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好逑》
锦鲤好逑_1
《锦鲤好逑》作者:发呆的樱桃子
小奴隶季三昧被不愿透露姓名的某土豪居士买了下来。
成年之后,就被居士开了光。
从此,操之过急,日久生情,来日方长。
本书又名《摸鱼的一百种方法》。
食用指南
①主受,1V1,HE
②主cp伪禁欲强大忠犬土豪和尚攻x伪女王机智幸运浪荡受
其余CP自取食用~多CP预警
③苏苏苏苏苏苏甜甜甜虐虐虐~
④双向暗恋,双向偶像,双向痴/汉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伐石,季三昧 ┃ 配角:王传灯,长安,周伊人,向小园,何自足,云如往,云槐 ┃ 其它:
☆、 牙行(一)
豳岐第一鬼狐美人季三昧死了,享受了仙域之主级别的风光大葬。
出殡那日,仙域中一路护送棺材,纸轿纸马延出十里开外,纸钱飘飞,鹅白如云,密密交织在烛阴城上空,竟有了遮天蔽日之势。
几个带傩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在前开路,他们肢节僵硬,口里吟诵着追魂的挽歌,咿咿呀呀,像是地狱里跳梁的鬼怪,引着棺椁一路向主城方向而去。
烛阴城向来是物登明堂,矞矞皇皇,今日却为着季三昧一人倾城铺白,实在是壮观不已。
时年修仙之风盛行,烛阴城中齐聚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有资格居于此地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女。此时,这些世家子女无不着青黑色衣,在街旁肃立,为季三昧送葬。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正当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到达主城时,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满是哀伤悲戚,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声也随之而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孙无量抖开手中竹简,抑扬顿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长子,八岁接连丧母失怙。自从豳岐归顺我烛阴,便为我豳岐出谋划策,灭泷冈,平妖邪,智计无双,有国士之才。为大义,我烛阴讨伐云羊,季三昧为此沥尽心血,奔走呼号,写有《征云羊檄文》,文采洋溢,壮怀激烈!谁料云羊小人,竟遣死士毒杀季君!季君横死,呜呼哀哉,信然耶?大梦耶?”
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团,有几个已经哭倒在地,被侍女搀着才没尽失了颜面。
将祭文宣读完毕的孙无量亦是流了满脸热泪,无法言语,放下竹简,转身走下了主城楼。
他的二弟孙斐尾随在他身后,递了块手帕过去,行到无人处,才小声乐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狈相吧,不过是死了个小白脸,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孙无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脸上的泪痕,又平静地将手绢折叠起来:“这小白脸可不好对付得很。”
孙斐嗤声一笑:“再不好对付也是个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孙无量面上再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谈论一头圈养的家畜。
孙斐满面讽色:“那个东西啊,到现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现如今还在闹腾呢,据说险些把锁仙链给咬断了,真真是个属狗的。要是放他出来,搅乱了祭典,那可不妙。”
孙无量垂眸细思片刻后,吩咐道:“……将季三昧的死讯一路传到前线上去。夸赞他的功绩,遍洒他的荣耀,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季三昧为我烛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这消息务必要传入临亭城内。”
“临亭?”
孙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从云羊手中夺回临亭城?修士们尚在那处修整……”
孙无量淡淡道:“云羊大军很快会奇袭夺城,围困临亭,沈伐石年轻,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数量不多,顶不住多久的。”
孙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对季三昧的心意,烛阴城中少有人知,但孙无量和孙斐却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讯,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临城下,战机千变万化,将帅若乱了阵脚,那便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好走。
孙无量犹嫌不足,补充道:“告诉传令的人,季三昧母亲出身西南,殡葬礼仪特殊,特准在烛阴城内执行树葬之礼,以示敬重。”
孙斐站住脚步,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何谓树葬?
在西南某些地区,树葬算得上至高尊礼,但是,若在他们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来,树葬和暴尸荒野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暴尸荒野。
凡行树葬大礼,需得把人的尸身挂上树木,任其自然腐烂、风干,而在烛阴城内执行此礼,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季三昧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尸骨。
锦鲤好逑_2
要知道,季三昧虽是男人,却生得极好,称得上鬼狐异色,纤秾合度,他喜欢持一支金玉烟枪,着一袭缥色青衣,游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过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无尽遐想来。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爱美之人的半条魂去。
让这样一具尸身在日光和水露间被反复煎熬后化为尸骨,孙斐想一想那场景都忍不住齿冷。
他强自压抑住恶心,讪笑着奉承:“兄长好算计。姓沈的听说了这个,不疯也得去半条命。他若是战场抗命,私自跑回来看季三昧,那便算他临阵脱逃,死罪难免。他若是留在临亭,心神不宁,也是个死。”
孙无量叹息了一声,捻须感慨道:“沈家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异,却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实在是志气太大,又不懂变通,性情固执。若要保得我孙家在烛阴的独尊之位,绝不能留他的性命。”
孙斐连声附和:“兄长说的是。”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过,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热量,让人的血管在空虚中瑟瑟发抖起来。
虽是附和了兄长的话,孙斐的眼前却不时闪过季三昧树葬时的场景,心头一股沁凉寒意挥之不去,他忍不住问孙无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肠,委实难测,万一一他有何谋略,或是……死而复生,潜藏在暗处,伺机报复,那又该当如何?”
……凭季三昧的本事,这种推测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孙无量好笑地看了孙斐一眼。
被扫过这一眼后,孙斐一时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那杯毒酒可是他亲眼见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语间,兄弟二人已经行到了主楼脚下,在众位烛阴世家的注视下,孙无量眼中重新浮现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个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无尽悲悯伤怀之意:“……这可是国葬啊。”
孙无量转过脸来,朝向孙斐,言语中满是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烛阴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称得上‘英雄’。”他顿了顿,“执行过国葬之礼的人,必须死。”
孙斐深以为然,但一抹阴云仍停留在他脸上。
天空阴沉得惊人,仿佛有一砚墨汁倒入云层,冲淡晕开,一块天狗状的浮云很快将午后的阳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红色的日轮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还在畏惧那个灵根尽毁,却能像鬼狐一样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连死亡都没有能力带走这样的畏惧。
孙斐的担心显然是无的放矢,季三昧从此后销声匿迹,风干过后的尸骨也被人收殓了去,烛阴的少女们悲伤了一阵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好一顿唏嘘叹惋。
时间转眼间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几个大陆的格局未曾大变,烛阴和云羊作为两片盛行修仙之风的大陆,实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礼,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摩小擦,再没有出现过像八年前的临亭之战时那般惨烈的修罗景况。
和一心修道的烛阴相比,云羊的文化更称得上是兼收并蓄,儒、释、道,三家均有发展,因此争鸣不断,饱学之士们四处游历,宣讲佛学、儒学和道经,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在阳光之下,阴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云羊主城的西城,坐落着一家小小的当铺。
几个长工排成一行,将数个麻布包用木辕车运至后院。打头的年轻人大声叫嚷着:“东西到啦!”
后院的小屋里幽灵似的冒出了六七个扎白头巾的人,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显然是这些白头巾们的头儿,他抱臂站在一旁,一个眼神递出去,其他的白头巾们就熟练地两两成对,分别捉住麻布包的头尾,将麻布包抛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茧里即将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头的年轻人一边用手巾把儿抽着鞋帮子,发出响脆的啪啪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这批货个个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来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随便挑了一个麻袋扒开查看。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从麻袋里露了头出来,果然生得不错,唇红齿白,但看他的模样傻里傻气,活似一只晕头鸡。
鉴定过货品的品质,痦子男满意地点头:“分成好商量。”
运货的年轻人干脆地一弯腰:“谢了您了!”道过谢后,他猫下腰,把腾空了的板车调转过头,一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一双双健硕而曲线流畅的腿轰隆隆地拐过街拐角,就没了影子。
谁也没有注意到,运货的年轻人在拐弯前,若有若无地瞄了那屋门一眼。
刚刚露出头来的晕头鸡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头巾们将一个个麻袋运入屋中。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间平凡的当铺,但是内行人一望便知,这还是一间私人牙行,专门做贩卖奴隶生意的牙行。
推开屋门,内里别有一番洞天,竟还有一片庭院,小桥流水,颇为雅致,一只添水竹筒在院门关合的瞬间刚好落下,叩在另一只尖竹筒之上,溅起珠玉似的散碎银滴。
这里是一座高级牙行的后院。
新来的五只晕头鸡被齐刷刷从袋子里剥出来,白头巾们一人拎一只,将他们带进浴房,准备洗刷干净,方便出售。
人都带走了,空留下一地凌乱的绳索和空麻袋,颇为扎眼,痦子男皱一皱眉,朝着一间小屋呼喝一声:“季三昧!”
一个身着素衣的孩子闻声,迎光走出屋门,就像是从光里走来了一道象牙白,乌压压一头长发随意地披在他的肩上,慵懒得很。
他只得七八岁的年纪,但竟有了俯仰之间皆绝色的风情。
痦子男却对这样的美色丝毫不感兴趣:“把这些破烂都收拾了。”
季三昧顺从地点头,尖尖的唇珠看上去秀气无比:“是。”
下达吩咐后,痦子男走入浴房,一一检验那些送来的成品。
赤条条的小孩子在热腾腾的蒸气中看上去分外可怜,细长似螳螂的双腿直打抖,痦子男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恐惧,咧开嘴笑得开怀。
白头巾们正用刷子起劲地刷着货物们幼嫩的皮肤,恨不得把他们的皮和骨头一并挫断,其中一个白头巾一边干活,一边越过小窗,看向外头。
季三昧正蹲在地上收拾破烂。
他是新来的,所以对眼前的情景很是诧异。
按理说,相貌越出挑的货物越能卖出好价钱来,万一磕着碰着伤着了,就算折了价,所以粗活累活和脏活,都该交给那些相貌普通、价格一般的货物去做。
他闹不明白,为什么痦子男格外喜欢支使季三昧干活。
他这样想着,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痦子男纳罕地瞅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他那般平凡的相貌,有何不能支使的?”
锦鲤好逑_3
白头巾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被老板称赞不已的货物,和正在外面低头干活的季三昧对比了一下。
在日光下,季三昧的一缕发丝从耳后落在了脸颊边缘,有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美正在他身上缓缓流动着。
宝珠和鱼眼的差别,也不过如此了。
白头巾默默得出了一个结论,老板的审美,看起来有很严重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粗长!
前排预警,三妹的金手指粗壮堪比大腿w大家看个爽就好啦~
☆、 牙行(二)
五只晕头鸡被洗刷干净后,白头巾赏了他们一件中衣,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被滚了一层芡粉准备推进油锅里生炸的春卷。
白头巾把他们统统推进了一间小屋里。
屋中挨挨挤挤的,蹲满了长相秀气的小孩儿。小孩儿们都穿着同样的中衣素衫,规规整整的一片白,放眼望去,活像是进了乌鸡鸡圈。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就丧失了兴趣,各自垂下头去,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云羊不忌男风,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很快,一个老成的白毛鸡给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忠告:“别坐在那儿,那是小季爷的地盘。”
小泪痣有点挑衅地歪歪头,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里的孩子们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泪痣这架势,立即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这是个刺头,估计在街面上混过,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独来独往惯了,瞧他的筋骨,估计是街头儿霸斗殴的一把好手。
对待这样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鸡觉得自己给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话:“……算了,不过你得记着,不要跟小季爷说话。”
话音未落,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季三昧走入屋内,沉重的门扇在他身后猝然合紧,一把大锁咔嚓一声落下,把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绝开来。
小泪痣轻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脸,呼吸却因为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张脸生得太妙,明艳浓彩,却又别有一番纯净天然,在泛着微微尘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位置走来,步伐优雅得像是小泪痣曾在街角窥见过的贵家公子。
……这么一个伶仃细软的身子,怎么配得上“爷”这种称呼?怎么就连跟他说句话都不准?
小泪痣握拳,等着季三昧下一步的动作。
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却并无恼意,拣了个位置,侧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泪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脸,小泪痣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情绪,他敌意十足地问:“……看什么?”
季三昧听清他的口音后,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温柔可亲的美人沟。
在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开口笃定道:“……你是松州人。”
小泪痣一呆。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父母背井离乡,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后亡故,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小泪痣他来自何方。
“你怎么知道?”
季三昧学着小泪痣的口音轻声道:“乡音难改。”
小泪痣面色一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再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可亲的乡音,心就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再也摆不出谱来。
提醒小泪痣不要跟季三昧说话的白毛鸡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袖中摸出一副完整的叶子牌,和身边的人沉默无声地打了起来。
小泪痣正诧异这里为什么会有叶子牌,就见季三昧朝自己靠了过来。
锦鲤好逑_4
凑近了看,那张脸愈加美艳,惊得小泪痣往后一跳:“你做什么?”
季三昧一笑,越过小泪痣的身子,双手按上了两片烟色的墙砖,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将看似密实的墙砖推动了。
小泪痣瞠目结舌地看着数片墙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飞地运作了一番,终于,有一片墙砖从墙面上脱落而下,季三昧探手进去,从凿空了的墙壁里摸出了两只酒杯和一只葫芦。
他捏着葫芦口,在小泪痣震惊欲绝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来:“……这酒好得很。”说着,他把陶制的两只小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为松州,干了这杯。”
……这酒入口之后,的确有一股醇厚的粮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么东西,单用鼻嗅,竟闻不出什么酒味来。
他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这种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啊。
一杯酒过后,小泪痣锋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样把墙恢复之后,继续侧身坐在炕沿,用异常温柔的腔调跟小泪痣说话。
那把柔和的声音加上熟悉的乡音,温暖得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呓语,小泪痣如中巫蛊,不知不觉把家事都告诉了他。
季三昧耐心倾听了他的故事后,问:“你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吗?”
一杯墙中酒,一番交心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小泪痣的心防:“我没有家人。”
季三昧浅笑:“不,你还有爷爷奶奶,你说过疫病来时,老人家不想离开故土。”
小泪痣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爷爷奶奶已经死于那场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却不自觉地跟着季三昧的声音,展开了美好的遐想。
“……他们还想着你,想着他们从来没有谋面的孙子长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站在镇口,等着你回家,有一扇门,不管白昼黑夜,将永远为你打开,里面有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声音颇具感染力,等到小泪痣的目光中浸满了遐思后,他的唇角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只需一封书信,你的爷爷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们会来找你的。”
小泪痣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季三昧勾着走了:“可……书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进来,书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笔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也买不起我。我脱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们会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还活着,还能来看望你。”
小泪痣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瞄向那扇藏酒的墙。
他开始相信,那后面也许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我不会写字。”
“我还认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松州不过是一个偏远小郡,据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户。……你还记得你父母名讳吗?……记得?那便最好了,这样一来,找到你的家人会很困难吗?”
一番温言鼓舞,小泪痣竟生出了万丈的酸楚来,眼窝发涩发胀,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说,家书抵万金,所以,作为润笔和冒险的回报,我需要从你这里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润。如何?”
小泪痣正对着那不知生死的爷爷奶奶充满憧憬,就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懵了:“我没有钱。”
……用眼睛看也晓得,每个人进来时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颗石子都带不进来,别说是银钱了。
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会有的。”
他贴近了小泪痣的耳朵,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流畅又温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会被送入高级卖场售卖。那里的买家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为挑选禁/脔,二为挑选贴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宾。所以,你只需在拍卖台上做出一副乞怜委屈的模样,那些贵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会心生同情,抛些零碎东西给你。虽然老板事后会将抛给你的珍珠宝贝和银钱全部收走,但你只要足够机灵,看准机会,总能到手些小东西。不拘你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就能换回一封书信。如何?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小泪痣一颗心被季三昧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拽在手中,任意搓圆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卖出去了……那该怎么办?”
季三昧露出遗憾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罢。”
“别!”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泪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几个新进来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话听在了耳里、
他们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从四面将季三昧牢牢包裹起来。
“我,我做!”
“我也来!”
“我也可以吗?我是阳州朱县人!”
小泪痣不敢再占据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开来,好让季三昧能在宽阔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倒卧下去,背靠着墙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些棕色叶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视着他咀嚼的动作,小泪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几乎要发出光来:“这……是烟叶?这都能买来吗?”
季三昧斜靠在硬邦邦的炕上,姿态极美,赤/裸的足弓在炕边踏着,不像是奴隶,倒像是在贵妃榻上午睡的美人。他的腮部轻轻地动着,用虎牙细细咀嚼着那有点发涩的烟草:“可惜,不能弄出烟味来惹老板怀疑,不然我还能叫他藏支烟枪进来。”
说到这里,季三昧深以为憾地叹了一口气。
……藏支烟枪?藏?
小泪痣想起刚才老板吩咐季三昧做活儿的场景,不禁恍然。
这些宝贝,莫不是夹带在那些麻袋里带进来的?
所以季三昧在干活的时候,就能够趁机把偷运进来的东西悄悄藏匿起来?
以小泪痣为首的一干新人不禁心生敬意:“那些个脚夫和你……有交易?他们怎么会听你的话?”
季三昧抬起眼睛,自带一片桃花风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浅笑:“我自有我的本事。”
小泪痣恍惚了一下。
锦鲤好逑_5
此刻的季三昧,和刚才对他喁喁细语的季三昧又有微妙的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
可他总算知道,那些孩子们手里的叶子牌是从哪里来的了。
季三昧半靠在墙边,左臂自然横架在胸口,右肘漫不经心地压在纤细的左手腕上,右手掌心朝上,指根微分,像是虚托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
小泪痣心中突然一悸,慌忙低下头来,莫名地有些脸热。
在季三昧奇特的气场之下,他就连声音都弱了三分:“你怎么能这样一直留在这里呢?如果有一天你被买走……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因为紧张,他有点结结巴巴的,所以他没能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季三昧长成这副模样,却没有被那些达官贵人买走?
小泪痣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的趣味如何,但他自己看到季三昧的脸,就忍不住心脏发紧,甚至想要扑上去舔舐他过分优美的足弓,亲吻,吮吸,用舌尖细细感受他脚趾的形状。
这样奇特的遐想让他又畅快又羞耻。
闻言,季三昧抬起头来,看向面色绛红的小泪痣,眉眼轻轻一弯,用极其平淡的口吻道:“……因为我还没挑到合适的买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又做成一单生意,美滋滋。
法师宠溺脸。
三妹:……可是不能抽烟,只能嚼烟叶,好心塞。
法师:我用仙域的紫泥种了一片上好的烟田,等我买下你,它全部是你的。
☆、 万两(一)
奴隶有资格挑选自己的买家?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话,季三昧偏偏有本事说得理所当然。
小泪痣怔了一下,还想问得更细些,就听外头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把钥匙捅进锁眼之中,锁簧铮地一声弹了开来。
一旁打牌的孩子们很有经验地把叶子牌掖回袖中,没发出丁点多余的响动。
一声呼喝从敞开的门缝里传来:“季三昧,烧火!”
听到吩咐,季三昧轻巧地从榻上跃下,迈步朝门口走去。
孩子们统一穿着白色的宽松中衣,腰腿处的轮廓都被模糊了,但是,身条出挑如季三昧,即使套着麻袋一样的衣服,身姿也丝毫不减。
一道风适时地从季三昧的衣袖灌进去,风兜着粗布麻衣,紧贴着他的躯体流过。及膝长衣的后端下摆开着一条一指半长的衣缝,间或露出的细腻柔嫩的肉质,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小泪痣倒吸了一口气,久久呼不出来,直到门砰然合紧,他才舍得把一股发烫的气息嘘出口中。
那片炕角的位置再次空了出来,但没人再去坐,一片浮尘趁机占据了那里,流萤一样上下翻飞,狂欢不已。
不知道是新来的哪个人开口问了一句:“小季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四下沉默,无人应答。
天下流动性最强的人莫过于这群漂亮的小奴隶们,他们中资历最老的人也不过在这里呆了两个月,而姓季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占据了那片炕角,缓慢地嚼着烟叶,端着粗陋的小酒杯,对他笑道,为了你的故乡云州,干杯。
谁也不知道小季爷的来历,只知道他一张口,就能说出天下所有的方言。
既然不能解决新人的疑惑,老人只能在已知的范围内给新人们几个建议了:“轻易不要跟小季爷说话,他有本事拿走你手里所有的东西。”
小泪痣心有戚戚,默默点头。
有新人继续提问,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倒不是怕外头的白头巾们听到,倒好像是在怕季三昧听见些什么:“小季爷……他真有本事把信送出去?万一我们被卖走,家里人就算找来了,能去哪里找我们……”
“小季爷不会在你们被买走前寄信。每次拍卖他也会去,若是你们被买走了,他会把买家身上的徽饰记下,画在信的末尾,再把信送出去,方便你们家人接到信后来寻亲。”说话的人咂咂嘴,“我瞧见过一次小季爷画画,那叫一个真,一模一样的。”
这话小泪痣相信。
在云羊城里混迹这么些日子,他知道,云羊的尊贵人家各有各的纹章徽饰,龙虎豹獒,凰凤狐雉,只要记下这些家族图腾,再将信送出,事半功倍。
另一个老人又发话了:“……还有,千万不要告密。以前有个人想要拿小季爷的私藏要挟小季爷,不仅没成,事后还被悄悄揍死了。被拖出去的时候连人形都没了。”
新人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等到新人们心惊胆战够了,老人才悠悠地补充道:“……不是小季爷动的手,是其他的人一块干的。——大家的信都在小季爷手上捏着,他绝不能出事儿。”
新人们噤若寒蝉。
谁都想不到,同是奴隶,竟然有奴隶能把自己变成受众人一心拥护的主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千万要记得。”
新人们竖起了耳朵。
“真有什么好东西,藏好喽,千万别让小季爷看见。”
新人面面相觑:“……”
“小季爷肯定是穷苦人家出身,特别稀罕好东西。”
“对。你顶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能从他那儿赚来口酒,或者赚来几口小点心,之后你想要什么,都得用偷藏来的宝贝换,否则他一样也不给。”
“上次老板查得紧,我硬是吞了颗珍珠下肚,拼死才藏了这么件宝贝,结果被小季爷看到,也不知道怎么的,小季爷就跟我说了会儿话,我就答应他用珍珠换了半张糖馅饼。”
“……小季爷也不知道从里面赚了多少。”
锦鲤好逑_6
“说来特别奇怪,按小季爷那样貌,死活就卖不出去,老板对他也不上心……”
众人也只能趁季三昧不在屋中才敢这样七嘴八舌地抱怨一番。
此时的季三昧,正趴在伙房的地上往灶里添柴,其他几个中年女奴擀面的擀面,切菜的切菜,在她们身后站着扎白头巾的老板。
每次做饭,老板都会亲身上阵监视,防止帮工的奴隶偷吃,或是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
灶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面条,乳白色的面汤沸腾着,鼓出一个又一个乳白色的泡沫,它们在汤面上炸裂,又鼓出来,又炸裂,周而复始。
季三昧迎着舔动的火舌将柴火送入灶中,顺势抬手擦了一把汗。
五年前,他在混沌中睁开了眼睛,只觉大梦一场,手脚软弱无力,就连翻个身都困难。
他挣扎着低头一看,骇然发现自己缩小了几倍,短手短脚,竟赫然是个幼童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季三昧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才对自己的现状有了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他不知怎的托生在了一个女奴的腹中,出生在一个奴隶窝里,父亲身份不明,母亲则因为产下自己时环境太过脏乱,在坐月子时染病去世。临终前,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相熟的女奴。
而现在的自己已经两岁了。
两岁之前,这具躯壳就只是一具躯壳而已,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只能像猫狗一样吃睡便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傻子,包括收养他的女奴。
她越来越嫌弃季三昧不中用,索性硬起心肠,把自己丢在柴房里,不闻不问,等着这个拖累饿死,她就能解脱了。
在饿得奄奄一息之时,这具身体里属于季三昧的意识才缓缓苏醒了过来。
鉴于自己重新投胎的现状,季三昧只能把自己之前十数年经历的一切归于“前世”。
但奇怪的是,关于“前世”,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据已知的信息,现如今是天甲十六年,但季三昧前世的记忆,却停留在天甲十二年。
天甲十二年的九月末,恰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在他最后的记忆片段中,他饮下了一杯性烈至极的陈酿黄酒,甘冽的酒液涌入他的口中,头脑中酥/麻一片,似有一只手掌穿透了颅腔,轻抚按揉。随后,有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腰身,托住他的后臀,把他抱入怀里。
私密被触摸的感觉不仅不令人生厌,反倒叫人心生眷恋,隔着一层清透的布料,季三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掌纹和茧痕。
他把脑袋往后仰去,牵动着被酒精麻痹的声带,浅浅哼了一声,那只手掌的温度骤然升高,片刻后,发力捏紧了自己左侧的臀肉。
……季三昧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再醒来后,他就成了小奴隶季三昧。
换言之,季三昧根本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在自己死前的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三昧记忆全无,既然无从得知往日之事,他便把注意力转回了自己的现状上来。
他是在奴隶窝中出生,奴籍已定,虽然对他而言逃出去绝非难事,但是一个两岁孩童在外会遇到什么,实在难测。
更何况,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一项特殊之处。
前世灵根尽废的自己,转生后,竟然生来带有一种奇怪的能力。
……
灶火烧起来后,这里也用不上季三昧碍手碍脚了。
其他做饭的女奴仍忙得热火朝天,他则被老板赶出了后厨。
温雅干净的庭院中,添水之声不时传来,惹得人昏昏欲睡,两个负责看守的白头巾靠坐在影壁边打着瞌睡,季三昧准备从伙房返回住处,可惜住处落了锁,他只能去推其中一个睡着了的白头巾,让他帮自己把门打开。
从甜睡中被吵醒的白头巾脾气极暴,刚瞅见季三昧的脸,就挥起手臂,打算给他一记耳光再说。
季三昧退也不退,只盯着白头巾的眼睛看。
刹那间,一片密密织就的朱砂色符箓从他洁白的颈部闪现,如同神仙广袖边角上的罗纹,这些纹络一直蔓延到他整张左脸,直到进入他的左眼瞳孔。
季三昧轻声说:“打人不好,你的良心会痛。”
在季三昧开口说话的瞬间,白头巾的动作就僵直在了半空中,季三昧话音刚落,他举在半空中的手颤动了几下,就放了下去。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才问:“干什么?”
季三昧立即切换了面部表情,堆起一脸讨好的笑来:“麻烦大哥,开下门行吗?”
……这就是季三昧生来的本事。
使用意念或言语,他能够改变小范围内的现实。
他第一次使用时,就是在他苏醒的那天。
他成功地让一个路过的白头巾为他打开了柴房的门,且得到了一碗剩饭,一杯凉水。
但当他要求白头巾放了自己时,白头巾张口就骂“痴心妄想”,随后用饭勺把自己给抽了一顿。
从那之后,季三昧就认识到了自己能力的局限性。
……他只能让人做出他们理智范围内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比如说顺手赏给自己一口饭,却绝不可能让看守自己的人把自己放了。
而且,在使用法力之后的几天内,季三昧能明显地感觉到,城内妖气暴增。
云羊和烛阴一样,有修道之人,也有修佛之人。修道的又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即人修、魔修、妖修。在这三类修士中,人修和妖修数量最多,各色妖物横行世间。
自己这种天生的异能灵根者,对这些妖物而言,是最美味不过的食材和灵丹妙药。
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能力,就能引起云羊城的妖物骚动,他如果私逃出去,可想而知会成为怎样的一只香饽饽。
……反倒是留在这里最安全。
锦鲤好逑_7
在那之后,季三昧就定下了心来,安心留下。
在七岁之前,他使用法力的次数少之又少,尽管短时间的法力使用,能让觊觎他的妖难以确定他的具体所在,但季三昧仍是尽可能地小心谨慎。
他唯一一次冒险,是他利用法术,和墙外的脚夫达成了交易协议。
有了从白毛鸡那里拐来的钱财珍宝做筹码,“交易物品”对脚夫来说就具备了足够的合理性。
于是,季三昧靠着这招空手套白狼,敛来了无数物资,成为了这帮奴隶孩子中王。
至于老板的诡异审美,也是季三昧的杰作。
自己在他眼里看来,不过只是个普通长相的小孩,这样一来,他就能一直留在后院安然悠闲地做工,不会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被老板早早卖出。
现在,季三昧觉得自己已经长到可以为自己挑上一个买家的年龄了。
回到屋中之后,季三昧从墙里取出一面小小铜镜。
这是他用别的小孩辛苦讨来的三颗琥珀石换来的。
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平静地想:“这张脸只能被我看上的人注意到。”
这样一来,他就不必担心被不喜欢的买家买走了。
——凡是他季三昧看不上挑不中的买家,根本注意不到这张脸,哪怕它再艳光四射。
……
夜色笼罩了云羊城,红浆浆的日光渐次消失,月色遍洒琉璃瓦,在其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云羊城有一半的人酣酣睡去,有一半的人却还活跃无比。
季三昧和一帮孩子像鸭子似的被赶入浴室,被几条水管合围着冲了个干净,换上一身看上去更高级些的白绸绢,披挂在他们湿漉漉的身体上。白头巾们将他们挨个锁入一方小小的铁笼,用铁笼中的一条铁链各自扣住他们的颈部,随后才用推车运上台去。
高级拍卖场,凭季三昧在老板心目里的形象肯定是进不去的,但是耐不住底下人反复说他暴殄天物,有钱不赚,老板总算是不耐烦地把季三昧塞进了高级卖场的边角位置。
竞拍规则很简单,每个孩子五十两起拍,出价最高者可得。
与其他卖场规矩不同的是,此地每夜只拍出三人。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编号,贵宾可先选择可心孩子的编号,进场先将自己中意的编号交与小厮,票数最高的三人就是今夜拍卖的对象,拍完即止,以示奇货可居。
因为来客无一不是高贵之人,卖场里并无半分喧闹嘈杂之音。卖场一边坐着男客,一边坐着女宾,中间用一面精致的翠屏风隔开,泾渭分明得很。昂贵的龙涎香在屋角袅袅生烟,使室内遍布冷香。
刚一开始,第一个孩子的价格就被竞相抬到了三百两的价位。
季三昧理所当然地没被选中,拿了自己的六号编码,盘腿坐在笼中,百无聊赖地望着台下暗暗较劲的男客女宾们。
第一、第二个孩子分别以三百五十两和四百二十两的价格拍出,第三个孩子相貌一流,被不少客人看中,他的价格很快超越了五百两,正以五十两为单位往上攀升。
主持拍卖的年轻人唱出了价码:“九百两,还有更高的吗?九百两第一次,九百两第……”
话音未落,一道温雅有礼的声音自一片屏风后传来:“一万两。”
刹那间,全场寂静。
有一半的眼神在寻找开口说话的人,另一半的眼神在打量第三个孩子,寻找着他身上究竟是哪里值得万两银子。
第三个孩子立即得意起来,他转动着黑亮的眼珠,寻找着想要以万两高价拍下自己的人。
季三昧也好奇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冤大头长什么样。
……一万两银子买个奴隶,钱烧手吗?
底下灯光昏暗,冤大头坐得偏远,半张脸又被屏风挡住,一时间季三昧竟没看清他的长相,只瞧见一只形状秀丽的手伸出,指尖一转,竟指向了季三昧。
说话的人声音儒雅至极,惹得人遐思飘飞,但季三昧却忍不住心头一颤。
很快,他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六号,我要买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妈的害怕。
法师:卖给我,有什么好怕的。
☆、 万两(二)
喊价的是个男宾,许多女客引颈半天也不得见这一掷万两的冤大头一面,只好围绕着对方的脑子里进了几两水展开亲切而友好的私下交流。
主持拍卖的年轻人呆愣当场,在“规矩”和“利益”之间犹豫了不到一瞬,便果断选择抛弃前者:“这位客人……”
谁晓得他才开了个话头,坐在报价人身侧的同伴就截断了他的话,朗声道:“抱歉,他初来乍到,不懂行内规矩。”
说着,他一巴掌把报价人的脑袋摁低了下去,生怕他再说出任何败家的话:“在下只是带愚弟来见见世面,无心叨扰,还请继续。”
在后台暗中观察的老板:“……”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已有定数。
……来者绝非常人。
季三昧利用铜镜对自己动用过法术,凡是他看不上的宾客,根本不会注意到台上有他季三昧这个人。
锦鲤好逑_8
但是对象也只能限于“人”罢了。
凭他这样低微的法力,只能在不通法术的人身上奏效,防不住道、妖、鬼,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无从遁形。
换言之,能注意到自己这个“六号”拍品的,非道即妖。
季三昧对自己这点道行再清楚不过,自然对这样的窘境早有准备。
被万两冤大头一语撞破玄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角落里束着一条铁链的孩童。
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笼中,修长的颈子上套着一枚宽松的铁环,叫人忍不住想要冲上台去亲手为他拆下那过於沉重的负荷。一头乌云黑发微湿,贴在颈间,还在冒着小股小股的水汽,更衬得他肤色奶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一颗蒙尘的珠玉被拭去了表面腐烂的泥土,脱胎而出。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被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取代。
“这是谁?”
“不知道,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你看到了吗?”
“……没有……怎么会没有?”
“极品,极品啊。”
众人的议论中心已经从第三号拍品身上转移了,那原本还算得上漂亮的孩子被难堪地晾在了展台中央。
他瞟向季三昧的眼里无端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厉色来。
牙行老板听着这些话,在一旁抱臂而立,甚是无奈。
……现在的小贵族们,品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季三昧任底下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心静手稳,淡然至极。
作为一个妖艳贱货,季三昧对自己的妖艳和贱颇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知道那个万元户冤大头是道是妖,他也没兴趣加以猜测,季三昧的习惯就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来者若是妖,必然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一次不成,必然会来第二次,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地,因此他必须想办法一鼓作气把自己卖出去,且必须要卖给靠得住的“人”。
在明烛煌煌的映照下,对自己的样貌水准有着充分认识的季三昧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选中了一个坐在舞台近旁的女客,双目噙愁,似哀似怨地递出一个目光,并向她的方向伸出足去。
季三昧的足型一流,骨肉匀停,白净如许,流线型的足弓形状优美,脚踝圆润如玉,两条漂亮的青筋从脚背上恰到好处地绷起,配合着他小腿的线条,随意一摆便是一道再美不过的风光。
女客顿时被这袭人的男色晃花了眼,一时不察,竟被另一个中年汉子抢了先:“一万一千两。”
季三昧转过头去,冲着那张即使隐没在黑暗里也能看出来五官比例不调的男宾浅浅一笑,眼中含泪,色若春花。
要不是那个二百五起拍价太高,季三昧也不至于拼成这样。
远处,被季三昧腹诽成二百五的儒雅青年长安还在盯着台上的稚童默默发呆,似乎是干渴的模样,悄悄伸舌舔了舔唇。
他身旁的青年生得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目中含星,面若皎月,嘴角和眼睛常年保持着一缕笑意,一眼望去便能溺在一片温柔乡里难以抽身,可在细看之下,却又能看出一丝嘲讽来。
他名唤王传灯,今日进云羊,是随着总督来除妖,总督去忙正事,叫他不必跟来,他闲来无事,就想带着长安四处逛逛,谁想到只一下没看紧,丝毫不懂规矩的长安就信口开了条黄河出来。
王传灯学着长安的样子,端详着台上的季三昧,故意问道:“……就这么想要他?”
长安指一指自己:“我有钱。”随后又指向季三昧:“他好看。”
这两个理由相当充分,王传灯唇角笑意更深了:“……明白了。长安想讨个童养媳。”说着他抚了抚自己的下颚,“那好,这次算灯爷请你的。”
长安还没醒过神来,王传灯就站起身来:“六号,一万五千两。”
在台上卖弄风骚的季三昧:“……”
所幸,那瞧上季三昧的中年汉子论起爱美之心来也不遑多让:“一万六千两!”
那被季三昧勾引的女客解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翡翠珠子,抛上台来,声音尖尖细细道:“一万七千两。”
王传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两万两。”
中年汉子是云羊城里数一数二的巨贾朱家之后,朱父只得这一个独子,对他疼爱有加,更是体贴地在朱大公子三十岁时一命呜呼,将万千家财和庄园全部留给了他。朱大公子颇好男风,犹爱稚童,季三昧生得太合他的口味,而且隐约可见未来颠倒众生的模样,为着这个“极品”货色,他不介意花上一座别院的价格和跟王传灯打一场擂台。
“两万五千两。”
王传灯跟价跟得爽快无比:“三万两。”
扔出翡翠珠子的女客咬咬牙:“三万一千两。”
这价格已是天文数字,牙行老板震惊欲绝地瞄向了季三昧,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他身上哪个零件儿够得上三万两高价。
其他的人都闭上了嘴,并觉得脸上隐隐发烧。
没人再敢在王传灯和长安二人面前谈论金刚钻和瓷器活的关系了。
王传灯坐下,悠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五万两。”
那抛翡翠珠子上台的女客嘴唇蠕动了两下,选择不再吭声。
朱大公子额角沁出了汗珠,他掏出一叠手帕,把汗印去,犹豫许久,才呛啷啷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六万两。”
“六万两”被他念得像是三把出鞘的小匕首,看得出来,他恨不得一字字地把王传灯身上的肉给剐下来。
季三昧蹙起眉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越听越觉得那远远坐着的客人声音耳熟得很,但季三昧不敢全然确定,只能等着他再次叫价,好教自己听得更仔细些。
王传灯毫不在意地勾勾唇角,正欲继续加价,肩膀就被一只手从后悄无声息地按紧了。
随即,一道通透饱满的低音在场内扩散开来:“十万两,台上所有的奴隶都归我。”
锦鲤好逑_9
季三昧陡然失态,霍然站起,牵动着颈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作响。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的声音一贯如此,含了三分沙,七分水,只在响起的瞬间,季三昧的脑中就被彻底清空,只剩下了他的嗓音来回打转。
朱家公子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回望,厉声喝道:“什么人敢抢朱爷要的人?”
来人从暗处缓缓迈步走近,鞋底踏地无声,只有频率稳定的法杖叩地声自远而近,徐徐而来。
笃,笃,笃。
法杖上的云铃清脆,泠泠作响,季三昧细小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番,而牙行老板早就不觉淌下了满额细汗,怕两位贵客打起来,他壮一壮胆子,迈步跳下台,对那黑暗中的来客迎了上去,试图打圆场:“这怎么话说的……”
但当他看清那暗中人的面庞后,他就彻底僵住了,一口如簧巧舌控制不住地在口腔里乱跑起来:“……沈……沈……沈法师?”
朱家大公子本是一脸怒意,可一听这个尊称,他的一张油面登时扭曲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沈伐石左手握一柄法杖,缓步自阴影里迈出,口吻淡然道:“若是不行,就再点上一支檀香吧。”
牙行老板有口难言,汗出如瀑。
在沈伐石之前,云羊城内的拍卖行当中本无“点香”的规矩。
五年前,在某次官卖之中,沈伐石现身,点起一线檀香,在这线香燃完前,场内随意出价,而不管价格出到多么离谱的地步,沈伐石都会以高于此价的价格将展品买去。
凡是内行人都不会忘记,那次的卖品仅仅是一柄用旧了的金玉烟枪,也不知道沈伐石究竟对它有怎样的执念。
眼见朱家公子不再相争,省去了口舌之争,牙行老板也松了一口气,回头冲汗出如浆的主持人一挥手。那青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煞白着一张脸敲了敲小锤:“十……”他咬着了舌尖,但还是强撑着说完了话,“十万两纹银,成交!”
全场鸦雀无声。
沈伐石转过脸去,目光却不在他的所得物上停留分毫,只牢牢地锁在季三昧一人身上。
季三昧是所有孩子里唯一站着的,他痴痴地望着沈伐石,似乎想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沈伐石眉心微锁,一股奇怪的感觉在他胸腔中缓缓蔓延开来。
季三昧也丧失了所有的感知能力,因此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原本该顺利售卖出去的第三个孩子面皮发青,注视着沈伐石的目光满是恐惧,过了片刻,恐惧便发酵成了疯狂。
少顷之后,那孩子陡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嚎。
一道狰狞的鬼影从他姣好的五官内骤然脱出,一美一丑,一人一鬼,竟生出了可怖的双面!
尖嚎声一经响起,满场烛蜡皆灭。
拍卖场内陷入一片可怖的漆黑之中。
人们的怕死程度往往和他拥有的钱财数量成正比,在异变发生的瞬间,全场惨叫声、桌椅翻倒声、踩踏声纷纷暴起,不绝于耳。
有一个名词闪电般在季三昧心头闪过:
魅。
魅属鬼修,无形无味,常以人为食,留其皮,餐其肉,占其皮囊……
他只够想起这么多关于魅的信息,因为下一个瞬间,他的咽喉就被一个冰冷的物件抵住了。
幼儿的皮肤相当敏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物件顶端的锐度,所以他聪明地选择了不挣扎。
小泪痣也在今日流标的拍品之中,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季三昧最近,再加上双目实力极佳,擅长在夜间视物,当他看见一道影子掠来,捏碎了季三昧颈上的镣铐,并用一块镣铐碎片抵住他的咽喉时,小泪痣的喉管骤然缩紧了。
于黑暗中,沈伐石冷笑一声,正想扬袖点起那熄灭的蜡烛,就听展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童音:“季三昧!”
沈伐石的眸光猛然一缩,手指生生僵在了半空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我能让路人甲闭嘴惊艳。
法师:你指的是在台上搔首弄姿?
三妹:……
法师:我都看见了。
三妹:……
法师:以后只准对我一个人这样。
☆、 窃脸(一)
在一片混乱和黑暗中,卖场墙壁上镶嵌的四面彩绘琉璃窗被法力同时催碎,季三昧被一股非人的巨力拉扯着腾空飞起,朝其中一扇窗直扑而去。
“魅”这种鬼物,崇尚的就是一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行事向来诡秘,鬼气更是稀薄,难以辨识。“魅”自己没有本体,只有在吃空凡人的躯干、偷去他人的皮囊才能够在日间行动,因而又名“窃脸贼”,在鬼修中也算得上臭名昭著的一类。
它在什么时候窃取了那个孩子的躯体,堂而皇之地代替他坐在台上接受拍卖,季三昧不得而知。按理说,只需上一趟茅厕的工夫,“魅”就可以蚀空一个人的血肉,空留一套皮和骨,随后取而代之,夺取他的身份。
目前季三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只“魅”一开始并不是冲自己的天灵根来的,否则他头一个选择吃空的必然是自己。
他有种预感,沈伐石买下全场奴隶,其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只“魅”。
“魅”性喜群居,其生存繁衍的性质类似于蜜蜂,底层的“魅”是工蜂,负责在外狩猎捕食,将人肉哺育给负责繁衍生息的“女王”,“女王”吃饱了,才有同它们这些“魅”欢好的兴致。
很明显,此“魅”要是被哪个不插眼的买家高价竞得,就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买家府内,尽情饕餮人肉,再回去哺喂“女王”。
而季三昧仅仅是它退而求其次、要带回去给“女王”享用的食饵。
锦鲤好逑_10
季三昧并不打算反抗,他那点三脚猫法术用来忽悠人可以,在“魅”面前动用,等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季三昧头脑飞快地厘清思路的同时,单手掐断了从刚才起就悄悄抓在手心里的翡翠珠链。
按照一般狩妖猎鬼的套路,季三昧只需一路留下标记,沈伐石必能循迹而至,到时候端了“魅”的老窝,绝非难事。
……季三昧根本不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他对沈伐石一向放心。
孰料,他刚把第一颗翡翠珠子丢在地上,就听得一阵佛铃脆响,于幽暗处涌出喃喃的佛号梵音声在满屋铺开,声如流纨,催得季三昧有些头痛。
显然“魅”受的干扰更大,他加快了脚步,状若发狂地直冲向破损的窗户,眼见距离生路仅有一步之遥,他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向前探去,想要呼吸一口没有佛音干扰的新鲜空气。
在极致渴望的驱使下,它的脑袋毫无阻拦地撞在了一道流转的梵文阵法上。
无形的咒阵附着在它额上,化为了一道有形的黄符,封住了“魅”的本体,使它再也无法从这具躯壳里脱离。
一只慌不择路一头磕在窗棂上的苍蝇昏头晕脑地掉落在地上,不小心连它的战利品也一并遗失了。
季三昧自“魅”手中飞出,却没有像它一样跌个狗啃泥。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随后,满室烛光重新点亮。
煌煌光芒下,一地滚的滚、爬的爬的少爷贵妇似乎在一瞬间就找回了羞耻心,他们挡住脸,巧妙地避免和身边的任何人对视,心照不宣地带着一身狼藉鱼贯逃出卖场。
同样在煌煌光芒下,季三昧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沈伐石。
沈伐石的左侧小臂正有力地扣在季三昧的腰身上,臂弯处微微凸出的肌肉相当柔软,垫在季三昧的臀下,倒是舒适惬意得很。
沈伐石一身梵云□□无风自动,宽松地贴着他的身体流过去,衣角缭乱,僧绡飘飞,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胸肌沟槽。
季三昧仰头看着他的脸,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少顷之后,自言自语道:“……三寸三分。”
自从上次分别后,沈伐石又长个子了,足足长了三寸三分。
……真羡慕。
自己从十五岁后就不再长个子了,倒是他,从一个死不长个儿的小矮子一下蹿到了这样的高度,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
季三昧根本不关心沈伐石身为烛阴沈家的三公子,缘何会出现在云羊的主城,他也不关心沈伐石为何要剃去一头云发,不关心为何众人对他如此尊崇。
只要是他来了,就够了。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沈伐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你……”
那“魅”一见猎物被夺,暗恨之中也不敢前来争抢,飞速向后撤去,却再次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喊,后背溅起了一道数尺长的血光。
……它的背部自右肩开始,被斜向下撕开了一条直到腰间的血口。
一把丈八长的赤红火镰熊熊地在半空燃烧着,王传灯单手将它在头顶上划出一道圆满的弧形后,一把抖去了刃尖的鲜血,带着一脸温柔如斯的浅笑,一脚将“魅”踹倒。他丝毫不为眼前这具小孩儿皮囊所惑,狠狠踏上了“魅”的胸口,单手执镰,将流火的镰尖精准地送到距离“魅”的左眼恰好三寸的地方。
季三昧已经对那只“魅”丧失了兴趣,他贴在沈伐石耳畔,暧昧的语气带着一股雾蒙蒙的惑人质感:“……为什么不把我做筹码,好找到它的巢穴?”
现在的季三昧,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魅。
沈伐石被这样的气息挑逗,不免多向季三昧看了一眼:“……因为没必要。”
季三昧哂笑,顺势回过头去,望向了王传灯。
怪不得他刚才听那竞价的声音耳熟。
王传灯是沈家修士,从很早前就跟在沈伐石身旁,他的声音,季三昧早就听滥了。
至于他的脾性,季三昧也喜欢得很。
他的本事更不必赘述,能叫当年的沈家三郎赏识的修士,绝非凡品,更别提他能在远称不上“爷”的辈分上,得上一句“灯爷”的尊称,其独特之处可见一斑。
“魅”见惯了正道之人的虚与委蛇,也见惯了他们的君子风度,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走野路子的,上来不由分说便动手,害得它一身媚术根本无从施展,它只能气恨地望着王传灯,打算顽抗到底。
王传灯一脸柔和笑意,手下却极利落,先不多言,挥镰刷的一声割掉了“魅”肩头的半块肉。
下刀极准,肉片薄如蝉翼。
他懒得听“魅”发出的一切聒噪响动,将镰尖温柔地搁放在它胸口处,撩拨似的画了个圈:“你的巢穴在何处?”
“魅”吃痛,正在喘息间,王传灯便又是手起镰落,又片了一片血肉下来。
大小、形状和刚才的肉片分毫不差。
他的一双瞳仁中跃动着再柔和不过的光芒和笑意:“巢穴在何处?还想得起来吗?”
“如果想不起来,不需勉强的。”
“我有的是时间。”
“你慢慢想。”
四句话的功夫,“魅”身上去了不到半两肉,但它已经熬不下去了。
它看得出来,王传灯有本事在它咽气前,把它剐得只剩一具骨架。
它挣扎着将痛呼声咽回喉咙,惨声道:“白帝山……屏东峰!求,求法师饶命!饶命啊!”
沈伐石抱住季三昧,平静地转过身去。
王传灯低下头,将自己踏住它胸口的脚撤开来,给它腾出一条逃生的通路,“魅”得了空,不由得心生希望,立即挣扎着向外爬去,谁想刚爬出不到半尺,王传灯的火镰便在半空划出一道炫目的火迹,连同着一道结印,稳准地捅入了“魅”的后心。
“多谢指路。”王传灯毫无诚意地向尸首表示了自己的感谢。
随后他拔出镰刃,单手挥扛上肩膀,另一只手在胸前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安息吧。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望你早登极乐,重新做人。”
说完了极其随便的追悼之语后,王传灯抽身便走。
锦鲤好逑_11
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满屋衣香鬓影、光鲜亮丽悉数退去,只有散乱的桌椅,呆滞的老板和台上惊慌失措的、被困在笼中的小囚鸟们。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想要寻找一处地方把他放下。
他有重要的话要问这个孩子。
刚走出几步,季三昧突然喊出了声:“等等。”
他拍了拍沈伐石的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沈伐石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双脚一挨地面,季三昧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一处桌椅,跪下身来,伸手摸向椅下。
为了给沈伐石他们引路,他刚刚丢了颗翡翠珠子在这里,现在既然安全了,就必须把那昂贵的宝贝收回来。
谁想他一摸之下竟然摸了个空。
……刚才他明明看到珠子滚到这里来着。
“你在找这个吗?”
一句温和有礼的询问声从他身侧传来。
季三昧转过头去,先看到了一颗温润闪光的翡翠珠在来人掌心闪烁着,他道了声谢,正欲伸手去拿,就迎面撞上了一张让他意想不到的脸。
一张……很眼熟的脸。
季三昧花了些时间,才回忆起来,这张脸和自己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但眼前的人竟把这身原本烟行媚视的壳子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气质,以至于季三昧本人都没能在即刻间认出自己的脸来。
一瞬间,季三昧懵了头。
自己……不是死了吗?
眼前这个人……算什么?
“我名为长安。‘百年长安’的‘长安’。”似乎是读懂了季三昧眼中的不解,他恭谨地自报了家门,随后,他伸出了手掌,彬彬有礼地冲季三昧歉然一笑,“失礼了。”
在道过歉后,他将手掌探来,贴靠在了季三昧的颈侧。
刚才季三昧的脖颈被“魅”用镣铐的碎片划破了,他刚才一直紧绷着,居然没觉出痛来。
此刻伤口被触碰,季三昧却只来得及感觉到一丝刺痛。
长安的手掌和自己的伤处贴合的部分分泌出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季三昧颈部的伤口,在这液体的滋养下迅速地合拢痊愈了。
只消片刻,季三昧便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提示,攻没有渣,也没有找替身,小天使们可以放心食用w
三妹:你找了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身边是什么意思?
法师:……我可以解释。
三妹:果然你还是个爱看脸吧???
法师:不准确。我只爱看你的脸。
☆、 窃脸(二)
凡“树灵”一族,天生自带木系灵根,以日光月华为食,天长日久,便可化出人形。
由于性情温和无害,树灵常被当做宠物。饲养树灵,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颇为流行。只需在树种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后,树灵就会认滴血之人为主。至于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掐头去尾,满打满算,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锦鲤好逑_12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好痒。
卖场里。
季三昧用目光在沈伐石的腰腿胸裆四点缠绵一圈,继而埋下头去,装作思考的模样,抽动鼻子,嗅着袈/裟上属于沈伐石的气息。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兰香。
这种沈伐石式的一成不变的作风,反倒让季三昧安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实感。
“抬头。”
这声音足够冷肃,或许还能够吓哭些胆小的小孩儿,但季三昧却甘之如饴地抬起头来,继续放肆地用视线描摹沈伐石嘴唇的形状。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太过专注于欣赏沈伐石说话时孤寒秀薄的双唇,季三昧没有注意到,问出这个问题时,沈伐石的手在发抖。
久久等不到季三昧的回应,沈伐石竟焦躁地舔了一下唇,季三昧敢保证自己刚才在他的唇畔边缘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舌尖。
那一点看上去就爽滑可口的舌肉让季三昧想礼貌地硬一下。
但是在低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零件后,他艰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沈伐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小泪痣在慌乱中喊出他的名字,季三昧能够确定沈伐石听到了,所以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他迎上了沈伐石的目光,字字分明地答道:“季三昧。”
“如何写?”
季三昧来了精神,正大光明地拉过沈伐石的手,细瘦的指尖缓慢地滑过他的掌心纹路,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很长,恨不得让手指沿着沈伐石的手腕一路爬进他的衣服里头去。
沈伐石不大习惯这样的身体接触,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
尤其是在埋头看着“季三昧”三字在他掌心一点点成型后,他就连那小小的抗拒动作都没有了。
他近乎贪婪地直盯着季三昧脑后小巧的发旋,左手所持的法杖上悬挂的灵铃叮叮当当地躁动不停。
写完自己的名字,季三昧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沈伐石的手。
沈伐石握紧了右手,像是要把那三个字的纹路锁死在掌心里,不给任何人看:“哪里人氏?”
季三昧眼睛也不眨一下:“原籍豳岐。”
沈伐石手中的法杖再也握不住,应声落地。
他半蹲下身来,视线和季三昧保持平齐,恨不得把他锁进自己眼中:“……你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叛道修佛,修来的来世再见吗?
沈伐石的眼里有火,烧得季三昧脸颊滚烫,但在犹豫片刻后,季三昧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眼中弥漫起一片茫然的雾气,纯良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我该是谁?”
沈伐石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处因为忍耐过度绷起了一道肉棱,他的指节不住发抖,发出脆亮的噼啪响动声,可他却不舍得握紧眼前人的肩膀,生怕把自己的痛转嫁到他身上去。
在脑海中捡捡拾拾了很久,沈伐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形容自己对季三昧心意的词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我的……朋友。”
季三昧暗叹一声。
……朋友,果真是朋友。
前世他和沈伐石就是挚友,他不想再次转世,却要又同他再从挚友做起。
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么一具七岁稚童的身躯。
说来好笑,在世人眼中,他季三昧能凭一己之力,协助烛阴吞并曾和烛阴齐名的泷冈,令烛阴一跃成为大陆上的第一仙派,必然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游走人世间,唾手可摘星。
可季三昧有多么自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尤其是在沈伐石面前,季三昧常常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锦鲤好逑_13
因此,在长到最好的年纪之前,季三昧根本不敢在沈伐石面前披露自己的身份。
见季三昧迟迟不答,沈伐石一时心急,竟不自觉拔高了音调,周身腾起一片细小的灵力涡旋,戾气汹涌不已,唬得一旁的牙行老板脸色大变倒退数步:“……你若不是他,怎会出身豳岐?!你若不是他,怎会和他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季三昧唇角一翘,瞎话张口就来:“……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父亲为我取的。”
“你父亲是谁?”
季三昧脱口而出:“季六尘。”
沈伐石:“……”
自重生以来,季三昧也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胞弟。他和自己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依恋,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狼狗。
自己若是横死,那小子绝对做得出给后代起自己的名号、方便时时处处纪念自己的混账事儿的。
沈伐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答案,难以控制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季六尘……娶亲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反问让季三昧也是一怔。
……六尘那小子竟然还没娶亲?
不过对于季三昧来说,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胡说八道的娓娓道来,他巧妙地模糊掉了沈伐石的问题,答道:“我四岁时被拐到了云羊来,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告诉我,我出身豳岐,这个名字也是父亲为我取的。”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牙行老板都被这种张口说瞎话的精神所惑,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季三昧根本就是在奴隶窝里出生的”这一基本事实。
季三昧故意模仿孩子说话的腔调,语序有些颠倒,话语间的关联也不是很分明,听起来更真了几分,沈伐石似是信了,低下头,定定地注视着掉落在地的法杖。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撒谎。”
季三昧心头猛地一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沈伐石一把抱了个满怀。
一把听起来没有实质的声音从耳边飘来,似乎只要随便一阵风就能把这股声音吹散。
沈伐石重复道:“……你撒谎。”
他的声音就像浮萍,连沈伐石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是季三昧?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名字都不再独属于他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间事,真的如此残忍吗?
在季三昧几乎以为自己的谎言已被沈伐石拆穿、打算张口承认自己的身份时,沈伐石才缓过神来,松开了怀抱,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快速转过头去,声音重新回归了三分水七分沙的轻描淡写:“我买下你了,你跟我走。”
——自己真是太荒唐了。
——季三昧已死,天上人间,梦里梦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看看,这是我的挚友。颜好腿长,胸大腰细,美颜盛世,光头都那么英俊。天下没人能比他更牛叉,我就是为他而生的,他就该是我季三昧天生的爱人。
法师:……嗯!
#一个夫吹的痴/汉日常#
☆、 敛财(一)
听到沈伐石的话,季三昧决定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裹着沈伐石的袈/裟站起身来:“这位叔伯可认得我父亲?”
“叔伯”两个字被季三昧念得清越响亮,仿佛意有所指,细细品来又听不出什么端倪。这种语调,对沈伐石来说有一种过分可怕的熟悉感。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沈伐石才稳下心神,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锦鲤好逑_14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锦鲤好逑_15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沈伐石把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烟袋上,似有所悟,捏了一小撮烟叶出来:“你小小年纪,不会也吸……”
“烟”字还没问出口,沈伐石便觉指尖微微一热。
季三昧叼住了他捏烟的手指,温软细腻的舌尖轻轻一勾便带走了那撮烟叶,并成功品尝到了沈伐石指尖沾染上的、诱人的烟草气息。
用虎牙顺势咬了一口沈伐石的手指后,季三昧张开了口,却藕断丝连地从舌尖上带出一缕银丝,连接着沈伐石的指尖,在夜色中泛出隐秘的淫/靡色泽。
沈伐石:“……”
季三昧歪头,笑得像偷到腥的小狐狸:“多谢沈叔伯。”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发动技能:痴汉の舔。
法师发动技能:痴汉の注视。
三妹:没想到我男人这么会挣钱!
法师【宠溺脸】:谁让我喜欢的人喜欢钱呢。
☆、 敛财(二)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翻身坐起,一头还带着点湿度的发丝擦过他的胳膊,留下数道暧昧的细细水痕。
他松鼠似的嚼动着烟叶,含糊着对沈伐石道:“……带我走吧。”
沈伐石面色不动如山,不过好在他没嫌弃季三昧的口水,把手指平静地挪了开来。然而,那线绵密的银丝却难舍难分地纠缠着他的食指,直到它被拉长到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的地步,在半空中不堪重负地弯成一道弓形后,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断裂开来。
占得便宜的季三昧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出用来裹身的白绢绸,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细致地包好。
这样一来他就能贴肉穿着沈伐石的梵云袈/裟了,美滋滋。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季三昧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蜷身往前一拱,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作恐惧状,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伙的脸,只能看到他紧张得颗颗绷起的光裸脚趾,沈伐石暗自失笑。
这般狡猾的小孩儿,居然会怕高。
他本还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季三昧牢牢抱稳在怀中,手掌轻柔地插/入他浓密的乌发,托着他的后脑勺,好教他躺得舒适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声道:“请陆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风’去,多谢。”
老板也听出了些意思,知道这小奴隶竟是沈法师故人之子,哪敢不从,忙不迭道:“沈法师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季三昧就这么勾着沈伐石的脖子,被带出了困住他七年的牙行。
他把脑袋抵在沈伐石的胸肌上,并暗自对其品头论足:
有沟,有肉,走起来偶尔还会动,堪称极品。
季三昧一脸愉悦地埋着胸,因此对沈伐石几番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浑然不觉。
……小孩儿刚才那副放肆挑弄人的模样,真的像足了他。
其实按照昔年烛阴城男人的审美,季三昧就是个小白脸,跟“高大魁梧、面白有须”这一标准简直是南辕北辙,不过在他冷绝的气质下横生的一身纯媚妖骨,绝对是任何美人都及不上的。
那次季三昧强拉他去喝花酒,只不过去上趟净所的功夫,季三昧就被几个外来的公子哥儿纠缠住,把他当做卖唱的小倌儿,拉他唱曲,季三昧竟也不推搪,用三弦弹了一曲烛阴古曲,拿了一百两黄金赏钱,跑来向沈伐石炫耀。
沈伐石犹记得他一手举托烟枪、一手拎着银袋子进门来时满面的袭人春风:“沈兄,今日的花酒钱我来结。”
得知前因后果,沈伐石心中气闷不已,只默默饮酒,一语不发,任那家伙徐徐吞吐烟雾着夸夸其谈:“……沈兄,不是我自夸,别说是几个公子哥儿,你就算是给我个泥鳅,我都能给它勾引得盘起来。”
沈伐石听得心烦意乱,猛地把酒杯顿在案上:“你怎能如此孟浪!”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暗自懊恼话说重了,而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季三昧闻言怔了一怔,停止了高谈阔论,不再和他搭话,转过头去,只顾听曲赏乐。
沈伐石越发不安,满腔子的话在口中翻滚,他左挑右挑,总算在歌女调弦时找到了空档,冷着一张脸道歉:“……季贤弟,我话说重了。”
季三昧正吸了一口烟,闻言转过眸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伐石后,贸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沈伐石的前领。
沈伐石猝不及防,往前一栽,颈部就被两瓣温软的唇碰了个正着,袅袅的烟气自季三昧一张唇中缓缓冒出,如绕树春藤,顺着他滚动急促的喉结上攀爬而上,不徐不疾,而沈伐石垂下眸去,恰好对上季三昧的视线,那缠绵如蛇的惑人视线,简直刺得他眼睛发痛。
在沈伐石口舌僵硬、浑身肌肉紧绷之时,季三昧伸出缭绕着烟草气息的手指,往沈伐石胯/下一抓,面露讶异:“咦,没有硬。”
沈伐石:“……”
季三昧摇头叹息:“沈兄心智坚毅,果非常人能及。是在下输了。”
沈伐石:“……”
沈伐石推桌而起,转身便走,独留季三昧一个人在花柳丛中放声大笑。
锦鲤好逑_16
负气走到楼下,沈伐石在即将踏出门时很是踌躇了一番,最终还是折返了回来,咬牙切齿地来到了账台:“……季公子的花酒钱记在我账上。”
龟公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沈伐石也知道这种大喜过望是因为什么——若是由季三昧这只铁公鸡结账埋单,他根本不会给唱曲的姑娘任何额外的打赏。
可现在的沈伐石情况紧急得很,不和龟公多言,只留下这句话后就匆匆而去。
他就近挑了间小茶楼一头钻入,挑了个偏远的位置,点了一壶热茶。
——茶桌下,沈伐石的双腿难堪地大大敞开,生怕有任何衣料摩擦过那里,把那灼烧感再翻上一倍去。
沈伐石紧攥双拳,竭力试图把那双冒出烟雾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赶出。
最终的结果是,沈伐石在安静的茶馆里坐立难安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忍住探手入裤,握住了胀痛到不行的蓬勃粗壮。
等生生报废了一条亵裤,沈伐石才满面通红地踏出了茶馆,没想到季三昧恰巧出了花楼,夹着金玉烟枪迎面而来。
他衣带当风,满身冷艳之色,只在瞧见自己后,唇角才欢快地翘起一点弧度:“……沈兄,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冷艳和轻佻并存的模样顽固地在沈伐石心里生根发芽,从初次见他开始埋下种子,到现在,俨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到两人互通心意那日为止,沈伐石倾慕了季三昧整十年之久。
思及此,沈伐石低下头来,看着蜷在自己怀中,与他容貌不尽相同,却同样生了一副狡黠模样的孩子,心中疑云弥漫。
刚才在牙行老板面前,沈伐石不方便多问些什么,等到了“一川风”,他必得试这孩子一试。
伏在他怀中的季三昧埋胸正酣,直到沈伐石迈步走上一方石雕台阶,他才仰起脸来——
“一川风”三个铁钩银画的大字在空中耀武扬威,最后一点提钩古朴有力,像是从剑鞘中拔出的一星寒芒,颇似沈伐石的手笔。
季三昧凝眉思忖,觉得“一川风”这名字熟得很,再细想一番,便豁然开朗。
这是烛阴城里二人常去的花楼牌名。
然而此“一川风”非彼“一川风”,踏进门来,入目的赫然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小客栈,数张椅,几方桌,柜台处的玉瓶里插着几株新鲜的宝珠茉莉,一线檀香正袅袅扬扬地散发着冷淡的馨香。
这里的陈列简单素净,但样样东西都算得上顶级货色。
单说那铺满一室的老山檀木地板,就安详地散发着一沓银票的味道。
看到这些,季三昧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了沈伐石。
托他的福,能在异域他乡看到一处熟悉的小筑,这让季三昧心中愈发安定起来。
“一川风”位于云羊城的中心地带,四周尽是贵人宅邸,闹中取了这一点静,着实可贵,因此就连来迎接的仆侍相貌都颇为不凡,通身的书卷气,瞧着就让人喜欢。
但仆侍一开口,就让季三昧稍怔了怔:“沈法师,您来了?”
沈法师嗯了一声,把季三昧往自己怀里抱了抱,示意不需仆侍来抱走这小孩儿,同时吩咐道:“找一间房,再准备些汤饭。素净些,少油水。”
仆侍不多话,一欠身,把二人引进了东侧的一间房里,待二人进入房内,便脚步轻快地掩门离去,准备饭食和热水去了。
沈伐石把季三昧安顿到柔软的床铺上,季三昧倒也不认生,翻身坐起,揉一揉蓬乱的头发:“沈叔伯,这里住一夜,怕是很贵吧?”
沈伐石在床榻边坐下,目光沉郁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在意银钱?”
季三昧爽快地承认了自己身上弥漫的铜臭气:“……因为穷怕了。”
沈伐石伸出手,把他鬓角一根没有打理好的头发捋回原位,又把他推倒在床铺上:“安心歇息下便是。这是我的一处产业。”
言下之意是,免费住,不要钱。
季三昧转了转眼珠:“我们要等刚才那两位叔伯回来?”
他这样的机敏灵活,让沈伐石说话也能省劲不少。
“不错。”沈伐石应道,他抖开被子,给季三昧掖好,“先躺下休息,饭食一会儿就好。”
季三昧却根本没打算安分守己地躺着,他翻了个身,侧卧在榻上,单手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向沈伐石:“沈叔伯是居士?”
沈伐石点头。
“只守三戒?”
沈伐石继续点头。
于是,季三昧精准地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不必守色戒吗?”
“不必。”
季三昧本想促狭一把,捉弄沈伐石一番,却发现沈伐石的目光冷肃无比地锁紧了自己,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人世最好的情爱欢好,我已经体会过了,不必再体会多余的。”
他盯紧季三昧的脸,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来。
在季三昧十八岁的生辰上,借着醉意,他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而在翻云覆雨间,他才知道,这份心照不宣的情,让他和季三昧蹉跎浪费了多少美好时光。
若他是季三昧,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而季三昧的笑容,如他所愿,猛地僵硬了起来。
——“人间情爱”的意思……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沈伐石……竟和别人睡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你竟然和别人睡过?!
法师:………………
三妹:人世间最好的情爱,嗯?
法师:………………
锦鲤好逑_17
三妹:不必再体会多余的……喂,你做什么?你扒我衣服做什么?
法师:再来一次,看你能不能记起来。
三妹:……
法师:如果还记不得,就再来一次。
☆、烟枪(一)
好在季三昧在碰上沈伐石时,总能在自己桃花潭水深千尺的自恋里额外地挖出一点稀薄的自知之明来。
想当年,沈伐石在烛阴城里也算得是品貌一等的隽逸公子,方正不苟,不吐不茹,更是有天生的绝品水灵根傍身,可惜他常年裱着一脸“生人勿近”的标语,时间久了连狗都不敢欺身分毫,也就剩季三昧能豁去一张脸来跟他套瓷儿。
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若是到了,总该成亲的。
于是,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锦鲤好逑_18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我饿了。
法师:想吃什么?
三妹:白米饭就行。……最好是不要钱的吃食。
法师:……嗯,给你吃。
三妹:……等等你脱裤子干什么?!唔……唔~~
☆、烟枪(二)
第二天清晨,季三昧伴随着一阵湿润的松针香苏醒过来。
他眯起眼睛,轻易地寻找到了气味的来源。
一枝松枝从半开的蠡壳窗里悠悠地探了个头进来,夏日的阳光在葱郁的绿意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厚重的脂膏,松针亮得透光,被光线蒸出来一股清新扑鼻的味道。
但是,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长安尴尬地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僧袍,从门后走出来,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锦鲤好逑_19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锦鲤好逑_20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王传灯立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脸无奈:“总督,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沈伐石抬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妖鬼狐怪近来为何如此之多?”
王传灯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天道坏了吧。”
这样的不敬之语,王传灯说得那叫一个顺嘴,沈伐石又向来放任王传灯,任他胡说八道也不会多管一句。
他伸手接过此次清剿白帝山魅鬼老巢的战果报告,翻了两页后,眉头轻轻一挑:“一百零一颗骷髅?”
王传灯颔首。
在扫荡白帝山时,王传灯在魅的巢穴深处发现了一个血坑,血坑里漂着满满的森白头骨。王传灯亲力亲为,把所有的骷髅头打捞上岸,清点一遍,共计一百零一颗。
魅鬼食人,向来讲究的是个抽骨吸髓,连人的骨头都要敲碎了掰开了啖食殆尽,留下骷髅头,绝不是它们惯常的习性。
王传灯还想说些什么,沈伐石却突然现出一脸难耐之色,俯下身去捂住了小腹——
王传灯面色一凝,几欲抢步上前:“总督,怎么了?”
沈伐石忍耐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上竟然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颈部。
他第一时间望向了窗外。
……季三昧正坐在主屋的门槛上吞云吐雾。
小腹的异物感越发鼎盛,刺激得沈伐石想要发抖,他攥紧了拳头,夹紧双腿,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这支金玉烟枪是沈伐石送给季三昧的,自从收到这份礼物后,季三昧把它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就连睡觉也是如此。
但是,季三昧不知道的是,他一心信赖的沈兄,竟在烟枪上面动了一点可耻的手脚——
他将自己的一点灵识寄托在了上面。
从那时候起,每次季三昧抽烟时,沈伐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好像有一只小兽潜伏他体内,孜孜不倦地舔舐着他的骨缝。
而季三昧抽烟的方式和别人不同,相当伤风败俗。
他习惯先舔/吮一番,再缓缓从烟嘴里吸进烟雾,其间,他弹滑的舌尖会一次次勾过烟嘴,唇舌之灵活柔软,真真是连烟枪都会被他的淫/荡折弯。
沈伐石的身体,正被这种熟悉的舔舐感全面侵占。
这样的抽烟方式……是季三昧,不会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你把哪里的灵识放在烟枪里?
法师:……人的灵识是移动的,我想把它放在哪里就能放在哪里。
三妹: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舔哪里就舔哪里了?
法师:嗯。
三妹:等等,所以有的时候我会舔到……
法师:……嗯。
三妹:……【美滋滋】
☆、遗失
季三昧浑然不觉自己的画皮已是朝不保夕。
尽管金玉烟枪和劣质烟叶搭配,调和出了一股叫人头皮发麻的可怕潮味,但好在向来学不会挑三拣四的季三昧吸得很是起劲。
烟瘾一解,季三昧就浪了。
锦鲤好逑_21
他衔着烟枪,云雾缭绕地向长安打听:“师父为何要修佛?”
“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相当节俭,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因此对这类人,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耐下性子,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长安很快就没了话,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锦鲤好逑_22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他低喃着季三昧的名字,将被子盖在自己脸上,眷恋地把奶香气用嗅觉收集起来。
这是季三昧新的身体,也是新的味道,他必须尽快熟悉起来。
但是他现在太小了,而且行为举止都有些古怪。
……竟像是不记得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事情了一般。
沈伐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装傻逗弄自己,还是因为转世的缘故,只将季三昧那一身的浪荡毛病继承了来。
不如……先观察着他,再等他慢慢长大罢。
这个念头掺杂着其他的东西,在沈伐石体内一并发酵,膨胀。沈伐石坚忍异常,硬是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在双腿间弹射开一片水迹时,哑声唤出了他的名字:“三昧……”
此时,他所呼唤的人,正在书房里,面对着空白的信纸,纠拧着眉心,神色复杂,一声声凄楚的童音从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激得他头痛莫名。
——“兄长,我怕……”
——“不怕。六尘不怕,快把眼睛闭上!”
——“父亲他怎么了?父亲为什么自尽?”
——“不许说!不能让烛阴人认为父亲是自尽!……传到父亲这里为止,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读过……,此物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就当世间从来没有过什么……!”
季三昧低下头,把额头抵进手心里。
自他重生之后,梳理记忆,就发现了自己的记忆里存在着这样的奇妙断层。
似乎是某个关键的词汇,或是某件关键的事情,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被他丢失了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我感觉我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法师:是的,非常重要。
三妹【撒娇脸】:沈叔伯,快告诉我啊。
法师【面无表情】: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复习。
☆、螽斯(一)
好在季三昧向来不怎么喜欢叭叭哔哔地翻弄自己那些个沉痛往事,偶尔有感而发,回过神来,还能逗自己一乐。
他将这浮光掠影的疑点捕捉并仔细地存储入脑中某处,便顺利地从情绪中抽身而出,提起墨笔,一气呵成。
“父亲大人膝下,谨禀者:三昧自流落在外,时时思念家中,一人一物,一景一貌。昔年黑狸花,今可仍在否?男身在云羊城外,觉迷寺沈公伐石处暂居,伏望父亲早至。专此谨禀,恭请福安。男季三昧谨禀某月某日。”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无奈没人带着,他不认得路,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锦鲤好逑_23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带着信件踱出门去,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锦鲤好逑_24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似乎是被屋内过亮的烛光闪到了眼睛,季三昧长得像骆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开启了一条缝,嗫嚅着解释了自己爬床的来意:“锁,在沈叔伯手里……我锁不了门……东西会丢。”
他没说谎。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全副家当。
沈伐石失笑,在床侧坐下。
小家伙说起话来逻辑完整,姿态撩人,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装睡了。
“……沈叔伯,我会给你暖床,所以明天再赏我一口烟抽吧。”
……不仅逻辑清楚,还知道讨价还价。
真不愧是厚颜无耻地自称“睡着了还能勾引人”的季三昧。
沈伐石静静地望着他,掌心抚揉着他的额头,把中衣扣子一颗颗系上。
系个扣子的工夫,小孩儿已经再度睡熟过去。
沈伐石在他身边躺下,珍惜地将他搂在怀里,轻若鸿毛地在他的耳垂落下一吻:“……这次你跑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冥冥中有神灵指引让我爬上你的床。
☆、螽斯(二)
季三昧就这么在沈伐石的禅房里扎下了窝。
长安是不懂其中的弯弯绕,只当季三昧更愿意亲近师父,因此连续几天头发都有点打蔫,坐在台阶上一边进食一边默默地飘着梧桐絮絮。
而懂得其中弯弯绕的王传灯私下里对沈伐石道:“总督,云羊法例规定,与儿童行淫,杖责五十,处流放之刑。”
沈伐石发现自己手下的人近来愈发不好带了。
他搁下手中的账表,转头望去,季三昧正坐在浓郁的树影中抽烟,而长安坐在他身旁,埋头折腾着些什么。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锦鲤好逑_25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锦鲤好逑_26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沈兄,长安送了我一朵花。
法师:……
三妹:超好看。
法师叹气,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摞纸来。
法师:这是三座金矿的矿契,这是云羊城内三十八处中心地产和九州十三道十五座庄园的房契,还有三千亩黑土田和一千三百亩紫土田的地契。……想要哪张,我给你折。
☆、螽斯(三)
季三昧凝眉思索,脑中数个答案争先恐后,呼之欲出,像是封在匣子里的怪物们。其中有些只是站不住脚的软脚蟹,蹦跶两下就偃旗息鼓,大浪淘沙过后,只有一只不肯罢休,顶撞着蹦跳着呐喊着,几乎要破胸而出,好捧出季三昧的一颗心来,完完整整地献给沈伐石。
而在如此激烈的冲突和心跳中,季三昧竟能腾出空来吸一口烟。
烧锅里的烟丝嘶叫了一声,灰飞烟灭地滑入了季三昧口中。
沈伐石停顿片刻,给出了答案:“……你父亲季六尘和那位故人也甚是相熟。他到来后若是看到长安,恐怕不会听我解释。到时,还托你向你父亲解释一二。”
这个答案,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脚却伸在日光下,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五官有起笔有收尾,极像一幅山水图画,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刚浅浅啜了一口,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一缕还未呼出的白色烟气徐徐从他口中涌出,在若隐若现的雾中,能清晰地看到一截嫩软的舌尖弹在了他的齿后。一朵圆形的烟圈准确地套中了沈伐石的鼻尖,下一秒,他的舌尖灵巧在口腔里搜刮一番,螺旋形的烟雾盘旋而出,没入了沈伐石的前襟,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钉子,旋转着戳进了沈伐石的心口。
季三昧把一口烟吐完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我这人不挑的。”他把手按在沈伐石胸口,“戒烟是戒不得,但是若是师父愿意抽了烟喂在我口里……”
沈伐石的呼吸骤然一窒,把那聊骚的小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回房间,把《楞严经》抄写一遍。不抄写完不准再沾一口烟草。”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季三昧有点傻眼,只好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他背后,沈伐石摸了摸自己被烟雾钻了个小孔的心脏,唇角愉悦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
可惜,这点弧度还没能形成气候,刚刚钻出去的小家伙就去而复返了。
他抓住门框,露出一张脸来,笑吟吟道:“那我抄写完,师父该给我些什么奖励?”
不等沈伐石开口,季三昧就自作主张了:“就罚师父给我洗澡吧。”
沈伐石:“……”
季三昧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不给沈伐石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一缕发尾在空中扫过,恰好掠过门框,也正正好掠过了沈伐石的心,搔得人心痒难耐。
待季三昧走干净了,沈伐石立即起身,去了盥洗房。
约一刻钟后,王传灯从屋中出来,发现长安正抱着一条毛巾,面对着盥洗房,似乎在等待什么。
王传灯:“你干什么?”
长安怀抱毛巾一脸坚定:“自从小师弟来了之后,师父就格外爱干净。我也要爱干净,小师弟就会喜欢我了。”
王传灯:“……”
他觉得这种早恋倾向需要动用强制手段加以遏制,于是他一把把这棵树拦腰扛在了肩上,直接丢回了房间:“功课做完没有?……没有做完你嘚瑟什么?”
经过王传灯一番简单粗暴的调/教,长安开始相信自己近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了。
只有坚持好好修炼,才能跟小师弟玩耍。
季三昧的到来,大大提升了长安的修炼进度。但事主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半日的功夫,被烟瘾折磨得哈欠连连的季三昧把自己第一日的默写作业交上去了。
那一手张狂的草书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笔。
沈伐石将厚厚一沓纸张一一翻检过去后,下了结论:“你的字迹太轻浮。”
“怎么轻浮?”
“过于信马由缰,不加约束。你看,这个落笔拖得太长,就像人的腿脚,太长,字型就会失调……”
“腿长不好吗?”季三昧托着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凌凌地倒映着沈伐石的影子,“可以伸到师父的被窝里呢。”
沈伐石今天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不想跟他多废话,扬手抛给了他一个新制的绣囊。
锦鲤好逑_27
绣囊里的烟草味道清冽,入鼻生香,季三昧窸窸窣窣打开绣囊,埋首进去,衔出几根,放在口里细细咀嚼,一品即知那是仙城特产的紫玉泥种出的上好烟草,再经精心切丝烘干制作而成。
若在人间,这小小的一袋能卖出百金之价。
季三昧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师父,还有多余的吗?我怕不够……”
沈伐石没有给他把鬼主意付诸实践的机会,头也不抬道:“不要想着去人间做倒买倒卖的事情。什么时候吸完了再来找我。”
季三昧满口答应,坚决不做,回屋就身体力行地把烟丝全部从烟囊里倒出来,一根根数了个清楚。
烟丝共计两千零五十根。他克扣下了一千根,悄悄藏起,打算等什么时候有了外出机会,好卖了换些宝贝。
自此后近七日功夫,除了抄写经书及浪费纸张,季三昧就赋闲在禅房里无事可做。兴之所至,他会手执两支笔,把那些他看过一遍就烂熟于心的佛经一左一右地同时默写下来。
七日后,觉迷寺方丈突然到访禅院。
觉迷寺原先是个极小的庙宇,僧人不过五十,方丈辛苦地打理经营,却只能靠稀薄的香火钱勉强维持僧人们温饱。
而在六年前,沈伐石不知怎的就选择了在觉迷寺出家。
他出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觉迷寺所在的飞熊山整个买下,投下大笔钱财扩建寺庙,为九天神佛百八罗汉塑造金身,自己却低调地捡了一间干净幽远的禅院住下,挂名在觉迷寺下,以居士自号。
觉迷寺方丈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出家方式,被陡然而至的铜臭雨淹得五迷三道,但他毕竟背靠佛祖,不敢悖离,碍于沈伐石先前的道士身份,准他不必完全遁入空门。
但是,沈伐石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只带着王传灯一人,过了几年,就凭空多出了个长安来,现在又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佛门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沈伐石虽说是觉迷寺的最大的金主,但方丈还是决定要来查看一二。
方丈来时,季三昧正在默写佛经,双管齐下,不过不再是草书,而是端庄的小楷。
他默写的是《地藏经》。
方丈见状,顿时惊为天人,拉着季三昧讲佛,而季三昧深谙见人言人见鬼言鬼的本事,神色安详,态度温驯,有问必答。几番来回后,方丈认定这是个可以遁入空门的可塑之才,匆匆找到沈伐石,希望沈伐石能够叫季三昧剃度出家,并真情实感地慨叹,季三昧有望成为一代高僧,自己在三十岁时都还没有季三昧这般出众的慧根,云云。
沈伐石全程沉默,等方丈抒情完毕,才问道:“乾明殿中的罗汉金身是否需要重新翻修?”
方丈觉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菜市,对面坐着的是个满口挂满了价码的投机贩夫。
沈伐石这意思显然是不打算放人,方丈在挽留人才和寺庙的长久发展之间踌躇良久,才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自那之后,方丈便时常造访禅院,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一肚子大千世界花花肠子的季三昧皈依我佛。
奇怪的是,尽管压根儿没有要抛弃三千烦恼丝的意思,季三昧却每每愿意与他谈佛讲经,直至月升时分。
长安深觉诧异,私底下也问过季三昧:“师弟,你喜欢佛学吗?”
季三昧正把一本偷偷托王传灯买来的春/宫小册子包上佛经的书皮,闻言笑道:“一门可悟之学,但就我个人来说,算不上多喜欢吧。”
“那为何……”
季三昧笑眯眯地将新包上的书皮整理清爽,细细地捋平了边缘的皱褶:“觉迷寺方丈不是什么佛学大家,但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师父的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长安虽然有点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沈伐石在觉迷寺中的地位,断不敢有任何人敢难为他,因此把这句话刨去,就能从季三昧假假真真的叙述中剖出真相来。
“……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
其实,长安不知道,季三昧还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我的混账父亲还在,恰好和方丈是一样的年纪。
不过这种事情,不提也罢了。
数日后,被季三昧判定为“晚年空虚”的方丈再次驾临了禅院,然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
沈伐石听到响动,走出了书房,那衣冠楚楚、面白肉细的胖子见了他,如遇神佛,扑上去跪在了沈伐石脚下:“法师,沈法师!我被一女妖缠住了!她……她心狠手毒,法力高强,竟然要索我独子的性命!!求法师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为什么不跟我留情侣头?
三妹:我看到镜子里的秃头会嫌弃我自己的。
于是,为了留情头的法师,决定蓄发。
☆、螽斯(四)
季三昧用舌头拨了拨烟嘴,顶着烟枪在口里调了个方向,目光迅速在来人身上搜刮了一番。
男人所穿的衣裳是最名贵的天山云锦所制,为了将这块白花花的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要生生多耗上三尺布,再配上他脚上的丝履和腰间的青玉环佩,他这身行头的价格,保守估计在三百两到五百两之间。
要说他身上顶顶值钱的,要算他身上那四处悬挂着的、弥漫着一股淡淡黑狗血气味的黄符角。
沈伐石主职捉妖,兼职修佛,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大妖自然是惹不起,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锦鲤好逑_28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锦鲤好逑_29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师父,人情债,我肉偿吧。
法师:嗯,乖。
☆、螽斯(五)
最终季三昧以一场狐假虎威的祈雨仪式拔得头筹,一行四人跟着心急火燎的男人下了山。
男人姓许,单名一个泰,年四十,先前在云羊城中做官,后厌烦官场争斗,致仕归隐。但从他一掷千金的豪气和他吨位可观的躯体来看,他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锄头一扛、箪食壶浆”的标准化隐士。
沂州紧邻临亭,异常繁华,初夏的太阳晒在地面上,将新鲜的灰土味一层层从地底翻出,再加上食物和香料的香气,自然与人工协调相融,化成令人心平气和的烟火人间和俗乐尘声。
许宅所在的北郊则相对幽静,但是许宅本身现在看起来就透着股兵荒马乱的狼狈不堪。
黄色的符纸洋洋洒洒地糊了一门一墙,门墙的原色被封印在一叠叠的鬼画符下,看来许泰恨不得平地再起一座墙,把墙缝里都填满能够让人心安的符水。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头,却撞上了沈伐石一双灵魂归位的冷眼:“你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万一又没有接住他……万一……
那只断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从他眼前跌落下来。
前三十七次是虚幻,这一次是真实。
前三十七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这一次他牢牢地抱紧了满怀温软。
但是,一个人被欺骗久了,会连带着真实一起怀疑起来。
季三昧被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开来,后背狠狠撞上了树干,一根生在低处、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准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带,狠狠咬了进去。
沈伐石没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况,他的脸色惨绿一片,恐惧将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离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织着骇人的种种景象,让他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涌现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里面。
王传灯见状,神色遽变,一把按住了他的后心位置,将一股火灵力飞速推入沈伐石体内,沈伐石的眼瞳里滚过两道刺目的红,将还未来得及凝结的极冰烧得炸裂了开来。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闹过头了,但他现在疼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短枝稳准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断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锦鲤好逑_30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坚强的自己不需要抱抱。
法师温柔地亲了一口。
三妹:去他妈的坚强老子要抱抱。
☆、螽斯(六)
长安被泼了个措不及防,连带着负伤在身的季三昧也里外里湿了个彻底。
季三昧思路运转如飞,连跳数个时空,转眼间已绕前生一周。
梳理完毕后,他腾出一瞬间的工夫,做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目光在沈伐石、长安和王传灯间逡巡了一轮,敏捷地丢给了王传灯一个眼神,随即舒展了肩膀肌肉,牵扯到了没入身体两寸有余的树枝,硬生生痛出了一汪眼泪来:“疼……”
女人来得气势汹汹,把理智一路抛甩到身后,听到季三昧哭疼,理智们才零零星星地溜达了过来,附体入身。她提着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两撇法令细纹却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长安先给心疼坏了,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眼里有冰,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季三昧适时地扭过头来,用一双无辜得无比真实的泪眼坐实了来人的罪行。
“夫人”有些慌了,她只瞧到了那张名为“季三昧”的脸,至于殃及的池鱼……
于是,她在人工烘托起来的负罪感下,如季三昧所愿地对来龙去脉做了个简要概括:“他!就是他!要不是他八年前来沂州勾引我家姐,我家姐也不会被他引走了魂,到今天还犯失心症!”
季三昧飞快把时间轴往前拨动了八年,然后就卡死在了原地。
……八年前的事情,早不知被何方神明从他脑中一把拔除,寸草不留。
这时,被无辜拖下水的长安眨一眨眼睛,颇有良家妇男的风范:“我才三岁。”
这句话在女人的怒火上撒了一碗油,火势嗡地一下滔了天,她手上再没有水,只能抄起空桶,狠狠地往长安脑袋上猛扣下去。
但是,长安依旧好好地抱着尽职尽责地抽泣不已的季三昧。
锦鲤好逑_31
女人手里的铁桶被一记禅杖怼成了一团废纸,皱皱巴巴地贴在树上,颇有死不瞑目之态,佛铃还在铮铮作响,调和进了一声巨响的余韵之中。
沈伐石手持禅杖,在女人和季三昧之间划定了一条楚河汉界,边缘就是粉身碎骨的铁桶。
女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伐石:“施主,请冷静。”
言下之意很隐晦,施主,再冷静不了,你会很难做。
没办法,女人只能将口头诅咒一股脑隔空砸在季三昧身上:“季三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长安把怀里的季三昧护在了自己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叫他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表情甚是不解:“我明明不是,你为什么硬说我是。”
“你还想抵赖!”女人眼角里烧起熊熊的火光,“姐姐和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性命!谁想你,你——好!好!我给你个证据——当初我还是个姑娘,给你擦洗过身体,你胸口左肋靠下有一颗红痣,是也不是!”
