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错男主后我彻底开摆【NP】》 “5%。” 夜幕已经深了,上京承德殿内的后花园仍旧是欢声笑语,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丝竹绕耳间,只见姜淮歪着脑袋盯着眼前乐姬们的翩翩乐舞,一张素白的小脸恹恹地,半埋进狐裘里。 站在一旁的锦竹时刻关注着自家小姐的状况,见状忙俯身询问。 姜淮摇摇头没搭话。 锦竹倒也没急,告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功夫折返回来,蹲下身子将姜淮裹着的狐裘小心揭开一角,动作迅速将其怀中抱着的小手炉替换了一个,又马上给她盖严实,生怕她吹着了冷风,凉了身子。 也不怪锦竹如此小心翼翼,实在是这幅身体已经到了生场病就要玩命的境地。 至于为何明知身体不好,还非要缠着父亲大人来这宫宴凑热闹,姜淮盯着面前那个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屏幕冷笑。 屏幕上亮堂堂的三条进度条: 生命值,黑化值以及任务进度。 此刻黑化值以及任务进度那栏均为零,姜淮并不关心这些,毕竟那个只出现了一面就消失的系统也没告诉她这两条具体代表着什么。 她只紧紧盯着那条只剩下5%,已经亮起红线的生命值,内心焦灼。 被扔到这本书里已经近两个月,第一天系统曾短暂出现过一次,告诉她这本书的梗概。 讲述的是一个叫做大启的王朝,昌盛之后面临内忧外患,积弊已久的沉疴痼疾接连爆发,成蚁溃之势,而气运之子横空出世,以一己之身周璇于庙堂朝野,扶大厦之将倾,促使王朝从衰败重新走向兴盛的故事。 “凭一人之力扭转历代王朝都避免不了的始兴终衰的局面?听上去像是个披着权谋文外衣的热血爽文……” 姜淮点评一句,又回归正题,“那我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您是当朝太尉的独女,名唤姜淮,是这个世界里戏份不多的十八线配角。” “原主缠绵病榻许久,终于三个月后的一次偶感风寒中病逝。太尉夫人备受打击,精神恍惚,不久后也随女而去。而太尉接连痛失爱女与发妻,自此一蹶不振,无心国事,以至于误用小人,给了奸邪之辈可趁时机,内外勾结,步步为营,致使军权旁落,在气运之子尚未羽翼丰满,正式发挥作用之前,王朝就面临敌军压境的局面。” “这个王朝听上去有点脆啊……”姜淮眉头微皱。 “每件事情的发展都遵循着因果循环,小世界的运行轨迹到此,已无法再按原本的剧情走向继续发展下去,故我局决意,重启该世界,将时间线回溯至当下,并积极寻找合适人选,最终发现了车祸后抢救失败的您。” “将您投放进此世界,是希望您作为推动事件发展的一环,能改变原主早逝的结局,扭转太尉府的命运,在气运之子正式起作用前,避免军权旁落的走向。” “听上去好像也不是很难。”姜淮感觉自己抓住了重点,她真诚建议,“那有什么特效药不,或者安排个神医,给我医治一下也行啊。” “系统不支持提供此项服务,小世界有其自身运行规则。您可以与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多加接触,其身上的气运会影响您自身的气运,如若能够与之亲密接触,效果更甚。” 神医用医术救人,怎么看也比靠和人接触蹭气运来涨生命值更符合逻辑吧…… 姜淮眉头越皱越紧。 算了,穿书和系统都来了,还指望啥逻辑。 “那气运之子是谁?身份又是什么?我要怎么才能和他接触?” “目前小世界的剧情还未发展到气运之子真正出场,但因气运之子是本世界的核心人物,故而会有一些特殊的外显特征——其手腕上会出现一圈常人无法看见的耀眼红光。作为系统选中的人物,我们现赋予您能够发现此现象的特权,希望您早日完成任务。” “越听越玄乎,连人是谁都不知道,那我得找多久,万一没找到前我就病死了怎么办?!” “因是首次尝试投放外来人员,不可控因素也在我局考虑范围之内。若发生此种情况,系统深表遗憾,我局也会再次寻找合适的人选进行投放,以完成小世界的正常运转。” …… 陷入回忆的姜淮被一阵喝彩声惊醒,原来是歌舞终于看厌了,世家子弟们在上头端坐着的那位人物的应允之下,开始玩起了投壶游戏。 一众女眷也来了兴致,娇娇笑笑围成一团,有几个胆大的也收了羞怯,上前想试上一试。 姜淮顿时打起了精神,拖着这副病体,死活要来这场宫宴的原因,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嘛! 自从系统指了条根本不算明路的法子后就不见了踪影。 姜淮在府中待了近两个月,每天都是躺在闺房里,除了喝药就是歇息。 不用给父亲母亲请安问好,因为他们会主动来看望自己,不用去膳厅就餐,因为有专人送吃食到房间,但为了能够有机会和其他人接触,姜淮尽量在府内多加走动,期间她将府内能接触到的人都观察了一遍,一无所获。 这方排查下来,气运之子只能是府外之人了。 想来也是,能够当上气运之子的,身份背景必定特殊,可整日待在这府内,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外人,更别提上哪去找气运之子了。 眼见着身体越发虚弱,生命条的数值越来越低,姜淮心急如焚。 终于在得知皇城内要举办一场宫宴,各位世家子弟,亲属女眷都会参加时,姜淮立刻捂着手帕,一步三咳对着太尉老爹卖起了惨,直叹自己短短半生,因着这副残躯受困于这一方小天地,怕是直到香消玉殒那天也没有机会见到旁的热闹场景,说罢掩面哭泣起来。 一番话直说得太尉大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忙安慰着宝贝闺女,最终松口答应了姜淮可以一同前去。 正逢深冬时节,太尉夫人担心女儿的身体,从衣着到出行的车辆装备好一顿安排,母慈父疼,姜淮看在眼里,替早逝的原主感到一阵惋惜。 这会儿锦竹扶着姜淮来到人群边,姜淮仔细打量着场上每一位人,无论男女。 谁知道那气运之子会不会是个女子,穿书都不稀奇了,穿个大女主文更不稀奇啊。 可任凭姜淮如何观察,这群世家子弟及女眷中竟无一人手腕上有出现红光的迹象。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耳边传来内侍的通报声,陆小侯爷到了。 “如不介意,可用我的。” 姜淮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少年从人群后方疾步行来。 这是一个大概十八、九岁的少年,轮廓鲜明,鼻梁高挺,一头墨色长发被银色镂空的发冠束起成利落的高马尾,一双剑眉下眼眸似寒星,英气逼人。 少年内着一套玄色圆领袍,外搭月牙白的宽袖狐裘衣,露出的护腕上绣有繁复精致花纹。 宽肩窄腰,革制蹀躞带紧贴着劲瘦的腰身,衬得身姿愈加挺拔,犹如苍松。 他人高腿长,步子又迈得大,在众人的注视下很快便来到了宴席中央,对着端坐在上方的皇帝、皇后,以及左下方的太子、太子妃等人一一行了臣礼。 “席玉不必多礼,孤刚与你姑母打赌,你要几时才能来呢。”皇帝与身侧的皇后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带着点揶揄的笑意。 陆席玉闻言身子一顿,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一些公务尚未处理完,故而来得有些迟了,还请陛下恕罪。”少年声音低沉浑厚,声线微凉。 虽是行着拜礼告罪,姿态却一点儿不见卑躬屈节。 皇帝拿起面前内侍温好的酒樽,轻呷一口。 “席玉心系边疆,孤心甚慰,何来怪罪一说。不过今日宫宴,且不谈国事,尽享宴会才是。” “既然来了,便也去放松热闹一下吧,你刚回京不久,那边都是世家里的小辈,应当好好结识一番才是。”皇后意有所指般接着道。 她轻抬手腕,遥指了一下姜淮这些人所在方位。 陆席玉听罢,颔首应了声“是”。 这边厢,姜淮混在人群之中,隔着一些距离看向那位宴会中央的少年,听着身边人窃窃私语,大致摸清了此人的身份。 陆席玉,昭平侯之子,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子。 昭平侯与侯夫人是少年夫妻,两人一路相知相伴,历经种种风雨,伉俪情深。 昭平侯对侯夫人珍之重之,府中无任何妾室美人,膝下也只陆席玉一位独子,夫妻二人对其甚是疼爱。 十年前,侯夫人突生了一场怪病,侯爷遍寻天下名医,均是束手无策,侯夫人的身子只能无可挽回的一日日亏空下去,终于当年隆冬的一个雪夜,在昭平侯的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昭平侯曾一度思念成疾,精神恍惚,不能辨人。 皇后娘娘怜惜陆席玉幼年失恃,父亲又尚在病中,特请陛下恩准,将其接入自己宫中暂代抚养。 陆席玉与太子一同在皇后膝下生活了三年,表兄弟间关系甚笃。 昭平侯神智恢复正常后,将陆席玉重新接回了侯府,谁料不出半年时间,便传出侯爷开始求仙问道,不问世事的消息。 而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陆席玉也自请入军营历练,皇后娘娘曾试图劝说,但小小少年跪立在大殿上,背脊坚挺,态度异常坚决。 入军营后,他并未行任何特权之事,而是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一步步高升,第一次领兵作战,便展现出了军事策略以及战争技巧上的惊人天赋。 陆席玉用兵灵活,不拘古法。两年前剑庸关之战,他仅凭五万将士数量,一举击退十三万的北狄大军,设局诱敌,斩杀北狄大将数十名,成功收复雁门、西沿两处失地。 得胜回朝那天,皇帝敕封陆席玉为骁骥大将军,正式确立其昭平侯爵的世袭权,一时间陆席玉风头无两,昭平侯府也重回往日荣光。 这两年陆席玉驻守边疆,鲜少回京,此次解决了边疆一起战事,受召班师回京。有消息传出,皇后娘娘有意借此机会替陆小侯爷寻定一门亲事,此次宫宴便是个契机。 姜淮默默听着,心道群众的力量是真强大啊,七嘴八舌一顿八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给你翻腾出来。 听上去这陆小侯爷是个重要人物,成长路线也挺热血励志。 长相嘛,姜淮又抬眼认真瞅了一眼,确实不错,是男主风那一挂的,又在军中担任要职,很像日后能够力挽狂澜的气运之子。 可任凭姜淮盯着他手腕翻来覆去地看,上面也没有耀眼红光啊。 姜淮正兀自思考着,陆席玉已经向她所在人群这边走了过来。 “阿玉,快过来帮忙!” 陈平王世子沉确一见着陆席玉身影,忙上前拉住他加入自己阵营。 两人是幼时好友,这些年间也时有往来,故而举手投足间,态度颇为熟稔。 “我方才几杯酒下肚,已是晕头转向了,这一局就交给你了。”沉确拍了拍陆席玉的肩膀,将自己剩余箭矢交给了他,抚着脑袋就要下场。 陆席玉本欲拒绝,见箭矢已被塞到自己手中,便也应了下来。 待走到游戏规定的位置站定,他抬手利落投掷,十二根箭矢,便不费吹灰之力,在几息之间,全中壶口,轻松赢得这一局胜利。 与沉确对立阵营的广阳王世子见状瞬间不乐意了,“谁人不知陆小侯爷精通射艺之术,这局即便尚未比试,胜算也已分明。沉二,你搬的这救兵,胜之不武啊。” 陆席玉听闻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就见沉确气得倒仰,“唰”地一下就从旁边休息的席位上站了起来,身形还没站稳,就开始回呛。 “林之钰,你方才搬救兵那会儿,我可是没说半句不服啊,整整六杯青尧酒,我一滴不剩全干了。君子愿赌服输,十二杯,到你了!” 林之钰看着案几上已经摆好的十二杯酒,有些发怵。 这青尧酒入口绵软,香味浓郁,但是后劲极大,端看沉确的样子就知道了,瞧着神智清晰,实则早已眼花耳热,面色青白,脚步虚晃。 真要十二杯下肚,自己还不得当场倒地,连怎么回广阳王府的都不知道。 可若不喝,这么多人看着呢,实在丢人,他略微思索,便心生一计。 “没说不喝,只是以陆小侯爷的实力玩投壶,赢了也实在难以叫我心悦诚服,不若加大点难度,蒙眼,加大方位距离,按我指定要求投掷壶口或壶耳,若这次十二根箭矢仍旧全中,那这十二杯青尧酒,我二话不说,全部喝完!” 林之钰话音刚落,周围顿时一片嘈杂,大家议论纷纷,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沉确酒劲上头,神智已经开始不清晰了,听罢顿时血气上涌,提了酒壶就要上前强行灌酒,被陆席玉一伸胳膊拦了下来。 他拿过来沉确手中的酒壶,往案几上的空酒杯里又倒了一杯,接着将这杯酒稳稳放置在十二杯青尧酒旁,轻笑道: “可以,还望广阳王世子待会也能将我敬你这杯,一并笑纳。” 他直起身子,摸了下腰间的蹀躞,没找到要的东西,便抬眼看向人群,朗声道:“可否有人能借一方手帕。” “如不介意,可用我的。”一道冰玉相击般轻灵的女声从人群中传来。 陆席玉鸦羽覆盖的眼眸微转,望向声音来处。 “起心动念。” 姜淮方一出声,便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一时间全向自己投来,包括自己的侍女。 锦竹确实吃了一惊,她是家奴,自小便跟在小姐身边服侍。 在她的记忆里,自家小姐虽为世家之女,身份尊贵,但自小身体缘故,鲜少与外人接触,交往最密的大概也只有来府上教习琴棋书画的女先生。 京中贵女们常办大小宴会,以前也曾多次派人来府上递过帖。 还记得最初收到请帖时,小姐很是雀跃。她坐在镜台前,白皙稚嫩的小手摆弄着妆奁里琳琅精致的首饰,兴奋地与自己讨论要梳什么样式的头发,穿什么款式的衣裙,点缀什么样的妆面。 “锦竹,我想在额间点上花钿,就和母亲前些时日来看我时打扮的那样,好看。”她的语气里透着轻快。 那时她尚金钗之年,虽身子羸弱,但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对这人间世事的期待。 奈何天总不遂人愿,待到一切准备妥当,临出门时小姐却突感身体不适。 她本欲坚持,在下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可马车还未驶出太尉府一段距离,她便脸色发白,呼吸急促,纤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车内,吓坏了一众人群。 精心设计的发髻乱了,漂亮的罗裙脏了,精挑细选的发簪晕倒时也险些划伤了脸颊。 这样相似的情形发生过几次之后,即便没有太尉与夫人刻意阻拦小姐出门的心思,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再对此抱有期待了,递来的请帖也被一一委婉回绝。 随后的几年里,锦竹眼见着她的性子越发温和内敛,变得尤为喜静,甚至有时一天下来也未曾开口说过几句话。 那些色彩明艳,花纹繁复的罗裙早已被收进了衣柜里,再没有机会露面,取而代之的是素白浅淡,款式清雅的裙衫。她不再喜爱精致小巧的饰品,对流行的发式妆面也失了兴趣。 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多走动两步便气息不畅,冷汗涟涟。太尉和夫人寻得再多的奇珍灵药也如同投石入海,收效甚微。 一次在执笔临摹喜爱名家的书法时,小姐突然剧烈咳嗽,身子摇摇欲坠。 锦竹见状忙上前扶住小姐,就见她紧捂着嘴巴的手绢顷刻间已被血迹浸染,未写完的纸面上,不小心滴溅上的血迹斑驳,猩红点点。 她慌得浑身发抖,声音发颤,直直冲着屋外大喊来人,快来人,快叫大夫! 那次小姐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两个月,病愈后,小姐不再进书房了。 她终日卧在那方美人榻上。 她在那方软榻上喝下过数不清泛着刺鼻苦味的汤药,翻阅过一本又一本有名或佚名的诗集,也轻轻合上眼睫度过无数个无所情思的夜晚。 偶尔天气好时,她也会去庭院里坐上一小会儿。 那日,小姐突然开口,表示午间想同老爷夫人一起用膳,对此老爷夫人自是欢喜非常,席间的关怀与叮咛,小姐一一应下,却依旧少言。 回厢房的路上,途经庭院时,小姐的步子逐渐放缓,最终在石枰旁停住,指尖拂过已染上年月痕迹的棋盘线路,安静地坐了下来。 这样的时刻是难得的,锦竹取来从集市上寻得的做工精妙的纸鸢放与她看,将自己近日见过的、听来的趣闻都绘声绘色说与她听。 但小姐苍白的脸庞上只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温柔地道一句“锦竹有心了”,然后起身独自回了房。 她的停驻片刻又短暂,空留下满庭深秋难得的和煦日光,无人欣赏。 京中坊间的逸闻趣事再引不起她一丝一毫的神往,她像是在一次次病痛消磨中,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安排,甘心被困在这方小院里,静静等待自己最终的结局。 锦竹看着她独自离开的单薄身影,她的步伐缓慢,身形瘦弱到风一吹,似乎就要散了。 鼻子泛酸,她慌忙擦擦自己的眼泪,收起来手上的纸鸢,追着小姐的身影一同进屋,同往常一样神色如常地点燃安神的熏香,为她更衣,服侍她躺下休息。 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还能够为小姐做些什么。 她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了,或许现状已是最好,她甚至不敢动一点心思去想小姐接下来会面临着什么。 阿娘曾说过起心动念,她只要时刻想着盼着小姐长命安康就够了,旁的她一概不会去想。 一切的变化也是从秋日那天之后开始发生的。 小姐仍然体弱,但她开始主动开口说话,她会央求自己陪同她在府内多多走动,即便这会使她身体异常疲惫。 她会关心府内的琐事,询问府外的世界,好奇京中的趣事。 她似乎变得爱笑了一点,举止间多了些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恣意与娇俏。 就好像……就好像一口已近干枯的井水里,又重新缓慢地涌现出新的活水来,多了些微薄的、却顽强的、不息的生机。 她为自己的发现暗自欣喜的同时,也感到莫名的不安,直到那日她给小姐喂药。 “锦竹,我前些日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久病难医,纵然万般不舍,最终还是拜别了父母。” “我到了地下,被鬼差一路领着,黄泉路上很黑,很暗,我心里感到害怕。我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判官。” “可判官说生死簿上并未有我名姓,他做主许我重回人间,但我需要自己为自己争取命数。我睁开眼后,眼前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亲人,一时间仿佛大梦初醒。” “我想那个梦是真的,我应该要做些什么,为自己争取该有的命数。” “你相信这个梦吗……锦竹。” 小姐带着期盼与紧张的神情望着自己,她的脸庞依旧苍白毫无血色。 锦竹心头酸楚,眼眶发热,她不住地点头,不敢让眼泪落下来。 她信,她信的……小姐说的,她都会信。 起心动念,起心动念,小姐本就应该长命安康。 只要小姐需要,她会尽自己全部所能,去助小姐达成自己的心愿。 故而今日宴席之上,在见到小姐一反常态的行为时,她惊讶一瞬过后,很快便恢复如常。 