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模样好容仪(古言1v1)》 一 俞惜的娘亲董氏气得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接着两天,她连床也没下,更别提出门见人请安了。 她是有教养的体面人,做不出破口大骂闹个天翻地覆这种事,这府里的人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他们孤儿寡母惹不起,可她不能白白看着女儿受委屈。 都是魏国公府的小姐,老太太的孙女,幼清怎的遭人欺辱至此?一想起来,她就满腹的委屈和气愤。 她的丈夫俞谡是国公府的三爷,前科探花,不幸早逝,撇下他们母子三人。她早已经心如死灰,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出嫁,儿子成人,他们连这点希望都给剥夺了。 俞惜的亲事是她父亲还在时就定下的。 唐朔,他在阆州收的学生,虽然家世一般,但才学相貌都好。俞父看准了他日后必成器。两家父母见面,口头定下了婚事,只因俞父病发的突然,才没有正式订礼。俞谡死在阆州,唐朔还有他的家人都去吊过唁。后来回到上京,唐朔也来府上拜会过几次,俞家俨然把他当成未来女婿对待。 唐朔有才学能成器,这点俞父看的不错,可是他没看出来这人会变心。殿试结束,他被点为状元,下场没等来他向俞惜报喜,反等来了他和俞惜堂姐俞茵结亲的消息。 “姐姐抢了妹妹的婚事,他们就不觉得可耻吗?我找老太太去。” 俞惜赶忙劝住她。 “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挽回不了,老太太更管不了。现在去,除了弄得更难看,不会有任何结果。咱们还是别去了。” 董氏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什么都做不了,您就少生些气,身子是自己的”。 “可怜咱们孤儿寡母,你父亲在世,绝不是这么个光景。” 母女两人都叹了一口气。 “他既是这样的人,现在退亲了也好,以后嫁过去再变心,不是坑我一辈子么?” “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想得开,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我新学了一首曲子,您听听看我长进了没有。”俞惜开导她。 董氏没心思听这个,不过也很勉强的点了点头。 到了傍晚,俞惜代母亲向老太太请安。 她来之前,俞母何氏还在房里议论着她这门亲事,她年纪大了,二房三房的事都管不了,也知道二房这事做的难看,可是木已成舟,改变不了什么。 她这是第一次正视三房家这个女儿。俞家孙辈姐妹兄弟六个,俞惜行四,是里面存在感最弱的一个。她自小就跟父亲在任上,后来到了京城,除了请安,就没怎么跟人相处过。她性格倒是乖谨,不争不抢,跟姐妹们不亲热,少抛头露面。 俞母为她可惜, “可惜了一副好颜色,这性子像谁呢?” “像三爷。”嬷嬷在一边答道。 “像么?” “像。父女俩都是闲淡儿性,才学也都好。奴婢见过,四小姐那一手的好字。” 一席话勾起了俞母伤心事。 “她这不声不响的要吃亏。” “还还得老太太您做主。” “也只好如此。” 俞惜由使女带着进了门,跟老太太问安,说过话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母亲的病怎样了?病了就安心躺着,不必急着到我这里来。” “吃过药好多了,多劳祖母挂念。” 俞惜抬眼正见俞母端详着她,她微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 俞母示意嬷嬷去开箱子,不多时,嬷嬷回来了,怀抱着一个小匣子交给她,俞母又转交给俞惜。 “我见你身上头上都太素净了,这怎么行?你已经及笄了,是该好好打扮打扮,出门去见人。” 俞惜打开那匣子,但见里面堆着几十件珠宝,翡翠、赤金镯子、琉璃、玛瑙、珠簪,都是罕见的宝物,一件件做工精细,耀人眼睛,不由吓了一跳。 “这是我娘家带来的,样式许是老了,你拿回去改作时兴的,还能戴一戴。”俞母道。 俞惜要推辞,被她拉住手。 “拿去吧,这些东西在我也戴不上了,给你了就是你的,你要想开些,我看你是个聪明稳重的人,且有福气呢。” 俞惜道谢,难为地收了。 “有时间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房里,好好的人都闷坏了。”俞母叮嘱道。 俞惜回到自己院子里,把东西转交给董氏。董氏也吓了一跳。 “到底是你是她的亲孙女。她给了你,你就收着。” “还是您替我收着吧,我用不着。” “你收着,以后做嫁妆。” 退亲的事情并没有使俞惜烦扰多少。她以为唐朔是一个像她父亲那样的人,现在不过失望而已,认清了,也就放下了。 她不知道这麻烦才刚刚开始。 董氏的心情舒缓一些,能下床操持家事了,开始给她张罗成婚的对象,对这城里适婚的少年公子好一番筛选琢磨。 俞惜很是莫名。 “没必要这么急吧。” “怎么没必要?原以为定下来了,不必再找了,现在又要从头开事。你上些心,今年都17岁了,和你同龄的人,哪一个不在待嫁?” 俞惜想是这样,可是她又觉得忙这些纯是徒劳。二房的俞茵比她大,母女两个相看了多少年,不是也只是看中了唐朔。她想告诉母亲,又怕坏了她的心情,觉得让她有些事可做也好。 想想到这里,她开始正式讨厌唐朔了。 “早知道就不听你爹的,应该把你表哥许给你。你表哥这个人话不多,可是人品好,也是一表人才,可惜……”。 俞惜拦住她说下去。 “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表嫂连第二个孩子都有了。我也并不恨嫁,有一天真的嫁人嫁不出去,我剃了头做姑子去,倒也清静。” 兰哥还在那里添油加醋:“阿姐,你别发愁,我长大了养你一辈子。” “去!”董氏瞪了他一眼。 “小孩子知道什么!做你的功课去。” 兰哥出去了。董氏叹了口气道:“你们俩的脾气倒跟你爹一模一样,天塌下来不知道着急。人大了哪有不成家的,就是我要留你。你看这府里哪有咱们容身的地方? 你大姐姐是王妃,家里有权,二伯父在户部,家里有钱,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不过是在这里看脸色的。” 二 董氏一番热心,俞惜推辞不了,只觉得烦躁。她想出门走走散心。家里当然是同意的,俞母本就希望她多出去见人改改性格,董氏则觉得她出去透气能舒缓心情。 俞父走了四年多,俞惜陪着她,也心如死灰了四年。从前那个活泼快意的女儿,硬生生磨成了沉默寡淡的性子。她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但俞惜不能,她的人生还没开始。 “让兰哥陪你去,这几日他学堂里刚好放假,这京城你来了还没好好玩过看过,要吃什么玩什么只管买就是了。” 出门前董氏殷勤叮嘱姐弟两个。 “京中贵人也多,你们低调些,莫要闯祸。遇事先赔小心,理论不清就去报官。” “知道了。”俞惜上马车跟董氏告别。 她想的也是这样。来了上京四年,她几乎没出过门,也该是时候来见识这里的人情风物了,毕竟是帝都。 俞家三房表面上在家中最是清贫朴素,其实不然。俞谡官位不高,人也清廉节俭,积蓄不多,但他有一双识宝的眼力,他爱书画,低价买进了不少名品,都是于今市面上有价无市的宝贝,他死后,俞惜把这些东西包括俞父的遗作都封藏起来带回了上京。俞谡还是俞母最小的儿子,俞母照顾孤儿寡母几个,给他们贴了不少私房钱,是以三房也是有些家底的。 俞惜没打算动这些钱,她只拿出来自己当小姐的月例。这些钱她没怎么动过,四年下来,也攒了将近千两,不买明珠宝玉,不买山水园林,也够小小地挥霍一阵子。 马车出府门,自街巷里出来,在城中慢慢走着。俞惜透过车帘子来看街上的一切。是很繁华,即使不是在市场,也有林立的酒肆商铺,层层的楼台栋宇,装饰奢华贵气,饭菜的香气飘过来,叫卖声和招揽声不绝。 人很多,车马也多,在这道上如流水一样涌着,各色的服制、容颜、样态。贫的,富的,美的,丑的,骄奢的,蛮横的,欢喜陪笑的,肆意放旷的,那种极有烟尘气极热闹的感觉。 与世隔绝了这么久,俞惜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事,没听过这么嘈杂的声音了。她有一点兴奋和向往,又觉得也不过如此。 也许她记忆中的阆州太好了,京城比不过。也许四年的生活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上京人,所以看起来显得那样寻常。 “想要什么姐姐给买,我带够钱出门的。”她推一推身边的俞芝。 “好诶,阿姐,有我带着,包管你吃喝玩乐尽兴!”俞芝一脸兴奋,脑后却不提防先挨了一掌。 “小小年纪,吃喝玩乐倒是精通。” “冤枉,我是听学堂里学友说的,顺耳记住而已。我发誓,我从来没干过逾矩的事。”俞芝瘪嘴,一脸信誓旦旦。 那倒也是,俞芝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今天带你见识见识呀。”她转笑起来,摸摸他脑袋作安慰。 “好嘞,那我先说城东,城东必去松月轩,据说是京中最高档的酒家;城北有雁行山,有赛马场,城西有京中最好的首饰铺揽星居;城南的就多了,卖绸缎的,卖花的,卖水产的,还有卖宠物的……”俞芝滔滔不绝,他越说越苦恼起来,苦于不知道该从哪家逛起,苦于一双眼睛一张嘴看不够吃不完。 “今日先去城北,明日城东,后日城西,后日城南。”俞惜展颜道。 “好诶!”俞芝欢呼道。 马车一路向北,时走时停,俞惜由俞芝带着,耐心听他讲解。及至正午,两个人都逛得饿了累了,找了家特色的小店,吃过午饭,马车出了城,向北直奔城郊。离了人群,车马走得快了,在道上慢慢跑起来。跑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雁行山脚下,俞惜喊停下来,解了马,叫人在山下看着车厢。她和俞芝两个人骑着马一径上山去。 正是三月,春光正好的时候,山上一片青葱茂盛。两个人慢慢行着,贪看这两边的景色,看刚抽出嫩芽来的山树,青檀、女贞、桂树、松柏,枝条舒展,枝叶鲜嫩。山间散散地开着一些花,山樱,报春,野桃,栀子,还有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抬头是荧蓝的无尽的天空,绵白的云。 俞惜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也没有目的,就在山里随意地走着,走到一面山壁前,好像再没有路了。 俞惜和俞芝对看了一眼,彼此跃跃欲试。 两个人同时下马来,系马在树桩上,开始各自把袖口和裤脚绑紧。都准备好了,一个跃步上了树,由树梢够到那石壁的缺口,一个紧随一个爬过去。 从前在阆州的时候,俞惜常做这个,他们一家人一起上山下山,她在前面带路,父亲带着弟弟,母亲背着药篓采药。四年没活动了,她肌肉记忆还保留着,身子骨一时还跟不上。她在俞芝后面,脸上泛起薄薄一层汗来。 山壁其实不高,从上面看,更像是一处断面,爬上去,就转成一段缓坡。俞惜能闻见青草的细香,抬眼看见大片的天空,视野是那样开阔。两个人连走带爬又上了一段山路,都觉得有些累了,步子放缓起来。 “那边有水!”俞芝指给姐姐看。 一道溪水在他们面前平平地横着,不宽,却格外清冽,岸边发了浅浅的草芽,水中沙石都能看见。俞芝低下身子,接了一捧洗脸。 清冽甘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阿姐!有鱼!” 俞惜也看到了。两个人眼中都露出兴奋之色。俞芝找到附近一棵树,爬上去,折了两根尖细柔韧的树枝,拿出小刀来,把枝头削剪了。姐弟两个脱了外衫、挽了裤脚一齐下水去。 俞惜在这边捡柴生活,俞芝负责杀鱼清理内脏,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火堆汹汹地烧起来,鱼也在架上烤了,俞惜拉着俞芝坐下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久已远去的回忆就这样拉进来,一幕幕的,好像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两个人说起来唐朔。 “姐,你别难过。是那个人不配你,我们找更好的人,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人来配你。”俞芝安慰她道。 “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不该把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应该想着自己倚靠自己。”俞惜寻思道。 “阿姐,我想爹爹了。”俞芝猝不及防开口。 在俞家的时候,他不敢说,在董氏面前,他不敢说,他得做一个男子,做一个大人。只有在没有外人的场合,在俞惜面前,他才敢说出来。 俞惜心猛地一疼,眼泪差点掉出来。 “我也好想他啊。”想念有一个人遮风挡雨的感觉,仿佛自从他走了以后,这世道便变得凄苦坎坷起来,她这样撑着,好累。 她反笑出来,搂住弟弟。 俞芝帮她擦眼泪。 那边鱼已经烤好了,孜孜地冒着香气,两个人各拿起来一条,吹吹气,挑去鱼刺,大快朵颐起来。烤出来的鱼肉没加油、盐其他多余的调料,但是味道鲜嫩香美,带着一丝回甘,两个人吃得满足极了。 姐弟俩不知道有人在上峰打量他们许久了。 三 冯翊跟桓骥在雁行山的别苑里偷置了几匹胡马,两个人隔三差五来这里闲逛。本来要塞处已经派了人看守,没想到有人偷溜进山上来。冯衍近看溪边的两个人,年岁都不大,书生的打扮,束发,穿长衫,低调素净,看行动做派,却不像普通出身。两个人忘我地,在溪边捉鱼生火。 烤鱼的香味飘过来,他被勾得也动了食欲。 “两个胡闹的后生嘛。”他示意桓骥解除戒备。 “不然,是一男一女。”桓骥纠正道。 “那个穿青衣的后生没有喉结,含胸,体态纤细。”他示意给冯翊。 两个人身高相差不多,面容也都清俊白净,但俞惜明显更精致阴柔一些。 冯翊拿对女子的眼光正视俞惜,也后觉确实是这样。 他看见她束起来的头发,光洁柔净的脸庞,弯如新月的眉,秀挺的鼻尖,绯红而薄的唇,五官不是样样拔萃,可是组合起来绝好,很有遗世孑立的味道。 京中这样颜色的女子也许有,但这样气质的恐怕独一个了。 两个人顺山路下来,凑近俞惜姐弟。俞惜也注意到了,回头来看,见不是山匪强人,先松了口气。 两个穿锦衣的公子,看年岁,应该比她长些,身材也高大,都有七尺的样子,一个穿锦蓝色长袍,衣摆绣了丹鹤流云,一个穿玄色,飞虎纹,纹里掺金线,非富即贵。一顶一的好皮相,睥睨的视线,尊处的意态,肯定不是好惹的人。 她站起来先道歉。 “我们兄弟来山中游玩,冒犯了阁下的地盘,多有得罪,我们这就告辞。” 桓骥转问道:“你们怎么上来的?” “就是断壁那里,我们闹着玩,无意中爬上来的。”俞惜指指山前的方向。 虽然看上去很难,也不是没可能。 一个女子,灵巧到这地步,倒也稀奇。 桓骥点点头,算是放过了这事,不过神色还是紧绷着,一副不善的样子。 冯翊主要惦记俞惜架上烤的鱼。他闻着香味,眼光蠢蠢欲动。 俞惜两个人差不多吃饱了,她请他们坐下来,把烤鱼让给两个人。桓骥跟冯翊都没推辞。 “在下董遇,这是我表弟俞芝。” “魏国公府的俞家?”冯翊搜寻起脑中关于俞姓的记忆。 俞惜没否认。俞家在京中不小不大,倒也有些分量。这人若要处置他们误闯进山的过错,起码先要顾忌一下俞家。 “在下宣阳侯之子冯翊,这是我的朋友桓螣之。见过了,我们就就算结识了。”冯翊捧着鱼,大方道。 俞惜这才放下警惕展颜。 她忽然认识到,桓是国姓,冯翊身边这人的身份恐怕不一般,不过并没有追问下去。 四个人坐下来,俞芝跟俞惜说话,继续说着明日去城东的规划。冯翊突然来了兴致,吃喝玩乐他最熟啊。 “哎呀呀,你们真是遇对人。京城里对这些所在最熟的除了我不敢有第二个人认,传言里的名胜都是唬人的,就拿松月轩来说,饭菜贵而且华而不实……” 俞惜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张脸上有难掩的得意。 她笑赞道:“冯兄真是懂生活之人。” 这一夸冯翊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觉得人生知音总算找到了。 “董公子,你真是个妙人!京中多少人骂我们纨绔败家,也只有你懂我。想来人生光阴似箭,不及时行乐,岂不白走一遭,我真是遇到知音了。” 他来了劲,自怀里掏出一柄小酒壶来,拉着桓骥要让俞惜痛饮一杯。 俞芝要拦,俞惜示意他没关系。 她接过来,拿叶片作杯盛着,抿了一口。 俞惜酒力不好,但也喝过酒,能尝出好坏来。这酒味道绵柔甘醇,应该是贡品的级别。冯翊看她眉眼舒展的样子,情愫在心中疯狂涌动。他问桓骥借了软剑,虎虎生风地挥舞起来。 他这副孔雀招展的样子让桓骥没眼看。 冯翊的武艺其实不精,前面几招过后就破绽频出了,不过他格外地卖力气,俞惜也说不出不好来,只挂着微笑看他。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她轻轻吟唱着,和那剑招的节奏,少女清冽婉转的歌声,穿梭在剑影剑招之间,过于绚目。 冯翊自觉羞惭,收了招,在一边贪看着,他看见桓骥也在盯着俞惜看,眼光深刻。一直到俞惜唱完,那声音还悠悠的,余味犹在。 “冯公子,谢谢你的酒,谢谢你的剑舞。天色不早了,家人还在山下等我们,我们先告辞了。” 俞惜拉住俞芝,预备告辞离开。 “哪里,是你的那什么曲子好听。” 冯翊还有许多的话想说,他着急,上前去,攀住俞惜的袖子。 “等等,董公子,董姑娘!” 俞惜转身来看他。 “冯公子,人和人是讲缘分的,我们的缘分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冯翊冷不丁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手也跟着松开。 桓骥还在原地,拨了拨将熄的火堆,抬手把壶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看见冯翊呆呆的回来。 “怎么不追了?” “她那双眼睛……” 冯翊难以言明。俞惜那双眼睛,看他时那样的幽魅,仿若山中的山魈野怪,总之不像人的眼睛,看他也不像在看一个活物。 明明没做什么,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后怕。 半天的经历让俞芝感慨良多,他算是见到了两个真真实实的纨绔子弟。 “好皮囊,可惜是酒囊饭袋。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也只能忍受这一段相处吧。” “人家可以选择的呀,他们的钱、权有来处,也自有去处。也好,单纯,比口蜜腹剑、背信弃义的人好得多。”俞惜道。 京城里别的没有,这样的人多得是。 “不过我只喜欢聪慧、正直的人。” 姐弟两个相视一笑,朝来路回去。 俞惜的身份是很容易调查清楚的。俞家在京中是有头脸的人家,家门清楚。俞芝的名字是真的,很容易查出来是三房的人,三房一儿一女,男的是俞芝,女的是谁就不言而明了。 再一打探,原来这就是前一阵子传说姐姐抢了妹妹婚事的那位主角。 冯翊动了追求她的意思。 “我先看上的人,螣之你不能和我抢。” “无聊。”桓骥打了个哈欠,没再理他。 第二日,俞惜带着弟弟到城东去,她想试试吉安巷里冯翊推荐的那家饭馆,人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几个小二热情地迎进来。 她吓了一大跳。 从进门后的座位选择,到上的酒菜,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丰盛,精美,连钱都提前付过了。 俞惜有些无语。 第三天,她去城南逛市场,绸缎庄、首饰铺、连水果店都有人主动送东西。俞惜受不了了,她透过店主表示想跟冯翊见一面。 四 冯翊自然喜不自胜,以为讨得佳人欢心了。他订好了酒楼包厢,如期赴约了,却见俞惜早等在那里。房间里堆迭着许多东西,能原样还的,俞惜还送回来,不能的,俞惜折成现钱给他。 “俞姑娘,你不必这样……”冯翊臊了个大红脸。 “我觉得有必要,相反,冯公子,我觉得你倒没必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的人,但你我绝非良配。” “怎么不配?你我家世相当,年岁相合,我保证,若娶得小姐,我一定厚待于你,绝不离弃。”冯翊是宣阳侯府的独子,姨母在宫中为妃,除了名声事迹稍稍恶劣一点之外,他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俞惜。 “不是这样的,公子。”俞惜试图说服他。“《周易》“元亨利贞”四个字该怎么解?《文选》为什么选阮嗣宗的诗?车前草如何药用?琴曲《广寒游》第三段如何引逗?” 一番话问得冯翊一头雾水。 “公子,我问这些不是为了看轻你或怎样,我只是说,我们不是一路的人,我走进不了你的心,你也走不进我的。你在我这里花费了许多的银钱,可以去朱楼买千金一笑,可以聘一房良家,在我这里没有意义。” 冯翊想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他是没有必要这样。比她好看的人不是没有,比她温柔、知趣的人更多。他不是喜欢强求的人,也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这样想来,他坦荡许多。 两个人互相谅解,心情平和地离开。冯翊执意把东西送她,俞惜执意没收,先一步出了包厢。 冯翊还是小小受伤了一把,他接连几日赖在桓骥的别苑里,拉着他喝酒,难得的因为一个人惆怅。 桓骥对他这样快地放弃倒没什么见怪的。 “不甘心是因为没得到,放手了大概是因为我总不能娶一个菩萨在家里供着。”他怏怏的。 “有个消息告诉你,看你这心情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桓骥挑挑眉。 俞母也帮着张罗俞惜的亲事。家里年长的几个,成家的成家,定亲的定亲,后面几个又太小,俞惜确实也算得上一桩需要操心的事。 上巳节前几天,俞母把俞惜叫到她院子里去。 俞惜进了门才发现大伯家的二姐也在。俞芸已经出嫁,嫁的是光烈侯府的世子,要主持家事,极少回娘家。俞惜不出门走动,少见她。 见过礼,俞母招呼她坐下。 “四妹妹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候见你,还只有一点点,如今我都不敢认了。” 俞芸笑着上下打量俞惜,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祖母,我看妹妹这样的人才,事情是一定能成的。四妹妹,那天你就跟着我,不要怕,也不要见外。”她拉住俞惜的手笑道。 俞惜也笑着回应,一头雾水。 回去了,董氏才告诉她,老太太给她相了一门亲事。袁少府家的小儿子,今年21岁,听说才学人品都好,袁家家风清正,倒也是一桩良配。约定好了,上巳节那天,两家相看。 董氏劝她:“去看看吧,不成也少不了什么,万一是个好的。” 俞惜觉得是这样,就答应了。董氏立刻忙活起来,忙着开匣子支使银子,给她做衣裳,买首饰。俞惜不缺这些,但对这些也不上心,外面时兴什么一概没理会过,有必要重新换一套。 董氏还催着她准备礼物,上巳节跟袁家老夫人的寿辰接近,袁家每年都会在放在一起准备,故而办得尤为盛大。俞惜被催的头疼,还没开始相亲就已经不堪其扰,她反而希望能立刻相成,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要多来几遍。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董氏热切的送到门口,看见打扮妥帖的俞惜上了马车。俞惜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扯掉两个步摇,一个簪子,压了压自己发髻,才舒了口气。她二姐一看她这样子,倒忍不住笑起来。 “袁家人随和,说什么做什么不要拘束……”。 俞芸在车上嘱咐一遍,俞惜都应了。 到了地方下车,一群仆妇迎着俞家姐妹进门去。她们来的不早不晚,堂上已经有了些人。俞芸带着俞惜上堂,送上礼物问好。俞芸送了一对玉摆件,俞惜送的是一幅绣的寿字,上面缀了七宝。 袁老太太多看了俞惜两眼。 俞芸拉着俞惜跟众人介绍。 “这是我家的四妹妹,平日不多出门。” 俞惜顺着她的介绍,跟堂上的人一一认识拜见。堂上都是袁家的亲旧,几个地位尊荣的随袁母坐在堂上。俞惜表现得体,袁家太太跟袁母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他们请俞惜坐下来,问了她许多话,俞惜一一答了,喝过两遍茶,袁家太太怕俞惜在屋子里闷,又叫袁家的三姑娘倩茹陪她出去走走。 甩开了婆子使女,倩茹带人出门,先长舒一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是出来了,在里面再多待一会儿,我这心给蹉跎得老多了好几岁。” 俞惜跟着笑起来。 “我叫袁筝,小字倩茹,姐姐小字叫什么?” “幼清。”俞惜拿手写给她。 “幼清姐!” 倩茹是个热心爽快的人,两个人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去过哪里,喜欢吃什么,玩儿什么。 俞惜十三岁以前并不常在京中居住,而是跟随父亲在地方任上,只有过年才回来几趟。她父亲做抚军司马,先是在郴州,后来又在阆州,一家人就随着父亲的任所迁居。那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南方山水风土好,他父亲这个闲旷的人也不担心仕宦前程,就带着一家人到处游山玩水,吟啸风月,走过玩过许多地方。俞惜没对人说起过这些,经历过的人,无需说。而京中的女孩子更喜欢脂粉,喜欢追奇逐艳,也没人喜欢听这个。 倩茹对这些倒很感兴趣,而且很羡慕俞惜。 “你的见识好多,可怜我长这么大,除了去过一趟河北外祖家,其余连京城门都没出过。