长安毫不含糊,一把拉开了宽松僧袍的襟带,掐住领口往下一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女人脱口而出的铁证化作一记铁砂掌,带着风势重重拍回了她自己的脸上。
季三昧趁势又抽泣两声:“好冷……”
结合万里无云的天气来看,这句话完全是在信口雌黄,但无地自容的女人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就连那张确凿无疑、属于“季三昧”的脸也在她眼前变了形。
真的是他吗?自己认错了人吗?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羞耻,本能地倒退两步,想要逃回家里去——
王传灯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一抹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角绽开:“夫人,不是说了,请先别走。我家孩子的事情,不说一说,是不是不大合适?”
几番拉锯后,这只唇角噙笑的禽兽尾随着满面窘色的女人进了她的家门,敲诈勒索,兼打探情况去也。
长安扭头望着沈伐石,仍是不解:“女施主为什么要给我浇水?”
沈伐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来,将掌心贴在季三昧背上,刹那间,季三昧和长安衣服头发上的水全部化成了冰,并不等季三昧觉得冷就裂了开来,哗啦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他把手掌探进了季三昧的背部。
带着薄茧的掌心掠过幼嫩的皮肤,叫季三昧兴奋得直吸冷气,一抽一抽的调子让人分不清他是痛还是爽。
就连树枝□□的时候,他都没什么知觉,直到长安也把手钻进他的衣服,抚上他的伤口,从指端分泌出薄薄的树液滋润起季三昧的伤口来,他才顾得上去想那女人的事情。
季三昧上辈子的最后两年是一张被强行泼上了漆的白纸,他怀疑过,自己也许死在了十八岁那年,魂魄飘荡两年才得以转世,但女人的证词,证明并非如此。
在八年前,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个村落,形容狼狈,被这对姐妹所救,且无意中被妹妹看到了自己左肋骨下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季三昧脑中常年储存着一张以县级为单位的各地地图,据它显示,沂州距离临亭极近,临亭又是烛阴大陆和云羊大陆的连接点,从临亭到沂州境内,马程最快只需一个时辰。
自己八年前为何来此?是来调查什么的?
他想着,一抹眼睛跳下了长安的身体,利落地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眨巴了两下眼睛,逼退了眼角盘桓的红意,光速恢复了自己的光鲜形象。
身价五千两白银的季三昧先是被自己人怒插一刀,来了一个出身未捷身先死,又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总体来说,他还算比较庆幸的。
多亏上辈子自己在沈伐石面前从未提过那颗痣,痣生的位置又隐秘,不然沈伐石听到自己在外头调戏良家妇女,必然又要多上一番说教。
许家的门在此时赫然洞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管家姗姗来迟,他一边弓腰致歉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奴正在后院盘账,来得晚了,几位高僧里面请。”
季三昧点一点头,全身上下都是分寸感极强的恰到好处,风范意态十足,光这副不动声色的意气风发,就值当掏五千两纹银来换。
沈伐石却注视着他肩后被树枝划破的衣服,转头吩咐长安道:“你不必进去,再看看这棵树有什么古怪。……等传灯回来,去给他买件孩子穿的干净衣裤。”
他跟上了季三昧,二人绕过影壁,穿过三进的院落,看了一路的瞎眼的符纸黄,等循着小儿的啼闹声抵达目的地时,季三昧眼前已经多了一片荧黄色的重影。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不意扯动了肩膀,皮肉还记忆着刚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他嘶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来。
还没等他的肌肉放松,沈伐石的掌心就合了上来,捂住了他的伤处,缓缓推揉了一把。
季三昧顿时精神百倍,满口的浪言已经箭在弦上,许泰就在这时不插眼地推门而出,怀里抱着个靛蓝色的襁褓,急得汗出如浆:“小,小师父,三昧师父,可否……”
小孩子哭得声干云霄,扯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音,哭得情到浓时还挥舞了一把拳头。
季三昧瞧着那只粉嫩的小爪子,心中突然微妙地软了一瞬。
季三昧伸出手来:“许员外,孩子让我抱吧。”
沈伐石眉头一挑,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许泰对季三昧甚是信任,蹲下来将脆弱的肉团子放在了他手中,季三昧接过孩子,不多说话,轻轻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柔软的唇贴在婴儿的额头,持久而温柔,孩子的哭声小下去了一半,但还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哭个不休。
季三昧哄拍小家伙的手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稔起来:“好了,乖了,爹爹马上就回家了,我带你去见阿娘。嘘——想睡了吗,哭累了吗?哭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调子里像掺了蜂蜜,轻又柔滑,一个个浸了蜜的字完整清晰地从他口中跳出,在人们的天灵盖上弹跳成一首动人的乐曲。
小孩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捏着小爪子好奇地看着季三昧,伸手想去揪他的一绺头发。
季三昧垂下头来,把头发给他揪。
——他小心地把媚骨隐藏在端庄正派的皮肤之下,把附着在骨子里的算计刮得精光,整个人柔软得像是一缕无害的光芒。
小小的孩子软嫩温香,手和脚里的骨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孩子看样子不到满月,许泰却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据许泰自己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他的重视程度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鬼车逡巡不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季三昧思考的时候,沈伐石也在盯着他破损的衣服思考——
上辈子同他相好时,他分明记得,季三昧的左侧肋骨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朱砂痣。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我心里。
锦鲤好逑_32
法师: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在我心里。
☆、螽斯(七)
季三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悄悄解下了发圈,用长发挡住了后背的血迹和破损处,浑然不觉有人在心里的小账本上又狠狠地记了自己一笔,
他把孩子哄得妥帖了,才有些不舍地送回了奶妈手里。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锦鲤好逑_33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不管是鬼魅,是妖邪,还是凡人,都无所谓,自己只需护他这一世周全安稳,等他慢慢长大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等我长大,然后做什么呢?
法师:艹到你后悔长大。
三妹:…………【期待】
☆、螽斯(八)
结束了厚颜无耻的鸳鸳浴,王传灯他们也买了衣裤回来。季三昧取了新的裤子,刚把腿塞进去就觉出了不对劲:“小了。”
沈伐石微微皱眉:“我让传灯再去换一套。”
季三昧又试了试,表情就释然了些:“不用。凑合穿,可以。”
沈伐石一回头,季三昧还真把裤子提好了,只是……他的后臀线条被紧绷的裤子勾勒得曲线分明,圆润堆雪,又深又软的一道臀沟简直是一张鱼水狂欢的邀请函,七岁的孩子细腰宽臀,竟已有孟浪公子之象。
季三昧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准自己的屁股,一回头,这盥洗房里唯一的人正在仰头观窗,面色淡然,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季三昧:“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伐石镇定自若地看向外面的九九艳阳天:“今天的天气很翘。”
季三昧:“……”
沈伐石:“……”
锦鲤好逑_34
长安正在院子里,试图跟一棵桃树交流,就听盥洗房内爆发出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长安顿时喜上眉梢,拉住了刚从小厨房里钻出来的王传灯:“灯爷,小师弟真的喜欢我给他买的衣服!”
王传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还用说吗。”
季三昧的确挺喜欢的,用过饭后,他穿着这件让他很翘的裤子滚上了床,等着晚上鬼车随时造访。
沈伐石刚才被季三昧嘲笑得有点上火,这会儿是死活不肯接近他了,只怕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守在一张蒲团上打坐调息,但显然这样的距离完全挡不住季三昧的嘚吧嘚:“师父,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异灵根的?”
沈伐石眼睛都不睁一下:“在你睡觉的时候我试探过。”
季三昧侧身躺着,笑吟吟地端了烟枪,唇齿合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师父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动脚,真是衣冠禽兽。”
沈伐石:“……”
季三昧准确地掐中了沈伐石的脉,在他爆发只差临门一脚时果断闭嘴,享受地就着沈伐石的黑脸抽完了一袋烟,双手往后脑一垫,安稳睡去。
沈伐石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季三昧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自己就肆意觊觎,心神荡漾,委实不妥,趁季三昧睡熟,他想念一段梵呗赞偈以消心头恶念,无奈经书也治不了他的病,他只好心神不宁地起身,去一侧的架上寻找些闲杂书来消弭繁杂庞芜的心绪。
他翻开了第一本书:……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沈伐石把书砰然合拢,换了一本诗词集。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
……最近的书真的是越发不正经了。
沈伐石无心读书,索性起身,走向了门口。
长安还在锲而不舍地跟那株桃花树说话,想要从里面抓个小姐姐出来,王传灯正坐在户外的台阶上,初升的一轮牙月将狭窄的清辉投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轮廓调和得愈加柔和温暖。
王传灯出身不详,年龄不详,沈伐石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年十一,地点在一口布满人肉腥味的妖窟。
十岁不到的孩子,一张脸肿得像个馒头,双手染血地坐在白骨堆里,对面是一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女人,她已经失了魂魄,口里只顾喃喃咒骂:“逆子,逆子。”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打算举家迁移到另一个城镇的三口之家,只是因为男主人想偷懒从山里绕个近路,就被一帮妖邪擒住,父亲在挣扎奔逃中被咬断了腿,一家人心惊胆战,缩在潮湿生苔的妖窟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些妖物们孤独日久,见了三只活物,起了肮脏的玩乐之心。他们将一把生锈的镰刀塞到了那漂亮孩子的手里,告诉他,爹爹和娘亲,只能活一个,一刻钟之内,你用镰刀砍下其中一个的脑袋,另一个才能活。
小小的王传灯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哀求下,饮泣着走向了父亲。
母亲从小待他极好,他舍不得母亲。
父亲的腿断了一条,太痛苦了。
选择父亲的理由,王传灯记得格外清楚,但具体怎样砍下人头,怎样起手,怎样挥刀,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妖物们被这样的哄得心情大悦,一哄而散,把王传灯丢给了他爱夫如命的母亲。
在那之后,王传灯同样不记得被母亲打了多少记耳光,他只觉得母亲很累,他要安慰母亲,可是他每次靠近母亲,都会被她尖叫着厮打推搡一番。
当沈伐石到来时,王传灯心里的灯火陡然亮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来,指着母亲,嘴唇抖索,但对面的女人却青白着一张脸,重复道:“逆子。”
沈伐石把人翻过面来,王传灯就看到,女人的手腕已经被石头划了一道孩子嘴巴大小的口,她全身的血都流光了。
就在王传灯充满希望地注视着母亲的时候,母亲对自己弑父的儿子施加了严酷的报复。
女人最后的话是:“逆子。”
王传灯前十年的人生,得到的最终评价,是“逆子”。
跟了沈伐石后,他是“疯子”,是“灯爷”,是“火灵根不世出的奇才”,是“那个拿了镰刀就发狂”的怪胎。
哪一种都是他,又或许哪一种都不是他。
沈伐石在王传灯身边坐下,平淡地打开话题:“若是鬼车到来,你守在他身边,务必寸步不离。”
王传灯侧过脸,他天生眉目就柔和得过分,甚至后天的嗜血都没能夺去这份老天爷的赏赐:“是。”
王传灯又补充道:“总督,夫人的裤子好看吗。”
沈伐石:“……”
他突然又觉得王传灯面目可憎且欠抽起来。
王传灯:“总督,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
沈伐石和王传灯相处日久,哪怕眨一下眼皮就能懂对方想要说什么:“你从隔壁问出什么来了?”
王传灯在不耍流氓不砍人时,面相相当和蔼可亲,是邻家大爷大妈最放心的那种长相,因此在向陌生人问询诸项事宜时,派他前往,可谓无往而不利。
王传灯:“隔壁的夫人姓罗,娘家姓李,闺名没打听到,但我与她攀谈时,她家的管家娘子出来说,‘柔夫人刚才发了梦魇’。”
据许泰所言,这位罗夫人乃是罗员外的续弦之妻,罗员外年事已高,在男女之事上已丧失追求,家里仅有的妾侍在其死后就被塞了一笔钱送出了门,这位能够格称得上一句“柔夫人”的,应该就是她口口声声所唤的“家姐”。
王传灯:“我向他打听总督夫人之事,她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她们姐妹俩愚蠢,救了条毒蛇,害了她姐姐性命。”
说到这里,王传灯在客观描述外添加了一句自己的感慨:“若说招蜂引蝶,我是服气总督夫人的。”
沈伐石不语,片刻之后发问:“他来到沂州城,是在八年前的年初,还是在年尾?”
“八年”是个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时间概念,从年初到年尾,中间整整隔了一年,其余的363天,一切皆有可能。
王传灯顿了顿。
他在斟酌自己的答案究竟会不会对沈伐石的精神产生冲击:“是在年中,夏天。”
沈伐石霍然立起,神色剧变:“不可能!”
关于季三昧,沈伐石的脑中有着一条时间线,清晰完整,条分缕析。
季三昧八岁,二人初次在烛阴主城门口相逢。
锦鲤好逑_35
季三昧十一岁到十五岁,前往泷冈为内应,挑拨离间,左右逢源,将泷冈数个世家的肮脏一面挑到明处,引起各家不合,内部纷争顿起,烛阴趁机从外击破泷冈,归收泷冈土地,和咬得一地鸡毛的诸位世家
季三昧十五岁回归烛阴,因为在泷冈一役中表现突出,成为烛阴城中最年少的勋贵。
季三昧十八岁生辰,大醉,与同样醉眼朦胧的自己翻云覆雨,道破心意。
季三昧十八岁半时,云羊内部出现妖族奸细,蛊惑人心,致使多名家主为求修炼精进,改修邪道,又派兵进攻,想要夺取毗邻的大陆烛阴。沈伐石离开烛阴,率部把守关隘临亭,一战,近一年未归。
季三昧十九岁时,为烛阴撰写《讨云羊檄文》,文采卓然,字字沥血,引起无数修士响应,云羊妖修忌惮他的影响力,派人混入烛阴下毒。
同样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季三昧中毒辞世。
在三月之后,沈伐石在胶着的消耗战中,终于突破了修炼的桎梏,将同样精疲力竭的云羊妖修打溃,他打马返回烛阴城,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季三昧的骨头。
沈伐石记得很清楚,自己再度回到烛阴城,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是八年前的三月。
而王传灯带回的消息却是,在八年前的夏日,活的季三昧,出现在了云羊境内的沂州。
但是,王传灯还不止带回了这个消息。
他望着沈伐石,平静道:“那位罗夫人说,八年前,总督夫人来到沂州时,已经盲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520什么的……吃我玻璃渣!
温馨提示,本文【没有大段回忆杀】。
有很多和三妹上辈子相关的信息片段会出现,最后会拼凑出一个真相。
大家就当是做拼图吧~
☆、螽斯(九)
“……不可能。”
沈伐石的一颗心向中间紧缩了起来,两肘发力夹在腰间呈防御状,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青。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罗夫人说,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正因为此,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王传灯便道:“总督,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季三昧十五岁,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季三昧更长开了些,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指掌覆盖其上,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锦鲤好逑_36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我是一栋小房子。
锦鲤好逑_37
法师:……那我可就进去了。
☆、第21章 螽斯(十)
季三昧霍然睁开眼睛,披起衣裳赤足下地,推开大门,径直越过了沈伐石,匆匆踏入院落中,单手撑住长安的肩膀询问情况,似乎与他在私下里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流:“怎么样了?”
长安点点头:“桃花小姐姐好像很讨老人家的喜欢,老人家答应帮我们了。”
季三昧的小褂是匆匆披上的,他随手从中间捡了颗扣子扣上,转头笑道:“师父,走吧。我……”
一句话被他生生咬断在了嘴里。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踮起脚尖,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像是透明的树脂,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他们二人若要**,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锦鲤好逑_38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自毁气质,是为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筹码的疯子,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从牙关里硬生生绷了一个字出来:“你——”
他刚开了个头,数十声惨烈的女人尖嚎声就在几人头上同时炸响,尖锐得像是用利爪抓挠钢铁,炸得人的头皮瑟瑟发麻。
季三昧仰头看去,陡然变色——
五只,十只,十数只,数十只生着人脸的姑获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双翼漆黑,体大如斗,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硕大的灯笼。
她们在空中上下飞旋,嘶吼不已,从她们的喙钩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额头上。
……等等,缠住许家员外儿子的,究竟有几只鬼车?!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以后不允许你再伤害自己!
三妹:……那每次我坐上来自己动的时候算不算伤害自己?
☆、第22章 螽斯(十一)
季三昧脱口大骂了一句, 甫一转头就发现许泰已经被这遮天蔽日的鬼车阵吓得背过了气,老管家托了老眼昏花的福, 竭尽全力也看不清那漫天的绿眼睛究竟是哪家放出的孔明灯, 只抱着许泰, 惶惶不解地左右张望。
鸟羽迅速织成了一块浮凸不平的天幕,将一切光源隔绝在外, 挟裹着浓重的腥气,聒噪地直扑而下,刺耳的神号鬼泣形成了螺旋状,硬挺挺地往人的脑子里钻, 誓要将人钻出一个贯穿的洞眼,好从中榨出新鲜的脑浆来。
在此起彼伏的嘶喊和悲鸣中, 许家的那位香饽饽反倒不哭了。
他被镇住了。
王传灯的丈八火镰早就从掌心印中脱胎而出, 他四周金气漫溢, 腾腾而起,火气暴涨, 红星大盛, 镰刃上一道火舌舔过,在空气中留下澄金色的残影。王传灯让火镰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弧圈, 正欲乘气而上,一样东西突然从他头顶坠落, 恰好砸在他脚边。
异物砸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装满隔夜菜汤的透明袋子炸了开来。
地上的东西,赫然是一只腐烂的人臂!
人臂跌摔成了一片肉酱, 骨是骨肉是肉地分散开来,外带摔出一股埋藏日久的发酵臭味,老管家也终于在这恶臭的刺激下,一口痰咯在喉头,厥了过去。
这根人臂仿佛是投入平静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很快,伴随着漫天肆虐的羽翅扑棱声,异物的下坠声纷至沓来,恶臭围绕着整个许宅炸了开来。
季三昧被味道熏得踉跄几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根本看不清沈伐石在哪里,只记得自己抬头看到姑获鸟阵时,沈伐石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季三昧所知,鬼车从不结伴行动,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几十只鬼车抓捕同一个对象的情况。
他白天特意去抱了那孩子,已经确定他和自己不同,绝非什么特异灵根的持有者。
除了体寒得有点瘆人外,他和一般的孩子似乎没什么不……
思及此,季三昧的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沙沙的怪音,像是蜈蚣一类的肢节动物用足肢摩擦地面时的响动。
锦鲤好逑_39
这种恶心感不亚于从脚背上爬过一条蛇,令季三昧的后颈炸开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对于危险向来敏感,一个翻身挪离原位,再一回头,一双绿灯笼就从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横掠而过,尖锐的钩喙把空气从中解剖开来,发出一阵可怖的切割声。
——如果自己刚才杵在原地,恐怕现在已经被拦腰叨成两截了。
他惊魂未定,正欲起身,突然听得从背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三昧,来娘亲这里。”
季三昧僵住了,缓缓回过了头去。
一只生着女人面的姑获鸟蹲在自己身后,距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她浑浊的眼角缓缓一挤,流出了不明的物质,浓密羽毛覆盖下的人脸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尝试把五官进行一次复杂的移位洗牌。
季三昧看不清她的脸,便朝前迈了一步。
尖细的女声带着逼人的热腥气席卷而来,炽热地舔上了他的脸颊:“我儿乖乖,我儿乖乖——”
季三昧愣住了。
他听得出来,女人在唱歌。
她的声音虽然尖而干,但极力保持着柔暖与轻和,她望着季三昧的目光里带有着无限的痴爱,不知道是出于母爱,还是出于食欲,亦或是两者皆有。
季三昧试探着问:“你是我的母亲吗?”
鸟羽窸窸窣窣地从怪物身上褪下,幻化成纤细动人的女子形体。然而天色如墨,光源稀薄,季三昧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鼓励和温柔的光芒,像是一穹漂亮的水草,让人往里踏一步就要溺进去。
季三昧的语气有了动摇,他追问:“……母亲,你爱我吗?”
面前的女人向他温柔地展开了双臂,指尖上还沾着腐坏的肉脍。
季三昧伸出一只手,缓步向她走去。
即使他的手掌被女人尖锐的指甲刺了个对穿时,他亦是无知无觉,仿佛陶醉在一场充满温情的迷梦中。
女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慈祥的面纱,但是片刻过后,这张面纱便发生了奇异的形变,咯咯的痰响从女人的檀口中争先恐后地挤出,她皮肤下的关节更是发了疯似的痉/挛抽搐起来。
季三昧抬起头来,一片燃烧着的繁复咒纹在他左眼眼珠里熊熊燃烧。
他问:“母亲,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我的血肉呢。”
孩子依恋的不是母亲,他们更多依恋的是一种脉脉的温情,而“母亲”这个角色,恰好是无尽温情的源头。
这只鬼车大概是在刚才自己同沈伐石说话时,偷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趁机跳出来,想要迷惑自己,将自己拐走。
很可惜,季三昧的这根关于母爱的弦天生就是失敏的。
妄图冒充他母亲的鬼车在他脚下疯狂地打滚、呻/吟、嘶鸣,季三昧的血美味且有毒,加诸在他血液中的咒印,正在这女人体内兴风作浪。
季三昧的掌心汩汩向外冒着血,他也不甚在乎,把手掌在衣襟上随意抹了抹。
他说:“对不起,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叫过我三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没有给我唱过歌。”
在季三昧的记忆里,母亲江瓷人如其名,是一具美丽且冰冷的瓷器,在她自尽前,豳岐第一美人的称号是属于她的。
不管是才还是貌,这个称号她都当之无愧。
偏偏她嫁给了父亲季长典,一个除了容貌和家世外没有哪里能和她相配的人。父亲嗜酒,胆小,敏感,不理俗事,花钱如流水,脑中永远混沌,一本糊涂账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等着母亲去把其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
即使豳岐是个蕞尔小国,身为国主的父亲要处理的杂务也绝不会少,这些事情从大到小,均由母亲代劳。
父亲从来不知道何谓责任感,而母亲又太有责任感。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季三昧就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母亲是什么。
这是两个叫人疑惑的称谓,和阿猫阿狗没有任何区别。
母亲没有为他唱过一首歌,没有喂他吃过一口饭,小时候,他只会安安静静地趴伏在母亲的桌案前,翻着那些繁缛难懂的文字,为母亲把各类条陈分门别类。到现在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宫室里冷涎香的味道,却不记得母亲曾对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在季三昧四岁时,母亲在批阅条陈的条案上娩出了弟弟季六尘,彼时,父亲从肉朋酒友那里得来了一坛名酒“刘伶醉”,狂饮滥觞,卧床大醉。
……什么是家人呢?什么是怀抱呢?什么是温暖呢?
在季六尘出生前,这些东西于季三昧而言还不如白纸黑字来得有趣。
因而,季六尘对季三昧来说意义重大,这只小小的粉嫩肉团子,教会了季三昧什么是“家人”。他记得自己照顾六尘的每一个细节,换尿布,喂牛乳,洗衣裳,做肚兜,凡此种种,现在还清晰地刻在他脑中。
但是,季三昧却想不起来豳岐是怎样被烛阴吞灭的,好像是在转世的过程中,这段记忆被某只怪物作为代价吞吃掉了。
关于那一日,他只能记得泼天的煌煌光芒交织在豳岐上空,记得澎湃的法力网收紧、压下,记得豳岐修士们的惨叫,记得父亲含着血丝的泪眼,以及母亲站在茹水江畔边,身体前倾,把自己横着抛入江滔滔水里的决绝模样。
母亲在季三昧的心里,从头到尾都是人如其名,是一件瓷器,美丽而毫无安全感,她从数千度的瓷窑里被炼出,宁为灰烬,不为尘土,干脆利落地把一切尘世的牵绊单方面割断,不留任何一丝余地。
季三昧从来不曾痛恨过她,他只愿自己不要变成她。
但是人间事往往事与愿违,这一点,不管是对自己而言,还是对这些鬼车而言,都是如此。
鬼车,又名姑获鸟,皆是孕女丧命后所化,满心爱意在腔子里膨胀、发酵,最后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演变成恨,嫉妒与掠夺。她们喜欢别人的孩子,等处心积虑地抢到手后,又会当做食物吃掉,周而复始。她们爱上的孩子,无一例外会变成她们的盘中餐。
季三昧则相反,他从小不曾被亲人善待,所以自然而然地学不会善待自己。想来想去,季三昧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的确越来越像母亲。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叹了一声,正欲退开,突然见那女子重新生出了一身锋利如倒钩的鸟羽,她俯下身去,用尖喙叼住了吸收了季三昧血肉的一侧翅膀,不等季三昧的血彻底汇入她的血脉中,便狠狠将那一面翅膀从自己身体上撕下!
季三昧短暂地愣了愣,毫不耽搁,撒腿就跑。
缺了一面翅膀的鬼车愤怒地仰起长如蛇颈的脖子,面对着天空,发出了一连串意味难辨的嘹亮“咯咯”声!
季三昧即使不通鸟语,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刚才他拒绝求援,不过是想额外活捉一只鬼车,弄清她们一心牵恋许家小儿的缘由,现在的情况可不容他再乐观下去。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到远方有火镰的光芒闪耀,那是王传灯,在他旁边的应该是长安,他的双手化为细长的梧桐枝叶,密密织就了一片保护网,牢牢护卫着晕厥过去的老管家和许泰,看情况他们都无法分神来营救自己。
锦鲤好逑_40
于是他果断地仰起头来,大声喊:“师父!!”
他也不管这一嗓子是否暴露了他的所在,他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待着沈伐石到来。
若说他季三昧这辈子最信谁,除了自己,也只剩一个沈伐石了。
喊完一声,季三昧便双腿生根地站在原地,闭着眼睛一字字读秒。
三,五,七,九……
数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季三昧的头顶又传来了密集的、叫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紧接着就是重物下落后沉甸甸地破开空气的哑响。
那呼啸的落速之快,只够让季三昧判断出来这绝对不是任何一部分人体器官下坠时能发出的动静。
她们为了报复季三昧,竟然从附近衔来了几块斗大的巨石,朝着他的脑袋直丢而下!
季三昧一咬牙,脚跟一动,闪身想躲,却被一片从侧边闪出的阴影猛然撞倒,压在了身下。
沈伐石的目光在一片黑暗里生着一层薄火,数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和横出的臂膊上,刹那粉碎成块,灰头土脸地从他背后滚落下地。
季三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的身下,用心看着沈伐石的脸。
沈伐石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发抖的唇角将他的内心出卖得彻彻底底:“你跑哪里去了?”
季三昧仍看着他。
沈伐石:“你不知道情况危险吗,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沈伐石:“今后不准你再乱跑。”
沈伐石:“你要是再敢离开我片刻,我会把你锁起来。”
闻言,季三昧突地一挺腰,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际,脚尖一翘,脚背一勾,膝盖用力,反把沈伐石压倒,骑在了他身上。
原本铁打石铸似的沈伐石被这人一缠,严肃的脸顿时就绷不住了。
他踌躇一番,实在是舍不得把人往下推,生怕季三昧一个心血来潮又拿自己的命来赌,他只能轻轻推了推季三昧的胳膊:“不许混闹,下去。”
季三昧有恃无恐地用腿夹紧了他的腰身,细白的脖子压了下来,和沈伐石交了颈。
他听到这只妖精在自己耳边呢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在这儿,还不快把我锁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第一更~
☆、第23章 螽斯(十二)
混乱的一夜过去, 季三昧一行人从许家宅院外拖回了昏厥的许泰跟老管家,斩获到的, 除了“许家小公子是个香饽饽”这个已知信息外, 就只有一只鬼车强行撕下的翅膀。
他们最初抓获的那只鬼车, 早在他们各自受困时就被解救了出来——
数十只鸟喙齐齐叨住了槐树的枝叶,向几十个方向同时拉紧, 槐树毕竟不是铜筋铁骨,架不住这样的车裂之刑,原本缠紧的枝叶刹那间四分五裂。
一群鬼车合力托着那只失了半边翅膀的鬼车,黑鸦鸦地扬长而去。
醒来的许泰仍是心有余悸, 躲在盥洗室里恨不得把一身皮也搓破,好洗刷掉浓腥难闻的尸臭气。不过好在事主倒是安心, 季三昧去看了好几眼, 小家伙估计是嚎累了, 攥着拳头睡得呼呼的。
许泰这下是彻底不肯放季三昧他们走了。
以往他哪里敢靠近了细细地去看在他家门前作妖的鬼怪,远远看上一眼心肝脾肺肾都要连着颤三颤, 他如何能想得到, 每夜造访他许家大门的,竟然不是同一只妖怪。
季三昧等人拿人钱财, 自然得□□,王传灯刚刚结束战斗就径直离开, 查找她们投下的腐骨人肉出自何地,沈伐石则把季三昧丢给了长安,要长安尽快为他医治伤势。
长安捧着季三昧穿了个孔的手掌, 轻轻上面吹气:“疼不疼?”
季三昧满无所谓地用另一只手掐着烟枪,哐哐地往台阶上敲烟灰:“还行。”
长安俯下身来,往他的伤口上吹了吹气,又将唇瓣合了上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季三昧的伤口刚被长安用树脂涂抹了一番,敏感得很,被这么一碰,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气。
长安吓了一跳:“疼吗?”
季三昧无所谓地蹭了蹭手背:“痒。……师兄,你这是跟谁学的?”
长安这种三岁的小树苗苗绝不会无师自通学这种玩意儿,但愿不是他在私下里偷偷翻了自己那些伪装成佛经的春宫图。
既然小师弟问了,长安自然是据实以答:“我是听灯爷说的,要哄人,香一口就好了。香了一口之后,他们不仅不会怕痛,还会乖乖把腿张开。”
季三昧:“……”
他觉得王传灯这么一个狗皮倒灶异想天开的人才,自己有必要深交一下。
另一边,狗皮倒灶异想天开的王传灯和沈伐石正在议事。
沈伐石换下了沾满鬼车污血的外衫,换了一件清爽的木兰色僧袍,囫囵披在肩上:“查到腐尸来源了吗?”
王传灯答:“离这里十里地左右有一处乱葬岗,全都是鸟爪印,尸体大概就是从那里刨出来的。真是缺了大德了。”
沈伐石瞄了王传灯一眼,觉得王传灯对鬼车们的评语实在有贼喊捉贼之嫌。
王传灯继续道:“许员外说以前她们也会丢些恶气冲天的东西下来,又是肉酱又是血的,他们分不清这是什么,只觉得恶心,就自行把脏东西收拾干净。”
沈伐石沉吟半晌:“在乱葬岗附近搜过了吗?”
王传灯:“我追着鸟迹大概走出了七八里地,就进了一片深山老林。那里痕迹太多,不知道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沈伐石点了点头:“我同你继续追,三昧和长安留在这里镇守。”
王传灯特暧昧地一笑:“总督,你离得开夫人啊?”
锦鲤好逑_41
沈伐石:“……”
在沈伐石沉默的时候,王传灯就自行篡改了军令:“我同长安继续追,您和总督夫人留在这里镇守。就这么决定了。”
沈伐石冷漠脸:“……嗯。”
王传灯爽朗大笑,扭头就走,等走到门口时,他抬手扶住门框,背对着沈伐石,开口道:“总督,总督夫人回来了。那‘修罗鼎’之事……”
沈伐石正欲系腰带,听他突然提起这一茬事,便知道从昨夜谈话后,这块巨石就一直压在王传灯心口。
他低下头去,道:“我心中有数。”
王传灯心中的巨石轰隆一声撤开了:“当初给你‘修罗鼎’秘诀的何自足本就是妖,他给你这秘诀绝非好意,无非想借机逼你入魔罢了。总督,往昔不可追,及时行乐才是要紧。”
沈伐石沉吟不语,王传灯也不再赘言,回身鞠躬,掩门离去。
沈伐石将衣带松松拢好,自言自语道:“……能见他一面,入魔又有什么不好。”
他推门而出,打算去洗个澡。
院中已是空空落落,他唤了两声季三昧,也没人应一声,沈伐石的神色不对劲了,他把小院的房门一间间推开,却怎么也寻不到季三昧的影子。
沈伐石的脑袋里爆炸了似的疼起来。他快步走出院去,迎面撞见了朱管家:“请问看见季三昧没有?”
老管家摇头,他又一间间屋子搜过去,偌大的许宅里只住了三人,沈伐石见了人就问:“看到季三昧了吗?”
答案都是否。
沈伐石的血液开始沸腾,发出嘶嘶的响动。
他的胸膛其实很窄,窄到只装得下一个季三昧,如果季三昧走了,就会有一只怪物住进去。
他在怪物的咬啮下,稳稳当当却又空空荡荡往前走,徒劳无功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小院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力量指引,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本来想去的盥洗室的门,却发现季三昧就在里面,只不过蜷在墙角里睡着了。
他的手腕被一条铜链扣得死紧,也不知道这东西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锁扣就在浴池旁边,能将浴池风光尽收眼底,颇有季三昧之臭不要脸风范。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还不快把我锁起来。”
长安走后,季三昧闲极无聊,溜溜达达地跑出了院落,从库房里顺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铜链子和铜锁,在池内添了热水,又把自己绑在了盥洗房,只等沈伐石进门来给他一个惊喜,无奈小孩子熬不住夜,一夜未睡的后果在温暖的蒸汽中全面爆发,他就这么垂着脑袋睡了过去,和沈伐石实现了完美的擦身而过。
沈伐石默不吭声地快步走近,一把将小家伙揽入怀里,发疯似的吻他的后颈,湿热疯狂的吻让季三昧闷哼了一声,也没睁开眼睛,只是挺起胯在沈伐石小腹上蹭了一个来回。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从盥洗房被搬回了沈伐石的床上,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双手被细绳捆在身后,形状曼妙的锁骨、未发育成熟的□□、紧窄的胯骨上都打了结,沈伐石执笔在房间另一侧练字。
季三昧动了动,发现沈伐石捆得并不紧,身体活动的余地很大,但季三昧却格外兴奋起来,小腹都开始一抽一抽地发烫。
……沈兄亲手捆的我!
季三昧激动之余,正视了一下现在自己根本硬不起来的事实,沮丧了一会儿,才挣扎着坐起身来:“……师父?”
沈伐石停笔:“醒了?”
季三昧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交叠的绳索。
沈伐石又说:“我说过,你再乱跑,我就把你锁起来。”
季三昧笑眯眯的:“师父捆得不紧。还是心疼我。”
沈伐石笔锋一顿,再也无心写字,索性将笔搁下,迈步走来,从桌上摆放的彩漆雕盘中端起一个小盅:“许员外送来的莲心羮,吃一点。”
季三昧正打算伸手,就被沈伐石挡了回来:“手伤了,别动。张嘴。”
季三昧当然是乖巧地接受了投喂,加了冰块的莲心羹吃到嘴里,季三昧咂了咂嘴:“……很辣。”
沈伐石很是诧异,舀了一勺,送入自己口中。
……哪里辣了?
话未出口,沈伐石就注意到了季三昧意味深长的含笑的小眼神。
他伸出舌头,轻舔了舔唇角。
——他和他用了同一个勺子吃东西。
沈伐石的脸微微泛起了红,低头舀了一调羹,又送到了季三昧唇边:“是有点辣。”
季三昧怔了怔,随即乐不可支起来。
……沈兄的进益倒是很快,竟然学会反**了。
……
长安和王传灯到了那片鸟迹至此绝的深山老林。
找了片较为干爽的空地,王传灯自顾自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册卷轴,信手翻了开来。
长安紧挨着他坐下,想伸个脑袋看看他在看什么,却被他一巴掌推到了旁边去:“小孩子不要看。”
长安“嗯”了一声,就真的不去看了,他就着啁啾的鸟鸣声缓缓地进食用餐,一边吃一边问王传灯:“灯爷,今天我们就不回去了吗。”
王传灯头也不抬:“嗯,今夜不回去了。那些东西肯定藏在这里面,等她们出行,我们再循迹找到她们的老巢。”
王传灯说着,将卷轴又展开了一点,长安无意间一瞄,不觉讶然:“灯爷,你在看什么?”
王传灯一抬头,发现手中的竹刻卷轴无意间露出了标题,长安怕是看到了,所以他也不加隐瞒,答道:“修罗鼎。”
长安:“我昨天晚上听见你和师父吵架,说到了这个。这是什么厉害的秘法吗?”
王传灯答道:“并不。无非是让人在梦里回到过去,再假不过的幻术。”
长安:“回到的……是真实的过去吗?”
锦鲤好逑_42
王传灯粲然一笑:“是真的。不过得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敲开时间壁垒,我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在梦里回到过去,能做什么呢?”长安好奇。
王传灯:“南柯一梦,既然是做梦,当然是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对过去了解不够深的话,贸然回去,梦会被扭曲;扭曲过度,人就会疯掉。”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长安,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你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长安托着腮,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番:“早早地去云羊城,把小师弟买回来。灯爷,你呢?”
王传灯把书合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细细思考了一番:“……我想去找一个人。至少……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24章 螽斯(十三)
当夜, 住在许宅的季三昧、沈伐石和留守在深山老林入口的长安、王传灯,都没有等到鬼车再度现身。
她们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她们乌压压地赶过来, 轰隆隆地碾过许宅, 留下一片狼藉, 又像一片云似的化在了天空里,留下了一团不祥的色彩, 似乎每一片带有阴翳的天空都是她们的化身。
既然人家不肯露面,季三昧也看得很开。
人不过来,我也不过去,持久战, 看谁耗得过谁。
那一夜遮天蔽日壮观不已的鬼车们唬得附近居民心胆俱裂,熬过一夜后, 即使许泰打起精神来四处奔走, 向四邻赔礼道歉, 但大家都表示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搬走的搬走, 去亲戚家借住的借住, 周围立时清净了不少。
但是那位第一次见面就勇猛地泼了长安跟季三昧一身水的罗夫人,竟然在与许家只一墙之隔的情况下, 仍然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坐地生根,绝不离开, □□得一比那啥。
季三昧佩服之余,也不去主动招惹她,询问她当年之事, 只本本分分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日日去哄许家的小孩子,等小祖宗睡下了,就信马由缰地出门闲逛。
沂水呈美人之姿醉倒在青山脚下,其河畔生有一片鲜嫩的莲池,季三昧发现这处胜景后,就把这里作为了日常的休憩之所,常常卧在亭边吞云吐雾,只需翻个身就能摘下一个硕大的莲蓬。他喜欢剥开绵密厚实的棉络,然后剥出一颗颗饱满鲜嫩的莲实,再将莲实丢入一只白瓷碗里。
很快他就攒出了一碗白生生的莲子,他把碗抱在怀里,被莲香气环绕其中,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便从心底萦绕而生。
沈伐石若是发现季三昧不见了踪影,尽管来沂水亭来寻他就是。
他每次踏入亭中,都能看到一碗满满当当的莲实,一地绿意蓬勃的莲壳,一根袅袅冒烟的烟枪,一朵随手掐下的莲花,一片氤氲朦胧的雾气,还有一个沉沉睡去的季三昧。
接下来的三天都是这样的情状,然而,第四天,沈伐石再次来到沂水亭,却发现亭里多了一个秀美乖巧、满头小辫儿的小姑娘,正和季三昧相对而坐,相谈甚欢。
季三昧把她逗得格格作笑,她抱着那碗莲蓬,双眼含光地望着季三昧:“小哥哥,再给我变一次可好?”
季三昧唇角转过一个极媚气的轻笑,食指与中指并立,在小姑娘眼前缓缓扫过,指尖再轻巧地一勾一挑,一朵并蒂莲花便在她眼前绽放开来。
小姑娘的眼里也开出了一朵花来:“真漂亮!”
季三昧给她喂了一颗莲子:“可惜,可惜,这样的花放在阿芸的旁边,就不显得很漂亮了。”
阿芸显然听不懂这么高级的**,可也知道是好话,她捏着碗沿扭捏地笑了起来,两颗稚嫩的虎牙倒是生得和季三昧一模一样,可爱又俏丽:“小哥哥说话真好听。”
季三昧:“对阿芸,好听的话要我说多久都行。”
沈伐石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飞进了一颗弹珠,挣扎蹦跳,来回折腾,磨得他心火沸腾,而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把那个撩三搭四的东西抓回去好生关起来。
阿芸先于季三昧看到了沈伐石,她眨眨眼睛,瞳孔中带出了小河泛波似的清粼细光:“你是谁呀?”
季三昧一扭头,对上沈伐石的目光,脸色竟然变也不变:“师父,这是阿芸。”
沈伐石略略一点头,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阿芸有点怕他,往季三昧身后缩了缩,用沈伐石可以听到的声音跟季三昧咬耳朵:“小哥哥,你师父真是英俊,就是没有头发。”
季三昧顿时放肆大笑起来。
沈伐石郎心似铁,面色如刀,往亭角一坐就跟罗汉下凡似的,阿芸毕竟是个孩子,读不懂人的脸色,也不离开,在一旁和季三昧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时掩着口跟季三昧笑闹:“你坏死了!”
季三昧偶一抬头,发现坐镇在旁的沈伐石的表情极为诡异,不安焦躁、愤怒发狠,百般情绪俱全,可自己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一尊不动如山其徐如林的石雕模样,其形其神标准得让人想点上三炷香。
……季三昧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以前二人在一起厮混时,季三昧常口花花地跟沈伐石讨论哪个过路的姑娘□□肤白貌美,并结合现状,展望未来,分析他们将来各自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无奈沈伐石总是不经逗,往往是季三昧刚说几句就要发火,要么闷不吭声,要么拂袖而去。
不过是来一场口头官司,又不需对人负责,季三昧实在不能理解沈伐石那莫名其妙的坚持是源于什么,不过瞧沈伐石生气又实在好玩,到后来,季三昧甚至会贱嗖嗖地故意提起此事,并以沈伐石七窍生烟的模样为乐。
现在他基本已经确定,沈伐石是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揭破自己身份,但是二人间这份心照不宣,让季三昧觉得欢喜又不安。
欢喜,自然是因为沈兄能懂他的心思。
至于不安,大概是怕即使是自己长大后,也不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白白地期待了这些年,幻想了这些年。
……好在季三昧在精神上取得了胜利:……就算是南柯一梦,好歹在这些年里还能有做梦的机会。
在多少年后,季三昧总算知道,自己这些个胡思乱想,完全是和现实背道而驰的。
而沈伐石更是在经久的探索中,找到了治疗季三昧勾三搭四毛病的良方。
——凡是季三昧在外聊骚被沈伐石发现,沈伐石必然在床笫之间加倍卖力,勾得季三昧欲罢不能、心痒难耐,直到将前戏酝酿到十足十的地步,他便会干脆利落地中断□□,扭头裹起被子便睡。
尽管此招着实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对治疗季三昧的浪荡病来说,却着实是药到病除的妙法。
季三昧与阿芸足足聊了小半日光景,分食了一碗莲子,眼见天色转暗,阿芸终于不得不回家了。
临走时,她恋恋不舍的样子让沈伐石扎眼得紧,丝毫不觉那小女孩的目光有多少次偷偷落在自己身上。
人走了之后,季三昧就衔着烟管凑了过来:“师父,烟丝没了。”
近来重新得回了自己的金玉烟管,季三昧越发抽得肆无忌惮,只把抽烟当饭吃,沈伐石担心长此以往他会生肺病,更担心他当着自己的面抽烟,自己的身体会被他勾出什么异样的反应,便全作自己的怀里根本没揣着个满满当当的烟丝袋,冷脸道:“没有。”
季三昧挑了挑眉,一个翻身大大咧咧地仰躺在了沈伐石的大腿上:“……师父觉得阿芸如何?”
锦鲤好逑_43
沈伐石惜字如金:“挺好。”
季三昧微微皱眉,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她从刚才起一直在跟我聊你。”
沈伐石想,聊我和聊你有何区别。所以他没吭声。
季三昧又道:“她总共看了你三十九眼。”
沈伐石想,你原来一直看着人家,连人家抬了几次头都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咬了咬牙,仍是没吭声。
季三昧:“我看她挺喜欢你的。”
沈伐石什么也不打算想了,他觉得季三昧又犯那信口雌黄的老毛病了,索性继续保持沉默。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一个坐一个躺,彼此都是醋味弥漫地僵持了半天,季三昧终于忍受不住,自觉宽宏大量地退了一步:“师父,你调查许泰的背景,结果如何了?”
季三昧极擅长在沈伐石发怒前夕用正事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对他的套路心知肚明的沈伐石却还是在一瞬间消了火气,也顺手收起了泛酸的心思:“正在查。”
从一开始,季三昧就觉得许泰有些古怪。
他年纪不算轻,但就做官来说,他正当盛年,看起来又脾性随和,待人接物的水准算得上中上乘,既无丁忧,又无恶疾,突然辞官归乡,着实非常人之行。
“我这里有一个传言,师父想听吗?”季三昧躺在沈伐石腿上,仰面欣赏他弧线完美的下巴,在他微微低下头来时,季三昧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逼他低下头来,贴紧他的耳朵,低声喃语道,“有人传言,许泰的妻子不是人。”
许久过后,沈伐石才从耳边渗透的缕缕发烫的热气里剥离出一丝可怖的寒意来:“你听何人所说?”
“我从阿芸那里听来的。”
“她又是如何知晓?”
“我没和你说过吗?”季三昧抓了抓头发,轻笑道,“阿芸姓龙。”
沈伐石蹙眉:“那位给许宅指点风水的姓龙的法师……”
季三昧颔首:“就是她的父亲。”
……果然很符合季三昧的行事风格,交朋友的第一指导宗旨,唯有“有用”二字。
沈伐石问:“她还说了什么?”
一碗莲子,一个下午,这样低廉的代价足够让季三昧敲诈出这小姑娘短暂七年人生的全部内容。
经过精简提炼后,对季三昧来说有用的部分,大概只有百十来个字。
龙芸其父,名为龙飞安,云羊江右人士,十年前携妻迁来此地。
龙飞安名望甚笃,通风水,知降妖,颇受当地人爱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七年前,龙飞按曾重创一位妖邪,并因此由籍籍无名的小卒,变成了沂州一带鼎鼎大名的捉妖师。
龙芸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哥哥,我爹爹八年前斩下了一个妖邪的右臂,一直好好珍藏着。我刚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耳熟,现在想想,好像是同那个妖邪一模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吐魂的第三更_(:зゝ∠)_
☆、第25章 螽斯(十四)
八年前的夏季, 在蝉吟摇曳的沂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季三昧无从得知。但初来这村落, 罗夫人对自己泼下的那盆冷水, 掺杂其中的痛恨绝不是作伪, 更何况,一个深闺女子竟能知晓自己身上朱砂痣的秘密, 此事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这当然有可能是巧合,但不巧的是季三昧向来不信巧合。
在季三昧看来,所谓的巧合,多半是人开的玩笑, 命运可没那么闲,天天等在某处, 好出其不意地吓人一跳。
——自己被沈伐石从奴隶窝里带出, 到觉迷寺中寄居了十数天, 许员外就因爱子被鬼车盯上之事找到了沈伐石,恳请他出山。
——每夜造访许宅的鬼车, 恰好就是在十数天前出现的。
——而更出奇的是, 许员外跟罗夫人,这位上辈子与自己结下不知名之仇的女人, 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还有一位龙法师,疑似在八年前剿杀“妖邪季三昧”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 还砍下了自己的胳膊做收藏,现在他作为一道幽灵幻影,搅合在许员外的屋宅风水之事中, 颇为可疑。
种种可能叠加起来,季三昧自然对那只藏匿在黑暗一隅、悄悄操纵一切的手产生了兴趣。
谁?
什么目的?
在自己和沈伐石相会后,他就将当年之事恰到好处地引入二人之间,这位属耗子的阴谋家究竟想要从自己身上获得些什么?
最后,季三昧把千头万绪的郁结化为了一个烟瘾发作的哈欠。
可能性有一千个,但是季三昧不想把一颗心分成一千份,那样太累,重活一世,他只想给沈伐石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因而面对沈伐石的问题,季三昧答得言简意赅:“别的就没什么了。”
沈伐石用手指缓缓抚着他的额心:“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
季三昧握住口,又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巧的虎牙:“阿芸说,她也是听邻里传言。许员外三年前来到沂州定居,可这三年间,没有一人曾见过许夫人。”
沈伐石微微皱眉:“许泰说过,他夫人身体虚弱,自从产子后更是受不得风,一直在屋内卧病休息。”
季三昧:“产子总需要稳婆吧,我说得可对?”
见沈伐石点头,季三昧继续道:“许泰之子现在刚满半岁。据传半年前,那稳婆被朱管家请到了许家,等接生之后,吃了几杯酒,半夜回家,雪大路滑,在雪窝里一头栽死了。”
沈伐石凝眉。
的确太巧了,三年里没人见过这位许夫人,唯一有可能见过许家夫人的人又立即横死,也难怪会有闲话传出。
锦鲤好逑_44
不过沈伐石仍然对信息的真实性存疑:“阿芸从哪里听说得这么详细?”
“耳濡目染罢。”季三昧一时不抽烟,烟瘾就上了头,蹭在沈伐石大腿上睡眼朦胧,像是只趴窝的小猫崽子,“别忘了龙法师是做什么的。能传到他那里的,不都是这些奇闻异事么?”
聊了一个下午,平白吃了两三口飞醋,又被断了烟,季猫崽是真的困倦了,蹭散了发髻,把脸对着沈伐石的双腿之间一猛子埋了进去,舒服地弓起了腰。
沈伐石捏了捏他的脸颊。小孩子的皮肉柔滑软弹,带有一股说不清的吸附力,让他忍不住又轻掐了一把:“要吃点莲蓬吗?我给你摘。”
“不了。”
季三昧摇摇头,把脸埋得更深,沈伐石立刻发现苗头不对,一把将人抓了出来,却迎面撞见了季三昧的一脸坏笑。
他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沈伐石的双腿之间,笑道:“师父,我不会咬你的。”
他顺势张开了自己的嘴,指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口吻那叫一个天真无邪:“万一伤到师父,我今后可怎么办。”
沈伐石:“……”
季三昧自小染上了烟瘾,迄今满打满算有了十七年烟龄,一旦断绝了烟草,就会“醉烟”,形如醉酒,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常行醉鬼之事,眼下的孟浪情状,沈伐石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
沈伐石还记得,那大约是季三昧十一岁的时候,他实在是见不得季三昧成天抱着根竹烟枪**吸咬,连饭都不吃,索性夺了他的烟枪,严令他不许再沾烟。
彼时的季三昧有了沈伐石的接济,家境不再那般困窘,但把烟草当饭吃的毛病已经落下,死活吃不进几口饭,在断绝烟草一个半时辰后,他就熬不住了,去缠沈伐石,想要回自己的烟枪:“沈兄,给我抽一口吧。”
沈伐石拒绝:“不行。”
季三昧:“沈兄,我困,好难受。”
沈伐石闻言更怒:“小小年纪就成了瘾,今后怎么了得!”
季三昧:“成瘾又如何?”
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惹得沈伐石额角青筋蹦跳:“等你患上肺疾就晓得厉害了!”
季三昧讨了个没趣,不再吭声,但胸中那点**越烧越大,由点及面,把他的手脚都点燃了,他留在沈伐石家里用晚饭,却根本无心进食,满心焦躁地翻弄菜肴,时不时把央求的目光投向沈伐石,一双脚不安地在地面上踏来踏去。
“沈兄,好沈兄,你就给我一口吧。”
沈伐石被他的娇腔勾得有点上火:“不许撒娇,成什么样子。”
季三昧不说话了,他把一碗饭杵成了蜂窝煤,硬是咽不下去半口。
沈伐石心知他这是被烟草伤着了,但小孩子哪里晓得什么叫做分寸和循序渐进,越察觉到烟草的不好,沈伐石越是想要他尽快断绝一切烟草来源,于是沈伐石故意装作熟视无睹的模样,自行夹菜,用餐,直到他发现不对时,季三昧的表情已经很难受了。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外面,搜肠刮肚地把能吐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沈伐石被吓得不轻,急匆匆为他倒来清盐水漱口,谁想到水刚一入口,季三昧就剧烈咳嗽起来,一张美人面被咳得红紫交加,唬得沈伐石心惊胆战,搂着季三昧的腰,想把他抱上自己的床铺,好让他能稍事休息。
可季三昧竟然趁他不备,在他行至床边时突然发难,双腿盘上他的腰身,把他推倒在了床上,自己则踢掉了鞋,骑在了沈伐石身上,将沈伐石的两手向后直压在脑袋两侧:“抓住你了!”
沈伐石被骑得冒了火:“季三昧,给我下去!”
季三昧:“沈兄,你欺负我。你害我这么难受。”
见到季三昧因为反胃而发红的眼睛,沈伐石其实挺心疼的,但还是强撑着不肯认输:“我是为了你好!下去!”
季三昧哼哼冷笑一声,俯下身去,叼住了沈伐石的腰带。
彼时季三昧还没有作死地毁了自己的灵根,是以二人在体力上不相上下,沈伐石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三昧俯身,用牙齿衔住自己的衣带,一点点将它从自己身上抽离。
沈伐石的眼睛睁大了,竭力反抗起来:“不许碰我!”
季三昧仗着臭不要脸的身高差和身体柔韧度,叼走了沈伐石的衣带,得意一笑:“嘿嘿。”
看着口里衔带、似有醉态的季三昧,沈伐石羞得满脸通红:“还给我!”
季三昧含着腰带,含糊不清地:“沈兄,把烟枪交出来,你定然藏在身上了。”
说完,他就身体力行地四处寻找起来,在沈伐石身上肆意乱蹭,半晌之后,他才在沈伐石越发走调的喘息中发觉了一丝异常:“……沈兄,你好烫。”
沈伐石恼羞成怒且手足无措:“你……你快些下去!”
季三昧不依不饶:“……沈兄,还给我。”
沈伐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屈膝抵住了季三昧的腹部,圈住季三昧的肩膀,恶狠狠的一个翻身,就把那东西硬挺挺地戳进了季三昧的两腿之间去:“季!三!昧!”
季三昧夹了夹腿,又软了下来:“沈兄,你给我一口好不好,求你了。”
沈伐石一低头,看到自己意外膨胀起来的下/身,一时间困惑又气恼,竟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来——塞进季三昧嘴里算了。
谁想季三昧循着他目光看去,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眼睛一亮,身体灵活地一挣一滑,就溜到了沈伐石身下,托着沈伐石的腰,把他推了开来。
隔着一层裤子,沈伐石感受到了难耐的舔舐感,瞳孔骤然放大。
那又温又热的小舌头正正好戳在了马眼上,沈伐石是第一次,什么也不懂,又敏感得很,一下子就泄了身。
季三昧:“咦,烟枪好烫。”
双腿间的粘腻让沈伐石连死的心都有了,手上也再不留情,将季三昧一把推倒:“季三昧!你再怎么上瘾也不该……不该……”
季三昧迷茫地爬起身来,睁着一双眼睛,颇不服气道:“你为什么要我戒烟瘾?我迷恋沈兄,也成了瘾,沈兄怎么不要我戒掉你?”
沈伐石:“……”
陡然听了季三昧的暧昧言语,沈伐石的心活生生给搅成了一锅浆糊,他胡乱把藏起的烟枪翻了出来,燃起一袋,塞进了季三昧嘴里。
小东西终于老实了,霸占了沈伐石的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徒留沈伐石在门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坐了一夜。
季三昧第二天醒过来,就完全忘了前一天的事,口称自己早早睡下了,怎么可能发疯,沈伐石又拉不下脸来问他上瘾不上瘾的事情,只好不甘地作罢。
时间回到现在,沂水亭中,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拥入怀里,迈步朝许宅走去。
这次,沈伐石可不会允许季三昧像之前那样混闹。
不是因为沈伐石不想,而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
锦鲤好逑_45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走得步伐稳健一往无前,就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张躲在树后悄悄窥伺着的脸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烟瘾再犯就让你吸这个。
三妹:……唔~这个烟还好啊,就是有点烫嘴。
☆、第26章 螽斯(十五)
罗李氏, 也即罗家夫人李环,盯着季三昧已有好几日光景了。
他在那四个怪人中年纪最小, 也最爱独自行动, 常孤身一人在沂水亭里剥莲蓬、赏山水, 并试图把自己化入美景之中,十足是个安静漂亮的孩子, 他只会在面对那位沈姓法师时摆出一副爱娇腻人的样子,其他时候,他仿佛和这个世界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易料理和哄骗的。
李环默默观察了他数日, 终于选择在某个夕阳近黄昏的时分,踏入了沂水亭内。
季三昧临水而照, 神色自若, 李环走近几步, 才彻底看清季三昧样貌,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
那日她提桶怒泼“季三昧”时, 血气沸腾, 根本没注意到被她殃及的池鱼相貌几何。现在静下心来,靠近细看, 李环发现他着实是个天资目美、恼人情思的小孩儿,让人禁不住去想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一副长相。
季三昧似乎察觉有人前来, 扭头一望,即刻从地上爬起身来,恭敬地施下一礼:“夫人好。”
小孩子乖巧懂事、一板一眼的情状总是格外惹人怜爱, 李环嫁与罗员外时,罗员外已是花甲之年,自然不可能再得一子半女,所以她看到季三昧这般守礼恭谨,心中就额外生了几分温柔:“荷香招虫,你要小心蚊虫叮咬。”
季三昧笑笑,撸起了袖子,李环嗅到了一丝清爽的香气。
季三昧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亲手为我荼了防虫的药水,不妨事的。”
李环为他天真的笑颜所感染,唇角也勾起了一点弧度:“那日我提水乱泼,是不是吓到你了?”
季三昧摇了摇头,诚恳道:“若夫人真的对长安哥哥恨入骨髓,不会只拿水来泼,会直接拿刀来的。”
李环笑了,这孩子倒是耿直有趣得很。
“你那位长安哥哥……”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前是做什么的,你晓得吗?”
那天,李环先后遭遇了彬彬有礼耍流氓的王传灯和哭闹搅局的季三昧,把她给忽悠瘸了,自觉是认错了人,可她回了宅院,几番斟酌,觉得不可能认错,想隔日再去寻那位叫做“长安”的小哥问个究竟,鬼车却偏偏在夜间大闹了许家宅邸,她第二日再去拜访时,许员外告知她,长安法师和另一位法师去追寻鬼车的踪迹了,不知何时方归。
无法,李环只好将视线停留在了季三昧身上。
为防季三昧听不懂自己的问题,她又在言语中强调了一句:“……八年前。”
季三昧大方地将自己剥好的莲子分给了李环一把,言笑晏晏:“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不等李环失望,他就继续道:“但是长安师兄跟我讲过好多故事,我也不晓得您说的‘八年前’是哪一个故事呢。”
李环刚刚产生了跌入深谷的绝望感,又接住了季三昧抛来的救命绳索,心里一阵激动,正欲把八年前的事端娓娓道来,季三昧却打断了他,口吻温和,眼神澄澈:“夫人为何不去问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知道更多呢。”
李环咽喉轻滚几下,一张檀口里衔着无穷无尽的愤怒、无奈、悲痛,再度张口时,她把这些情绪统统强行吞咽进肚,但是语音里仍带着一丝不甘的怨气:“问他是没有用的。他与季三昧是一窝沆瀣的蛇鼠!”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季三昧果然如她所料,露出了受惊和疑惑的小表情,叼住了下唇,蓬松乌黑的额发垂落下来,将他的瞳仁衬托得愈加纯净:“夫人……”
李环脾气本就泼辣,对季三昧的怨气又经年累月地被她闷在体内,像是一块豆腐,暗自发酵,生出一朵朵**的蘑菇状霉菌,现如今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口,即使知道是错,她又如何能收得住。
八年前的沂州城还未具备城市的雏形,此地名唤沂水村,人杰地灵,却有些与世隔绝。
在一个将水汽全部蒸烤殆尽的夏日正午,螽斯伏在发蔫的草丛间,斯文秀气地叫唤着,还未出嫁的李环和姐姐李柔采桑归来,准备用这一垛桑叶喂饱那些长势正好的肥胖夏蚕。
就在此时,田埂那头奔来了一道身影,身影被烈日灼烤出层层暗色的重影,似乎在燃烧,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救……救命!两位姑娘……救命!”
李环和李柔面面相觑,姐姐见来人是个孤身男子,怕惹闲话,踟蹰不前,李环却没那么多顾忌,弃了筐就大步走去,行至田埂另一头,饶是她早就有所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一个缥色衣裳的青年倒在埂边,双眼蒙着白布,两团猩红色从布内沁出,仿佛有两穹深渊埋伏其中。
青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仰起了头来,牵出了一个笑容来:“……有烟吗?”
李柔李环姐妹把青年带回了家中,给了他一把烟草,给了水擦洗净身,又找来了贴身的衣服,给了他饭和药。
而在李环不知道的地方,李柔把自己的心也给了他。
青年名为季三昧,还未摘下眼上白布时,露出的半张脸俊美无俦,已经叫人心头打鼓,等到一除下白布,擦去眼角的污血和积垢之后,姐妹两人都呆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季三昧靠在软榻上笑问:“我好看吗?”
此人的舌头利害至极,三言两语就融入了姐妹两人之间,但在她们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时,他的嘴就自动自发地上了一把锁,只会视情况释放出只言片语。
李柔问他为何流落至此,他答:“我来寻人。”
李柔问他所寻何人,他答:“他已经走了。”
李柔问他为何不跟过去,他答:“没力气,跟不过去了。”
李柔问他家在何方,要不要送一封信给他的家人,他答:“不必了。”
李柔问他眼睛出了什么事,他答:“没办法,它自己瞎了。”
李环觉得此人甚是没谱,怀疑他是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几个月前,临亭那边的战事才停,云羊正在四处围剿妖道,妖物四处流窜,横行无忌,谁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
但李柔却坚持收留了他。
季三昧在床上躺了两日,精神好了些,拜托李柔带他出去走走,李柔拗不过他,便带着他去沂水放舟摇橹,季三昧在船头坐乏了,摸到了李柔身边,说自己有些技痒,想摇一摇橹试试看。
李柔依他所言,把船桨给他,本来不指望他一个盲眼人能将船划出去,没想到季三昧竟划得有模有样,但没摇两下,他就开始出虚汗,掌心也湿成了一团。
李柔自然站起,准备接过他手里的船桨,季三昧却一个托举,将一只舟形摇橹举过了水面。
……桨头上静静卧着一朵荷花。
锦鲤好逑_46
季三昧闻香知雅意,顺势借花献佛,托来了一桨荷香,放在了李柔面前:“多谢姑娘照拂之恩。”
那时候,李环看到李柔的脸,就意识到,姐姐完了。
自从临亭之战后,沂水村四周就多有妖邪出没,惹得人心惶惶。就在季三昧来到此地三日后,一只狼妖趁着夜色摸进了沂水村。
当外面的哭骂声和狼嗥声响成一片时,李环和李柔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被褥躲到了季三昧的房间,季三昧却很平静,盖着被子,空洞的双眼看向满月悬挂的窗外:“不必忧心,它只要一沾血就会死。”
李柔怕得不敢抬头,只把季三昧的话当安慰话听,可李环却亲眼看到,季三昧的脸颊上浮动起密密麻麻的朱砂色符箓,可符箓出现却只有一瞬之速,等李环再眨眼时,符箓已然彻底消失。
是夜,狼妖抓了一个小孩,咬破了他的手指,随即倒地抽搐,一命呜呼。
狼妖是靠吸血为生,沾了血竟然会横死当场,简直是闻所未闻。
从狼妖死去那天起,李环对季三昧的戒心就更重了,可李柔并不这样想,她将季三昧的“言灵”之能广而告之,不消数日,季三昧便变成了村人们的护身符和救世主。
世道太乱,天道混沌,能多出这样一个法力高强的修士护佑村落平安,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是季三昧的身体很衰弱,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来此地借住一月有余,前半个月还能勉强支撑着下地走走,后半个月低烧转高烧,高烧转低烧,醒醒睡睡,情况极不稳定。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前前后后出手了七次,将来侵扰沂水的妖邪一应咒杀。
他没有什么花哨的本事和泼天的灵压,只需轻描淡写地动动嘴皮子,一切就能解决,沂村人不敢怠慢,集资为季三昧另辟了一处住所,伺候他抓药、用餐,将他奉若神明。
然而,神明却欺骗了他们。
原先在本地籍籍无名的法师龙飞安,有一女,名为龙英,和季三昧关系极好,时常来和季三昧玩闹。
某日,龙英又去寻季三昧,却再也没有回来。
龙飞安心急如焚,前去寻找,季三昧否认今日曾见过龙英,但龙英的发带却在季三昧枕下被发现。
龙飞安逼问季三昧不得,归家之后,细细梳理了这些日子来的蹊跷古怪,发现季三昧竟正在实施生人活祭之法!
生人活祭是上古逆天妖术,需童子纯阴之体、七枚妖核、再加上一个痴心之人的魂魄,这三样东西,足以使得一个修道之人法力大涨!
龙飞安将此法告知村人,李柔听说后,心中隐隐生出不安,迅速返家,发现家姐李柔躺卧在床上,脉息微弱,脸色煞白,无论怎么呼唤也无法醒来,竟已是魂魄尽失之相。
村人们闯入季三昧家中翻找,找出了一只女童鞋履。
这下证据确凿,季三昧不认也不可能了。
众怒难犯,沂水村村民试图将季三昧绑起,想要问个究竟,季三昧却不肯就范:那些绳索统统缠上了来绑他的村民;本来要烧死他的火把漂浮在季三昧身周,亮起一片可怖的光圈。
亏得龙飞安从后偷袭,一剑斩去季三昧右臂,季三昧受此重创,落荒而逃,沂水村也终于赶跑了这个妖邪。
可龙英再也没有回来,李柔的魂魄现今也不知飘荡在何处。
这故事听来着实动人曲折,李环作为当事之人,时隔多年,再次咀嚼起这个故事来,语气中仍带着穿心彻骨的剧痛:“我和家姐的确是愚蠢,竟不知当日救回来的是一条毒蛇!”
季三昧很安静地听完了李环的故事,不问其他,只关心一个古怪的问题:“那天,你们第一次遇见季三昧时,发声向你们求助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李环糟糕的面色竟稍稍缓和了一些:“卫汀。据说是季三昧的挚友。”
……卫汀?挚友?我的?
……卫汀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我今天没有出场。
三妹:你不是替我涂了驱虫水吗?
法师:嗯。
三妹:腰上和腿上也要涂~
☆、第27章 螽斯(十六)
对季三昧讲明往事, 李环自认为是交了一份投名状。
这孩子不怯生,却又足够乖巧, 如果能从他这里打听出季三昧的真正去向, 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人……
思及此, 李环急急追问道:“你可曾听你师父……或是那个叫‘长安’的提及过此事吗?”
季三昧并不急于回答,先侧过身去, 分开两页荷叶,露出一只在水面上漂浮的小木桶,木桶里竟藏有数块凿松的碎冰。
季三昧俯身下去,打桶里取出一壶酒和两只杯子来:“夫人, 饮酒吗?”
李环诧异:“你是从何处……”
季三昧顽皮一笑:“想弄就能弄到了。”
不等李环说话,他就自顾自倒了一杯儿递与李环, 澄澈的酒液紧贴杯子内壁缓缓下流, 一线注入, 轻无声息:“说了这么多话,夫人定然渴了, 饮杯酒润润喉罢。”
李环端着酒杯, 一时恍惚,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小孩究竟是乖巧懂事, 还是真正的小人精。
季三昧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与李环碰杯后, 痛快地一饮而尽:“藏酒在荷叶之下,酒染荷香,荷濡酒味, 两者相融,的确是相得益彰。”
李环一怔,眼前孩子说话的情状,竟与八年前的季三昧有几分相似。
为了消弭掉心尖上一丝儿滋生的惶遽,李环端杯,学着季三昧的样子一饮而尽,可直到酒至深喉,李环才觉察到不对。
一股尖锐的腥辣酒气活似一把匕首,直挺挺戳进了她的肺管,又挟裹着清冽的荷香,混入血液,嗡地一声反向撞入李环的脑袋中。
这是上等的烈酒!
然而木已成舟,李环已咽下了大半口烈酒,虽说呛出了小半口,却也无济于事,她眼泪直涌了出来,捂住嘴咳嗽不已,一只手趁势温柔地抚上了她的后背,抚慰着她,口吻温柔得像是从梦境中传来。
他问:“没事吧?”
锦鲤好逑_47
李环心下一阵悲凉和欢喜,昏头昏脑间,竟然以为是故人到来,不管不顾地回身擒住了那只拍抚她后背的手掌:“我没事。我……”
她顿住了。
眼前是季三昧,她的手心中合握着的是季三昧的小小手掌。
李环大窘,想撤回手来,季三昧另一只手却紧紧扣了上来,将李环的指掌合在了自己手中。
季三昧的嗓音平静又安宁,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纯善:“夫人说了个好故事。有头有尾,前后自洽。关于季三昧的去向,我或许还真能帮到夫人……”
李环本因这孩子的莽撞失礼而心中不快,正欲抽手,但听他提起季三昧,她的神色骤然染上了一抹喜色,连抽手都要忘记了:“你……”
季三昧静静发问:“但我有一问。您为何说我师父和季三昧沆瀣一气呢?”
“季三昧一发烧难受,我便随姐姐去照料他。”李环信了季三昧的说辞,对他言无不尽,“他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必提一个叫做‘沈兄’的人。你师父姓沈,身侧又跟着个和季三昧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必就是那位‘沈兄’!”
“可据夫人所说,您对季三昧心存忌惮,不喜其作为,但您又为何会来照料他呢?”
季三昧态度温和,很难让人觉察到他话语下埋藏的锐钩。
李环的意识还在和那一口冲得她头晕眼花的烈酒搏斗:“那是因为……”
季三昧突然打断了她,一直紧绷着的、平滑柔和的唇角弧线终于得以解放,无所顾忌地绽放出一个妖气十足的笑颜:“是因为,夫人喜欢那个卫汀吧?”
李环一颤,目光震惊地看向了季三昧:“你……”
季三昧的手心发力,扣紧了李环的掌心,双眸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声调依旧平和坚定,流水似的清亮声音源源不断地灌入人的脑中:“夫人在讲述之中,似乎一直存在着一个缺位之人。——明明季三昧一开始是有同伴的,你在此后却绝口不提这个人,为什么?这个人不重要吗?季三昧做的坏事里,没有他的份吗?他叫什么名字?卫汀?是吗?”
李环在昏昏然中觉得不妙起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三昧身体前倾,迫近了李环,腔调里慢慢糅合进了一丝戏谑:“夫人,你讨厌季三昧,你觉得他做的事情腌臜,你觉得他勾走了你姐姐的魂魄,但卫汀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才故意把他摘出你的故事之外,可是这样?”
一个个问题砸得李环双眼发晕,她无从招架,心先乱了三分:“卫汀和季三昧没有关系!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处!卫汀的事情和季三昧没有任何关系!”
“有。”季三昧猫捉老鼠似的,信手玩弄着李环这只小老鼠,在她试图逃脱的时候,狠狠压住了她的尾巴:“……夫人,这说明你在撒谎。”
李环在讲述中竭力回避着卫汀的存在,但是,此人又不得不提。
季三昧在姐妹俩面前第一次现身时身体虚弱、双眼已盲,如果李环说季三昧是自己从田埂里跳出来求助的,未免牵强,只好避无可避地对卫汀提上一提。
之后,卫汀便在她的叙述中销声匿迹。
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即此人存在薄弱,作用不大,李环压根儿不把他当根葱,自然不会费心巴力地去记住他,二即李环心中有鬼,有意避讳。
然而,时隔多年,当季三昧问起那随从的名姓时,她仍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证明,卫汀属于第二种情况。
李环负隅顽抗:“我哪里撒谎!”
季三昧却不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而是另开了话题:“我刚刚也问过夫人,夫人既然如此痛恨季三昧,为何只拿水泼他?”
李环在一杯酒和连番问话的刺激下已经忘记了自己来时的初衷:“我……”
“夫人,如果有人敢害我至爱之人,使得他失魂落魄,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你猜我会如何?”
季三昧贴近了李环,望着她的眼睛,唇角勾笑:“……我会把那人千刀万剐,我会把那人捉来,玩够了,玩腻了,再施以‘檀香刑’。……夫人知道什么是檀香刑吗?”
李环喉头发哽,她木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看着一只妖魔渐渐褪去了小孩青涩的外壳,对她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但实际上,季三昧现在的面容相当温和,眉眼间甚至还藏着一点媚人可喜的笑意:“夫人明明和季三昧有如此深仇大恨,却只泼一桶水,这样轻轻揭过,不知道夫人究竟是肚量大,还是知晓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呢?譬如说……”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譬如说,你其实是知道的,季三昧根本就没有做下什么生人活祭的事情。”
李环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季三昧笑笑。
这张惊惶的脸,已经把她出卖得彻彻底底了。
按理说,季三昧真要做下那等恶事,按心情泼辣的李环的性格,不可能只兜头泼一盆水了事,但她的确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桶水来,此举的羞辱性远高于杀伤力,在她本该泼天的仇恨下,显得是那么滑稽可笑。
她想要做的,究竟是羞辱季三昧,还是浇熄那把一直隐藏在自己体内的、恐惧的鬼火?
不等她将自己的手强行抽离开来,季三昧便自行主动撤离了她的身体,提壶斟酒,笑道:“夫人,再来一杯酒压压惊如何?”
李环的肩膀都在发抖:“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压惊!”
季三昧也不欲浪费,替她饮下这杯荷香烈酒:“不需要吗?那夫人真是幸福。但是我听了夫人的讲述,尚有一点疑惑,还请夫人解答——夫人说过,季三昧那时身体虚弱,缠绵病榻,不能成行,需得有人照料,夫人又对卫汀暗自倾心不已,应该是时时处处都陪伴在季三昧附近。……在人祭之事败露之际,卫汀由于和季三昧关系亲厚,他的证言不足为信,而您的姐姐又是受害人,昏迷不醒。因此季三昧究竟做了什么,您该是最有力的人证……”
季三昧直直看向了李环:“敢问夫人,当时您当着众人的面,做了怎样的证词?”
李环面白如纸。
她再也无法承受,摇晃着站起身来:“你是什么人?”
季三昧自言自语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对季三昧抱持有好感,你怀疑他是妖邪,所以后来龙英失踪后,你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你发现姐姐失了魂魄后,便愈加痛恨季三昧——是他害你姐姐变成了痴心之人,被人掳走了魂魄。你想要把他赶走。……你或许还能借机说服卫汀,将你心爱的卫汀留在身边。所以你对众人说,你姐姐的魂魄被妖孽季三昧勾走了,说不定你还说过,你看到季三昧将那个叫龙英的孩子带到了某处,从此之后龙英便消匿了踪迹。……”
这些话都是季三昧用一碗莲子,从龙芸口中撬出的往日密辛。
李环激烈地摇头:“我没有……”
季三昧继续追问:“夫人,你对季三昧有愧吗?”
李环连连退却,神色慌乱:“你是什么人?!”
季三昧很平静:“……如果没有,你又在怕什么呢?”
李环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可怖压力,站起身来,踉跄着落荒而逃。
可她却听到背后传来季三昧含笑的声音:“你逃不掉的。”
话音一落,李环惊惧地发现她竟是寸步难行了。
锦鲤好逑_48
一只泛着猩红色泽的无形钟罩将整个沂水亭笼罩在内,沂水亭与世界割裂了开来,这里是一片孤岛,唯有季三昧和李环二人。
……逃不掉的。
李环徒劳地拍打着流光的钟罩,在确信着实无法逃离后,她瑟缩着肩膀转过了身来——
季三昧的脸颊上流动着殷红的朱砂符箓光芒,浮波荡漾,血色咒纹夺去了他面上的一切乖顺之色,只剩下一派姹丽的妖艳。
李环见到这再熟悉不过的符箓,再也控制不住,抱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季三昧宽松的佛家灰衣被风吹起,宽袍大袖被夏风和虫鸣灌满,猎猎作响:“李环,你在诬陷我之后,只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亭旁草丛里的螽斯突然拖长音调,惨叫一声,鸣声尖锐细长,像是从人的皮肉伤切割了过去。
面对着李环的满面惧色,季三昧收起了面颊上光焰灿烂的符箓,嗓音里含着一股蛊惑人心的空灵气息:“这么多年,夫人对我没有愧疚吗?没有梦到过我回来找你吗?没有哪怕一次……想要以死谢罪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抱玉在怀的群内小剧场】
多年后。
是夜。
三妹和法师兴到浓时,三妹忽然对法师伸出两根手指。
法师意会:嫌我不够?
于是愈加卖力地操弄起来。
第二天三妹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夜只不过让法师把两根灯芯挑掉一根竟会演变成这样惨烈的结果。
☆、第28章 螽斯(十七)
李环的汗和着泪噼啪落地, 细碎的声响像是一柄柄铅锤,敲打着, 啸叫着, 咆哮得她昏眩发狂:“我没有想要害你!是你先害了我姐姐!”
季三昧听着她苍白的辩驳, 反唇相讥:“你亲眼所见吗?”
李环额间暴起了青筋:“有人看到了,小龙英就是在你那里消失的, 不是你又会是谁?!你害我姐姐痴恋于你,你勾了她的魂魄,你偷了小龙英的躯壳,你捉妖也是为了取它们的妖核!你就是个伪善的小人!”
季三昧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现在季三昧做出的任何表情, 都能够刺激起李环的怒火和惧怕,她腮上的咬肌绷起警惕的肉棱, 恨不得把季三昧咬碎, 同时也竭尽全力地把恐惧的呻/吟封存在喉腔里。
季三昧说:“你该感谢我。”
李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季三昧说:“若我一心要做伪善之人, 我绝不会让愚蠢如你的人对我产生半分敌意,你们会把我当菩萨供起来, 会对我顶礼膜拜。”
季三昧继续说:“若我要做人体活祭, 我会造出一个与龙英一模一样的傀儡,渐渐替代她的一切, 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真正的龙英消失了,就连她的父亲也是一样;我会让你的姐姐在某次妖物入侵时被杀死, 在她濒死之际赶到,杀死妖物,抱住她在她的唇上亲上一口——我会让她心甘情愿地把一颗痴心交在我这个凶手手上。”
这话中字字透露着的人渣气息让李环猛然暴起, 举起手掌朝着季三昧脸上狠狠掴下:“你混蛋!”
可她的手生生停顿在了半空,再也无法下降分毫。
季三昧盯着她发抖的手掌,左眼里弥漫的烈烈红光轻巧一闪:“我父母早亡,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再没有人有资格打我。”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李环抡圆了的巴掌竟径直落回到了她自己脸上。
李环傻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红肿起来的手心,嘴唇痛得发抖,半张脸更是麻木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为什么要动手打自己?
是妖术?!季三昧的妖术!!
季三昧太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了,他盘腿坐在地上,再度收敛了法力,将一碗莲子缓缓剥开,剔出其中的莲心,唇角翘着若有若无的讽意:“罗夫人,你这凡事都要赖在别人身上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李环呆滞的双眼,口吻一转,含满了真挚而温和的同情:“你这八年也恨得糊里糊涂吧,当年之事,害你失去了最亲近的姐姐,卫汀也没能留下。你没了亲人,没了爱人,所以你想,没有人去爱,好歹要有个人去恨吧?可你又能去恨谁呢?恨你姐姐,恨卫汀,你能做得到吗?后来,你再一想,季三昧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你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他勾去你姐姐的魂魄,可是大家都说龙英是在他那里失踪的,所以他必须是害你姐姐的人,所以他必须是做生人活祭的妖道,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只缺少一个人去作证,把他的罪名坐实,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
李环满额都悬着苍白的冷汗,一绺绺头发被汗水聚拢起来:“我不是……我没有……”
季三昧:“……所以你勇敢地站了出来,你指证一切都是他做的。你们是季三昧的救命恩人,没有村民会怀疑你们说的话。但是卫汀却一直护着他,你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若是反口,不仅说服不了村民,平不了众怒,卫汀也会对你生出厌恶,所以,你只好把你能想到的脏水全部往季三昧身上泼了过去。”
季三昧不去看颓然的李环,自顾自转变了话题:“这些年,夫人带着失魂了的家姐,恐怕也不好过吧?若有男子要娶你,就必然要养着你的姐姐。”
季三昧:“你以处子之身嫁给了年逾花甲的罗员外,到底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呢?”
季三昧的话音温和,蛊惑的味道却愈来愈重:“李环,你可有憎恨过你的姐姐?她要不是所恋非人,也不会拖累你嫁给一个老头,让你蹉跎了青春年少……”
李环猛然抬起头来,惊慌地看向了季三昧。
季三昧仿佛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撕开了她所有的太平粉饰,把她昙花一现的丑恶念头全部放大了:“没错,你恨透了季三昧的伪善,可你又何尝不伪善呢?”
这句话的话音还在亭内回响时,那层屏蔽着沂水亭与外界的朱砂色结界又再度出现,但是,这次季三昧给李环留下了一个逃离的出口。
通往沂水的那一面亭子畅通无阻地敞开着,河水湍急,卷动着细碎的浪花汩汩向下游流淌而去。
伴随着水声,季三昧真诚地做出了总结陈词:“夫人,你真可怜啊。”
李环再也听不下去了,她颤抖着从地上爬起,青白着一张脸,奔逃进了河水之中。
她一分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下去!
她是伪善吗?她真的是她最痛恨的那种人吗?
河底的水草扯住了她的脚踝,当她溺入水中时,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恐惧。
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在季三昧的提醒下,那层岁月积淀上去的谎言和阴翳被强行剐去。
有些事情,怕是连季三昧自己都不知道。
锦鲤好逑_49
当年,季三昧和卫汀在她家住下。李环起初对季三昧没有多么关注,但那个名叫卫汀的少年却在和她第一次见面,就轻易地夺去了她全部的目光。
他的温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只需看一眼,万千柔情就能从人的心底里缓缓爬出。他不大会和女孩说话,尤其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羞怯得抬不起头来。
但是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永远亮着一抹星子般的微光。
“我给三昧抓药去。”
“三昧他昨天又发烧了。”
“放舟……三昧他去吗?他去我便去。”
卫汀是个断袖,李环从他看季三昧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但是季三昧本人是看不到的,即使在发烧虚弱的时候,他也只会念着他的沈兄。
李环觉得卫汀是瞎子聋子,竟然看不出季三昧早就心有所属,但谁让他就是喜欢季三昧,仿佛这种喜欢只需要他一个人就能永远支撑下去,不需要征得季三昧的同意。
李环被这样的他迷惑,索性把自己也当做了瞎子聋子。
直到那天,村民们愤怒的火把烧到了季三昧家门口,卫汀对此突变始料未及,急得跪地央求:“三昧他没有做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在他身边守着,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没有用。
季三昧的力量,在有用的时候,大家会趋之若鹜,奉之敬之。
但在这种力量有可能威胁到自身性命时,大家亦然会趋之若鹜,群起攻之。
卫汀被村长一脚踹开,随后,他终于得以在人群中看到了面目麻木的李环。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膝行着几步上前,拜在了李环脚下:“李姑娘!三昧在你们家休养,你见过他杀妖驱邪,何曾见过他私藏妖核?他没有人扶,连出门都做不到的!”
李环在层层的火把光环下,低头看向卫汀。
一瞬间的恶意扭住了她的舌头,扼住了她的咽喉,叫她一字字地厉声说道:“我见到过!他杀了那些妖之后,半夜偷偷出了门,谁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卫汀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环。
李环避开他的视线,却不期又撞上了另一道目光。
季三昧倚靠在茅屋门口,空洞的眼眸里倒映着玻璃珠似的彩色光晕,村民们一时间停止了嚣叫,盯紧了季三昧。
领头的年轻人大喊:“杀人偿命!”
有人领头,大家正欲跟其一道振臂高呼,却在开口前就被堵了个死紧。
季三昧披着衣服,冷声道:“闭嘴。”
于是,在场没一个人再能开口言声。
随即他浅浅一笑,对李环轻声道:“多谢李姑娘救命大恩。今日季某算是还清了。……季某人性情古怪,睚眦必报,但愿李姑娘日后别再与我相见。”
他信手一扬,那些含着村民们无尽恐惧的火炬纷纷脱手而出,绕着季三昧盘飞旋转,火星燎燎,四散飘飞,宛如鬼火。
季三昧在卫汀的搀扶下,缓慢地踱出重围。
当时,李环并不知道失去女儿的龙法师是何时潜伏在房屋四周的,她只记得耳边传来了一柄锐利的桃木剑迎风劈入血肉的声音,继而,李环的目光中染上了一片可怖的血色。
随之而来的是卫汀的惨叫。
“三昧不要!”
季三昧的余力只够把龙飞安拍晕在房屋外壁上,在做完这个动作后,他趴在了卫汀怀里,连捂住残臂的力气都耗尽了:“走。”
卫汀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手!……”
季三昧:“不要了。”
这是卫汀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之后,李环就再未见过他。
他甚至没有再看李环一眼,只抱着季三昧仓皇逃去。
李环的躯壳在沂水里浮沉,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当年之事过后,她不是没有愧悔,但她反复告诫自己,自己说的不是假话。
即使她清楚季三昧没有半夜偷偷去挖什么妖核,但他若是想做什么,不是躺在屋子里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吗?
大家不是在他的房里搜出了龙英的鞋子吗?
退一万步说,他引得姐姐为他倾心,害得姐姐被有心之人抽去了魂魄,也不是全然无辜啊。
经年累月的谎言,让她再次见到肢体完整的“季三昧”时,又愤怒又兢惧。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竟然还敢回来?
他……他回来要做什么?
愤怒让她兜头泼了“季三昧”一桶水。
可她的良心又在模模糊糊地提醒她,当年的事情根本没有实在的证据,她理不直,气不壮,她根本做不出更加过激的事情。
现在,她的报应终于上门来了。
李环觉得自己已经被溺死,殊不知,在刚把自己的脑袋溺入河水中时,季三昧就在她身后含笑道:“李姑娘,别闹了。你还有姐姐,你不舍得死。”
她是在沂水畔长大的姑娘,熟识水性。于是,被控制的李环又挣扎着爬上了岸来,**地倒在了沂水亭中央,却仍呈溺水状,痛苦挣扎。
季三昧不意去打扰她的臆想和幻象,口中噙着烟枪,将碗里白生生的饱满莲子一一剥开,将绿色的莲芯取下,露出一个个空虚无比的内心。
把一碗莲子剥完,季三昧才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往亭外走去。
锦鲤好逑_50
晚风乍起,他的一缕发丝被吹到了额前,他信步走到亭口,张口一吹,发丝又悠悠地飘回了原处。
季三昧转头望向了河边的一棵古柳,凝视片刻后,眼睛弯起一牙上弦月:“师父,天黑了,回家吧。”
沈伐石自树后走出。
季三昧问:“师父什么时候来的?”
沈伐石:“她没有来的时候。”
季三昧心下一突,面上却丝毫不显。他将一碗剥好的莲子递到沈伐石面前,言笑晏晏:“我好看吗,值得师父这样偷看?”
沈伐石心说,你好看与否,我都愿意看你。
但这话他只在心里转了一圈,他将目光投向了亭中的罗夫人。
季三昧举起手来,替自己澄清道:“我没想逼死她。我只想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下一趟水。”
沈伐石仍是闭口不言。
季三昧性格本就如此,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几日前李环泼了他一桶水,他怕也是记到了现在,并叫她连本带利地还了回来。
他弯下腰来,把小家伙沉默地揽入自己怀中,拦腰抱起:“回家。”
季三昧对这样优厚的待遇很是诧异:“师父,我刚才可是说了不少混账话。你都听到了吗?”
沈伐石点点头,反问道:“说了那么多话,渴吗?”
沈伐石太清楚眼前这个人,他是天生的商人,会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他可以单靠舌头逼死一个人。
然而季三昧唯一的好处,是对作奸犯科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管如何,沈伐石就是爱这样的季三昧,不管是好的,还是恶的,都是季三昧。
季三昧不想沈伐石会对自己如此纵容,心下一喜,就把脸堂而皇之地埋入他的胸中:“不渴。”
他正在酝酿着一句肮脏的调戏之语,就听自己头顶上传来了一句淡淡的问询。
“……既然不渴,那我问你,卫汀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你不怪我?
法师:你对我说了多少混账话,我听习惯了,不会怪你。
三妹:那就好。
法师:反正将来你会哭着道歉的。
☆、第29章 螽斯(十八)
季三昧仰躺在沈伐石怀中, 眸光清亮如稚童:“师父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沈伐石垂眸看他:“你不知道吗?”
这是二人第一次谈到过去。在此之前,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 就像剪刀的两片刀叶, 以为彼此碰撞在一起会伤到彼此, 可现在突兀地交合在一起,又发现不过如此。
季三昧沉默良久, 却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不知道。”
一片刀叶再次缓缓退开,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了开来。
季三昧并不想给沈伐石这样一个抗拒的答案,可他除此之外什么都给不了,因为他的确不记得卫汀是谁。
沈伐石沉吟, 片刻后,他说:“烛阴卫家的次子卫汀, 你不认得?”