小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自己照做便是。 她上前轻声询问小姐,是否需要自己将手帕递交给陆小侯爷,小姐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自己。 “无妨,我自己来。” “她是何意?” 姜淮此刻兴奋异常,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出胸腔,或许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眼前突然弹出了面板,代表生命值的那条红杠滴滴闪动两下,发出预警——又掉了一个点数。 当前生命值只有4点。 像是要印证预警提示并非儿戏,姜淮登时感到一阵剧烈耳鸣,连带着呼吸也困难起来。 她心里暗骂一声,拢在狐裘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她缓慢地调整呼吸,咬牙缓过这阵耳鸣。 现在已无暇顾及这些了,她急需验证自己的猜想。 就在方才,随着陆席玉接过箭矢,连续十二发利落投掷进壶口,他翻飞的手腕上刹那间凭空突现一道耀眼红光。 姜淮在众人爆发出的热烈喝彩声中瞳孔圆睁,满脸不敢置信。 明明刚才还没有的呢,她以为自己眼花了,都妄想出了癔症,一瞬不瞬紧盯着他的手腕。 陆席玉拦下沉确,陆席玉拿过酒壶,陆席玉斟酒……没有消失,他手腕上的红光一直存在! 姜淮在脑海里狂叫系统。 “系统系统!快出来!气运之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陆席玉,他手腕上有红光啊!系统!” 脑内一片寂静,毫无回应。 姜淮气得半死,垃圾系统,你敢不敢出来应一声啊! 拖着这副苟延残喘的身体,无头苍蝇一样摸索快两个月了,生命值也从原来的15点一路下降到现在仅剩4点。 头悬刀斧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再不行动,自己真的要玩完了。 因而在陆席玉开口询问众人时,姜淮想都没想当即出声回应了。 就在她目光灼灼走向陆席玉时,陆席玉同样压低眼眸,沉沉打量着她。 十六、七岁的少女,身量娇小且纤细,素净的白色狐裘厚厚地包裹住她,在身后灯火通明热闹宴会的映衬下,多了一丝纤弱的气息。 随着她的走近,陆席玉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少女的肤色白皙似雪,皎白得近乎透明,这是一种常年不见光,明显病态的白皙。 今日宫宴,贵女们大多盛装出席,妆面发式无一不是精致出众,眼前的女子似乎并无此意。 陆席玉的视线里,唯一有亮色的地方是对方那张饱满的,点缀了口脂的红唇,他轻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人群中已有骚动,有议论声响起。 “那个女人是谁?胆儿挺大啊,就是面生得很……”说话者是个穿锦袍的男子,语带醉意。 “太尉府家的千金,鲜少露面,自然面生。”不知是谁作了回应。 “太尉府家……那不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病美人嘛!”男子恍然大悟,声调不自觉的提高了,有些吵嚷道,“我听说她……” “方兄慎言!酒多了随我去休息吧。”似乎有人捂紧了方才醉酒男子的嘴巴,将他迅速带离了人群。 陆席玉耳目灵敏,自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对话。 太尉府…… “给您。” 不等他思考,少女已来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视线里多了一只纤细的手掌,手掌上平躺着一方摊开的雪青色绢帕。 少女一双剪水秋瞳,正清凌凌地看着自己。 大启虽然民风较为开放,并不强调男女大防,但手帕毕竟是体己私物…… “多谢。” 陆席玉垂眼,颔首道了声谢,打算速战速决,物归原主。 他伸出手,轻拿住手帕一角,收拢回手,谁知竟一下子没拉动。 原是对方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也攥住了手帕一角。 他抬眼看向姜淮,面露不解。 少女面不改色,手腕随着自己轻扯的力道顺势往前送了送,然后连同手帕一起,直接一把紧握住了自己半个手掌! 细腻温热的陌生触感,蓦然通过相握处向陆席玉袭来,他指尖一颤。 好暖…… 她方才怀中应是一直抱着个小手炉在取暖。 陆席玉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这般猜想。 他顿了一下,眉头随即微皱起来,众目癸癸之下,她是何意? 陆席玉面色有些不虞地盯着自己被半握住的手,就要抽回。 谁料刚一动作,就感受到对方的手心像是一刻也无法忍受别离般,急切地追了上来,复又满握住自己整个手掌。 同时一道绵软细弱的娇吟声也从少女唇间逸出,直直钻进陆席玉的耳膜,他的呼吸陡然一窒,被握的地方瞬间泛起丝丝酥麻的感觉,欲抽回手的动作也僵在那里。 但他也只僵愣住一两秒,便反应过来,心头已有薄怒,目光凌厉看向姜淮。 “你!”待看清少女模样,叱责声却突然哑在喉间。 “她究竟喘个什么劲儿啊?!” 姜淮未被挽起的几缕青丝轻柔地垂落在肩头狐裘之上,形成鲜明的黑白对比,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轻轻颤抖。 许是听见了自己的斥责,她抬起眼,原本乌黑清透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团氤氲的水雾,她看上去神情有些恍惚,苍白无血色的脸庞上也诡异地透出一点红晕。 若说之前的少女,好似一朵盛开在花季的娇花,可惜没有养分,让人见之,便心生出这朵花很快就要凋零的念头。 那现在这朵即将干枯萎缩的花,像是突逢甘霖灌溉般,重新焕发出让人无法忽视,心悸的娇艳生命力。 四目相对,她的眸光潋滟,樱红的唇瓣微启,正对着自己又逸出一声引人遐想的呻吟。 她这般就好像…… 陆席玉尾椎骨顷刻间窜起一阵麻意,眼睛微眯起来,被握的手忍不住收紧,还不及他压下反应,对方的腰肢先不受控制般软了下去。 交握的手本能用力,陆席玉拉住了她,使劲往自己方向一带。 距离骤然变近,陆席玉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很淡的馨香,听到她又细细地喘息了两下,发出了一声好似陶醉的喟叹。 “你……”他又出了声,声线有些喑哑。 我,我变态,我知道,好了求求你,别说了,姜淮在心里应道。 受不了啊,真的太舒服了…… 甫一碰到陆席玉的手,姜淮还未来得及感叹一句“好凉”,便见一道细长的红光似血液般,行迹清晰地顺着他的手,汩汩流进了自己的体内。 立时,姜淮整个人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坦,原本因生命垂危而滞结的呼吸突然顺畅起来。 就像落水者苦苦挣扎即将溺毙时,突然感受到了求生的氧气一样,她从濒死状态下逃出生天,所有毛孔都在拼命地大口呼吸,四肢百骸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其间流动充盈。 姜淮的面前又出现了面板,此刻生命值正一点一点,缓慢但不间断的上涨,随着生命值的上升,她的身体也越发轻盈。 但很快这种舒爽的轻盈里开始夹杂着丝丝陌生的快感,快感越积越多,姜淮刚刚平缓下来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 她顿感不妙,竭力控制自己,攥住陆席玉的手忍得都有些发颤,但她舍不得松开。 能痛快呼吸的感觉太好了,久违的健康状态太好了,活着太好了…… 面板上的生命值还没有停下涨幅,所以拜托,再给我多一点的生命力吧! 忍住,忍住……但还是有声音逸了出去。 最终迫使她不得不松开手的原因,是姜淮敏锐察觉到,随着两人距离的贴近,她的身体在彻底失控的边缘徘徊。 她的理智尚存,没有忘记这里是宫宴,她是太尉府千金,握着不放的人是皇帝敕封的少年将军,当朝的陆小侯爷,周围一众人等全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 她已经听见人群里有不小的惊呼声,私语声也越来越大,如果真的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欲望当场扑上去,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自己现在还有可供喘息的时间,她要好好研究一下所谓的与气运之子“亲密接触”可以增长生命值,究竟是什么意思。 气运之子已经出现,系统却丝毫没有动静,这又是为何。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主动后退了两步,深吸了口气,对着陆席玉规矩地行了一礼。 “姜淮方才身子突感不适,多谢小侯爷相助,见笑了。” 她的声音已然恢复正常,清泠泠的,仿佛方才那股勾人缠绵的娇媚是陆席玉自己的一场错觉。 她有意的提高了声量,似是在向众人解释二人方才行为的缘由。 “这方手帕小侯爷拿着吧,预祝得愿。” 姜淮将手帕放入陆席玉的手心,并未刻意触碰到他。 好了,解释过了,手帕给了,生命值涨了,我先撤了。 姜淮没等陆席玉回应,转身先行离开,回到了人群中。 陆席玉站立在原地,捏紧了手中绢帕,丝制的触感像是心头莫名滚过的细小沙砾,他喉间突兀地逸出一声古怪冷笑。 “陆小侯爷,借到了就快点呢吧!”林之钰有些不耐烦了,握着的箭矢在手心转了几转。 “这么等不及要喝罚酒吗?”沉确撇了他一眼,酒醒了一些,起身上前走到陆席玉身边,看了一眼好友手中的绢帕。 “有问题吗?” “无事。” 陆席玉拿过箭矢,走到林之钰新规定的游戏位置,看了一眼距离自己较远的长壶,确认了壶口和壶耳的位置,然后将折迭好的手帕覆上眼睛。 林之钰开始发令。 “两支壶口!” 陆席玉利落出手,有陆续两道箭矢落入壶口发出的“哐当”声响起,众人拍手叫好。 丝帕上有和她身上一样的淡香味,陆席玉闻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左两支壶耳,右三支壶耳!” 身体不适所以才主动握住男子的手不放,她当自己是无知的黄口小儿吗? “两支壶口!”林之钰的声音明显急了。 松得倒是干净利索。 陆席玉因蒙眼一片昏暗的眼前又浮现出方才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看向他时,朱唇轻启逸出一声呻吟的画面。 “三支必须同时入壶口!” 她究竟喘个什么劲儿啊?! 手中箭矢已空,陆席玉一把扯下眼上的绢帕,呼吸不稳。 周围响起众人的喝彩声,沉确拽着林之钰到案几边,拿起酒杯就往他怀里怼。 “愿赌服输啊林之钰,十三杯!喝!” 陆席玉适应了光线,锐利的眸光迅速扫过全场,众人说说笑笑,哪还有那位少女的身影。 “摸黑前行。” 承德殿内的宫宴尚未结束,姜淮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此刻戌时刚刚过半,上京城内的长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街道两旁的茶坊酒肆门庭半敞着,街边摊贩亦是吆喝声不断。 许是年关将近,深冬时节里虽寒气袭人,街上人群仍是络绎不绝,一派热闹繁华的夜市景象。 两匹形体健美,油光水滑的上等马驹正拉着一辆宽大低奢的马车,在宽敞的长街上平稳行驶着,车门前悬挂着的两盏四角竖骨灯笼也随着车身轻微摇晃。 车内铺着柔软厚实的绒毯,昏黄的光线中,姜淮斜倚在软榻上,目光虚空望着一角,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锦竹见状也没有出声打扰,手脚轻便地往手炉脚炉里各添了点炭火,待到小案上煮沸的香花熟水温了些,才斟了一杯端给了姜淮。 “小姐,喝点花茶暖暖身子吧。” 姜淮自一上马车便试图与系统取得联系,可任凭她在脑内怎么呼喊,系统始终没有回应。 她尝试主动调出面板,面板上的界面一如既往的简洁。 此刻生命值已从原本亮起红色警告的4点上涨到15点,黑化值没有变化,还是空白的0点,而任务进度由0变为了1。 生命值的涨幅让姜淮欣喜的同时,也着实感到有些吃惊。 握握气运之子的小手就能抵过自己两个月的寿命消耗,这难道就是男主和十八线配角的差距嘛?! 果然世界是有参差的,人和人是不能比的,书里也不例外,姜淮一阵眼红,颇为忿忿。 想到自己接下来为了活下去还要战战兢兢,仰人鼻息,想方设法抱紧气运之子的大腿,她由衷感到身心疲惫。 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之前不甚在意的另外两个数值,任务进度和黑化值。 系统虽然没给详细说明,但姜淮也能大致猜到一二。 任务进度应该是与自己能否改写太尉府命运,使之能够继续为大启王朝的国运昌盛添砖加瓦,不成为其衰败加速器有关。 也就是自己一开始被系统告知的,需要完成的穿书任务,要让书中世界按原有梗概的进度运行。 和自己的生命值应该是呈正相关的关系,这样似乎也能解释今天任务进度条为何上涨了。 只是,只要自己活下去,太尉府的命运就真的能被改写吗? 当促使王朝走向衰败的矛盾源头从不符合故事梗概的太尉府上转移,真正内忧外患的源头得以按时且顺利的暴露,气运之子开始大展身手时,自己就可以就此彻底退场了吗? 促使姜淮生出这样的怀疑,是面板上的黑化值。 黑化值应该是与气运之子的心境有关。 一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重要人物,理应是个相对光伟正的正派角色,因而原则上黑化值是越低越好的。 如果气运之子的主任务真与自己无关,那为何他的黑化值会出现在自己的面板上? 总不能这黑化值监测的……其实是自己吧? 她的背脊莫名蹿上一股凉意。 还是说任务进度条其实指的是,气运之子促使大启转危为安的主剧情进度,黑化值也属于气运之子的数据分析。 那这两条出现在自己的面板上,是代表无论是自己的主线任务,还是气运之子的主线任务她都得参与,都得负责的意思? 姜淮眉头越皱越紧,不会这么倒霉吧…… 若真是这样,故事梗概里王朝面临的内忧外患,根本源头究竟会是什么? 姜淮在这个陌生世界生活了近两个月,尽管整日待在府内,不与外界接触,消息闭塞,加之身体状况太差不支持她自主安排行动,但她还是有意识地引导锦竹多去搜集打听大启近些年来发生的大事。 可锦竹毕竟受身份局限,能力有限,能搜集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姜淮只能从中大致判断出这个已历经七代统治者的王朝,目前国运仍是处于鼎盛时期。 对于这个架空时代她有诸多疑问,上至整个朝堂局势,官员选拔制度,下到农商业政策,百姓生存状况,与别国往来关系等等。 可知信息少得可怜,姜淮再次万分后悔与系统第一次见面时她询问的太少,以至于现在如此被动。 当然最根本原因,是系统压根没有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它甩下故事梗概就消失了。 哪有穿书者只了解故事梗概就完事的啊! 这段时日里她早就攒着一肚子的疑问,只等着系统出现给她解答。 原以为气运之子一旦出现了,系统再不济也会出现一下,可系统却没有给予丝毫反应,犹如人间蒸发一般,她没有任何开挂助力。 她当然没忘记系统曾说过,一旦任务失败,它会重新投放进其他合适人选,届时自己只会沦为弃子,面临死亡这一种结局。 这种感受就好似被扔进了一座漆黑的巨型迷宫里,手上却没有一丝可供探路的光源,只能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试错的沉没成本,摸黑前行。 “这怎么还带小数点的呢?” 而让姜淮真正感觉到诡异与不安的是,仅仅两月时间,她竟已不太能够想起来,未被投放到书中世界前,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了。 她只记得自己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可怎么出的车祸,车祸前自己又在干什么? 现实世界里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她的父母亲人朋友呢,那些生活经历好似加速的逐帧电影,那些人的轮廓和身影也开始模糊不清。 一旦她试图回忆更多的细节,记忆就像被牢牢锁进了一团迷雾里,让她生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虚幻感。 出了车祸因而来到书中世界完成任务,以求顺利活下去——这样的认知仿佛是预先设立好的台词,一句早已写好的人物小传般,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这让她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如今的处境。 锦竹的一声轻唤打断了姜淮的思绪,她接过递过来的茶杯,轻抿了一口,温热清甜的味道霎时溢满了舌尖,舒缓了些许她的不安。 她捧着茶杯小口喝着,茶香热气缭绕眼前。 一团乱麻也终能抽丝剥茧找到根源,纵使浓雾缠身,自己也一样能够前行。 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即便只是在这个世界里。 “锦竹,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梦嘛?”姜淮将杯子放回到小案上,轻声问道。 “当然记得。”锦竹对那个梦很是敏感,一听小姐提起,便不由得有些紧张,“小姐是有什么发现吗?” “今夜的宫宴上,冥冥中我似有所感,能助我改写命数的人出现了。” “小姐,您指的是昭平侯府的陆小侯爷?”锦竹顿时心领神会,但她同时也有几分不解。 “既如此,咱们为何还要借故先行回府呢?锦竹不懂,小姐您的手帕还在小侯爷手上呢。” 锦竹其实一直惦记着手帕的事。 小姐久居深宅,又喜静避世,常年只与青简流徽为伍,她不清楚这京中高门贵族间的腌臜事不知凡几。 在有心人的眼里,仅凭一条手帕就能捏造出许多文章。事关小姐清誉,小姐不经世事,故而不甚在意,可她若是不替小姐考虑,就是自己的失职。 “借故回府自是为让这命运安排之人,可长久助我。” “宫宴之上,大庭广众之下,即借即还,众人有目共睹,这只能成为一起简单的借物事件。”姜淮放下手中的小手炉,拿起了小案上的急烧。 锦竹见状忙要上前接过,姜淮摇了摇头,示意她无妨。 她给自己杯中又满上了花茶,从旁取了只新的杯子,给锦竹也斟了一杯,递给了她。 “若这一借一还,由当下变为了竖日,由台上转为私下,我这折戏方才有了能开唱的机会。” “你为我的考量,我都知晓,锦竹有心了。事关自身命数,我会慎之重之,你且也安心。” 锦竹捧着小姐递过来的茶,心下除却讶异与震动,只余满怀的感动。 小姐变得确实不一样了,但她也感受到小姐仍是以前的小姐。 她端起来饮了半盏茶,稳了稳心神,让自己开口时声音不至于异样。 “锦竹自是信小姐的,那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等明日便好。