以后有机会我也要出去走走看。” “总有机会的。”俞惜笑道。 他们走出了前院,远远的听见那位传过来呼喊的人马声,边上有帷幕罩着,看不真切,是有人在打马球。 “二哥!”倩茹忽然叫了一声,那边的人转过头来。 俞惜知道这个就是袁家的二公子袁谭。有意回避极不妥当,她只好转过来,同倩茹一起朝那边看过去。 少年人骑在马上,仪容修美,白皙端净,是个好男子。 袁谭也顺着倩茹的目光往这边看,看见俞惜清媚绝艳的一张面庞,罗衣轻鬓,钗环润泽,恍如神仙中人。 袁谭看呆了,他的马趔趄了一下也不知道,险些掉下去,他惊觉过来,调好了马,却不好意思再朝这边看。 倩茹看她这样子,大笑起来,俞惜也跟着忍俊不禁。 “这呆子真不争气。”倩茹恼道。又连忙跟俞惜解释,我二哥他平时不是这样子,他还是个才子呢,只是见了你,你,你知道的吧,那你对我二哥……” “袁公子很好。”俞惜接下她的话。 “是,是很好,幼清姐你也好,我们家都觉得你好。” 俞惜笑着听她语无伦次的话。是很好的人家,温柔慈善的婆婆,年轻俊逸的公子,热心的小姑子,董氏一定希望她嫁到这样的人家,也许,也许她自己也这样想。 这件事差不多是成了。俞惜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五 “对了,姐姐,咱们也去打马球吧,到时候羞一羞我哥。” “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 “没关系的,我家里衣服骑装都都是现成的,我和你一队,喂招给你好不好?” 俞惜笑说好,两个人准备回去换衣服。 两人回到水池九曲桥上,却看见对面走过来两个人,俞茵和唐朔。 大房二房不和,一向是各应酬各的,俞茵会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出于礼貌,俞惜还是拉着倩茹下了桥,在边上等他们过去。 “三姐姐好。”她不冷不热的打招呼。 俞茵看都没看,仰着脖子过去了。倒是唐朔朝这边多停了一刻,眼中带着顾忌和留恋。 “你看什么!”俞茵吼道。唐朔没说话,径直走过去了,俞茵反在后面追他。 魏国公家里姐姐抢了妹妹亲事这事在京里闹得不小,倩茹是有所闻的,她悄悄在俞惜身边咬耳朵。 “这唐朔真是丢了珍珠,反捡鱼目,不过倒是我家的福气。” 她这话被俞茵听到了,要同她来理论,倩茹并不怕她,两个人对峙起来。俞惜在一边劝解。 正僵持着,只听见水边亭子里传过来喝止的男声。 “吵什么!” 那人坐起来,理理衣袖,朝这边过来。俞惜不认得,在场的人忽然都跪下来,倩茹也拉着她,幸好没有显得太突兀。俞惜看那人身上的服制,才明白这人的身份大概是皇室宗亲,也许是皇子,也许是郡王。 桓骥的脸色难看,叫他们都退下。一行人都舒了一口气,准备告退离开。 不想桓骥又开口:“袁家的两位小姐留步。” 他叫的是倩茹,反抓住俞惜的袖子,这一拉扯把倩如吓得面如土色。 “这位是?” “是魏国公府的四小姐。”倩茹硬着头皮。 俞惜听见桓骥轻蔑地笑一声。 “那个被姐姐抢了未婚夫的俞四小姐?” 俞惜低头行礼,想不动声色的把袖子甩开,却不料桓骥拽得那样紧,她不敢动,只跪在地上,对这位殿下想干什么一无所。 “你既失婚,本殿下怜惜你,将你纳为侧妃如何?” 这话出口,好似晴天霹雳,俞惜差点跌在地上。她不能想象这样的话,这样轻易的从一个皇子口中说出来,这样轻易改变她的命运,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大颗的汗水从身上坠下来。 “回殿下,民女资质愚钝,实在不配侍奉天家。请您收回成命吧。” 这话出口倒是惹怒了桓骥。 “怎么,你不想嫁我?看不上我,还是看不上侧妃的名头?你心比天高,要做正妃?” “民女不敢,民女实在愚钝。”俞惜也只重复了这一句话,拼命磕头。她不知道这位爷的脾气,不敢再惹恼了他,只是身子一点一点的凉下去。 “随你,几天后我会上门提亲。” 桓骥撂下话迈步走了,只留给俞惜一个玄色渐模糊背影。 俞惜把那天的事联系起来,才知道他是桓骥。 当朝七皇子。 俞惜再怎么深居简出,也知晓他的恶名。此人是皇帝宠妃所生,出生时母妃难产离世,由保姆带大。皇帝一开始对他还颇为宠爱,后见他性情桀傲,疏懒狂纵,难成大器,遂不喜他。20岁,桓骥被封信王,出京去了。他在封地眠花宿柳,佚游田玩,不理政事,被御史多次参告,后被褫夺封号,遣送回京。 他在京中也不收敛,反变本加厉,日日和一帮纨绔子弟斗鸡走狗,寻衅滋事,常遭皇帝训斥,他的恶行说起来真是罄竹难书,现在又多了强抢俞惜这一条。 俞惜做梦也没想到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她脑中昏昏沉沉,没再管倩茹,也忘了自己怎么回的家。 进门来,董氏还热切的等着,结果俞惜先扑到她怀里哭了一场。 “袁家不会来了。” 她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董氏,袁家不敢得罪天家,无论环境向他提亲是真是假,人家都不会再来了。 董氏听完更是泪不能禁。 “我女儿的命好苦啊。” 俞惜违着心劝他,万一这件事是假的,万一只是那位皇子一时兴起开的玩笑,过后他就忘了,说不定还有希望。 她亦是这样祈祷着。 晚饭时候,俞茵特地在席上把今日发生的事又复述一遍。她是来幸灾乐祸的。 “咱们家的四姑娘好大本事,要攀上皇子做他的侧妃了。” 桓骥既无品行,又无前程,做他的妃子不过从一个笑话成为另一个更大的笑话,更何况还是侧妃。 “捕风捉影的胡说些什么。”俞母斥道。 俞茵不说话,面上难掩得意之色。 俞母虽斥责了她,心中也不自安,万一说的是真的,事情的确麻烦。俞家已经追随二皇子,不该与别的皇子有牵扯,可是桓骥硬要娶亲也无办法。 俞惜无心去做别的了,她整日以来心神不宁,甚至帮着董氏祈求神佛,让七皇子把她这桩事忘了。他求啊求,只求来了皇帝赐婚她跟桓骥的圣旨。 皇子娶侧妃不大办,一个月后成礼。 这一下把她彻底打入了无间地狱。 京城大街,商铺林立,人来车往,只听一声“都闪开”的喝声,那边远远飞过来一道骑马的人影,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制造出不小的扰乱。 这个月第几次了。 桓骥在揽胜楼前下了马,这时候冯翊也到了,两人前后相携上楼。 进了雅间,李劭先给桓骥倒了杯酒。 “螣之,你这是为什么,为了我?你在抱负她” 冯翊很是不解,明明劝他放下俞惜的人是桓骥,现在转过来要娶俞惜的人也是他。 桓骥也说不上。也许是为她坚持拒绝冯翊起了兴趣,见不得她的人生这样顺畅得意,也许是为了那一日见她太惊艳了,不许她落到别的男子怀里去。 冯翊已经放下了,也犯不上为了一个女子跟桓骥反目。只轻飘飘跟他祝贺。 “倒是你有办法,不用费心费力,就弄到手了。不过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她不是为钱财地位所能动的人,在权力面前,也不一定毫无办法。” “圣旨都下了,她能怎样。” 桓骥掀了掀眼皮,他没打算娶正妃。俞惜不是能招惹了就走掉的人,所以他用侧妃的名分安置她,这样她也管不了她。 “不妨打个赌,她若是乖乖跟你成了婚,当日我一定送一份厚礼。” “赌就赌。” 两个人赌定了,桓骥又想起来那日跪在地上哗然变色的一张脸,觉得莫名烦躁,他皱着眉头,捏紧了酒杯。 “嫁给我,就那么不能接受?” 冯翊没接话,心道,不然呢,你以为比我强多少。 六 一个月的时间,俞惜每天过得如坐针毡,又害怕时间很快的过去。 府里的人忙个不迭,大房的大小姐俞绣嫁给了二皇子做正妃,近来有喜了。 二房里唐朔进了翰林院,和俞茵两个月后正式成亲。 而三房这边。 一个府里三样的日月。 俞惜坐在窗边,这窗子正对着院门,她能看到二房如云的仆从急急忙忙从门前路过,为俞茵置办嫁妆。每有一点不满意,俞茵就要下人们重新换来。 俞惜有一下没下的绣着她的嫁衣,不提防出神扎破了手,一个血珠冒出来。董氏走过来,忙拿绢子给她包上,不住的心疼。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件事。 俞惜把绣品放下,拉住董氏,沉吟了片刻,开口说话。 “母亲,我也许可以不嫁给七皇子,我想请你答应我。” “什么?”董氏一头雾水。 “我想出家”。“你疯了!幼清,这是你一辈子的事。” “就因为是我一辈子的事,所以我才决定这样做。母亲,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一年一个月一天都过不了。” “可是出家了,你这辈子也就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您爱父亲吗?”俞惜突然问道。 “这种不顾一切的爱,他活着的时候相知相随,他死了以后,凭借着这种爱,守着他的遗物和故人,来抵挡一生的漫长与坎坷。” 董氏没说话,偏过头去,眼眶微红。 “我相信你爱他,我也相信父亲爱你,我相信真有这种爱,所以我同意和唐朔定亲,同意去见袁家的人。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我宁愿抱着对这种爱的遗憾一个人过一辈子,寺庙又怎么样呢?也许比侯府里要舒心自在,您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董氏当然知道,这些日子她去求了老夫人,大夫人。求了她一切能求的人,没有人能为他们母女去抵抗皇命,更何况七皇子的侧妃并不会撼动家中格局。她已经遍见了人情冷暖。 董氏面露松动之色。 “就算你出家又如何肯行?一样会拂天家的面子,七皇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外祖家是行医的,我记得您说过,舅舅家现在还有一种假死的药方,服用以后半个月内病体沉重,继而失去脉搏呼吸,七天后会转醒过来,连极高明的大夫也查不出来。” “可是这药对身体损伤极大,你可能终身不会有孕。” “我都要出家了,当然不会有孩子,也就不必再顾虑这些。” 董氏权衡再三,叹息着答应了。母子三个人当天晚上通了消息,嘱托兰哥,勿要泄露出去。如何打点,如何说辞,在哪里出家都盘算好了。 “母亲不必忧虑,我出了家倒更自由了。我常来看母亲和弟弟”。 董氏对她眼中却向往之色着实无语,但其实也接受了。俞惜父亲死后,她万念俱灰,也有出家之念,只有两个孩子放心不下,也许有一天兰哥成人了,她也会选择一庵堂了此残生。 董氏写信,叫娘家人来了一趟,名为送礼,其实是来送药。 不过几天,俞惜就病了。一开始是神情倦怠,而后日渐消瘦。临成亲那几天,她连水米都进不了,大房二房的人各自忙得朝天,没空来管这事,只有老太太派人送过几次药。 俞惜没想到桓骥会来亲自看她,彼时她正躺在床上“水米未进”地看着闲书。桓骥带着人跟东西进来,在外间里同董氏周旋,听不清说了什么,只听见他跟随从越来越近的脚步。 桓骥跟董氏介绍说他带来了宫中最好的太医给俞惜诊治。 董氏不好推辞,引大夫坐下。 把脉,看过舌苔,眼白,又问了许多话。大夫说是脾肺生寒,是慢病,突发起来,不好治理,只能慢慢调养。 “她父亲就是为这个病走的,大雪天的,阆州连个知名的大夫也找不到,拖了半日就......”董氏在一边伤情拭泪,哽住了大夫后面的话。 叮嘱了注意事项,大夫就告辞了。 桓骥还没走。 “伯母,我想跟有幼清单独说几句话。”他态度也算诚恳。董氏不好阻挡,深看了一眼俞惜就先退出去。 桓骥正式地打量起整个房间。说是闺中女子的卧房,其实更像是书房加库房。墙角堆了十几个实木箱子,整整齐齐的,占了大半空间。另一边是一列书架,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俱在。一张青檀的屏风,屏上画四时风景,没有落款,倒颇有高远之气。桓骥并没看出这些东西的名贵来,起码比不上赐婚以来他往俞府里送的珍宝、古玩稀奇珍贵,可她连正眼都不看就让人退回来了。 屏风隔出来一小片位置才属于这房间的自由空间,床帐枕被一应是素的,俞惜就躺在床上,眉眼尽是虚弱之色。她枕边撂的是一本《西川乐府》。 他在打量俞惜,俞惜也拿正眼看他。他其实长得不难看,甚至很是俊美,眉目浓重刚毅,好似画出来的一般。可是相由心生,他在她眼里再好看,也犹如地府阎罗。 外人不在,他全身的狷狂凌厉之气彻底散发出来。 俞惜只眼神涣散的望着床顶。 桓骥冷笑了一下,一根指头扳住她的下巴。 “我不管你耍什么花招,三天后成亲,我娶你娶定了。”他说完就走了。 俞惜还是保持一种神情姿势不变。良久,她嘴唇轻扯,不在意的笑了笑。 太医的药没有用,俞惜仍旧病重。董氏广求京中名医,都无法缓解俞惜的病。 某一日,一云游僧尼来国公府见过俞惜,直言俞惜生病乃是天谴。因命薄当不得天家恩惠,才有此症状。若要破解,除非舍身出家。 这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一时成了奇事。 桓骥还是疑心俞惜在耍把戏,坚持要来迎亲。成亲当天,俞惜被人抬着出了门,四个丫头扶她上花轿,还没上去,一口血都吐在嫁衣裳,她支撑不住,跌在地下。 俞家的人看不下去了,他们拦不住桓骥要娶,可是不能眼看着喜事变成丧事。别说公府,就是庶民之家也受不得这个辱。大房的灿哥出面制止。 “臣并非有意阻碍殿下迎亲,只是四妹身子却实不适,这样下去,大好的喜事岂不变成丧事?请殿下三思,待小妹病体稍愈,另则良日迎娶”。 “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今日娶定了。”桓骥执意要把人带走。可是大房的人都拦在轿子前面,桓骥身边人也都跪在地上,劝他另择吉日。 桓骥气笑了。 “好,我会让她好起来”。说完就带人走了。 俞惜算是躲过第一劫。 听董氏说,事情并没有完,桓骥带人去找了天下有名的神医庾琛,庾琛或许能识破俞惜服下的假死药。他们不得不另做准备。 俞惜躺在床上揣想对策。 董氏却想起来:“若是皇上开口,七皇子再怎么闹都没用。我记得康华长公主一直在找范云的《秋狩图》,我把这幅画献给他,请她进宫游说,也许能成事。” “可这幅画是爹生前珍爱的。” “他要是活着,为了你,别说一幅,就是十幅,他也给的。”董氏哽咽道。 俞惜也跟着应了。 第二天宫里就传来新的圣旨,允许七皇子跟俞惜解除婚约,许她出家。 七 一切都结束了,俞惜在床上舒了口气。 俞家人还在震惊中。一切发生的邪门而突然,俞惜这场婚事从无到有再到无,都在一个月内。他们不无惋惜,毕竟俞惜嫁给七皇子比出家对家中有益的多,然而都不由他们做主。 俞惜已经在欢快的收拾东西了,衣服穿不上了,就只带一些小衣,琴棋书画,她爹生前留给她的东西都带着。 寺庙之前就看好的,城南的净水寺,在南山山腰上,庙中僧尼不多,僻静,又与俞家有交情,很妥帖。 住持收了董氏三千两银子,给俞惜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供她主仆居住修养。董氏送俞惜进寺,叮嘱她保重自己,给她塞钱,又送了药。 “纵是不为子嗣考虑,养好身子也是要紧的。” “我知道”。俞惜笑着跟她告别。 主持收了钱,对俞惜自然很殷勤。她讲了寺中的注意事项,几时做功课,几时吃饭,几时休息,又讲了些禁忌。来到这里,先不必做事,以养病和熟悉这里为要。 该说的都说了,管事的尼姑带她和丫头晴芸去了后院。 晴芸是自愿出家和俞惜作伴的,已经赎了身,对外两个人是道友。俞惜的法号是妙瑛,晴芸的法号是妙慧。 她们住寺院最后面单独的一个小院子,院里陈设极干净简单,有水井,菜田,卧房,厨房,也通着后门。进门,两个人把东西安置好,床铺铺好,又歇了一阵子。 “小姐”妙慧叫她。 “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这里没有小姐和丫头,只有师姐妹。以后你叫我师姐或者法号都行。” “是,小姐——我可能需要一阵子才能改过来。”妙慧笑道。 “那现在天色晚了,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斋堂把晚饭拿来。” 妙慧掩门出去了。俞惜只听见一声闷响,担心出了事,也追出来看,不想正撞见桓骥推门进来。她如遭雷击,看他一步步逼近自己。 “好计策,我是没想到你这么狠,不但狠心敢给自己下药,还狠到自断前程来甩了我。”桓骥是在笑着,可是不见一丝的笑意。 “只是——俞四小姐,你有想过吗?你这招只会把你害得更惨,原本你是要成为我的侧室,现在直接成了我的禁脔,你说你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要做什么?”俞惜害怕,做势要躲开他,被他拦住去路,一个伸手制服了。 “你最好想清楚,你喊出来是什么代价,大不了我把你带回去,大不了你这一世的清名不要了。”桓骥威胁她,一边出手把门从内里关上,另一只手抽开她的裙带,把俞惜的两手绑在床头上,一用力就撕碎她全身的衣服。 桓骥不想强迫她,可确实被她之前一番操作惹恼了。 看看眼前一丝不挂的玉人,更起了一身的邪火。 “我要让你知道,你飞不出我掌心里去。” 他一手抚上她的前胸,恣意揉弄,雪白的肌肤细滑如锦,香软似绵,两颗浑圆微微地颤着。桓骥早就想这样了,见她第一面就想这样了。他气急攻心,顾不得小意温存,只存心折辱她。那双手自前胸流连至腰际,一路向下。他俯身,含住她胸前那颗蓓蕾,用力吮咬,弄出声响来。 俞惜动不得,也呼救不得,被人如此对待,恨不得昏死过去。 桓骥动了情,暗自扯开衣袴,伏在她身上。只见俞惜却不挣扎了,甚至毫无反应。他抬头看时,才见她欲咬舌自尽,舌尖已经咬破,满口的鲜血流出来。 “你疯了!”他见这情形,也顾不得其他,忙把她放下来,给她披上衣服,忙屋子找伤药,幸好不费力气找到了。 他抓着她给她上药,俞惜也并不反抗。 “你就厌恶我至此?”。桓骥问她。 俞惜不说话,一双眼睛定定的看他。幽魅的一双眸子,很漂亮,却盛满了哀伤。桓骥有点怕这双眼睛。就像冯翊说的,实在不像活人能有的眼神,也不像在看活物。 房间里,两个人都僵持着,俞惜顾不得许多,披着被子支持着下床来,给自己换上新的。桓骥特意别过脸不去看她,也暗自整理自己的衣服。 俞惜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她清清嗓子,想说什么,很艰难的发出声音来,声音沙哑而冷硬。 “我想跟您说清楚一些事情。”俞惜每说一个字,眉头就蹙一下,极艰难地忍着疼痛。 “我是一个惜命的人,我很怕死。我反而不是一个看重名节的人,不会因为你强迫了我就要死要活。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害怕你会一直缠着我,如果一直过这种日子,我宁愿去死。” “您爱我吗?”她道问。 桓骥疑惑自己听错了,不由哂笑一声。 “是了,您不爱我,我也不爱你,那我为什么愿意嫁你呢?为了地位?我也是出身簪缨世家,并不缺人尊重。为了财产?我自小不缺衣食珠宝。我们之间没有爱,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我图你什么呢?图您对我挥之即来,招之即去吗?还是图您对我像刚才那样——折辱? 其实您有地位,有财产,有相貌,对您爱慕喜欢的也许不少,您没有必要不放过我。我不值得,也真的对您无意”。 俞惜忍着痛对他说完了话。 “我有冒犯的地方,请您见谅。请您放过我,也不要牵连我的家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报答的。” 她跪在地上向桓骥拜了三拜。 桓骥被她这话说的烦躁,她绝情凄厉,但句句是实话。他用权力得到她,她不惜自毁前程,逃到世外去。他追到世外来,她还可以逃到生死之外去。 桓骥很认真的看她,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进来,俞惜的脸在暗夜中模糊成一丸冷白的形状,眉眼低垂,她连落泪也不肯,只小幅的抽噎着。 他想到冯翊劝他的话。 “放过她吧,这真是个烈女子。你已经泥足深陷了,她也吃尽了苦头。还要怎么样呢,一定要逼出人命来不成?实在没必要这样,你看,我就放下了。” 是啊,本没有必要这样。 “好,我放过你。”桓骥咬着牙道。 他负手推门走了,不再回头。 俞惜惊魂未定,跌坐在床上愣了半个时辰,心情才舒缓一些。她双腿打颤,下了床,推门去找妙慧,见她被人打晕了,抛在厨房里,忙把她抱回房间。 不多时,妙慧醒了,怪道不知为什么睡过去了,俞惜把她胡乱搪塞过去。饭点已过,她们吃了包袱里剩的一点干粮,喝完水便睡去。俞惜一个人不敢睡,妙慧会陪着才安心一些。可是那夜也没有睡着,她只是看着外面耿耿的夜色流泪。 八 桓骥说放过她也许是真的,一连几天不再见他的身影。俞惜渐渐放下心来,她借着养病,不见人,不出门,身子都大好了。 俞惜先去见了住持,希望能够剃度。董氏却希望她带发修行。两方都违拗不过,主持只推说修行需要心意诚恳,可以先带发修行一年,若有慧根,发愿深长,再剃度也不迟。俞惜答应了。 她在这里融入得极快。俞父教养她长大,教她博览群书,教她佛经的义理。她本就有底子,悟性也快,不出两个月就赶上了寺中大部分人的进度。住持也欣赏她,许她自由出入书库看书,还时常与她探讨义理,对她赞不绝口。寺中安静,无人打扰,更是随心自由,除了早晚课之外,俞惜还有时间校理父亲的遗作,闲下来,还能写字、练琴。 净水寺主要靠显贵之家施舍度日,化缘有专门的师父普净带人接管。她出家前曾是世家贵女,有人脉,有手腕,因此寺中不缺用度。化缘之外,寺里还有一些别的生计,替人超度,供养牌位,替人祈福消灾,卖药看病。俞惜离那位替人看病的师傅普善离得近,时常找她探讨医理和药名。 俞惜外祖家是行医的,她母亲为照顾父亲的病,也学过一些医术,不过医术不精,只能勉强治个伤寒,俞惜倒想把这门手艺捡起来。普善看她有些药的底子,为人没什么架子,也好学,倒乐意教她。 主持干脆把她派给普善差遣。这样早课以后,她就负责跟在普善身边,跟她的弟子一起出门采药煮药。妙慧的佛理还未入门,俞惜让先她补自己的功课。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快乐,但很充实很舒服。和她十几岁的时候在阆州当然是两样了,可是也算得上是梦寐以求的日子。寺院里人不多不少,有友善的,也有各怀鬼胎的,不想相干就不相干。日子清苦,但也过得来。她觉得足够了。 董氏跟她来过两次信,说家人都好,让她保重身体。第二次来信说唐朔跟俞茵已经成亲了。 俞惜写信给家中报平安,又要了一些家里的医书准备参看。入寺的第三个月,俞惜已经能识别大部分的药名了,她的身体经过调养也恢复得差不多。她已经能自己上山采药。寺院就在翠阳山上,山后还有无数的山群,草药珍贵丰盛,每次出门都能满载而归。 彼时正是盛夏,山中却不炎热,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为寺中送来清凉。将近申时,俞惜背着药篓自山上下来,她穿着一身布衣,身上沾了汗,全身被斜阳照着,浸了金色的光辉。她不觉得累,山中的空气清爽,风景也好,只觉得这一天过得飞快。 她在林中走着,对面看见桓骥,他正直直的看着自己。龙章凤姿的脸在夕阳下生辉,如同塑像一般。 俞惜想着他说放过自己的话,可是对他还心有余悸,不由放慢了脚步,向他行礼,准备离开。 桓骥不知道说什么好,问她过得好吗?没他在的日子当然好,看着是瘦了,可是健壮许多,眉眼之间流动着神采,荆钗布衣,难掩国色。 桓骥存着气,拉住她,把她那药篓取下来,自己背上。那竹篾勾坏了锦制的衣裳也不在意。 俞惜吓坏了。“殿下,这不合适。” “你做得我就做不得?”两个人争抢之间,竹篾刺破了桓骥的手。 俞惜立刻翻找出一颗止血的草来,捣碎了给他敷上。 “殿下,请您回去吧。贫尼已经是世外的人了。” “我只送你回去也不行吗?” “佛门禁地多有不便,请您不要再来了。”俞惜冷言道。 她与桓骥争抢那药篓,桓骥只是不给。 “你忘了之前的承诺吗?” “对呀,我忘了,你不知道我这人一向记性不好,还最会耍无赖吗?” 他看她生气脸红的样子,觉得生动极了。 俞惜不理他,径直弃了药篓,一气跑下山去。 回去自然是晚了,饭堂的人都在用饭,住持让她坐下用饭,普心师父的弟子妙珏却突然站起来反对。 “师父,你就不问她去了哪里?” “自然是去后山采药。我下山时遇见猛兽设法躲避,绕路走才回来晚的”。 “你胡说!我在这山上两年,从没听说过什么猛兽。不公平!主持,上次我回来晚了,你罚我不许吃晚饭。”妙珏怨道。 “那能一样吗?你被罚是因为大家作证你下山去玩儿了。” 妙珏还要闹,俞惜却说话了。 “师姐说的对,我晚归了,自愿受罚,晚饭我就不吃了。” 住持没答应,妙珏还要再闹,被住持喝住。 俞惜不想生事,领了罚回房间。 妙慧紧跟过来,递给她两个包子。 “住持让我给你的,你别理那个疯子,她就是哪里都看不惯,大家都讨厌她。”妙珏的身世也可怜,她本是世家女,和高门子弟有婚约,奈何一时昏头,和青梅竹马的表哥私奔了。那人很快厌弃了她,将她抛弃。不久,她被家中人找到,为保名声,将她遣送到这里来。 她不情愿,自然对这里处处不满意。 俞惜吃着包子,感慨人生各自命运的不同。 “师姐,以后采药我同你一起去,遇见猛兽也有人照应。”俞惜答应。两个人一起走,起码不会再被桓骥难为。她晚上抄了一段经,距离休息还有一段时间,遂去打水洗漱。换上寝衣从厨房出来,俞惜看见白日丢弃的药篓被放在门边,舒了一口气。不提防桓骥出现在她面前。 俞惜吓了一大跳,也不敢声张,怕引来旁人。她如今身上单薄,想起那日桓骥对她做的事还是心有余悸。 这人很闲吗?什么事都不干专门来跟她作对。 确实很闲,不然怎么至于因为贪玩游弋被褫夺了封号。 俞惜道了谢,无视他预备回房去。听见桓骥在后面说话。 “那个女人,我帮你教训她?” “不必。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这里是非之地,您不该来。” “我来看我未婚妻有何不妥?” “殿下,我已是世外之人。”俞惜不再理他,径直推门进去。 九 原以为昨日不过临时起意,谁想第二天桓骥竟大张旗鼓的来了寺中。 寺中原不随意接待外男,但桓骥身份尊贵,得罪不起,住持只好隆重接待。桓骥大手一挥,给寺里捐了一万两银子,并指名道姓,是给未婚妻所捐。一时间,寺里寺外闹得沸沸扬扬。 俞惜不堪其扰,索性装病在房间里躲着。桓骥听说她病了,叫人请了宫中御医来,送来大把的值钱药材为她养病,都被俞惜拒绝了。 “药材我母亲送的还有,寺中也有大夫,不必麻烦殿下。” “你就这么看不上?看不上我送的东西?” 桓骥被她气走了。 