季三昧的眉峰往上一掀。
刚才李环口口声声地唤“卫汀”, 他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也不知那人是姓“魏”还是“卫”,但沈伐石提起烛阴卫家, 季三昧就恍了然了。
烛阴城中, 与季三昧同龄同性的世家子弟他认得十之八/九,与他有点头之交的占十之七八, 沈伐石算一个特例,另一个特例就是烛阴卫家的卫源。
卫家不似沈家、周家或孙家, 算不上什么煌煌世家,说起来,其发达史与季家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卫源之父卫穹是烛阴城里有名的破落户, 行淫寻乐,聚赌饮酒,无恶不沾,败尽了先祖留下的名声,其母更是性情软弱,一颗心菟丝花似的牢牢缠在丈夫身上,对他百依百顺。
以败家爷们儿为主,败家娘们儿为辅,卫家一度穷困到无米下炊,和季家兄弟一样,口挪肚攒地才能凑齐点口粮。
若非卫源在攻下泷冈时一骑当先,斩下泷冈仙将黄晃头颅,立下汗马之功,卫家怕是迟早要在烛阴城中销声匿迹。
季、卫两家比邻而居,只有一堵青砖大墙将两家分割开来,但卫源偏偏瞧季三昧几百个不顺眼,一见面就要挤兑他两句,季三昧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口就把人往死里气,二人时常掐得飞沙走石,好在卫源他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一基本原则,所以季三昧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他往死里气。
但季三昧也只记得卫家有个卫源,卫源他老爹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得马上风死在了烟花地,他母亲伤心欲绝,上吊服毒、投井抹脖子地闹了好几趟,前前后后折腾下来也弄垮了身体,苦药汁子的味道成日地往季宅里飘。
卫家是哪里来的次子?
比邻而居,一墙之隔,卫家有几口人几条狗季三昧再清楚不过,他可不记得有卫汀这么一号人。
他放肆地伸出一只手圈住了沈伐石的脖子:“师父很希望我认识别的人吗?”
沈伐石皱眉看着小家伙混闹无忌,没大没小地往自己身上贴,也不阻止,以一个凝眉的抗拒表情享受着季三昧的耍流氓。
“你愿意交多少朋友我是管不着的。”沈伐石说。
季三昧举着烟枪,吸尽了最后一点烟草,把小腰顺势往上一抬,饱满挺翘的臀沟沿着沈伐石的胳膊肌肉线条滑了过去,嘴唇轻贴在沈伐石唇边,把口中的烟气化为一条小蛇似的曲线,朝着沈伐石的右耳里钻去。
他把自己的话搀在袅绕的烟气里,似乎是想要把字句和烟雾一起送入沈伐石的脑中,再在他的脑袋里把句子刻成永恒的字碑:“……可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师父两个人,师父找不到第三个人,只能乖乖留在我身边。”
听闻这般露骨的调戏之语,沈伐石差点把盛着莲子的碗给打了,一张脸微微透着红,表情却丝毫不变,说不出是恼还是羞。
……罢了,他的沈兄永远是这个样子,脸皮薄,季三昧相信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话,他怕是要炸的。
所以他选择了功成身退,撒开手,枕着沈伐石上臂的柔软肌肉,一颗颗地喂自己吃莲子。
锦鲤好逑_51
清苦的莲心被季三昧好好地留在碗底,带回许家泡了茶喝。
季三昧照例以烟代饭,匆匆结束了一餐。
今日跟李环你来我往地嚼了一场舌头,他也困乏了,很快就卧在榻上睡成了一只小勺子。
经过今日,很多看似诡谲难辨的事情,季三昧心中已有了几分定数。
这些日子,他凭靠着一张乖巧稚幼的面具跟许泰幼子的奶娘混了个熟。老朱管家从很早以前起就跟随在许泰身边,看似温和,一张憨厚的嘴却是用铁打出来的,问什么都推搪说自己年事已高,记不得了。而奶娘是沂州城里出来的,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年女人,无父,丧夫,失子,离了许家也无处可去,即使许家被妖孽精怪盯上,她也只能牢牢地守着许家,期待着日子有转好的那一天。
中年女人的嘴因为寂寞而松弛,她们总有兴致将自己的苦难人生历历数过,在唇舌上过一遍,哭一遍,就能凭空多生出些勇气来,空虚的心也能被外来的那些好听而无用的安慰话暂时填满些许。
从奶娘的口中,排除掉那些有可能经过加工和夸张的部分,季三昧弄清了不少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直同烛阴相安无事的云羊大陆,实则早就是一只烂苹果,外面光鲜亮丽,里头蠕动着百十条肮脏肥硕的蠕虫。
而导致蠕虫滋生的原因,季三昧也能从过往残缺的记忆中挖掘出些许痕迹来。
实际上,早在季三昧诞生前百年左右,这些虫卵就已经被诞下。
修道之人,所求“无为”,只愿超脱凡世,御风而行,但从百年前开始,真正能够成仙得道的人数突然急剧缩水,许多人的修为停滞在金丹期,至死再不能前进一步,能形成元婴的更是百不足一,进入化神期的,百年来竟只有沈伐石的父亲沈东卓一人。
相反的,妖兽精怪的修炼进益速度却远超了正道。
一时间,妖孽肆行,辛苦修行半辈子的修士敌不过才化为人形三年的邪魔外道,一部分修士深受打击,而另一部分修士则情理之中地动起了歪心思。
于是,世上多了所谓的“妖道”。
这样一批“妖道”,经年累月地将毒素渗透进了云羊的肺腑之中,无声无息地占据了云羊道学的中枢。
宣讲道学的是妖道,炼丹铸器的是妖道,除鬼降妖的是妖道,妖道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一面斩妖除魔,一面将急功近利的流毒播散开来。
修炼速度快了,人不可避免地想要更多更好的东西,不然修炼用来干什么呢?
相比之下,烛阴大陆对妖道丝毫不容,烛阴绝非异端分子滋生的沃土。但是,为了防止妖道肆起,将其覆灭,当初只有现在一半规模的烛阴对外宣称,要将一些散碎的修仙小国并入烛阴,各国联合,以求自保。
这样冠冕的旗号掩盖了其下滋生的野心,显得那样大义凛然而又不容辩驳。
——你若不并入烛阴,那便是异心之人,烛阴便有理由讨伐,强行将自己的版图扩大开来。
于是,季家的豳岐被这只巨兽吞咽了下去。
而认清现实的季三昧又辅助着烛阴,把一度能和烛阴城实力分庭抗礼的泷冈城吞下。
而在九年前,云羊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头硕虫悠悠地用口器钻破了虚弱的果皮,从蚀空的苹果里探出头来,露出了尖细又恶心的虫牙。
连接云羊和烛阴的临亭,成了两家必争的要塞,这一争,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据奶娘所说,八年前,有位姓沈的烛阴总督在夺下临亭城后,被妖道困围其中,脱逃不得,关键时刻也不知道是显了什么神通,竟然一夜间冲破了修炼桎梏,以席卷之势剿遍云羊妖道。
那日,临亭城内通天碧光直冲天宇,沂水村里瞧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后,一直式微的云羊正道修士终于趁其虚弱,毅然反扑,四处围剿妖道,妖道四下流窜,妖魔也趁机浑水摸鱼,到处作乱,云羊境内一度混乱不堪,经历了三年全力扑剿,才稍稍遏制了他们的气焰。
八年前季三昧到来沂水村时,正值妖孽流窜、民生多艰之时,有人在沂水村中借机动用生人活祭,又把脏水泼在了季三昧头上。
而季三昧在转生后,接下的第一个工作,就让他回到了当年坑害过他的沂水村。
这会是巧合吗?
八年前的沂水村活人生祭时间,和现如今他们处理的鬼车事件,是否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季三昧抽烟的时候也在想这件事,想得倦了,捏着烟枪,不知不觉地酣然睡去。
沈伐石端着热水进门来时,看到的就是蜷在床角里,睡得安然如许的季三昧。
他无声地做出一个叹息的动作,取下他指间的烟枪,将干净的毛巾投入热水中,绞了一绞,脱下季三昧小小的鞋袜,轻轻擦拭着他的掌心和足心。
少顷,沈伐石又动手一颗颗解开了季三昧胸前的扣子,动作又轻又慢,季三昧只被他修剪整齐的指尖擦到了胸口,就敏感地挪了挪身子,抿着不画而红的嘴唇往沈伐石身上迎了迎。
沈伐石俯下身:“季三昧?”
季三昧轻哼:“沈……师父……”
沈伐石用温热的手巾把儿擦着他的前胸,挨着他的脑袋坐下,轻声问:“睡着了吗?”
季三昧迷糊地:“嗯,床暖好了,师父上来。”
沈伐石心一软,轻轻揽住了他,把唇落在他光裸细瘦的锁骨上,搭在他腰侧的无名指莫名地抽动起来。
季三昧歪着头轻蹭着他的膝盖,水红色的小脸蛋看起来格外好揉搓。
沈伐石总算是稳住了心神,继续引他说话:“起来洗一洗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累不累?”
“……困。”
“晚上没吃饭饿不饿?”
“……不饿。”
“以后要戒烟听到没有?”
“没有。”
沈伐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问题,直到时机酝酿成熟,他才定了定神,贴上了昏昏沉沉的季三昧的耳朵:“……你真的不记得卫汀吗?”
锦鲤好逑_52
☆、第30章 螽斯(十九)
季三昧噗嗤一声乐了, 笑得在床上滚作一团。
沈伐石:“……”
他产生了拿点什么东西堵住季三昧嘴的冲动。
早在沈伐石端水进来时就把眼睛张开了条缝的季三昧本来只想安安静静地被吃豆腐,谁想沈伐石东拉西扯地憋出了这么个大招:“师……师父, 哎呦不行让我缓会儿哈哈哈哈哈。”
沈伐石:“……”
他开始盯着自己手里的帕子沉思。
另一边的季三昧似乎并没预料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哈哈。”
沈伐石扬手丢了帕子, 俯下身去,把笑得打跌的季三昧揽进怀里, 下巴顶上了他的头发,发烫的下颌顶着季三昧的发旋轻轻摩挲:“再笑就把你锁起来。”
季三昧不笑了,他抬起眼睛,只能看到沈伐石曲线分明的喉结, 正色道:“师父,我也喜欢你。”
沈伐石:“……”
在沈伐石开口前, 季三昧纤细尖长的手指恰到好处地捏住了沈伐石的嘴唇。
季三昧的指甲剪得很整齐, 甲面圆润透光, 指缝间有皂角水的清香气,但仍旧盖不过那股撩人的烟味:“师父, 我不想听到你说‘不’。”
紧接着他就又憋不住了, 撒开手闷在沈伐石怀中乐得喘不上气。
季三昧很清楚自己在高兴什么,不是因为沈伐石幼稚得堪比八岁小孩儿的伎俩, 而是因为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沈伐石会对自己产生超出挚友的感情。
两人相逢的时候, 是在烛阴宫城外。
而在两人相逢前三个时辰,季三昧生平第一次凭一己之力做完了一顿饭,成色和口味都意外地不错。
烛阴对俘虏的优厚待遇, 让季三昧回想起来都觉得汗颜,不仅拨了一座府邸给季氏父子居住,还有优裕的供奉给养,专门伺候的小厮仆妇还没能调过来,因此一应事务皆要由父子三人亲力亲为。
季长典打娘胎里就是钦定的国主,是被伺候惯了的,又早熬过了辟谷期,自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去伺候两个儿子,惯常一个人在屋里自饮自酌,对影成双,吟诗作词,滥觞高歌,满腔愁意里掺杂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酸腐气。
不过父亲毕竟还是父亲,兄弟两个只有尊之重之的份儿。
季三昧将父亲的酒温好,端端正正地放入碟盘里,交给了年仅四岁的季六尘:“给父亲端去,小心别打了。”
一刻钟过去了,季三昧仍没等到弟弟回来,他以为是小东西迷了路,便起身去寻他。
在那个夜晚,季三昧的嗅觉记忆格外分明。
他从布满谷物香气的西侧厨房走出,沿着盘肠般曲弯的小桥往前行去,鲤鱼池里前夜的一场雨将河泥的气味淘漉而出,鱼鳞淡淡的腥味被放大了无数倍,还没靠近父亲的居所,空气中浓郁的酒气就呛得人喉咙发苦,吸上一口就像是饮了一口烈酒。
等踏入季长典的屋舍中时,季三昧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醉了,直到他看到桌案后被酒液胀破胃袋的季长典,满案都是他呕吐出来的血和酒的混合物。
他趴在案上,活像是个溺水者。
跪坐在季长典身侧的季六尘一脸懵懂地把双手搭在了父亲肩膀上,抬起头来看季三昧:“兄长,父亲不理我。”
季三昧几步抢上来,把季六尘抱出了房间,到了屋外才记起来腿软。
季六尘越过季三昧的肩膀向屋里张望,嗓音又细又嫩,无辜得像只幼兽:“兄长,父亲流血了。”
季三昧把那颗不谙世事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嗯。我去看看,你闭上眼睛,乖乖站在这里不要动。”
季三昧缓缓踏回了这酒池肉林的死景中,于一片狼藉中找到了父亲的遗书。
他抖索着揭开火漆封印,抖开纸张,其上的字迹被血浸染,好在红是红,黑是黑,依稀能够辨认。
然而,季三昧的记忆又在这里出现了该死的断层。
他应该是知道父亲为何自尽的,否则他不会丢开那张纸,失控地对父亲的尸体拳打脚踢,用尽了一个孩子所能用出的最大的力气。
他再次清醒过来,是因为被季六尘抱住了大腿。
父亲的尸身已经被他踢得从案上滑下,安详得没有半分愧疚和死不瞑目。
季三昧跟上去就是一脚:“你他妈给我起来!起来!你留下我们算什么啊?你起来!”
季六尘哭了,小家伙没有能力去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本能地依靠着屋里唯一的热源,从他身上补充源源不断散去的热气:“兄长,我怕……”
季三昧恢复了一点神智,展开双臂搂住了季六尘:“不怕。六尘不怕,快把眼睛闭上!”
四岁的季六尘读过些书,在最初的懵懂过后,他明白了些什么,可他又不可避免地跌入了另一个懵懂的世界:“父亲他怎么了?父亲为什么自尽?”
“父亲没有自尽。”季三昧听到自己说,“不能让烛阴人认为父亲是自尽!”
至此,季三昧的记忆链就又断裂了开来,回想起来,似乎有一片很重要的血肉从他的记忆中血淋淋地被挖了去,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任何的记忆链条经过此处,都会干脆地断掉,一点商量都不带打的。
他只知道,那个漆黑孔洞必然是某种重要的东西,某个重要的人,或是某件天大的秘密。它让天生胆怯的父亲宁愿喝酒胀破自己的肚皮也不肯交代出来,它是烛阴人愿意善待父亲这个没用俘虏的重要砝码。
……它一定是属于豳岐的,只是现在和豳岐一样,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垢之中,不见天日。
再次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烛阴宫城里,掺了香料的蜡油味道新鲜,没有半分呛人的烟气,在宫室里弥漫四散。季三昧拉着眼圈通红的季六尘,满身缟素,拜倒在了几位家主的面前。
季三昧听到了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各位仙主,晚辈季三昧,舍弟季六尘前来报丧:家父季长典因饮酒过量,意外猝亡辞世。……晚辈与舍弟求各位仙主照拂,给我兄弟二人一处容身居所,我兄弟二人将来必肝脑涂地,效忠烛阴。”
季三昧所做的,就像周伊人周壮士说的那样,示好献媚,摇尾乞怜,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就披麻戴孝进入宫城,口口声声自称烛阴人,丝毫不提豳岐之事。
他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为了保自己和弟弟,做一条狗又有什么打紧,至少一条大狗和一条小狗还能搭个伴。
但是八岁的季三昧哪里有那么庞大的勇气,焚毁父亲的遗书,替父亲擦洗干净身体,带着弟弟去烛阴城中表达忠心,已经榨干了他全部的力量。
那个时候,沈伐石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边一个地把兄弟二人捡回了家中。
沈伐石把看上去小的那个先安顿好,再去找季三昧时,发现他溜溜达达地钻进了厨房。
锦鲤好逑_53
沈伐石一惊,几步追了过去。
厨房里都是刀具,他若是自寻短见,那他今晚可有的忙了。
可他来到厨房门口,看到的是小家伙抱着冷了的饭菜,机械似的往自己口里喂饭,一口没咽下去就往嘴里塞下一口,大有向其父学习的架势。
那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沈伐石的视线,抬起了头来,把口里的东西咽下,笑了笑。
“要吃吗?”他却丝毫没有要让沈伐石一口食物的打算,又往自己喉咙里塞了一勺冷饭。
他对着那碗冷饭自言自语:“我吃饱了,明天就能好过些。我要照顾六尘呢。”
此话一出,季三昧仿佛又生出了无穷的食欲,张口吞咽下一大团冷米,却不慎全都呛了出来,他却扑在地上,把飞散的米粒一个个捡回来放进碗中。
父亲的死亡,带走了某个重要的物件、某个人、或是某个重要的秘密,季三昧和季六尘都失去了利用价值,从今天开始,他们不会再有什么物资了,他想要带着六尘活下去,就必须要节省一切可以节省的东西。
今天是他最后的一次浪费。
但不知怎的,捡着捡着,季三昧就伏进了沈伐石的胸口,呜咽失声。
沈伐石茫然无措地用胸膛迎接着他的眼泪,怀里的人也拼命地在自己身上折腾,用手掌捂嘴捂不住就咬拳头,咬不住拳头就咬沈伐石的衣服,他不断用断续的字句提醒自己:“不能出声,不能出声……别叫六尘听到,不能……”
他正忍得难受,就听上头传来了沈伐石的声音:“不会有人听到的。”
一堵堵水墙层叠着从鲤鱼池中拔起,几只鲤鱼被浪波托起,受了点惊吓,从高空跃下,享受了一把鲤鱼跳龙门的乐趣。
季三昧记得那晚自己哭了很久,把沈伐石的内衣都哭湿了,他还说了很多疯话,乱七八糟,天马行空,沈伐石都一一听着。
他话很少,但什么时候都记得嗯一声,提醒季三昧他还在。
在季三昧漫漫的十年恋期里,沈伐石永远是这副模样,冷漠、君子、从不肯逾越雷池一步,是再标准不过的朋友。
但是重生之后再见到沈伐石,他的所言所行却总给季三昧一种奇妙的幻想,仿佛他多年的夙愿能成真似的。
而今天沈伐石偷问的那句话,几乎将季三昧的梦变成了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但是季三昧此人,对旁的事情还好,对沈伐石的事情,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万不肯捅穿那层窗户纸的。
他想够了,乐够了,才抬起头来,诚恳道:“师父,我的确不记得什么卫汀。”
季三昧说:“我记性不大好,但就算忘记了世上所有人,能记得师父,我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第31章 螽斯(二十)
沈伐石:“嗯。”
季三昧乐了, 对他来说,得沈伐石一“嗯”字足矣, 管他背后含义几何, 季三昧能拿这个字做出一晚的好梦来。
季三昧搂着沈伐石睡了, 有一两个时辰他觉得身下特别硌,不过硌着硌着也就习惯了。
真正把他吵醒的, 是从外面传来的鬼车夜泣声,声声慢,句句长,一个哭腔拖得千转百回, 像是把小刀贴肉刮着人的皮肤,挖空了心思也要把人的鸡皮疙瘩一层层地削下来。
季三昧翻身坐起, 发现沈伐石仍被自己困在双臂中, 他正一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一手动作缓慢地把自己从他身上剥下。
发现自己醒了,他也不再顾忌, 问:“留下, 还是出去?”
季三昧伸了个懒腰:“许员外花五千两买的可是我,当然要物有所值才好。”
沈伐石明白他所指何意, 把他抱下了床,季三昧将衣裳简单一拢, 便径直出了门去。
这次只来了一只鬼车,她学乖了,不再选择榕树栖息, 而是围绕着许宅盘旋,扑棱扑棱地在许宅上空织了一张腥臭难当的大网,哭泣,鸣叫,尖锐的女音恨不得化作一双手,穿墙破壁的把那孩子抓出来。
但比较令人糟心的是,季三昧和沈伐石一出门,那鸟声便止息了,空留下两三根漆黑的鸟毛。
连续两次无功而返,许泰的面色已经不大好了。
偏偏此时,许宅的大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进门来的是一个身着红袍,腰配金铃的道家术士,生得颇有几分好颜色,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仍然身姿隽逸,细腰下是一双流纨长腿,和同龄的许泰相比,就像一棵水嫩的青葱和一只土豆,他的锦衣被撕裂了一角,疑似是鸟喙啄咬所致。
老朱管家将他迎进来时,腿肚子还在转着筋,是故没有看到他右手掐拖着的一个覆盖着黑布的人状怪物。
到了主院之中,恰逢许泰踏出门来,来人一拱手,不待许泰招呼,便将黑布一把揭下,一具鲜血淋漓的女人躯壳就光裸地袒/露在了月色下,关键部位生长着鳞状的灰青色锐甲,一片片倒钩刺得人眼睛生疼。
许泰惊呼一声,既惧且喜:“龙法师!您……”
“我去了一趟沂州城。”龙飞安神色平淡道,“谁晓得今日回北郊,竟恰好撞上这等事情。我打死了一只捉来,还请员外安心。”
许泰虽说不敢靠近那气味**的鬼车,但这话说得又漂亮又利落,效率之高,更是把这几天无所事事的一对师徒给比了下去。
许泰请了一盅茶来,说是恭谢龙法师路过相助,龙飞安推拒再三,这才接了。
等再看到沈伐石和季三昧时,许泰虽说依旧客客气气,目光中却难掩失落和怀疑:“三昧法师,沈法师。”
听到“三昧”二字,龙飞安端茶的手顿了一顿,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季三昧立在廊下,掐着烟枪,打量着龙飞安。
在沂水亭中被他套话的小女孩龙芸和他的面相有三分相似。
据许家奶娘说,龙芸和龙英的长相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龙芸却从不知自己曾有个姐姐,只知道母亲怀她时,忧思伤怀、身体虚弱,娩下她便灯枯油尽,撒手人寰。
她被父亲一手带大,言谈中满是孺慕情怀,三句话必不离“父亲”。
季三昧把龙飞安扫了个够,咬着烟枪轻轻一哂。
沈伐石夹了夹腿,声音清冷:“他有什么好看的吗?”
季三昧笔直吐出了一口青烟,同沈伐石咬耳朵:“人家是有备而来,要唱一场戏,自然好看。”
锦鲤好逑_54
龙飞安饮下半盏茶,才扭过头来,仿佛是刚刚注意到季沈二人:“这二位是许员外的亲戚?”
他的目光却着重放在了季三昧身上。
季三昧丝毫不怯,迈步迎上,拱手一礼:“见过前辈。在下沈三昧,请多指教。”
和沈伐石一样,龙飞安也是座冷面冰石,唇角往下一撇,算是回礼。
季三昧凑唇衔住烟枪,啜了一口烟:“前辈今日辛苦。”
他这话说得轻浮,所有的字句都融在一口轻描淡写的淡青烟雾中,龙飞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你们二位便是许员外请来的驱鬼法师?”
季三昧笑:“龙法师去沂州城内多日不回,倒是对许员外请人一事了如指掌。”
许员外面露尴尬。
许员外这样的情绪也不难理解,龙法师是当地的捉妖师,又久久赶不走鬼车,许员外只能趁龙法师前往沂州城内除妖的空档才去了觉迷寺请沈伐石出山,按他本意,其实并不想让这两拨人碰面。一来显得他不信任龙飞安,二来也会使季三昧一行人尴尬。
龙飞安不想一个黄口小儿能生出这一副尖牙利齿来,但态度依旧冷傲:“前些时日,沂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说北郊许员外家被大批妖邪侵扰,我那时脱不开身,只等许员外来请。久候许员外不至,我便猜想是许员外请了旁人来襄助,我也不必操这份心了。”
季三昧:“错了。”
龙飞安:“哪里错?”
季三昧:“全错。”
季三昧长于见人言人,见鬼谈鬼,他很晓得分寸,却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张扬。
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不用费心巴力地去赚什么名头,但觉迷寺沈法师的面子绝不能被一个小地方的法师驳倒,不然此事若是传开,沈伐石的名誉会受损,并且会直接影响到家庭收入,后果不能说不严重。
况且,眼前的人看似温和知礼,实则做的是送脸上门让人抽的蠢事。
季三昧抿着烟枪,从头至尾将龙飞安再打量一遍,随即把目光投向了地上的裸/身女子:“……您说您一直留在沂州城内处理事务,今日方归。”
龙飞安:“不错。”
季三昧踱到了鬼车身侧,笑道:“她额上的降妖符,朱砂新鲜,尚未干涸,且无半分叠痕,敢问您是在看到鬼车后拿出朱砂黄纸,现画现赶的,还是早有预备,在附近蹲守呢?”
龙飞安额角一抽。
季三昧随即绕到了龙飞安身后,蹲下身来,从地上捻起一星泥土,一边嗅着一边转回了龙飞安身前:“您鞋底的湿泥带有荷香,应该是刚从河边来的。沂州境内也只沂水一条河流,您既是打沂州城中来,应该是从官道走,恰好经过许宅,何故又要绕道沂水边呢?”
龙飞安的表情不大好看了:“我绕道,那又如何?今日月色正佳,吾妻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去世,我和她是在河边放河灯时相识,怀念她,难道有错?”
……搬出去世之人,占据道德优势,高招。
既然如此,季三昧也无需给龙飞安留脸了:“可我同龙芸交谈时,她说您两日前就回了北郊家中。”
龙飞安猛地呛咳了一声。
许泰并非痴愚之人,经季三昧一点拨,也明白了过来。
今日之事,绝不是什么义士过路、拔刀相助的美事。
和他们一样,龙飞安一直在等待鬼车造访。
他拿着绘好的驱妖符在许宅附近等待,只等鬼车的叫声一响,就迅速出手,将鬼车封印殴死,为的不过是维护住那点地头蛇的尊严,不能叫季三昧和沈伐石抢了风头去。
而龙家就住在沂水河畔,他是从自己家中出发,蹲守在许宅附近捉妖的。
……这说明,长得好看,和长不长脑子这种事不挂钩。
季三昧照着龙飞安的脸面轻描淡写地踩下了最后一只脚:“看样子,前辈这两日都没睡好吧,真是辛苦。”
龙飞安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脸色从青转白又转红。
季三昧转过头,由他变脸去。
沈伐石痴望着季三昧的背影,嘴角不禁柔和了几分。
他想到了以往二人去酒楼时,季三昧懒得剥虾蟹,他就耐心剥了虾壳蟹壳,蘸了酱送到季三昧碗里,看着他吃东西的时候,心都在随着他优雅傲慢的咀嚼动作一跳一跳。
季三昧没感觉到身后视线的滚滚灼热,他蹲下身来,把手掌捺在了鬼车蓬乱的头发顶部,摇了摇头:“前辈,你也知道,鬼车不止一只,你打死一只,既无从得知她们盯上许少爷的缘故,还会招来祸患。”
许泰喉头一紧:“什么……”
似乎是应了季三昧的召唤,一群鬼车静寂无声地到来了。
它们用茁壮的羽翅掩去了头顶上皎明的月光,数只血灯笼牢牢锁紧了院中的人。
对峙不过片刻,一道黑影就俯身冲掠而下,头首重重撞在了许宅东南角悬挂的镜子上!
铜镜应声碎裂,散成了一片裂光。
龙飞安失声:“不可能!”
鬼车极惧镜面,甚至不敢直视,以铜镜悬挂在四门之上,鬼车莫不敢侵。
这些妖物难不成都是发疯了吗?
季三昧的反应很淡:“她们来救同伴了。”他转头去看沈伐石,“……师父。”
沈伐石:“稍等。”
他持禅杖往门口走去,龙飞安从他身上瞧不见任何像样的法器和符咒。
季三昧还在一边煽风点火:“前辈蹲守了这些时日,怎么不去一显身手?”
龙飞安被季三昧怼得心浮气躁,脱口道:“没有降妖符,怎么捉?谁来捉?”
沈伐石瞟了他一眼:“我来捉。”
季三昧被这语气平淡的三个字勾得神魂颠倒。
锦鲤好逑_55
每次沈伐石总能用简单的几个字勾得季三昧不行不行,以至于以前每次和沈伐石吃虾,看到沈伐石剥掉虾壳,掏出虾的脑子,再送到季三昧碗里的时候,他都觉得,这脑内空空的虾跟面对沈伐石的自己没什么两样。
季三昧痴望了半晌沈伐石的背影,才埋下身来,跪坐在鬼车身旁,眼中闪过一片纷繁的朱砂色符纹。
他伏下身来,贴在鬼车的耳边,絮絮地说了些什么。
——龙飞安的确是成事不足,他甚至没有检查过这只鬼车是否死透了,就将她带进了许宅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正好,他有话想问问这只鬼车。
此时,从季三昧身后投来了四道诡谲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剐过他的后背。
随后,四道目光在空中交错纠缠在了一起。
许泰和龙飞安对视了一眼,许泰咧开了憨厚的唇,对龙飞安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32章 螽斯(二十一)
上次遭遇鬼车, 沈伐石一颗心牵绊着黑暗中乱跑的季三昧,毫无战意。
现在季三昧能从他飞扬的僧绡袂角中读出嗜血的气息。
……这不大像他。
沈家三郎从来不是见不得血的娇郎, 昔日, 他率部欲攻打一支一百余人的妖道流匪, 孙家却把一个酒囊饭袋的表亲塞入其门下做先锋官。这人胆薄皮厚,才刚一瞅见妖道的踪影就拖甲曳兵而走, 且忘记了用灵石通报这一情况,使得妖道们逃入深山之中,设下伏击,另一支修士队伍死伤过半, 青年修士们满身污血地躺在帐前,一字排开, 内丹碎裂, 死不瞑目。
孙大少不仅不惶不急, 坦然回营,还对当时刚刚年满十八的沈伐石大放厥词:“总督, 我虽纵走了那些妖道, 可为您保全了一百名修士的性命。”
坐在案后的沈伐石微弹眼皮,停墨搁笔:“你保全了一百名修士, 又为何要带回多余的一百零一人?”
孙大少没能嚼出话里的味道,却先被沈伐石的眼神逼得不能呼吸, 那双眼眼底透着深不见底的黑,在虹膜里横平竖直地划着一道血气森森的深渊。
沈伐石的话等同于军令,但是没人妄动。
这位孙大少靠着姓氏, 就算落在妖道们手里也能保一条命。
但有人不怕。
王传灯肩扛火镰,走上前,扯着人的后领就往外扯:“孙大少,一会儿见到黑白无常的时候,希望你跑得和刚才一样利索。”
孙大少张口结舌地尿了一路,到了帐门口才想起来挣扎:“姓沈的,你无权处置我!我伯父是孙无量!”
沈伐石淡淡的:“那你记住,我是沈伐石,如果死后化魂,就来找我,我让你再死一次。”
他又说:“传灯,一会儿去门口的苞米地里砍十株紫玉苞米带回来。”
王传灯用镰刃挑开帐幕,自然道:“是,总督。”
一刻钟后,王传灯提着沾着苞米穗儿的火镰、一颗人头以及十株苞米踏入营帐。
季三昧听到几个同去捉妖历练的狐朋狗友讲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炭火中翻烤着几只苞米。
他心中并无半分讶异。
沈伐石从小体气兼修,为的可不是逍遥于尘世之外。
世上妖孽横行,他的双手不可能不沾血。
只是,时隔几年,再面临杀伐关头,季三昧却发现,沈伐石周身翻腾着一种叫做“同归于尽”的澎湃煞气,甚至让季三昧都觉得有些冷。
……活像是一只护崽炸毛的老母鸡。
季三昧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他知道,几只鬼车还不至于难为住他未来的男人,所以他放心地贴在昏厥倒地的女人耳边,喁喁细言,如情人耳语。
听着他柔和的话语,女人身上的鳞甲动了动,泛着锐光的尖端竟然慢慢合拢起来,折成一个安全的钝面,季三昧把手抚在那片鳞甲之上,眼中缱绻情柔,在沈伐石禅杖盈空的沸反声中,温柔低语声仍然准确地一字字传入女人耳中。
女人额上贴着降妖符,半分也动不得,只能温柔地从喉底挤出细碎的呜咽,甚至操纵着鳞甲起伏,按摩着季三昧的掌心。
突然,女人身上的鳞甲炸了开来,片片向月,钩坚锋锐,在季三昧掌心刺下一排蜂巢似的孔洞。
许泰伸手便将季三昧拉了起来,看到他掌心的伤,甚是痛惜:“三昧法师!少与这妖物磨缠!”
季三昧嘴角噙笑。
刚才女人身体上竖起的最大一片鳞甲精光瓦亮,他看得分明,他身后的许泰,手里有一把刀。
若不是他在觉迷寺时挂靠着沈伐石的本事,拉起虎皮做了好大一面旗,这两人心里有所忌惮,恐怕早就下手了。
许泰一手将刀锋藏在背后,一手拉着他嘘寒问暖,季三昧甚是佩服他这副双皮面具,戴得真稳。
他也不挣开许泰的手,肆无忌惮地转向龙飞安,道:“多谢龙法师,活捉了一只鬼车,这样我与师父便能多一分助力。天色已晚,龙法师如此劳碌,不如早些回去安置了。”
这就是不要脸的抢功了,意思分明:多谢助力,你好滚了。
在外面挨了半宿蚊子叮的龙法师居然没有上来抡圆膀子给季三昧一巴掌,可见其修养奇高:“沈法师威名远播,我只不过是穷乡僻壤的一名小小法师,能助沈法师一臂之力,是我的荣幸。只是,三昧法师,我有一问,你可认识一名姓季的法师?”
季三昧从腰间取出烟枪,缓缓抽了一口。
龙许二人自从相见后,除了寒暄外,全程有意避免着视线的接触,季三昧看在眼里,心中就有了数。
这两人既然勾搭成奸,龙飞安不会不晓得自己的真名。
今夜龙飞安突然跑来请功,恐怕也不是什么巧合,无非是想让他拿着鬼车的尸首做投名状,好叫他顺其自然地加入捉拿鬼车的队伍之中。
龙飞安的动机很好理解,八年前,失去女儿的仇,可不是斩掉一条臂膀就能了结的。如今听说来了个和季三昧同名同姓的法师,他自然会起疑心,想来探一探究竟。
而许泰又是什么目的呢?
锦鲤好逑_56
季三昧咬了咬烟管。
而百米之外的沈伐石动作也只是稍稍地僵硬了一下而已,便迅速回身,将禅杖的佛铃在鬼车翅膀上打下一浪三叠的脆响。
沈伐石再回来时,手上没有拎着什么赤身裸/体的女人,上半身的僧袍解了下来,系在腰间,掩去了血腥气,还散发着一点点沂水里独有的荷香。数块均匀饱满的腹肌随着他的步伐□□地散发着热腾腾的勾人气息。
他夺下那根险些让他分神的烟枪,将季三昧纳入怀中:“抱歉,许员外,现在是睡觉时间了。”
许员外不禁急问:“那些妖孽呢?”
沈伐石轻描淡写:“许员外是读书人,看不得那些东西。”
许员外咽了口口水,喉咙里发出极响亮的一声。
“多谢龙法师捉了只鬼车来,将她同伴也引来了。”沈伐石口吻平淡,“妖孽已经一网打尽。许员外,我和爱徒叨扰日久,是时候告别了。”
许泰的面色急变,脱口唤道:“沈法师!……”
沈伐石:“怎么,许员外还有何问题?”
季三昧在此时俯下身来,指向地上被降妖符所困、动弹不得的女人。
只消一个动作,沈伐石便领会了:“这群鬼车行事不同寻常,我带回去一个活口,也好调查一番。”
许泰收敛起了急躁的表情,眉心扭了几扭,勉强拼出一个善意坦诚的笑容:“沈法师说的是。辛苦沈法师和三昧法师了。”
沈伐石颔首,将鬼车和季三昧一道运回了二人所居的别院。
龙飞安去院外转了一圈,回来对许泰道明情况:“没有一具鬼车尸身,只有血。”
许泰神色多了几分不定的阴鸷:“他将妖放走了?”
龙飞安摇头:“我没有听到鬼车飞走的声音。他们可还有什么助手吗?”
许泰想起王传灯和长安,面色愈加沉郁:“……他们想干什么?”
龙飞安:“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许员外,还是速战速决吧。您家那位是等不得了。……魂印三年找不到肉身,会慢慢溃散。季三昧的躯壳,乃是世上上佳,得天道庇佑,能容天地万魂。你能请动他一次,他未必会来第二次。”
许泰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固定在“狠戾”二字上,再不肯改,脸上憨厚的肉横刀立马,在他肥胖的腮边鼓起一道道紧绷的肉棱。
除此之外,龙飞安还有没说出口的半句话。
——不仅是躯壳,季三昧的异灵根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
八年前,恰逢乱世,被人鄙视为“旁门左道”的龙飞安好容易在沂水村中混出些名堂来,就遇上了季三昧。
季三昧只靠一张嘴,就能决断鬼妖生死,他把龙飞安逼得连最后一点立锥之地都要消失了。
龙飞安恨,且怨,可他阅古籍无数,从中,他清楚地知道,季三昧是个宝贝,他的异灵根是千载难遇的奇物。
这异灵根强悍到了什么地步呢?
即使他动用了生人活祭的禁忌,即使他把这肮脏的罪名移花接木到了季三昧身上,龙飞安倾尽全身之力予以的一击,却也只能斩下季三昧的右臂。
现在,他好容易又养大了一个女儿,收集齐了七颗妖核,可以再做一次生人活祭,但沈伐石的实力,经此一役,他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放任季三昧跟随沈伐石归山,他就算再来三四次生人活祭,也不可能再得到季三昧。
……错过了,便再也没有了。
此时,别院之中,沈伐石与季三昧正相拥而眠。
季三昧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长安把那些鬼车都封住了?”
刚才在沈伐石肆意“屠戮”时,他在血腥味之外闻到了一股蛮浓郁的梧桐枝香。
他回过头去偷看了一眼,一节小小的梧桐枝正缓缓爬过了院墙,在月光底下,不甚熟练地弯曲枝叶,冲自己比了个小小的心型。
沈伐石颔首,默认了季三昧的话,同时反问道:“你对那只鬼车做了什么?”
季三昧埋胸道:“我说我是她孩子的转世,叫了她一声娘亲,她信了。她会告诉我们关于她的一切。”
坑蒙拐骗骗到妖精头上了,果然符合季三昧的龌龊本性。
季三昧却笑嘻嘻的,半分不以为耻,还用食指卷了一束头发,挑逗着沈伐石胸前的丹砂珠:“师父,你得看紧我,要是我被她偷走了,你得救我回来。”
沈伐石:“嗯。”
季三昧继续把自己的发现告知沈伐石:“还有许泰跟龙飞安,他们心里有鬼。”
季三昧说什么,沈伐石都毫无条件地全盘采信:“嗯。”
季三昧:“狗看肉包子什么眼神,他们看我什么眼神。”
沈伐石:“你是肉包子吗?”
季三昧一想,深觉有理,臭不要脸地改口:“我是明月光。”
沈伐石:“睡吧。沈三昧。”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沈三昧愉快地捏着受伤的手掌闭上了双眼,不想让伤口打扰二人之间的旖旎。
沈伐石低下头,怀里的孩子眼型带笑,唇软色红,带着一层浅浅的水汽,他看着看着就挪开了视线,脸颊飞红,不舍得多看一眼。
如果季三昧是肉包子的话,沈伐石一定愿意做那条幸运的狗。
沈伐石喃喃道:“如果你是明月光的话,我就做你的狼。”
☆、第33章 螽斯(二十二)
锦鲤好逑_57
季三昧一早起来, 沈伐石就不在屋里了。
掌心里被鳞片刺破的伤口已经痊愈,细密的刺痛感被清凉的树脂香覆盖, 但额外有一种奇异的触感盘桓不去, 就像有人曾拉住他的手, 小心翼翼地分开他紧攥的手指,在掌心里落下过千百个吻似的。
愣了半晌, 季三昧亲了亲自己的手掌,随即翻身坐起,准备找烟袋。
递过烟袋来的是满面羞红的长安。
他也不知道在床头蹲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床看。
季三昧亲吻掌心的动作, 在他眼里就像是在亲他留下的液体。
……嘤。
长安望着小师弟漂亮的脸蛋,幻想着把更多的液体涂抹到他身上的样子。
季三昧倒是对于长安的登堂入室态度淡然。这孩子不过三岁的年纪, 叶子都没长齐, 不能指望他能迅速消化并理解人界的所谓礼节。
没办法, 亲自养过孩子的季三昧对小孩子总是格外优容。
长安的一双眼睛里蜿蜒生长出了一整条银河:“……小师弟,我昨天开花啦。”
季三昧叼着金玉烟枪, 一边淫/荡地对不知身在何处的沈伐石上下其口, 一边赞许道:“真棒。”
长安从背后变出一小捧花来:“小师弟,你说要我的花, 送给你。”
“什么说头?”
长安想了想:“小师弟,九日不见, 隔了二十七秋。”
……很好,这棵树嘴皮子厉害,一看就是跟王传灯混出来的小弟。
接过花时, 季三昧看到了长安红如胭霞的脸,在夏日早升的阳光催化下往外涌着肉眼可见的蒸汽,似乎随时准备钻木取火。
……送捧花而已,怎么活像是要把他自己送出去似的。
季三昧想起了什么,手轻轻顿了一下。
他记得以前在哪里看过,花似乎是植物的……
这么看来,这小小的白花从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淫/靡且香艳的味道,一点都不纯洁。
季三昧把花收起来,窸窸窣窣地下了床,洗漱束发,换上和沈伐石同色的宽松僧袍,刚出房门,就见王传灯并沈伐石从关押鬼车的小屋里出来,王传灯的手上都是血。
季三昧本来想动用亲情攻势和鬼车愉快地交谈一番,见此情状,季三昧的第一反应是:“你把鬼车吃了?”
王传灯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过来,口吻轻松道:“我哪里有那么粗暴,只是剥了她的鳞,然后说要把她的孩子挂起来风干了喂乌鸦而已。然后她就什么都说了。”
季三昧:“……”
王传灯,不是我说,你这样容易下地狱。
但季三昧无意指摘王传灯的做事方式,以十岁为分界线,他人生前十年的幸福全盘毁在了一群妖物的手里,于是他选择用余下的年岁报复他见过的所有妖物,无可厚非。
沈伐石说:“传灯,说说你的发现。”
王传灯也不急着说,先转向了乖巧跟出门来的长安:“耳朵堵上。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准听。”
真正的小孩子季三昧叼着烟管,学着长安的样子堵上了耳朵。
王传灯顺势又递来了一个“这里数你心最脏你不知道吗”的眼神。
王传灯和长安这些日子被沈伐石撒出去,调查鬼车的目的,调查来调查去,王传灯就查到了许泰身上。
这一查,还当真找出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
这世上有无数的品味,关乎起居作息,一饮一食,以及寻欢作乐。尤其是最后一条,人们总有一些不愿与人言的癖好。
有人好男风,酷爱花开瞬间的征服感。
有人喜稚童,说最喜欢小孩子很痛却又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可怜模样。
所以,有人喜欢有孕女子,仿佛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
他们喜欢那种经过耕耘的、熟透了的女人;喜欢她们的放/浪,以及放/浪表皮下,由于天生的舐犊之情而产生的颤抖和恐慌;喜欢圆腹下的骚动,就像是一道道沉默的生命之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敲响。
要论起来,许泰是哪种都不爱。
他有两房妾室,但没有正妻。
妻子是一个庄重的位置,他在等待合适的人到来,填补上这个空缺。
年少为官,仕途平畅,议亲的人踢破了许泰家的门槛,但许泰的坚持只能让她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缘分这种东西总爱折磨人,在随朋友的一次宴饮中,一个不算美、鼻尖上生了一颗痣的女侍端了一盆水来伺候官人们洗手,一袭鹦哥绿的裙裳摇曳生光,小腹处被顶出了一片微隆的风光。
朋友对许泰说,这女人怀孕四个半月,脸一般,腰身好,胎稳,中等货色。
但是许泰眼里看到的不是这些可以丈量的东西。
朋友问痴痴发愣的许泰:“你在看什么?”
许泰答:“我未来的妻子。”
彼时的许泰还是个相貌端正、且有着奇怪执着的青年男子,腰身细得让成衣店的老板啧啧称奇。他用一眼就锁定了自己未来的幸福,任凭这幸福把他吹胀了起来,吹成了一个球,晃晃悠悠地飞上了天去。
一个官场之子,迷恋上一个身怀有孕的欢场女子,官场,欢场,中间隔着一道天堑,世间有的是繁缛的条条框框将两人划割开来,天各一方。
但是许泰的顽固足以把这条天堑撕得粉碎,他把天堑做成了鹊桥,日日来绮春阁与女侍相会,但女侍却不肯抬头多看他一眼。
许泰看着她的肚子,不晓得那里藏着女人怎样的过往和秘密。他面对着那面铜锣似的肚子,能吃下半缸子的酸醋。
锦鲤好逑_58
他要买下女人,但鸨母不卖,女人也不卖。
她说,官人,我没有卖到这里来。鸨母是我的亲姑母,我的丈夫他被人追杀,被逼无奈才送我们母子到此躲避,官人厚爱,愧不敢领。
回去后许泰就做梦,梦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被刀剑斫了脖颈,他笑醒了过来。
为了这个没头没尾的梦,他还特意找了算命先生卜了一卦,这是王传灯从云羊城中一个有名的神棍那里打探来的消息。
人总有本事劝慰自己,梦到坏事,会觉得梦都是不灵验的,梦到好事,就希冀着那是神灵天启。许泰属于后者,他希望自己梦想成真。
他是认真地喜欢着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所谓的命中克星,此便如是。
梦越做越大,越做越猖狂,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成了蛊,成了毒。
某日夜半,许泰向鸨母要求,让身怀六甲的女人送一壶绮春阁特酿的糜子黄酒来府上,女人身在屋檐下,只好挺着肚子来送酒,许泰倒也是谦谦君子,并不动手动脚,拿了酒,看了女人一眼,便要女人回去。
女人回到了绮春阁,却看到一场大火一口口吞噬着雕梁画栋的情趣小楼,像是个老饕,飨足地发出哔啵哔啵的吞咽声,把哭喊和痛呼声一并仰脖吞下,将她唯一的落脚处分食殆尽。
纵火者是不是许泰已经无从考证,就像没人能考证为何女人要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海之中。
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信物落在了绮春阁中,或是要去救她仁义的姑母,总而言之,当许泰赶到时,只来得及看到一具烧得焦黑的上半身,和一双至死都护着腹部的炭一样的双手。
楼中的孕妇十之七八都是以这样的姿势死去的,但许泰一眼就从中认出了女人的尸身。
他抱着一段焦炭,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哭过了又笑,笑得浑身抽搐。
第二日,许泰递上了自证病重体弱、难堪大用的折子,带着一具焦尸归了乡。
季三昧静静地听完这个由王传灯调查而来的故事,问:“你开玩笑的?”
王传灯:“没错,我开玩笑的。”
季三昧想,那应该就是真的了。
但他仍是不解地抱着烟枪又舔又吸又咬:“我记得许泰是三年前来的沂州城。”
王传灯:“是。”
“那个时候女人怀孕六个月?”
王传灯:“是。”
“许泰的儿子看上去不过三四个月。”
王传灯:“是。”
季三昧长叹一声:“哪吒。”
在此其间,他灵活的舌头巧妙地辗转腾挪,几乎要在烟枪上弹上一曲宫商,但王传灯身边的沈伐石却不为所动,站在一旁,身姿如松,表情淡然,如入定老僧。
王传灯把视线往下落去,暗叹一声,应该再把僧袍定大一号。
往好处想想,总督至少在表面上已经习惯总督夫人在他身上舔来舔去了。
季三昧当然不知道王传灯在看什么,反正在他看来,自己未来的男人哪儿哪儿都招人眼,多被人看几眼也不掉肉,算他眼光好。
他叼着烟枪,想着许泰的事情。
在那场大火之后,许泰应该是找了一个能人,将女人的魂魄固定、并温养在她体内,而孩子没有在火灾中受到过多的创伤,只是断绝了母体的滋养,生长得慢了些,只能靠人工续命。
正因为此,才没有人见过许泰的妻子,来“接生”的稳婆也平白丧了命。
许宅特意构造成防鬼的风水之相,并非是畏惧鬼魂入内,而是要把女人的魂魄镇压在许宅之中。
他那样爱他的“孩子”,愿意花五千两来救他的性命,却并不是为了那“孩子”本身。
想到这里,季三昧的心念陡然动了一动:“那些鬼车……”
王传灯答:“……当年被一把火烧死的绮春阁孕女们的尸身,被丢到了一片乱葬岗上。”
“她们是来看望当年姐妹的孩子的。”王传灯慢悠悠补充道,“顺便来看一看杀人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师弟,给你花花。
三妹:什么说头?
长安:等我开出大花,就可以给你涂抹更多的液体了w
☆、第34章 螽斯(二十三)
大家讨论完了, 许泰也来了。
他依旧是一副谦谦有为的君子相, 先是客气客气“这些日子麻烦几位法师了”, 再跟上一句“谁晓得那些鬼车有没有除尽”, 最后恳求三昧师父一定要“除恶务尽”。
季三昧抽着烟枪,心里想,这个院里最大的恶就在眼前, 除还是不除,是个问题。
但他口上却答应得很漂亮:“真是叨扰许员外了。”
许泰得到了季三昧暂时不会离开的保证,心满意足地走了, 带走了一股呛得人迎风流泪的人渣味儿。
院门一合,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王传灯对着许泰的背影进行了礼节性问候:“□□大爷。”
沈伐石往长安的方向斜了一眼:“你说话注意点。”
几个人里唯一的未成年人长安小朋友正纳罕地盯着王传灯看,王传灯露出了一副自知失言的模样, 对自己的言辞进行了及时的修正:“操您大爷。”
沈伐石决定不让他在这个屋子里继续待下去:“你去把许宅外头的草割了。”
王传灯倒是很淡然, 扛着把镰刀就出了门去。
锦鲤好逑_59
吸了几口含满许泰味道的渣气, 并不会对季三昧产生太严重的生理影响,毕竟他活过两世, 见多识广, 渣滓有的是。
他照常出门摘莲蓬,打瞌睡,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后缀着个三岁的八尺大汉。
觉迷寺小禅院的池塘里没有莲蓬,长安对这种没见过的植物充满了好奇心,伏在田田莲叶中唠唠叨叨了半天, 无奈此地莲花不通灵,长安最终放弃了寻找同伴的打算,乖乖地缩在了狭小的沂水亭里,蹲在季三昧身旁。
季三昧再次好好审视了一番长安。
除了部□□体细节外,他完美地继承了自己的皮囊。
季三昧只是在初见长安时稍稍惊讶了一把,现在再看,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如果要季三昧现在谈谈对这副皮囊的看法,季三昧会说,自己上辈子长得真他妈好。
不过季三昧并不觉得有多么嫉妒或是惋惜,因为这辈子的自己长得也不错。
他对着铜镜、水面以及沈伐石的眼睛仔细研究过自己的脸,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好看,想日。
季三昧连着两世都是生而有脸之人,所以对一张好脸的重要性知之甚多,并能够熟练运用,克敌制胜。
然而,剥个莲蓬都是一脸“哇小师弟好厉害”表情的长安,总让季三昧有点无力。
这孩子就像是捏着宝库钥匙的守门人,日日尽职把守,从无使用的打算。
季三昧正琢磨着要怎么说才能让长安明白他这张脸的利用价值,龙芸便来了。
小女孩头发没梳,长至肩部的乌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柚子水香味,一进亭子就问沈伐石在哪里。
季三昧刚想说没来,长安就实诚道:“师父就在那棵大柳树后。”
龙芸燃起了希望,提着裙摆哒哒哒跑过去,又是一脸失望地跑回来:“你骗人。”
长安很无辜:“师父一直在,他从许宅一直跟我们出来的。”
龙芸瞪了瞪眼:“可是他不在树后头。”
长安认真脸:“你把师父吓跑了。”
季三昧端着烟枪,嘴角的笑容暧昧又撩人。
这几日,他在亭中呆了多久,沈伐石就在那棵大柳树后藏了多久。
季三昧知道,但是不想说,他享受这种被偷窥的感觉,因为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当年自废灵根,着实让他元气大伤,卧床不起许久,沈伐石亦不常来,坐坐便走,看样子是还在气他的荒唐无稽。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季三昧半夜悄悄离开了季宅,绕着沈宅转了一圈,想递牌子从正门进去,却又觉得沈伐石现在正值气头,自己凑上去讨不得什么好,索性就在沈家后门席地而坐,放肆想象着沈伐石睡觉的模样,并私自在脑中给沈伐石宽了衣解了带。
在幻想乡里,自己和沈伐石喝了浓稠的交杯酒,数量很多,大概有几大桶。
随后,季三昧意识到,瞎几把想也是会伤身的,更何况他刚作过一场大死,身子虚薄,体力不足,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幻想后,他靠着门板朦胧睡去。
大概是因为幻想太过,伤了脑子,即使在梦中季三昧也不安稳得很。
他觉得有人在吃自己。
这个“吃”是字面意义上的,疼得很,霸道,野蛮,充满占有和惩罚的意味。
他疼得厉害,出声叫沈兄,对方反倒啃得越发张狂。
……他觉得那一定是一条疯狗。
醒来后,季三昧已经躺在了沈伐石的床上,他绷着一张脸坐在床侧:“半夜三更不在家好好呆着,更深露重的,伤了身体怎么办?”
季三昧尝试着爬起来,却因为身子虚透,就连指骨都透着酸软,他索性不起来了,四平八稳地躺在沈伐石的床上,问出的问题则是一如既往地直切肯綮:“半夜三更,沈兄怎知我不在家中?”
沈伐石的耳尖火红,别过脸去:“我去看过你,你不在。”
季三昧挑了挑眉:“我在家等你那么久你都不来。……看来以后要多多跑来才是。”
沈伐石不满地瞥着季三昧:“不准。……还有,我问你,你这两日又吸了多少烟?”
季三昧面不改色:“我没吸。”
沈伐石:“你吸了。”
来之前喝过十来盏浓茶压住口中烟味的季三昧表示无所畏惧。
他扯过沈伐石的领子,用鼻尖轻轻抵住沈伐石的,微微张开了口:“……不信你闻。”
沈伐石的双腿不自觉地绞了绞,深吸一口气,随即愈加笃定道:“你吸了。”
季三昧:“……”
算了,这人简直长了个狗鼻子。
他悻悻地撒开了手:“这都要怪狗兄,送我那么好的烟枪,我多吸两口又能怎样。”
沈伐石一语切中要害:“你现在的身体,多吸会死。”
季三昧:“……”
他的偷窥行动算是中途流产,而且还被偷窥的人抓了个正着,可以说相当失败且羞耻。
不过,次日偷偷返回季宅时,季六尘的一席话倒让季三昧安心了不少。
季六尘说:“兄长,昨天那姓沈的突然来了,说你不在家里,问我你去哪儿了。我怕吵到你休息,就把他赶走了,他也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硬说你不在,一家家酒肆瓦舍找过去,闹得人家不得安宁。”
季三昧脸不红,心先跳。
昨天他在床上放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在床上,又随手附了一缕生魂在上头,为的就是瞒住六尘、出去浪荡,等他回来后,就把这只李代桃僵的傀儡换掉,自己躺回床上。
锦鲤好逑_60
……所以,沈兄是怎么确认自己不在家的?
一点隐秘的喜悦生长、破壳,发出一股烟草味的甜味儿,让一块烧红了的石头变成了兔子,在季三昧的胸腔里挣扎蹦跳起来,顶着季三昧的喉咙口,痒痒的。
季三昧边想着边脱去睡袍,想去外头的鲤鱼池旁坐一会儿,可是换衣服的时候,不知道是擦到了哪里,他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季六尘在外间收拾,听声音不对,就进了门来。
他惊得叫出了声:“哥哥,你脖子怎么啦?”
一面铜镜如实地映照出了季三昧的身体,他皎白的后颈上多了一道鲜红,红得触目惊心,就像是有人把烧红的烙铁压在上面似的。
季三昧捂着那处伤口,细细摸索着它的形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季六尘心疼得紧,赶紧取了药来搽,随口感叹了一句:“怎么像是被狗咬的。”
于是季三昧就想到了昨晚那个不大愉快的梦,却不知为何从中品尝出了一丝清淡的甜味。
现在想起这件事情,季三昧仍然觉得胸口里那颗石头蠢蠢欲动。
不过……当初是谁给自己造的那只傀儡来着?
季三昧烦恼地搔一搔头发。
那个熟悉的、填不满的空洞再次出现了。
他的记忆里处处塌方,沟壑丛生,经常会记不起一些细节来,而比较糟心的是,季三昧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种感觉了。
在他出神的这段时间,龙芸已经把秃头也依旧俊美不减的沈伐石抛在了脑后,和长安玩得很好,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以至于到了要结发的地步。
一个小孩子,一个大孩子,各自抓着自己裁下来的一撮毛,考虑着要怎么缠在一起才美观。
长安抓抓脑袋,呼叫季三昧:“小师弟,你也来呀。”
季三昧抽了一口烟,乐呵呵道:“你们玩,我不来。”他想结发的那个人现在无发可结,想想也是可乐。
季三昧就以大家长的慈爱表情看着他们扮家家酒,叼着烟枪在一旁围观。
没想到不久之后,老朱管家就来搅局了。
他一脑门子的汗亮晶晶的,冲季三昧弓腰的时候,两三颗汗珠噼啪着直坠地面,把松软的土地打出了几个小坑:“三昧法师,您快去看看吧,小少爷哭得停不下来了。奶娘怎么哄也不济事。”
季三昧皱眉:“你家老爷呢。”
老朱管家用袖子拭汗:“老爷出门了,说是去寻龙法师,有要事商议。”
季三昧是常哄那孩子的,也是奇了,只要季三昧一抱,那哭得恨不得背过气去的小东西不消一时三刻就会老实下来,嗍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季三昧。
在这场鬼车之祸中,孩子最是无辜,他是肉身凡胎,只不过出自于亡人之腹,体温比一般孩子低一些,也容易害病,小小的一只跟小猫崽似的,好不招人。
大概是因为季六尘的缘故,季三昧对孩子总是格外心软和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他站起身来,随老朱管家去了,长安沉醉在从未玩过的家家酒游戏中,甚至没能注意到季三昧的离去。
在季三昧踏入许宅大门后,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关闭,门上贴着一道金光璀璨的封印符咒。
封印之咒,人不得入,人不得出,封于其中,插翅难逃。
☆、第35章 螽斯(二十四)
季三昧在老朱管家背后跟着, 把吸入的青烟按两短三长的频率吐出, 像是小孩儿玩的音节游戏。
许宅坐北朝南, 阳光充沛, 初夏的阳光晒在皮肤上,容易叫人把“痒”和“热”这两种感官混淆起来。季三昧抓一抓被晒得发痒的胳膊,仰头用目光描摹了一番老朱管家下巴的线条, 笑道:“朱爷爷,您长得跟我很像啊。”
老朱管家一张面皮虽说已经松垮,但骨相是美的, 鼻子挺括,双唇饱满,依稀可见年轻时端庄秀气的模样。
“少时貂蝉老来猴。”老朱管家叹了一声。
岁月是个挑剔的手艺人,挑挑拣拣, 把一切能称之为“美”的东西拿走, 沥干了的杂质, 全部都沉积在一双眼睛里,让一双本来明亮鲜活的眼睛蒙上暗沉沉的酱黄色, 让一张脸附满蛛纹的刻痕, 这就是所谓岁月的痕迹。
老朱似有感慨,说:“三昧法师小小年纪就有大能,生得又这般漂亮,我怎敢乱攀附呢?”
季三昧将噙在口中的烟雾吐出,化在空中,口吻轻快又柔和, 嗓音如同一颗颗落下玉盘的走珠似的:“您和我骨相相近,相貌定然也差不离,年轻时定然俊美无双。”
老朱管家装作没听到那句臭不要脸的自夸,笑道:“真是嘴甜的孩子。”
这句夸赞过后,他却仓皇地别过了脸去,似乎是不愿面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季三昧却浑然不觉,继续问:“您从小就进了许家伺候吗?”
老朱仰头看着瓦蓝瓦蓝的天:“可不是,我伺候许老太爷的时候,许老太爷还未婚配;后来许老太爷病逝,我就照顾还是个奶娃娃的许老爷;现在又照顾许小公子。我看着他们家一代传一代的,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啦。”
季三昧感叹:“嚯,三朝元老。”
老朱咧开嘴:“老啦,干不动啦。”
季三昧在无人处露出了充满恶意的笑容,两颗虎牙沾着一点晶莹的唾液,在阳光下闪过一星微光。
——一条有毒的幼蛇扬起了他牲畜无害的脸,慢条斯理地吐出了蛇信。
季三昧:“那您怕吗?”
老朱笑:“怕什么?”
“人在死后,阿鼻地狱的大门会敞开来,迎八方恶人。我一想到地狱,心里就怕得慌。”季三昧口上说怕,却走得不紧不慢,步子一收一放,端方雅正,“‘一念心嗔被火烧’,我师父好像是这样教导我的,我有些忘了,朱爷爷,老话是这样说的吗?”
老朱的舌根僵了,向来鲜龙活跳的舌头在口腔里挣扎蹦跳,想挣个松快,却仍是一坨僵化的死肉,几乎要堵塞掉他呼吸的气管。
季三昧收起了喷吐的蛇信,不仅不再追问,还露出了天真而残忍的笑容:“朱爷爷人这般好,定不会进地狱。我听师父说,西方极乐世界……”
锦鲤好逑_61
他尽情地使用着华彩的辞章描绘着那个世界,好像全然没注意到老朱的灰白面色。
——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被火烧”,什么阿鼻地狱,难不成是什么暗示?
——这孩子知道到什么程度?
老朱对三年前那个夏日记忆犹新。许老爷在家点了一壶糜子黄酒,指明要他心爱的女人为他送来。
而自己则趁她离开绮春阁后,在夜深人静中,将另一坛酒液均匀地泼洒到了绮春阁周围。
他用火折子划着了火,没有经历什么心理斗争,就将一簇火花掷在酒水中,随即撒腿就跑。
跑出了十几米开外,他才想起要回头看上一眼。
……火已经扑到了一人高的位置,一只赤色的怪兽正绕着一条木柱盘旋而走,缠绵地啃噬着眼前的食物,煌煌的金光将周围的酒映成了猩红色,像是一滩融化了的人的血肉。
此时,那只火做的怪物以怪异的姿势扭过头来,高昂的脑袋微微垂下,打量着这个亲手缔造了它的老人。
老朱撒腿跑开了,跑出了一裤裆的尿和满脸的泪。
他一路都念叨着:有怪莫怪,老头子什么都不懂,老爷让我做,我便做了,老爷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呀,他说的话,我得听呀。
不得不说,老人活了几十年,早积攒下了丰富的“忘却”经验,忘却会让日子好过些。
因此,这三年间,恶事一次都没有入梦来,老朱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它。
现在,他眼前突兀地燃起了一团火。火扭曲成一个站立的人形,它们腹部鼓隆高挺,内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怪兽,默默地注视着他。
关于三年前的旧事,它们似有无数话语要说。
老朱浑身僵直,往前迈步时,模样有如行尸。
季小蛇心满意足地又亮过自己的獠牙,就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二人行到了哭声震天的小祖宗房门口,季三昧转头,对老朱惨绿的面色视若无睹:“朱爷爷,奶娘呢?”
老朱昏头晕脑地推开了门,颤着一条发沙的嗓子道:“她家中有事,老爷让她回家去了。三昧法师,快进去吧。”
季三昧迈步跨进,老朱随后跟进,关门时,他手背上松垮的青筋条条饱涨起来,蚯蚓似的发着抖。
门轴发出细碎的呻/吟声,缓缓闭死了。
季三昧走到小小的床铺前,弯腰准备抱起那只又软又嫩的小家伙,一道刀影却陡然从一侧横劈而来。
季三昧惊惶失措,躲闪不及,泛着一层肮脏油光的刀身便轻而易举地撕咬开一层皮肤,没入了季三昧的脏腑之中。
刀足有半尺之长,将季三昧前胸后背地穿了个透。
持刀的许泰犹嫌不满足,握紧刀柄,狠狠转动着,把内里的脏器搅碎。
季三昧的唇角淌下了丝丝缕缕的稠血,血里泛着黑气,溅到了婴孩身上。
小孩子懵然无知地抬起紧握的小拳头,看着一缕小黑蛇似的血线沿着他抬起胳膊弯曲的弧度缓缓流入自己的衣服中。
血液温热,黏在皮肤上的感觉有点痒,于是小家伙止住了哭声,咯咯地笑起来。
许泰眼里含着泪:“抱歉!实在抱歉!”
他不甚娴熟地转动着刀柄,搅碎着那具躯壳里本就不多的生机,他声泪俱下,涕泣如雨,伤心得几乎要把肺脏呕出:“我妻子需要一具身体……她需要你的身体,我会把你的身体好好养大……不管生前死后,不管是男是女,我都爱她啊!”
季三昧的喉咙间发出了濒死的响痰声,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前襟。
他想回过身来,但被利刃钳制,根本无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许泰真情实意地淌下了泪来,这泪的成分毋庸置疑,是激动的泪水。
他等了这许久,盼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一具完美的躯壳了。
龙飞安告知他只能将妻子的魂魄锁在她日趋腐烂的身体内时,他心疼欲死,流着眼泪向龙飞安祈求,如有能让妻子起死回生的办法,他愿以许家的半副产业交换,剩下半副,他要留给妻子,任她花销,弥补她这些时日受的苦楚。
他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爱网中,醉生梦死,痛不欲生。
而在一月之前,一直不肯松口的龙飞安突然告诉他,机会来了。
一个觉迷寺中的小法师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躯体,此躯体转世时受天道庇佑,乃天生的异灵根,可容天下万魂,若是能将他弄来,必能让女人转生复活。
许泰心焦,问道:“他怎会愿意来?”
龙飞安说:“当年云羊城绮春阁大火,烧死了不少孕女,如今成了妖,正四处游荡呢,我设法将这些东西招来。她们便是你成事的法宝。”
许泰得了这讯息,甚至来不及问他是从何处打听来这样的消息,在鬼车到来后,他忙不迭地捧着万两银票踏入了觉迷寺。
许泰从季三昧的体内抽出了刀来,满面喜悦已是难以掩饰,他捧着沾满污血的刀冲入了屏风后,对坐镇其后的龙飞安挥动着双手,面部的横肉将他的面容扭曲得模糊起来。
“我做到了!”他摊开手,把刀呈在龙飞安面前,“我杀了他了!快,快快!你带她回来,把她的魂引进季三昧的身体里!我要见她!”
龙飞安接过了那柄刀,形状优美的唇向两侧一挑,抬手一刀,白光掠过了许泰的咽喉,剖出了红的血。
血液飞散开来的样子很好看,像是秋日的落花。
许泰的喜悦还停留在脸上,因而死相看起来很幸福。
龙飞安用袖子印去刀刃上的鲜血,将一道绘有繁复花纹的黄符贴在了许泰的额头上:“你去见她吧。季三昧是我的。”
他兴奋得微微发抖。
凑齐了,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凑齐了。
——七颗妖核,他费尽心思地凑来了。
——一颗痴心人的魂魄,许泰的恰好就能取用。
——还有一个幼童,妻子因长女的死亡缠绵病榻,好在在她死前,她再度为自己娩下了一个可以使用的容器。
锦鲤好逑_62
生人活祭,再加上异灵根的催化,自己的法力会得到怎样的提升呢?
那人告诉自己,会提升很大,大到可以统领整个云羊大陆。
但是龙飞安认为自己不贪心,他只希望自己在沂州城中得到最高的尊崇,他痛恨有人来争抢他的一席之地。
八年前的季三昧就犯了这个忌讳,所以他倾尽全力也要杀了他,谁想也只是赶走了他。
……异灵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所谓的“受天道庇护”的躯壳,又是多么完美呢?
怀着满心的欣喜,龙飞安挑帘而出,手持定魂符,想趁着季三昧尸身未凉,封住他的魂魄,慢慢研究。
但是,地上没有他想要的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吐出的血里有几块内脏碎片,看上去令人作呕。
龙飞安以为季三昧被他压在了身下,抢上前去,把那逐渐变冷的尸体翻了个身。
……底下空空如也。
龙飞安愤怒了,他提着腰间的桃木剑,纵身跃出门外,左右四顾,却寻不到半个人影,他的喉结在皮肤下疯狂地滚动了数下,随即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恨怒至极的嚎叫。
沂水亭中的长安耳朵一动。
修士的听觉向来敏感,长安又是树,对声音的感知相当敏锐,而他对面的龙芸,正耐心地和几根狗尾巴草较劲,想把它们编成草冠,一派纯洁天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长安扭过头去,向身后的季三昧求证:“小师弟,你听到什么了吗?”
坐在他身后闭目养神的季三昧,口中噙着金玉烟枪,闻言才缓缓睁开眼睛来,嘴角翘起的弧度风情四射:“什么?我没有听到。”
季三昧面对孩子,着实是容易心软,但在自己的小命问题上,他算计得比最精明的商贩还仔细。
季三昧什么也没做,要算起来,也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第一句话,是在面对来寻他进许宅的老朱管家时说:“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出这句话时,他动用了灵力,老朱管家便以为自己带上了季三昧,转身便走。
在“季三昧”离开时,长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在他看来,老朱管家分明是一人转回了许宅。
第二句话,是让那个存在于虚幻中的“季三昧”,对老朱管家说:“……朱爷爷,您长得跟我很像啊。”
☆、第36章 螽斯(二十五)
性命是季三昧最昂贵的财产, 他要把这笔财产珍惜地储存起来, 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拿它去赌上一把。
上辈子他最大的赌局, 就是隐姓埋名、投身泷冈, 押上自己的命,在烛阴城中为六尘和自己挣了个锦绣前程,也让他有足够的资格可以与世家出身的沈伐石并肩而立。
在他看来, 两个筹码,后者和前者一样重要,两样叠加, 足以让他不要脸也不要命。
柔韧干燥的烟草被火吻过,发出焦渴的叹息,一线红光在烟杆尽头闪过,餐霞吐雾, 颇有雅正之韵, 季三昧把怀旧的情思一并投入火光中烧了个片甲不留, 再抬眼时,眉眼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照样是那个冶艳而欠艹的季三昧。
他猫似的打了个呵欠, 站起来迈开两条长腿,跨出了沂水亭。
长安立即抛弃了自己有了结发之谊的小姐姐,跟在他背后问:“小师弟,你去哪里?”
季三昧:“吹风。”
长安小尾巴似的要缀上来:“我也吹。”
季三昧回头看了一眼被抛弃在原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龙芸,失笑道:“你跟人家结了发,就要对人家负责任, 你跑了算怎么回事?我不走远,就在亭子外头掐个莲蓬。”
长安立刻乖巧地按照原姿势坐回了亭子里,眼睛紧盯着沂水畔季三昧的身影,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纯净的欢喜。
小孩子玩闹的玩意儿做不得数,龙芸很快就忘了两个人刚才的家家酒盟约,小大人儿似的端详了一会长安,老气横秋地评点说:“我瞧你喜欢人家。”
长安疑惑地扭过脸来:“喜欢是什么?”
这问题对于小姑娘来说还是难了些,她托腮苦思了半晌,才来了一线灵光:“就像我喜欢爹爹那样。”
长安摇摇头,他仍然不懂。
长安承袭了季三昧的相貌,颇有鬼狐风姿,本是个极有心机的样貌,但他内里的一颗魂灵却把这张心机脸穿成了一只无辜的委屈的小羊羔,一双眼微微睁大,澄净得仿佛能纳下百川,困惑起来、微微张开双唇的样子更显得诱人:“我没有爹。我只有师父。”
女孩子的母性与生俱来、不分年龄,龙芸被他这副模样撩了一把,眨巴着水淋淋的大眼睛,循循善诱:“你喜欢你师父吗?”
摸着自己的根,长安仔细感受了一下才慎重地回答:“喜欢,可对小师弟的喜欢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看到小师弟,特别饿。”长安舔了舔嘴唇,补充,“想吃。”
龙芸被镇住了。
她在自己狭小的知识库里搜寻一圈,没有发现类似的情况,于是她挪得离长安远了点,生怕他一时兴起,在开吃前拿自己做开胃的点心。
另一边,季三昧用齿关叼着烟枪,沿着河岸缓缓踱步,寻找莲蓬。
这也怪他,这几日一进亭子就没离开过,学会了那在脖子上套烙饼、饿了就咬一口的懒汉作风,把沂水亭靠岸一侧的莲蓬几乎采空了。
他不离开沂水亭的另一目的,是为了尽情享受沈伐石对自己的视奸,自己离开了亭子,他绝对要跑。
刚才他家沈兄就被小姑娘家家的一句话给吓跑了,那腿脚简直和当年被自己吓跑时一样的利索。
季三昧还记得那次是二人在“一川风”里喝花酒,自己跑出去装小倌儿给客人弹了一曲烛阴古曲,赚来了一袋黄金,可沈兄向来不爱这些黄白之物,看到时神色不愉,面皮绷得紧紧的,自己为了逗他开心,就捏了一把小沈兄,没想到他竟气恼到拂袖而去,弄得季三昧也没了兴致,怏怏地坐在酒楼里,把剩下的半壶酒一杯杯喝净了。
那时候的他想,沈兄,若是你要听我唱,十八摸我都唱给你听啊。
可惜了,他家沈兄胆子小,听到这话有可能跑得更快。
锦鲤好逑_63
季三昧站在沂水河畔的大柳树旁,惆怅无限。
但是很快,他就没了这个伤春悲秋的兴致。
一柄匕首突兀地横在了自己喉间,开了刃的尖端抵在他细嫩的颈部皮肤上,只轻轻印上去,就让那抹雪白上多了一道血痕。
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整张脸,食指和中指的尖端指节在季三昧眼窝里没入,随时准备将他的双眼抠出来。
龙飞安颤抖着,将身上最后一张移形换位的黄符贴在了柳树树干上,喉咙里翻涌着几乎要结块的血腥味。
他本可以逃的,可他不甘心。
既然生人活祭难做成,那得了季三昧的异灵根,那也不错。
但是不能在这里,他要把季三昧带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还要将季三昧活剐了,好偿还他愚弄自己的罪……
然而他的梦没有来得及做完。
龙飞安的头顶一阵发麻,还未来得及回头,一柄禅杖就凌空飞来,激荡的佛铃化为了一片夺魄的鬼音,泠泠一炸,杀意狂飙,像是一口獠牙,擦着他的头皮咬上了那纸黄符。
黄符连带着柳树的上半端横飞而出,尘烟腾飞,把来人的身影都混淆在了澎湃的烟气中。
沂水亭中的长安一惊,本能地拥紧了惊叫出声的龙芸,捂住了她的耳朵。
龙飞安骇然回转,可头刚刚转到一半,一只手就陡然伸来,一把捏住了他的头盖骨,将他提至半空。
他听到了自己的头骨被捏出了令人牙酸的咔咔脆响。
他锁住季三昧咽喉的右手是最先断掉的,骨头从肘部关节处被拧断,像是掐断一截树枝似的,龙飞安只听得喀吧一声响脆,在感受到尖锐的疼痛前,他甚至扭动了一下脖子,寻找着那异响的来源。
季三昧捂住脖子掉落在地,呛咳了几声,才来得及抬头去看来人。
——他的沈兄,身形还隐藏在尘雾之中,但季三昧单看来人的脚就知道他是谁。
柳树被拦腰铲去了一半,断面处高低不平,粗粝不堪,而龙飞安被沈伐石狠狠按倒在了断面之上。
龙飞安两侧胳膊都断了,像是芦苇杆似的扭曲着,紧巴巴地呈局促状夹在腰间。
龙飞安的鼻孔和瞳孔一起放大,痛得疯狂挣扎起来,口里啊啊有声,脑袋朝后仰去,后脑勺哐哐砸在树桩上,宛如砧板上垂死的肉狗。
沈伐石押紧他的脸,面不改色地敲断了他的双腿。
那两条踢蹬的双腿老实了,软踏踏地垂挂了下来,足趾止不住地抽搐、挛缩。
龙飞安的口里翻涌着类似于水流的响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沂水仍在安然地潺潺流淌,与龙飞安被稀释过的的哀求呻/吟声混作一团。
河流可以说是这世间最残酷的旁观者,无论发生了何事,哪怕是有人在其中溺毙,也仍废不了江河的万古之流。
沈伐石发了狂,一双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雪落后白茫茫的大地,黑色的瞳仁消失不见,只有狂湃的煞气一层层从他身上翻卷而出。
沈伐石面对着龙飞安,冷声为他下了个定义:“死人。”
季三昧摸着喉咙,嘶哑地呛咳两声:“师父,留他一条命。”
季三昧曾梳理过这次鬼车事件的时间脉络。
鬼车出现,正是他被沈伐石带回觉迷寺后发生的事情,因而他相当怀疑,鬼车事件是有人刻意诱导而成,为的就是让自己故地重游,并陷于杀境。
这样问题就来了:许泰是一个痴心成狂的疯子,龙飞安也不过是一方的小小法师,如果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异灵根,对自己有所企图,为何不早来奴隶窝里,设计将他买走,而要等沈伐石将自己买走才肯下功夫设陷阱?
所以,季三昧有道理怀疑,这二人背后还有人在密谋着些什么。
为了引出这幕后主使,季三昧拟定了一个简单的计划。
——龙飞安杀了许泰,随后又发现“季三昧”未死,死的是管家老朱,不难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已然暴露。他想必不敢留下来跟沈伐石正面互杠,只能去寻找幕后主使,询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而他刚才借由管家老朱送入许宅中的一缕生灵,已经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了龙飞安身上。
到时候,季三昧只需催动灵力,就能随龙飞安去见那位幕后之人。
然而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季三昧似乎低估了此人的贪婪和狂妄。
不过,龙飞安既已被擒,季三昧觉得还是能从他口中撬出些讯息的。
然而,沈伐石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继续埋头敲骨头。
季三昧又唤了一声:“……师父?”
咔嚓一声,龙飞安的胸骨也断了。
龙飞安俨然变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肉团,浑身的骨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涎水从他唇边一串串垂挂下来,眼睛里的怖色一分分浓重,两腿岔开,裆内一片污脏。
沈伐石正醉心于徒手拆卸人体,对季三昧的话似是不感兴趣。
季三昧抬高了声音:“师父!?他……”
他想要起身,可猛然袭来的一阵眩晕把他打落回了地面。
他强忍住天旋地转的呕吐感,双膝支地,撑着地的双手不住发抖:“……沈,沈兄……”
沈伐石的动作陡然一凝,水银似的双瞳里慢慢恢复了一些活气。
破罐子龙飞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死定了,索性把自己哐啷一声破摔到了地上,挣着一口气呵呵大笑:“……沈伐石,匕首有毒!是剧毒!你就等着给……嗬——给他收尸吧!”
话说到这里,他就再也说不了了。
他的半面脸被沈伐石一拳砸得塌陷了下去,骨片在他嘴里飞溅开来,割开了他的舌头。
季三昧听力尚存,清楚地听到了龙飞安说了什么。
匕首有毒……
锦鲤好逑_64
他伸手摸住自己的咽喉,那里被划出了一线伤口,毒素正在往血液里钻去,无孔不入地渗透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中。
在这生死关头,季三昧却翘起了嘴角。
……不好意思,虽说中了毒,但是什么毒,我说了算。
他的左眼里浮现出一圈猩红的符箓光轮,密密麻麻如同抄满经文的旗幡,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法力的催动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在竭力念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往前一扑,恰好面朝下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伐石的双眼总算恢复了正常,一张脸青白交加,气脉紊乱地在胸腔中拧成了一团,咽喉处凝聚着一片铁锈一样的腥气,腥气越来越重,越来越粘稠,随时都会破喉而出。
他把季三昧翻过身来,手掌狠狠压在季三昧的胸口,想要施法,把毒逼出。
可是,那只手掌刚放上去,就被一双小小的手掌拢了起来。
“沈兄……”
短短几瞬,季三昧的皮肤上就浮起了一层虾子似的红,细弱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摩荡着沈伐石的心口,那羽毛一勾一挑,旋身欲走,却又欲盖弥彰,缠绵不去。
季三昧把腰身往上挺去,发出一声声嘶哑的低唤,小奶狗似的,却听得沈伐石瞬间红了脸。
季三昧齿关咬着下唇,搂上了沈伐石的腰身,嗓音甜软沙哑,像一片烧热的沙子掺入了浓稠的蜂蜜:“沈兄,我好难受啊……”
☆、第37章 螽斯(二十六)
沈伐石的脸白了又绿, 绿了又红, 怀里发烫的**可怜地发着抖, 像是因为疼痛和惊惧而战栗, 但细看之下,浓烈的媚气从季三昧还稚嫩清澈的双瞳内幻化出一双手的形状,削果皮一样, 将沈伐石的衣衫扒得一件不剩。
一点小舌头摇曳生姿地钻出他的牙关,带出一点晶亮的唾液,仿佛在诱惑沈伐石来咬。
沈伐石心下立时了然, 但是他的理解与实际情况相比,出现了些微的偏差。
那混蛋在匕首上下了媚毒?他带走季三昧,到底想干什么?
想到这里,沈伐石的呼吸霎时间变成了一团不安定的漩涡。
他探出沾满鲜血的手凌空比划几下, 一道移形换影的符咒便在空中显了影, 沈伐石从虚空中揭下那道符咒, 同时护住了小家伙的脑袋,把他的脸压在自己怀里, 不准他这副模样被其他人看到。
长安自然就是那个“其他人”。
闻声赶来的长安神情很紧张, 紧张得连头发都比往日卷了几分,一头如瀑的小卷毛披在肩膀上,活像一只没有及时剃毛的小羊。
他盯着地上四肢尽折、眼歪鼻斜的肉团子,试图用目光把他还原成人形。
……昨夜他曾见过这个人的,仿佛是姓龙……
小小一只的龙芸跟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衣带, 怯生生的问:“那是谁呀?”
长安下巴的线条猛地绷紧了,回身把小家伙抱起来,捂住了她的眼睛。他不会撒谎,瞪着一坨尚能挪动的肉团,声音都颤了:“……没有人,不是人。”
龙芸茫然地说:“他看起来像我爹爹。”
长安无言,一张粉白的脸憋得直发紫。
“长安,你留在这里,”沈伐石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度隐忍后的沙哑,“传灯听到动静就会过来,告诉传灯,我要让这个人活着……嘶!”
沈伐石倒抽一口冷气。
季三昧浑身燥烫地在沈伐石怀里蹭来蹭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玩弄的对象。
他在沈伐石已经硬挺挺的乳首上充满感情地咬了下去,舌尖弹动,隔衣搔痒。
他咬得很是兴起,直到屁股被狠狠揍了一巴掌。
那股酥麻烫痒的感觉像是一束小小的火苗,在大腿里盘旋进出,撩得季三昧直想笑。
在昏眩中,他只能听到断续散乱的字句,好像是长安询问自己怎么了,而在下一个瞬间,周遭就寂静了下来,葵花的芳香在鼻端萦绕,浓郁发灰的水雾止不住涌入鼻腔。
沈伐石带他离开了沂水亭。
季三昧腰肢水软,嘴唇水红,在沈伐石的怀抱里软成了一汪春水,双腿间已经是汁水淋漓,和新鲜的青草气味混合在一起,勾兑出了令人心旌摇荡的淫邪味道。
体内的火让季三昧没头没脑地缠上去,亲着沈伐石:“师父,沈兄……沈兄,师父……难受,疼……”
季三昧是真疼,因为他还没有发育,没了可发泄的渠道,只能憋痛得在地上打滚儿,身子赤红,像是在火塘里走了一遭的虾。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季贤弟……”
季三昧张腿夹住那人的腰身,卖力地找寻着那根可以纾解自己欲/望的痒痒挠:“去你大爷的季贤弟。叫我小甜甜。”
那人沉默良久:“……”
显然,这个甜腻腻的称呼对于那人来说似乎过于羞耻,酝酿了半天还没有下文。
季三昧烦了,又亲了上去。
这次却被推开了。
季三昧微微眯起眼睛,灼烧感倾覆了他的世界,他现在是一团漂浮在时空缝隙里的发烫的肉,没来路,没现在,没下文。
他赤红着一张脸,打量着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人脸:“沈兄,你的嘴唇好漂亮。”
他伸手去摩挲,幼嫩的指尖拨弦一样在沈伐石的双唇间掠过,着迷道:“真漂亮啊。……可惜了。”
“可惜什么?”
季三昧坏笑:“可惜你自己亲不到。”他凑上去叼住那一双盈润丰满的唇,“我能。”
沈伐石忍无可忍,一把把季三昧掀翻在了松软的泥土之上。
锦鲤好逑_65
一片碧色的青草正好端端地迎风摇曳,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季三昧,把它们挤压得东倒西歪,渗出的鲜绿草汁印在了他的后背上,压出了一道清晰的人形轮廓。
季三昧委屈道:“沈兄,你居然不想上我,你这个伪君子。”
沈伐石的脸色简直和青草相映成趣:“……你再乱来,我就把你扔到水里去。”
季三昧凝眉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哈,沈兄原来是不行。”
沈伐石:“……”
此处距离许宅有五里远,人迹罕至,只有一片野生的葵花向日而望,旁边就是涓涓的沂水,沈伐石不由分说,把那晕头昏脑只会撩人的小东西摁进了沂水里。
扔进凉水里浸了约一盏茶功夫,沈伐石浑身冒火地把人提了起来,轻轻拍一拍脸:“清醒了没有?”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季三昧的桃花眼中尽是哀怨的控诉,小表情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原本宽松的僧袍被水沾湿,变成了暧昧的深色,紧贴着他的肉,勾勒出稚嫩却已经足够勾人的身体弧线。他的皮子雪白,身量高挑,**的臀/部将僧袍后摆夹出一片细窄的弧线,更显得他腰细胯宽,臀/沟深软。
季三昧一脸纯净无瑕地委屈着:“不是师父的水,不好喝。”
沈伐石以前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的黄腔,竟没往深了去想,只当他是缓过劲来了,就打算给他擦擦身体:“别着凉,上来,我给你擦擦。”
季三昧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来,麻利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被冷水浸过的皮肤,那种妖艳的红褪下了些,现在只剩下绯绯的淡粉。
沈伐石面皮烧了一瞬,却也没再说什么,脱下了自己的僧袍给他披上,把一具幼嫩的身体包裹起来,细细擦拭。
擦到他脖子时,看到那处破皮的伤口,他的眼睛色泽又暗了下去,竭力压制着内里汹涌的乱流:“以后不要单独一人出来。”
“嗯。”很乖的答复。
沈伐石又放下了一点心,擦着他两腿间的水渍:“以后我会守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不会再离开你。”等你长大。
“多近?”
“你说要多近?”
“一耳光能扇到的距离。”
这要求厚颜无耻得很,但沈伐石的嘴角很满足地向上牵了牵:“好。”
“好”的尾音还没能从他口中完全拖出,就有一瓣温软贴在了他的唇上。
季三昧亲过沈伐石后,又对自己的要求做出了补充说明:“……或者就在我想亲你就能亲到的距离。”
沈伐石的鼻息一重:“说话便说话,不许……乱摸。”
可季三昧哪里会听他的,沈伐石一低头,看到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没入他裤内一半时,他近乎睚眦尽裂,咬牙一字一顿道:“季、三、昧!”
季三昧笑嘻嘻:“……沈兄。”
……居然还没解毒?
中了媚毒还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放长线钓大鱼,他真是了不得了!