我也有需要你帮忙去做的事,我想知道陆席玉的事迹,越详细越好。” “好,锦竹记下了。” 姜淮看着面前的锦竹,心里突生了一种柔软的安慰,这让她方才不安的情绪也安定了几分。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最多的便是面前这个小姑娘。 姜淮没有原主过去的记忆,得益于原主原本的性情,她在太尉与太尉夫人面前才未表现出太多的异样。 但即便再如何小心扮演,在与原主朝夕相处时间最长的侍女面前,也难免露出一些马脚。 但她似乎始终如一信任自己,与自己站在一边,这给了自己很多的抚慰。 姜淮正暗自感叹着,突然面板又弹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这一有动静就必弹出的设定,她尚且能够理解,毕竟这两个月每每生命值下降一点,它都要弹出一遍,自己已经适应了。 但是这自带的音效,真的恕难苟同。 她查看了一下面板情况,发现生命值居然毫无预兆地上涨了0.1个点。 不是,这怎么还带小数点的呢? 生命值上涨是好事,毕竟苍蝇腿儿也是肉,自己都快要死了,当然是来者不拒。 只是它是从哪冒出来的,她现下也未和陆席玉有任何接触,难不成这玩意儿良心发现,还附赠利息? 姜淮震惊了。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回了太尉府,回到府中后不久,姜淮在锦竹的服侍下很快便躺下休息。 久不出门,出趟门,虽然捡了两个月的寿命,但对于这副身体来说还是太过劳累,姜淮早有倦意。 被褥上有清淡的药草香,是锦竹提前用卧褥香炉熏好的新香,说是具有安神静思的效果。 姜淮将脸埋进枕头里细嗅了几下,新换的这香味道挺好闻的,明日还熏这个吧,她这样想着,很快便呼吸平稳,陷入了沉睡。 室内烧着地龙,只留一盏小小烛灯,内室里温暖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姜淮的床榻前突现一道白光,一声“叮铃”在黑暗里响起,瞬间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脆弱的心脏因受到惊吓狂跳不止。 视线朦胧间,她看见面板上生命值居然又上涨了0.1。 救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谁来把音效关一关啊! “燕庭大街,一字长蛇。” 松隐从太尉府回来时,听见下人通报小侯爷此刻尚在演武场,还未休息。 他刚踏入演武场,正听见一声破空之响。 一支尾带朱红羽翎的箭似一道长虹,矢贯靶心,箭身泛着冷意,铮铮嗡鸣,足见箭力之大,劲不能止。 陆席玉今日着一身靛蓝骑射服,依旧是马尾高束,湖蓝发带缀在黑色的发间,随着他搭弓挽箭的动作轻微摆动,身姿笔挺,长身玉立,恣意不羁的少年气顷刻间尽显。 松隐上前叫了声“主子”,陆席玉听见动静并未转眼,只低应了声,继而从箭筒里抽了支箭矢,继续搭箭上弓,露出弦后一双锐利如鹰隼的长眸。 “如何?” “东西已还,太尉千金身边侍女亲手收下的,只是……”松隐语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措辞,“谢礼原封不动退回来了,另附上了一封信。” 满张的弓松了下来,陆席玉停下了动作,箭矢搭靠在弓身上。 “信?” 松隐上前将手中的双鲤鱼形的木盒呈上。 陆席玉放下手中的弓箭,接过木盒,却并未第一时间打开,他在思考对方的用意。 想要知道手帕主人的身份对于陆席玉来说实属易事。 姜淮,当朝姜太尉的独女,她的父亲是武官之首,执掌武事。 自己与其父亲在公事上曾打过几次交道,对方是个执法如山,奉公不阿的人,陆席玉对其也心生几分敬重。 据说这位官家小姐自幼身体不好,长到碧玉年华,鲜少人前露面,故而坊间关于她的传闻甚少,能听到大多都是在感叹其身贵福薄。 他不欲与姜淮产生没必要的交集,若非昨日宫宴结束时天色已晚,不便登门造访,借来的手帕早该在昨夜就已物归原主。 姑母近来有意为他选定婚事合适人选,他对此甚是抵触,姜淮此时的出现显得太过巧合。 宫宴上,众人跟前,她与自己接触时,行迹大胆又颇为古怪,甚至称得上有些……轻浮。 他难免有所怀疑对方是否听说了什么,故意为之。 这样的猜想让他心生一些燥意,说不清是不虞还是其他什么。 灯火下,他盯着书案上的手帕,顿感它变得棘手起来,“啪”的一声,将手帕利索收进了盒子里。 今日一大早,陆席玉便让自己的亲信从库房里挑选两件像样的谢礼,一并送了过去。 银货两讫,两清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可现下对方又送来了一封双鱼信,他眸色幽深,抬手打开了木盒,里面安静躺着一封书简。 展开书简,饰有淡雅花纹的纸面上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少女心事,只有简洁的一句话,十六个字。 笔致劲健,风骨凛凛,并非柔美清丽,深受时下女子青睐的簪花小楷,反而透出些超然的自由散逸。 “燕庭大街,一字长蛇,巨蟒出击,阵破静候。” 这是……阵法? 陆席玉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她可有说其他的话?” 松隐摇头,“她的侍女传话时只说,您看了信,便知姜小姐何意,旁的话没有。” 陆席玉听罢合上书简,抬脚便走,“我去添件衣,你让徐叔将我那匹盗骊牵出来,我待会要用。” 松隐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子,你这是要去哪?” 陆席玉身影已然将出演武场,发带在空中飒飒飞扬。 “燕庭大街!” “须得之后再说。” 已是十二月中旬,今年冬日的天气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冷冽一些,寒意越发逼人,却没能削减年关将近人们的热情。 巳时的燕庭大街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这条街道是大启上京的中央大街,横贯全城南北,长达九里,可同时容纳十几辆马车同时通过,北边尽头直通巍峨耸立的皇城。 上京街道众多,纵横交错,东西南北,十横九纵,将全城划分为了近百个街区。 燕庭大街的内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茶坊酒肆,当铺作坊,脚店货摊应有尽有……人稠物穰,整个上京最繁华的商铺怕是都已尽数汇聚于此。 由内街道向东西两方延伸铺展,可见贵族府邸,百姓居所,佛刹阙台,庙祠道观等杂糅其中。 长街上陆席玉一路纵马疾驰,身下通体黑亮的神驹四蹄翻腾,鬃毛在冷风中飞扬。 寒气同样侵袭着陆席玉,但他此刻丝毫不感冷意,反觉畅快,胸腔里是鼓胀的躁动,有微微的兴奋感压抑不住。 一字长蛇阵分阵头、阵尾、阵胆三部分,阵形因依据蛇性推演而得名。 战场上两军对垒,如遇长蛇阵,击蛇首,其尾动,卷,兵败。 击蛇尾,其首动,咬,再败。 对蛇身横撞,其首尾相至,绞,仍败。 三法虚实相间,变幻多端,故而此阵一出,犹如巨蟒出击,棘手难缠,陆席玉第一次领兵作战时就曾有幸碰上。 自己当时是如何应对的呢? 他的嘴角勾起,眼睛漆黑如墨,少年将军的意气锋芒逼人。 先以两组步兵协作以陷阱诱之,阻其两翼骑兵运作,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再以重骑集中战力对其蛇腹发动猛烈冲击,致其阵形散乱无序。 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 三方各自为战,长蛇阵势不攻自破。 现下燕庭大街为一字长蛇,那破阵的最终制胜点即为——蛇腹。 霎时间,上京城东西南北,十横九纵的繁华街道,在陆席玉的眼里,变为了战场上井然有序的步兵方阵。 他扬鞭策马,直奔兵阵命门而去! 马儿随着缰绳的勒紧一声嘶鸣,马蹄原地噔嘚几下,摆摆脑袋停在了一家食肆面前。 陆席玉翻身下马,店门口的伙计见状赶忙上前接过缰绳,嘴里招呼着“客官快请进”,将马引到旁边的石雕栓马柱上系好。 陆席玉抬脚进了肆内,这家店他此前未曾踏足过,这家食肆的规模在上京众多食肆酒楼中并不算大,但食客似乎出奇的多。 此刻已近午时,大厅里早已坐满了人,各方食桌上摆放着热气腾升的菜品,众人说说笑笑,喧闹非凡,食肆里酒保、行菜、过卖人等各司其职。 陆席玉扫视一眼,未见到预想中的人,他走近柜台,食肆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算着账。 他将双鲤木盒递到对方面前,沉声问道:“掌柜的,见过这东西吗?” 掌柜的打眼一看,便放下了手中的珠玉算盘。 “客官,这东西外形很是常见啊,各家商铺里都有兜售,还劳烦您打开木盒,让我仔细辨认一番?” 他说得诚恳,陆席玉却敛起了眉,握着木盒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几分,一股莫名的情绪促使他不愿打开木盒,将信件示于他人。 “你只需告诉我是否有人示意过你,有人会拿着双鲤鱼盒前来这里,那人在哪里,可有说些什么?” 他的眸光沉了下来,掌柜的见状忙笑道:“别急呀客官,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您且随我来吧。” 二人上了楼梯,进入到二楼,掌柜的将陆席玉请进一间包厢,示意对方坐下。 “客官,这会已是午时,您应该还未进食吧?不若您先吃饭,木盒的主人已预先为您订好一桌饭菜。” “至于其他的事,须得之后再说。” “非一朝一夕能成。” 包厢内陈设简雅大方,所用之物一应俱全,一方八仙桌临着窗棂,桌上已摆放上了食器,果菜碟、水菜碗也已备上。 许是担心寒气入室,亦或外面人声过于喧闹,扰了客人兴致,窗户此刻正紧闭着。 陆席玉闻言剑眉微挑,倒也没拒绝,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语带一丝兴味道: “是吗,那她都替我安排了什么吃食?” 掌柜的正从屋角拿出火钳,往地上的一鼎铜炉里添着碳火,听见询问,转头笑着应道: “拨霞供,咱们店招牌,肉类风味和别家的可不一样,热汤和蘸料也都是本店销头的秘制配方,口味独特,保管客人您吃了下次还会来。” 很快桌上便摆上了一口热锅,锅边摆满各种食材。 薄如蝉翼的肉片已用酒、酱、花椒等调料细细浸渍过,应季蔬菜瞧着很是新鲜水灵,掌柜的方才介绍的秘制蘸酱也摆放其旁。 伙计见锅中热汤已滚,道一声“有事您招呼”便退了出去。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锅中咕噜噜的沸腾声。 陆席玉看了眼那口热气腾腾的锅,并未动箸,目光轻飘飘落在了对面的长椅上。 那里并没有人落座。 他轻嗤一声,拿起了银箸。 滚过热汤的肉片,放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蘸酱里蘸了蘸,甫一入口,陆席玉微顿了下,随即勾了勾唇角。 “倒是挺会吃。” 得了陆小侯爷一句“挺会吃”赞誉的姜淮,此刻正望着长丰楼的闲汗用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刀,动作利落地片着肉片,默默感叹这刀功是真好啊。 待到闲汗将盛放肉类的冰桶放回到提食盒最下方,下人将他送出小饭厅,姜淮才在侍女的服侍下开始午膳。 侍女布菜间隙,姜淮将目光悄悄转向身旁站着的锦竹,朝她眨了下眼睫,锦竹只轻轻摇头,姜淮的唇顿时抿成一条直线。 锦竹见状没忍住笑意,上前一步接过了侍女手中布菜器具。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够了。” 其他人应了声“是”便退下了,饭厅里只剩下姜淮和锦竹两人。 “吃这拨霞供,真得两个人。”姜淮一脸正色。 “于礼不合,锦竹给您布菜也是一样的。”她将裹好蘸料的肉片放进姜淮的碗里,“我的好小姐,别为难我了,快吃吧。” 姜淮没再坚持,她尝了一口裹满汤汁和蘸料的肉片,眉眼瞬间弯了起来,一脸满足。 锦竹瞧着也跟着弯了嘴角,这样的小姐很鲜活,真好。 可随即她又不自觉地想起适才书房里的一幕,轻快的心情转瞬淡了几分。 小姐今日一大早自写完书信,交代完相关事宜后,便一直待在书房里,不曾出来过。 眼见午膳时间快到了,锦竹去书房寻她。一入门,就见小姐独自坐在书案前,出神般盯着案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走近了,锦竹这才瞧清案面上摆放着的,是几幅小姐新临的书法作品,旁边还放置着几幅小姐之前写的,二者内容相同,行笔间也俱是纸落云烟,风骨尽显。 自几月前那一场大病后,小姐已许久不曾进过书房,也不曾动过笔写些什么。 今日突地一次写了这般多,且都是与之前临过的内容相同的作品,锦竹想,小姐许是在担忧自己的笔法因这几月的空白时间而退步了。 “小姐写的真好。”锦竹笑着夸赞道。 “是吗?”案前人低应了一声,语调浅淡,没什么起伏。 “是呀,小姐您以前说过,练字之事非一朝一夕能成,练到最后,便是了然于心,了然于手。锦竹虽不太懂书法,但见着小姐今日写的,便知小姐定已是了然于手了,这也非一朝一夕就能使之改变的。” 一番话说下来,原以为小姐听罢会觉松快几分,谁曾想案前人反而沉默下来。 这和自己预想的不同,一时间锦竹也不免有些懊恼,不知自己是否说错话了。 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时,就见小姐已经开始收起案上的纸笔,主动转了话头。 “我方才听你说谁快到了?” “长丰楼的闲汗。”锦竹上前帮着整理,将新旧纸张一并收进木匣里,“您之前不是一直好奇这位的刀功吗?我便想着这次就让他直接在小饭厅处理食材,不去小厨房了。” “好呀。”小姐的语气轻快起来,她站起身,离开书案,“咱们这就去吧,我也确实有点饿了。” 从回忆里抽回身,锦竹倒了杯解腻的花茶放在姜淮手边,语气有些担忧。 “陆小侯爷这会儿应该已到长丰楼了,他若是没像小姐想的那般,吃这拨霞供该怎么办呢?” 姜淮倒是很坦然,她又夹了片白菜送入口中。 “美景虚设,只能叹一句无缘了呀。” 昨夜回府的马车内,主仆二人一番交谈后,姜淮语带疲惫地问了声马车现到何处。 锦竹见她面露倦意,忙小心揭开车帘一角。 “小姐,就快到长丰楼了,前方再转两个街角便能回府了。” “对了,您之前尝过一次称赞味道甚好,后吩咐小厨房又定了一次的拨霞供就是这家的呢。”锦竹有意提起些愉悦的事,试图舒缓点姜淮疲倦的情绪。 长街上的人间烟火气一时间顺着掀开的那半块帘角涌了进来。 姜淮心念微动,支起点绵软的身体,探出手,也撩开了自己这边的车帘。 冷气霎时扑面而来,吹皱了纯白狐裘,姜淮微闭了下眼方才再度睁开。 繁华街道,车水马龙,摇曳的灯笼里,光影似一场人生大梦。 这就是如今自己所在的世界了…… 马车还在平稳往前驶着,街上游人如织,那些热闹的喧嚣,结伴同行的身影,潮水般尽数掠过姜淮,一一向后退去。 她手上撩帘的动作停在那里,目光渐渐虚空起来,思绪在这片景象里也逐渐凝固…… “小姐,风大了,快些放下吧,当心受凉。” 锦竹的提醒让她恍惚回过神来,正待放下车帘,收回手的动作却被视线中突然闯进的一抹柔软沉静的明亮制止。 那是一簇又一簇鲜活的鹅黄色彩,虽稚嫩却极具生命力,与这萧瑟凛冽的严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也险些隐没于夜晚人间的繁华灯火之中。 “锦竹。”姜淮轻唤了声,声线不自觉的柔和,“让马车慢下,你过来看……” “心照不宣。” 包厢室内碳火充足,锅里热气正不停地翻滚升腾。 不一会儿,陆席玉便觉热意,他放下手中银箸,微微起身推开了身旁的半扇窗。 霎时间,视线猝不及防被一抹暖色所侵袭,他推窗的手定在了原地。 “若觉热意,客官可自行开窗取凉。” 方才掌柜临出房门前,状似无意的一句叮嘱,原是这般用意。 对街是一家大型茶肆,共三层楼之高,正值午时,店肆门口时有两三茶客进出。 二三楼的茶室窗棂为避寒风,大多紧闭着,偶有半扇打开的窗里,能得见客人谈天说地,品茶对弈的身影。 寒冬白日里,天一贯的灰暗,没了夜间万千灯火的笼罩,上京这条中央大街上的屋檐翘角终于泛出一些青白冷意。 而在这呵气成雾的凛冽里,众生往来熙攘,似乎无一人在意,正有一丛又一丛不知名的鹅黄小花,沿着青瓦翘角的飞檐一路攀岩而上,迎着瑟瑟寒风,自由肆意地盛放。 那是茶肆二楼的檐角,位置隔空正对着陆席玉这扇窗。 冬藏万物,瓦砾实难生根,它们是如何在这几乎不可能的地方落地,继而艰难生长。 分明是最稚嫩易折的事物,姿态却是不容轻视,异常的柔韧顽强。 他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神情微微怔然。 上京贵族世家们冬日里常会举办赏花宴,共邀亲朋好友一同观赏。 寻常百姓家即便不会特意设宴,也会在山茶、瑞香、梅花等时令冬花盛放之时,驻足欣赏一番。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没有谁会像这双鱼木盒的主人一般,寄一封书信,以阵法为引,大费周章邀他前来,只为让他寻看一眼繁华极盛之处,这一小片无人问津的不知名野花。 如若自己不曾在意那封书信。 未能解出阵法。 拒绝进店入座。 也没有推开这扇窗。 只一步错过,少女这份隐秘又浅淡的期望皆会落空。 所以自落笔开始,她便只等一个冥冥之中的注定,一份心照不宣。 也只会等一份心照不宣。 多么荒唐幼稚,又随性妄为的举动啊,陆席玉喉间滚出一声嗤笑,望向窗外的眸光里却夹杂着些许柔和。 陆席玉自十二岁入军营起,摸的是弓弩刀剑,见的是滚滚狼烟。 甲胄染猩红,鼻尖翻滚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战鼓声四起,便是铁甲白马,殊死搏斗。 浸淫战场时间久了,生死尚且麻木,遑论其他。 像此刻这般,静静注视着一个微小生命的摇曳盛放,好似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午时刚过,陆席玉来到一楼柜台前,未等他主动出声,掌柜的已笑着从柜台内侧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双鱼木盒,递交给了他。 陆席玉展开信件,依旧是自由散逸的熟悉字迹。 “长丰楼,鸳鸯阵,执狼筅,战告捷。” “看来是替我定好今日行程了。” 掌柜的见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少年看罢信件,垂眼合上木盒,丢下喜怒不辩的一句话,转身便出了门。 门外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掌柜的再一抬头,门口哪还有半个人影。 盗骊的马蹄声响彻上京城的四方街道,少年靛蓝衣裾在风中肆意纷飞,猎猎作响。 冬日短而夜长,街道上点起第一盏灯火时,章穆已将马停好在太尉府后院的马厩里,紧接着便去寻锦竹。 “你请小姐放心,事都办妥了,四封信都已按规定时间送到指定地点。只是今日,小侯爷怕是拿不到这最后一封信了。” “这是为何?”锦竹疑惑问道。 “我将最后一封信交给玉器行老板时,老板正准备关门打烊,说是家中急事,店里唯一一个伙计也让先回去了。” “好,我这就向小姐禀报。” 