭你有一张嘴,就可以随便造谣侮辱女孩?她跟你素昧平生,你却要举刀杀她?” 胡云峥说不出话,低垂下头,也不知是不是被身后的人按着。 小钟又觉出一阵恶心,无心听胡云峥道歉,只想拉着大钟赶紧离开。 两人来到卫生间。小钟扶着洗手台吐,几乎将晚饭吐了个干净,又故意灌下许多水。大钟在一旁默默等,面容冷淡凝望镜中,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小钟精神稍稍回复,对大钟道:“那个人就是这样。在网上发现别人给他的画留恶评,他也会亲自下场吵架,骂得对方说不出话。以前还觉得纳闷,为什么一个温柔的姐姐遇上这种事就变凶,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大钟没有说责备的话,张开双手抱她。 被熟悉的香味环绕着,小钟才缓缓放松一直紧绷的肩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大钟道:“刚才听他们聊,那个人还有别的前科,直接爆到网上怎么样?” 小钟后退一步,“报复他吗?这样又会被死咬着不放。我猜,无论是谁这么做,他最后都一定会怪到我的头上。” “你想就这么算了?” 小钟讶异地看向大钟,歪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敲在镜面上,“你很生气,为什么?” “他那么说你,编造根本没有的事,我怎么不生气?” 大钟转头不看镜子,却正好撞上小钟的目光。他为她眼中的冷静而退却。 见识过梦碎的少女仿佛在一瞬之间成长了,不再像平时那样大闹,反而淡淡接受所有残酷的对待,就像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再正常不过。她知道世界不会因为自己的反抗就变好,所以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奇怪的药只是让她身体不适,神智一直清醒着。反而是他做的许多事,太过激了。 如果胡云峥在最后的一刻没有害怕,他或许已经一刀下去。 是她一直在背后揪着自己,成为他的支柱,让他不至于真的走火入魔。 大钟深呼吸平复心情,依然从镜里若有所思地望她,“今天的你很不一样。” 小钟不解,“我一直这样,是你对我存了某种误解吧?说说看,你一直以为我是怎样的?” 大钟略作思索,最后欲言又止,“不想说。” “告诉我嘛,不然就会超级在意。” 小钟意识到自己又在向他撒娇,顿时反悔,垂着双手将包提在身前,乖巧站正。水灵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大钟不免又是一怔,转眼却像感同身受了那份痛苦,心悄然开裂。 悲伤是落在灵魂上的伤口,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只是被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才经历过彻骨的背叛,的确很难再将自己的希望寄放在别人那里。她想用温柔拉开距离,将过往的那些悄悄收回。 这样的变化,与其说是成长,不如说是因噎废食,因为怕痛就将自己封闭起来,抱成一团。 他倒宁可她是长不大的小孩,遇到承受不了的状况就跑来哭,让他收拾残局。 “心里难受就哭吧。向我撒娇、撒气都好,没关系的。”大钟再次抱她。 小钟不知所措,从他手臂底下钻出来,“我……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吗?我不知该怎么解释现在的心情。这种时候,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改不过来。” “你不用解释,不用理会我,把我当成某种玩具就好了。” “玩具?恋爱模拟仿生人之类的?”小钟对这话饶有兴味,但好像一思考,头又开始作痛。她只好轻倚着他,“你是这么定位自己的。反正没法从我身上期待什么。日子太过无聊,偶尔逗乐解闷也好?可我不是你可以随便抱走的流浪猫。” 大钟垂首,小钟用自己的额头撞他。 这样做会让他变笨,还是让她变聪明? 殊途同归,他没明白这是想做什么。 趁时停魔法没有失效,小钟轻咬他的唇珠,没有了曾经的莽撞、不解风情,而是找寻一种不曾知晓的味道,变换着法子,浅尝辄止地挑逗,在他勾住她以前逃走。 “利用了你,很抱歉。”她想自己知道了怎么吊住他,用都市中饮食男女相互算计的方式,“我该回去了,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小钟微微点头表示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去。 但他叫住她,“头发乱了。” 脚步一顿,不管不顾继续走,走出两步,小钟还是跺着碎步回镜前整理。 小钟解散头发,重新挑好头路,先绑一侧,大钟顺势就接过另一侧发辫,轻轻束拢,套上发圈。 歪着的头摆正,左右两边完全不对称。 大钟见状立马抬手,想将自己扎的那边解散,小钟却指挥他去重扎另一边。 那边正好是背光的角落,还不得不反手,大钟梳了半天,要么是发缕从指间漏出,要么是定不好位置,最后好不容易扎上,又被她说太松,蹦了两蹦果然垮下来,低了一截。 “我站那边,你转个方向怎么样?”大钟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小钟没有听懂,跟着比划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回到原地。 然后,她像是恍然大悟,“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我看起来不一样了。”她将头发全部解散,像平时那样全在脑后扎成一股,“这样,就又一样了。” 大钟啼笑皆非地舒一口气,仿佛方才的忧虑、不忍,都只是单方面的多心。他不知怎的较真起来,“我不是说头发。”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说头发。” 她的眼神也变认真,没了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我也很意外,你竟然会为我做那样的事。” “吓到你了?” 小钟摇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一旦察觉自己的利益将受威胁,就会马上抛下我离去。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像我这样的人?我只是我,代表不了别人。” “对不起,我对世界的想象太贫乏,看到空缺,就想先把你放上去。你寓意很多事物,我想象的,得不到的,意难平的。你在我眼中是很特别的存在,就像……” 话说到要紧之处,唇齿却相互绊了一跤。她发现这样听着像表白。 “嗯?” 胜负欲升上来,她赌气撇头,“不告诉你。” 但他果真不再追问,似对答案没有兴趣,她又急得非要说给他听—— “像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三七)流泪猫猫 人生没有彩排,没有预演,小钟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好的,未来会不会后悔。 这件事让她们建立起超乎寻常的关系,像是同守秘密的共犯者,在背弃世人的境地中只能依恋彼此,畸形地共生。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是用这般痛苦或绝望的记忆相互结成。 确凿无疑的回应让她不敢轻易向他靠近。她怕传达不好自己的心意,怕他也会难以承受她的绝望,怕自己太过笨拙,一不小心就将太过贵重的感情摔碎。 太过谨慎反而会画地为牢。 酒吧街的尽头停满各色车辆,人流络绎不绝。交警就在不远处的路口执勤,被查出酒驾的司机明目张胆地破财消灾。广场上的喷泉落幕,繁灯如昼的店铺失却光彩,只有板房里的便利店还开着。 小钟没有想好要买的东西就拐进去。果汁含糖量太高,茶饮料会睡不着,无糖盐汽水……现在的她还有些后怕。其他零食也吃不下。 结果转了一周,手中仍是空空如也。店员热情地上前搭话,问她想找什么。她这才感到自己应该买些什么再走,目光移向收银台旁的货架,薄荷含片、口香糖、一看就不好吃的半价薯片,再是避孕套,超薄,极致体验。 小钟下意识地咽口水。 一路跟来的大钟拉她出来,自以为是道:“别再抽烟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买烟?”小钟微恼,将他丢在后面自己走,“都说了,等下我自己会回家。只是现在头有点痛,想吹吹风。” 大钟理直气壮地回绝:“你现在这样,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人?大晚上的,万一你在大街上昏过去,被人捡走怎么办?” “我已经清醒了。”她停下来瞪住他。 冷淡的眼神却在相视间逐渐化软,显出藏在冰下的哀怜。他叹息问:“你要去哪?” “跟你没关系。” 正好走到十字路口,两个红绿灯即将交换,小钟决定在这里彻底甩掉跟屁虫。 她假装要过黄转红灯的那边马路,领着他在斑马线前站定,余光瞥往另一个方向。直到那边的绿灯开始倒计时,她迈开腿飞奔过去。 大钟早有预料,在她踏上斑马线之前就将人兜住。 “你想去哪?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表面从容作态,语声却难掩疲倦。他将错全怪在自己头上,手怯怯地伸出来,又不敢贸然抱她。雾蒙蒙的眼似快哭了。 她不忍看他甘愿卑微的模样。 这一路跟她也好,误会她买烟也好,最后甘愿低声下气也好,这些反应无一不是将她当成需要重点看管的问题小孩。大人眼中的事情就是如此,只要一度被贴上顽劣的标签,再不能省心。 他对她的感情,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照顾和垂怜。因为她一个人会把事情弄砸,因为她看似逞强其实脆弱,他放心不下。 结果好像又回到原点。记得她的父亲还没与敬亭彻底决裂的时候,为求原谅曾说:敬亭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但小三太可怜了,没他不行。颠倒责任感的借口让小钟恶心,连柔弱的气质一并厌恶。 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逃不过被人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若是她们晚十年相遇就好了。 小钟盯着他缓缓后退,在他眨眼的刹那毫不犹豫地跑走,向树影婆娑的古刹近旁。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三个人,此生最后的家庭出行。 时至今日她都在疑惑,被孩子硬绑在一起的那两人,竟也能心平气和一起散步,闲谈十多年以前的城市。她们少年时的这条路还只有两车道,节庆时汇聚各色各样的江湖艺人。每年的元宵,妈妈都会带她转十二生肖的麦芽糖画,买六块钱一杯的丝袜奶茶,一边啃糖画一边听戏,抢藏着灯谜的绣球…… 但自从马路扩建成六车道,这样的景致就再也没有了。渐次移植过来的香樟与茉莉寂然不语。往昔的烟火气化成禅意。闹市与古刹,原来也只有一墙之隔。 无趣老男人的灵魂,干瘪得只剩酒桌上颠来倒去的吹水。三人无话可说的情境,父亲又念叨起说过几百遍的谈资:“这座寺里的佛舍利听说很灵,能预见人的生死。我一个朋友不信邪去看,吓得半死,没过几天真就下去了。要我说,神佛、因果这东西,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凡人要求保佑啊。” 敬亭很不客气,“为了求得保佑才去求神拜佛,实在算不得虔诚。这种祈求有什么用?想来菩萨也是当成垃圾信息丢掉。人不如信自己。” “人的本性如此,谁都想不付出,却占有更多好处。求神明保佑,有什么不对?” 父亲明知自己不如她口齿伶俐,却无比介怀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就是辩不过,也要硬辩两句。 她忽然也想去寺里看一眼那枚舍利。也许天意会给出最合适的答案。 十年前芽似尖角的小树终于成长得遮天蔽日。就像长大的人不得不冷静成熟,它们也张开自己的怀抱,任由快要死去的藤萝绕上身,掩去枯萎的伤口。 疲倦就像灰尘一样落下,黏糊糊的,拂不干净。 积在枝桠间的宿雨也雪上加霜地坠下。几滴打在肩头、发间,不一会的功夫,雨像乱珠般地越坠越密,坠得发沉。她茫然站在树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是以前的积雨,是真下雨了。 马路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微黄的光,在雨里缓缓晕开。 不知是在期待哪一种不可能的奇迹,她转回头望。 大钟还不声不响跟在几米以外,神情忧郁,像影子一样悄悄地藏在暗处。什么傲气,什么棱角,全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冲没了。 “你带伞没?”小钟低着头问,故意不去看他。 他怯怯地不说话。她只好抬眼望。他摇摇头。 “现在怎么办?”她问,手指在头顶立起挡雨的小尖。他马上撑开手里的西服,盖在她头顶挡雨。 “你遮一下就好,我没关系。”大钟别扭着走回雨中,拉起她的手腕,寻找能够躲避的檐下。 外套挡出少许安宁与暖意,雨声咚咚地敲着布料,隔得闷顿。小钟半推半就跟他走了两步,忽将外套揭了,拽他停步。 雨滴溅落粗野的木石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是各怀心事的相望。 示弱,避退,点到为止却绝不逾越的关心,这就是成熟男人的应对? 淋湿的大钟像流泪猫猫。直觉微妙地说,他在怄气,只是觉得自己身为大人,必须让着她一点。 就那么指甲盖的一点。 她执意一个人走,他还不是一直沉默,什么都不愿说。 哪里像大人了? 小钟拉着他站进树影下,“等雨停。”雨看起来一时不会停,她又改口,“等雨小点。” 她拿出手机,一边擦拭积满雨水的屏幕,一边打开社交软件,找到奈酱准备拉黑,又看见他主页置顶处那幅卖出好几万元的大作,下意识将手机黑了,仰面对大钟道:“我最早学的是国画。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他的一位画家朋友家里。我每次都会偷吃花花绿绿的颜料,吃得满脸都是。后来两个人就说,这孩子和画有缘,要不就让我学画吧。后来家没了,我几乎放弃了这件事。上半年,我跟那个人待在一个圈子里,才开始随手画些同人图。现在好像又没法提笔了。他说以前认可我的画作,都是假的。” “第二次因为别人的过错放弃自己?” “也不是这么说。一般遇到这种事,很难不沮丧吧。” 大钟轻笑,“小事使劲折腾,大事缩得比谁都快,这样只会让自己受更重的伤。” 小钟寸步不让地回怼,“那你算什么?小事使劲忍让,大事闹得比谁都疯?” “所以说,让我去收拾欺负你的人,不是正好?你的战场不在这。” “不认同他作画的方式,就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画下去,走到更远的地方?要是真能做到就好了。” 夜雨混着香樟和泥土的气味,阵阵泛出冷意。 “做得到。我会一直陪你、支持你,直到愿望达成的那天。”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过寻常,受冻的小钟思考变慢,许久才不敢置信地反问:“一直?” 大钟却转移话题,“我读过海明威的那部小说。乞力马扎罗山的西峰是神明的居所,一只花豹锲而不舍地跑来,死在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三八)潮湿夜色 人与人之间自然而然地带有磁场,相处成怎样,有时并非本心的选择,而是磁场的牵引使然。这场感情游戏必须有输赢。所以她们时而咬牙切齿地相恨——她恨他更多一点,时而又意外地心有灵犀,喜欢同样的事物,染上同样的习惯,在同样的时刻望向彼此。 原以为那些恶意中伤的话语会让一切完蛋。所谓贞洁就是如此强横的枷锁,造谣者空口无凭,听者就有理由嫌恶地退避三尺,无辜的人却要自证清白。好在他无须她的解释,共犯者的磁场让她稀松平常地道出事实。他始终与她站在同一边。 她不能是与己无关的事物。早在来的时候,他就做好输掉一切的觉悟。 “不等了。”大钟扣住她的手,看了眼外面的雨,又看向湿漉漉的少女。 她微凝着眉心回望,未曾意识到眼下的自己是怎样狼狈。雨丝浸透衣物,寒意沉沉地贴住身体,涂抹出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的胸罩状若蝴蝶,白玉的轮廓只见一隅,已有观山海意。裤腰的蕾丝悬在两侧的胯骨之间,轻压丰腴的小腹,掩在深蓝的裙下消失不见。裙摆似蔫垂的腐叶,白丝溅满污痕。 像鹿一样的眼睛不见了敌意,换以探求的执着,“你刚才说,一直?还有……‘老婆’什么的。”她似觉这样的话由自己问出口有些羞,眼神稍稍飘移,“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所有的话都能当真,至少这点我是清楚的。” “我仔细想过才这么说。” 沾雨的发缕像水草般盘绕额头。他轻轻拂平弯勾,拂去湿痕,就像擦拭落上珍珠的灰尘,直到清亮的眼瞳重新将光聚回。他闭上眼,亲吻微红的唇瓣。最初止于含吮,似认错,似安抚。她迟疑的回应略显木讷。耳边的雨声深浅不一,敲出每一场梦坠落在地的轨迹。欲望的火星混杂在其中坠落,引爆,迸裂向世界的边缘。极力收敛的情绪终于失控。她将双眉展开的一瞬,他却毫不留情地啃咬。 不敢言的挣扎与苦楚弥漫于唇齿,这吻凶狠得要将她击碎。 好不容易趁喘息的时刻避开,小钟才正眼看他。衬衫形同虚设,透水映出朦胧的肤色,此刻的他几是全裸。她终于意识到或许自己也是一样,连忙用手中的西服蒙住脸。他却将外套夺过,连带自己一并盖在底下。两人像双双钻进旧相机的暗房。 如浪的急雨隔绝在外,缘着长袜流淌如注。冷意冲淋皮肉,将人冲得失却形状,泥塑般土崩瓦解,随水流去,归于大地。围困的暗色里,只有呼吸四下乱撞,闷热,缠绕。 唇肉吻得快掉下来。 难以呼吸。 一向从容克制的他失控了。 雨走过最狂乱的时刻,一转得缠绵凄恻,像独自暴哭的小孩无人理会,到底是倦了。波声渐小,他护着她走过树底,回到刚才的十字路口打车。 沙沙的杂音鼓噪,小钟没听清目的地是哪里。 车内陌生的气味让人不安。积水不断蒸发,小钟感到比之前更冷,在他的怀中越缩越拢。不动的时候,困意便来捉弄。她想闭眼小憩一会,却被行路的颠簸扰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法入眠。车技好差。她爬起来,悄悄对他咬耳朵道。 大钟反捏她的手臂,轻道:别怕,就快到了。转眼又向司机道歉,说她们淋过雨,将车厢后座弄湿了。司机却大方地说没关系。跑完这单,他也歇业回家了。天晴以后,车横竖是要洗过。 十字路口,指示灯转红。司机趁等待的间隙喝水。 小钟面朝里待着。大钟轻声探问:“小钟,睡着了吗?” 没有回应。呼吸声一去无返地逐渐深长。她幻想自己沉在一片海里。 但他似乎怕她一睡不起,不断提醒她打起精神,又轻吻手指,“别睡,马上就到家了。” 到家?谁的家? 肌肤相贴的时候,心意的阻隔似也更薄。小钟觉出他的忧虑,强支起眼皮仰望着他,挤出一抹大大的笑,“我睡着了?嘻嘻,我装的。被骗了吧,你呆呆哦。” “但也省点力气,不要闹了。”大钟按下她的后脑勺,靠在自己颈边。 她像小狼一样咬住他的后颈。 绿灯亮,再次启程。司机自来熟地搭话:“下雨天走这条路最郁闷了。左边两个车道全是左拐,一不小心就走错。” 大钟道:“左转走锦鸿桥也一样的。那边限行,出租车倒没关系。” 司机又道:“这个是你女儿?上初中?” “是啊,女儿。” “才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给出彻底相反的答案。 司机却笑,“我家那个也是一模一样。”此后的话由方言改作普通话,“叛逆期。” 也是。雨夜,穿西装的成熟男人和JK少女,淋得湿透扭成一团,又好像暗暗怄气。在世人眼中,她们该是怎样的关系? 下车后,她随他走到陌生的楼下。欧式复古风格的柔黄墙纸,木色壁灯,橙绿撞色的地砖。角落的琴叶榕用彩绘大花瓶装着,高得足以藏人。 小钟没有问。大钟也一语不发,只挽起她的手走入电梯。 他的倒影滤成金属光泽的铜色,嘴角似刮花了般留着抹残红,她自己的唇却像磨掉层漆。深红色还嵌在唇纹里,周遭却苍白遍野。她后退一步,却见他的颈后更是狼狈,齿痕与唇红粗犷地扭在一处,像初学画时糟糕的写意。 丢死人了。 小钟看向角落,思绪纷乱。 现在好像很晚了。妈妈该催她回家了吧?没有提示铃,她有点不敢看手机,也不愿看。大钟一个人住?家里会有别的人在吗?不对,有别的人,他没法带她回家。 今夜会发生什么还是未知数。她还记得以前的约定,却不知该将哪一句当真。她说下次会准备好,但他说不做。 她抱着手臂退后一步。 大钟也退来身侧。 小钟嫌弃地用肘子撞去,这才注意,他平日最在意的发型塌了大半。她差点没忍住笑,“你现在的样子,丑死了。” 他倒能厚着脸皮打趣,“那怎么办?小钟因此不要我的话,就彻底变成孤家寡人了。” “贫嘴。”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 她飞快脱开他跑出去,又站在楼道中央,陷入茫然。 楼梯口的指示灯隐微闪烁。 (三九)一夜七次 yuwang kongjian.com 小夜灯的光像是浮上水面喷水的鲸鱼。她们相会在幽黑的海上,冰轮坠入玻璃,浅淡光华揉成一片纹理朦胧的细砂。滴的一声响起,中央空调打开。 手扒开浸满水的湿衣,像撕下一层自然掉落的虫蜕,乌贼的躯干从外套里剥出。赤条条的两段手臂定在头顶,别扭的姿态似某种诡异的仪式,制成标本的前兆。舌尖勾满黏糊糊的爱意,在落满雨痕的胸前轻刷,凭着记忆探至她下乳的痣,像水中孤舟漫漫游移,终于来到腿心。 他跪在她的脚边,隔着裤底含湿阴部,透进丝丝凉意。滑软的唇舌像是乱弹的果冻,不安分却无处去捉。被雨冻住的感官再度鲜活,她渐渐被吻得没了脾气,不再觉得冷,却抖得更厉害。 “你也不嫌脏。”她半推半就地娇嗔道。 或许更脏的是他才对。乱糟糟的头发,未干的雨珠坠在其间,泛着潮味,宛若一丛杂生的海草。 室内没有开灯,窗帘半开,夜色迷离。欲望越画越深,她的心也变毛躁,扯着他的头发将脑袋揪开,一边骂:“臭死了,臭男人。” 他偏像牛皮糖一样越粘越紧,反问:“小钟更喜欢被插,还是被舔?” 语调轻快,夹杂着被欲火磨糙的沙哑,露骨的词语冲得她气血上涌。 这不符合他的身份,她凌乱得不知如何作答。 但他见此更是不掩得意,轻咬腿根的软肉,继续道:“或者,一边被插,一边被舔?” 两根手指挤入泉水缘流的窄隙。她下意识地挺身前躲,却正好将涨起的花核送到他齿间。流心的爆珠被啃破皮,爱液似潮水般倾流而下,又被呲溜一声吸去。 “不行……”看后续章节就到:yuzh aiw uh.x yz 手间的揪打终究变成顺毛的轻揉,抵抗变得徒劳。酥麻的感觉像一尾柔软的鱼,游连于无边的暗色,顺着阴道钻入她的体内,四处腾跃,穿出衔环的涟漪。她腰间一酸,失去平衡缓缓滑坠,只一条腿挂着他的肩。 他见她这副模样反笑,“这就受不了吗?那你可要被我折腾坏了。用手指操就软成这样,用鸡巴操,岂不是人都没了?” 污言秽语。真是、真是过分。 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气急吼道:“你住嘴,不许说这种话!” “不让说,那可以做吗?”他含混说着,又往穴口深咬,“你下面的小嘴可诚实多了。” “滚。” 她试图掰开腿间的头,可他偏越钻越深,重新将她顶高,几像是骑着自己的脸。 背后是门,关得严实。 谁也没有想到,才刚进门,她们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情不自禁亲了他,他也不过亲了比嘴唇更多的地方。 但在这样支离破碎的夜晚,再也没有理由压抑或隐忍,充满理智地点到为止。 柔韧的肉严丝合缝压住鼻梁。他不断找寻让自己舒服的角度,在她却是脾性顽劣地四处燎火。随后,又是那温柔却磨人的口技。舌苔细碾过每一处褶皱,阴部也像浸在水里湿透。她又软成一团黏糊糊的史莱姆,任他揉捏成各种形状,容纳尺寸不一的侵犯。 她还想要更多。 既然不知怎么做才好,那就去放纵。他想要她就可以给。反正都是成年人,做爱怎么了? 但该怎么表达?她才不像他,可以若无其事讲那么多下流话。 进来。就这么说? 话绕到嘴边,搅碎成暧昧不清的呻吟。 他在欢愉的顶峰停下,明知故问:“可以操吗,小钟?” “你烦不烦啊?都——”急躁的感觉让她说出与心意相反的话,“昨天要你做你不做,现在我改主意了。白痴,傻逼,脑残,活该。” “你这口是心非的性子该改改了。”他扛起嗷呜乱叫的小人打她屁股,“嘴里不留情,可要吃苦头的。” “要你管。放我下来。” 巴掌又在她屁股上狠狠一扇。 “你欺负人。” 微弱的月光透进室内,已足够他在熟悉的屋子里穿行。她悬空地半挂,袜套的挂钩解散,内裤顺着腿滑到脚踝,下一步就要掉在地上。一发觉这事,她再无心与他拌嘴。 “现在知道服软了?” 这话偏教她气得更甚。她死不承认,“你少臭美了,大猪蹄子,谁要跟你服软。” “是吗?”他再一次将手抬起,悬在半空。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缩紧,扒住他的后背。 可他非但没有打,却微笑着将人放下。 开灯后,好像在淋浴间。他脱掉自己的衣服,背着她对墙站,肌肉匀称的后背展露于眼前。 小钟慌乱不已。 这……他这是想干嘛?在这里做,还是一起洗澡?只是洗澡就太荒谬了吧?但第一次在浴室做,果然也很古怪。她想象中的初夜,应该更慎重而绚烂,更有氛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潮湿一无所有。 好像他的考虑也没错,两个人都湿答答的,总不能就这副样子滚到床上。 先各自洗澡吧。 明晃晃的灯光照清彼此的身体,消失的外衣让人不安,她借故遁逃:“我去把湿衣服拿来,丢在地上不好。” 才迈出一步,脚边的内裤将步子绊住,瓷砖滑溜溜的,人险些就要摔倒。 “不用。”他眼疾手快捞住人,拽回面前捧颊深吻。 花洒淋下温热的水流,似细小珠花轻挠挺立的乳尖,才被咬过的灼痛再度复苏。雾气渐深,袅娜的暖意弥漫。指端像冬日被火炉薰得久时,涨红着,又略微发麻。热意与激情积与腿心,她还清楚记得舌尖的执着与淫浪。 腰间的防滑扣反像刻意而为的情趣,宽边的波纹蕾丝围成薄饼,也像过短的裙摆,雏鸟尚未丰满的羽翼,若隐若现掩着深郁的丛林。扯乱的内衣早已没法蔽体,比浑身赤裸更显得下流。 她撞见斜对角的镜面,悄悄地低头含胸,彻底脱去缠脚的内裤。老变态却趁人之危,将喷头对准她。 水柱扫过身上,她却全无防备的手段,狼狈不堪去挡,奈何两只手根本不够用,最后却只能任由自己再湿透一遍,缩进墙角,抱头蹲防。 白丝上的污痕不断被晕开,染淡,脚尖聚的一点深黑却被越浸越浓。 “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他败给这副可怜的模样,哪怕是故意装的,他也愿意上钩。她却看准时机夺过武器,反客为主用水激他,在狭窄的淋雨间里,踩着浪花转了好几圈。 “恶人有恶报。” 她解气的叉起腰,却不防他从侧后偷袭,在一片濛濛的水色里将少女扑住。她茫然回顾,柔软的耳后便被含住。硬挺的肉柱带着热意顶入股间。 “你又在对我幻想下流的事情。”她试着学他的语气,用露骨的语言加以挑衅,“想好要怎么插进来了?” 她探手握他的阴茎,上下抚弄。他配合地顶过腿心,蹭着她的阴户。双腿相倚,身子几乎贴住她的后背。 被握住敏感的男根以后,他的动作迟钝许多,几次想偷袭啄唇,都被轻巧躲开。喘息放浪,再无一丝冷静克制的痕迹。脸颊像醉救般烫红。他今晚好像是喝过酒,但她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不确定。 “你喝酒了?”她问。 “一点点。等你的时候,喝完了一罐啤酒。好难喝。” “既然在等,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被戳到伤心处,湿漉漉的睫毛黯然低垂,“对不起,我早就该过来的。” 深吸一口气后,语声仍是颤抖。 小钟忽然错觉是自己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言语无从开解,她将手指继续下移,捧起底下的两枚囊袋,假意勾挠,又溯着淌落的水移回顶端。 这玩意的尺寸像是怪物。无论摸多少次,她都还会如此作想。昨日含进嘴里也像是做梦。他一个人是怎么弄的?也是这样,听着呼吸与心跳的变化,不断转变套弄的力度与节奏?他也想蹭在什么温软濡湿的东西上面,被紧紧裹住吗?她想象不出来,总觉他只需要精神交流就可以做爱,可以高潮。 沐浴露的泡沫被冲得渐轻渐薄,化成一片滑腻的水液,倒映五彩的柔光。水流的存在就像酒精,磨褪了尖锐的感官,反而让人抛下各种顾忌,更不知节制地寻求刺激。 他握停揉抚自己的手,发了狠咬住她的颈边,锁着她的双腿双手,将随时走火的枪顶得更紧,磨过小荷才露的花核,又被湿软的阴唇含住。 她仰着头轻嘶,“我弄得你不舒服了?” “想要。”他摇头,又像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摇尾巴。 坏男人的性子就是这样。不碰就彻底相安无事,但只要投去一枚示好的绿叶,他就会还以一整片树阴。 太多情。 她也想推进一步,却对正确的做法一无所知。冒上脑海只有失真的黄文桥段,一夜七次什么的。 “你能一夜七次吗?”她问。 他微感讶异,勾起她的下巴,略加思索道:“胃口真不小,那要看你受不受得住了。”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喘起来还挺好听的?” 猫猫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那样在她的理解是喘,竖起耳朵变得警觉,“你误会了,你听错了。” 回声还在狭窄的室里飘荡,他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折弯了腰分开臀瓣,露出粉嫩的小穴。 她慢一拍意识到,自己讨厌这个屈辱的姿势,迟疑问:“你……不抱我去床上吗?” “床上多老土,就在这做。” “无趣的老男人。” 突如其来的插入惊得她浑身发抖,咬着牙才恰好止住叫唤。她还全无心理准备,身体就已经接纳了他。 就像被连手背叛了一样。 想象之外的奇妙感觉,与其说是痛,更准确的感受是鼓胀。异物正在融成她的一部分,带着腥甜又危险的气味,引诱她去更深的冒险。闭上眼,她感到自己仿佛处在巨兽的肚皮中,被闷热的液体逐渐溶解,浮冰般漂流在海上。小钟的确可溶于水。意识扭曲变形,混混沌沌地搅乱,化作深浅不一的鼓点,一粒粒坠在白瓷砖上,似汗珠细密。 在没有察觉的时候,情迷的喘息又开始了。她抹开墙面的水雾,试图抛却对未知的紧张,却不知不觉勾出爱心的形状。豆苗状的一撮覆于他的掌下。他没有急于抽插,依旧耐心无比挠着阴蒂,挤出更多的水,淋满紧贴的肉隙。 这情形就像他在给她自慰。酥麻的快意像是小猫的乱爪,乱踩即将涨破的水球。她情不自禁收紧内壁,迎合手指的动作摆腰,在深处将他夹住,直到酸胀之感似积雨涨满,又不堪重负压得崩开,涣散,水银泻地般漫灌远去。 或许她更期待他态度强硬,不是时时在意她的感受不敢冒进,而是毫不犹豫、用最暴烈的征服将她侵占,标记为他私有。 她用屁股顶他,催促道:“动,快点。” “这么想要我啊?”他轻佻反问,傲慢的大狼尾巴掉下来。 又是圈套,她反应过来,羞愤得想哭,张牙舞爪地耍赖胡闹,“我就知道,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这话当真将他惹怒,连带着先前刻意隐忍下来的份。他不再退让,制住她按上玻璃隔断,抱着屁股操得更深。她被越顶越高,脚尖吃力地踮起,她更像被进出于体内的硬棍,钉在了他的腰间。 “说什么呢?”他将马尾抓进掌心,掰过她的头问。 “糟、老、头、子。”她一字一顿往他脸上啐。 他气得干笑,扬手打她屁股,“小屁孩,不跟你算清楚账,你就不知好歹是吧?” 说着,他停下大开大合的抽插,而是扶着她的后背尽根贯入,深而快碾磨花心,在腹前顶出凸起,捣药一般,将泥泞不堪的淫穴插得更为软烂。 “你昨天可没说,今晚是去见男人。” 她大声反驳,“我不知道,这不怪我。”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对方怎么知道你上在高中?对身边的人一百个信仰,对网友怎么就没有一点防备?” “白痴。”她不想继续听他数落,骂断这场对话。 他将她的不情愿误会成另一种意思,“你喜欢那种没几两肉的小身板?他能操得你爽,操得你发浪乱叫吗?” “我没……” 他却不许她再说话,将手指插在她嘴里。 “专心一点。我可不想日后洗澡回想起来,满脑子全是你竟然在想别的男人。” 他,洗澡,回想…… 她被这话惊得一颤,沉迷情欲的头脑却一片空白,组织不出连贯的意思。 他以为她是被操到了,换姿势教她趴倒,“记得你每天装得很凶,里面却又娇又软,一碰就湿,不用再有别的了吧?” 说着,他俯身舔她的蝴蝶骨。 “那也不行。”她吼道。 他故意说反话,“还得撸一发给你致意?” “更——” 话语被放肆的操干撞碎,他却哀怨地附耳问:“小钟,你会忘了我吗?” 她当然忘不了,后来他想从正面继续做,她气得不想看他,死活不依,两个人又拌起嘴来。也不知哪句又触到他,叫嚣着的狠话戛然而止。他猝不及防地秒射,啃着她的肩,不好意思地埋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退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当时的她还不明所以,摇着他的手缠问。 他温吞地欲言又止,“我……” 白浊的精液从腿心滴落下来,啪嗒坠在地上。 短暂又气恼的第一次,她还来不及细细体会,就这么没了。 “出去。”她阴沉了脸指向门口。 “小钟,我……” 她一把将他推出去,狠道:“我一辈子都记着,你是秒男。” (四〇)深红齿印 大钟抱着满怀的湿衣被赶出来,能洗的丢进洗衣机,不能洗的暂且晾着。他在家中翻上翻下,愣是没找出一件能给小钟穿的衣服。他的衣服都太大了。 手机放在玻璃茶几上,水痕未干,忽然振动起来,跳出来电界面。 号码有些眼熟,但没有存为联系人。大钟略带疑惑地接起,“请说。” “怎么是你?”电话另一头,敬亭不客气地反问。 两人的手机太过相似,他不小心接了小钟的电话。 大钟不再作声,看向卫生间的门。少女正好光着身子从卫生间跑出来,踩下满地的湿脚印,大吼道:“拖鞋,绍钤,给我拖鞋。” 敬亭突然挂断电话。通话结束的一声振动,宛若气得发抖。 大钟来不及删掉通话记录,只匆忙将手机放回原处,起身拿回卫生间门口的拖鞋,一路追着小钟跑,“不是给你放着了?” 小钟却裹着浴巾躲在书柜背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暗中张望。 他在书柜对面趴下,像撸猫一样薅她的下巴,故意逗道:“怎么突然开始怕我?” 小钟不像平日那样龇牙咧嘴,而是背过身,一语不发地把头埋低。 大钟得了兴致继续取笑,“害羞?” 浴巾从头顶掉到颈间,露出头发乌黑的后脑勺。今夜的少女乖顺异常,没有炸毛,道:“内衣我已经洗掉。等下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 等衣服晾干时间还早,可以做很多事。这样的暗示,他不会不懂吧? 谁知大钟反问:“不留下吗?” “诶?”小钟被问得一愣,无意识地双肩一耸。 原来还可以留下?成年人的做法就是陪他留下,她刚才说了很孩子气的话? 小钟又将浴巾蒙回头上,缩得比书柜更低。 想她以前看过的色情作品数都数不过来,早就混成里界老司机,理论上的巨人,实操一次根本不在话下,现在却发现自己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 那些幻想中的作品好像永远不会告诉读者,做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偏差,有人关键时刻掉链子,不打桩也不调情的时候,赤身裸体的相处会很尴尬。她现在就像平生初次去高档餐厅的乡巴佬,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对用餐的礼仪一无所知,尽出洋相。 留下,就意味着跟他睡在一起?她好像还没做好这种心理准备。要是她睡相不好还打呼噜怎么办?那也太丢人了。会跟“秒男”一样钉在耻辱柱上,变成一辈子的笑话吧。 她果然不再是小孩子,却没有找到成为大人的方式。 “要、要跟你睡吗?”小钟将脚踩进拖鞋里,蜷趾抠进海绵垫。 “有别的卧房,就是一直空着,没整理。” “那就不麻烦了。” “还是要走?” “一、一夜七次,刚才不算,你还欠着。”小钟几乎变成小结巴。 大钟将手边的衣服抛过去,假咳一声,“穿这个将就一下吧。” 布料只有稀薄的一团,揉起来只手能握。她纳闷着抖开——分明是一块布绕着几条碎带子。哪像是正经衣服? “这是……肚兜?” 她皱眉望他,他却避开眼,“昨天回来的时候随手买的。我已经洗过了。” “买这个什么用?”小钟明知故问。 大钟垂下猫耳朵,才刚翘起的大尾巴又悄悄夹回,小心翼翼答:“也没什么,只是随手,想着或许用得上。” “你穿给我看看?”小钟一把将情趣内衣甩回他脸上,“你好骚啊。还藏着什么?不可能只有情趣内衣。” “没有。”他暧昧不明地否认,将少女从墙角铲起来,抱回沙发,“休息会吧。你要想睡了,记得先把头发吹干。” 小钟点头,揪着浴巾的角收腿抱膝,在陌生的房间里四处张望。 南面是阳台,东面大落地窗,窗帘半开便很通透。黑色流纹的大理石铺地,灯光冷白。极简风格的家居颇有后现代的味道。客厅收拾得无比干净,没有任何一件闲置物品出现于它不该在的地方。 活脱脱一个洁癖的空巢老男人。意外普通,多看似有些可怜。过往隔着烟水遥望的光环褪去,他的生活,一点一滴坠在眼前,也不过是寻常。 大钟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冰镇椰子水,本想直接拿给小钟,又觉这样不是待客之道,将饮料倒进玻璃杯才端过去。口渴的小钟想都没想,接过杯子一口闷完。 他跪坐在地上,重新为她添满。