他怀里的小孩儿已然是不着寸缕,裹着自己的宽大僧袍,半副肩膀都露在外头,更糟糕的是,衣裳还有往下滑的趋势。
看到那将露不露的细白肩膀,沈伐石的呼吸控制不住,混乱得像是失去了日月指引的潮汐。
他恨得咬紧了牙关,恨不得把这个人剖开看看有没有心肝:“季三昧,你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季三昧舔了舔唇:“沈兄,你别逼我,逼急了我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沈伐石把人翻了个面,按倒在地,照着那滚圆的屁股下狠手揍了几巴掌。
但是季三昧却笑得更厉害了,妖娇的腔调简直划船不用桨,听得沈伐石喉咙一阵阵发紧。
他威胁道:“你给我老实点。”
季三昧:“老实了我有什么好处。”
沈伐石:“等你老实了我再带你回家。”
季三昧笑了:“那我现在老实了。”
说着,他曲起自己的膝盖,把两条腿曲着向两侧撇开:“沈兄快快进门来,我们回家。”
这莫大的刺激终于让沈伐石忍无可忍。
一副冰晶制造的水镣铐锵啷一声扣上了季三昧的手脚,把人呈大字型钉在了地上。
季三昧不知道大难将至,一个劲儿地乐:“沈兄?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沈伐石沉默地俯身下去,一手刀把人给砍晕了过去。
他调运起自己的灵力,为季三昧祛毒。
然而即使在昏迷之中,那药效仍然霸道,季三昧又痒又热,像有蚂蚁在他骨缝里爬动,刺激得他发狂发抖。
天知道他多希望变成一幅画,有一枝如椽的画笔把自己的色彩涂抹到他的锁骨、耻骨、盆骨上,再让他开出一朵璀璨的花来。
他喃喃地带着哭音:“难受,沈兄我难受——”
他在昏迷中继续控诉:“沈兄不疼我。”
听着他一声声的抱怨,沈伐石忍得脸色煞白,季三昧却对此一无所知,胭脂色的幼嫩躯体不安分地在地上挣扎缠绵。
第一轮驱毒完毕时,沈伐石俯下身来,死死咬住了季三昧的唇,腰间的佛铃也随之一响。
但这并不能阻碍沈伐石用舌头撬开他的齿关,在里面尽情扫荡,恨不得连带着那根惹事的小舌头一起吞下了事。
亲吻的滋味就像吃龙须糖时咬下的第一口,最甜最美,余味回甘。
这药厉害得很,沈伐石心里知道季三昧是真难受,也给予了他最大的宽容。
锦鲤好逑_66
若是闹得过分了,就亲一亲;若是乖乖的,就抱一抱。
季三昧就这么说着胡话,折腾了一夜。
而佛铃也在这荒郊野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
叮铃铃,叮铃铃。
作者有话要说: 一辆呼啸而过的儿童手推车_(:зゝ∠)_
☆、第38章 螽斯(二十七)
在季三昧看来, 夜晚是一天内最好的时间, 借着澜沧的夜幕和无涯的漆黑, 独身一个的人总会爆发出强烈的群居渴望。
这也是一部分人选择在夜里去嫖的缘故, 因为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受些。
而且黑夜还有一个好处:看不清人脸,刺激翻倍,罪恶减半, 人们的心神、尊严感和裤腰带都容易在黑暗中松懈。
因而,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是完好无损的季三昧, 满面都是“生无可恋”四个大字。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沈伐石把龙飞安按在树桩子上咔咔折叠的场景。
在动用灵力时,他特意用了能让人失去一夜记忆的媚毒,十分便于提起裤子不认人。他都想好了, 假如沈伐石当真睡了自己, 第二天一醒来他只需要装傻装天真, 把身体的一切不适主动归结到“中了毒”上,就能给沈兄一个台阶下, 自己也能明确沈伐石对自己的心意。
真乃万事俱备, 只欠张腿。
然而沈兄竟然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兴趣,简直不是人。
季三昧满脑子都是逼良为娼的想法,良却如此□□,誓死不从,搞得想要被睡的季三昧也很尴尬。
沈伐石不知踪影,但季三昧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他身下的不是草地, 而是一片舒适干燥的干草垫,草内的水分被汲干,不必担心晨露沾衣,着凉感冒。干草垫和周围的绿茵草地之间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那是用法力划下的保护圈,隐蔽得很,哪怕凑近看也只能看到隐隐的一丝金光。
季三昧伸手去摸这金圈,发现这法力圈足以将化神期的修士拒之于外。
季三昧沉吟。
自从来到觉迷寺,季三昧就发现了两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记得在上辈子,也即自己十八岁前,沈伐石的修为停滞在金丹期末期,不再前进,他几次闭关,都没能成功地突破金丹期的桎梏。
这很正常,自从百年起,正统修士们就鲜有能冲破金丹期的,心急?憋着。不服?憋着。
当年,沈伐石的法力在烛阴城的年轻一辈中已数翘楚,但是就这个圈来看,他现如今竟有了凌驾于化神期之上的法力。
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季三昧很是在意。
自从他来到觉迷寺之后,他从来没见过沈伐石闭眼睡觉,哪怕一次都没有。
自己睡去前,总能看到沈伐石睁开的双眼。
自己醒来后,沈伐石就不在床上了。
每夜与他同床的季三昧敢肯定,在自己的清醒状态下,从未见过沈伐石合过哪怕一次眼。
一边想着正事,季三昧一边不死心地解开自己的衣服,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暧昧的草莓痕迹。
一个脚步声拨葵踏草而来,在距离季三昧四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
查找的结果叫季三昧很是失望,就连打招呼也变得没精打采起来:“师父。”
沈伐石:“嗯。”
沈伐石递了一个东西过来,那是用宽大的葵叶卷成的叶子瓢,里面盛了清水,在灿烂的晨光下清澈透亮,半分杂质都没有:“喝一点水润润喉咙。”
“师父,昨夜……”
沈伐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季三昧:“哈?”
“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季三昧觉得沈伐石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真他妈英俊潇洒世无其二。
季三昧撑着身下的干草垫想要起身,身体却猛地一僵:“师父,腰疼,起不来。”
是真疼,抽抽着疼,据季三昧目测,应该是欲求不满,憋的。
沈伐石脸色青了一瞬,看样子挺想澄清自己什么都没干,但估计又觉得多说多错,索性把话语精简到最短。
他背对着季三昧蹲下身:“上来。”
季三昧当然是打蛇随棍上,喜滋滋地伸出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
沈伐石托着他的臀部,往上轻松一提,季三昧就落在了他宽厚温暖的后背上。
沈伐石没有动用法力,显然不急着回许宅去查探情况,二人漫步行走在野葵花田里,四周的花盘肥硕金黄,大脸毫无顾忌地朝向太阳,感恩地接受着它的赐福,丝毫不会考虑艳阳会不会在它们短暂的生命里对它们投以轻描淡写的一瞥。
此情此景不会让季三昧想到“葵花朝阳纵有意,不消早自降秋霜”,他只知道,不管是撒娇还是作死,都要因地制宜。
他敲了敲沈伐石的背:“师父,我想吃葵花子。”
沈伐石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里面包满了葵花子。葵花子粒粒饱满结实,就连瘪下去的都没有。
季三昧欢天喜地地接了来,却在瓜子尖戳到唇部的时候吃痛地吸了口气。
“怎么了?”沈伐石眉心一皱。
锦鲤好逑_67
“没事儿。”季三昧捂着嘴,“嘴唇疼得很。师父你看看,是不是破皮了?”
沈伐石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伸手到背后,护住他的后颈,将季三昧抬高过自己的肩膀,抱进了怀里。
他淡漠的眼睛扫过季三昧因为微微发肿而更显得红润勾人的唇部,神色如常:“还好。可能是被虫子咬了。”
季三昧按揉着自己上唇的部分:“疼。”
沈伐石面不改色,单臂就把季三昧的身体稳稳托在自己怀里,另一手入怀,又掏出一方折叠得仔仔细细的手帕。
展开来,百十来个雀舌似的葵花子仁密密麻麻地躺在手绢里,细小又干净。
沈伐石:“想吃就直接吃。”
托着手绢,季三昧沉吟了一会儿:“师父磕的?”
沈伐石说,嗯。
“有口水吗?”
沈伐石脸黑了:“没有。”
季三昧啊了一声,有点遗憾,但还是飞速捻了一颗,珍惜地送进嘴里。
算了,只要是沈兄剥的,什么都是顶好的。
嘴的确疼得厉害,哪怕张大一点都扯得嘴角麻痛,季三昧觉得那虫子下嘴真是够狠,好在有考虑周到的沈伐石。
没炒过的葵花子仁儿自带一种清爽脆甜的味道,嚼在嘴里的滋味儿像是在接吻。
走出葵花田时,季三昧才吃下三颗。
走回许宅的时候,季三昧捻起了第七颗葵花子仁,把其他的葵花子用手绢掖好,慎重地塞回了自己怀里。
许宅里还有许多事要等着处理。
龙飞安在王传灯和长安的极力救护下,半死不活地吊着一条命,但也只能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界限上,因为他只要有缓过一口气的迹象,王传灯就会把他那口气揍回去,再由长安给续上命。
王传灯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龙飞安已经彻底不顶用。
他不仅因为剧痛咬断了自己的小半块舌头,还疯了。
他呆滞地瘫在床上,含糊地哼哼:“眼睛。”
不管怎么问他,他只会说“眼睛”两个字。
季三昧去看望了一下龙飞安,想动用法力,让他说出那个幕后主使的名字。
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法力只能在合理的基础上,修改小范围的现实,这人疯得一往无前不可相抗,静静地往那儿一躺就是一具死肉,从他嘴里已经不可能问出些像样的讯息。
沈伐石也去看了一下他,随后,他仅剩的一根肋骨也断了,骨茬直挺挺地插/入他的肺部。
他痛苦地挣扎了很久才咽了气。
活人生祭,需得一颗痴心人的魂魄,七颗妖核,一个纯阴的女童身体。好在龙飞安再没有机会实施自己的计划。
痴心人许泰死了,带着他的执念和妄想,嘴角还带着梦想得偿的笑意。
王传灯从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具白骨,骨头擦得很干净,雪光莹润,美骨如玉,看样子得到了很好的保养和照顾。
他燃起一团火,将白骨投入火中,送走了女人被强行封印其中、不得解脱的灵魂。
龙芸还活着,她躲过了命里的一劫,暂住在邻居家中,等着远在百里外居住的奶奶来接她回家。但她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去不回,她不再去沂水亭玩耍,每天搬着小板凳,牵着小黄狗,在篱笆门旁翘首以待,等着她永远不会回家的父亲。
但谁也不晓得,她知晓父亲死亡的真相后,会对这尊曾经的心中神灵作何观感。
季三昧晓得那种神灵死去的感觉,不好受,但是避无可避,只能寄希望于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背后的实情。
至于那群鬼车,前一日的单方面屠杀只是沈伐石特意的虚张声势而已,鬼车们妖核受到了严重挫伤,被王传灯和长安捕获,送往一处破庙封印起来。
在带季三昧从野葵花田回来后的七日间,沈伐石日夜为其诵经,终于洗净了她们的妖核。
一群鬼车现了形,都是很艳丽动人的女子,窈窕地立在那里,臂纤胸大,臀圆腰细,其中的一个失了胳膊,就是那只不慎吸了季三昧血液、只得自断翅膀的鬼车。
她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神情温柔,再没了那天的暴戾无常。
她们的腹部平平,原本孕育在其中的血肉,在一场大火中,从她们身上硬生生撕扯下来。她们哭喊,痛苦,绝望,在焚身的烈火里跪下,拼命保护着自己的腹部……
腹内孕育的,是卑微的女人们的维生工具,可谁有资格去质疑她们对孩子的爱呢?
领头的是个风韵十足的中年女子,眼角的细纹里都掩藏着动人的风情。她从沈伐石怀里接过自己侄女的孩子,刚把那只温热柔软的小团子揽在臂弯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她抬起头来,于泪眼间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沈法师,多谢。”
沈伐石微微点头还礼。
季三昧叼着一根草,坐在破庙门槛边懒洋洋地接了话:“你们对他好一些。不然的话,我会找到你们,拔光你们的毛。”
沈伐石失笑。
季三昧喜欢小孩子,这半个月的相处,他也是真心爱护这小东西,把孩子送出去时,他故意扭开头不肯多看一眼的样子,着实可爱得紧。
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向季三昧蹲身致礼。
季三昧背对着她,却像是后背生了眼睛似的,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算是回礼。
鬼车在严格意义上,可以分为两类:姑获鸟抱走孩子,而夏获鸟□□。
变成了夏获鸟的女人们,终于将昔日姐妹的孩子从凶手手中夺了回来。
——在人性皆失的时候,她们也学会了叼来人肉,丢在许宅外头,喂养她们共同的孩子。
季三昧相信,在恢复神智后,她们会照顾好他。
锦鲤好逑_68
孩子被带走了,季三昧也没多看上他一眼。
他专心听着草丛里螽斯的叫声,吱吱有声,宛如纺车运转,流丽又温柔。
——螽斯乃喜虫,意为多子多福。
孩子离开时,草丛里的螽斯把祝福送给了这群女人。
事情了却了,雇主也送了命,但沈伐石对此却很漠然:“五千两银子拿到手了,归你。”
季三昧虽然知道许泰当初到访觉迷寺时目的就不纯,这五千两银子算得上自己的买命钱,可他仍然收得毫无芥蒂。
……钱又没有错。
四人即将离开沂州城前,王传灯提议,要去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吃饭。
按季三昧的想法,在座的各位,沈伐石和王传灯早就辟谷,长安是靠天吃饭的,就自己一张嘴能吃东西,这么奢侈浪费容易遭天谴,去街边点碗馄饨就行了,实惠又经济。
但是其余三人都坚持,季三昧在打听清楚是长安出钱后,也就欣然前往了。
沈伐石和王传灯是辟谷了,但也能吃些清淡的素菜,放眼看去,一张桌子上只有长安可怜巴巴的,别人吃着,他只有看着的份儿。
不过,他看得很高兴。
……小师弟吃东西的样子好可爱,拿筷子的样子也可爱,咀嚼的嘴也好可爱,想咬。
他学着季三昧的动作,季三昧夹什么菜他也跟着夹,放到碗里也不吃,很快就堆了满满一碗的菜,直到堆无可堆,他才把碗殷勤地推到了季三昧面前:“小师弟,吃,都是你喜欢的。”
季三昧说:“我吃饱了,出去转转。”
他其实是烟瘾犯了,想去外面吸一袋,这里毕竟还有一棵小树苗,天天被迫吸烟,以后可能对某些功能产生不可转圜的影响,那季三昧的罪过就大了。
长安好容易攒了这么一碗菜,满心以为季三昧会喜欢,但谁想就被这样拒绝了,他顿时蔫了下去,冒了一头的小卷毛出来。
季三昧边走边解烟袋,准备从里面掏出几根烟丝。
谁想还没走出两步开外,两个熟悉的身影就撞入了他的眼中。
季三昧呆愣半晌,手中的烟袋砰然落地,烟锅砸在丝竹材质的地板上,发出了蛮响亮的当啷一声。
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闻声转过头来,恰好和季三昧撞了个面对面。
……来人的面容,比小时候失了几分圆润可爱,个子抽条似的长了起来,眉宇间尽是性冷淡的沉沉郁色。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季三昧更像母亲,神情清冷,鬼狐异色,那么五官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季六尘,则更显得俗艳,额头饱满,红唇灿烂,是十里洋场艳光集于一身的艳。他着一身紫檀色衣衫,看样子是极力想要将这天生的浓艳掩去。
他看向季三昧的方向,同样怔愣了片刻,原本淡然的眼睛里,刹那间燃起百倍的焰光。
……六尘,许久不见。
☆、第39章 五通神(一)
季六尘手按着吴钩剑, 头也不回一骑绝尘地越过季三昧, 性冷淡的表情仅仅在几步之瞬就烟消云散。
他对着郁闷得一头小卷毛的长安扑上去, 声情并茂, 眼泪汪汪地牵紧了他的衣角:“兄长!”
正在用两根筷子来回捣菜的长安一脸惊悚地看着季六尘:“……”
长安望着季六尘,犹豫片刻,从腰间取下银袋, 取了一颗银锞子出来:“给你,我身上除了钱没有别的了。”
季六尘为自家兄长如此明目张胆的炫富行径深深震惊,盯着银锞子不吱声。
见季六尘不接银子, 长安紧张了起来,收回手来,紧紧捂住眼前的菜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这个不是菜, 是我留给小师弟的……东西, 不能给你。”
季六尘:“……”
……好吧, 对这个发展,季三昧并不感到意外。
季三昧打算俯身拾起烟袋, 折回去认爹, 谁想刚刚弯下腰,金玉烟枪的烟管上就放上了一只骨相漂亮、指纤肉匀的手。
季三昧抬起眼来,和来人对视。
……他太认得面前这张脸了。
在季三昧的印象里,住在自家隔壁的卫源,是个不打折扣的二百五。
不过好在是个皮相不错、灵根卓著的二百五,美青年英武不凡的外表在极大程度上掩饰了他的**。
季卫两家本来是邻居, 住所相近,出身相近,家门重振的时间也相近,无奈卫源性子暴烈刚直,又看不上季三昧的荒唐性格,二人隔三差五就要隔墙对掐。
有次掐得情到浓时,卫源在那边嚷嚷:“你特么给我等着,我这就过去打死你。”
季三昧吞云吐雾地嚣张道:“乖儿子,爸爸在这里等你。”
卫源一掌轰塌了围墙,然后就傻眼了。
沈伐石正坐在季家的花园中饮茶,见他来得如此迅速,就站起身来,缓缓把衣袖卷上去:“……来吧。”
然后他被沈伐石吊起来打了一顿,还被季三昧逼着签订了赔偿围墙的条款,可谓是丧权辱国。
由此可见,季三昧就算实力作死,也会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但是,此时,二百五青年卫源却先于季六尘,怀疑起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
短短几瞬的目光交/合,卫源的目光讶异了起来,把季三昧上下打量一番后,他的神情越发不可思议。
……季三昧?
可是这个小孩看起来相貌很软,很可爱,一点都不像那个王八犊子。
锦鲤好逑_69
卫源面无表情地望着看似幼小绵软的季三昧,心软成水,努力调集着面部肌肉,想要露出一个稍微和平一点的笑容。
季三昧直起身子,和卫源平视了片刻,就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逼近他那双薄薄抿起、色泽冷淡的唇,低声赞美:“源儿,学会帮爸爸捡东西了,真乖。”
卫源脑内的粉色泡泡被无情戳破,脸立马就绿了,一把把烟枪夺来,耳根发红,神情冷冽:“姓季的,我弟弟呢?!”
卫源根本不相信当年的季三昧死在了烛阴城。
那个煞笔虽然煞笔,但绝不是一杯毒酒就能轻易放倒的人。
此外,还有一个铁证能证明季三昧当年没死——自己从小疼宠到大的弟弟卫汀,从小就星星眼地望着邻家季大哥的卫汀,在季三昧死亡的当夜,从家中失踪了,只留下一封字迹潦草的书信,说有要事要办。
这一办就是八年之久。
妈的,拐走阿汀的定然是那个直娘贼!
这些年来,隔壁的季六尘失了兄长,自己失了弟弟,也算是同病相怜,在季六尘接到一封疑似来自他兄长的信件时,季六尘来找了自己,自己二话不说,就收拾了行李,准备来找季三昧讨还自己的宝贝弟弟。
在来之前,卫源想过无数种可能:弟弟死了;弟弟病了;弟弟疯了;弟弟和这个断袖生活在了一起,这个忘八蛋后来又抛弃了弟弟,害得弟弟流落成了小倌儿,在外面艰难谋生,遭人欺凌……
在脑内编出九九八十一个负心人薄情寡幸、痴心人伤心远走的话本后,卫源总算抓到了活的季三昧,哪里肯放手。
要不是指望他能说出卫汀的下落,卫源恨不得把他的牙全部敲掉,以泄拐走弟弟的心头之恨。
季三昧眨了眨眼睛,反问:“你有弟弟?”
卫源:“……”
这么断子绝孙式的回答,把卫源给干懵了。
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季三昧竟然这么无耻。
他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咬牙切齿,伸手就要拎季三昧的前领:“季三昧,你别给我装傻!”
季六尘听到这个名字,猛然回头。
而此时,卫源的手却没有办法再前进分毫。
——他打算去拎季三昧的手掌凝结在了半空。
——一层厚约六寸的冰一路从他指尖冻结到了肘部,封住了他的动作。
——他的双脚亦被冻死在原地,嘁吱咔嚓的结实冰层沿着他匀称的小腿肌肉一路攀爬,寒意直逼他的双膝。
卫源立即催动法力,却发现竟然无法融化那冰层,心下大骇,没被困住的手掌攥成拳头,一拳砸下,冰层纹丝不动,厚实□□一如季三昧的脸皮。
内心已经痛得龇牙咧嘴的卫源只能靠意志力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面子,瞪视着远方安然而坐的沈伐石,死咬着牙齿,把腮边迸出一圈坚硬的肉棱来。
他举步维艰,只能扎着马步,远远地凭借着一张嘴发泄怒火。
卫源:“死断袖!”
沈伐石安之若素,向他举杯,欣然收下这声夸奖。
季三昧倒是很淡然,从卫源被冻僵的手指上取下那柄金玉烟枪,熟练擦火,燃起烟草,一缕青烟从他口中直直舒出,绕着卫源上下翻飞,甚是糟心。
季三昧伸手挥散烟雾,笑眯眯道:“呀,你冒烟了。”
看表情,卫源很想把季三昧摁着打,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在酒楼里吃饭用餐的食客不在少数,季三昧这边的动静已经招惹来了不少人的注意,纷纷侧目,季三昧丝毫不慌乱,右眼里涌出一片绵密复杂的咒纹,随后伸手入怀,掏出一大把白纸,哗啦啦往大开的酒楼窗外一扬。
他说:“这些钱送你们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白纸化为了银票,借风势翻卷漫天,每一张面额都不低于百两,路人和酒楼里的人都疯了,纷纷涌出去争抢。
——反□□力维持的期限只有一天,随便他们抢去。
经此一闹,整个酒楼一下空寂了一大半。
注视着那人手持烟枪、隽逸潇洒的身姿,季六尘呆愣在了原地。
……兄长?
他回头看了一眼和季三昧相貌一模一样,气质却大相径庭的长安,以及那个站在卫源身边的小孩子,喉头丝丝缕缕地绷紧起来。
在进行过比较后,他总算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季三昧衔回烟枪,一转头,就看到季六尘眼圈通红地向自己走来。
他身上的艳光统统被收敛干净,融化在了一汪眼泪之中。
季六尘做梦似的低声唤:“……兄长?”
——他从来不信兄长死了。
那天夜晚,兄长分明说过,他去孙家赴宴议事,不会耽搁太久,会早些回来,顺便给季六尘带他最喜欢吃的豌豆黄。
在兄长离开时,他正在鲤鱼池边揉碎馒头喂鲤鱼,他应了一声,随后一动不动地守在了鲤鱼池边,一守就是一整夜。
前半夜是在等豌豆黄,后半夜是在等兄长。
一夜过后,他等到了一个荒诞的消息。
兄长的死讯是孙家的孙斐带来的,他的话语间充满怜悯和哀痛,但是季六尘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说哥哥死了,是烛阴的荣光,烛阴的英雄。
季六尘失去了那段前尘往事的完整记忆,只能猜想出,自己那时候的状况一定很糟糕,不然孙斐不会被逼无奈、令人将自己用锁仙链绑住。
季六尘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锁仙链。
那时候的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他要去把那个躺在棺材里、冒充哥哥的冒牌货揪出来。
锦鲤好逑_70
他像条发疯的狼狗,撕咬得满嘴是血,回流的血几乎要把他呛死。
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被血呛出了眼泪。
他喊,哥哥不要离开我,我怕。
他喊,我错了,对不起,哥哥你回来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出去打架了。
他喊,求你了哥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兄长被树葬,成为了烛阴的英雄,处处传颂着的都是季三昧的功绩,季六尘作为他唯一的弟弟,该尊享他死后的荣光。
但季六尘顽固地认为兄长没有死,他觉得兄长定然是去做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暂时不能告诉自己。
他在鲤鱼池边等了整整八年,总算等到了一封来自云羊的信。
……这个人真的是哥哥吗?
季六尘从狼狈的回忆里抽身,又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兄长?”
季三昧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笑容一瞬间甜得像是蜜里调油,嗓音脆亮地叫道:“爹爹!”
一瞬间,季六尘的脸色相当精彩纷呈。
……我想让你当我的兄长,没想到你居然叫我爹。
卫源也露出了被雷劈过的表情,他简直不敢相信,多年不见,季三昧的脸皮厚度居然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他还没来得及奚落季三昧几句,就见一向冷淡漠然、如同一座艳情雕塑的季六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季三昧叹了一口气。
……不管当初在烛阴发生了什么,自己做出丢下六尘这个选择时,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哥哥。
他伸出稚嫩的手臂,环住了季六尘的颈项。
被这么一搂,季六尘终于憋忍不住,雕塑一样的外表瞬间溃散成沙,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哭得几乎要抽搐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本能地迎合着哥哥的谎言:“没事儿,回来就好,爹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这话说得漂亮得很,仿佛现在这个哭得跟三孙子似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
☆、第40章 五通神(二)
一个时辰后。
在别人眼里, 这两人“父子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讲, 便各自退去, 只留兄弟二人在一间临时订下的客房内享受天伦之乐。
季三昧翘腿坐在一张雕花木床边沿, 顶着一双兔子眼圈的季六尘坐在床边的脚凳上,眼巴巴地盯着兄长, 眼神犹如奶狗, 身后有条无形的尾巴扫来扫去。
季三昧用舌头将口中烟雾搅成小巧的圆圈状, 再徐徐吐出:“下毒?”
“当年云羊妖道在边境肆虐, 烛阴将沈伐石任为总督, 清剿妖道,兄长一直在城内奔走, 发檄文, 讨云羊……”季六尘注视着哥哥的脸, 语调虔诚又认真,“那些云羊妖道气恼兄长的所作所为,就给兄长在宴中下了毒。”
他把脸埋在季三昧尚细幼的双膝间, 委屈地泛着傻气:“我不信。我不相信兄长不会被一杯酒害死。”
“我也觉得是。”
季三昧揉揉季六尘的发旋, 那只大号的狼狗就像是得到了主人的允许, 伸手环住了季三昧的腰身, 低声地唤:“兄长。”
季三昧早已忘却十八岁成年后的所有事情, 季六尘本想从他口中得到的关于他死亡的真相,也随着一句“不记得”化为了一蓬金沙似的轻烟。
季三昧反倒从六尘那里知晓了许多事情。
九年前,云羊与烛阴的边境之战乍然拉开帷幕, 连接两片大陆的枢纽城镇临亭陷入泼天战火中,在反复拉锯之中无可奈何地化为了一片焦土。
季三昧问:“当年沈兄并非第一批前往临亭守戍的修士?”
季六尘:“第三批。前两批派去的人陆续死尽了,沈伐石才顶上。”
简单的几句描述已经让季三昧看到了当年血流漂橹的惨景。
季三昧:“当年沈兄走后,云羊城内怕是不太平吧?”
百年来,修士难以成仙,滞留人间,拖来拖去,活生生拖出了一身的人间烟火气。烛阴虽说是修仙世家的集中地,亦难以免俗。
若不是精锐折损,能手尽没,哪里轮得到沈伐石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领军征边。
而一个世家青年的崛起,必然顺势带领起一个家族的崛起,参考卫源,若非当年他一刀斩下泷冈长老黄晃的头颅,他现在还会是那个烂赌破落户的儿子,天天拎着母亲的尿桶,陪她一道在腐烂的家里发霉发臭,长出阴暗的菌子。
沈家本就是老牌世家,若是沈伐石再立下功勋,定然会打压其他世家的威势。
沈伐石身在千里之外,又担负军务要职,有多少人盼着他能旗开得胜,就有多少人盼着他身死于战祸之中。
在烛阴城中,关于沈伐石的肮脏流言如蚂蟥一般流传开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是一个人扬名立万,树立功勋,总会有一批阴沟里的老鼠暗搓搓地揣测,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定然靠了什么下作的手段,不然为什么好事都能轮到他?为什么好名声都能落在他头上?
这些信口捏造出来的荒诞之言,哪怕再离谱也会有人深信不疑,更何况全烛阴城人几乎都知道一件事情:
沈家三公子沈伐石血统不纯。
沈伐石并非他父亲沈东卓的元配所产之子,而是他父亲一夜风流后的产物:
沈东卓在一次除妖狩猎中受伤,与一女子偶遇,女子对其悉心照料,二人相逢一炮,无奈情浓缘短,沈东卓在女子家中宿眠七日,自认为不能对不起发妻,随后匆匆离去,谁晓得一年之后,女子的邻居携一襁褓,叩响了烛阴沈氏的大门,而那与沈东卓七日欢好的女子却销声匿迹,再无影踪。
这其中有多少腌臜事宜可供有心之人揣度造谣,可想而知。
——如果沈伐石安然无恙,转圜归来,这些流言会把他磨个半死不活。
锦鲤好逑_71
——如果沈伐石身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些流言会把他功绩折半,让人慨然一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对于季三昧的推测,季六尘予以了肯定:“兄长所言不错。沈伐石走后,满城都在说,沈伐石血统不纯,母家是苗疆蛊女,本就有妖的半副血脉,让他领兵打妖道,可谓大水冲了龙王庙,沈伐石一旦倒戈相向……”
季三昧的态度很是明确:“放屁。”
季六尘赞同地颔首:“……他们还说,沈伐石品行不端,偏好男风,和兄长你汲汲营营,勾搭成奸,有断袖之谊。”
季三昧问:“……这是谁说的?”
季六尘怕季三昧生气,立刻出卖了那人名姓,说是烛阴丁家的丁世秀小公子在外嚼舌,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趴在二人床底下,耳闻目见了二人肮脏的情/色交易。
季三昧打算以后回到烛阴城,跟这位丁小公子好好交流,争取能从他那里套来更多的细节,如果他是信口雌黄,那就把他的腿打断。
“当年烛阴很乱,各色谣言漫天飞,就连那几个主权的家主,包括沈家家主沈东卓都怀疑沈伐石的身份……”季六尘心痛地看着自家已经重新投胎做人的兄长,“兄长,你为了这件事奔走四方,出了多少力,沈伐石他知道吗?”
季三昧一边吸烟一边乐:“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又怎么会知道。”
季六尘默然。
看到蠢弟弟不开心了,季三昧自然岔开了话题:“那些烛阴城里的少爷小姐们现在都怎样了?周壮士呢?”
若论起烛阴城里同辈之人,季三昧最欣赏的就是周家的周伊人。此女性情如火,嫉恶如仇,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根的性子,她看不惯自己以卑鄙手段攻下泷冈,便找到自己,直陈利弊,自己同她对饮一通,从晨至昏,虽说到最后两人也没能达成一致,却在饮酒一事上颇为投契,一来二往,差点结拜为异性兼异姓兄弟。
季六尘:“……咳。”
季三昧:“你咳嗽什么?周壮士怎么了?”
季六尘:“咳咳咳咳咳咳哥哥你烟太呛。”
对于自家弟弟转移话题的能力,季三昧不忍直视,索性体贴地随了他的意,不再谈论他的这位好兄弟周壮士。
季三昧继续问:“我走之后,就成了烛阴的英雄?”
季六尘似乎同样不愿提这个问题,垂着脑袋,一语不发,眼角隐隐沁出一星红意来。
季三昧了然,拍拍他的脑袋,再次换了问题:“卫汀是谁?”
这次轮到季六尘惊讶了,他问:“哥哥你不记得阿汀?”
季三昧想到了那个在沂水村中听到的人名,心中有数。
他离开沂水村时,没有再去看一眼李环,因为她正忙于处理她姐姐的丧事,无暇他顾。
当年,她姐姐李柔痴心于自己,被龙飞安趁机汲走了魂魄,现如今龙飞安身死,生人活祭的邪恶力量消失,那被拘囿的魂魄终于能够踏入了轮回道,李柔的肉身也走向了消亡。
李柔的死,是李柔的解脱,或许也是李环的解脱。
但是季三昧却不能确定,她究竟能不能从那个叫卫汀的噩梦中苏醒过来。
如果有可能,季三昧倒真想进入她的记忆之中,挖出那个姓卫名汀的少年,看看他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那个该死的记忆漏洞,已经把这个人从他的记忆里连根拔起,只留下一个流沙似的坑洞。
他仔细地同季六尘谈起了烛阴城中的每一个人,从卫家家养的小黄狗到沈家三兄弟的名姓,再到城东城西城南城北五十余户有名有姓的世家高门,最终,季三昧得以确认,自己记忆中的人名一个不缺,独独缺了卫汀这一号。
……这卫汀到底有何独特之处,值得自己把他全盘忘却了?
对卫汀,季三昧自觉多问无益,不如去向卫源打听,或许讯息会来得更靠谱一些。
兄弟二人谈得很仔细,把季三昧死前的一系列行动整理出了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季三昧没有问自己死后这几年季六尘是怎样过来的,也没有问他死后的树葬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事情知道太细,伤人伤己。
而季六尘回答季三昧的每一个问题时都无比认真,灼灼如华的眸光锁死了自家的兄长,他的手指,他的眼睫,他的唇,他说话时露出的每一颗牙齿,季六尘以最快的速度熟悉着兄长的新身体,并迅速地痴迷其中。
——兄长回来了,这是我的兄长。
足足三个时辰后,季三昧才结束了恳谈,走到门前拉开了门,身后跟随着小尾巴似的季六尘。
沈伐石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见小孩儿出了门来,就自然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用早就备好的手巾擦拭季三昧的额心:“如何?饿了吗?”
一旁的卫源冷哼一声,对这样的断袖行径嗤之以鼻。
季三昧仰着脸牵起沈伐石的手:“我和爹爹决定了,要回烛阴一趟。”
季三昧想知道,当初在烛阴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逼得他不得不假死脱身,又发生了何事,致使自己盲了双眼,和卫汀一道流落到了云羊境内。
沈伐石顿了顿。
……烛阴城,他已有八年未回去过了。
一边想着,沈伐石一边拉过季三昧的手,用凉水绞过的手帕给他降温:“什么时候启程?”
季三昧眉眼带笑:“等师父有空的时候。”
沈伐石:“你何时要去,我何时有空。”
卫源:“……”
他很厌恶断袖,但是现在有两个断袖正在他眼前秀恩爱,他觉得眼睛很辣,只好选择掉过头去。
他身旁站着的人是季六尘。
他眼角的红意已经消退,五官脸盘都有着足够恃靓行凶的资本,眼中冷月漉漉,一脸性冷淡的表情,像极了当年那位风靡烛阴城的白衣鬼狐少年。
八年时间,他把自己活成了当年的季三昧。
现在季三昧那个混蛋死而复生,他总能做回那个小狼狗似的横冲直撞、会拉着自己的衣袂叫卫源大哥的季六尘了吧?
但季六尘的视线全程停留在季三昧身上,他关注着沈伐石和季三昧的互动,向来冰封似的面容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晚上,四人行变成了六人行,还是在同样的酒桌,季六尘请客,结结实实点了一桌子硬菜,让季三昧颇觉肉疼。
锦鲤好逑_72
当季六尘把一盘子干辣椒炒鸡屁股特意摆到自己面前时,季三昧的下半身也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是什么?”
季六尘疑似性冷淡的目光在沈伐石和季三昧间逡巡一圈儿,没好意思跟自己季三昧说,自己当初发疯时曾许下心愿,若是兄长能回来,他再也不管兄长和姓沈的的事情了,兄长爱怎样和他的沈兄疯闹,他都接受。
面对着季三昧沉默的视线,季六尘硬着头皮道:“三昧,你多吃这个,以形补形。”
现在的兄长还是小孩子,要从小补起,为不远的将来做好万全的准备。
季三昧看着一盘子厚颜无耻地向上撅起、朵朵向阳的鸡屁股,心情很是复杂。
自己的弟弟同卫源厮混多年,终于被成功地传染成了一个脑残。
☆、 第41章 五通神(三)
吃过一顿令季三昧心塞的鸡屁股宴, 一行人直奔烛阴城而去。
第二日上午,烛阴城已近在眼前, 届时季三昧已经在季六尘怀里睡过一觉了, 凌晨时醒了一次, 随后主动要求转换战场,去沈伐石怀里睡回笼觉。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嫖客, 一夜间嫖遍烛阴城内两大名花, 中途还能换人, 感觉相当良好。
烛阴城历史渊远, 满城自带一股铄古泥金的古朴味道, 令人安心的黄泥香让季三昧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抽抽鼻子,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融化的硬糖味道。
季三昧看了看几人前进的方向:“师父, 你不回家吗?”
在场的除了长安没有人不知道季三昧的身份, 是以季三昧懒得再表演出对烛阴城的陌生感。
沈伐石答:“先去你家。”
季三昧环着沈伐石的脖子, 稳稳坐在他怀中,心中万分遗憾:沈伐石太老实,这个时候都不摸一下自己的屁股, 给便宜都不占, 简直过分。
一行人路过了“一川风”门口。
在门口迎客的妈妈桑还是那个妈妈桑, 但已老了许多, 只能靠稍厚的粉和大红的唇妆来掩盖形容的疲惫。
熟识的花楼姑娘们都老了, 季三昧还在努力长大,想一想也是悲哀。
王传灯自昨日几人重逢起就格外安静,他望着沿街的店铺, 一间间数过去,神情难得平静柔和,预习着沿街新商铺的名号。
他们进城不出一炷□□夫,季三昧就又埋下头来跟沈伐石咬耳朵:“有人跟着咱们。”
沈伐石头也不回:“是跟着长安。”
那是个着皂青色华服的公子,注意到季三昧打量自己的眼神,这兄台索性放弃了跟踪,挨近了拍拍长安的肩膀:“季三昧?”
长安扭过头去,客客气气的:“您是?”
那人被唬了一大跳:“季季季季三昧你没死?!”
长安好脾气道:“我叫长安,名字只有两个字,不是六个字。”
来人一把扯住长安的领子,刚想近距离确认一番,就见一道凌厉的火光自横空劈下,照着他的腕子直剁过去。
他悚然一惊,赶忙撒手,烈烈火光就打他的指尖擦了过去,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扭曲的燃烧的幻影。
季三昧见状叹曰,幸亏这人撒手撒得快,不然他以后就只能用脚撸管了。
王传灯手持火镰,极其没有诚意地道歉:“手滑,不好意思。”
丁世秀还没来得及发怒,就认出了眼前人,眼瞪得足足似铜铃大小:“灯……王传灯?”
虽说长安并非自家兄长,可看着这张脸被人欺凌,季六尘心里也不舒服得紧,护在了长安跟前:“丁世秀,这是我朋友,你少碰他。”
季三昧心思一动。
这就是那位传他和沈伐石有断袖之癖的长舌男?
他将丁世秀上下打量一圈,却觉得他身上有点不对劲,具体是哪里,季三昧暂时说不上来。
丁世秀瞧着长安的脸,眉眼间写满了惊惧,毕竟季三昧当年那张轰动烛阴城的好脸无法不让人印象深刻。
他伸手指点着长安的脸:“不是,他……他这张脸……”
王传灯眉头一蹙,右手虚晃一记,将火镰隐没,伸出手去,一把掐住了丁世秀大呼小叫的嘴,把他两腮都掐得凹陷了下去。
他似笑非笑的:“……你指谁呢?”
丁世秀玩命挣扎起来,七尺的汉子被王传灯当街捏小鸡娃儿似的举到半空中,任谁也不会很愉快。
旁边的商贩纷纷冲他们投来诧异的目光,看到季三昧心里一突。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传灯。”沈伐石转过脸来,把季三昧的脑袋好好地护在自己肩窝中,“放手。”
王传灯顺从地撒了手,眉头却皱了一皱,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指上沾满了腐臭的气息,虎口处还有一片沾着涎水的肮脏青灰。
……他满手都是死气。
丁世秀仍在喋喋不休:“怎么回事?季三昧不是死了吗?三年前就……”
沈伐石右手所扶的禅杖一晃,佛铃声清脆一响,丁世秀的话音就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被生生钉在了原地,无法再挪动分毫。
他咔咔地扭动了两下脖颈,转头看向了沈伐石,瞳孔竟然变成了青灰色。
锦鲤好逑_73
王传灯往后一退。
丁世秀这一转,让他清楚地看到了丁世秀后脑勺,有一大半的颅骨塌陷进去,脑袋从侧面看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漏勺。
而季三昧也总算弄清楚是哪里不对劲了。
——丁世秀的嘴里没了舌头,被连根拔了起来,口里空空如也。
可他仍然能用灵魂巴巴儿地跟上几人来八卦,可见此人长舌功力已经深入骨髓。
卫源本来走在最前面,走着走着一回头发现后面没人了,在原地等了半晌,一群人也没跟上来,只好折返回来,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面色青紫的丁世秀,不由大骇:“怎么回事?”
沈伐石没搭理他,对季三昧说:“抱紧了。”
季三昧果断双腿盘紧在沈伐石的腰际,双手环住沈伐石后颈,沈伐石得以腾出一只手,急速结印,他修长的手指掠过空气,在虚空中擦起一道道金花,看得季三昧热血沸腾,恨不得抱着那只手从指尖到指腹舔个遍。
结印一出,被佛铃响声固定在原地的丁世秀就颤抖起来,刹那间溃散一团,一个热爱小道消息的灵魂就此消亡,让季三昧不由慨叹,晚了一步,不然说不定还能从他口里撬出些自己和沈伐石的断袖往事。
他从沈伐石身上跳下,走向一个附近的孙州特产梨脯小店,那里的老板娘从“丁世秀”拉住他们时就在旁边暗中观察,现在看他们的眼神犹如在看一群疯子。
从她的眼神中,季三昧就可以知道她根本没看到那所谓的“丁世秀”。
所以季三昧也没问多余的问题,只恭谨地行了一礼,一张口就换了一口孙州话,语音侬软,甚是讨巧:“大娘,我是烛阴丁家丁鼎先生的外甥,前来投奔他的,您可知道丁家在哪里吗?”
大娘一听季三昧的口音,便知道是老乡,又见季三昧生得比一般孩子漂亮标致许多,心里喜欢,自然言无不尽:“你顺着这条街呀往前走,沿着招灵幡的方向一路往前走就能找到了。”
季三昧:“招灵幡?”
大娘:“丁家小子,也就是你表哥,三日前跌马死了。啧啧,好好一个大小伙子就这么没了,可怜见的。”
季三昧适时地露出了惊讶表情,大大满足了大娘一颗怜悯弱小的心,他接受了大娘的一通安慰后,一转头就把自己伤心、难过、迷惑的面部表情收了个干干净净。
季三昧走回众人身边:“丁世秀三日前死了。”
卫源和季六尘相视皱眉:“我们是三日前出的烛阴城,先去了一趟觉迷寺,方丈说你们在沂州城,我们才改道去了沂州。”
季三昧翘起嘴角,想,卫源和季六尘离开后,必然会把自己带回烛阴城,好详查当年之事。
他们前脚离开烛阴,后脚丁世秀就落了马,如果丁世秀落马不是偶然,那么,那隐藏在背后的阴谋家倒真是马不停蹄,甚有效率,先来沂州,再是烛阴,层层深入,循序渐进,把和季三昧前尘相关的事情一件件在他面前摊开,真不知道那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王传灯看着自己沾染了鬼印的手,无所谓地甩了甩:“白日见鬼,鬼又有实体,证明有恶神潜伏在城中,这些被恶神所伤的魂灵是凭靠着吸收着恶神的能力,才能显出形态来。”
长安举手,诚恳地问:“什么恶神?”
王传灯把弄脏污了的手在自己衣袍边缘擦了擦,另一只手掐了掐长安的脸:“小宝贝儿,问你师父去。”
长安点点头,乖巧地去问沈伐石:“师父,什么恶神?”
沈伐石当然也不会知道,而这种未知性,使得白日遇鬼的一行人往季宅走的时候,气氛有些压抑。
沈伐石问季三昧:“你怎么看?”
季三昧答:“落马死的,没有舌头?那丁世秀得怎么个跌法儿,才能把自己的舌头连根咬掉?”
季宅在西城,一行人打西城门进来,除了一只鬼外,没人再上来拦住他们,最多在远处议论议论长安的脸。
这也是几人进城前商定的,就让长安顶着季三昧的脸大摇大摆地进来,自然会有人把这件事告知城中几个世家,到时候谁有异动,就先从哪家调查起。
卫源自然不会跟着季三昧他们去季宅凑热闹,当他叩响卫家门扉时,王传灯却行到了他的身后,说:“我可以去你家中看一看吗?”
卫源瞄了他一眼,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请他先入门去。
王传灯低头谢过,俯身进门。
季三昧望着他的背影,心情略有些复杂。
在季三昧缺胳膊断腿儿的记忆里,王传灯多年未娶,烛阴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都不肯将女儿嫁他,生怕女婿没招来,倒先给自家招了个阎王。
但结合王传灯这一路的默然,季三昧联想到了某些了不得的事情。
怀着“灯爷到底踏马是喜欢卫家老大还是卫家小弟”的疑问,季三昧和沈伐石一起进了季宅,大门一关,各自安歇。
此时,一门之外,全城的流言已经炸开了锅,流言的对象统统指向了同一个人,但却并非是顶着张季三昧脸的长安,而是——
“沈家的那个疯子回来了!”
☆、 第42章 五通神(四)
流言暂时还关在门外, 没有渗透入季宅之中,是以两家人还能优哉游哉地各行其事。
家中各项摆设与季三昧记忆中相比全无改变, 只是上头额外染上了八年多的陈旧光泽, 变得灰扑扑的。
在季六尘的引领下, 沈伐石和长安进了季宅内苑,将禅杖和行李一应放下, 看样子是打算选在季宅落脚, 并没有回沈家的打算。
季六尘作为主家, 只能在将宾客安顿好之后, 才迫不及待地转出后院, 寻找自家兄长的去向。
季三昧正坐在鲤鱼池旁的白玉栏杆上,看着水中游鱼, 默不吭声。
季六尘用小狼狗看主人的眼神望着季三昧, 无形的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晃:“兄长, 鲤鱼池里的鱼我都好好地养大了。”
季三昧也看到了,众鱼长势喜人,十余条比以前肥硕了一倍不止的锦鲤在池中游荡, 体型再也没了鱼苗时期的秀气端庄。
季三昧舀了一勺麦麸洒下去时, 它们连争食的动作都是那样漫不经心, 白花花地挤作一团。
从百年前就停滞了的修仙进程, 拖废了多少世家子弟, 把他们拖成了废物秧子,就像这一池的锦鲤,依傍着祖荫, 挤挤挨挨地争食夺利,安然度日。
季六尘看着季三昧略显沉重的表情,不由得生出一丝心疼来:“兄长,你在想什么?”
季三昧叹一口气,说:“在一群废物点心里,我能挑中我家沈兄,真是眼光一流,品味卓绝,你觉得呢?”
锦鲤好逑_74
季六尘信服地点点头:“兄长说得都对。”
刚刚被门口的小厮迎进季宅的卫源不巧听到了兄弟俩的对话,觉得脑仁抽抽着疼。
……一对智障。
卫源翻了个白眼,转入后苑,恰好看到长安站在院子里,面朝太阳,认真吐纳运息。
他看到卫源后,便盛情地进行了邀约:“一起吃饭吗?”
卫源看着这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就觉得胃痛,直接拒绝道:“不了。沈伐石在里面吗?我找他有事。”
从昨夜开始,季三昧和沈伐石这对死断袖就合体似的黏在一起,有季三昧在旁碍手碍脚,他都没好意思去问沈伐石问题。
八年前,季三昧中毒死亡,卫汀突然在烛阴城中消失,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事情,卫源有理由怀疑自家弟弟是被假死的季三昧拐走了。
卫汀性子软,温柔单纯又听话,季三昧叫他去哪里他定然会跟去哪里,而季三昧假死后能去找的人,卫源想来想去,唯有被围困在临亭的沈伐石一个了。
八年前,沈伐石返回烛阴时,卫源就想去找他打听清楚,想问问他有没有遇见季三昧和卫汀,可那时的他……不提也罢。
再后来,沈伐石便在烛阴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就连卫源也想不到,沈伐石竟是为着那姓季的叛道入佛,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作伴去了。
面对卫源的要求,长安摇摇头:“不行,师父在休息,任何人不准进去,就连小师弟也不可以。”
“休息什么时候不行?”卫源脾气火爆得很,“我现在就要见他。”
长安上下看了卫源一通,好心地说:“不要进去,你会被打死的。”
鉴于这句劝告听起来太像挑衅,卫源的火蹭地一下起来了,一把推开长安,撩开腿,大踏步要进门,结果直挺挺的一头怼在了一层结界上,高挺的鼻子无遮无拦地遭了一记重创,当时就疼得俯身下蹲,在台阶下窝成了一团。
长安心疼地戳了戳他的后背:“你没事儿吧?”
卫源:“……”
长安:“你看吧,你还没进去就倒霉了。”
卫源:“……”
长安:“你再进去真的会被我师父打死的,我不骗你。”
卫源怀着弄死身后这棵树的心情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再次路过鲤鱼池旁的时候,季三昧一抬头看到了捂着鼻子蹭着墙根过去的卫源:“哟,源儿。”
卫源咬牙切齿:“滚。”
八年前把自己的弟弟拐走不说,现在他竟然敢将卫汀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最重要的是,季三昧八年前必然是死了,才能转世投胎成这么个东西,那自己的弟弟呢?
他从小疼宠着长大、哪怕是像猴子似的混迹斗兽场,跟那些妖兽打架来供世家老爷公子们开心,也要赚到钱来好好供养的弟弟呢?
季三昧却压根儿不记得卫汀这个人,在面对卫源的时候自然没有什么负担,听到他字正腔圆的呵斥,顿时作西子捧心状:“哎呀,源儿让我滚,我好伤心。”
卫源:“……”这么多戏的季三昧让卫源有种上手抽他的冲动。
季三昧:“我心好痛,得要沈兄亲亲才能好。”
王传灯恰好在这时出了卫宅,进了院来,目睹此情此景,不由接了他的戏:“稍等,我马上叫总督来。”
卫源:“……”
现在他可以确定整个季家宅院里,归了包堆,全都有病。
为了不被这里的毒素感染,卫源选择摔门而去。
“他为什么不喜欢你?”认为自家兄长处处可爱的季六尘望着卫源愤怒的背影,问,“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源哥的时候,他就跟兄长不睦。”
季三昧耸肩:“谁知道。”
说完,他回头看着季六尘,反问道:“这几年他跟你很亲厚吧,你都没有问过他这件事吗?”
——季家自己的后院,卫源甚至不需家仆指引,就能轻车熟路地摸进去。
这个细节让季三昧很担心他的蠢弟弟被人吃干抹净了还没有自觉。
季六尘果然没有否定季三昧轻描淡写针对二人关系所下的“亲厚”定义,而是直接回答了后面的问题:“没有。”
季三昧不再说话,在他看来,卫源痛恨断袖,看起来是个直如钢筋的铁血真汉,弟弟不应在他身上耗费太多功夫,就做朋友吧,也挺好,不用他这个哥哥多管闲事。
烛阴城八年前的情况季六尘已经对季三昧说得差不多了,这次重回烛阴,季三昧的本意,是想要调查一下当年自己为何要假死脱逃,离开烛阴。
……自己调查自己,倒也真是玄幻。
但是刚进烛阴城,他就得知城内有一只恶神盘桓,而这恶神在季六尘他们离城去找自己那天,出手取了一条人命。
最关键的是,死去的丁世秀曾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曾经编纂流言,大肆抹黑沈伐石和自己的关系。
因此对于他的死亡,季三昧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王传灯带回了一个让季三昧的不妙预感放大了三倍的消息。
“我回来的时候,向你们家的管家打听过了。自从季二公子离城后,城内死了两个人。丁世秀还算是死得无声无息的。”他顿了顿,“孙斐也死了,就在昨夜。”
季六尘骇然:“孙无量的弟弟?”
季三昧叼着烟枪往鲤鱼池里洒鱼食,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觉起来,活活烧死,内脏全熟,表皮无损。”
季三昧打了个激灵,他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肉香。
在季三昧的印象里,孙家的孙斐比自己年长六七岁,对自己的态度也算是热络亲昵,尤其是在自己征伐泷冈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很明显是想通过拉拢季三昧,把没有根基的季家拉入孙氏一脉中。
锦鲤好逑_75
但是自己向来不爱站队,对他的盛情邀约一味装傻便是。季三昧想来想去,确定自己没有在哪里和这位孙斐大人有过交集。
倒是沈伐石,当年在行军过程中,以军法惩处了孙氏的不肖子孙……
沈伐石回城前,一口气死了两个和沈伐石有关的人,这没法让季三昧不多想。
……前天是丁世秀,昨日是孙斐,今天又会是谁?
……
卫源因为急于躲避成群结队的脑残,快速回了家,因而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他家没有像普通的世家那样豢养太多的家仆,只有一个负责做饭的哑妇,还是当年卫家最落魄时对卫家不离不弃的那个。除她之外,季宅的内外洒扫,全都是由卫源一个人做的。
他折返回家后,却没有急着去打扫已经落灰了的庭院。
他回到了自己屋中,关上门,取出一个牛皮纸封的账本。
——小时候卫家穷困,每一笔钱都要记账,卫源本不想像父亲那样沾染赌事,却因为被逼无奈,只好去贵族们私设的地下斗兽场,同那些四处捕来、饥肠辘辘的妖兽们徒手搏斗,拿命来赌银子,取悦看客。
而挣来的银子被七盘八剥,到卫源手上已经剩不下多少,而他把钱带回家来,一大半交给母亲,剩下的才是卫源的私房。
这个账本里记的是卫源用私房钱给卫汀买的所有小玩意儿。当初,卫源明明白白地告诉懵懂的小卫汀,哥哥挣钱不容易,我记了账,你将来可是要还的。
刚开始,卫源也是有好好地记录的,事无巨细,条分缕析。
烤鸡,加一钱。软果脯,加三十文。冰糖葫芦,加十文。
但是后来,就渐渐变成了下面的记录。
某月某日,阿汀笑了一下,很可爱,减十文。
某月某日,阿汀叫了哥哥,声音很好听,减十文。
某月某日,阿汀捏了哥哥的泥人,特别可爱,减一两。
扣来扣去,最后卫源还倒欠了卫汀□□两银子。
这个账本,卫源至始至终都没再给卫汀看过,而是做了自己的私藏,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
拿出账本,才刚翻了五六页,卫源就觉得屋内有些不对劲。
他眉心一蹙,伸手从案上端起一个空茶盏。
制成茶碗的坚硬陶土在他手中飞速地变幻了形状,如面粉团似的任他揉搓,化成了三根短小的利箭。
他猛地一攥拳,利箭便朝着屋中的某个角落激射而去!
但是无一发射中肉/体的声音传来,角落里静静的,仿佛刚才的不对劲只是卫源的错觉罢了。
卫源伸手把账本合上,又拉来另一本书,妥帖地护好,才站起身来。
一个穿戴着斗篷的人缓缓自屋角阴影处走出,卫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本该是脸的部位看到一片浓重漆黑的阴影。
房间的温度无端掉了许多,冰冷刺骨。卫源马上驭起法术防寒保暖,警惕地盯着那团鬼气森森的斗篷:“……谁?说话!”
☆、 第43章 五通神(五)
斗篷人立在那里, 一言不发,周身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缭绕而出。
得不到答案, 卫源再不废话,掌心翻覆,运气凝神,书房随即簌簌震颤起来,泥沙填充、砖石所造的墙壁乍然变形, 横出十八般兵刃的形状, 将斗篷刺了个四方通透。
那斗篷破布零零星星地挂在兵刃尖端,里面并没有半个人影。
……什么?
卫源悚然一惊, 一把抓起桌上的账本, 脚尖一点,动作如猿猱矫捷,纵身翻过书桌。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脚甫一落下,就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他的半条腿竟被封在了坚冰之中,生冷的刺痛感仿佛割开了他的肌肉, 层层深入进去,疼得密密麻麻有如蜂蛰。
他一低头,竟发现那种割裂感并非错觉。
坚冰向内滋生出了无数细小的倒钩,钻入了他的皮肉中,并把行将流出的血也冻结在伤口中。
一个人形正站在卫源刚刚站立的地方, 虽然仍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依稀可以想象出一双底下那双含满嘲讽和杀机的眼睛。
卫源一句艹你大爷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昨天是那姓沈的,今天又来?!你们把我冻来冻去, 当我是死的?
卫源心头火起,怒吼一声,整间书房霎时间倾斜融化,像是在烈日下烤融了的糕点,几瞬之后,墙壁粒粒沙化,一道罡风挟裹着怒吼的沙砾将黑影团团绞杀至渣。
黑影轻而易举地就此湮灭,旋飞上天。
……死了吗?
站在门口的卫源左顾右盼时,冰刀的一线寒光自他身后而来,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脖子。
冰锋把那段柔软的脖颈向后勒紧,脆弱的喉管瞬间被切开,就像是剖开一只清新的梨肉,卫源腔子里的血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破口震慑到了,一时间都忘了向外涌出。
黑影俯身拎起卫源束在脑后的长发,把伶伶仃仃的一颗人头贴合在脖颈的断面之上,手掌一旋,卫源周身上下就结满了冰,脖子被牢牢地冻回了原处。冰内又派生出无数根啮齿似的倒钩,噗嗤噗嗤地扎入他的皮肉中。
皮肤被碾碎的声音似乎格外得来人的欢心,他陶醉地侧耳听了片刻,却突然变了个表情,满脸肉眼可见的嫌弃:“大哥,你就不能赶快走吗?非来这一出干什么?怪恶心的。”
话音未落,那张脸又扭曲了几下,转为另一副表情。
锦鲤好逑_76
好在这张脸的相貌扛造,无论哪种表情都能完美表达出他想表达的情感来。
新切换出来的第三张脸眼带桃花,暧昧的色气荡开来,漾出一番撩人的风情:“大哥,你慢点动手,别冻着他的屁股,等我趁热来一发。”
嫌弃脸再度出现:“二哥!人都凉透了!”
色气脸又变成了一张忧郁的温柔脸,他俯下身掐住了卫源僵硬的下巴:“人生无常,生死由命,命如浮萍,转瞬即逝。”
嫌弃脸:“……三哥,住口。我们能走了吗。”
温柔脸打量了地上的卫源片刻,又被一张弥漫着戾气的脸取代。
那张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嫌弃脸就抢回了身体的主动权:“四哥你们有完没完!?”
暴戾脸猛地回身,把这具身体重新抢夺在手,咬牙道:“这人没死,这是假尸!”
身后一道疾风呼啸掠过,暴戾的黑影翻过身去,伸手欲挡,可已经来不及了,一柄剑从他的手掌心直捅而入,切出了深可见骨的口子,挟裹着流火的剑尖将他手臂的筋肉刹那间烧成了焦黑的一团。
黑影向后掠步,堪堪站稳,就低头往地上结冰的“卫源”看去——
那是一具用泥沙塑成的卫源等身人像,黑黢黢地藏在冰里。
真正的卫源早在拆卸房子时就趁着漫天风沙的遮蔽,化出替身,隐于梁上。
黑影遭此一击,自知失败,亦不纠缠,飞身扑出已然是狼藉一片的院落。
眼看着他要冲出书房院门,一道闪着寒光的弯月镰刀突然从月亮门外的侧面刺出,角度非常阴险,正好从黑影裆部钩过,把那句躯体钉得死死的。
黑影一哆嗦,刹那间挣扎着四散而去。
……是字面意义上的“四散而去”。
四道黑黢黢的黑影打这具躯壳中脱胎而出,沿四路逃窜,就连早就等候在此的王传灯都没料到那东西还有这一手,一时不察,竟让它们走脱了,唯有那本体,被镰刀钉裆,动弹不得,王传灯也是利落,眼见追不上逃窜的四条魂魄,便抓紧了眼前的这一个人,起手在空中划了大半个圆圈,将那具躯体重重甩落在地。
来人摔得不轻,抱着脑袋晕头转向了半天。
王传灯将他身上覆盖的漆黑斗篷一把扯开,露出了一袭君子白裳。
被一层斗篷和一套白衣裹在其中的人,出了一头淋漓大汗,瑟瑟发抖。
卫源黑着脸从尘烟漫漫中走出,一身衣裳活像是从灰土里扒出来的,一张嘴就吃了满口的灰:“呸!恶心!”
他指的是这黑影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事情。
还信口雌黄地说什么要“来一发”?不要脸!
梁上的卫源听到那里就气得想打人,能忍住冲动,全靠他的意志。
卫源灰头土脸又气势汹汹地夹着给弟弟的账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脚踏上了那人的脸,往下发力踩去,还残暴地碾了碾:“你他妈给我说话!你是谁?”
这人开口了:“嘤——”
王传灯:“……”
卫源:“……”
被卫源踩在脚底下的是一张好看得非同寻常的少年脸,一张哭唧唧的脸上泪水狂飙:“你们不要打我,呜啊……”
眼见刚才要杀人的人放声大哭,差点被杀的人立刻火冒三丈:“别哭了!你是谁?!”
少年被吓了一跳,抽抽搭搭的:“……是我哥哥们动的手。不是我。”
卫源把脚放松了一点,和身旁的王传灯面面相觑。
少年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哥哥们卖了个一干二净:“我和哥哥们,人称五通神。我,我们五个同用一个身体……”
卫源:“五通神?那个喜欢四处流窜、淫□□女的淫/神?”
少年慌张地申辩:“不不不,淫/神只是我二哥。”
王传灯:“……有什么区别吗?”
少年:“区别很大的……我大哥喜杀,二哥好淫,三哥阴郁,四哥易怒……”
“你呢?”
少年:“我,我能吃。”
王传灯:“……”
卫源:“……”
少年抽了抽鼻子,意外地骄傲了起来:“我特别能吃。”
……妈的,感情抓了个最没用的饭桶。
被泪水洗过一遍的少年眼睛格外澄澈:“所以能放了我吗?”
卫源气结:“……你想得美。”
少年眼圈一红,眼看又有要哭的趋势,卫源见状头都要炸了:“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少年委屈:“我不知道。”
卫源:“……卧槽,你当大爷傻吗?”
少年更委屈了:“我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要来杀你嘤嘤嘤。”
……杀人者能把自己说哭,简直大开了卫源的眼界。
王传灯和季三昧刚刚交换过情报,听少年这样说,就追问道:“孙家的孙斐,丁家的丁世秀,他们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少年扳着指头数:“有的。前天杀了姓丁的,昨天杀了姓孙的,今天要来杀姓卫的。”
锦鲤好逑_77
这人说得太理直气壮太毫无机心,这让卫源想生气都像是一拳头揍进了棉花里,轻飘飘的没力气:“说吧,你们还要去杀谁?”
少年特别痛快:“第四个是孙家的孙无量。第五个还不知道。”
王传灯:“……”
卫源:“……”
来人招得太爽快,反倒令人生疑,但他的眼神一派明亮,碧空如洗,之前又把自己的罪行如数家珍,又让两人怀疑不起来。
王传灯转动了一下仍刺在他裆部的镰刀,镰尖划过他的大腿,少年立刻狼狈地连哭带叫,奶狗一样抽抽搭搭:“不要不要!不要阉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王传灯盯着他的眼睛:“谁指使你的?”
少年抽噎:“不……唔,我不知道。有人雇了大哥,让他杀人,是大哥跟那人交涉的。”
王传灯继续发问:“你有名字吗?”
少年腾出手,揉了揉被踩疼的脸,连带着那个清晰的鞋印也在他清秀白嫩的脸上滑稽地动弹了两下:“……我叫何自足。”
“……不对。”不等王传灯和卫源再问些什么,少年就突然嘟嘟囔囔地出口否决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大哥说过,任谁问我们的名字,我们都要告诉他,自己叫季三昧。”
他揉了揉脸颊,面对瞠目结舌的卫源和王传灯,笑得如春花一样灿烂纯净:“我叫季三昧。”
……
隔壁叮叮哐哐地拆迁,季宅这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王传灯去查看究竟,季六尘则守在了前院以防万一,至于季三昧,他对自己的斤两颇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去触那个霉头。
他溜溜达达进了后院,准备去寻沈伐石,却意外地被长安挡在了门外。
不过对季三昧来说,这点拦截算不得什么。
季三昧说:“长安,隔壁打起来了,你听到了吗?”
长安乖巧地点头:“嗯。”
季三昧诚挚地说:“要是卫大哥受伤了怎么办?若是灯爷受伤了又怎么办?”
长安眨巴眨巴眼睛,明显是担心了起来。
季三昧循循善诱:“你看,师父在这里设了结界,我想进也进不去呀。我替你在这儿守着,你去吧。”
只用三句话,长安就被成功忽悠瘸了,俯下身揉了揉季三昧的脑袋,不放心道“你在这里呆着不要乱动哦”,随后快步往隔壁赶去。
背对着长安匆匆离开的背影,季三昧的目光在客房四周逡巡一圈,眼里亮起了朱砂色的明亮符箓,喃喃自语道:“……或者,结界有一处漏洞也说不准,比如这扇窗户。”
其实季三昧并不指望能破开这个结界,毕竟他的法力微薄,想要拆沈伐石的结界,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他只想试一试而已,谁让他一时不见沈伐石,心里就想得很。
谁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从窗内乍然飘来一阵压抑的怒吼,嘶哑绝望,有如孤狼悲泣。
……这结界竟然被他冲了个口子出来?
但那声悲吼确凿无疑地属于沈伐石,季三昧来不及多想什么,几步踏上阶梯,竟就这么毫无障碍地翻进了屋内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樱桃小贴士:死精分兼小哭包并不是卫汀小天使喔w
☆、 第44章 五通神(六)
翻入窗内、双脚落地的时候, 季三昧自己都是懵的。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轻易地在沈伐石的结界上开了个洞。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杀猪客提着把大砍刀参加仙剑大会,只一合就将仙界最有希望的明日之星斩于马下一样玄学。
……按理说, 沈伐石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纰漏的,所以这里该不是个假空间吧?
房间窗户封死了,所有的帘纱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得很。
当季三昧眯着眼睛看清屋内的情况,差点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整个房间里已经不剩下什么像样的玩意儿了, 裂的裂, 倒的倒,杯盘狼藉, 桌塌墙裂, 就连地砖都碎成了一地的蜘蛛网。
……季三昧的心碎如地砖。
这是他八年前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翻新的地面啊!
他刚心疼地在一堆碎片上踩了两脚,想确认下这是不是梦,脑后就有一道冷风卷来,他被这道风直接推撞上了墙,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心肺连带着震荡了一下, 当即就难忍痛楚地干呕起来。
……季三昧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木杵捣扁的虾。
季虾酱难忍地喘息着,血和唾液的混合物从他唇边成串滴下,他伸手捂住嘴,却被一股巨力翻转过来,脆弱的喉咙被狠狠掐住, 那只手在季三昧细小的喉结上下摩挲,似乎在寻找一个最佳的施力点。
季三昧挣扎着:“师父!”声音经过挤压变了调子,听起来像是一只垂死的鸡。
来人是沈伐石, 他的脸沉浸在黑暗中,表情冷沉。
听到这声呼唤,他皱了一下眉,似乎在想这个小孩儿是谁。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季三昧思绪翻滚的同时,想要用脚寻找一个稳定的点,可是,被凌空举起的身体距离地面起码两尺有余,所有的家具又都碎成了渣滓,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落脚处。
他呼吸的渠道已经断绝,只能用细弱的胳膊反压住沈伐石的手臂,把自己的身体竭力上扬,好缓解喉管处可怖的挤压感:“咳咳咳咳,唔嗯……”
刚把自己引体向上地抬了一会儿,季三昧就没了力气。
锦鲤好逑_78
现世的修士,大多是体气兼修,但季三昧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哪怕是上辈子没有自废灵根的季三昧,也不爱修体,只修气道。
季六尘曾问他为什么不多修一门,关键时候也能自保。当时的季三昧抽了一口烟,老神在在道:“和沈兄打闹,修一门气道就够用了。再说,我修了气,又修了体,那要你还有什么用?”
这辈子,季三昧生在龙蛇混杂的奴隶窝里,长了根天生的异灵根他都不敢多用,哪里敢指望什么体修气修,直到进了觉迷寺,他才开始调理自己的气脉。
……至于体修,那是什么辣鸡玩意儿,不学。
综上所述,季三昧的体质比一只鸡好不了多少。
嗯,这个说法还不大准确,因为鸡至少在被杀前会跑得很快。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季三昧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沈伐石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眼神看得季三昧头晕,他张开口,用口型喃喃道:“沈兄……”
沈伐石脸色遽变,芒刺般的目光看起来想要把季三昧搅碎,他发了狠,一把将季三昧掼摔在了地上。
季三昧觉得自己要变成刺猬了。
数片细小的花瓶碎片咬进了他的后背,季三昧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头发就被一只手发力扯起,力道几乎要掀起他头盖骨:“……只有他配叫我沈兄。”
他盯着季三昧的脸,嗓音冷得季三昧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你又是什么东西。”
季三昧被他扯来扯去,一双桃花吊成丹凤眼了,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缓解拉扯的力道,唇角流下透明的液体,眼泪汪汪地含糊道:“……沈兄,疼。”
沈伐石又一次皱了眉,似乎没想到季三昧居然在自己警告过的情况下还敢再来踩自己的尾巴。
在短暂的停顿中,季三昧注意到沈伐石眼睛的纹路很古怪,像是有一条蛇的纹路盘踞在他瞳孔中。
沈伐石就像提萝卜缨子似的把季三昧提了起来:“滚出去。我在等他来。”
季三昧继续作死:“沈兄。”
他试探着接过沈伐石的话:“我来了,我是季三昧。”
闻言,沈伐石迷惑了,但是“季三昧”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显然有效,他松开了手,试图从季三昧的脸上寻找季三昧的影子。
半晌后,沈伐石说:“我去临亭守戍的时候,你给我写过很多信,你背给我听。”
……卧槽我什么时候给你写了信了?
季三昧的呆懵,沈伐石全然看在了眼里。他深呼吸了两口,眉间又凝起了沉沉的雾霭:“……你果真骗我,小骗子。”
说着他就把手抵到了季三昧的眉心,用劲之大,让季三昧有种他会把自己的脑袋戳个对对穿的错觉。
性命攸关的时刻,季三昧只能拼命在脑中构思,如果是当年的自己,给沈伐石写信的时候会写些什么?
文彩华章?锦绣句段?关于时局的分析?亦或是告知他关于烛阴城中的种种事端?
事关性命,在几个瞬间内不作出决断,季三昧估计就要被捏爆脑袋了。
……不管了,对不对的,就看这把了。
季三昧清了清喉咙:“……沈兄,你何时能回家来?现在我很想和你做,而且是只想和你做,做了一次又一次,做足一生一世。”
沈伐石的神色瞬间松动。
他低头检查着季三昧颈项间的青紫指痕,表情有点慌张,像是被大人逮到犯错的小孩儿:“三昧?”
季三昧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果然是这般三俗的答案。
——文彩华章和锦绣句段从来是季三昧对外人的书信风格;关于时局的分析,季三昧不会寄信去,为保万全,他会设法连通沈伐石的神识,只教他一个人听到;烛阴城里不管有什么烂糟事,他也不会拿它们去烦扰远在临亭前线的沈伐石。
在战乱中,书信的唯一用处,就是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活着,有个念想,所以自然是要在有限的篇幅里陈清无限的情思。
季三昧左想右想,若是自己,肯定要在信里耍一番流氓,好教沈伐石在远方也想着,不要死,还有一个人在家等你。
想到这儿,季三昧整个人都被喜悦笼罩得有点飘飘然。
他胡猜一通、蒙中答案的前提,是建立在“上辈子两个人已然互通心意”的基础上,是以季三昧才会在信中那样胡说八道,尽情流氓。
结果一旦反推,得出的结论不言而喻。
……上辈子,他和他的沈兄,怕是越了雷池的。
另一边,得不到季三昧的回应,沈伐石已经慌得很了。他把季三昧小心翼翼地抱起,四下环顾,发现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被他拆得差不多,只有一张床还算完好。
沈伐石将人趴放在床上,伏在床边,再次哑声唤道:“三昧?”
兴奋劲儿和热血渐次退去,疼痛感就不由分说地狂涌了上来,痛得季三昧精神恍惚:“……干什么?”
沈伐石:“我不是故意弄伤你……你别生气,跟我说说话。”
哦豁,发疯的沈兄也是那么可爱。
季三昧刚想说我没打算不理你,心思就转了一转,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转头继续不理他。
沈伐石更慌了,手足无措的,刚才的威武霸气是半分也没了:“你,你疼吗,我给你上药,对不起,对不起。”
季三昧开了口,嗓音泛哑:“不要你碰。”
沈伐石顿时面色灰白,低头看着自己发狂时被砸得鲜血淋漓的双手,呆愣片刻,还是没听季三昧的话。
季三昧感觉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服,紧接着,一层薄冰凝结在了他的伤口处,延缓了疼痛和血液的流动。
那些伤被沈伐石狠狠盯着,盯得季三昧都觉得后背发烫。
锦鲤好逑_79
季三昧和沈伐石僵持了一会儿,他根据沈伐石呼吸,算准了他情绪焦躁的临界点,才出声问道:“你到底发什么疯?”
沈伐石:“我没有。”
季三昧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掐痕。
沈伐石的神情动摇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我没有。我只是想拉你回来。”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感觉后背一热。
——沈伐石弯下腰来,亲吻了他灼痛的伤口。
沈伐石看上去是真的很迷茫,话也说得没头没脑:“……我每次都在往回赶,努力拉你回来,可没有一次赶得及。”
“每次”?“往回赶”?
季三昧歪过头去,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你要赶去哪里?”
沈伐石却不再回答。
他伏在季三昧颈间,口中呼出的热气缓缓摩挲着他的头发:“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我有事情要做。”
季三昧撑着痛得发木的后背爬起来:“我也去……”
“你要去哪里?”沈伐石的瞳孔深黑一片,“你不许走。”
说完,沈伐石温柔地按住了季三昧的手腕。季三昧只觉得手腕一阵冰凉,一条镣铐就锁住了他的双腕。
沈伐石依法炮制,锁住了他的双脚。
他凑在动弹不得的季三昧耳边,说:“不要乱跑,我不要你被任何人看到。等我回来。”
这显然不是在跟季三昧商量,因为说完这话,他就将自己的僧袍整理清爽,拿起掉落在瓶瓶罐罐碎片中的禅杖,迈步走出了房间,临走前,也不忘给房间加上一层化神期也难以突入的结界。
独自一个趴在黑漆马虎的房间里,季三昧的心还在怦怦跳。
……真他妈刺激,这样的沈兄自己也好喜欢,怎么办。
……
沈伐石走出院落时,恰好见王传灯押着何自足从院外走来。
一注意到沈伐石与平日里相比瞳色较深的双眼,王传灯就站住了脚步,本来还带着笑的唇角立时下压,薄唇抿出一个冷厉的弧度:“总督,你……”
总督竟然又碰了“修罗鼎”?!
——“修罗鼎”,乃天下邪术之最,此术的效用,说来也没什么奇特的:它能够助人在梦里回到过去,完成心愿。
这听上去是个人畜无害的法术,不过就是让人耽于梦境罢了。
然而梦做多了,是会上瘾的。
每个人都有没能完成的梦想,“修罗鼎”会把人带回过往,弥补遗憾,如身临其境。在梦中,做梦人知冷知热,有知觉,会心痛,更有甚者,如果做梦人的灵力够强,甚至会将梦想带入现实,对现实产生影响。
但是“修罗鼎”的可怖之处在于,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将梦带回现实中去。
这是因为,人在做梦中回到过去,乃逆天之举,决不能破坏原本世界的前进节奏,只能在可以允许的范围内发挥一丁点儿的主动性。
倘若有一点点行差踏错,那么整个梦境就会崩坏,做梦人最想要的东西,也会在他眼中以最残酷的方式消失。
譬如,沈伐石若要回到过去,就没了现在这样强悍的法力,他必须要去攻打云羊,必须要离开烛阴城,必须遭遇围城的困境,除非解决了这些事情,他才能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他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要把季三昧救回来。
但是,“修罗鼎”中的幻境,对事件完成程度的要求堪称苛刻。
沈伐石没有一次完成过任务,这就导致梦里的季三昧一次次地在他面前死去。
倘若是普通地挂在树枝上风干化骨,那还是好事。
沈伐石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次季三昧在自己眼前从高处坠下,粉身碎骨,也不记得自己多少次抱着季三昧哭喊,求他不要离开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化沙成粉,甚至有一次,他将季三昧带去了临亭,结果季三昧被云羊妖道俘虏,在阵前受辱,无数个修士轮番在季三昧身上施暴,被围困在城中的沈伐石却只能远远看着。
久而久之,他疯了。
他疯的时间不定,有时三四天就能缓过来,有时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怔怔忡忡,任何人都不能触怒他,否则他一旦发作,其性之暴戾,就连王传灯都控制不住。
王传灯是眼睁睁看着沈伐石疯的,若不是有个故友提醒王传灯,可送沈伐石入佛门,清修养心,断绝尘缘,恐怕沈伐石早就患上了失心疯。
好容易安安静静度过了些年岁,没想到,再次看到发疯的沈伐石,竟然是在重回烛阴城的这天!
沈伐石对王传灯的惊诧浑然不觉,他迈步走来,神情冷淡,下巴微微抬起,倨傲又漠然,似乎眼前站的不是人,而是一堆死肉:“……走。”
在场的其他人不知道利害,王传灯还是知道的。他整肃了面容,问:“总督,去哪里。”
沈伐石勾起了唇角:“找孙无量。”
过去,他以为季三昧死在了烛阴城,他多少次试图在完成临亭鏖战后赶回烛阴,救回季三昧,却次次失败。
不过,托这一次次经历的福,沈伐石现在清楚地知道了,当初到底是谁要毒害季三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下应该就可以解释清楚了吧ww
当初在沂水村老槐树上,三妹跳树,法师为什么那么生气w
☆、 第45章 幻梦(一)
身处“修罗鼎”的幻梦中, 有很多次,沈伐石身在临亭, 灵魂却飘飘荡荡回到了当年流言纷扰、乱作一团的烛阴。
他是一个局外人,只能隔着一层敲不透、打不穿的无形隔膜,看着、听着烛阴城内的乱象风雨。
锦鲤好逑_80
然而,在幻觉中,再将精神同肉/体一分为二, 要耗费的精力堪称恐怖, 因此他的灵魂在烛阴停留的时间很有限,所以他也只能在短暂的停留中, 寻找他的吉光片羽。
有一次, 他回到烛阴城中,在“一川风”里寻到了季三昧。
他带着季六尘泡花楼,身侧有一名歌女作陪。歌女臭着一张脸,唱的词也凄凄惨惨戚戚。
只要是季三昧做东,作陪的歌女向来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因为季三昧他和那些要脸不要钱的世家妖艳贱货一点都不一样, 说不打赏就不打赏,实乃烛阴第一糖公鸡。
所谓“糖公鸡”,就是不仅不掉毛,还要从别人身上粘毛。
他点了最便宜的汾酒,一杯杯地喝着, 凑合听着凄惨的阳春小调,也不多计较。
此时,从隔壁的纱帘后传来了一道尖细的声音, 像是指甲剌过窗纸,听来叫人心里刺挠得慌:“你们瞧那沈家老三,生得似模似样的,因为什么?……那苗疆蛊妖,可是个个妖艳动人,也难怪沈家主当年被迷得神魂颠倒,才能生出这么个脏东西来。”
不管男女,八卦都是人之本能。有人马上应了他的话:“沈家老三听说跟季家的老大有点什么?”
尖细嗓捏着腔调说:“嘿,那季家大少,细皮嫩肉,小娘儿们似的,我看了都想尝尝滋味,就更别提那沈家老三了。还记得季大少去年生辰的时候吗?季大少在季家置宴,据说那沈家老三一夜都没回去,第二天出来,走路都打飘,定然是干了一夜的好事情……”
接下来的内容便是不堪入目的揣测,内容污糟,时不时引发众人的大笑。
尖细嗓自然还是主力:“那美人胚子现在怕是寂寞得很吧。什么时候咱们兄弟几个去敲敲他家的后门,求他开开后门,也好让大家都沾沾雨露的滋味儿。”
因为身世问题,沈伐石从小被嘲弄惯了,但他们对于季三昧的侮辱,险些叫他把拳头攥爆。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季六尘也羞恼得红了脸,他捏着杯子,神情扭曲。
季三昧扫了一下他气到发抖的手,道:“别捏炸了,要赔的。”
季六尘铁青着面容,转而去捏自己的大腿,咬着后槽牙低声问:“隔壁是谁?”
季三昧:“一听就知道啊,丁家小儿子,丁世秀。”
说着,季三昧半分不介意地端起杯子,露出了幸福的浅笑:“沈兄的好处,他们怎么懂得。”
季六尘:“……”
季三昧继续炫耀:“沈兄那话/儿,一个顶他们两个半,掏出来吓死他们。”
季六尘脸红:“……”兄长我不是很想听细节。
季三昧很淡定地自酌了一杯,这份安然自若让季六尘甚是钦佩,他仰慕地看着自家哥哥,轻声问:“兄长,你不生气吗?”
季三昧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生了气,不就说明我的智慧不足以处理这种事情吗?”
季六尘想听一下兄长的慧理哲思:“兄长打算怎样处置呢?”
季三昧放下酒杯,端起烟枪,将袅绕的烟雾潺潺地从口中流出:“等晚上的时候,拎着麻袋在后巷等他,等丁世秀路过,套上头,揍得他连他母上都认不出来。”
季六尘:“……”兄长好帅,更喜欢兄长了。
沈伐石爱死了季三昧这副劲儿劲儿的小模样。
半夜,醉醺醺的丁世秀被一个迎面而来的麻袋套了个正着。
来人一声不吭,光照脸揍,拳拳到肉,直揍得丁世秀只剩下一口活气才住了手,紧接着,他的裤子被一把拉下,疼得满脑子苍蝇嘤嘤嗡嗡乱飞的丁世秀屁股本能地一夹,惶恐得像是被撒了盐的鼻涕虫,拼命朝前蠕动爬行,呓语着告饶不止。
紧接着,一只靴子稳准狠地踢中了他的鸟窝,同时辅以一句精神暴击:“呸,短小。他顶你三个半。”
默默看着季三昧收回脚,拉着还没揍够、恋恋不舍的季六尘离开,沈伐石的意识又被强行拉回了临亭城。
他伏在军帐案上,精神被透支得一干二净,汗湿重衣,面如金纸,头痛欲裂,却甘之如饴。
他再一次回到临亭时,季三昧和上次又有不同。
他的眼底乌青一片,正坐在烛阴主城的宫殿中,听着殿上的孙斐信口雌黄:“沈伐石手下坐拥无数修士,身在临亭,拥兵自重,不听诸家号令,竟擅自将烛阴的修士们称为‘沈家军’,不少修士纷纷修书与我,对此表示不满。烛阴是他沈氏一人的烛阴吗?在我烛阴蒙难期间,他沈伐石这般行事,意欲何为?”
周伊人作为周氏长女,自然列席其中。她身着一袭烈火长裙,艳光媚相,颇有跋扈张扬的意态。
听罢孙斐的话,她鼓掌笑道:“好,好。孙斐,撤换下沈伐石,你去领修士战妖道,如何?若是功成,我周伊人第一个请命,封给你一支‘孙家军’!”
孙斐吃了这一呛,脸就不大好看了:“周大小姐,请慎言……”
她施施然立起,看向孙斐,张口便骂:“你拿出这些东西是想做什么?临阵换将?你他妈是蠢货吗?……或者说,你指望着沈伐石现在不在烛阴,给他安一顶帽子,泼一身脏水?你倒是说说看,烛阴世家里还有什么可带兵的将才?难不成要撤下沈伐石,换上你孙家的人?”
周伊人的声音英气硬朗,声声脆亮,字字扎心,句句戳肺,直逼得孙斐的脸色由白转青。
沈伐石静静地在远方看着,想,壮士本色,诚不我欺。
在二人剑拔弩张之时,季三昧施施然翻身站起,整一整滚皱的衣襟。他的神色疲惫得很,就连嘴角都往下抿着,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有两簇火在内燃烧:“好巧,孙公子收到了一封信,我也收到了一封信。”
他扬起自己的手,袍袖下滑,露出了比沈伐石离开烛阴前瘦了整整一圈的手臂。
他的指间夹着一封信。
季三昧揭开火漆封印,一字字念道:“罗伦大人敬启: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故园念切,梦寐神驰。……”
此信用语极尽肉麻,竟是孙斐写与云羊妖道首领罗伦的信件。
在座的烛阴修士听得咋舌不已,因为照此人与孙斐交谈的内容而言,二人不像是旧友,更像是情人。
孙斐黑了一张脸,不等季三昧读完,就一把将信夺来:“这是造谣,这是……!!”
他低头一看,面色竟是涨成了猪肝色。
那字迹是他自己的,印章也是他的,分毫无差。
季三昧保持着被孙斐抢去信件的动作,摊开双手,眉目间尽是高岭之花的疏离和傲然,这是他在外人面前用惯了的面具:“怎么,孙公子敢做却不敢认?”
孙斐的手都抖了。
锦鲤好逑_81
……沈伐石远在临亭,他却是近在烛阴,此事若是坐实了,他孙斐只有身败名裂一条路可走!
他的唇色发白,不顾一切地辩解道:“这是污蔑!是……是……早在一月半前临亭就被围困,别说通邮了,就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我这封信怎么能送得到……”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来,刹那间面如死灰。
信寄不过去,当然也不可能寄过来,那些“修士”的信到底来自何方,可想而知。
季三昧托着烟枪,浅浅一笑:“孙公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孙斐睚眦尽裂:“季三昧!你……”
季三昧笑道:“我从一月半前就接不到沈兄的报平安的书信了,孙公子倒是能接到这些修士告状的信,真是手眼通天。”
虽说在座诸人都知道季家大少和沈家三郎是至交好友,但是他们还是在空气中隐隐嗅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
季三昧说:“不过,孙公子这辩解可不对,现在云羊妖道竭尽全力将临亭围困,想把沈兄他们迫出临亭,他们的信送不出来,你的信可是可以送到那些妖道手里头的。”
他又说:“这些个信件,是那个罗伦寄予你的?想要你在众人面前宣读,将沈兄撤换下来?孙公子,这可不好。”
这一句句小词,就是想把孙斐生生咬死了。
身处上位的孙无量眼睛闪了一闪,挥手叫孙斐退下。
他说:“此信是否属实,我会调查。”
摆了个姿态后,他又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孙斐,今后议事,你还是回避吧。”
孙斐咬紧牙关,盯紧了季三昧,目光阴鸷。
散了会,季三昧收拾了面前的糕点,打包带走,结果落在了人群的最后头。
等他出了宫殿,准备下台阶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倒栽而下,从上面一路滚到最底层,要不是卫源折返回来捡他,他估计要在地上趴好大一会儿。
沈伐石心痛得脸色发白,却怎么都扶不起他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源粗暴地拍打他的脸:“醒醒!”
季三昧清醒了过来,隔开他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滚下来的台阶,咧嘴笑笑:“真好,省了下台阶的力气了。”
他又说:“源儿,打人不打脸,你一定是嫉妒我长得比你好。”
卫源的额头跳出了几道青筋:“你对着镜子照照,你的脸色跟要死了差不多。”
“那也比你英俊。”季三昧打了个哈欠,“你不要嫉妒,除非你现在重新投胎。”
卫源的指节咔咔响了两声。
妈的欠揍!
周伊人闻声也走了回来,打量了季三昧一番,又确定周围没有多余的耳朵,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了做那封假信,熬了不少心血吧。”
“错。”季三昧摇了摇手指,没精打采地从腰里抽出烟枪,打算吸几口提提神,“我做了几十封类似的,全都揣在怀里,所有有可能会对沈兄不利的人,我都模仿着他们的笔迹和印章做了信,随时备用。”
他瞟了两人一眼,补充道:“放心,没有你们俩的。”
卫源、周伊人:“……”并不怎么高兴。
周伊人:“你得罪人得罪死了,怎么办?你季家根基浅得很,想拔掉你,太简单。”
卫源斜了她一眼。
……你他妈哪来的立场说人家。
“不得罪人的人那是老山羊,挤奶薅毛还不给你吃草。”季三昧揉揉眼睛,“我不得罪人,沈兄就要遭殃。”
作者有话要说: 他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笑眯眯的欠揍表情:“……你们担心我啊。”
卫源连呸三声:“滚滚滚。”
周伊人个子生得极高,腿长腰细,奶大臀宽,竟和季三昧个头差不多,八尺高的个子,她伸出手按住季三昧的脑袋,往下压了压,凑在他耳边道:“……我倒是可以帮你一个忙,要不要?”
☆、 第46章 幻梦(二)
周伊人具体对季三昧说了些什么, 沈伐石还没能听到,就被强行拖拽回了临亭。
等他凝聚够能支持他返回烛阴的力量, 他立即在剧烈的头痛中强撑着赶回了烛阴城。
他到达城中,已是几日后的夜半。
他找遍了季三昧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季宅、一川风、还有烛阴宫城,却都寻不见季三昧的影子。
沈伐石有些心焦。
他只好强忍着精神透支诱发的头痛,挨家挨户地去找季三昧。
所以, 在他昏昏然踏进孙府大门, 听到孙无量和孙斐兄弟二人的对话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坐在温暖花厅里的孙斐愤怒地砸桌子:“那季三昧简直是不知好歹!今日又当着一帮世家子弟对我冷嘲热讽, 他算个什么东西!兄长, 你难不成就看着他这样为所欲为!”