锦竹进入内室时,姜淮正盯着弹出来的面板若有所思,面板上生命值显示又涨了0.4个点数,在听到锦竹带来的消息,姜淮也只道了一句“无事”便作罢。 待陆席玉赶到东门一家玉器店时,天色已然全黑,周边店铺门口早早挂上灯笼,唯有这家店门口一片昏暗,大门紧闭。 他轻喘了口气,翻身下马,上前拍了拍店门,见无人回应,眉头不由微蹙。 他走进了隔壁古董店,从掌柜的口中得知,老板是有急事,故而今日很早便打烊了。 “瞧客官模样应是赶了很久的路吧,真是不凑巧,早来一点就好了,明日赶早吧。” 掌柜的咂巴两声,便低头继续忙活自己手头的事去了。 陆席玉站立在原地,一时并未作出回应。 店内柜台上点着灯,灯芯燃久了,结成了灯花,掌柜的随手取了针来挑弄两下,灯火瞬时又亮堂了几分,陆席玉收回目光转过身,抬脚出了古董店大门。 外头风大了起来,盗俪瞧见了来人,甩了两下尾巴,原地打了个响鼻。 陆席玉抬起眼,发觉此刻浓黑的夜空里,正有不间断细薄的白色柳絮轻飘坠落。 下雪了。 今年冬日上京城的第一场雪。 陆席玉盯着空中渐有涨势的雪花,深潭般的瞳孔本能地微缩,顷刻间又沉寂下来。 自打开第一封书简,心头便一直鼓噪着的异样感觉,也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中骤然熄灭。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昏了头吗,任由对方摆布。 果然逢上雪天,断不会有好事,简直愚不可及。 他冷笑一声,再不想任何事物,径直翻身上马,一甩马鞭,朝昭平侯府方向扬长而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迎着第三声报晓鼓声,玉器店老板打着哈欠,慢腾腾地走近自家店铺。 昨夜一场初雪下到半夜便停了,长街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霜,映着天又亮堂了几分。 店老板搓了搓冻僵的手,掏出店铺钥匙,刚打开半扇店门走了进去,还未点灯照个亮,门外突然闪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哎呦!吓死个人!” 男人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可怜五十好几的人,脸色顿时白了,待看清来人,神情更是惶恐了几分,不敢置信道: “陆小侯爷?!” 这老板是认得陆席玉的,两年前剑庸关之战,军队凯旋之时,他被自家那个一心想入军营、上战场守卫疆土的小儿子给拽到街上,一同迎接去了。那会儿曾远远见过一次,听着自家小子在旁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对方的累累战功,想不记得都难。 只是不知,这小侯爷今日怎么会突然造访自己这不起眼的小店。 “小侯爷,这一大清早的,不知您造访小店有何贵干哪?”他笑得满脸拘谨。 陆席玉见他认得自己,眉眼微敛,从怀里拿出木盒递到他面前。 “来取东西。” 老板一瞧,这不是昨日傍晚时那男子托自己转交的盒子吗,他要转交的人竟是陆小侯爷?那人当时骑的马,似乎烙了印,烙的是哪家的印来着? 他细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太尉府? 玉器店老板顿感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手有些哆嗦地找出来木盒忙呈给了陆席玉。 陆席玉接过,颔首道了声“多谢”,转身出了门。 一人一马在清晨的雪地里行了一小段距离,陆席玉方才打开了木盒。 这次书信里没有任何需要破解的阵法,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酉时,小节夜。” 这是最后一封,心脏处又传来一阵奇怪的紧缩,他轻握住了信纸。 天光逐渐大亮,周边店铺陆续都已敞开大门,喧嚣声四方渐起,上京城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这么晚了,阿玉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身着拂紫绵长裙的女子在湖边坐下,轻声询问身边的孩童。 “沉确今日笑话我是个呆子,他说想把月光收集起来的人就是呆子。” 孩童望着湖水中月光的倒影,眼圈红红。 “他还抢走了我用来装月光的小银瓶,说等我不傻了才还给我。” “那阿玉是因为被同伴笑话了,又没了小银瓶,躲在这里偷偷伤心了吗?” “没有。” 孩童摇了摇头。 “孩儿知道阿确会还给我的。孩儿只是不明白,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强求他人同我一样,阿确为何要阻我,明明我们那般要好。” “因为阿确是很了解阿玉的人。”女子轻抚着孩童的头发,语调轻缓而又温柔。 “却可能不是那个能理解阿玉的人。” “阿玉听不懂。” “不急,等以后阿玉遇见了愿意和你一起收集月光的人,便会懂了……” “上来。” 大启王朝崇尚自然神灵,最重祭祀礼仪。 小节夜是年前最后一个重要节日,这天皇帝暂不听政,百官绝事,休沐一天。 家家户户在这一天也都会举办祭祀活动,致天神人鬼。 姜家祖上是绥陵姜氏,自开国皇帝立国号为“启”时起,姜氏太祖辈便已踏入仕途,入朝为官。 前后历经七代统治者,绥陵姜氏如今已是门第显赫,影响力逐渐扩大,曾祖那一代已有不少家族成员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安稳落户。 姜淮尊祖父母这一辈家族数量庞大,但嫡系一脉所出子嗣却都不丰。祖父母膝下也只有四个孩子,姜淮的父亲姜濂行二,是次子,上头一位兄长,底下各有一位季弟季妹。 尊祖父几年前已驾鹤西归,如今尊祖母尚在世,当家的是其长子——姜濂的兄长姜崇。 姜崇现今在朝堂之中任要职,官拜殿阁学士,颇得皇帝赏识器重。 事实上姜家男子大多文武双全,但文臣数量始终是多过武将的,这大概是与家族崇文抑武的传统家训有关,姜崇作为长子,仕途选择也算是顺应了绥陵姜氏一贯的思想传统。 白日里姜太尉回了祖宅参加祭祀仪式,并未携带妻女。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认为男子属阳,女子属阴,而阴属性在祭祀中恐冒犯上天或先人,对神灵先人及女子本身都非益事,故而女子在这一天不必参加祭祀活动。 对此迷惑行为,姜淮表示你们开心就好,自己反正乐得清闲。 而太尉夫人也没闲着,约了一帮女眷同去城中香火最旺的永兴寺上香祈福。 太尉夫人怜惜姜淮身子弱,不舍得女儿奔波劳累,便也没让她一同前往。 因此在夫妻二人陆续回到太尉府中,没见到姜淮身影时,皆吓了一跳,下人赶忙通报,小姐应邀去了庙会游玩。 “谁的邀约?” 姜淮这几年意志越来越消沉,即便是与父母相处也鲜少多言,姜濂是看在眼里的,为人父,岂会不忧心。 难得今日姜淮第一次应邀出门,姜太尉虽顾虑女儿的身体,心中也不免多了一丝慰藉,故而来了兴致继续问道。 “昭平侯府的陆小侯爷。” 昭平侯府…… 心头刚起的那一点欣慰感顿消,不知思索到了什么,姜濂眼睛微眯,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酉时刚过,太尉府门前便停了两辆体积庞大的四马雕车,车身通体采用黑楠木制作,雕梁画栋,繁贵雅致,车门两端悬挂着的鎏金车铃成了唯一亮色。 陆席玉坐在为首的车厢内静静等待,不一会儿便听见马车外传来松隐的声音。 “姜小姐,您的车舆在后方,请随我来。” 似乎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松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有些急迫。 “姜小姐,那是我家小侯爷的车厢。您所乘的在后方,劳驾您随我来……” “姜小姐!姜小姐……” 几道匆促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陆席玉呼吸莫名发紧,随着车门被一只白净的纤纤细手拉开,一阵清脆的金铃声也随之响起,他的指尖一瞬微蜷。 “陆小侯爷,可愿让我一席位置?” 清泠悦耳的女声伴随着一阵寒风,一同涌入暖和车厢,姜淮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前。 雪衣墨发,映衬少女一张美人面。 视线相撞,尚来不及仔细端详,陆席玉的目光便触到对方斗篷雪帽边缘,那因被冷风吹拂而不停摆动的狐狸毛上。 只一眼,眉头微不可察一敛。 “上来。”他语气冷硬道。 松隐闻言,刚准备告罪的手势愣在了原地,顿觉自己方才貌似有点多余。 姜淮唇角微翘,轻道一声“多谢”,在锦竹的搀扶下独自上了马车。 随着车门阖上,车身轻微摇晃,一行人终于稳稳当当向着永兴寺周边的庙会集市进发。 偌大的车厢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两人对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姜淮调出来面板看了看,距离上一次给陆席玉寄去书信已经过了六日。 这几日里,面板的数值一直在小幅度的增减着,截止寄信当天晚上数值是16,第二日早上又突涨了0.5,之后的几天里,白天一切正常,却有两次深夜里,众人酣睡,万籁俱寂时,数值异常增涨了0.5。 那时姜淮被吵醒躺在床榻上,直勾勾地盯着面板,漆黑的瞳孔里泛着烛火幽暗的微光,对小数点涨幅的由来心下已有了隐隐猜测,只差一个求证。 不知是否真是应了福兮祸所依这句老话,这几日姜淮同样惊恐地发现,生命值自然状态下,消耗的速度相较之前也在成倍增长。 之前还在一个劲儿地感叹和气运之子拉拉小手就够赚两个月寿命,简直是开挂逆天的操作,没想到啊没想到,绣花枕头一个,徒有其表! 思及此,姜淮眼眸微抬,颇为幽怨地打量起对面的人来。 陆席玉此刻正低垂着眼,视线似乎落到了两人中间摆放的小案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今日着一身朱湛色圆领袍,外搭东方既白素面鹤氅,露出来袖口收得极紧,衬得脸庞如玉,多了一丝艳丽贵公子的气息。 他似乎很喜欢着一身圆领袍,姜淮心道,第一次见面时陆席玉穿的也是件玄色圆领袍。 对方鹤氅的颜色也让姜淮想起来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时,曾有几次夜间辗转难眠,思绪翻飞,索性下了床榻,披件外衣来到几案边,推开小半扇窗透气的经历。 偶尔坐的时间久了些,便能得见窗外天将亮未亮、露出些鱼肚白的模样,那时天空的颜色便与眼前这鹤氅一样。 只可惜后来天气转凉,生命值也越掉越低,这样的放空方式也就不再有了。 她的视线顺着鹤氅又一路下滑至劲瘦的腰间,紧束的蹀躞带侧面缀着一枚双鱼纹玉佩,两条鱼儿首尾相连,色泽光洁温润。 主人对于饰品的挑选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其自身的喜好,鱼乃闲静幽雅之物,但谁又能说这双鱼戏水的和谐图案不可以出现在一位驰骋疆场,甲胄染血的少年将军身上呢。 她又想到今日临出门前,锦竹帮着挑选逛庙会的衣饰时,也曾有意将几件绣有精致花纹,色彩明艳的新制成衣放入备选,姜淮知她心意,但最终选择一切如旧。那一瞬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是与系统消失前的最后几句对话…… 姜淮目光直直盯着玉佩,思绪越飘越远,眼神彻底停留在腰间不动了。 突然之间,对面人的身形动了一下,原本微微分开的颀长双腿忽得合拢,原是半敞的鹤氅也被其主人动作迅速地用力一扯,整个下半身顿时被遮挡得个严严实实。 姜淮的神思瞬间归位。 糟了,刚刚走神了,这样大喇喇地盯着对方看,傻子才不会察觉。 她悄悄抬眼,见陆席玉并未朝自己看来,他正转过头盯着马车车门的方向,侧脸俊秀,鼻梁高挺,紧绷着的下颚线,勾勒出一种桀骜的弧线,发间露出的耳廓有几分不自然的薄红。 嗯?紧绷着?莫不是被冒犯到,所以生气了吧…… “我能尝一口吗?”姜淮想了想率先打破尴尬,指着小案上摆放的黄花梨果盒轻声问道。 “不清不楚。” 姜淮话音刚落,便见陆席玉转过头朝她看来。 她绽开一个轻柔的笑,面上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羞赧。 “晚间似乎没怎么吃饱,现下有点饿了。” 陆席玉低沉“嗯”了一声,主动伸出手将果盒上方的盖子打开。 “果脯不抵饿,口味偏酸,有饿意时食用不利脾胃,浅尝即可。” “待会到了庙会集市上,可买点暖身食物。” 车厢内很是安静,无人回应。 陆席玉疑惑抬眼,正对上姜淮一瞬不眨看过来的目光,剔透的眼眸似一汪春水,含着隐隐温柔笑意。 他心头一跳,不自然别开脸,眼神无意识投向地毯一处,开口语气生硬。 “瞧着我作甚,要吃就快吃。” “小侯爷与我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姜淮解释道,清泠的声线里混杂着一丝轻盈的愉悦。 陆席玉暼她一眼,又换了处地毯盯着,“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姜淮嘴角翘起不说话了,她拿出块香梅蜜饯,送入口中。 方才瞧着这蜜饯的样子还只是猜测,这会儿尝到味道,姜淮倒是可以确定了。 “这是西门那家瓦舍的果脯?” 陆席玉当时拿到的第二封信,指引点就是西门一家瓦舍,瓦舍之内每天都会有各色表演,杂剧、说书、歌舞、滑稽戏、傀儡戏、皮影戏等节目不胜枚举。 锦竹之前为给她解闷,曾给她绘声绘色讲过这家瓦舍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 姜淮听了觉得甚是有趣,还忍不住评点了一番,锦竹瞧见她难得有了兴致,便会特意选在说书先生开讲的日子去瓦舍里听一听,好回来和小姐继续讲故事。 这位说书先生定的规矩颇为奇怪,一个月里只会开讲四次,每次都着一身相同的藏蓝袍子,桌案上正放着一方醒木,每当醒木一拍,代表故事正式开讲,过程里那一把象牙折扇在他的手中开开合合,不停飞舞。 他讲的故事与坊间主流故事并不相同,或离奇诡异,或缠绵悱恻,或洞察人心……每每说至高潮处,戛然而止,给听众留下充足悬念,也因此其规矩虽古怪,但依旧是场场爆满,甚至有时需提前预定。 而凡进这家瓦舍花费了一定数目的客人,临走时都会获赠一小盒独家香梅蜜饯。 姜淮尝过一次,味道不输上京其他专售果干的名铺,甚至更胜一筹,但瓦舍并不单独出售蜜饯,只能等下一次花费达到规定数目才会获赠。 “你对吃的倒是有点门道。”陆席玉不咸不淡应了一句,算是默认。 “六日前的?”姜淮又拿起一块放到鼻尖下闻了闻,不可置信般问道。 “怎么会,当然是……” 难得声调拔高,陆席玉霍地转过脸就要解释,触及到姜淮嘴角噙着的促狭笑意,方知上当,对方不过在逗弄自己,顿觉几分羞恼。 于是薄唇也抿了起来,冷嗤一声,“昭平侯府拿出来招待人的东西,断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小侯爷是早就预料到,今日我会和您同乘一辆马车吗?”她似乎抓住了点什么,语调轻缓,尾音里撩拨的柔腻若有似无。 陆席玉直视她,尤如点漆的狭长眼眸深邃幽暗。 “味道尚可,两边都放了。”他开口,听不出情绪起伏,“顺手而已。” 两人视线在密闭的环境里相互胶着,谁也没先退让。 “能入小侯爷眼,也算有缘。” 姜淮轻叹一句,手腕一转,微张的樱红唇瓣便被裹着白霜的蜜饯顺势顶分,她的视线依旧凝着陆席玉的眼,指尖微一用力,将蜜饯尽数抵进唇间。 一句话,不清不楚,不知说的是蜜饯,还是其他。 视线下移两分,便是沾了白霜的红唇。 陆席玉喉头滑动两下,一股微妙的干渴感涌起,他略有些狼狈般移开了眼,不动声色地平复了下呼吸。 听到对面又传来一声极轻的笑,飘忽忽的,陆席玉咬了咬牙,指尖发麻。 “乱了。” 永兴寺是上京城一座有名的古寺,建在西边的永兴山上,因山而得名。 进寺上香需得走一段绵延的山路,寺内常年香火缭绕,来往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每逢重大节日时,山寺脚下人们就会自发举办一场盛会,商贩们会沿街叫卖,进行贸易往来,各类曲艺表演、武术表演层出不穷,随处可见热闹非凡的场景。 锦竹原本是要陪同一起,姜淮偷偷勾了下她的手心,扫了一眼陆席玉,用三人都能听到的声量道,“有陆小侯爷在,无需担心”,锦竹无奈只好妥协。 随行的人可自行安排活动,姜淮临走前不忘叮嘱陆席玉带的侍卫要照顾好锦竹。 姜淮是第一次逛古代的庙会,对一切颇为新鲜,路过一些小摊时会停下来看一看,加之本身步伐较慢,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人也才行了一小段距离。 中途路过卖浮元子的小店时,陆席玉停下来问她,可要来一碗。 姜淮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方才吃了点果脯已经饱了。 心中暗自腹诽,本来也不饿啊,马车上也只为找点话题,谁让你一直扮高冷不说话。 陆席玉神色古怪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之后气氛又安静下来,两人一路走着,姜淮看出来陆席玉对这些小东西不感兴趣,许是照顾她的身体,他的脚步有刻意放缓,当看见了自己了解的东西,也会偶尔出言介绍两句。 两人路过了一个兜售饰品的小摊,姜淮的目光被各色样式的饰品吸引住了。 饰品种类繁多,发钗、发簪、耳环、手镯、玉佩,应有尽有,就连指环也是款式精致,图案多样。 就在姜淮内心对古代工艺的精妙啧啧称奇时,站在一旁的陆席玉原本随意扫过摊面的视线忽地顿住,停在了一对鹅黄色的蜜蜡琥珀耳坠上。 他情不自禁抬手,拿了起来,一双耳坠静静躺在手心里,纹理细腻,触手温润。 姜淮注意到这边情况,脑袋也凑了过来,“像飞檐翘角上的无名小花,是不是?” 陆席玉偏过头看她,姜淮回以对望,眉眼弯弯。 看摊子的老板娘很有眼力见,见来了生意,乐呵呵站起来揽客道: “这位公子,你眼光真好,你手上的是我这摊面上成色最好的一对耳饰了,天然的蜜蜡琥珀,不如买下来送给你夫人吧。” “夫人”二字一出,姜淮感觉到身边人的身子顿时一僵。 她被他的反应逗乐了,觉得挺有意思,面上倒是摆出一副窘态,赶忙解释道:“老板娘,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老板娘看小姑娘一副羞得不行的模样,瞬间了悟,“瞧我,二位看上去这般年轻,应是还未成婚,小公子,买对耳坠送给心上人吧,情意长绵呀。” 姜淮偷觑一眼陆席玉的神情,见他这下就连下颚线都绷得死紧了,心里乐得不行。 “我们不是……”陆席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刚一开口,便被姜淮接过了话头。 “老板娘,您真的误会了,我们是兄妹,这位是我兄长。” 陆席玉“唰”地扭过头,疑惑又震惊地看她。 这下轮到老板娘尴尬了,她讪笑两下,“真是对不住啊,二位郎才女貌,属实登对,令尊令堂真是有福气。那这耳饰,二位还要吗?” “咱们还要吗,兄长?”姜淮面不改色,转过眼极其自然地问道。 姜淮的睫毛卷翘浓密,此刻一眼不错地望着陆席玉,见他怔怔看着自己没反应,又故意逗弄般喊了一声:“哥哥?” 