他不会再来纠缠了吧,俞惜想。不来最好,但愿他不要迁怒寺中人和家人。躲了几头,俞惜见他不来了,暂时舒一口气,又恢复了日常生活。 这天倩茹却来找她。 “幼清姐,我求求你,救救我哥吧。”她梨花带雨的抱住俞惜。 那是上巳节之后的事情了,袁家不敢得罪天家,不敢去提亲。过了几天,圣旨赐婚,袁谭更是悲痛欲绝。那日一见,他就喜欢上了俞惜,无奈慑于天威放手。他在得知俞惜断发出家的消息,却幡然痛悔,立志这辈子不再成亲。这把袁家长辈急坏了。 “姐姐,我求你,只有你能劝得动二哥”。 “我知道,容我禀报主持,我愿意见他一面。” 俞惜下了早课,出寺门,到山前的竹林去等袁谭。她跟他说,缘分深长,都是彼此相看好要订婚的人了,说关系不近,其实也只见了远远的那一面。 俞惜早年丧父,心灰意冷,可是她也不是那种无情的人。她也希望过夫妻恩爱,团圆和满的生活。面对袁谭,她不能说情根深重,是期待并相信过。曾经的人为了功名利禄弃了她,后来有人爱她怜她却不能娶她,这不是造化弄人吗? 她收拾好心情,走进竹林,连他已经迎过来。袁谭穿一身皂色的衣服,年轻的脸上带着憔悴,他来这里也是下了很大的勇气。 “袁施主”。俞惜向他稽首。 “幼清,对不起,我有好多的话想同你说,可是见了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有对不起。”听她这么叫他,袁谭更是心痛。 “没关系的,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不必内疚。” “怎么能不内疚呢?一想到你为我做的这些,我就觉得自己好软弱无用。我会弥补你,对你好的,你相信我,我带你走。”他上前去想抓住俞惜的手。 “袁公子,我已经是世外的人了。” “会有办法的。”袁谭急切道,他听不进俞惜一句话,眼中含着热切和怜惜。 “你听我说,”俞惜正色道:“如果我不想跟你走呢,如果我跟你说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呢?” “这不是真的,你明明不厌恶我的,你是怕我受牵连才这样说,不是的。” “公子!”俞惜吸口气。 “我见过真正的爱,那种可以生死相识的爱,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多么的脆弱。浅浅的一面,你不是真的爱我,我也不是真的爱你,否则的话,你知道我脾气是好是坏,是刚是柔,你知道我喜温喜寒,我的口味爱好是什么,我人是不是真的慈善。” “我可以花时间,我发誓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如果你花时间最后确认我不是你意中的人,你却付出了不惜一切的代价,你不会后悔吗?那种抛弃了父母、家族、前途、命运,要亡命天涯的代价。” “我……”袁谭眼中带着迟疑和迷惘。 “相信如果你真的了解我,你就会明白,出家其实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没有牺牲什么,你也不必内疚,我明白你很难过。你是个好人,过一段时间你想明白了,就会好起来的。你会再遇到真正适合你的人,你们能真正的走一辈子,我也——真心祝福你。” 俞惜把话说完,袁谭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我懂了,谢谢你,俞姑娘,我很遗憾。” 俞惜笑笑跟他告别。 那缕笑意在袁谭走后变为了苦涩,天知道她说了多少违心的话,违心到连回想也不愿想。她不想立刻回寺去,就顺着山路边走边吹风。走过了一程,觉得不对劲,一回身看见桓骥在她身后,也不知跟了多久。 “你为袁家那小子难过,你放不下他,你心里有他。”他质问道,他眼中带着阴郁。 “关你什么事?”和袁家这段缘分怎么来又怎么断的,俞惜冷冷的不想回话,预备又转身回去,才发现他不对劲。 桓骥逼近她,扣住她的手,一张俊美的脸上带着阴鸷,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你怎么敢?我说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他说完这话,咬上她的唇,那富有侵略性的气息立刻袭遍她全身。桓骥在她唇舌之间肆意掠取,夺走她全部的呼吸。俞惜用全身的力气推他,反被他咬了两口,她支撑不住,快昏过去,才被他放过。 “疯子!”俞惜推开他,抬手打了他一巴掌,不顾嘴边腥甜的痛感,拼命擦着,她没有哭出声来,眼泪扑簌簌大颗往下落。 打完他,俞惜也后悔了,他既然是疯子,又是有身份的人,难免不会报复回来。桓骥心情很好,快意抵消了这点子不愉快,尽管这还是被人第一次打脸,他敛唇,似作回味,俞惜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他现在心情好,耐下心去赶她。俞惜转身,定定的看他,又是那样的眼神,那天晚上在禅房里见到的眼神。 不凌厉,但哀凄,看的人遍体生寒。 “我想了想,你说的那种爱,如果我愿意试着给你呢?起码你现在不怕我了。” 俞惜恍若未闻,快步走远,唇上还是火辣辣的疼,她拼命大口呼吸,犹似那时他强吻她的情形,脑中思绪纷杂。 他说起码现在她不怕她。不怕,但是胜于厌憎。 山中的新闻少,不似城中纷纭,很容易静心。俞惜现在跟妙慧一同上山下山,桓骥跟过她们几次,妙慧一见了就拦在他面前,幸好他没说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为了躲他,俞惜换了几条路,特意绕远上山下山。 也正是巧,午时,她们从山上下来,走过竹林,正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响动,窸窣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打斗和奔跑。俞惜警觉,忙拉着妙慧在一块矮树丛里蹲下躲避。等了一阵子,见几个黑衣人追着过去了,一个转身,看见后面后面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公子。 十 “师父,救我,救我,去通知府衙……快。” 妙慧脸上带着忧色,俞惜和她对看了一眼。 “把他装到竹篓里,送去赵老伯家。” “好。”赵老伯夫妻是寺里的香客,常为寺里送米送菜,一家都是好人,家中离此处不远,可以依靠。 俞惜披上那人的外衣,帮着妙慧把那人放进竹篓里。 “我来引开他们,你小心拖他到山前去。”“师姐你小心。” 俞惜穿着衣服在树丛里跑,故意弄出声响,果然引他们过来,她被几个人追,没命跑着。幸好这山路她走的多,对形势熟悉,把他们引到一个山洞里,她从里面绕路回了山寺。 那位公子伤的不轻,她先叫普善从小路去赵老伯家治伤,又骑上寺里的马,快步下山去了京兆府衙报案,官兵赶到,那拨人早逃走了。俞惜带着人赶去赵老伯家中,普善已经那帮那人包扎好了伤口。 “他受的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普善道。 “长沙郡公?”为首的捕快认出这人来。 竟然是桓奕,只是他现在昏迷着,具体什么情况也不知道。 “这样吧,我跟妙慧先去录个口供,这边,等这位公子醒了,我们再通知几位如何?” “那也只好如此。” 俞惜辞别师父,给家里传了口信,说是找到了救命恩人,让董氏事把京郊外祖家的庄子收拾出来供人养伤。 从京兆衙门出来,俞惜带着妙慧护送桓奕上了马车。 “小姐,不,师姐,这位长沙郡公长得可真好看。”妙慧仔细端详尚在昏迷中的人道。 俞惜深看了妙慧一眼,这是出家人能说的? “色即是空,我说出来就放下了。”妙慧笑道。 是很好看的一张脸,面如冠玉,眉眼清俊,相貌胜过美人,且观之可亲。他受了伤,唇色透明,带着几分脆弱感,引人怜惜。 和桓骥全然不同的气质类型,竟然出自一族的血脉。俞惜摇摇头,努力甩掉脑中这些奇怪想法。 躺着的人却悠悠转醒了,在看了他们之后,神色转为警觉。 “公子,不必担心,我们是净水寺的僧人,要护送你回京郊养伤,对你没有恶意的。”俞惜连忙跟人解释。 “多谢师父”。桓奕支撑不过去,又昏迷了。 别苑已经打扫好了,又请了大夫过来,俞惜叫人把桓奕抬进房间里,叫大夫重看了一遍,给他上了药,熬药,一忙就是半夜。 这时候桓奕也醒了,他抬眼,带着警惕来打量房间,打量俞惜。眼前的人眸如秋水,颜如渥丹,眼底眉梢自有一股清正之气,如冰似玉。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他正色道。 “公子不必如此,”俞惜忙去拉她,“这些都是贫尼分内之事,比起公子的恩情,不过十一。” 桓奕看着眼前的人,带些疑惑。 “四年前冬天,在阆州,下雪天,盘山路上。” “我记起来了,你是俞家的小姐。”见到故人,桓奕警惕的心也放松下来。 “正是。” “我记得你那时急于请医救父。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我父亲重病不愈,庾大夫也无力回天,他当晚就去世了。” “对不起。”桓奕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俞惜只无谓地笑了笑。 四年前,她父亲的旧疾犯了,寻遍阆州也没有大夫能能治。听说庾琛经过隔壁州县,她立刻让与庾琛交情的人送去书信求救,无奈几天不见回信。 庾琛是天下有名的怪医,也是神医,活人全在一念之间。他不来救,父亲的病就再也没有指望了。俞惜亲自带着仆从还有介绍书信骑马去请他,连走了两日两夜,人困马疲,却赶上大雪封山,俞惜绝望到想当场自尽的心都有了。 就这就在这时候他们遇见了桓奕。他帮忙开道,带着他们去找庾琛,又护送他们回去。可惜还是太晚了,她父亲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庾琛也没有办法,那天夜里他就去世了。 那是俞惜一辈子最难过的一天,一刹间,她光彩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可是他犹能想起来那个大雪天气里,桓奕带给她的帮助,这让她犹能感觉到人间残存的一点温暖,靠这点光,世界不至于太绝望。 这些俞惜说不出口告诉他,她只是定定的看他,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 桓奕也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 “对了,俞小姐,你又是怎么到的这里?” “我随母亲回的祖宅,我已出家,法号妙瑛。” 几句话包含的信息太大,桓奕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尴尬的保持着笑。俞惜喂他吃过药,又派人送消息给桓奕的手下,她在这里守了一夜,见人来了,把事情交代清楚,回了净水寺。 据家人回信,桓奕的身体一天天好了,三天之后,他就带人告辞离开了别院。 那一日情况紧急,定有内情。不过俞惜倒不关心这个,她替自己开心,多年过去,压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 俞惜出门采药的时间少了,她现状大部分时间呆在寺庙里,跟着普善,看诊,背方子。她态度好,人耐心和善,药理也说得上,倒有不少香客上门问诊。俞惜不太好意思,她毕竟还什么都不会,只勉强能治个风寒发热,帮人清理伤口,顺便卖些滋补温养的药材。 这一日,俞惜跟着普善正在山前义诊。普善诊脉,她负责抓药,一人接待的病人不多。眼见落日收摊了,几个泼皮无赖上山来,装作龇牙咧嘴样子求诊。 “请师傅救命,施舍我们些药材吧”。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朝俞惜那边瞟去,眼神带些猥琐轻浮。 普善还没说话,突然这人被人从背后踢倒在地上。 “谁这么不长眼,敢打老子!”为首的跳起来骂道。回首,但见桓奕带人站在后面,拔剑,凛然地盯着他们。眼神动作无一不在说一个字:滚。 几个人受了威胁跑远了。 “诸位好了?”普善在后面追笑道。 桓奕向普善深稽一礼,普善还礼,带他去见住持,嘱托俞惜收摊子。 桓奕为寺里添了香油钱,好言道谢。 “我想见妙瑛师傅,向她当面道谢,叙叙旧。” 主持答应了。 普善看桓奕离去的身影,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主持不解道。 “我像妙瑛佛缘不深,尘缘倒不浅。她躲着尘俗,尘俗倒找上门了。” “缘分就是如此。”住持无谓的摇摇头。 俞惜收好东西,正见桓奕被人引过来。 “我已经见过住持了,听说山中的景致甚好,师傅可愿意陪我出门走走?” 俞惜应了。 十一 两个人开后门,一起上山去。山不高,山路也平稳,不费力气爬过了一座山头,俞惜在前面走着,给他指引道路和景点。桓奕在她身后看见她蕴玉的侧颜,温蔼的神色,她穿一件缁衣,脸颊上沾了细汗,有一种神性的美,动人心魄。 一如江上的明月,堂上的玉璧,高山之上的白雪,媚而不俗,远而不浮。 “你的伤快好了吗?”俞惜在前边走。 “已经大好了,多谢你。” “如此便好。” 桓奕后面走着,突觉有些局促,不知说些什么。 “山下有一个瀑布。”俞惜指给他看。 两个人走过一段水滩,水流很浅,又无道路。俞惜平日走过便过去了。如今身边有个人在,倒觉得不好意思。 她有些扭捏,大概桓奕也感觉到了,他搬一块石头横在水滩上,两个人从石上踏过去。远远只见一道白练横在山谷之间,被夕阳折成七彩光辉,清朗而好看。两个人各自赞叹了一声。 天色晚了,俞惜送他回去。 “对了,那日……那些人,我若问的不当,你别当我从没说过这话。” “没什么不能问的。”桓奕道。 北狄在边城有密谋,预备内外勾结生事。这个消息被我们的探子截到了,他们一路追到京城,我和那人换了装,把他们引开拖延时间。幸好消息送到了。” 桓奕是武朝宗室,先祖在凉州屡建战功,他袭了长沙郡公的爵,在京中任翊卫府中郎。俞惜知道一点内情,对发生了这样的事到不见怪。 “及时发现,阻止动乱发生就好。我朝与北狄西羌关系一直不稳,边关总有波折。” “正是,陛下一味谦让求安,不重边防,才更是养虎为患。这次事件如此紧急,陛下也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处决了头领,并不深究”。桓奕扼腕道。 一说到这个,他立刻有了不尽的感慨。 “为人臣者,不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初入官场,是与敌人斗,越走越深,是和自己人斗。” “就是这个斗,让我疲惫丛生,耗干了读书人的热血、志向。我越觉得也许我不适合官场,我更怕自己以后也变得可厌可憎,到羡慕你这世外的人。” “不会的。”俞惜鼓励他。 “为什么?因为有些人总能守得住,不为欲望,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自己一颗心,我见过我爹能做到,我相信你也能做到。” “谢谢你,俞姑娘,不,妙瑛师父,谢谢你的开导,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为您高兴。” 他们走了一路,快走到净水寺。桓奕突然开口。 “我可以常来找你吗?”俞惜觉得这样不好,也没有直接拒绝,只保持着淡笑。 “当然可以,师父们和我都很乐意为客人们解惑。” 她主动道了别,自进门去。 俞惜并不能与外人多交往,作为一个出家人,她要尽力的避嫌。让她比较舒心的是,桓骥这一阵子没有出现在她面前。据说他因为醉酒和朝臣大打出手被禁足了一段时间,禁足解了以后被派去江南办差。应该会离京一段时间。 俞惜也还是忌惮着他。上次她跟袁谭见了面,桓骥就发疯成那个样子,现在又现在又来一个桓奕,不知道他发现要怎么样。 俞惜念什么来什么。这天晚上她刚沐浴完,从厨房出来,又看见一个不想看的人。她眉眼低垂,不想理他,径自进房间去找妙慧。 “你不叫她,她就还好好的。” 桓骥现在确实很习惯她对着他一张冷脸,那寡淡又无处安放的眼神,她发怒他都能看成嗔怪。 “殿下自便。”她绕过他回到屋子里,却见桌上摆满了礼盒,胭脂水粉,机械玩具,珍宝饰品。 “都是小玩意,路过江南的时候买的。唔,有喜欢的就留着用。”桓骥板着脸道。 “请您收回去吧,这些东西与我并无用处。” “你收下!我给了你的就是你的。” “你小声些!”妙慧应该被他打晕了,放在偏房里,但寺里还有其他人,被人听到并不是好事情。 “听到更好。他们把你赶出去,不是趁了我的意?” 俞惜冷下脸来,不想理他,让他把东西带回去,不提防被他扣住腰,飞身出了墙外。她被他挟着,一口气爬了小半座山,到一座亭子前停下。 俞惜惊魂未定,差点叫出来,被他放下,还拿眼睛瞪他。 “你做什么!” “这里说话不会被人听见,你放心,刚才在房间里都没做什么,现在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自身后掏出了一包点心。 “在扬州看见的,尝着还不错,甜的咸的都有。” “多谢殿下,但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也要吃。你不吃,我们倒真可以做点别的。” “我答应,但吃过了,你放我回去。” 俞惜不怕他放毒,解开那包装,随手拿了一个。是好吃的。茉莉花的馅儿,蜂蜜调的面皮,甜但不腻,又精致又美味。桓骥这样打量她吃东西,那样的生动活泼,在月下,犹如古画里的美人活了一样。这样花前月下的场景,一霎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一个一贯要什么有什么、一贯强取豪夺的人。 他知道俞父是个有文化的人,俞惜是才女,有心说一些应景的情话,可是他搜遍了贫穷的诗词积累,总是难为情把那些酸话说出口。 “你看,这月亮的形状和这你手中糕饼的是不是相同?”他脸色僵硬,憋出这么一句话。 俞惜只觉得莫名其妙。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处了半日。桓骥如约送他回来,俞惜又叮嘱一遍,以后他不要再来了。桓骥黑着脸被她气走。 七月初一,董氏带着兰哥提前来寺里给俞惜过生辰。 俞惜还没有正式剃度,净水寺也准许她的家属来寺中看望。 俞惜是七月初八生的,本该那天过生辰。但是七天后张贵妃要带人来寺里祈福,庙里要提前准备。后几天人多事杂,因此把生存提前了。 俞惜也没想过张贵妃要来他们净水寺祈福。净水寺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接待草民百姓,下接待王侯贵戚,不过没接待过贵妃天子,倒有个皇子天天往这里跑。 “近来,听说你们寺庙的香火特别灵验,求子,祈福都很有效益,贵妃大概是闻名来的,要给她这个皇孙求福。”董氏推测道。 俞惜这个寺内人倒没怎么听说过灵验,她总忙自己的,忙着背书,背药方,看诊。 一家人分吃了果子,彼此说了会话。董氏现在倒是想开了,只要舒心自在,只要俞惜健康平安,她也没有什么。 “张贵妃在宫外祈福,宫里人规矩多,架子大,有大师父们相陪,你少往跟前凑。还有,家中长辈说不定会来,你平常接待就好。” “我晓得了。” 一家人说了一席话,半夜方散。 十二 之后的几天,净水寺上下都忙起来,忙着洒扫,学习礼仪,整理经文。俞惜妙慧几个弟子跟普善做事,她那处暂时没什么特别要准备的。就帮着其他师姐妹干活。 七月十五是盂兰盆会,张贵妃这一趟,也算提前为盂兰盆会做准备了。 “哎,贵人来一趟,诚惶诚恐,几年的修行都没了。”妙慧一边擦墙一边感叹。 “所以说,还是要修啊,修到宠辱不惊、升沉不辩的那一天,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俞惜取笑道。 “贵人来一趟,心情好了,赏银子,够咱们寺里几年的开销。不过发怒也不是我们能够承担得起的。”普心的弟子玄朗搭话道。 “贵人再赏也赏不过七皇子那一万两吧,我们不受累,不担惊。妙瑛多抛几个媚眼就到手了。”妙珏这话太尖刻,引来身边人的不满,玄朗也劝她收敛。 妙慧抓了抓俞惜的手,俞惜回看她一眼,表示自己不在意。 “所以说还是要修啊”她淡淡道。 俞惜一个寺里的人前前后后忙了几天,那天终于到了。先来了一批侍卫,将山寺团团围住,清理山道,然后是侍女,中间是贵妃,几家的夫人贵女。后宫无首,张贵妃算是地位最高的妃子,因此排场不小,前前后后接近百人。主持慧琰亲自出寺门接待,寺中的大师傅都跟在身边表示重视。寺中饶是平时人多,也没有这么喧闹。 见过礼,一行人簇拥贵妃进了门。贵妃面前要人侍候,最忙的地方大概是厨房和卧房,卧房里都是贵人小姐,要在此住过两天一夜,茶水寝具需人接待。厨房要做出比平时多几倍的饭菜,又要做出不同的规格,忙的团团转。 寺中三分之一的师姐妹都被分去了掌勺师傅普智的手下帮忙。俞惜因为行事妥帖,见过世面,本来要分去照顾贵人起居,不过她不想见人,和妙珏换了厨房的差事,妙珏倒十分乐意。 寺中缺柴,俞惜、妙慧还有普智的几个弟子,清早便上山捡柴去了。 这边贵妃已经见过各位师父,在大殿叩拜完菩萨,在寺中随意逛着。普净与她有过交情,在一旁为她指点解释。也没什么高深的,不过翻译成贵人爱听的吉祥话,处处随喜。 “本宫听绣娘说她四妹妹是在这里修行,如今怎么不见她?”张贵妃问道。 “妙瑛一直是在普善名下修行,今日膳房缺人,她同玄朗、玄默几个师姐妹上山打柴去了。贵人可是要见她?” 一个侯府小姐现在沦落到在寺庙里砍柴,惊得众人脸色一变。 “不必了。”张贵妃也叹息一声。 普净害怕误会了,忙解释道,妙瑛只有今日打柴,平日里只跟着普善抓药看诊。 抓药看诊在这群贵人眼中,跟捡柴比也好不了多少。 张贵妃已经出去了,剩下的人还在喟叹俞惜的命运。 这边俞惜正跟人欢欢喜喜的从后山背柴回来。她放下柴火,见无事可做,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歇着。宫中贵人要来,她们的屋子都清扫完让出去了。 俞惜的那一间给了张贵妃。现下她和妙慧、妙珏、玄朗、玄默五个人一起住。东西也都搬到了妙珏房间里。 “这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还上锁。”妙珏盯着她的箱子探究道。 “别乱动,你要钱财尽可以许你,但箱子里是先父的遗物,望你尊重。”俞惜冷声提醒。 “我就是这样的人品?妙瑛,你看不起谁,谁稀罕你的东西!摆在我的房间里,又丑又旧的。” “那最好,多谢你。”妙珏气结,却转叹了口气。 “你爹对你很好吧,他死了你也这么挂念着。我爹娘倒是活着,但死了没什么两样。我在家里,他们就把我当明码标价的货品,来了这里,他们更当我死了。” “我倒是羡慕你,我宁愿我爹活着,宁愿他当我死了”。 “你们二位——”玄朗打断两个人,“我连我爹娘的面都没见过”。 说可怜,一院子里的人,谁不可怜呢?没爹没娘的孤儿,丧夫丧子的寡妇,年老色衰的妓女,家道到没落的小姐。 说是出家人,哪一个不是在红尘里受尽的磋磨才踏出来的。 说起来太沉重了。俞惜想换个话题,转问妙珏,她今日里接待那些贵人,有没有什么趣闻。 “京中贵人矫情做作的很,几年不出门,我倒不适应了。原以为你是个酸的,没想到一上午过去,我竟见你顺眼许多,我是脸也笑僵了,腰也累酸了,还战战兢兢出了一身的汗。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了,这还是刚开始。 “师姐修行两年,悟性见长。”俞惜笑道。 “那是——妙瑛,你瞧不起谁?别以为我不知道,整个寺里就你凡心最重,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我凡心最重,敢问《梵网经》跟《菩萨戒经》师姐解的如何啊?” 一众人都笑了。前天早课的时候,普心问功课,妙玄背经支支吾吾,解经更是错漏百出,被罚抄经二十遍,现在还没抄完呢。 “妙瑛,你揭人伤疤,你这是造业!”妙珏说着要找俞惜算账,被玄朗拉下了。 “师姐妹之间玩闹,急了就不好了。” “你是我亲师姐!” 正闹着,普净叫人来,让俞惜去出去一趟。 “师傅找我?” “清早的时候,娘娘提到你,没有说见你,我在想你要不要求见一下?” 俞惜应了,劳烦普净为她通禀。 贵妃同意了,俞惜经人带着进了她自己的屋子,行礼,拜谢。 “快起来,好孩子。”张贵妃是二皇子的母亲。有些年纪,但保养得极好,看上去像一个温柔慈爱的美人。 “我今天才知道你家里还藏着颗明珠,别说老七,我就是再有个儿子,也把你这个妹妹讨去。” “多谢娘娘垂爱。”俞惜礼貌回道。 “可惜……”贵妃面露惋惜之色,“你也不要灰心,俞绣都对我说了,有机会我帮你。” “多谢娘娘,小女是自愿出家的,已诚心许身佛门,寺中师父都对我很好,我愿在此常伴青灯古佛。” 俞惜这么说,张贵妃也没强硬改变她的心意,只嘱咐几句,赏了些东西,让俞绣带她出去。 “四妹妹,你真的决定常伴青灯古佛?”俞绣面带忧色。 “是,我意已决,多劳家人关心。” 俞绣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她穿一件宽松的袖衫,遮住微微地凸起的小腹,她的容色清婉,看起来倒为有孕憔悴了不少。 俞惜和她说过话,从后院出来。正走着,只见贵妃带来的几家贵女在一边咬耳朵,一个说俞惜命不好,从公府小姐成了捡柴烧水的姑子,一个说俞茵这回倒是高兴,什么都便宜她了,他夫君近来颇得圣心。 有关俞家他们也只聊到这些,再聊的都是京城圈子里那些事,哪家小姐漂亮,哪家儿郎俊俏,谁在哪家宴会上出了风头、丢了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自己身上。许了婚的少女开始谈论起未婚夫婿,憧憬未来的生活,光彩的,明艳的。 十三 俞惜对这些不怎么在意,不知怎么竟一句不落听了进去。又想起了妙珏说整个寺里她凡心最重。 她一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的。贵妃在前面殿里祈福,差不多整个寺庙的人都去随侍了,她就躲在灶边烧柴。 “听说贵人慈善爽快,但凡在她面前的都有赏,你怎么不去?”普智是个开朗和善的师父,厨艺也好,俞惜生病的时候,她还专门给她做过药膳。 俞惜呆呆的。 “我倒忘了,你不缺这个。”普智顾自说道。 俞惜没解释,只顾着往灶里添柴火。贵妃在寺中用饭,晚饭开饭比平时更早,用过之后,众人都歇下了。只有东厢房里灯火还亮着,房中缓缓响起来丝竹之声,是几家的闺女在吟诗作乐。 