“我们烛阴现在身处危局,大厦将倾,世家子弟无一不惶惑,不知道临亭能否守住,不知道烛阴会不会重蹈泷冈的覆辙……此时对季三昧不利, 我们得不到什么好处。”孙无量把玩着茶盏,“他是个可用的人才,需得妥善地笼络才好。”
孙斐一瞬间都要怀疑自己的听力了:“兄长?”
孙无量抬起眼睛,微笑地把最后一句话强调了一遍:“……必须要妥善地笼络。”
紧接着,孙无量又说:“季三昧的身份, 你难道不觉得格外妙吗?”
孙斐露出思量的神情。
孙无量幽幽道:“……身为豳岐的长子,向烛阴投诚,为我烛阴效力, 在兼并泷冈时还出了大力。……对我烛阴来说,这是个多么完美的英雄啊。”
锦鲤好逑_82
他笑着对恍然大悟的孙斐举起了茶盏:“烛阴需要一个这样的英雄,如果这样的一个英雄,能因为烛阴的保卫事业被云羊妖道暗算,那他就称得上是一名真正的英雄了。”
孙斐兴奋起来,上半身激动地向前探去:“兄长的意思是,我们要捧着他?”
“捧着,当然得捧着。”孙无量用茶碗盖撇去浮白的茶沫,“他既然愿意为他那位沈兄赴汤蹈火,我便给他这个机会。明日,我会向季宅递个帖子,托他写一份征讨云羊妖道的檄文,再把这份檄文散发出去,告诉所有散游在外的修士,我们烛阴打的是一场义战。至于……”
孙斐嘿嘿一笑:“至于他,树大招风,死是早晚的事情。”
孙无量笑道:“我孙无量不介意给他留个漂亮的身后名,也不介意叫沈伐石知道,他这位挚友是怎样豁出命去为他奔走的。”
沈伐石就在他们半尺开外的地方默默站着,血气一股股翻涌上头,呛得他喉咙发花。
他试着把手放在了孙无量的脖子上,但是那层无形的格挡却把他和孙无量隔开了足足一个天堑的距离。
直到兄弟二人离开花厅,各自安寝,沈伐石仍在原地站着。
许久过后,他竭力咽下了满口的血腥气,转身离开。
沈伐石在烛阴城内游逛,走得茫然无措。
前线是一片烽火弥天的惨景,他本该借机好好享受下烛阴此刻的灯火辉煌和安宁静好,但他走在这里,仿佛是个不知归途的异乡客。
按照他进入梦境的时间线推算,此时身在临亭的沈伐石正面临着云羊妖道们的第二次围城,而根据维持梦境世界的必然要求,在三天后,自己会被迫撤离临亭,并在一月后再度夺回临亭,接下来就是长达三个月的危城苦守。
……当初的自己,在临亭城内勉力支撑,心里只想着,等打完这一仗,回到烛阴,他必定要和季三昧好好待在一起,待足一个月,每天都看着他,哪怕天天被他嘲笑,被他勾引,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也再不会离开他半步。
可他却浑然不知,季三昧是这样死去的。
……因为维护自己而被害死的……
沈伐石胡思乱想着绕过一处街角,视线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正倚墙熟睡的季三昧。
沈伐石以为自己看错了,倒退一步,仰头看去——
季三昧头顶上有一方斗大的金匾,描金刻玉,上书“沈宅”二字。
……这是沈伐石家的后门。
几日不见,季三昧更瘦了,竟然有了点人不胜衣的感觉,不大合身的外袍顺着他肩膀的弧度下滑,露出两排清秀的锁骨。他眼底停驻着一片化不开的乌青,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到,更增添了几分鬼魅的异色。
时值深冬,台阶冰凉,寒意阵阵沁髓,季三昧只能把长手长脚努力团在一起取暖。他的手里还死死抓着沈伐石赠给他的金玉烟枪,烟锅已冷,但是一靠近他,一股呛人的烟味就几乎让沈伐石咳嗽出声。
就像几年前一样,沈伐石再次在自家门口捡到了他的季贤弟。
可是这次沈伐石再也没办法把他好好地抱回床上、盖上被子了。
沈伐石蹲下身来,隔空抚摸着季三昧的嘴唇。
即使相隔着几重的光阴,他的动作依然柔和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的珍宝。
随后,沈伐石把自己的唇仔细地合了上去,亲吻着数年前在他家门口痴痴等待自己归来的恋人。
一滴眼泪在隔空的厮磨间从沈伐石脸上滚落,在即将砸入季三昧掌心时,被时光的壁垒无情地吞没殆尽。
可季三昧却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似的,惊醒了过来,他霍然起身,却因为发麻的腿脚,站立不稳,踉跄了好几步。
他穿过了沈伐石的身体,跌跌撞撞跑下了台阶,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的确无人后,才自嘲地笑了笑。
他自言自语说:“沈兄,你害我等得好苦。”
沈伐石哽得说不出话来,像是喉咙里塞了一团海绵,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回家等吧,这里冷。”
季三昧听不见他的话,所以他坐回了原处,把衣裳往上拽了拽,把头靠在墙上,又睡着了。
那样别扭的睡姿,他却睡得一脸安宁,仿佛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冷台阶才是能让他安心的小家。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就连后半夜飘起了雪都没有醒来。
等他醒来时,眼睫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季三昧揉揉眼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远方的沈伐石报告他的所见所闻:“沈兄,烛阴下雪啦。”
沈伐石站在他旁边,保持着给他挡雪的姿势,但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花穿过他的身体,把季三昧的脚都盖了起来。
季三昧倒是一点都不介意,他爬起来,跺了跺脚,朝着冰冷的掌心呵了一口气,又原地蹦跳了两下,很是高兴地往季宅方向走去。
沈伐石望着他像是捡了什么天大便宜的背影,笑了笑,随后扶着墙呕出一口黑血来。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流淌,他想要再去用目光追寻季三昧的背影,整个视线却昏暗了下来。
……
从连环的梦中梦醒来后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王传灯可能要比沈伐石更有发言权。
王传灯记得,那是总督得知季三昧的死讯、离开烛阴的第四个年头,即使他再三劝阻,总督还是动用了“修罗鼎”。
那次做梦,沈伐石连续一个月都没有醒,却吐了一床的血,醒来后照例发了很久的呆。
王传灯本来没有在意,直到沈伐石从最初的怔忡中苏醒,回忆起了梦里的一切。
沈伐石挣扎着下床,说了三句话。
“他死了。”
“……我还是没能救他,他在我眼前坠崖了。”
“我要去杀了孙无量。”
王传灯知道他发疯时候的话不能作数,所以使出拼死的力气把他压制住了,被打得吐血不止也全算是自己倒霉。
沈伐石这次发作的时间很短,要不然王传灯有可能会被打死当场。
锦鲤好逑_83
但他面上的表情却仍是一片痴狂呆滞,让跪在一边擦血的王传灯感觉相当不妙。
沈伐石喃喃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冲动。”
他又说:“我等着,等三昧回来,我把孙无量的人头割给他。”
王传灯本来以为沈伐石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回到烛阴城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当初的疯言疯语兑现。
直到今日,王传灯才悚然发觉,从那次梦里醒来后,沈伐石一直都在疯着。
恐怕从今日进了烛阴开始,沈伐石潜藏的疯病就冒出了头来,所以他才在刚进季宅时就把自己封在卧房之中……
季六尘身处局外,对沈伐石的话甚是不解:“你找孙家主作甚?”
“我有许多话要同他说。”沈伐石说。
季六尘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说他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既然兄长心中认定了沈伐石,他也打算对沈伐石客气一点儿:“沈……沈三哥,我兄长呢?”
沈伐石:“他在里面休息。”
季六尘点点头,撩开长腿想要进屋去,却被沈伐石当胸一推,差点跌翻在地。
沈伐石静静地看着他:“不准进去。”
季三昧不在身边,季六尘也不再是乖巧顺从的小孩儿模样,火气暴起,眼里的暴戾之色汹涌暴涨:“沈伐石,你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沈伐石盯着季六尘,“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看他。”
季六尘气急败坏:“你有病吧!”
沈伐石:“你进去,我不保证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季六尘面色难看至极,肌肉在他胳膊上一纵一纵地跳动,可还未等他发作出来,就听屋内悠悠传来了季三昧的声音:“……六尘。”
季六尘的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了下来。
他刚刚还强硬无比的样子就在刹那间消失不见,活生生委屈成了一只奶狗,摇着无形的尾巴,人畜无害地往屋里张望:“……兄长,你还好吗?”
沈伐石这次设下的结界,能教季三昧清楚地听到外头的响动,季三昧叹了一口气:“六尘,不许闹。”
季六尘咬紧了唇:“兄长,你不要强撑。”
——任何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囚禁起来,不许外人探视,在季六尘看来,都是极大的侮辱和冒犯。
……但如果季六尘能看到季三昧的脸,恐怕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他脸上的雀跃和爽快都快溢出来了,语调却还是一派深沉:“沈兄,你进来。”
迈步欲走的沈伐石脸色微微一变。
季三昧幽幽道:“我后背疼得很。”
沈伐石的步子僵在了半空中,仍有踌躇。
季三昧哀怨地控诉:“……沈兄,你不疼我了吗。”
本来打算出去把孙无量的头割下来给季三昧的沈伐石二话不说,掉头重新踏入了结界中。
季六尘刚想跟进去,就差点儿被重新封闭上的结界拍上脸去。
他气得一脚踹上了结界。
听到这段对话,卫源觉得耳朵特别辣,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掏了掏耳朵。
他手里拎着的何自足则像是一只被抓了耳朵的兔子,瑟瑟发抖。
卫源把何自足晃了晃:“这个人怎么办?”
王传灯刚想说话,就突然注意到了不对劲。
他指向何自足,问卫源:“他刚才说他下一个目标是谁?”
何自足乖乖地接过了王传灯的话:“是孙无量。”
王传灯凝眉。
前日,何自足杀了传谣造谣的丁世秀;昨日,何自足又杀了图谋季三昧性命的孙斐;今日则轮到了向来和季三昧不对盘的卫源……
这一切的事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为当年的季三昧报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而且,何自足要去杀掉的,和沈伐石心心念念要杀掉的,竟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儿,王传灯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总督当真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将孙无量杀死,那么之前的那些罪案,不都全部要算在总督一个人的头上?!
☆、 第47章 幻梦(三)
想到这里, 王传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重新望向紧闭着的卧房门扉。
……季三昧应该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招总督进去的吧。
但显然,王传灯是想多了。
季三昧还不知道他们捉住了何自足这回事,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推测,但好在他行事向来有直觉指引。他有种感觉,沈伐石用现在这种状态出去, 很可能要出事情。
此外, 他还觉得,发疯的沈兄真是极可爱, 万一回来不发疯了, 岂不是晴天霹雳。
锦鲤好逑_84
于是他分秒必争的把人招了回去。
卧房的门一关,王传灯就放松了一半,心中也有了数:孙无量绝不能死。
今天总督已在烛阴城公开露了面,之前丁世秀的死和孙斐的死,有可能还不会有人联想到什么, 但是倘若今日卫源死了,孙无量明日又死了,把这些死亡名单串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怀疑到总督身上去。
于是他对卫源说:“把何自足关到你家去,一定锁好, 等总督和夫人出来再问个清楚。”
卫源早就被这对断袖的对话辣得老泪横流,再在这里呆一秒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所以他拎着兔子似的何自足, 抬脚便走。
走出几步开外,他注意到不远处眼圈气得发红的季六尘,就收了收步子,漠然道:“……别看了,人都进去了。”
季六尘余怒未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我在这里坐着。他要是敢对我兄长做什么,我就剁了他。”
他又悲愤地控诉:“沈伐石他不是人,禽/兽不如!我兄长才七岁!”
卫源:“……”
说到情绪上头,季六尘又站起身来,刺啦刺啦地挠门:“你给我滚出来!这是我家!把我兄长还给我!”
沈伐石并没有理他,并且隔着窗户向他扔了一个禁言术法。
被强行封住口的季六尘气得跳脚,暴躁地原地转了两圈,随即转身跑出了院落。
卫源叹了口气,拖着何自足走出了月亮门。
被拎着后领子的何自足眼巴巴道:“我饿了。”
卫源:“饿着。”
何自足顿时嘤嘤嘤。
卫源被闹得脑袋都大了,提醒他:“你他妈刚才差点杀了我,你还有脸要吃东西。”
何自足很委屈:“不是没杀成吗?”
卫源面无表情:“我把你关房子西北角去,你在那里把嘴张大,不一会就能喝到西北风了,棒不棒。”
嘤嘤嘤的何自足被卫源强行拖回了卫宅。
王传灯正失笑,就被一直很安静的长安扯住了胳膊。
长安直盯着紧闭着的卧房门扉,脸色古怪,王传灯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过了片刻,他才伸出手来,比划着自己的胸口往下的位置:“灯爷,我这里特别难受。”
王传灯皱眉:“怎么了?”
长安很苦恼:“我不知道。只是看到师父和小师弟那个样子就不高兴,这里疼得很。”
王传灯愣了愣。
……长安这副样子,叫他想到了以前的卫汀。
季三昧上辈子常和总督厮混在一起,自己被总督救回来后,也总是跟在总督身边做暗卫,保证二人的安全。
所以,他或许是第一个注意到那个总是尾随在季三昧和沈伐石身后的小家伙的人。
他就趴在街角的位置,眼巴巴地看着季三昧所在的方向,满眼都是倾慕和歆羡。
王传灯起初以为这小东西心怀不轨,但是看久了,王传灯才发现,那是很天真无邪的眼神,是一个小孩子对某样触不可及的东西的迷恋。
这样的天真无邪早就随着双亲的去世,彻底从王传灯的世界里剥离开来。
卫汀自以为自己偷窥得很隐蔽,所以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在他看风景时,他自己也是别人眼里的一道风景。
王传灯向来不是什么磨磨唧唧的人,当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越来越多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小小的跟踪者时,他找上了他。
被人高马大的王传灯堵在墙角里的小家伙要哭不哭的:“我,我没有钱。”
王传灯嘴角挂起温和的笑:“我不要钱,我要人。”
那个时候的王传灯天天看着总督爱在心里口难开,早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若是碰上了自己心仪的人,必定要主动一些。
小家伙鼓起勇气,才敢拒绝比他高出一头多的王传灯:“不可以。我是要娶季哥哥过门的。”
他滚圆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是怕王传灯伤心,又安慰起王传灯来:“……要不然,我回家问过我兄长再答复你吧。”
被当面拒绝了一脸的王传灯却并不觉得有多么沮丧。
在他看来,喜欢一个人,只要说出来就好,被拒绝了就等下一个人,没有哪条法令规定人一辈子只能喜欢一个人。
但是奇怪的是,王传灯却一直没有等到下一个人。
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喜欢那个眼神纯净的卫家小公子,而且是越来越喜欢。
即使是在临亭被云羊妖道一剑穿肺,高烧三日的时候,他在幻觉里看到的仍是卫汀拒绝自己的时候,那又温柔又执着的目光。
后来,他看到沈伐石为季三昧发疯,他就有些明白了,有些人一辈子只有喜欢上一个人的能力,因为他的心只能装下一个人。
王传灯拍了拍长安的肩膀,说:“……不要等你小师弟了。”
长安诧异:“为什么?”
王传灯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三岁的长安都不会懂,他只能就事论事,陈述事实:“他更愿意和你师父待在一起。”
长安一愣,随即就露出了温柔又坚定的目光:“那我也要等。”
顿了顿,长安又说:“我会变成和师父一样好的人,到时候小师弟就会更愿意和我待在一起了。”
王传灯很想说,你小师弟转生一世,都还要赖着你师父,除非这两人死了一个,否则这孽缘是不可能斩得断的了,但他也只能言尽于此,再多说也无用。
王传灯出了院落,打算去街上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关于总督的风言风语。
长安则站在院子里,小白杨似的扎得笔直,唇也抿得紧紧的。
锦鲤好逑_85
他闭上眼睛,吸纳起日月精华来。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长安这么想要长大。
找了块磨刀石、返回后院的季六尘,只在院子里看到了长安一人,其他人都已经各自离开。
他愣愣地看了长安许久。
那张脸和兄长实在是太像,甚至让他在某个瞬间生出了扑在那人怀中的冲动。
为了纾解那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季六尘把磨刀石放平在院子中央,磨刀霍霍,大有等沈伐石出来就替他净身的气势。
……就算砍不了沈伐石,把他磨萎了也是极好的。
但是季六尘显然是没有料到,早在向他施下禁言术法时,沈伐石就顺手调整了结界,把外界的声音统统隔离在外。
在漆黑的房间内,唯能听到季三昧一声声的喘息和呜咽。
沈伐石除尽了季三昧的衣衫,却没为他上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咬了季三昧。
就像那年第一次在沈家后门捡到季三昧的时候,他心里焦躁得很,也怕得很,有一把野火四处燃烧,当看到熟睡的季三昧时,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愤怒攫住了心神。
那时候,他咬了季三昧的脖子,而现在,他几乎要把季三昧的身体统统都给吞吃下去。
从细而盈长的脚踝开始,到笔直白皙的小腿,到圆润细嫩的大腿,再到柔软顺滑的小腹,季三昧被翻来覆去地啃了个遍。
沈伐石搂着季三昧,嗓音很是温柔地问:“我把你吃下去,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别人欺负了?”
季三昧说不出话来,他满眼摇荡着水雾,薄唇失神地张开,皮肤染上了一层水红,而在水红之上又叠加着颜色深红的细密斑点,微微肿胀着,吓人得很。
半天,他才能说出两个字来:“沈兄……”
这两个字又刺激到了沈伐石,他把已经生出一层青色发茬的头轻轻抵在季三昧的肩窝上,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季三昧已经被亲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在心里啪啪啪地鼓掌。
……控制不住好啊,那就不要控制了!
我前面虽然不能用,但是我后面能啊!
季三昧正厚颜无耻地打着小算盘,却不想沈伐石冷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杀孙无量?你对他难道有什么旁的心思吗。”
季三昧:“……”
沈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也不是什么肉都下嘴的。
但是发疯的沈兄醋劲格外大,一言不合就又开始啃季三昧,啃得满屋都是“嗯~”、“嗯沈兄不要……”的淫/靡低吟。
啃完了,沈伐石就又恢复了一点心智,只把双臂撑在季三昧头侧,等着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季三昧被啃得暗爽不已,但嗓子也叫得很不舒服,只能把音调压得尽可能地低,听起来色气无比:“……沈兄,你信我会被一杯酒放倒吗。”
他又说:“我死,绝不会是因为那杯酒。”
沈伐石:“那是因为什么?”
季三昧哑然,而这样的哑然让此时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沈伐石难以忍受。
他说:“三昧,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再离开我。”
季三昧挣扎着亲了一口他的眉心:“……沈兄,我们是师徒,等我长大,你再做我的沈兄好不好。”
沈伐石点点头,他疯了一场,困倦至极,竟就这么抱着季三昧睡着了。
季三昧不是没有遗憾的,但是他的遗憾,在看到沈伐石双腿间的玩意儿时就去了十之□□。
在看到之前,他想,不就是一根油条吗,再大能有多大。
可等他看清之后,饶是见多识广的季三昧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嚯。
季三昧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尺寸,果断决定放弃勾引,他觉得按照现在自己的体型,绝对是一步到胃。
他甚至对未来失去了几秒钟的希望。
沈伐石睡着了,而被缚着手脚的季三昧闲来无事,也开始寻思自己重生后七年间一直悬而不解的问题。
他对除了六尘和沈兄之外的任何人都存有戒心,尤其是在沈兄离开烛阴、征战临亭时,烛阴城内的倾轧会有多严重,季三昧心知肚明。
按照六尘所说,他应该是在被下毒的当日被迫离开了烛阴,带着卫汀去找沈伐石了,但却在数月后盲了双眼,和卫汀流落到了云羊境内的沂水村,被李环李柔姐妹捡到,在离开沂水村时,又留下了一只手臂。
——所以,他上辈子在离开烛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 第48章 幻梦(四)
再醒来时, 季三昧悲哀地发现,沈伐石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坐在窗边, 那道笔挺的背影几乎要斜融进暗夜之中,一身木兰色僧绡将他周身裹得密不透风,腿倒是微妙地开着叉,手中执壶,对月独饮, 耳尖都是细碎的醉红, 整个人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季三昧很想说,沈兄, 你看这天气晴好, 咱们速速干一票大的,你觉得如何?
但是一张嘴,一口乖巧软糯的童音让季三昧自己先萎了:“……师父。”
沈伐石打了一个抖,转过头来,强作镇定:“醒了?”
锦鲤好逑_86
季三昧撑着双臂要爬起身来, 却觉得全身被扒了一层皮似的酸痛。
他问:“……什么时候了?”
沈伐石轻咳一声:“过了一天了。”
……沈伐石自己也是在半个时辰前才醒过来的。
难得,他竟然在无梦的状态下安睡了一天多。
……哪怕是后来在王传灯的要求下戒绝了“修罗鼎”,沈伐石也落下了病根,一旦闭上眼睛,满眼都是季三昧死去的各种场景。
在他最近的一个梦里, 他竭尽全力,攀上了一座高可摘星的城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季三昧从塔顶跌下去, 而他只来得及抓住他缥色的腰带。
在那之后,他就不睡觉了,连打坐修行都很少。他把挣出一份丰厚的产业当做自己的毕生追求,除妖、攒钱、入账,再把银钱换成庄园、田地和商铺,沉迷赚钱,不能自拔。
……至少这样,他不用去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沈伐石这一觉本来睡得很是安心自在的,然而醒过来之后,在身旁捡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季三昧,沈伐石就重新体验了一把当年发现和季三昧迈越雷池后的酸爽感觉。
那是季三昧的十八岁生辰。
席间的他依旧是冷艳盛放的高岭之花,进退有度,与他一贯的性冷淡风格合辙押韵,并无不同,但沈伐石却发现他那天格外的不对劲。
他仿佛把酒当茶来饮,而季三昧又多酒朋肉友,瞧着他这副来者不拒的态度也觉得新鲜,一个个都上来劝,沈伐石想方设法地替他挡去了一大半,但结果是两个人都醉了。
季六尘负责送客,而醉了的季三昧以手撑头,侧卧在主座软榻上,缓慢地揉按着太阳穴,染上一层浓醉的双眼里雾气朦胧,春痕在他眼中缭绕出一幅若隐若现的美人图,有一种不知羞耻的美感。
沈伐石走近见状,喉头一紧,声音都变得有点变调:“季贤弟,醒醒。”
季三昧困倦道:“……口干,想吃葡萄。”
沈伐石失笑,剥开一颗鲜嫩多汁的葡萄送到了季三昧嘴边,却不料季三昧竟将他的手指和果实一起含进嘴里,葡萄顺着食道滚入腹中,沈伐石的指尖则被温软的小舌纠缠住,□□起来。
在场还有十余位宾客未散,沈伐石背对着他们,恰好挡住了季三昧,谁也瞧不见他的动作。
沈伐石望着自己指尖上的暧昧水液,闹了个满脸通红,心里像有小鼠爪在轻轻挠痒,却又不舍得把手抽回来。
葡萄的汁液在他口中炸开来,弥漫着一股近似美酒的果香气,季三昧更醉了几分,如痴如醉地在沈伐石的指尖搜刮着属于他的味道。
半晌之后,他倒是率先松开了口,条理清晰道:“……送我回去。”
指尖从唇内拔出时,发出了轻轻的“啵”的一声,这点细细的水声更教沈伐石脸红。他把人扶起,搀出主殿,直到无人处,才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朝着记忆中他暗中观察了许久的季三昧卧房走去。
把人安置在榻上,沈伐石就转身出去打水,想替他擦擦手心脚心,可是才不过离开须臾的功夫,季三昧就被逼人的火力灼烧得坐立不安,不知不觉就觉得裤子有点紧起来。
季三昧翻身坐起,也懒得去观察身边有谁,松了腰带,褪下裤子,伸手握住了底下的东西,不甚熟练地动作起来,丝毫不觉得在某人端着水盆进入房间的一刹那,呼吸变得有多么粗重。
沈伐石望着床上正和自己的小三昧愉快玩耍的季三昧,低声唤:“……三昧。”
被叫到的人明显是脑子不清楚了,抬起头看了沈伐石一眼,似乎在想沈伐石是谁,后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
沈伐石被这副可爱的酣然醉态稳准狠地击中了心脏,酒力涌上来,迅速烧干了他体内的水分。
他放下水盆,走上前伸手轻轻弹了一下那小东西的顶端,季三昧梗着脖子发出了一声近似哭泣的叹声,浓白的豆浆就溅在了他手上和沈伐石手上。
沈伐石凑近了那弥漫着酒香味的嘴巴,浑身发烫,只能在欲海中挣扎着,勉强维持着那么一点点的清明:“……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喝这么多酒?”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着沈伐石:“沈兄,我今天才知道,我是个怪物。”他凑近了,研究着沈伐石的睫毛,“沈兄,我若是怪物,你还愿意亲我吗?”
沈伐石一愣。
别……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季三昧似乎是很怕听到沈伐石的否定答案,问完问题,几乎没有给后者任何的反应时间,蛮横地抱了上去,用还带着葡萄粘腻汁水的舌尖撬开了沈伐石的唇。
沈伐石也只愣了一瞬,就沉浸在了一个酒香味浓郁的深吻中,并在几次交锋后成功夺取了主动权,温滑的舌尖几次勾入季三昧的喉咙,逼得季三昧脸色更红,喘息凌乱,一声声的就像是在委屈的呻/吟和控诉。
醉意和欲/望把沈伐石理智的堤坝压得四分五裂,他把人推倒在床上,双臂摁住他的肩膀:“季三昧……你不要后悔……”
季三昧立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兄,你凶我。这时候你应该哄着我。”
沈伐石蹭了蹭季三昧,温柔的嗓音里却含着暗流汹涌的躁狂:“怎么哄?”
“唱个歌儿来听啊。”
“唱什么?”
“我唱给你听呀。”
季三昧笑得眉眼弯弯,清一清嗓子,张口就来:“伸手摸弟小腿儿,勿得拨来勿得开,伸手摸弟小足儿,小足细细上兄肩~~”
他一边唱着一边分开了双腿,拍拍胯部,不知死活地嘿嘿笑开了。
沈伐石一声不吭,不再推拒,将手指轻轻探入其中。
看得出来季三昧也是第一次,刚才还笑得没心没肺的,沈伐石才刚进去一个指头他就变了脸色,慌张地咬住下唇,有点茫然地收缩提臀,伸手抓紧了沈伐石的肩膀,却又不舍得使力气,只用指节抵住沈伐石的后背,生怕抓伤了他。
【豆浆油条的大和谐】
蘸着豆浆吃了一夜的沈伐石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但是看到身侧的已是气若游丝的季三昧,他脑内一道炸雷滚过,翻身下床,却腿软腰酸得叫他头皮发炸。
关于昨夜的一切,他醉昏了的头脑里还残存着不少炙热的片段。他还记得季三昧后半夜哭着喊着求饶,说沈兄我受不住了你饶了我吧,说沈兄我求求你了,他充耳不闻,只当自己做了一个绮梦,但是谁想……
……完了。
季三昧若是对自己无意,自己今日这些孟浪之举,无疑是把他彻底从自己身边推开了。
沈伐石披着衣服,坐在了季三昧卧房门口,被挟裹着晨露气息的风一吹,屋内石楠花的暧昧香气更加浓郁。
当他闻着这味道,恍恍惚惚地又硬起来时,一只发冷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季三昧披着衣服,一把嗓子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沈兄。”
锦鲤好逑_87
沈伐石回过头去,脸色铁青,而季三昧看他的面色不虞,唇角也一点点耷拉下来,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无:“沈兄……”
沈伐石不等他来审判自己的死刑,抢过白来,低声道:“……我知道,我是痴心妄想了。”
季三昧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多年钟情于你……”沈伐石说得有点艰难,“本来没有什么多余的指望,只想能陪在你身边就好。可是昨天晚上,我突然想陪你一辈子……抱歉,是我不好。”
季三昧瞪准沈伐石,双眼发亮。
沈伐石:“季贤弟,对不……”
他说不下去了。
季三昧一把拉起了他的袖子,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这下轮到沈伐石浑身发软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昨夜的吻可以解释成是酒后混乱,可现在他又主动亲自己……
一股奇异的美妙的预感在沈伐石心中慢慢扩大开来。
……他之前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的事情,仿佛要成真了……
季三昧的余光一掠,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某样在逐渐膨大的物件,他伸出手去,捉住那不听话的东西,捏在指尖,细细研磨抚摸着:“沈兄,还想要吗?”
他直起腰来,伸手扶住门框,以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但他的姿势简直是要往骨子里媚过去:“……干/我,快来。”
现在的一幕,和当年何其相似。
然而,看着不过七岁的季三昧,浑身红肿、小脸煞白地盯着自己,沈伐石只觉得自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禽/兽。
作者有话要说: 豆浆配油条,美滋滋。
☆、 第49章 五通神(七)
沈伐石没话找话:“我给你上过药了。”他补充, “……是背。”
尽管后背往死里疼,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还是让季三昧乐出了声。
他勉强坐起身来, 发现自己屁股和双腿还有知觉,才窸窸窣窣地下了床:“师父,我出去走走。”
沈伐石有点心疼:“……好好休息,别乱跑。”
睡了一天多,季三昧脚跟站稳的时候头嗡嗡地叫了两声, 他伸手捂住太阳穴, 揉了两揉:“我爹还在外头等着呢吧,我再不出去, 他要担心的。”
……这种时候还不忘自己是个宝宝的季三昧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充满爱的抱抱。
而且, 师父看起来有点憋得慌,他作为徒弟,现在的身体条件受限,暂时不能尽孝,还是给师父一个纾解的空间为好。
他拉开门, 屋外天色墨染,而在漆黑夜色里,坐着一个手握砍刀,咬牙切齿的季六尘。
季六尘凶狠地一眼瞪过来,发现开门的竟不是沈伐石后, 他立即慌了神,把刀往身后一背,露出了小动物似的无辜表情:“……”
看着雪亮的刀锋, 季三昧面不改色地用脚把门勾上,把沈伐石留在屋里,自己溜达到季六尘身边。
季六尘乖巧地把脑袋压低了一些,季三昧伸手在揉了揉,在他身边坐下。
他的屁股刚一挨到冰冷的阶面,眉头就是轻轻一拧。
季六尘一直注意着自家兄长的表情变化,见他露出似是难受的神情,心里猛地一突:“兄长,疼不疼??”
季三昧并不答话,闭眼回味。
——沈兄真是狂气,连带着那里都咬了个遍,柔软布料摩擦着略略肿起来的草莓,有种异样的快感。
久久得不到季三昧的回应,季六尘的想象就直奔着下三路去了,他气得磨牙,眼珠子都要鼓出来:“我砍了他!”
季三昧斜了他一眼,季六尘马上察觉自己失言,再次低头:“兄长,我错了。”
季三昧长叹一声。
季六尘被他叹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你别生我的气,兄长,我只是说说而已。”
季三昧瞄了一眼被他藏起来的砍刀,一点也感受不到这句话的诚意,但他倒是从不会欺负蠢弟弟,只作长者状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季六尘:“六尘,你觉得师父爱我吗?”
季六尘犹豫了一会儿。
当年兄长有多爱沈伐石他都看在眼里,但至于沈伐石那个抢走兄长的辣鸡……
季六尘选择装瞎。
然而兄长既然都这么问了,季六尘也不舍得让兄长心疼难受:“应该是爱的。”
季三昧痛心疾首:“胡说。既然爱我,就不要废话,让我好好爽个够啊。”
季六尘:“……”
季三昧委屈道:“我最近很喜欢一首诗。”
季六尘:“……什么诗?”
季三昧吟道:“丛菊两开他日泪,哭声直上干云霄。”
季六尘:“???”
……他看出来了,兄长毕竟是个成年汉子,这辈子久没得到满足,憋得有点记忆紊乱了。
瞬间心疼了兄长的季六尘伸手摸了摸季三昧的蓬松的乌发:“我看沈伐石也看出你的身份了,你为什么还要叫他师父呢?”
锦鲤好逑_88
季三昧托着下巴看向季六尘:“……不觉得有一种乱……”
季六尘:“……好了兄长不要说……”
季三昧:“……伦的快感吗。”
季六尘:“……”他知道了!一定是沈伐石那个辣鸡把兄长憋成这样欲求不满的模样了!他以前的兄长可不是这样的!
拼命地为兄长找了个借口,季六尘又能放心地仰慕兄长了,真开心。
季三昧伸了个懒腰,觉得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晚风一吹,反倒更重了几分。他伸手托了托额角,终于结束了黄暴的话题:“这一天有没有发生什么?”
他一提这个,季六尘就想到了的确有件重要的事情没来得及告知兄长:“卫源大哥差点儿被杀了。”
季三昧闲闲地往隔壁墙头扫了一眼:“就他的操行来说,不奇怪啊。……怎么回事?”
时至今日,季六尘仍不知卫源为何和季三昧不对盘,他索性也不深问,先一五一十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季三昧。
季三昧听完前因后果,沉思片刻,脸色陡然一变:“……那人关在哪里?”
季六尘:“在卫源大哥那里……”
季三昧腾地站起,正要迈步,却陡然一阵眩晕,身体往前倒去,他也不停留,踉跄两步跳下台阶,倒也站稳了脚跟:“六尘,你跟着我。”
季六尘懵然不解,尾随着季三昧出了季宅,走到了卫宅大门口。
季六尘正打算替季三昧敲门,就被季三昧阻开,他挽起裤腿,上脚就往卫宅大门上盖了个鞋印子。
如果好好敲门通传,必然是那个哑娘迈着小脚来开门接客,太费时,不如直接叫卫源出来。
踹了不到五下,门果然被卫源拉开了。
卫源本来就被踹门声扰得心烦意乱,一开门又看到季三昧,双重冲击之下,他二话不说,当场爆炸:“季三昧,你疯了吧?”
季三昧从半开的门挤了进去:“那个何自足呢?”
卫源大怒,一把制住季三昧肩头:“我正在修习调息,这里不欢迎你!从我家滚出去!”
季三昧扭头,震愕道:“你没有盯紧何自足?”
卫源很想说,一只死弱鸡,我盯着他干什么,但季三昧的脸色让他把这句话吞咽了下去:“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许是从小跟季三昧对呛到大的缘故,卫源要比常人更容易发现季三昧的异常。
季三昧一把拂开了他的手:“他关在哪里?”
季三昧夜半砸门,又质问何自足的去向,卫源就算再拎不清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引着季三昧一路来到了柴房。
门栓紧闭,结界完好,可是在拉开门的时候,卫源震惊了。
——房内人去屋空,只有几条碎裂的锁仙链落在地面上,摆成了一个笑脸的形状。
卫源转头看向季三昧:“怎么回事?!”
他设下的结界与他的灵识相勾连,若是何自足想要强行脱走,自己也不可能全无察觉!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何自足的灵力,要比他强上数倍有余。
卫源眼前浮现出那双委屈的泪眼,心里膈应得要死。
尽管有一万个不情愿,卫源还是问季三昧道:“你怎么知道他跑了?”
季三昧抱着胳膊,冷冷道:“……我问你,核桃补脑吗?”
卫源:“……”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又着实想知道季三昧到底是怎么隔空猜到何自足有问题的,只好憋着一口气答,“……补。”
季三昧:“那被门夹过的呢?”
卫源:“……不能了吧。”
季三昧:“那你还吃那么多。”
卫源:“……”妈的他就知道季三昧嘴里吐不出象牙。
季三昧开完嘲讽,才快步走到了那堆碎裂的铁链前,随手取了一根,在手里揉弄了一番,说:“……五通神是五妖合一,体内有五个妖物,共用一个身体。既然这具身体强悍到有本事容纳他们五妖,那这具身体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宝贝;没有身体,他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落脚之处。”
卫源愣住了。
季三昧回过头来,盯紧卫源:“他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其他四个妖物会放心单独留下他,让他来保护这具躯体吗?”
季三昧的话让卫源心头一凉。
而季三昧提着碎掉的锁仙链,正欲起身,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虚软着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季三昧刚才揉过太阳穴,确定过自己额头温度正常,没有发烧,顶多是睡懵了,身体有点调整不过来。
所以,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晕眩绝不正常。
好在季三昧没有摔伤,在他倒下的瞬间,卫源,扑过来用胳膊替他垫了一下。
躺在卫源怀里,季三昧听到季六尘带着哭腔唤兄长,在那之后,他就没有意识了。
……他想说的话,也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手里紧握着的锁仙链滑落下来,上面闪过一道诡异的碧光,转瞬即逝,卫源和季六尘谁都没能注意到。
……
东城孙宅,孙无量正在灯下阅书,却心不在焉得很。
孙斐的死令整个孙家人心惶惶,毕竟他死得蹊跷又可怖,身体由内而外地活活烧成了一道菜,内脏都被蒸熟,孙无量着实难以想象,此人得对孙斐抱持着多大的仇恨,才下得了这般狠手。
锦鲤好逑_89
就在此时,一阵风阴恻恻地剪开纱帘,钻入屋中,吹熄了蜡烛。
孙无量并不多想,催动灵力,满屋熄灭的蜡烛就又摇曳起来。
于火光熏熏中,走出一道人影来。
孙无量抬头一看,表情便僵死在了脸上:“沈伐石?”
“沈伐石”的笑容很是单纯可爱。
他缓步走近,左手里提着一把法器,中部是柳木所制的木握手,两边各生着长约三尺的刀刃,刀刃薄得像是老葱的嫩皮儿,在烛光下折射出细腻的柔光。
孙无量眸色一凛,伸手幻出法器来,正欲与之一搏,他持法器的右手就像是切苹果似的,喀吧一声,软踏踏落在了地面上,血犹豫了一瞬,才从整齐的断面处喷溅滚涌而出。
孙无量太过震惊,以至于忘记了痛楚。
巨大澎湃的妖气迎面扑来,把孙无量压制得分毫动弹不得。
哪怕是这些年来修士修炼进程受阻,妖道横行,孙无量也从没见过这样实力几近妖神的妖。
他只能睁大眼睛,面对着赤/裸裸的死的气息的逼近,恐惧到胸中泛呕。
“沈伐石”微微歪头,唇角勾起漂亮的浅笑,自言自语道:“……幸亏想方设法见了那位沈法师一面,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变成他的模样。”
他把手里的法器提至眼前,从中间一折一旋,将刀刃拆成两半,双眼笑成月牙的形状。
孙无量恐惧地后退:“沈……沈世侄,当年之事恐怕有误会……”
“沈伐石”好奇:“什么误会?”
孙无量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换了词,哀求道:“我妻多年无子,前几日好容易才为我产下嫡子,我不能死……”
“沈伐石”掐着下巴想了半晌,恍然大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送你儿子陪你一起走?”
孙无量睁大了眼睛:“沈世侄,算孙伯伯求你,几年之前季三昧当真是喝毒酒死的,是云羊妖道……”
“不是的哦。”“沈伐石”微笑着说,“我家主上不是这么说的。”
他又说:“我家主上说,季三昧不可能死在你们这群垃圾手上。……再说,倘若他真死在你们手上,你们才不会死德这么便宜呢。”
孙无量终于后知后觉起来:“……你不是沈伐石,你是谁?”
“沈伐石”看来很想回答孙无量这个问题,但是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先住了口,干脆利落,一刀楔入了孙无量的胸口。
趁着孙无量还有知觉,那把刀在他体内旋转了一圈,炸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铁花,把他的肠子都挑了出来。
他的躯壳被挂在了一棵硕大的铁树上,破碎成片,四分五裂。
“当……当……当……”
孙无量在痛苦中挣扎数度,终于无力地垂下手的时候,窗外传来了子时的钟声。
就着幽沉的钟声里,“沈伐石”抹了一把脸,露出了何自足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他拍拍胸口,感叹道:“幸亏赶上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提问:何自足赶上什么啦~
☆、 第50章 五通神(八)
何自足绕着尸体走了一圈, 就又换回了沈伐石的脸,绕着尸体打转, 琢磨着要怎么从这团没了形状的血肉中取回自己的法器。
过不多时,家仆端着洗漱用的铜盆敲门入内,看到自家迎风招展的老爷,呆愣三秒,立时丢了盆, 狂奔到院落中, 放声大喊:“是沈家的那个疯子!来人呐,来人!”
一帮子修士闻讯大惊, 将院落封锁了起来, 结阵封印,把里外里围了个密不透风。
领头的是孙无量的大弟子,他从榻上被人叫起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概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他生生沁出了一身冷汗, 浸在夜里的冷风中缓了许久也还是浑身粘腻难受。
他对屋内喝道:“姓沈的,滚出屋来!”
何自足很快露了面,哆哆嗦嗦,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只包子,瞧他这副模样, 外人丝毫看不出来他已经活了百年以上,是只不折不扣的老妖精。
老妖精何自足眼泪汪汪地抱住自己:“你们不要过来。”
在场诸人均出现了一点错觉,仿佛自己是一群逼良为娼的盗贼, 唯有眼前双手染血的凶手是一朵纯净无瑕的白莲花。
好在错觉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大弟子也不与其多争辩,暗暗催动法力,镶嵌了金边的琉璃瓦受法力召唤,在空中变形融化,碎了如金雨一样簌簌落下,在他面前结成一柄旋转的短柄金剑,一生二,二生四,转眼间,金属声蜂鸣不绝,金光流动。
何自足真情实感地出声控诉:“……你们欺负我。”
大弟子显然是被他恶心到了,就连逼问的程序都省了,他与周围其他几位弟子交换了眼色,便一齐运转法力,将百余柄利刃朝着何自足激射而出!
何自足慌乱地抬手,唤起一丈疾风来,转眼间,偌大的孙宅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一时间,只闻金铁让人牙酸的交错声,如雨打沙滩,密密麻麻的脆响和割裂皮肉声乱作一团,但在短暂的混乱后,声音竟然变得规律起来,叮叮当当咚咚,**撞上廊檐的闷声,仙器刺空的破响,锐锋碰上骨骼的脆音,就连呻/吟声也被谐调入一曲盛大的音乐之中,宫商角徵羽,五音齐全,时疾时徐,推拉摇移,处处作响。
远处,孙斐的灵堂边上,竹竿上高挑的白灯笼晃了两晃,内里的蜡烛倒下,将纸心灯笼点燃,火借风势,越燃越大,终于引着了灵幡。
守灵的低阶弟子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扑救火势,不祥的白色烈焰熊熊而起,让每一个孙家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一曲还未奏罢,就戛然而止了。
一地都是流动的赤红,血流潺潺,仿佛是乐曲的余韵,绵绵长长,袅袅不绝。
唯有何自足一人站立着,在尸山血海里穿行。
为了完成一个漂亮的乐音,他甚至不惜卖出破绽,让一个修士割破了自己的胳膊,没想到这群人这么不经杀,还是没能让他奏完一首曲子。
何自足好委屈,于是嘤嘤嘤地跑走了。
锦鲤好逑_90
在他跨出院门时,刚刚通风报信的家仆正缩在一侧的草丛里,注视着他的离开的身影,瑟瑟发抖,便溺齐流。
待披着沈伐石皮的何自足离去,家仆才跌跌撞撞地想去院门内看看情况,谁想离门内还有三四步之遥,他就被扑面而来的浓重铁锈腥气呛得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别说他,何自足也挺嫌弃自己这一身的血腥味儿,所以他借道去了沈家,去沈伐石空置多年的卧房里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爬出来后,又去沈东卓房里转了一圈,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烛阴城。
一夜劳顿,他终于在天明前赶到了目的地。
东方刚刚翻起鱼肚白,雾霭里藏着一只月亮形状的惺忪睡眼,似乎随时准备去梦一场周公,羲和的金车辘辘地转过天边,只来得及对未消的残月投以匆匆的一瞥。
沂州城北郊,罗员外家。
李环倒伏在地面上,浑身沐血,声息微弱,肩上的黑纱缝隙里都浸满藕断丝连的血。
她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已经死在了屋外的台阶上,死得七零八落,根本看不出本来的形状。
死到临头,李环只能呼叫着她生前习惯依靠的人:“龙、龙法师……救命……”
她常用的绣榻上现在铺着一层厚实的锦裘,一名戴面具的男子坐于其上,赤脚踏在床凳边,皓白足腕上系一枚青铜黄铃,十趾皆白若水洗,足背弧线流畅,经过踝骨和小腿,直没入厚实的袍底,教人只想撩开他的袍服,瞧瞧那片被精心藏起来的风光旖旎。
他身边服侍的六个女妖静静跪伏在他足边,对李环的呼救充耳不闻。
面具男子闷声咳嗽了一会儿,才匀出说话的力气来:“……他幸亏已经死了,若是还留着一条命,我必定要把他的肉一条条旋下来。”
李环心中生怖,喉头荷荷有声,竟挣了命要朝外扑去,面具男子也不阻拦她,任她奔向外头,目光像是看一只鼠的野猫。
门外晨光漫溢,鸟鸣啁啾,李环朝着无限生机和大千世界直扑而去,身体落地时,却再次回到了原处。
六名侍女,一个男人,都在冷眼旁观着她的疲于奔命。
李环再也忍受不住,放声捶地大哭起来:“妖孽!狗贼!教你一世不得善终!”
面具男也不恼,只冷漠道:“我连善始都没有,何来善终。”
李环终究是怕死的,几句诅咒已经榨干了她的勇气,她失声痛哭了一会儿,又转了哀求,指天画地,许下无数心愿,只求对方能饶自己一命。
在她连连求饶之时,面具男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所在的方向,不发一语。
她不知道这无妄之灾是怎么来的,她只晓得昨夜正梦酣之时,就被人凭空掀翻在地,几个女妖将她摁倒在地,将一颗棕黑色药丸塞入她的口中,又把她的脑袋划开了一个横平竖直的十字伤口。
李环被来人要求,要她自己把一管水银亲手注入伤口之中。
面对此无妄之灾,李环尖叫着把水银砸在地上,来人也不气恼,取出了另一管水银,砸完仍有第三管、第四管等着她。
她的血越流越多,却因为被喂了药,怎样也死不去,晕不倒。
于是她崩溃了。
在数度哀求未果之下,李环总算安静了些许,她抬起被血模糊的眼睛,凄厉道:“我究竟是何处招惹了你,你要如此害我!”
面具男子浅笑:“季三昧又是何处招惹了你,你要如此害他?”
李环怔愣半晌,陡然发狂地扑上来要抓面具男子:“是他叫你来的是不是?!有本事你叫他自己来呀!叫他自己来杀我呀!”
面具男子猝不及防,竟是被她仰面扑倒在榻上,他想挣扎,谁想李环自知死到临头,力气极大,铁爪似的指掌死死合住面具男子的颈部,死命掐去,六名女妖生怕她伤到主上,亦不敢多加拉扯,只在她身上肆意抓挠,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李环竟是不顾疼了,她也是农家女出身,自幼便在沂水上同姐姐撑船弄荷,此时发狂,是存了必死之志。
面具男子喉头咕咯有声,想要挣扎开来,胳膊却虚软无力、气力不足,只能徒劳挣扎。
李环面上浮出狂热的光彩。
然而很快,这光彩就凝固在了她的脸上。
李环死了,头盖骨被捏得粉粉碎,连下颌骨都化为齑粉,皮肉倒是丝毫不坏,整个脑袋就像是一堆融化了的蜡油,皮松垮垮地沿着垮塌的颧骨垂挂下来,甚是恶心。
何自足自己也被恶心到了,飞快松开扳住她脑袋的手往旁边一丢,伸手揽住面具男子的腰,声声唤着:“小园?小园?”
他伸手要揭开那人的面具,却被一双冒着冷汗的手摁住了:“你回来作甚?……事情办好了?”
何自足心疼得直掉眼泪,抽抽着说:“都办好了。我留了卫源一条命,好让他把我带到沈伐石面前……呜~我借了沈伐石的脸,杀了孙无量……”
面具男摸索着扯住何自足的前襟:“我三昧爹爹呢?”
何自足有点伤心地低下头,小动物似的把脸埋在面具男怀中蹭一蹭:“我在锁仙链上下了你给我的咒毒,解咒术的咒语,我悄悄打在了沈东卓的心脏上……”
世上咒术万千,但就像大多数情况下,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把锁,向小园所创的咒术,只有一个对应的解咒办法。
若是想要解咒,要么找到下咒的向小园,要么就唯有破其心、取其咒一条路可走。
而纵观整个烛阴,能奈何化神期的沈东卓的,唯有一个人。
究竟是弑父,还是放弃自己昏睡的爱人,向小园很好奇沈伐石会如何选择。
向小园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嘶哑着声音问:“你把解咒方法是沈东卓的线索留给沈伐石了吗?”
何自足一愣,继而望天,干笑两声。
向小园察觉到他的犹豫,气急败坏,一巴掌就要打上他的脑袋,却被何自足捉住了手腕。
他用脸蹭上了那柔滑无茧的掌心,神情极尽满足。
向小园:“事情没办完,你回来作甚?!”
何自足很委屈地亲了亲身下人的眼睛:“我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向小园还想说些什么,面上的面具却被何自足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双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唇。
何自足吻住他的唇,细细厮磨品尝。
女妖们心领神会,齐齐退下,临走前又拖走了死成一滩的李环,替二人把门掩好。
何自足熟练地用膝盖顶分开了向小园的双腿。
锦鲤好逑_91
向小园闭上双眼,避开了何自足那双孩童般天真无害的眼睛和他小心翼翼的动作。
但很快,他就受不了了。
何自足骑在他身上哭唧唧:“好疼!”
不多时,他又带着哭腔喊:“主上你不要夹我……”
向小园:“……”被艹的是我,智障。
但他不想理会的何自足还是不断地絮絮叨叨:“主上,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向小园敷衍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的光是黯淡的,找不到一个确实的焦点,空洞地浮在虚空里。
他匆匆往何自足脸上扫了一眼,就又转开了脸。
“小园……”
“别叫我小园,我叫向瑟。”
向瑟,或者是向小园,在提出要求后,沉吟片刻,又道:“……不,还是叫我小园吧。”
何自足不说话了。
他撩起向小园的头发,缠绵地亲吻起来。
他说:“我好喜欢小园啊。小园呢?喜不喜欢我?”
向小园扭开脸说:“还行。”
很敷衍的回答,但却还是让何自足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连被夹得生疼的感觉都可以忍受了。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沈兄,我有毒唯了。
法师【冷漠脸】:你还有儿子了。
三妹:……我不是,我没有。
【向小园跟三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个普通人w】
☆、 第51章 五通神(九)
天明时分, 季宅静谧,杳无人声, 唯有几只蝉尖滑着嗓子吊高音。
天上笼着一层不明不晦的浅浅雾气,云翼有一层砖红色的镶边,未及日中,就有一股怕人的暑气从地上发狂似的涌起。
烛阴城内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世家都出了人,将季宅环绕得水泄不通。
在场的修士, 当然是蒙受重损的孙家弟子最多, 前来兴师问罪、想要查问小儿子丁世秀之死真相的丁家家主及弟子数量次之。其他都是些无甚名号、耳报却甚是灵通的小门小派,为着在真正的世家面前崭露头角, 趋之若鹜, 聚成人团,平白把季宅四周的温度都提高了不少。
在围困中,稠密的修士群突然向两侧分开了。
沈家家主沈东卓带着数十名沈家修士,沿着让开的通道走到了最前头。
修士群中发出一阵絮絮的议论,切切察察, 声如鼠议。
沈东卓口唇青白,面上尽是难堪郁色,周围每投过来一道视线,他便疑心是在嘲讽自己教子无方,一股股冷热汗在他皮肤上流淌交织着, 仿佛衣袍里钻进了只耗子,在他脊椎上下爬动,细小的鼠爪刺挠得他汗毛倒立。
他扬声喊道:“沈伐石, 你这逆子,滚出来!”
寂静被撕裂一个角后,就是一呼百应的山呼海啸。
“滚出来!滚出来!”
季宅之内,沈伐石坐在季三昧床榻边上,对外面的呼喊声充耳不闻。
这种围困,对他来说实在是小儿科了些。
他经历过几百次的临亭鏖战,战场上的喊杀声比这要更刺耳,他曾亲眼见过一道道法术的光焰在临亭上方交映,将天空从黎明拉回深夜,又从深夜扯回黎明,声若雷劫,直斩胸臆。
这些养尊处优者的喊叫声,于沈伐石而言,和炸了窝的绵羊没有太大区别。
季三昧卧于榻上、昏睡不醒,面上赤金色的符箓游移狂走,其间夹杂着一点黯淡的绿色光斑,沿着他的气脉游走不已。
季六尘已经尝试过无数次要把那点诡异的绿色光斑逼出季三昧体内,可一碰触到它,季六尘就感觉自己要被卷进一个漩涡,若不是抽身及时,恐怕他也会被那奇异的东西侵入体内。
唯有沈伐石能轻而易举地将神识没入季三昧体内,游走一圈后,再全身而退:“……那人在锁仙链中下了咒毒。”
季六尘急得发抖:“那就赶快解呀。”
沈伐石把唇抿成一条线,只觉额间突跳不已。
这咒毒他之前从未见过,必是某蛊师自己亲手撰写编织的咒纹,独一无二,若找不到相应的锁匙,根本解不开那咒毒。
密密如针刺的痛感在他脑内遍地开花,王传灯见状不妙,立即将一记纯净的灵波运于掌中,推入沈伐石体内,才将他即将崩溃的心神重新聚拢了来。
长安站在离床边不远处的地方,目光快化在了季三昧身上,但看师父的脸色,他也不好受,只能低声安慰师父道:“小师弟只是睡着了……”
卫源皱了皱眉。
在长安眼里,季三昧看起来的确是睡得安然,但是大概也只有沈伐石、季六尘和自己,知晓季三昧现在捱受着什么样的苦楚。
咒毒附着于气脉之中,顶动游走,本应是痛不可当的,但季三昧竟然强自忍住了,即使在昏睡中,他也硬生生把呼痛声吞进自己体内,把自己绷得浑似一张弯弓,身下都印出了一圈清晰的人形汗渍。
在卫源看来,季三昧其人端的是浮夸无比,若是身上擦破了丁点儿油皮,都能演出一场西子捧心的大戏,好像能马上厥过去一样,但倘若是真疼,他反倒能忍着不发一语。
当年他自废灵根时,卫源来探访他,他顶着一头虚汗,愣是没喊出一声疼来,还嘻嘻哈哈地跟自己套瓷:“源儿,以后我就是凡人了,可不兴欺负我了啊。”
锦鲤好逑_92
……不得不说,不管是以上哪种模样的季三昧,卫源都讨厌得很。
屋外的吵嚷声愈加惹人心烦,声声往耳朵里头钻。
“沈伐石!滚出来!”
“杀人凶手!道门渣滓!”
“我烛阴怎么会出你这样一个败类!”
沈伐石倒仍能安坐如山,卫源却受不住了:“妈的吵死了!”
在世家集结、上门来兴师问罪前,卫源的几位朋友就听闻了风声,前来通知。
孙家家主孙无量昨夜突然毙命,手下得力的数位弟子皆遭屠戮,有不止一名人证可以证明,此事乃沈家三郎沈伐石所为。
卫源的第一观感是:……滚犊子吧。
季三昧在卫宅晕倒,心智恢复正常的沈伐石闻讯,马上将他接回季宅中衣不解带地照顾,哪里来的工夫去孙宅杀他半门弟子?
在义愤填膺的修士们刚开始包围季宅时,卫源走出了门去,试图将事情陈清,消解误会,谁料他们的耳朵跟塞了芦毛没区别,一个个直着嗓子嚷嚷着“杀人偿命”,“清理门户”,惹得卫源火大,险些忍不住撸起袖子来和他们干上一架。
身份已经被彻底判定为“沈伐石同党”的卫源骂过一句之后,便窝火十足地对沈伐石道:“你不去和那些人解释清楚吗?”
沈伐石垂下头,撩起了季三昧汗湿的发丝:“我说什么,他们会信吗?”
卫源火气十足地指着外头:“你听听!他们说得多难听?你忍得住?”
沈伐石笑笑:“听腻了。”
……无非是蛊女之后,身份不明;流落云羊,勾结妖道;叛道从佛,背弃父母,断袖乱性,淫/乱不堪。
卫源愣了一愣。
他想起来,当年在烛阴城中别有用心的谣言四起时,有个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傻子拼了命的把自己投入洪流中,甚至不惜得罪以孙家为首的世族集团。
……满城皆有传,季三昧与沈伐石相好,二人苟合,行不轨之事,私相授受,里通外敌,随时准备致烛阴覆灭。
于是谣言如刀,三人成虎。
卫源也问过季三昧类似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外头是怎么说你的?”
季三昧的回答竟也是这轻描淡写、无足轻重的三个字:“听腻了。”
他笑嘻嘻的,又说:“……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和他绑在一起,我就高兴。”
时隔八年,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卫源一时失神,竟难得没有对这对死断袖露出厌恶的神情,只好别开脸去,权当什么都没听到。
沈伐石平静道:“我再陪他一会儿。等我把他的气脉稳固下来,我就替他出去找解咒毒的办法。”
卫源惊讶:“你疯啦?外面那些人……”可是个个等着要你的命。
沈伐石看也不看卫源,合住季三昧的掌心,神色平静:“……外面没有人。”
卫源:“外头明明……”
卫源仔细想了想,住了嘴。
孙无量已死,整个烛阴城里,当真还有能拦住沈伐石的修士吗?
虽说如此,卫源仍是眉心难解:“……你爹也在外头。”
似乎是为了应景,高墙外头传来一声挟裹着汹涌灵气的呼喝:“逆子,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出来,给各家一个交代,别侮辱了我沈氏门楣!”
沈伐石失笑不语,只握住季三昧的手,感觉内里运行的气脉稍顺,便打算起身,但他的僧袍袖子却被一只手扯住了。
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季三昧醒了。
但是季三昧的双眼仍是闭合着的,他的嘴唇翕动一番,终于哑声说出了他昏厥后的第一句梦话:“……我没事,沈兄……”
沈伐石步子一滞。
季三昧捏住他袖翼边缘,珍惜地在指尖搓一搓,就松开了,无力地落在了榻上。
当着众人的面,沈伐石堂而皇之地俯下身去,轻轻将吻落在季三昧微微颤动的眼睫之上。
见状,长安呆愣了一瞬。
而沈伐石倒是面色如常地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他怕自己若是再回头看上季三昧一眼,就真的舍不得离开他片刻了。
目送着沈伐石踏出门去,王传灯、卫源和季六尘紧随其后,长安落在最后。
他往后退了两步,缓缓来到了床侧。
长安在榻边跪下,注视着季三昧。
——他的呼吸很急促,细小的汗珠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浮动着碎漫的光芒,双唇血色充盈,水汽满满,是气脉冲虚的结果。
望着这张昏睡的小脸,长安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番。
王传灯走出屋门几步,发觉长安没有跟上来,也没多想,折返了回去:“长……”
他惊骇地看到,长安背对着自己,颤抖着俯身吻上了季三昧的眼睛。
……那是没有被沈伐石吻过的另一只眼睛。
“……安。”
他的姿势和沈伐石一模一样,但是要远比沈伐石小心谨慎万倍,似乎生怕把他的小师弟碰碎了去。长安薄软的唇噙住季三昧纤长的睫毛,细细地抿了一遍,样子倒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长安本来是乌发木钗地梳了个端端正正的四方髻,一吻之下,长安心绪大变,头发炸得像是一朵绚烂的小烟花,木钗被头发撑开,一头泛着绿光的小卷毛顺着肩膀披坠而下。
锦鲤好逑_93
他回味许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王传灯的存在,猛地一回头,恰好和王传灯视线相对。
长安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羞成了绯粉色,头发乱七八糟地堆作一团,微微张着嘴,一副小孩儿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茫然和害怕。
王传灯的呼吸窒了几秒,一言不发,转头离开。
长安顿时急了,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木钗,朝着王传灯的背影急追而去:“灯爷……灯爷,我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法师的战斗主题:最强王者畅游英勇黄铜。
☆、 第52章 五通神(十)
沈伐石、季六尘和卫源业已经走出院落, 长安追着王传灯至院中,扯住他的袖子, 惶急得要命,仿佛即将有一把刀要当头把他劈成两半似的:“灯爷……我不是,你不要告诉师父……”
像长安这样的小孩子,没有学会太多世事,倒先学会了察言观色, 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会没糖吃。
王传灯转过身来, 目里仿佛含着一道芒硝,但其内含蕴的温柔却让长安愣了一愣。
王传灯看着有和季三昧一模一样面容的长安, 喃喃地问:“你为什么要活成他呢。”
他又伸手拍了拍长安的脸颊:“你什么时候才能活成你这张脸的样子?”
长安迷糊着抓住了王传灯的手:“我现在很好啊。”
王传灯笑了, 长安更愣了。
王传灯多数时候都在笑,然而多数时候的笑都是含讽带刺的,眼皮一掀,上唇和下唇以微妙的弧度夹出一点稀薄的笑意,长安虽然分不清这与普通笑容的内涵差别, 至少也看得出表象。
他觉得只是走过了一扇门,王传灯就变得不是那么像王传灯了。
长安甚至还回头狐疑地看了一眼那扇颇有古怪的门。
任长安抓住自己的右手,王传灯抬起左手,按住他的脑袋,揉了揉那蓬乱的卷毛:“没人能□□他们中间的。生不能, 死不能,你也不能。”
长安不服气,还要申辩, 撞上王传灯近在咫尺的视线时也不惧:“我以后可以的。”
王传灯替长安把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怎么一个个的非要去撞南墙。”
“小师弟不讨厌我。”长安很自信。
王传灯却意外耐心地问道:“你敢让他知道你亲他吗?”
长安这下彻底确定王传灯把他的小动作看了个底儿掉了,一个低头,羞红的脸就抬不起来了:“我……我……”
王传灯继续说:“他若是知道总督亲他,他会很高兴。”
长安再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了。
“长安,你知道阿难的故事吗?”王传灯问。
长安摇头。
“阿难喜欢上一个少女。”王传灯徐徐道,“他对佛祖说起时,佛祖问他有多喜欢那个少女。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长安先是露出向往之情,但又不免疑惑:“灯爷,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王传灯:“……对总督来说,教他再多等五百年也无妨。”
长安并不晓得关于季三昧和沈伐石的前尘往事,对于这样的说法自然是无法接受:“……我也可以。我是一棵树,我能活很久。”
“你活多久就会等多久。”
“我能等。”
王传灯又笑了,很温柔的那种笑法。
他该知道的,一个三岁孩子对某样物品、某个人的执着不能用平常的标准去想象,等他长大了,或许才能好些。
王传灯又想,刚才看到长安偷偷亲吻季三昧,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卫汀呢?
很快,他得出结论,有的人注定一辈子都会像三岁孩子一样,所以看起来会有相似。
长安看着王传灯的笑颜,有点傻。
直到王传灯转过身去,引出掌心的丈八火镰往门口走去时,长安才从那个笑容中脱出身来,快步跟了上去,诚挚道:“灯爷,谢谢你劝我。”
王传灯回过半张脸来,嘴角又夹起了嘲讽:“放心,不是对你的。”
他把火如蛇舞的巨镰挥舞起来,架上肩膀:“我去找总督。别再欺负你小师弟了。”
长安愣愣地答了声哦,眼前还晃着王传灯那温柔入骨的浅笑。
那个笑容,把王传灯变成了好像一碗粳米粥似的人,温暖腻软,不灼人,不烫手,和以前的他一点都不一样。
王传灯背对着长安,缓缓走出院落去。
他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总督去一川风和季三昧喝花酒,自己在茶馆二楼临楼梯的座位,看着楼下的卫汀捧着一壶茶慢慢地喝,看了一会儿,便挥手招了斟茶的小二来。
过不多时,卫汀站起身来,掏出荷包,唤来小二要买单,小二恭敬地说了些什么,他就变了变脸色,登登登地上楼来了。
他掏出一锭碎银子,递到王传灯面前:“还给你。”
卫汀生得白软可口,性情又温驯,即使很生气也还强自压抑着,唯有下抿的唇角显示出他糟糕的心情:“……还有上次的馄饨,上上次的糖葫芦……我家买得起!不劳王公子替我……”
王传灯抬头,闲闲地看着卫汀,双臂交叉:“你都记得啊。糖葫芦好吃吗?”
卫汀下意识地答:“好……”
发觉自己的思路被带偏了,他更生气了。
锦鲤好逑_94
他的眼神本就清澈,当得起“至深至浅清溪”的赞美,现在生了气,更显得波光粼粼:“……还给你!都还给你!”
他把银子往茶桌上当啷一丢,转身欲走,手却被王传灯按在了桌上。
王传灯是真的很困惑:“我到底怎么样才能讨你欢心呢?”
因为他惯性上扬的唇角,卫汀却把这句问话当成了轻佻的勾搭,索性赌气道:“我喜欢秃头。”
王传灯真诚地问:“能等等我吗?几十年后……”
卫汀的脸气成了包子。
他这下确定王传灯是真的在耍自己了。
他强硬地抽出手来,转身便走。
王传灯笑了笑,抽出火镰,解下发钗,背手一勾,把自己的长发从中央割断。
王传灯的头发很好,是那种人见了就要称赞一番的好,现在捏在手里,王传灯觉得没什么可惜的,还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果然是好头发。
但卫汀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走到了楼梯中央,似有所感地一回头,瞧到人发分离的王传灯,吓得几步跑了回来,抢过王传灯的头发来瞧了瞧,嘴唇都抖了起来:“你疯了!”
王传灯的头发由一个发圈绑着,现在只剩下披肩的长度,但他却笑盈盈的:“我高兴。”
在这之后,过了许多年,王传灯才把头发养回到了原来的长度。
意料之中的是,他割下的头发,并没耽误到卫汀爱季三昧。
季三昧和沈伐石都问起过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他的回答相当轻描淡写:“和人打赌输了。”
他并没打算用这招逼卫汀就范,他也没傻到认为裁了头发就能改变卫汀的心。
他只是没想到,多少年后,看到和卫汀的执着有些相似的长安,他还是有想爱的冲动。
王传灯把火镰扛上肩膀,在火星的飞舞缭绕间朗声笑开了:“长安,把你的头发梳梳,像什么样子。”
说着,他信手一抛,长安伸手一接。
长安张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只漆黑的发圈。
……
沈伐石依众人要求滚出来后,他们反倒安静了。
第一个发问的,还是沈伐石的父亲沈东卓,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百年来整个烛阴城里唯一一个入了化神期的修士:“我问你,你可对孙家家主下了毒手?”
沈伐石说:“您问了也没用。”
沈东卓怒极:“少油嘴滑舌,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问了也没用’?!”
于是沈伐石答道:“我没有。”
人群中立时有愤怒的呼喝声响起。
“什么东西!有多少人看到你行凶,你还敢否认!”
“敢做不敢认!”
沈伐石哂笑,看向面色铁青的沈东卓,目光里尽是“你看,问了也没用”。
季六尘黑着一张脸,替沈伐石作保:“他一整晚都留在我季宅,哪里都没去!能幻形的人有万千人,凭什么就咬死了是他所为?”
人群里又传来了风凉话:“嗬,够护食的啊。沈三郎这是把兄长尝够了,又想尝尝弟弟?”
下一秒,说话的人半个身子就被拍入了地面。
被拍下去的人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看着身旁瞬间迫近的地面,还不解地伸手碰了碰,少顷后才觉出身体剧痛,修到一半的仙体被轻而易举破开,痛得他嘶声大叫起来。
本欲出手的季六尘呆呆地看向沈伐石。
沈伐石连手都没抬一下,只是收回了看向那人的视线。
沈东卓惊骇地看向他:“你胆敢在我面前行凶?!”
沈伐石冷声道:“这是他应得的。”
沈东卓怒极反笑:“那你是不是认为,为父也该死?就为着你的季贤弟?!”
沈伐石微微皱眉。
沈东卓:“几年不见,你愈发荒唐了!你当年战胜云羊妖道,保住临亭关隘,本该是滔天之功!可你为着那季三昧,闯入孙府,要杀孙家主,还伤了孙斐右臂,满城奔走,凡是私下议论过季三昧的,你都寻上门去,要人家给你一个交代……给你什么交代?季三昧他死在云羊道士手上!他死在……”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他死在你们大多数人手上。”
此话一出,沈伐石立刻被无数条舌头和口水淹没了,无非是在说他随意攀咬,被季三昧迷昏了头云云。
同样的话,沈伐石八年前就听够了。
孙无量当年的计谋,他在看到季三昧尸身时就想明白了。
——他把季三昧推上了世家们构筑的舞台,并把他渐渐抬到一个显赫的位置,让季三昧在烛阴城中惹起议论,不管正面负面,只能让他扬名便好。
烛阴城中人人都在议论季三昧,鼓励他,支持他,攻讦他,揣测他。
再然后,季三昧就成了被贴上标签的斗士,成了被架在火上的英雄。
最后,他死了。
不管是惧怕他声名的云羊妖道所为,还是孙无量他们在功成之后毒杀了季三昧,沈伐石还是坚持认为,是满烛阴城的议论将他害死的。
沈伐石知道自己是偏激了,但是他总忍不住去这样想,尤其是在一次次借靠“修罗鼎”回到过去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想要堵住那些致人死命的悠悠之口,但身为一个灵,他无能为力。
锦鲤好逑_95
现在,他总算能做些什么了。
沈伐石还想说些什么,正要开口,却怔在了当场。
几瞬之后,沈伐石一挥手,在场叫嚣的百十修士齐齐变成了木鸡,动不得,说不得,只能仓皇地转动着眼珠,想要挪一下手,也被狂湃的灵压压制得动弹不得。
沈伐石走下台阶,走到了沈东卓身前。
化神期的沈东卓亦在木鸡之列。
他眼睁睁地看着沈伐石把手抵在自己的心脉位置,几乎要心胆俱裂,想要大骂,却口唇麻木,舌根僵硬,硬是一字都吐不出来。
他心中惊惧难言,只觉手脚冰凉。
……自己到底是生了个什么怪物?
一试之下,沈伐石脸色骤变。
他没有看错。
在沈东卓胸中跳动的心脏里,隐藏着一抹隐约的绿光,与在季三昧气脉中游走的咒毒一模一样。
……他好像找到了开启那唯一一把锁的钥匙。
☆、 第53章 五通神(十一)
沈伐石说了声“得罪”, 便抱住沈东卓的双肩,将他拔地而起。
拔掉这颗萝卜后, 季宅面前顿时多了一堆层层叠叠的萝卜坑——
被定在原地的修仙世家家主、弟子们,腰部以下统统被打进了地底,一个萝卜一个坑,排位整齐,前后有序, 互不干扰。
沈伐石轻轻松松地冒了这天下之大不韪, 将父亲扛上肩,回头对季六尘和卫源道:“看好他们, 等我回来。”
季六尘目瞪口呆:“……”看好他们?怎么看?就这么让他们栽在门口, 供来往行人观瞻?
沈伐石撂下这句话后,走得相当潇洒。
他返身折回季宅,并好心地替季六尘他们留下了一道威压,继续泰山压顶,把萝卜们灰头土脸地压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从刚才起就默默站在沈伐石身后的王传灯又随他进了后院。
在踏入一间供客人休憩的小室前, 沈伐石对王传灯道:“在外头守着。”
王传灯颇无奈:“总督,不作死行不行?”
他这句话被沈伐石关在了屋门外。
王传灯一笑,手腕一抖,将火镰上盘绕旋走的火光撤了去,也将可怖的镰刀重新收回掌中。
他闲极无聊, 在院中四处走走看看,最终在花丛里摘了一朵开得很艳的小花。
王传灯拿着花,在台阶最上层坐下, 修长的腿随意搭在石制的阶梯上,信手扯了扯领口,露出弧线完美的胸膛前线。
……这么些年过去,自己好像也没攒下什么东西,除妖到手的银两转眼间就被自己挥霍出去了,他没有赌瘾,却爱去赌场这个销金窟,又偏偏十赌九赢,他索性在酣赌一场后,把到手的所有银钱往天上一抛,引得众人争抢,自己则抽身去也,连看都懒得多看上一眼。
日子乱七八糟,得过且过,现在他有了一朵花,也不知道该送给谁。
王传灯伸直身体,惬意地躺平在台阶上,随意咬着一朵花,看向扑满灰蒙蒙热气的天空,难得地发起呆来。
一门之隔的沈伐石把沈东卓在床上放平,不等他缓过劲来,就把自己的神识强行侵入他的脑中,逼得沈东卓立即陷入沉睡之中。
他抬腿上床,同时催动了体内的“修罗鼎”。
所谓“修罗鼎”,绝不是什么仙家良法,其目的就是利用人心中那点不满足,引人痴狂发癫,就算人们回到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至少回到的那个“过去”是真实的。
沈伐石不打算用“修罗鼎”改变季三昧中咒术的事实,他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把解咒的符文打入父亲心脏的,顺便他能撷取那一段记忆碎片,分辨清楚那段解咒的符文究竟是什么。
在“修罗鼎”的作用下,他也很快陷入了沉睡。
像以往成千上百次那样,他来到了一片苍白的虚空之中,漫天满地都是寥落的白,还有类似雪的物质不断从上空剥落而下,纷纷扬扬,降成一道因风而起的柳絮雪海。
沈伐石空手往前走了几步,提起拳头,运起一股气,朝着某处空白狠狠轰击了上去!
轰隆一声,虚空中竟然多了几道透明的皲裂痕迹。
沈伐石周身的灵气狂湃,已经形成实体,一道道袅绕青雾沿着他的奇经八脉游走,最终汇于他的拳头。
他再次挥拳,将一道雷霆轰击在那道透明的壁垒之上。
存在于微茫之中的壁垒上掉下了几块渣滓,落在地上,顿时化为了纷纷攘攘的晶粉,四处溃散而去。
“修罗鼎”就是这样一个中立于任何时空的空间,在这里,时间停滞,空间静止,只有实力足够强大的人能够打破通往过去的时间通道,去寻找自己想要的、弥补自己遗憾的。
……可惜,一念即是修罗。
沈伐石回到了前夜,他直奔沈宅,守在父亲床前,静等着何自足的到来。
床上的沈东卓睡得安然无比,殊不知就在几个时辰后,他就要对自己的儿子兵戎相见了。
对沈伐石来说,沈东卓算不得一个好父亲。自己的存在是他名声的污点,是一个不该出现的错误。因此沈东卓对他最优秀的孩子的要求,简直严苛到难以形容的地步。
年幼的沈伐石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又常常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是自己太笨太蠢,天资不足,是以在面对身为豳岐正统血脉的季三昧时,他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自卑感。
当然,他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儿子,半斤八两而已。
沈伐石作为一个离索于正常时间线之外的游魂,等待了许久,总算等来了何自足。
锦鲤好逑_96
他嘴里咬着个玫瑰饼,头发湿作一团,身上还散发着清新的皂角水香气,何自足绕着床走了一圈,抬起手来,掌心便悬浮出一层诡秘的莹绿色。
他看不到沈伐石,所以他的动作根本没有半分遮掩。
看到咒纹流水般输入父亲的心脏,沈伐石默默把那行字符记下,等着回到现世之中,再替季三昧解除痛苦。
……这人使出这样的伎俩,纯属司马昭之心,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弑父……
……罢了……
沈伐石突然一愣。
他仔细想了想那道从自己眼前飞速闪过的符纹,觉得有些古怪。
好像……那些咒纹是由普通的文字构成的,而不是咒师惯常使用的咒字。
不管在烛阴还是云羊,咒师一职永远是亦正亦邪,大多数咒师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咒字,能生出无穷阵法,由普通文字做咒纹的,少之又少,而且还对咒师的灵力水准要求极高。
沈伐石凝神聚气,想把那浮光掠影的纹路再回看一遍。
突然,一段段破碎的影像极其突兀地闯入了沈伐石的脑中,在他的脑内刺下一根又一根带毒的蜂针,惹得沈伐石身体一颤,捂住了额头,忍耐了许久才勉强能睁开眼睛。
第一段影像里,沈伐石惊讶地看到了季三昧。
那是季三昧十一二岁的样子,而沈伐石仿佛附着在了那个记录下影像的人身上。
沈伐石看到的季三昧,便是那人眼中的季三昧。
那人的视角相当低矮,似乎平躺在地上,而季三昧温柔地半跪下来,轻松地将他抱入怀里,在他额上落下一记浅吻,说:“既然你没有家人,我带你走好不好?”
沈伐石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
他很少见过这样温柔不色气的季三昧,而且这份温柔,哪怕是对比季六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这是谁的眼睛看到的东西?
而下一段影像就给了他答案。
身着白龙鱼服的季三昧在一座小窗边阅书,沈伐石认得,那件衣服是泷冈卢氏弟子的制服。
他之所以能认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年季三昧混入泷冈,就选择了泷冈最大却也最古板腐朽的卢家拜师落脚,在短短数年内,季三昧就变成了最受卢家家主赏识的关门弟子,他趁机教唆卢家主,挑拨离间,从内部搅乱泷冈内政,促成了泷冈的覆灭。
这个时候的季三昧要比上一段影像里的季三昧更成熟些,起码也有十二三岁的年纪了。
那道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季三昧,炙热痴迷,让沈伐石都有些脸红。
他清楚,这样的目光应该被称作“迷恋”。
——在季三昧不声不响地离开自己四年之间,还有另一个人这样注视着季三昧。
季三昧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道视线,抬起头来,恰好和那人撞了个正着。
那道视线亦是不闪不躲,仍旧直勾勾看着季三昧。
季三昧笑道:“小园,。”
那道视线受到训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但余光仍在瞟着季三昧的侧影。
沈伐石:“……”
第三段影像过了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地在沈伐石眼前播放起来。
季三昧身着斗篷,跪在一场瓢泼大雨之中。
地上已经积满了雨水,纷沓的雨滴在积水潭上敲出一个个浮痘,大小不一,就连钻出土壤呼吸的蚯蚓也被敲打得浑身发痛,半死不活地泡在淤泥之中,像是垂死的小蛇。
而那道视线的主人就跪在季三昧旁边,如同望向天神一样望向季三昧的侧脸。
沈伐石虽然很气,但也苦中作乐地想,他挑的角度不错,上辈子季三昧的侧颜着实堪称极品。
此时,季三昧那张薄唇缓缓启开,在泼天的雨声中,他的声线仍是带着一股难言的温暖:“小园,快回去。你要是得了风寒,爹爹还得照顾你。”
……爹爹?!
还未等沈伐石的惊骇消去,他就听到了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是我不好,我不该用咒术去伤爹爹师父的儿子,害爹爹受罚。”
季三昧又笑:“养不教,父之过呀。”
……沈伐石脸都绿了。
那道目光愈加着迷地看向季三昧,嗓音里满是赤忱的依恋:“都是那人不好,硬要缠着三昧爹爹。我才……三昧爹爹在这里跪多久,我就呆多久。我要陪三昧爹爹一辈子。”
季三昧掐了一道诀,将院落墙壁上攀附的爬山虎引来,织成一把雨伞的形状,掩在小孩儿的头上,自己又张开斗篷,护住了他的脑袋。
躲在漆黑但温暖的斗篷里,季三昧的声音也变得不真切起来,似是在自言自语:“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了,有你陪我,也好呀。”
小园问:“为什么爹爹以后不会有孩子?”
季三昧很坦然道:“因为我喜欢男人啊。”
小园的声音却很不高兴:“爹爹说的不对,爹爹应该说,爹爹喜欢小园。小园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爹爹喜欢的人。”
季三昧笑着哄道:“好好好,只有你一个人。”
第四段影像的情节,应该是紧跟在上一段影像之后,季三昧和那叫做“小园”的孩子回了屋,各自清理着身上的残水,沐浴更衣。
小东西穿上薄透的寝衣后,不知哪里来的怪念头,竟然塞了个小枕头在自己小肚子上,挺给季三昧看:“爹爹,小园有爹爹的小宝宝啦。”
季三昧乐得扑上来,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颊,但是小家伙却不依不饶,又撩开季三昧的衣服,把小枕头塞进去,又把他的衣服按下:“还是爹爹怀小园的孩儿更好看!”
季三昧哈哈大笑,但是身为局外人的沈伐石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他有种预感,这个叫做“小园”的孩子不简单,他刚才的话说得非常认真,半点玩笑的腔调都没有。
锦鲤好逑_97
而在紧接下来的第五段影像,沈伐石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那道视线意外地变得模模糊糊,眼睛更是剧痛难忍,像是有一只手探入眼窝中抠挖似的痛,而这种痛也如实地投射到了沈伐石的眼睛上。
他本能地想去捂眼睛,却控制不了身体。
现在他就是那个“小园”。
而“小园”正低下头,在双腿间挊动,将一股股精白液体喷入一盏茶杯之中。
沈伐石看得直皱眉。
这个尺寸……绝不该属于一个小孩子吧?
而且,小园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去,很快染得自己股沟处满是一片刺目的通红。
很快,小园用一杯新鲜的牛乳填满了杯子,他伸手将杯子端起,亦步亦趋地走到床边。
床上竟然是安睡着的季三昧,他抱着枕头,睡得迷迷糊糊,床头边还摆着他用惯了的竹烟枪。
但是,季三昧看样子顶多只有十四五岁,而把季三昧搀起来的那只手,却足有十八岁青年的大小!
小园哑着嗓子喃喃道:“……三昧爹爹,我长大了,我用咒术变大啦。……代价再大我也不怕,我长大啦。”
他把杯子凑到了季三昧唇边,嗓音虽然已经变成了青年,但腔调还是小小的稚童模样,听起来违和无比:“……爹爹,别忘了,我们俩约好了,喝下这个,你便能怀上小园的孩儿了。”
沈伐石睚眦尽裂,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控制住小园的身体,可是随之而来排山倒海一样的剧烈头痛,让他甚至忍受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痛呼。
沈伐石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修罗鼎”之中,任何情绪的剧烈变化,都会导致世界的崩溃,进而损害他自己的精神!
设置符文钥匙的人,故意把这几段关键的影像融入符文之中,擎等着沈伐石来拿取符文时,看到这些东西,从而实现对沈伐石的重创!
他翻身滚下了床,重重摔在了地上。
沈伐石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那段解咒所用的符纹。
那确实是一句完完整整的话:
——“从遇到你开始,我就有了一切。你要多好的世界,我都给你。——三昧爹爹,向小园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我刷一发#变态病娇向小园#
再容我刷一发#剪辑大手向聚聚#
向小园:没有糖,我自己也能给自己造糖。
不知道今天这段破碎式剪辑小天使们能不能看懂~
明天具体写三妹爹爹和病娇儿子的养成史~
☆、 第54章 五通神(十二)
沈伐石挣扎着站起、下地, 任体内漆黑的野兽肆意撕扯,将他的灵魂啮咬成碎片, 僧袍被他拖到地上,狼狈得似是一身古旧狼藉的尸衣。血液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冲得他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是梅子汤里添的冰块儿,仿佛是冷,又仿佛是热过了头, 丁丁零零的敲打着他的胸膛。
……向小园这一手阴毒至极。
——若是沈伐石动手弑父, 他便是无君无父,纲常崩坏的孽畜, 人人得而诛之, 且一旦触怒天道,上天甚至还会降下雷劫,予以天罚。
——若是沈伐石启动“修罗鼎”,那么他必然会看到这几段向小园特意留下的影像,引起他精神波动, 致使整个精神世界的崩溃。
沈伐石来不及去想向小园为何知道自己身上有“修罗鼎”,因为在世界崩溃之后,沈伐石再次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他眼前浮现出了季三昧的身影。
“修罗鼎”的代价,就是让使用它的人在幻境崩溃的刹那,把他至爱之物毁灭在他面前。
季三昧浑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往外冒血,沈伐石能闻到铁锈似的腥味,能感到满怀的温热, 因而即使知道那是“修罗鼎”的副作用和后遗症,沈伐石也舍不得丢开手去。
幻觉中的季三昧抬起手来,捂住了沈伐石的眼睛,嗓音里是被血调和过的、回光返照式的欢快:“沈兄,别看了,我不好看。”
这个幻觉就像季三昧本人一样,不讲理地在沈伐石面前肆意妄为:“快忘掉我现在的样子,想想我过去的美貌。”
沈伐石配合地“嗯”了一声。他说:“你所有的样子都在我心里。”
季三昧呛咳个不停,呛出了一片淋漓的血沫:“沈兄,你又在逗我开心。……不过我听着高兴,你再编两句让我听听。”
在与幻觉对话的同时,现实中的沈伐石则是两手空空,径直撞出了门,小屋的门被他猛地撞飞出去,连门槛带门扇,差点砸王传灯一头。
王传灯迅捷地翻身坐起:“总督?”
沈伐石伸手扶住了房前廊柱,注视着幻觉里的季三昧,神情渐渐染上了绝望的灰色。
不管是看了多少年,看到季三昧即将身死的画面,他还是会往死里痛。
他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安慰地把那已经被血染得透湿的脑袋按在怀里,揉了一揉,自言自语道:“我没能赶上最后送你一程……怎么罚都是应该的。”
这么不像样的情话都能把那幻觉逗乐了。他安然地躺在沈伐石怀中,哑声提出了要求:“沈兄,念我给你的信。”
沈伐石就念了,从第一封念到最后一封,一字不差。多肉麻多烂俗的文字经了他的口,都透出一股安静华美的质感,每一个字都镶着暖茸茸的毛边,叫人听了心里发软发酸。
而现实之中,沈伐石如痴如狂地沿着廊下奔走,诵念着季三昧写给他的信件,四散的灵压将整间小屋连瓦带椽统统掀飞,墙壁更像是揉皱了的字纸,一寸寸向下垮塌而去。王传灯的双膝膝骨在剧烈的压力下发出奇异的咯咯吱吱声,他咬牙催动灵力,化出丈八火镰,将镰尖犁入地底,犁出了一尺深三尺长的沟壑,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沈伐石就这样靠着仅剩的一丝清明神智,苍白着面色,直奔季三昧所在的卧房。
转瞬间,连着两栋房间垮塌成一滩灰烬,沈东卓尽管是化神期,也在昏厥中被压制得咯出了一口血来。
站在院外看守众萝卜的季六尘听到身后沸腾起的轰鸣声,骇然回头。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两间屋宇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锦鲤好逑_98
他微微张开了嘴,向来在外人面前性冷淡的外壳咔嚓一声裂了一道深如海沟的口子:
完了,兄长若是醒了,自己要怎么交代?!
此时,长安正坐在院中,研究着自己的头发。
他私心想着,小师弟或许喜欢秃脑袋,他觉得,如果自己把头发全剃了偷偷栽到师父头上去,这样小师弟说不定会更喜欢自己。
沈伐石跌入院中的时候,正在心里编排师父的长安本能地心虚了一把,可抬头接触到沈伐石的扭曲面容时,他吓得手里的梧桐叶都掉了:“师……师父?我,你……师父你怎么了?”
他以前几乎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失态,刚想迎上去,他整棵树就被发狂的沈伐石一把拍上了墙。
幻觉中的季三昧已经虚弱成了一张白纸,沈伐石念着他写的情书,也没能留住他。
念到最后,沈伐石的声音里已经含上了些微的饮泣腔调,一声声往下噎着。他扔下了那些他背过千万遍的情书,说,别死,季三昧,你不能这样,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幻觉季三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痉挛着依偎在沈伐石怀里,合上了双眼。
很快,他的身体化为了漫天飞灰,沈伐石探手去抓,想要抓住哪怕一点点的残灰,但是却抓了个空。
那些灰尘飞入了他的眼睛,刺得沈伐石眼睛生痛,他却如获至宝,舍不得多眨一下眼睛。
他在呆滞片刻后,总算跌撞着冲入季三昧昏睡着的房间,双膝跪在榻前时,猛地在地上冲出了两个半拳深的石洞。
沈伐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凭着最后那么一点点灵犀,捉住季三昧的手,像是捧起一块随时会碎裂的豆腐,将解咒的符文接入季三昧的气脉之中,缓缓推入其中。
季三昧原本强忍痛苦的面容很快舒缓下来,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也缓缓吐出。
他刚刚来得及长舒一口气,沈伐石就俯身下去,捧住他的脸,难以控制地亲吻起季三昧来。
柔软的舌在季三昧口内肆意劫掠攻伐,他几乎是在顶着他的喉腔接吻。
季三昧还没苏醒就连气都顺不过来了,他靠着一股保命的本能把沈伐石拼命朝外推,却根本奈何不了沈伐石,他用拳头砸,用脚踢,甚至下了口咬,沈伐石也不为所动。
沈伐石感觉自己在吃一只新鲜的无花果,嘴唇被刺激得痒麻酥软,就连那股血腥气也显得那么真实可爱,他轻松单手将季三昧挣扎的双手抓紧,压在他的头顶,继续深吻着,拼了命地想要确证季三昧的存在。
同时,他恨不得把那段咒术的信息从季三昧的脑海中吸吮出来,吞个一干二净。
沈伐石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清晰的念头:他不想让季三昧的脑中想着别人,谁都不可以。
若不是要救命,他多想把那段信息嚼烂在口中,永远不给季三昧看上一眼。
然而,季三昧的脑海中还是缓缓流过了那段信息。
他的喉咙做出了明显的吞咽动作,在和沈伐石唇齿交合的空隙低声哼出了两个字节:“小园……”
沈伐石一怔,脸色乍然转绿。
他松开了那双微微发肿的唇,直起身来,看向昏昏沉沉的季三昧,喉结愤怒地滚动了几个来回。
追至门口的长安本来一脸羡慕地看着师父翻来覆去地啃小师弟,谁想一转眼,师父的背影竟腾起了比自己汹涌千倍的“羡慕”。
……那已经不像是羡慕了,那种激烈的情绪,已经完全超出了长安的理解范围。
沈伐石背肌僵硬,死死地盯住季三昧的唇,仿佛那双唇若是敢再吐出一个“向”一个“小”或是一个“园”,他就要把那张嘴从此封个彻底。
然而,季三昧着实不是故意的。
在半梦半醒间,季三昧有听到一个声音在叫自己,很谨慎,很小心,很像是……“那个人”。
是以他才会试探地唤出他的名字:“小园,是你吗?”