不同于之前清泠干净的声线,分外的缱绻绵软。 陆席玉的心止不住一跳。 他有些仓促地收回凝在对方脸上的视线,低声应了,付了钱。 老板娘准备给个小布袋打包一下,姜淮摇摇头,“您这里有小镜吗?我想现在就戴上。” 陆席玉闻言忍不住垂眸看她,见她摘下了斗篷上的雪帽,露出整张清丽侧颜,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乱了。 “诶,还真有面小镜,我给您拿。” 老板娘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面手柄小镜,手举着放到姜淮面前,示意她对着镜子直接戴就好。 姜淮见状忙道一声,多谢老板娘。 老板娘爽朗地摆摆手,示意无妨,小姑娘长得娇俏又知书有礼,说话温温柔柔,这点小事她心里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姜淮对着小镜取下自己原本的白玉耳坠,放到摊面上,又拿起那对鹅黄琥珀耳坠。 刚戴好一只,正欲戴另一只时,突然袭来一阵冷风,未戴雪帽的头发顷刻间被风吹乱。 老板娘见状赶忙喊了一声,“诶诶,她兄长,快给小姑娘理理头发吧,还没戴好呢,都乱了。” 被叫到的陆席玉眼睫一颤,迈开步子走到姜淮身后。 “睡个男人而已。” 两人间的距离拉近,陆席玉微微侧身挡住风来的方向,略一低眸便能看见姜淮发若鸦羽的发顶。 并不繁复的发髻仅用两支玉质细腻的白玉簪松松挽着,两侧各盘有一鬟直垂至颈,这让陆席玉莫名联想到了曾猎过的野兔,耳朵也像这般垂着。 未被挽起的余发自然落在肩头,已被风吹得纠缠不休。 明明是家世优越的官家女,她身上的颜色却总是素静,配饰也极少,好似这世间少有东西能引起她的垂青与留恋,没有外物的繁赘,独身来去,不过一场散于天地的风雪。 陆席玉眼神晦暗,身体不禁又贴近一分,身前人雪帽上的狐狸毛碰到了他的前襟。 “可以吗?”他低声询问,姜淮背对着他没说话,脑袋轻点了一下。 得到许可的陆席玉抬起臂弯,骨节分明的大手拂上了少女的黑发。 刚拂上的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姜淮似乎一颤,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缠绕成结的纤细发丝在少年指间轻柔拨弄下很快重回乖顺。 视线也随着动作在少女柔软的发间逡巡。 刀剑交击的战场上,后背之处永远是方险境,敌人杀之,同伴守之,有时敌人可成盟友,盟友转瞬也会成为死敌。 就如同此刻这样的位置与姿势,身前人怎会知晓身后人的想法,毕竟人与人的连结永隔着方寸,在瞬息里起伏变化。 陆席玉指尖轻勾,将一缕发丝小心夹于姜淮耳后,冰凉的指腹与莹白小巧的耳垂轻触,旋即又分开,一截白皙玉颈得以暴露在少年眼前。 耳垂的主人似乎因这凉意本能瑟缩了一下,陆席玉心口莫名悸动,原本打算收回的手停了在耳后。 “戴吧,我勾住了头发。”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潮湿的气息带起一片痒意。 姜淮没有异议,两人视线在那面小镜中相汇。 姜淮嘴角习惯性翘起,忽略掉身后之人带来的浓烈压迫感以及弹出的面板,暗自调整了下呼吸,对着镜子淡定自若的将耳坠戴上。 老板娘举着镜子看着面前这对兄妹,心中连连感叹。 哎呀呀,若不说是亲兄妹,谁能想到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真真是对璧人啊。 这姑娘身量在姑娘当中其实不矮,只不过此刻在她兄长身前,被衬得还是太过娇小了,亲兄妹感情定是很不错的,瞧这兄长替妹妹盯着头发的眼神,多专注认真。 有人把着头发,姜淮很快便戴好另一只耳坠,陆席玉也十分自然地收回手,结束这场外人看来不过举手之劳的帮忙,只垂在鹤氅边的指尖不着痕迹地轻碾了一下。 姜淮接过老板娘手中举着的镜子,自己对着小镜认真端详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正对着陆席玉问道。 “好看吗?兄长?”她眼眸清亮,唇角带笑,似含着期待。 纯净的白被一抹鹅黄的亮色点缀上色彩,好似有了奇妙的重力,让她不带留恋的脚步得以短暂停留下来。 应该再点缀些什么的,甚至是涂抹,让她更有实感,鲜活过来。 陆席玉说不清自己这想法从何而来。 “嗯。”他听见自己这样应了一声。 陆席玉并不擅长与女子相处,但实话实说,有收有放并不太难。 好看,他在心里补充。 两人谢过老板娘便继续向前走,姜淮又把雪帽戴上了。 长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有孩童手中举着糖人、傩面具奔来跑去,发出一串串欢乐的笑声,陆席玉走在外侧,尽量隔开往来的人群,余光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右前方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人群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叫好声一片,原来是人群中央的空场上,两个艺人正在卖力地献艺,上演喷火绝技。 陆席玉侧目看了一眼身边人,见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并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整个人异常的安静。 她的帽檐拉得低,陆席玉只能看见一点挺翘的鼻尖和殷红唇瓣,无法得知她此刻的神情,他抿了抿唇,转开了视线。 躲在帽檐下姜淮此刻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分明只摸了下头发,碰了一下耳垂,如此微小的触碰,为何自己也会瞬间感觉到一阵快意漫过全身。 这种快意程度虽不及之前和陆席玉握手时感受到的,但同样让人无法忽视。 那一刻她的感知力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敏。 她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靠近时的体温和气息,强烈的压迫感让她的喉咙微微发干,心跳加速,贴近耳边的低沉声线像电流一样刺激着耳膜,带起肌肤上阵阵的酥麻,引得身体一阵发软。 这种极度的愉悦会让她控制不住的想体验更多,甚至渴望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感受。 也幸好她之前有过一次相同的经历,刚刚才能继续镇定自若的和陆席玉相处。 她不得不接受一个可怕的现实,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 和气运之子接触固然可以增长生命值,但自己的身体也会因此被极致的快感俘虏,甚至于感受到的快感程度还会随着亲密接触的深浅而变化。 这不是偶然的bug,垃圾系统就是这样设置的,这是什么破烂小说! 并且方才的接触,生命值居然只涨了一个点,虽说确实只碰了碰头发,但姜淮心下已经有了强烈的不好直觉。 已获得的生命值不仅消耗得快,再想获得新的生命值怕也不是只握握手那么简单了。 她思考的过于投入,经过一个卖杂货的小摊时,未注意到有位妇人刚抱着孩子离开。 小娃娃手上举着的拨浪鼓正“咚咚咚”直响,忽地一甩,脱了力朝姜淮方向砸过来,陆席玉眼疾手快握住姜淮手臂往自己怀中方向一带,两人距离霎时再次贴近。 小娃娃见没了玩具顿时哭闹起来,妇人赶忙放下孩子,捡起地上的拨浪鼓,面带歉意和姜淮她们连道两声“对不住”,又哄着孩子继续往前去了。 “没事吧?” 陆席玉低头询问姜淮,见她直直盯着自己握住她手臂的地方,呼吸似有些急促,他顿时感觉掌心一阵发烫,忙收回了手,后退两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抱歉。” 道歉的话语刚落下,就见姜淮忽地抬起头来。 殷红润泽的唇瓣紧抿着,微翘的眼尾也泛起红意,双瞳里似有火苗,正怒视着自己。 陆席玉心口一滞,这是……生气了?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姜淮深吸了一口气,丢下一句闷闷的“没事”,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了。 留陆席玉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果然,果然!姜淮此刻气得不行。 刚刚两人接触时,面板只涨了个两点就彻底停住不动了,如今只靠简单的肢体接触已经获取不到更多的生命值了,自己还得承受相同的快感侵袭,真是赔本买卖。 身体能感觉到舒爽自然称不上是件坏事,某种情况下还是种极致的享受,但姜淮要的绝不是这种自己不可控,碾压理智,受制于人的快感。 依据之前的猜测,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同陆席玉好好相处,逐步交心,知己也好,其他也罢,只要有了更深层次的关系加持,就有足够多的独处空间,介时自然可以时不时制造点无伤大雅的肢体接触。 她猜到两人接触时,自己必定会有不受控的快感,所以她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轻举妄动,今日共度庙会时也始终保持着距离,她可不想被人当成是没有理智的急色疯子,也没兴趣给别人上演香艳的活春宫。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让自己更进一步吗?牵手不行就换拥抱,再之后拥抱也不管用了呢?接吻,爱抚,交合…… 原来“亲密接触”是这么个意思,姜淮冷笑一声,真有你的啊系统,自己为了活下去需要做到哪一步呢?能做到哪一步呢?后续还会不会有其他不可控的威胁因素出现? 陆席玉追了上来,他敛着眉,面露些歉意。 “抱歉,方才是事出有因,下次不会这般冒犯……” “该说抱歉的我,刚刚有点被吓到了,失态了,该谢过小侯爷的。” 姜淮又噙起温柔的笑了,眼神清亮柔和,流露出歉意和感激。 陆席玉心下虽掠过一丝怪异,也没多说些什么,只道未生气便好。 睡个男人而已,能活下去,多睡几遍又何妨。 “咱们继续逛一逛吧。”很快便想清楚的姜淮再次发出邀请。 “悬丝傀儡。” 庙会上热闹活动众多,每个场地周围基本上都围了不少人,姜淮二人这会儿刚从套圈小摊的场地里退出来。 “前边有个茶摊,要不要去歇会儿?”陆席玉状似随意般问道,余光从姜淮揉捏手腕的动作上收回。 方才二人原是站在小摊边上看热闹的,瞧了一会儿,姜淮许是也起了兴致,径直走到摊主边,取下荷包付了钱,也拿了十个圈。 轮到姜淮套圈时,一连用力抛出去的三个小圈都没有套中,人群里有人发出“哎呀”的惋惜声,还有人建议姜淮投距离近点的东西。 陆席玉见她一连扔的几个都是同一方位,了然她想要的应是最后一排靠右的木匣里放置的物品——一个精致小巧的双鱼玉香囊。 他心念一动,莫名地抬手拂了拂自己腰间的玉佩。 姜淮一连抛了十个全部未中,陆席玉那时已走到摊主的身边,交了钱取了小圈。 姜淮走过来,将摊主还未塞进腰间的碎银用自己荷包里的替换了,还给了陆席玉,又一把拿过他手中的竹圈,一言不发折回去继续套圈去了。 “小侯爷乏了吗?”姜淮放下了揉腕的手,自己现在真是动一动就浑身酸痛啊,“若是考虑我倒不必,还想再多逛会儿的。” “为何不让我也试试?”陆席玉转了话头,问的是方才套圈时的事。 而且也拒绝用他的银子……这话陆席玉没问出口。 “哪有送人的东西是对方自己赢来的道理。” 姜淮语气轻快,从袖口处掏出方才得来的小物件放到他面前。 “原是想要那双鱼玉香囊的,觉得与您今日腰间的玉佩较为相称,可惜只套到了个小凫。” 白皙的掌心上托着个木雕小鸭。 小鸭作曲颈浮水状,姿态悠然自得,简单几笔雕刻出了胸前的绒毛以及两侧的羽翼。 羽翼上绘了几笔绿墨线条,两点黑墨点出了眼睛,鸭嘴也涂上了落霞红,模样瞧着很是憨态可掬。 “小侯爷若不嫌弃,就收了这只小鸭吧,算作耳坠的回礼。” 见陆席玉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默不作声,姜淮便又接着道。 “还是说,这耳坠小侯爷其实是另有想送之人?”她抬手拨弄了下耳间的坠子。 “说来也是,当时小侯爷并未主动开口相送,是我自己自作主张要戴上,哎呀,原是这样,真是对不住!” 姜淮似恍然大悟般,说着就要将东西收回,陆席玉先她一步,从手心里取走了小木鸭。 “没有旁人。”陆席玉知她是故意打趣,却是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地回应。 “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况且……”他语顿了一下,眼睛瞥向别处,弯起的唇角有压不住的笑意。 “扔了二十个圈才得来的东西,着实不易,当属珍品。” “你笑我?”这下姜淮不乐意了,“小侯爷”的称呼也不叫了,“我改主意了,确实不容易,所以我要自己好好珍惜,去别的摊位上给你挑个回礼吧。” 她摊出手,“还我。” 陆席玉没理她,将小木鸭往怀里一揣,抬脚就往前走,“既然要再逛逛,就快走吧。” 姜淮在背后瞪他一眼,迈步跟了上去。 两人经过方才一闹,就像是湖水里一尾小鱼探出头又潜回水下,引起湖面一阵涟漪,一点轻松与自然的气氛也在两人之间悄然荡漾开来。 姜淮几步跟上陆席玉的脚步,来到他身边,恰好此时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从二人身边经过。 “快点啦,赶不上了!苏三先生都开场了,早知道就不贪嘴非要等那一碗梅花烙了。” 为首的绿袄女子一手挽着身侧的青衣男子,另一手提着裙摆,步伐走得飞快。 男子被拖拽着,表情颇为无奈,“饱腹时走慢点,你待会又要肚子疼了。错过一点又没关系,那戏听过多少遍了,我都可以给你唱了。” “谁要听你唱的呀,快点啦!” 两人一路向前奔着,姜淮与陆席玉对视一眼,默契的循着他们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那女子口中的苏三先生原是一位木偶戏艺人,既负责操控偶线,也能变化声线担任所有男偶的唱词。 每逢盛大节日,他与自己的同伴便会搭棚献艺,只为庆贺,以示郑重,不收取任何酬劳,百姓们都可无偿观看。 一张简棚支起一方宽敞空间,此刻棚外已围坐了四五排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竟都自发备了小藤椅。 方才那对小夫妻一到场,就见最靠近台子第一排坐着的人群里,有人在向她们招手,很快夫妻二人便也走过去坐下了。 姜淮眨眨眼,这就是古代版的占座吗? 她看了陆席玉一眼,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陆席玉察觉到视线回看她,当即摇头,并沉声表示。 “没座,得站着。” 姜淮立马收回视线,一阵无语,谁问他这个了。 见她还特意把帽檐往下拽了拽,陆席玉嘴角勾起,眼露一点逗弄得逞后的笑意。 刻木为偶,以偶作戏。 大棚正中间一方竖着张开展平的黑布前,两个体型约有三尺的木偶正在演绎着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 木偶为一男一女,偶头均用柳木做原料,雕刻得栩栩如生,造型极为精致。 女偶着一身白衣,偶面敷上了艳丽的妆容,男偶作书生打扮,身背一经箧。 两只木偶各个身体关节均缚有细而结实的黑线,约摸共三十来根。 幕后人并未露脸,操线的手也被黑布上方的帘子遮挡住,将舞台全然留给了台前这两只木偶。 锣鼓声时而自幕后响起,那位艺人操线功夫着实精巧成熟,只见提拨勾挑间,两只木偶身形极其灵活的做出各种对应的动作。 貌美如仙的女子,可惜红颜命薄,死后化作女鬼也不得安生,受妖怪胁迫,充当奴役,地位低贱,强颜赔笑,日日受良心煎熬被迫害人。 正逢一位书生进京赶考暂住寺院里,女鬼原受妖怪指使,前来谋害书生,却被书生的一身正气所打动,选择将一切对他如实相告,让书生定要做好防备。 临去前,她突然掩面恸哭起来,哭声原是哀婉低呢,似压抑着情绪,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后声量渐大渐深,最终转为声声悲凉凄绝。 一时间方寸内只听得那女子的凄泣声,台下人们听得入神,无一人不愁容满面,为之动容,更有甚者心中哀痛那女鬼遭遇,掏出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姜淮笼在帽檐下的眉也忍不住蹙了起来。 那女偶掩面的手慢慢放下,哭声渐消,一开口,嗓音发颤,含着无尽悲切。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 女偶的脑袋一点点向人群方向转动。 “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 那张凄艳绝美的鬼脸转向人群后不再动作,继而脑袋寸寸昂起,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似指引般穿透过人群,不偏不倚看向姜淮的位置,竟与帽檐下的一双眼直直相对。 颤哑的唱腔里是直击人心的诡异凄厉。 “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一瞬间悚人的寒意漫上背脊,心脏似被重重敲了一击,难言的怪异感迫使姜淮不受控地后退半步,右手本能抓上左臂用力环住了自己。 听得男偶应允了自己,并询问自己葬在何处,那女偶又慢慢转回了脑袋,望向男偶继续回应道:“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 姜淮的反应自然引起了陆席玉的注意,他侧目看向姜淮的动作,眉眼微沉。 那是一个自我防御的姿态。 “这提线木偶也称‘悬丝傀儡’,傀儡的扮相动作皆以逼真取胜,若真能勾到了台下人的魂,便是操线人最为得意之事。” “但假的做不了真,不必在意。” 姜淮转头看他,又看了眼台上那对在看不见的幕后人黑线的操控下,仍亦步亦趋的人偶,没有说话。 “走吧,去别处再逛逛。”陆席玉提议道,姜淮隐去心头那股怪异感,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了那方还在唱着的舞台,刚走出没多久,便听到一道低沉阴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客人,要来算一卦吗?” “我的客人,是这位姑娘。” 姜淮闻声回头,瞧见一个小小卦摊,夹在古董摊和书摊中间,很不起眼的模样,旁边却也围了几个人。 卦摊边挂着一张白布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神机妙算”。 说话者是那位端坐在卦摊前的卜卦先生,因被摊位前的客人遮挡住了半边身形,姜淮只瞥见了一片雪灰色的斗篷。 对方的样貌隐在风帽下,没能看清,听声音应是个年轻人。 “你这人,好生无礼,方才我们请你卜卦,你冷着张脸不搭理人。这会儿怎么又主动要给人算卦了,凡事怎么也得讲一个先来后到吧?” 