妙珏的房间和她们靠近,听得清楚。几位小姐这样一风雅,她们倒睡不成了。 “说实话,弹的一般。”玄朗评价道。 “你怎么知道弹的一般?” “我听过妙瑛弹过同一首啊,她的琴声好,错落饱满,那边扭扭捏捏,没完没了。” “多谢师姐夸赞。”俞惜扯了扯唇,穿好衣服翻身下床。 “你做什么?”妙珏叫她。 “睡不着,出去走走,你去吗?” “大晚上阴森森的,指不定有什么鬼怪,我不出去” 俞惜:“……” 不出去就不出去,说这些做什么,她还出去呢。 她同守卫打过招呼,开后门上山去,走了一程,隐约看见净水寺的轮廓才停下来。她抬头看看天,正是明星灿然,四下寂寥。又登了一程,到那一日,桓骥带她去的那个亭子才歇下来。甫一坐下,却隐约感觉到亭子里另外有人,她吓了一跳。 那人却开口说话了。 “俞姑娘,是你吗?” 那声音竟是桓奕,他的声音凉凉的。 俞惜松了口气。 “桓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藉着月色,俞惜看清楚他身上穿的一身戎衣,明白他是带人来守卫贵妃的。 “也许陛下觉得我做这个很合适。”他似笑似叹道。 俞惜走近他,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你喝酒了?” 桓奕应了一声。“你要不要?” 出家人戒酒,桓奕本来纯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俞惜竟然答应了。 接之前,她滞了一下“这酒,酒劲如何?” “不如何,我是在任上喝的,比水强一点。” 那就好。 俞惜接过来饮了一口,苦的,尝不出好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沉溺其中。又尝了一口,她皱着眉头还他。 “俞姑娘有心事?”他问。 “是啊,烦心事。不知道为什么烦心才烦心,所以睡不着。” 她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由、清静、安宁,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她不快乐,不像小时候那样快乐,她再也不能了。年纪轻轻的人,心怎么肯死呢,怎么肯守着这十丈之地?她多想肆意的哭笑,有凡人的喜怒哀乐,想一想,还是很烦,干脆去找替住持给她剃度算了。 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只坐在亭子上,在桓奕身边,仰头看天上的星子。 “桓公子有什么烦心事?” 桓奕在暗夜里笑了一下:“我,我怎么会烦心,护送贵妃这件差事不是比守卫边疆更得圣心、更有前途吗?也许我应该从明日起辞职,花个三五年考学还能中举,到时候入朝为丞为相,或者——我不要逆转天命,该死心塌地的守着我的爵位,做个清贵的公子,赏花,下棋,而不是在官场里趟来趟去。” 话没说完俞惜先笑起来。 “我这些牢骚的话是很可笑。”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起我爹来了,他是前科的探花,为官受了挫,总说文官无用,要弃文从武,可是究竟没弃。” 俞惜父亲是闲旷的人,但是很有自己的政见,他主张养民,轻徭薄赋。虽然董氏总说他不务正业,但是倒很得当地百姓的认可。 “你还年轻,会适应,也总会找到办法应对的。就像我爹,从前每有上级督察官向他索贿或者逼他敛赋的时候,他总有办法。你知道他怎么做?他把韩褚子的画送给人家。韩褚子人品鄙薄,画倒颇值钱。我爹专门收藏他的画送给那人是在骂他们,他们还满意的收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 聊起她父亲,俞惜忽然有了说不完的话,她的眼睛里绽着光彩。桓骥在夜里看她,她好像一尊供在庙堂里清冷无情的玉人突然间活了过来,那鲜活生动。 “你等一下!”俞惜突然快步跑下山去。不多时又大汗淋漓的跑上来,手中抱了几只卷轴。 “送给你,韩褚子的画。希望你在官场用的上。”她抱着东西递给他。 “我……这太贵重,我不能要”桓奕连忙推辞。 “不贵重的,都是我父亲在市场淘的,并没花多少钱,我希望它们能变成有用的东西,在我这里不过是堆死物,再说——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桓奕笑着接了,跟她道谢。暗夜里,俞惜跑了一路,还没有平复,暗暗的大口呼吸,桓奕一听到她的气息,心房跟着微微的颤动。 “俞姑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什么?” “你不要叫我桓公子了,叫我玄镜就好。” 俞惜念了一遍,说好。 “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俞惜,怜惜的惜。出家之前,我更习惯别人叫我幼清。” 他们已经说过许多的话,长这么大,俞惜还没有和外男相处的经验,她只觉得和桓奕说起话来很轻松很舒服,不像是长辈,也不是香客。他去过的地方,那么多,那些经历开阔而生动。俞惜面上尽是憧憬之色,活色生香的生活,怎么不引人遐想呢。 将近子时,两个人越聊越困,俞惜迷迷糊糊的,仿佛喝的那口酒酒劲上来了。她昏昏沉沉的起身向他告别。 桓奕突然拉住她。 “俞姑娘,我已经知晓你入寺的经过了。如果,我想说我爱慕你,想不惜一切代价带你走呢?” 一句话把她惊醒了。 “玄镜,不,桓公子,这话我只当没听过,以后莫要再说了。” 十四 桓奕一番话让俞惜彻底睡不下了。她烦乱的很,气色也不好,这两天一直躲在厨房里不见人,生怕碰见桓奕。好在这几天平安过去了,张贵妃临走赏了寺里一大笔银子,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睡一个人的床了”妙珏欢呼道。 俞惜也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日子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他们不要再来打搅她了。住持来找俞惜过几次,说桓奕想再见她,都被俞惜拒绝了。他的名字出现一次,俞惜的心总是重重的跳几下。 又过了几天,她和妙慧上山采药回来,正见桓奕拦在路口。 “我想单独跟俞姑娘说几句话。”他转对妙慧道,一脸的诚恳之色。 妙慧对俞惜深看了一眼,见她没反对,就先背着药篓回去。 “我以为上次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俞惜道。 “并没有。” 俞惜看他,他今日穿了一件苎麻质的白袍,莲花的暗纹,衣袖舒展,随风轻轻地曳动。他半张脸在夕阳里闪着银光,愈显得肃爽磊落,如一棵春树。 “我想说清楚一些事情。”他站在她面前正色。“我今年二十五岁,未婚也未定亲,家有祖传的宅子三处,商铺地契若干。我任的职位是翊卫府中郎,正准备弃官辞去。我喜欢你,俞姑娘。深深喜欢,我有意求娶你,甘心带你浪迹天涯……” “别说了!”俞惜阻止他。 “你很好,桓公子。但我已是出家人,不愿也对你无意,希望你不要在这里白耗心力,尽早另寻良人。” “你有选择的,你也可以相信我。我知道你的过往,我都接受,也愿意承担,我不愿意你封闭自己一生,我爱你,幼清!” “你都知道吗?你知道你这么做是违抗圣旨,这么做就是得罪了桓骥,很可能会招来报复,你知道我曾经为了抗婚毁了自己的身体吗?”她说这些,眼角不自觉发红。 还有,还有桓骥对她的折辱,太多太沉重了,压的人抬不起头来。 “我都能接受。我父母早丧,孤身一人,不怕株连,我愿意为了你放弃官位和利禄。今生能遇见你已是幸事,我不再奢想会有子女,只要你相信我,我带你走,幼清,幼清!” 他声声的叫她。 多好的一个人啊,老天爷给了她很多的补偿,可是已经太迟了,她什么都回应不了。 “你还是走吧,这对你不公平。”俞惜忍着泪道。 “我不要公平,我只要你。”两个人这样僵持着,桓骥来时就看到这样这幅场景。 “俞惜!”他高叫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他抬手去打桓奕,用了毕生的力气。桓奕的武功并不低于他,和他对峙起来,两个人都没占多少便宜。 “住手啊。”俞惜在一边为难。 “桓骥,你住手,再打我就走了。”俞惜分开他们。 “你向着他?”桓骥一脸不可置信。 “与他无关。”“我看到他在勾引你,你们搂搂抱抱的。” “你放尊重些,我不会跟他走的,也不喜欢他,你不要迁怒于别人,你们以后都不要来这里了。” “你还说不是向着他!” 俞惜跟他讲不通道理,转头对桓奕说:“你快走吧,不要再来了。”便转身回去了。 净水寺前厅,住持智玄正眼看坐在厅堂上的两个男人。 一个朱颜俊貌,一个金声玉像,一个温和文蔼,一个狷狂随意。但脸上都带点破相。一个手里拿一串佛珠,一个手里拿了数沓银票。住持面上带着和善安稳的笑,半天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话。 “二位对佛祖一片诚心,也大有善心,愿意帮助孤寡弱小。只是在收下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 我代表我们净水寺全体僧人收下你们的献礼,这里面也包括一个叫妙瑛的僧人,我收下了,她就只是妙瑛,绝不是别人。” 主持的话落下来,两个人脸色一僵,彼此对视一眼,又很快别过去。 “二位慢慢考虑,贫僧告退。”主持深看了两个人一眼走了。 深夜,俞惜睡不着觉,索性直接去了正殿跪着诵《心经》,可是越背越觉得意识清明,一点也不困。白日里,桓奕所说的一切都在耳边历历重现。 “晚课早都过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主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她身边来跪下。 “师傅,你还是给我剃度吧。”剃了度,她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些凡尘俗事。 “剃度很简单,只要确定你甘心这样生活一辈子。你知道,师父们都很看重你,你是我们这一代的悟性天资最好的,有一天你会做到我这个位置,或者成为普善那样,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完全心甘情愿的断绝尘缘。” “可是师傅,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不是吗?”这样才可以息事宁人,她的心也不会再乱了。 “不一样,妙瑛,你跟寺里其他人不一样。你有机会,有的选,你愿意打开心门,踏出那一步,你便可以。你看妙珏,她平日张狂挑剔,可是自己也清楚,她没有别的退路。但是你不一样,你要想清楚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明白了,师傅,我会考虑的。”俞惜郑重点头。 “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的选择。只是——你要早做决定,不然,两个形貌绝伦的男子整日在我山寺门前晃,不知道要勾了我弟子多少凡心。” 主持打趣得俞惜也笑了。 和主持聊过一场,她也通透许多。从殿里出来,俞惜回自己的院子,却发现桓骥早在那里了。 “你去哪儿了?” “正殿。” “真的,不是去见桓奕?” “随便你信不信。” 俞惜困了,不想和他在这里继续纠缠。 “俞惜!”他就拉住她:“说清楚你们为什么会纠缠在一起,今天你又为什么向着他。” “我没有,我说了,他不相干。” “你喜欢他?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这样的衣冠禽兽,你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我不想跟你吵,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你听不分明吗?” “你是我的人,你只能喜欢我。俞惜,你站住!” 俞惜知道他是在气头上,这时候不能说重话激怒他,可是她突然很不服气,一时间所有的委屈跟怨恨都上来了。她站住,转身看他笑起来。 “好,如你所愿,我喜欢他,我爱他,你怎样?” “你这是找死!”他掐上她的脖颈,用的力气几乎要把她提起来。可是俞惜好像没什么感应似的。她呼吸变得困难,脸色开始发青,可是笑着,双眼是望到底的讥讽和薄凉。 “他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就这么犯贱?” “我心甘情愿。”俞惜挤出这几个字来。 她在他手里,仿佛一用力就没命了。俞惜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不想又被他放下了,一时间天旋地转,她不住后退,呼吸着大口的空气。 他走了,他们这是闹翻了。 十五 他走了,他们这是闹翻了。 俞惜在心里暗想,闹翻了?他们之间从来没好过。他待她也不过如同宠物一般,心情好了逗弄一番,心情不好,面目毕露。他自己认定了什么便是什么。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刚才她好像差点连死都经历了,突然间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脖梗上一片青紫,好几日说话不顺畅。俞惜心思烦乱,以生病为由请了几天假,在床上躺了一天,又去后山散步散心。桓奕就在那日的亭子前等他。 “幼清,你要见我是吗?”他脸上带着期待之色。 俞惜点点头。 “我想清楚了,你带我走吧。我们尽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你答应了?”桓奕激动之下抓住了她手,觉得冒昧又立刻放下了。“我太高兴了,幼清,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这就去准备,你信我,我一定对你好。”他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俞惜点点头,对着他微微笑着,眸光瞥向远处桓骥紧紧攥着的拳头。 她知道自己是在找死,可是她只想来得痛快一些,起码可以抵消这半年来的仇恨和委屈。 那只手攥了许久,直到最后也没来拆散他们,不知在隐隐酝酿些什么。 七皇子殿下这辈子的阴谋诡计就开始用在俞惜身上。他出身显贵,自小受皇帝宠爱,求无不得,顺风顺水的二十多年里受的最大挫折也不过是封号被夺。这么多年没动过脑子,第一次用在身上。他强娶了、也试着软语哄过,伤过她,也讨好过她。不论做什么,结果都是俞惜离自己越来越远。 七皇子殿下生出一股油然的挫败感,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归属、臣服于他。 第二日,桓骥去了宫中见皇帝,突然提出长沙郡公适龄未婚,提议皇帝为他赐一门亲事。中宫为他选定了嘉禾郡主。 桓奕以突患恶疾,不适婚配为由拒绝了,并委婉进言,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于是圣旨转赐婚给桓骥,桓骥当然也不愿意。 皇帝看出来两个人是在胡闹,把两个人召进宫来,都斥责了一顿,各自罚俸。桓骥没想到桓奕铁了心和他作对。 这是董氏第二次见桓骥。 她自丧夫来京之后,就鲜少出门,见不到这位七殿下,不过对他的“威名”倒也有所闻。第一次见是在俞惜病床前,他形貌恭敬却难掩浑身的倨傲气概,一看即知不好相与,遂不觉俞惜嫁他为妃是好事。事情过去了也就结束了。没想到隔了半年,他这人又找上来。 应该还是为了俞惜的事。女儿虽从没提过桓骥的纠缠,可是那企图却能从这人眼里完全看出来。 同半年前比,他倒是诚恳许多,董氏也明白,他找上自己,想必在俞惜那里受了挫。她请他坐下,听他徐徐开口。 “晚辈到这里来,是诚心想求娶,幼清做我的正妃。晚辈知道,先前行事多有不当,特在这里向您道歉,我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善待幼清,侍奉伯母,善待幼弟,我恳请您答应我。” 桓骥单膝跪在地上,脸色郑重而坚决。 董氏看他这情状,不由心下恍惚。若是半年前他来求娶,这样诚恳,她必是应的。可是于今却觉得不太对劲。 “殿下来我这里,幼清知道么?” 见他不言,董氏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猜测。 “莫非幼清……” “并没有!”桓骥急忙否认。 他这情态越印证了董氏的猜测,她叹一口气。 “殿下此番到来,自是一番诚心,民妇相信你与幼清早有交涉。你觉得幼清是什么样的人?” 桓骥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来。 俞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年岁不大,心气不小,又冷又狠,十分的颜色倒有二十分的气性。桓骥好像知道她与自己并非良配,就算在一起也会成为怨偶,可是他放不下。 好像一味毒,他知觉病发时,其实早已经深入膏肓了。 董氏深看他一眼,缓缓道。 “幼清是在阆州长大的,她父亲亲自教养,所以她一辈子最敬爱他父亲那样的人。十三岁丧父,于今已经四年,她一直没有走出来过。17岁的人,其实还是十三岁的心性,遇强则强。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你们相遇的时机不合适。我并没有办法左右她的心意,也许天意如此。还请殿下看开些,另觅良人。” 桓骥听着,越觉得心口发苦,回想起两个人相处的经过,他才后觉,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净水寺。 桓奕正跟俞惜说着圣旨赐婚的事。不知道桓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他们还是越早走越好。 “先去见我母亲一面,然后我们去一趟阆州,之后就随你。” “好,那我们就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把河山都逛一遍,我带你去凉州骑马,去岭南吃甘蔗,到蓟北看长城,到兰陵饮美酒。钱不够呢,就边走边挣,教书,卖药材,跑码头,总之,做什么都好。” 俞惜看着他,禁不住绽开笑容来。这么好的人,这样好的生活憧憬,梦幻美妙得不真实。 “在想什么?觉得一切太不真实。怕我?我对你别有所图?”桓骥牵住她的手。 “我并没什么可图的。我是在想何德何能遇到你这样的人。”俞惜双脸销红,眸子里闪着波光。 “怎么没有?幼清,你记住,我图你良多。我喜欢你,性情相貌才华都喜欢。你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事实上,你给我的,从不输于我所付出的。” 那些话好像印在俞惜心上,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抬起脸来,呆呆望他,看他眼里她的形影。 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确认是在那个晚上,那些话,让桓奕彻底走进她心里。 桓奕摸了摸她湿红的眼睑。 “倒是你,不要嫌弃我,我是个落拓不羁的人,家产不丰厚,也没有光明的前程。我想着,我们都在红尘之外别走了一遭,所求的都不多,一个眼神可以彼此谅解,生死与共。” “我不怕。我想我现在有勇气面对以后的人生了。”俞惜也对他笑道。 “幼清。”他又叫她, “怎么?” “我想抱抱你。”俞惜没说话,低头点了点,然后落入一个怀抱里。是很坚实的怀抱,很让她很安心的感觉,她小小的一个在他怀里,他们彼此支持,仿佛可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残忍和孤独。 俞惜被他的身上的温度所感染,心也跟着他快跳起来。 “弹琴给我听吧。” 俞惜弹了一首温柔轻快的曲子,《相见欢》,曲声悠扬婉转,弹琴人窈窕的身影在灯下美丽而恍惚,几乎不像凡间景象。 夜凉如水的夜晚,两个人相对着,有无限的温情。 十六 俞惜没想到她母亲会突然来。以往时候她总是先一封信,这次明显是知道了什么。桓奕拎着大包小包东西进门来,才看见堂上坐一位三十余岁年纪的妇人,这人钗裙肃静,神情冷穆,俞惜就站在她旁边,红着脸。桓奕忽然就明白了。 他放下东西,立刻半跪下来。 “晚辈见过伯母。”董氏是听说过桓奕的名字的,那年在阆州帮了他们一家的人,是以对他印象很好。今日见了真人,芝兰玉树的材貌,温和文雅的气质,倒很满意。原本准备好的责备的话一时间都说不出口了。 她叫俞惜出去,自己要和桓奕单独谈谈。 俞惜在外面忐忑的等着,带点难为情,又很是担忧。约过了半个时辰,门开了,董氏叫她进来,俞惜看看母亲,又看看桓奕,看两个人的神色都很轻松,心下松了一口气。 选择了桓奕也许要一辈子隐姓埋名的生活。董氏不知道女儿走这一步是好还是坏,但总也比一辈子做尼姑强上许多。 “我这个女儿,看着温顺,其实脾气大得很,倒要劳烦你多体谅包容。你们已经选了这条路,以后好自珍重。” “您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对幼清好。”桓奕保证道。 董氏点点头,把俞惜叫进去,嘱咐了一阵子。也不知说什么,俞惜出来,整张脸都是涨红的。董氏带着人走了以后,她才觉得稍稍舒缓一些。 “我母亲可有难为你?” “并没有。伯母只是问了我的家境经历,我照实言了,她并没有为难我,伯母是个慈善温柔的人。” 是很好的人,好到让人心生愧意。她这个女儿,总是让母亲操心伤心,从今后,要远远地离开她了。 “对了,你今日怎么又来了?”俞惜想起来,十日之内他来了净水寺七次。他这样缺勤怠工,不主动辞官早晚也被免职。 “你不愿见我?” “不是不愿,寺中都是女客,来往不便,过段时间我们随时都能见面。” “那我后日便上书递交辞呈,家宅田产仆婢我都打点好了。”他把 桓奕把东西一一递给她。他手里所有现成的契产票据,还有现买的零食点心,胭脂水粉。 “这么多?我在这里一时也用不上。”俞惜接过来一一翻看。 “街上见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一些。”他不太不好意思地开口,俞惜笑着收了。 将夜,两个人牵手相携着上山去,过了山顶,又走过几座岭,这边山月极圆极亮,照到瀑布上,如一道白玉自崖上倾泻而下,美且安静,化成一片片琼珠碎玉。气氛太好,桓奕反不知道开口说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太浮浅了,谈玄说理又极其无聊,一切都显得极枯燥,只有眼前的风景,眼前的人是鲜活的,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傻笑起来。 俞惜在跟他畅想以后的事情,她一边走,一边说,说到尽兴的地方,连看他都忘了。 “你见过击节舞吗?在西南,人人都会跳的一种舞,舞姿会随着曲风变,一曲一舞,到了关键音节,舞者和听众会拍手拊掌,彼此应和。这种舞最早是拿来传递军情的……” “我其实不太会做饭,不过素斋做得还过得去,女工也不太好,家务马马虎虎的,不过以后我会耐心学的。嗯,你要耐心的教我,帮我分担,不可以嫌弃我……” “如果以后我们能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那我要有一间自己的书房。” 俞惜顾自说着,听到他叫她。 “幼清,我想——亲亲你”。俞惜听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出这话,猛地愣了一下。 她没反驳,慢慢别过脸去。 “亲——亲吧。”她结结巴巴说话,不敢看他。 他揽她在怀里,低头在她脸颊上碰了碰。很柔软的触感,痒痒的。俞惜突然想起来那天桓骥对她做的事,身子不由一僵。 “怎么了?”他怕吓到她,猛地退开。 “没事”。俞惜调整好情绪,努力保持镇定。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知道。” 俞惜踮起脚尖来,主动吻上她的唇,她的心房颤颤的。 是很温柔缠绵的事,洗走了那一日不愉快的回忆。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彼此对望一眼,又很快别过去,手还是紧紧牵着。俞惜想起来她来时擦了口脂,转看见桓奕脸上好几道的红痕。 “洗把脸吧。”她走到那溪水边撩起一碰水。 桓奕还不解,经她提醒才明白过来,一张脸也转红。 俞惜心怦怦跳着,想着董氏叮嘱她婚前守住底线的话,她当时答应的干脆利落,现在想来,不禁心虚。 桓奕走之后,俞惜就在准备还俗的事。奉旨出家,不可违抗,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走。刚好妙慧诚心喜欢修行,她愿意待在寺里以俞惜的名义修行,让俞惜以她的名义还俗,毕竟宫中并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俞惜。寺中人多与俞惜交好,他们也愿意帮她遮掩这事,日久年深,她会被人真正忘了。 寺中师姐妹都知道俞惜要走了,纷纷来和她告别。俞惜也不舍,和她们说了许多话。直到她们都走了,妙珏才进来,她还是凶巴巴的。 “恭喜呀,听说你要和人远走高飞了。”这话不好听,俞惜也不想在这时候再跟她纠缠,只含糊应着。 “好事情,我终于不用看见你,你不知道我看见你那副端着的样子有多讨厌,快走吧,你走了,我舒心多了。” 俞惜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跟她回嘴。 “师姐保重。”她郑重对妙珏道。 妙珏并没理她,抽身便走。俞惜分明看见她身形不受控在颤抖,还能听见尽力克制的抽泣声。 桓奕把他随身的侍从派过来,董氏也给他们送过来随身的东西还有银钱。眼看一切都准备好了,俞惜却觉得很不安。 “我想见一个人。”她传消息给桓奕。 “你确定吗?” 