那个声音顿了顿,嗓音仿佛开出了无限欢欣的花朵:“三昧爹爹,你还肯认我!你……”
季三昧叹了一口气。
……
第一次见到向小园,是在季三昧离开烛阴、前往泷冈的路上。
他是季三昧捡回来的一个孽。
季三昧虽有豳岐血脉,乃正派仙城所出的世子,可是面对沈伐石,身为亡族之后、家道中衰的季三昧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自卑感。
为着自己和六尘的前程,也为着能与他的沈兄平起平坐,季三昧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独身一人离开了烛阴,临走前,他只带走了家中的一点点细软,又给沈伐石写了一封信,把六尘托付给了他。
针对泷冈,他的脑中有一个筹谋已久的计划,此法极损阴德,但是若要起复季家,季三昧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好在季三昧向来不介意什么名声荣誉,他可以是个真小人,也可以是个伪君子,他相当喜欢这样多变又复杂的自己,对着铜镜里自己的脸都能多吃下一碗饭。
既然决定要去泷冈,季三昧也走得相当潇洒。
他随意叼着烟枪,单手插在宽松的长袍里,踏入官道,跟着一拨陌生人,貌似随波逐流地往泷冈城走去。
他就是在泷冈和烛阴之间捡到向小园的。
不过那个时候的向小园还不叫向小园,只是个黄瘦孱弱的小孩儿,不过两岁的年纪。他犯了气喘,一个人倒在草窠中挣扎辗转,一声声残喘着,脸色惨白如纸。
季三昧替他揉了一刻钟的胸口,他才勉强挣过一条命来,在季三昧怀里咿咿呀呀地哭成了一个球。
孩子身体有病,此处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显然是被遗弃在这里的,怀里还塞着一个冷硬的饼子。
季三昧怀疑在他学会吃这玩意儿之前,就要被这压在胸口上的重量生生坠死。
小孩儿不会说话,也不大会走路,只会小猫儿似的哭。季三昧想了一会儿,便俯下身来,对他粲然一笑:“既然你没有家人,我带你走好不好?……你做我的弟弟,有你在,泷冈的人就不会怀疑我的身份啦。”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样子,就像是在和这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做一个郑重其事的交易。
而孩子瞧到他这副模样,也止住了饮泣,注视着季三昧,神情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探询。
身高六尺的季三昧轻轻松松地把孩子抱了起来,厚颜无耻地拉开他的小裤子看了看,确定了性别后,就随口道:“……总得有个名字才是。……‘一片丹心向小园’,我叫你向小园,你叫我哥哥,好不好?”
向小园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但却很不满意自己对季三昧的称呼。
锦鲤好逑_99
他张张嘴,吐出了他唯一会说的两个字:“……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剪辑大手向聚聚#故意剪掉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w
关于向小园,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渣受变态死病娇,千万不要放过他。
☆、 第55章 五通神(十三)
……好吧, 爹爹和哥哥也没太大区别。
季三昧就此养了个儿子在身边,自己也觉得新奇得很。他且停且行, 一路带着向小园进了泷冈城,找到了泷冈卢家。
尽管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但季三昧还是把世间掐得很准:卢家正在招收新一代弟子。
卢家主卢家云瞧着季三昧相貌上佳,年纪轻轻便有仙风根骨,更兼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无处可去, 就收了二人入门。
卢家云万没有想到,有一只年仅十一岁的小蝎子就这么摇着蝎螯, 大摇大摆地踏进了他们百年世家的大门。
季三昧入门后, 洒扫做活,修炼打坐,每项功课都在同期弟子中拔了尖,夜半仍在用功,点灯熬油, 研习泷冈古书,参道悟理,有时候会直到天明时分。
他放下书,就叼着竹烟枪晃到了院落中,摸了扫帚, 手脚利落地把师父和诸位师兄弟的院落一一打扫干净,再去叫向小园起床,给他把衣服换上。
如愿以下级弟子的身份拜入泷冈卢氏门下后, 他就开始设法为向小园治疗气喘,调理身体。
向小园的长相不错,却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讨人喜欢的白净小孩儿,他的脸长得很刁,五官专往妖里长,稍显细长的丹凤眼里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病态和老成,皮肤惨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嘴唇和皮肤的区别,两片肩胛骨突兀地呈三角状支棱出来,一摸就是一把干瘦如柴的排骨。
好在向小园足够乖,从来不惹祸乱跑,只会乖乖待在房里,哪怕喝了再苦的药汤汁子也面不改色,只是要拉着季三昧撒娇亲昵上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向小园仿佛是一只破壳的雏鸟,他啄破蛋壳的那天,只看到了季三昧,便从此认准了季三昧。
他学会说话的速度很快,不出两个月,就能颠三倒四奶声奶气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三昧爹爹,喜欢。”
季三昧笑:“有多喜欢?”
向小园比划了半天,把自己细瘦的手臂张到最大:“有这么多。”
季三昧学着向小园的样子,轻轻松松地把手臂张开:“那我喜欢小园就有这么多。”
向小园脸红了。
他趴在季三昧的胸口上蹭了蹭,又张口去咬季三昧刚刚发育好的胸口。
他已经长牙,下口又没个分寸,痛得季三昧倒吸一口冷气,一低头,红豆果然被咬开了一道小口子,像是因为熟透而炸裂开来的,还有一丝丝的红豆浆溢出来。
季三昧也不生气,抓住向小园的肩膀,把小东西举了起来:“熊孩子。这个地方不准碰。”
向小园咂咂嘴:“唔?”
季三昧笑着:“这里我要给别人留着,只有那个人才准碰。”
向小园鼓了鼓腮帮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季三昧问:“生气啦?”
向小园赌气地哭了:“三昧爹爹不是喜欢小园吗?为什么还要去喜欢别人?”
季三昧乐了:“……喜欢啊,不过我一辈子能喜欢很多人。……我喜欢小园,喜欢我弟弟六尘,还喜欢我家隔壁的邻居小弟,还有我自己。……尤其是最后一个,我最喜欢。”
向小园却一点都没有被季三昧光鲜外表下的厚颜无耻震惊到,还一脸钦慕地赞同道:“我也喜欢三昧爹爹。”
季三昧用手指把向小园柔软的头发梳了一梳,对他的品位进行了褒赏:“好在我最后只能爱一个人,不然要是一个个喜欢过去,我怕是要累死。”
季三昧满心想的都是那个比自己矮了一头还多、怎么也长不高的沈兄,想着想着,就忧愁起将来沈兄和自己房事时,岂不是像狮子狗上藏獒。
季三昧越想越愁,便叹了一口气。
向小园问:“爱和喜欢有什么区别吗?”
季三昧:“喜欢……就是喜欢;爱么,是我喜欢一个人到愿意为他去死。”
认真思考了一番的向小园得出了结论:“那我就很爱三昧爹爹了。”
季三昧问:“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向小园懵懂地摇了摇头,引得季三昧一阵大笑。
然而事实证明话不能乱说,在一年之后,刚满三岁的向小园差点死了。
季三昧在挑灯温书时听到外头有异动,像是细微的风箱抽动声,他心觉有异,起身拉开了门,向小园孱弱的身体就顺着开门的方向倒入了书庐里,捂着喉咙,窒息地蜷成虾米状,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呕吐喉音。
季三昧扑倒在面白唇青的向小园身上,粗暴地撬开了向小园冰凉嫩软的唇畔,嘴对嘴把卡住他喉腔的污物吸了出来。
向小园高烧七日,死里逃生,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刚才那个感觉是‘死’吗?好像也没什么。”
这话的作死程度,季三昧给他满分。
要不是看向小园身子虚透了,季三昧绝对会把他倒吊起来用藤条抽一顿屁股:“你大半夜不睡觉,跑书庐来作甚?”
“我每晚都来。”向小园说,“我看着爹爹窗上的影子才能安心,不然我睡不着。”
饶是伶牙俐齿如季三昧,也被这孩子的执着堵得哑口无言:“外头更深露重的,你身体不好,这么一宿一宿地熬着,不要命了?”
小孩的眼里满是摇荡的碎星:“我白天能在房里睡一整天,可是爹爹有的时候好几天都合不了眼,小园心疼爹爹,就想陪着您。”
季三昧不语。
……为了能和沈兄并肩而立,他累一点又有什么不好,他一千一万个甘之如饴。
向小园不知道季三昧心中所想和他心中所想并不是一回事,他摸了摸自己被吸吮得微微发肿的唇,露出了傻气的微笑:“爹爹,再亲亲我罢。”
锦鲤好逑_100
虽说他疼宠小孩儿,但季三昧却不爱惯熊孩子的臭脾气,当即起身道:“你若是再不爱惜自己,那就一辈子就不要亲了。”
向小园又急得要哭了,甚至顾不得自己身子虚软,扑挂在季三昧怀里,含糊不清地声声唤着“爹爹”,转眼间就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季三昧板着脸:“……你听到了吗?”
小家伙呜呜咽咽地说自己听到了,季三昧才松动了面色,重新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亲了亲脸蛋。
小家伙带着浓重的哭腔,说:“我听话的话,三昧爹爹就不会亲别人了吗?”
哦豁,刚学会说话,就知道跟自己讨价还价了。
季三昧轻描淡写地打了一套太极:“看你表现了。”
……为了能让季三昧只亲自己一个,向小园的表现的确是很好了。
向小园的身体底子太差,根本不适合修习任何仙法,他就借阅了与咒术相关的书籍,一字字学习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几个喜欢小孩儿的女弟子想来找向小园说说话,他亦是闭门不出。
几年间,他只和季三昧说话,而季三昧为了不引发向小园的气喘,竟然能做到在他面前不吸烟。
“父子”两人的相处相当融洽。
向小园启蒙时期学习的第一个词是“季三昧”,接下来就是各种繁缛复杂、曲里拐弯的咒纹符号。他一边认字,一边学咒术,因为正道并不排斥咒师的存在,季三昧就默许了他这么一点点小爱好,也不指望他出人头地,只希望他有门技艺傍身就好。
直到向小园使用咒术扭断卢家云爱子的双臂前,季三昧都以为他对咒术仅仅是爱好而已。
那是向小园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季三昧这些年修炼刻苦,行事稳当,在数次剿灭妖魔的行动中屡立战功,甚至为救卢家云受过重伤,又顺着卢家云的意,替他收集几个对家世族的□□,让几个世家斗得如火如荼,因此很得卢家云器重。
但是卢家云的爱子也因此瞄上了貌若好女的季三昧。
这位卢公子本就纨绔,又偏好男风,他痴缠着季三昧,想要一亲芳泽,谁想他只是将手搭在了季三昧腰间,双臂就被一股邪异的外力生生扭断了。
事情一出,季三昧只能和向小园一起冒着大雨,跪在卢家主门前请罪。
季三昧本就恶心卢公子的动手动脚,自然不会苛责向小园,还跟他愉快地讨论了会儿传宗接代的话题,直到二人脱光了,在一处沐浴消寒时,季三昧才说:“小园,你要善用咒术,不可用它做悖逆本心之事。”
向小园很乖地歪着小脑袋,说:“嗯,爹爹我记住啦。”
向小园既然已经答应,季三昧也就没再多想。
在氤氲朦胧的暖雾中,他莫名其妙地很想念沈伐石。
这几年,沈伐石的名字被他刻在心坎里,每过一天就描一次红,现在已经是心头上一个抹不掉的印记了。
想着他的沈兄,季三昧对向小园说:“小园,如果爹爹要离开卢家,你会跟爹爹走吗?”
向小园笑眯眯的:“嗯!小园跟爹爹一块儿走,去哪里都好!”
季三昧摸摸他湿漉漉的头发,失笑道:“小园,你已经大了,别叫我爹爹了。”
向小园撒娇:“我不,我就要叫。”
季三昧揉了揉太阳穴,自嘲道:“我回去要怎么跟沈兄交代啊,说我平白添了个大胖儿子?”
向小园自小就敏感得很,季三昧又是天生的谨小慎微,从未在他面前提及旁人,现在陡然冒出来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沈兄”,他的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沈兄’?”
现在又没有旁人,季三昧就有一说一了:“‘沈兄’就是我说过的那个人……那个我爱的人。”
向小园脸色骤变,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瞪着季三昧。
季三昧的计划将成,又把向小园当作自己人,是以才把沈伐石的事情透给向小园听,现在看到小孩儿的表情,他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小园?”
向小园梦游似的问:“为什么?!爹爹不是喜欢我的吗?为什么还要去爱别人?”
季三昧还没来得及回答,向小园就疯了。
他歇斯底里地扑到了季三昧怀里,张口就狠狠咬上了他的肩膀,野兽似的,恨不得从季三昧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为什么?!为什么!!!”
☆、 第56章 五通神(十四)
季三昧脸色一阴, 将发了疯的小野狗从身上扒下来,面无表情地推出了浴池。
他问:“你做什么?”
季三昧的腔调往冷里降过去, 一粒一粒的字结成冰糁,听得向小园耳朵和喉咙都有点痒。
向小园还以为这次和以往一样,季三昧不过是故作声势凶一凶他罢了,怎么想也不会真的恼了自己,于是他抹一抹染了血的唇角, 肆无忌惮地将一腔真心全部倒给季三昧看:“三昧爹爹, 你不准爱别人。”
季三昧:“为什么?”
向小园:“我不准!不可以!三昧爹爹只能是小园一个人的!谁要来抢,我就杀了他!”
向小园的独占欲强烈, 季三昧一直清楚, 不过之前他权当他是心智低幼,身体孱弱,才格外依赖自己,现今看来,自己倒是在无意中犯了个大错。
季三昧冷静地问:“你扭断卢公子的胳膊, 是因为这个吗?”
向小园挺挺胸脯,露出了邀功的小表情,要多骄傲有多骄傲:“三昧爹爹只能我一个人抱!谁敢染指,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断他一双手,算是便宜他了。”
季三昧笑了。
向小园感觉自己受到了褒扬, 也跟着翘起了嘴角,但是接下来季三昧的话,就将他一手推进了地狱:“……还好, 你打不过他。”
向小园警惕地:“谁?”
季三昧轻轻松松地说:“我家沈兄啊。”
说着,季三昧从水中站起,取来毛巾,擦净肤上的水珠。
锦鲤好逑_101
季三昧无疑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睛颜色偏于棕色,轻轻一瞥便有四溢的桃花,漫不经心的笑眼配上艳异非常的嘴角美人沟,仿佛给人设了个套,诱着人往下跳:“我家沈兄,谁也及不上。”
向小园不出意外地苍白了脸色:“你骗人!等我长大,我会比他……”
“不行的。”季三昧打量了一下向小园,“等你长大了,也做不到比沈兄更好。”
向小园暴跳如雷:“为什么?三昧爹爹,我有哪里不好??”
季三昧迈步出了浴桶,穿上木屐,才分给了向小园一点点的目光。
平心而论,向小园的相貌挺好,是同龄孩子中少有的妖精长相,聪明,有悟性,身体孱弱些也无妨,倒有一点小病美人的气质。
季三昧说:“小园,你挺好的。”
向小园眼里亮起一抹微光。
季三昧又说:“……但谁让你不是我的沈兄。”
向小园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他还未谋到那个“沈兄”的面,就已经恨他恨得切齿入心。
向小园的独占欲的确是过了头,季三昧带了他这么久,对他的性情也算有些了解,只靠着这次当头棒喝,他也没指望向小园就能够悔改。
季三昧只是想看看,向小园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选择,这决定了季三昧接下来对他的态度是胡萝卜还是大棒。
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孩子,季三昧更希望他只是因为年幼,而分不清爱人和家人的区别。
很快,向小园对季三昧交出了他的答卷。
第二日,卢家云把季三昧传唤了去。
季三昧进入主殿,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卢家云倒是开门见山,丢了一封信下来:“念石,我收到一封信,说你是烛阴派来的内奸。”
季三昧在烛阴的化名是季念石,他如卢家云所料地怔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但却毫无心虚和停顿地反问:“师父,您信吗?”
他顺便忙里偷闲地看了一下那封飘到自己面前的信,笔迹极力伪装成熟,但是稚嫩的措辞、用语和缺乏劲道的软绵绵字体,一看就知道出自稚童之手。
季三昧极力忍笑的模样落在卢家云眼里,让卢家云也哭笑不得起来:“真的是小园干的?”
季三昧无奈:“昨天我和他吵架了。他到现在还在跟我赌气呢。”
卢家云说:“小孩子,别太惯着了。”他仍旧用怀疑的眼光在审视季三昧,而季三昧佯作不知,只一味赔笑罢了。
随后,季三昧带了那封伪造的信回了家,把信丢在向小园身上,似笑非笑地:“这是你写的?”
向小园看到季三昧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着了慌,再看到他拿出的信,眼泪刷的下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三昧爹爹,我,我不是故意……我……”
季三昧:“全篇三百一十七个指证我的字,不是故意的?小园,我教过你,敢做就要敢认。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小园咬了咬牙,抬起朦胧的泪眼:“……我不想让爹爹回烛阴城。”
季三昧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向小园尚年幼,心机只够捏造一封文辞通顺的匿名举报信,他也想不到自己身份曝露之后的后果,大概他认为自己会被赶出卢家,且认为自己完不成任务,就回不了烛阴。
但是季三昧绝不会因为他不知就不怪他。
他说:“小园,你恨我到想让我死?”
向小园慌了手脚:“我……我没有。我……三昧爹爹……”
他浑身都在抖,跪着想去拽住季三昧的裤脚,却被季三昧闪开了。
季三昧低头俯身,压住了向小园的头发,一字一顿道:“……小园,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保养身体罢。”
向小园哭得抬不起头来:“三昧爹爹,你别不要我,小园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三昧爹爹不喜欢的事情我一样都不做了——”
季三昧说:“我不是不要你,小园。我可以和你做父子,做兄弟,但是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那种爱和喜欢。”
向小园委屈得簌簌颤抖:“为什么?是因为我还是个小孩,是不是?”
季三昧随口一试,就试出了向小园真正的心意,不禁扼腕。
有的孩子直到成年或许都弄不清自己对一个人究竟是喜欢、怜惜还是感恩,但有的孩子偏偏就是心智早熟,季三昧无从判断向小园是哪一类,他只知道,这个孩子想要他全部的心。
但抱歉的是,自从父母双亡,季三昧就不会轻易将心交出去。即使是对沈伐石,他也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一颗心,切点心似的一点点分过去。
因此季三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掩门而去。
季三昧一走,向小园就犯了气喘,高烧不退,在梦里大声呼唤季三昧的名字,哭着喊着说自己错了,自己再也不敢了。
这事连卢家云都给惊动了,他又找了季三昧去,说小孩子不知轻重,玩闹而已,不要训斥太过,还特地赏了些仙药下去。
季三昧把药交给了来看诊的大夫,那大夫则出了一头冷汗,对季三昧说:“您真的不进去看看?孩子哭得快背过气去了,直叫您呢。”
季三昧表示:“我不是大夫。”
话虽如此,他却在向小园门前守了他三天,只在他力竭地昏睡过去后,才进去为他输送一些灵气,好叫他能睡得舒服些。
偏偏就是这么巧,正在向小园昏睡期间,常年给向小园治疗气喘的医生带着一对衣着寒酸的中年夫妻找上了门来。
他们竟就是向小园的亲生父母。
他们跪在季三昧面前,哭诉着他们对孩子的想念,说当年不是他们抛弃孩子的,是家里婆婆凶悍精明,眼瞧着生了个病秧子,烧了家里不少银钱,还是治不好,就瞒着夫妻俩,走了几十里路,把孩子丢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茅草丛里。
妻子回来,见孩子没了,心痛得数度昏厥,丈夫则逼问婆婆把孩子丢到了哪里,婆婆却抵死不肯说。
夫妻两个抱着一丝希望,在四处张贴告示,而婆婆也因为做了悖逆良心之事,夜夜发噩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很快就病了,在她弥留之际,终究是松了口,把丢弃孩子的地点告知了夫妻俩。
他们两个怀着一丝微薄的希望,认为孩子还活着,便变卖了薄产,在那条官道上停停走走,寻找儿子,找了这许多年,仍是没有放弃。
锦鲤好逑_102
直到昨日,夫妻两个总算找进了泷冈城,且在张贴告示时,幸运地遇到了刚刚给向小园看诊结束的医生。
向小园再次醒来时,就看到一对憔悴的中年夫妻坐在自己身旁垂泪。
干瘦的女人搂紧了向小园,低声说:“是娘来晚了,娘对不起你啊。跟娘走,好不好?”
在好不容易搞明白此人的来意后,向小园的眼神全空了,他呆呆地看向季三昧,嘴唇抖动起来。
季三昧知道他是误会了,可还没来得及解释,向小园就扭过头去,不再看季三昧,对夫妻两个说:“……我跟你们走。”
说走还就真走了,一点留恋都没有。
亲手养了这么大的小家伙,病才刚有些起色就离开了自己,季三昧叹息了一会儿,也只好自嘲自己着实没有子孙缘,带个孩子而已,竟能把孩子给带歪成这样,真是不合格。
不过向小园愿意跟他的亲生父母走,也应该是想通了吧。
在向小园离开的当夜,季三昧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数度才得以安寝。
……他是被一阵异常的响动声弄醒的。
季三昧睁开眼睛,竟然瞧见一个相貌陌生的年轻人抱着自己的头,把一杯东西浑浊白腻的东西往自己嘴里灌去。
季三昧心下一惊,手狠狠一挥,将杯子推在地上,摔了个稀碎:“谁?!”
那青年约莫十八岁左右,三庭五眼的构造全是奔着妖媚去的,神情间却自带一种纯真的无辜。他的眼睛里藏着两丸黯淡无光的黑水银,唇色却是近乎于无的苍白,一张脸瞧上去黑白分明,又出类拔萃。
不等季三昧动用法术,他便扑上来,掐住了季三昧的前襟,将他整个人压在了床上。
他双手上未干涸的血在季三昧前襟留下了两个分明的血手印:“爹爹,你答应说会给我生个宝宝!生了宝宝,爹爹就能留在我身边!我看话本里头写的夫妻都是这个样子的!”
季三昧惊诧:“……小园?”
一夜之间变成了十八岁青年的向小园娇嗔着:“三昧爹爹,你瞧,我长大啦。”
刹那间,季三昧想起了某种极度糟糕的可能性,脸色迅速变得阴晦起来:“……你干了什么?”
向小园痴迷地看向虚空,一双眼睛却找不到焦点,竟已是盲了:“我用了咒术……能让我快速长大的咒术。”
说着,他就有点委屈起来:“这是我在古籍里瞧见的……本来祭品只需要我的一双眼睛和一升的血亲鲜血,可是我杀了我爹后,我娘一直在叫,我有点心烦,就把她一起杀了。”
向小园把脸埋在僵硬的季三昧的胸口,满脸幸福地蹭了蹭:“三昧爹爹,我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啦,你不能丢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又拖了一章……
不行明天一定要沈兄出来秀恩爱!
☆、 第57章 五通神(十五)
向小园亲了亲季三昧的脸, 幸福地拥紧了他的宝物:“三昧爹爹是我一个人的。”
但他听到他的宝物低声说:“滚。”
向小园懵了一下:“你说什么?”
接下来,季三昧用行动告诉了他, 什么叫“滚”。
被季三昧一拳头揍下床的时候,向小园彻底傻了眼。
他捂着自己的脸,眼睛沉重得抬不起来,从唇角到额角都抖成了不规则的形状,整颗心像是泡在了水里头, 涨得发疼。
向小园哭了:“三昧爹爹, 我,我……我愿意为你做一千件事, 一万件事, 我很爱你,我爱你有这么多……”
他一边哭一边张开了自己的胳膊。
长大了的向小园生得腿长手长,从左手指尖到右手指尖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季三昧。
而季三昧的答案是:“你只用做一件事,就是从这里滚出去。除非我死了, 否则别来见我。”
季三昧此人性情决绝,给不了的东西就是给不了,他不爱委屈自己,也不喜欢有人威胁到自己头上。
若是有旁人在,大概会说, 向小园是被你教养长大的,你被喜欢上了,你就应该负起责任。
然而季三昧天生一副冷心肠, 后天又往缺德里长,凡事将断则断,完全没有任何情面道理可讲。况且,要治向小园的痴心病,唯有一剑斩开他的痴心,再踏上一万只脚,否则,纵容愈深,脱身愈难。
向小园已经开始痉/挛了:“你是不是怀疑我,怀疑我的心?我把我的心掏给你看……”
他真的认认真真去撕自己的胸口,用指甲毫不怜惜地捅开皮肤,挖出一片鲜血淋漓来。
季三昧赤脚下床,站在地上,说:“我不要看。不是说能为我做很多事情吗?那你走吧。”
向小园匍匐在季三昧脚下哽咽呻/吟:“可我爱您啊。”
季三昧低头看着他,冷酷道:“你活该爱我。”
向小园又哭又闹,折腾了一整夜,总算是在天亮前松了口,抽抽搭搭地按照季三昧的要求,回去把他暴尸荒野的父母安葬好。
向小园独自一个在坟前呆了很久,想也知道他不是在祭奠他毫无印象的父母。
自那日起,向小园就失踪了。
但季三昧却知道他身在何处。在他一拳把向小园打下床时,他也将一个灵印打在了向小园的后颈处。
他知道向小园没有留在泷冈,也没有借着这具已经长大成人的皮囊跑去破坏自己的计划。
关于那封告密信的事,向小园倒是当真知道自己做错了。
向小园在外头很是流浪了一段时日,他不知道该如何谋生,还讨了一段时间的饭,被一堆小流氓堵在墙根欺负,但是向小园用咒术把他们双手的骨头全弄折了。
经此一役,他混成了那个小城镇的混混头子,季三昧的生活算是安定了下来,季三昧偶尔会去探望下他,不过都是在向小园察觉不到的情况下。
锦鲤好逑_103
季三昧不能够给他任何的希望,悄悄去看他,也只是单方面希望他没了自己也能够过得好。
然而,在季三昧悄悄联系上烛阴,准备将飘摇动荡、互相攻讦的泷冈现状告知于烛阴时,他失去了向小园的踪迹。
发觉到这一点时,季三昧还紧张了一把。
……这说明自己设下的灵印被人发现并抹掉了。
有匿名信事件作为前车之鉴,季三昧也摸不透向小园是不是故意消失,悄悄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
但是过了几日光景,季三昧发现自己恐怕是多想了。
如若向小园当真发现自己在他身上打的灵印,照他的性格,该是欣喜若狂地找回来,逼问自己爱不爱他才是。
尽管安心了几分,季三昧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谨慎的性子,延宕了数月,才设法与烛阴取得了联系。
泷冈内部早已朽烂成渣,各世家以卢家为首,争权夺利,卢氏长子在季三昧的牵线搭桥下,与卢氏宿敌李氏之子结为至交,致使卢家云和长子父子决裂,各家趁机纷纷下水,挑拨离间,彼此安插探子,想要分上一杯羹,甚至抢夺泷冈第一世家的名号。
季三昧受令,肃清在其中斡旋,看似替卢家铲除探子,实则却以铁腕手段,引起各家不满,认为他是受卢家云指使,认定卢家云手段酷烈,不似修仙之人。
因此,内斗愈烈,渐渐乱成了一锅粥。
三月之后,烛阴举大军来袭,将这一锅粥彻底掀翻。
在那之后,季三昧再没瞧见过向小园。
向小园倒是当真兑现了他的诺言:直到季三昧死,他都没有在季三昧面前出现过。
……
季三昧从昏睡里抢了一点意识回来时,第一感觉就是,操。
他稚嫩的身体还是承受不住太过霸道的咒术,浑身酸痛得活似一台年久失修的破攻城器械,被一堆糙军爷们七手八脚地拆开又草草拼好,有多糟心不言而喻。
他的眼皮沉重得很,一道道声音在耳边飘过来又飘过去,逗猫的饵食似的,诱着季三昧去听,可他真的竖起耳朵来,却又什么都听不真切。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他的沈兄,就挣扎着想要起来。
长安正抱着床柱,担心地看向季三昧,瞧见季三昧眼皮动了一下,不由得欢喜,轻声叫:“小师弟,小师弟?”
季三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长安师兄?”
长安的头发瞬间卷了起来:“是,是我!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他郑重其事地比起了四个指头:“足足四个半时辰。”
季三昧:“……”那不就是睡了一觉吗。
他想要用灌了铅的胳膊把自己灌了铅的身体抬起来,抬到一半,沈伐石就回来了。
季三昧注意到,进来的人瞳色赤深,脸色苍白,一张脸上全无平日里似冷实热的柔情,左脸写着此人有病,右脸写着惹我试试,脑门上则是浓墨重彩的横批,干死拉倒。
季三昧想,这个样子的沈兄太他妈可爱了。
沈伐石脸色极差:“……长安,我叫你在外面守着,谁让你进来的。”
长安抱紧了床柱,公然违抗师命:“我不,我要看小师弟。”说着,他又兴高采烈地邀功,“师父,你瞧,我一进来看小师弟,小师弟就醒啦!”
沈伐石:“……”
季三昧冷眼旁观,发现沈伐石脸上缭绕的酸气可以让他就着多吃下两碗饭。
沈伐石说:“出去。”
长安难过地哦了一声,拉了拉季三昧的小手,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沈伐石立刻将门关得密不透风。
他走到季三昧床前,搂住了季三昧,二话不说就亲了上来。
季三昧就是喜欢发疯的沈伐石这种不要怂就是干的性子,但他身子着实是伤得厉害,被沈伐石一抱,骨头就嘎吱嘎吱直响,痛得很。
季三昧:“唔……沈兄轻些……”
沈伐石闻言,果然抱得更紧了,季三昧疼得头晕想吐,但是也被亲得挺享受的,就软在沈伐石怀里,任他动作。
但是,他脑中却突兀地响起了个恼怒至极的青年声音:“住手!你放开他!”
季三昧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他在噪音袭扰下,晕乎乎地猜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小园?”
……咒术是向小园设法下给自己的,他借机把一缕灵识寄予解咒的符文之中,与自己的灵识接通,也不是什么难事。
发疯的沈伐石脸色一凛:“他在哪里?”
季三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沈伐石攥住了他细弱的双腕,把他拉到自己怀里,目光刺得季三昧浑身发冷:“他能听见你吗?”
饶是季三昧很喜欢发疯的沈兄,也被他盯得打了一个哆嗦:“沈兄……”
“你没有忘了那个向小园,却不记得我们两个过去的事情?”
沈伐石把季三昧往自己怀里一拽,严厉质问:“季三昧,我问你,你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装傻?”
季三昧愣了:“我们过去……什么?”
沈伐石怒声道:“怎么可能那么巧!你偏偏忘掉了那一天?”
季三昧想,那真是不好意思,按照自己的死亡时间推算,自己起码忘了好几百天里发生的事情。
他往沈伐石怀里迎了迎,诱导着他问:“那一天我们做了什么?”
沈伐石的脸可疑地红了一红,不说话了,只亲着季三昧的侧脸,闷闷地不说话。
哦豁,发疯的沈兄也可以这么纯情,真可爱。
锦鲤好逑_104
季三昧捧起了沈伐石的脸,低声道:“说吧。沈兄。”
只要沈伐石能向他走出十中之一,季三昧就有勇气把剩下的十中之九走完。
沈伐石犹豫害羞了半晌,才低声说:“你是我的。”他又补充,“里里外外,全部是我的。”
这个“里里外外”用得极妙,妙到季三昧扑上去勾住了沈伐石的脖子,在他的嘴角边亲了又亲。
他说:“那太巧了,这辈子我也都是你的。”
身在千里之外的向小园完全呆住了。
他的脑内回响着二人亲吻时细微的吮吸声和喘息声,呼吸都紊乱了。
他们……在干什么?
向小园恨得咬牙切齿,把刚刚苏醒过来、摸索着伸手过来摸自己腰的何自足一脚踹下了床:“沈伐石!”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法师:张嘴吃狗粮。
何自足:……嘤嘤嘤。
☆、 第58章 五通神(十六)
季三昧笑嘻嘻地一手勾住沈伐石的脖子, 一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沈兄,他在里头叫你呢。”
沈伐石说:“不理他。”
话是这么说, 沈伐石却伸手拧了一下季三昧的侧腰,下手又阴又狠,小孩子肉嫩,季三昧半是认真半是故意地啊了一声,贴着沈伐石的耳朵蹭了蹭:“……好痛。再来。”
沈伐石搂着季三昧的腰, 把他的脑袋护在自己怀里:“……真想吃了你。”
季三昧抬眼看着沈伐石:“云羊法例规定, 与儿童行淫,杖责五十, 处流放之刑。”
沈伐石亲了亲季三昧的额头:“别说流放, 让我即刻死了也好。”
季三昧被哄得美滋滋的。
沈伐石又说:“叫我沈兄。”
“为什么?”
“我想听。”
“叫多少声?”
“叫到他从你脑袋里离开。”
季三昧张嘴咬咬沈伐石的耳垂:“那我估计要叫几千几万声了。”
沈伐石说:“你尽管叫,我给你润喉咙。”
季三昧就乖乖叫了,每叫五十声,沈伐石就伏上来,嘴对嘴地给季三昧润喉咙, 非常没有一代法师的风范,非常像个花和尚。
发疯了的沈伐石才不管什么纲常伦理,他只要眼前这个人就足够了,更何况,那一声声的“沈兄”, 简直像是个无形的顽童,在他身上四处爬动,还用天真又恶意的目光点燃不谙世事的火焰。
事实上, 季三昧才叫了三百来声,脑子里的向小园就不再发声了。
向小园好像是被辣了耳朵,导致气喘病发作,单方面切断了跟季三昧的联系。
季三昧却还是狡猾地多叫了好几百声,那两个字在唇齿间滑动的感觉太好,直到季三昧哑了嗓子,沈伐石才用嘴强行堵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躺在床上亲了一会儿,季三昧才气喘吁吁地用一条沙哑的嗓子问:“沈兄,你这是怎么了?”
沈伐石一点也不矜持的样子季三昧喜欢得要死,但是季三昧也不是一味用老二思考的人,他想知道沈伐石为什么会发疯。
……哦,他现在的老二还只是一个小摆件。
季三昧的郁闷沈伐石自然是理解不了的,不仅如此,他还有些紧张:“你不喜欢现在我的样子吗?”
季三昧浪荡一笑:“喜欢死了呢。”
季三昧和沈伐石腻歪到这地步,外头听墙脚的王传灯终于忍受不住,动手替这俩人把结界封上了:“呕。”
被小师弟暧昧的声音撩得面红耳赤的长安坐在王传灯身边,替他拍着后背:“灯爷你怎么了?”
难得听墙脚听得想吐的王传灯诚恳道:“长安,刚才你听到的东西,能忘就忘了罢。”
长安疑惑:“不是灯爷让我好好听着,学着点吗?”
王传灯想,不好意思,只是想找个人陪我一起听墙脚而已,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膈应人。
他还是比较怀念正常的总督,至少那个总督知道羞耻。
长安好奇地发问:“小师弟喜欢这样玩吗?下次我能跟小师弟这样玩吗?”
封建大家长王传灯冷漠地否决:“不可以。你会被总督砍掉。”
长安惊悚地抱住了自己的小树干:“那……那怎么办?灯爷,你教我好不好?”
王传灯乐了,指着自己:“我?我教你?”
长安认真地点点头,说:“灯爷比我大,肯定比我懂得多。”说完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瞄中了王传灯薄软红润的双唇。
王传灯心里还想着外头那堆萝卜要怎么处理的事情,随意摆了摆手:“等哪天我去外面给你弄几本好书来,你照着学就是。”
长安双手交握,紧张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学……学什么?”
王传灯瞧着他紧张的小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怕什么?不就是不学走路先学跑吗?这有什么,跑着跑着就会走了。你……”
锦鲤好逑_105
话音未落,一抹温软就落在了王传灯唇上。
王传灯眸光一缩,上手一掌就把长安推开了。
小家伙呆愣愣地坐在台阶上,用手指轻轻捏着自己的嘴唇,回味着亲吻上去的感觉,有点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好软。”
他冲王传灯伸出了双臂,小孩儿撒娇似的:“还要试试。”
王传灯毫不犹豫上手捏住了他的鼻子,把长安面朝上摁倒在台阶上,膝盖轻松地压在他的胸口上,似笑非笑地:“拿我试?小长安,胆子见长啊。”
长安有点心虚地扒拉了一下王传灯的手,发现没挣扎开,只好无辜至极地护着鼻子说:“我,我错了。”他屁股后面冒出来一截小树枝,讨好地轻轻戳了戳王传灯的腰,“灯爷别生气……你不喜欢这样?”
季三昧一张鬼狐异色的脸硬生生被长安穿出了又傻又甜的稚童感,叫王传灯一时间颇为无力,竟然忘了词该怎么接下去,只好没趣地松开了手。
长安捂着红彤彤的鼻子翻身坐起,俊秀面庞上的一点红迹和眼角涌出的生理性泪水把他变成了一只委屈又可怜的小动物。
小动物长安说:“灯爷,你告诉过我,这种事情叫‘香一口’,对吧?”
王传灯抚摸着嘴唇,感受着那里怪异的酥麻感,心不在焉道:“……嗯。”
长安眯着眼睛笑了:“灯爷,你的嘴香起来真舒服。”
王传灯:“……”真是出息了啊。
王传灯把出息大发了的长安一脚踢开,让他去院子中央罚站。
而在一墙之隔的屋内,季三昧眼睁睁看着沈伐石眸光渐渐变得清澈起来。
季三昧既担心沈伐石的癫狂状态维持太久会对他的身体有损,又舍不得会陪自己胡闹疯玩儿的沈兄离开,只好发力搂着沈伐石,不吭声。
感受到怀抱的加重,沈伐石用额头抵住了季三昧的额头,再次问了那个问题:“你真的不记得你上辈子十八岁生辰晚宴的事情了吗?”
隔着这么近,沈伐石那浓浓的怨气直往季三昧脸上扑,逗得季三昧想乐,但他还是严肃地给出了答案:“沈兄,你可以再来一次试试看,帮助我回忆回忆。”
沈伐石不语,却更用力地把季三昧拥在自己的怀中,声线沙哑:“……小骗子。”
这一声“小骗子”酥得季三昧腰都软了,只恨现在自己年纪小,不能提枪上马。
而显然,有遗憾的不止季三昧一个人。
沈伐石长叹了一声:“……还有十一年。真长。”
季三昧立即抗议:“沈兄,我上辈子十三岁的时候就能行了。”
沈伐石拒绝:“不行。”他又补充,“得等你十八岁生辰的晚上才行。”
……季三昧突然很后悔为什么上辈子没早早给沈伐石下个药什么的。
说完这句话后,沈伐石的脸色就有点难看了。
在恢复正常的前夕,沈伐石总会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头痛。他探出右手,狠狠压住自己的太阳穴,低声喘息两下,右手手掌就骤然扣上了头,左手却尽力控制着力道,把季三昧想要抬起来的脑袋妥帖地护在自己怀中。
他说:“三昧,别看我……不好看。”
季三昧没抬头,他只用力抱紧了沈伐石的身体,感觉到他从肩颈部的斜方肌往下开始,全都是僵硬的,一层层冷汗刷出来,这种糟糕的手感让季三昧有点心烦意乱。
有一挂鞭炮钻入了沈伐石的脑髓,在里面点着了引信,把脑袋里的东西一点点炸烂,哪怕一点点动作都会引起一阵爆裂似的钝痛。
季三昧在他怀里待得好好的,却突然来了一句:“沈兄?”
饶是疼得整个人要炸开,沈伐石还是不舍得不回季三昧的话,只好从鼻腔内挤出一个不成腔调的音节:“嗯?”
季三昧说:“我会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你要不要试试看。”
说着,他动了手,轻轻扒开了沈伐石的前襟。
接下来沈伐石发出的一声千回百转的“嗯”,就比刚才多了好几十层含义,季三昧认认真真地用舌尖研磨着一颗红豆,虎牙微阖,轻巧的厮磨过后,舌头就跟了上来,绕着红豆灵巧地打旋儿,由点及面再及线,伺候得恰到好处。
沈伐石的背肌愈发僵硬,但痛感却被某处的舔舐感分散。
等到他的神志再归清明时,正人君子沈伐石茫然地一低头,看到季三昧被自己抱在怀里,还是不免吃了一惊:“……你……”
初初醒来,沈伐石的记忆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都记不分明,只影影绰绰地记得自己同季三昧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在发疯时,沈伐石的脑子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因而记忆也是一锅烂粥。
沈伐石立即翻身坐起,不顾自己仍撕扯着痛的头,俯身把季三昧好好摸了一遍,确定他没有被自己弄伤后,才窸窸窣窣地下了床,把自己松松敞开的衣襟束好:“季三昧,以后我再发病,离我远些……”
话音未落,沈伐石的面色就变了变。
合拢起来的前襟擦到了胸口,奇异的摩擦感让沈伐石颇觉微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边的尺寸比右边的足足大了一号。
沈伐石的脸微微涨红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系上纽扣。
季三昧面带正色地翻身坐起,把自己同样乱成一团的衣服扣好:“师父。”
迅速从情人模式进入师徒模式的季三昧仰望着沈伐石俊朗中泛着一抹红的侧脸,戏精上身地说:“师父,你对徒儿做什么,都是徒儿心甘情愿的。”
季三昧又说:“徒儿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今后就是师父的了。”
季三昧还说:“哪怕师父今后不要徒儿,徒儿也跟定了师父。救命大恩,请让徒弟肉偿吧。”
沈伐石:“……”
他什么也没说,把季戏精丢在了床上,转身出了门,心里却早已是一派惊涛骇浪:
他……自己到底对季三昧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自己似乎的确是亲了也抱了季三昧……
他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锦鲤好逑_106
沈伐石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直到走出了王传灯设立的结界,他滚烫沸腾的脑浆才稍稍降了点温。
长安站在院中央,低着头罚站,在廊下坐着的王传灯见沈伐石出来了,也松了口气。
好在总督这次发作的时间短,才不过大半个时辰。
王传灯翻身站起,问:“总督,外头的那些人怎么处理?如果要证明您的清白的话……”
沈伐石冷肃了面容,反问道:“我为何要证明我的清白?”
他不顾王传灯略带诧异的视线,回头望向虚掩的房门,目光又重归温柔,荡出了浅淡的波光:“我这次回烛阴,本就是来杀孙无量的。我让他多活这么多年,就是要等三昧回来,当着他的面杀了他。”
只是被何自足捷足先登了,有些可惜。
王传灯明白过来了:“那么,总督……”
沈伐石的目光带着兵器似的冰冷锐气:“告诉外头那些个人,孙无量就是我杀的,这些人如有寻仇的本事,尽管来找我沈伐石。”
作者有话要说: 做个调查,如果让长安跟灯爷互攻你们能接受吗?
☆、 第59章 五通神(十七)
沈伐石的话经由王传灯的口, 传到了门口的诸位萝卜那里。
事实证明,沈伐石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 反倒叫那帮叫嚣着伸张正义、申讨邪道的诸世家哑了火。
沈伐石这句话的意思提炼概括一下,大意是:是我做的又怎样,打我啊。
毕竟从沈伐石能把这群人集体种成萝卜的事实看来,就算烛阴城内所有仙家倾尽之力,也很难撼动早已今非昔比的沈伐石。
亏得何自足动手动得干净, 把孙无量亲自培养出的一批死忠削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一批虽然同样隶属于孙家,多少也跟孙无量隔了一层, 热血上头过后, 也开始后怕,万一当时沈伐石心存杀念,他们这帮人无疑是上门送死。
孙斐、孙无量接连暴死,孙无量的亲子尚在襁褓中,孙氏的其余几个亲戚亦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整个孙家群龙无首,几家远房又为争夺家主一事开始了暗地里的较量和博弈,报仇一事竟就这么搁了下来。
倒是有几个有情有义的弟子在孙无量的头七葬礼上疾声高呼,要铲除沈氏孽障,为烛阴除害。这几个弟子以孙无量的入室第六位弟子牵头, 显然是有备而来,声声泣血,字字垂泪, 令得孙氏的两位未亡人抽泣不止,萎靡的孙氏子孙也不免被这样的情绪鼓舞,窃窃私语,倒是各家家主,事不关己,各自安静着。
当初若不是有沈伐石的父亲沈东卓牵头,他们也不敢擅自冒进,他们想着,沈伐石就算再怎样,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对其父下手。
事实证明,沈伐石他的确丧心病狂。
正值孙家各弟子慷慨激昂之时,沈伐石来了。
领头陈词的六弟子顿时火起,站在最前头,试图将孙家遗属的对沈伐石的恨意炒热到顶端:“杀人凶手!你还敢来这里!”
然而尴尬的是,现场应声者寥寥,几个流着孙家血脉的远房各自低头装死,只有六弟子和其他几个弟子冲在最前头,落在最后面的两个弟子本来还打算往前走,但在察觉到周围响应的氛围不是那么热烈,居然把打算迈出去的步子收回去了。
沈伐石环视了屋宇内的孙氏子弟一番,被他瞧到的人俱是缩头低脖,不敢言语,看得那领头的六弟子甚是惊惶不解:“你们……”
沈伐石到底是什么人?怎得有这么多人怕他?
六弟子是孙无量入门最晚的入室弟子,不过五年,根本不晓得当年沈伐石逼退云羊妖道后回到烛阴城内,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想回忆那个场景,就像谁也不能理解,明明该是烛阴英雄的沈伐石,为何会拼着一身荣光不要,发狂地砸毁了半个烛阴城。
凡是污蔑过季三昧的,传过季三昧谣言的,在私下里坑害过季三昧的,在沈伐石调查过后,都遭到了他的报复。
没有一滴水认为洪灾是自己造成的,但是沈伐石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们。
这次孙无量深夜殒命,哪怕没有被人逮住现行,怕也有十之七八的人会认为是沈伐石做的。
毕竟那件事所隔时间不够久远,局中人仍在其位,当年季三昧中毒之事,孙无量和他的弟弟在里面动了多大的手脚,在场有一大半的人均是心知肚明,就连孙斐的夫人也不例外。
沈伐石对拦在自己身前的六弟子说:“让开。”
六弟子壮了壮胆子,心里燃起一股悲愤,教他提起一口气,对沈伐石破口大骂:“叛道入佛的秃驴,戕害我师父性命,还敢大张旗鼓地前来拜祭……”
沈伐石说:“滚。”
说滚他就真的滚了,一点都不带耽搁的。
一股灵力把六弟子凌空掀起,甩到了香案之上。
沈伐石走到棺椁前,冷漠地垂目,看向沉重的红木寿材。
他没有照寻常的规矩敬香祝祷,立在灵前站了一会儿,才说:“太便宜你了。”
如果是沈伐石亲自动手,孙无量只会比现在凄惨十倍。
这句话一下触到了孙无量遗孀的心弦,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打在怀中睡着了的婴孩脸上:“沈伐石,我敬你是客,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害死我夫婿,还让他死得那般……那般……”她切齿痛恨道,“你是要下地狱的!”
沈伐石“哦”了一声,目光漫不经心地切向了那位年轻的、孙无量的续弦夫人。
那女子被盯得打了一个哆嗦。
沈伐石的瞳色很深,带着深而浓重的漠然:“孙夫人,是尊夫害我道侣在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而已。”
孙夫人亦是想不到沈伐石竟丝毫悔改之意都没有,不禁怒从心头起,口不择言道:“什么道侣,就是一对死断袖罢了!”
全场的气氛骤变。
孙斐的夫人拉了拉孙夫人的衣袖,红肿的双眼里满是惊慌。
孙夫人也是在临亭鏖战数年后才嫁与孙无量的,不知其中内情,她茫然地环视一圈灵堂,骇然发现,除了六弟子外,在场的人无一人敢正视她,几个相熟的女眷正拼命朝她摇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为何要作如此大死”的抑郁氛围,不由得让孙夫人心惊。
所以,当沈伐石开口说话、打破沉默时,孙夫人还被吓了一大跳。
“孙夫人,我并没有打算动孙氏的老弱妇孺,我与孙无量的恩怨,自他死时便止。但是请孙夫人管住尊口,不要给自己招惹事端。”
锦鲤好逑_107
威胁过后,沈伐石又说:“我家三昧还在家里等我,失陪。”
旋即,他转身出了灵堂。
灵堂里的沉寂一直持续到沈伐石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被轰然的议论声打破。
……妈的这个人更疯了!
季三昧已经死了七八年了!哪里来的人在家里等他?
孙无量的死,竟就这么在众人的八卦之中落下了帷幕。
另一边,季三昧和季六尘正在季宅鲤鱼池旁喂鱼。季三昧叼着烟枪,极其淫/荡地吮吸舔咬,而季六尘负责把馒头掰碎,洒在池中:“兄长,再在家里住两日吧。”
季三昧点点头:“不急。沈兄说我被那咒术伤了身,要在这里静养些时日。”
他又补充:“孙无量二七的时候,我能出去走走;孙无量四七的时候,沈兄答应带我去‘一川风’坐坐……大概等孙无量尾七的时候再走吧。”
季六尘:“……”兄长的时间计量单位真特别。
想着兄长的身体,季六尘又不免担心起来:“那个向小园,我听沈伐石说了,他……”
季三昧将一口清冽的烟气吁向空中,吐出一道笔直的青烟:“他是为了我。”
季六尘诧异:“他怎么是会为了你?他唆使那个何自足给你下咒……”
季三昧手执烟枪,斜眼瞟向六尘:“那解咒的符文,藏在哪里你可知道?”他将吐烟的动作化作一声叹息,“在沈兄父亲的心上。”
……沈兄杀了孙无量,反倒没什么打紧,但若是动手弑父,触了天道,做了悖逆人伦之事,必然人人喊打,到那时,沈伐石若遭天道谴惩,那就没人能护得住自己了。
在那时,向小园就能趁虚而入了,仗着何自足那个扮猪吃虎的道行,王传灯、季六尘和卫源加起来能不能奈何得了他都很难说。
季六尘正隐隐后怕时,季三昧又做了一道补充:“六尘,你还记得你和源儿去云羊的时候,是在哪里找到我的吗?”
季六尘乖巧点头:“是在临亭附近的沂州城,兄长跟我讲过那件事情。”
季三昧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并轻描淡写地抛下了一个猜想:“我怀疑那个在背后给龙飞安提供我的信息的人,是向小园。”
季六尘骇然:“啊?”
季三昧说:“我猜,他是想把我引到沂州城去。因为我忘了上辈子龙飞安栽赃于我、李环污蔑于我的冤仇。所以,他唆使龙飞安,联系许泰,借着许泰想救回他女人的愿望,把我带到了那里去,让我自己去发现这一点,再为自己报仇。”
“这次烛阴城的事情情况稍微有点不一样。向小园想让我报孙氏兄弟当年试图毒害我的仇,顺便把沈兄也给拉下水。所以他瞧准了你们的行踪,在你跟源儿离开烛阴的时候,就叫人下手,先杀丁世秀,再杀孙斐,最后留下一个分量最重的孙无量,等我们到达烛阴城再杀,嫁祸沈兄。”
季六尘听得目瞪口呆:“他……他怎么知道兄长重生?”
“笨。”季三昧用烟锅敲敲他的脑袋,“他只要盯着沈兄就可以了。我怀疑沈兄的发疯也和他有联系。”
……毕竟向小园的疯癫史比他家沈兄的要漫长很多,可谓资深人士。
自从当年季三昧打泷冈回来,就再不见向小园踪影,他以为他大概是放下了,但就向小园这次所做之事来看,他显然疯得更厉害更有特色了。
季三昧叹息着做了总结陈词:“……我太受欢迎了怎么办。”
季六尘也开始真切地忧虑起这个问题来:“那……那兄长打算如何?”
季三昧幽幽叹了一声:“我能如何呢,我这副身子都是沈兄的了……”
季六尘:“……好了兄长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看着季三昧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还能抽着烟和自己聊天,季六尘的心本该轻松些的,但他却仍是被种种事端压得愁眉不展:“兄长,你就打算守在沈伐石身边慢慢长大,等到以后……那个,和他在一起?”
季三昧颇有深意道:“……也不一定要等到长大的。”
季六尘冲口而出:“那伊人姐怎么办?”
季三昧突然觉得季六尘从刚开始起神色就有哪里不大对。
他疑惑地一挑眉:“周壮士怎么了?”
季六尘抓抓耳朵,似是为难,但终究还是心一横,脚一跺:“……兄长可还记得,当初你,你与伊人姐的婚约?”
作者有话要说: 假的,都是假的= ̄ω ̄=
☆、 lt;a href=<a href=http://www.lwxs520.Com target=_blank>http://www.lwxs520.Com</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www.lwxs520.Comlt;/agt; target=_blank>www.lwxs520.Comlt;/agt;</a>第60章 五通神(十八)乐文
季三昧:“……”
参加完葬礼刚回季宅的沈伐石:“……”
季三昧没注意到身后表情已经不对了的沈伐石, 把烟锅里的烟灰哐哐哐地在鲤鱼池边磕尽:“六尘,你搞错了吧。我虽然是断袖, 但我不是那种必须要有个老婆的断袖。”
季六尘特别认真地说:“你们俩正经拜了天地的。”
季三昧:“……”
季六尘:“还宴请了半个烛阴城里的宾客,兄长你亲自把人家从门口花轿上迎过来,带进咱们家门的,后来还入了洞房。”
季三昧差点没叼住烟管,惊恐道:“……然后我被周壮士上了?”
季六尘:“……”兄长, 你对自己或是伊人姐的性别好像有很深的误解。
季三昧倒是收放自如, 逗够了季六尘,才把那张惊恐脸收拾干净, 笑道:“得了, 六尘,别驴我了。周壮士是想帮我吧。”
在那个多事之秋,前线告急,烛阴城内多方势力倾轧,季三昧虽说是有功于烛阴, 毕竟根基浅薄,难有上位发言的权力,唯有找棵像样的大树靠紧,才能为沈伐石做更多的事情。
彼时,烛阴城内几大世家, 丁家浑水摸鱼,孙家心怀不轨,卫家又刚刚起复, 能自己站稳脚跟已经很不错了,以沈东卓为首的沈家人更是不怎么待见沈伐石这个正在前线血火中煎熬的私生子,始终与他隔着一层,至于季三昧,沈家人更只有“讨厌”二字才能形容。
在时下众人心中,断袖之癖,也只能称为“癖好”罢了,豢养个男宠,自然不会有任何人去嚼舌头,反倒称之为“风雅”,娶一门正房妻室,诞育后嗣、延绵子孙才是正理。
锦鲤好逑_108
但若是一心眷恋男色,那可就是猪油蒙了心了。
偏偏沈伐石就被一桶名为季三昧的猪油从头泼到尾,自打从季三昧十八岁生辰上回来后,沈伐石就铁了心的要去向季家提亲,彩礼都悄没声地准备好了,若不是沈东卓及早发现,强行制止了这般荒唐的行为,恐怕沈伐石第二天送完彩礼,第三天就能把人八抬大轿带回家了。
结果让沈东卓气了个倒仰的是,第二天,季三昧就像是跟沈伐石约好了似的上了沈家的门,还带着几担子鸡零狗碎的嫁妆。
一时间,沈东卓都不知道是该气季三昧的荒唐,还是该气他拿了这几担子锅碗瓢盆就敢上门的无耻。
对此,季三昧给出的答复是:“我就是最贵的嫁妆。”
沈东卓并不接受这样的说辞,并把季三昧赶出了门,从此将季氏列为拒绝往来户。
正因为早先作了一回死,季三昧在烛阴城内寻不到任何像样的世家助力,能够帮得了他的,算来算去,也只剩下了周氏大小姐周伊人。
她还真的是那种为了她所笃信的信仰和义气,把婚姻大事许诺出去的洒脱性子。
季三昧抽着烟,徐徐吐了口气出去,轻描淡写道:“这事儿我还真得去谢谢伊人。她还在烛阴吗?我去见她一面,顺便给她送封休书。”
季六尘:“……”如果不知道实情的话,单听兄长的话,简直是个人渣。
他无奈道:“自兄长……之后,她就离开了烛阴,说是这里污浊气太重,不愿意多呆,从此后多少年也没有再回来了。现在周家是她弟弟在主持。他是伊人姐一手带大的,跟伊人姐一个脾性,所以这次的围宅,周家根本没有出手。”
一缕烟雾从季三昧唇边漂亮地旋绕出来。
他用大拇指抹了抹微干的嘴唇,说:“得了吧,他才跟伊人不像呢。伊人的性子,若是认准了某件事,她敢一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六尘你信吗?若是她在,她敢单枪匹马地到季宅门口,一个人扛一支军队。”
季六尘无语,当初周伊人看不惯兄长怼兄长的时候,兄长也是这副欣赏至极的口吻,似乎是爱极了周伊人这种豪爽蛮野的性子。
……真是完全摸不透兄长的心。
远方的沈伐石阴着一张脸走远了。
当晚,季三昧一回到二人居住的院落,就感觉不对劲儿了。
满院的蝉都不叫了,可怜巴巴地集体蜷在树枝上发抖,有几只腿脚不利索的已经掉在了地上,数爪朝天,形容悲惨。
长安跟王传灯都不见踪影,房门大开着,内里一片漆黑。
季三昧在门口站着吹了一会儿夜风,才小心地钻进了门去:“沈……”
话音未落,季三昧就被人从后边抱鸡仔似的抱起来,一张绉红色的纱叠了三叠,准确地蒙在了季三昧的眼上,紧接着,季三昧被反剪了双手,推倒在了床上。
季三昧嘻嘻一笑:“师父,你真坏。”
沈伐石没理会季三昧的撒娇,只把季三昧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全扒了下来。
他的声音还是既沉实又温柔,说明沈伐石这次没有发疯:“小骗子。”
季三昧迷惑:“我骗你什么啦。”
“你自己交代。”沈伐石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身上动作起来,拉起他光/裸的胳臂,把一件衣服仔细妥帖地套了进去。
季三昧苦心冥思了一会儿,试探着说:“我偷藏了一千根烟丝打算出去卖。”
沈伐石的手略略一顿:“再说。”
……猜错了吗。
季三昧又想了想:“嗯……以前偷换了你的枕头回来枕?”
沈伐石:“……”怪不得以前有一段时间他总觉得枕头有些古怪,不像他枕惯了的那个。
听反应好像还不对,季三昧就又沉思了一会儿:“以前捏你的那什么,我都是故意的,沈兄的手感真好啊……”
季三昧本来打算好好招供,做一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好囚犯,谁想脸不红心不跳地招了几条后,身体就陡然一个失重,自己被沈伐石按倒在了膝弯上,屁股啪啪挨了两下揍。
短暂的刺痛后,被打过的地方就酸麻发痒起来,很是舒服。
季三昧秉持了有话直说的耿直脾性:“真舒服,师父,再来两下?”
沈伐石当然不可能让季三昧就这么称心如意地爽下去,他把人抱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裳,又一把扯下了蒙住他眼睛的红纱。
顿时,季三昧眼前仿佛蒙了一层红色血雾的世界变得清明起来,沈伐石身着一身鲜红似火的红衣,竟是新郎官的扮相,满室的红烛,从窗台点到桌下,从地上再到门边,满地都是跃动着的喜烛光辉,足足有上千根之多。
而自己也穿了一身和沈兄式样一样的红衣,只是自己腰带的颜色是浅淡的水玉色,颈圈是墨色,恰好和沈伐石墨色的腰带与水玉色的项圈相呼应。
季三昧顿时明白沈伐石究竟想让自己招供什么了。
在他发愣间,沈伐石伏在他耳边,皮笑肉不笑地拥紧了他的腰,将一口温热的吐息送入他的耳朵中:“小骗子。”
“这辈子我得早早把你订下来。”沈伐石又说,“免得你又跑了。。”
季三昧想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岂是一纸小小婚书能束缚得住的,可是话到嘴边,打了几转,就变成了一个笑容和一个踏实的亲吻。
沈伐石继续往死里感动季三昧:“今日草草办一个,不算正式。等你十八岁生辰那天,我补给你一个更大的,让你一辈子都能记住……”
季三昧想,那倒不用,就算没有什么婚礼,只要能得沈兄一睡,他就能记上一辈子。
他正想着,沈伐石就强调了一遍:“……一辈子都记住。再也忘不掉。”
……季三昧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家沈兄对自己忘记了那一夜的深深怨念。
季三昧还能说什么呢。
他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好。”
盛装的沈伐石把婚书取出,放在桌上。
婚书没有那么多华丽的字眼,很符合沈伐石一向简洁利落的作风:“某月某日,沈伐石、季三昧盟订齐眉、欢歌偕老,沈养季至终老,季随沈至终老,死后同在一穴,下世盟誓,相约再恋。”
季三昧细细看了一遍,才说:“沈兄,你这是把我下辈子也签进去了,这不好。”
说着,季三昧起身,去小书房里,寻了朱砂笔,蘸着朱砂,把“下”字改成了“永”字。
锦鲤好逑_109
沈伐石对于季三昧的改动还算满意,两人各自把婚书收好,互相亲了一会儿,才相拥着安寝而眠。
临睡前,季三昧迷迷糊糊地问:“沈兄,咱们什么时候回觉迷寺?”
“再过几日。我叫长安和传灯出去找人了,等他们回来再说。”
“找谁?”
沈伐石低头吻了吻季三昧:“这你不用管。”
季三昧嘴角一挑:“我签给周壮士的婚书,难道我不用管吗?”
即使在半睡半醒间,季三昧还是有本事能匀出一部分脑子来思考的,即使是下一秒就能睡过去,他还是挣扎着留下了一句话:“沈兄一点儿都不坦率。可是我真喜欢这样子的沈兄。”
沈伐石:“……”
少顷之后,房间里尽是季三昧浅浅的匀速呼吸声,还有喜蜡燃尽的味道。
火红的沈伐石怀里拥着小小的火红的季三昧,躺在火红的鲛纱帐中,前者动作柔和地亲吻着后者的耳朵,喃喃地询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梦里的季三昧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的,但他的嘴角却是向上勾着的,恰好和沈伐石面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长夜漫漫,有人酣然入睡,也有人无心睡眠。
与季宅一墙之隔的卫宅里,卫源坐在卫汀的房间中,取了一个小小的泥偶,放在掌心里摩挲。
卫家修五行中的土术,卫源舍不得弟弟劳碌,自小坚持苦修,从早至晚,决不懈怠,小小的卫汀也心疼兄长心疼得紧,还是两三岁的小孩儿时就爱守在自己身边,不哭不闹的,乖巧可人。
某次,自己潜心修行过后,小家伙颠颠儿地跑过来,双手捧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泥人儿,举到卫源面前,仰着脑袋,笑得眼睛弯弯:“哥哥,这是你喔。”
小家伙双眼亮晶晶的样子几乎把卫源的心都给融化了。
如果能时光倒流的话,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卫源根本不会修行到深夜,也根本不会允许病歪歪的母亲硬要四岁刚出头的卫汀出去寻找滥赌的父亲回家来。
那天天太黑了,阿汀生得又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一跤跌翻在了雪窝里,又因为肚子饿挣扎不起来,差一点冻死在雪地里。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卫汀被一个路过的人救了。
那天,卫汀结束了修行,才听说了母亲竟然把幼小的弟弟哄出门去找父亲,他急匆匆地追出去,却迎面撞见了一个背着自家弟弟的男孩。
他不过八岁上下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同龄,一双手冻得通红,脸上和手上还沾着煤灰,然而与这些狼狈外形全然不符的,是他在残雪覆盖下的一双明亮又狡黠的媚眼。
他问:“这是你弟弟?”
得到卫源肯定的回答后,他竟然厚颜无耻道:“我救了他,你得给我些报酬。五两银子,不能少了。”
这并不是卫源和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但事实证明,季三昧和卫源的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越往后,卫源就越讨厌季三昧,这种厌恶直到季三昧假死、阿汀消失那一天,达到了最顶点。
……现在季三昧已经回来了,可是阿汀又身在何处呢?
☆、 第61章 五通神(十九)
季三昧在季宅休养期间, 没一个仙派再不长眼来骚扰他们,他去“一川风”里, 还能挑最娇艳的唱曲姑娘伺候,每天早中晚十袋烟,日子过得非常幸福且规律。
整个烛阴仿佛被名为“沈伐石”的病毒侵蚀了,它用极其丑陋的形式包围着季三昧,为他扫清了一切想要靠近他的灾祸, 为他造出了一个安全无害的世界, 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只要瞧到沈伐石,都得低着头退避三舍。
过了这些时日, 烛阴城里长了眼睛的人谁瞧不出来, 有个住在季家的小孩儿,被沈伐石当眼珠子似的捧在掌心里疼。
“那小东西看着妖得很!”
“上次我看到他,吓了一跳!你们说,他像不像季三昧那小子?”
“总不该是季三昧的私生子吧?所以那姓沈的才同他这样形影不离?”
谣言还没来得及聚成气候,就没头没脑地散成了一堆灰,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没那个胆子再说关于季三昧的任何是非。
丁世秀的例子还在前头摆着,虽说不知道这人是谁杀的,但从杀人用的手法来看,烛阴众人还是相信, 他也是遭了沈伐石的报复,才身死殒命了的。
季三昧可无心去管烛阴城人的忌惮,在他看来, 让人忌惮要比让人崇敬,要更简单也更有效,只要能和沈兄过得快活些,何乐而不为呢。
季三昧过去的那帮子酒肉朋友,随着他的“死”早早散了,酒淡了,肉也酸了,人人各自成家立业,又缺了季三昧这条纽带,谁也不敢轻易去招惹沈伐石,季三昧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活了的事情。
知道自己复活的人越少越好,季三昧也不缺那几个狐朋狗友,他会给自己找乐子得很。
在某天清晨,季三昧去打马球,带上了沈伐石,季六尘和卫源。
季三昧骑了匹矮脚小马,提着根小杆子当摆设,在场上满场乱窜着去绊卫源的马,沈伐石则负责一对二,打了个十几杆比零。
卫源被他绊得火起,恨不得把季三昧拎起来打爆他的头。
在季三昧又一次驾着马哒哒哒从他旁边跑过的时候,卫源终于爆发了:“滚!离我远点儿!”
季三昧扛着杆叼着烟,玉雪可爱的小脸蛋上浮现出一缕让人想把他摁着打的笑容:“源儿,别那么暴躁,对身体不好。”
“……谁他妈是源儿啊!你再这么叫我我把你的嘴缝上!”
对于卫源的抓狂,季三昧的反应是:“哎呀,好害怕。”
说着,他用马球棒轻描淡写地往卫源坐骑前右膝上轻轻一捅,颠得卫源差点摔下马去,然后这个王八蛋就拖着球杆,留下一路放浪形骸的笑声,跑了。
卫源一直追杀季三昧到中场结束。他余怒未消,取了一盏茶来喝,好解暑消火,可一口茶还没安安心心地咽下肚,身旁就又传来了一个叫他喝三百盏茶都消不下火的声音:“喂。”
卫源强忍着把茶豁他一脸的冲动:“你做什么?”
季三昧在他身边坐下,由于有沈伐石精心用灵力护着,他身上连丁点儿汗都没出:“源儿,问你件事。当年你弟弟跟我走的时候,有告诉过你一声吗?”
似乎是没想到季三昧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二两象牙来,卫源愣了愣,才“嗯”了一声:“他留了一封信。”
“信呢?”
锦鲤好逑_110
卫源从怀里直接掏了出来,那封信显然被保存得很好,边角都没有弯折处,季三昧接过来,倒也没说什么恶心人的浑话,拆开就看了起来。
“兄长,我想出门游历些时日,勿挂勿念。卫汀留。”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值得卫汀在身上揣足八年光阴。
季三昧把这区区十八字看了好几遍,才递回给卫源,卫源立即很嫌弃地把季三昧捏过的地方擦了擦,动作之露骨,表情之鄙弃,一点儿都不怕季三昧瞧见。
季三昧都有点好笑了:“我说,源儿,怎么就这么讨厌我?咱们自打第一次在马球场碰面,你好像就挺反感我。”
在季三昧的记忆里,他和卫源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在这个马球场,当时的他既无功勋,也无身份,和那些世家搭不上话,只能跟刚认识不久的沈伐石聊聊天,在沈伐石被他兄长叫走时,季三昧脸一转,就瞧到了卫源,他看他脸熟,便想上前跟这个邻居打招呼,卫源却把他当猪处理,刚跟他视线接触一下就掉头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至于那个雪夜,自己从雪窝里救出了个孩子,并跑去事主家门口大言不惭地敲诈救援费的事情,由于和卫汀相关,被从季三昧的记忆中全部剔除。
卫源怪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在马球场?第一次见面?”
季三昧反问:“不然呢?”
卫源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这人重生一世,脑子没全带进这个身体里来,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儿,才忍住了揍死他的冲动:“你全忘了?”
若不是那个雪夜,卫汀怎么会结识季三昧?怎么会在一觉睡醒过后盛赞“邻居家的大哥哥好温柔,喂我喝热水,还请我吃馄饨,帮我换衣服”?
卫源告诉过他多少遍,季三昧对他好是有图谋的,是打算从你兄长我这里敲一笔钱的,可小小的卫汀还是那样义无反顾地倾慕上了邻居家的小哥哥。
从此之后,卫汀的泥偶就不仅仅只做卫源的了,在卫源的旁边,往往还会多上一个叼着竹烟枪的王八蛋。
弟弟就这么被人忘却了,自己却不能提及,毕竟季三昧把卫汀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净,就算说了也没什么屁用。
再加上那段沉睡在回忆里的“鱼骨头”,卫源委实是如鲠在喉,索性左右无人,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一鼓作气地和盘托出:“……包子铺。”
季三昧:“嗯?”
卫源咬牙切齿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城的包子铺。”
这件事对于卫源来说是一段再羞耻可鄙不过的记忆。
那个时候,卫家在他那个赌鬼父亲的压榨下已经败落得一塌糊涂,连嚼谷都不给兄弟和他重病的娘亲留下一点。父亲是一棵濒死的枯树,再加上母亲这棵拼死也要缠紧父亲的菟丝花,卫家两兄弟的日子过得很苦。
家里已经断了整整一日的粮了,卫源翻遍了家里,硬是找不出一枚铜钱来。他又不愿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乱当,生怕父亲回来要当东西时找不到,把气撒在自己和阿汀身上。
自己挨顿揍倒是没什么,早习惯了,可弟弟身体向来弱得很,受不住饿,更受不住打。
卫汀性子温和乖巧,自然不会喊饿,但是看到他小脸蜡黄的样子,卫源心里头着实不好受,心一横,牙一咬,就跑出了门去,去了西城的一家包子铺。
此时已是临近傍晚时分,不少人出来用晚餐,包子铺老板和小二忙得很,一笼嫩白个大的硬面包子卧在街旁的一个大笼屉中,也没人看着,散发着一股肉汁的鲜嫩香气。
卫源几乎没有经历什么心理斗争,就仗着个子矮小,凑到了笼屉边缘,手脚飞快地往自己袖子里揣了三个包子。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季三昧的。
季三昧站在旁边的一家点心店门口,袖手直直地看向他所在的地方。
卫源的心里打了个突,差点儿失手把袖子里偷来的包子全部摔下地。
他不敢再停留,一低头抬腿就走,可他硬是提不起半分勇气来回头去看一眼,他很怕自己走去老远,一回头还能看到季三昧。
他看到自己偷东西了。
他真的看到了吗?
那样盯着看,肯定是看到了……
他怎么不叫抓小偷?
他……
满脑袋充塞着的念头险些把卫源的头挤爆掉,可是到头来季三昧也没喊上他一声。
卫源只希望从此之后一辈子都不要跟季三昧扯上任何瓜葛,但是,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撞上了他,还被季三昧敲了一笔钱。
他认定了季三昧是在提醒他那件事,但他又不能问,一直憋到了现在。
被卫源陡然爆发了一脸的季三昧听完了前因后果,却一点都没有生气或是觉得好笑,反倒笑着反问卫源:“那个人原来是你啊?”
卫源一怔。
季三昧厚颜无耻地笑道:“我记得这件事,当年我刚出点心店,就瞧到一个小孩子背对着我,我和他刚一对眼,还没看清他的脸,他就跑了,我当时也吓坏了,也跑了。”
卫源:“……你跑什么?”
季三昧抓抓脸,极痛快地承认了:“我刚从店里给我家六尘偷了几块点心啊。”
卫源这下是彻底愣住了,吭哧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你后来管我要钱……”
季三昧眼睛一眨:“我什么时候管你要钱了?源儿,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有了这一层关系,卫源也立即想通了。
季三昧其实根本没看到自己偷东西,他后来管自己要钱,也是因为他家跟自己一样一穷二白,想要借机要些钱来。若是叫他有幸救了孙无量家的孩子,他估计能狮子大开口管对方要一百两的救命钱。
卫源顿时觉得有点无颜面对季三昧,提起马球棍,快步走开了。
在一旁听够了两人对话的沈伐石走了上来,给季三昧递了个洗干净的苹果。
季三昧说了声谢,捧着苹果就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沈伐石望着卫源略显仓皇的背影,不禁问道:“那天明明是我带你去点心店里买点心,叫你在外头等着我。你什么时候偷东西了?”
季三昧只一门心思地盯着苹果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随口那么一说咯。安慰安慰他,让源儿记了这么多年,还真挺过意不去的。”
……人的情绪向来奇怪,往往在心里揣着揣着,畏惧就变了味道,变成了憎恶。
也怪不得向来自尊心极强的卫源打小就那样讨厌自己,被自己撞见偷窃,对他来说该是毁天灭地的大事儿吧。
锦鲤好逑_111
不过也是时候让他放下了。
季三昧正啃着苹果,忽然就听得一声金铁交错的鸣响,一道剑影横掠而来,擦着季三昧口中的苹果就过去了,却只削去了一丝浅浅的果皮。
剑势并非是冲着季三昧去的,而是如流火碎星般直奔沈伐石面门。
沈伐石一个闪身,从季三昧身边让开,再看一眼那抛来的剑,眉头就皱了起来。
季三昧朝剑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身影站在马场边缘一角,纤秾合度的高挑身材在烈日产生的熊熊火焰光晕之下,只剩下一圈薄而锐利的漆黑剪影。
季三昧本以为这是什么世外高人,可他一出口,整个人的幽远气息就被阳光蒸得半分都不见了:“沈伐石,总算找到你了!来比一场吧,你答应过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表里又一个有名有姓的逗比小天使
☆、 第62章 五通神(二十)
来人身着一袭紫衫, 这一身飘逸的深紫绣金色寻常人往往驾驭不了,若是穿衣服的人稍黑稍壮那么一点,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会是个比例失调的茄子。
亏得此人相当有脸,原本谁穿谁死的紫色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一身风神秀逸的清雅贵气。
然而,当那人足尖一点、飞至自己身前时,季三昧就有点不忍直视了。
他一身紫衣上的全景图样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鎏金大龙,龙身旁点缀着一圈怒放的金红绣线交织而成的牡丹花。
看到这样随便到可怕的配色, 季三昧颇为那张脸可惜。
少年一伸手就招回了自己的剑, 伴随着霖霖的剑身铮鸣开了口:“沈伐石,别跑!说好我把信给你送到, 你跟我打一架!”
沈伐石瞄他一眼:“你送信送了一个来月?”
三两句对话, 季三昧就知道了面前少年的身份。
当初他刚被沈伐石领回来,给六尘写信,觉迷寺内找不到一个可以送信的人,这封信便经由一个叫“云槐”的人送了出去。
因为这个云槐身上的槐花香,季三昧还特地给沈伐石好好洗了一通衣服。
少年身上那股天然的槐花香气也印证了季三昧的猜测。
云槐摸摸脑袋:“从云羊到烛阴, 有多少剑侠剑客妖魔精怪啊,我一路打过来,停停走走的就忘了时间啦。”
说完,他歪头一笑,他笑起来透着股甜蜜的气息, 两只小梨涡让他瞧起来像是颗不腻嘴的糖。
他很是兴奋地挥着剑:“来啊来啊,都说好了,信送到……”
沈伐石冷漠脸:“不来。”
云槐提着剑跑了上来:“别啊, 来吧,我约了你多少年了。”
季三昧抱着胳膊,在一边看戏。
谁想沈伐石却误会了季三昧的表情,目光从一派淡然变得有点着急,试图把那一心求战的槐树灵给推开:“走开。”
云槐却一点自觉都没有地继续勾肩搭背:“沈伐石,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耍赖。”
季三昧又坐到一边开始咬苹果,喀嚓喀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沈伐石他们俩看,在沈伐石担忧的目光投来时,他还用目光予以鼓励,示意他们俩打一场,他可以就着这个苹果看热闹。
但是沈伐石却会错了意,他坚贞不屈地表示:“我在陪别人打马球。”
云槐却并不接受他的这个借口:“打马球哪里比剑术有意思?”他跳开几步,拉开了架势,“我让你三剑行不行,来来来。”
沈伐石不打算理他。
云槐讨了个没趣,却并不沮丧,眼睛一转,就瞧见了啃苹果的季三昧。
他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这个人身上的异灵根很特别啊。”
季三昧啃苹果的动作停了,直勾勾地盯着云槐。
自己明明没有催动法力,他怎么能看出自己有异灵根?
因为这点异灵根,云槐的兴趣点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季三昧身上来,他掂掂手里的剑,冲着季三昧一剑挥出去:“我们来切磋吧!点到为止!”
云槐挥剑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剑尖距离季三昧的脸还有三尺远,可是沈伐石一见那挟裹着灵力的剑光朝着季三昧面门而来,脸色就是一凝,挥手直接握住了剑刃,将剑势和剑气一律收没在了自己的掌心。
沈伐石的声音已经冷下来了:“离他远点儿。”
云槐满脸惊叹地看着被沈伐石徒手握在手里、却丝毫不损其皮肉的剑身,手中剑柄一转,原本看上去有实体的藏青色剑锋便化作了一团氤氲青雾,自沈伐石掌心四下飞扬逸散而出,又在剑柄聚拢。
但和刚才的秀雅长剑不同,这把剑再度凝成后,形态变成了一把古朴的铜剑。
烈烈的灵气从云槐身上蒸腾而出,他品味极差的紫底金纹的袍衫随之飘飘而起,云缎似的激荡起来。
季三昧忍不住赞道:“好剑。这是什么剑?”
略出乎季三昧意料的是,沈伐石竟先于云槐抢答了:“昀霖剑。”
可云槐显然对沈伐石的答案相当不赞同:“胡说,这是天地轮回海内独秀归一昀霖剑。”
季三昧顿时对云槐“品味不好”这个属性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然而,相比于此,云槐超乎寻常的澎湃灵气却更加直观一些,季三昧看得出来,他跟长安一样都是树灵,但是他的灵力却能够聚成有实体的雾气,在他身侧环旋盘绕,若是换了长安,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既是□□仙道,灵力高,灵压自然过盛,季三昧刚刚察觉到这俩人是阎王打架,自己这个小鬼不该留在此地,就被巨大的灵压兜头压下,浑身的骨殖被镇压得咯吱作响,难受得季三昧闷出了一头细汗。
但不出须臾,这种压迫感就如潮水般从他身上剥离开来。
沈伐石稍稍一握拳,就将那股灵力直逼得倒退而去,把季三昧完好无损地围护在自己的灵压范围内,为他做了一个安全无比的浮光蚕茧。
沈伐石的瞳色再度发了暗,仿佛有层层的黑暗从他眼中走来:“我说过,叫你离他远点儿。”
锦鲤好逑_112
云槐丝毫不惧,相反,这个剑痴读懂了从沈伐石双眸间流淌而出的战意之后,露出了大喜过望的兴奋表情,将他手里的昀霖剑一翻一折,一道流光径直朝沈伐石面门直奔而来。
沈伐石随手抄起季三昧打马球用的木杆,实体化为虚影,一生二,二生四,很快,八道自一条木棒生发而成的光影绕过了云槐的剑刃锋芒,直奔云槐身体的几处致命大穴而去。
云槐不得不回手挡防,一刹之间,他便辨认出了哪条光影是实,挥剑架住了那根木杆,木杆应声而斫,断为两半。
季三昧一看杆断了,心疼得打了个哆嗦。
云槐为沈伐石化一为多的本事喝了声彩,一抬头,却找不见沈伐石的身影了。
云槐一愣。
他是什么时候从自己眼前消失的?
似乎是两股灵力对撞的瞬间……
云槐猛然回头,但是已经晚了。
沈伐石不知何时竟已站到了云槐身后,动作似闲庭信步,伸手在云槐耳旁打了一个响指,激发出一道汹涌的灵力波,直往云槐耳里钻去。
云槐猝不及防,被一道雷霆似的灵力爆散震出了数米开外,就连他的天地轮回海内独秀归一昀霖剑都握不住了,当啷一声摔落在地。
沈伐石将云槐的剑用脚尖轻松挑起,横握于手:“剑是好剑,不过你以后少拿着它到处乱晃。”
说完,他把剑浑不在意地抛还给了云槐。
说到底,也只有沈伐石有资本对早有资格升任剑仙的云槐明讽暗刺了。
季三昧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扑上去睡了他家沈兄。
云槐果真是坚/挺,嘴角逼出的血沫说咽就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兴高采烈地爬起身来赞道:“沈兄真是厉害!”
沈伐石有点紧张地看了一眼季三昧,咳嗽一声:“别叫我沈兄。”
云槐不屈不挠:“再来!用剑!”
沈伐石:“……你会死。”
云槐豪爽道:“没事,没事,砍死算我的!”
沈伐石:“……”
季三昧:“……”
沈伐石果断不奉陪这个神经病了,解去了季三昧身上的灵力护罩,抱着季三昧就要走。
云槐唠唠叨叨地又要跟上来,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阿槐。”
来人是个青年,作一身书生打扮,打马场外跑来,虽说跑得气喘吁吁,却是个未语先笑的温和样儿,就算说起责备的话来也是温柔至极:“叫你好好在客栈呆着,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云槐见到青年,竟意外乖顺了起来:“前辈!”
被云槐唤为“前辈”的青年书生朝沈伐石、季三昧,和闻声前来的季六尘和卫源行了一礼,抱歉道:“云某没有管教好云槐,给你们添麻烦了。”
季三昧看向沈伐石,而沈伐石明显是跟这人认识,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于是季三昧老实不客气道:“我的马球杆被砍断了。”
青年书生一笑:“这好说,我赔便是。中午云某请各位去城中酒楼用午饭,算是赔礼了。”
自称“云某”的青年名为云如往,他也的确是依言,赔了季三昧的球杆和众人的一顿午饭。
放下剑的云槐,没了那股意气风发的潇洒意味,整个人的衣着就愈发显得突出而辣眼睛,这棵辣眼睛的小槐树一坐到云如往身旁,就格外乖巧,前辈长前辈短的,惹得季三昧对云如往格外在意,悄悄试探了一番,却发现他既无结丹,也无灵气,连根骨也没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
这叫季三昧很是好奇,云槐何以会对这么一个人言听计从?
既然这两人都是沈伐石的旧识,季三昧也不遮遮掩掩,有问题就问。
而云槐给出的答案是:“前辈比我厉害太多啊,我打不过。”
云如往叼着筷子,唇角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他给云槐夹了一筷子小白菜,说:“乖。”
沈伐石对季三昧开了传音入秘:“别听他瞎扯。他是个普通人。云槐应该是受过仙人点化,是他从荒郊野外挖来养在院子里的槐树,不知道怎么就养大了。他骗云槐是他点化的,云槐信了,就觉得云如往比他厉害。”
季三昧:“……”他看走眼了,原来这云如往是个大忽悠。
沈伐石继续慢悠悠道:“不过云如往也不是什么也没做。”
季三昧:“?”
沈伐石给季三昧夹了一片牛肉:“云槐这个名字是他起的。”
季三昧立即了然。
如果没有云如往,云槐八成会给自己起个“紫晶幻彩千叶玲珑九转仙霖树”的大名。
云槐咬着筷子,打量着季三昧和沈伐石两人,问出了他初见季三昧时就一直很想问的问题:“我在世间走了这么多载,从未见过你身上这种灵根,不像是正常化出的,倒像是有人特意点化给你的。”
他用筷子点点沈伐石说:“你的灵根,和沈伐石的灵根一样奇怪。”
云槐的问题,倒是勾起了季三昧心里一直潜藏着的一个疑问。
沈伐石究竟是怎样突破百年流传下来的修炼桎梏,把自己炼成现如今的灵力水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三妹:情侣灵根,不服憋着。
☆、 第64章 人妖(一)
小半个月后, 季三昧受咒术损噬的后遗症彻底消失,王传灯和长安也因为没能找到周伊人的去向无功而返。
锦鲤好逑_113
一行人在烛阴城中逗留了近两个月, 才踏上了回觉迷寺的路,临走的时候,烛阴世家无人敢出来放上一句厥词,就连孙家也安静如鸡。
孙家两大当家的死,竟然就以这么滑稽的形式轻轻揭过。
回到觉迷寺的季三昧, 过起了滋润的小日子。
寺庙风水养人, 很快,季三昧就见风而长。转眼七年光阴过去, 他像一棵挺秀的香樟树, 一路畅通无阻地长到了沈伐石的胸口位置。
用季三昧自己的话来说:“师父,我现在离你的心更近啦。”
沈伐石二话不说把他抱了起来,轻松得就像是抱个小玩具,举他过头顶后,季三昧就笑嘻嘻地学着长颈鹿弯下脖子, 亲亲他的侧脸。
季三昧搞这种突然袭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但是沈伐石还是受不住地会脸红,季三昧瞧着新鲜,每次都要孜孜不倦地把他红的地方一遍遍亲过去,直到沈伐石满脸通红才罢休。
而沈伐石往往面红耳赤也不肯放手。
每次结束时, 季三昧都环着沈伐石的脖子,小声地往他耳朵里吹风:“师父,你占我便宜。”
这种倒打一耙的行为显然是在找死, 无奈季三昧年纪小,沈伐石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忍耐着身体内流窜作动的冲动,沈伐石几块腹肌忍得一跳一跳,甚是辛苦,还要冷着张红彤彤的脸提醒季三昧:“……你干什么?”
季三昧满无辜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下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荤话:“没事儿,看到师父,它就长了根骨头。”
沈伐石:“……”好吧,怪我。
季三昧长大了,小时候嚣张跋扈的美貌随着骨节的拔高愈加精炼而飞扬,她走在大街上,将一根金玉烟枪平托在掌心的模样,连男的都像女的似的看他、欣赏他。
这七年来,季六尘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忍不住来探望兄长,送钱送粮送特产,恨不得把整个季宅举家迁来。
后来他当真这么做了,他在飞熊山脚下的飞熊镇里置办了一处产业,闲着没事就跑来觉迷寺上香,守在季三昧身边,看着兄长慢慢长大,特别满足。
随他搬来的还有卫源,就住在季六尘家的隔壁,据他自己所说,他是来找他弟弟的,烛阴的那丁点儿破俸禄不要也罢。
但季三昧总觉得他居心不良。
说是去找卫汀,他也没少找,但找得一身檀香味儿也是奇怪。
季三昧也问过他:“源儿啊,你这一身什么味儿?你弟弟出家了?”
卫源给予了卫源式的礼节性回复:“滚你大爷。”
季三昧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家源儿就是这种操行,杀猪刀的嘴,豆腐乳的心,真真是改不掉。
直到某天他和沈伐石上镇上的乐坊玩儿,发现卫源偷偷尾随在自家蠢弟弟后头上山,他才悟了:“……卫源跟六尘?”
沈伐石则是皱了皱眉,道:“这卫家的兄弟怎么一个毛病?”
季三昧好奇:“什么?”