她本想继续牛饮,忽然顾忌起自己的形象,只像吃酒那样咪一小口,将腿放下来端正坐姿,杯子放回茶几。 她岔开话题问:“你一个人住?为工作方便租的房子?” “自家的住房。之前在出租,上半年回来翻新过。” “怪不得,装修像商务场合,不太有家的感觉。” 目光移向置物架后的书房。一端是他的办公座,桌上的物品拥挤。背对的墙上上挂着幅书法,好像写着“慎独”二字。太暗了,看不清。她又问,“那幅字也是你的?” “当然不是。老爹留下的东西,他非要挂出来,说让我平日看着有所警醒,我就挂看不见的角落了。” 小钟几乎想象出两父子相互怄气的模样,抿嘴极力忍笑,“我以为你是家里人很放心的乖乖男,但是背地里什么都来。原来也会被家里人特别关照。” “也说不上特别关照,老爹就是那样的人,喜欢打压式教育,喜欢吹毛求疵,让我反省。”大钟道。 “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有个姐姐,比我大十多岁。” 小钟掰了掰手指,“我在那边的家里也有个弟弟,前年才出生的,也是小十多岁。小钟竟然也要当姐姐了,这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你和姐姐关系好吗?” “有代沟,很难亲近。姐姐愿意相信老爹的那套,同样的事我做不到。” “我跟那边的家像陌生人一样。”小钟伸了个懒腰,“要是一生不搭噶就好了。” “长大了就能离开。” 大钟小心翼翼趴在她腿上。她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在来我们高中以前,在做什么?” “也是教师,不过在大学。” 小钟诧异,任教大学怎么看都比高中好,工作轻松,又受人尊敬。她轻戳他的侧脸,“不会是因为犯事被赶出来吧?” “不是。种种原因,一言难尽。” 此外他不再说什么。 小钟忽然发现自己缠着他问东问西,像是婚恋真人秀里生硬的相亲场景。 “不好意思。”她对他道歉。 大钟将浴巾在她腿上盖好,“没事。我去洗澡。” 浴室再度淌落水声。 小钟系上“肚兜”。布料被乳房顶得起伏,深红的小点时不时就从边缘蹭出来,她不习惯,又在外面套上一件他的T恤,躺在长沙发上闭目养神。 机械摆钟的指针在忽高忽低的水里跋涉,小钟听着自己的呼吸,像小时候躺在阴冷的手术台上,独自等待一场手术。她对世界的印象就开始于此。怀揣现代技术的高知者掌控着她的身体。他们诊断她的病,他们说不是她的错,他们让她只要听话……但她弄不懂所有的安排。 绍钤动作好慢。 她可还等着,等着,等得呼呼欲睡,逐渐烦躁。 你到底行不行? 小钟突然发现了不得的事,鲤鱼打挺地坐起。 他之前一直磨磨唧唧不跟她做,怕不是因为早泄? 这么想就说得通了,男人在这方面的确很容易自卑。 多大的事呢。她又不是为做爱才喜欢他,当然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嫌弃。再说,由不会阳痿的靠谱少女小钟来操他,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现在该她采取主动了? 小钟悄悄摸进房门半掩的卫生间,躲在浴室之外。他背对着她的方向,没发现偷窥的小人。 水从凝满雾气的玻璃上整片淋落,白花花的泡沫如雪飘落。肌肉分明的后背溶着水光,饱满挺拔的弧度像久经打磨的艺术品,褶子的阴影透露着岁月的积淀。引而未发的张力,生命原初的秘密,不必假于言语的美丽。原来成熟男人的身体是这样,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又随心所欲地观察。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小钟终于明白为什么上古时代的希腊人沉迷雕刻人类的裸体塑像,也弄懂从前的自己为什么画不好。 直到此刻,她才被那种幽深而危险的欲望捕获,想要让世人震撼,想要染指不可及的神明,想要亲口尝一尝禁忌的邪恶与细腻,贪婪的念头掉在水里,五光十色地漫开满地。 大钟一边搓背,一边轻快哼着小调。散碎的乐音像樱花飘落,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看起来早泄并没有对他的自尊心造成打击。 小钟鄙夷,斜眼暗骂屑男人。 男人转头瞥见她在门外,曲声戛然而止。他连忙躲向角落,拉上浴帘。她抢先一步扒住帘子的边缘,探进一个头,反客为主狡辩道:“不是都看过了,羞什么羞?” “那不一样。你先别急。”他擦干手,将她的头往外拨。 “谁着急了?我只是来收集一些绘画素材。” 大钟皱眉,“昨天你睡着的时候,也总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我不信。” 他自说自话,“我帮你想借口,这是梦里都没忘了画画?” 小钟胜负欲骤起,继续顶嘴,“滚开。无趣的老男人,懂个屁的艺术。” “我是不懂你还咬来咬去,痴笑着,到处流口水。不信你自己来看,胸上这个,是不是你咬的。” 小钟愤然甩下浴帘,“我不上你的当。” 不过多时,大钟收拾好浴室里面走出来,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将在角落画圈圈的小钟拉来身前,颇怀怨念道:“自己看。” 真有一块深红转褐的咬痕,落在与她下乳的痣对称的位置,看着还很……新鲜。 人赃并获,小钟不好意思地并拢双膝,低垂下头,语无伦次:“那你当时怎么不叫——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问为什么啊?老变态或许还很享受呢。那个时候,你可比现在主动多了。” 小钟终于记起昨日在他身边做过奇怪的“梦”,大致就是类似的内容。她不说话,将半张脸缩进过大的领口。 他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紧张的缘故,小钟的肚子突然饿了。 她揪着他停下,正酝酿说辞,他的唇已不由分说印上来。 (四一)临阵磨枪 视野在一刹间天旋地转,所有的矜持与试探似滚珠落散一地。深蓝的窗玻璃连着裂变不息的流云纹理,整间屋子似一方缭乱的镜室,重重迭迭的虚影,身下是静谧清池,圆形顶灯似团月,摇曳入水中。 雨停了,天空一片澄澈。 解散束缚的长发荡开少女心事,关于生长的节律,笨拙的躁动,无从表达的爱意。酸涩的忍耐终于等来瓜熟蒂落。她想起自己也曾立志得到他,要像沉默寡言的硬汉那样,坚定的决心只用行动来表达。 今夜的大雨却好像将所有的心气浇熄,潮湿的灵魂软烂如泥,黏糊糊地绕着身体爬行。视线失焦,乱颤,随挥洒的水珠重新落回。情欲的气味漫似柳丝,又像梅雨时节恼人的湿意。袅娜的细枝触手可及,绚烂的春色却像朦朦胧胧映在幻影里。 一碰就打碎,总是差一点。 什么也抓不住。 腰肢在他的掌间弯到极限,似一支盈满的银白弓弦,升起于月出之夜。她不懂得求欢,只得任由他祈求,一点一点抠挖,像被蚁穴搬空躯壳,空处的残骸又长出妖冶的花。高攀的藤蔓将他扎伤,鲜血成为更狂烈的催情剂。 向他张开双腿需要很大的勇气,哪怕此刻的感觉无可挑剔,他很懂得取悦她。人造物的电光比午后温柔的阳光更让人无所遁形。她的秘密从此会变成她们二人的秘密。野蛮生长的耻毛,丰腴的臀肉,堆在腿肚的脂肪,变成女人以后淫靡的味道,都会留在他巨细无遗的凝望。 莫名的怅惘,犹疑,似重云飘来上空。他跪在她面前的姿影谦卑又可怜。手捧着脚踝抬起,眼就伏得比腿更低。脚边蹭过他的颌线,才知那里又冒出新的胡渣。 微微作痒的感觉如同触电,她不配合地将腿收回。 “快做正事。”她催促着,在自己的包里翻找昨日买的避孕套。 但是这东西还需要吗? 他都已经射在里面了。 想到那东西挂在腿根,悬浊又黏糊的样子像是鼻涕,她就忍不住来气,一爪子将他拍翻在地,沉着面孔道:“讨厌鬼,以后不许射在里面。” 大钟一脸无辜,“我没有,蹭在腿上才射的。” “也不许说。”直白的话反而让她更怒,“你丢不丢人啊?” “当然丢人,丢死人了。”他傲娇地别开头,紧咬双唇,脸颊随胸口的起伏渐渐涨红。 小钟逮着难得的机会,狠狠欺负,“是不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都在临阵磨枪?不然怎么这么拉胯?” 她以为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不想他更做贼心虚,用抱枕挡住自己的脸,弱弱道:“我没有。” 但是长柄蘑菇倔强地抬起头,红得像是熟透,圆润的顶端冒着呆气,靡丽的模样正诱人地祈求着,“请把我吃掉吧”。 他的视线被枕头挡住,自然看不到这些。但他会有感觉吗?小钟就经常察觉不到。在画裸体画的时候,她隐约嗅到气味,想要探寻罪恶的根源,掰开腿心的花瓣,才发现紧闭的里面早已湿透。那天下午在办公室,她在他身上感到一阵一阵的酸楚,哀愁像鳞浪一样从心房翻涌到指尖。空气闷热得即将爆炸,衣服却像穿得太薄,太少。 这种冲动有关于性,她是离开以后才弄明白的。在厕所阴暗狭小的隔间里,她看着洇湿却没有血迹的内裤陷入震惊,也愈发惘然了。或许她更想要男性那样直白的性器官,被挑逗就勃起,高潮就射精。欲望会指明它想去的方向,也有充分的借口用下半身支配思考。逞弄欲望被视作成熟的必经之路,世人总会翘首以盼“他”用阴茎涂抹的杰作,哪怕再幼稚可笑。 她的欲望却是魔鬼强塞的馈赠,没有形状,像月经一样麻烦而多余,只能像苔藓那样藏身于不见天日的角落,又不得不自己妥善处理。没法告诉别人,连自己也后知后觉,弄不懂怎样算有感觉。大人只是教导她,将羞耻心当成真正的自爱。 她曾对他说,做爱吧。当时好像只是为叛逆,因为两个人想待在一起,又再无别的事可做。魔鬼比她自己更早洞悉被掩埋的本愿,将一切都准备好。 ——如果不是关系特殊,你现在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又暗暗吞吃了多少没法兑现的疯狂? 她用手握上翘起的阴茎——不,坐在他的腰间,用女穴抵着缓缓碾磨,继续逼问:“还说没有?” “昨天夜里,实在是……想你想得睡不着。” “活该。” 避孕套的包装拆开,小钟没有看一眼构造和使用说明,胡乱将橡胶圈束在他的阴茎上。轻薄的透明雨伞绷得极紧,似下一秒就要胀破。 他大汗淋漓地丢开抱枕,脸色变得很难看,“太紧了,勒得难受。” 原来戴这玩意折磨得像是受刑,难怪渣男们不喜欢。 难受也得戴着,小钟暗想,忽然发现手边的蘑菇悄无声息蔫下去。 痛到这种程度吗?她觉出不对劲,本想将套子拔掉,又担心这样弄会彻底玩坏,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无辜。 他半坐起身,自己动手将套子卷下,又捡起丢在地上的包装翻看,“干嘛特地买小号?看不起我?” “这……这东西还有型号?我怎么看不出来?哪写着?” 摸过套子的手指沾满油光,她趁他不注意,全抹在他的小腹上,语速飞快地继续狡辩,“我没有故意买小,就是去便利店买零食顺手带的,周五到了,满59减10。谁让这种东西总是和口香糖一样,放在收银台旁。” 大钟笑,“又不是怪你。”然后一本正经地指给她看,“尺寸在这里,50±2mm。” 那大号有多大? 奈何他一念数字,小钟就条件反射想起上课的情景,不可避免地阳痿了。 她木讷地点头,“哦。” 大钟双眼一眯,似看穿她的心路,在她眉心浅落一吻,勾引道:“坐上来。” “你没有自己的套子吗?”小钟还在别扭,丝毫不动。 “独身老男人的家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我有,你才要命吧。” “路上怎么不早说?” “下雨了。” “屑男,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必须戴。” 大钟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幽幽道:“戴的时候分清正反。小帽子在外面,套子拨下来会是顺的。记得先捏住小帽子,把里面的空气排干净。” 小钟又拆了个套,对着光源举起,里外研究,“不排干净会怎样?” “做的时候会破。” “这么了解,你弄破过啊?”小钟挖苦。 “常识。只有某人太傻,过来人的经验不听,什么事都要自己跌过才相信。” 她吐舌做鬼脸,垂头正想实践看看,却发现他已经彻底软下去。 不会真的坏了吧?他的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她就要因此负责一辈子,后半生都赔给他? 小钟顿时汗流浃背,伏下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缩水蘑菇含入口中,深深套弄。 一下,两下。 没有反应。 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小家伙变成可怜的一团,以前老变态每次都是硬着的。 继续弄。 她不信邪。那么坚挺的老变态怎会轻易就不行? 小家伙微微回复先前的模样,柄身鼓得饱满。唇吮上去仍是相合的软嫩,却感觉得出内里的硬。 他将手放在她的后脑勺,绕着发根轻抚头皮。勾往耳廓的指端冰凉,意料之外的触碰像是电流,酥得她神魂一荡。她倏然失神,一时竟忘了收住自己的牙。 “轻点,你弄疼我了。” 阴茎像充气的气球一样缓缓涨开,抵住娇红的嘴唇,撑满口腔。她眨着绒丝般的睫帘,诧异抬眼,眼瞳以下的眼白似一片牙月,浮起于桃红色的眼睑之上,自己却未曾知晓这一刻的靡丽。 他从紧绷如环的唇间拔出缀满涎液的性器。 小钟仍是怔然。他起来了,可她没察觉情欲的变化。手放在她的头上,不像有任何邪念。 一如方才他高潮,她还没什么都没感觉到。 这不公平。她不甘心地坐上他身,换以自己的下面含住他。 门路她已然清楚,这次进去很容易。 在正式开始干活之前,她将披散的头发扎上,而后扶上紧实的背侧,轻轻地尝试摆腰,套着深红的肉柱在穴里进出。没有人说话,爱液像潮水泛滥,每一次插入都浸润着悬流的清响。闭上眼听,似笨重的木杵捣着烂熟的浆果。笃笃。噗噗。酒精的气味败坏颓废,摩擦让混溶的体液散发出诡异的味道,香甜却似火药。他渐渐配合进她的节奏,深插到底,身体难以自控地发颤,退出来却恋恋不舍。 他的形状在重复的包裹中变得具体而清晰,性爱不再是想象中的抽象概念,而是关于他的记忆。他怎样执起她的手,媚眼如丝,放浪呻吟,顶开花心就像顶开灵魂的薄膜。她开始明白,或许情事的快乐并不来自于征服或掌控,而在于磨合,素昧平生的两块顽石终将磨成交融的情状,分不出彼此。 然而这事情由她来做,总归少了点风情,不太香艳,却很单调,像多次测量取平均值的生物实验,没有佛心的和尚糊涂撞钟。加上性格使然,他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动情,就是在兴头上也淡淡地疏离着。情欲恍若不关他的事,他只是温柔地自甘堕落。人似一片摸不着边际的水,怎样的热意贴着他,到底悄无声息地化开。 不甘的情绪没有淡去,反而像烈酒呛得厉害。她沉着腰滑坠下去,没有再次起来,而是别住双腿,在深处将他夹紧。 他任她摆布的态度多少存了几分轻蔑,此刻却变得大不相同。瞳孔放大,喉结绷紧,胸口剧烈起伏,他浑身上下都在控诉被她占据的苦楚。色度不一的手臂似蛇缠绕。他用力将她拽向自己。 她觉出一丝不妙。 这是……又要射了? 她气得两眼含泪,小珍珠就要往外掉。男人却安然自若,捧着她的双腿站起身,抱她往卧室走去。 摇荡不稳的步履之间,巨龙的顶弄愈发可怖,贪得无厌地垂涎着深闭的花蕊,却因求而不得反生嫉恨。 他将她摆在大床中央,摘下发圈,轻弹额角的碎发,道:“刚才只是意外,没有那么容易出来。” 小钟闷闷不乐,不想回话,揪着他一道翻身,又变成女上的姿势。 眉头低压,他似不解于她对体位的执着,但终究做出一副随她去的大度,只被她压着,小声嗔道:“坏女人。” (四二)尊老爱幼 在石上跪冷的膝盖陷在柔软的床里回温。体内的硬度已不似最初的时候难以忽视,他的身体变得顺从,似泡在半温的水中蜕去外壳,只有像焰火一样沉静烧着、容易受伤的灵魂,展露于金沙烂漫的海滩。手触上去,波纹荡漾。他在自己的卧室里无处不在地弥漫,她像一尾空游的鱼。 对于叁十岁的大钟来说,许多形而上学的迷思不再具有现实的意义。爱的终极是其淡如水的温柔,真意藏在无可言说的罅隙。他会收好自己的锋利和暴戾,只因再多的不平都已无意义。他早该从青春的世界退场,唯一的乐趣似只有扮作她想象中大人的模样,再告诉她,其实不是。 少女没法将跨越过的十多年光阴当作空白。她还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看见洞想钻,看见开关想按,也想征服陌生的男人的身体,共陷于旋涡的心。她流了很多的汗,欲望却像蜡泪倒流回血液。 木马我行我素地原地摆动,诉说着半带稚气的荒诞。覆于腰肢的手腾转旋绕,似花枝依恋故地,幽泉怜爱白瓷。她追求更深的刺激,用尽一切方式找寻细巧的蕊心,用尖刺在灵魂上刻镂,忽然却像被针扎破手指,酥麻的痛感像是中毒,毒液浸黑心脏。 她颤抖着伏倒在他身上,在一瞬间同时体会极乐和绝望,而后是余响般的漫长的清醒。 爱情最深刻的地方有关于屁股,她好像知道了。 “你永远在长跑才开始的时候,就把力气用完。”大钟道。 “没有。”她像鸵鸟一样埋头在他肩上,尾音软软糯糯,拖得很长,“我很坚挺的。又不像某人,我才不会阳痿。” “我不是阳痿。”他揪她的脸。 “哦?”她锁住他的脖子,“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承认的,阳痿。” 他露出幽怨的表情,她一上当,就倒转攻势反问:“你一直说,万一真的说萎了怎么办?” 小钟强词夺理,“那证明我说得对。” “会有心理暗示的。比起说我阳痿,为什么不说我‘好大,好厉害’?试试看?也许真的能变厉害。你也会开心,不是吗?” 显而易见的圈套,小钟却脑子短路,竟然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他继续哄,“让让老男人。” 试试看! “好——” 话到嘴边绊住唇,她羞得拧眉瞪他。 “说不出来。” 他不表态,却迎着柔情似蜜的春水向内深顶,贪婪含衔着所有罪恶的起源。 满含青春朝气的怒眼不情不愿地细眯成缝,她不禁舒展开身子,头颈后仰,腿向高处叉开,而后像柳条般缠挂回他的腰侧。 同样的事,她做和他做似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她在上面,怎么看都像开呆里呆气的婴儿车。他时不时就走神瞥向天顶,别有意味地浅笑,弄不懂在想什么。她压不住他。平时上课,底下一个个都各自摸鱼,老师在讲台上看得透透的,却不说,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性事重新回归他的主导,恍若又下起雨。水痕在酥软的肢体上轻轻荡开。他的脸颊似乱抹胭脂,潮红旖旎,说是烂醉如泥也不过分。眼神却意外专注,略带痛苦地收敛着叁分,又仿佛暗暗期待着最终的爆发,毁灭所有的覆水难收。 他再怎么细心克制,掩饰得温文尔雅,想操死一个人的心情是藏不住的。 但她还有些无措,是否该接受他的侵占和掠夺,这问题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答案。 关于爱情的事还只展开了冰山一角。 与想象中不同,室内的空气一直安静,即便讲话也只有柔声细语。但从前看过的叁级片多是哼哼唧唧地吵闹,就像做爱这种劳动有它自己的劳动号子。 她有些弄不懂,期期艾艾地问他:“我……应该叫吗?” “这随你啊。想叫就叫。” 小钟反而赌气地抿紧嘴,一声不吭,使劲憋住,柔白丰润的脸颊像刚出蒸笼的馒头。 大钟笑,“这是干什么?不用这么紧张,又不会笑话你。” “你已经笑了!” 话语间,淫龙游入深水,悠然自得,像乘着秋千荡来。意识却似琉璃脆,柔滑的内壁随热浪层层裹缠,阴蒂也随反复的进出磨得酥麻。快感像一片没有边际的沼泽,她像扑腾出水的鸟伸展四肢,手却被遥遥扣住,摁回床上。 “啊——嗯——太深、太深了——” 灼热的硬物极耐心地顶撞,一下下撞出喉间的呻吟,将故作凶蛮的嗓音撞得轻灵柔媚。小腿无力地对空踢蹬,身体不堪折磨地颤抖。她们的灵魂倒进同一个容器,摇晃,交融,重新展开,化成一种水果香精气味又发霉变腥的快乐。 被操开的少女几乎与平日判若两人,没有了像是小男孩的莽撞、不服管教的叛逆,恍若卸去所有伪装,肌肤泛出微熟的红晕,香软的模样像咬一口就会流出可人的馅。但她的理智还没有接受所有羞耻的快感,拘谨地咬着唇关。明明放松就好了,她却自作主张地学着某种粗俗的色情制品,笨拙又生硬地迎合。 在一片只有她们的精神空间里,他进入到比阴道更深的地方。流星雨落成一片粉白的花海,色调朦胧得不似真物。她因为淘气弄丢人身的形体,藏身于万千繁花之中,藉由每一片叶瓣悄悄窥伺,一与他对上视线,就害羞地挡住自己,原地消失。他想要捉回她,却被隐约的绵雨缚住,先是唇,面庞,缓缓地延展到整具身体。温柔的萦绕就停留在最后的故乡。当他做出决定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冰山下暗藏着久远的以后,还以为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寻常。 “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她问他。 “什么不一样?” “你……你做,跟我……你比较,厉害。” 她以为是自己床技不好,躲闪的眼神难掩忐忑。 “是你太动情了。” “动情?” 迷惑反而让她放松心神,露出慵懒的媚态。她就像在花海里的时候,因为自己的愉悦痴痴笑着,“我刚刚做梦了。” “你没睡着,怎么做梦?” 她径自继续道:“梦到和你躺在很漂亮的地方。你觉得是怎么样的?” “被雪覆盖的落霞的岛屿。” 话出口的刹那,她就弄懂他在比喻什么,照旧本性不改,气得一巴掌呼去。他躲开了,手斜落上颊边,变成有气无力的咸鱼拍拍。 小钟眯着眼打哈欠,“你的鸡巴怎么就没有一张嘴厉害呢,秒男?” 开不起玩笑的老男人沉下脸。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才发现天花板是一整片镜面吊顶。墨绿坠珠的树形灯枝伸出边缘,像是旧日神明的触手。中央映出肌肉分明的裸体后背,她在他的身下几乎看不见,腿交缠的姿态道尽隐秘。 原来她在上面,他不是走神,而是一直在看镜子。 更过分了。 ——正经人谁在卧室的顶上装镜子? 小钟瞠目结舌,不敢说话。 他撞见她骤变的表情也是一愣,旋而反应过来,又轻盈地浅笑,“喜欢吗?你不是想看吗?那就不妨看个够?” 她抄起手边的枕头,对准他的脸砸去。 (四三)不解风情 po18t d.co m 此夜的第二场雨又淅淅沥沥地散开,但只听隐约的雨点波声。室内依然晴光绚烂,宛若天堂脚下的金碧殿宇,圣光深蔼,萦绕着归乡的温柔。无微不至的爱抚铺展出一片光滑的绸缎,意识的玻璃珠缘着望不尽的斜面一路滚落,刹不住车。 不知何时,她们的身侧只剩彼此。床单的摩擦窸窣,暖风里回荡细弱的喘息,游丝般交会,不清不楚地分离。谁都不说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感受,羞于启齿又无从说起。可是不说,它就像一桩要紧的事悬在心上。 她感到愉悦吗?因为亲密变得更喜欢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太过轻易地拥有,也就很快厌倦?都不是。她只体会到情欲的漫流,像一群过分凶蛮的野兔,在荒原上暴饮暴食,吃掉一切,没有休止地交尾,繁衍,再自相残杀。兔子始终在增多,不断降生的幼崽迭加着活物的腥臭味。大兔灰黑的皮毛密压成片,唯有眼瞳幽深难测,略泛暗沉的光。 在被吃掉的事物里,繁花乱蝶的幻相迷住她的眼睛,用回环相扣的谎言与比喻拉他进同样的梦里,一段东拼西凑的旋律,他喜欢的歌,她跟着听到许多次,却一直不知道歌名。最后一段也想不起来。音符像柳枝掠过水从中折断,变成没有雨,却被潮意晕湿的青石板路。白皑皑的大狗驮着第一次远行的少女。她四处寻觅新的奇遇,最终只是与她的大狗相守,像渔人枯守着大海,风暴却未曾到来。大狗的绒毛染上风尘的浅灰,沾水变垂的绒毛似雪堆成。水汽中的冷香凝在鼻尖,她照着如镜的水面整理头发,却为大变模样的镜影怔然。半褪的妆容仅存些许朦胧的色彩,在游鱼衔环的涟漪间消散若无。 非要说来,这种长满幻相蘑菇的情绪是惆怅。她几乎想要画地为牢,让此刻的时间永远停留。除了他便一无所有——会这样想,是她太过胆怯自卑,还是被他传染得太过傲慢? 他已过了好奇的年纪,她的这些感觉都不再新鲜。今夜的事对于他像吃饭寻常。他并不沉溺,一如既往像称职的大人那样处处照拂,也束手束脚。你想在腰下垫个枕头吗?他问。她不解,像被喂嚼不动的芹菜皱眉摇头。他见此语塞,她更是咬唇暗恼。他垂眸深呼吸道:大概是民间偏方,你看过的小黄书里没有吗?她不想回忆,只胡乱搪塞,早就不记得了。更多免费好文尽在:ie87 9.co m 生气的感觉化成酥麻,酷似外热内冷的醉意。她翻手扶上床背,想舒展身子缓一口气,但他穷追不舍地缚她入掌中,就像要一次补偿以前所有的错过。激情的重燃只须刹那,所有的触感只剩下他。她又双脚离地挂在悬崖边缘,指甲从皮垫滑下,抠出刺耳的声响。 他一向都不把她雷声大雨点小的生气放在眼里,还分外有心取乐,此刻反而皱起眉犯愁,左思右想,小心翼翼地亲吻她,还像初吻的那时生涩和无措。明明都已亲过很多次,不是吗?忘记接吻的方式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语。情绪太多,言语自然脱缰。能敲醒迟钝的只有沉默。她呆愣着,双眼眨啊眨,终于领会到那份说不出口的歉意。 主动的是他,她又没法坦率表露自己的心意,一言不合就炸毛,感觉不坏就不理不睬。有多喜欢,都只是在心中随便想想,气呼呼地等他来爱。他好像以为她选自己,多少是因缘使然,今夜的她有些怅然,有些自暴自弃,对他有些情意,却不太情愿。 两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做些情人之间的游戏,和做爱,终究是不同的。现在她知道了。游戏只是游戏。后者既可以成为一种更荒诞的游戏,也可以严肃无比,赋予更深的意义。 他是将此当成此生唯一的机会来做的。 魂牵梦绕的渴望,转瞬而逝的冲动,他都想让她知道。他想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她,连后背也毫无保留。肌肉紧绷又张开的弧度刻写下情绪具象的形体。发烫,失控,因亢奋踩破安全的边界。所有的失态或苦楚无所遁形,归于在她的眼中,她的手中,成为唯她独属的祭品。 爱似巫术的结契,仪式中的人变得无比渺小,抹杀了差异,像阴阳的黑白小鱼,谲诡地融为一体,衔尾合抱,试探着啃咬。灵魂的纤维咀嚼出浓到腐坏的甜味,不讨喜却令人上瘾。她懵懂听见宿命的回响。 今夜以前,她对感情怀有无比简陋的理解。喜欢一个人,不过是想要靠近,悄悄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贴贴,在没人时做羞羞的事情。还有什么?贫瘠的想象力想不出了。幻想中的感情是一种仅供观赏的扁平事物。她未曾意识到其中还有勾缠神魂的重量,也会像植物的种子扎根生长。 一眼望得到头的命运微小偏转。因为他出现了,她可以接受充满失望与挫败的人生,将永远赶不上脚步的同龄人置之度外,只注目于自己的爱,可以信任、托付、牵肠挂肚,可以用不假修饰的面目直面叩问,不必担心配不上,一次次都故意弄砸,抱头鼠窜,习惯性失败……她并非活在透明的真空里。她的呼唤也会被世界听见,不同的选择与举动,都投影在他的身上。 她所追寻的事物不是无路可及的空中楼阁,也可以一步一个脚印,最终亲手得到。他的孤独正赤裸地摆在眼底,展露柔软的褶皱。它也像所有容易发霉的物件,需要时不时翻出来透透光?又或者,待在坚固的壳里才不会受伤,此刻却是不顾一切必须出来的时刻? 他的眼神正凌乱。晶莹的露花在其中摇曳,半眯的眼尾流露慵懒的媚态,一时竟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像猫的人,或是像人的猫。她开始懂得他的渴望,不愿被忘记,想要成为唯一——只因她也生出相同的念头。 若是她不理解他,只他一人孤独,就太可怜了。 她将自己当成没有灵智的野生动物,为感官的刺激纵情吟叫。 这样做够坦率吗?他会喜欢吗? 婉转娇柔的吟声似一缕暖香回环地绕,寂静被波纹扰碎,回响却悠长。 “嗯?怎么了?” 他放缓动作,眼底酝酿着坏意,面上却挂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无辜模样。 不解风情的反应让她意外。什么怎么了?叫床有什么好奇怪? 心照不宣的窗户纸捅破,她顿时窘得无地自容,将脸捂得只露出眼珠,画蛇添足道:“就是……小黄片里都是这样。” 话说完,她意识到或许是自己叫得太浮夸吓到他,于是将手闭拢,眼睛也挡住。 “你还真敢说。” 她继续狡辩:“这不是很正常的事,青春期嘛。” “我当年可没有像你这样。” 似乎也对。小钟最初给他的印象总莫名其妙沾着点黄色,所以他爱拿这个说事。 正当她暗觉不妙的时候,他已将她的双手掰至两侧,轻轻扣住。 “好看吗?”他问。 她怪腔怪调道:“没你好看,实话。” “还看吗?” “看你表现。” “这样啊……” 他才一蹙眉,她的求生欲就拉满,缺乏铺垫地突然道:“喜欢、喜欢和你做爱。” 坏男人还不知道见好就收,继续抬杠,“该叫我什么?” 小钟气得炸毛,闭着嘴一句不说。 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明明他得意得要死,恨不能让全世界知道他现在有多开心,她竟然还觉得他可怜? “不叫就不叫吧。来日方长。”他故作淡然,却不经意飘了飘,继而整条小臂称在床上,更趴低几分,唇瓣停在她耳骨边。一番动作将她早被捉住的上肢也套起来,扭成死结。 脸颊的热度若即若离地相蹭,他的语声湿淋淋,和着果肉挤出汁水的响动,“不要夹。” 但小钟是故意这么做的,一动不动,幽幽然望着天顶,等他认错。望了一会,她又觉还有一口气没出,挑衅问:“爽不爽,处男?” 话音才落,他已将她的耳朵衔在唇间,揪起一捧头发,不顾巨大的阻力横冲直撞。动作被快感撕扯变形。她气得哀嚎,更是不知轻重,看见他的大白脖子就是咬住不放,五指并用抓挠他的肩背。他哪里怕这点痛,反而玉石俱焚似的使出狠劲。 “滚开!不要你了!你个禽兽,信不信我咬死你?啊——” 他却冷笑,“那不正好?喜欢作,操死你个小浪蹄子。” “我要报警了。” “也随你。” 那一刻的惨烈程度几乎可以用事故来形容。她开始相信,巨大的战争的确可以戏剧地起源于微不足道的误会。没有必然的原因,争执只是一个碰巧滚大的雪球。 到底还是交情不深,缘分太浅? 想到此处,她又不愿再放开他。哪怕互相伤害,也不愿。 他以为自己还有射在外面的理智,但是失败了。过后很久她们都连在一起。他平躺下来,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她变成一团软体动物,歪歪扭扭地趴在他身上,想要起身,才发现腰跟断了一样,使不上一点力。 暴雨以后的宁静分外宁静,疲倦袭来,上头的情绪像瀑布一样急转直下。这下两个人都闹不动了,只好休战。他为她将抓乱的头发重新揉好,微露愁容,悄声叹道:“为什么这么做?会怀小小孩的。” 又是调戏她的明知故问? 她不想再掉他的坑里,随口敷衍道:“我没想太多。” 就算怀孕又怎么样?她对此很是漠然,并非太过天真幼稚,不知道其中的恶果,而是觉得自己潦草的人生,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也许把一切都毁了,才能够不破不立。 “那也……太玩闹了。” 不忍责怪的话语中似带着掩抑的哭腔。 她发觉自己这样说太过没心没肺,或许会让他难过,于是搓了搓他的手背,反过去表示安慰。至于心中如何想,她不会改。 他看出她固执己见,眉心的愁意转深。 “生下来,我会养。但是你又要怎么办?” 诶? 直到刚才,她脑子里还一直都是青春疼痛文学的情节,堕胎,有伤风化被退学,一个人去流浪……少年的世界太狭窄,爱只见眼前,轻薄似无根的浮萍,怀抱明天会死的执念,爱一日就算一日。小孩诞生在先天不足的感情里,不是为成长,而是为夭折。它留不到很久的以后。 青春的幻想戳破,人老来回首,难免觉得中二时期的自己滑稽幼稚,喜欢的小说太矫情,会后悔,会因羞耻否认一切的荒唐。如果不是疯到越轨、犯禁,醉生梦死,用自残的方式刻下满身伤,该用什么来铭记无法正名的爱情? 曾经有过的孩子,似乎最合适不过。 但原来还有生下来的选择?他已细思虑过可能成真的将来。 小钟怔然,再度感到晃晃悠悠的偏差感。 他见她发愣,以为是怀孕的话题将她唬住,笑起来改口安慰,“逗你玩的。就算有心想要孩子,也没那么容易怀上。没发生的事不要多心,会急坏自己。” “一般不想要什么,偏来会什么。”她心不在焉想自己的事,垂头道。 大钟也不着边际地打趣,“要真有这一发就中的运气,明天我们去买彩票。” “不买。万一彩票没中,这里中了。岂不是亏得更大?” 这话越说下去越成心结,谁都藏着两句在心里,不说透。小钟听他的话不多想,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飞快将一件T恤套在身上,覆着他趴倒,“我累了,想睡了。” “这样怎么睡?腿屈着不舒服吧。睡之前也不洗洗?”大钟迟疑地抱了抱她,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唠叨太多。 小钟果然逆反起来,抓狂地大叫一声,“哪有憨憨一天洗叁次澡?就这么睡,鬼压床,压死你。” 大钟叹息着不再言语,揣着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床铺。等关上灯再次躺下,他便听见睡梦中呼呼的吹气声。小钟已然睡熟。想是俯趴的姿势呼吸不畅,断续的吹气声听起来很痛苦。他又抱她侧卧,认真研究许久,才将四肢各自摆到不会压麻的位置。 两个人连在一起还是太难睡了。小钟做了无数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中了太多彩票,几乎被票据淹没。她扛着大麻袋去兑奖,却在现场被一群奇怪的暴徒盯上。暴徒一路追,她一路跑,误打误撞跑进一座张灯结彩的中式喜堂。她正纳闷是谁的婚事,七大姑八大姨涂脂抹粉的大白脸一并围到她身边,推着她跟大钟结婚,还要两人坐在太师椅上拍结婚照。 姑姨们塞来一个裹着红布的大胖小孩。她以为是道具,小孩却止不住地哇哇大哭。她问大钟怎么办,大钟只让她专心拍照。新娘笑一笑嘛。笑不出来。不情不愿,快门一按,她再看怀里的孩子,早已变成一只招财猫,笑盈盈摇着那条招财进宝的手臂。招财进宝,招财……招财已经死了啊。神情屑屑的遗照还挂在咖啡屋的墙上,她一如往常指着画像向人介绍:这才是本店的幕后老板,大奸商喵。 这就太不合常理了。 小钟骤然惊醒。时间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大钟还在睡。早上第一节是数学课,已经迟到了。怎么办?衣服。昨晚睡前忘记烘干,现在干了大半,但没完全干,凑合穿吧。她是不是也该将他摇醒?她迟疑不定地划开手机,定睛细看—— 原来今天还是周日啊。 没有未读消息、未接来电,无事发生的一天。 秋日早晨的清冷空气忽然让小钟有些落寞。此刻的她很想给妈妈打电话。 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很快做好自欺欺人的心理建设。然而电子设备的记录不会骗人,她看到了昨晚十点多的通话记录。妈妈打来过电话,接通了,时长七秒。 这么重要的事她不该没有印象。她和大钟形影不离地待在一块,电话是怎么回事? 没有头绪。小钟犹豫再叁,终究没有将这通电话拨出,而是不告而别,径自回自己家去。 她起床离开的时候大钟是听见的。但仿佛真被妖物魇住了,他没法睁眼醒来,想唤她却没法出声。他向着眼前的黑暗伸出手,想揽住她,却似触及一片镜花水月,彻彻底底扑了个空。 (四四)亡羊补牢 回到家的时候,敬亭正抱着靠枕坐在沙发上,面容憔悴,眼神放空,不再像一个大人。彻夜未眠的容色一眼就看得出。 小钟恍然想象出她是家庭主妇的岁月,日常被不同的琐事切碎,悄无声息地空耗。她不喜欢追忆从前的事,此刻却将自己闭锁起来,沉浸于不为人知的心事。小钟想要搭话,却感到深深的无助。她已走不进她的世界里。 “你回来了?”敬亭先出声,后才木讷地转头。小钟没有睡足的脑袋隐隐作痛,一时竟有种音画不同步的错位感。 还以为你不再回来了,忧虑的眼神如是说道。但见小钟面色不差,她也勉强挤出一抹笑,略带迟疑和讨好,似是极力表明,不该说的话她会忍住不说,小钟依旧可以安心留下。 如此情状反而让小钟不知所措。她对自己的认知还停留在那个需要被管教的小孩,敬亭已然不这样想。小钟已经从永远受照顾的一方变成需要体贴别人的一方。儿女情长非关她一人的事,妈妈会因她的背叛受伤。 选择与后果都须她自己思量,再也没有大人紧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旦犯错就大加斥责。妈妈的劝阻也是易碎的事物。她决定暂时忽略,回头就变成难以弥合的裂痕。 “我回来了。”小钟弱弱应声,垂头从她面前走过,径直向卧室。 敬亭也掩着倦意起身,“我去睡会。” 两人险些撞上。敬亭不习惯陌生的香味,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但小钟怎么也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 “对不起。”小钟深呼吸,站在敬亭背后道,像个对演戏一窍不通的演员,表情姿态都生硬,台词只是有口无心,很是可笑。 没法挽回才知做错,是不是太晚了? 敬亭没有看她,揉着鼻子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 现在将近十点,不上不下,不知敬亭想说中饭还是午饭。今天的小钟没有进食,的确有点饿。 茶几的角落放着一个拆封的菠萝包,只咬了一小口。想来敬亭也没吃。 小钟摇头道:“没吃过。你想吃什么?” 我们点外卖吧。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好主意。潦草的打包盒会更败坏家的感觉。 敬亭自言自语般道:“随便弄点好了。”说完,她已来到厨房,打开冰箱,随口道,“昨天买了那么多菜没有人吃。” 这话又唤起小钟的负罪感。她不敢说话,默默走到水槽边淘米煮饭,择菜洗菜。青菜的根部冻伤,冰棱像玻璃渣般结满菜叶的缝隙,枯萎皱黄的外层剥去就不剩多少。隔夜豆腐细闻有股酸味,她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也叫敬亭来闻。 “已经坏了,是不是?” 敬亭摇头,她觉得嫩豆腐的豆腥味本该如此,“你不想吃就丢了吧”,转眼就回头继续切洋葱。小钟忽然注意到她古怪的切法——将整个洋葱分成四瓣,把圆弧的一面放在砧板上,刀刃沿着切开的斜面一层层削。她不断改换摁住洋葱的角度,切得很慢。 强迫症的小钟忍不住,将她手底的洋葱翻成平面朝下,“一般人都这样放,它就不会跑来跑去了。” “哦。”敬亭愣愣点头,一刀斜落,只轻飘飘地刮去紫色的表皮。她又将洋葱翻回来,“这样不好切。” 小钟搁下手边的菜,饶有兴味地观察她。 敬亭切到一半,忽然将刀放下,挤来水槽边。 “切到手了?”小钟问。 敬亭洗过手,又揉发红湿润的眼睛,“不是。这洋葱好辣,进眼睛了。” 小钟将剩下的洋葱切完。收在一起才发现,敬亭切的洋葱片全是均匀的薄扇形,她切的却是不均匀的条和块,差异显着。想来是动作太快,被切的洋葱都没注意,她还从来没有被辣到的体验。 另一边,敬亭四下翻找,忽然道:“啊——家里的大蒜没了。以前那些发芽的被我丢掉了。” “我去买。”小钟火急火燎地换鞋出门。 她对自己说,有些菜不加蒜就没有灵魂。但当大蒜提在手里,小钟又觉自己只是找了个借口出来冷静,只因不忍看妈妈流泪的模样。她努力地想,还要买些什么?是不是还忘了什么?想不出来。沉重的毛躁感长久蒙在心头,和阴云密布的天气一样。 “这么快就买来了?” 油烟机的运作的声响几乎盖过询问。敬亭的精神好了许多,语气也一切如常,恍若今日无事发生,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一日。 “小区门口新开了家杂货店,很近。” 敬亭盛出菜,将灶台交给小钟。饭也煮好了。 “我以为你更喜欢在手机上买菜。”敬亭打开电饭煲,手指被蒸腾而上的水汽烫到。 小钟道:“手机上买需要凑单,不知不觉就买很多。但又没几餐在家吃。”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敬亭道。 闻着出锅的菜香,小钟实在是饿了,炒肉的手脚很快。敬亭见她在桌对面坐下,疑惑问:“你就这么翻两下,肉熟了吗?” “这叫控制火候。像湘菜的小炒黄牛肉,就是要炒得快才能保持口感。你尝尝看?” 敬亭听得一愣一愣,半信半疑尝了一块,又若有所思地夹了第二块,道:“是挺嫩的。好像有点咸。” “是吗?我吃着还行。”转眼小钟又呲牙笑,改口道,“可能腌得有点久。” 敬亭望着她,一时也绷不住地失笑。 “现在跟你同龄的小孩,都会做菜吗?” 小钟思索片刻,答:“大多不会吧。她们都很忙的,经常有这种那种比赛、补习班,哪有时间?” 敬亭的神色似有些惋惜,“你要是一直学画,到现在,是不是也算有一技之长了?” 听她提及画之一事,小钟不禁头痛,想说些自己的遭遇,却不知从何说起,话又变成云里雾里的哑谜,“因为一个人想要放弃一件事,又因另一个人想要继续,是不是很愚蠢?因为别的人决定自己的人生就不对劲吧。”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话语一顿,敬亭沉下面色继续道,“不过,你跟那个人,我没法接受。” 小钟料到会是如此。话说到这份上,狡辩也没用,她只有心平气和地点头接受。敬亭的语气很不以为意,似在说“玩够了就收心回来”,大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物。对小钟的迷茫、真正想问的话,却不经意间忽视了。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交流。 敬亭吃完了,小钟心不在焉地跟她收拾碗筷,端回厨房水槽。 “就这么先放着吧。下午睡醒了我会洗。”敬亭又打了个哈欠,“不能总是让你干家务。” 小钟也只有点头。手机振动,收到一条来自大钟的消息: 「你的化妆品落在洗手台上了[图片]。」 是她早上用过的气垫,用完就随手放在那,匆忙之中忘记了。小钟不知如何回话,对着屏幕犯起愁。敬亭看出她在和谁聊天,顿感没趣,忍着口气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发问有些无端。小钟知道她们的关系在别人眼中很是莫名其妙,但怎样相识并非秘密。 她放下手机,硬着头皮作答:“他、他来我们高中以后。” “十一以前来家访,你们就在联手骗我?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小钟为严重的误会慌了神,语无伦次地想要挽回,“不是的。那时……那时什么都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明知不被祝福,所以不愿说出口,不愿轻易惊扰他人,她并不觉得这样做错了。只是当事实为人所知时,她终究不免为之道歉。 因为错的是感情。 敬亭拍了拍她的肩,仍是一样的态度。 玩够了就回来吧。 毋庸置疑,敬亭害怕失去小钟,潜意识却不相信她真有逃走的能耐。小钟只是太寂寞,暂时缺少关怀,才让野男人趁虚而入。只要稍微待她好些,循循善诱地顺毛哄,她还是那个容易搞定的小女孩。 这就大错特错了。大钟于她,意味着无可取代的事物,一种灵魂的光晕,美得不似人间。她想留住那份光,而不是只是做一场绮艳无痕的春梦。敬亭是位于现实的坐标。找到敬亭,小钟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而敬亭拒绝了她的梦想,根本不承认它的存在。 除了在幻觉里不断下陷,不断偏离,此刻的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发消息对大钟说: 「我再过来一趟,把东西拿走,马上出门,半小时后到。」 这种女孩的玩意,不可能让他在学校里给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 大钟却道:「我也要出门,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带去学校吧,省得你再跑。」 「被同学看见不太好。你那边有要紧的急事,也没办法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小钟总觉他打字时的语气很冷。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多问一句:「是什么事?」 大钟顿了许久,道:「去警局。昨天晚上有人报警,现在需要去签个调解书。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 「我也要去。」小钟道。 都闹到警局了,怎么是小事?再说,此事因她而起,她没有躲起来置身事外的道理。 「你讨厌的人也在。还是别勉强了。」 小钟依然坚持:「我要去。」 「好,我来接你。」 (四五)讨价还价 秋雨过后又是降温,今日与昨日几乎是两个季节。在车站等他的时候,小钟才真切意识到这点。 天色黯淡无光,似蒙着一层擦不去的灰。沿街商铺播放着新近的流行歌,每一首都让她陌生。她忽然想吃过量的甜食,想听曾经为之面红耳赤的情歌。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地说你爱我,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热切又直白的歌词就像肥皂剧里突然出现的接吻镜头。以前的小钟会在一知半解的事物面前感到焦躁。肢体每每习惯性地跳过,心未尝没有暗暗期待。现在她不想再逃,而是想从那样的歌里找寻一面映出自己的镜子。 爱情本该是难以向他人分享的体验。无论那个人对她来说有多独特,心意表达出来就平平无奇,就连当事人的他也不会明白。幸好还有艺术,将转瞬而逝的心动定型成可以回顾的长存之物。无可取代的恋爱感觉,像雨后残留的湿痕,变成画龙点睛的神来一笔。此刻的小钟也像被淋湿的植物,充满了向光生长的欲望。 一项事业是否能步入正轨,最初的反馈尤其重要。刚开始上学读书,小钟在第一次单元小测里拿了九十五分。考九十七分的同学已经觉得自己很差,家里人也求全责备地问:怎么没拿一百分?别的小孩都做得到,为什么你不能?于是小钟知道,自己不适合读书。她并非放弃了,而是被落在队伍的最后,看不见身影,光是做到慢一拍地跟住同龄人,就已经精疲力竭。她渐渐也接受,最后剩下那个垫底的位置就是她的。 画画就不一样了,没有人跟她争。无论她画什么,都会被大人们当成天赋异禀,像周公解梦一样为她的笔下的事物赋予意义。画得出来和不会画就是一道分水岭。拿起笔以后,接下来只是关于她自己的事。 照这个道理,她与大钟的相识从开端就烂透,更该尽早划清界限,莫下太多费力不讨好的功夫。聪明的大钟更该意识到了。她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从受人尊敬的教师到被警察问候,他大约也没有继续游戏的兴致了吧。昙花一现,无疾而终,但彼此都留有最后的体面,逃走也未必不是好的结局? 一想到又要半途而废,小钟的心便无限落寞,像开与未开的花都一并枯萎。以后回想,她会没法原谅打退堂鼓的自己。 就算生活是一堆收拾不好的烂摊子,再怎样逃避,该来的总是要来。她到底是不甘心。就算大钟也动了放手的念头,她也想再强求一次。她们内里都很传统。传统的女人想搞定传统的男人,终归比反过来要容易得多。 她正是怀着这般难解的心绪见到大钟。 大钟同样神情凝重,比平日更寡言少语。小钟四处没话找话。 “对不起,早上逃走了。” 大钟的注意力集中于开车,回应很慢,思绪也有些跳跃,“早上啊……原来你也觉得自己是逃走。身体不舒服?” 她忽然默契地明白,有时他讲话太过含蓄,话里有话,不能傻傻地照字面意思理解。他问身体不舒服,其实是问昨晚那样是不是把她弄疼了。 “不是的。一离开你,我就觉得自己像具死掉很久的尸体。” 小钟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车在斑马线前停下,静等行人经过,她才意识到,大钟放弃回应这句了。 “男人在上床以后都会变得冷淡吗?” 大钟低眉忍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确是这样的人吧。” 他堂而皇之地承认,小钟气得抓起气垫盒就要砸。不料他也正好转头,手臂的走势被看破。他将她的下巴勾至面前,意犹未尽地轻尝两瓣唇。日光在交错的鼻尖斜落得暧昧,他悄声道,“今天和昨天的味道不一样了。” 小钟不禁在他的吻间冷笑,“这算什么?” “你仔细想一下呢?”大钟缓拢住她的手夺回小盒,低柔的语声似半睡半醒,“如果你是渣男,第二天还会找各种借口骗妹妹见面吗?” 当然是看到洗手台的气垫也当没看到,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静静等小钟自己发现。不对,你也知道是骗?这骗来想去究竟是恋爱还是宫斗?谈感情时用心计,是人干出来的事吗?小钟本就内存不够的小脑瓜都要被他整宕机了。 可是他叫她妹妹耶。寻常不过的称呼被他唤得偏有几分欲擒故纵的色气。 矛盾的心绪裹挟,小钟阴阳怪气地回敬:“你说得真有道理。” 大钟没听出这是讽刺,反而不掩得意地接话,“就是这样,还担心什么?” “我没有在夸你。”小钟瞪他,气着气着,忽然笑出来。熟悉的无可奈何、棋差一着,他果然还是原来那个他。因为太了解,总能用最轻巧的方式把她惹炸毛。 他看着依然很有精神地生气,忽然笑开了,手指轻敲着方向盘的边缘,视线转回路的方向,“抱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起来头就很痛,有点不在状态。我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 小钟瞥头望侧边的窗户,“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可是你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车同时发动,小钟几乎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 “碳基生物能说出这种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小钟,可爱。” 她不再理求生欲很强的下头男。玻璃上重迭的倒影拼接起不能相容的事物,小钟忽然想通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是他痴恋她更多一点,更害怕失去的人却是她。年长的他完全主导了这段关系,也因这份痴恋被她拿捏着。像翻转拼接以后不断绕回起点的莫比乌斯环,她可以在上面永远地流浪。 这个奇妙的形状很容易联想到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说不定她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还可以用数学的方式证明一遍。小钟又默默地下头一次。 “你还欠我一夜七次。” 大钟却道:“只剩下五次了。” “一夜,七次,同时满足。哪还有分别累积的?老男人是不是不行?” 他神情闪烁地轻咳一声,“昨天晚上不行的好像不是我吧。” 小钟想起来了,要不是她累得睡死过去,他的确像是要狠狠干她七次的样子。这好像不太行,还是让他赖皮好了。 “六次。第一次不能算。” “你还在记着。”大钟伤脑筋地摇头,最后捏了捏她的掌心,重新专注于开车。 (四六)分曹射覆 周日的公安局一派休假的气氛。空旷的大厅没有开灯,日光只照亮进门的小片。花岗石铺就的地砖平添肃穆与阴冷,小钟唤他听得见回声。两人一路走进去,值班的人才从挡住人的柜台后站起来,带着打工人的倦意,问:“有什么事?” “顾警官让我下午过来一趟。” 那人似更困惑,“哪个顾?顾队是我们的领导,他今天应该不在。” 大钟也有些诧异,拿出手机正要拨电话。那人先拿起座机电话的听筒,道,“你们先去那边坐会,我帮你问一下。” 过了一会,那位顾警官来,才将大厅的灯全部打开。他身边还有另一位年轻警察,似是正在实习。一路上,顾警官一直在与他说接下来的办事流程。胡云峥跟在两人后面。还有另一位同行的人,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好像只能是他的妻子。她穿着复古款的风衣外套,染一头时髦的红发,戴墨镜和大耳环,提奢侈品包,看不出是风尘仆仆连夜赶来。 这两夫妻倒是有趣,气质相反,不像一家人。一个是彻底的现充,一个却是不修边幅的宅男打扮。胡云峥知道自己犯了错,微驼着背,不再嚣张,好像更猥琐了。 小钟看到他们,不由自主地躲回大钟身后,警觉地打量各人。 顾警官走上前来说明情况。昨夜在酒吧的打架事件,双方当事人都已表达和解的意思。但既然有人报警,他们公安需要了解清楚现场的情况,走个过场,希望大钟能配合他们的工作。 而后,他转向小钟问:“你就是昨天晚上跟他一起离开的女生?” 小钟点头,不说话。 顾警官略加思索,道:“你也稍微留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况可能也要问你。”他看出小钟的紧张,又补充道,“这里是公安局,哪有人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动粗?” 话虽如此,紧绷的精神也没法很快放开。大钟单独跟这位顾警官走了,小钟一人坐在接待室等,看着电量过低的手机发呆很久。 小钟生平第一次来警局。这里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既不是旧社会规矩森严的衙门,也没有刑侦剧里的酷炫和神秘。人民公仆,只有这样形容才最贴切。他们办事的态度更像和气生财的老娘舅,大家各退一步、冰释前嫌,这事就当成没发生过。那位当领导的警官看着年纪不大,却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讲普通话也夹杂着本地方言的口音,更像是老娘舅了。 大钟做完笔录,顾警官仍是客客气气地送他出来,完全不想对待犯事的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似乎是大钟说了些体谅警察工作的话,深深说到他的心坎去。想来如沐春风也莫过于此。她的男人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总是蛮厉害的。 轮到小钟被问话,她更知道这份厉害有多来之不易。警察毕竟是警察,光是这身制服就足够有压迫感。身份证上的年龄成年了,顾警官便彻底将她当作需要为行为负责的大人,逐一询问行事的逻辑。“没有多想”之类的话可以糊弄大钟,在警官面前就完全行不通。 好在基本的情况他已问过前面的两个人,在小钟这里只是再度确认,得到相似的答案他便不做停留。意外的是,小钟以为自己只是打架事件的旁观者,问话却围绕着她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你在什么时间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来到酒吧,同行的都有什么人?你和胡云峥如何认识?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以前只是网友,没有网恋的关系?他给你递的饮料尝起来是否异常,喝下以后身体出现了怎样不舒服的反应?多久出现?你说他对你动手动脚,具体是怎样做的?你又怎样反抗?当时旁边应有很多人,是否有大声求救?身上有争执留下的伤吗? 这些问题几乎将昨夜死掉的那个她又解剖了一遍。明明已经尽可能使用中立又不带感情的话语,口气也算不得咄咄逼人,她依然感到无形之中似有把利剑指向自己。小钟对所谓的真相和正义兴致缺缺,宁肯早早揭过充满失望的这一页。没完没了的问话反而让痛苦的记忆刻画更深。她不想继续回想了,神思四处游离,答非所问。 每当小钟摆出这副姿态,学校的老师就会知道,她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在这关头多说也是无益。顾警官的做法完全不同。他仍按自己的步调继续询问,只是告诉小钟,再多坚持一下,这项工作才能早些结束,她也可以去休息。 小钟沮丧地打了个哈欠,脑袋低垂着,几乎磕到桌面。她正想着,接下来的部分,大钟该登场了,问题却逐渐涉足她不愿回答的领域。 你和后来到现场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小钟在心里暗笑,这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弄明白。同样的话一定也问过大钟,他怎样回答?如果她们给出的答案不一样,后果会很糟糕吗?面对公安,人不该说谎。她好像把整件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早知就该听劝不来。即便她来了,也没能帮到他什么。 没有得到回复,警官又问一遍:你跟钟绍钤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在学校的老师。 你随他离开后去了哪里? 回家。 顾警官看小钟一眼,将平板递给小钟看完整的笔录。 “没有问题就签个字。” 小钟才知这是问完了,忽然有种高难冒险游戏最后一关太轻易到达终点不踏实感。大钟也是一样的回答,她猜对了?还是警官看穿她们的谎言却无心深究?公安见过稀奇古怪的人与事不要太多。笔录写下的内容比起漫长的谈话十不足一。她与大钟的事被一笔带过,就像模棱两可回答的那样。 这样就最好不过?让她不舒服的东西没有被分外强调。背德的恋情处在非有非无之间,既不会留下证据,也不会找不见踪影,像一场幻梦。留存下来的案卷也会永远记得,他曾像骑士一样拯救过她。 没见到大钟的时候,小钟一门心思都是出来跟他对答案。但见他满面温柔地起身迎接,忽然又觉答案什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眼前。 小钟才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白色围巾,揪了揪底下的流苏,问:“有这么冷吗?” “我好像感冒了。”大钟道。 “头还是痛?” 他点头。 “可以回家休息了?”小钟的眼眸闪亮,已是迫不及待。 “还没。你的事怎么样?” “我?”小钟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只是争端的旁观者,好不容易才意识到他所指的就是警官所问的那些。她嫌恶地晃了晃脑袋,“算了吧,不想再回想了。” “好,我听你的。”大钟露出老狐狸的微笑,意思大约是说,他的本心并非如此,但她怎样想,他便怎样接受。 小钟经常见他露出类似的表情,尤其是找班上同学谈话的时候。高中生都是小大人,会有许多自己的想法。身为教师的他不会说太多,更多时候只是倾听,忠告停留在点到为止的地方,随之就是中止话题、表达友好的笑,至于他怎样想,就不得而知了。 想来正因如此,平日的大钟多少显得神秘兮兮。小钟不喜他这样,身为教师不行,身为恋人更不行。仿佛她每次将石头丢进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只是孤独地沉没。 既然两个人想得不一样,不是更该把话说开?她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在她开口以前,他先带着歉意问:“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你是指……” “警官跟我说,如果昨天晚上你喝过的杯子能找到,下药会是很有力的证据。” 小钟恍然大悟,“现在再去找证据有些晚了。” 警官问起关于她的事,而不只是打架事件,原是因为大钟提到。她不是可以躲起来的旁观者。别人伤害她,她也有正当的方式回击,讨还公道。这是他所期望的? 然而,软弱的小钟只想从恶意底下逃走。他铺好的路她没有领情,反而用最敷衍的态度放任机会溜走。这一趟果真是白来了。他以为她已有面对现实的觉悟,但她还活在梦里,只当是无所事事地随他秋游。笑意的假面底下是失望吗?他对她的无能感到轻蔑,不屑多言?还是为揭她伤疤而感同身受地难过? 小钟猜不透他,却忽然体会到他宁可沉默的心情。是说不出口,她也一样,揣着赤诚又笨拙的心意,却无合适的地方安放。 顾警官又捎上他的小跟班,带几人去更大的房间一同坐下。纠纷调解正式开始。警官对打架的两人进行批评教育。胡云峥第一个同意和解。但不是因为知错能改,而是清楚这对他有利。如果小钟不想放过他,等着他的灾厄还不知是什么。放低姿态才是识时务的做法。他的妻子看起来已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冷静又娴熟地补上丈夫不善社交的短板,极力打圆场,也给了他台阶下。她们这边大钟负责发言,小钟是只会放权的傀儡皇帝,很快就神游天外。 她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种擦肩而过的未来。只要自己更勇敢一点,这场会面将发生在法庭,现实也将撕开得更惨烈。恶有恶报,就一定更幸福吗?未必。但只有用尽所有的方式去战斗,她才不会后悔,问心无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巴巴等着未来的小球塞进怀里,等错过了,才发现她想要的未来,原可以自己去争取。 这场道歉,到底是大钟的努力。 (四七)小熊姜茶 事情结束比想象中快,两人离开警局的时候,还能看见最后的夕阳。她们牵着手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这里名为公园,其实只是一道曲折幽邃的赏花长道。现在不是花期,树木只见青黄的颜色,在夕阳里愈发暮气沉沉。 小钟感受到周日午后特有的哀伤。天气这样好,明天她却要回去坐牢。她在临水的红木栏杆边停下脚步,望着江面吹风。 “走累了?”大钟问。 “小时候,站在这里能看见一大片水,没有对面的楼房。我还以为这该是一座湖,甚至是海,暗暗想水的对面会不会有不同的世界,在脑子里编了好几种版本的奇幻冒险故事。后来江被填,高楼盖起来,神秘感消失,我好像就变得不会幻想了。水的对面也是城市,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长大就是这样的过程,发现世界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美丽的事物日渐磨损,梦想实现就破灭。” 大钟来她身边,压下被风扬起的围巾,“小钟的确像异世界冒险故事里的主人公。” “为什么?哪里像?”小钟已经对拐弯抹角的讲话方式很敏锐,一下转过弯来,“你该不会想说我很中二吧?” “不是中二,是有种这个世界里的人很难具有的气质。” 翻译:小钟像外星人。 她很难认为这样的话是在夸自己,将他的围巾在手中揪紧,威胁着问:“什么气质?” “不想告诉你。”大钟也揪住围巾的一截,与她较劲。 小钟用力拽围巾,他却忽然松了力气,害得她往前一跌,撞在他怀里。她顿时惊得思绪放空,说不出话。僵持许久,她松开捏着围巾的手,搭在他肩上。 大钟顺势探问:“去我家?” 她也顺水推舟地点头。 回程的路上,小钟想起网游开服时的旧事。四个人组队过剧情,过到一半,小钟便退队离开。同样的剧情她在内测时已经过了一次。前方的离魂野将是梦结束的地方,主角陷入低谷又绝境反杀,终于找到信仰,执剑战斗的意义。 也是在这里,玩家失去了一路相伴的挚友,在异世界,睁开眼第一个遇见的人。以前她总给玩家惹各种麻烦,任务栏里挂满鸡飞狗跳的问号和叹号。但她永远只是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这次她终于有底气说,自己不再是拖后腿的那个。 故事的反转很精彩,这一段也是整部剧情的最高光,赚足惊叹和眼泪。然而摔碎以后刹那的闪光,小钟不忍看,宁可去做那些零碎的无聊日常,听她用锅碗瓢盆在雨中的破庙敲出乐曲。 停在这里就很好,就像她们现在这样。明知话说开了,两人的关系才算真正跨过这道坎,步入新章。但是反过来,不去面对现实,能拖则拖,却最长久地留住彼此。 到家正是饭点,两个人累得一塌糊涂,很快决定晚饭是烩饭。简单炒好中午腌制的虾仁,加上时蔬与什锦菜,在电饭煲里闷成一锅炖,小钟就扑在床上,呼呼大睡等饭吃。大钟毫不反抗被她当成抱枕,身上的厚衣服也来不及脱。这次小钟没有很快入眠,但他唤她的时候,她没有应声,装作已经睡着。 再醒来,怀抱变得热乎乎。汗意在凌乱的床褥间留下一片潮晕,山茶花洗发水的气味化成温软的体香。大钟睡得很熟,像猫猫一样仰着下巴,微蜷四肢,睡颜愈发显得面白唇红。她摸了下他的额头,被滚烫的热度一惊。 小钟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不知该由他歇着,还是先唤他起来,吃饭,吃药。自己生病的时候是怎么样呢?大约会丧失食欲,就算勉强自己吃,最终也是吐出来。但退烧药一定得吃,不然太难受了。 她试图将大钟摇醒,大声喊叫:“喵喵,起来吃药。” 大钟翻身成头朝枕头里的角度,不清不楚地嘟囔一声,看样子一点都不想起床。 小钟拖着他的手臂将人翻面,拽住衣领威胁,“不起来我脱你衣服了。” 平卧的大钟没有应答,依然是任人宰割的模样。小钟还没有残忍到真要落井下石欺负他的地步,无措地呆愣住。过了好一会,他费劲地将被子拽回来,裹住自己,咳了几声清嗓,有气无力道:“我想再睡会。你快吃饭,别饿着。” “药放在哪里?”小钟板起脸问。 仿佛被她照顾是一件分外不该的事,大钟许久才作答,“书桌,左边,第一格柜子。” 小钟很快端着温水和药回来。他分外配合地起身吃药,有些夸张地道谢,说她实在帮了大忙。但她挂心着刚才发现的秘密,没能应景地笑出来。 小小的柜子里塞满形形色色的药,不熟悉的人实在没法一眼找到其中退烧药。小钟一不小心就翻出来了不得的东西。一份效果很强的止痛药,开于昨年,标签上写着他叁十周岁整。还有许多不同品种的西药或中成药,主治的方向方向有两个。他曾患过怎样的病,程度如何,一清二楚。 他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虚弱多了。 “我就拿了退烧药。”小钟道。 大钟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应该注意到了柜子里有什么,愣了一刹,道:“退烧药就够了。” 小钟望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很有趣。明明没有习惯另一个人的亲近,嘴上也还在客气,理智却极力强迫自己尽快习惯。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任她在自己的家里四处乱跑?眼下的气氛仿佛小钟问手机的密码,他也会很爽快地说出来。 他的心境已经到这样的年龄,没有什么好刻意掩藏,她想看都可以坦坦荡荡给她看。他可以不再小家子气地固守一个需要空间的自我,而是宁可将自我延展开来的边界交给亲近之人。这点太有老男人的味道。小钟肯定做不到。 “再坐一会。坐一会就会有精神的。”她死死地盯住他。 大钟恋恋不舍地拂她的脸,口中却道:“既然生病,晚上就不能留你了。” “反正我也没打算留下,少自作多情。”话语脱口而出。小钟仍旧没从青春期的躁狂里毕业,不能坦率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原本只想劝他好好休息,话出口却变成另一种模样。 没能说出口的关怀,一直牵肠挂肚地留到第二天。 小钟以为他会没法来上班,但他还是抱病来了。一下课,他那狼狈的模样就成为女子会的话题。 “钟老师生病了。” “不就是生病,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没看见他脖子上,那么大个红印子?” “果然是那个吧。” “肯定是。” “做得好激烈。” “不会是操到生病的吧?” “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易感期的Omega。” 轮到一直没说话的小钟发言。她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随口敷衍:“你们说得都对。” 原来大钟戴围巾是因为脖子上的咬痕。警察看到问起来,他要解释不是打架的伤,的确麻烦。 雨然把小钟的帽子揪下来,“不对劲啊,小钟。怎么才一个周末,你连他的事都不关心了?莫非是有了新欢?” “我哪里关心过他?你不许造谣。” 有这么明显吗?小钟一直以为这份心意没人知道。没想到被雨然的一句玩笑话说破了。 “这样子更像是失恋了。”贞观看看小钟,又看看雨然,弱弱道。 小钟被这群乱找症结的庸医气到,支棱起来道:“哎哟,别瞎猜,没有失恋。就是好像……人有点难受,感冒了。”精神不过几秒,她又蔫下来,“你们聊,我听着。” 接下来,生病的小钟变成众人关切的重点。 “趴着睡觉最好不要戴口罩吧,会呼吸不畅。” “换季降温就是很容易感冒,以后可要多注意啊。” “你要不要去请个假?” 小钟摇头。她觉得听女子会闲聊日常的时光很幸福,不想回家变成孤零零的。 只是浑浑噩噩地熬到晚上,眼看着就要放学回家,小钟却因为没有独自回家的信心,熬不住了。 她从桌子底下翻出上个月贞观给女子会发的小熊姜茶,想出去泡一杯顶着,却抱着空杯子飘到了数学办公室。 第一节晚修的数学办公室时常很忙,尤其是考试前后,会有很多人过来问问题。大钟身边倒没什么人,同学们应该都知道他病了。 “你好点了没?”小钟问。 “吃退烧药就好了。” 他的面色少了些元气,仍然一眼看得出是病人。 小钟忽觉自己该更有前来慰问的诚意,将原本准备自己喝的姜茶塞给他。太多人在,她不好说太亲昵的话,就一句话也没说,飞快把手收回,装作无事发生。 现在她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讨药了。 “我……能不能……问你要两粒退烧药?” 大钟将剩下一半药板都给她,“我刚吃过,晚上用不到了。你拿去吧。”当她伸手接过,他又压低声音道了声抱歉。 他觉得感冒是从自己传染过去的?但也有可能是小钟传染给他?只是老男人抵抗力差,发作更早。两个人黏着那么久,还淋过雨,一起病了也毫不奇怪。命运想让她们一起做浑身湿透的小狗。 “实在不行,请假回去歇着吧。” 在她准备揣着药回去时,大钟又道。 小钟摇头,“本来快放学了,不差这一会。” “明天呢?” “明早起来再看,实在不行再请假。” 他都还在抱病上班,小钟不想做先拉胯的那一个。 (四八)李代桃僵 小钟病得连日子都算不清楚,大钟却一日日地精神见好。 女子会忽聊起他在办公室泡小熊姜茶的事。 “什么时候钟老师也变成女子会的成员了?” “这说明会长工作做得好。” 忽然被封“会长”的贞观一头雾水,“可是我只给过你们几个,没有给钟老师。这种姜茶最近在网上很火,或许是碰巧买到一样的呢。” 知道真相的小钟也在旁搅混水,“诶,他是走这种可爱风格的人吗?” “看着不像。” 诸人纷纷同意,“我也觉得。” 小钟发现附和的人群中多了一个并不常见的身影,数学课代表高秀如。她和班长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个人,处在高处不胜寒的阶层,和小钟她们一直不太熟。 她正站在外圈的角落,默默听诸人此起彼伏地起哄,眼中时不时闪出欣羡的光,似乎很想被带着一起玩,又不知从何开口。 生病以后,小钟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看见这位稀客,小钟出神地盯了她许久。高秀如本人很快察觉到视线,走过来,单独将小钟牵到角落,小心翼翼道:“钟杳,刚我去数学办公室,看到你妈妈来了。” “我妈妈?” “好像在跟钟老师聊一些很严肃的话。可能……可能你过去看看比较好。” “你确定是我妈妈?” 小钟仍不敢相信。敬亭去找大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打草惊蛇的做法不太像敬亭。她来学校,小钟早晚知道,敬亭会宁可堂堂正正地阳谋。如果她真想瞒着小钟,也会瞒得更彻底。 “她亲口说的。难道是我听错了?” 小钟谢过高秀如,忐忑不安地来到办公室。 来找大钟的人不是敬亭,而是她的那位小妈邱心婉。她的身量比上一回见时又胖了些,但仍旧一眼认得出。 自从上位以来,邱心婉的穿搭风格就在浮夸的路上一去不返,像从《小时代》电影里穿越出来的,只有把钱穿在身上,才能撑住阔太太的身份。灰白的长毛皮草搭配显眼的宽项链,让人眼花缭乱,不知看往哪里。 这副打扮跑来学校,肯定要吓到路上碰见的人。 早知是她,小钟就不该过来。大钟清楚她的情况,会帮忙和稀泥。 刚才多问一句“这位妈妈什么样”就好了,再怎么抽象的形容,敬亭和她总分辨得出。 此时后悔已经晚了。邱心婉站的位置抬眼就见门。 她一下就发现暗中观察的小钟,用绵里藏针的口吻打趣道:“怎么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爱躲躲藏藏?你可算出现了,我找你可费了好大功夫。” 在她所处的太太圈里,这种程度的嘲弄不过是活跃气氛的家常便饭。开不起玩笑才是小家子气,不识抬举。但小钟没法认同那些油腻的人情世故,不客气地怼回去,“还不是拜你所赐。” 邱心婉不以为意地笑笑,试图将大钟拉到自己这边,“钟老师,你看看,我刚说这孩子什么来着?浑身带刺。” “是吗?钟杳在学校倒挺乖的。”大钟睁着眼说瞎话,还不忘暗占她的便宜。 小钟走到邱心婉身后,正好面对他,暗暗挤眉弄眼,磨牙霍霍。 乖?看不起谁呢。再乱说话,回头有你好看的。 大钟不为所动,翻出一迭试卷打发她走,“这是今天的数学作业。刚才课代表来,我还没拿到手,你让她发下去。” “好。”小钟很快反应过来,给他使了个好队友的眼色,低埋着头抱试卷离去。 邱心婉看得愣住。 “等下,这孩子有家不回,老师你不管管?”她追到小钟身边,还不想就此放弃。 大钟又出声劝阻:“您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但学校是学习的地方,我要保证她能在这里安心学习。其他的事,还请留到放学以后再说吧。” 但若邱心婉放学后找得到小钟,又怎会出此下策来学校堵人?想来她讲话遮遮掩掩,没把家里的情况说全,正好大钟揣着明白装糊涂,出其不意坑了她。 邱心婉试图靠拆台挽回自己的颜面,“我竟不知道,原来这笨蛋还会读书。” 此话不仅触怒小钟,连大钟都听不下去,反驳道:“连市重点中学的学生都要被称作笨蛋,那怎样才算聪明?” “重点中学的学生当然聪明,可钟杳不一样。谁知道她那只能上职高的成绩,怎么混进来的。” “要说成绩,应该没人比教她的老师更有发言权。她不比别的同学差。” 听到这句,小钟感到一阵如在云端的飘然。 这是他真实的看法,还是为噎住邱心婉而说的假话?自己什么样,小钟心里还没有数吗?认为事情真是如此,未免太不要脸。她不需要他撒谎到颠倒黑白的份上,听着也良心不安。 小钟假装这里已经没她什么事,头也不回地去教室。 邱心婉从办公室追出来,在走廊上叫住她,“我来只是向你带两句话,说完就走。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爱去哪去哪。但凡你自己别惹事,没人想揪着你不放。” 小钟也想早点摆脱她,决定停下来听,“什么事?” “你爹的公司,最近融资失败……” 一开口果然是不想听的话,她没有耐心地打断,“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怎么无关?他的事业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邱心婉急了,看样子这次的情况有些严重。 吃点亏,让这两夫妻改改狂妄自大又自说自话的毛病,似乎不算没有好处? 小钟忽然很有看戏的心情,“他前半生什么风浪没见过,就这么一点小坎,还需要你来操心?” “他让我来找你的。这周周六晚上有个酒会,他想结交新的投资人,希望你也能来,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求人都没有求人的态度。”小钟道。 邱心婉冷笑,“求你?让你来是为你好,别不识抬举。” 遇到这样无聊的人,小钟连鬼脸都不想扮。 她替大钟转交了试卷,又回到他这。 他对小钟的再度到来并不觉意外,一见她就有起身的意思,“你跟我去隔壁吧。” 