桓奕猜到她想见桓骥一面。这段日子这人没什么动作,也许背后憋着更大的恶意。去见一面也好,如果能说清楚,或者和解,他们今后的路也许会走得轻松一些。 “需要我陪着你吗?” “不用了。不过需要你帮忙。” 俞惜让他下山去置办一桌酒菜来。她自己换上俗家的衣裙,打扮工整了,静静等着。入夜时分,桓骥果然来了。 他径直推门进来,见俞惜已经在桌前坐着了。 “坐”她抬手请他。 这大概是他们相处时俞惜用过的最平和客气的语气。桓骥嘴角扯开讽刺的弧度。 十七 “请用。”她接着示意。桓骥并没有动作,好似预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 “我,我们要走了。” 桓骥闻言抬头看她,看她今日的装扮和形貌,嘴角讽刺的弧度扯得更大。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用最轻缓的语气说出来最无情的话。 “走,走去哪儿?俞四姑娘不会不知道你是奉旨出的家吧?只要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跟桓奕一起丧命;我一抬手,就能让你们俞家跟着你完蛋。你真天真,还想着躲开我远走高飞。” “我知道,我都知道。”俞惜低垂着眼睛,须臾,抬起脸来,定定的看他。 “求你。”她只说了两个字,眸光不变。 好看的一双眼睛,虔敬真诚地望他,不带一点爱意,最有情也最无情。 “你拿什么求?拿你们俞家的家产,你的名声,还是拿你自己的清白,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 “求你。”俞惜还是这两个字。 桓骥觉得烦躁,一挥手,一桌子酒菜全都落在地上。 “求你。” “三日之内,你和他滚出京城。这辈子再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你们死期到了。”他背过去冷声道。 “多谢殿下成全。”俞惜跪在地上,对他拜了两拜。 桓骥摔门出来。他只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就为了这样的女人萦牵了半年,他的眼光又好到哪里去?竟看上桓奕那等伪君子。她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值得他留恋、耿耿于怀?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求而不得的东西那么便宜了别人。那么轻易地,她对着桓奕笑了,许他抱着,还…… 桓骥一个拳头砸在石墙上。他不痛快,想着他们二个也不能痛快。他可以当着桓奕告诉他,俞惜那双玉臂他已经枕过了,那张朱唇他也早尝过了。就算拆不散他们,也能膈应他们一生。 这个念头一出即刻被他打消了。 “原来我是这么卑鄙龌龊的人。”他喃喃自念道。 约定好了出发的日子,俞惜等了桓奕将近两天,都没见他人影。她派几个仆从出去找,只得到回话说是还在朝上,一时赶不回来。她眼皮乱跳着,只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桓骥改变主意要报复他们?还是桓奕自己变了心?她把每一种坏结果都想了一遍,可是桓奕还是迟迟不来。 深夜,俞惜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猛听见桓奕在外面敲门。 “幼清,我有极重要的事情和你说,你开门。” 俞惜披上衣服引他进来,给房间里点了灯,才见他脸色十分的凝重。 “京中情势十分险急。” 他一句话说的俞惜晕头转向。 这是什么意思? 俞惜是个性闲旷的人,尤其来京之后,服父丧她更少出门,少与人交谈,出家之后更是不理世事。纵使偶尔和桓奕谈到朝中局势,也不过止于感叹官场人心险恶、形势波诡云谲而已。 她一时间不能理解桓奕说的京中情势险疾的意思。即使在消化了桓奕接下来跟她说的内容之后,她还是难以接受。 时下接近中秋,又正值皇帝寿诞,京中一派热闹,各方使臣凑集京中,表面上一派祥和热闹。可是事实上,桓奕所在的官署得到消息,狄军在雁门关大败中军,朝中军士死伤数万,情势危急。中军统帅是当今淑妃的同胞兄弟,为了庆贺皇帝寿诞,对军情一直隐而不发。 边关大败,又正值各国来朝,京中局势一触即发,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也许平安无事,也许。 俞惜听得浑身发凉。 “快走,我们今晚就走,不然一切都晚了。” “好在大件东西都已经送去梓州了,现钱也都在手里,收拾起来方便,你去通知岳母和幼弟,我去雇车买船,要快……幼清,幼清!” 桓奕拉着她手催促道。 俞惜自己却还愣愣的。 “对不起,我话说的太重了,没吓着你吧,但是情况真的很紧急,你相信我。” “我知道的,玄镜。我只是在想,就这么走了……” 俞惜要说什么,桓奕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坦白说,我也放不下,就这么心安理得脱身走了,我做不到。我白领了那么多年俸禄,幼清……” “我明白,我支持你,不做什么,我心里也很难安,你回朝去,余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那好,你要尽早准备,越快越好,一刻都不要耽误。” 桓奕该交代的交代完,把自己的护卫都交给她,两个人告别。 这是天大的事情,俞惜当然都明白,她思绪飞快的转着,想着应对之策。 本已经准备地差不多了,他们这边没什么好顾虑的,剩下最重要的是安置母亲和兰哥。至于国公府的人,牵涉太多了,要他们自己拿主意。俞惜带人下山,乘着马车飞快赶回到俞府。她支走董氏身边的人,和她说明这情况。 董氏脸色大变,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我若劝说府中人逃难,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倘贸然走了,日后无事,兰哥无法在家中立足。可是事情又这样危急,一旦有变,他们不会顾及我们母子的。” “不如去舅舅家吧,舅舅家在林州,先出了京城,倘若无事,日后也有交代。”俞惜建议道。 董氏为难半天,决定赌这一把。 说定了,俞惜催促她赶快收拾东西,只把要紧的带在身上。兰哥的东西多,样样琐碎,俞惜催他,他气得直哭。只两个时辰,三口人把紧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即刻乘车出了府门。 桓奕已经备好了出城的书契,一行人走出城外,俞惜把路线和要注意的事项都嘱托给护卫,拜托他们一路护送董氏直到林州。 她送他们上船。 “幼清,你不跟我们一起走?”董氏担忧地看她。 “我想再等等。后日就是千秋节,明日子时玄镜不回来,我就去林州找你们。” “我们在林州等你,如果来不了就去阆州。” 俞惜和他们挥手告别。了无牵挂之后,她坐车回了山寺。眼下时况不明,这消息不好闹大,否则也会招来祸患。 桓奕始终没有来,俞惜等着盼着,整整两天,越等越焦急,心里的想的事情越多。她站在南山顶上,这里隐约能望到城中的景象,两日以来发生的事情越发验证了桓奕的猜测。许是有人也得到了什么消息,去往江南的渡口上挤满了人,她悄悄打听,听说一夜之间船价涨了五倍,她不能想象有什么样的大风浪要发生。 又是一个不眠夜,俞惜还是睡不下,她仿佛有预料桓奕回来。隔着窗户,她听见他叫他。 “玄镜,是你吗?” 俞惜为他开门,见他双眼充红,面上尽是疲惫之色。 “陛下根本不听我一面之词,我根本撼动不了什么。我担心他们要提前下手了,恐怕几位皇子也会牵涉其中。幼清,你立刻就走,一直往南走,不要再来上京,不要再来找我,最要紧的是保全自己。你明白吗?” 他抓着俞惜的手,语气郑重,像在交代后事。 “我知道。”俞惜也哽咽起来。“万一——你可到阆州的清风巷来找我,或者到林州我舅舅那里,我——我等你。” 桓奕轻轻应了一声,并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十八 桓奕的话应验了。还没到天明,俞惜就在山上看到城中火光冲天的景象,她知道有大事发生了。饶是寺中消息偏僻,这时也纷纷扬扬传起来城乱的消息,每个人都惶惶不安起来。 “都镇定,我寺并不丰裕,又处城郊荒僻之地,如今状况未可知,大家不必慌乱。”住持试图稳住人心。 “内乱或许不必担忧,但我更担心内外之乱并发,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俞惜一番话说过,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俞惜预料的没错。千秋节,几位皇子各怀鬼胎,一场内斗,三皇子的人封锁了宫门,二皇子、皇帝、后妃都被软禁起来,四皇子、五皇子死于乱军,六皇子、七皇子下落不明。然而这只是开始。河北韩冀对朝廷不满已久,趁乱起兵造反。河北局势彻底失控,和三皇子有勾结的北狄趁乱攻进了上京。上京城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还不曾停息。 俞惜知道一场大乱会来,当它真真切切来了的时候,她还是不能平复心中的惊骇。这样煌煌的帝都,武朝一百多年的基业,无数的珍宝、财富的积淀,就这么没了。 像一场梦。 南下的路被叛军封锁了,净水寺的人又从城外匆匆躲到山上去,她们预备趟过南山来出上京——付不起船钱的人都是这样走的。 俞惜和她们走散了。 她从山下上来的时候,看见乱军在城里烧杀,小巷口,一个兵士在淫辱一个女子,呼叫声好不凄惨。俞惜听不下去,乘那人分心,拿石头砸破他脑袋,把那女子救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救,这城里一日之内死伤了多少人,数不清。这景象在每个街巷都在发生。甚至她自己也难以保全。可她不能眼看着事情发生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拉着那女子,凑着逃难的人群往山上没命地跑,跑到半山腰了,两个人都有气出没气进的地步,才稍稍停下来。 “多谢恩人救命,紫茸感激不尽。”女子大口呼吸着空气,说话还带着哭音。 “快别说了,也别有这么多顾虑,先逃命才是。”两个人又跑了一气,重新回到净水寺,再推门进去,偌大的寺院已经空无一人。师傅和师姐们大概已经从后山逃走了。俞惜看着那女子衣装破烂,索性为他找出一身淄衣换上。两个人体力消耗殆尽,又用了些寺中剩下的干粮。补充好体力,俞惜准备带紫茸从后山逃出去,但见山下已经被乱军围住了。 “怎么办?我们走不了了。”紫茸哭道。 俞惜心中亦是一片冰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都城已经沦陷了,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亡国。如果整个天下都会灭亡,那么逃去南方和待在这里还有什么分别?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成为俘虏。 可是万一有希望呢?起码要离开这里。 她真不知道这一天来的这样凶猛可怕。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不差我们两个。能活一刻是一刻,事态已经如此,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要做长久打算。” 俞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让紫茸在寺中待着,自己上山去采了几株漆草回来。药草捣碎,榨出汁子,在药锅里熬了一盏茶功夫,一种简易的易容膏就做出来。药膏涂在脸上手上,可以使人肤色发黧黑。虽然涂在身上会有刺痛,至少两个人看上去不会太扎眼。 “如今我们暂时栖身在佛寺里,这里有粮有水,还可以窥伺山下贼兵的动向,也有机会我们就逃出去。” “好,我都听姐姐的。”紫茸虎口逃生,自己又六神无主,自然对俞惜无不应承。 像是踩在刀刃上过生活。可是越到了这境地,俞惜反而不怕了,不过只有一死,与其等它悄悄地逼近,还不如自己迎上去。她想着桓奕的慷慨赴死,自己也生出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们是相配的。俞惜这样想着。 这两日,她总是上山顶去看,城中的大火还是烧着,远远看着,楼台倾颓,烟火冲天,景象是那么的妖异,仿佛是这个朝代垮塌前在呻吟和呼喊。俞惜心中百感交集。她好想母亲,好想桓奕。 父亲一定想不到,在他走后四年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撒手走了,而把她、母亲和弟弟抛掷在不尽的苦难和坎坷里。 跟紫茸闭紧寺门,两个人在一张床上抵足睡过去,所幸并没有事情发生。每日吃完早饭,俞惜出门去,借采药探听城中形势。 她探听到,狄军攻破上京城,打败了三皇子统帅的禁军,把皇帝、后妃还有一众亲贵都掳走了。她不知道桓奕的下落,他也没有回来过。有可能,他死在了乱军中,也有可能逃出了上京,还有可能也被被掳去了北庭。 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生生的疼。 这样好的一个人啊,还有他们还没开始就破碎的未来生活幻想。 出城的路被堵死了,俞惜现在倒还能偶尔进城。如今城门大开,兵士忙着烧杀掠夺,能走掉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还在城中受难。俞惜自己用背篓带回来十几个受伤的难民,也有人逃难往山上跑。寺庙里收容了将近百人,但是所剩米粮不多,撑不了多久。南山荒僻,不值得这样大费周章,俞惜猜测,这些人把守得这样严密,也许是在找什么人。 隔一日,有当兵的敲响了净水寺的门。俞惜隔着门缝瞧,十几人身穿戎装,面露凶光。 “师父,他们不是来杀咱们的吧?咱们该怎么办?”紫茸担忧道。 “现下还不知道,不过先不要慌乱,不要惹恼了他们。”俞惜一边答应开门,一边让门内的人暗自做好准备,拿出竹竿、厨具来预备拼杀。 开了门,那边反应却异常平静,交涉过后才知道他们的一些士兵受了伤,是来这里找郎中的。 俞惜答应帮忙治伤,条件是放过寺里人。 “那得先搜查,一个个查验过才能放。”“好。” 俞惜确认他们确实在找人。这群人对寺里每一个人都搜了身,又仔细搜过寺里每一个房间、角落,眼看实在什么都没有也就罢手了。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负责搜身的人身上钱财装得鼓胀,负责搜房间的人,连烛台和佛像外的鎏金都没放过。 这又算什么呢,这群人不高兴,是会一把都杀了的,不过如同杀鸡。不过眼下还不值得反抗,因为俞惜这方没什么绝对的胜算,也不过为了活着。 俞惜嘱咐好紫茸要注意的事项,收拾好药箱便跟着下了山,走至山口的营帐里。放眼望去,这里大概驻扎有近百个兵士。俞惜到那领头人身边,稽首,便忙着给伤员查看伤情、清洗伤口,一边留心听着他们对话。 那小兵骂骂咧咧向头领抱怨,头领也显出来不耐烦的神色。他们的话夹着北狄的土语,俞惜不能听得真切,模模糊糊听出来他们大概还要等待上头命令的指派暂时不能离开之类的话。 十九 军营里有现成的清水,伤药和纱布,俞惜虽然医术不精,但包扎清理一般的刀枪伤口还做得来,她低眉顺眼操纵着,在心里揣想着应对之策。兵士们一个个包扎好了,俞惜开始给那个领头的人包扎,他伤在右胸,伤重一些,俞惜给他清洗了两遍伤口,上了药,细细包裹住。 “多谢师父。”男人抓住她手腕。 俞惜借余光能看到他左眉狰狞的伤疤和眼里的一抹精光。她故作不觉,低头嘱咐注意事项,而后告辞。 “后几日要劳师父了”。男人嘴边似笑非笑。 俞惜还了一礼,不言,便往回走。 “这小尼姑其貌不扬,倒是好身段,不知道滋味怎样。”一个兵士大声议论。 “胡说什么!你们谁都不准动他,把人给我看好了。”那头领吩咐道。 之后,净水寺的出入口就被人把守住了,寺里人不许随意出入,只有俞惜自在一些,可以上山采药。她早晨起,傍晚归,似对这些浑不在。 俞惜在山里藏了人。 封城的第一日,她下山去打探情况,不想在死人堆里看见桓骥。没想到竟在这里看见他。当时不管死活,她就把他用药篓拖了回来。两个人也算相识一场,这样的情形下,她不能把他扔在那里。若是还活着,也算救了一条命。若是死了,他也应该被好生安葬。 当天,她把他藏在住持的密室里,夜深时分才敢进去为他诊治。他伤得不轻,脖颈处有一处刀伤,身上中了七八处箭,幸好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俞惜给他清理伤口,剜掉烂肉,上了药,盼着他能醒过来。 她知道山下那群人许是在找他,他的状况好转一些,俞惜就把他转移到了崖下的山洞里。那洞口在山崖下面,周围有藤蔓杂草遮蔽着,不容易看出来,还是她采药时偶然跌到这里才发现的。他极高大沉重,俞惜背着他深夜里走过山路,后背都给磨出血来。她拿藤曼和绳子绑着,把他顺下去,自己也差点滑下悬崖。 她倒是庆幸,自己出家一年,每日上山采药,身子锻炼的比平日健壮灵巧许多,不然此时别说桓骥,连她自己也保不住。 寺院被围的第二天,俞惜带了伤药、水还有一些山果去看他。寺中的粮食已经吃尽了,眼下只有这个可以充饥。她顺着绳索爬下来,进了山洞,把东西放下,见桓骥还没醒,先打算给自己换药。 寺里每个房间都住了人,进进出出不方便,更不好解释自己这身伤是怎么来的,只在眼下这个空间里才得以稍稍喘息。在这里,不管外界的风雨,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舒一口气,一件件把外袍、内衫、裹胸的衣带解开,露出来包裹得严密的伤处。有的绷带连了发脓的血肉,俞惜每动一下都倒抽一口气吃痛。不用想也知道后肩伤得有多重。她摸索着伤处,咬牙把药粉撒上去。 桓骥昏睡了几日,骤然见到光亮,觉得十分不适,又加体力不济,神思昏沉,看什么都不清醒,睁眼闭眼折腾好一阵子,才勉强适应。 入眼是一大片雪色的肌肤,从后颈,肩胛,线条极漂亮匀细,接着又看到两肩模糊的血肉,一双手摸索着正在上药。 他能听见女人忍疼的抽气声。 桓骥别过头去,放弃打量她,转而看看四周环境,这处隐秘而而僻静,像是有人专门把他安置到此的。 他想说什么,一张口,只觉得脑仁发疼,眼冒金星。 俞惜发觉背后有动静,转脸过去,正看见桓骥醒了。她高兴得正要说话,转想起来自己现在这样子,只得立刻转回去,迅速地上了药,裹住伤口,再把衣服穿好。 折腾了这一阵子,再见他,俞惜只觉得好不尴尬,又想起两个人的处境来,觉得如今这情形,也没什么好难为的。 俞惜脸上涂了深色颜料,但桓骥还是一眼把她认出来。 “你醒了,觉得怎么样?”俞惜装作无事,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 “是你救了我?” “不全是,我只是把你从城外捡回来,我不知道此前……” 俞惜不提防被他接下来的话刺了一着。 “真是可惜,你本来厌憎我至极,现在又不得不和我相处了。” “别说这些了,都已经过去了。” “你不该救我。”他冷声道,眸中满是讥讽之色。 俞惜好像能理解他,一个素来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突然遭遇国破家亡,身受重伤,犹如云巅跌落谷底,不免灰心冷落。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劝他先养好身子,做长久打算。 她给他解开身上绷带,先擦身体,再换药,像对待正常的病人一般。 桓骥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她,眼中还满是讥讽,全无求生之志。 “桓奕知道你这么对我么?你看过我,我也看过你。” “你闭嘴!”俞惜突然间凶狠起来,死死的瞪着他,眼圈里泛红。 “不许提他!”桓骥没再说话,目色始终是冷冷的。 俞惜换好了药,给他喂水,递过来几个野果子。 “山中只有这个,勉强果腹吧。这几日你在这里休养,不要乱走,山下都是追兵,我有机会来看你。”她叮嘱道。 桓骥接过了,也吃,如同一个机械木偶一般,全无生气。其实那果子不好吃,酸而且涩,但也只有这个来果腹了。他脸上全无反应,不见一丝悲喜。 “你没必要犯险来救我,我本该死,不是吗?享福享乐、醉生梦死了这么多年。是我欠天下人的,我死了反倒是还清了。我只恨那群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货。” 俞惜没有应,她把剩下东西放下,转身走了。 守军还是在寺门口围着,俞惜夜里睡不着觉,出了院子,信步走至前殿。山寺未经战火,但是该带走的都被带走了,该被抢的也抢光了,颇显狼狈。金碧辉煌的主像蒙了尘,像沾上了尘世的影子一般朦胧,纠缠不清。造像慈祥的笑着,像在耿耿的注视着这山上山下发生的一切,太生动。 世上真的有神有佛,有轮回因果吗?俞惜说不清,起初因为喜欢清净日子,喜欢佛理而踏入了山门,也吃斋,也念经,可对这些总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只许它默默的发生着。 可她解释不了城阙山河的破碎,千万人的死伤,也不敢正视。 她跪在佛前,郑重的拜了三拜。 去后山看桓骥之外,俞惜还须每日去山下给那些兵士换药,旁人倒是都好了,只有那领头的伤还需要费些时日。她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议论。这群人早有懈怠之心,一直搜不到人,他们满腹牢骚。 “他娘的,那群人在城里吃香喝辣睡,女人,打发我们在这种地方” “老子不干了。回去了什么都剩不下!” 领头人紧抿着嘴唇,朝后面瞪了一眼,没有人再说话了。 他看向俞惜,深看着,眼睛像粘在她身上。巡守的兵士说,每次见她上山,眼看还在,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忽然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二十 隔了一天,俞惜给桓骥换药送吃食,她明显感觉有人对她紧追不舍。往日也有士兵跟踪她,都是暗地里,她每次都换路上山,借转弯甩掉后就不会再有人跟了。这次却十分明显,也粘的特别紧。 她故意走到一处山崖前,引那人现身,竟是寺里她收留的一个中年男子,见她认出来,索性也不装了,露出狞笑来。 “我知道师父藏了一个人,你说出来,咱们一起领赏金,城中正在悬赏,你藏的那个人可值大价钱呢。” 俞惜听这人的形容,料想他还没有真的抓住些什么。 “你回头吧,我只去上山采药采果子而已,根本没藏什么人。” “你胡说,你不说,我就去告诉那群当官的,让他们烧山。” 俞惜觉得这人疯了,看着这人,暗想着前日里给他治过的伤处,暗暗下了狠心。药锄一个挥动,戳中了那人的伤处,一个不稳给跌在地上,她用力一推,把他推下了山崖。 她杀了一个人,在救了他、为他治过伤、收留了他以后,又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俞惜一时间不知道该想什么做什么,这样动乱的年月里,杀一个人当然算不了什么。她有许多不得已,为了自保,为了桓骥,为了那人被狗吃了的良心。太平没有了,就只有弱肉强食。 可是一切都改变不了她杀人的事实,在此之前,她连杀鸡都不敢看。 俞惜脸色惨白,汗水不住地流。走过桓骥所在的那处山洞前,她已经洗干净药锄和手上的血迹,可是仍觉得洗不掉眼前刺目的血红色。 她爬下山崖,到山洞里,见桓骥还在那处躺着,她带来的果子和水倒是都用尽了。她把他衣襟都解开,仍旧上药,不说话,眼睛空空洞洞的。她的手触过他的肌肤,是一片冰凉。 “你怎么了?” “我杀了一个人。”她说,平静地接近麻木。 “那个人原是我从山下救回来的,他跟踪我,说要抓了你去领赏,我亲手杀了他。” “没必要的”桓骥说。 已经目睹了宫廷惨变,城中沦为尸山血海的桓骥,对一个人的死根本没有多少动容。他早已经淡漠,接近麻木。 他说:“你没必要为了我杀他,因为不值得。安知我不是比他更卑鄙更龌龊?你没必要为我这样一个人涉险。他死了,我死了,没有分别,也没有意义。” “你闭嘴!”俞惜吼他。连日以来的恐惧和惊骇终于爆发,她大哭起来。 “你以为我想救你么?我想救的是我母亲,救玄镜,救我的亲人师友,你有多大的脸面值得我救?可是玄镜不会回来了,这个城里只剩下你了,我救了那么多人,就是鸟雀死在我面前我都不忍心,我能放得下你吗?” “我有多甘心救你?你知道这城中冤死的有多少人?皇帝皇子都失踪了,就只有你活着,你必须活着,你不能死。” 按照俞惜的修养,这已经算是破口大骂,她一边骂一边哭起来。 桓骥正式审视起她的脸,那张涂了东西现在哭得泪水纵横交错的脸,那凶狠、生动的表情。 算不得美,跟那天在袁家的盛装瑰饰比起来,跟平日在山寺里的清冷哀艳比起来,这样的俞惜。 他控制着自己不再心动,不再关切她,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浸入心髓了,他自觉得,这一生注定会跟她不死不休的。 他没反驳,只是应了一声,神色难明。俞惜自己哭了一场,发泄出来,痛快了好多。她自觉刚才说话太过了,转过来对他柔声叮嘱。 “已经可以下地了,不过还不能剧烈活动,要再休息几天。等好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 “南方吧,也只有南方可以去了。” 他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俞惜回去的当天晚上,寺里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山下放松了戒备,他们预备逃出去。 “师父,你怎么打算?”紫茸问俞惜。 俞惜于是觉得事出有妖,不太放心。 众人的议论沸反盈天,俞惜不好阻拦,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她顾自回去休息了,紫茸在身边跟上。 夜里,她听见有人在后殿喧哗,像是在搜刮佛像身上的金箔,剥下菩萨身上的璎珞宝石。俞惜起身在三,终于没有走出去。 一批人下山了,还有一批人因为伤重或者相信俞惜留在了山上。