沈伐石平静道:“没什么。”
沈伐石说没什么,季三昧就不会去多问,他去问了王传灯。
没想到王传灯也说不知道,神色还古怪得很。
季三昧自己稍想了想,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既然沈伐石提到了卫家兄弟,那么说的应该就是卫汀,那个完全从自己记忆中消失了的人。
季三昧搜遍记忆,却始终不记得自己的人生中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于是他给自己拉了个清单,将自己记忆中有漏有缺的部分一一列在纸上,发现这些简直是一笔算不清头绪的烂账,大段大段的记忆缺失自不必提,有些小事的记忆是完整丢失的,就连季三昧自己都不知道它是不是丢了。
还有一些问题,令季三昧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他会丢失人生最后两年的记忆?
为什么哪里丢了不好,偏偏丢了跟沈兄欢好过的那段?
为什么自己会不记得卫汀?
按照时间线推算,自己流落到云羊的沂州城时,临亭之战结束,自己为何不回去找沈伐石?
既已和沈伐石确定了关系,为了不叫沈伐石为自己伤心,季三昧肯定是爬也要爬回烛阴去的,眼瞎了也不要紧,胳膊残废了也不要紧,自己这种人,怎么着也能从万丈红尘中挣扎出个人形来,活下去。
更何况,烛阴城里还有自家的蠢弟弟六尘。
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自己会宁愿流落在外,也不肯回烛阴的家里去?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季三昧甚至对自己动用了灵力,想要给自己许愿,让自己把那段空白的记忆填补上。
然而无效。
数年间,或许是和沈伐石频繁交换奇怪液体的缘故,季三昧的灵力已有极大进益,这个身体居然不受修仙之人永远被压制在金丹期前后的诅咒,在十二岁的时候,季三昧就已经冲破金丹,达到化神之境,成功气死一票七老八十仍在金丹期踏步的前辈。
这就意味着,季三昧能够用自己的本领操控烛阴和云羊大陆上起码十之七八的修士与精怪,叫他们干嘛就能干嘛。
然而他还是对自己的记忆束手无策,这种感觉,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金钟罩盖在他脑袋上,牢牢把那一片片记忆禁锢其中,出不得,也进不得。
后来,季三昧选择放弃。
记不起来的事情,就算他对纸自苦上三百年也是记不起来,何必难为自己。
他知道沈伐石私底下也在调查这件事,他以沂州城为圆心,四下追查,试图寻找当年见过季三昧和卫汀的人,但是这已是数年前的事情,就算季三昧的脸能让人记忆深刻,七八年的光阴,也足够在人的记忆上抹上一层灰,外加一片蜘蛛网了。
除非是李环这种对季三昧心怀恨愧的人,才会对他记忆深刻。
显然,在离开沂水村后,季三昧跟卫汀没有再惹过事,所以他们自此销声匿迹了,就连季三昧是为何死的、死在何处,都无从知晓。
这个结果沈伐石不打算接受。
他不能容忍自己找不到季三昧的最终归处,他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他找不到的地方,起码要找到他的尸骨才行。
过去,沈伐石也有调查,但是茫茫人间,根本无从找起,现在有了线索,沈伐石必然要追根究底下去。
锦鲤好逑_114
然而,沈伐石的寻找却连连碰壁,不仅是因为难找,更是因为现下越发混乱的世道。
某日,云如往和云槐来访。
七年过去,云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年心性,见了季三昧就往上扑:“三昧,你长大啦!来来来,我们来比剑!”
沈伐石上手把人从季三昧身上撕下来,冷漠道:“别碰他。”
云槐眼睛雪亮地反手缠住了沈伐石:“他不行,你来啊。”
沈伐石:“……”
云槐绕着两个人打圈圈:“来啊!来吧!”
沈伐石:“……”
不得不说云槐特别有毅力,面对如此冷遇,他仍然能够厚着脸皮抱住沈伐石的右手,在自己的手掌里拍来拍去,啪啪作响:“来啊,沈伐石,伐石,沈兄,来嘛。”
于是沈伐石如他所愿,把他揍出了屋子,并封了他的几处大穴,把他丢在了外头的树底下。
云如往则坐在上位,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季三昧奇道:“你就不拦着他点儿?”
七年过去,云如往的相貌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但笑起来却很有味道:“他高兴就好。你没看他挨揍也很高兴吗?”
沈伐石阴沉着脸坐下,拿出手帕净手:“你倒是顺着他。”
云如往说:“若不是他,这些年我怕是早死了。”
紧接着,他叹了一声,说:“天道有损啊。”
云如往这话说得没错。
这些年,妖道愈发猖狂,四处祸害乡民,要不是身边有云槐守着,照云如往这个普通人,在乱世行走,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早在季三昧死时,沈伐石的兼济天下之心就已淡薄了下来,只想守好自家的方寸之地,无奈也常常被骚扰,为保季三昧安然无恙,他把方圆百里内的妖物魔灵清扫得一干二净。
但是这也没用,有人捧着重金,千里万里地来求沈伐石驱鬼伏妖,在季三昧发亮的双眼下,他只能收下,带着季三昧一起去——留他在寺里,沈伐石更不放心。
不过,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沈伐石敢断言,仙妖两道早晚必有一战。
季三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对仙妖争斗之类的事情还真没有太大的兴趣。
沈兄在正道,他便是正道,沈兄在妖道,他就去做妖,没什么差别。
在季三昧打瞌睡时,始终在他身上留了一线余光的沈伐石便自然地将他纳入自己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季三昧在他怀里拱拱,挑了块腹肌,枕在上头睡了。
云如往瞄了一眼酣酣入睡的季三昧,笑道:“他长得很快。”
沈伐石说:“太慢了。”
他垂首,轻轻撩起季三昧垂落的头发:“我希望他明天就十八岁。”
云如往浅笑:“你们俩这日子过得不错,看着叫人羡慕。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安定下来。”
沈伐石:“那就带着云槐回你老家去。”
云如往答:“不行,他还要打架呢。”
沈伐石摸着手下睡得熟了的小家伙,想想季三昧除了在自己身上撩火惹事儿外,基本不跑出去给别人添麻烦,还是挺好的。
在两个炫妻狂魔彼此各怀心事地想着关于自家媳妇二三事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长安探了个脑袋进来:“师父……”
他看到云如往,先是很恭敬地行了一礼,才继续苦着脸禀告道:“……师父,那位女施主又来了,说要找您呢。”
沈伐石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把怀里的小家伙抱起来交给了长安:“带他去书房里安歇。”
随即他又对云如往点点头:“稍等。”
云如往端起一杯酸梅汁:“没事儿,这酸梅汁味道好得很,我多喝两盅。”
沈伐石和抱着季三昧的长安几乎是前后脚踏出门来的,而院内的云槐已经挣扎着破开了身上的两三处大穴,一看到长安,眼睛更亮了:“小长安,小长安。”
长安抗议:“我不小。”
云槐:“小长安,过来跟我打一架。”
长安看了沈伐石一眼,摇摇头:“不行,你被封了经脉,这么打我会打死你的。”
云槐:“……我是让你给我解开。”
沈伐石走上去,把他刚冲开的几处气脉封得严严实实,这回连嘴都封上了。
云槐用眼睛瞪沈伐石,但是那副小少爷的娇贵长相瞪起人来更像是在闹脾气,沈伐石装作没看到,越过他就走了。
他必须要在季三昧醒之前把这件事处理好。
来的这位女施主,闺名丁香,是飞熊镇丁员外家的独女,自幼体弱多病,四年前,十三岁的丁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折磨得死去活来,数日不得转醒,一个游方的方士路过此地,巧遇焦头烂额的丁员外,便点拨了他两句,说丁香命格有误,福祚浅薄,需得送入佛门清净之地修身养性,命格得以颐养,才有活命的可能。
附近香火鼎盛的寺庙也仅有觉迷寺一家了,丁员外为保爱女性命,就倾尽了小半个家当,给觉迷寺捐了一座罗汉殿,请求觉迷寺容留丁香在寺中带发修行。
觉迷寺方丈早就习惯了被人拿钱砸来砸去的感觉,麻木着脸收下了丁香这个外门弟子,还给她起了个法名,妙觉。
但是要沈伐石说,见他的鬼的命格。
这小女孩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被丁员外用绫罗绸缎细米精粮养得太精细了,粗茶淡饭的灌了一年,整个人就容光焕发了起来。
她像一株向日葵似的望风长着,很快就半熟了。
妙觉进寺庙时,年纪已经不小,第二年,她就进入了少女怀春的年纪。
锦鲤好逑_115
于是她看中了沈伐石。
妙觉性子也古怪,一点儿不似大户人家的小姐,既不欲语还休、唧唧歪歪,也不娇扬跋扈、颐指气使,她回家找了自己的父亲,说要向沈伐石提亲。
疼宠女儿疼宠到了骨子里的丁员外还真一跺脚,敲锣打鼓地上了觉迷寺提亲。
方丈饶是见多识广,也没见过有姑娘家家大张旗鼓要来嫁和尚的,索性大头朝下一倒,假称中风,和几个亲近弟子在房间里头躲清净。
沈伐石当时正在陪季三昧吃饭,听到小沙弥慌里慌张的报告,捡了一筷子鹿肉送到季三昧嘴里:“好听吗?”
他指的是外头的吹吹打打。
季三昧点点头,嚼着鹿肉说:“真热闹。”
沈伐石转头对小沙弥说:“让他们吹着,热闹。”
小沙弥一脸汗地离开了。
等到季三昧要午睡的时候,沈伐石出去了一会儿,不多时,外头的吹打声就停了。
季三昧躺在床上,等到沈伐石回来,才往床里头挪了挪,给沈伐石腾了个地方出来:“走了?”
沈伐石抓过季三昧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指节处,柔软滑润的手感叫他由衷地露出了微笑:“走了。睡吧。”
季三昧嘿嘿笑着从后头环住了沈伐石的腰,用小腰顶了顶他。
沈伐石脸僵了僵:“怎么回事?”
他感觉后头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他的腰,稚嫩又神气的戳了戳。
沈伐石回手抓住,捏了捏:“怎么这么早?”
季三昧天真无辜地说:“天天在沈兄旁边躺着,想不早也不行呀。”
“……睡觉。”沈伐石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用嘴堵住季三昧的嘴的冲动。
季三昧却又不知死活地顶了顶,还把顶的位置下移了,好死不死地戳在了沈伐石的尾椎骨上。
沈伐石一个激灵:“……你干什么?!”
季三昧乖巧道:“沈兄,你别紧张。我就蹭蹭,我不进去。”
沈伐石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惊了一把后,回身恶狠狠地亲住了这个舌尖唇上都抹了蜜似的混蛋:“你自找的。”
季三昧搂着沈伐石说:“找的就是你啊。”
紧接着季三昧就说不了话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舌头都是肿的。
沈伐石以为自己拒绝了妙觉,就没有下篇了,谁想第二天,礼乐队又来了,吹吹打打。
季三昧说:“哎呦,人家赖上你了。”
沈伐石:“……”
季三昧那声“哎呦”听得沈伐石心里一个哆嗦,他下山去找了丁员外,一番长谈之后,丁员外只能幽幽叹了一声:“我能怎么办呢,我就这一个闺女。”
解铃还须系铃人,沈伐石又去找了妙觉。
小家伙没了病怏怏的病猫相,张牙舞爪的很是飞扬,往椅子上一坐,也不避人,坦坦荡荡道:“我不喜欢的,送我金山银山我不要;我喜欢的,就要追到天涯海角。”
沈伐石不管她这句孩子话说得有多押韵,单刀直入:“我有喜欢的人了。”
妙觉说:“我知道,那个姓季的嘛。我长眼睛了。”
这下沈伐石反倒没什么话好说了。
妙觉又说:“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和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吗?”
沈伐石:“当然有关系。你敲锣打鼓的,他不喜欢。”
这下轮到妙觉被噎了,不过她也只是顿了那么一瞬,便痛痛快快认了错:“是我不好,我改,明天起我不叫锣鼓队来了。”
锣鼓队说不来就不来,但是一座小小的山门是拦不住妙觉大小姐的。
妙觉的态度很明确,我喜欢你是我高兴,你受着就行。我不指望你对我有回报,你也别想着对我感恩戴德的,等我不喜欢你了,我自己会走。
……怎么说呢,她的一应思路和举措,都非常大小姐。
今天她又跑来,点名道姓要找沈伐石,这叫沈伐石有种无奈的感觉。
夏天来了,沈伐石在书房里支了张竹丝床,一根根竹丝都是从黄金竹里精心挑出来的,连个毛楞都没有,躺在上头凉快又清爽,二人的午睡一般就在这张竹丝床上解决,醒来再去洗个澡,就能出去浪了。
长安送季三昧回了书房,又手脚麻利地替师父整理起书房的东西来。
窗外头,被封了经脉动弹不得的云槐被云如往拖了回去,喂酸梅汤安抚去了。
很快,长安在一堆杂乱的纸张里,找到了前几日季三昧留在书房里、用来梳理记忆的手稿。
长安捧着手稿看了起来,上面出现最多的字眼是“沈兄”,排名第二的是“卫汀”,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地梳理,条分缕析,甚是分明。
长安想到没了记忆的季三昧就有点心疼。
……不对,根疼。
他瞄了一眼季三昧,又把手下的草稿纸往后翻了一页。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季三昧发现自己的确想不起来过往,闲极无聊,画的自己和沈兄的体位图,前/插后/入,双龙冰火,如果装订起来,简直可以做房中术大全。
……现在的长安是真的有点根疼。
长安已经不是那棵三岁的小树苗了,他现在是一棵十岁的、开始发育的小树,其他梧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开始繁殖了。
锦鲤好逑_116
被房中术刺激到的长安颤巍巍抱着自己的小树干出了房外头的台阶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胯间,不知所措。
王传灯打院外走来,看到的就是长安委委屈屈地坐在台阶上、双腿张开、低头看着小长安发呆的模样。
王传灯看得好笑:“总督呢?”
长安“啊”了一声才看到王传灯,一种本能的羞耻感让他猛地夹起了双腿:“灯爷,你,你,你回来了。”
王传灯:“嗯,回来了。总督呢?”
长安夹着腿,羞耻得面红耳赤:“在,在,在前面,被人叫走了。——嗯~~好胀……”
……他夹不住了,好疼,烧得疼。
长安的头发这次卷得比哪次都厉害,一波浪一波浪的,一张脸活生生憋成了一只鲜嫩的苹果。
王传灯坐到他旁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腻了上去:“灯爷……”
王传灯摸摸他的头发:“乖,爸爸疼你。”
然后他就把长安的腿分开,窸窸窣窣地伸手进了他的袍底。
长安泪眼朦胧地伏在王传灯怀里,随着王传灯的动作一下下挺动着腰,握住小长安的手滚烫,手法粗暴,又透着股直截了当的热度,很快舒服得让长安小声哼哼起来。
王传灯好气又好笑:“哼个屁,给我坐直了,手伸不进去。”
长安却赖在王传灯肩膀上起不来,屈服于最原始的快乐之中,难以自拔。
王传灯压根没多想。
眼前这棵树早该成年了,偏偏什么都不懂。
当年长安刚化形的时候,总督一看到他的脸,呆愣了片刻,掉头就走。
刚开始他根本不能接受另一个人用季三昧的脸。
自己辛辛苦苦一个人把长安拉扯到这么大,帮他排解排解也没什么。
不过长安的持久却有点超出王传灯的预料,等到长安的腰软下来,顺从地趴在他怀里舒服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时,王传灯一时间都没感觉到自己的手还连在自己的腕子上。
王传灯把自己的手掏出来甩了甩:“嗬,本事不小。”
长安后知后觉地害羞了:“这,这是什么啊?”
王传灯随口解释:“哦,这说明你长大了。”
长安迷惘,但是低头想了想刚才胯间的尺寸,他恍然大悟:“哦,是长大了。”
紧接着他又问:“以后就不会再长了对不对?”长大的感觉太可怕了,长安觉得自己作为一棵树,这一辈子只要长大一次就够了。
王传灯无言以对。
他想说如果你只长大这一次,以后有你哭的,但是他不想带着一手鱼腥味跟长安聊这些,只好敷衍道:“嗯,对。”
长安顿时从一脸愁容中解脱出来,似乎听到了什么顶好的消息,带着狼藉一片的小亵裤,刚要折回书房里继续打扫收拾,就被王传灯一脚踹在了屁股上:“滚回房里换衣服去。”
长安揉着屁股委屈脸:“啊?”
王传灯回味了一下,那一脚蹬上去,弹性还不错。
但他的一张脸还是冷得冰封雪飘:“你后头都是。……啧,哪儿来的这么多水。”
长安很无辜:“我是树嘛。”
王传灯:“……好好好,树树树。”
季三昧丝毫不知道在自己午睡的时候,王传灯在门外头替长安打出了人生第一发炮。
沈伐石当然也不知道。
他对面坐着丁香丁妙觉大小姐。
大小姐已经出落得漂亮灵秀,胸脯鼓鼓,一身毫无流线感的宽松僧袍被她用一根红色的腰带随手扎了扎,顿时多了几分飞扬的味道。
妙觉目光**道:“你头发真好看。”
七年时间,沈伐石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长度及腰,被一根简约的灵芝木钗挽成了一个髻。
沈伐石抓住每一个空隙秀恩爱:“嗯。三昧给我盘的。”
“他手挺巧啊。”妙觉捧着脸看向沈伐石,“赶明儿让他帮我也盘一个。”
沈伐石冷漠:“你又要干什么?”
丁妙觉笑:“没什么,就是有点事想要麻烦你一下。”
丁妙觉的这个“麻烦”,其实不算大也不算小。
近来有邪灵在附近的城镇作祟,专占少女的便宜,占了就跑,任何一个人也没能记住那邪灵的脸,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临走前还要顺走少女的所有家私,典型的连吃带拿,非常不要脸。
据说此妖流窜作案,按照他的行动轨迹,下一步不是到飞熊镇来,就是到毗邻的清源县去。
虽说丁妙觉向来不靠谱,至少这件事还是很值得沈伐石关心一下的,毕竟邪灵在附近,对季三昧的安危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
沈伐石默默把这件事记下,谢过了丁妙觉,转身就要走。
丁妙觉叫住他:“不再多聊一会儿?”
沈伐石言简意赅:“不了。”
丁妙觉:“一刻千金?”
沈伐石:“是。”
锦鲤好逑_117
丁妙觉双肘撑在桌子上,笑盈盈道:“那我买你一刻钟好不好?”
沈伐石面不改色:“我的一刻不要紧,但是三昧在等我。他的一刻,价值连城。”
这样直白的情话听得丁妙觉怔了怔。
她对着沈伐石的后背说:“沈法师,我到了婚龄啦。媒婆都开始上门了。”
沈伐石淡淡嗯了一声。
她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的,送我金山银山我不要;我喜欢的,就要追到天涯海角。……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吗?”
沈伐石顿了顿,答道:“说实在的,你不用追到什么天涯海角。”
他又说:“我只在一个人心里头,出不来的。”
丁妙觉勉强笑笑,有再大的心,听到这样直白的拒绝,也难免戳心。
她说:“那沈法师先忙,我下山去跟我爹说一声,让他放心。”
沈伐石:“嗯。”
他说走就走,没有耽搁一瞬。
回到禅院中,沈伐石抽了抽鼻子,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很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索性作罢。
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一眼就看到了缩在金丝竹榻上睡得云山雾罩的小家伙。
他满目的寒光飞速摇落成一汪春水。
沈伐石侧身在竹榻边缘坐下,捏了捏季三昧的手。
季三昧将睡眼睁开,糊着一双眼喃喃地:“回来啦?”
“我没走。”
季三昧抿着嘴乐了:“得了吧,你走我有感觉的。”
“睡着了也有?”
“睡着了也有。”
沈伐石没多说话,搂住他一起滚在了丝竹榻上,叫他趴在自己身上。
季三昧躺在沈伐石胸口,伸手描画了一下他胸肌的形状,对那分量相当满意:“今天十五,飞熊镇有灯节,我想看灯去。”
沈伐石闭上眼睛:“看。安心午睡,等你睡起来,用过晚饭,我陪你一起去。”
季三昧拉了拉他身上的僧袍:“你就穿这个去啊?”
沈伐石把眼睛眯了条缝出来:“有何不妥吗?”
季三昧严肃道:“跟你身上的亵裤不配。”
沈伐石:“……”
季三昧继续严肃道:“你穿的是宽松的木兰色亵裤。”
沈伐石:“你怎么知……”
季三昧:“你早上换的时候我看见的。”
沈伐石:“……”
季三昧有理有据:“你这身僧袍本来就宽松,再穿宽松的亵裤,显不出你屁股翘。去穿那件白的。”
沈伐石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一个出家人一定要屁股翘。
季三昧的回答是:“我看着高兴啊。”
沈伐石不知道季三昧为什么对自己的屁股这么感兴趣,但是他高兴被季三昧这么管着,所以他应道:“……我去换。”
商量好亵裤的事情,两个人就相拥着睡了。
送走了云如往跟云槐,当夜,沈伐石陪季三昧去看灯,王传灯和长安留在家里看家。
长安被留下来时还老大不高兴,想要跟出寺门去,却被王传灯拎着耳朵拽了回来,叫他好好呆在院里静修。
然后,叫人去静修的王传灯自己,在卧榻上跨腿而坐,看小黄书。
但他没看多久,长安就慌乱无措地推门进来了。
王传灯特别淡然地把书合上,仿佛在看佛经一般把书端端正正摆在一侧的案几上,根本不怕长安看到:“……怎么……”
等他一眼扫过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安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浓浓的哭腔:“灯,灯爷……不是说只能长大一次吗?”
王传灯满脑门子官司:“你干了什么?”
长安哭丧着脸:“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玩,就玩了一下。”
……你他妈真会玩儿啊。
王传灯颇觉无语,袖手觑着他:“你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不要以为我每次都能帮你。”
长安抽抽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正面对着王传灯上手,就背对着他,窸窸窣窣地把小裤衩扯下来,用光溜溜的小屁股对着王传灯。
……其实根本没有好到哪里去。
王传灯无奈地拿起书,看了小半晌,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锦鲤好逑_118
他只好看图,然而他很快又发现,妈的自己连图都看不懂了。
那边长安也不消停,小心翼翼地上下动作两下,就嗷了一嗓子:“疼!”
他第一次挊,手劲控制不住,疼是真疼,眼泪都下来了,捂着小东西蹲下身来瑟瑟发抖。
王传灯叹了口气,摸下炕来,单肩把疼得弯腰的小树苗从地上拔起来,丢在了床边:“笨的你。”
说着,他把长安的膝盖顶开:“看好了,手上有点谱儿。从顶头这么摸起来……”
一摸上去长安就有点发抖,而且越摸越抖,王传灯不耐烦地用了点力:“抖什么?老实点。”
长安舒服得差点把舌头给咬了:“灯灯灯灯爷……”
王传灯这才抬头,扫了一眼长安姹紫嫣红的脸,皱皱眉:“不舒服?”
长安也不知道自己在羞什么,只是觉得从这个隐秘的角度看下去,灯爷的脸好像也挺漂亮的,不知不觉的就反应得更厉害,憋胀的感觉也更强了。
王传灯的性格本来就相当恶劣,瞧见长安脸红,就开始嘴花:“挺持久哈。”
长安低着小脑袋,脸上要炸开似的红:“灯爷……”
王传灯故意抓紧他,用另一只手给他量了量尺寸:“长是够长,不过比我差点儿。”
长安:“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
捂着脸的长安头发卷得翘了起来,像个倒立的拖把。
王传灯孜孜不倦地调戏了他大半个时辰,他才开始小声哼哼,哼得人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痒痒。
有过一次经验的王传灯猜,他这一哼,就是差不多要交代了,于是他调笑长安说:“不错啊,第一次半个时辰,第二次快满一个时辰了。以后长安找谁当媳妇,那人可有福气。”
长安闻言,有点儿委屈地垂下了脑袋……上面的。
当初灯爷在奴隶拍卖场说要买下小师弟的时候,明明白白是说要把小师弟许给自己做童养媳的。
虽然自己年纪比师弟小吧……
现在,师弟和师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在他们身旁站久了,长安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得很。
……小师弟真的不喜欢自己,绝望。
长安垂头丧气地哼哼了一会儿,突然上手勾住了王传灯的脖子。
王传灯出了点儿汗,正打算动作快点儿赶快完事,然后再去洗个澡,以后哪怕眼睁睁看着长安把自己给撸断也不管他这摊子破事儿了,就被抱了个满怀。
错愕片刻后,他刚想把人推开,就听到长安喃喃地问:“灯爷,小师弟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王传灯还是那个答案:“……因为你不是总督。”
七年的光阴累计下来,长安已经不再对这句话充满反感了,他孩子式的单线思维,终于进化到足够他好好琢磨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了。
他把汗津津的脸拱在王传灯脖子上,看着王传灯弧线完美的下巴和侧脸,突发奇想地问道:“灯爷,你呢?”
王传灯:“……我怎么了?”
长安歪着脑袋问:“为什么不像小师弟一样找个人呢?”
王传灯:“我这不是有你这个乖儿子吗。”
被一个人承认说心里有自己,长安的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甜了:“那你为什么不……”
王传灯心里想着那个人,觉得也没什么羞于说出口的,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就像你不是总督一样,没人能代替卫汀。”
自从亲手弑父、害死母亲之后,王传灯便一直在黑暗中逡巡游戏,所以,卫汀的出现于他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他第一次知道有人会这样不计代价地喜欢着一个人。
王传灯对卫汀的喜欢,是对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单纯的喜欢,是没什么道理的初恋,是黑暗对光明的仰望,以至于后来,卫汀消失了,他还是那样深刻地影响着王传灯。
长安看着王传灯微微下垂的睫毛和随意抿着的薄唇,根突然动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紧接着,那处就又动了。
长安不可思议地腾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根部,惊诧得脸都白了
他的根为什么会对两个不同的人跳?先是小师弟,又是灯爷……
我是一棵这么淫/乱的树吗?
长安本来就不怎么坚定的世界突然开始摇摇欲坠起来,他连王传灯的脸都不敢多看了,然而他的小长安还被王传灯握在手里。
长安突然觉得特别难过。
为什么让自己有根动反应的人,都喜欢别人呢?
自己就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的故事取自于《聊斋志异》~特别有意思的小故事w
☆、 第65章 人妖(二)
今夜赏灯放灯的人很多, 子夜的气息带着沁凉的水汽味道,掺杂着各类小吃和灯蜡燃烧的香气, 拼凑出一股子人间烟火的芬芳。
摩肩接踵的乳白色的星子搀着暖黄色的星子斑斑驳驳地洒在古朴的青石板街道上,叫卖灯笼的摊位前永远围满了人,街口的手帕店又新进了一批新帕子,女孩们拥在店里,叽叽喳喳, 各自挑选。
流过飞熊镇的河内漂满了金黄璀璨的河灯, 像是一只只灵犀的眼睛,从水里看到人间, 从人间看到天上。
季三昧放了一朵莲花河灯到水里, 说:“希望它永远不会灭。”
锦鲤好逑_119
季三昧说这话的时候动用了一点灵力,所以它就算漂进江河,漂到远洋,也永远都不会灭。
现在季三昧的法术已经能做到超越小范围的现实,让一盏灯永远灭不了, 并不算什么难事。
沈伐石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手边放着些刚买来的小点心。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连接着季三昧的手腕,免得二人走失分散。
他拉拉绳子:“再去逛逛吗?一会儿有舞狮。”
季三昧盯着沈伐石身边的小纸包道:“不急。我想吃豌豆黄。”
沈伐石抓住红线的另一头,把小家伙一点点牵到自己身边来, 拆开小纸包,却并不喂给季三昧,自己先吃了两口, 随后亲上了季三昧的唇:“吃过饭了,小心胀坏肚子。给你尝尝味道。”
季三昧笑嘻嘻地擅自伸了舌头,进去搜刮了一番,下了个中肯的评语:“甜的。”
分开时,身为主动方的沈伐石还是红了一张老脸:“……季三昧。”
季三昧回味着一嘴豌豆黄的甜香:“干什么?”
沈伐石:“……你不会害羞吗?”
“我脸皮厚。”季三昧愉快承认,并补充道,“就算会害羞,也是被你干出来的。”
那个“干”字沈伐石简直不敢多想下去,他拉着季三昧往起站:“好了,走吧。”
走上大街,人已经多得有点让人糟心,季三昧在同龄人里拔尖的身高在这里也相当不够用,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戳了戳沈伐石的肩膀:“我矮,看不到灯,师父背我。”
沈伐石于人山人海中蹲下身来。
季三昧轻捷地跃上他的后背,双腿盘在沈伐石腰际,把自己和沈伐石牢牢锁在了一起:“师父,我爱死你了。”
沈伐石说:“嗯,我也是。”
一个大人,一个半大的人,就这样亲密地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穿行,没有月老牵线,他们就自己给自己系了一条红线,不仅粗,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在去看舞狮的路上,沈伐石在一家玉铺门前站住了脚。
在这样的节日里,这玉铺仍是门厅萧索,可见是里头的价格叫人望而却步。
季三昧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想干嘛?”
沈伐石抬腿就要往铺子里走。
季三昧勒住他的脖子:“哎,哎!”
被勒得快断气的沈伐石:“……我给咱们买个玉牌。你一个,我一个。”
季三昧极其不尊师重道地敲了敲沈伐石的脑袋:“你有钱烧包了是不是?”他随便往路边一指,“拿狗尾巴草编个小牌子不行吗?路边都是,还不用给钱。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编,想编什么样儿编什么样儿。”
沈伐石失笑:“要狗尾巴草都不要玉牌?”
季三昧真情实感地:“就要狗尾巴草。”
沈伐石回过半个脑袋去:“我攒钱就是要给你花的。”
沈伐石虽说是私生子,从小到大也没断过花销,他向来不爱黄白之物,在季三昧死后,他发了疯似的攒钱,就是为了在季三昧活过来后,不用再那样苦捱着自己。
季三昧老实不客气地把他扭过来的脑袋推过去:“……你傻呀。把钱取出来,摞成床,我们趴在上面睡觉,比什么不强。”
沈伐石:“……”
看来他们要换张床了。
沈伐石放弃了玉牌,背着他价值连城的宝贝去摘狗尾巴草。
季三昧非常不要脸,连不要钱的狗尾巴草的便宜都占,在一堆狗尾巴草间专捡个儿大穗儿肥的摘。
沈伐石抓着绳子,低头看着那红线,目光一路落在季三昧细白澄亮的手腕上,又沿着他的胳膊滑入他的领口。
怕更深露重,让季三昧受凉,沈伐石给他裹得挺严实,只留了领口处的一抹圆形的白皙,现在那块半圆的洁白皮肤就曝露在沈伐石的眼前,像是被牛奶洗过似的,叫沈伐石有些忍不住想要去咬一口。
为了转移这样的腌臜念头,沈伐石转过了头去。
这一转,他就瞧到了一抹在远处人群上空缭绕不散的妖气。
沈伐石眉头一拧,本能地往那里走了两步,拉扯得蹲在地上的季三昧差点摔倒在一个路过的行人身上:“哎哎哎。”
沈伐石立即想把目光转回到季三昧身上,却感觉一道黑雾在自己眼前豁然绽开,浓郁的妖气顺着他的五脏六腑往内钻去,呛得沈伐石心底一片冰凉,第一反应就是去收红线。
但是红线那头连着的重量没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圈儿,在空中打着晃。
……季三昧不见了。
沈伐石的一颗心也从腔子里直摔了下去,摔到了深不见底的无底洞,连个摔碎的声响都听不见。
浩荡的仙气从沈伐石体内激飞而出,刹那间扩散到整个飞熊镇。
赏灯的众人本是**凡胎,怎受得住此等震荡,以沈伐石为圆心,黑压压地昏厥了一大片。原本盛放满城的灯花云影,也在刹那间被催灭了大半。
而在一片东倒西歪中,唯一一个还能站着的人影把咯出来的一口血又生吞了下去,猫着腰飞快转过街拐角,消失在了沈伐石的视野范围之内,怀里还死死抱着刚刚抢回来的季三昧。
远在飞熊山的王传灯突然感觉心脉激震,绞痛难忍,翻身摔下了床榻,胳膊撑在地上抖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喃喃自语:“总督?!”
因为修炼了“修罗鼎”的缘故,总督过去几年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疯,性情喜怒无常,是以王传灯在他体内埋设了一线自己的灵力,保证他不分场合地发疯时,自己能够及时感应到。
但是总督发疯的情况已经数年没有发生过了,况且这一次来得既凶又急,王传灯甚至有点招架不住,那丝灵力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在他胸腔里绞动打滚,把他磨得脸色煞白。
等王传灯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了长安的怀里,满身都是汗,他一摸嘴唇,上头破了一大片,都是被自己咬的。
长安本来正在床上坐着,研究自己刚刚缩回去的小长安,就见王传灯陡然发作,长安被吓了个半死,把爪子胡乱用床单擦了擦就扑了过来,抱了王传灯好久,才见他慢慢平静下来。
锦鲤好逑_120
如果长安没有及时把王传灯紧咬的牙关撬开,估计王传灯的半根舌头现在已经没了。
看王传灯眉眼里有了点光彩,长安才安下了心来:“灯爷?你怎么了?”
王传灯也顾不得管自己这一脸一身的狼狈,翻身坐了起来:“总督说他和总督夫人去哪儿了来着?”
长安自知情况紧急,跟在他屁股后面答:“去镇上看灯去了!”
王传灯随手扯了件袍服罩在身上:“快去,出事儿了。”
“师父也会出事吗?”长安颇觉得不可思议。
王传灯咬牙:“……”
当然会出事,而且还是大事儿。
沈伐石的法力,照理说已经可以登仙,修成正果,他延宕在人间数年,不外乎是为了季三昧。
但凡是修仙人士,在经历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等等阶段之后,为求一个大乘,都需得渡劫。
渡劫便是雷劫,当一个修士道行够强,触及天道,上天便会自动引渡九天狂雷下界,直劈得道之人。此雷共分九层,狂暴至极,若没有法器护体,遭受雷劫的修士轻则修为全失,重则灰飞烟灭,化为齑粉,消失在天地洪荒之间。
问题就出在这里:沈伐石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法器!
在还是金丹期修为时,沈伐石常使剑,而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剑,在临亭之战沈伐石意外冲破修为桎梏时,就因为承受不住他连跳三级的暴涨灵力,化为了飞灰。
再往后,沈伐石就没有再用过像样的法器,只有那柄禅杖傍身。
禅杖虽说能够供沈伐石轻松驱使,碰上九重雷劫,也如同纸糊的灯笼碰见一把燎原烈火,估计连第二重都熬不过去,就得报废。
沈伐石之前再怎样使用法力,也始终控制在一个度里,没有越界。
但是,沈伐石这次把自己的真正实力暴/露无遗,必然是要招来九重雷劫了!
忍住胸口沸腾的呕意和血腥气,王传灯推着长安:“快走!去找总督,我们还能替他挡上一挡!”
二人出门时,天边已经聚来厚重的浓云,油黄的色泽看上去像是有人在云上铺了一层蜜蜡,惨白的月光被掩去了一大半,刷拉拉的风打院子里刮过,刮来一片乌青色的、带着浓郁水汽的雾。
……
被来人死死箍在怀里的季三昧催动了法力,说:“……放下我。”
但是施法无效,来人依旧稳稳地抱住他的腰,动如脱兔地往前跑。
季三昧见势不妙,极快地收回了法力:此人的灵力比自己高上数倍,招惹他没有好处。
但他的举动无疑是提醒了这人,于是下一秒,他就把季三昧的气脉全封了。
季三昧自己也是大意了,本来好好地采着狗尾巴草,不小心被沈兄拖倒了,恰巧倒在了一个路人身上,谁想那路人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术法,麻利地往沈兄牵住自己的红线上一点,红线便松脱了开来,自己身体一轻,就这样被人给掳走了。
……照这样看来,自己和沈兄怕是刚一进镇里,就被人给盯上了。
那人不敢御剑腾空,催动灵力,生怕轻微的灵力波动就会引起沈伐石的注意,只贴着墙根飞快朝前溜去,在镇中胡同里左拐右绕,季三昧本就只是法力强悍,体力比普通人还不如,挣扎基本等于找死,所以,他一边默默记路,一边把狗尾巴草的穗穗揉碎了抛在地上。
跑了约一炷香左右,来人进了一条小胡同,把季三昧往胡同里头一丢,就堵在了胡同门口,喘息粗重道:“……抱、抱过来了……主上……沈伐石在他身体里埋了一线灵力,估计是用来追踪他的位置的。我好容易给他封上了,不过封多久我心里真没数……”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季三昧还真想对沈伐石说,死鬼,什么时候在人家身上动了这种手脚。
黑暗里,有一道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季三昧的胡思乱想:“三昧爹爹?”
季三昧:“……”来人倒是意料之中。
他连名带姓地叫:“向小园?”
向小园呼吸的气流抖动得厉害,他想抱一抱季三昧,却因为腿脚发软,蹭着墙根滑坐了下去。
为了给沈伐石一个太平安宁的假象,向小园拒绝了何自足要给他设下一个保护结界的提议,所以刚才沈伐石乍然爆发的灵力,对本来就气虚体弱的向小园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天边有一道道雷沉闷地滚过,就像羲和的金车轮子碾动云层发出的响动,空气变得窒闷粘稠起来,呼吸一口就让人喉头发涩。
向小园好容易才匀出一口气来:“三昧爹爹,我好想你。”
季三昧冷笑:“当不得。”
向小园不理会季三昧的冷嘲热讽:“三昧爹爹,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季三昧沿着一线狭窄的陋巷回首望去,整个小镇都沐浴在极度的黑暗中,偶有一声雷鸣在天际扯响,声音诡谲莫测,像是哪里的屋子塌了似的,震得人心脉和耳膜跟着轰隆轰隆响成一片。
季三昧说:“那你这阵仗铺得可是够大的。”他瞧了瞧把风的何自足,“把我直接掳回你洞府里去,岂不是更省事?缩在这里作甚?”
“我们暂时离不开飞熊镇。”向小园稍稍缓过了一口气来,“现在何自足不能催动法力,稍微一动,沈伐石就会发现。”
很快,他又露出了一个痴迷的笑容,伸手去摸索,想要够到季三昧的手:“……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望风的何自足回头望了一眼,一股股酸气往喉咙口顶,他硬是全给咽进去了,气鼓鼓地扭回了头,脸色很是难看。
季三昧避开了向小园的指尖,盯紧了他:“你们要对沈兄做什么?”
眼前的向小园,和季三昧记忆中相比要成熟得多了,但是他的眼睛永远停留在了五岁时的夏天,看起来一派澄澈,茫然无助得让人心碎:“你怎么不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对我做了什么?”季三昧觉得好笑。
向小园一字一顿:“你不能呆在沈伐石身边,他会害死你的!……上一世就是他害死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季三昧的呼吸频率没有变上分毫,并准确抓住了向小园话里的重点:“上一世,我活着的最后两年,你见过我?”
向小园双膝跪地,紧着喉咙点了点头:“嗯。”
远方雷声的脚步逼近了,霹雳正在云层中酝酿,燠热的空气混杂着小巷里的酸腐浊气,刺得季三昧喉咙疼。
季三昧问:“什么时候?”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锦鲤好逑_121
要向小园来说,应该是“每时每刻”吧。
自从在枫林中被何自足捡回家,向小园就让何自足去找季三昧,他想知道季三昧过得怎么样,和谁在一起。
何自足虽说老大不情愿,但凡事都依着他。他派了几个小妖,让他们密切关注季三昧的动向,每过上十天半个月就来回禀一次。
何自足也有私心,嘱咐手下,专拣着那些季三昧过得很好的消息禀告,譬如今天跟某某人勾肩搭背,明天跟某某人出去骑马射猎之类的。向小园什么信息都听着,酸溜溜地甘之如饴。
然而,唯有听到一个季三昧跟姓沈的人呆在一起的消息时,向小园才会发火。
他会控制不住地狂躁,摔东西,一件一件地摔,什么宝贝摔什么,什么昂贵帅什么,何自足曾经悄咪咪地把他手边所有的东西换成铁的,他还嫌摔得不尽兴,何自足只好又灰溜溜地把原来的摆设换上,向小园摔掉一个摆件,他就立刻换上个新的,十足妻奴架势。
后来,季三昧十八岁那天,向小园让何自足在府内摆了一桌子好菜,遥祝季三昧生辰吉乐,但却等来了沈伐石当夜留宿季宅、没有出来的消息。
向小园呆呆地坐在桌首,听到何自足小声吩咐底下的小妖,叫他们把房间里所有易碎的东西再弄一套一模一样的,等明天全部换上去。
这回向小园没有摔东西,他哭了,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小孩儿,一边哭一边骂,咬牙切齿地骂何自足,骂沈伐石,就是舍不得骂一声季三昧。
他的三昧爹爹对他有多好呢?向小园觉得是很好很好的。
向小园记事很早,早到他甚至能记起来季三昧喂到他嘴里的奶糊味道,还有季三昧身上那股常年让他喉咙发痒的烟草香。
后来,记忆又让这种好持续发酵,美化成了一个触不可及的梦。
现在,这个梦被敲碎了一个角,现实的阳光从另一头照了进来。
哭过之后,向小园就不让何自足再跟着季三昧了,他说:“何自足,我累了。”
何自足倒是很高兴,忙不迭地把盯着季三昧的小妖全给撤了回来,抱着向小园嚎,媳妇你可算想通了,没事儿,不累不累,我疼你。
向小园这一念之差,导致了他的终身遗憾。
一年过后,季三昧的“死讯”传到了宿阴山上。
向小园发疯了,他死活不愿再留在洞府里当他的主上,他不信季三昧死了,他要去把他的三昧爹爹找回来。
何自足当然不肯答应,还难得地冲向小园撒了火:“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不准!不准不准你去找他!你去找他我就死给你看!”
向小园连自己父母的死活都不管,怎么会管何自足口头上的寻死觅活,第二天就离了洞府,拄着根竹杖,敲敲打打地上了路。
靠着咒术,他也没在这乱世吃亏,身上也没断了花销——何自足随便给他配的一个玉箫穗儿就够他在外面过上半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向小园的思路很明确:三昧爹爹不可能死,那么他一定是去找沈伐石了。
……沈伐石在哪里,三昧爹爹就在哪里。
这个认知让向小园很吃味,但又无可奈何。
他高价雇了个不怕死的马夫,叫他一路送自己往临亭去。
然而,没了何自足,就没了便捷可靠的消息来源,摸摸索索着走到了临亭,向小园才得知临亭之战早在两个月前就结束了,身为总督的沈伐石早就回烛阴了。
向小园迷惑了:那他该去哪里呢?
三昧爹爹应该是随沈伐石一起回去了罢,那自己再去烛阴,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临亭附近打了两个月的转,现有的银钱也使得差不多了,向小园决定选个地方,重操老本行,当一个为祸一方的瞎眼头目。
……没了何自足,他也能过得很好。
落脚点的选择相当重要,向小园为此考察甄选了许多地方。
某天,他来到了一个名为白家镇的小镇,在城内转悠时,他听到了从某个角落里传来的皮肉闷响声,还有一声声粗野的叫骂。
“妈的,新来的小崽子也敢来抢老子地盘,懂不懂规矩?”
一个低弱的声音被淹没在殴打声里:“我只是来要一点饭,要到了我就走……”
他的辩解声很快被嘶哑的痛吟和反酸的呕吐淹没了。
向小园没有理会。
“地盘”这种东西在这些地头蛇心里有怎样崇高的地位,他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城镇很小,然而向小园体虚笃笃地绕城走了一周,头就被太阳晒得有点发晕了。
此时,他闻到了一股幽微的烟火香,料定这附近有庙,于是他循着香气的来源摸了过去。
这香的味道有些古怪,向小园以前从未闻过。
他怀着一点疑惑踏入庙门之中,迎面而来的清凉感让他被晒得滚烫的皮肤稍稍舒适了一点点。
紧接着,他听到角落里传来了人体挪动的声音,以及一声轻咳:“谁?”
甫一听到这个声音,向小园的头皮都炸开了。
但是为防是错觉,他还是压抑着心头乍然翻涌起的狂喜,反问:“你是谁?”
那声音轻松得很,却狡猾地不回答他的问题:“是过路进来纳凉的吗?别怕,我也是。”
是三昧爹爹!当真是三昧爹爹!
向小园的眼眶发了酸,他张张嘴,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竟然是季三昧的那句话:“……除非我死了,否则别来见我。”
向小园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下来,心里难受得他害怕,可他又那么想他的三昧爹爹。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把牙齿咬得发了酸,一步步走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求求你,千万别赶我走,求求你,三昧爹爹,别对我那么残忍……
他走得双腿发软,嘴唇颤抖得根本停不下来,竹杖在地上点得噼噼啪啪,节奏乱得就像他的心跳。
但是很快,他听到季三昧笑了:“你眼睛不好啊。”
锦鲤好逑_122
季三昧又说:“好巧,我也是。”
向小园起初没能理解季三昧的意思,直到季三昧也用他手边的竹杖敲了敲地面。
三昧爹爹……看不见了?
一瞬间的狂喜差点儿把向小园冲垮,但是紧接着,他又因为自己产生了喜悦的情绪而对自己万般唾弃起来。
他颤着一条嗓子:“我,我想在这里歇一歇。”
季三昧说:“好啊,来,坐。”
坐在季三昧右侧的向小园摸摸自己的膝盖,又摸摸地面,最后,没着没落的手鼓足了勇气,悄悄摸向了季三昧的手:“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季三昧答得漫不经心:“忘了。”口气轻松得很,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眼睛瞎了似的。
靠近季三昧坐下,向小园才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那种他很熟悉的病人的气味。
他想去摸季三昧的右手,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了一层空空的袖子皮儿。
他正惊疑间,突地听到从庙外头跳进来一个声音:“季大哥,我回来啦。”
向小园一怔。
他听得分明,这个声音,像极了刚才被堵在小巷里挨揍的少年的声音。
一串足音踏进庙里来,在门口位置顿了顿,原本清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你干什么?!你别碰他!”
他指的显然是向小园搭在季三昧右手袖子上的手。
足音的主人快步走近,抓住了向小园的肩膀,可在接触到向小园空洞一片的眼睛时,来人受到了惊吓,立即撒开了手:“对……对不起……”
季三昧靠在墙上乐:“人家没欺负我,你不要这么紧张。再说,现在什么人能欺负得了我啊。”
来人的嗓音很羞愧:“嗯。……我,我给你要了一个烧饼,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挨揍了吧?”季三昧不接。
“我,我没……”来人本能否认辩解,可在发觉辩无可辩后,他把头往下一低,默认了。
季三昧叹了一口气:“你揍回去了没?”
来人嗫嚅道:“兄长说,不叫我拿法力欺凌凡人……”
向小园听到季三昧说:“那得看对方欠不欠。如果够欠,让他跪下抱你大腿叫神仙爸爸都是你该得的。”
来人默不吭声了一会儿,才说:“季大哥,那烧饼……”
“你一半,我一半。”季三昧自作主张地给分了,“挨了顿揍,得给我家小卫汀补补。哎,下次不要出去了。”
被叫做卫汀的少年很紧张:“不,不行。你现在不吃饭不行的。”
“一顿不吃死不了。”
“不行!”
季三昧不说话了,但他的呼吸粗重了不少,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你别冲我喊,我脑袋疼。……这里是哪儿来着?”
卫汀很耐心地回答他:“这里是白家镇。”
“我们要去哪儿?”
“走到哪儿都行。这是你说的。”
季三昧的语气听起来很疑惑:“我说过吗?”
向小园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迷糊。
三昧爹爹究竟是怎么了?
心里在意,他就问出了口:“你生病了?”
季三昧轻松道:“啊。感觉差不多要死了。”
向小园心里一突。
卫汀急得跺脚:“季大哥!不许瞎说!”
季三昧满不在乎:“我死了,你就回家找你哥哥啊。正好我也不用拖累你了。”
向小园睁大了空茫的眼睛,也顾不得要不要掩盖身份了,打断了正欲开口说话的卫汀:“沈伐石他不管你了?他就这么把你丢在外头?”
此话一出,他听到卫汀霍然站了起来,应该是在惊异地盯着自己看。
但是,季三昧的回答却让向小园更加吃惊:“沈伐石……是谁来着?”
这个问题颇叫季三昧苦恼,他回头去问卫汀:“这个名字特别耳熟。你听过吗?”
卫汀的声音是颤的:“没,没有……季大哥你不要想了,你再想,头又要疼的……”
季三昧“哦”了一声:“那就不想了。”
末了,他又问:“那你叫什么来着?我又有点忘了。”
卫汀生怕他想多了又头疼,飞快地给出了答案:“卫汀,我叫卫汀。守卫的卫,岸芷汀兰的汀。”
季三昧念着两个字,卫汀,卫汀,像是有颗小弹珠含在他嘴里似的,念着动听得很。
在他反复熟悉这个人名时,目瞪口呆的向小园被卫汀拉出了庙。
卫汀的声音很警惕:“你怎么认得沈伐石和我季大哥的?你是什么人?”
向小园还是失魂落魄的:“他救过我一命。我认得他。”这话也不算撒谎。
锦鲤好逑_123
听他这么说,卫汀声音里的警惕性往下降了降,可还是紧绷绷地透着股怀疑的味道:“那你不要去告诉沈伐石我们在这儿。
向小园自然认为,这是卫汀自己的私心。
他故意问:“为什么?”
卫汀很认真地回答:“是季大哥的意思。——是季大哥清醒时候的意思。季大哥他病得太厉害,什么都不记得了,告诉过他的事情,不到一刻钟就全忘掉了。——他说过,不要我带他回烛阴城。季大哥不想让……让‘他’看着他死。”
向小园皱了皱眉。从卫汀的话里,他听不出什么虚伪造作的味道来。
这更加叫他心里不是滋味:“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卫汀闻言,咬了咬唇,负气嘟囔道:“都是那个沈伐石害的!”
向小园脸色一变:“什么?”
卫汀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急忙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事儿……”
这样的语焉不详更叫向小园上火,他发力咬住唇畔,片刻后不假思索道:“我要带他走。”
卫汀起初没听懂,“啊”了一声,缓过了神,才又警惕起来:“你是谁?你凭什么带他走?”
这人的稚气和心无城府简直叫人想笑,向小园不愿和他多纠缠,默念了一串咒文,准备送卫汀上路。
当他即将念到最后一个字时,一只手突然来袭,狠狠捂住了他的嘴,一指灵犀点入了他的经脉之中,顿时叫他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季三昧扶着他缓缓滑落的身体坐下,笑眯眯道:“宝贝儿,别在我这里耍心眼。我长耳朵了,都听着呢。你真不乖。”
向小园挣扎着,努力活动着自己越来越麻木的舌头:“不,跟我走,三昧,三昧爹爹……呜……”
他在即将昏厥过去的时候,褪去了这些年把自己牢牢武装起来的浮华皮毛,再次变成了那个又孱弱又瘦小的孩子,哭着喊着要他的三昧爹爹。
季三昧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用不着你管。”
向小园哭了,他想说我管你啊,我给你治病,我不会让你死的。
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季三昧把他单手推开,放在了破庙门口:“卫汀,走。”
卫汀不知道刚才自己险些遭遇杀身之祸,担忧地瞥了向小园一眼,就颠颠地回了破庙,端了一个东西出来。
向小园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通过嗅觉辨别,卫汀应该是从庙里端了个香炉出来。在他再度路过自己身边时,他闻到了浓重的香灰味道,还有那一线把自己吸引进庙里来的古怪的燃香味道。
他听到了季三昧跟卫汀离去的脚步声,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然而,他在昏睡过去前,货真价实地恨上了沈伐石。
再醒来的时候,向小园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了宿阴山,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稍稍动一下身体就酸痛得很,手脚冷得发麻。
根据向小园丰富的生病经验,他应该是发高烧了。
何自足正坐在床边泪汪汪的,一看到他睁眼,就一个熊扑抱了过来,伤心地嚎啕大哭:“我错了,我再也不威胁你了,媳妇媳妇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向小园木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
……沈伐石,你害我三昧爹爹,我与你不死不休。
……
向小园颤抖着声音把这段往事告诉了现在的季三昧,但是他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他相信。
因为太难受,他声音里都含着股血的味道:“不信的话,三昧爹爹,你用你的灵力试试看。……我是凡人,你的灵力能让我说真话。你看看我有没有撒谎。”
这话一出,饶是傻缺如何自足也差点儿跳脚:“小园!他不能动用灵力!会把沈伐石招来的!”
季三昧却动也不动:“‘你认为’我家沈兄害了我,你可曾亲眼得见?没有证据,你指望我会相信吗?”
向小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季三昧竟会这样无条件信任沈伐石,一张脸青了又白:“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季三昧的眼里有光,纠正他道:“我是相信我家沈兄。”
在这样的打击下,向小园是无论如何保持不住理智了,他发力扯紧了季三昧的衣襟:“你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不准你再和他待在一起!他能害死你一次,就能害死你第二次!”
季三昧再不废话,竟顺势动手,一把掐住了向小园的脖子。
他虽说是个菜鸡身体,但好歹也强过卧病多年的向小园。
何自足脸色一白,刚想上来,季三昧手下就一个用力,把向小园的喉管掐得变了形:“怎么,你们当我蠢吗?”
在听向小园说话的时候,季三昧已经冲破了自己的气脉,只等着一个反戈一击的时机。
但是,季三昧还是低估了何自足的本事。
他只虚虚一抓,就隔空抓住了季三昧的脖子,狰狞着催动法力,想要把季三昧的脊柱绞断。
刚刚得到一点呼吸空间的向小园听着动静不对,边呛咳边出声劝阻:“不,不要,何自足……”
何自足的面目扭曲了一下,终究是听了向小园的话,狠狠将季三昧朝地上摔去。
季三昧被摔得呛出一口血来,浑身剧痛,尤其是肋骨往下数第三根,断了似的,要了命地疼。
而何自足也检查完了向小园的身体,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指痕,清晰可见,心疼得何自足双目血红,满眼煞气对着季三昧燎燎而起:“我杀了你!”
季三昧倒是反应极快,不顾自己的伤势严重,忍了一口气,跳起来撒腿就跑。
向小园在他身后叫:“……你别去找他!……你以为沈伐石他还活得了吗?”
闻言,季三昧猛然刹住了步子,仰头看向天边滚滚的流云。
一道紫色的闪电自云层后劈出,云层被撕开了一个硕大的血口,仿佛有一只鬼手探出,要从人间抓走什么似的。
只几个转念,季三昧的心里便是一片豁亮。
锦鲤好逑_124
他扭过头来,深深看了一眼向小园,说:“……九重雷劫?”
向小园咬紧了牙关:“你去了只能陪他一起死!”
季三昧笑了笑:“太好了,我喜欢‘一起’这个词。”
说完,他就捂着伤处,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陋巷。
向小园这下是彻底明白季三昧的决心了,吓得直推何自足的胳膊:“何自足,抓他回来!快呀!”
何自足垂下眼睑,竟是半分都没动。
向小园是看不到何自足的表情的,只一味催他:“你快去!快去!”
何自足忍了忍,还是迈步追了出去。
可是刚追到巷口,他就看到,一个高而窈窕的身影正站在陋巷不远处,腰间一柄宝剑,一身艳红的洒脱骑装更衬得她面容似雪、眸光凛冽。
即使是急着去找沈伐石的季三昧也站住了脚步,仰头看着她,甚是惊讶,一时忘言。
她口中叼着一柄烟枪,闪电的光芒在她脸上摇落成一片撩人的潋滟,漫不经心的烟从她口中缓缓飘出:“你们在干什么?这里怎么了?”
季三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当真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哭笑不得感。
周壮士??
自己上辈子白饶的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HARUHARU、风有云槐、抱玉在怀的地雷~
何自足:媳妇向着别人,委屈,嘤嘤嘤。
☆、 第66章 人妖(三)
何自足在体内压抑了许久的妖气倾巢而出, 随即,他面前浮出一线光影, 那是他的宝器,名为“琴瑟”。
在具象未现时,他便伸手抓住,将“琴瑟”于虚空中引渡在手,从中间一拆两半, 其中一半挟着妖风, 径直朝周伊人胸口搠去!
他出手太快,周伊人甚至来不及拔剑。
她扶在腰间宝剑剑柄的手横空一指, 万丈光焰自背后涌起, 一片鎏金滚珠的火焰凭空而起,成了她的披风,染亮了小半条街道。
面对着迎面而来的刀锋,周伊人丝毫不惧,迎面而上, 手掌稍一翻转,一柄淬着烈焰的巨剑就在她掌内孕出,迎着何自足的法器撞了上去。
叮当一声,火星溅出了流星之势,洒出一地的金光碎火。
何自足却并不想和她多做纠缠。
这九天雷劫已被引来, 沈伐石身死殒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也并不想让向小园把这个姓季的祸害带回他们的宿阴山,索性留在这儿, 成全他跟沈伐石死同穴的心愿好了。
抛出“琴瑟”、分散了周伊人的注意力后,何自足就撒腿跑回陋巷之中,扛起向小园,几个纵身跃出藏身之地,御风准备离开飞熊镇。
向小园捶他:“人呢?我让你把人带回来!”
这不痛不痒的小拳头砸在身上还挺舒服,何自足刚想调笑自己的宝贝儿媳妇两句,就兜头撞上了一道凌厉的火光,照着自己的面门就来了个迎风斩。
何自足被惊出一身冷汗,堪堪侧身躲过了这一击,扭脸一看,顿时破口大骂:“这女人有病吧?!”
周伊人竟然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反手又是一记火剑。
她注意到,被何自足“挟持”在手向小园的是个普通人,她自然认为,何自足是要掳一个普通人走,她又怎么肯放?
何自足又气又恼,一张脸黑漆漆的,既想还手,又怕跟周伊人正面怼会伤了向小园,忍着气躲了好几下,差点忍成河豚。
……老子他妈活了百来年了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追着砍得跟三孙子似的,你他妈懂不懂得尊老啊嘤嘤嘤。
百般无奈下,何自足低头朝街道上看去。
街上到处都是被沈伐石的灵力震晕的人,何自足一边在半空里躲着周伊人,一边低头挑选起来,想要拎个人去砸周伊人,好拖延住她追击的脚步。
——这女人路子这么野,肯定没嫁出去,那他就不能丢个男人过去,省得败坏人家的清誉,所以男人不能扔。
——他不想碰长得不好看的人,所以长得不好看的不能扔。
——穷人家的姑娘好像挺可怜的,丢了也不太好……
又躲了三剑,何自足终于选定了个长得不错、身着华裳的姑娘,一把抓起那个昏昏沉沉的人,将她引到半空里来,又狠狠向远处抛去。
周伊人见势不妙,只得放弃追击,身形一转,张臂一搂,将那快速堕向地面的女孩儿抱在了怀里,火剑也被迫收了回来。
她仔细地护住了女孩的脖子,生怕她因为快速坠落扭伤脖子。
那女孩本就已醒得七七八八,沉溺在晕眩的后劲儿里不能自拔,又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双脚落地时,她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堆里,环着眼前人的颈项,浑身发抖。
周伊人望了眼天际,只趁她一个转身的工夫,何自足就带着向小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咬了咬牙,把怀里的女孩靠墙安置下来,正欲再追,就听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别追了,追上你也打不过他。被他带走的人是他的同伙。”
三言两句把情况交代清楚,季三昧才顾得上捂着自己的肋条骨抽上两口冷气。
周伊人看得出来,这小孩道行不浅,刚想问问他这里发生了什么,就瞧到了他别在腰间的金玉烟袋。
她狭长的凤眸一眯:“沈伐石是你什么人?”
……嗬,可以啊。
季三昧也不打算再兜圈子下去了,果断认亲:“娘子认不出为夫,叫为夫好生伤心。”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周伊人也还是震了一震:“……季三昧?”
锦鲤好逑_125
眼前孩子的神情太像那个吊儿郎当的故人,又有那柄金玉烟枪为证,周伊人不消片刻就相信了他的话:“你重新投胎了?”
季三昧把一切前情抛诸脑后,暂且不提:“此地不能久留,你先从这儿离开,我去找沈兄。”
周伊人白了他一眼:“你?现在?”
说着,她快步上前,把带伤的季三昧一个打横抱了起来,并刻意避开了他肋骨的跌伤:“他在哪儿,我带你去。”
季三昧不由感叹,周伊人还是十几年前的周伊人,一点也没有变,岁月在这女人身上淬了火炼了钢,炼出她一身不逊于须眉的硬骨头。
他也不与周伊人多推搪,只说了声“快”,就跟周伊人一道,奔着他家沈兄去了。
被周伊人救下的女孩靠在墙根,有气无力地歪着脑袋,看向周伊人离去的方向,嘴唇反复蠕动,无声地发出“谢谢”的虚弱音符。
周伊人是没有留意到她,而季三昧则是无心留意。
周伊人和何自足这边打得火光横飞,沈伐石依然没有找过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又发病了。
自打七年前从烛阴回来,沈伐石的疯病只犯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季三昧嘴馋,自己跑下山去买枣糕,没跟他打招呼,另一次是和他出去采山菌时,季三昧一个不小心滑下了山崖,幸亏被沈伐石及时捉住手腕救了上来。
尤其是第二次,沈伐石把他提上来时,表情难看至极,眼里的郁色浓得化不开,扒了季三昧的裤子就是一顿揍,打得季三昧硬是两天没下来床,沈伐石恢复过来后心疼得要死,小心翼翼地哄着季三昧,很是捧在掌心里疼了他一阵儿。
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季三昧是治疗沈伐石唯一的药。
周伊人对这一切全然不知,抱着季三昧于半空中穿街过巷时,她还试图问出季三昧这些年的景况:“还能说话的话,就跟我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回事。”
季三昧满不在乎地说:“死了,又活了呗。”
周伊人:“转世投胎,你怎么还有记忆?”
季三昧不用动腿,舌头就满嘴乱跑起来:“定是孟婆瞧我长得俊。”
周伊人没有理会他的自恋,因为她远远地看到了沈伐石。
她站住了脚,看向那团在空茫街道上踟蹰挣扎的人形。
那个烛阴城里意气昂扬、为了季三昧跟她打架的冷面青年,容颜未改,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天差地别。
沈伐石像是被人在天灵盖凿了个洞,全身轻得几乎要飘起来,却还是要费尽全力地把自己钉在地面上,他甚至忘记了要调动法术,只有湃然的灵力流水一样从他四肢百骸淌出,在他走过的每一步路上,熔铸下一个个刻骨铭心的脚印。
季三昧不假思索地从周伊人怀里挣出来,不顾离地面还有两层楼高,纵身跳下,大声唤道:“沈兄!”
沈伐石的头发略有凌乱,一丝墨发垂在鬓边,把他眉眼的色泽衬得更加深邃可怖,此时陡然听到季三昧的声音,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其实何自足和向小园都多虑了,疯癫状态下的沈伐石,不存善恶,不存理智,整个人就是一具被掏空的走尸,所以季三昧才这样积极地逃跑,想要来找他的沈兄。
……沈兄不过来,我就过去。
扑在沈伐石怀里时,肋骨处剧烈的疼痛让季三昧眼角红了一片,但他还是努力吸了一口气,说:“沈……”
他被沈伐石狠狠抱紧了,两个人的肋骨抵在一起,疼得像是在打架。
季三昧痛得眼前发黑,却把沈伐石抱得更紧了:“不怕,沈兄,我回来了。我舍不得扔下你一个人的。”
沈伐石喃喃:“你上辈子就把我扔了。”
他的口吻很委屈,像是只惨遭主人抛弃的大狗。
季三昧痛得两眼发黑,信誓旦旦:“这次不扔了,说什么都不扔了。”
小孩子哄着大孩子,就像即将到来的九天雷劫算不得什么似的。
天边一道响雷扯过,一道暗紫色的玄雷自九天之上降下,几道亮光泼辣辣闪过后,就有雪白的雨滴刷拉拉打下来,敲打在人的皮肤上,阵阵生痛。
从刚才起,周伊人就察觉这雷声有异,此时风起云动,她也没有太多诧异,只在掌心聚出一团烈火,随时等待异变发生。
季三昧凑在沈伐石耳边说了什么,暖热的气息喷吐在沈伐石的耳廓四周,但是,一道霹雳再度降下,将季三昧的情话撕了个四分五裂。
没能听到季三昧的话,令沈伐石暴躁至极,猛然抬头,双目里灌注着晦暗的狂风暴雨:“滚!”
刹那间,沈伐石周身精纯的灵力呈剑势直上九霄,笔直刺入云霭当中,灼烫的金光一时间刺得周伊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蕴满风雷的天幕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顿时云开雾散,青空如洗,**雷电仿佛只是一场大梦幻觉而已。
飞熊镇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周伊人在发光发热。
周伊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向沈伐石,向来淡然的眸子里盈满了不解和困惑的光。
他喝退了九重雷劫?
……沈伐石到底是什么人?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想告诉他雷走了,他可以把他想说的话再说一遍,却发现季三昧歪在他怀里没了动静。
季三昧根本没来得及看到沈伐石喝退九重雷劫的壮举,就在剧痛中昏了过去。
他没在沈伐石怀里叫过一声疼,晕得很是安静。
……
何自足抱着向小园一口气跑了上百里的路,落到一座无主荒山上,把人稳妥地放在一棵树下,才卸下了劲儿来。
而那股提起来的劲儿一散,何自足立刻溃散成了一堆沙,疼得把长手长脚蜷成一团,手掌几乎要摁进肚子里去,“嘤嘤嘤……”
何自足当然不是被周伊人伤到的。
为了在劫持季三昧时不引起沈伐石的怀疑,向小园特意嘱咐小妖们炼了一炉镇压妖气的丹药,打算给何自足用。
问题出在何自足自我感觉太过良好。
他暗自琢磨着,自己这么强,无敌,当然要多吃两丸,才能压制得住他体内的妖气。
这个馊主意在他吃了大半盒丹药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锦鲤好逑_126
……嘤嘤嘤肚子好痛。
他不敢把自己乱吃丹药的事儿告诉向小园,只好一直冷着一张脸强忍着,刚才又是逃又是驱动法力,受了冷风,现下竟是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肚子里刀绞似的,跌坐在一棵树底下哭唧唧地扭动身体:“嗯~嗯哼……好痛……”
向小园还以为他刚才伤到了哪里,往他在的方向摸了两把:“你怎么了?”
知道他是乱吃丹药把肚子吃坏了,向小园把刚刚燃起的一点同情之心全给收了回去。
何自足:“嘤嘤嘤肚子疼。”
被他哼哼得莫名烦躁,向小园摸索着揉上了他的肚皮:“叫唤什么?!娇气成这样!你说,哪里痛得狠?”
向小园的掌心很凉,摸上何自足的肚子时,冰得他打了个哆嗦,可何自足硬是舍不得再叫了,忍着疼小声说:“媳妇,你就这么给我捂着,好舒服。”
向小园自己都能摸出来,何自足这肚皮跟他的手掌相比还有点温度,自己再贴上去,只有给他雪上加霜的份儿。
偏偏何自足摆出一副捡了天大便宜的表情,一察觉到向小园打算撤手,就立即隔着一层衣服把向小园的手按在了里头,龇牙咧嘴的:“……我就知道媳妇心疼我。”
向小园微微涨红了脸:“……谁是你媳妇。”
何自足乖觉地改口:“不不不,我是你媳妇,你是我主上……哎呦!”
他又疼得不行了,苦着一张脸栽进了向小园怀里,抱着肚子趁机耍赖:“媳妇,我不高兴你见他……你看,他都不理你,咱们以后不见他了行吗?”
“他”自然是指季三昧。
“不高兴就滚。”向小园的恶劣态度一如既往。
何自足扯着他不放:“我不高兴也不滚。”
向小园:“……”脸皮见长。
他把自己的手强行□□,在何自足极其受伤的小表情里,把掌心合拢搓热,又在他震愕的目光下,重新撩开他的衣裳,把手塞了进去。
向小园难得的温柔让何自足感动得满眼都是泪花,窝在向小园怀里一个劲儿撒娇,盯着向小园就不转眼珠了。
嘿嘿嘿,媳妇真好看。
因为常年避光而居,向小园的皮肤又白又滑,但又透着病人特有的青色,脖颈处的皮肤鸡蛋清似的,细嫩得吓人,季三昧只是随手一掐,上头就留下了红紫色的指印,瞧得何自足心疼得抽抽。
这些年他一直把向小园捧在手掌心里疼着,除了他大腿之间辛勤劳作之外,何自足就没让他吃过任何苦受过任何罪,把他养得白白嫩嫩的,现在被个外人欺负成这样……
想到这儿,何自足凑上去吹吹那指印:“小园,疼吗?”
向小园一边替何自足暖肚子,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答得心不在焉:“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又过了一会儿,向小园总算觉得不大对劲了:“怎么我没听到天雷的声音?你跑了多远?”
何自足看了向小园一会儿就觉得裤裆紧了,正在悄悄地揉着好替自己纾解,突然听到向小园这么问,他索性抓住了向小园的手,摸向自己胯间,邀功道:“我跑了好远好远的,怕你被雷吓到~还不给你男人点儿奖励。”
向小园辣手无情地一把捏住了他的勃然巨物,用力一捏,何自足顿时痛得嗷呜一声,蜷成了一团。
“九重雷劫,该是千里闻声。为什么我听不到雷声?”向小园继续问。
何自足委屈得泪珠双垂:“我又不是管打雷的,你问我干吗。”我要是管打雷的,肯定先劈死沈伐石让你开心开心,再劈死季三昧让我自己开心开心。
刚刚还声声夺人魂魄的咆哮惊雷已经小姑娘似的躲藏起来,万里晴空,月明星稀,耳闻的是蝉声树音,哪里还有半点雷啸龙吟?
向小园听了很久,才确定那九重雷劫竟然没有劈下来,气怒难当,攥拳狠捶了一下地面:“怎么会这样?!!”
何自足立即不管自己腹痛蛋痛,心痛地抱住了向小园的手,不住吹气,可心里却不服气得很:“你干嘛为着那么一个人伤神伤心?你自己的身体不要了!?”
……就不能在意一下我吗?我就在你身边啊。
向小园却压根儿听不进去:“我要杀沈伐石怎么就那么难!”
何自足一时气恼,把人抓回来摁在自己怀里,保证他跑不了了,才敢放心骂他:“你杀他干什么!我看季三昧在他身边过得挺好的!”
向小园没吭声。
何自足的气势也只雄壮了那么一瞬,就被向小园的沉默击打得烟消云散,他抱向小园抱得紧了些,狂言道:“不难过哈。我帮你杀。我以前可是要做三千世界里第一妖王的人,沈伐石在我眼里还不算什么。”
何自足倒是没有撒谎,在他还是一个小妖精的时候,他就有着要当妖王的宏大梦想。
只是后来遇到了向小园,他的梦想就变了。
和媳妇一起吃吃逛逛热炕头,好像也不错……
何自足正在美滋滋地想着两个人的小日子,就感觉怀里透出一片让他直起鸡皮疙瘩的温热,向小园的肩膀也在他手下缓缓抽动起来。
他立时慌了手脚:“媳妇……媳妇?”
等把向小园从自己怀里抓出来,看到他通红通红的眼圈,何自足的少女心喀嚓一声就碎了个彻底:“媳妇……小园,主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凶你了,你别哭,别哭啊嘤嘤嘤——”
一不小心,何自足哭得比向小园还狠。
向小园倒是慢慢止住了呜咽,红肿的眼睛望向黑暗之中,发白的唇畔漾过一丝狰狞的浅笑:“你说得对,沈伐石的确不算什么。”
他说:“我选错下手对象了。我不应该想方设法杀了沈伐石,我要让三昧爹爹心甘情愿地走到宿阴山来。”
何自足打了个哭嗝:“你……你要怎么做?”
向小园慢慢说:“沈伐石的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长安的?”他微微挑起唇角,“……我要他。想办法把他给我带到宿阴来。”
任何人都不配有三昧爹爹的长相,任何人都不配。
他要把这个筹码拿在手里,让三昧爹爹用他自己来换长安。
他的三昧爹爹,看似冷情,实则也是个疯子。他会乐意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一定会的。
何自足哭着亲了亲向小园的美人尖,说:“好。都听你的。”
想到了解救三昧爹爹的主意,向小园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终于能分出些闲心来给身边的人了:“肚子还疼吗?”
锦鲤好逑_127
何自足马上躺平,认真地撒娇道:“特别疼。”
向小园有些哭笑不得:“你到底是什么妖?”怎么一点妖的骨气都没有。
何自足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你的妖。”
向小园:“……说人话。”
何自足岔开话题:“我好喜欢你啊小园。”
向小园对他不分场合的坦诚告白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为所动:“你到底是什么妖?本相是什么?是动物?”
何自足捂脸:“我不告诉你!”
向小园:“……不会是狗吧?”
何自足强烈反对:“我不是!我才不是那么低贱的动物!”
向小园心情不好,恶趣味也随之发作了:“那你今天就当一天的狗。”
何自足犹豫了犹豫,才带着浓浓的哭腔说:“汪。”
向小园没忍住被逗乐了,泪眼盈盈的笑把何自足的一颗心都暖化了:“你这个笨蛋。过来,我再给你暖暖。”
何自足简直是受宠若惊,搂着向小园撒娇耍腻:“媳妇,你真疼我。……要是以后不夹我就更好了……汪。”差点忘了说汪,赶紧补个后缀。
向小园:“……滚。”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颊,觉得此人真不要脸。
殊不知何自足就是喜欢他这样脸蛋水红的小模样,咽了几口唾沫还没压制住,索性顾不得绞痛的肚子,翻身把人扑倒在地上,嘴唇贴上了向小园的锁骨,温柔地吸吮起来,还不忘角色扮演:“汪。”
向小园稍稍挣扎了一下,手脚就被温柔地制住了。
何自足一脸神圣地亲了亲他的唇,卖力地完成向小园的指示:“汪。”
向小园挺起胸膛,纤细的身体往上扬起的时候,有种即将折断的惊心动魄的美感:“你,你轻一点……嗯~”
……向小园感觉自己要被□□了。
但是也没差,他总归要给这只妖一些甜头,否则他凭什么帮自己?
他闭上双眼,拒绝承认从内心深处的沉渣里翻涌上来的那丝丝缕缕的欢喜和愉悦。
……
季三昧再次醒来时,肋骨还是痛得要断似的。
长安的树汁治得了皮外伤,可季三昧伤了骨头,总不能把皮肉割开让长安给治。
季三昧躺在床上,冥思了一盏茶的时间,面上的丹砂色符箓明明灭灭了一会儿,伤就被他想好了。
他翻身下地,蹦蹦跳跳,确定自己许的愿已经成真了,骨头也长好了,就取了摆在一侧小案上的烟枪,一边解开烟袋、摸出硝石,一边朝外走去。
好久没抽烟了,心里馋得慌。
他一出院门,就看到周伊人坐在院子一角,两条大长腿沿着台阶自然垂下。她换了件靛色常服,里头是一袭白袍,右手托着个竹烟袋,一缕缕烟雾在她显得冷情的薄唇和细长皙白的指尖缭绕,把她整个人衬出一股月朦胧鸟朦胧的媚意。
季三昧在她旁边蹲下:“借个火?”
周伊人斜睨了他以及他手上的硝石一眼:“你不是有硝石吗?”
季三昧厚颜无耻道:“这不是用一点磨一点吗。借个火。”
周伊人笑了:“跟以前一个德行,坐。”
季三昧就挨着自己上辈子娶的媳妇儿坐下了,周伊人把他的烟枪接过来,用自己的硝石打火,给他点上。
季三昧:“这么到位啊。”
“我可不敢累着你季大公子。”周伊人微笑,“沈三公子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你肋骨上碗口那么大的淤青,活像是长在他自己心口了似的。”
季三昧接过烟袋,先是浅浅抽了一口,享受寡淡的烟雾在四肢间缓缓流散稀释的快感,享受够了,才开始零零星星地问周伊人一些问题。
首先,他对周伊人手上的烟枪非常感兴趣:“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周伊人又吸了一口:“嫁给你以后。……后来你死了,想你的时候就会抽点烟。”
季三昧悚然:“不是吧,我这么造孽?”
他话里浓浓的自恋意味让周伊人无情地翻了个白眼。她补充道:“后来就上瘾了,和你没关系。”
……哦。
……妇人的心真是深不可测。
季三昧简单地把自己已经失去部分记忆的事情告知了周伊人,她并不怎么惊讶,反应挺淡的:“你转世还有记忆,本身就很奇怪。忘记一些事情也是正常的。”
跟周伊人讲话向来轻松,她通透得很,凡事能动手绝不逼逼,就算逼逼也只拣着简明扼要的说,所以相处着不累,也不用费什么太大的脑筋。
关于上辈子,季三昧有不少问题要问,还没张口,周伊人就心领神会,答道:“你娶我,是咱们两个的君子协定。你放心,我没对你做什么。”
尽管之前就猜到了,但从周伊人口中得以确定,季三昧还是松弛了不少。他开玩笑说:“那我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啊?”
周伊人冷笑一声:“就你?”
……季三昧觉得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遭受到了无情的耻笑与践踏。
两个烟友在廊下又面对面抽了会儿烟,又交换了各自的烟丝,气氛相当和谐。
季三昧拈着自己的烟袋子,把里头的紫玉烟丝展示给周伊人看:“这是我家沈兄给我种的。”言语间满是自豪。
周伊人反应依旧平淡:“原来季宅后面那片烟田不也是他种的?”
锦鲤好逑_128
季三昧发现自己在面对周伊人时总能发掘出意外的惊喜来:“……啊?”
周伊人瞄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去西城,撞见过他。他在你家后面的荒地上鬼鬼祟祟的,我就跟过去看了一眼。他在荒地上撒种子,撒的菜种,应该是怕你家断顿。结果种子里好像带了烟种,烟田把菜田的养分全抢了,所以他种的菜都死了,烟草活了。”
……哦豁,原来自己染上烟瘾全怪沈兄。
季三昧心里甜丝丝的,深觉自己遇上沈兄,是自己的三生大幸。
周伊人顺势问道:“对了,休书什么时候拿出来让我签一下?”一口烟雾在她殷红的唇间吞吐,“……别跟我说没有。早就写好了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返身回屋,取了那张拟了七年的休书,放在周伊人手边,周伊人很痛快地在上头印了指印,并笑道:“从寡妇变成弃妇,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季三昧:“……”周壮士调侃自己可真下得去口。
自己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季三昧也开始关心周伊人的近况:“上辈子我死了之后,你怎么样?”
周伊人微笑:“你死后我守寡了啊。”
季三昧:“……”他的周壮士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正直的壮士了,居然会调戏人。
正在这时,沈伐石回来了,他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猪肝粥,见季三昧抽烟,脸色立时阴了,二话不说把人拎过来,刚想发难,手里的小东西就含情脉脉地盯上了自己:“师父,我好爱你。”
说着,他还眨了眨眼睛,眼神澄澈如月光。
沈伐石想家暴的冲动顿时被打灭了十之八/九,只是嘴上还在固守城池,不肯退让:“你的伤……”
季三昧抓过沈伐石的手,亲了一口他的手背:“谢谢师父给我的烟。”
沈伐石的耳朵红了:“……”
他忍不住想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直到重新把季三昧抱在怀里,体内沸腾的血液才稍稍降了些温度。满腔嚣叫着的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也随着怀里小孩儿的体温渐渐熄去。
——季三昧已经活了,但自己却还没有从他的死里走出来。
在昨夜,沈伐石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这一点。
从十几年前季三昧的死为起点,沈伐石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其中。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
因此,他这次从阴影中解脱的速度很快,快要回到觉迷寺时,他的精神就恢复了正常。
他指挥找来的王传灯和长安去妥善安置飞熊镇里的居民,自己则为季三昧疗伤,煮粥,熬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脑子格外清明地想着关于季三昧的点点滴滴。
如果他这次发疯,让季三昧落在了向小园的手里……
如果季三昧再次离开自己……
沈伐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他觉得哪怕只是想一下,他的头就像是要炸裂开似的钝痛,过去的阴影又一片片嬉笑着在他脑中浮现,直到把他整个人染成深不见底的黑。
……他是时候该从季三昧的死中走出来了,不能因为过去季三昧留下的阴影,而妨碍他照顾现在的季三昧。
想到这里,沈伐石也不忍心再怪季三昧,一颗心柔软了下去,稍微用力地亲了亲季三昧的脸,就当做是惩罚。
随后,他把温度刚好的猪肝粥递给季三昧。
猪肝粥粥咸味鲜,猪肝又饱满个大,一片片切得匀厚瓷实,再撒上一点点碧绿纤薄的葱花,鲜美得叫人想把舌头也跟着一并咽下去。
季三昧就着味道浓郁的猪肝粥,一口口吃下了周伊人的故事。
在和季三昧“结婚”后,周伊人自然而然地搬进了季宅,同样,她也是第一批听到季三昧死讯的人。
周伊人和季六尘一样,都以为死去的那个人是季三昧,因为自那夜离宅后,季三昧当真没有再回来过。
除非季三昧时刻准备着逃离烛阴,否则他不可能就这样彻底地销声匿迹。
接下来,满城俱是哀声,都在传颂季三昧的功绩,众口一词,所有人都将这个人拱卫成了烛阴的英雄,将他满怀感情地捧到天上去,真心实意地为他的离去而哀悼。
但是,周伊人总觉得这些言论刺耳异常。
无他,在她看来,季三昧缺点满满,平素也并不多么招人喜欢。
她听过不少关于季三昧的坏话:此人悭吝小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左右逢源,以卑鄙手段助季氏崛起,吃着人血馒头往上爬,可谓是无君亦无父。
就连早先的周伊人,也十分看不上他灭泷冈的小人手段。
而在跟季三昧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周伊人认为,季三昧传出这些恶名,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然而,就在季三昧死后,这些恶评竟然一股脑的消失了,季三昧是烛阴的英雄,是正道的光彩,是舍生证道的君子。
这样集中的、有组织、有预谋的“善意”吹捧,叫周伊人脊背发冷,心中不快。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烛阴,也省得面对那一张张虚伪的面孔。
自此后,人似沙鸥,转徙江湖,她再也没有回故土看上一眼。
这些年世道混乱,许多散落在各门派外的游方道士深谙不抱团就没办法活下去的道理,于是由人牵头,创立了“无修楼”,专门收容正道修士,向他们派发除妖正道的任务,并给以一定的佣金,雇佣修士来为百姓除妖,本质上和沈伐石做的事情差不多。
当然,沈伐石的收费更高,水平也更高些。
周伊人就是这些雇佣修士中的一员。
她之所以来飞熊镇,就是顺着某个妖物的痕迹追踪而来的。
那妖物在非礼了某云羊长老的女儿后,又窃取了她的首饰银钱,望风而走。
云羊长老对外形象德高望重,伟光高洁,为着他自己的声名着想,女儿遭羞辱的事情也决不能为外人得知,所以,他硬是在明面上忍下了这口窝囊气,并在私底下找上无修楼,出高价让修士取那妖孽的性命。
于是无修楼派来了周伊人。
按照那妖物犯案时留下的踪迹,周伊人确定,他的下一站,不是飞熊镇,就是隔壁的清源县。
周伊人本打算先到清源县去探探风声,谁想还没走到县城,她就感应到飞熊镇方向灵力爆炸的汹涌狂流,因此,她改道直奔飞熊镇,想来看一看发生了何事。
锦鲤好逑_129
没想到,她这一改道,竟遇见了多年未见的故人。
听过情况,沈伐石沉吟片刻,说:“你说的那个妖物我也听说过。”
周伊人扬眉。
沈伐石便把丁妙觉告知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又讲了一遍,谁想刚讲完,一转头便迎上了季三昧似笑非笑的目光。
沈伐石心里打了个突,可也不好当着周伊人的面申辩,只捏了捏他的手,低声贴在季三昧耳边说:“抱歉,应该早些跟你说的。”
沈伐石的低音不管听了多少遍,还是能让季三昧腰腿酥软,这丁点儿的前嫌他当然不会计较,但是他仍狡猾地不吭声。
他的反应叫沈伐石心里没底,只能持续将一股股含着急切和歉意的热风吹到季三昧耳边:“下次我不这样做了。你原谅我一次可好?”
季三昧听够了那能叫人浑身发软的声音,才借过他家沈兄的耳朵,低声说:“沈兄,你的声音真是动听。若是现在在床上,我定然办了你。”
沈伐石:“……”
他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死在这个妖孽的身上,并且心甘情愿。
在沈伐石被季三昧的一句话撩得呼吸不畅心跳加速时,周伊人问道:“那女孩是如何得知妖物要来飞熊镇或是清源县的?”
沈伐石定一定心神,答道:“她说,有个临县的女孩儿受了害,那是她的表妹,姓姜。她也是因此得知有妖物在附近作祟。”
周伊人漂亮的眉毛轻轻一拧:“姓姜?我还没有调查到这个受害的女孩……”
她抬手轻轻捏住下巴,顺势拨散了聚在她唇前的一片烟雾,思忖半晌后,她道:“方不方便带我去见见那个受害女孩的表姐,那位姓丁的姑娘?”
……
丁员外去庄子上查账去了,好在沈伐石进入丁宅无需事先递送帖子,这里的民风也丝毫不拘束,家中有来客,女子亦能得见。
丁妙觉听到沈伐石来府,兴奋不已,放下手中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佛经,果断弃佛而去,欢脱地奔向世俗之中。
甫一照面,丁妙觉就是一个怔愣,随即欢喜道:“……是你?”
起先沈伐石还以为这份欢喜是对自己的,但是下一秒,丁妙觉就奔到了周伊人面前,不胜欢欣:“你不记得我啦?我们昨天晚上才见过面!”
昨晚,她上街去赏花灯,却突觉一阵天旋地转,昏厥在地,初初醒来,就被一股怪力抓到高空中,随即狠狠掷下。
在她认定自己必死无疑时,一抹火焰似的烈红随之而至,抱住了她的腰,护住了她的后颈。
丁妙觉没办法忘记这张艳丽的面庞。
她似模似样地面对着周伊人抱拳行下一礼,脸上稚气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多谢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丁妙觉生得娇小玲珑,个子才到周伊人胸口位置,更显得古灵精怪,周伊人低头,打量着这明媚如花的少女,少女也不惧她,大胆地看回来,笑眼惑人得很。
在短暂的思考后,周伊人终于展颜了。
她手中和季三昧一样,托着烟枪,随着呼出的烟气,吐出些暧昧不明的字句:“我记得你了。……你昨天是用了茉花的香粉,今天换了青梅的香粉。”她稍稍低头,鼻尖恰好擦过丁妙觉的细嫩的颈项,“……不过,两样都很合适你。”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 第67章 人妖(四)
季三昧觉得周伊人真的是自己的亲媳妇, 这甜言蜜语的工夫一定是自己手把手亲自调/教出来的。
周伊人身上有幽微的芷若香气,那深软的沟壑就横亘在丁妙觉眼前, 烧得她的脸蛋和耳根一齐发起红来,眼睛亮若星辰地盯着周伊人看。
她大胆道:“恩人姐姐,你真好看。”
周伊人问:“你喜欢吗?”
“喜欢。”加上一个充满肯定的点头。
周伊人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丁妙觉饶是大胆,也毕竟是个闺阁少女,周伊人的目光里带着的火让她又羞涩, 又有那么一丁点的兴奋。
她脸颊通红地请客人们坐下, 将那天她跟沈伐石说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周伊人仔细地听着, 偶尔问一些不算太冒犯的细节, 丁妙觉也据实以告。问过后,丁妙觉便要留沈伐石他们在丁宅用餐。
然而,她的眼睛已经从沈伐石身上完全剥下来,转移到了周伊人身上。
周伊人倒是淡然得很,谢过丁妙觉后, 就说要出去抽袋烟,作为烟友,季三昧也跟了出去。
双双点着烟后,季三昧主动发问:“喂,刚才想什么呢?”
丁妙觉看不出来, 不代表季三昧看不出来。在刚才说话时,周伊人起码有一多半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周伊人答得爽快:“我在想将来。”
季三昧:“……将来?跟谁的将来?”
周伊人:“那位大小姐。”
季三昧:“……丁妙觉?”
周伊人:“她叫这个名字?”
季三昧:“……”妈的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就惦记上了?
不过细想想,季三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
周伊人是那种一锤子定输赢的性格, 一眼瞧上,就敢拿一辈子来换,不管对方男女贫富,若是能教她第一眼看中,她就能死心塌地,在此之前,她恪守本心,在此之后,她又将倾囊相爱。
这样的周伊人既荒唐又认真。
淡青色的烟雾从她的红唇皓齿间飘出。伴着烟雾,她说:“再说,我也累了。”
锦鲤好逑_130
……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周伊人独自一人在外流落多年,把自己打造成一柄除妖卫道的法器,但是没人愿意当一辈子的武器,偶尔,她也想要找一个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把锋芒敛起来的人。
季三昧还是憋不住幸灾乐祸:“没想到你会找一个姑娘。”
周伊人反问:“遇到沈伐石之前你有没有想过要找一个男人?”