辅导室的门关上,小钟飞快在他的颊侧啄了一口。他对此很是意外,腼腆地小声道:“在学校里不要这样,影响不好。” 小钟偏继续调戏,“你把我单独叫出来,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觉得你会有话想跟我说。” 心思被轻易猜中,小钟有些不服气,“怎么就不能是我有话问你?” “想问什么?” 小钟谨慎地从头确认,“今天来的这位是小妈,你该知道吧。” “知道。不过她说话的口气好像你是她生的,如果不是我见过你妈妈,可能真会被糊弄。” 小钟不满地眯眼,“在我面前不是挺聪明的。怎么遇到她就变笨?你们男人都对这种柔弱的女人没有抵抗力?” “没有这回事。以前听你说的,我还以为她会更厉害一点。” “我一来她就骂我,这还不够厉害?” “你别往心里去。”大钟又像看小动物一样看着她,“这种胡言乱语就像网上骂人问候亲人,听过就当没听过吧。如果她真有手段,不该只会端架子压人。完全不听我说什么,翻来覆去都是让我把你叫过来。” 小钟忍不住笑,“你是想说,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斗得过敬亭的人?你对峙敬亭的时候汗流浃背了,小老弟?” 大钟若无其事绕过这两个问题,转而道:“这个课代表也真是的。我暗示她不要告诉班里人,结果她是不是偷偷告诉你了?” “难怪,她拉着我狗狗祟祟才肯说。”小钟察觉到他的回避,笑意忽然像紧张时的眼泪一样,想挤也挤不出来。 他和敬亭都刻意瞒着些什么,两个人应该已有过交锋。在什么时候呢?好像只有那通电话。七秒钟的时间能丢出怎样的核武器,以至于两个人都讳莫如深? 她来时本想说:要真是敬亭来就完蛋了。可现在看来,完蛋的事情早就发生过。 她们会说些什么?心思太多的聪明人总是让她不知该怎么相信。她能做的只有卖萌打滚,装作岁月静好,无事发生。 小钟背对他坐到桌上,望向窗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小妈让我周末去参加应酬。感觉这是她们想出来的新型圈套。我要是没有防备去了,她们又会找各种理由把我关起来。” “家事的应酬吗?”大钟问。 “不是,是生意上的应酬。没钱了,得全家人整整齐齐过去乞讨。” “的确有些奇怪。”大钟似乎注意到另一些被她忽视的问题,“这种场合带家人出席,最多是锦上添花的作用。非要把你拉上,有些太小题大做,我也觉得她们有别的目的。” 小钟赞许地转头看他,想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却像个多动症的熊孩子,不知不觉就趴在他面前的桌上,托腮歪头,“你果然不笨嘛。” 大钟没再纠正她的习惯,也往相同的方向微微歪头,“不想去就不去了。” 一直被猜中心思就像失去拥有秘密的权利。她嘴硬地反驳:“我可没说不想去。” “好好,那就没这回事。” 小钟从桌上跳下来,将他围进墙角,问:“在你眼中我究竟是怎样的?对付我是容易的事,还是麻烦?如果你真觉我和别人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会另眼相待吧?” 见她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模样,大钟却不合时宜地笑:“终于看你又有精神了。” “快回答。” 大钟偏是旁人越催他越温吞的性子,思索道:“让我想想……既不是容易对付,也不是麻烦,是当我有所意识的时候,已经再也割舍不下了。” 小钟哑然,想要回应他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说任何情话。空荡荡的脑子挤不出一滴墨水。 “算你通过。” 他却暗暗得意,反客为主道:“以后不许在上班时间欺负我。” “我?欺负你?”小钟连忙后退一步,惊讶地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你要点脸吧。” 活着的感觉是一股躁动。身上的劲好像总使不完,没有由来就想生气。寻常不过的事物都会看不顺眼,见他就更是如此。 她再次感觉到了。 (四九)枯木逢春 敬亭在努力地一个人生活。 比起前些天,她讲电话的时候有了更多的笑意。但小钟总觉这笑意就像快哭的时候忽然被逗笑,满是敷衍现实的无奈。 与她讲电话的人都有谁?其中是不是有类似男朋友的人物? 为减少母女之间的隔阂,弄清这些问题应很有必要。在厌倦和逃离的好些年后,小钟又对敬亭的世界充满好奇。 电话里在聊关于医美的事。对面的人去尝试了几个项目,的确有效。某项目虽然刚做完时脸上会有点浮肿,但一段时间过去,肤质的确变白嫩了。 敬亭却说,她孩子都那么大了,哪还像小姑娘那样爱好看?对现在的她来说,美容不如养生,身体健康才最实在。但无论美容还是养生,有利可图的行业就有铺天盖地的营销,想做好生意必须营销。有时她都分不清推到自己面前的东西是否可信,生活的世界是否真实。 小钟默默地走到阳台上。 敬亭捂着手机探出头道:“我养的忍冬死掉了。” 语气似曾相识,就像暑假里无比寻常的某天,小钟在外浪了一天回到家,敬亭忽然告诉她招财没了。 “哦。” 小钟也像当时那样,不知该怎样回应。 花盆里剩下一丛杂错的枯草,像干掉的柴禾。底下新冒出的野草却青青成片。看样子它已经被忽视许久。敬亭的花素来只管带回家,不管养,照料满阳台的花草是小钟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生活杂芜的样子就像这盆枯死的花。 她习惯性地上网看有没有类似经历的人,却意外搜到一条盆栽起死回生的帖子。帖主将已死的黑美人剪去枯枝,移至新的盆里重新栽培,不久后它又长出健康的新枝。 小钟也想效仿这位花友的做法,忙对敬亭道:“植物没有那么容易死。我们给它挪个地方看看,或者剪一枝没死透的重新栽培。” 敬亭挂掉电话来到阳台。小钟从角落堆迭的纸箱底下翻出以前用来养多肉的花盆,剪下几段枝干,问敬亭:“盆子就用这个,怎么样?你看看这些,哪根最能活?” “我记得这盆土养死过多肉……” 小钟气道:“多肉养死是人的问题,不是土。” 敬亭拨了拨她手中的细枝,“已经变得像药材一样了。这怎么看哪根有生机?” “随便选,哪个顺眼选哪个。” “你来选好了。赌马我更不行,从来没中过。” 小钟看看手机,又开始四处翻找,“你有没有大一点的鱼缸?可以把这几枝都用水养着,哪枝生根就种哪枝。” “金鱼缸倒是有,比这个花盆还小。” “那就只能先种起来了。”小钟按照网上的攻略将枝干重新修剪,松土后埋下。 敬亭又回沙发坐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小钟道:“今天周五。” “我知道。可你一般周五会在外面玩一会,至少吃过晚饭才回。” 三十分钟以前,小钟的确和同学坐在学校附近新开的甜品店里,一起吃舒芙蕾,品鉴今年的霸权动漫。而后有人提议去背景类似的某部电影,小钟不太感兴趣。正好她看见门口有敬亭送的开业花篮,好奇想回家问问。 “你哪个朋友在我们学校旁边开了甜品店?我看到你的花篮了。” 敬亭道:“就是一根筋总想开甜品店那个,我以前也跟你说过的。经商失败很多次,但一直不死心。” 小钟错愕。原来敬亭送出祝愿生意兴隆的花篮,却并不意味着她看好这份事业。 “我觉得这次能行。甜点的工艺相当上品,可能是之前失败积攒了有用的经验吧。选址也有稳定的客流量。哪有人坚持做一件事还一直不行?” 敬亭陷入沉思,“老板自己是在法国进修过的西点师,对店里产品的要求比顾客还高。但是经商努力错了方向。成本高,利润低,生意很难做的。”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至少能开心吧。” “他一点都不开心。看着自己认同的事物不得不因为现实妥协掉,就像眼睁睁看着昔日的白月光因为自己熬成鱼目,比做原本不喜欢的事情更痛苦。” “那为什么还在做?” “谁知道呢。”敬亭叹一口气,眼神似在说她能懂得一二,但不知怎样传达给小钟。 小钟忽然意识到,或许是自己发问的语气太蛮横,简直像在说“这么惨早该放弃”,才让敬亭说不出话。她们的相处依然保有很久以前的惯性。每当回到敬亭面前,她就不可违抗地流露出孩童的一面。敬亭早就习惯她是长不大的模样,反而惊讶于原来小孩也会叹息。 “邱心婉来找过我了,让我明天晚上一起去参加应酬。”小钟道。 敬亭不由地干笑,“她火烧眉毛才来找你啊。” “你早知道这事?” “听说了一点。近年经济不景气,传统的制造业越来越难做,他就想转型自己做研发。因为缺少经验,资金缺口太大,成果出不来,一下子套牢了。” “筹不到钱会前功尽弃?” 敬亭点头,“基本上是破釜沉舟了。之前他好像把公司结构都重组过一遍,再要回头走老路也不可能。” 小钟有被惊到,似平白无故见一座楼房即将倾倒。敬亭以为她在忧虑自己的未来,宽慰道:“不用紧张,钱能解决的都不算大问题。” “这么说来,应酬没我什么事,无非是去当个工具人。我不该去。” 敬亭却道:“我倒觉得未尝不能去看看。在社会上行走,多认识点人不是坏处。她们想利用你,你又何尝不能利用回去?事情不必看得这么死。” 小钟在心里暗想,敬亭未尝没有她刻板的一面。 敬亭无聊地修起指甲,“上个月你生日,怎么过的?” 无论怎么听,小钟都觉得敬亭想问自己是不是和大钟在一起。她不情愿地敷衍,“寻常不过的一天,我意识到是生日的时候,它已经过去了。” “成人的生日还是不太一样吧。学校的成人礼好像要等到后年。要不就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一起出去吃顿晚饭,给你补过个生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钟只觉敬亭最近应赚了不少钱。每当她有钱的时候,就会找各种理由给小钟花钱。我们去哪里玩吧,去哪里吃饭,或者,给你买新衣服吧。 “刚刚吃过甜点,感觉肚子里塞满了油脂。吃饱的时候看美食也没食欲。”小钟无奈道。她不想轻率地回绝敬亭,但也只能实话实说。 气候入冬,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将近六点已看不见日光。天空似一片暗紫的幕布,清浅的星光让人想起久远的童年。阳台的门没关。风吹过来,小钟在这瞬间忽然想通了。 有些事早晚得面对,回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 “晚上还是去吧。”她改口对敬亭道,“我想吃锦瑟园那家很贵的素菜。” “改天去也没关系。又不是今天非去不可。” 小钟道:“我想听你的话,明天去那边的家看看。” (五〇)包办婚姻 l ay uzha iwu.xy z 世上应没有人倒霉到天天被骗。小钟这样想着,忍耐性子随那一家三口赴宴。 气氛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到场只有寥寥十余人,都是拖家带口,不像严肃的商业应酬。 除了小钟,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互认识。他们说,今天本就是一场用来放松的私宴,不必拘谨。 面对满桌其乐融融的陌生面孔,小钟根本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从出门时与邱心婉拌嘴,小钟的心情就已将至冰点。这天,邱心婉着装很不张扬,一改平日的风格。小钟便随口调侃:原来你能正常打扮啊。 邱心婉听到这话,顿时拉下脸,拐弯抹角说小钟是男人婆,穿高跟鞋小心崴脚。 此人一直都是看人下菜、拜高踩低的个性。高位者面前温顺如狗。小钟惹她,她就要一口一口反咬到没有回应,才得意洋洋自以为是赢家。 小钟只好不理她。 为什么会觉得过来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简直对不起曾经千辛万苦逃出来的自己。 昨天的她一定是脑子搭错了。 在席上坐下不到五分钟,小钟就发起呆,看着眼前的人,不受控制地想关于离开的事。更多免费好文尽在:rir iw en.co m 邱心婉的孩子今年刚上小学,正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小孩坐着显眼的高椅也不安分,窜上窜下,吵闹得不行。 在他隔一座位的右手边,是一位姓陆的太太。身量丰腴,年纪看外貌在四十岁上下。但她自己说是在座年纪最大的人,比老钟还大一岁,五十六。这位陆太太喜欢小孩,爱热闹。邱心婉便一个劲地逗孩子玩,让他唱歌表演,背《春花秋月夜》,想方设法讨陆太太欢心。 对面的方太太看着这番情景忽然失笑。她是这场宴会的东道主,饭局上的人际关系几乎围绕她构建。陆太太是她的大姑,邱心婉和另一位太太是她的密友,用她们的话说,“情同姐妹”。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在场,看样子都是耳根子软的男人,在拿主意的女主人身边大气不敢出,显得像虾兵蟹将。 她与平易近人的陆太太相反,不太说话,不太爱笑,一脸的精明相,沉默时总像在暗暗盘算着复杂的世故。 陆太太问她:想起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她却摇头,有口无心夸赞邱心婉的小孩聪明,又随口问他在学校的功课,问他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小孩脱口而出说喜欢爸爸,因为爸爸陪他玩,妈妈总是让他念英语。 邱心婉脸一僵,别人望她的反应,又不得不重拾假笑。 陆太太试图用魔法打败魔法,用逗孩子的口吻继续出难题:你这样讲妈妈,她难过了怎么办? 小孩眨着茫然的大眼睛迟愣好久,忽开口道:妈妈爱我,妈妈不会难过。 这句听起来像邱心婉平日会说的话,小孩听得多,也鹦鹉学舌地学会。她向两位太太干笑示好,显出接不住戏的笨拙。自居长辈的太太们宽容又不乏微妙地点头,让人猜不出假面底下的真意。 小钟几乎想象得到,不久以后,这小孩也会因自私虚荣的大人深陷于不幸。 三十出头的邱心婉,在这些人面前也变成缩首畏尾的晚辈。老钟的年纪就跟她差了辈,足以当她的父亲。小钟才发现这点,竟有些吓到。 原来他都这么老了。小钟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他刚开始发福的时候。 “不吃松鼠鱼?我记得以前你喜欢这个。” 想什么就来什么,老钟冷不防地搭话道。 小钟近来恰好不喜酸甜,故意越过他面前的松鼠鱼,去夹更远处的菜。 新一轮的喧闹将旧话题淹没。聊天内容耐人寻味。这群人像是很熟,又像完全不熟。如果相互熟悉,不必从最基本的个人状况逐一问起,近况也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又不是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如果不熟,那份热切的态度又显得用力过猛,似面具底下的牵丝扯得太紧,活动不开,不得不竭尽全力。 这场景似曾相识,小钟想起学校里那些成绩很好的人,她们因为太优秀自成一个不食烟火的阶层。每个人都说学习很累,抱怨考试政策的频繁改动,不想内卷无意义的解题技巧,可谁都没有真正摆烂。因为别人总会卷,她们不想被落下。 眼前这些上流人何尝不是社会学校中的优等生?又或者是学校复刻了社会的生态? 思虑没有答案的问题,小钟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一个人见人嫌的哲学家。 她回过神时,宴席恰好得到瞬息的宁静。闲话默契地一并中止,似郑重其事等待着今日的正题。 方太太问:“阿拉钟杳是属什么的?” 怎么问到小钟?因为小钟正好坐在她的对面吗? 邱心婉一边抢答“虚岁十九,属狗”,一边转向小钟确认,“是吧。” 小钟没话可说,只有点头。 “小姑娘还挺文静,一点声响都没有。”方太太道。 陆太太问:“谨言今年二十五?研究生毕业了,现在在做什么?” 她口中的“谨言”是方太太的儿子,一直自顾自地夹菜,时不时看眼手机。别人与他说话,他才会出于礼貌应和两句。 方太太道:“他老早休学自己创业了。” 众人面面相觑。经济下行的时代,创业举步维艰,结局多是血本无归。方太太话说一半,更暗暗坐实这种猜想。 无人接话,方太太继续道,“去年他的第一个产品上市,正好看准市场的空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竞品,卖得很不错。万事开头难,现在算是步入正轨了。” 邱心婉第一个冒出来吹捧陆谨言年少有为,仿佛她在太太圈里的地位,向来是这样一个负责接下尬聊的专职捧哏。 陆谨言谦虚地说,成功多少有运气的成分。方太太却难掩自豪,暗藏玄机道:“人生很多时候选择比努力重要。方向错了,努力再多也是白费。” 而后,她又将注意力转回小钟,“钟杳以后想做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想好了?” 小钟只想画画,不想上大学。 这想法定要被眼前这群商人头脑的精英嘲笑。她焦躁地摆动双腿,照着父亲所从事的方向瞎编乱造:“制药、化学一类吧。” 方太太面无表情,似也清楚其中场面话的成分,但不戳破,顺着她的话道:“那倒正好。这个陆谨言就是做这方面。他母校药学专业很强,改天让他给你讲讲经验,做个规划。有过来人点拨,路会好走很多。” 邱心婉又抢在前面替她答应:“钟杳真是好福气。这还没上路呢,就有贵人相助。” 小钟有些弄不清状况。这位方太太为何不管别人,偏偏跑来照顾她?小钟又不是她看中意的后辈。在她口中,文静不过是木讷的高情商说法。 只是和刚才一样,将小钟当成笨小孩戏弄?那她也太闲了。 仔细揣摩“应酬”一语,小钟脑补出一种荒谬但能说通的可能—— 今天的宴席原是一场相亲,或者说,家长见面。 她的父亲想要让公司转型,需要猛猛砸钱出新技术。如果陆谨言手上就有这种技术呢?就算方太太话只挑好听的说,新创业的公司必然有种种难处,而她父亲的公司经营二十多年,至少有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壳子。他们是互相需要的关系。 要达成稳定的利益结合,联姻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夫妻之间财产共享,敬亭说这才是婚姻的要义。真正“结婚”的人是她父亲和陆谨言,她们想象中的笨蛋小钟没法过问经营的事,她只是用来写户籍的工具人。 小钟这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卖了。 这两夫妻想出这招毫不奇怪。就算她至今已是被丢掉的废棋,也未尝不能捡起来榨干剩余价值。小钟直觉她们头痛医头的姿态很是可笑。 古怪的是敬亭。她应该也知道饭局的目的是卖掉小钟,竟然也一起瞒着,还劝她往坑里跳。 昨晚母女一起吃饭,敬亭打哑谜般谈了许多关于婚恋的话题,一点都不像心血来潮,更像有意教导小钟,让她不要吃男人的亏。还有“多认识点人”的话,小钟好像才懂是指什么。 就算是配合她们将小钟卖了,也要扼杀她与大钟的关系吗?她不知道敬亭都生气到这样的地步。 “快谢谢人家,愣着干什么?”邱心婉暗暗推小钟的手肘。 如果真是相亲,小钟觉得邱心婉教导的做法彻头彻尾地错了。这才刚见面就奴颜屈膝,仿佛是小钟眼巴巴地倒贴上去。可她又不欠对方的,凭什么要这样做? “谢谢。”小钟挂出大钟常用来表达“不想说话”的表情。她直觉召唤大钟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英雄对付精于人情世故的方太太,能造成致命打击。 方太太眼神躲闪,露出破绽。 小钟继续装傻,“不过,陆哥哥这么优秀的人难道没有女朋友?我去请教他,万一被误会,不太好吧。” 由她先行点破,这群爱体面的大人既没法不顾尴尬地承认,又没法继续暗中撮合。小钟提前为自己的计划通得意翘脚。 结果大人们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依然各说各的。只是方太太再也没有继续问小钟的事。 第二天小钟才从敬亭那知道,宴席上那盘松鼠鱼是她的好父亲特意为她点的,结果她一口都没吃。小钟又与敬亭说,饭后回程,邱心婉骂小钟一人带崩整场应酬,教她“做人的道理”,“有嘴巴不是非要说话,不会开口就当个花瓶”,爹竟然第一次坚定地站在小钟这边,指责邱心婉说话难听。 敬亭毫不意外,也没觉得看小三吃瘪是件有意思的事,只淡然道:“男人就是这样。半年多没见,他肯定想着对你好点。” “你们怎么还有联系?” “我有些担心,问了下你怎么样,结果他就跟我抱怨,小钟不吃松鼠桂鱼了。” 看样子敬亭也清楚塞小钟过去她不会开心,就像小钟清楚敬亭知道她与大钟的事不会开心。 虽然有意想不到的插曲,小钟仍决定施行昨晚的计划,收拾行李,打扫卫生,趴在卧室门上对敬亭道:“妈妈,我回那边的家去了。现在长大了,想通了,会试着和那个女人好好相处。” 小钟竟然没有因为敬亭骗她去相亲大闹一场,自己也觉得意外。她只是感到悲伤,像一口痰堵塞着,没法发作、粘稠又浑浊的悲伤。 敬亭正为突然的离开手忙脚乱,“那边离学校远,你通勤没问题吗?东西收拾了吗?先带一些入冬的衣服过去吧。不用的东西放在这也没事,我会保管着。” “就只收拾了日用和衣服。她们敢欺负我,我就再跑回来。果然世上只有妈妈好。” 话音未落,她望见敬亭湿润的眼眶。敬亭无奈地说:“怎么感觉像送女儿出嫁一样。” 此刻,小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上句话的分量,又为女人敏锐的直觉心神不宁。 她当然不可能回去自投罗网,而是抛弃这群不能信任的大人,来到大钟家的楼下。 他又会对送上门的女人抱有怎样的想法? 小钟不敢想,她没别的路可走。 或许这条路也是殊途同归的死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无怨无悔走一遭? (五一)藏头露尾 小钟出门以后才想起前日种下的忍冬枝。敬亭一个人养不活,一忙起来就会忘记。若不是小钟在,她早就放弃养花这项副业。 趁着坐地铁的时间,小钟新建一份关于养花事项的文档,准备整理好发给敬亭。然而单是复制网上的经验贴并不足够,敬亭还需要一份闹钟规划表,小钟做着做着就厌烦了。 愧疚感突然袭来,她没有勇气再打开和敬亭的聊天框。 真正要紧的事只字未语,却惦记着一盆未必能起死回生的花,该多荒谬。 潜意识以为自己在上学的路上,小钟一不小心就错过下车的站台。回程的车上,她刻意集中注意力,但在临近下车时还是走神了。周末的人比平时多。不知是哪里出现意外,车门在这一站开了两次。小钟略带困惑地看行程图,连忙挤过人群下车。 新的问题出现了。小钟知道他家在哪个小区,却没有记具体的门牌号,凭记忆找到一座楼下,总觉像又不像。 她该告诉大钟,让他来接? 如果他不欢迎她来呢? 两人见到面,多少又回旋的余地。小钟自己摸到家门口,他至少该请她进去坐。现在这样就不好说了。他随便编一个刚好不在家的理由,她就只能无功而返。 不发也没有别的办法。 小钟先发了条消息试探,五分钟过去没有回复,又急躁地拨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才接通。 “什么事?我在跑步。”大钟道。 果然不在家啊。 小钟深呼吸,厚起脸皮道:“我在你家楼下,找不到路……” “发个定位。你等我五分钟,马上到。” 语气听起来比她还急。突然挂断的通话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感,心跳急剧,不受控制地恐慌,仿佛接下来的旅程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犯罪。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渴望落在眼前,却显得毫不起眼。 他说的五分钟果然是五分钟。小钟还没补完微博首页落下的动态,大钟就一路小跑着来到她面前,清凉的运动服仍像夏天。 “跑步果然是跑步啊。”小钟望向他叉腰而立,直到他在面前停下。她感到今后就要赖在他这的话太难以启齿,有些局促地顾左右而言他。 大钟笑,“这我骗你干什么?” “这个点跑步,有点奇怪。你看天都黑了,人家都在吃晚饭。” 在说这话的同时,环道路灯此起彼伏地点亮,像永远排练不齐的上课起立。 “晒不到太阳不是正好?吃过晚饭就得等更晚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 刚吃过饭不宜剧烈运动。小钟想起初中时候,自己好几次因为早上吃了汤圆,晨跑就肚子不舒服。后来她就变得既不喜欢晨跑,也不喜欢吃汤圆。晨跑直接翘掉,也没时间在家吃早饭。 “我也该运动了。以后带我一个。”小钟道。 大钟瞥见她身后的行李箱,眼神滞了两秒。小钟窘迫地低下头,终于明白旧时书生想要讨饭又放不下身段的模样并不只是矫情。 他很快猜出现在的状况,又像平时那样露出温柔无害的笑,揽过她的后脑勺在眉心轻吻,什么都没问,只道:“先上去吧。我帮你搬箱子。” 小钟在他的叮咛下记好新的门牌号、房门密码,恍然发现同样的事已重复过好几次。逃离在她的生命里总是如影随形——从待不下去的家里逃到新居,被抓回去,再忍无可忍地离开,习惯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次会是多久? 大钟又给她倒了杯椰子水。想是天也冷了,这次不再是冰镇的。 小钟问他:“你喜欢喝椰子水?” “谈不上喜欢吧。工作的时候想喝有味道、又不至于不健康的饮料。” “啊,我知道!压力大的时候我就想吃甜食。小时候大人觉得糖伤害牙齿,一点都不让碰。没人管了,我就想猛猛吃。以前每天早上都要吃甜的,汤圆最好了。” 她想让自己显得活泼自在,但扮演的语气实在有些刻意。 “我家里只有过年才吃汤圆,你家的习惯平时也吃?自己做?” 大钟若无其事将蒲团挪来面前,懒懒抱着枕头。小钟才渐渐感到一阵放松 “买速冻的。”小钟对汤圆的印象只有两种——在冰柜里躺着,在碗里煮熟的。原来还有自己做的选项。她从未像他那样,将汤圆当成一种古老又带有寓意的食物,“你家过年时候会自己做?” 大钟摇头,“也是买现成的。只是感觉你好像什么都会。” 他的欣赏带有太多迷恋的意味。小钟感到心上柔软的地方被薅了一下,害羞得想要打滚,却冷冷地瞥开眼神,“也不是每一件事都会。” “周末有空,一起包汤圆吧。我去准备原料,你想吃什么陷?” “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吃完肚子会不舒服。” 大钟挤出一抹笑,放弃这个提议,当作无事发生,“也是,糯米不好消化。”然后又问,“后来你回去了吗?” “去了,和她们吃了顿饭,然后彻底逃出来。”小钟刻意没提相亲的乌龙。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才成年,连法定婚龄都没到,家长就想好要用她的婚姻当垫脚石。但大钟未必不会为此多心。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安顿下来,不必在此节外生枝。 她只笼统道,“我把应酬弄砸了。与其被关进她们安排好的笼子里,还不如做一个负债的穷光蛋。” 经商失败的后果,这些年来小钟也见得不少。某在澳门沉迷赌博,输光家产。某为人做担保,借款人欠钱不还成老赖,连累某的资产冻结,还要代为还债。某被黑心财务坑害,不知情中逃税上百万,最终背锅锒铛入狱。 俗话说创业的尽头是负债,老板的尽头是老赖,此话一点不假。只没想到这么快,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大钟安慰道:“经营不善而已。最差公司也会被收购接手,穷不到你头上。” 小钟不由讶异。 他怎么了解得如此详细?邱心婉连这些事都跟他说?不太像。 还是她想太多,昨天勾心斗角一个晚上,精神没缓过来? “就算这次用别的办法挺过去,颓势还摆在那,迟早有彻底倒掉的一天。” “不会啊。卖掉了,就彻底无关了。” 大钟在说公司的事,小钟却不得不想到自己。他或许很难想象得到,她的父亲宁可卖掉女儿,也不想放弃事业。 “真能没关系就好了。” 小钟苦着面色背过身,又趴倒在沙发上,两条腿遥遥地吊出边缘。 “你别管他。退一步讲,就算未来他真的欠债,向来都是谁欠的由谁来还,家人没有代还的义务。” “你知道得好清楚。” “我好歹做过一段时间金融,也算略知一二吧。” 这样一来,奇怪的点就说得通了? 预想中的坏事没有发生,同居生活平平淡淡地展开。他给她一张银行卡用于日常支出,但两个人弄了半天,都没法将非本人的卡绑在她的手机上。日常直接用卡的场合太少。他将钱直接转给她,陆陆续续转了小几万块。 本地人养小孩的习俗不兴给太多零花钱,以防孩子从小学会浪费铺张。小钟的父母也是如此,时时不忘教导她钱财来之不易。因而大钟给的这些钱,她很久都以为这钱只是放在她这,以备不时之需。后来买帝王蟹的时候问他,才知给她了就是随便她花,想要什么买什么。他说她来时带的东西太少,怎么也该给自己置办些新物。可家里什么都不缺,她反而很不好意思。 如果只是日常所用,这些钱到小钟毕业都很难用完,仿佛一起生活的时间也望不到尽头。像他所说去买想要的东西?她又觉这样太不审慎,恍若花出去的不是钱,而是一份珍贵的感情。 他是出于怎样的念头,一反常态给得这么多?因为她说过需要钱?他将此理解成一段需要用钱维持的关系?很奇怪的错位感。她们之间的一部分已蜕变为成年人的交往,同时,他还一如既往将她当成需要格外照顾的后辈,也藏着许多事不让她知道。 上网逛了一圈,大家却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何古怪。人们不假思索地默认两性关系是一种男强女弱的样板戏。有人将近似于收养的包养关系当成浪漫。年轻女性是被消费的一方,接受来自上位者的“补偿”合情合理。甚至补偿的轻重也被用来衡量爱意的多少。连钱都舍不得给你花,算哪门子爱情?没有表示才显得用心不良,是赤裸裸的白嫖。 也有立场不同的人在话题底下拉架,轧来轧去的车轱辘话像是网络辩论会——小钟从小讨厌辩论。一群聪明人将抽签决定的立场当成真理,为争辩而争辩。他们关心的只有赢过对方,而不是口中的正义。网上的键盘侠也是一样,占据道德高点,一言不合就给对方扣个政治不正确的帽子,对家人一顿问候。太无聊了。 关上屏幕,她恍然理解了敬亭说过的许多话。年少时的爱情多是锦上添花,难以雪中送炭,更多的时候是机缘巧合将不合适的人推到一起,稀里糊涂地决定爱了,又分开了。恰好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是一种不合适。命定的人却没有正确的时机,也是一样。各有各的苦处。 如果她不是从家里落荒而逃,能理直气壮拒绝这笔钱,情况会不会变得不同? 答案是个悖论。如果小钟能够拒绝,那就意味着她还有别的选择,不必沦落到来投奔他。如此一来,设问的条件也不复存在。 (五二)田螺姑娘 气温越来越低,小钟在工作日的早起也越发成了一个问题。 两个人的出勤地都是学校,到校时间却不一样。七点半早自修,小钟在这之前就得到。大钟正常上班打卡的时间是八点半,有早课则是八点钟。他开车上班路程只有十分钟,更早就要出门的小钟却没法搭顺风车。 按理来说,她搬到大钟的家里,离学校近了三站,也省下约莫一刻钟的车程,可以多睡懒觉。奈何高档小区的近旁根本没有实惠又方便的早餐店。为上班族开的面包店没有这么早开门。最近的金拱门正好在地铁的相反方向,七点营业,有心绕路也赶不及。 只有像同学那样到学校附近再买了。 这个办法试行一周就宣告破产。小钟实在不习惯饿着肚子赶路的感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利用多出来的一刻钟路程在家自己弄——前天晚上准备好要吃的食物,第二天在微波炉里加热。只要闹钟一响就起床,时间还很宽裕。但只坚持两天,她就没有了在家慢慢用餐的闲暇,端着饭盒狼狈地边走边吃冷饭。再后一天,周六终于到了。不用早起万岁! 新的周一,小钟彻底打回原形。周末体力消耗太多,十个小时都不够睡。闹钟吵了很久,她都没法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直呼呼大睡到不得不起,手忙脚乱地收拾出门,大钟已坐在桌边,摆出热好的早餐,饶有兴味望着她。他的作息早就被她彻底同化,闹钟一响就起了。 从此以后,工作日由他准备早餐就成了惯例。小钟每天都在迟到边缘挣扎徘徊。 她又做了同一段离奇又写实的梦,像塔罗占卜的结果成真,或是她掉进占卜的塔罗牌里。大钟的家采光很好,视野开阔,适合度假和睡觉。她很快疏懒下来,喜欢在窗前一个人发呆,看天空,看底下的城市,一呆就是一整天,从坐着到躺下,偶尔想要画画,却感觉到画不出什么东西。 看似宁静的心底有恶火在烧。她不安于看不见未来的现状,却找不到破局的方法,一个劲地胡闹,想被人注意,但每次来的人都只有大钟。终有一天,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害得他也心寒难过,不得不露出失望的神情,分外严肃地教育她。解决问题永远不该是像她这样,一层一层地掩盖和撒谎,像个无底洞。 具体是为什么事?梦醒来就记不清了。床上萦绕着微苦的香气,眼里糊满腥涩的泪痕。最令她痛苦的不是别的,而是拼尽全力走向他的将来,竟然还是失去他。那一时分,她咬掉了一粒乳牙,更结实的新牙立马长满原处。小钟难以置信地舔了舔,发觉现实世界什么都没发生。 家里的田螺姑娘又把今天的饭做好了,是香甜暖心的南瓜粥。 大钟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心思每天想不同的早饭,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很享受照顾她的时刻。趁着吃饭的光景,和他坐在一起聊会天,就算吵架也好,困倦的精神能变好许多。她能从床上爬得起来,这就是唯一的指望。 “周末我回去探望父母,不能陪你了。”大钟道。 自从小钟搬来,两个人几乎有空就黏在一块,像连体婴那样,做什么事都要一起。周末分开行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小钟忽然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想到的只是等他回来。 “晚饭,晚饭也不回来吃吗?” “嗯。”大钟见她的反应有些意外,点头后又改口,“你跟我一起也没关系。” “你回家,我跟去干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自己在家好好待着。” 明明是寻常无比的对话,小钟却忽然有些恼火,像青春期常有的那种躁动,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不喜欢这样不切实际的玩笑。从他口中道出,太像是故意试探。 大钟反问:“不跟朋友出去走走?” 小钟不说话。 他像公务机器人一样继续播报下一事项:“下周可能要开期末以前的动员家长会,还是和以前一样通知你妈妈?” “可不可以我自己去?”小钟扮作嬉皮笑脸的样子。 大钟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小钟也不笑了,昂起下巴露出王的蔑视,“你想让她们都知道我在你这?” 压力来到大钟这边。 但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他犹豫片刻,依旧转回来问她,“按你的想法,我该怎么做?” “谁都不许通知。”小钟理直气壮教他作弊,“只要你不说,这件事在她们眼中就不存在。” 大钟不表态,“还有时间,再考虑一下吧。” ——没别的办法了,考虑再多也是一样。 话到嘴边,小钟才意识到今天的自己似乎过于急躁了。人在仓促时的确难以考虑周全。他的建议没有错,她却搞得像他在故意作对一样。 故意拉架的话不是非说不可。小钟深呼吸把话咽回,强行压制脾性的念头反而让她更加烦闷。 现在想起妈妈,小钟已没有当初被背刺的痛苦,反而很是愧疚和遗憾。如果她能早点学会更圆滑的处世方式,或许也不会将自己逼进死路。 她叹道:“我好久没和妈妈聊天了,怕她知道我骗了她,宁愿骗她也要逃走。” 大钟难掩讶异地望过来,小钟却没发现自己的话哪里奇怪。 两人干瞪眼好久,他才缓缓道:“我以为你和妈妈吵了架,才会负气跑出来。你跟她说回了原来的家?” “是的咯。”小钟充满怨气的脸上只写着“还能怎样”。 大钟却笑,“难怪,一听家长会你这么紧张。” “有什么好笑的?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别人都会以为你是诱骗我离家出走的共犯。就算你不想听我的,也只能听我的。” “你还真是从不让我失望。”他笑得更收不住,“是夸你,没别的意思。” 小钟不领情地翻白眼,看了时间,只好忍住气道:“我去学校了。” “今天我送你去吧。” 她下意识拒绝,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防困意袭来,想好的话全变成了哈欠。 “啊,忘记要说什么了。” (五三)乱琼碎玉 小钟存着一点赌气的念头,像他提议的那样,休息日找同学出去。 不出门只是不想,才不是找不到人玩。 当她试着在未读消息99+的群里突然冒泡,才发现自己早就跟不上女子会的话题。小钟已经很久没和她们一起上下学。 现在的话题是最近爆火的乙女游戏。所有人都玩过,或是云玩了,只有小钟例外。她留给情感游戏的时间一直是私密的午夜。和大钟一起睡完全没有去玩的机会,似乎也不需要了。 往上翻,整整几页都在讨论玩弄男主的方式。一个人编色情桥段,几个人都像应声虫般复读。大文豪丁雨然好久没说话,冷不防地就贴出大半篇随手写的同人文。满屏的裤衩飞飞,群聊俨然变成和纸片人的赛博淫趴。 小钟划过排山倒海的黄色废料,发现哪里不对,又划回去再看一遍。 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这群家伙全员沦陷成GB人了! 刚和她们一起玩的时候,小钟就知道有人好这口。大概是出于自发,她们排斥插入性行为,交换唾液的湿吻,直白露骨的脏话——男性话语决定的色情几乎都讨厌。对性的乐趣全来自凝视纸片男人,欣赏完好的衣冠渐次零落,天之骄子为爱折腰,被糟蹋成一片狼藉。后来,其他的人也新奇跟风,看朋友都在搞,自己也就搞了。多个可聊的话题也不是坏事。 小钟看着活色生香的形容,却像电子阳痿了一般,没法欣赏,总觉得哪里有点怪。也不知是她对完全处于劣势的男人不感兴趣,像一款游戏太轻易过关,就没有玩游戏的体验感。