一位约摸十六、七岁,模样俏丽,打扮精致的少女语带不忿出声道,她身边的同伴拉了拉她的手臂,小声安抚她不要动气。 “占卜吉凶,指点迷津,是有缘人之事。” 说话者的声线压得低,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却莫名泛着刺人的冷意。 言下之意,你二人非有缘人,赶客的意味十足。 “不知礼数,谁稀罕!”两个小姑娘面皮薄,这下被气得不轻,一甩袖子就走了。 这年头搞玄学的人都这么有个性吗?都出来摆摊了,当然是生计最重要啊! 姜淮摇头,心里啧啧两声,表示不理解。 她和陆席玉对视一眼,姜淮问:“您要算?” 陆席玉摇头,“不算。” 两人抬脚就要走。 “生死一线,姑娘心无所惧,是笃定自己的解法万无一失吗?” 姜淮迈出去的步子停了,方才压下的那股怪异感再度泛了上来,她轻闭了下眼,折过身,几步后就在摊位前坐了下来。 “听上去先生也有解法?愿闻其详。” 漂亮的唇瓣抿出柔和笑意,她饶有兴味般求教,看向对方的瞳孔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那人嘴角无声勾起,摘下了风帽,露出了一张昳丽至极、雌雄莫辩的面容。 这是位约摸二十来岁的青年,肤色极白,唇色殷红。 他并未束发,一头黑发长短不一自然散落。 额前的碎发微微弯曲,自然向两边分开,露出额间坠着墨玉的细链抹额,衬得一对狭长瞳眸,分外深邃异美。 短发部分的长度至下颌处便止,右耳坠着与额间墨玉同色系的耳饰,余下的长发上缀有几枚短链流苏发扣,尾坠别致。 “解卦第一步,需观气色。” 他红唇微张,那对琥珀色的眼珠刚与姜淮对上,便似毒蛇般缠锁住姜淮,示意她摘下雪帽。 你最好是真给我吐出些什么有用信息,姜淮心中冷笑,面上全然一派温顺乖巧,“听先生的。” 覆上狐狸毛的手刚往后拉下一点帽檐,就被一股力量制止住了。 陆席玉的手隔着衣帽牢牢压在姜淮的脑后,睨视青年的眼神凌厉,语气不容置疑,“就这样看。” 那青年闻言并未抬头看陆席玉一眼,琥珀色的浅瞳从姜淮的脸上转移到了陆席玉压在姜淮脑后的手上,而后凝住。 几息之间,再开口,语调似淬了寒冰。 “我的客人,是这位姑娘。” “我没事。”姜淮向左后方伸出手,轻轻拽了拽陆席玉的鹤氅,示意他安心。 她感觉自己呼吸已经有点不稳了,身体自发地想多靠近陆席玉一点,人形春药真不是说着玩的。 陆席玉目光回落到姜淮拽着自己衣服的手上,摁在她脑后的大手这才后知后觉一僵,掌心似有热意烧起。 先前刚道过歉说过自己不会再随意这般,但是……他面无表情看向那位卜卦之人,身子靠近姜淮一步,方才松了手。 姜淮脱下了雪帽,露出一张白皙的美人脸,发丝因被压着微有些凌乱,她不甚在意地抬手拂了拂。 “先生且接着说。” “敞开心魂。” 两人间这点微小互动尽收对面青年眼底。 “二位感情似乎很好?” 他的声线很凉,视线在姜淮光裸的脸上一寸寸滑过,游移,似在窥探,又像是在找寻什么。 姜淮端坐在那里,一副温柔柔的姿态任他打量。 “先生神机妙算,没算到这点?” 她不置可否,微微侧仰起头看向身旁的陆席玉。 见他也低垂下眼帘回看自己,姜淮顿时眉眼弯弯,姣好的面庞也因此晕染上几分生动的明亮,鹅黄耳饰随着仰头的动作,在发间轻微摇晃。 这般只需与对方相视一眼,便能心生出无限雀跃与欢喜的神情,已无声中给出了答案。 陆席玉虽不知姜淮用意,但想到先前在卖饰品的小摊前,她对外声称的兄妹关系,便觉此刻就算自己突然再多出几重身份,好像也不足为奇。 他凝着姜淮那副专注又依赖于自己的神情,不知名的情绪自眼底一掠而过。 是对谁都可以像这般,随意逗弄与玩笑吗? 他望进少女一双眉眼里找寻,寻见那里面此刻盛载的,是自己的身影。 也只有自己的身影。 于是轻而易举地,如同被蛊惑般,没有任何抗拒与负担,陆席玉坦然接住了对方的期待与安排。 甚至主动勾起唇角,也浮出一点欣然笑意。 看不出来啊,小侯爷还挺上道,都能主动打配合了。 姜淮对他的意外表现颇为赞许,连带着笑容里都多了点真情实意。 “他是我在这世间极为珍视之人,我于他而言亦然,彼此之间,自然感情甚笃。” 姜淮转过头,语调轻盈却无一丝轻佻,向对面之人继续补充道。 他就知道…… 虽知那不过是几句假言谎语,心脏处却似掉落一两点火星,有微弱的灼烧感。 陆席玉抿紧唇,落于少女发顶的眸光加深,沉默着接受了姜淮给的新身份。 “不过,先生不是观相吗?” 姜淮面露不解,似是真的困惑。 “我二人感情好与不好,与先生所解之事又有何关联呢?” 言语间是试探,也暗含警告。 我既已表明我二人关系,你若是友非敌,说话时还望多几分思量。 “极为珍视之人……” 形貌昳丽的男子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 他机械又缓慢地咀嚼这几个字,突地古怪一笑。 冰凉黏腻的一声笑,让姜淮有种毒蛇吐着信子自耳廓间一缠而过的错觉。 也是在这声短促的笑里,姜淮敏锐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场,似在陡然间发生了变化,陆席玉同样敛起眉,眼尾一沉扫视过来。 “解卦者,向来只解问卦者迹,不解其心,因为人心犹如鬼火,实难揣测。” 他稍抬眼睑,眼神再度与姜淮相汇。 青年的瞳色浅,于是眼框处泛起的莫名红意格外显眼。 “不若问卦者今日也替解卦者解答一惑。” 那双眼紧锁住姜淮,视线如有实质般越缠越紧,含着几分嘲弄与讥讽。 “这份珍视之心,值当几分?” 这人搞什么鬼,暗号试得好好的,莫名其妙问些有的没的。 姜淮心里起疑。 陆席玉就在这呢,我台子都已经搭起来了,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你给拆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过先生也说了是珍视之心。” “既是珍视之心,必定敞开心魂,无所保留。” 姜淮稳住心神,目光沉着直视他,以此表明话中分量。 “敞开心魂,无所保留。” 那人重复念着,似是觉得这话听着格外有意思,又发出一阵嗤嗤地笑。 这下子连带着肩膀都轻微抖动起来,发扣精致的尾坠在黑羽间轻轻相撞。 美人笑,本应倾人倒。 只可惜姜淮没空欣赏,只觉得这一阵莫名的笑弄得自己头皮微麻。 “姑娘一开始的问题,我可以给出答案了。” 他笑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神情平静下来,似恢复了一开始的正常,削薄的眼皮掀起。 “观气色,衰败之相。见言行,无解之卦。” 他摇了摇头。 “实在抱歉,耽误客人时间了,在下这里没有其他解法。” “客人不妨继续大胆走你的路。毕竟虽万难,在下相信,客人也能一路行之。当然,客人最终只会通向一个结局。” “只可惜,这唯一的结局……”他故意顿了一下,目光逼近了姜淮几分,似是要仔仔细细欣赏对方的反应。 “断不会是你想要的。” 对方的恶意来得太过突兀,几乎是毫不掩饰的,姜淮甚至嗅到了一丝压制不住的恨意。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这股恶意究竟是直冲原主而来,还是自己。 她有点要维持不住面上的云淡风轻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直觉告诉姜淮,他和系统没有关系。 “先生既是解惑,不若说的更清楚一点。” “解语花。” 男子抬手将风帽重新戴上。 面对姜淮的追问,他已收敛好自己的神情,方才那一瞬溢出恶意与怨恨好似也随着风帽的收拢,被主人尽数匿迹其下,再难捕捉到一分。 莫名而起的剑拔弩张,消失殆尽得一样莫名。 他语调平静,与姜淮对视的眸光已无波无澜。 “谶语已出,只待应验。客人若不解隐语,实为无此机缘,恕在下爱莫能助。” 这场由解卦者无端牵起的一场事宜,也同样在他这句话里被单方面宣告终结。 哑谜让人哑火,空气里一时只余沉默。 “啪”的一声清脆落桌声响起,一锭银子被利落掷下。 姜淮抬眼看向身侧,陆席玉已俯下身。 “庙会快结束了,待会儿有面具游街,去瞧瞧热闹?”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淮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安抚的意味。 她“嗯”了一声,点头应了。 二人起身准备离开,陆席玉道了句“风大”,提示姜淮可将雪帽戴好。 离去前姜淮最后侧目看那青年一眼,与抹额下那双浅眸恰好对上。 对方也在静看自己。 没有似被毒蛇盯上的悚然,一旦缠紧便不止不休的绞杀感,也没有毫无缘由的情绪攻击。 那一霎,街巷喧哗鼎沸,姜淮从他的目光里读到了一点晦暗又深远的疲倦。 匆匆一眼,姜淮收回了视线。 既无意表明身份,自己也不必纠结,拒不合作的门是敲不响的,是否过度解读还是两说,真有情况,不论自己着急与否,麻烦都会自动找上门。 她没甚留恋,抬脚跟随陆席玉离开。 “占卜解卦者最喜道天机不可泄露,不敢直言,于是求卦的人们只能听得一点隐晦之词。” “久而久之,心神受其不可预知性所扰,这也反过来成了供养谶语力量的源泉。这也是多数支棚设帐的江湖人士无往不利的本钱,无甚稀奇。” 两人行了一段距离,身后卦摊的轮廓早已模糊不见,瞥了眼一路沉默不语的姜淮,陆席玉突然开口。 姜淮正盯着面板上上涨的生命值,心里默默比对着礼物送出去的时间,听见陆席玉说了今日里,目前为止最长的一串话,忍不住笑。 “怎么,小侯爷今日的角色原是一朵解语花吗?” 他不问自己为何仅凭卜卦先生一句话就折返回摊位,却在自己没有得到想要结果时出言宽慰。 陆席玉听见她熟悉的逗弄,心底莫名松了几分,语调却闲闲,“所言不过事实。” “我自幼身体不好,药石难医。父亲曾请高人替我算过一卦,那高人也道我命数薄,有指点过一二。故而今日听到那位卜卦先生给出相同说法时,会有些在意。” 姜淮有意主动提及自己方才反常的缘由。 编瞎话是门学问,讲究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最重要的诀窍是要多实践。 很明显她正在进行今日第四回实操。 青石路上两双不同的鞋面,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以相同的缓慢步伐向前踱着。 “内心无望者,会诉诸未知神灵。有些时候,又宁愿不要事先知道祸福吉凶。” “小侯爷您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一声叹息轻飘飘落到青石面上,似生出了几分阻拦的力量,黑色的鞋面停了下来,调转了方向,迫近了白色鞋面几分。 姜淮抬头,便见少年一双漆黑如墨的锐利眼眸。 “离苦得乐,众生皆求。” 他看着姜淮,神情认真,“不过这几年战场上生死之事历经多了,我学会了一个新词,叫做‘人定胜天’。” “挑选爱听的,别为难自己。” 卖个惨而已,搞这么温柔,你的人设不会真是朵解语花吧。 不是也罢,是了更好,有来有回,戏才能继续往下唱。 姜淮轻眨眼睫,低应了声“受教”,面上配合着露出点有所触动的神情,稳当当地接住对方的安慰。 …… “哎呀公子,小老儿回来了,今个儿可真是谢谢您了!” 无守子今日赶个庙会的热闹,早早把摊子摆上,谁知刚卖了二十来卦,就闹起了肚子,本想麻烦旁边书摊老板分个心神替自己看一下摊子,自己去去就回。 这时一位正在书摊前挑书的青年闻言,突然出声,主动提出可以帮忙。 无守子观他周身虽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然,但气质绝非俗人,且鼻正心正,于是忙拱手道谢。 谁料中途腹泻症状加重,无奈之下,无守子又去了附近医馆抓了两副药,暗道出门前就该先起一卦的,这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 那公子见他此刻人已至,未多言,只道“无事”便起身离开。 无守子眼睛一瞥,瞧见摊位上多了锭银子,比他钱袋子里今日收到的卦钱总数还要多,忙出声叫住对方身影。 “公子,这银子……” “客人卦金。”那公子脚步未停,丢下一句便隐入了热闹的人群。 旁边书摊的老板见无守子一脸疑惑,出声道: “老先生您是不知道,那公子打一坐这儿,啥也没干,没一会儿功夫,就招了不少年轻客人光顾呢,瞧模样都是冲着人来着,期间那公子竟也还算了两卦。” “算卦?”无守子有些讶异,没想到那青年也是位卜先生? “谁知道呢,反正说得头头是道的。” 书摊老板耸耸肩,理着他手里头的话本。 “我注意着,头一个是给一个男人算的,讲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也没收人卦钱。” “后来他又主动叫住了一位小姑娘,要给人算卦,不知是算岔了还是怎么的,那小姑娘身旁的郎君不乐意了,放下卦钱就带着小姑娘走了。” “那小郎君给的数额还不小,估计是想花钱消灾吧……” 无守子抚着胡子听着,又瞧了瞧手里的卦金,若有所思。 “这两个面具是一对吗?” “这些颜料都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吗?” 陆席玉二人此刻正站在一个专卖面具的摊位前。 案面右侧色彩艳丽的颜料小碟齐整整地摆放了一排,姜淮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是的,姑娘,那些全部都可以用,您选好了咱家的面具,就可以自行给面具涂上心仪的色彩了。” 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头刚接过客人递来的面具钱,注意到姜淮这边情况,忙热情介绍。 小节夜的庙会,最后一个热闹盛大的集体活动,当属面具游街了,这是男女老少皆宜的仪式。 同时也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仪式。 每年游街的队伍都会很长,最前排领头的是一对男女,他们会穿着造型奇特的巫服,头戴木雕或兽皮面具,一路边走边跳着娱神舞蹈。 成群结队的小孩子们紧跟其后,他们同样戴着造型各异的面具。 再之后跟着的是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乐艺人,队伍的最后方则是随兴自行加入的,不断壮大的百姓们。 长街上众人一路游行,一起唱着驱鬼娱神的唱词,场面异常壮观,又热闹十足。 人们相信在年前最后一个重要的节日里,举行一场这样的娱神仪式,可以驱除疫鬼,来年的日子必定万事顺遂,诸事安康。 姜淮转过头,眼睛亮亮的,有些期待地询问陆席玉要不要试一试,跃跃欲试的姿态为她的神情增添了几分生动。 陆席玉出神一瞬,颔首应道:“先挑面具。” 摊位左侧案面上摆放着的面具种类众多,均是用香樟木、丁香木等不易开裂的木头所雕刻,其中混杂着一些已经敷彩上漆的成品面具,模样或粗犷朴拙,或庄典华丽。 姜淮看了一会儿,视线被两张放在一起的半脸面具吸引。 “老板,这两个面具是一对吗?” 面具摊老板顺着姜淮所指方向看去。 那是两张半脸面具,一上一下,合在一起便是一副完整的麒麟瑞兽纹样,仁兽神态庄严。 “对的,姑娘,是一对半脸面具,合在一起是一副完整的全脸面具。” “这个设计挺有意思的。”姜淮拿起那两副面具,凑近面前仔细瞧了瞧。 市面上绝大多数的半脸面具都是仅刻鼻子以上,没有嘴和下巴,像这样将一副整脸面具自鼻梁部位截断,分为上下两副半脸面具的样式,倒是少见。 “那是我家夫人的想法。”男子热情介绍着,爽直的笑容里洋溢着几分自豪,“她总有些新奇的点子。” “她说,若是独身前来的客人,只买走了其中一副。热闹的庙会,偌大的人群里,也许某个转身,那客人就能碰见戴着另一副半脸面具的人。不论对方男女老少,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奇妙缘分。” “若是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儿女郎相遇了,一段良缘故事由此展开也说不准。” “当然,如果客人结伴前来,买走一副也是极好的。成双成对的饰物,总能为成双成对人们间的情意,添彩几分。” “就是这样式的面具我也是初初试水,所以只做了两对出来。” 老板见姜淮感兴趣,便顺势推荐起来。 “姑娘若喜欢,不如捧个场,和您身边的公子,正好一人一副。” “您夫人真是位妙人。” 果然有生活情趣的人散发出的感染力总是要强一些。 对于现在连活下去都成问题的姜淮而言,这些微小的触动某种程度上能让她生出一股强烈的,对生的渴望。 而对于自己如今生活的这个陌生世界,真实感也能多上一分。 她看着手中面具会心一笑,往陆席玉方向送了送,示意他也看看。 “我们就拿这个吧,好不好?” 少女朝自己递来物件的姿态如此自然,语气熟稔,“我们”这样的字眼自她口中轻吐而出,朦胧上一层说不清的亲密。 好似这样的日常生活场景,彼此早已经历数遍。 陆席玉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心生起一点莫名的情绪,不禁抬手碰了碰面具。 姜淮见陆席玉只摸了两下面具,也没说话,便问道:“是不喜欢吗?” 不喜欢也不行,这情侣款面具一看刷出来的生命值就比普通款要高。 姜淮先前调出面板算了半天可不是瞎忙活,她之前就怀疑小数点位数的生命值是靠礼物刷出来的,且这个礼物必须得在对方身上留存至少一个时辰才能起作用。 第一次生命值出现小数点的上涨,是宫宴回府的路上,那时候面板弹出来提醒,距离自己将手帕借给陆席玉,已过去有一个时辰。 后来陆席玉解阵法,取书信那日,随着当天时间的推移,面板上陆陆续续增长的生命值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不同物件带来的涨幅也不同,这应该是与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多或少有关。 随手送出的手帕带来的生命值涨幅,比不上花了心思写的书信,自己套了二十个圈才套来的小木鸭自然也要更高一些。 倒霉的是,它只是一次性的涨幅,而非一劳永逸。 也就是说,礼物只有在陆席玉拿到的第一个时辰后,会稳定发挥作用,上涨一次,而不是每隔一个时辰上涨一次。 至于之前偶尔几次夜半时分突涨的生命值,姜淮只能推测应该是和陆席玉那边的一些特殊操作有关,摸不清规律。 这个发现里唯一让人心生一丝安慰的是,陆席玉送给自己的东西也是可以带来生命值的,比如说自己此刻戴着的耳饰。 思及此,姜淮有点心疼当时退回去的谢礼。 没关系,姜淮看了眼陆席玉,以后多的是机会。 “没有,这个就很好。”陆席玉收回轻触面具的手,给老板付了面具钱。 瞧瞧,刚刚怎么说的来着,姜淮指尖点了点面具,多的是机会。 “那是属于她的。” y uw angsh e.i n 姜淮左右手各持一副面具,她问:“您选哪副?” “随意。” 诚如姜淮发自内心称赞的那句“您夫人真是个妙人”,这世间真正能沉浸在日子里,用心享受每一日的人,其实是少而珍贵的。 做着欢愉事,难得欢愉情的大有人在,愈是热闹繁盛处愈不少见,行为与体味间总是要差一点的。 “随意”是礼节,也是真随意。 然而话音落下,陆席玉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片遮挡。 他心中一凛,倏地转眼,透过麒麟面具双瞳的空隙,看见姜淮在一片暖色的灯光里,正歪着脑袋靠近自己。 身体一瞬紧绷,却没躲开她的动作。 “……你作甚?” 姜淮见他微侧过身面向自己,便也直起了身子站好,手里举着的面具更贴近他眉眼几分。 她认真看了看,收回手臂,接着又换上另一个面具举到陆席玉面前,继续端详。