季三昧细想了想,说:“遇到沈兄之前,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找人。”
周伊人眸光轻轻一闪:“遇到他之后呢?”
季三昧答:“遇到他之后,感觉世上只剩他一个人也没关系。”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沈伐石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个烟雾缭绕的人身后,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赧色,极力压制着唇角不往上翘:“吃饭了。”
周伊人唇角稳稳地噙住一丝笑意,对沈伐石的出现丝毫不吃惊:“那我先去,你们慢聊。”
周伊人走了,沈伐石接替了她的位置,在季三昧身侧坐下,不着痕迹地挥去周伊人残留在此处的烟味:“她人不错。”
季三昧带桃花色泽的眼睛往他身上浅浅一勾,干脆利落地戳破了沈伐石的小心思:“不错你还盯着我们。”
不管被季三昧看多少次,沈伐石的心还是会不争气地砰砰乱跳,但这回,他的语气里添了一些难言的失望:“……你是知道我在才说那些话的?”
季三昧托着烟枪笑道:“你在不在我都会说那些话。”
紧接着,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季三昧开口说了一句话,应该是某地的方言,沈伐石没能听懂:“什么?”
季三昧又换了一种方言,腔调怪得很,像是猫儿叫。
短短的一句话,季三昧用了十二种不同的方言讲了整整十二遍,一句比一句饶舌复杂,而沈伐石一句都听不懂。
他真的很想撬开季三昧的嘴,看看他究竟生了几个腔子,为什么哪个声音经了他的嘴,都带着一股甜蜜的醉香。
沈伐石耐心地等他说完,才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季三昧笑嘻嘻的:“我说的是‘沈兄,我喜欢你’。朔山话,东明话,汝池话……蓝山话。你喜欢哪一个?”
沈伐石的眸色恍若一片沉静的星辰:“我喜欢你。”
季三昧拿胳膊肘撞撞他的,故作严肃道:“不跟你闹呢,你说,你喜欢哪个?”
“蓝山话吧。”沈伐石随便挑了一个。
季三昧:“想不想学啊。”
沈伐石:“你教我?”
于是季三昧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沈伐石跟着鹦鹉学舌了一遍,但是那腔调曲里拐弯,像是要拿舌头在嘴里打结似的,很不好学。
季三昧搂住了沈伐石的肩膀,没大没小道:“沈兄真笨。”
季三昧在语言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再繁杂的方言,只需听上十天半月,他就能说得和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差不离。
沈伐石自认没这样的本事,也不恼:“我们去吃……”
下一秒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季三昧小兽寻食似的叼住了他的双唇,饱满晶莹的唇尝起来口感极好,他先是上瘾似的小口小口抿着唇肉,似乎在寻找哪一块口感最佳,直到沈伐石的下颚稍稍放松些,他才噙住了沈伐石的下唇,尖锐的犬齿温柔地衔住唇瓣,舌尖自然地在其上滑动抚揉。
几个偏头间,季三昧就攻下了沈伐石的唇,极其蛮横地钻入了那片更加柔软温暖的湿地。
他用舌头顽皮地挑动着沈伐石的硬颚,舌尖顽皮却又准确地在沈伐石口中点了好几下,手指还揽住沈伐石的后背,顺着他的脊骨一颗颗按下去,将一股股电流顺着他的骨节推送进去。
在几个固定的地方重复点击超过五遍后,季三昧才意犹未尽地撤回了自己的唇,将从他嘴里掠来的津液细细地舐尽,并说:“沈兄,记住我刚才用舌头给你指的地方了吗?”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用这几个地方发音,蓝山话很好说。”
季三昧嘴贴嘴的教导下,沈伐石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学会了说蓝山话。
当夜,周伊人留宿在丁员外家,沈伐石带了季三昧回觉迷寺,让他教自己说朔山话跟东明话去了。
等沈伐石学会了说东明话,季三昧已经没了力气,被沈伐石亲得腰发软发酥:“沈兄,我舌头疼,咱们缓会儿再学。”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轻轻咬他的耳朵:“小混蛋。”
季三昧幽幽道:“你这个死鬼,当年饿着的时候叫人家季贤弟,现在吃饱了叫人家小混蛋。”
沈伐石差点被噎着。
季三昧望向沈伐石,神情很是满足,仿佛昨夜的混乱全然不存在似的,沈伐石也很享受这种安宁,他希望这种安宁永不会被打破。
但是季三昧还是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沈兄,昨夜九重雷劫的事情……”
……来了。
沈伐石轻叹了一口气:“周伊人也问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九重雷劫会走。”
当时他心头怒极火极,只想把季三昧说的话听清楚,可他的声音却偏偏被一声接一声的滚雷声搅得支离破碎,他只是随口一喝罢了,谁想那九重雷劫只受了沈他一声怒斥,就乖乖退去,除了带来一场兜头的急雨,把沈伐石和季三昧都浇了个透湿外,没有半点作为。
这件咄咄怪事,不由得叫沈伐石想起了当年自己冲破灵力封锁的事情。
他的桎梏是在一场血光飞溅的恶战中解开的。
原本只有金丹后期修为的沈伐石,面对多数修为都在金丹后期的妖道,也只能拼死搏杀过去。战场之上,无数法力汪洋恣肆地交织成一张网,将无数修士网罗其中,绞成一片片血肉模糊的碎片,沈伐石浑身沐血,一双眼尽皆赤红,在轰然的嚎叫声沉默地拼杀,王传灯的火镰在他身前不远处挥动,将眼前的妖道斩成一团燃烧着的烂泥巴。
当背肌被一道灵力绞出三道深可见脊的伤口时,沈伐石突然很想季三昧。
就在这个时候,沈伐石体内的金丹突然起了反应。
它发了疯似的在沈伐石的体内越来越快地运转,沈伐石背上的伤口迅速弥合,绽裂的血肉像是含羞草一样闭拢,他的皮肤被从体内传来的庞大力量染成了诱人的金色,一股股肉眼可见的精纯灵力顺着他的筋脉潺潺涌动,让沈伐石周身发烫,一身铠甲在巨大的力量下从他身上一片片撑开,碎裂,露出内里饱涨坚硬如石头的金色**。
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有沈伐石知道它上涨的速度有多快,灵窍一个个被冲破的感觉有多么美妙。
锦鲤好逑_131
元婴期破了,它还在涨。
洞虚期也破了,它还在涨。
涨到后来,沈伐石都有些诧异,为何还不停止。
他一边想着,一边变成了烛阴的英雄。
当他回过神来时,烛阴已胜,云羊溃退,所有烛阴修士都不敢相信地欢呼着,仿佛都矢志一同地认定这是个天大的美梦,他们要赶在在梦醒之前先狂欢一番再说。
王传灯站在他面前,一头一脸的污血把他原本柔和的面相狰狞地覆盖殆尽,这样一副尊容,让王传灯难得地实现了灵肉合一:“总督,你……”
沈伐石不作他想,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蒸馒头似的发酵,最终充塞了他的整个心脏。
——太好了,我可以回去见三昧了。
他当时有多么庆幸自己能够活下来,在事后看到季三昧悬挂在树上的尸体时,就有多么怀疑自己当初为何要活下来。
从回忆中抽身的沈伐石,竭力控制住从喉腔里往上攀爬的藤蔓一样的煞气,忍耐道:“我的确不知道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或许和我母亲的血脉有关系罢。”
季三昧眨眨眼睛:“……咱妈的血脉?”
沈伐石的糟糕情绪被那句“咱妈”瞬间治愈了个□□不离十,但他还是努力冷着一张脸,不叫欢愉直接泛上脸:“你我还没成婚,不许混叫。”
季三昧亲亲他家闷骚的沈兄,亲出了一嘴的甜味儿。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沈伐石的眉心皱了片刻,随即便放松了下来,自语道,“……对了,是你上辈子十八岁之后我告诉你的。”
世人皆传,沈伐石的母亲乃苗疆蛊女,邪异非常,但是早在进入沈家时,沈家就对这支流落在外的血脉进行了多方的测试,结果相当令人惊讶:
他身上水灵根之纯,世所罕见,甚至远超其父沈东卓,半分都不像是普通人与修士交/合后生下的孩子。
也正是因为沈伐石血脉精纯,沈家才会容留他,且给他一个沈三公子的名分。
沈伐石的杰出灵根也叫沈家族人相当怀疑,沈东卓当年邂逅的女人可能并非凡人,但沈东卓再三保证,沈伐石的母亲绝对是一个凡人,他甚至悄悄动用了自己的灵识,唯恐她是妖孽化人,来诱他堕落。
事实证明,她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罢了。
长大后的沈伐石也并未多想,把自己的这段身世在和季三昧的几次厮磨中讲了出来。
但是,自从在战场上修为连提三级后,沈伐石就当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血脉问题了。
……母亲真的是凡人吗?
然而这个问题无从解答,沈伐石寻访过自己的母亲,走了不少地方,可她却彻底消匿踪迹,不知踪影,仿佛世上从来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沈伐石自嘲道:“我或许是个怪物吧。”
说着,他垂下眸子,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想着这件事会不会让季三昧害怕。
毕竟沈伐石的体质太诡异,就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季三昧凝眉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那……倘若我们双/修的话,我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沈伐石:“……”不,这不是重点吧。
季三昧又期待地在沈伐石怀里蹭蹭:“沈兄,你会操控雷电雨雪的,是吗?……那以后咱们好的时候,你能不能放个电什么的?”
沈伐石脸红了:“……可以。”
季三昧死不正经地展望未来:“啊,冰火……”
沈伐石把他的嘴堵上了,用嘴。
……
为了守株待兔,周伊人在飞熊镇落了脚。
寺庙里不方便收住女眷,她便住在了丁妙觉家里,转眼一月过去,季三昧和沈伐石一起去城里买糕点,顺道去丁宅探访。
周伊人正与丁妙觉一起在,两个人头对着头,各自捧着一本书,模样甚是亲密。
丁妙觉指着其中一个词,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伊人瞥了一眼:“暗室逢灯,说的是身处危难之中的人,有幸遇见别人指点和帮助。”
“这个呢?目可瞻马。”
“说的是眼睛只能看到远处的马,比喻见大不见小,抓不住细枝末节。”
“那这个呢?”丁妙觉眼里的光芒晃动,满眼期待地望着周伊人,“这个是什么意思?”
周伊人探头去看了一眼,书上有四个字,情有独钟。
周伊人浅浅一笑,伸手拉过丁妙觉的衣裳前襟,亲上了她的额头,一记火红的吻痕烙在她眉心中央:“是这个意思。”
沈伐石干咳了一声。
听到动静,两个女孩儿一齐回过头来,发现二人的亲昵举止早就被人尽收眼底,也不觉得多么羞耻,丁妙觉还蛮得意地冲沈伐石吐吐舌头,又把小脑袋往周伊人的胸口一钻,胡乱揉了揉,甚是放肆。
周伊人把这小孩儿揉乱了的头发用指尖细细梳一梳,才出了书房:“什么事儿?”
季三昧:“乐不思蜀啊壮士,进展不错。”
周伊人笑笑:“她也喜欢我。再说,我不喜欢耽误时间。”
丁妙觉是何许人也?得见沈伐石一面,就敢扛着嫁妆求嫁,可以说是鲁莽,也可以说是情痴,一颗一厢情愿的心在沈伐石身上贴了四年才渐渐冷去,现在还能热烈地去表达自己的爱,也可以说是个情种。
恰好,周伊人也是类似的人。
两团火撞在一起,就该尽情燃烧,不必彼此试探着浪费彼此的时光。
季三昧他们此行是来问她关于那只淫/妖的调查进展的。
锦鲤好逑_132
正是因为周伊人的到来,沈伐石才没有去插手调查淫/妖的事情,但是总放任着这么一个东西在飞熊镇附近流窜,沈伐石还是很担心季三昧的安全:“他近一月没有现身,会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
周伊人摇摇头:“这妖狡猾得很,他加害一个女子,就要藏头露尾近两个月左右再伺机动手。……就算是通告四方,叫他们小心这淫/妖,两个月的功夫,也足够百姓们麻木,降低警惕了。我还是在这里守着,能稍稍保险些。”
这个淫/妖选择的加害对象非富即贵,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既有钱,也白嫩养眼,受害人事后又多数碍于自己的声名,只能吃个哑巴亏。
关键是,事后苦主都不记得此名淫/妖的相貌,简直叫人无从查起,包括苦主的家人都不知道那妖物是怎么登堂入室的,周伊人亲自去查看,也没有找到任何破门或是翻墙的痕迹。
周伊人又说:“关于受害者,还有一个共同点……我问过妙觉,她说她的姜表妹在受害前生过一场病。……我调查过来的所有受害者,她们在受害前,多多少少都闹过一些病。”
季三昧问:“什么病?”
周伊人:“不一样吧,因人而异。姜表妹得了风寒,有个赁丝商贾家的女儿因为见风起了些疹子。哦,还有一个因为见血晕倒了。”
季三昧微微皱眉,往书房里看了一眼,丁妙觉正盯着书发呆,两腮通红地揉着刚刚被周伊人亲过的额头。
廊下三人都不蠢,整个飞熊镇里,身家显赫、相貌娇美、又容易病弱多灾的,就是这位丁大小姐了。
如果那淫/妖当真选定飞熊镇作为他下一个目标,丁妙觉成为他狩猎对象的可能极高。
沈伐石问:“你打算怎么办?”
周伊人粲然一笑,眉眼间艳光漫溢,身形窈窕如林下之风,吐出的字句却如钢似铁似的冷硬:“如果他敢来,我就把他阉了。”
季三昧和沈伐石对视一眼,两人通过目光达成了协议。
此事既然是无修楼派给周伊人的任务,他们也不便插手,就叫她处理吧。
二人就此回了觉迷寺。
最近沈伐石喜欢上了让季三昧教他各地方言,二人把房门一关,去研究各种发音去了。
偶尔沈伐石会派王传灯下山去找周伊人问一问那淫/妖的情况,也不算是全无关心。
转眼间又是半个月光景过去,中秋已过,飞熊镇外的一片枫林已经熟透,白云苍狗,秋光灿灿。
某日,丁妙觉和周伊人相约去了枫树林。
两人一人着白裙,外面加了一圈茸茸的风毛避风,衬得一张小脸白生生的,浑身弥漫着股苹果的脆甜香气,另一人一袭红裳,指间一柄烟管袅袅生烟,衬得她四照的艳光朦胧不已,反倒更显得有种别样的美感。
林中落叶缤纷,丁妙觉又是个小孩儿心性,很是撒着疯跑了一阵,闹够了又扑回到周伊人怀里,被她稳稳接住后,索性直接跳在她身上,不顾繁重的衣裙,盘上了她的腰:“伊人姐,你像个新娘子。”
周伊人说:“你也像。”
丁妙觉低头,看向自己的一身白衣,笑道:“伊人姐胡说,你……”
话音未落,在一襟晚照间,如火的枫叶受灵力操控,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在了两人头上身上,几乎要把丁妙觉淹没,金黄的夕阳落在树叶上,反射出令人心醉的暖红光芒。
丁妙觉有点紧张,闭着眼睛不敢多看,直到一阵芷若幽香迎面而来,覆盖在她脸上的几片澄净的枫叶被吹了开来。
周伊人吹开覆在她面上的枫叶,俯视着她的脸,凤眸里是叫人心悸的柔情:“瞧,红盖头掀起来了。”
丁妙觉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对感官的支配能力,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周伊人这一张脸,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和周伊人滚倒在柔软的枫叶之中,吻得难解难分。
周伊人的手指生得很美,在细白柔软的肌肤上抚摸起来,视觉上的刺激感令人心旌摇荡不已。
她抚摸着丁妙觉的锁骨,揉开了她的里衣,在她的侧颈上落下一记记谨慎且温存的吻。
两具梨子一样清新柔软的身体对撞在一起,彼此抚摸,不多时,丁妙觉啊了一声,微微嘶哑的声音里带了些撩人的痛意:“你好硬啊。”
周伊人低头一看,有些无奈:“没办法,我有腹肌,你稍微忍着点儿。”
丁妙觉一听便起了兴趣,小指兴冲冲地勾开了她的裙带,往里摸去,等摸到那纤薄却块块分明结实的小腹时,她笑着喘息道:“姐姐,你真厉害。”
周伊人撩开她额上垂落的发丝,说:“我若是当真厉害,就该早两年到飞熊镇来,早两年遇见你。”
“两年前,我还喜欢觉迷寺的沈法师。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丁妙觉痴缠着周伊人,声音里带着蜜与沙调和的味道,坦诚至极道,“……你现在来,刚刚好。”
周伊人咬住丁妙觉的唇,吞咬了一会儿她的舌尖,才说:“那我是很幸运的了。”
周伊人向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或许有些人会介意丁妙觉这么快就转改心意、投向他人怀抱,但周伊人爱的就是她这份扑火飞蛾的热烈,爱别人和爱自己,一样全情投入。
若能天长地久,那是她周伊人的幸运;若是以后二人不再爱了,丁妙觉这样的性格,也不会受到伤害。
……这样就很好了。
两片雪花白就这样碰撞在一起,白花花地袒露在天光之下,就像一片桃花潭水遇上另一片桃花潭水,激荡起一片水花。
两个人谁都没有试过,甚至连一本像样的本子都没读过,都在凭着想象和本能行事,周伊人在不掌握基本技巧的情况下没有盲目进入,只是和妙觉彼此抚摸和亲吻,熟悉彼此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周伊人像是掰开一个橙子一样品尝了一番丁妙觉的身体,蜜汁四溅的感觉相当美妙,而丁妙觉也难得羞涩,一事终了,她伏在周伊人肩上,脸红得抬不起头来,飞扬跋扈的小模样也不见了。
她嗫嚅着累了,腰酸,周伊人便替她把凌乱的衣服穿好,掸去尘土,扶着她站了起来,叫她靠在自己的胸脯上,自己则替她缓缓揉捏起腰来。
虽说刚才已经摸过了,可是现在隔着一层衣料贴上来,丁妙觉还是觉得心里的小鼓敲得厉害。
她抿一抿嘴唇,光洁的额头蹭在周伊人的胸口中央,放肆道:“埋进来好闷啊。我要把自己闷死在里面。”一派“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口吻。
周伊人抿嘴乐了,把试图将自己闷死在沟壑里的小家伙捉出来,弹了弹她的脑门。
丁妙觉却老大不情愿,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跟周伊人的身高差:“以后我抱你,都要把自己闷个半死,这要怎么办啊。”她皱着小鼻子,好像是当真在苦恼这个问题。
周伊人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出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往上提了一点,让她的脸能够贴在自己胸脯上方一点的地方,另一只手捏了捏她软又翘的小屁股:“以后我会这么抱你。记住了?”
丁妙觉笑得像是偷到了腥的小狐狸,欢快道:“记住啦!”
闹了这么一场,丁妙觉这大小姐的身体也是真的觉得疲累了,她被周伊人背在背上,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打着可爱的小呼噜,热气拂在周伊人的后颈上,又暖又舒服。
周伊人看她这副不设防的睡相,浅浅微笑。
若是一般人,可能会想,这样心性憨直的姑娘若是碰上了个把人渣,恐怕要把一生搭送进去还懵然不知。
但周伊人很清楚自己不是人渣,既然这姑娘愿意跟自己,就永不会受别人的骗。
锦鲤好逑_133
她背着丁妙觉,握着丁妙觉无意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步步向丁宅走去。
在来到丁宅大门口时,早已是日薄西山,路上行人也渐渐稀少,周伊人怀里塞了两本刚刚从地摊上买来的小册子,准备回去跟一起妙觉读着玩儿。
她正准备叩门,却忽然有所感应,猛地回头一望。
她望向的地方是一片空空如也。
……错觉?
……不,宁可信其有。
周伊人不动声色地叩响了门,进了门去,权当做没感应到那里有人。
——若当真是那个淫/妖,他只要敢动妙觉一个手指头,周伊人就让他一辈子不能人道。
在丁宅的大门重新合上时,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幽幽地现了形,正是周伊人刚刚看向的墙脚位置。
那个将自己裹在斗篷里的纤瘦人影盯准了二人背影,眼中精光耀耀,干瘦如柴的脸上满是淫/邪的冷笑。
他趴在墙脚,桀桀地暗笑了半晌,直到后背被人悄无声息地搭上,他才吓得一蹦,瞪着眼睛回头看去——
王传灯站在他身后,笑容温柔,仿若一个正人君子:“请问,丁宅怎么走?”
黑斗篷觉得有点不对劲,挤开他的肩膀,用浓重的口音道:“我是外地来的,我不知道。”
观察他多时的王传灯手掌上燃起一道火印,皮笑肉不笑地朝那人肩膀上拍去:“等等……”
那人的反应却格外灵敏,不等王传灯的手搭上来,他就劈手丢了一片澄白的药粉过来,在空中飞如尘雾。
王传灯一个不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那东西糊了一脸,眼睛被蛰得生痛。
丢完了这石灰似的东西,黑斗篷拔腿就跑。
王传灯不想大风大浪过去了,竟在阴沟里翻了船,一时怒气上头,火镰出手,拔腿就追。
那妖看上去干瘦,骷髅似的,跑起来却利落得很,乘风驾雾的,王传灯虽然跟着沈伐石多年,也没能逃脱金丹期的诅咒,即使灵根天秀,修炼多年也不过是金丹后期,这妖看上去孱弱猥琐,但单就逃跑的功夫来说,是远超于自己之上的。
一路追到他消失了踪影,王传灯才俯下身去,撑着双膝,喘得像是一只风箱。
的确像总督所说的那样,丁家大小姐被盯上了。
他有点燥热地扯开了领口,火镰也难得地有点烫手,提在手里,烧得他血管突突直跳。
王传灯心烦意乱地抹去了脸上的残灰,刚想迈步,膝盖就是一软,差点扑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
王传灯尝试想要调动体内的灵力,却骇然发现,某样东西居然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了他的经脉之中,刚才他只顾追击黑斗篷,竟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面色一凝,尝试运转气脉,想把那东西倒逼出来,可甫一催动灵力,王传灯就觉得身上烧得更厉害了,下腹位置像是点起了一把燎原的野火,烧得王传灯的腰都弯了下去。
阅小册子无数的王传灯陡然醒悟,破口大骂:“我操/你大爷!!”
那粉末他妈有问题!
他这副样子是绝对见不得周伊人她们的,于是,王传灯咬死了牙关,跌跌撞撞地往觉迷寺里赶。
这一路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理智和清醒,即使是路过勾栏小院儿,他也停也没停一下。
跌入禅院时,王传灯周身已是滚烫如火灼,口唇翕动,饱含着情/欲味道的热风一阵阵嘘出,额上全是憋忍出的虚汗。
然而季三昧和沈伐石都不在寺里。
认为那淫/妖不成大器的沈伐石,自然不会把多余的注意力分给这么个无名小卒,索性带着季三昧去五百里开外的三元山赏菊去了。
王传灯用尽最后的力气,砸开了自己的房间,把自己丢到了床上去。
……
长安捧着一簇茱萸兴冲冲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房间的灯亮着,就蹲在门口不敢进去了。
自从上次对王传灯有了根动反应,长安就尽量避着王传灯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邪恶用心。
“我的根为什么会对两个不同的人动”这个问题苦恼得长安叶子都卷了,他甚至不敢再去见小师弟,感觉自己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靠近,都是对另一个人的不忠。
所以,这一个多月来,长安都是在外面待到很晚,直到房间里的油灯熄了,确定灯爷睡了,他才敢踮着脚尖哒哒哒做贼似的溜回房间,飞快地盖上小被子,心跳如鼓。
但是王传灯独有的冷青草的身体气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和长安的梧桐香水/乳/交融,长安闻着闻着就脸红,还偷偷在被窝里长大了好几次。
这种感觉,长安对他的小师弟从来没有过。
他对季三昧的感觉,是很纯洁地想同他待在一起。
可是对灯爷……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很容易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身体冲动。
单纯的小长安很想抱着小树干偷偷哭一场。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这么辛苦啊,明明师父和小师弟他们看上去就很轻松很幸福……
他抱着膝盖在台阶上坐下,打算像往常一样等到王传灯吹灯后再进去,可他屁股刚刚挨着台阶面儿,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
长安心里头一紧,什么也顾不得了,一骨碌爬起来推门而入——
王传灯仰面躺在榻上,面色痛苦,满脸难以忍耐的欲/望光泽。他上半身的衣服全解开了,露出精实的小腹,八块冒着汗的腹肌在暖黄色油灯光芒下像是涂抹了蜂蜜似的诱人。
长安突然感觉心里头隐隐疼了起来。
灯爷这是……病了?
在他的记忆里,王传灯身体极好,从没病过,他这一病,长安瞧着就觉得难受,乖乖蹲到了床边沿,眼巴巴地刚想说点什么,一抬眼就看到了相当糟糕的东西,不免吃惊:“灯爷,你,你也长大……”
目光刚一接触到那处,长安就闭嘴惊艳了。
锦鲤好逑_134
唔……好大。
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安安静静的小长安,平白生出了一股挫败感来。
王传灯满脸通红,捏着床单,烧得躺不住,嘶哑着嗓子说:“长安……嗯——你的树汁,快点,给我弄一杯来。我……呃——”
长安一愣:“灯爷,你中毒了吗?”
王传灯强自忍耐着偏过头去,现在任何一样活物都让他忍不住想要扑上去蹂/躏一番。
他竭力避免着和长安的视线接触,压抑道:“快,快去……”
长安很快乖乖弄了一杯子乳白的树汁,但端给王传灯的时候,他心里也没底得很:“灯爷,我也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治中毒,你先试试看,如果不行……”
在唠唠叨叨的时候,嗅觉出众的长安隐隐闻到王传灯身上有股细腻的香气,还蛮好闻的,就多吸了两下。
王传灯夺过杯子来,往嘴里灌去,可喝得太急,猛地呛咳出来了小半口。
他的唇角边和胸口上都沾满了乳白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胸膛和腰线缓缓流入了腰窝里。
长安愣了愣,突然觉得口里干得很,重重咽了两口唾沫也不管用。
丝丝缕缕的媚香顺着长安吸入体内的气息流转、回旋,渐渐把他的呼吸也染得发了热。
小家伙的眉心深深皱了起来,有点忍耐不住地去抓王传灯的手:“灯爷……”
王传灯正在屏息凝神地诵念《清严经》,陡然被一片温软抓住,刚刚建立起的堤坝立即被洪水冲出了一片片蛛网痕迹的裂缝。
他勉强抬起发烫的眼皮,眼前是交叠纷飞的蚊影:“……长安?……”
……该死,树汁没用吗?
他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想要把长安甩开:“你出去,别碰我,我不……嗯!”
长安直瞪瞪地望着正在王传灯胸口处肆虐流淌的淋漓水液,在王传灯开口说话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住地舔舐了上去。
王传灯的脸色骤变,想要翻身坐起,却被食髓知味的长安扑回了床上。
长安颤抖着伏在王传灯胸口上,再次长大了的小长安撅着小尾巴戳在他腹部,低哑着嗓子唤出了声:“灯爷……我、我好难受……我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法师:学习使我快乐。
壮士、妙觉:学习使我快乐。
灯爷、长安:XXOO使我快乐。
☆、 第68章 人妖(五)
王传灯浑身着满了火, 面对着另一具火烫的躯壳,脑子中的弦一根根声音响脆地崩断, 他用尽全身气力,一脚把长安蹬下了床去:“……不行,给我滚出去!”
长安屁股着地,摔得疼了,小性子也起来了, 他鼓着红彤彤的腮帮子, 朝王传灯伸出手去。
一条条翠绿的藤蔓沿着长安的胳膊攀附而上,缠住了王传灯的胳膊和腰身, 借了这股力, 王传灯被长安生生从床上拖了下来,肉/体相撞,发出的声响又闷又撩人。
长安把王传灯用藤蔓固定在自己身上,一口口温热的吐息扑在他的胸前,乖乖地向他征求意见:“灯爷, 我要了你好不好?”
王传灯的眸色彻底沉了下来,脑中仅剩的弦惊天动地地断了开来。
他驭动法力,一把野火将缠在自己身上不住分泌粘液的藤蔓烧了个干净,橙红烈焰让小植物长安本能地害怕,可又莫名兴奋, 又不断操纵着藤蔓,试图把王传灯缠紧,还有一些藤蔓控制不住, 爬得四处都是,甚至有几条已经挂上了房梁。
整个房间变成了藤蔓的海洋。
王传灯掐住了长安的肩膀,眼睛眯着,面容一点点柔和下来,唇角的笑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温柔:“……你会吗?”
这些“要了你”的荤话都是当初王传灯教长安的,长安被这一激,小少年的意气风发起来,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我看过灯爷的书!我学过!”
……很好,逮了个现行,妈的小兔崽子真是越来越不好管……
这是王传灯当夜失去理智前最后一个想法。
他对长安笑了笑,一副长者的宽容神情:“好啊,你上来吧。”
被烧昏了头的长安立即一个转身,把自己撂在了王传灯身上,一阵缠绵的耳鬓厮磨,王传灯也配合着他,两具接近燃点的身体分分合合,一柔韧一刚硬,碰在一起就化成了一滩水。
……然后长安顺利地被自己四处乱缠的藤蔓缠住了。
确定他已经动弹不得了,王传灯抱住了悬在半空中一脸懵的长安的腰身,将胯往上一顶,把长安难忍的呻/吟声堵在了他的口中,又趁机封住了他的气脉,叫他暂时没办法操纵藤蔓。
他巧妙转动着自己的身体,让缠住长安腰身的藤蔓一圈圈拧紧,老神在在地跟长安说:“尽信,我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我就跟你讲过。”
长安被陌生的胀满感充塞,委屈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王传灯的胸口,口齿不清地哼哼:“灯爷你骗我,你是个骗子呜——你说让我,让我上……”
王传灯在藤蔓扭拧到极致的时候,松开了护住长安腰身的手,流氓道:“你读的书太少了,灯爷再给你上上课。”
接下来,长安的身体疯狂转动起来,哭泣和控诉变成了一阵阵痛极爽极、百转千回的吟叫。
……□□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后半夜起了大风,风把本来就没能合拢的门扉吹开,觉迷寺的后山顿时回荡起低低的欢好声,被山风吞咽,拉长,变形,最后化在了风里,把风的声音也带得偏了。
觉迷寺方丈半夜被这怪异的风声惊醒,喃喃自语:“善哉善哉,此风来得怪,怕是有异象将至啊。”
飞熊镇上。
丁妙觉半夜发起了高烧,烧得还挺厉害,丁员外心急如焚,招来了一票仆妇丫鬟在旁伺候,自己急得在一边推磨。
周伊人自知她可能是在枫林里胡闹时伤了风,便责无旁贷地担了责任:“我与她输些灵气。”
丁员外虽是感激,但仍婉拒道:“……周仙家,小女自小体弱,您修的仙法高深莫测,小女怕是虚不受补。我、我还是去请个医家,更妥帖些。”
锦鲤好逑_135
丁员外这种凡人,对仙法既有崇敬又有惧怕,周伊人倒是很理解他,也不强求:“那也是好的。”
丁员外说出这话时颇有几分提心吊胆,生怕一个措辞不当,惹得周伊人不快,现在见她很是宽容,心里的大石夸嚓一声落了下来,忙不迭吩咐妙觉的奶娘林婆婆:“拿着我的名帖,去请白医生来。”
周伊人坐在床头,用手背替丁妙觉试温度,又自然地接过了仆妇冰好的帕子,放在她头上。
丁妙觉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周伊人,低哑道:“不要帕子,亲一口才舒服。”
丁员外一听女儿这般没大没小,生怕得罪了周伊人,急忙忍着心疼故意高声责备女儿:“说什么呢?”他又转向周伊人,抹一抹额上的汗,“周仙家,小女是病糊涂了,并非有意。”
周伊人对丁员外礼貌地一点头,扭过头去跟丁妙觉讨价还价:“敷上帕子,亲你两口。”
丁妙觉想一想:“不行,三口。”
周伊人:“好。”
丁妙觉:“还要进来亲。”
周伊人:“好。”
丁员外:“……”
周伊人转头对丁员外说:“你们退下吧。我用身体给她降一降温。”
丁员外目瞪口呆之余,本能阻止道:“别……怎么好麻烦……”
丁妙觉把烧得通红的小脸扬起来,细声细气道:“爹,你们都出去呀,都堆在这儿我也闷得慌。”说完,小家伙又亟不可待地牵一牵周伊人的衣角,“伊人姐姐快进来。”
丁员外悲戚地站在原地,油然而生了一股“儿大不由娘”的感慨。
人既然都退下了,周伊人便宽了衣解了带,一身雪练似的皮肤,却有着明晰的肌肉线条,躯体修长结实,以腹部尤甚,那两条深邃漂亮的腹沟美得直晃人眼。
她掀开丁妙觉的被子,钻入其内,吻了吻她的耳朵:“烧得有点厉害啊。”
丁妙觉病成这模样还能笑嘻嘻的:“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像在发烧。”
周伊人捏捏她的鼻子:“贫嘴。”
话是这么说,但周伊人已经发觉,丁妙觉体内带有一股淡薄的妖蛊邪气作祟,常人不能觉察,就连她也只能在和妙觉亲近时才能发现些端倪。
她想到了那个立在角落里窥伺她们的诡异人影,以及每个受害人在遭受厄运前都会生病的事情,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想来。
妙觉催促道:“亲吧亲吧。”
周伊人就亲了,并趁着和丁妙觉的丁香小舌痴缠的空隙,一点点把她体内的妖气勾了出来。
妖气已出,她不需看诊,只需蒙上头睡一觉,发上一身汗,第二日就能大好。
一直吻到她气喘吁吁,周伊人才撤开双唇,品了品在唇间弥漫的味道:“橙花味。”
丁妙觉问:“姐姐,好吃吗?我新换的口脂。”
周伊人说:“好吃。”
她又问:“那个淫妖快来了吧?”
周伊人瞄了她一眼,丁妙觉就红着张小脸笑了:“我不傻,你们说的话我都听着呢。”口吻还挺得意。
周伊人把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你不用去想那些,有我在。”
丁妙觉说:“那可不行。以后我可是要跟你走的,不多想想怎么行。”
饶是周伊人也为她这句话愣了一下:“你要跟我?”
妙觉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你是要办大事的人,当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飞熊镇里嘛。以后我跟着你,什么都不懂可不好。”她戳了戳周伊人的小腹,有点傲气道,“这些我以后也会有的。”
她不谙世事的勇敢让周伊人有些哭笑不得:“跟着我很苦。”
妙觉说:“我选的,我乐意。”
“你爹……”
“每过一段时间回来看一下父亲就是了,反正我早晚都要嫁出去的嘛。”妙觉比周伊人想象得更有主意,小嘴巴得得的,很是利索,也不知道她在私底下把这些问题想过几百几千回。
周伊人还想说什么,就听外头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一股可以辨明的妖气肆无忌惮地从院外一路蔓延至内,终于在屋子门口停下了。
这股味道,常人是闻不见的。
奶娘林婆婆敲了敲门:“小姐,小姐?白医生来了。”
周伊人和丁妙觉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周伊人起了身,披上外衣,并不操纵灵气,单凭体修的功夫翻身上梁,隐去身形。
丁妙觉含笑看着周伊人藏好,才扬声道:“进来吧。”
门推开了,进来了个相貌姣好的女医,后面跟着个满伶俐的捧药匣的小丫头。
妙觉曾在心里偷偷做过一番计议,凡是受害者在受害前必有病痛,这淫妖八成是化作医者模样行淫,因而才没有侵入痕迹,因为这淫贼就是主人家自己请来的。
她本以为进来的人会是淫妖,但是,白医生还是常来给丁妙觉诊疗身体的白医生,她身后的那个小丫鬟虽说眼生,瞧着也俏生生的,哪里有半分淫/贼的模样?
丁妙觉看不出来,但是身在梁上的周伊人却是看得真真儿的。
——这位白医生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是昏了过去,被几条常人看不见的傀儡线操纵了身体。
至于她后头那个乖巧可爱的“小药童”,就是傀儡线的主人。
“她”的胯间,有着一般女孩儿绝不可能有的微妙的隆起。
……这是个扮成女子的男妖!
作者有话要说: 人妖好抓,人心难测w
这只人妖是来送助攻的,算是后续事件的引子。
锦鲤好逑_136
☆、 第69章 人妖(六)
捧了药箱的“少女”亦步亦趋、低眉顺眼地跟着女医在床边站定, 奶娘守在床侧,焦急道:“您快看看吧, 咱家小姐这高热发得古怪……”
那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医被傀儡线牵引着动了动眼皮。
“少女”便假装受到了女医示意,小步挪上前来,把丁妙觉的手腕放在一块脉枕上,伸手号脉。
刚把手搭上去,“她”的眉头重重跳了一下。
周伊人攥紧了腰间的宝剑, 脸色微变。
……他发现自己的妖气已经从少女体内抽离出去了。
抢在“少女”有所反应前, 周伊人便驱动了灵力,狠狠将“少女”自丁妙觉床头震出了三尺开外, 傀儡线应声而断, 女医也合拢了眼皮,重重倒下,奶娘受此惊吓,母鸡似的厉声尖叫起来。
那“少女”一击不成,怒极尤甚, 劈手就朝着丁妙觉丢出了他之前对王传灯扔出的药粉,随即他便撒开步子,朝外飞奔。
此迷情香,凡人中之,立时发作, 非欢好不能解;修仙之人也不例外,而且越催动法力,毒性在气脉中流通得越快, 一旦发作,也非欢好不能解。
他正得意间,一股燎人烈焰便突地自他后背烧起,把他的发梢都给烧焦了一大片。
一轮火盾适时地拦在了丁妙觉床前,把扑面而来的药粉烧成了灰渣,且不等那媚香挥发开来,一个结界咒语就丢了过来,连火带烟全部困在了里头。
丁妙觉有点气,从床上坐起,冲着周伊人发火:“你傻呀!我把他引过来,你再动手不行吗!”
周伊人随着那淫妖破窗而出,也解释不了太多,只撂下一句话:“等我!”
丁妙觉趴在床上,看着一团炽烈的火球在自己眼前燃烧着,却连半点烟气都没有弥散出来,一圈浅浅的光壳把火笼罩在里面,就像是一盏暗夜里的明灯。
她抱着枕头,靠坐在床头,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幸福的弧度。
……实际上她是明白周伊人的意思的。
她不想拿自己做诱饵,不想让她面对危险,在周伊人身边,丁妙觉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好好地留在原地,“等我”。
她望着那团火,唇角笑意盎然。
被人爱着就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要比爱人幸福很多。
夜半时分的飞熊镇街道上,一道流火追逐着一团阴影,前后紧咬,丝毫不放。
那淫妖快哭出来了,此女不同于他傍晚时分遇到的那个修士,既没有中他的迷情粉,又是个女流,身体轻盈,追起他来黏得死紧,他逃了一会儿,后背就被她从后面袭来的几道剑气刮出了七八条伤口,衣服也被肢解得四分五裂。
终于,一记火球准确地追上了他的后腰,把他自半空中打落在地。
他还未能挣扎起来,就被周伊人一脚踏中了裆下。
这可以说是非常要命了,淫妖嗷嗷叫着滚成一团,还没嚎够两嗓子,就被周伊人一脚踩在了脸上,又碾了两碾。
气脉被封,又被踩裆跺脸,淫妖认为一切都该结束了。
……谁想,他觉得□□一凉,他的裤子被从中间夸叉一声撕裂成了两半。
他这下是当真觉得不妙了,睁眼一看,周伊人的剑都□□了,一脸漠然地寻找着下剑的地方。
他一声哀嚎,拼命想把双腿合拢起来:“求你饶过我啊!!饶了我!!我又没得手!”
男生女相的淫妖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声音又软又腻,惹人心怜不已。
但是,可惜,他碰上的是周伊人。
周伊人自报家门:“无修楼,周伊人。”
周伊人继续说:“十六县二十州,你在外流窜,五年来□□了三十六个女孩儿,我按三十六剑割下来,你没有意见吧。”
淫妖浑身发抖:“我,我给你钱,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周伊人冷漠道:“放心,切了你,你也不会死的。我下手有分寸。”
淫妖眼泪狂飙,痛不欲生地踢蹬着双腿:“我!我有一个好东西,我给了你,保你一世的富贵荣华!你能拿这个捞上一大笔钱!”
周伊人暂时停住了打算切下去的剑锋:“拿出来啊。”
淫妖哆哆嗦嗦地伸手入怀,半点儿诈都不敢使,掏出了一本卷册。
周伊人微微眯了眯眼:这东西看来着实是重要的,不然他不会在出来猎艳时还贴身带着。
但是,她的思考却并没有耽搁她手上的动作。
在淫妖取出她想要的东西时,她便手起剑落,非常利索,棒和球一起落地,淫妖造孽无数的零部件一个不剩,灰头土脸地从他胯间掉落下去。
在第一波疼痛袭来时,淫妖就昏了过去。
周伊人啐了他一口,把那东西用脚尖拨了开来,俯下身,从他紧攥的指间把那本卷册取了出来。
卷册之前加诸了火漆封印,现在封印被揭了开来,打眼一看,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账本罢了。
可只看了两眼,周伊人的面色就变了。
她一条条看了下去,眉头越拧越紧。
……这是一份账本,来往的账目数额极大,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来往双方的名字。
如果周伊人没记错的话,那个委托无修楼追杀淫妖的云羊长老,正是这账簿的主人,而与他有往来的人名,周伊人也曾在一份名录里见过。
那份名录里,记录的全是当世那些个有名有姓的妖修鬼道的名字。
与这位长老过往最密的“何自足”,是妖修一道中的翘楚人物,谁都知道,此妖的法力已然近乎于妖神,通俗来说,是妖界的扛把子。
锦鲤好逑_137
而云羊仙道中的长老,却与这么一只妖物有大额的账目往来……
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何这淫妖作乱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去管上一管,偏偏是在他睡过了那位云羊长老的女儿并掳走她的首饰盒后,才有人向无修楼安排任务,要派人去将此妖抓回。
这本账簿,可能是云羊长老藏在其女的首饰盒中的,却不慎被这淫妖掳了走。
……周伊人突然觉得有些发冷。
在她捧着账簿出神时,背后突兀地传来了一个惊讶的声音:“……嫂子?”
周伊人回过头去,恰巧对上了一季一卫两张惊讶的脸。
数月前,卫源意外得到了他弟弟的讯息。据说当年在白家镇,有人曾见过卫汀,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挨家挨户讨饭。因为小伙子长得周正精神,还是有一两个人记住了他和他的名字。
卫源喜不自胜,拉了季六尘同他一起去打听,这一去就是两月有余。
在白家镇四周寻访了一番,还真有斩获,一对在白家镇东头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夫妻说他们曾见过卫汀和季三昧,说其中一个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刚挨过揍,另一个漂亮孩子就更惨了,一双眼睛看着不大好,还断了一条胳膊。
他们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不仅是因为这两人相貌出众,还因为卫汀手上捧着一个香炉,香炉里点着一线香,老两口当初还回屋讨论了一阵儿,讨论这两人到底是行方的道士,还是招摇撞骗、装神弄鬼的骗子。
老夫妻为卫源和季六尘指路,说他们奔东边去了,两人一路追下去,连追两月,终于确定他们连最后的一点蛛丝马迹也给追丢了,只好怏怏地回了家。
他们刚一进城,就感受到了镇内灵力的波动,循迹而来,恰好瞧到了周壮士手刃凶器的一幕。
两个带把儿见到此情此景,纷纷表示□□生风,好他妈的冷。
周伊人却无心叙旧,把账簿递给了卫源跟季六尘。
让他们过了目后,周伊人说:“等明日一早,我得上一趟觉迷寺。”
淫妖拿着这本账簿,显然是想要从那位云羊长老那里敲诈些什么来,现在,这个烫手山芋甩到了周伊人手上。
她把这本账簿妥善地藏在自己怀中,面色凝重。
这东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假装没看到,当然也不可能把它交还给无修楼,否则……只能落得个泥牛入海的下场。
兹事体大,她必须得找季三昧商量商量。
她回过头去,看向丁宅所在的方向,眉头微皱。
周伊人心中清楚,若是她要贯彻她的本心,那么她的安稳日子,怕是要到今日为止了。
……
头痛欲裂的王传灯自一夜乱梦中醒来,微微睁开眼睛。
外面早已是一派天光大亮,屋里却弥漫着一股叫人眼睛发酸身体放软的淫/靡气息。
房间里绿叶一地,四处沾满了浓霜,王传灯浑身像是被敲碎了又重新拼起来似的,每一寸骨骼都疼得叫人发懵。
他皱眉爬起身来,伸了伸手,在身旁摸到了一具正在发高热的身体。
王传灯心情复杂地皱了皱眉,面对着那个背对自己睡得云里雾里的小家伙,忍着头痛思索很久,才在一片无序中下定了决心,伸手在绿叶丛中把人刨了出来。
……即使是药物作祟,他也要对这棵养大了的树负起责任。
小家伙似乎是有所感应,困倦地翻了个身过来。
在与他面对面的瞬间,王传灯彻底愣住了。
在这当口,长安似乎是感应到正在被人注视着,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一双眼里满含澄澈的水雾:“灯爷……”
他想起来,可是腰给不上劲儿,一个不察,就软倒在了床上,还好死不死地压到了小屁股。
小家伙咬着牙,眼泪都要疼出来了:“……嗯……灯爷……”哼哼的声音特别委屈。
王传灯盯着他的脸,肩膀竟然开始发起抖来。
声音还是长安的,表情也是长安的,但是,他眼前的长安,却彻底蜕去了属于上辈子季三昧的那层皮。
——眼前的,是一张和卫汀一模一样的脸。
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根本没能注意到由远及近的几个脚步声,以及门外明显属于卫源的问询声:“……有人在吗?!”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 第70章 人妖(七)
绕遍了书房和主卧, 也没能寻到季三昧跟沈伐石的影子,卫源有点暴躁:“人呢?大清早的怎么一个喘气儿的都没有?”
季六尘捅了捅卫源的腰子, 皱眉示意他低声,卫源立刻老实了,绕到季六尘身后,也伸手有样学样地摸了摸他的腰。
季六尘恰好被戳中了痒痒肉,打了个激灵:“你干嘛?”
卫源:“……没干嘛。”
季六尘摸摸腰, 偏过头去:“你这个人报复心真重。”
卫源:“……”我不是, 我没有。
……说起来季六尘怎么这么迟钝?怎么跟他哥哥一点儿都不一样?
追人追了好几年的卫源,看着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季六尘, 还有那被道袍腰带衬托包裹得曲线分明的腰臀, 觉得脑壳痛。
季六尘在卫源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快速揉了揉被卫源摸过的地方,一张脸热得有点儿烫手,害他很想去挡一挡。
他足够眼尖,在卫源的视线即将落在自己发红的脸颊上时, 往王传灯居住的房间一指:“那里头是不是有动静?”
本来可以看到季六尘满脸绯色的卫源成功地被分散了注意力:“……王传灯的屋子?”
锦鲤好逑_138
卫源对王传灯的印象非常不好,究其原因,是某次他家的小卫汀颠颠儿地跑回家来,说有个姓王的哥哥想要他,还说那个王哥哥长得温柔得很, 就是不如季大哥。
卫源费了老鼻子力气,才把卫汀口中的“王哥哥”和那个烛阴城里著名的疯狗王传灯对上号。
……小孩子你都拐,你他妈还是人吗。
是以卫源对王传灯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事实上,对任何要拐他家宝贝弟弟的人,卫源都在心里的小账本里记着呢,头名状元是季三昧,王传灯就算不是榜眼,也得算个探花。
把心里的账本合了起来,卫源对周伊人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
说着,他就推开了王传灯虚掩着的屋门。
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跟生了根似的钉在了地面上,脚跟比脑袋反应更快,痉/挛着哆嗦了两下,舌头才从僵硬中恢复一点点的柔软,勉强爆发出一阵石破天惊的怒吼:“王!传!灯!”
……就是因为太激动,不小心咬了舌头,发音没发好,听起来特别像黄窜灯。
等周伊人跟季六尘察觉到不对,钻进屋里,两个人的法器已经交过三轮战,火镰和巨剑在空中碰撞,溅出三尺长的光焰,把屋顶生生燎去了一小半。
季六尘懵了:“卫大哥,灯……”
但当他目光一转,注意到抱着被子,满身种满细密的红肿痕迹的长安,他震惊了。
周伊人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卫汀?”
这个名字无疑是刺激到了卫源,他脸色铁青一片,眼里一把野火熊熊燃烧着,恨不得把王传灯连骨带皮烧个净光净:“阿汀,过来!”
长安拉着自己的小藤蔓,咻地一下躲在了王传灯身后,只露出一片绿茸茸的树冠和一双眼角还沁染着红意的眼睛,胆怯地盯着卫源。
作为一棵十岁的小树,他还没能理解现下发生了什么,只好拉了拉王传灯的衣角:“灯,灯爷……”
王传灯把人往身后一护,对卫源说:“……你等等,问清情况再说。”
卫源放火烧山的冲动都有了:“等你大爷!”
王传灯也不是什么好脾性,老流氓本性刹那间暴露无遗,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凶悍打眼底里迸出:“再啰嗦老子一把火烧了你。”
卫源:“你来啊,你他妈烧啊。”
王传灯也是刚刚才醒,气血不畅,又乍然遇此突变,卫源这一撩火,他觉得自己不满足他的心愿不太合适,于是他掐了一个火诀,径直照卫源面门上烧了过去,卫源猝不及防,差点被糊了一脸,虽说是躲避及时,也还是被熏了个满面黑。
卫源一擦脸:“你他妈……疯狗!你睡了老子弟弟你……”
王传灯冷冷地盯着他。
季六尘也觉得不对劲得很,伸手去抓卫源的肩膀:“卫大哥,你问问清楚再说!卫汀消失了这么多年,这个……”
脑袋里充溢着的热血渐次退去,卫源也觉得不大对劲起来,狠狠剐了一眼王传灯后,才满眼期待地问那半颗赖在王传灯肩膀上的小脑袋:“你是谁?”
长安委屈地:“我是长安啊。
为什么一觉起来大家都不认识我了?
长安想要直起身来,可是屁股稍稍一离开铺面,就有滚烫的东西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淌,羞耻得叫人想掉眼泪,长安飞速地一屁股坐了回去,夹紧了腿,惊慌失措。
感受到身后小树的战栗,王传灯回过了身去,把那只小脑袋抱进自己怀里揉了揉,又丢了火镰,扯了件衣服盖在了他大腿上,把在他大腿上肆虐横流的水液盖了个严严实实:“别怕。”
“你的脸怎么回事?”季六尘追问。
长安蹭在王传灯怀里,一脸懵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圈:“我的脸怎么了?”
的确,摸上去的轮廓和过去不大一样。
长安慌了,眼泪都要下来了:“灯爷,书上没说会变成这样的……”
王传灯冷静道:“所以我说尽信,以后不要瞎看我的书。”
王传灯受到冲击的时间比他们稍早一些,所以冷静得也更早,三言两语把长安镇住之后,他抬头对卫源说:“他是长安。”但是一觉睡起来,长安就变成了卫汀脸,就连王传灯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源的脑仁儿已经要化了:“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变成阿汀?”
周伊人听季三昧说过关于长安的事情,面对诡谲至此的场景,她思索片刻,一语中的:“……当年是谁把长安的树种送给沈伐石的?”
王传灯一皱眉。
他记得清楚,当年总督心性狂乱,半只脚已经踏入魔道,是在云如往和云槐两人的劝解下才考虑投入佛门的,那颗树种,也是云如往赠与总督的,希望他修身养性。
季六尘别过脸:“灯爷,你……你先把衣服穿上,我兄长他们去哪儿了?我们……这个,有件事情要跟他商量,还有现在这件事,都得让他们俩知道……你告诉我,我去找他。”
王传灯思路清晰地回答:“三元山。”
季六尘哦了一声,一闭眼,把一腔怒火攒在胸腔、也不知道该不该发的卫源也一道拖出了门去。
人一走,长安一大早起来就被搞得乱糟糟的脑袋才稍稍得以平静,挣扎着要起来,却被王传灯摁回了床上。
面对着那双还泛着水雾的眼睛,王传灯一时有些恍惚:“疼吗?”
长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整棵树都懵懵懂懂的,他稍稍扭了一下腰,嘴咧了咧,哑声道:“其实不疼的……后来就不疼了。”
但是他尽量小心地不让小屁股挨着床垫的模样已经把他出卖得很彻底了。
王传灯对这场意外本该是头疼的,但眼前突然换脸的长安给他造成的冲击已经远远超过了昨夜的欢愉,他生怕混淆了长安跟卫汀,索性不多看他,囫囵为自己穿上衣服,又磕磕绊绊地迈过一屋子的藤蔓,从一侧的橱柜里抱出一床干净的被子,给长安盖在身上,又掖好。
长安呆呆地看着王传灯,在王传灯开口前,就把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灯爷,你真好看。”
王传灯被噎了一下:“你留在这儿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长安的眼睛很亮地拽住了王传灯的衣角:“灯爷,做了这种事,是不是说明你喜欢我?你的根也会对我动吗?”
王传灯闻言,对着长安俯下了身。
距离的瞬间拉近,叫长安本能地朝后一缩。
王传灯好气又好笑地挑了挑唇。
锦鲤好逑_139
不管眼前的人是长安还是卫汀,都是昨夜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王传灯只知道,自己该好好疼着他。
他抱住了长安,而长安狂跳不止的根,也在这个漫长又温柔的拥抱里缓缓平息了下来,一点慌乱也没有了,两腮慢慢变得透红,唇角也挂上了幸福又满足的笑。
随后,王传灯就感觉有样东西死死地抵住了自己的小腹。
他一低头,饶是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也不由得笑出了声来:“挺精神的啊。”
长安慌乱地伸手去捂,发现一只手捂不住,就伸了两只手。
他倒是想并腿,然而双腿一动就忍不住发抖,胯骨轴又酸又痛,想并都并不起来:“灯爷……你,你出去一下……”
王传灯直起腰来:“嗯,我去办点儿事,你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会儿。”
直到走出房间,王传灯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竟然是往上牵着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回首望了望虚掩着的房门,想着长安现在不能受风,又回去准备把门合上。
他走到门边,才发现长安正盯着自己离开的方向看,被自己逮了个正着后,他咻地一下拉起被子盖住脸,过了半晌,又小心地拉下被子,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露出的皮肤水红一片,像是某种可口的水果。
王传灯扶着门框看了他一会儿,才在无意识的微笑中把门合上。
某种他想都不敢想的可能性,在他的心中渐渐形成了雏形。
……如果长安真的是卫汀的话……
而在王传灯离开后,长安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睡不着,兴奋得浑身发烫,拉起被子闻了闻,上头都是王传灯惯用的桃叶水的味道。
这时的长安难得地没有去想季三昧,满脑子都是王传灯的脸,根又在他丹田里疯狂地跳动起来,惹得他小腹又酸又涨,他磨蹭着双腿,一股一股令人脸红耳热的液体自他腿上缓缓挂了下来。
他正美着,忽然,他脑内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你当真要这般选择?”
长安攥紧被角的手一紧,通红的小脸也褪去了些颜色:“谁?”
那声音是从他脑海里传来的,避无可避,他一闭眼就能听见,只是声音像是蒙了一层纱,听起来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若要在下一世再见他,你的前……记忆会全部消失,除非……念消退,否……永难回归本相。”
长安又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答复道:“我的执念绝不会消……我永远只倾慕季大哥一人……”
长安躺在床上,突然觉得手脚冰凉,他眨眨眼睛,觉得某样奇怪的开关在他脑中被打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进主线啦。
明确地说,卫汀和长安是同一个人。
☆、 第71章 人妖(八)
季三昧和沈伐石被季六尘他们从三元山叫回来后, 看到一觉过后就变了脸的长安,诧异之外, 同样很是难以理解。
小树苗因为浇水有点多,又没有及时清理,已经连续发了一天的热了。他躺在榻上,扯着被子呼吸急促,不舒服地翻动着身体。
“嚯, 卫汀长这样儿?”季三昧坐在榻边, 上手掐了掐脸。
卫汀,不, 长安现在的脸生得格外白皙柔和, 一副温润儒雅的书生相,小脸一捏,手下就像捏了一小块年糕似的弹滑软腻,眼睛小鹿似的大,常年湿漉漉的, 鼻子侧翼上还有一颗小巧的痣,一双唇隐隐发白,紧紧抿着,更显得楚楚可怜。
长安本来睁着眼睛烧得满眼冒星星,被捏了一把, 星星就拖着尾巴飞走了一片,他哑着一把小烟嗓,艰难地扭了扭腰:“小师弟……嗯~别碰, 别过了病气给你……”
卫源看得上火,拨开站在季三昧身侧的沈伐石,一步跨上前:“别碰我弟弟!”
长安受了惊吓,往被子里一缩,闷闷道:“我说了,我不是你弟弟。”
卫源觉得自己的脸像凭空被人抽了一巴掌:“……”
季三昧把手按在他的头上,催动灵力,占了半张脸的符箓明明灭灭地亮起光来。他回过头去对沈伐石说:“他现在的脸,可比我以前那张脸适合他多了。”
很快,烧得一脸惨白的小年糕就变成了面色红润的红糖年糕。
季三昧翘着二郎腿,十分不顾及初愈病人地点着了一袋烟:“怎么回事?说说看吧。”
口吻相当简单利落不拖沓。
王传灯也是个爽利性子:“我着了一个淫妖的道儿,和他睡了一次,睡醒之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季三昧一口烟吸进去愣是半晌没吐出来,鼓着腮帮子发呆的样子惹得沈伐石有些好笑,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臀肉,手法极度隐秘地提醒他回魂。
季三昧这才想起来吐烟,而且一转头就吐了沈伐石一脸:“沈兄,树灵这种精怪有过一觉醒过来就变一张脸的前例吗?”
沈伐石面色淡然地面对着迎面而来的烟气,说:“并没有。树灵可以按照主人的心意生成样貌,但一经生成,就不可能再变。”
沈伐石又道:“我当初并不知道他是树灵,只当他是一颗普通树种,和一堆松树一起种下去的,谁想……”
当初送树种给他的是云如往,一棵梧桐树种在院前,一堆松树种在亭台水榭之中,后来某天早上,院里的梧桐树没了,长出了个不穿衣服的懵懂青年,沈伐石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找到了云如往,想问个究竟。
云如往倒是承认得爽快,说这颗梧桐树种的确是树灵,是他从一个道士手里花高价买来的。他本来是打算让云槐种下去,给他添个伴儿,毕竟自己是普通人,百年之后总得有人陪着他。后来他遇到了沈伐石,觉得那时候的他更需要个精神慰藉,索性把这颗梧桐树送给他,权当是让他养儿子了。
……然而,就像沈伐石说的那样,树灵只在受主人点化时才会生出外貌,根本不存在这种后天再变一次的情况。
更何况这一变就变出了一张卫汀脸来?
世事反常即为妖,季三昧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巧,撞谁的脸不成,偏偏撞了卫汀的。
他问长安:“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感觉?”
长安揉着被角,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王传灯,随后才答话。
“有很多声音……”他呛咳了一下,“脑袋里有很多声音,乱七八糟的,好像有师父的,有灯爷的,还有……”
锦鲤好逑_140
说到这里,他声音稍稍压了下来,小动物似的拿速撩了卫源一下,嗫嚅道:“……还有卫大哥的。……卫大哥的,最多。”
卫源一脸的丧气顿时被鼎沸的元气取代,一屁股坐到了床边:“阿汀,你就是阿汀的转世!我……”
长安谨慎地挪得离卫源远了一些,动作是肉眼可见的嫌弃。
卫源不气馁,取了自己的锦囊,丁零当啷倒了一堆东西出来:“阿汀,你看,这是我给你记的账,这是你给哥哥做的泥偶,这是你小时候不小心掰开的一枚铜钱……你看看这些,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长安一脸懵地眨眨眼,又转头看向了王传灯,双眼亮闪闪地诚实道:“我看着灯爷就能想起来好多事情……”
卫源一下咬到了舌头。
看卫源一个大男人嫉妒得眼睛都绿了,恨不得操起法器跟王传灯拼个你死我活,季六尘甚是无奈地扶了扶额,扯扯卫源的手:“……卫大哥。”
这一声平平常常的“卫大哥”,硬是把卫源的脸都给叫红了,他低下头看了看季六尘那只骨肉纤细的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悄悄一拽,把季六尘的手整个儿包拢在了他的手掌心里,赌气似的捏紧。
季六尘:“???”
沈伐石不理卫源的发疯,问:“那些声音对你说了什么?”
长安很用心地回想了起来,但不多时,他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轻轻咬住了唇,面上隐隐有了痛色:“……头有点儿疼……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王传灯不容商量地俯下身去,把头疼的小树苗塞进自己怀里,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徐徐揉按着他的后脑勺:“不想了。”
长安蜷在王传灯怀里,一脸幸福地撒娇:“好疼。”
……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享受王传灯的亲亲抱抱。
当着满面醋气的大舅哥的面,王传灯十分不要脸地问:“想要我怎么治?”
长安脸红红的,捂住飞速跳动的根部,小心道:“像师父对小师弟那样,要香一口。”
莫名被当做了榜样的季三昧跟沈伐石:“……”
一旁的卫源看表情差不多是要杀人了,面上发狠,手上却不舍得多捏季六尘一下。
季六尘被他抓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知道再往下的内容让他看下去,卫源肯定要疯,于是他机智地凑到了卫源耳边,小声道:“卫大哥,我有件事跟你说,你先出来一下。”
卫源咬牙切齿:“我不!”他的眼睛死盯着王传灯,目光已经从王传灯的□□掏出了二两肉来。
季六尘只能硬着头皮强调:“……很重要的事儿。还有,伊人姐还在主厅那里等着呢。”
卫源总算被季六尘不情不愿地哄出了门去,临走还不死心地回头看自家记忆全失的阿汀。
长安从王传灯怀里冒出了个脑袋,小心瞧了一眼他,又立刻兔子似的缩回去,趴在王传灯怀里,还在王传灯怀里委屈兮兮地蹭了蹭。
被宝贝弟弟当做借机吃豆腐工具的卫源:“……”
季三昧看这情况,也觉得这样硬逼着长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放任他跟王传灯黏糊着,自己拖着沈伐石出了门去。
人都走了,长安还钻在王传灯怀里不出来,粘人得很。
在灯爷和小师弟两个人之间纠结彷徨了这么久,长安一直怀疑自己是一棵淫/荡放/浪的坏树,现在尘埃落定,长安越看王传灯越觉得顺眼,一整条根都不自觉地缠在了王传灯身上:“灯爷,要亲。”
王传灯失笑,手指在长安柔软红润的唇上摩挲一番后,才慢吞吞含了上去,把那两瓣唇吮吸得水红肿胀,才慢慢松开:“高兴吗?”
长安却被吻得直发呆。
刚才王传灯的气息逼近时,他脑海中的声音愈加清晰了起来,眼前甚至还出现了些许断续的画面。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或者说,是季三昧的脸。
他看到季三昧跪倒在地上,把自己折成一个再卑微不过的符号,但是眸色里如铁的决心,看得叫长安有点害怕。
长安想去看他跪拜的人是谁,但是他刚刚把视线转过去,就觉得眼睫一阵剧烈的烧痛,刺得他的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朦胧,直到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巴,用低沉温柔得能出水的声音问:“怎么,亲哭了?”
长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恍惚,再世为人的感觉如影随形地缠上了他。
他搂住了王传灯的脖子,细声问:“……灯爷,我是谁?”
王传灯丝毫没有犹豫:“你是我王传灯的人。”
长安被这句话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根部狂跳,上根又带动下根,情之所至,他抓着王传灯的肩膀就和他一起扑在了床上,一堆小藤蔓不死心地打屁股后头晃悠着冒了出来:“灯爷,这次轮到我……”
话音未落,他眼前的视线就是一个颠倒,王传灯压在了他的身上,撩了撩他的头发,又伸手掐住他的小藤蔓,搔了搔他的穴/口。
那鲜嫩的小肉花缩了缩,受到惊吓,委屈巴巴地吐出了些甘甜的果汁。
王传灯把被子掀起,蒙在了两人头上,声音带着磁,把长安的耳朵都刺激得红了起来:“小东西,你还是嫩了点儿。”他伸手把住了长安又一次长大的小绿根,捏了捏,“……安安分分的,我就让你舒服一下。”
长安才刚刚退烧,王传灯不可能不顾着他的身体,左右摸一摸就好。
季三昧跟沈伐石进了主厅去找周伊人商量事情了,至于季六尘跟卫源则在院外坐着。
卫源心里烦得很,腿抖个不停。
若是他知道他家的阿汀正在里头嗯嗯啊啊地被人上下其手,估计真的要放火烧山了。
为了安抚他焦躁的情绪,季六尘只得想方设法地叫他去多想些正事:“……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悬得很。卫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棵树?”
卫源咬着牙,他既愿意相信里头那个躺着的是他的弟弟,又有些微妙的不能接受,一颗心像是被摊在油锅里煎似的。
他胡乱道:“……世上各样秘法秘诀,不胜枚举,谁知道阿汀当初用了什么法术,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季六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一默。
察觉到身旁人诡异的沉默,卫源抬起眼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季六尘。
季六尘搔一搔耳朵,不确定道:“……说起来,阿汀当初是跟我兄长一起消失的……我记得,豳岐似乎也有一个秘法来着。”
锦鲤好逑_141
卫源精神一振:“什么秘法?”
季六尘露出了很是苦恼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豳岐灭族,与这个秘法关系甚大。豳岐灭族时,我母亲抱着秘法投江而亡,此秘法自此就失了传。……我兄长自小跟在我母亲身边,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个秘法的具体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钢管直的源儿:我要烧山!
灯爷: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打了一章酱油的三妹和法师w
☆、 第72章 人妖(九)
主厅内, 季三昧叼着烟枪翻阅账本,一缕缕的烟打他殷红的唇侧冒出, 烟气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红。
匆匆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季三昧把账本合上,往桌上一丢:“要我说,你什么都别管。把这个交给上头,继续做你的无修楼生意。权当你从来没有翻过这本帐。”
周伊人只静静地看着他。
季三昧说:“这是对你最好的办法。若我是你, 我就会这么办。”
周伊人捧过账本, 信手翻了两页,道:“可惜, 我永远成不了你。”
季三昧早有所料, 把目光投向沈伐石。
“你打算怎么办?”沈伐石问。
周伊人说:“我不齿与这等小人为伍。我会离开无修楼,这本手账,我会交给云羊官方,叫他们定夺。”
季三昧:“既然早有决断,干嘛还来问我们?”
周伊人:“请你们照顾好妙觉, 我这一去,很有可能回不来。”
“知道自己有可能回不来还要去?”
“去。”
简单利落,同时又一根筋得有点好笑,愿意成就大义,却就是不肯多看顾一眼自己, 周伊人性格自小如此,怕是这辈子也拗不过来了。
“那位大小姐我可照顾不来。”季三昧一扬手,“信得过我的话, 你把这本帐给我。”
季三昧浑若无骨地靠在檀木圈椅的扶手上,单手绕着鬓边垂坠下来的一缕鬓发,把软塌塌的柔骨摆成一幅妖艳的画儿,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摆出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竟没有半丝违和。
他声调慵懒道:“……这事儿你听我的。那个淫妖是不是被你剁了子孙根吗?现在在哪儿?……哦,赶快杀了。他没有同伙吗?……不知道的话就回去问问他,问完再杀。回头,你报无修楼,实话实说,就说他抗拒执法,在斗殴中不小心死了。”
“如果他没有同伙,那就好办多了。你告诉无修楼的人,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再暗示给你上峰,说他有同伙。”
“我冒充他的同伙,把账本寄还给云羊官方,就当是这淫妖曾把账本托付给同伙,交代过一旦他出事就披露此事。……你觉得如何?”
周伊人虽说正直,倒也不至于迂腐,思忖一番后,便点下了头:“好。这账本暂且留存在你这里,我回去打探下他的情况,再与你们商量。”
周伊人是沈伐石送走的,季三昧向来秉持能躺着就不坐着的原则,歪在椅子上看着他家沈兄送客,又走回自己面前。
周伊人这件事,在季三昧看来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至于长安突然变成卫汀,此谜难解,唯有靠长安自己回忆起过往来,现在长安还处在记忆混沌中,又有王传灯作陪,他们也不必前去搅扰这二人的安宁时光。
季三昧现在只想干一件事——
他伸出足尖,轻轻勾住了沈伐石的膝弯,往自己的方向一拉,沈伐石本来没那么容易被绊倒,但既然是季三昧绊的,他索性遂了他的心愿,往前一倒,双臂撑在了圈椅两侧的扶手上。
两人鼻尖轻轻相触,彼此贴着厮磨了一会儿,季三昧就拿指头轻轻去捏沈伐石的喉结,嗓音有点沙哑粘腻:“郎君,怎么今天来得这么迟?”
沈伐石有点别扭:“……你别闹。”
季三昧笑着把手指贴着沈伐石的咽部缓缓下移,修剪干净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皮肤,被他划过的地方都像是有电流噼里啪啦地通过:“刚才来的只是客人,吃醋了,嗯哼?”
被戳中了心事,沈伐石如玉的君子面渐渐被季三昧一向浪荡的话语尾音染成了绯红色,红意一直蔓延到颈后。
季三昧伏在他无端变成粉红色的颈侧轻轻呵气:“郎君,趁着那死鬼没回来,我们做些快活事情,可好?”
沈伐石:“……”
……沈伐石很不想承认,这是两个人没玩儿完的游戏。
昨日结伴去三元山赏菊的时候,二人亲眼看到一个有夫之妇支开自己的丈夫去买些解暑的茶汤,一转头就跟临近蜜饯铺子的老板勾勾搭搭起来。目睹了这一切的季三昧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情趣,兴致勃勃地围观了一会儿后,就拉着沈伐石说,自己有个大胆的想法。
听了他的想法,沈伐石坚决拒绝,推搪说等回觉迷寺再说。
……他也没想到他们会回来得这般快。
季三昧那厢已经入了戏,双臂缠住了沈伐石的双颈,羽毛似的一下下轻点着沈伐石的下巴,亲吻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水声,惹得沈伐石呼吸频率快了许多。
季三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不守妇道的潘金莲:“郎君,再不快点儿,那姓沈的就要回来了。”
沈伐石强行保持着底线,重复腔调:“……别闹。”
这声“别闹”从内里就透着股虚弱。
季三昧也不跟沈伐石多废话,头一低就叼走了沈伐石的腰带,口/活儿伶俐至极,他站起身来面对着沈伐石,一步步倒退到屏风之后,一边走一边脱衣服,先是外袍,再是褙子、裤子,等退到屏风位置时,他身上只剩下了一件雪白的中衣,两条匀瘦净白的腿露得相当撩人。
他扯起了自己的中衣下摆,把套头的中衣掀起,双手除下,露出了他一抹雪白的小腰身。
随即他整个人退到屏风后头,隔空笑道:“你来呀。”
沈伐石眸里燃起的火这下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他快步绕过屏风,把那撩人的小东西直接摁翻在了床上。
季三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沾了沈伐石的身,满嘴浪话就止不住往外冒:“沈郎,奴家想你好久了。我家那口子壮实是壮实,可是那/话儿不顶用得紧……”
沈伐石神情复杂:“……嗯。”
任哪个正宫来扮演这种奸夫角色,心情估计都会很复杂。
锦鲤好逑_142
但季三昧愿意这么玩儿,沈伐石当然也只能配合着问:“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握着彼此的把柄,两条赤.裸火热的胳膊交缠在一起,上下交叠摩擦,季三昧爽得咬紧了牙关,双眼里晃荡荡的都是清凌凌的水:“当然是沈郎……沈郎郎艳独绝……嗯~啊——”
被弄舒服了的季三昧贴沈伐石贴得更紧了,又开始虚张声势地演戏:“我想死你了,这滋味儿太好了,我,我要死了,快点,再快点,他,他要回来了……”
沈伐石无言地加快了摩擦的频率:“……你怕他回来?回来正好,看我怎么弄你。”
说这话的时候,沈伐石明显是在咬牙切齿。
……自己不舍得他憋坏了,□□的每一下都相当实在,但季三昧明显是在使坏,跟挠痒痒似的玩儿着他的把柄,又弹又摸又勾的,就是不肯落在实处。
季三昧立刻兴奋:“哎呀,真好,你们两个可以一起上。唔~再快一点……”
沈伐石开始为季三昧的脸皮厚度感到叹为观止。
季三昧还是个孩子,因此两个人总不会做到最后一步,抱在一起摩擦摩擦已经是极致了,但是叫沈伐石头疼的是,季三昧总爱玩儿一些角色扮演的游戏,前几日闹着要玩捕快和盗贼,还让扮演盗贼的沈伐石把他这个捕快用铐子铐起来,足足闹腾了大半宿。
沈伐石不想惯这家伙的臭毛病,但是,每每季三昧这么玩儿,沈伐石都会不知不觉地被他带入戏。
……可以说季三昧此人是相当有毒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沈伐石喘息着搂紧了季三昧的肩膀:“你,你夹紧了……”
季三昧立刻荤话满天飞:“水太多,夹不紧。”随即还哀怨起来了,“……郎君,他不能满足我,你难道也不成吗?”
同时被夸和被怼的沈伐石:“……”
沈伐石为了他这句“你难道也不成吗”,将他压倒在床上,伺候了他十数个来回,两人在床上各自颠倒了数重,含饴咬弄,上上下下地滚了一床的白霜,季三昧才总算累了,推着沈伐石的肩膀,小声嬉笑道:“你快走罢。我家郎君要回来了。咱们下次再约。”
沈伐石倒也听话,二话不说就下了床,把衣服囫囵穿上,就要出去。
季三昧好心提醒他:“走窗户。”
沈伐石:“……”然后乖乖翻了窗。
好好享乐了一场的季三昧扶着酸疼的腰身,歪在床上,拉了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满足地放了会儿空,准备点袋烟舒爽舒爽。
可不出小半盏茶的工夫,大门就哐当一声从外头被推了开来,沈伐石满脸怒意地走了进来,似模似样地四下张望一番,便伸手摔上了门。
“季三昧。”沈伐石阴恻恻地叫他的名字,“我不在家,你就勾搭别的野汉子?”
这下轮到季三昧无语了:“……沈兄,那个,不玩儿了……”
沈伐石走到床前,掐起了季三昧的下巴,冷声道:“我不能满足你,嗯?”
季三昧:“……等……”
话没说完,他又被沈伐石推倒了。
两人在床上又是一阵翻覆,学蛇,学兔子,学琵琶鱼,学小狗,交缠在一起抱窝。
而沈伐石翻窗、又像个神经病似的黑着脸推门进去的样子,被外头等候着的季卫二人看了个分明。
季六尘、卫源:“……”该不是犯病了吧?
王传灯出来给长安接热水时,季六尘满怀担忧地上去询问是怎么个情况,王传灯听了他们的描述,表情却很是平静:“没事儿,他们玩呢。”
季六尘不信:“他们玩儿什么呢?”
王传灯拍了拍季六尘的肩膀,又看瞄了一眼翻白眼的卫源,以过来人的口气道:“以后你们就明白了。”口气非常像是在哄孩子。
卫源、季六尘:“???”
季六尘担心地望向铺设了结界、一片寂静的主厅方向。
……只希望兄长别被欺负得太狠,他还想跟兄长谈一谈关于豳岐秘法的事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缓冲一下。
不走剧情,谈恋爱,奸夫play,么么哒~
☆、 第73章 局(一)
等季三昧能下地时, 太阳已经转了西。
论体质季三昧是只不折不扣的软脚鸡,哪里招架得住连要了两次的沈伐石, 扶着腰小心翼翼从床沿出溜下来时,季三昧整张脸都透着虚白,脖子倒是红得很,还透着点艳丽的草莓斑点。
季三昧本就打算这么晾着脖子走出来,可还没走出几步, 他又被沈伐石抱了回去。
一块小方巾轻轻围上了他的脖子, 把细密的吻痕遮得严严实实。
“我的。”沈伐石简明扼要道,“不给别人看。”
这种孩子气十足的话从他家向来理智的沈兄嘴里讲出来, 天知道多可爱, 季三昧就仰着脖子任他系,嘴特别欠地碎碎念:“沈兄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我家阿秃以前也这样,看中一块地,就翘着脚撒尿,圈一圈……”
季三昧的浑话还没说完, 就被沈伐石抓住方巾一端,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唇与唇的猛然碰撞相当激烈,但因为怕撞痛季三昧,沈伐石直接用自己柔软的唇撞上了季三昧的牙齿,一个弥漫着血腥味的吻在二人的厮磨间孕育成型, 季三昧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也被淹没在这血腥味中。
亲吻过后,沈伐石拉着那小方巾, 半强迫地让季三昧的额头贴准自己的,沙哑着一把嗓子说:“……用这个把你圈在我领地里,好不好?”
季三昧舔舐了一番唇上的血迹,抬起手指,横在了沈伐石鲜血遍布的唇上。
他的半边脸被符咒映得澄金一片,三分无奈七分疼惜地说:“沈兄,你真是个疯子。”
在金光漫溢过后,沈伐石唇上的伤口迅速愈合。
随即,季三昧义无反顾地捧着那张脸吻了下去:“我就喜欢你这个疯劲儿。……沈兄,别怕,再多喜欢我一点儿罢,我不嫌多。”
锦鲤好逑_143
沈伐石疯,季三昧就能比他更疯,两个人都是异类,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天造地设天打雷劈的绝配。
两个人又缠绵着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结伴从房里出来。
季六尘跟卫源已经闲得要长蘑菇了,拿着树枝儿在地上画了个棋盘下五子棋,瞧见兄长出门,季六尘不顾酸麻的双腿,一跃而起:“兄长!”
卫源显然满心都惦记着卫汀的事儿,眼睛直往长安跟王传灯那屋子飘,好不容易等这俩人完事儿了,他自然是撩开步子就要往主厅里走,打算跟季三昧好好谈谈卫汀 这档子事,谁想刚到门口就被沈伐石拦了下来。
“别进去。”沈伐石干咳一声,“……通通风。”
卫源颇为嫌弃地看了这两人一眼。
季三昧倒是任君检阅,面色不改,他从腰间取出烟枪和硝石,刚要打火,硝石就被沈伐石收了去。
季三昧张着手,呆滞地保持着被抢走硝石的姿势,愣了半晌才见鬼了似的盯着沈伐石。
“以后一天十袋烟。”沈伐石不自然地看向别处,“我答应陪你玩,你答应我慢慢戒烟。”
沈伐石早就看不惯季三昧天天端着烟枪的样子了,瞎在外头惹眼撩人不说,对身体也不好。
季三昧沉吟半晌后,笑道:“也是,刚才才抽完一袋好烟,不急。”
沈伐石老脸一红:“……”
季三昧舔了舔唇:“……秀色可餐,一袋顶百袋。”
看着那截惹事儿的小舌头,沈伐石恨不得把人给摁回屋里去再教育个十天半个月再放出来。
这时候王传灯也从侧屋里出来了,他把擦过手的毛巾泡在了搁在门边的水盆里,招呼道:“总督,夫人。”
沈伐石正窘得厉害,只好借着王传灯来分散注意力:“传灯,去你屋里说些事情。”
王传灯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别进去,通通风。”
卫源、季六尘:“……”
……这他妈还是个寺院啊??
没办法,书房地方又小,五个人索性在院中席地而坐,季三昧紧贴着台阶边缘坐下的时候,扶着腰轻轻皱了皱眉,才勉强坐稳当。
卫源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被辣得迎风流泪了,只好去看季六尘,示意他快点问。
季六尘脸红红地作性冷淡状,问:“兄长,你记得咱们的豳岐秘法吗?”
关于豳岐,季六尘的记忆为数不多,有许多内容还是他在成人后从典籍和地方志上看来的。
豳岐乃一蕞尔小国,推崇仙道,季氏一族世代承袭国主之位。豳岐所占国土面积不大,却绵延了五百年之久,加上季三昧这一代,前后共传十六代。
世间多修五行之术,豳岐也不例外。然而,豳岐却独存有一份秘法,也正是因为持有这册秘法典籍,豳岐一方小国才能在五百年间得以存续流传,而没有被周围的大邦吞并。
从百年前开始,整个世界的局势陡转,修仙者受到莫名的阻碍,再难登仙,豳岐却像是并未受限一般。豳岐的老国主,也即季三昧的祖父,在季三昧刚刚出生的那年突然消失,据传是登仙而去了。
这一传言甚嚣尘上,传来传去,便传成了这样的谣言:豳岐存留有一秘法,能够助人突破现今的修炼桎梏。
季六尘找来的卷册记载便是这样记载的。
当初读到这里时,季六尘倒吸了一口冷气。
易地而处,倘若季六尘是烛阴世家长老,也会生起灭其族、夺其法的念头的。
当年的豳岐就这样遭受了灭顶之灾。
季三昧和季六尘的父亲季长典,本就是个浪荡公子的性格,一事无成,滥赌滥觞,若无贤妻江瓷支撑,恐怕连国主之位都坐不稳当。但江瓷治得了国,却阻挡不住豳岐灭亡的脚步。
在豳岐灭亡的当天,江瓷怀揣豳岐秘法,**投江。
她留给年幼的季三昧和季六尘的,只有一朵徐徐平复的涟漪。
但是烛阴那边并不知道豳岐秘法已毁之事,季长典和两个孩子身为俘虏,被当做座上宾好好请入了烛阴。
他们的醉翁之意,不过是在秘法身上罢了。
季长典心知秘法已毁,无法对烛阴各个世家交代,他对着两个幼子痛哭一场后,打了大量的酒来,一气饮下,生生涨破了自己的肚子,狼狈不堪地滚下阴间,去见自己的妻子了。
从此,季三昧就咬起牙关,独自一人抚养弟弟,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在红尘里打滚,在沾了一身脏污后,总算站稳了脚跟。
豳岐灭族时,季六尘尚年幼,连字都未能认得全,但在他的记忆里,兄长自小就跟在母亲身边,替她分类处理各类奏章典籍,又是天慧灵根,说不准就记得那豳岐秘法究竟是什么。
……毕竟,长安突然变成卫汀这件事着实蹊跷,更何况上辈子卫汀是见过季三昧的最后一个人,他之前的失踪和现在的变化,很难不让人联想和怀疑,是不是跟季三昧关系。
没想到,在季六尘问出这个问题后,季三昧眨了眨眼睛:“什么豳岐秘法?”
季六尘睁大了眼睛:“……啊?”
季三昧很是莫名其妙:“豳岐有那种东西吗?”
“……兄长你不记得了?”季六尘诧异得紧,“父亲当年去世的时候,你嘱咐我,让我不要对外提及父亲是自尽身亡的。你还特意让我记住,‘豳岐秘法传到父亲这里为止,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读过,此物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就当世间从来没有过什么豳岐秘法’。”
季三昧一怔。
的确,当年他整理自己回忆的时候,曾发现自己存在着古怪的记忆断层。
若不是季六尘提醒,季三昧恐怕都没能注意到,自己连豳岐灭族的原因都忘记了。
原本遗失的拼图零零散散地拼了起来,存在于季三昧记忆中的诡异空白,终于缓缓地浮现出了颜色。
季三昧忘记的东西相当明确,一共有三样:
豳岐秘法,卫汀,以及他自己最后两年的记忆。
这三样东西,彼此之间有联系吗?如果有的话,又是什么样的联系?
季三昧努力回想,脑海中却是一片虚茫的空白,甚至连疼痛也没有,就是一片落了雪的荒原,一眼望不到边,什么也看不见。
锦鲤好逑_144
他闷头揉着太阳穴,试图逼自己回想起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片段来。
见他这副模样,沈伐石先心疼了,揽人进了自己怀里,命令道:“别去想了。那是上辈子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卫源抢白:“怎么没用?我家阿汀的事情我必须弄明白。”
季三昧抬起头轻轻呵斥了他一声:“你严肃点儿,别闹。”
旋即他转向沈伐石,将手掌覆盖上沈伐石的手掌,轻声道:“最后那两年,我一定要想起来。那可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忘了多可惜。”
卫源:“……”你他妈什么立场让我严肃点儿。
正当卫源用尽全身力气对季三昧翻白眼儿时,有个穿海青色的小沙弥领着一个人匆匆到来。
那是丁妙觉,可与以往的她不同的是,她面色发青,似乎是病势未去的模样,唇色泛白,眼周猩红,看样子是哭过一场了。
她在极力保持冷静,因为用力过度,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伊人姐在你们这里吗?”丁妙觉咬紧了唇,“我找不着她了。山门那里的小沙弥说她是两个时辰前下的山……可她,可她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主线~~
☆、 第74章 局(二)
季三昧心中猛地一咯噔。
周伊人向来是个风行雷厉之人, 按理说那淫妖已是她的囊中物, 要料理掉他,顶了天也就需要半个时辰左右。季三昧一直以为她是去找丁妙觉去说清情况了,因此才没有太在意她一去不回的事情。
思忖片刻, 季三昧破口大骂一声,掉头往屋里跑去,把那本随意丢在主厅桌上的账本拿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的!
当初,周伊人不知道淫妖偷走了什么,可接受任务的无修楼不可能不知道!
那位长老如此重要的东西被窃,怎么可能放任周伊人一个人前来执行任务?
——谁知道她抓捕淫妖、拿到账本后,是会据为己有还是乖乖上交?
若是无修楼或是那位云羊长老派人跟踪了周伊人的话……
季三昧想得心头发冷, 迈出门槛来,把账本拿给了沈伐石:“沈兄……”
不等季三昧把话说完, 沈伐石就已然心领神会, 接过账本, 收入怀中:“我跟你一起去找周伊人。”
旋即他转过头来:“……传灯。”
王传灯是他多年部属, 只唤一声他的名字, 他就知道该如何做了:“总督,你们去吧。我在这里陪长安。……如果有人潜入觉迷寺,我就抓一条舌头给总督您留着,剩下的都杀了。”
沈伐石:“好。”
卫源:“……”
……这他妈还是寺院啊?
季三昧想了想, 觉得这安排还算合理。
王传灯现如今是金丹后期修为,又在沙场的血里火里滚过一轮,论近战, 他在修士中已是难逢敌手。
而为了不引起周伊人的怀疑,当初跟踪她的人数量不会太多,行事也必然以稳重隐蔽为上,据季三昧估计,不会超过两人。
周伊人昨夜拿到账本时,身旁有卫汀和季六尘,跟踪她的人不好下手,只能眼睁睁看她进了觉迷寺,等她孤身一人从觉迷寺出来,他们才好动手挟持她。
好在周伊人她把账本留在了觉迷寺,在明确账本去向并把账本拿到手之前,她的性命暂时不会有危险。
为了避免周伊人脱逃,这两人中的一人必须留下负责看守她,另一个人有很大可能会采取潜行的方式进入觉迷寺,在避免正面冲突的前提下偷回账本。
这两人的实力叠加起来应该略高于周伊人,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潜入的话,就王传灯的实力而言,对付起来不会太难。
把自己的推想跟王传灯简单讲过,季三昧转头道:“源儿,六尘,一起去。”
卫源咕哝了一声“谁他妈是源儿啊”,随后骂骂咧咧地跟着季六尘出了山门。
季三昧也跟沈伐石一道出了门,临跨出山门前,季三昧的步子顿了一顿。
“怎么了?”察觉到季三昧异常的沈伐石眉心一凝,“身体不舒服就留在寺里。我陪你。”
季三昧扭头看了一眼寺内。
不祥的预感仿佛是一条生了棺材脑袋的毒蛇,渍满毒液的蛇信迎面朝着他舔了过来。
季三昧甚至不自觉地朝着寺内走了两步。
沈伐石愈加觉得不对头。
“走,我们回去。”他去抓季三昧的手。
季三昧却一把反抓住了沈伐石的手腕,手指紧了紧,又放松了开来:“没事。我们快去快回。周壮士那个嘴有多犟你也知道,万一被抓了,她在那人手底下讨不到好的。尽早找到她,我们早点回来。”
沈伐石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确定确实无碍才勉强放下心来,伸臂把季三昧抱进了怀里。
身高六尺的少年,他用单臂就抱了起来,他用柔软的肌肉作为垫子,将季三昧的臀部稳稳托住。
他单脚往地上一点,便招来一阵徐来清风,随风下了山去。
季三昧伏在沈伐石肩头,直到走出很远的地方,仍在不自觉地回望着觉迷寺。
他说不清那一瞬间慑人的心惊感是来自哪里,那感觉像是一线风,稍纵即逝,但却留下了长久的恐慌。
他认为这种不祥的预感是来源于自己的上一世,与眼前周伊人的情况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