还是她从中依然看到许多关系不对等的影子,性别角色的剧本互换,内核还是老一套。 果然还是待在家好。 周六这天,小钟意外醒得很早,一醒就分外精神,没法睡回笼觉。生物钟告诉她,今天有要紧的事。 大钟本该睡到中午,很快也被她的动静吵醒。她霸占着床中央催他起床,他却说下午再出门,赖着她玩了好久。天气这么冷,不就是用来睡觉吗?直到两个人发现她肚子上的避孕贴掉了,才慌慌张张爬起来找办法补救。 结果木已成舟,没法补救。他劝她算了,她碎碎念地埋怨:都说了让你小心一点。这东西贴久了好不舒服,你看都长红斑了,很痒。这还是冬天,到夏天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建议她换个地方贴,手臂或腿上都可以。她说:这样更容易掉了。再不行就贴屁股上。不要。他掰开她的手看布满抓痕的小腹。果然你一直贴在同一个地方吧。被说中的小钟顿时变凶,一爪子将他拍开,硬把自己的呆说成理直气壮:啊?是啊,怎么了?还不是怕换了地方效果也不一样。他笑着不说破:本来每周都改换个地方贴的,怪不得你不舒服。 小钟依然死不承认,骂骂咧咧地离开,在厨房一边偷吃,一边做饭。等正菜端上桌,她已经吃了七分饱。原本的一整盘虾球只剩三个。 饿了一上午的猫猫在吃鱼,吃相还是乖巧又仔细。骨头被一筷一筷剔得干净,鱼的形状也不曾翻乱。他时不时看看她,似有话要说,又赌着气不愿开口。 小钟默不作声抢走两块最嫩的腮肉,翘着腿踢他,“你什么时候出门?” “这么急着赶我走?”他佯作生气的模样。 “什么叫赶你走?这是为你操心。你那么早通知,我以为很重要呢。” 大钟绷不住地笑,“寻常回家一趟罢了。只是忽然要留你一个人,有点……”他思索许久才将话接上,“怕你在家觉得闷。” 小钟听这话滋味古怪,他的意思仿佛她永远长不大。但她已经不会再为被当成小孩生气了,只觉这份牵绊多少有些沉重,足以惹得心头发酸,“你担心太多了。” “是我错觉吗?我总觉得你在那件事以后没有真正开心过。”他的神情一转惆怅,“你看,你都很久没有画画了。” 是这样吗?小钟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些变化。她以为近来只是因为陪他太忙,才把画画的事暂且搁置,并非像他说的故意逃避。 认真思考这种可能性让她烦躁不安,又像之前那样莫名其妙地生怪气,带着刺呛他,“对对对,你又知道了?” “我这就走。” 也许是被宠溺得太过,小钟几乎忘了他也是很有脾气的人。 尽管话这样说着,他还是留到所有的事情做完,家中上下都收拾过一遍,收好换下的被褥,洗床单。真到能出门的时候已经两点多。小钟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耗光他的耐性,剥了个橘子准备道歉。在他面前低头,到底还是比在妈妈面前容易些。 但是大钟没有容她开口,“别动。” 捧着橘子的手停在原处。 他没有想到橘子是给他的,上前一步,将她胡乱套上的毛衣领翻折整齐,眼睛水汪汪的,“等我回来。” “那个……”小钟酝酿着开口,轻吻再度将话封住。 直到他关上门,橘子皮还像花瓣一样在手心静静摊开着。小钟心酸得泪流不止,连橘子也被浸染成咸咸的味道。 她一个人去买菜,顺带散心。新鲜而热闹的市井气息让人治愈,光景恍若回到在妈妈身边的时候。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人与人相处,很难避免因为忍让而生的不自在。而她无理取闹,想要逃走,是因没法和内心不安于现状的焦躁感和解。 既然怎么做都不会如意,逃又能逃到哪去呢。 往者不可谏。她第一次体会到这句古话的意思,也痛切地悔悟到,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她想给大钟买花,被湿暖的香气吸引到一间从未去过的花店。室内温湿正好,花束在高低错落的长架子上挨得密密匝匝,喷头洒出袅然的水雾。小钟走近,店员小姐姐匆忙将喷头关上,请她随便看看。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提醒说,菊花上面不用喷水,别弄错了。小姐姐说她记着呢。 小钟抬头望,看见形态各异的菊花花球。往下到地上是满蔟的玫瑰,从最显眼的所在摆到最靠边的角落,都还有些放不下,只有它们也足够撑起整家店的牌面。百合、郁金香之类常见的花也不在少数,还有小巧而美的洋甘菊、蓝星花,旁衬的蒲葵、文竹、绿毛球。繁盛的景况几乎让人忘记现在是冬天。 穿棕色围裙的小姐姐忙完自己手头的事,才过来招呼小钟。小钟看着琳琅满目的花陷入选择障碍,反问她的推荐。 “是送给什么人呢?” 小钟想了想说:“家里人。” “心仪的色系和用途呢?” 小钟看着身边杏色的多头玫瑰,“以这个为主,其他……想要同一色系的乒乓菊、圣心百合,还有上面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枝干,我想自己挑两枝。” “那个是灯苔。你还挺了解的嘛。” 毕竟小钟以前写生过很多花卉,时间一长,自然都是叫得出名的熟人。 “还有……” 插花的构想在脑海中飞速旋转,她忽然改变主意,问,“这些花可以买花枝回去自己养吗?” “当然可以。也可以加下小店的微信,稍后给您发养花相关的小贴士。” 付款时,小钟看见柜台处插好的花束。橙色大丽花与配上火灵鸟玫瑰,颜色浓郁,张扬的生命力让她领会到梵高画《向日葵》时的热情。 “这是其他顾客订的花,说来也是送给长辈的,红红火火,冬天里看着喜庆。” 小钟买花却只考虑了自己的喜好。潜意识将设计一束花类似画画一样专业的事——只要做出好的作品,他就会认可。但怎样才算是好?她对自己的审美太过自信,以至于到独断专行的地步。 离开花店时,小钟才在角落发现那种最适合大钟的花,像雪一样乱堆成球的白色康乃馨,重瓣层层掩映,看不见花心。 “我再要几枝那种花。” “这个……可能要问下我们店主,她特意为一个客人订的。一次只有那么多,不知道有没有多余。这种花品质很好,是从国外空运来的,价格……” 小钟却很果断,“没关系,只要有,我就想买。” (五四)柳暗残灯 到头来还是适合送给家人的康乃馨。 如愿以偿买到花的小钟心情畅快许多。以前的枝剪留给敬亭没有带来,她又买了一只同款,回到家优哉游哉地剪枝插花。四十五度角斜切,叶子剪去。本想一边构思本周的语文作文,却分外认真地思考起家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近来,她时常感受到一股冲动,想要和他结婚,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命运无常,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保证她们永远选择彼此,散了也就散了。好像只有被契约束缚着,平淡相守的日常能一直继续下去,像进入一段漫长的冬眠。 但这样的企盼也让她绝望。失去自由的她们不会幸福,爱情终将被束缚磨损得面目全非。她们的灵魂像月相变化般此消彼长,互相消化。沉寂的余生一眼望得到头。 自己真的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摆好角度的花枝一不留神就偏了个方向歪倒下来。 她想了很多办法固定,才差强人意完成第一件插花。花枝没有全部用上,她又将剩下的插在椭球形杯子里。 另一边的作文毫无进展。眼看周末假期过半,她有些焦虑,在网上满地找素材,中途却罪恶地点进一条玉桂狗旋转的视频。就看一眼,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看了将近一个小时,反应过来天已暗了。 这破作文弄得小钟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她越写不出反越较劲,一会趴在桌上,一会滚道地上,仿佛姿势的改变能玄学出灵感。但是没有,她绞尽脑汁写到无话可说,竟然连一页纸都没写满,前方满四百字的地标像永远到不了的彼岸。 握着笔却写不出东西,小钟干脆在第二页的空白处画花。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终于调理好了。而她惆怅地想,自己果真是没有一点读书的天赋。就算大钟一直安慰,说读书是一件有投入有回报的事,只要心无旁骛,普通人的资质就能拿到很好看的成绩,但她好像连普通人都够不上。高中和初中完全不一样了,她已经很努力去学,成绩却全无起色。 她像鸵鸟一样埋下头。想要逃避的心情很快让她睡着,口水流到作文纸上。神智清醒地见证这一切,也在香甜的梦里不亦乐乎,抱着小狗旋转,无尽旋转,旋转。 大钟面色苍白地回到家。她连忙跑回自己的位置装睡。 糟糕,忘记给他介绍花了。不过他看见花笑了笑,应是中意的意思吧。小钟暗喜,忘记自己手边全是摸鱼一整天的证明。他把会硌到她睡觉小玩意全都挪开。她怕再装下去就露馅,揉着睡眼醒来,迷迷糊糊道:“你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将她吵醒,不知所措地收回手。 小钟也有一刹愣神,娇嗔怪道:“你已经冷落我一整天了。” “也是。”他伸出手想将她接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让向对方,反而严严实实跌上沙发,脑袋也撞在一起。他暗忍着笑意问,“我该怎么做?像成人电影演出的那样,一进来就强吻,把你按在墙上,扒掉裤子?” “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那样。” “我也不喜欢。”他道,“今天很累了。你能上来自己动吗?” 和她预想的一样,这才是他的趣味。每次嘴上这么说着,一副他很柔弱任人摆布的模样,真到卖力的时候又干得比谁都狠。 她捧着烧红的脸,迫不及待沉入一场新的春梦,稀里糊涂说一堆自己也不懂的话,翻身下地,光脚踩出哒哒哒的声音。阴雨天气的空气有些闷,高层房屋的墙壁不容易浸满水珠,无形的湿意仍像精灵一样漂浮在半空。 外面又下雨了吗?她问,但看他干净的裤管,心中已暗有答案。 梦想中的他该更狼狈一点,该在理智崩溃的边缘勉强维持一线尊严。 她攀住他修长的指节,双手合成缠绕的锁扣。他的手还残留着室外的冷意,脉搏微弱的热意宛若生长的小芽。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衔起深红色的果冻顶,舔咬得晶莹剔透。半遮半露的腰线隐微起伏,破开一角的衣摆像小狗啃过。 雨声和着奶油泡沫的甜味渐泛上来。 他的眼中似藏着星星,跟随睫毛的颤动一闪一闪,似是很想要求饶,却碍于大人的身份不敢轻易言语。她暗暗使坏咬向深处,他才挣出一手,挠着她的下巴,毫无威严地命令道:不许再弄了。 熊孩子不把搞不定自己的大人放在眼里。 手臂忽然被飞来的蚊虫蛰了下,一阵酥麻,他把她抱上膝弯。 梦以外的她也转换成同样的姿势俯趴着。 “手,手……” 他把她挤在角落的手揪出来平放。她还红着脸痴笑,摇摇晃晃撞进更深的梦。 雨流在玻璃窗的外层交织又分离,失真的倒影似一片迷雾,将整座房间围困作孤城。忙碌害得她很久没时间剪发,现在头发已有及腰那么长。他捧着她回卧室,似捧着一件毛绒玩具。 这次他小心翼翼检查好避孕贴,谨慎太过,几乎让人没劲。做爱里愉悦和安全常是不能共存的选项,她在这之间冒冒失失地顾此失彼,像孩童贪吃那样沉溺于放荡。 缠绵的注视底下,再寻常的一举一动都带有挑逗的味道。她坐在他腰间,迟疑许久才缓缓脱去毛衣,换以双手夹捧乳房。白玉的软肉却不懂得纤细的娇怯,放不住也拦不住。垂坠的乌发垂在外面,犹未展开束缚时的折皱,末端像藤蔓一样绕在他的指上。 他若即若离勾引她倾身,湿润的性器官像充气的海绵泡挤向一处,撑开柔脆的水声。隔靴搔痒的快意最难捱。阴户情不自禁含向近在咫尺的玉柱,脊背酥麻得无力,她就快连腰也抬不起来。他明知自己主动一下就能让彼此解脱,却饶有兴味地看她绕一大圈弯路。她嘴上说着狠话,却拿他没有办法。 动一动,她咬唇央求。 他不回应,偏坏心地拍她屁股。 一把年纪还跟小孩一样。 她忘记自己有没有把内心的想法如实说出,只知睁开眼时,事情全都变了。 梦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正抱着睡觉的她看书。 现实中的她们对话完全不同。 “心情不好?”小钟问。 如果他很好,不会这样徒增麻烦地抱着她。 大钟点头。 小钟抬起手,试图在他的半边脸上扯出笑意,“被说了什么,这么不开心?” 他的语声低弱,“问我什么时候换工作,还有催婚、催生,大人标准的三件套。” “换工作?人民教师,他们还不满意?体面、稳定、离家近,放在别人家已经是大孝子了。” “我有个发小,同个大学同年毕业,明年都能升正处了。” 小钟瑟瑟发抖。即便她这两年受敬亭的熏陶,也算知道三十岁干到正处并不容易,能听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深深感到自己掺和不进他关于人生选择的话题。 她摸不准他的想法,自然不知怎样安慰,尬聊道:“果然人不能跟人比。” “我知道的。”他淡然道,看样子只是被缠人的唠叨烦到。 小钟反观迷茫的自己,不禁有些感慨,“真好,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不在,我都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想要和他结婚的念头又一度占据脑海。 “做什么都好。只有先去做了,才更清楚哪些是自己想要的。” 大钟多少察觉到她对他的过分依恋,却没有认真纠正这种畸形的观念。反正她想将他当成世界的中心,对他不算是坏处。 小钟顿感恶寒。原来亲人之间的互相吞噬,最初就萌生微不足道的私念?就算朝夕相对,亲密无间,她们也没法真正分担各自的痛苦。 他的人生比起她来,几乎称得上一帆风顺,就算处在低谷也被恰到好处的地步,没有真正尝过山穷水尽的滋味。他对世事看得很淡,有他淡的底气,但是小钟没有。就算好言好语地劝着,他不懂得她心里难以和解的痛苦,还以为是她太过焦虑,年纪还小。 隔膜的感觉像被孤身丢进深渊。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初恋会谈成现在这种模样。明明本该是青春美好的事,她却一天到晚担心这那,怕被人发现,怕意外怀孕,怕被他丢弃以后无处可去,怕人生彻底烂掉。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大钟揉着她的脑壳,“周末多做些喜欢的事吧,不想做的事情不用勉强。我看到你的插花了,很有花鸟画的韵味。第一眼就被治愈了。” 他说她勉强,应该看到了糟糕的作文,实在觉得惨不忍睹吧。太羞耻了,简直像光着屁股被揪住一样。 小钟急匆匆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本来就不适合读书。” 然而,她合该接受这份无条件的溺爱,似金丝雀被豢养吗? 果然还是不甘心吧。 大钟弯腰抱她,但她将他推开,焦躁不安地跳起来。 “我不能一直这样摆烂下去。” “为什么不继续做擅长的事?正好之前的画在网上很受欢迎,往这个方向努力看看呢?”大钟叫住她,冷静地分析利害。 “但这不代表我能画出能卖的作品。毕竟我是半路出家,还是学国画的,比不过那些画了十几二十年的科班大佬。网友肯定我,好像只是善意地鼓励一个爱画画的小姑娘,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你不也自己画了十多年吗?你的十年不是十年?” “那不一样。”小钟急道。 大钟又退一步,“只是当成爱好,也不再画?” “现在哪有这个心情。”她黯然垂头,“我觉得自己没有出路了。果然还是好好读书来得正经吧。” “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不敢再提笔了?”大钟相当锐利地明知故问。 憋屈已久的小钟当场炸毛,“你少自以为是。我不想画就是不想画,没有别的理由。” 其实很想画,只是找借口逃避的心情占了上风。吼出相反的话时小钟才意识到。 他耐着性子讨好媚笑,埋首吻她的指尖,黯淡的眼神却藏不住倦意,“为我再画一次吧。” 还是一样的话。既然劝过没用,又何必一说再说?如果作画的意义是为别人,那她更不想提笔了。往昔被辜负或背叛的种种还历历在目。约定了陪伴的人最后都离她而去,她还一个人傻乎乎等在原地。 小钟非但没领情,反而觉得他很烦,“别把我当傻子哄。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不会为任何人画,别再说了。” 大钟也不客气,转身将她圈进角落,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照你这么说,因为别人放弃自己想做的事,不是一样愚蠢?” 她蓄了一股劲大声道:“我没有——” 他提前察觉到小钟要吵架,用吻封了唇,不让她再说一句。 气恼变成崩溃,她拼命反抗,扯住他的手臂,两个人纠缠着滚落到地上。她忍着痛从他身上爬起,抬头看见耀眼的灯光,忽然感到自己反抗他也毫无意义,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他会任由她欺负,但现实不会。 “不说这个了。” 大钟的不战而退并非谦让,更像是轻蔑于她,这反倒激发小钟恋战的心思。她当即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很重,自己的手也失去知觉麻痛许久,她不敢想象大钟的感受。 他的脑袋侧敲到地板,头发凌乱得飞散,发丝的反光处不细看就像白发,似比平日更柔软。 小钟非但没有怜惜,反而从中感受到无法无天、暴戾的快意。掌控的感觉像吸毒一样让人上瘾。 终于,终于她可以将身上背负的一切通通发泄出去。 “所以呢?”大钟仍望着别处,冷冷问,“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另一只手垂在他的心窝,剧烈的跳动炽热,恍若再进一寸,就能将他的心脏握进手中。她用力抓下去,他仍是不为所动的姿态。 大钟就是这点最让她讨厌。高高在上,不把人放在眼里,对什么事都淡淡的,漠不关心。无论怎样激他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会将她当成无知小孩哄骗,一会又希望她足够成熟,能冷静独立地决定很多大事。哪怕在相识的过程中,他给了她很多意外的心动,讨厌也一直没有改变。 没法和解的。 小钟龇牙咧嘴。 “如果是住在一起让你不自在,那就分开住。我给你在学校附近找房子,钱的事不用担心。我会时常来看你。”大钟道。 这一天比想象中更快来了。既然想好体面周全的方式,也就是真心想赶她走。小钟也恨阴晴不定的自己,可情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怎么都拴不住。 他的话很明白,分开未尝不是一种对彼此都好的选择。但她的自尊心难以接受。被她一手搞砸的事情已经太多。如果连和他同居都做不到,她好像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不要……不要赶我走。我会……我会控制自己的脾气。” 小钟慌慌张张将他松开,佝偻着腰啜泣,渐渐萎在地上。 哭了一会,他便从后将她圈住,娴熟地擦眼泪,似她自己身上多长了两只手,并沙哑着劝道:“我只是看你这些天太累了。算了,也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小钟为自己还被爱着感到庆幸又罪恶。毫无疑问,这是她恶劣的地方,好像每次都要闹到事情弄坏,才能够检验他的真心,像“狼来了”的游戏。 还能奏效几次呢? 不管了。至少现在,她可以释怀那些不着边际的远虑,痛痛快快哭一场。 “你也太能忍了,憋这么久才哭出来。”他拍着她的肩道。 止住哭泣许久,堵塞的鼻子才重新闻到他身上的幽香。雨过天晴的感觉很安宁。她望着天花板自嘲道,“我怎么总在你面前哭?” “说明你还年轻,我是哭不动了。” 她听他的语声有些怪,反手搓他的脸,指尖却碰到似有若无的潮意。 “你哭了。” 他的呼吸声沉重,久无回应。 小钟没想到自己对他的影响竟会这么大,或许她坏掉的时候他也坏掉了。 “白痴。”她温柔又怜惜地骂,带着一点不想说话的嫌弃。 他侧头来咬她的唇,一回回都被躲开。她故意往他嘴边塞橘子嘲弄,却一不留神被捉住手腕,掀翻在地。 “干嘛?”大钟红着脸,眼眶湿润,又变成流泪猫猫的样子,想凶也凶不起来。 这模样教她怎么看怎么怪。 是不是有几分像自己?他以前应该不是这样。 小钟皱起眉又要恼。 他连忙拉回她的注意力,“是不是非要我说,乖乖做我的女人,你才开心?” (五五)一鱼多吃 明年春节在二月初,一月底放寒假。整个学期就剩下最后的一个半月。艺体课程都公布了期末考核的要求,准备结课。 小钟这学期的美术课选了陶艺。捏粘土有趣归有趣,期中和期末要分别提交一次作业,比想象中更费时间。为了赶上死线,她这些天一有空就捧着土捏第二只小狗。手上常沾着泥,还被大钟嫌弃了好几次。 贞观也选了同一门课。但临近期末,她更想把时间放在复习文化课,便打算发挥一鱼多吃的“美德”,给期中作业上个色,假装是新作品再交一次。她问小钟借了颜料,趁晚饭后的闲暇坐在教室空着的最后排,一边涂色,一边跟韩沛相互抽查英语单词。丁雨然吃完饭回来,就一个劲绕在她身边讲笑话,试图吸引大家的注意。 一会她又张望向贞观手中,“你这捏的是什么!猴子?” 贞观道:“我记单词呢,别烦我。” “好丑的猴子。”雨然道。 贞观终于忍不住反驳:“明明是猫,你哪只眼睛看出是猴子?” 雨然耸肩憋笑,最后忍不住大笑出来。 小钟闻声转过去,跟着起哄:“期中作业是猫,期末是猴子。说不定画成猴子更好蒙混过关呢。” 贞观眉心微皱,有些不情愿,却意外认真考虑起这个主意,“你别说,的确画成猴子才认不出来。但是猴子该怎么画?” “历史地图册上不是有好多远古猿人图,我给你翻翻,你照那个画。”雨然吊儿郎当地说。 这时,季北辰晃悠着两条长臂走进教室,四顾一周,最后将眼神停在文娱委员魏春亭处,眼神已按捺不住想要上场的期待,“隔壁班已经在准备元旦文艺汇演的节目了,我们今年整个啥?” 魏春亭正在读《雷雨》,抬起头脱口而出道:“排个话剧、小品之类的吧,最好人物多一点,让大家都参与进来。去年让你去说相声,节目效果是好,但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不像是个班级活动了。” 季北辰噘着嘴点头,表示接受,“不过,隔壁班好像也是话剧。因为语文课才上了《雷雨》嘛,大家都很容易往这方向想。” “可是乐舞一类就得看大家自带的才艺……登台表演固然是好事,但不同的才艺该怎么调和?” “不用有才艺啊。”雨然不知何时窜到魏春亭身边,眉飞色舞道,“去年有个文科班,全班男生上台,一起穿水袖跳舞,不就弄得非常好?还拿了特别奖项。” “我们班的男生就……”魏春亭连连摇头。 小钟听到这也不禁噗嗤一笑,“我看就演话剧好。演一出大观园,丁雨然多适合。她演刘姥姥肯定够有梗。季北辰也可以端上去,演焦大,吼一两嗓子。贾母就是贞观,凤姐就……” 点将点到一半,小钟发现班上还真没适合演王熙凤的人。她正为此发愁,丁雨然早跨过两排桌来到面前,揪住她的肩颈大力摇晃,“太坏了。你成了戏弄刘姥姥的凤姐是吧?” “不是,不是,我哪敢。”小钟连忙拉下帽子盖住头,趴在桌上装死。身体却因笑意掩不住发颤。 看戏的几人笑得不停。许久魏春亭道:“大观园哪有焦大?焦大是隔壁宁国府的。” “大观园好像就建在宁国府,虽然原着没有,但他出现也未必不合理?”丁雨然边回忆边道。 小钟趁她转移注意,赶紧开溜,跑到门边正撞见前来教室的大钟。雨然紧随其后,见小钟忽然停步,欣喜地以为就要将人捉住,看见大钟却顿时收敛动作,乖巧地藏在小钟后面。 “课代表不在吗?”大钟看了看空着的座位,又引着小钟到讲台边,借了支铅笔边圈画边道:“这是今天的作业,等下你帮我给课代表发掉,跟她说不用全部写完,只做我勾出来的这些题。发得有些晚,就八点半收上吧。” 她看他勾出的题比没勾的更多,蹙眉撒娇道:“太多了。这哪做得完?” “都是小题,做起来很快的。”他的眼中含着笑意,语气像在哄她吃没有吃过的食物。 雨然像宠物挂件一样趴在小钟肩后,目送着大钟离去,若有所思道:“奇怪,他今天怎么好温柔?” 但小钟没觉得哪里奇怪,“他一直都这样吧。” “平时不会那样笑吧。好像有股恋爱的酸臭味,身上的班味都减淡了。” “是吗?”小钟敷衍。 雨然看出小钟心不在焉,反而更用力粘着她,“你最近在忙什么?每天一放学就跑没影了。” “家里……有点事。”小钟想编一些更不会让人担心的借口,却惆怅地想不出来。 雨然不说话了。 趁着晚修,小钟将粘土小狗剩的一口气捏完,两只摆在一起正好凑成对。数学作业只完成小半,自然也没有上交。学期已到后半,文科班的数学作业收不齐是常事。每次能按时上交的只有那么十来个人。 但是很荣幸,因为被大钟盯着,这十几个人里面一般有小钟。她一不上交作业,马上就被发现了。 回家路上,大钟揶揄问:“怎么今天不见你揣着那块土了?” 这说法简直比认成猴子还失礼,小钟不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捏完了。” “这就是你没写作业的原因?” “噢。”小钟不情愿地承认,他不出所料地轻笑。 她试图挽回,“写还是写了一些的。就是……这题太简单,写着好没意思,反正考试不可能是这种难度。” “几天没敲打,你倒开始狂了。题目里那么多陷阱,不会没注意到吧。” “不就是分类讨论,求定义域分母不能为零,我都知道的。” 放在以前,囫囵吞枣的小钟绝对没有这样的好习惯。她觉得这些陷阱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单纯是命题老师为了坑人而坑人。做大事的人怎能拘于小节?大钟却坚持说,在数学里仔细也是能力的一部分,会踩坑是因为没有充分理解概念。他就从来不犯低级错误。 事实证明,小钟的确低估了这份试卷。回到家他批改她写了的题,错了大半。大钟却开心地称赞她做对一半,照这个势头,期末考试很有希望及格。她怎么听都觉这话是阴阳怪气。 按期中考试的情况,全校数学平均分都不及格,班里能及格的人不足十个。小钟能及格就见鬼了。 她气得把他推到沙发上,用枕头摁住家法伺候。 这时手机响起,敬亭给小钟打来电话。 大钟识趣地去洗澡。 小钟心情忐忑地接起电话,“喂,妈妈?” “你到家了吗?还是在路上?”敬亭问。 “到家了。” “这么快啊。以前这个点你才坐地铁到我这。” 怀念的语气让小钟略感讶异。没想到自己的存在这么快就成了过去时。 她随口胡诌道:“有司机接送,上下学很快的。” “也是,我忘了。” 听起来敬亭完全没有起疑。 “你跟邱心婉相处还好吗?” “还好。她围着自己儿子转都来不及,没来找我麻烦。” “噢,那就好。”敬亭沉默一会,又道,“我今天下午遇到林稚的妈妈了,跟她一起去做了美甲。她说这周四要开家长会?” 该来的还是来了。敬亭有人脉在,这么大的事果然瞒不住她。万幸她还很相信小钟,没怀疑她不在原来的家。 “是这样的。”小钟捏着把汗,如履薄冰地回复,“有些班通知得早,我们还没正式通知。” “你爹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小钟反试探起来,“你没直接问他?” 敬亭冷笑,似一点都不想老钟联系,“我没事问他这个干什么?” “也是。” 小钟口不对心地应和,总觉哪里有点奇怪。敬亭以前不是这样。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每次都很快和老钟通上气。她记得很清楚。每次她想钻空子,问两边家长要双份的生活费,用多出来的钱给游戏氪金,每次都会被识破。 难道也是因为她搬出来,敬亭不想再关心了? 这倒未尝不是好事。敬亭不和老钟联系,暗度陈仓的诡计就不会穿帮。 小钟撞起胆问:“你会来吗?这事我没告诉老钟。反正他肯定觉得麻烦,打发邱心婉替他去。” “让我去?”敬亭似有些讶异。 “本来就该你去啊。” “好,我知道了。” 电话到此挂断,敬亭又发来消息: 「哎,你也不容易。昨年公司上市老钟还是扬眉吐气的,谁料得到现在股价跳水,还不如不上市。我问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又说不上来。」 小钟也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继续追问:「还有这种事?」 「股价跌得太不自然了,一看就有问题。一般这种情况是有人想压价收购,但这么久过去买方都没出现,融资失败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此,可不是有人存心整他?」 「那……之前那个陆谨言?」 小钟对这些事并不真正感兴趣,回复完就把手机放去一边。订正好一道错题,才又将手机翻开。 敬亭道: 「他啊,就是个赚了点钱得意忘形的小弟弟。不过老钟挺欣赏他。他创业跟老钟当年走的是类似的路子,做那种不需要多少技术、薄利多销的小药。行业龙头看不上,有概率捡漏。但现在竞争太激烈,捡漏也没有那么容易。他捡到一次漏,又想故伎重施。但这次结果不如所想,他就接受不了,来求老钟帮忙,答应给老钟牵头新的实验室,继承之前的自研项目。」 「知道了。两个人同病相怜,所以老钟想跟他结婚。」小钟简单粗暴地概括。 「他想撮合你和陆谨言?笑死。」 「有什么好笑的?你不提前告诉我,我被吓死了。」 敬亭答非所问,仍是开玩笑的轻快语气,「你爹这人素来这样。等过了劲头他就冷静了,不是真的想把你嫁出去。」 小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愤愤然中断对话: 「我要洗澡睡觉了。」 刚才有某个瞬间,小钟忽然觉得敬亭和老钟挺般配的,而自己是永远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两个人吵架厉害,不吵的时候却很有默契,相互了解,能在各自的事业里帮上忙。反而最后闹得难看,才让人摸不着头脑。敬亭驾驭功利的老男人游刃有余,老钟更没有分手的理由。 要是她们还在一起,或许今日的困局根本不会发生。 洗香香的大钟用毛巾捂着湿发,走到她身后。她不开口,他也不说话。 小钟假装看题,心理建设了一番才向他坦白:“妈妈知道家长会的事了。” 他却是不以为意,“本来就瞒不住。” “不过还好,她一点都没怀疑我在你这边。” 大钟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真的会一点不怀疑吗?”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小钟一爪子扑在他身上,正中心窝。新一轮的猫狗大战即将开始。她将半解的发带咬在齿间,一抬手,短毛衣的下摆也被吊起,像张开獠牙一样露出一截小蛮腰。水珠在抹茶色的缎面上晕湿一角,似雨云向人间缓缓倾落。 他远远望见凌乱倒了一桌面的书,却不禁莞尔问:“你之前问我那本小说,看完了吗?” “哪本?《情感教育》?”小钟疑惑着停下。 “嗯。” “看不懂。”她又莫名恼起来,“看不懂一点,翻译也太深奥了。” 大钟笑得直摇头。 “等周末,你哪里不懂,我解释给你听。” 谁也没有想到,等到周末,约定依然在,对坐着借此消闲的二人,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事实证明,这次大钟没有多虑,而是她太迟钝。 敬亭早就向老钟求证,原原本本地弄明白小钟如何两方蒙骗。这通电话的意思,是最后给她一次坦白的机会。活在梦里的小钟不懂那些欲言又止的暗示,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 家长会占用原本晚修的时间。先是全年段的大会,再是各个班的分会。下午上完课,小钟就发消息和敬亭约定在图书馆后的榕树底下见面,但敬亭迟迟没回消息。敬亭不怎么漏看消息,也许只是太忙忘了回。 小钟在树底等啊等,等到赴会的大人陆续离开会场向教学楼去,一直不见敬亭的踪影。 手机打开一遍遍又关上,却是大钟的消息突然跳出来。 很简单的两个字: 「速回」。 小钟走了两步,不由自主跑起来,火急火燎地挤过人群跑上三楼。教室门外,敬亭正气势汹汹与大钟对峙。她见小钟从楼梯口一路跑来,面色沉得更暗。大钟没发现小钟已至背后,苍白地说着“你误会了”维稳局面,但敬亭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耳光,不许再辩解任何。 “真不要脸。”她咬牙切齿道,“你是非要闹得学生家破人亡才肯善罢甘休吗?” 此话一出,八卦或困惑的眼神纷纷聚向二人,各自怯怯议论。 敬亭恐怕是故意说给这些看客听,说给匆匆赶来的小钟听,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小钟僵在原地,痛苦的感觉像是五雷轰顶。她几乎共情了他的此刻。身体麻木得动弹不得,灵魂却像赤着脚在荒芜的荆棘地上失控狂奔。世界散作一片漫卷的黄沙。胃成了最后剩下的情绪器官,扭曲,翻滚,挣扎不止,极力逃离不属于自己的形骸。 然后呢?后果会是怎样? 别再说了。 尖锐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回旋,异样的注目无所不在。明明事情不是这样——她没法为他说一句话。喧嚣挤满空余的角落。别再说了。她失声大叫,然后像瘪掉的气球一样,摇摇晃晃地坠在地上。 世界片刻宁静。但接下来的吵嚷再也压不住了。 “小钟——” 雨然连撞歪两张桌子,从教室里跑出来,蹲在小钟身边轻声安慰,给她戴上小狗帽,一路开道往人群外走。 看客议论得热闹,当事的二人不对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酝酿着话语,似狭路相逢的狼王相机而动。 小钟灵魂出窍许久,反应过来,顿将遮住视线的帽子摘了,抓住雨然的手臂停步转身,穿越黑黑黄黄的脑袋找寻敬亭和大钟。 她想留下来。她必须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 雨然却劝阻:“她们吵她们的,不关你事。” “那是我妈妈。” 雨然反更坚定握起小钟的手,牵她向前走去,“不管她们。按照小说的情节,女主被人欺负,接下来就该男主登场英雄救美。你就让我过把瘾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贞观就一直拉着我,使眼色让我不要来。当然,她不是不爱你了,是觉得我过来添乱。” 脆弱的小钟一下就被逗笑。眼泪像盈满的光填满笑弯的月牙。她拿着帽子怒擦脸颊,把发昏的头脑甩清爽,轻道了声:“谢谢你来。” 雨然摇头表示“不用谢”,很难得地安静下来。 小钟犹豫很久,终究没说更多的话。她不忍心向爱她的朋友撒谎,却也没法毫无保留地道出事实。敬亭已是如此,她们知道真相,或许也不会再站在自己这边。她望着蓝紫色的天空发愣,看灰白色的鸟雀停在树枝上,飞来她面前的栏杆,在不高的空中绕圈,又往远处飞去。 不知何时,雨然像蒲松龄笔下的狐仙那样悄悄飘去,也带走弄脏的小狗帽。再转回头,她好像不再认识刚才的天空。周遭的走廊全变得古怪而陌生,因为无人泛着股阴沉的冷气。 也许是潜意识想逃,她才逃走的呢。 小钟意识到,就在刚才,她逃避了一份必须由自己承担的责任,就像卷钱跑路的臭老赖,丢下家人面对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神坛之上的大钟注定比赤条条的她失去更多。他都还站在那,她有什么资格逃? 小钟急匆匆地跑回现场。 但才下了三楼,正要出楼梯口,她毫无防备地被人拉住,用力锁在怀中。 熟悉的香味回来,泪意又教人心里发堵。 “结束……了吗?”她难以置信地问。 “嗯,都结束了。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 小钟又安心戴上自己的小狗帽。他在无人的楼道里吻她,听风呼啸过寥落的枯枝,寂静的校园里再无人声。下一层的感应灯亮得突然,颜色似雪崩袭来时的万顷银白。 (五六)今日热搜 为什么她没能站出来保护他? 这件事一直让小钟耿耿于怀了很久。 但她也绝望地知道,自己站出来只会帮倒忙,让他陷入更加百口莫辩的境地。 小钟凭什么为他说话?肯定是她们两个的关系不清不楚。 也许这就是背德的真相。就算捅破窗户纸的人不是敬亭,明天,后天,大后天,随时也可能有别的人来戳破。而阴暗爬行的她们不配共同去面对危机,没有名分为对方撑腰,能做的只有回到角落里相互舔舐伤口。 小钟感到憋屈极了,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些挫败,面对理所当然与她们作对的世界。她既不想认为闹到现在这样都是这个世界的错,也不想顺从世俗的见解,甘愿与他分开。 要与异己的观念共处,学会妥协是必须的。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却不曾给出任何一种中间选项。道德检查容不得任何细微的瑕疵,只存在通过和通不过两种状态。就像99%的暴击率依旧约等于零,差一点就是通不过。要从哪里横空生造一种行之有效的妥协? 想不出解法。一直到夜里,小钟都被不甘的幻痛折磨着。脊椎似被啃噬,坑洞处落进蛋清状的虫卵,孵化后变成无数地眼睛,密密麻麻长满后背,迷茫地向外张望。 她吃了镇痛片才睡着。 这样的状况已经不得不去医院。第二天,大钟也为陪她看病而请了半天假,尽管更理智的做法是留在学校善后。明天就要放假,如果不趁今天把事情处理好,放任它发酵一整个周末,后果将不堪设想。 约莫十点半,两个人取了药准备离开。小钟忽然很想吃抹茶蝴蝶酥,大钟就近到马路对面的甜品店买。在等他的时候,小钟取出手机,看到自动推送的今日热搜跳出来: #某地一高中女生与教师私奔 母亲崩溃当众大打出手# 这还不到一天,事情就闹到网上了? 小钟一连翻了好几个APP的话题广场,都能看到大同小异的这么一条,用最夸张的字眼哗众取宠,总对女性抱有莫名的恶意,非要将她们放在被凝视的位置。无一例外。 她不敢看底下的谩骂,死望着大钟来的方向,飞快迎向他的身边求救,“喵喵,你看……” “不要看。”大钟冷静地劝道。他一点都不意外,似乎早知道了。 “为什么?你是怕我受不了,才故意不告诉我吗?” 小钟很想发火,却因刚吃过药发不出来。这感觉像身上的一根刺被永久地抽掉,太监忘乎所以地被唤起性兴奋,正要发泄一番,却发现自己早就没了生殖器。 她好像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异样的体验让小钟从梦里醒来。 