日晚,俞惜去山下换药,听说了今日收网的事,下山的人全都中了埋伏,没留下活口。 不过还是没抓到他们想抓的人。 俞惜听一个士兵低骂道。 那头领还是一言不发,死盯着俞惜。 这是换药的最后一天,俞惜给伤口包扎好,预备告辞,却被那人“请”进帐子里。 “我有一事想与师父当面言明。” “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吧。”俞惜一进来便觉得局促不安,面上努力保持着镇静。 “师傅不洗把脸么?” “什么?”俞惜故作不知。 “从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没察觉吗?你手上的肤色时深时浅?你以为涂了颜料就能掩盖你的颜色?我看你还是从了我。”那人狞笑道,一步步靠近她。 “你最好乖乖的,也好少受些苦楚……” 这人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俞惜面色不动,心里飞转暗想着对策。 她浅笑了一下,拢了拢衣襟,拿出身边的帕子,蘸水,把脸上的颜料一点点擦干净。 “军爷,您别急啊,听我说。我并不是一般的尼姑,出家前本是公府小姐,无奈沦落至此,无依无靠,自然也希望摆脱这种日子。军爷对我有心,我当然高兴,愿意托付终身。” “怎么,你愿意,这更好办了。” “我自然愿意,只是有一个条件。我称出身公府,不同于一般的山野女子,无媒苟合,对不起父母大恩。军爷有心,为我设下喜堂,备下喜服,三日之后,我们拜堂行礼,成就好事,不然我是万万不答应,宁愿咬舌自尽。” “你在耍花样,拖延时间。”那人变了脸色。 “不敢,这山上都是军爷的人,我一个弱女子,能耍什么花样,总跑不出你的手心去。我有心托付,要与你做长久的夫妻,军爷不信,我愿以死明志。说着紧闭双眼,欲咬舌根。” 卸去伪装的人如清水芙蓉,秋瞳剪水,巧笑如银,转眼双眼含嗔,如怨如泣,叫人毫不心疼。 “别,别,我答应。说定了,三日之后我们成亲。”俞惜应了,对看那人自做了一个娇媚的表情。看得出来,倒是受用。 “我还有条件,我不喜欢成亲有外人在场,我是吃过斋饭的人,寺里那些人本没什么相干,放他们下山去。”那人也答应了。 俞惜出了帐篷,边走边听后边手下道喜和起哄的声音,她抚过左边的脸颊,那里被人亲过抚过,被称之为订礼之举的那处,用力擦着,几乎要把皮擦破了。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强压下来几乎要当场吐出来的冲动。 二十一 中夜,她上了山去找桓骥。 “后日你便走吧,上次埋伏没抓到你,他们放松了警惕。到了那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婚礼上,你趁这个时候走。我在藤条上绑了绳子,滑三丈下去有一棵树,顺着相连的树你能一直爬下来直到河边。这条路可通,我走过不止一次。过了河,再翻一座山,就出上京的地界了。” “谁的婚礼?” “我的,和那个头领。” “你要嫁他?你疯了!我不许,只要我活着就不许!”桓骥激怒道。 “当然不可能,我自有脱身之计,你不用为我操心。” “真的,你发誓?” “我还不至于为了你把自己搭进去。”俞惜冷声道。 那倒也是,这点桓骥倒是有自知之明。 “对了,你会水吗?”桓骥没答话。 看来是个旱鸭子。他身上的伤还没好,现学来不及了。仔细想了想,俞惜认命一般,爬上崖去,不多时,递了几根竹竿下来。 “过来帮忙。”她大口喘着气。 桓骥几乎不会什么,只能帮忙固定住,方便俞惜使力。她看俞惜拿斧子和锯子把竹子截断,砍去枝叶。几根竹竿排在一起,在关键地方拿绳子捆住,就成了一个简易的竹排。 “简陋了些,但到底能乘人。过河的时候,你就趴在上面,抓着这个掉不下去。” 她教他组装竹排的步骤,看他平日不学无术的派头多教了几遍确认他能学会之后才把竹排拆下来,预备回去时扔到山下。毕竟一堆竹竿看上去不扎眼。 这样忙活了大半夜,又叮嘱了半天,俞惜实在是困了,她连连的打着呵欠。 桓骥则看她这一系列操作看得瞠目结舌。从把他背上山到上崖下崖,再到砍竹为筏,都不像一个闺中小姐能做出来的。 “你怎么会这些?”他忍不住发问。 “我父亲教的”。她说着,眼中流露出温柔自豪的笑意。 “在阆州,登山涉水,伐竹取道都是常事,有时候汛情险急,还要跟着筑堤、下水救人。我跟着我父亲,这些事情都能做的来。只不过,几年不动手,倒生疏了。” 桓骥定定的看她,他现在好像知道了她一点点。只这一点点就让他明白当初错看她许多。 初见,他以为她是一个骄矜的人,再后来以为她淡漠绝情,原来这些都不是她,她原是生长在山野里的竹,修美俊洁,更有无限的生机和野性。 俞惜还想起来一件事。 “你爬树爬到河边,那有一棵挂着红绳的百年老檀树,树下有你大概需要的东西,你若是有心复国,这对你有用,若无心,到江南后,帮我接济给那些穷苦的人吧。你若无有去处,可以去阆州的清风巷。一路上强人众多,你低调些,撞上了你不要硬拼,切记保命为上。” 那些原本是祖母给留她的首饰,一直放着没有用处,俞惜都快忘了。如今这形势,她一个女子也保不住,不如赠予了他,也算是还了年初他捐给寺里一万两的恩情。 她把需要的伤药、粮食也交给他。 “那你呢?”他问。 “我,我自是要脱身的,也许先会去林州找我母亲和弟弟,也许会去阆州,我们有缘会见面。” “我等着你。”桓骥咽声道。 俞惜和他道别,她上了崖,天色已经将明了。 她回到净水寺,把自己身上的银钱拿出来,和众人分了,把他们遣散后开始补觉。不到中午,守卫就开始往寺里送东西,布置场地,俞惜笑着接下。她出过一次门不出门,接着就在床上躺着,这样到了第三日。 俞惜“喜吟吟”地穿上嫁衣,上了妆。这婚事办得仓促,倒也都准备得齐全。 这寺院成了喜堂,众多的兵士,都在院子里里喝酒取乐,划拳、哄笑声盈天。 拜过堂,那人来了一趟,亲了秦俞惜的手,又出去喝酒了。 不多时他回来,掀了盖头,满脸的色欲,只管“宝贝儿”“心肝儿”地叫着,要去亲她的脖子。 “不急,喝过合卺酒。”俞惜笑着,举杯来劝他。 酒杯里被她下了麻药,俞惜看着他一点点意志消沉昏睡过去。 她拿簪子杀了他,剥下他的衣裳来换上,从寺院后门跑了出去。 她顺着路上山,下崖,扑通跳进水里。 寺中着起了大火,直到后半夜,下起雨来,这火势才稍稍消灭一些。 两年后,瓜洲。 “俞娘子,俞娘子,你可在吗?” 隔着两条街,俞惜都能听到双喜叫她的声音。她放下账簿,起身迎出去。 “双喜见过俞娘子,我家夫人今日有喜了,是大好事,过两天在府里举办宴会,夫人请您务必来。” “好,我一定去。”俞惜应道。 临走,给小姑娘递了糖果点心,托她问候紫茸的状况。 她在这瓜洲来往两年了。 当年出上京,她一路往林州去,南方虽然没有异族入侵,却也变乱迭生。她经历坎坷到了林州,进了城,才打听到,刚经历过一场兵乱,城里人家能逃生的都逃生去了,逃不走的,都死在这里。 舅舅一家和母亲,踪迹全无。 再南下去阆州,打听一圈,也没听说母亲来过这里。倒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来过,住了些时日又走了。 那应当是桓骥。桓奕来这里,不可能不留下来等她。 她在这里留下三封书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桓奕,一封托桓骥帮忙寻亲,接着开始四处漂泊寻亲。只是茫茫的人海到哪里去寻?他们极有可能死在了乱军里,也有可能被掳去了北方,还有可能也在四处寻找自己。 一想起来俞惜便觉得绝望,她以为自己处处都兼顾好了,但实际上,她什么都失去了。失去了寺中的师姐们,失去了母亲和弟弟,失去了桓奕。她一个孤女,寻起亲来何其艰难,先不说寻找线索,打听关系,就是保全自身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一打听到母亲和弟弟在扬州出现过,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江南,走到瓜洲,身上的银钱已经所剩无几。俞惜不得已寄身在寺庙里。她通佛经,也能采药卖药,倒是饿不死。 直到那一日,紫茸来庙里上香,正遇着俞惜。 紫茸颇为走运,她已经做了扬州刺史的妾室,正是风格得意的时候,见到故人当然颇为激动。 她感念俞惜的救命之恩,为她置办了本地的户籍。俞惜就在城中开了一家药铺。瓜洲地处要塞,商业繁华,行船往来众多,消息也灵便,她就在城中方便探听。 紫茸待俞惜很是热情,本来邀她住在府上,但俞惜坚持拒绝,她也没勉强。俞惜的“幼清堂”开业后,她颇照顾,又送东西,又拉客人,两方往来很是频繁。托她的福,俞惜这两年日子还算过得去。 二十二 紫茸有喜了,这是一件大事。俞惜忙着为她准备礼物,生意算是刚刚回本,她身上闲钱不多,想着不必再另买东西,可以送她几株珍稀的药材。她一面想着,一面迎刚进门的客人。 一个年轻的公子,看着二十五岁上下,形容清俊,看着堂上的女人,双脸发红。 “客官买什么药?”俞惜面上带着笑问道。 美人一笑,那人更不好意思了。 “姑娘在上,小生姓林,今年二十六岁,现住城东,家有良田百……” 他说这几句话,俞惜忽然明白了。她照例拒绝了那公子。 “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我不介意……” “我夫君只是远行了,并未去世。” 一句话成功把人堵住。 “对不住,小生冒昧,小生告辞。” 男人离开药堂,一脸失望地跑了。 这次倒是干脆,没有多纠缠,俞惜如是想道。开店半年,数不清有多少媒婆上门。她坚持称自己已婚,并梳上妇人的发髻,情况才稍稍好些。不过还是时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倒是仗着紫茸的庇护,并没有人敢骚扰她。 去刺史府上做客,俞惜换了件素净又不失端庄的衣服。出门,雇马车,从城南到城东,走了约半个时辰。刺史府里的人都认识她,很轻易放她进去。 天下大乱,群龙无首,刺史俨然是这里的土皇帝。紫茸得宠,身份地位也不会差。如今有孕,算是第一个孩子,更会被隆重对待。这府邸平日便是华贵非常,如今更装扮得碧彩缤纷。听说今日全扬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宾客如云,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俞惜由使女带着一路进了后院,到了紫茸的院子。见她来了,紫茸忙笑着站起来迎她,两个丫头在她身边服侍。 “快坐下!”俞惜忙上前去请她坐下来。 两个人牵手对坐着说话。俞惜看她红光满面,手抚着小腹,眼光温柔和暖的样子,也替她高兴。 “这是给未来孩子的,这是给你的。”她给了紫茸一对足金的镯子,还有几支山参。紫茸如今的身家自然对这些看不上眼,不过也笑着收下了。 “生下来了,你就是他的干娘,我这个孩子可等着收干娘的满月礼了。” 两个人还要再说话,这边又跑进来一个使女,向紫茸请示府里事项,又接着一个丫头来通报大夫人有请。俞惜不便打扰,留下礼物,预备告辞出门。 紫茸却坚持留下她。 “你先在园子里逛着,晚间吃饭的时候咱们再说话,今天大好的日子,你一定要留下。”俞惜推辞不过,同意了。 她出了门,由一个使女带着一径到了后花园,就在园中随意逛着。 今日宾客甚多,她不认识,怕冲撞得罪了别人,只管往后园僻静处去。刺史魏迁的后园够大,布置也够繁复,倒不怕走来无聊。 时近寒冬,北风凛冽,百草萧瑟,只有梅花开的好,枝条盘曲,花香清冽,倒很能清心。 俞惜看这花,想着又是一年过去了。 “幼清?” 俞惜听声音,转头才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不,是两个。 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能在这时候,这个地方再见到桓骥。 他黑了些,也瘦了,眼角带一道浅浅的伤疤,穿一身玄色长衫,越显得身姿劲拔,如出云岫玉。 这样的一个人,与两年前上京城那位声名狼藉、浮华浪荡的皇子是绝扯不上关系的。 “是你,好久不见。”俞惜也认出他来,笑道。 “是我,幼清,我——一直在找你。”桓骥看她,眼中带着激动的热望。俞惜不清楚他今时的身份和目的,遣走了身边使女,和他单独说话。 两个人一时间寂然相对,万语千言,不知道先说什么。 “你还好吧?”俞惜问他。 “都好,你呢?” “老样子。”俞惜苦笑了一下。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好,你要什么我都能答应。”桓骥太激动,什么话不经考虑就直接说出来。 “不用的,不必麻烦你。”俞惜礼貌拒绝道。 “你不信我?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我说得出,做得到。”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 俞惜当然听说过。他走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掌控了湖湘巴蜀,成了信王,当年那个声名狼藉的人,竟有了赫赫威名,她常听他的事迹,听说他战无不胜,听说他很得民心。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我很欣慰。” “那你为什么……你不愿?” 俞惜点点头,她觉得两个人缘分已尽,她没有必要再来招惹他,和他有牵扯,除了拜托他帮忙寻找母亲。 桓骥还要劝她,只听见那边紫茸的丫头来叫人,说已经开席了,俞惜同他告辞,跟那丫头往回走。 到前院宴会上,紫茸招呼俞惜来自己身边坐下。她在女席的上首,和大夫人对坐,把俞惜安排在自己身边。 紫茸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内里是夹棉的织花锦缎,外罩一件大氅,颇显华贵气派,她是美丽娇弱的,和俞惜两样的美丽。俞惜有意衬她。,梳的发髻,戴的发饰都很素淡,又不显敷衍,正合她不引人注目的心思。 紫茸和魏迁调笑了一阵,又转来和俞惜说话。她向俞惜介绍对面席上男子的家世条件。 “那个姓杨,今年二十四岁,还未曾娶妻,现任……” “那个年轻人姓董,今年二十七岁,娶过一任妻子,不过已经丧妻满三年,现在……” 俞惜没想到来了宴会也是被介绍相亲,她正想着怎么拒绝这事,忽然见对面席上下首位置有一道目光瞪来,怒冲冲的。 他怎么听到她跟紫茸说话的? 一个两个生出这些麻烦来。 紫茸不顾她分神,继续道:“嫁妆你不必担心,都由我来出,你放心,出嫁之前对方的人品家世,我一定给你打听的清清楚楚,他要欺负了你,我来找他算账”。 “紫茸,我跟你说过的——”俞惜轻点她的臂膀,低下头来,神情郑重。 “可是都两年了,那人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还要这样守着吗?我看不下去你这样自苦。” “他是为了大义死的,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我知晓你对我好,可是对我来说,守着和他的记忆过一辈子就够了,这样的我怎么好意思再嫁来耽误人家呢?” 紫茸被她一句话说得颇沉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抓这她的手拍了拍。 “我是为你可惜,你这么年轻,人才又这么好,可惜,哎。” 二十三 魏迁听见两个人小声的议论,朝这边望过来一眼。他第一次正视起他的妾口中的好友来。女子穿一身月白色的冬衫,衣衫厚重,穿在身上却不显丝毫笨滞重。 标致的面孔,极清亮的神采,他突然发现她是一个美人,他府里所有的美人加起来好像都不抵她出尘的气质。 魏迁笑笑,以紫茸的名义开始跟俞惜搭话,问她的名字、籍贯。 “她就是侧妾时常提在嘴边的俞姑娘。”紫茸热切回道。 俞惜和魏迁见过礼,神色微敛,不卑不亢地。魏谦敬了她一杯酒,对她笑道:“内子身怀有孕,娘子和她关系好,不妨多来府里陪她说话散心。” 俞惜不咸不淡应了。 宴会进行过半,众人都来劝酒,俞惜兴致却有些阑珊。她向紫茸告辞,要在天黑前回去。 “天色已经太晚了,就住在我这里吧,房间早就收拾好了。俞惜推辞不过,想着也不是第一次住在这里,就跟着那侍女去了。 月照中天,俞惜沐浴回来了,看见正坐在自己床前的桓骥。 多少年过去了,这厮夜闯闺房的毛病还是没改。 俞惜无视他,顾自坐下来,对镜擦自己的头发,终究是桓骥忍不住先开口。 “你——还在等他吗?” “是。” “他不值得你等,他不配你,你知不知道,他——”桓骥眼中带着鄙夷和不甘。 “他怎样?你有他的消息吗?你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对吗?”俞惜陡然间激动起来。 “没有,我并不知道。”桓骥神色带点不自在。 俞惜看出来他在隐瞒什么。 “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你跟我走吧。”桓骥突然间紧抓住俞惜的手:“就像白日里我说过的,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对你好的。桓奕那样的人从来都不值得你等,他也并不在这里,瓜洲城并没什么值得你牵挂的东西。你跟我回阆州,我帮你找家人,你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绝不勉强。” 他说的极真挚极诚恳。 “我考虑考虑。”俞惜暗中使力,试图抽开他的手。 “好,你好好想。”桓骥松了一口气,他想说什么,外面放风的景垣提醒他该离开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桓骥交代道。临走,他又提醒一句,俞惜的住处有人密切看着,要她小心。 冬日的夜晚冷得刺骨,北风呼啸着,街上行人不多,都匆匆行路,店铺也都紧闩住门。 桓骥走在后面,景垣在前边催他。 本来他们这一行并不是来找俞惜的。桓冀有意攻下吴越,此番先到淮扬魏迁这里探探底。也是机缘巧合,他倒在这里先遇上俞惜。 “这就是让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佳人?相貌嘛,倒也配得上你,只是我想不出你为她色令智昏的样子。”景垣揶揄道。 “我倒是想,人家连机会都不给我。” “为什么不把桓奕的真实消息告诉她,让她死心?” “再等等吧,现在还未到时机。” 第二日一早,俞惜要去紫茸那里请辞。碰巧紫茸病了,躺在床上,神色恹恹的。 “怎么样?”俞惜关切地看她。 “夜里窗户漏了缝儿,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紫茸勉强说着话,用力咳了一下。俞惜忙上前帮她盖被子。 下人送了药过来。紫茸喝过了,拉着俞惜在她身边来坐下,抓住了她的手。 “有件事,我一直想拜托你,自我有孕以来,一直惶惶不安,总担心府里有谁要害我,我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你。我斗胆求一求你,能不能在这里陪我一段时间?” “可是我并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俞惜面露难色。 “无妨,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了。我在这府里无依无靠,靠身子挣得一点地位。一想到那盯着我的几十双眼睛,便夜不能寐,幼清……” 紫茸泪水涟涟,俞惜实在拒绝不了,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她心中实在为难,只说铺中无人照应,暂且回去交代一下,稍后回来才勉强脱身。 俞惜出门,正赶上府里迎客人进来。应当是分量极重的客人,管家和小厮毕恭毕敬的,马车停下来,先下来四个带刀带甲的护卫,然后又下来一个全身罩纱的年轻公子。他穿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俊秀。俞惜觉得自己几乎看错了。 “俞娘子,您怎么了?”后面使女,见她发呆出声提醒道。 “没——没什么。”她敷衍道。 那厢听见她的声音不由停下,顿了顿,不过并没回头,径直进了府门。 俞惜疑心更重了,她素来直觉颇准,那分明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一霎间,万千的疑惑涌上心头。想起来昨天桓骥说过的话,她更慌乱起来。 回了一趟药铺收拾行李,嘱咐伙计暂时关店,俞惜即刻回到魏府去见紫茸。紫茸高兴极了,去叫人把俞惜的房间收拾出来,一切安顿都好。她拉着俞惜说了许久的话。 俞惜吸引着他,有意无意府里来客的事。 “是很重要的客人,老爷说要亲自接待,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我应当回避些,免得冲撞了才是。”俞惜笑着回道。 半天的时间,俞惜借口在府里随便转转,大致摸清了那人在府中的位置,小心探听着。她知道现在桓奕身边有重重侍卫守着,也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可她还想冒险想看一看他。 是夜,魏迁在府邸正厅里宴请桓奕,俞惜偷偷溜到宴会厅堂外面,但见周围的密不透风的护卫,她想不出一点靠近的法子。 一个踌躇之际,她被人拎上旁边的树,借力蹿上房顶。 俞惜吓了一跳,差点喊出来,却见后面的人正是桓骥。 “你怎么会来的这里?”她作口型问道。 “你不是想来探听吗?我也一样。”他扬一扬下巴。 那一起吧。 两个人趴在屋顶上,透过屋顶瓦间的缝隙埋头探听着。桓骥穿一身夜行衣,为了隐蔽整个身子都盖在她身上。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贴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心跳都能清楚感觉到。 俞惜陡然间生出一种局促感,不是害怕,而是紧张和难为。她顾不得去细寻思这些,埋头听屋内的人说话。 “怎么,魏侯是嫌诚意不够?”先开口说话的人是桓奕。 “不敢,不敢欺瞒驸马爷,出兵是件大事。一个不慎生死难料,魏某还要同我的部下仔细商议。”魏迁镇静回到。 “老狐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攻打韩冀,对你有利无害,你这时候推脱,不过是想坐收渔利罢了!” 两方还在拉扯,争抢出兵的条件,越听到最后,俞惜越觉得身子发冷,如坠冰窟。 双方谈妥,事情也就很快结束了,桓奕出了门,由人带着去后房休息,守卫也都散了。 俞惜被桓骥从房顶上放下来,她腿还是麻的,自己却浑然不觉,被他一路扶着回了房间。 “你太累了,今晚好好休息吧。”他放下她。 “别走!”俞惜叫他。 “是真的,对不对?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俞惜死死地掐着掌心,她万万不能相信,可是事实已经明明地摆在那里了。 二十四 桓奕投靠了北狄,做了北狄王侄女的夫婿,这两年他一直在为北狄办事。上京自从被攻破后,几经易主,从北狄又辗转到了河北韩冀、山东赵信的手里,最近两方争夺上京,已成胶着之势。北狄有意趁此将上京夺回来,因此派桓奕来扬州劝魏谦对韩冀假意出兵,分散两家的注意力。 “他不值得你等他,这样的杂种,他不配!”桓骥切齿道。他忽然伸手去抱她,想给他支持和勇气,俞惜一时间被他抱得喘不上气。 “幼清,你跟我走吧。” 俞惜摸了摸脸上的泪水,只觉得两年来寻找和等待都极荒唐可笑。原来他竟是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在她心里,他一直光明磊落,坦荡如清风明月,可是今日所见所听的一切竟打破了俞惜心中的所有印象,她觉得恶心并后悔。 俞惜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渐渐落泪,桓骥就在一边陪她。 “别哭了,他那样的人不值的。”他一遍遍说着。 “我知道,你让我自己哭出来就好,憋在心里总放不下。”俞惜抱着膝盖红眼道。 两年前过往一幕幕浮现在俞惜眼前,她仔细回想着两个人告别时候他的神情容色,又细想着最近几天所见的桓奕的面目,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接受。 良久,俞惜收敛情绪道:“我想见他一面。” “你见他做什么?还想着他?他现在狼心狗肺,你不怕他要害你?” “只见一面,有些话当面问清楚,见过了,我就跟你回阆州去。” 这条件倒没有让桓骥拒绝的余地。 他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桓奕并不好接近,而且两个人如今的身份也说不上话。桓骥告诉她,现在桓奕身边有两层护卫,一层是北狄王派来的,一层是北地公主派来的。 “这北狄公主倒对他用情颇深,走到哪里都叫人看着。生怕人飞走了。”桓骥耻笑道。 不对劲。 一切都极不对劲。 俞惜没说出来,只说了自己的打算。就刚才听到的消息,桓奕还会在扬州待一天,他和魏迁已经达成协议,明日,魏迁在府里为他办饯别宴,庆祝两方合作成功。 俞惜让桓骥想办法让她替掉其中一个歌女。 “你还会歌舞?”桓骥一脸探究。 “我自有应对之策。” 两个人说了一番话,已经是中夜了,桓骥厚着脸皮开口。 “要不我今晚留下来吧,你看外面盯着的人不少,夜也深了,回去真不方便。你这里有状况,我才好照应。” 俞惜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翌日,魏迁在府中办了一场小型宴会,并没请外人,主要是对桓奕介绍他的手下还有家人。俞惜的身份留在府里尴尬,她借口药铺有事急着处理,紫茸也同意放她回去。 酒到中旬,席上开始安排歌舞,俞惜让桓骥买通了其中一个表演个节目的歌姬,到时间了,自己穿着她的衣裳,戴半张面具上场。 俞惜弹琴,自弹自唱,唱了一首《车舝》。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俞惜琴艺本就精绝,自弹出来的曲调圆熟流利,挑剔迤逗,均有意趣。她穿了一身浓艳的红色舞衣,外罩轻纱,跪坐在席上,显出来窈窕的身姿。半遮的脸,画着浓重的妆,双眼熏红,双唇施朱,越衬得肌骨莹秀,媚态天成。 