夲伩首髮站:san yeshu w u .vi p “帮您挑个更合适的,作为您今日数次宽慰我的报答。” 下颌处轻碰到了面具一角,陆席玉的鼻尖闻到一点香樟木本身的味道。 触及少女眼眸里无声的笑意,心头鼓胀又收紧,并不难耐的酸胀感霎时蔓延开来。 “我何曾宽慰过你,说了今日所言不过是陈述事实。” 像是羞恼于被戳破什么一样,陆席玉本能地别开眼,冷硬着声线反驳。 也几乎是话一出口,几分懊恼就紧跟其后。 姜淮毫不在意,她点点头,“知道,事实而已。刚好那些事实都让我受益了。” “真是幸运,一样要报答。” 轻盈的话语落在耳间,促使陆席玉转回眼,瞧见姜淮唇畔依旧弯弯,眉眼间静卧着柔和。 一瞬里,无法言说的温润感自心口流淌而过。 他好像回到了幼年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里,一个人坐在湖边,小心翼翼等待着月光顺着汩汩湖水,一点点盈满手心的小瓶。 这般太过久远的回忆,早该被封锁在深处的心境,在遇到眼前这个人后,又再度被勾起。 “你阿娘没有死!她在等着和我们团聚……” 形容枯槁的男人钳住自己肩膀的手劲大得出奇,像要把它生生捏碎一样。 他毫无仪态瘫坐在未合盖的灵柩旁,神色癫狂,破败的嗓音已发不出一丝正常声调,却仍不住嘶喊着:“她全都是为了你我!只为了你我!” 他掐住自己的脖颈狠厉压向棺木上方,让自己对着棺木中女子的遗容,以生命起誓,“你必须要助我……你必须要助我!” 凌乱的记忆总是尖锐又暗沉,陆席玉抽回身,看着眼前的少女。 分明自那时起,早已对一切脆弱易折的人事物敬而远之。 他问自己,现如今是又为何还会和她牵扯上关系。 “这双眼太过夺目,遮挡住未免可惜。” 姜淮向来不吝啬于对他人的夸赞。 陆席玉的眼睛是她见过的人中很特别的一种,整个眼型呈狭长弧线展开,像丹凤眼,但双眼皮的褶皱清晰明显,内眼角微微朝下内勾、睑裂细长,外眼角朝上,眼尾长而微挑。 放松状态下这双眼其实是偏清冷孤傲的,而当他压低眉眼时,深邃凌厉感顷刻尽显。 “用这副吧。”她晃了晃手中那下半张麒麟面具,替陆席玉定下,又转头看了一眼摊位右侧,“人好像多了起来,咱们得抓紧时间去上色了。” 陆席玉并未立即回应,几乎是在姜淮看着他的眼睛,自然地说出那句夸赞的瞬间,酸胀的心悸感便依仗着主人可以忍受,彻底满溢开来,肆无忌惮在身体里乱窜。 陌生感让陆席玉生出一种荒谬的晕眩。 也幸好对方似是很期待上色环节,着急进行下一步,这给了陆席玉一点适应时间。 无需多言,他告诉自己,只要调整一下呼吸,安静接过面具便好。 他伸手去接姜淮手中属于自己的那副,却被她轻易躲过,“我想上这副,这副就交给您啦。” 手中被塞入的面具是上半张麒麟纹样。 那是属于她的。 “是不舒服吗?” 见陆席玉好端端地突然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姜淮疑惑问道。 虎口处皮肤微凉,贴着鼻梁,似乎能散去几分热意,陆席玉紧握着的面具后,有声音闷闷地传出,“无事,风眯了眼。” 风? 这么多人围着,哪来的风? 姜淮脑子转了个弯,好吧,可能高一点感受到的冷空气强一点? 她刚准备给气运之子施展一下自己的关怀大法,陆席玉已经放下手臂,先朝着放置颜料盘的摊面方向去了。 …… 也行,不矫情,挺好。 这会儿可能是因为面具游街马上就要开始,兜售面具的摊位前客人围得越来越多,有直接拿了成品面具就走的,也有像姜淮和陆席玉这般想试着自己上色彩绘的。 姜淮二人在摊位边占了个位置,这时又过来两人同样是要给面具上色,摊位周边的空间有限,一时间挤挤挨挨的。 姜淮刚一碰上陆席玉的身体,面板便弹了出来,登时一阵酥麻的电流感从相触处窜过她的全身,拿着毛笔的手一抖,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加快。 涨不了几个点天天弹弹弹,弹个什么劲儿啊! 人后独处时怎样都好,姜淮无甚所谓。 但人前她是真的反感局面是脱离自己控制的,在尚有缓冲的余地下,她更倾向于刷礼物这样,无身体副作用的方式来获取生命值。 姜淮迁怒地对着面板骂骂咧咧,深吸了一口气,忿忿地往旁边挪了挪,躲过两人间的相碰。 陆席玉执笔的手同样一僵,盯着面具的眼底情绪不明。 “喜欢。” 人内心的喜好憎恶通常会在外显的言辞举止上留下痕迹。 然言辞可矫饰,神情可伪装,事物的选择与处事的态度皆可违心而做。 若相悖然,他人又该如何抉择,究竟哪一种才是对方内心的真实写照。 今日短暂相处,身侧人面对自己时举止自然,言语间有亲近之感,那双清眸里似乎总盛有盈盈笑意。 然而肢体相触时下意识地闪躲与避让,是否已足够清晰地表明,对方内心是不喜乃至抗拒的,不论这触碰无意与否。 陆席玉想到第一次宫宴之上两人的相遇,她将手帕借与自己,过程中曾主动握住自己的手,那时自己也曾因为对方举止古怪,甚至有几分轻浮而心生不耐。 虽然姜淮那时给出的理由至今仍蹩脚得不能让他信服,但他总归知道了这的确是一场误会。 既是误会,该感到轻松……内心挤压着的烦闷感又从何而来? 甚至于让他生出一股冲动,想将这“误会”拿来与现状细细对比,好分出个高下输赢。 自己今日替她整理头发时,分明可以早些收回手,却出于莫名的情绪多停留了片刻。 她那时也是否强忍着不喜? 浸淫军营时间久了,陆席玉早已习惯令行禁止,可姜淮不是一道可解的阵法,不是战场上可供指挥的士兵。 与不确定性相伴相随的,是掌控感的失去,这份模糊不清让陆席玉握笔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有什么问题吗?”姜淮发现陆席玉迟迟不落笔,凑近了一点。 距离又一瞬近了,陆席玉闻到了她身上很淡的香气,余光里坠入少女的一缕青丝,在半空中悠悠荡荡着,他突然没由来的心生出恼意。 宫宴上的奇怪举动也好,那几封心照不宣的书信也罢,还有那兄长或珍视之人的莫名身份。 她为何就能做到这般随性妄为,靠近与远离,自由肆意得全凭个人心意,那些细枝末节染指不了她分毫。 她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什么? 陆席玉突然哑了火。 “有喜欢的颜色吗?”陆席玉问。 他的声音晦暗,周身氛围也暗沉下来,姜淮虽不明所以,但照旧笑着应道,“您是考虑这个才不落笔的吗?不必如此,您选的我都会喜欢。” 这话刚落下,就见陆席玉倏地转头,直直看过来,黑漆漆的眸子里,情绪压抑不明。 这突然的是怎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也没说话,姜淮头一次先败下阵来,她率先收回视线,不再理会陆席玉,自顾自拿笔沾取颜料继续给面具上色。 随你看,还能看掉个生命值不成,她回想起先前碰到的那位卜卦先生,突然也来了气。 一个两个,莫名其妙。 姜淮选取的底色是元青,獠牙处用了山矾,吻部周围的花纹辅以赤金与爵头线条进行勾勒。 当她放下笔时,情绪已经好了大半,转头便见陆席玉也在勾勒最后的线条。 陆席玉选取的底色是皦玉,兰苕、沧浪点缀其间,他用的颜色干净且清透,一种静谧的温润感,只最后眼睛周围勾勒出两道稍亮的虾黄。 待陆席玉放下笔,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开视线去看彼此手中绘制的面具。 “你说的,我选的你都会喜欢。” 是陆席玉先开了口,他将面具递给了姜淮。 特制的颜料干得很快,这会儿摸上去已经没有粘稠感,干干燥燥。 姜淮没接话,也未接过面具,反将手中那副属于陆席玉的递给了他。 她问:“这副呢?” “喜欢。”没有迟疑的两字。 陆席玉接过,低声又重复:“喜欢。” 于是姜淮这下也接过面具来了,指腹摩挲两下。 她回:“我也一样。” 远处传来一声剧烈的锣鼓声响,面具游街的仪式已经正式宣告开始,长街上的人正陆陆续续涌向同一个方向。 姜淮摘下雪帽将面具戴上,系绳在脑后挽了个结。 她看向陆席玉,情绪已全然恢复正常,“我们走吧。” 少女面上覆着的是自己亲手绘制上的色彩,与今日的她相得益彰。 落笔前陆席玉其实想了很多种颜色。 当她戴上耳饰笑着问自己好不好看时,自己便已在想,点缀的力量如此微薄,怎能足够,若可以,这应是一场浓墨重彩的泼洒与涂抹。 可真的落下笔去,末了时,他也只在双眼处小心翼翼勾勒上一点不属于她的颜色,一点自己的私心。 陆席玉收回视线,也将面具戴上,“待会儿人会很多,别担心,我会跟紧你。” 很多时候,人站在故事的结局回望来时之路,会发现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就如同此刻的“我会跟紧你”,而非“你要跟紧我”。 “好脾气的配合者。” 面具游街的队伍在两位领头者一场庄重肃穆的请神舞后,开始在长街上前行,由于领头者在游街的过程里仍需一边跳着娱神舞一边唱词,故而整体队伍的步伐并不快。 古拙缥缈的唱词于长街上空悠长缭绕,男腔明快,女腔蕴藉,交相辉映,间或锣鼓伴奏,却并不喧宾夺主。 姜淮步子走得慢,和陆席玉两人观赏了请神舞和一小段娱神舞后,特意等到跟随游街的人群聚集了一部分,才跟在了队伍最后方,但一路上总有人加入,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后又聚集了一些人。 “那些小孩子念的是什么?” 姜淮听见锣鼓声渐消后,一阵稚嫩整齐的念词响起,因隔着些距离,听不真切。 “送冬瘟的念谣。”陆席玉回应道。 他的声音压在面具下,有些闷,加之周围环境嘈杂,时有闲聊声传出,姜淮一时没有听清。 “什么?”姜淮问,“我没听清。” 陆席玉侧过头刚想靠近些,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方控制着距离,只靠近她几分,提高声量重复道: “送冬瘟的念谣。” “祈福驱疫的愿景,参加面具游街的孩子会有专人提前教授他们念谣内容,活动开始前也会集体齐诵练习几遍,为正式游街做准备。” “原来是这样。”姜淮点点头,“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幼年时曾参加过一次。”不知是回忆到什么,陆席玉没再接着往下说了。 贵胄子弟,参与坊间风俗活动的演出,姜淮侧目看他一眼,陆席玉幼时的生活环境应当很是轻松开明。 她想到了当时宫宴上听到的传闻,因病早逝的侯夫人,求仙问道的昭平侯,识趣的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跟随着队伍又走了段距离,姜淮渐渐感觉有些疲乏。 其实到这会儿才感到体力不支,姜淮是有些惊讶的。 对于这副身体而言,今日活动量属实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和陆席玉始终待在一处的缘故,记得当初系统有说过,气运之子的气运也是能影响自身气运的。 她手掌掩着打了个呵欠。 “乏了便回吧,后边也没甚有趣的了。”注意到她的情况,陆席玉主动停下脚步。 姜淮点点头,也不再前行。 两人的位置本就选的靠近街道内侧,此刻停下来也未影响到他人。 “今日其实是我第一次参加庙会,多亏了您。” 姜淮抬手,指尖自那本就暧昧的一半面具上轻抚而过,语调里多了一丝缱绻。 “我很欢喜。” 陆席玉看着姜淮动作,她的半张面容此刻隐在面具之下,明澈潋滟的眉眼看不真切,于是伴随着惑人的话语,微微张合的红润唇瓣便格外的惹眼。 眸光微暗,陆席玉藏在面具后的唇线紧抿住,内里的舌尖发烫。 她是否知晓,随心所欲的背后,并不会有一直好脾气的配合者。 “以后会常有。”陆席玉道。 “什么?”姜淮没明白他的意思。 “心情。”他好像突然惜字如金起来,蹦出两个字后不再开口,转了个身开始往回程的方向走。 心情,什么心情,欢喜的心情吗? 姜淮揣摩着,陆席玉这算是主动预约了下一次碰面吗?毕竟自己说了多亏了他才会有这样的心情。 这人怎么突然就不会好好说话了,这毛病可要不得。 两人刚往回走一点距离,身边与他们方向相反,仍往前进的队伍突然一阵骚动,缭绕于街道上空的唱词声没了,乐器声、念词声也停了,众人前进的步伐都停了下来。 姜淮自然也注意到了,正好奇什么情况,远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疾呼: “死人了!” 突兀的一声喊,炸破了街道。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又听见数道惊慌可怖的尖叫声混合着孩童们的啼哭声齐齐响起,前方的人群全都开始调转方向往回跑,街道一下子乱了起来。 “大家快跑!杀人了!” “抱紧我。” 此次庙会囊括的范围有两处街区,周边横纵的街道,长短不一共五条,皆是一派热闹的集会景象。 面具游街原本的行程安排,便是要循着街道一路折转,完整走完这两片街区。 队伍在领头者的带领下已走过两条街,从后方东街转过来后,便拐入了这方中间街道。 一小段时间过去,现下这条路也已行至大半,后方跟随的人群才堪堪全部被纳入中间街道的范围,人群数量的庞大可见一斑。 这是永兴寺山脚下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巷,位于两片区中间,相较于外围的其他四条街道而言,空间明显窄小一些,长不足两里,宽也最多只容得下三辆马车并行。 两旁林立的店肆种类并不繁杂,多是香火店、食肆与客栈,以供来往香客基本所需。 除却初一十五上香日及重大节俗,平常日子里这条采光一般的街,实则是有些许冷清的。 今日庙会缘故,道路两旁支起的摊位众多,虽热络非凡,但也同样挤压了人们可活动的范围。 一条本就不宽敞的街,聚集了沿途一路不断壮大的人群。 路隘人稠,这种情形下,一旦有突发性的恶劣事故,带来的连锁反应危害性可想而知。 即便队伍后方的人压根不清楚前边具体发生了何事,但那几声“杀人了”的尖声高喊,足以让众人胆寒。 害怕与恐惧这种应激反应,是人类面对危险时产生的生存本能,无人敢拿性命冒险。 于是燎原之火一起,迅速点燃了整条街的恐慌情绪。 情绪的弥漫甚至比真正的危险更早来临,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街道两头皆有通贯东西的转角,但很明显,此刻前方有未知危险,路已然不通,众人只能弃之,尽数折返求生。 原本稍有间隙的规整队伍,在众人慌不择路的奔逃中推搡作了一团。 摊位被撞翻,面具掉落地上,呼救惊叫的嘈杂声混杂着怪异的锣鼓撞击声,此起彼伏。 路边那些原本敞开的店铺见形势不对,慌忙间紧闭上门。 靠近街道内侧的行人和小贩眼疾手快,趁着门还未全落时快速闪进店铺里避险,未能赶上的人再如何使劲拍门求救,大门纹丝不动。 姜淮被陆席玉护在身后,往街道边缘退去。 变故的发生只需一瞬。 眼前挨山塞海,推搡之间,人群里有人因躲闪不及,一时失脚重重摔倒在地,后来者不明真相只顾继续奔逃,尖利的惨叫声瞬间炸起。 “别跑了!先停下!有人摔倒了!大家想全被踏成肉糜吗?!” 姜淮亲眼见一个戴面具的女人逆着人流往前方领头者的方向跑,嘴里不住高喊着“孩子!我的小孩!”,下一秒不甚被撞翻在地,一声可怜的惊叫还未出口,身影瞬间淹没在众人的踩踏下。 场面一度失控。 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但凡出现一人失脚,后方若无人停下,那么紧跟着摔倒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一场惨烈的踩踏事故一触即发。 姜淮第一次用如此大的声量冲人群喊着,胸腔因供血不足一阵闷痛,太阳穴处刺痛感同样袭来。 面板滴滴弹出提示,生命值点数掉了两位,她强忍着窒息感重复着高喊,“大家双手交叉保护好头部!摔倒的人侧卧蜷缩!” “大家双手交叉保护好头部!摔倒的人侧卧蜷缩!” 可谁会因为几句喊叫停下逃命的步伐,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徒劳。 即便有人听见了,明白了,仍是被强大的人流裹挟着向前涌去。 她抓紧身前陆席玉的衣袖,“小侯爷,这样下去非死即伤。”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陆席玉伸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用力带进自己的怀里。 “情急之举,抱紧我。” “倒卷珠帘?!” po18td.com 陆席玉扫了一眼身后紧闭店肆的屋檐,姜淮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间便明了其用意,不待陆席玉多作解释,身体主动贴他更近,攀附住对方肩颈的手臂同时用力收紧。 两人近距离对视一眼,温热的呼吸在凌乱嘈杂声里一瞬交缠。 黑色靴履连踏两处倒塌摊位,陆席玉借力纵身飞跃上屋檐,街道两旁的店肆屋顶皆是悬山结构,落脚处相对宽敞。 他的臂力惊人,姜淮的身体几乎是呈悬空状态,即便多一人重量,陆席玉的身手仍旧不减轻捷,步伐疾驰间,脚下的青瓦未曾发出过多声响。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 et. c om 姜淮半个身子被牢牢嵌进他的怀里,来不及摘下的面具硌得脸生疼,前方灌来凛冽寒风,和着面板的滴滴声在耳边不住回荡。 有限的视线里,不知谁的发丝在昏暗的夜色中舞动飞扬。 身体几乎是在几息之间就被快意烧得寸寸发烫,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热,难耐感让姜淮不断收紧抱住身前人的手臂,紧攥住衣物的指尖因过度用力绷得发白。 冷静……姜淮,现在不是掉链子的时候。 她深埋进对方肩颈里,意识如有实质般直往眼前人身体里钻,唇瓣半张着无声地喘息。 她的忍耐落到身前人的耳畔里,成了另一种忍耐。 陆席玉箍住姜淮腰身的手臂蓦地更紧,用力将人往上带了带,步伐已是最快。 “马上。” 两人很快便来到队伍的前方,身居高处,街道上的局势俯瞰之下顿时明朗。 此刻长街上,两位身着赤红巫祝服式,头戴面具的领头人,正以男前女后的站位与后方队伍的人群面对面相持。 手中原本用于祈福的百家布法器不知何时已成开了刃的长刀。 前者长刃已然沾血,后者利器银光生寒。 被寄托了世人诚敬祈颂与期盼,与神灵相连接的引领者,此刻间竟亮出刀锋直指世人,化身为血腥戮杀的修罗厉鬼。 队伍中虽都是普通老百姓,但并非没有懂些拳脚功夫的人,只是在这样人群高度密集的混乱挤压下,想要从中抽身并非易事。 两名长衫长裤打扮的男子,不知是用了何种办法奋力挤到队伍前方,一直试图与那对身法鬼魅的男女缠斗。 但他们手中并无武器,并且一旦他们试图上前,那名男法师便会迅速改变目标,转为攻击身侧那些因人群过于密集,根本来不及逃出去的孩童们,两位男子只能选择先救孩子。 如此破绽太多,受限极大,很快身上已有几处深不见底的伤口。 也有不怕死的人,豁出去一把蛮力妄图冲过街道,瞬间被砍倒在地,血迹顺着刀刃淌下,地上顷刻间血红一片。 人群里尖叫一片。 他们就像是镇守地界的恶灵,所有试图向前穿过街道的人皆会被斩于刀下,几番之后,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姜淮二人看向人群之时,双方正陷入僵持局面。 孩童们的害怕哭喊,手无缚鸡之力,前后两难,无路可逃人们的无助啜泣,混杂几道突兀又刺耳“杀人了,大家快跑”的重复尖叫,以及长街后方那一眼看不见头,暂时远离危险,但因恐惧奔逃推搡的嘈杂队伍。 这一切,与前方仅有一对法师,安静无声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画面极为荒诞悲凉。 