十点半,卧室的天花板,窗帘拉着,大钟不在。脖子有些落枕。不知是睡太久,还是镇痛片的副作用,头也很痛。 当务之急是确认热搜。 没有,没有,都没有…… 这可真是太好了。 小钟这才松一口气,感到又活过来。 最后,她的视线停在一条猎奇的社会新闻: 一位母亲自儿子出生起就认定他将会成为未来的栋梁,不惜血本投资于教育,在生活方方面面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三天两头跑学校与老师交际,生怕他被欺负。放假在家更是寸步不离地盯着,连喝水的量都要被精密把控。二十年来始终如此。 然而,长大的儿子没有像期待的那样成材,反倒沦为恶贯满盈的罪犯,终于绝望地直播自杀,到死都在控诉母亲对自己的摧残,“你们知道我这一天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母亲没法接受这一切,认定自己没有错,儿子也没有错,他变成这样,都是受了小人的蛊惑。 小钟读完新闻才看见大钟在早上的留言: 「我去上班了,不出意外,十一点四十下课就回来。」 晨间告别,他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原本他想请假陪她,但她已经知道梦中的事,为避免现实真变成那样,坚持劝他先去学校看看。 此时门铃响起。 小钟以为是大钟提前回来,连忙赶去开门,一瞧却是跑腿代购。他买了一大包东西送来家里。看样子就像在准备跑路。她本想放着东西等他回来,搬动时却摸到里头有几样冰冰凉的,应是冷藏品,这才拆了包,一件件翻到底下将它们捡出。 里面的东西倒一点不像逃难,反而像是度假。大多是些她喜欢的甜食,桂花马卡龙,咸奶油泡芙,三分熟芝士,牛油果雪梨汁,也有抹茶蝴蝶酥。此外还有一袋新的粘土,她们一起逛家居店时看到的玉桂狗联名餐盘,莫奈的风景画拼图。 看起来他很担心独自在家的小钟,拿不准现在的她见什么会开心,就用最笨的方法,把能想到的东西都摆来面前,让她自己挑。 小钟先尝了口马卡龙。味道齁甜,口感也不均匀,比不上敬亭那位朋友做的,往后就只吃了两块芝士当早午饭。习惯了紧凑的在校生活,突然放假也闲不住。小钟到处找事情做,最后久违地掏出平板准备画画,将德彪西少年时所作的《G大调钢琴三重奏》当成背景音,欣赏着拉祖莫夫耐人寻味的半裸少女画,试图寻回灵感与激情。 大人不在家,这点让小钟找到一种重回幼时的快活。画里的繁花似锦和俏皮甜美的乐音相互映衬,弥漫着爱情的氛围。她凭着印象描绘他少时的模样,青梅竹马的她们。 少年大钟比现在更娇,时常穿着女气的白衬衫,面料柔软的长裤。他平时话不多,只捧着本书,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开口要么是想出新的坏点子,要么就是怪里怪气地嘲弄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聪明,无形中得罪不少人。 最初相识,小钟就被他狠狠得罪过。在一片夕照温柔的海滩上,小钟花了整个下午堆自己的沙堡,钟妹妹过来,却用几句话骗她去别处捉蟹。蟹没捉到,城堡却反被他据为己有。 小钟说不过他,他也打不过小钟,一时僵持不下。直到一句“不讲武德”彻底将小钟惹怒,她当场推倒城堡,一边哭,一边把他按进潮热的沙坑,往干净的衣里一勺勺地灌沙,故意用戏谑的口气叫他妹妹。钟妹妹徒劳地挣扎两下,很快就没了动静,只红着脸,眼神微妙。 阳光在水际染上珊瑚的淡紫色,斜射而来,像细网捕住游鱼那样笼出身形的轮廓,裤腰快掉下来。那个年纪的她们还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小钟看到那一情景,心顿时被岌岌可危的贞洁刺痛了。她改变主意拽他起身,一直赶走到很远。 小钟原以为两个人不会再相见。谁知第二天晚上,钟妹妹的母亲反领着他来登门道歉,送给小钟点心,请她仍旧跟钟妹妹一起玩。小钟傻乎乎地以为那是要她负责的意思,吓得汗流浃背,只好强忍着心中的嫌弃带他玩,过了很久,才觉和他一起的感觉不坏。钟妹妹有一个很好用的脑袋,小钟有能做成任何事的行动力,合在一起就无所不能。钟妹妹的性子很容易被欺负,但她永远可以挡在前面守护。 她们又回到最初的海滩,晒着太阳分享喜欢的事物,一件件连成螃蟹脚印般的诗篇。小钟装作不经意问他的生日,他却很有防备地闭口不说。再问他以后想做的事,他认真思考很久,最后也不说。小钟抓起一把沙子作威胁状,他却忽然害起羞,用书盖住脸,晃悠悠地倒卧下去。 如若她们真是青梅竹马,都会过得幸福得多吧。 少年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五七)一家三口 尽管大钟说着上完课就回来,真正回家已是十二点多。 情况多少有点棘手。昨晚的事惊动了教导主任弥勒,他劝走敬亭,让大钟暂且把家长会开完,才算暂解僵局。但这也意味着学校方面介入此事,大钟和敬亭的争执不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私怨。 上了年纪的学校领导大多思想保守,把教工也当成学生管理。事情闹大,少不得被抓成典范,从严处置。大钟很清楚自己不是受领导偏爱的那类员工,小钟却觉意外。 这跟她所知的情况恰好相反。在学校里,成绩也是一种颜值。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谁都懂,成绩好不代表处处完美。可尖子生就是会在无形之中受到老师的种种优待。比方小钟玩手机被弥勒抓,必定是没收、写检讨、通报批评一条龙。年段第一玩手机被弥勒抓,有可能只是在上网查资料,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按这个道理讲,他们何苦来挑剔大钟?只因他们再也不需要大钟去考试。听话,而不是聪明,跃升成为打工人的第一美德。想法多的人反而难以管束。正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 大钟一早到学校,就被校长叫去了解谈话。期间,另三位领导轮番到场打组合拳,在校长室硬控了他大半个上午。直到上午的课快要开始,他才得以借故逃脱。谁知校长严厉地说,在查清原委以前,暂时不许他去上课。但大钟还是擅自去了。空口无凭,他怕老登故意害他旷工,好有确凿的把柄。周折下来,到中午他才有空去弥勒那里探听消息。 一男一女,当众打人,很容易往情感纠纷那方面联想。但万幸,敬亭没在外人面前说太多,他们尚未想象到小钟也是当事人。那句“闹到学生家破人亡”,大多数人只当是大人之间的事影响孩子,再无别的意思。敬亭也不愿牵扯上小钟,故而被弥勒劝住以后,陪老友喝了一会茶就独自离去 若是如此,是不是平静得有些反常? 小钟半信半疑地上了趟贴吧,看两小时过去后,网上有没有新动静。 一条显眼的陈年老帖被顶起来,主题是质疑大钟的学术水平,他刚来学校帖子就在了。 楼主是参加数学竞赛的高一学生,被前来捧场的人称作“辛神”。他在隔壁上初中时就来参加过竞赛课,习惯了先前的老师,对空降的大钟很不服气,就开贴锐评,他的授课简单,习题却太难,根本不在一个量级,讲题总是用事先写好的PPT,简直让人怀疑他自己会不会做那些题。辛神拿自己的题去试大钟,结果他当场调用AI模型求解,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大钟的确不会做,实锤。 而后,辛神又来扒他的履历,列出诸多疑点,言之凿凿说他学历造假。最重要的是,真有那样的出身,出门右转华尔街就怒赚百万美刀年薪,何必来县中当小小教师?除非他的学历有问题,只能回国招摇撞骗。 说得很有道理,但这条回帖很快就被已经毕业的路人打脸,贴出大钟毕业时的师门合照、公开发表的论文等种种反证据。辛神没有表态,只酸溜溜地回应了一句:不愧是用AI做题的男人。后面的发言变温和许多,帖子俨然变成《大钟的日常言行分享》,陆陆续续更新,到期中考试前才彻底停更。昨晚的事一出,辛神果然还是忘不了大钟,又把帖子顶起来,向吧友询问急求吃瓜,不过至今没有好心路人搭理他。 小钟看完贴气得发抖,连忙拉着大钟一起看帖,“喵喵,你也有黑子了。” 谁料大钟早就知道,看了一眼就笑说,“他啊,以前我们数学组还一起追他更新。” “他那么诋毁你,你不生气?” “要说就让他说去,犯不到我什么。我又不是他班主任,没必要为这点事去教训。”大钟道,“这次他又说什么了?” 小钟不屑瞥眼,“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还挺关心的嘛。” 大钟歪着头略带笑意,“你又在吃奇怪的醋。” “我吃什么醋?”小钟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仔细想来,看辛神细大不捐写他每日说的话,用自带声音的符号模仿他的语气,的确有点不是滋味。他才接过手机打算自己看,小钟又将手机抢了,凶巴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在贴里问人呢。要不你去告诉他?” 他不答话,但只温柔而坚定地望向她,似眼睛里住着神明。小钟忽然有些受不了他大白天就变成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热空调将脸颊吹得红扑扑的。她一垂头,微凉的手便覆上来。触感像极了早已逝去的夏天,棒冰在烈日底下烤化,吃得越快,汁水越容易掉下来,滴在身上,黏糊糊又甜腻。 “没事了。你想回去的时候可以随时回去,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大钟道。 小钟更担心他的处境,“校长要把你停职,你那边不好解决吧?” “大不了就辞职,反正也年底了。”他回答得十分果断。 她暗暗发现,也许大钟的确不太适合这份职业。他没有普度众生的襟怀,而是宁可为一人倾尽所有。这是个性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跟阅历、眼界都无关,说不上好坏,或许因为棱角分明而显得可爱,或许拔掉这根刺就不再像他。小钟久久看着他却不说破。 “看我做什么?”大钟先忍不住问。 小钟仍不说话,只摇头,又忽然越去他的身后,像捉迷藏般上下绕转,一口咬上耳朵道:“妹妹,抓住你了。” 下午无事,两个人还是一起去了医院,只当成是家庭散步,求个心安。 医院的挂号系统正在升级维护,小钟的电子医保没法识别,只能刷实体卡。但她没把卡带在身上。 “在家里吗?”大钟问。 小钟吞吞吐吐道:“在……在妈妈那,我没带来。” “你打算怎么办?临时办个新卡,还是把老卡拿过来?时间来得及。” “钥匙,还给妈妈了。” 大钟这才弄懂她在为难些什么,“不联系妈妈拿不到卡,你又不想联系?那去办新卡吧。” “算了。”小钟思来想去,还是半途将他拉住,“早晚要面对的。新卡要填各种资料,也麻烦。” 她给敬亭打了个电话,敬亭很殷勤地说要自己送过来,小钟明示自己正和大钟在一块,也劝不住。 约莫一刻钟后,敬亭带着医保卡赶到,家庭散步的成员变成一家三口。 好不尴尬的一家三口。小钟像个没有威严的妈妈,随时得操心两个不听话的孩子又打起来,既不敢让她们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不过她们比想象中理智得多,各自都只关心小钟的身体状况,没有再吵一句。敬亭唯一一次动怒是听闻昨晚他给小钟吃镇痛片。它的成分里有阿片,故而能帮助稳定情绪。敬亭坚信这对小孩的身体有很大伤害,弄不好还容易成瘾。大钟原想反驳,能吃药缓解没必要硬抗,话说一半又老老实实地改口认错。他是不该给小钟吃。 敬亭看小钟已无大碍,就找了借口打算离去。宫斗环节虽迟但到。她皮笑肉不笑地为昨日的事向大钟道歉,可言语间非但没有愧意,还暗示无论有怎样糟糕的后果,都是他应得的。大钟也没忍让,用绵里藏针的话反激敬亭,暧昧地说: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家伙总爱咬人了。 打算看戏的小钟忽然被提到,似被猛地刺了一下。她觉得大钟故意搬出床笫间的事来后说,让她丢人了,恨不得赶紧将他拉走藏好。 敬亭看出小钟的心思,趁热打铁,指着大钟问:“你看上这男人什么?乱说话?” 小钟只好两边赔笑,岔开话题,“今天你们来陪我真是太好了,寿星都没这个待遇。” “你还不打算跟我回去吗?”敬亭诱人地微笑着,似在说只要她愿回去,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大钟打定主意欲擒故纵,胸有成竹地附和:“是该回去看看了。” 敬亭继续加码:“你爹也知道你现在跟男人住在一块。” “随便,让他知道好了。” 小钟很不喜欢被她们当成战利品抢夺的感觉,郁闷得喘不过气,结果最后没跟任何一方走,一个人跑走。 敬亭给小钟打了很多个电话,小钟都没接,一如昨晚她决定去讨伐大钟的时候,从头到尾没理小钟。大钟什么都没做。等到天色暗下,小钟在江边逛得饥寒交迫,他才发来一条消息: 「饭做好了[图片](可怜)(探头)。」 小钟含着惆怅给自己买了一捧花,沿着熟悉的路回家,冥冥之中似感受到命运的力量。 或许从独自跑走的那一刻起就,她已经心向大钟,只是自己没有发现。也难怪他自信。她满心都是不可能当着妈妈的面说自己想跟这个男人走,却忘了跟敬亭回去的机会仅此一次。 沿路她遇到很多放学的初高中生,她们争先恐后涌进新开的谷店,花钱不眨眼地去抽盲盒。抽到就上头,抽不到也上头。小钟逛进去观望了两眼,也蠢蠢欲动想抽几发,转眼却掐指算出这些钱足够吃顿好的,又怅怅然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逛走。 小钟回家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兴师问罪:“你说谁咬人?” “我……我……”大钟唯唯诺诺。 她扯过他的衣领,气呼呼将独守空房的大只猫猫叼回沙发。 “你再敢说我咬人,我……我就、我咬死你!” (五八)风起青萍 风波很快像遥远的涟漪散去,成为茶余饭后传闻般的谈资。学校领导在例会上不点名道姓地批评了大钟,告诫全体教工恪守风纪,勿与学生及家长走得过近,也就将此事不了了之,任凭一切如故。而大钟辞职之意已决,空闲时间多在绸缪跳槽的事,隔三差五就要出去社交。小钟没闲多久就回了小学,在校参与元旦节目的准备,回到家还要画画。两人的精神交流肉眼可见变少。 她们班的节目最终还是定为话剧,就演《雷雨》。一般的剧本就算是独幕,完整演下来也要小半个钟头,超出元旦节目的时间要求。但《雷雨》大家都在语文课上学过,知道剧情,正好可以像剪辑一样只演冲突激烈的高光部分,燃起全场的气氛。就算演得不好,急转直下的故事也足以博大家一笑。 雨然用半周的时间改好剧本,就紧锣密鼓地展开试戏。小钟对自己参演兴趣不大,主动承包了剧组的服化道,跟组旁观,提改进意见,也算是半个导演。完整的流程走过两三遍,卡准时间,演员也几乎都找准了各自的角色。 男女主角周萍和四凤挑扮相最好的两个人。贞观念侍萍的台词味道最对,这点大家语文课就知道。季北辰演鲁贵,他因为长得高,习惯性弯腰驼背,恰好符合原文的描述。 只有两个角色一直定不下来。一个是周朴园,班里的男生都演不出封建大家长的威严,更别提此人身上道貌岸然却又人性未泯的复杂性。另一个是蘩漪,大家怜悯这个半只脚踏在封建棺材的疯女人,却不太理解和喜欢,没人愿意演。 雨然一度把蘩漪的台词删得最精简,打算自己顶上,可她每次念到那句“是你把我引向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就要笑场。她不笑,也有别的人被惹笑。终究不是个办法。 小钟开玩笑道:“你既然每次念都要笑,干嘛不把这句一起删了?” “再删就七零八碎了。”雨然认真想了想,还是否决了这种可能性,“蘩漪的戏份被删得太少,人物就快立不住。我特意从其他幕搬了这句过来,点出她命苦的一面。这可是灵魂所在。” “不怕,只要想削,总能找到下刀的地方。看看人家绿江,早被削得没有脖子以下了。” 雨然摔下剧本过来揪她。 “年轻人一时说错句话,你就不肯原谅我?”小钟用念台词的腔调夸张道。 “不原谅。”雨然停下手,嘿嘿地黠笑,“除非……” 小钟没等她说完就板起脸,“我背不住词,你休想让我去演。” 雨然仍像粘人的狗狗一样,涎皮赖脸蹭过来,“听了这么多次,台词早就倒背如流了吧。” “我不会演剧。”小钟转了个方向,背对她坐。 “试试看呢?想看你穿旗袍,我请你疯狂星期四。” 为这顿白嫖的炸鸡,小钟勉为其难答应试试。结果倒很合适,既没有让这个角色太显眼,也没有太拉胯。戏份也不算太多,正好让小钟跟排练不会太无聊。 只是她记台词的进度落后太多。别人都脱稿了,她还需一句句照着念。为了赶上进度,她不得不牺牲一个周末的时间来强化记词。大钟难得空下来,也被她抓了壮丁念对手的台词,一会是丈夫,一会是情夫,又念着念着忽然停下,道:“你适合演蘩漪。” “哪里适合了,我都没认真念。” 小钟在演的时候会把声音压低扮老,以符合中年豪门太太的形象,但和大钟记词就没这么多讲究,不过是怎么舒服怎么念。小钟搞不懂他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演得像,是角色像你本人。” “哦?” 大钟不知想到什么,忽笑出来,“有些话就是你会说的嘛。” “真的假的?现实里没有人说话像台词吧。” 他低头扫过剧本,很快找到一句,模仿小钟假怒的腔调念出来,“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完全一模一样。 “偶然而已。” 他继续翻,继续找,“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小钟恼,“你就不能找点好词?” “很像啊。”大钟自言自语,又不禁笑。 “刚才到哪了?” “鲁大海找少爷,你该退场了。” “临近结尾还有一小段。继续吧。” 重新回到剧本。小钟没法将他的话当成纯然的玩笑,接下来的台词,一下子全变味了。 大钟把蘩漪想得分外年轻。要么是比同龄人早熟的哀怨少妇,要么是是深居简出日子太久,自然养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童稚之气,这和她所想象的老气横秋完全相反。小钟心里分外年轻的角色该是侍萍。爱时敢爱,断又断得决绝,侍萍身上有不愿老去的一部分。 她意识到,她们心里不同的年轻原是不同的偏爱。 是他先念着小钟,才不知不觉将角色想成小钟的模样?还是小钟和蘩漪一样,似他心中的梦想? “你叫什么,还不上楼去睡?” 大钟又开始念词。语气太过寻常,小钟还以为他是跟她说话,不知所措地愣了好一会。 “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这是你的媳妇。”小钟看着一大堆人物犯难,“不行。这里人物太多,站位也复杂,还是得等集体排练。先记熟前面吧。” “萍。” “你不要这样想。” “他们都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后低声说话。无论见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后用铁链锁着我,我就真成了疯子。你想一想,你就一点、一点都无动于衷吗?” “是你自己要走这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你的父亲对不起我,把我折磨成石头样的死人。是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你忘了三年前的你,在这间屋子?你忘了你才是个那个罪人?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这一次算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你知道我从来不肯这样低声下气跟人讲话,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你不要走。” 他望着她,忘记把词接下去。 她也忘了这里原本该接什么。也不重要,作者本就没打算让剧里任何一个男人接住她情绪爆发的戏。所以他们宁可要她疯。他不带感情的念白让她有些入戏。她也感觉到那里有些话是他会说的。不同的角色消失了,变成同一个男人的善变的面孔。蘩漪也是,她在男人借以自况的闺怨诗里,做并不实存的女性。 入戏的小钟又在哪里? “我累了,先不演了。” 大钟在看书的时候收到快递。包裹里是喜糖和请柬,另附一幅用泡沫纸包了好几圈的装饰画。结婚的人是他学弟,未来的妻子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寄来的画就出自她的手笔。 他没有多看,就打算把画挂在客厅墙上。 这幅画是相当抽象的“后现代艺术”。画面里高饱和度的撞色墨彩凌乱堆放,加上一些意义不明又刻意而为的撕裂、拼接痕迹,粗糙的细节处理充斥着工业的味道。小钟欣赏不来,越看越觉得此人不是想要画画,而是只想成为画家。换言之,千方百计想走捷径出名,恨不能将所有时髦的元素塞进去,却连最基本的打磨都没做。 她对大钟直言道:“这画不好。” 大钟一怔,旋即决定相信她的判断,“你不喜欢我就不挂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哪里不好?” “我也觉得……看着不知在画什么。” 小钟一连挑了好几处技巧的硬伤,大钟只有在旁点头静听的份。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停下来探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书法老师了。”大钟道,“是个板正却可爱的老先生。待人接物和蔼可亲,对待书法却像换了一个人,要求无比严苛,几乎没有他挑不出刺的作品。” 和蔼可亲的反义词是什么?尖酸刻薄。 他指桑骂槐说她刻薄。 小钟颇不服气,“这画烂就是烂。随便来个有眼力的,都是一样的评价。” “我不挂就是了。”大钟略带倦意地给她顺毛,一刻也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待。 然而,哄小孩的口吻不禁让她怀疑他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她在说这画不好的客观事实,他却以为她不喜欢,不过是一种主观情绪。 错位的理解梦回她充满曲解和忽视的小时候,小钟烦躁得几乎坐不住,越发觉得这画面目可憎,“就这水平,还小有名气。” “你非要我把画丢掉吗?”大钟的眼神冷似结霜,“我做不到。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人情,是好是坏不重要。” 不重要,所以他根本不想听她讲那么多。 小钟知道了自己在对牛弹琴,一句也不想再多说,“你要挂就随你,我睡觉去了。” (五九)左拥右抱 学校顶楼的走廊空地。 “人都回来了,大家准备好。” 雨然拍拍手,将四散休息的众人唤回自己面前,“我们再过一遍完整流程,正式演出前最后一次。就当成在台上,无论中途遇到什么问题都不要停,随机应变。” 后天元旦晚会,演出还有许多肉眼可见的瑕疵,一一去抠已经来不及。好歹这两天终于算演得有模有样,全组的新人旧人都齐头并进,不再有人落下。大家纷纷互相鼓劲,完成就是胜利,问心无愧就好。 最后六个人在台上,站位不出意外地还是乱了。 雨然看完,摸着下巴思考许久,“要不周朴园换个方向上场吧。不然大家都挤在舞台左侧,不管是周朴园穿到最右边,还是大家一块往中间挪,都不好看。” “原文写朴从书房上,我们一直假定书房在左边,这一改,前面好多方向都得改。” “视频里的书房在哪边?” “右边。” “坏了……”雨然低下头,又不乏无奈地笑,“就这样吧,大家辛苦了。应该是我们排练场地太小,才总是挤在一块,报告厅舞台比这大。后天下午在现场全校彩排,提前找好点,应该……问题不大。” 众人也向雨然道辛苦。 雨然又道:“晚上我跟小钟去外面看服装、道具,都还差些什么?有谁要一起来吗?” “衣服还差四凤、鲁大海、周朴园。鲁贵自己有以前说相声的长衫。周家两兄弟,不同颜色的日常装就可以,你们自己商量着来。”小钟按着笔记逐一清点,“我的衣服自己准备,信封、相框都在了,还差雨衣……” 贞观举手打断,“真的要打印我的大头照吗?总觉得有点奇怪啊。台下看不清,能不能放个网图糊弄过去?” “也不是不行。” “民国时期穿长衫的不是文化人吗?鲁贵穿长衫怎么成?” “再加上鲁贵的短衫。” “你们缺衣服的要不一起来看?这样刚好五个人。” 四凤和鲁大海都说作业没写完。 贞观替四凤去看,一起出行的队伍又是女子会的铁三角。活动课下,她们站在道旁的银杏树下,等大钟来。 “好冷。” “好冷。” 小钟和雨然一唱一和,同步将手兜在袖子里发抖,跺着脚原地打转。 “贞观你怎么不冷?”雨然走过去捏她的手,“好热。” “我里面穿了羽绒夹克。”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奇怪,我说话怎么有回声?”小钟故意装傻。 雨然眯起眼蔑视。 两人还来不及打一架,小钟就看见大钟的车从车库里驶出,领着往车库跑去。 车在三人身边停下。小钟正要敲窗,他已将车窗缓缓地摇下来,问:“就你们三个?” “嗯。” 大钟带她们到旧市中心。以前这里是一片很大的二手市场,几乎无所不卖。时代发展让便宜的旧货不那么吃香,二手市场逐渐解体,只有艺术品、古董、文玩相关的商铺常青不倒。现在它脱胎成半个文化产业的聚集地。城中也只有这块能一下找出四五家演出服租赁。 三个人像周末约会逛饰品店那样,满怀好奇地到处翻翻看看,找到周朴园的黄袍睡衣就一起哈哈大笑,全然忘记后面还有个大钟跟着。小钟拿下睡衣,踮着脚往大钟身上比了比,并问,“就它了吧?” “就它了。” 雨然拉着贞观拐进另一排花花绿绿的衣架。 小钟与大钟继续往前。 他忽然问:“你之前说男生里挑不出合适的演员,最后怎么解决的?” “这有什么难的,男生不够就找女生。” 大钟淡淡点头。 小钟继续搭话,“我该穿什么?雨然说,原文写蘩漪穿黑色银花边的旗袍,好难找。”她说着不禁笑,“感觉这样的衣服只存在于直男的想象里,听着好看,其实并不。” 大钟不说话。 自从上回因为画的事吵架,她们一直冷冷淡淡的。 有天晚上他想跟小钟做爱,把她舔得很湿,他的眼睛也像月光下的流水湿漉漉的,清澈却带着神秘的妖异,看起来诱惑至极。只是小钟很累了,整天背台词,背得大脑内存不够,到睡前都沉浸在角色的苦情里。 他进来的时候她哭了,悲伤到乏力的酸楚教她深深记得他的迷恋,惊人的硬度,呛水似的窒息感,像傲娇大小姐那样浓烈却暗藏甜美的香水味。夜剥离成一片虚无,只剩纯然的感官诱惑。喘息同玻璃上的雾花交缠变深,她感到自己像一片在河里浸湿的纸,渐渐地散成碎屑,复归植物纤维的形状。 耳朵和脖颈变成边缘模糊的地带。她在他怀间娇柔地颤,察觉到炽热的心跳。热意烧得人头脑发昏,她就快忘记现在是冬天。 他比平常更兴奋,差别显着,仿佛以前许多次都只是游刃有余地敷衍,而非真的想要。敬亭说男人吃了药就是这样。 小钟问:“你吃药了?” “药?什么药?” “就是……那种药。” “没有。我还没有老到那种地步吧。” “也就是说,老了会吃吗?” 大钟想了想,“也许。” 那样的未来让小钟感到幻灭。她还听敬亭说,壮阳药是类似拐杖的东西,就像拐杖帮助行动不便的人走路,壮阳药帮助不举的人完成人道,尽管磕磕巴巴,总能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故。比如,做到一半药效过了,顿时原形毕露。又比如,强做力不能及的事会让他的身体很痛苦。 小钟倒宁可他是原来高不可攀的样子。 “才不需要你那么做。” 她把他推开,他却像没长大的少年逞弄着胜负欲,将她捉回身前,揪住头发继续操干。身体在蛮横的冲撞下变成一具中空的容器,有风携绵长的乐音穿过,从身下缠至脑袋。她喊得声嘶力竭。过量的快感无异于另一种酷刑。他死死按着她的手臂,任凭怎样都挣脱不开。 她们做爱总像语言不通的猫猫狗狗相互打架,本想表达友好,最后各自愤怒地扭在一起。 “快点。”小钟隐忍着缩起身子,催促道。 他察觉她的不耐烦立刻停下,重新躺好,盖上被子,“睡觉吧。” 小钟不以为意。她清楚他想要,迟早会比刚才更惨兮兮地摇尾乞怜。毕竟是男人。但他没有。她一直等得心情沮丧,大钟都没有动静。 眼泪从刚才起就未曾止住。 她的哭相太像小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合时宜地大吼大叫,毫无梨花带雨的美感。 正因如此他才下不去手吧。性欲变成自相矛盾的情绪,从它诞生起就否定了自身。爱上不该爱的人,正似苦中作乐地缓饮一杯鸩酒。也许他还是想要她的。她恨起没法坦率的自己。 声音压得很低,依然听得见低微的啜泣。他装睡听她哭,哭了多久便听了多久。直到她终于收住声,他以为她睡着,才下床去洗手间。 此后她们再也没有做爱。近来天气阴雨连绵,水雾像苔藓长满教室的地板和墙面,她感觉没被疼爱的自己湿得快要发霉。 刚才一不小心又聊到关于审美的话,毫无疑问是踩雷了。 小钟没了闲聊的兴致,“晚上我回妈妈那,她应该有合适的黑色旗袍。” “要我送你吗?” 小钟摇头,“要不我发个消息问问她,她有空就现在过去。”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过去我时间来不及,晚上六点半有竞赛课。你们看好了,就自己回去?” “也行,我跟她们两个说。” “我走了。” 小钟不过随口一说,其实根本没做好面对敬亭的心理准备。但在被他丢下的一瞬间,她很想结束这场离家出走的闹剧。 只不知闹成这样,敬亭还愿不愿她回去。 她向二人解释大钟离去的缘故,二人又想起家长会的事,别有深意地窃笑。 “钟老师果然很怕你妈妈。” “所以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钟不想回答,含糊地反问:“你们猜呢?” 贞观道:“猜不出来。” 雨然狡黠地眨眼睛,“当时的场景有点像……” “像什么?别话说一半不说了。” “坊间传闻都是猜她们之间有一腿,可我觉得更像正宫打小三。” 小钟大笑。 雨然继续猜,“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也就是说,他是男同?跟你爹搞在一块了。你爹也是男同?难怪你之前说家里有事。他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只有贞观把这话当真,小声劝道:“这就不要问了吧。” “没事。”小钟笑得收不住,“他是上面那个。” 雨然一脸不相信,“真的假的?我觉得他是下面那个。” “上面。” 见识过他在床上什么样,小钟就难以想象他在下面的样子,“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就在上面。” “小钟,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的爹在下面?你不对劲。” 雨然偷换角度,小钟也开始赖皮,“哦?我可没说,我只说他在上面。” “我说……”贞观变成地铁老人看手机脸,终于听不下去,试图插话。 小钟却看向雨然笑。 “还不是怪你,人家贞观都当真了。”雨然埋怨。 贞观发现自己被骗,想劝架的好心全是喂狗,当即愤愤然跑走。 “别生气了嘛。” “贞观观。” 小钟和雨然追上去,化身左右护法,一人挽一只手臂。 “正好钟老师先走了,等下我们看完蘩漪的衣服,翘掉晚修去逛街怎么样?” 贞观眼中闪过亮光,但即刻变成怅然的苦涩,“你们去玩吧,我得回去写作业。” 铁三角少一个,另外两人也少了热情。 “那就算了,借完衣服回学校。” (六〇)草木皆兵 po1 8n ow. c om 敬亭对小钟带着同学回来很是意外,好茶好点招呼着两位小客人,道:“从小到大,小钟都不喜欢在学校跟人交际,像这样带朋友回来还是第一次。她跟很多人都相处不来吧,辛苦你们照顾她了。” “哪有的事,小钟多可爱,大家都蛮喜欢小钟的。” “这样啊。”敬亭笑,“她都不怎么跟我说学校里的事。” “妈妈,想问你有没有成熟一点的黑色旗袍,最好带银色花边,后天元旦晚会,我们演话剧用。” 小钟怕自己的底裤被扒出来,不敢让她们聊太多,连忙拉回正题。 “谁来穿?旗袍这东西,我的尺码未必合适。” “就我。”小钟道。 小钟要登台表演让敬亭更意外。她怔了怔才接上话,“一定要黑色?” “要不然……其他的深色也行,类似旗袍的长裙也行。戏服店的旗袍都太难看了,尺码也不对。” 敬亭思忖道:“有身蓝绿的,当时还是你选的这个料子,有印象吗?不知道会不会太花俏了,三个人一起来看看吧。” 这身旗袍是青绿山水的配色,的确像小钟会喜欢的,但是不适合蘩漪。看好文请到:po18uu.com “颜色可以更压抑一点。” “要不直接穿吊丧的套裙?够压抑了吧。”敬亭提议。 “民国有女式西装裙吗?” 敬亭听这话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要演民国的剧。”她又翻出一身阴丹蓝的旗袍,“看这个,是不是很有民国女学生的味道?” 小钟对敬亭穿它的样子还有印象,深蓝色显白又显气质,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就是太素净了,没太太味。 “我想要一件有钱姨太的旗袍。” 敬亭笑得合不拢嘴,“哎哟,你要演姨太太啊。” “不可以吗?” “准确地说算是大太太。”雨然弱弱地纠正。 三人看着挑出来的几身裙子陷入沉思,打算做最后的妥协。 敬亭又费好大劲翻出一件深紫色金线绣花的无袖旗袍,一看就很贵气,远远望去很像黑色。看到衣服的瞬间,少女们的眼睛就亮了。 “我觉得就是它了。小钟,你快上身试试看。” 在换衣服的间隙,敬亭成功就听音乐的话题和两个女孩打成一片。 一下从冬衣换成夏衣,小钟很不适应。她很少穿这样轻薄又修身的面料,抱紧没了遮拦的手臂,几乎感到自己是只勿入人类社会的猴子,一声不吭走到客厅,就站在衣帽间的门边。 敬亭第一个迎上前,理正小钟的衣服和仪态,上下端详一番,又将不相配的低马尾解开,重新盘成丸子,“你穿这身貌相好。”说着,她转回头,“小姑娘,你们也来看看。” 小钟低头瞥见坨在脚踝处的白棉袜,不好意思地往角落躲。 “穿这个有点冷。” “外面搭个皮草披肩,室内足够了。”敬亭又将她转过身看背后,“大小也刚好,最多是肩这里可以再改改。” 小钟略带叛逆地转回身,揪了揪腰上的一圈空余,“大了。” 敬亭也揪了揪她捏起的小尖,“这点放量还是要的,不然走动什么都不方便。以后这件就给你了怎么样?我穿不合适,都没穿出去过。” 小钟没想到敬亭会对她这么好,好得让她陌生。她还以为在敬亭心里,自己早就变得不可原谅了。 “你留着吧,平时也没机会穿。” 敬亭犹自顾自道:“好,明天我去找裁缝改改。你们什么时候表演?” “后天,现在改来不及了。” 敬亭若有所思地点头,满怀期待问:“我能去看吗?正好给你们帮忙。” “可以吗?” 不太清楚学校规定的少女们像传话一样相互问。 “往年是有家长来了吧。” 小钟赶忙拒绝,“不行不行,你来看我肯定就放不开演。” 四人此起彼伏地笑。 小钟换回校服,正要出去,敬亭却将她拦在衣帽间,出示手机上的一张相片。相片翻拍了另一张纸制相片,光线不足,画质有些模糊,但认得出是她和大钟。夜晚,在遍地霓虹的酒吧街,她半披着男人的西装,他搀扶着她,举止亲密。 “照片是什么人拍的,你有头绪吗?”敬亭悄悄问。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竟然还没完没了的。小钟才试着回想一点,当时的痛苦又涌现出来。 她提溜着眼珠子观察敬亭,再三确认她没有训斥自己的打算,只是疑惑,才稍放下戒备道:“我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状况,很多人在,是我让他过来的。” “你被人欺负了?”敬亭顿时变得紧张,不由自主提高音量,“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嘘,轻点,别让同学听见。” 她牵强地编造借口,“刚好划到他罢了。这种事怎么让家长知道?肯定要被骂的。” “你就这么想我?”敬亭面露委屈,“你骗了家里人去跟男人住,我说什么了?” 小钟语塞,“所以呢?你捏着照片想做什么?” “照片不在我这,是家长会那天朱老师给我看的。有人用这照片向你们校长写匿名信举报他,说他带未成年女生去酒吧。写信的人不认识你,没说你是他的学生,学校领导也没发现,就打算压着冷处理。但是朱老师认得你。” “弥勒——哦不,朱老师怎么认得我?我又没跟他打过交道,见他都绕着走。” “他都见过你好几回了。哎,先不说这个。朱老师是个实诚人,早就拿照片问过他,他的说法跟你差不多,也就没再多问。家长会我去闹事,领导才觉出不对劲。总之怪我,当时气昏了头,做事太不周全。” 小钟诧异,“我以为你恨他,别人举报,正好帮了你大忙。” “我是恨他,他落到什么下场都罪有应得。可事情闹大,吃亏的是你。” 小钟不以为意地看向别处。 敬亭搭着她的肩继续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去魔都?我已经研究过了,去那边上班,可以想办法在一年之内落户,最快半年,不耽误学业。你爹也觉得在那边读书更好,愿意把抚养权给我。” “算了吧。这边的重点高中我就已经融不进去了,何况魔都。” “小钟,你还不明白吗?现在你跟他关系不清不楚,这事就像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爆炸。到时候他不会怎么样,这个社会本就偏袒男人,但你的生活就毁了。” “我不明白。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劝我读书,劝我上进,却从没问过我的感受。你知道我整天面对学不进去的东西有多痛苦吗?我必须努力,必须承受失败,必须接受自己是个废物的同时还对未来充满希望。这破书谁爱读谁去读,我是不读了。” 敬亭异常克制,似早已做好最终的决定。她耐着性子为小钟顺毛,“好,不说读书的事。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想做什么我都全力支持。我知道你是聪明的孩子,会多为自己考虑,不会为一时的恋情放弃大好将来。” 这话反让小钟毛骨悚然。很多大人都习惯将听话叫成聪明。听话带有迎合的意味,但聪明让迎合显得理所当然,也就让言语拥有更强的效力。社会都是这样运作,识时务者为俊杰。