声情的出色盖过了技巧的不足,她的声线清冷而细,没经过训练,倒并没有让人瞧出不对来,反显得清冽脱俗。 放下琴,俞惜站起来,转动手臂腿腕,跳着复唱了一遍那首歌。 透过面具,俞惜看见桓奕神色一僵。 她跳的是击节舞,她跟他说过的一种在阆州人人几乎都会跳的舞蹈。这舞蹈青年男女之间用来传递信息,往哪个方向拍,拍几下都有寓意。她料想他大概是听懂了。 “不错,摘下面具来到本官身边喝酒。”魏迁喝得酣畅了,惺着眼道。 俞惜的身子一僵,随即反应道:“多谢大人,待婢子更衣。” 也不顾魏迁答应,俞惜迎着下一组表演的歌女退了下去,再回来,便换成了那个原本要上场的歌女。那女子听说有赏赐乐意得很,到魏迁身边盈盈一拜,笑着敬酒。魏迁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忙着招待桓奕也没深究下去。 “这首歌是你唱的?”隔着面具,桓奕冷冷地打量那人,他穿一件白衫,半散着发,身姿英挺如松柏。 “回郎君,正是妾身。”那女子含羞过来敬酒,桓奕也没推辞,接过去饮了。 是夜,魏府偏房,子时。 俞惜如愿见到了意中的人。 桓骥在远处为她把风。 四目相对,万千的心绪涌上心头。 桓奕的脸色凝重而谨慎。 “幼清,是你吗?” 俞惜没有应,神色冷冷的。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便信,问过了就走。问汝初心在否?” “幼清,你相信我对么?你信我?”桓奕激动地滚下泪来。 俞惜背着他应了一声。 “我信你,你有你的打算,你是要做大事的人。” “太好了,你还相信。幼清,你等我,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我绝没有背叛你!” 桓奕只有半盏茶的自由时间,他没时间再交待别的,只把贴身的玉佩交给他,说有事到广阳楼,说完就匆匆的走了。 俞惜看了看那玉佩,先叹了口气,又觉得释然,遂收起来。 桓骥过来见她,一开口冒着酸意。 “你没被他的花言巧语骗过了吧?” “没有,”俞惜道:“我已经死心,咱们走吧。” “那好!” 俞惜收了心,预备跟桓骥回去,正思忖着如何该跟紫茸说出府的事。 她去见了紫茸,她今日气色不错,一见俞惜欲言又止的样子,忙着叫人拿账本来,说是让她帮忙核查。俞惜接了手,在她那里待了一上午,吃过午饭才由人送回来。 她一进房间,忽觉得不对劲,隆冬的天气,身上无名的生出一股燥热来,那热意从小腹蔓延至于全身,大有熊熊烧起来的架势。 俞惜渴求着,但不知道渴求什么。 桓骥帮她把药铺的事处理好了,遣散了伙计,来找她交代出发时刻。他翻窗进门,见俞惜半跌在地上,双眼迷离,两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 “我中药了,快带我走,快!”她见了他,一把拉住,整个人跌到他怀里,失去神智。 “我知道了,你忍着些。” 二十五 桓骥背着人从天窗翻出来,出刺史府一路奔到客栈。放下俞惜,他忙叫景垣去找大夫,自己先打了一盆凉水给她擦额头和手腕。 冰热交加,俞惜更难受,小幅地翻动着身子低低呻吟起来,她软弱无骨的手攀上他,切切地吻着他的左腕。俞惜本就生得秾艳,如今中了药一副媚眼如丝的样子,真有说不出蛊惑力量。 桓骥混账了那么多年,经历过些风月的事,又本就悦慕于他,见这样子不免血脉贲张起来。他极艰难地忍着,阻止她扯开自己衣带,柔声安慰她。 “幼清,你忍忍,忍过去就好了,你千万别做,别逼我做后悔的事。” 听听这是说的什么混帐话! 不多时,景垣把大夫请来了,诊过脉,查看一番过后,确认是中了一般的春药,药性极烈,除了那事也没什么疏解的法子,除非生挨过去。 大夫给一些喂了一些清热解毒的丸药,又施了针,把能做的都做了,才告辞离开。 景垣送人出去,转头来看桓骥和床上的小美人,啧啧感叹。 “不知是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害她,要不你牺牲一下自我,把她解救了,我看你俩忍着都痛苦。” “闭嘴!”桓骥斥他。 “我要是做了,我们俩这辈子都完了。” 他叫了景垣去叫水,洗澡水倒好了,她闭着眼睛把她衣带褪了,把人抱到浴桶里。水是湿热的,但是绵软柔和,倒也缓解了她身上的燥意。 “桓骥,桓骥……”她在迷离里不停地呼唤他。 “帮帮我,帮帮我——不,你,你别来,别来!” 桓骥看见她露出来的半个香肩,两只拳头攥出了青筋。他还耐着性子柔声哄她,那边俞惜被药性冲击地径直昏了过去。桓骥把人抱出来,闭着眼睛把她身子擦了,穿好寝衣再抱到床上,拿棉被盖住。这样折腾到将近半夜,他自己耐不住,趴在俞惜床边上睡过去。 俞惜烧了一夜,睁开眼,只觉得头脑沉重,浑身乏力。她神智还不甚清醒,迷迷糊糊的,动一下身上便觉出一阵钝痛,像被人打了一顿。 适应了好一阵子,她双眼渐渐清明起来,看见桓骥守在她身边。俞惜并没有失忆,昨夜兵荒马乱的经历还都记得,一想起来便觉得极难为。 她看着他,身上那股消退的热意又涌上来,想离他远些,悄悄地往床里边躲去。她一动,桓骥便醒了,见她脸色潮红,忙贴过来问她状况。 “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俞惜说。 桓骥不放心,又去请了大夫。人来了,把过脉后,说药性已经解了,不过药性太烈,冲撞了身体,需要慢慢调养。 那大夫神色凝重,显然还有话要说。 “夫人的身体先前受过严重的损伤,再不修补,恐伤根本。”桓骥应了一声,听那大夫开了一堆滋补的药,叮嘱完注意事项,叫景垣送人回去。 他脸色沉重看她,眼里翻滚着阴云。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执意娶亲,我用过一颗假死药,我知道药性,也做了接受代价的准备。”事过境迁,俞惜觉得没什么说不开的。 “你真是疯了,连自己性命都能不管不顾。”桓骥气得说不出话来,又实在心疼,俞惜一惯是这样刚强的性子,她打定的主意,刀砍火烧也拉不回来。 “是我对不起你,我会负责,等回了阆州,我一定叫人调养好你的身体。”他歉疚道。事情的根本原出在他身上,他干的混账事,他把俞惜逼到了那个地步。 俞惜觉得无所谓。 “并不完全怪你,在净水寺的时候,我已经安养得差不多了,这两年总在奔波,硬生生把身子拖垮了。我本来一心想过清明安静的生活,后来也经历了生死丧乱,越觉得置身事外。” “那也不能拿自己身子开玩笑。”桓骥郑重道。 “总之,你别管了,回去我就让人给你治病抓药。” 俞惜没反驳他,她也固然知道生命珍贵。 说完这个,两个人聊起来昨晚的事。 桓骥问她:“你觉得是谁要害你?” “我想不出来。我在府上不多见人,也不乱吃东西,只有昨日下午在紫茸那里过用过饭。我记得先前魏迁多看了我几眼,或许是他?” “我倒觉得像是那个紫茸。” “不太可能吧,我之前救过她,我们之前也没有利益纠葛,况且,她已经高高在上,没必要对我下手。” “你们怎么认识的?” 俞惜把当年上京发生的事情大致告诉他。 “这就是了,你没有听说过《原化记》里义侠的故事?救命之恩,无以报偿,唯有——杀身相报。” 俞惜是极通透的人,经他一点,就明白了。她救过紫茸,还目睹过她难堪的过往,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掌握她把柄的人。紫茸感激她,所以那日在宴会上,极力为她介绍郎君,救命之恩若是报了也就完了。 偏偏俞惜拒绝,更让她担心俞惜日后会挟恩图报。她于今有孕,地位不同往日,自然多有忌惮。 报答不了,便只能毁了俞惜。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怎么,你还没明白?” “明白了,但一时间接受不了。” 俞惜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的心情就像当初在崖边亲手杀了那个救过的人一样。 “人心难测。”他安慰她。 “两年不见,你倒是比我世故许多。”俞惜失笑。 “糟了!”桓骥惊叫一声。 “快走,怎么那女人毁不了你,怕是下一步要你赔命,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俞惜也想到了这点。她喝完了药,桓骥抱着她下楼,上了马车,一路奔城门而去。刚出了城,便听见郊外议论城中缉捕犯人的消息,听说城中药铺的女老板企图下毒谋害刺史夫人,现下正四处通缉那女子,药铺已经被封。 俞惜自笑道:“看来这城中我是真的待不得。” 她撩开车帘,回望了一眼那城门的方向,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轻松,只觉一阵惘然。 她跟桓骥要了纸笔,写好了要解紫茸“毒”的药方,托一个小乞丐,转交给紫茸。 防风,远志,独活,桃胶。 她们之间,也算善始善终。 “写的什么?”桓骥凑过来要拆开看。 “该走了。”俞惜笑着推他一下。 马车一路向西,桓骥跟景垣两个人在前面骑马护送,俞惜在后面马车里休养。她身子极乏,耐不住车马颠簸,躺下去就一直睡着。 车马出扬州的地界,已经过了一日,俞惜体力精神稍稍恢复一些。她坐起来,拢好身上的衣裳,朝车窗外看去,苍白的天有风丝透进来,砭人肌骨。比这更惨重的风雨俞惜都经过了,她不甚在意,朝车前看去。 桓骥骑在马上,他身边跟的是一个身量年岁差不多大的男子,男人看侧脸颇俊朗,面色白皙,似乎感觉到她的打量。他转过身来,一双狐狸般狭长的眸子放出光芒。 二十六 “嫂子好!”景垣跟她打招呼,把俞惜吓了一跳。 “你瞎叫什么!”桓骥瞪他一眼,又转过来回看俞惜。 “他是我营中的军师,你叫他七两即可,可以随意差遣,不必给好脸色。” “螣之,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不必给我好脸色?我观嫂子花容月貌,端方温婉,岂是那等凶恶之人。”景垣调笑道。 “你不用叫我嫂子,我和桓骥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姓俞,单名一个惜字,你对我直呼其名便好。” “小弟景垣见过俞姑娘。” 俞惜微笑着应了他的招呼。 桓骥听她撇清关系,心头一阵失落,不过旋即打起热情来。 “你睡了一路,可是饿了?马车格子里有干粮和水,你先吃吧。” “一路有劳了。” “我们之间不必客气。” 又行了一个下午,行至码头,已经有船安排在这里等候他们。下了车,俞惜看见已经有十几个装扮严整的侍卫迎上来,拜见过桓骥后,拥着他们这一行人上船。 由陆路换水路,上船第二天,俞惜的月信不合时宜地来了。 她都已经忘了有这件事,自从服过假死药后,她的月信来得就不再准了,有时一两个月来一次,有时三四个月来一次,日期也并不准,这样猝不及防的,她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是在赶路,俞惜行李里没有草木灰,随身换洗的衣裳也不够,她躺在床上,感觉到血往一个地方流,连动都不敢动。 更不敢想床单衾被已经被她完全弄脏了。 桓骥见俞惜今日起得晚,担心她身子不舒服,特地把早饭送到她船舱里去。 他敲敲门,还没人开,过了一阵子,才传出来俞惜嗡里嗡气的声音叫他直接进来。 桓骥把饭碗放下,就看见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的模样,他看她脸色很不好,急着上前去帮她察看。 俞惜死死捂着被子,用了平生的勇气才把这事说出来。 “那现在怎么办?”桓骥在一边跟着干着急,他一个男子,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需要草木灰,还有几件干净衣裳,还有床单也要换。” “好,船一停,我马上叫人去办——不,我亲自去办。” 桓骥说干就立刻动手,船行过一站在码头停下来,他下船把东西都置办齐全回来了。 俞惜换过了衣服,换过床单,终于觉得能见人了。她现下身子不舒服,竟也跟着晕起船来,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人坐在床上,半偎在桓骥怀里,由他一勺勺地喂着姜糖水。 热水下肚,她才觉得整个人舒缓过来一些。 “麻烦你。”她颤抖着嘴唇,气若游丝地谢他。 “这算什么,只要你好起来。” 桓骥当然乐意得很,恨不得天天能这样和她靠近。 一行人被护送着到了阆州。 靠岸下船,俞惜先提出来:“我想回去故居看看。” “好,我叫人陪着你,我有要事先回城中处理,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俞惜应了。进了城,两拨人分别,桓骥留给她随身保护的侍卫就自己去了军营。 时隔七年,重来故地。这是俞惜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城中一草一木她都极熟悉,这才是她真正的家,真正欢笑过、悲伤过,付出过真感情的地方。 也许是近乡情怯,到了这里,俞惜反不急了,吩咐车夫预先送行李去目的地,她自己下了车,在这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人事已非,江山还在。城中的楼阁人家,一条条街巷,她眼所见、耳所闻单地方,都能触起往日记忆来。 在城中徘徊过一阵,俞惜去城外拜祭了父亲单衣冠冢,在坟前烧过纸钱,又跪着痛哭了一场,远离上京,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孝敬之情。一想到母亲和弟弟还飘零无依,她便觉得难过。 天色近晚,俞惜起身回去,走至城门,却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那人普通书生的打扮,白净无须,神情带些落魄颓丧,却是唐朔。 唐朔也看见她,惊讶之余,忙向她迎过来。 “真的是你吗?小姐,我此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小姐!” 俞惜确实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到他,过往的种种已经成了云烟,两个人居然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站在这里相对。 俞惜听他讲自己的经历。 “黄粱一梦,信而有之。”唐朔感叹道。 一看见俞惜,往日不能摆脱的记忆全都涌到唐朔眼前来,叫他又悔又恨。 那时候唐朔还只是阆州城里一个普通书生。俞惜的父亲俞谡是本地的抚军司马,他是探花出身,才学人品在本地都具盛名,向他求教的学子络绎不绝,唐朔也是其中之一。 两家住得近,俞谡又欣赏他,因此来往得颇密切。有时候,探讨学问过了时辰,俞谡会留他在府中用饭,唐朔便能时常见到他的夫人董氏,女儿俞惜还有小儿子俞芝。那时候,俞惜也不过八九岁,还完全是个孩子,瘦瘦的,像棵豆野树,不过不怕人,常常作小子打扮,活泼好动,又说又笑的,俞谡也不恼。 俞谡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有意给女儿找一个托付终身的人,唐朔入了他的眼。年轻的人,相貌清俊,人又聪明肯上进,家世不算绝好,但也算小康。和京中那群浮华子弟相比,这人俨然是一脉清流。 再者,俞父担心自己撑不到回京的那天。 俞家是簪缨世家,俞父学问名望又好,对唐朔来说,这本是一门难得的好婚姻。唐母知道了,也赞不绝口,两家默认结了亲,碍于俞惜年纪小并未正式定礼,不过往来更密切了。 俞父把唐朔当成真正的女婿对待,倾其所学教授,唐母也把俞家当成真正的亲家,隔三岔五亲自上门嘘寒问暖,俞父生病,就派儿子到塌前侍候汤药。 这样持续了三五年,直到俞父病逝,俞家人跟随灵柩回了上京。两家的来往这样才少了,不过每年会来往几次书信问候。 又过了三年,唐朔上京赶考,考前到俞府拜会董氏。 俞惜的祖母本不情愿这门亲事,后来见了唐朔,看他人才不错,行动得体,就这样承认下来,把俞家郊外的别墅借给他读书住宿。唐朔呢,倒也争气,在殿试上一举夺魁,成了状元,一时成了上京的风云人物。 京城很大,很繁华,唐朔一个从小地方来到这里,渐渐开了眼。他的眼光高了,心思就活了,知道俞家是有钱有势的,对这门亲事也满意,这时候,俞惜的二伯母找上门来,威逼利诱要唐朔改娶俞茵。 嫡亲的堂姐妹,原来也分天差地别,俞惜是孤女,俞茵就不一样,父亲、舅舅权势都炙手可热,两个人,娶哪一个都算违背婚约,不娶俞茵,却会得罪俞家二房,前途堪忧。 二十七 唐朔进俞府时错见过俞茵一面,一个俏丽的小姐,第一眼就能完全看出来高贵娇蛮的品格,他对比着只在幼时见过三四面的俞惜,在师恩和前途之间,他一横心选择了后者。背了良心的日子,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直到那天在袁家和俞惜正式了一面,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什么。 可是有舍有得,他不算太后悔,和娇贵的俞茵成了亲,又得圣上看重,日子过的真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不想,一场大乱这样猝不及防的发生,国破家亡,什么都成了空幻。 皇帝、百官被掳的掳,杀的杀,能活下来已成幸事。唐朔避辗转流落,又重新回了阆州,依靠祖产生活。 “那我三姐呢?”俞惜追问他。 “我们在途中失散,她和公府的人往北去了。” 贫贱夫妻,百事皆哀,一想到这个,唐朔心中就不住泛苦。他和俞茵婚后生活还算和顺,变乱之后,处处将就,慢慢两看生厌,以致分道扬镳。 想到这里,他越觉得后悔和羞愧。 “是我对不起小姐,我背信弃义,自作自受,现在一切都是报应。我母亲得知我背弃了恩人的女儿,和我断绝关系,临死也不愿见我最后一眼,乡邻们得知我的事迹,都不愿与我往来,是我活该。” “都过去了,你不要为此自苦,况且我并没什么损失,前尘尽空,你不要执着于往事。”俞惜出言安慰他。 “多谢小姐。” 俞惜问他近况如何。 “我心灰意冷,同窗亲友皆与我断绝交游,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抄经写字,并不无别的。近来我有意为恩师整理诗文成集,因此才出门四处搜访。” “这倒不必——这事我三年前就做过了。你其实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父亲在世时也夸赞过你,正是乱世,民生凋敝,正需要你的才干济世救民,你何不寻一明主学民主以就仕宦呢?” “小生已经看淡了世事纷争,功名利禄已如浮云……”。 俞惜倒气笑了。 “偏偏天下大乱的时候,你看淡了尘世。你有大才,理当在世人需要的时候用世,为什么偏偏跟功名利禄扯上关系?” 唐朔面露惭色。 “小姐说的是,小生惭愧。” “我听说桓骥的兵马屯驻在阆州,你若有意出仕,我倒可以为你引荐,你愿意吗?” “如此多谢小姐。” “那你等我消息。” 唐朔不迭地和她道谢,俞惜只敷衍应着,进了清风巷,和他分手。 说起来,这宅子能留下来倒要感谢唐朔。那时候,俞父已死,全部的家当都送回了京中,只这一座宅子没有卖掉,因为顾念着俞惜和唐朔的婚事,总有回乡探亲的一天。没想到亲事成不了,倒给俞惜留下唯一安身的地方。 进门,上堂,扑鼻而来的腊梅花的清冷香味,俞惜差一点眼泪掉下来。 这院子许久不住人了,庭院本已荒芜,是桓骥提前叫人打扫干净,剪除了杂草,修补好庭院,因此虽然古旧,倒很整洁。 小小的一个院子,庭前植秋菊腊梅,庭中一汪小小的鱼池。东边是书房,架上摆满了书,笔墨纸砚都不甚精贵,但很整洁。西边是母亲的绣房,房前几个架子晾着养生的药材,一个不注意都打翻了混在一起。 寥寥的琴声,俞父弹的,她在后面努力跟着,娘亲抱着襁褓里的弟弟在边上鉴赏。 一个睁眼闭眼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一个空空的院子。 晚上,桓骥进门来,听见俞惜正在卧房里弹琴,凄冷的夜晚,寒风簌簌地刮过,她的琴声比风比夜更凄苦寒冷。桓骥不通琴意,但也听过不少好曲子,俞惜的琴声饱满圆熟,但弹得太急疾太快了,像是在纯粹的发泄情绪,意碎了,境破了,只有收拾不住的哀绝。 到这地步,到这里,他好像有一点感觉,自己走到了他心里一点去。他推门进去,俞惜刚弹完,房间里不算太暖和,他见她只穿一件单衫,身形好不柔弱。 “怎么不生火?”他关切说着,就要动手把炉火点开。 “不用了,不是特别冷,这样的天气也受得住。” 桓骥没理她,拿火石擦着了火,又用铁丝拨弄着木柴,他点的其实不太熟练,不过也算点着了。那火在炉里蔓延着,给屋子带来一点暖意。 俞惜很震惊他做这样的事。感受到她的惊奇,桓骥抬起脸来看她 “两年以前,我也没想过自己能做这样的事,做来了就是做来了,做不来就得挨饿受冻。”他悻悻的。 “烤着吃。”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栗子来,切开口,投到火里去,那栗子烤熟了,香甜的气味在满屋子的飘散开。 “也没想过吃这种东西,不过这样的年月,许多平头百姓也许还吃不上这个。” 桓骥从火里捡了几个递她。 “你做的很好,也成熟许多。”俞惜感叹道。 “是因为你!那时候,想着你说的话,我羞愧难当,立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多谢你帮我。”桓骥感激道。 他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自己两年以来的经历,尽管俞惜已经在别处听说过许多遍、许多个版本,还是满足了他倾诉的欲望。 真实的状况和传说里大有不同,光彩的日子是少的,不做皇子了,从高高的云层里跌下来才肯看清楚人间的真实状况。 桓骥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他坑骗过别人,也被别人坑骗过。不夸张的说,两年一路走来,他吃的苦比他之前二十三年的加起来都要多。他过了江,在深林山洞里养了一段时间伤,下山后,一个人背着财宝,不敢花,也不敢高调的露面,先把大部分都藏起来,拿小部分买地买粮,收买人心。 最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混成了土匪,占着几个山头,后来陆续收复了几个州,用了两年的时间走到今天,他用过去信王的名号,把控了湖湘巴蜀。 “过去的我大概打死也想不到,我说这会过这种生活。那时候我非贡茶不饮,非锦衣皮裘不穿,床上有一点褶皱就睡不着觉。你记得吗?那次我去找你,手还被你的竹筐刺破了。” “回想起来,真像前世发生的事。”俞惜也怀想道。 “你等等!”桓骥说着,突然冲出去,不多时,抱着一个匣子回来,那是当年她送他的匣子。 “还给你,这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少,都被我赎回来了,现在完璧归赵。”他递给她,脸上带着自豪之色。 “你做得很好。不过我还是不要了,当年你给寺里捐了一万两银子,这算还给你的,也许,还没有还清。你可以拿去,用在适合的用途上,成更大的事,帮更多的人。” “从前需要的时候,我不会推辞的,如今我有足够的自然要还给你,我知你家当所剩不多,为什么不收着呢?退一步,就当替我存着,有一天,我再一无所有了——” 这话不吉利,俞惜忙拉住他,收了东西。 “那好,希望我们都没有用上它的一天。”她笑道。 两个人说着话,天色已经很晚了,俞惜发困,她看桓骥还在屋子屋子里坐着定定看她。 “你不回去?” “营里那帮人太吵了。我是想说——能不能在你这里凑合一晚上?”桓骥试探道。 “可以。” 家中并不缺房间,俞惜把多余的被卧分给他,桓骥看起来异常的紧张兴奋,弄得俞惜以为两个人要同床共枕。 “等等!你把炉火也带去一半。”她叮嘱他。 二十八 天明了,俞惜早早的醒过来,洗漱完,推门出来,正撞上桓骥叫她吃早饭。 桓骥从外面买的四个包子,两碗粥。吃饭时候,俞惜想起来唐朔的事,跟他说了。 “就前头跟你定亲的那个,你还惦记他?” 俞惜觉得他老毛病没改,她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不是的,螣之,他跟我并没有瓜葛,我只是看他是个可用的人……” “你叫我螣之!为了他,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俞惜被他这理路气笑了,她倒抽一口气,完全不想理他。 桓骥看她反应,眼珠转了转:“其实呢,这也是件好事。不过,我用他,有一个条件,你以后要一直这么叫我。” “你爱用不用。”俞惜白他一眼。 “答应我吧,幼清,好幼清,卿卿——” 俞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道果然不能跟这人心平气和相处。 吃过早饭,桓骥让她跟着去军营去见一个人。 “他脾气怪,自己不会来,就只能你去见他,让他给你把脉。” 这不是坏事,俞惜答应他。却没想到桓骥带他的见的人是庾琛,她更没想到庾琛在为桓骥做事。 庾琛已经有一把年纪了,但是身体调养的很好,看上去鹤发童的样子,眼神和善,却带几分洞察世事的清透。俞惜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医术高明,但对病患挑剔的很,只医合自己心意的人。 俞惜心里想,桓骥也许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把庾琛这样的人也能笼络到身边来。 俞惜带着笑跟庾琛见礼。 “一别七年,前辈可还记得我吗?” “你是——是俞家的人?”。庾琛语中带几份犹疑。 “是。” “怎么,你们竟认识?”桓骥惊奇道。 “这天下小得很,事情也巧得很。”庾琛感叹道。 还是七年前,庾琛赶着去襄阳和桓骥相会,中途凑近阆州,有人向他去信,求他帮忙诊治俞惜的父亲。那来信人交代的不详细,而且语气迟慢,庾琛惦记着桓骥留给他的几坛子万年春,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人都快到襄阳了,是桓奕带着俞惜一路追过来,跪在地上恳求他,他才愿意出马。但是到了已经晚了,就算是庾琛也回天乏力,俞谡当夜就去世了。 桓骥是没想到他们冥冥中还藏着这么多纠葛,也没想到俞惜和桓奕相识得这样早。 “怪不得那一年的约会你没来。”