狭窄空间,庞大人群,恐慌制造,以少挡多。 如雪崩一触即发的踩踏。 “倒卷珠帘?!” 已离开陆席玉怀抱的姜淮,正手撑着瓦片盯着街道上的局面,平复喘息。 脑海中电光一闪,瞬间反应过来不对劲之处,语气极为震惊。 “战场上的招数,竟用到普通老百姓身上,何其恶毒!” 语落之时,陆席玉从腰间蹀躞带上摸出的暗器已经出手。 破空之响直奔恶鬼而去,那男法师有所察觉,挥刀来挡,紧随其后的一枚短箭正中其翻动的手腕,甩手箭的威力极大,顷刻间贯穿血肉。 那男子武器落地,没惨叫一声,只一瞬便抬脚震器,长刀重回左手之中,竟是试图左手执刃。 陆席玉敛眉,同行其法,断他左手。 那女法师见此形状,竟诡异的没挪动一次身影上前相助。 陆席玉眯起眼,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把未曾沾血的寒刃上。 不及他思考,人群队伍前方那两名男子见有人相助,顶着伤最后一博。 其中一名男子刚靠近几步,正要捡起地上的长刀,那原本已摔倒在地的男法师突然发狂,腾身而起,以己为器,赤手空拳与男子纠缠在一处。 另一名男子顺势捡起长刀,跨过两人直奔女法师而去,在他越过男法师所处方位一瞬,女法师突然动了,挥刀而起。 那二人身法不是一个量级,陆席玉没再犹豫,迅速出手,断其两肢。 “这二人极为古怪,不似常人。”见两男子已在几位胆大者的共同帮助下治住法师,陆席玉开口道,“在这别动,我去疏散人群。” “疏散人群前,”姜淮拉住陆席玉的衣袖,止住他下跃的动作,“那两只身着灰衣,青面獠牙的鬼。” 姜淮指尖遥指人群,定准方位,语气冰冷。 “能否先让他们闭嘴。” “没有来路,那前路又是否为前路。” 人热衷于制造恐慌情绪的原因只有一种——有利可图。 当“利”的背后是以无辜生命为献祭品时,这行为便不是贪与蠢,是恶,是毒。 出离的愤怒一瞬压过了姜淮身体的本能反应,她拽紧陆席玉的氅袖,尚未从方才的拥抱里缓过来的腰身依旧发软,声音却异常冷静。 手指向处是人群里两个头戴獠牙半脸面具的男人,此刻二人正一前一后紧贴着墙根,逆着人流朝队伍后方死命推挤。 口中仍不间断地发出“杀人了,大家快跑”的重复惨叫,向中间视野有限,尚不知真相的人群持续散播恐慌,叫喊声异常刺耳尖锐。 “那离得近一点的男人原本位置是靠近队伍前方,男法师倒地时,他才开始向后移动,他的同伙绝不只有一个人。”姜淮说出问题所在。 如此怪异又突兀,姜淮想不注意到对方都难。 “离人群太近,容易误伤。” 陆席玉身上并未携带除甩手箭外其他趁手的物件,稍作判断后他低头回应,目光恰落在姜淮拉住自己衣袖的手上,这才注意到她竟一直在微微颤抖,心口顿时一滞。 遇事再如何沉着机敏,仍是书香浓墨堆着长大的官家小姐,她的身体本就羸弱,骇人的杀戮场面于她而言,将会是一场永久的噩梦。 陆席玉脑海里闪过她观看木偶戏受到惊吓时的防卫姿态,握着短箭的手不自觉用力收紧。 “那二人的身形我已记住,先以疏散前方人群为主,你待在这里别动。”语气低了些,有不易察觉的自责与安抚,“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请表明您的身份,务必让大家相信巡检已在来的路上。” 姜淮利索松开拉住陆席玉衣摆的手,紧握住自己左腕,手肘撑开,置于胸前。 “这个姿势可在疏散过程中保护大家。” “一切妥当再回,我在此处等你。” 少女毫无形象跪坐在屋檐上,发髻在方才行动中早已失了规整,青丝凌乱,浓重夜色里,拢在狐裘下的身形分外削薄。 那双始终黑亮的眼穿透过面具直视着自己,内里无一丝惧色,平静的话语蕴藏让人无法忽视的安定力量。 柔心弱骨,也最是坚韧难折。 陆席玉定定地看着她,在这一刻终于确认。 姜淮绝不会是谁的跟随者,也不会成为谁的引路人,若欲与之同行,须走在她身侧。 “好。”他应下,翻身一跃而下。 前方人群疏散的进度比姜淮想象中安全且快速得多,亲眼目睹同伴被斩于刀下的人们犹如惊弓之鸟,此时正需要可靠且有权威的领头者出面。 她注意到右前方街道巡检司的人姗姗来迟,又转去左边寻找那两个戴獠牙面具的男人,发现他们此刻竟贴着墙根和人扭打在一处。 姜淮顿时伸长了脖子,这是哪位正义之士出手了,大快人心啊! 松隐和其他几个护卫在她身边先后落脚,告知她锦竹一切安好后,便脚步不停朝队伍后方去了。 街道拥挤的人群乱中有序中渐渐变得松散稀疏,劫后逢生的情绪仍弥漫于整条街道,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久久未消。 找到孩子的母亲抱紧孩子放声痛哭,受了刀伤与踩踏伤的人们被好心人小心搀扶着送往附近医馆。 寒风吹着姜淮的面颊,她抬手摸到自己的下巴,冰凉一片,头脑此刻间也有些昏沉。 人生在世不过一场体验,体验地点在哪不重要,重要在于活着,先活才会有接下来的一切。 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摸索着熬过一天又一天时,姜淮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在短暂的一生成了一小段走马观花的回忆剪影后,她也曾这般暗示自己。 记忆无声无息中化作一场水月镜像后,她仍如此宽慰着自己。 某一天醒来,于梳妆台前静坐,清晨的窗台送来一小角黎明的微光,她与镜中的那个女子目光相对时,姜淮终于接受,自己是个已被剥夺了过去的人。 如果说记忆是一个人能够寻找到的自己曾在世间存在过的佐证,那脑海里这朦胧的、虚幻的迷雾,还能否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她没有成为刚落地的婴儿,可将一切推翻重新来过,懵懂无知地迎接崭新的人生,将一切重塑。 也没有拥有一段完整的回忆,让她得已清晰明了自己真实的来处,以便过去与现在间能作一场分辨与切割。 更没有镜中女子的记忆,迫使她去说服自己何不就将自己当作她,蒙上眼,捂住耳,顺其自然接受一切,循着指令去做。 那些在窗前独坐到晨光熹微的时刻里,系统消失前的最后一段对话总会不时萦绕脑中。 “……你的意思,介时我会被视作弃子?” “您说的“弃子”一词我局认为并不恰当。在原本的世界里,您早已失去生命体特征,现如今在此世界拥有重获新生的机遇,我局认为这是一个互利的关系。” “原主呢?”她抬眼,直视面板上跳动的光波,“她原本应该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吧。” “小说世界里的人物,依附剧情而生。当剧情出现偏差,为修正剧情,无价值的,皆可被替代。” 系统的语调平静无波。 “您该考虑的,是您的任务。” 她不能忍受自己蜷缩于自弃的精神状态,这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占了他人位置,得了一条命,能痛快呼吸,感知一切,还有何不知足? 可但凡,可只要,这份已然成熟的认知还在,她还能继续思考,她便永远无法自甘于虚无与怀疑。 人要经事才能从中汲取经验,遇事再反哺,可如果只有认知,只剩认知,却不知自己获得此认知的源头为何。 没有来路,那前路又是否为前路。 那桩桩件件无法被解释的微末,让她无法就此否定自我,无视自己对于真相的诉求。 于是游离感注定萦绕不散,人事物在眼中丧失掉真实感,她成了一个身在此,神魂却在漂泊的人。 今夜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出离的愤怒情绪。 “下去吧。”陆席玉不知何时在她身边坐下,面上已除去了面具,姜淮静望着他,点了点头。 “重伤者多,无人死亡。” 此刻街道上人群基本已经疏散完毕,姜淮刚落地站稳,就见两名巡检使匆忙上前,朝身侧的陆席玉行了礼,神色难掩战惶。 “小侯爷,犯人出事了……” 几步之遥,姜淮敏锐地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眉心微蹙。 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味道仍有残留,想来先前喝的量不少。 巡检司是专为上京街道治安维护而设置的机构,平日里的惯例是每四坊配备一名巡检,若逢重大节庆会增派一名。 今日庙会,人群稠密,附近的巡检本应是提高警惕,加紧巡哨。 然而事实却是事故发生后许久,几名巡检方才姗姗来迟,其中缘由在这熏人酒气里已不言而喻。 听闻巡检司内里成员皆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甚至称得上严苛,姜淮不明白为何偏是在这特殊时机出了违纪的岔子,实在荒谬。 她跟在陆席玉身后,视线落在巡检指引处——地上躺着的那对男女法师身上。 二人面上面具已被揭开,尚年轻的两张脸,约摸三十来岁,此刻皆是身体僵硬,未合上的眼瞳孔圆睁,嘴唇黑紫,明显已呈死状。 姜淮心下一骇,拢在狐裘下的手捏紧了袖摆。 到底是第一次见此情景,再如何镇静,直面死者的本能反应是无法控制的,她避开了视线不去看死者的面容。 也正是这一避,转向左前方的视线里,姜淮无意中瞧见街对面有三位戴着半脸面具,身姿端正的男子貌似正在同巡检交谈着什么。 隔着条街的距离,她自然不清楚交谈内容,但见巡检冲为首男子抱拳行礼,举止间颇显尊重。 几人身后是两个头戴獠牙面具,被铁链捆住手脚的男人,此刻瘫靠着墙,身子歪斜,脑袋低垂,似是没了知觉。 姜淮这下想起来了,正义之士。 那为首的男子似是感受到对街的视线,侧目径直朝姜淮看过来,姜淮低眉敛睫,及时收回了目光。 “原先只是晕死过去,因以疏散人群为主便没有过多在意,方才准备带走时才发现异样,看样子应是毒发身亡。” 陆席玉听着巡检禀告,突然似注意到什么,睨在死者身上的长眸微眯,一撩衣摆半蹲了下去。 箭矢利落挑开男人的衣领,一道极深的黑紫色的印记暴露在空气之中,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死者的脖颈。 继而是袖口被挑开,露出的腕处与肘处同样有着黑紫印记。 陆席玉眼神微沉,箭矢再次调转方向,来到男人脚踝处。 果不其然,脚踝处同样如此。 就好像这些身体部位曾被某种类似绳状的事物紧紧束缚住,才会留下如此深的痕迹。 “小侯爷,这边也是。”见陆席玉举动,巡检忙去检查另一名女法师,得出相同结论。 “这不是巡检司能处理的,人留着,”他扫了一眼对街情况,“同那边两个一起,原封不动交给提刑司。” “至于今夜当值之事。”陆席玉直起身,看向巡检中的为首者,“擅离职守,相信巡检司内部会有个说法。” 为首的巡检脸色已然白得发青,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语颤着领了命。 陆席玉转身,见姜淮站在身后,身体似定住般,呈一种紧绷的状态,面具下的唇线同样紧抿。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的视线落点是死者身上裸露出来的黑紫印记,眉头下意识蹙起,靠近两步,挡住了姜淮的视线。 “不看了,送你回去。” “伤亡情况如何?”姜淮没动,目光上移与陆席玉对上。 “重伤者多,无人死亡。”他像是看出姜淮想问的,继续道,“重伤者皆是刀伤,那二人停下娱神舞步后,并未主动亮刃伤人,只道游街就到这里,请大家原路返回。” “第一个受伤的,是试图继续前进穿过街道回家的人。” “明日我会走一趟提刑司。”陆席玉看向不远处护卫已经停好的马车,低声道,“今日太晚了,先送你回去。” “按大启律法,当街杀人是什么罪?”姜淮终于应了他,转了身跟着一同朝马车方向走,但仍继续问着。 “以刃及故杀者,斩。情节恶劣者,实施连坐,株连者累及亲友、同族。刑家之子,永不准应试出仕。” “这位是真兄长。” 礼正民,刑明民。 禁恶未然,惩恶已然。律法的威慑与约束之所以强大,除却刑的残酷,内里始终存有礼的温情。 故而人行事,无挂碍者,无惧无怖,无所拘忌。 有挂碍者,心便有所畏,行亦有所止。进退抉择间思不及自己,但总会顾念几分牵挂之人。 又或者, 又或者心有挂碍,却身不由己…… 这念头一起,脚步便似被无形力量遏止,姜淮不由自主停下身形。 眼前浓雾骤起,森森茫茫,人群熙攘似潮水般朝她齐齐涌来,摩肩擦踵间,人颜皆不辨,但听欢声笑语萦绕耳畔。 然而下一瞬,一切种种又随迷雾一起尽数散去,周遭重归寂静。 聚散变换间,一方唱台立在不远处,始终如一。 纷乱交错的丝线时隐时现,那双黑洞洞的眼再一次望了过来,与姜淮对视。 “妾堕玄海,求岸不得。” 心脏处似被重物猛击,跳动频率一下快过一下。 “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 “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你怎么样?” 发觉身边人像是陷入一种惶惑彷徨之中,陆席玉忙出声询问。 “姜淮。” 连名带姓的一声唤,让姜淮猛得回了神,她深缓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陆席玉,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我没事。” 然而这般神情落在对方眼中,并不具备说服力。 “是想到什么了吗?”陆席玉问。 “我在想……”姜淮语顿了下,继续道,“我在想那两名法师,家中都还有些什么人。” “那二人都是孤儿,除己身外,别无亲属。” 一道清润柔和的声线传来。 闻声姜淮与陆席玉一同转眼,见三位戴着半脸面具的男子,正朝二人方向走来。 说话者是为首那位身着月白色织锦长袍的青年。 青年身形清隽,身姿疏朗,行步之间,腰封坠着的禁步发出缓急有度的细微声响,为其增添几分清贵的书卷气息。 他在二人面前止步,抬手摘下半脸面具,露出温雅精致的眉眼。 继而与姜淮对上视线,他开口,温声唤了一句: “阿淮。” 如此熟稔的称呼,打得还在思索对方话中信息的姜淮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认识原主?还隔着面具就认出来了? 不及她调整好应对状态,陆席玉的眉头已经下意识敛起,眸光微沉朝来者看去,先行发问。 “阁下是?” 青年颔首,朝陆席玉行了官礼。 “国子监司业姜轼,见过陆将军。” 青年身后两名监生闻言,赶忙跟着行了礼,道“见过陆小侯爷”。 姜淮这下明了对方身份了,长房堂兄,姜家现如今的当家人,殿阁学士姜崇的长子——姜轼。 这位是真兄长啊。 姜淮对其了解不多,已知的部分皆是从锦竹的只言片语中提取得来。 据说这位天资聪颖,舞象之年便登科及第,升迁之路很是顺畅,又过两年得圣上看重,欲钦点其进翰林院,但他似乎志不在此,讨了个国子监的司业职位,一待便是三年。 不过这样一位清风明月为伴的人物,姜淮看他一眼,倒也确实挺难想象出来对方当初大张旗鼓,鸣锣开道间披红挂彩,跨马游街的样子。 姜淮同样摘下面具,规矩行了礼,柔声道一句:“见过兄长。” 陆席玉听见姜淮话语,转头看她,视线下落在其手中面具上,随即又漠然转开了目光。 —— 补昨天的。 谢谢大家的新年祝福,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为何只有故事梗概。” “兄长如何知晓那二人是孤儿?” 姜淮同姜轼身后两名监生相互行礼致意,又继续问道。 “国子监有门课业与民间祭礼相关,体察民俗时,曾与那两位法师打过交道。” 姜轼看着她,眉眼温和,解答疑惑的语调不急不躁,颇显耐心。 “既与他二人相识,或可提供重要线索,烦请姜司业明日得空走一趟提刑司,协助办案。” 客套的措辞下,陆席玉想同对方商榷的心思怕是不多。 大启官僚体系健全,权责分明,即便是公卿侯爵,也无法代行职权,绕过提刑司直接向官员下达传唤指令。 “这是自然。”姜轼似不在意,从容应下。 今日之事本也不属于陆席玉职责范畴,但姜淮内心是希望他能参与进后续事件处理的,本就是亲历者,有始有终最好不过。 孤儿这样的身份恰是最符合此番人物行事的逻辑,不惧刑的威慑,没有礼的顾虑。 然而太过巧合的往往并非巧合,这事与气运之子的主线任务是否相关犹未可知。 一年一度的庆典游行,民心希冀所在,神圣身份行罪恶之事,若想借此造势太过容易,届时怕是少不了一场舆论风波。 而且……今日此行种种带来的疑虑,又绕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为何只有故事梗概。 姜淮想,或许自己应该换个问法,为何系统只透露给穿书者局限的信息,这本就与希望穿书者顺利完成任务的目的相悖。 是被动的“只能如此”,还是主动的“刻意安排”? 死者肢体关节处的黑紫印记,同交错复杂的偶线一起,缠绕于姜淮眼前。 她抬起头,凝望幽深夜空,像是要穿透过这无尽的黑暗,看向更深远处。 究竟是事裹挟着人走,还是人在推动着事前行。 沉思间,敏锐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姜淮收回视线望去,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 见她看过来,姜轼并未显露出半分被撞破的局促,他的姿态依旧舒展,眼底浮现出淡雅的笑意。 “阿淮近来如何,身子可有好些?” “适才远远瞧见屋檐上的身影,一时间竟不敢确认。如今可有哪里不适?” 他的语调轻缓,给人温润亲和之感,似乎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与之倾心交谈。 然而姜淮没有与对方攀谈的心思,也不在意对方言语间存有的是关怀还是试探。 “多谢兄长关心,并无哪里不适。” 她颔首低眉,回以淡笑。 “近来身子转好,人也精神几分,行事间便有些忘形,让兄长见笑了。” 按锦竹的说法,原主与这位堂兄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是祖宅宴席上打个照面的程度。 交集少,意味着事少,姜淮没必要给自己揽活。 “时候不早了,先回吧。”陆席玉这话自然是对姜淮说的。 他侧过身,高大身躯占据姜淮身前视野,不着痕迹唤回姜淮的注意。 姜淮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异议。 正准备同姜轼行礼道别,谁料刚福了下身,视线突然一阵发黑,姜淮晃了下神,身形不稳,姜轼见状忙扶住她的胳膊。 二人身后,陆席玉收回了同样伸出的手。 “阿淮,还好吗?”姜轼语气担忧。 姜淮闭了闭眼,缓了口气,刚想道声无事,面板像是延迟似的突然弹出。 下一秒不给姜淮任何反应的时间,生命值的点数猝然开始极速下滑。 提示音似催命符般一声快过一声,短短几息间生命值已从原本积攒的22点一路下滑至12点! 姜淮像是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瞬间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一软就要直直跪下去,手中始终握着的面具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姜轼慌忙接住她,没了力气支撑的姜淮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姜淮!” “阿淮!” “姜小姐!” 身侧几人同时围了上来。 —— 补10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