小钟已有无数次因为不愿听话被不同的人叫成笨蛋。 以前妈妈不会这样对待她。她感觉到敬亭变了,可敬亭殷切的眼神却像在说,变的人是她。 小钟没法直言回拒,近来经历的许多事,让她不得不在人情世故的方面学乖。 “让我考虑一下。我先回去上课,这事下次再说,别让同学等太久了。” 她收好衣服走出去,对镜挤出笑意,装作无事发生。 糟糕的演技瞒过了同学,却没有瞒过大钟。放学回去,他抱着小钟变着法子哄问,她顶不住,老实交代所有的事。 “你怎么想?的确那边有更好的机会,画画也是,我支持你去。只不过……” “我们要分开了,妈妈这样做就是想把我们分开。”小钟道。 “这倒是小事。两个城市就那么点路,来去也方便,又不是天南海北见不到了。”大钟分外认真地直视她,“你有没有问过妈妈,她这样做也有为自己考虑,还是为解决你的问题宁可牺牲自己?” 小钟没考虑过,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却忽略痛下决定的敬亭要为此背负什么。因为不喜欢上班才变成自由职业的敬亭,竟然说要去上班。 闲散自在十多年的人忽然要为她去过本不情愿的生活,这是多大的罪过。 “魔都落户很难吧。没法落户,我也没法在那边读书,对不对?” 大钟点头,“要么已经住了好些年,要么靠砸钱。人才引进相对容易,但也有很多限制条件。但妈妈既然跟你说,一定是有了万全的办法,这不必你来操心。” 她值得敬亭做到这份上吗? 纵是亲若母女,小钟也没法成为敬亭生命的延续。 今日再想起敬亭与朋友的那通电话,她不禁有几分伤感。前几年的敬亭还喜欢玩乐,有钱就花掉,有空就出去旅游,时常忘记自己还有个那么大的女儿。是从这两年起,敬亭越来越多地注目于小钟,想将某种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是不是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迫切地想寻找意义?普通人用最朴素的方式,繁衍子息。厉害的人做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比方古时候的帝王寻求长生。人间过百年千年都是同一堆烂摊子,哪有什么好留恋?但长生可以让有限的生命变成无限,脱胎换骨。” 有时她觉大钟待她深情,多少也出于相似的情绪。 他心里藏着许多没法和解的问题,盘根错节,不见头尾,像一块结构繁复的矿石,适当磨下一点,可以是救人顽疾的奇药,唯独救不了他自己。他不得不向身外找寻不变颓废的指望,那个时候,刚好是小钟出现了。 “我不知道。”他对小钟的想法很感兴趣,专注地望了她许久,小心翼翼的,不敢草率道出自己的想法。 她又绕回先前的话,“你说得对。接受这样的安排,对妈妈未必公平,简直像吸血。” “留在我身边吧。” 大钟不经意地吐露真意,她才如梦初醒。 比起深思熟虑后做出决定,敬亭更希望小钟在这件事上听从她,别问太多,别想太多。然而,大钟提醒她这些,又何尝不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做法更迂回、圆融,他清楚驯服小钟需要一点点诡计,但又不能全无真心。 ——这样想是不是太薄情了? 大钟没有变,温柔中暗藏锋芒,让人猜不透,对她的上心却是毋庸置疑。 说不定是她变得神经质,才疑神疑鬼,以为他算计自己。 “我有点累了。” 小钟抱着他倒上沙发,像吸猫一样吸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味。不知从何时起,她感到家的味道就该是这样,洗发水清爽的姜味,衣上淡淡的柠檬,冬天袖套洗不去的烟火气,秘密花园般静谧繁茂的香水。 依恋是一旦成形就难以割舍的感情。就算她知道他工于心计,自己根本斗不过,又怎样呢? 她想跟他做爱,半脱下厚重的上衣,跪在地上,屏息凝神解他的裤扣。 “你这是做什么?” 假寐的大钟忽然出声,举止鬼祟的她吓得不轻。 “你……你知道的……” 小钟又气又无奈。 为什么他不可以像她那样默默承受?非要明知故问破坏气氛? 这下好了。她是没法在这种情形下没皮没脸地继续求欢。 他黯然垂眸,重新为她整好凌乱的衣服。 “不是开了空调就不会着凉,你小心点。” 小钟想要骂人,但是槽点太多,不知该从何骂起。 你是处男吗?这么明显的暗示都不懂? 疑惑望去,她却见他紧张地干咽喉头,喘息粗重。眼神透着半睡半醒的朦胧,嘴唇和耳朵像喝了酒微红着,看起来比平时更柔软。 狼狈的模样仿佛三十年间从未被喜欢的女孩这样勾引过,他早已方寸大乱。 “我们去洗澡吧。” 他带着挽回的意味提议。 小钟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他又立马改口,“算了,这么冷的天怕把你冻着了。” “你先去洗,我趴会。”她把他拽起来,自己占了他的窝。 今天也做爱失败了! (六一)缭乱寸心 晚会前一天,剧组放假。小钟的心却没有闲下来,读起完整的《雷雨》剧本揣摩人物。 她终于知道为何大钟对蘩漪有完全不同的印象——原着的描述就是如此。蘩漪既是从古典画里走出来的东方美人,也有难以将就的野心,未曾消逝的青春激情。这样一来,她在剧中做出这样那样疯狂的事,全都连上了。那样聪明的女人是会因为自负走入形同坟墓的婚姻,就像年轻时的敬亭会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资本家老钟,最终又不甘寂寞地独自逃走。 想通的一瞬间小钟很兴奋。经典不愧是经典,好的文学映照着她所生活的世界。宿命像一道环,将或近或远的人紧密相连,变成知己。 只是小钟现在弄明白这点未免太晚。马上要交卷了,她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审错题,有心想改也不够时间。 这么多天她苦心琢磨的成果又算什么? 兴奋逐渐变成了迷茫。 小钟尝试代入新的印象念词,但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脑海里时不时就蹦出敬亭的模样。但是敬亭不会像台词那样讲话,得知自己不被待见,最多是挑着眉冷冷道,“哦,那我走?”会这样讲话的是小钟。但小钟没有文化,她没法理解人物身上深邃的部分。 晚上,为找回入戏的感觉,她对大钟道:“你能不能对我坏一点?” “为什么?” “明天就要上台,可我忽然觉得不认识自己要演的角色了。” 但大钟若即若离地吻她,小钟不满地正要埋怨,他又捧着她的脸,似没忍住一般忽笑出来,“你好认真。” “那是当然。难道因为不用考试,就可以随便敷衍吗?”小钟理直气壮地叉腰,“你快点,配合一下。” 他板起脸不到五秒,就像猫猫一样懒懒地收回手,“我不要。” “帮个忙嘛。想象我们已经在一起很长时间,你几乎已经对我失去兴趣。” 他轻轻打断她的话,“你太紧张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已经排练那么久,平常心去演,不会有问题的。” 小钟怅然若失地发呆。 尽管大钟尊重她,这些天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演剧,他也没有一次指责她不务正业,但他并不真正理解做这件事对她的意义。就算早就习惯失败,她偶尔也想被肯定。当这种契机出现的时候,她会像疯狗一样抓住了就不再撒手。他明明可以帮到她,却觉这样的付出过犹不及。 第二天,她心里的迷茫仍有增无减,下午在报告厅做登台前的准备,又忍不住揪来雨然问:“你跟我说实话,找我来演剧只是凑数,对吧?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就算随便演演……” “怎么了这是?”雨然大惊,“你演得很好啊。换上旗袍那一瞬间我就坚信蘩漪是你了。” 她使劲摇晃小钟的肩膀,“你不要变得和贞观一样啊。她每次考试前也这样跟我发牢骚,说这里不会,那里来不及复习到。我还以为她真要完蛋了,结果成绩出来,嚯,这个女人还是在很前面。” 小钟听得一愣一愣。因为缺乏考前紧张的经验,她不太理解自己和贞观之间的可比性,却不得不为绘声绘色的形容努力忍笑。环顾一周,她瞧见贞观就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梳头,于是推着雨然往另一边,“你小心,别被贞观听见了。” 这话偏教贞观听见。但此时的她没法动弹,只得遥遥地喊话,“你们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雨然赶紧拉着小钟跑远。 敬亭传来消息,说她临时有事,晚上没法来看表演,门卫也不让家长进。演出需要的服装和道具打包好放在南门接待室。正好雨然给大家点的两个全家桶就快送到,两个女孩一道往南门将东西取来。 接下来该给小钟化妆了。她的头发需要烫卷,在一众演员里最费事。 她匆匆啃了两口填肚,就像一棵树那样一动不动坐在镜子前,任她们修剪摆弄。 外面的喧哗声似潮汐时涨时落,时不时能听清的两句话宛若溅开的清亮水花。大家坐下来,保持安静。我们给后面的人让一下。班长在哪?……这是观众都陆续到场了。 节目单下发,她们的演出临时被调到后半场。先上台的班级占领后台,剧组只好拖家带口地挤到走廊,围着一座沙发铺开折迭椅,各司其职地干活。 小钟捧着旗袍下摆坐在低椅子上,再三被说别动,仍时不时改换双腿的位置,一会收在椅子底下,一会又伸直。卷发棒和定型喷雾在脑袋顶上来回游走,她渐渐想象不出发型变成什么样,迫不及待端起化妆镜照看。 但是一掌可握的镜子太小,手臂举到最远也照不见整个头。她发觉这样做有点憨,索性将裙摆放了,装作给自己化妆。 头发弄好的时候妆也快完了。 解除定身魔法的小钟四处找寻反光的物体,却见透明玻璃倒映成深如墨的蓝色。天幕已暗,大钟从这墨蓝的一角姗姗来迟。 他在她身前几步停下,似被夺舍一般怔怔然望了许久。 时间恍若回到初识那会,他撞见她在走廊抽烟,也是同样的神情。 如果说那日他是讶异一个小女孩竟然抽烟,今日又为什么? 小女孩终于也将长大,蜕变成他未曾设想的模样? 未及细想,雨然走上前来,问他调换出场顺序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节目单道:“最后有几个节目不是抽签的,文娱部考虑到整体的舞台呈现,人为调到后面。” “也就是说,我们被当成压轴戏了?”雨然眼中闪光,辛苦付出被肯定的感觉让她更加干劲十足。 小钟却感压力倍增,肚子也咕噜噜地闹腾。弄完头发,她就站去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独自化妆。 不知何时,大钟也悄悄站在她身边。覆在额前的刘海蓬松,他没像白天那样整齐地梳开,看样子刚运动完,洗过头。 她问他晚饭吃了什么。 “你最嫌弃的鸡胸肉。”大钟答。 小钟没绷住笑,“鸡胸肉怎么算肉?特别是你吃的那种健身餐,一点油水都没有。” “还是紧张?” 她没有底气地点头。 “怎么办?” 小钟茫然四顾,忽瞥见今夜他分外柔软的头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把头凑过来,让她挼一挼。 他知趣地坐在一旁沙发,小钟走到他身后,像侍弄一捧花那样轻轻地挑拨发丝。她还想再抱抱他,迎面走来的行人却让计划破产。 “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小钟不由感慨。 “今天傍晚有很多学生回家。我去教室,她们说你一直在这边,我就自己回去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原本想跟她做爱,等不到人只好作罢,改变主意去运动。 莫非他沉迷健身一直都是同样的理由? 明明是寻常无比的对话,小钟却听得脸红心跳,背过身去,举起镜子一遍遍画眉。等换个角度照见亮光,她才发现画得太浓,跟蜡笔小新一样。 “色狼。” 他被骂了反是笑。 “好好演,我会在台下看着你的。”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下一个节目就是她们。演员手忙脚乱地分配无线麦克风,预演话筒传递的顺序,音效组最后一次确认音频文件,直到报幕声起,一切准备就绪。 “因为我们演的是狗血剧,观众很可能在底下笑场,在正经剧院的演出也是一样,所以不管发生什么,继续演下去就好。就算忘词也没关系,我会站在前排提醒的。” 又听雨然说熟悉的话,小钟不禁有些伤感。她发现文艺活动中最可贵的并非结果的呈现,而是一路同行的情谊,所有人全情投入朝向目标的信念。正式演出是一道分水岭,今夜过后,大家又将回归各自的生活。 大钟带着她到舞台另一侧等待上场,别好衣领的麦克风,披上雨衣。小钟跺着脚原地打转,意识到细鞋跟会在木地板上踏出不小的动静,转而抱紧双臂,倚在墙边。 “还是紧张吗?”大钟问。 她点点头。 “船到桥头自然直。犹豫就相信直觉,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很管用。” 他口中的直觉是个美妙的词语,似在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眷顾,不期而至的灵感。 “我也相信一次好了。” 小钟看向舞台,大钟转身往台前去。 上台的氛围大出所料。没有人哄笑,细碎的嘈杂都听不见,底下黑压压的一片,找不到雨然、大钟在哪,只有空旷的宁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全心投入表演而存在。 滚瓜烂熟的台词似流水般连珠淌落,宛成包罗万象的水镜,伴清明的月色缓缓摇曳。她从中感受到新的力量,角色有了自己的生命,表演的事根本不必她来操心。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也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聚光灯照得晃眼,亮度足以让灵魂蒸发。她握着他给的黑檀折扇,在扇面转开的瞬间,想起无数有关于他的细节。他的笑,苦涩或真心,倦怠的冷淡,渴望的哀求,艳丽却难掩锋芒的字迹,做事时旁若无人的专注,做爱时破碎又痴迷的眼神。回忆像一场细密的落花倾覆而下,遥看是雪,近闻却沁满诱人的异香。 金色小坠摆动不止,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当赤裸的灵魂被找到,冒上心头的感觉是寻常无比的哀伤,像是没课的一天,早晨出门不忍与他道别,看着书想到他,心脏闷得发酸。 激烈的台词难免牵动感情。无处安放的情绪化成泪水脱去束缚。 完全意料之外的状况,大约是很严重的演出事故。 但愿底下的人看不到吧。 她硬着头皮演完,走下舞台,看见大钟抱着一大捧浅绿色系的玫瑰花束,站在最前等她。 “辛苦了。演出很完美。” 他第一时间递上厚外套。 小钟边穿衣服,边龇牙笑,“还是失误了,没那么好。” 旋即,她又厚着脸皮问,“花是送我的吗?” “给剧组的。”大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躲闪。 小钟从他手里抢过花,往班里人在的方向会合。 路上,她听见有人意犹未尽地谈论着话剧。 “……不会是真哭吧?” “你没听念台词都哽咽了,还能有假?” “诶,好厉害的演技。她是学表演的艺术生吗?” 小钟仍觉蘩漪不该是这样,而是更克制,更高傲。她演出来的蘩漪终究是自己。 不行,不行。 她暗暗推他绕道走。 大钟却道:“你还不知自己出了多大的风头吧。” “剧本里又没有那段哭戏。是我……”小钟不耐烦地解释,“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伤心事,没忍住,怪丢人的。” “不只是哭。走位、动作、对白,都表现得很大气。中途还有两个老师过来问我这是谁,想认识你。还说这个角色不好演,十八岁演成这样,很不容易。” 小钟很难认为这是夸赞的话。 她抬头看大钟,才知他早已看着自己,宠溺又不乏欣赏地微笑。 今夜,她好像终于明白他为何将她当成知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六二)鼓励教育 小钟在车上换回平底鞋。两人没有着急回家,绕道在家楼下的林荫小径散步许久。 她们当然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只是太过明白,太不谋而合,反教人生出飘飘然的不真实感。也许旧派的人终究更喜欢旧派的调情方式。太过露骨的表白难宣于口,情意在悄悄中被磨得浅淡,变成薄薄的一片影,渔网般洒落下来,平日熟悉的事物忽变得陌生,雾里看花。 长河幽碧,月下的时空无限幽旷。 “郁达夫的主角也喜欢这样在夜里散步。”她对他道。 他点头应允,似早料到她读书的喜好,此情此景,她断然会说这样一句话。 小钟继续道,“他的小说一看就是江南人写出来的,很有亲切感。” “嗯。”大钟浅笑听着,望向水面,又问一遍,“你冷不冷?” 今晚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 就快入九的冬夜自然是冷。小钟心里却有包不住的一团火,要她躁动难安,似只有在漫天的寒气里才稍得平静。 “我心里发热。”她挽起他的手探胸口的温度。指尖伸进低低的领口,覆上心房的位置。 凉意似一块雪悄然融化。 “手好冷。是不是该回去了?” 大钟道:“我从小就这样。” “说得你好像一味性寒的中药。” 云自月边掠过,周遭风景也随之亮堂。银白色的光华自天际偎来,长睫旋落,他的吻似盘桓已久的蝴蝶,心血来潮停在她的唇上。 口红还未曾卸去,隐约的香草味弥漫,小钟想到这红痕又将印在他的唇齿之间,先前却被不闻不问地冷落那么久,羞得想要发火。 “回去了。” 她将他推开,径自往回跑。 无名的愠怒还让大钟摸不着头脑。他以为刚才这样又做错了。 于是一回到家,他就像狗一样死缠烂打,她一路避退,他一路跟至客厅的沙发,将人离地抱起。她开灯,他关上。她揪他、扑他,他啃咬她的手指,从关节到指根的间隙。湿软的舌尖陷进来,她留意到,那处的皮肤很干。 “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 一段漫长的战争过后,他跪在脚边深呼吸,极力压抑就快失控的情绪。 小钟更觉莫名其妙。 闹到今天这样是怪谁?到底是谁忽冷忽热不理不睬? “你还委屈上了。” 她抬脚要踩他的脸,脚踝却被半空勾住,一番你来我往的角力下来,小钟被原地掀翻,像行动不便的乌龟抬着手脚。他的手隔衣摆在腰边,蠢蠢欲动移向危险地带。她不经意地细吟一声,似墨迹溅在白绢上浸透长夜的寂寞。 “我是想跟你亲近的啊。” 他做了很大的觉悟,才将这话坦率说出口。 小钟不咸不淡地嘲讽,“半途而废也是你。我都以为你快看破红尘了。”她将手指插进他后脑勺的头发,“今天是为什么?你是看见我晚上的打扮才说想带我回来吧。” 话一说开,先前的别扭就显得可笑。但她还没法从容承认半个多月的冷战只是任性的结果。 “你喜欢旗袍?还是我现在这样,像你的梦中人?我应该更主动勾引你,还是跟平时一样,什么都不做任你摆布?” 她有意若即若离地撩拨,指尖划到唇边,又忽而勾远,最后自己都忍不住为糟糕的建议冷笑。 他不说话,却以放荡的姿态将她的手指深含入口中。眼光幽幽然的,细细盘算着将猎物吃干抹净的方式。手掌无所不至地抚弄,在紧锁的结扣之间徘徊,欲进往更底下。但越急躁,越不得其法,他终于用劲扯住整片下摆。 小钟知他意欲强撕,慌忙出言制止,“你不许撕坏妈妈的裙子。” “撕了如何呢?你想怎么报复我?” “不许就是不许。” 他含恨将紧绷的下裙向腰间推高,直至袜套的蕾丝花边曝露于眼前。长袜比完好的时候滑下一段,露出大腿上深浅不一的两圈红痕。微微反光的袜面似一层半透蛇蜕从丰腴的肉上揭落。只因她挣得太厉害,他不得不双手并用制住小人,脱衣服的事就交给牙齿。 当她浑浑噩噩地回神,发觉身下一丝不挂,自己的内裤已衔在他的嘴间,染上薄红的印痕。 “还以为你多沉得住气。” 狡黠的眼中流露笑意。他如愿以偿咬上白嫩的脖颈,野兽般的性器归于思慕已久的巢穴。 惊涛拍岸。 好像也只有晾过那么久,他才知道怎样讨好,怎样温柔,怎样操不至于让她太快高潮,也不会兴味索然。对她而言,要紧的一直都是被爱的过程。 她还记得她们第一次做爱,他故意装得那么厚颜无耻,那么凶,只为不让她顾虑太多。动作又是那样小心,不遗余力照顾她,挑逗她,生怕留下一点不完美的痕迹。 所以才会压力太大、紧张过头吧? 结果就因为她取笑他,后来的他再也没露出过那种姿态。 她还觉挺可爱的。 他吃掉残余的唇膏,像等待一块糖在口中自然化掉。直到没有一点余味,他才恋恋不舍拉着涎丝离去。衣下的乳房似胆怯的白兔跳进他手中,若无其事掩藏身影。 “又变大了。” “还不是怪你。”小钟不像他那样喜欢饱满挺拔的乳房,“再大下去,穿衣服都不好看了。你赔我?” “你想我怎么赔?还有,奖励小钟和班里同学做成了一件大事,想要什么?” 唇边的乱红平添几分浪子的风流,说认可她的语气又率真无比。大钟一向对她奉行鼓励教育,只要她愿意迈出一小步,他就抱着她一起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夸她做得真好,将一切的功劳归功于她,迫不及待给她奖励。为此,他也没少做色诱的事。 最初是各种SM。她认真学一下午,就等于把他随便扒光光,并系上多巴胺色的丝带,或者是一晚上的猫女仆限定,又或者最经典的打屁股。 必须要说,绝不是小钟有这样那样怪诞的癖好,而是他扑闪着星星眼,满脸写着自己想要,她才勉为其难稍微接受了一下。果不其然,名义上是奖励她,享受的人是他。小钟意识到不对劲,SM的经济学很快破灭。 然后,她们扮演成她想要的关系做爱,魔法少女和她的妖精,中世纪骑士和他信仰的贵妇……归结起来,小钟喜欢的做爱一直很简单,是孤立于现实的安全感。她们赤裸相拥的时刻,就有这样的感觉。整个世界都与这份爱无关。所以就算做爱变成连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她也喜欢。 现在她想补上先前那道裂痕。 如果连做爱都变得不快乐,那她好像就彻底一无所有了。 “我一直很难过。那天晚上,你忽然就丢下我不做了。” 他讶异得动作一顿。 “我……我以为你不愿意,迁就我强忍着。还想着,真是如此直说不就好了,我又不是那种很任性的人,心里想怎样就非要怎样。” 小钟绕了一圈,才接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他的确是这样,没有说错,多疑的她却不愿相信似的。 两人就像活在即时通讯以前的古代,一封信兜兜转转走过了天涯海角,才迟迟地传达到过期的真心。 原来小说里写的不长嘴是这么回事。 既然是知心之人,好像他就该弄懂她说不出口的言外之意。可就像她思虑重重,他面对她变幻莫测的心情,又怎样时时拿捏得准?人总不能只靠猜,靠做爱去交流。而他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将这些本该明白的事情告诉她,像在课上一遍一遍强调被遗忘的知识点。 他是在教她怎样去爱。 泪水盈满眼眶。 她怕自己的哭又害他误会,支支吾吾道:“不是……我没有不开心。你也不来哄我,我是说那天。”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止住她的唇,又要安抚紧张的躯干,暖她的脚踝,手脚似怎样都不够用,恨不能有百八十根触角,“什么都不解释也没关系的,小钟有小钟的表达方式。” “什么?” 领边的结扣一粒粒解开,失却束缚的胸脯霎时间随身体的摆动汹涌乱颤。她还来不及挡住淫秽的场面,腰边的扣子又连番失守。旗袍终于像一片薄薄的布缠在身体边缘,刺绣暗纹朦胧得好看,似她一般浸满湿意,细看却是冷淡的光泽。 知觉只剩体内深处的冲撞,带着潮水将落、连绵不绝的回响。他又情不自禁咬她的耳朵,贪婪地吃到脖子。 她才有几分感动,这会又有些烦他黏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提醒,“你轻点,明天……还要去学校。” 这话不知哪里激到他,又或是她太轻信男人情欲上头时的理智,他反而不领情地阴阳怪气,“那你去跟学校睡觉好不好?” 牙齿重重咬在布满神经的皮肉。太过密集的痛觉化成彻骨的酥麻,连脊背也被掀去一层皮。他对她的反抗了若指掌,一早预判她的反应,将两只细弱的手腕高高吊起,用丝袜捆在头顶。 很难说她是不是故意。恰到好处的暴力和掌控是可口的调情。他好像将此当作对付她的非常手段,不敢轻易使用,她需要给他找点这样做的借口。 “发什么疯?再弄我要闹了。”小钟恢复精神,也佯作发怒。 但他笑着将把戏识破,额头抵着她悄声耳语,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想要的小钟和平时不一样,我感觉得到。” “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他举起另一条丝袜威胁,“说点好听的。” 奈何丝袜不像绳子,自带的弹性很容易让人挣开。她趁他得意忘形,猛地起身推了一把。他揪着她,两人一道滚到地上。她的脚踢到茶几的棱,吃痛。他垫在底下,似左左右右磕到更多地方,眉头紧皱,唇色忍得苍白。 男人皮糙肉厚,小钟不相信这点程度就伤得到他,说不定又是诱捕小钟的新型陷阱。她眯起一只眼,手指自半露的胸膛勾到肚脐,冷冷问:“既然痛,怎么不叫?” “你又不心疼我。” “我也很痛。”小钟是被点破就死不承认的性子,一急就将刚才他咬她的方式原样还在他身上。 大钟和她一样吃软不吃硬,各自的棱角撞在一起不能相让。 她还记得上一次自己坐在上面动失败得彻底。倒不是姿势多难,而是她动比起他来实在有些无味,不够色情,像在干活。这次就更迷茫了。排除掉已知的错误选项,她几乎不知所措。 好斗的心情却推着人逞强到底。她明知自己弄得很糟,就霸道地蒙住眼睛不让他看,虚张声势地威胁、扮凶,死命按住他的肩,似摆弄一具没有生命的等身手办。他倒好,干脆舒舒服服地躺平挨操,时不时发出情欲撕扯的轻唤。 因看不见上半张脸,他的表情只得由口型来传达。绕唇的红痕未曾消去,却变得更刺眼,像是被欺凌而留下的刺青,随情欲的流动舒卷不定,又将平时没法在这张脸上见到的张力,折磨或恣肆,矛盾或挣扎,全部融合在一起。 她鬼使神差把手指插进他的嘴里。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驯服于她的指引,不再作对。完美无间的迎合正中红心。她知道接下来才是放手大干的好辰光,心境忽是大彻大悟的澄明。 这不是偶然,而是从她见他第一眼,就料到他天性放荡,有如斯夜。 只是见他狼狈至此,难免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她自然想看他堕落,比谁都想,但也比谁都心疼难忍。 叹息的风吹落盖在脸上的茶色丝袜。 她也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妆一把一把地抹花了,头发将散未散地斜坠,旗袍卷成布条不能蔽体,比欲盖弥彰的情趣衣更不成体统,侧扣开至腰间,大半个屁股凉飕飕地露在外面,私处相连的部分却潮热,她将裙片掀起来,告诉他那里有场隐秘的夏天。 “现在我也是娼妇了。你要跟我乱伦吗?” 他交出所有筹码宣告完败,颇有几分青出于蓝的感慨。 然后,一种更大的惊惧将两人笼罩。盛开在黑暗中的白昙像一场太阳雨,摇落了皎洁的花瓣。电光闪烁。她亲吻他,宛若擦拭蒙尘的梦想。 娇娇。 好几次,她错觉自己在画一幅穷尽性命都无法完成的工笔画。干枯的色盘,陈墨和烂木头的气味。 他有些害羞地说,今晚她做得很好。 小钟难以置信。就算这不是鼓励教育的一部分,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也不作数。 然而,当她洗完澡摸回卧室,却发现猫猫紧紧裹在厚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动不动,像根横插在地里的萝卜。她一进来,视线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仿佛真是被折腾怕了。 他的眼中烟波浩渺,倒映着漂漂浮浮的小人。 这示弱未尝没有讨好引诱的意味。这男人她最清楚不过,看得出眼神里暗藏的骚劲。 她故意在他睡的床边坐下,“让让。” “你不是一直睡靠窗那边?给你留着呢。” 她眯着眼找茬,“你也没问过我想睡哪边。现在我说,我要睡这边。” 猫猫爽快地挪到另一边,她还来不及趁乱偷鸡,他又故技重施地卷成条,不留一点破绽。 小钟沉进被子里,贪婪地滚满他的余温,又闲不住地冒出来,面对着他裹成一个样。 大眼瞪大眼。木头人抓木头人。 她先沉不住气,“你还要不要继续做?我衣服都脱了。” “我也没穿。” 小钟屑屑地使眼色,“那还不赶紧过来?” “你过来。” 语声逐渐飘逸,尾音欲擒故纵地旋转。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上钩?不可能。” “一起。三、二、一……” 倒数结束,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时间像是坏掉了。 “哼,看吧,我说什么。果然想骗我。” 小钟气得想长命百岁,要坚持不懈熬到他老去,嘲弄他变得又丑又笨,看他还敢不敢有那么多坏主意。 ——另一种幸福的感觉恰好相反。幸福意味着圆满,人生停在这里刚刚好。尤其是做爱的时候,她时常想,要是这样死掉就好了。 (六三)琉璃金缕 小钟带着没睡饱的倦意揉开眼,就撞见全亮的天光洒满房间,怅然若失。 冬天有这样的光景至少是六点半,没法再睡回笼觉了。 “早上好。”大钟笑意盈盈望着她道。 看起来他醒过来,像这样默默守着已有一会。 小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定睛瞧见露在被子外的裸肩,顿时联想到他没穿衣服,怒上心头,脱口而出骂:“流氓。” 骂完,她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将眼眯上。 “今天还要去学校。” 这话听着耳熟。昨天晚上小钟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还被他阴阳怪气地怼回来。 情景置换,她算是知道当时的他有多生气了。 这种心知肚明的废话,还非要说出来扫兴不可? 小钟用鼻孔呼了一口气,没理他。 他却像背后灵一样趴到耳边,“娇娇,起床了。” “赖床。”小钟不耐烦地打发他。 “再不起要迟到了。” “我起不来怪谁?” “怪我。” “知道就好。” 小钟把头蒙进被子里,“今天歇了,小钟自闭。” 大钟径自披衣起床,但过了一会,见小钟重新把头探出来,又换了个法子劝道:“晚会节目的奖项,你不想第一时间知道吗?” “演都演完了,不想了。” “那……”他俯身偷啄小钟的脸颊,“我送你去呢?” 和他聊了这么一会,小钟早就困意全无。她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翻起无神的死鱼眼盯向大钟,“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这么执着让我去学校?” “因为……”他可怜兮兮地说,“放假前最后一天,不看着你,好像我也没心情上班了。” 暂时见不到就坐立难安,小钟还以为只有自己抱着这么幼稚的想法。 “起床了。” 小钟跳下床,看见昨日抱回来的玫瑰还放在梳妆台上,第一件事拿来剪子斜切花茎,倒水养在鱼缸里。 “那么大一捧花,就剩几枝了。”大钟道。 小钟还在暗暗记仇,“你说不是单送我的,我就分给大家了。一人一枝,见者有份。” “醋小鬼。” 小钟像举剑那般举着一枝花转头威胁,恰撞见他光着上身穿衬衣,又立马转过头不看了。 结果,对于小钟来说,来学校只是换了个地方补觉。昨天表演完回家,本就已经累得不行,后来又做到半夜,几乎被操得神志不清,身上也有些发热。耗去的精神还要好久才能补回来。 虽说小钟在学校没精神才是常态,同学也很少见她萎成这副样子,课间就围在她身边,好奇她昨晚干了什么。 小钟大言不惭答:“还能干什么,做爱咯。” 贞观相信了,马上知趣地低头不语。雨然不相信,忍着笑意继续起哄:“你怎么这么有出息?快说说感想怎么样。对方好看吗?好用吗?” “好看又好用,睡到就赚到。就是有点太厉害了,我小年轻,吃不消。” 此话一出,雨然更觉小钟在开玩笑,当即哈哈大笑。等笑过了,她歪着头神色一滞,似忽然想通什么,握起小钟的手臂,问:“小钟,不会是真的吧。你最近连钟老师都不爱了。” 小钟听见话,却没有想出话的意思,只是敷衍地重复,“不爱了。” 她当然也不会知道下节就是数学课,大钟提前几分钟来了教室,暗暗听见这段对话。 雨然尴尬地回头看他,大钟只回以意味不明的笑。 贞观被拉进另一边的闲谈。 小钟低垂着脑袋,眼睛越眯越拢。女孩们的语声变朦胧,就像梦里的事。 “他们在一起都有叁个月了。” “学生时代的叁个月,该算很长情吧。” “什么?谁跟谁在一起?快告诉我,我好急。” “就隔壁班的……你知道的那对,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原来是他们。” …… 小钟再醒过来,听见下课铃响,还以为是终于上课了。 那句随口而出的“不爱了”让大钟记了一整天。 放学后,小钟一坐上车,他便问:“怎么班里的人都知道你喜欢我?” 小钟睡得迷糊,没搞清状况,以为大钟是不想暴露她们的关系,忙解释道:“都是我们在一起之前的事情了。我才没说过,也不知她们怎么看出来的。” 大钟趁着系安全带转过头,略带笑意凝望她,“怎么看不出来?你喜欢人的样子好像小男孩。喜欢就想尽办法刷存在感,一个劲欺负对方。” “哪有这么笨的小男孩,难为你编故事骂我。” “有啊,多了去了。班上那个经常欺负你的陈谭,不就是暗恋你?” 小钟不喜欢这个玩笑。陈谭动不动就来捉弄,可是之前她不愿来上学的重要理由之一。因为被喜欢,就要受气,这逻辑太戳她的心病。她不觉得开心,反而忍不住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然又惹上类似的麻烦。 大钟看她默默不语,面色也越来越差,连忙露出媚人的笑,转移话题,“你说不爱我了。” 她早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哪有的事?什么时候?” “数学课,你说完这句就睡着了,睡了一整节课。” 小钟已有许久都不敢在他的课上睡觉,顿时惭愧地红了脸,望向别处,“今天实在太累了,特殊情况。” “我明白。”大钟眯起眼,“但是你说不爱我了。” “爱你,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 小钟不耐烦地打发,正要转头看窗外,他却勾过她的下巴,在唇间印上一吻,心满意足道:“谢谢。” 触感柔软得似要将人裹化。小钟感觉到心脏又在为他狂跳,大脑在缱绻的氛围里放空。 这是新的套路?还是在撩她? 车开了。 “元旦假期,打算怎么过?” 小钟想不出做什么,答:“做爱。” “那跟我去一趟进口车行吧。”大钟道。 “你给汽车做保养?” “不是。前些天我帮朋友处理一些事,现在弄好了,他要送我一辆新车。我不需要,给你买吧。” 年满十八岁,是可以考驾照、开车上路了。小钟却还对这件事缺乏实感。 她将头埋进毛衣领里,“你给的已经够多了。” “这次不一样嘛。我那个朋友经商,对他来说钱就是个数字。一点心意,你尽管开口。” “我对车没什么概念。”小钟茫茫然地想,“就算有车,也没驾照。” “或者别的。你不感兴趣,不一定非要车。” 小钟忽笑起来望他,“你给我买钻戒,比车还贵的那种。” “好,就买钻戒。” “不行,钻戒不好。如果是钻戒,以后我们分开了,我穷困潦倒,肯定也舍不得把它卖掉。结果就只能瞪着它生闷气?好像更凄凉了。” “你卖掉我才要被你气死。”大钟掩不住笑,“我肯定舍不得你,不管你去哪里都会找过去。” 说着,他挽起她的手。 “玩够了就回来吧。” 大钟说这话的神情是她看不懂的深沉。 敬亭也说过类似的话,好懂得多。她是小钟的母亲。为人父母,迟早要接受子女离去,选择自己的人生,能做的只有等在原地。 大钟不一样。没有人把他强塞给小钟,是她自己选择他。她自然有几分怕他,像天底下所有的小孩惧怕约束自己的长辈。但这份惧怕来得漫不经心,她不曾为讨好他而如履薄冰,内心深处也不敬重他作为长辈的威严。 谁会觉得风情万种的猫猫很凶呢? 大钟抱着怎样的念头说出这酷似家长的一句?因为她不真怕他而心怀侥幸,还是无计可施,只好故作从容摆空城计? 弄不懂。 归根到底,他如何以为自己可以那样与她说话? ——不是他狂妄过头,料定她除了自己这就无处可去,而是他想将她当成此生的归宿,却难以启齿。 现在决定权在她手里。她大可以当个无心渣女,气氛使然就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等他信以为真又轻轻辜负。爱就是这样的事物,露出自己的软肋渴求关怀,同时却在爱人的手里塞一把刀。 小钟不明白。 越身陷其中越不明白。 (六四)焚尽朱砂 小钟向敬亭归还洗好的衣服,约在咖啡屋见面。走进座无虚席的店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节假日正是生意兴旺的时候。敬亭坐在临街的角落做账,戴着副精巧的小眼镜,低低挂在鼻梁中段。 “我没打搅你做生意吧。”小钟径自在她面前坐。 敬亭笑,扶起眼镜看电脑,又回看账簿,“开店哪有不给自家人留位子的道理。” 小钟知道她年底很忙,不想多做打扰,当即起身要走,“东西我放着了。” “你也不坐会?” 小钟重新坐下。 “喝点什么?”敬亭道,“茶叶没了,新茶要等明年。” “我喝点白水。” “自己去倒。今天店里忙,没人空出来招待你。” 小钟捧着陶瓷杯,静等被寒风吹麻的手指缓缓捂热。 “你没戴隐形眼镜?”小钟问。 敬亭抬头,又将眼镜扒拉回鼻梁,用指尖敲了敲镜架,“你想说这个?这个是老花镜。”她自嘲地笑笑,“又近视又老花,只好戴两副眼镜了。” 小钟震撼,哑口无言。她意识到时间正在像细沙一样从指间流去,掌中悄无声息变得空落。人与人之间的因缘也是类似的东西。或许这次离开,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和敬亭一起住。 想到这点,小钟感觉到怅然若失的轻松,像是吃了过量的抗抑郁药,本该有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向敬亭说自己对未来的打算,“我想去学画,以后也想成为职业画师,但到现在才下定决心,是不是太晚了?” 敬亭有些措手不及,讶异地放下账本,摘掉眼镜,笔记本电脑也推去一旁,道:“不晚。你想是好事,什么时候都不晚。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美术艺考要参加两次,都是在高叁那年。前一次是联考,在年底。后一次是各个学校的校考,在第二年的二月到四月之间。我基础不好,算着时间,明年开春就该去参加集训了。” 敬亭仔细听着,将自己理解到的信息复述一遍,“等于说,明年年底和后年开春考试,过完年你就要准备起来了。没问题,我去问问开画廊的朋友,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这倒不用。艺考考培已经是很成熟的产业链了,不需要找多厉害的名师,找个靠谱的画室就行,最后还是看自己。” 小钟黯然低下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文化课,想去好点的学校文化课也很重要。一般美术生去参加艺考集训,前两年的文化课都基本学完了,高叁上半学年就专门操心艺考。但我现在……前两年什么都没学,等忙完艺考再学文化课,已经来不及了。” 敬亭陷入沉思,“要不要考虑再Gap一年,把文化课补一补?这样你会轻松一点。” 小钟听到自己要花一整年的时间补习文化课却很害怕,她可巴不得早点从高中解脱。 “艺术生和普通考生入学以后也是走不同的道路吗?现在的问题是最后一年没法一心两用。”敬亭继续想别的法子,“我倒觉得只学文化课简单点,而且你艺考一样要学这些。参加普通高考,报个和美术相关的普通专业,比如建筑学、艺术史之类的,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了吧。” 小钟发现自己只是单纯地想画画,对敬亭考虑出来的曲线救国全然不感兴趣。 敬亭脑子里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意味着同样的出人头地。未来的小钟想画画,或是想从事别的什么职业,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不理解小钟的想做只是想做本身,让小钟倍感痛苦的,正是在奔赴梦想的路上,不得不做出种种妥协、被迫做不喜欢的事。一根筋的脑子转不过来。 这些计划固然缜密而明智,可她却觉听从安排的人生是过给别人看的。亲朋之间不乏像她所说那样行事的聪明人,但这些外表光鲜的聪明人实际上过得又累又勉强,自尊敏感又脆弱,被漫不经心地一击就会轻轻碎掉。 事实却是办法好像当真只有像敬亭说的那样,小钟好像又叛逆得不想动弹。她一直都是这个德行,老毛病了。社会的规矩全都不愿接受,看起来就像有多愤世嫉俗似的。怪不得以前敬亭总是骂她。现在她长大了,敬亭骂不动了。 要是缺点轻易能改正,就不算是缺点。 敬亭很快看出她闷闷不乐,也不多说,转移话题问:“这些打算你想了很久吧,也没跟那个人说?” “没有。” 小钟有几次想说的。但她总觉这样的话有几分自己要为了事业抛弃猫猫的味道,怕他不开心,没说出口。 敬亭释然地大笑,“原来你也没有多认真地把他当成伴侣。看开点,男人总会再有的。反正你除了喜欢他好看,也没别的。” 小钟撇撇嘴,没有说话。 难道认真就必须将还未成形的打算说出口,就算是徒然扫兴? 反过来想,如果她擅自决定好了,才告诉他,他岂不是要更难过? 心不由地一沉。 与其说她对待感情不认真,倒不如说她太缺乏与人相处的经验,根本没想到这重。照顾另一个人的事情那么复杂,哪有人天生就无师自通? “我这么说惹你生气了?”敬亭反更有逗她的兴致,“他现在都叁十多了,男人变老起来很快。你才多大?没必要跟他耗着,当断则断吧。” 小钟弱弱反驳,“他对我挺好的。” “有多好?无非是立个可怜的人设,说点小女孩爱听的情话,‘宝宝别哭,有我在’,‘我懂你’,这种话我也会说。你爱听,我每天说给你听啊。” “不许说!恶心死了,他才没有这样。”小钟捂起耳朵不听,一低头,看见杯里荡漾的水面,果然想起他好的地方,暗暗痴笑。 敬亭看懂她的神情,笑容僵在脸上,只好叹了口气让自己放松,“怎么会这样?学生教着教着勾引到床上去了,你还因为这种理由喜欢他。” “他不是你想那种很轻浮的人。” “那是哪种?你告诉我。”敬亭挂出假面一般凄惨的冷笑,“你不会还以为他是什么有责任心的好教师吧?光是他带你去酒吧,跟你上床,就已经不可饶恕了。你们出去的那天晚上,我才刚警告过他,别再处心积虑接近你。” 小钟最听不得提那天的事,愤然而起道:“那是有原因的。他要是真听你的话不来,你女儿才要完蛋了。” 敬亭仰视着她,失神呢喃:“什么事?既然这么严重,你没告诉我,你告诉他?你连那天晚上去哪里、跟谁在一起,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 电话正在此时响了。很难说是太懂时机,还是太不懂。 敬亭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小钟也自顾自看手机。大钟发来消息问今天买怎样的花。 「不买了。心情不好。」 大钟秒回:「跟妈妈吵架了?」 「嗯。」 他发来猫猫的表情表示安慰。 此时,敬亭挂掉电话,忽然对年轻人的爱恨全不关心了,正色对小钟道:“你爹被警察带走了,就刚才。他们小区去了好多警察,闹得很大。” “什么?” “据说是之前税务稽查,查出公司账目有问题,涉及金额比较大,属于刑事案件了。” “他会坐牢?”小钟不敢置信地反问。 “说不准。一般警察能把人带走,都是手里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判刑,大概率跑不了。”敬亭话锋一转,“看他顶不顶得住吧。你爹对待账目一向谨慎,出不了太大的问题。这次应该是被人陷害。” 小钟很想说服自己,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就算去坐牢也跟她无关。青天有眼,都是他罪有应得。但想着此人劳碌大半辈子,也算计别人大半辈子,最后还不是落得晚景凄凉,一无所有不说,还要面临牢狱之灾,又不能不感到人世的荒谬,她不由地多问两句,“之前你说他资金周转出问题,会和这次的事有关吗?” 敬亭点头,“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他都打算把公司卖掉了,结果还出这种事。” “卖掉公司?是因为我把相亲搞砸,才不得不这样?”小钟拉起敬亭的手,眼神闪烁。 “你还记着呢。那就是场闹剧,才不是你的问题。” 明明是在讲严肃的事,敬亭却不免被少女天真执拗的稚气逗乐,无可奈何地从头解释,“叁年前,你爹签过一个对赌协议,现在正好是要兑现的时候。至于对赌协议,就是……” 她拿出一张白纸,一边向小钟解释复杂的名词,一边画出简易的示意图。 “这个协议虽然苛刻,但按上半年公司正常运转情况推算,勉勉强强可以完成。只是前段时间业内传出不好的流言,公司股价闪崩,融资困难,税务稽查,麻烦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推倒一个,最后就弄到无力回天了。像以前那样拆东补西也行不通,最后只剩下一条路,转让股权。” 敬亭在纸上圈出最坏的结果。 “可你不是说股价崩了?就算卖也……” “没错。这些合起来,就是别人在给他下套,觊觎他的产业。树大招风,商场上也是常有的事。”敬亭安慰不似安慰地说道,“就像你打游戏,有赢就有输。你爹倒看得很开,股权说卖就卖了。进去蹲两年也就当成是历练。” 小钟看着简易的示意图陷入沉思,按照敬亭的形容,所谓的“下套”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捕鲸,一步步收紧罗网,封断生路。可鲸鱼毕竟是鲸鱼,挣扎时随便摆动两下就掀起巨浪,想搞垮它,真有这么容易? 她又觉有很多地方没弄懂,“股价是怎么搞崩的?靠传说中的操盘?这不是违法行为吗?我们能不能去法院告他?” 敬亭欲言又止地望了小钟许久,似笑非笑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你去问钟绍钤。他不是你的老师吗?会告诉你的。他不说,你就逼他说,什么美人计、苦肉计都用用。” ——他跟这事情有关? 迟疑再叁,小钟还是没能把话问出口,或许是害怕得到肯定的回复。 她转移话题,颇不服气地聊回之前的话题:“他给了我很多钱。” “谁?”敬亭一下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你说钟绍钤?” “嗯。”小钟鼻孔出去,嘴巴像被胶水粘了一样紧抿着。 敬亭叹息着摇头,像是为太过荒谬的东西生气又想笑,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却还勉强维持体面,“你的很多有多少?也就是点零花钱吧。等你以后自己赚钱,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小钟听到一半,低下头,掰着手指头数钱,“十一万。他给了我这么多,让我随便花,但好像一时间花不掉。还说送我一辆车,往贵了挑。” “说说而已,真送了吗?他家境蛮好的,拿出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你也应该有感觉吧。”敬亭喝了一口水,似终于憋不住,急道,“你又不是自己家里没钱,何必为了钱去受男人的气?还是你觉得他给你多少就证明有多爱你?既然如此,他给你多少,我就给的更多,你会愿意回我身边吗?” 敬亭的语气仿佛他给钱就是在侮辱小钟,小钟却觉敬亭说出这样的话才在侮辱她。 但是—— 小钟才知道敬亭一直希望她回去,没有不原谅她,更没有厌弃她。 果然她们两个都是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因为钱跟他在一起。” “好吧。”敬亭转头望窗外,道,“你们两个真有意思。他自愿给的你就收着,对男人,没必要觉得过意不去。” 小钟知道敬亭是认输了。但她还意犹未尽,继续追问:“哪里有意思了?” “俗话说,情人之间忌讳送鞋,因为送鞋意味着分离。他又是给你送车,又是送钱,好像巴不得你有天会走。包养也不是这样的养法。” 这话又微妙地刺到小钟。既然敬亭装作没听见小钟说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小钟也装作没听懂敬亭,“你怎么不问我去魔都的事了?” 敬亭笑道:“你有自己的打算,我还瞎操什么心?放手去做吧,有需要再随时找我。”说着,她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递给小钟,“再给你一个锦囊。等到迷茫的时候打开,也许对你下定决心有帮助。” (六五)饮鸩止渴 小钟离开咖啡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流泪,浑浑噩噩地打开伞,走过好一段才发现天没有下雨。 尽管和敬亭最后也没聊出个结果,但光是把话说开,这就已经让小钟感到无限的释然。心中有种雨过天晴的畅快,压抑已久的情绪失去收束,变成眼泪掉下来。 离开妈妈,也不过是像孩子断奶一样自然而然的事。 坐上回程的地铁,她迫不及待拆开锦囊。既然说对下定决心有帮助,大概是手写长信一类煽情的东西。大概很多家长都会这样做,但她想象不出这个心中无情、拔剑自然神的女人,做来会变成什么样。 但里面的东西大大出乎小钟的意料。根本不是什么手写长信,而是钟绍钤的个人履历,他的家族、社交关系图,以及其中所有从政的亲戚的简单介绍。他的父亲曾在检察院工作,现在退休了。叔母是现任市税务局局长。至于他本人,在离开高校后的两年间都在魔都从事金融工作,今年上半年才离职还乡,的确该对玩弄资本的套路相当熟悉。 不愧是敬亭。她给小钟这些,加上方才聊的一些话,明摆着是怀疑大钟和她爹的事情有关,而且关系匪浅。 小钟自己也隐隐有些感觉,前段时间他在瞒着自己做一些事,却谎称找新的工作。她觉得自己横竖弄不太懂,也就没太关心。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现在她算是知道敬亭为什么特意嘱咐迷茫时再打开,提前看的后果,定然是平白掀起腥风血雨。 瞒着有意义吗? 她迟早得接受现实,知道她的枕边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甚至可以云淡风轻之间就将她身边的人逼上绝路。 本来小钟对父亲的事没有太大所谓,但如果这是大钟做的,意义就不同了。 他这么做,理由无外乎是她。今日他可以构陷她貌合神离的家人,来日何尝不能将矛头直指向她,以同样的方式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只能依附于他,别无他路? 她要当面问清楚。 “喵喵,还在忙?” 大钟看着她走到身边,关掉笔记本电脑,“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怎么了?” “还是新工作?” “嗯。”大钟仍像以前那样含混过去。 小钟只好换种说法试探,“我家里的公司没了,爹被警察带走,很可能要坐牢。” 他果然早就知道,但仍装作惊讶。 不出所料的反应,悬着的心终于能死了。 她很想愤怒,想咆哮,想毫不留情撕开他败絮其中的假面,现实却好无力。正因清楚他的厉害,贸然反抗才更显得不智。她能怎么办呢?只有任由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摆在那里,默默看着他继续演,做些无关痛痒的解释:“一般公司经营出问题,最多是面临行政处罚,补交罚款就好。坐牢是很严重的状况,应该不至于。你很介意?” 介意? 真好意思问。 要是在意她的感受,早不来问,等现在木已成舟,反而假惺惺地关怀? 小钟至今都不得不佩服他激怒她的本事。 本来,一天之内经受太多晴天霹雳的小钟精神早就倦怠了,没心情多折腾一点。他倒好,任是最后一点保命用的斗志,也要挑出来。 她愤然回道:“怎么可能不介意?听说是有人动用手段才让他进去的。陷害才是违法的事情,对吧?那为什么真正犯法的人不会受到制裁,蒙冤的人却束手无策?要是能把这人揪出来,我都想去法院告他。” 大钟的眼里乍起波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先别急。如果正当的方式没法解决,我们也可以动用手段。这事情交给我去处理。” “你?” 背地里坏事做尽,在她面前却要厚颜无耻扮作好人。小钟是再也绷不住了,气得遍体生寒,颤抖不止。 要不是敬亭早弄清他的真面,小钟也许还会愿意被他骗。 他也一定以为自己的演技天衣无缝吧。 就算小钟流露出如此异常的反应,他也只当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孩子吓着,抱过她柔声安慰:“相信我,你的父亲不会有事。” “相信?你告诉我怎么相信?” 相信一个随时可能设局骗自己的人,不可笑吗? 他还在装,“我有办法……” 小钟再受不了与他鸡同鸭讲,“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叹了口气,依然若无其事为她顺毛,“还以为能再瞒一阵。” 就这么坦率地承认了?小钟原还以为温吞的老狐狸会故意绕着她周旋很久。 或许坦率才是真正的轻蔑?反正她知道或不知道,都没法改变什么,他很清楚。 她推开他。他又盯着她的眼睛,镇定道:“现在相信了?我说没事就会没事。” “你还不明白……” “我以为你会更恨他,巴不得他去坐牢。” “我恨你。” 小钟抱着拼命的心情把他推倒在桌上,揪起衣领质问,“你想说,你是为我才这么做?因为那边的家对我不好,你想要报复?但我从来没有恨他们,也不需要你做这些。如果你真的在意,为什么不早来问我?再怎么样,他都是我的家人。” “是我意气用事了。全都怪我,娇娇不要气坏自己。” 他把小钟抱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安抚,亲吻指端,再是腰腹。微凉的唇瓣透着绝望,化进身体的颤抖,延展成绵密而曼妙的电流。她闻到情欲像烟草一样不令人愉悦却要上瘾的气味,不经意间双手举高,展开身体,迎他唇齿合得更近,他却趁机掀去上半身的毛衣,抬头衔上半掩的乳珠。整场狩猎精准而迅速,尽显直觉动物的敏捷。明明是蓄意图谋,却像未经思考就已然做了。 她的脑海空空荡荡,像掉进一片寥廓的纯白雪洞,想要找到什么却全无回音。 他一如既往地想和她做爱。她的身体也依然喜欢他,一被他摸就湿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他还穿着裤子,两个人的下面早就没羞没躁地连在一起。 只是现在,同样的做爱被赋予完全不同的意义。他想要哄好她,除此以外别无办法。而她难以违抗。 手探进腿间,她没法像平时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意识躲开了。 “不行吗?”他问。 怎会不行?他都可以翻云覆雨让她家破人亡,她还敢拒绝?如敬亭所说,她们的关系就是包养。除了顺从他,委身于他,她还能怎样? 小钟意识迷离地摇头,“没关系。” 他好像一眼就看出她在矫情些什么,无奈揉她的头发,“你会开心的。” 说着,她独留在桌上,他埋身下跪,伏在半展的膝边。迭放整齐的试卷拂乱纷飞,似叶片堆迭在地,拼凑成无意义的断片。存在,对于任意,满足,如果。等于,不等于,所以。她想起他日日写在黑板上的符号,藏在字迹里的灵秀与深邃。他如出一辙地亲吻她,那些没法复刻的气韵也画在柔软的腿肉,铺进白里透红的纹理。 她意识到灵魂也有自己的形状,牙齿嵌入漂浮不安的间隙,似阳光捉住在逃的雨云。滑溜溜的触感似蛛丝缠绵,一不小心就流满间隙。结痂或溃烂的旧伤重新回温,淡去了痛。雨把人彻底打湿,她像不断膨胀的气球,按捺不住地浮出水面,变大,变轻,越飞越高,忘乎所以。 他说得对,她很喜欢。 哪怕这欢愉诞生于因果倒错的虚妄。 暮色昏沉。灵魂像一块果冻被吸走,含在他的口中。不安分的腿将他的后背更勾近,她抱起他的后脑勺,揉他变红的耳朵。 紧张是因为愧疚,还是羞耻? 坏猫猫。 ——可是她的猫早就死了,不是他。 也真好笑啊。她竟然把这样一个优越的男人引为知音,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在这古怪的社会里格格不入,分外孤独?大错特错。孤独的人只有她,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失败的人也是她,他可从来没有。玩转社会的法则,他比谁都游刃有余。戏弄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更是不在话下。 说到底,离群索居的毒蛇怎么可能和迷路的小兔是同类? 小钟没法不对这次的事耿耿于怀。哪怕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他不想听,她仍想在渺茫之中求些虚无的安慰,喋喋不休地追问:“你经常做类似的事?正因侵吞别人的资产才这样有钱?你说送我车,其实是从我爹那里获利,再借花献佛吧。” 他手忙脚乱地起身抱她,却不敢否认,“娇娇,别多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然后你就害我的家人,让我无处可去?我和你豢养的玩物有什么区别?” 此话出口,他也有一瞬的心寒,却还强忍着保持镇定,“小钟就是小钟,不是玩物。” 他的忍让很快教她明白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发作,事已覆水难收,问再多也不会变好。她乖巧地回到该做的事,“在你的书桌做,没关系吗?” 小孩一旦意识到自己没有家,就不敢胡闹了。 “无所谓。”他道。 但果然书桌的空间太狭窄,更多的资料掉落下来。他抱她回到卧室,轻车熟路地分开两条腿就操进去。 一点都不温柔,四条腿全然错位,故意埋怨般顶得很深。他也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她痛苦地剧烈喘息,像在雪地里爬行,爬到精疲力竭,举步维艰。 以前他也想过用这个姿势做,但是小钟太笨。今天第一次成功。 刺激感汹涌地袭来,令人窒息。 老狐狸像不要命了在做。多卖力就是多不愿意失去她。每撞进来一下都是绝顶的酥麻,似要硬生生将她的灵与肉撕成两半,变成愉悦而柔软的尸体。 没有及时养好的浅绿玫瑰活不久了。她们怎样摇摇欲坠,花瓣就怎样凄楚地零落。有时候,她望见顶上溅满泪花的倒影,反觉受困于镜中的人是自己。 迷幻的错觉带来前所未有的快活。她攀上他缚住自己的手指,扑到一缕粉碎以后才显现的轻灵,缱绻地缭绕而来。 他觉得得到她还不足够,“你还把那个想拿你换取利益的男人当成家人,为他来指责我?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她闭上眼,却是困倦异常,“爸爸,操我。” (六六)冰冻玫瑰 yehua6.c om 也许幻灭未尝不是加深理解的一种方式。经此一事,她们的感情出奇地变好了。 当天晚上,大钟推掉原定的饭局在家陪她,第二天又带小钟坐游艇出海,路上买了新的花。 假期的剩下两天都在海上度过。只可惜冬天毕竟不是适合出海的季节,天气太冷,几乎没法站在外面。窗里映出的海景冷冷清清。天光惨淡,深碧色的水环抱兽骨般嶙峋的山脉,与沿岸的建筑一并泡在灰白的雾里。 两个人蜗在船内,时常感觉到无聊。游艇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度假别墅,什么都不缺,却也嗅不出烟火气。底层中央有一方温泉水池,刚来时泡过一会就没了新意。上一层的沙龙有各种娱乐设备,但她们都不是爱闹的性格,只是在大屏幕面前安静地看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沉没。等到天暗下来,船驶离海港,就躺在顶层的玻璃篷里数星星。她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银河,尽管只有很淡的一道,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云。 她以为他带她过来,会悄悄准备更有仪式感的惊喜,至少该有一段郑重其事的深情告白。结果什么都没有,跑过来当真是一时兴起。 大钟说,这艘游艇买来不久。船东是他的二伯,除了偶尔用来商务宴请,一年到头大多是闲置。他小时候很憧憬住在穿上的生活,以为很浪漫,来过几次就觉得自己是叶公好龙。 因为太枯燥了?小钟问。 在家无聊,尚且可以出门散心。海上的无事可做,就是真真切切的无事可做,总不可能因为太闷跳进海里。 他说:在船上,总有种世界末日的错觉,人会变得多愁善感。 小钟暂时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久违地意识到他只属于自己。谁都无处可逃,不得不以最纯粹的面目正视彼此。 孤立的空间也适合做比平日更荒淫的事。 玻璃罩里的睡眠很浅。天自水际转明,小钟也朦朦胧胧地做清醒梦。不同时候的记忆毫无秩序地映过四周的罩面,因为堆积太多而挤压她。大钟站在近光的那一侧,抓拍她凌乱的睡相。突然照下来的闪光刺痛敏感的神经。 你干什么? 她扑过去抓大钟,他却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茫茫然愣了一会,她又钻回被子里,像害怕的仓鼠裹成团。 天变成漂亮的粉蓝色,水面倒映碎金或淡紫的波光。穿单薄的睡衣待在空调房,像另一场遗忘冬天的梦。她想起昨晚睡前和他约好要看日出,现在好像已经错过。 大钟说刚才的照片氛围很好,递给她看。 五彩色的光晕像一朵玫瑰在右上角绽开,为整张相片染上梦幻的光彩。尤是小钟的发色极黑极浓,在这样的光下也照出半透明的闪光。他说这是飞近蛾绿,那人正睡里。 才不是这么回事,你少欺负我读不懂典故。这句是说绿色的梅花掉下来。 他反问:没有吗? 海上哪来梅花?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o18app.com 老流氓说不过就开始耍赖,轻啄她的唇又问:现在有了吗? 小钟掩着唇碎步退开,而他又举起相机,收下这一刻不假雕饰的娇痴之态。 她在他的镜头下似比平常更性感。斜照的光恰到好处勾勒出乳房的沟壑,淡影却似轻纱迷离,教真实的规模仍不分明。人像周遭萦绕着诱人采撷的温软,整个世界都退化成印象画里被情绪掌控的色彩。想来是清晨自带滤镜的缘故。但他又拍同个角度的空镜,同样的玫瑰色日光,色情的感觉消失了。 意识到他常是以这样的目光凝视自己,她或许在不经意间做过很多在他看来完全是勾引的动作,小钟几乎羞愧得想死。但这种性感又不得不令她好奇。明明出镜的人是她,性感却是属于他的。她很少想得到用类似的笔触去画画,但现在很想去改变,很想去尝试。 结果,最后这个大胆的提议竟然由她提出。 ——你能给我拍照吗?我是说……那种。 只是想做和做到毕竟是两回事。在镜头底下半裸或全裸需要很强的信念,小钟一下子很难放得开。 这跟做爱的时候不一样。无论怎样耐心或温柔的劝导,举着相机的他都像一个冷酷的暴君。他让她脱,命令她摆出各种糟糕的姿势,全无抵抗的余地。 她没法忘记相机是个非人的机械怪兽,横亘在她们之间。镜头侵得太近,一再冒犯她感到安全的界限。他却要她笑,要她放下戒备,对着冰冷之物违心地讨好。真正的残忍是他想将十八岁的少女的她,那种他所钟爱的灵韵,不管不顾塞进相片里。这欲望似所有后现代的艺术,带着一点点故弄玄虚的倒影,细看却只是一片玻璃,透明如洗。他专注于拍摄,对她爱理不理。残忍的纯粹更迷人了,但也构筑起一道屏障,将她们分隔在梦里梦外的两端,带来错乱。有时她觉得他反复摆弄相机的姿态像是自慰,冷脸、死不承认、很像他的自慰。 隔膜的僵硬让拍摄进展困难。他不得不停下来摸她,亲吻她,讲浪荡的情话,再是操她。这些又变成他擅长的,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做得太快会让情绪太快溜走,断断续续,又变成另一种折磨。 不知有多久,她维持着神智恍惚的状态,像在快要中暑的天气里低烧,也像某种古老而禁忌的魔法。原来她的身体有自己没法掌控的部分,竟然很愿意听他。他把她变成一具空洞而驯服的容器,任意塞上他想赋予的意义。她为他口,残妆像蛾翼的鳞粉散落在男人身上,本不该涉足的禁区。磨红的嘴唇一遍遍重描,唇膏的颜色也愈发近似于本色。 原以为多而无用的几套内衣、泳装、情趣服根本不够用。喜欢或没那么喜欢的,最后都被折腾得没法上镜,要么被撕开,要么沾染上淫靡的体液,无一幸免。他把目光转向作为静物点缀的花束,折断枝叶,摆在身体的各处,用另一种方式完成她最初的画作。 少女的爱欲和孤独。 她想要配合他。但隐忍到失控的感觉就像麻醉药在某个瞬间忽然失效,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并不是死了,而是被活体解剖。 痛—— 她崩溃大哭,抢过相机,把他按在身下暴操。 说到底,再怎么努力模仿,她都学不会像他那样悠长绵密地思考,像套娃一样把欲望装饰成完全不像是欲望的模样。发泄只有最本能的反应,她想操他,发疯地想操他。如果她的青春只够做一件事,那就是操他。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脑筋因为做爱变得很清楚,暗暗萌生离开的念头。也许是暂时出去散心,也许会悄悄地流浪很久,去很多不同的地方。她不该刻意忽视也会长大,没法永远做他的小女孩。他的羽翼足够庇护她,却也是束缚的牢笼。 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好烦恼。在他身边的最后半个月,小钟过得很开心,每天凌晨四点爬起来画画,到点就给他做早饭,从容不迫地去上学,逼自己读些有益的书,晚上回来不做别的,就操他,然后累到睡着。日复一日。 这段时间,她精力旺盛得几乎吓到他。可她就是没有理由地开心,一刻不停地做各种事,也把他哄好。男人,一个爱她的男人很容易哄。她想让他相信的,他都不假思索接受。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不挑。她主动的时候,他比平常更容易害羞。许多习惯成自然的情态是装不出来的,她又几乎忘记这是个坏男人,可怜他马上要被抛下。 动摇的心情反而敦促她尽快订好离开的行程。时间就定在期末考完的后天,休息一天收拾东西,然后马上就走。目的地是遥远的北方城市。她跟大钟说只是去旅游。春运期间,回程的票不太好买,能买到什么时候的票,就什么时候回来。她有很多想走的地方,可能会在外面待得久一点,可能。 大钟问:会在外面过年? 应该是过完年回来。反正你过年的时候忙,到处有应酬,顾不及我。小钟道。 他道:早些回来吧。过年商店都关门了,一个人在外也不方便。 小钟暗喜他没发觉异常。 出门那天,她提前换上原定在新年穿的裙子——大半是一个人在外面,也无所谓年不年的了。这时她才觉出即将逃跑的紧张感,总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忘带。可她本就没有多少行李,为防大钟起疑,东西更是能少带就少带,只装了几身衣服和必须的日用品。缺的都可以临时再买。哪还有什么可忘的? 大钟早上在学校改考卷,傍晚的飞机,下午她无所事事地坐着,等他回来见最后一面,揣起一粒青枣,没有吃,又放下,放下又揣起。 他两点半到家,问需不需要送她去飞机场。 她说已经和妈妈约好一起过去。 时间还早。他走上来,缘着青枣吻过她的掌心。略带伤感的沉默又像潮水一样,带来想做爱的心情,他埋首在她的胸前,恋恋不舍地吻了很久。 直到敬亭打来电话。 敬亭说,她这边先陪另一个女孩去机场,在机场等小钟。 大钟趁人之危,又将裙子拽低了些。 小钟极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奇怪的声音,敬亭好像仍觉出微妙,有些着急地挂掉电话。 心砰砰直跳,呼之欲出,他就着微烫的嫩肉吮咬上来。 她常以为自己的生命充满空洞,像风一样的他在里面轻盈地流转,此刻被狠狠扼住,才霎时间感知到其中的实在。她痛得没法思考,颤抖着呻吟。 此刻的他正妖魅地仰着眼,似古典小说中偷心而食的精怪。 他说,她曾说过无数遍恨他,却未曾心甘情愿道一声爱。一次都没有。 小钟也颇觉讶异,说恨他,的确比说爱更自然容易。 ——我爱你。 她该对他说的,尤其是在分别的时候,或许这会变成一生的遗憾。 他还是看穿她要离开? 迟来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她酸涩地忍泪开口,他忽然又自己放弃了。 去机场吧。 来到机场,小钟才弄明白敬亭所说的另一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女孩是敬亭店里的熟客,家乡在内陆,来沿海上大学,一开始没法习惯这边的生活,过得很糟。两年前,敬亭摆在咖啡屋的一本书让她找到自己想做的职业,才结束逐渐下沉的人生。今年秋招,她收到一份光彩的offer,来感谢敬亭。两人在咖啡屋相谈甚欢。女孩也坐今天傍晚的飞机回乡过年,敬亭要送女儿。女孩的飞机早半个钟,敬亭就先送她过来。 三人相见的场景出乎意料。女孩作很学生气的打扮,全副武装地御寒,戴着占据半张脸的大框眼镜,明明年纪更大,却显得不如盛装打扮的小钟成熟。敬亭和女孩有很多相投的话题,在现代商业的方面,和小钟却经常说不了几句。敬亭将大钟问过的许多话又问了一遍,提醒她在外小心,照顾好自己,没了。 或许在旁人眼中,那两人才更像母女。 小钟也更下定决心,想去找寻一处属于自己的领域。 送走女孩以后,气氛顿时变得沉默。 小钟想起半个月前,对现实一无所知的自己还在对着敬亭做未来去学画的美梦,现在已是恍如隔世。她和大钟认识才半年,却像爱了一生那么漫长,不禁感慨,“原来人跟人的因缘是这么一回事。” 敬亭若有所思地点头,没说话。 离开的事,小钟不愿让大钟发觉,却希望敬亭能明白。可是大钟疑神疑鬼,几乎把她的谎言揭穿。敬亭却丝毫没有怀疑她不是去旅游。 小钟好几次想直说,但觉让敬亭一下子接受自己放弃学业的决定太艰难。敬亭明白过来最好是心照不宣,不至于太过锐利,说得太破。 她又换了一个法子暗示,“我已经看过档案袋,大钟也坦白是他做的。” 敬亭露出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怎么突然想出去旅游。又像以前一样,接受不了,然后就逃走?真像小钟会做的事。” “不是逃走,而是去找寻。”小钟坚定道。 她以为敬亭这么说是终于领会了,结果敬亭下一句又说:“出去玩就好好玩,别想太多。” 小钟忍不住笑,暗道这样的反应才像敬亭。 敬亭又道:“你说因缘,我倒是想起来,可能我之前不找他,事情多少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你是说在学校?” “更早的那次,我对他说了很不客气的话,配不上你之类的。他肯定怀恨在心了。” 小钟露出不屑的表情,“气量真小,该喝中药调理。” “哟,你这就不喜欢他了,看来我费尽心思弄那东西还是有用。”敬亭难掩喜色。 小钟摇头,“我当然知道他有种种不好。但他是我就算分开以后也会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敬亭好像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固执地用自己的逻辑理解这段感情,“你只是缺乏一个时常关怀你、会纵容你、哄你开心、最好是异性的长辈,他趁虚而入了。以后再看吧,你会遇到真正的爱人。” 小钟认真想了想,仍旧觉得大钟对她来说是不可取代的,反问敬亭:“你当年怎么会和老钟结婚?图他有钱?” 这话问住敬亭。她呆愣许久,只答出一句:“因为他讲笑话一本正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讲笑话。” 小钟就要笑话她,敬亭连忙又道,“我老早忘记当年那种猪油蒙心的感觉了。对,你问为什么,就是因为猪油蒙心。” 两人缓缓地走到安检口,时间也差不多了。 真到离别的时候,小钟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还有很多的眷恋。她回首与敬亭道别,却望见远处有个散发着怨气的人影正在急匆匆地靠近。 是大钟。她一眼就认出他。 他还是发觉她要逃,追过来了。 追来又怎样?她肯定要走。 小钟站在刚通过的闸门后面有恃无恐,等他走到面前。 大钟凝望她许久,转头对敬亭道:“她要逃走。目的地秦城,是真的吗?我也过去,一定会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但敬亭冷着脸制止,“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不放她走?你是她的监护人?小钟已经成年了,智力正常,身体没有残疾,不会轻易被人骗,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大钟道:“她想抛弃我们,这里的生活,她都不想要了。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家人都不在身边,小女孩这样走出去怎么不受人欺负?” 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向来体面的大钟露出前所未有的失态,又将现实戳得破破烂烂。 敬亭震惊,继而难办地皱起眉。 大钟走向小钟。眼眶微红,眼睛泪汪汪的。 为什么要抛弃他? 眼泪无声地淌下,小钟哽咽道:“你已经是一只成熟的猫猫了,要好好的,别再晚睡,按时吃饭,有病治病。”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他的语气隐忍、卑微又委屈,像是许愿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实际上,只要她多看他一眼,他就满足了。 小钟踮起脚揉他的头,抚过他干净的眉毛,“我又不是要死掉了,需要我就来找我。” 旁观的敬亭终于理清当下的状况,也做出决断,把大钟揪走,“你不许去,不许再蛊惑她。她的人生让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她也会自己回来。” 这话让小钟备受鼓舞,敬亭真的明白了。 她脉脉无语地转向大钟,大钟也是同样地看着她。 眼中万千情绪,却没有一句话。 小钟在酝酿那句本该说出口的话。 “我爱你。” 最后竟是他先说了,“从第一眼看见就想靠近你,忘不了你,想把你据为己有。知道你是我学生的一瞬间,我好痛苦。看你跟同龄人玩,我就吃醋。我要是也能变得年轻就好了,才不想被当成长辈,刻意生分。你靠在怀里的那晚,我的心都要化了。就算被笑话喜欢十八岁的小女孩,我还是喜欢你。” 嘴唇咿咿呀呀地比划半天,道出口的却只有一声:“谢谢。” 她深吸一口气,以为自己能鼓起勇气回应他的告白,走得不留遗憾。 结果口型擅自做出的三个字是: 坏男人。 恨的感觉比温柔的爱更鲜活,也更能支撑她往前走,而不是优柔寡断地频频回望。 小钟下了飞机,重新给手机连网,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巴士,来到市区的酒店歇脚。 繁荣的闹市大抵是相似,小钟疲倦得有些恍然,没法相信自己这就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当然,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在这里的街头巷尾不会听见熟悉的方言。她会很快厌倦豪放的肉食,想念海鲈鱼和梅干菜。 此刻她想的事情只有冲个澡,大睡一觉。 在浴室脱掉衣服,她发现下午他在心口咬的吻痕还留着,只是从深红转成深紫色,触上去还有淡淡的余温,像是淤青,也像刺青。她站在镜子前愣愣地盯了很久,发现那像是一片玫瑰花瓣,正渐渐败坏,凋零中的。 她又想到游艇上与世隔绝的两天一夜。琥珀色浓烈的夕阳,她们做到精疲力竭,裸身睡在满室狼藉的残花里。她忽然很有兴趣读徐志摩的诗集,从偶然,你我相逢在幽黑的海上,读到沙扬娜拉的十八种诀别,再到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