庾琛对当年的事也颇内疚,但晚了就是晚了,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如今再见了俞惜,不免唏嘘一番。 这件事确实给俞惜很大的打击,她父丧三年都没有走出来,后来就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经历家国巨变,人世无常,她倒成长看开了许多。人生本就是无常的,太多人的命运遭际比他父亲还要苦,甚至连选择和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她为父亲哀伤,谁为那些在饥寒丧乱中受苦的人哀伤呢?人无法永远沉迷于过去的生活。再见庾琛,她只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慨。 两个人相视笑了笑,把过往的一切都化解了。俞惜坐下来给他把脉,说过了这症状的来由。 “你倒是真心狠,真不怕送命。”庾琛咋舌道。 “那时候心一横,就这么做了。” “都是我的不是,我是混账东西。”桓骥在一边诚恳道歉。 “好在还有的救,拿上好的药材温养着,少食辛辣,防止情绪大喜大悲,过半年也就能好起来。” 话说完,两个人都舒一口气。 “钱跟药材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桓骥道。 “还是我来筹备吧,我本就意在此地经营药材,正好办这件事。你放心,需要你的时候,我一定不客气。” 桓骥答应了。 “怎么,你有意要经营药材?” “是。以前外祖家是学医的,不过没传下来,从小跟着母亲采药,在山寺里跟着师父学过一些,我医术不精,认这药材倒齐全。” “我手下弟子杨涟在备办军营的药材,你有需要可以向他求助。”庾琛捋须道,这也算对当年之事的补偿,虽然,很不够。 俞惜领了他的情,道过谢,跟着桓骥出了帐子,忍不住把心里疑惑吐出来。 “你怎么会结识他?”这样性情古怪又医术精绝的一个人,旁人连见一见都算奇罕了,跟从前的桓骥放在一起,完全就不搭配。 “不复杂啊,起初,他是酒鬼,我是纨绔,他惦记我府里几坛子万年春,我随手送给他,就结识了。后来,为了招他来我麾下,七两砸钱买下了荆湘九郡所有的酿酒秘方。” 这也够狠的。 俞惜在心里咋舌。 桓骥带着俞惜去见了他军中的手下,他跟他们介绍“见了俞姑娘,如同见我”。 俞惜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推迟受不起,这边桓骥还没反驳,就有有属下在帐外等着报告军情,俞惜见他在忙,说自己先离开。 此处离城中俞家不远,桓骥应了,找了个卫兵护送她回去。 到家门已经是傍晚,俞惜没想到唐朔正站在门前等他,他手里提大包小包的礼物盒子,面上带着欣喜之色。 “我是来谢谢小姐的,信王看中我的才干,任用我做了屯田令,多赖小姐推荐,我一定好好任职,一定不负辜负小姐信任。” 他的礼物俞惜接了,道谢的话却推回去。 “没什么,你有才干是你的事,我并没有起多大作用。” 她见他还不走,支支吾吾的,似乎有话要说,被她盯着,唐朔一张脸不由红起来。 “是这样,当初背弃小姐是我千错万错,如蒙小姐不弃,我愿照顾小姐终身。” “这倒不必了!” 俞惜垂了垂眼睫,按照往常的说辞拒绝他:“我已嫁人。” “是——是小生唐突。” 唐朔面带尴尬跟她道歉,他还要说什么,桓骥已经走进来。 “你来干什么!”他进了门,拧眉瞪着眼前的人,沉声如斥。 唐朔跟他见礼,说了来由,桓骥应了一声,用眼神赶人。 “还有事?” 唐朔不敢再说有事,白着一张脸走了。桓骥极自然的从俞惜手中接过那些礼品盒子,不客气的一一拆开,上面是胭脂水粉,下面是瓜果点心,不贵重,但颇精致。 “他还惦记你?看来是闲的,明天就让他上任。”他哼声道。 俞惜耐着性子解释:“首先,从辈分上,他现在是我三姐夫,我们之间早没有可能;其次,就算时过境迁,我已经不记恨他,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他,对他印象好转。” 她这话让桓骥舒心极了,他请她坐下来,拆开那点心的油纸包装,亲手递给她。 俞惜做饭也就仅仅能果腹的地步,她懒得做晚饭,两个人将就着把瓜果点心都吃完了,桓骥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润喉。 两个人说起来白天的事。 “我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他说,早点遇见她,他会早一点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早一点走到她心里去,她的悲伤惨痛就少一些。 俞惜取笑他:“七皇子殿下,你年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自己不知道吗?” 一说起这个,桓骥不好意思起来。 “都过去了。”俞惜喟叹道。她想起来,她跟桓奕还是那时候相识的,那时候的大雪天,还是他帮了自己—— 这都已经是极远之前的事了。 “你怎么打算?”他追问她。 “什么?” “关于桓奕,关于——你终身的事。” 二十九 “我已经打定主意放下他了,不过要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她说。 上次见面,俞惜已经知道桓奕在做他自己的大事,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揭穿扯他的后腿。她会支持他,帮助他,但是她知道,无论将来他成不成功,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同以往了。 他成功的那天,俞惜会正式和他分开。他失败,她会为他守丧,终身不嫁。 这些她都没办法跟桓骥说,索性让他继续误会自己还在情伤里。 “好,那你好好想,我给你时间,不强求你,不过你千万别把我排除在考虑之外。” 经过生死离别,桓骥已经不祈求什么,她在他身边,他已经很满足。如果俞惜能对他有所回应,他当然求之不得。他望着她,眸中戚戚然流转着光华,叫人好不动容。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以你现在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俞惜话还没说完,桓骥一张脸拉下来。 她跟他道歉。 “对不起,是我伤了你,你就当,这话我从没说过,我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也会把你放在考虑范围内。” “说定了的,不许改悔?”桓骥转笑出来,一张脸豁然晴开。 “对。” 俞惜还没反应过来,不提防被他两手抱住腰身,当空举了一下,她又惊又吓,差点叫出来,又被他立刻放下了。 她还没来得及骂他,他就飞身跟她道别晚安走远了。 这人。 俞惜在原地,惊魂未定地摇摇头,这人真是变了许多,可是又像完全没变,说什么做什么,有时候还是老样子。 又隔一日,俞惜自己细细筹划过一番,打开了桓骥送回的那箱子,里面的财宝取出来一半,另一半埋在院前的地砖下面。她拿着东西去了当铺,都换成现银。 当下年月不好,阆州城也不算大,俞惜吃亏了,她那些东西一共兑了两千两银子。她拿了银票出门,进了广阳楼,上堂,出示玉佩,伙计直接带她上了三楼。 见她的是一个年轻公子,身份她不清楚,总感觉这人背后还有势力。那人中等身材,麦色皮肤,穿一件黎黄的锦袍,见俞惜来了,摘了面具,露出一张温醇和悦的面孔。俞惜见他言辞恭敬亲热,仪态气度却不像商人。 等隗信都说完了,俞惜向他自我介绍。 “我知道,玄镜已经告诉过我。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请你看完即刻销毁。” 俞惜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拆了,是两张纸条,第一张,桓奕告诉她,俞氏族人都在陇西,但并没有俞惜的母亲弟弟。第二张,他希望俞惜能劝说桓骥不要掺和查上京的局势。 俞惜给他回了信,心事忡忡地出了广泰楼。 阆州军营里,桓骥正在自己帐子里跟裴邺商量襄阳的军情,景垣突然夺步进来。 “你猜我见到了什么?”他大喘着气,又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 “见鬼了?”裴邺和他。 “我看见俞惜进了广阳楼。” 一听到这个桓骥立刻不满起来。 “你们跟踪她? 裴邺警觉重点有点跑偏。 “是我们的人在监视广阳楼,碰巧遇见俞姑娘,我觉得俞姑娘这个人不单纯,怕他对您另有所图,对您不利。” 广阳楼是近几年开在天下的情报机构,江南江北都有,资源多,背后势力也不小,桓骥的人也要忌惮他们。 桓骥在心里暗暗想,她对我别有企图,倒还好了。她要什么,但能拿得出的,他万死不辞。她什么也不图,这让人难受更多。 “——对了,我们也可以开一家广阳楼这种机构,现在就去办,让凛之他们去准备,景垣,让他到你那儿拿银子。”桓骥转想道。 “属下十分赞同您的想法。”裴邺附和道。 景垣后觉地应了一声,对这奇奇怪怪事情走向十分莫名。 虽然结局还不错。 说到银子,景垣又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他从怀里把东西掏出来。 吃过午饭,俞惜不想做事情,就躺在床上琢磨桓奕今天带给她的消息。他说,不希望桓骥掺和上京的事,再加上之前在魏迁府里探听的话,她料想着京中还会有一场大风雨。 上京城里有几桩势力在掺和呢,河北韩氏,山东赵氏,陇西隗氏,北狄,桓奕……真是一潭浑水。 正暗自揣想着,桓骥敲她门要进来。她没来得及起床,披了件衣服把门闩打开就继续回床上躺着了。 “不舒服?” “没有,午休犯会儿懒。” 桓骥帮她把屋子里的炉火拨热,苦口婆心叮嘱她小心风寒。 “对了,你缺钱?” 他从袖子里把她当过的东西都拿出来。 “这些怎么会到你手里?”俞惜震惊道。 “当铺是七两开的,整个湖湘巴蜀五成的当铺都是他开的。你手里银票兑换的钱庄是我——不,咱们的。” 俞惜深看了他一眼,她几乎不认得桓骥了,这些日子的相处简直刷新了她心目中那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形象。 这是桓骥吗? 察觉到俞惜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他,桓骥自己也有点小得意,他嘴角禁不住翘起来。 “你缺钱,开口就行了,用得着去当东西吗?” “也没有,我跟你说过的,想做药材生意,典当了来做本钱,没想到这么巧,转了一圈又绕回来。” 桓骥坚持劝她把东西收回去。 “像你当初说的,我赚了钱自己赎回来,我花光了就拿着当票来找你。需要你的时候,我一定不藏着瞒着。”她跟他讨价还价。 桓骥答应了。 “对了,我找你,还有别的事。” 年前,他想让她跟他一起回襄阳,阆州只是他的一个屯兵地,是他用来牵制益州刺史的。他的大部人马都在襄阳,巡查军务过了,襄阳的人催他回去。 “只当是游山玩水,我保护你,襄阳城也繁华,一路上吃的玩的都随你。”他兴冲冲道。 “庾琛也会去吗?” “会去,不过要晚一段时间。” 俞惜答应了。 她也关心上京的局势,襄阳繁华,离江州近,说不定也会有母亲和弟弟的消息。 三十 约定好了日子,俞惜收拾东西跟他骑马出发,她和桓骥两个人,还有一堆护卫随从。 “景垣呢?”她问他。 “他留在蜀中了,和裴邺一起主持蜀军的军情,还要赚钱。” “他很会赚钱?” “这么说吧,要不是他,我到现在也许输的裤子也不剩。我带军,他挣钱,官商‘沆瀣一气’。”桓骥自己取笑道。 倒还颇是个人物,俞惜跟着赞同的点点头,他是想不到桓骥自己能经商理财经理起这么大的基业。 “那他为什么叫七两?” “我花七两银子给他赎的奴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被人抽打的浑身没有一块好皮。他报了仇以后,就一直跟着我。我们不算主仆,交情比朋友更深一点。对了,赎他的银子还是用你的。” 他笑着,眉梢眼角带一些少年的意气,装扮平朴,也难掩通身的气魄和光华。 桓骥不像在哄俞惜,他确实不太着急回去,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悠哉。俞惜的骑术一般,骑在马上勉强不掉下来,这一程走下来,她的骑术倒是精进不少。 初冬的时节,草木萧瑟,连南方也只剩下触目的衰绿,不见生意。他们在郊外走过一程,停下马来,任它吃草歇脚。俞惜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饶是穿了厚厚的棉服,也觉得腿心磨得生疼。 “不舒服?” 桓骥看出来她的不适。 “前两年总用驴子代步,现在不习惯,不过没关系的。” “到前边镇上去歇歇吧,总之,不要紧,年前赶到襄阳就可以。” 他们进了城,到驿站住下,吃过饭,俞惜打算早早歇下来。桓骥却来见她,他交给她一瓶药,交待她睡前仔细涂抹,明日出发前再涂一遍。 俞惜不是久居深闺的娇小姐,两年里,她逃过难,遇过险,挨过饿,也受过伤,习惯忍着疼不说出来。桓骥这样的体贴细致让她陡然扭捏起来。 “还不收着?不好意思,不方便,我帮你?”他见她发愣,开口调侃道。 这人一张嘴,还那么不正经,真够讨厌的。 俞惜瞪他一眼,迅速的关上门,不理他。她自己脱了里衣,看白日里骑马两腿磨红的地方,是挺严重,都有些破皮,在白嫩肤色的对比下,颇显刺目。她打开那瓶子,粘起一小片药膏来,小心涂上去。是好用,清清凉凉的,卸去了一整日的辛苦和疲惫。 第二日一早,他们收拾好,继续上路。快出城了,俞惜在街上突然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人穿一件素净的布衣,作妇人装扮,手里抱个孩子。 竟然是妙珏。 俞惜一眼认出她来,停下马,朝她看过去,妙珏也注意到她。两个人四目相对,俞惜转头,叫桓骥到城外去等一阵子。她下了马,和妙绝说话。 昔日的师姐妹在这里相逢,既惊愕又伤感,她们都是一同漂泊天涯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已经嫁人了?师父师姐了呢?”俞惜急切地问她。妙珏的确嫁了人,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当年南下避乱,她和师父师姐妹们被迫分散,飘零各方,大部分人像她一样还俗了,也有的去了别的寺庙投奔,日子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不过总还活着,还有知觉,有酸甜苦辣。从那场变乱里走来,除了求生以外,并没有更多的祈求。 俞惜向她打听妙慧的下落,妙珏说不知道。 “那你呢?”妙珏问她。 俞惜先苦笑了一声。 “前两年的时候和大家都差不多,一个月前才遇见桓骥,现在预备跟他一起回襄阳去。” 妙珏却笑了。 “没想到命运轮转一圈,你还是跟他走到一起,缘分信而有之。” 俞惜没跟他多解释内情,也只笑了笑。两个人问候一番。俞惜送她一些散碎银子作为孩子的贺礼。 妙珏没拒绝,两个人彼此告别离去。 俞惜催鞭赶上城外的人,跟桓骥解释遇到了从前的故人。 “你不记得了?她就是我从前的师姐。” 桓骥仔细的想一想,还是没有印象。 太多的人在前半生和他有过牵绊,又在接下来滔滔不绝的生涯里远去了。无论是在他的申明了留下过痕迹的,还是不曾留下的。譬如他的父皇母妃,譬如他的几个兄弟,譬如冯翊…… 腊月二十七,一行人到了襄阳。在城外休整了一晚上,桓骥带俞惜回到军中,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一个营帐里,来得仓促,又赶在年下,来不及为俞惜专门安置住所,就暂且先在这里住着。 俞惜自己无事,先在帐子里补了一日的觉,再睁眼,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她伸伸懒懒腰,把行李拆开一一归置好。 俞惜去问桓骥晚饭在哪里吃,他的守卫没拦她,一进帐子,才发现里面有那么多人。 “我是问晚饭——。”她话没说全,面带尴尬打算退出去。 “看你睡得香,没打扰你,晚饭和大家一起吃吧。” 桓骥拉住他,把她介绍给众人。 “这是俞姑娘,以后见她如见我。” 还是这样的一句话,说了又好像没说。众人对着俞惜的性别、相貌、身份认真辨别了一番,确认后都颇敬重地同她打招呼。 桓骥的军师、先锋官、车骑将军,还有后勤官,襄阳本地的长官都在这里了。 俞惜干笑着点头回礼。 “幼清,你是幼清!” 襄阳太守身边的一个青年惊喜地叫出声来。 “我是你表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董遇!” 俞惜认出来,这人是舅舅家的二表哥董遇。时隔多年在这里相见,真叫人又激动又唏嘘。 这顿饭因为遇见董遇少了许多生分和尴尬,俞惜和他坐得近,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叙起旧来,她心中充满了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和他说起过去的事、问询起家人的状况来,旁若无人。 替两个人生份和尴尬的是余下的人,他们尴尬坐着,看桓骥明显不由晴转阴的脸色,在心里替俞惜和董遇胆战心惊,只想抓紧离场。 大帐里安静地接近离奇,俞惜和董遇的话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地在所有人之间传开。 俞惜一句“表嫂怎么样,他跟你在一起吗”的话让桓骥心情陡然好转起来。他脸色突然变得极舒适愉悦,开始向人轮番敬酒,还赞赏了董遇。 众人看他这神色也都了然,稍稍放松下来,喝酒,说话,用过饭了,一个个告辞离去。董遇是太守主簿,太守要走,他也跟着告辞。 “有时间表哥再来看你。”他跟俞惜告别。 桓骥也在一边凑热闹敬酒跟他道别,董遇只觉得受宠若惊,更不敢留了。 三十一 俞惜依依不舍的,她今晚有点高兴,话说的多,酒也喝了两杯,尽管只见到了二表哥,也能给她心里带来一点安慰,让她知道家人都是往南边逃难去了,没有陷没在乱军里,尽管母亲还是没有一点音讯。 她跌跌撞撞的走向他,如冰似雪的脸染上一片殷红色,眼波痴迷地流转着,微微抹唇笑开,极美而不自知。 桓骥一开始扶着她,见她挥手乱动,慌忙把她打横抱起来。怀里的人柔软娇小,一张脸贴在他胸膛里,来去反侧,小声呢喃着,听不清说什么,只有反复吞吐的热气,他心里无尽的情愫一霎间都涌上来。 一刹间,天地这样的清明和畅。 “唱歌给我听吧。”她说。 “什么?”桓骥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话俞惜已经不回了,半眯着眼睛哼哼着。 “要听什么?”他追问。 “要好听的,不好听——不给钱。” 桓骥手上动作一停,想起来那天在卫魏迁府上听她唱过的《车舝》,唇角不由勾起来。 虽然不是给他唱的。 他稍稍启唇,给她唱了一首《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极温柔极深情的音色在皓皓夜空里响起来,在俞惜的耳边萦绕着。她听得很舒服,不自觉睡过去。桓骥送她回帐子里,把她放到床上来,解了外衣,盖上两重棉被,又忙着把屋子里炭火拨热。他没有立刻走,转眼看着头床上眉头微皱的人笑了笑。 腊月二十九,桓骥在襄阳衙署宴请各州郡的官员,俞惜自己闲着没事,就自己登上鹿门山随意逛逛。她走了一程,还没到半山腰,晴天白日里忽然刮风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即刻就给天地覆上一层白色外装。 她穿的衣服不厚,不过也已经活动开了,身上并不特别冷,也没有准备下山,就一气登上山顶去。此处的视野特别好,站在山上往南看,能看到襄阳城内的景象,看见来往的人,向北看,能看见无尽的苍青色的山,这些景象在雪里都渐渐的模糊起来,渐渐的,天地只变成一种颜色,入耳是呼啸的风声和鸟声。 雪越下越大,俞惜跑到旁边一个亭子里躲着,饱饱地看了一场雪,正预备走了,猛听见下方传过来的人声。 “兴致这么好。” 正是桓骥的声音。俞惜循着方向朝山下望,见他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怀里抱着一件、身上也披了一条猩红镶毛边的斗篷。他抬着眼看她,隔那么远都能看到直达眼底的情意。 俞惜第一次正眼看他,看出他长得好来。 一张欺霜赛雪足够令眼前景物失色的面孔,轮廓鲜明,眉眼浓重,朱色的唇,乌黑的发,那双眼睛里永远有少年的天真意气。他确实惊艳到她了。 俞惜一时间不能辨认清楚自己的心情,只呆呆的,不说话,眼看着桓骥走到身边来,任他探探自己的手。 “怎么穿这么少。” 他把斗篷披到她身上,帮她系好。俞惜接受了,身上顿时传过来他温热的气息,带一点酒味,她的左脸也跟着烧起来。 “你喝酒了,还喝了不少?” 桓骥点点头。 “喝酒还出门吹冷风,你真不怕得头风。”俞惜取笑他。 “已经吃过解酒药了,难得清闲,想见见你,就跟过来了。”俞惜咬着唇微微点头。 “早就想带你来这里的,想带你看春天这里的山水,夏天这里的城中都夜市,秋天的渔梁渡头,冬天——”他说到冬天就打住了。 襄阳是桓骥除了上京外最熟悉的地方,这原是他的封地,他之前是一块正正经经的烂泥,在此处厮混了几年,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都玩儿过。上京城破后,他无处可去,又回来这里,好似浪子回乡,从一个不理正式的封王,现在成长为这里的掌控者和守护者。 两个人说了一段话,俞惜见他愁眉深锁,有心事在怀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他。 “你有心事吗?” 桓骥倒是坦言,全都告诉她了。 他们得到情报,北狄的人近期在和河北、山东的人开战,具体战况不明,他的谋士和部下都在商讨有没有这时候此时加入这场战争。桓骥占据湖湘巴蜀,坐拥的土地多,受牵制的兵力更多,他目前自由调动的兵马只有十几万,杀入上京,就是和北狄、韩赵几家作对,未必能胜,但是放弃了,也会错失大好机会。 他的人,一半支持不应当杀入城中、一战定乾坤,一半在支持此时应当攻占吴越闽南,两方都有理有据,的确不好选取。 “我想听你的看法。” “我吗?”俞惜自嘲一笑:“我懂得什么,连战场都没上过,说出来不过是一孔之见。” “不然,我想听你说你的道理,并不是要把战局的希望和负担都押在你身上。” “那你怎么想?”她反问他。 “我没什么想法,我从没有对那个位置的想法,从小就没有,不然我前半生也不会这样过了。后来到这地步,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他说到这里,俞惜不自在轻咳一声,提醒他说重点。 开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想逃命,求一口生存。后来慢慢的壮大了,事业大了,追随的人多了,承担的期望也多,做什么处处掣肘,顾虑也多起来,害怕承担失败的后果。 “他们不是对你充满期待,他们是对你这个位置所能承担的事业有所期待,不管这个位置上是你还是别人。”俞惜道。 她这么说让桓骥好受很多。 “不妨换个角度,先把自己的心意搞清楚。这样想,你是想争天下,还是想安天下?” “你是说进军上京是争天下,收服魏迁是安天下?” “不,攻进京城可以争天下,也可以是安天下,收复魏谦也是。” “这两者有区别吗?” “可以有区别,也可以没有。” 桓骥深吸了一口气。 “我懂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俞惜和他相对一笑。 “再陪我登一程吧。”他说。 两个人换了一条路,从山上下来,这是一个缓坡,山中好大一片空地,堆了满天满地的白雪。桓骥起了坏心,拈起一个雪团子砸向她。俞惜不提防,给他砸中。 “桓骥!”俞惜大叫他。她也起了小孩子的心气,团起一个来还手砸向他。桓骥躲得快,几次打不中,俞惜自己又挨了几个,冰凉凉的,有一次擦着脸过去。她气急了,一定要打中他,倚着一棵树累得气喘吁吁。 “打中了!” 俞惜打到了他肩膀,得胜的快感叫她毫不保留笑出来,那样的一张脸,冰雪里开出来的花那样美,完全的绽放开来。 俞惜看桓骥有些发呆,乘机起意又一个砸中他,他反更肆意笑起来,不自觉走近她。 “幼清,你笑的真好看,你以后多笑笑好不好?要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俞惜被他这话说的脸双脸烧红,她别过身去,不看他。 “新年快乐。”他说。 “快乐”。俞惜也弯弯唇角。 两个相携着下山去,身后是一片雪白。 三十二 年后,桓骥开始筹备调兵的事。军中情况紧急,事务繁多,兵员也陡然增多,俞惜住在这里不方便,他在城中为她找了一间小院子来安顿。 俞惜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她已经搬出来,到城中着手药铺的经营。她花了十几天时间考察了城里格局形势,选好地段,招募伙计。桓骥军中的药材一直都有专人负责,来源稳定,但是数量不多,骤然需求剧增也不好筹措,两方正可以合作,一则俞惜借着他的势力开拓商路赚钱,二来算是为桓骥作药材储备。 桓骥也觉得她的想法很好,之前景垣觉得药草专精,而且回报慢,没怎么插手过这一块。如今远途行军,要应对连续征战,的确用得上,他们有合作的机会。 桓骥按照商业的礼仪跟她拜礼作揖。 “俞娘子,商业兴隆。” “多多关照。”俞惜笑着回她。 桓骥还有半个月出发,前途不明,留俞惜一个人在这里,他实在不放心,有侍从跟着也还是不够,他突然觉得她太瘦太弱了,不光要调养身体,还要多锻炼。 于是从初六起,他每早喂她一碗参汤,练兵的时候特地进城里把俞惜也拽出来训练。别的士兵绕城跑三圈,俞惜跑一圈。 俞惜觉得他疯了。 “跑吧,我陪着你呢。”桓骥让他的先锋将军带着士兵跑,他好整以暇地跟着她。 俞惜接受不了。 这人不是喜欢她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弱质女流吗! “我——我没跑过这么长的路,你别盯着我,我紧张。” “没跑过也没关系,我以前也没跑过,现在习惯了,我陪着你呢,不急,慢慢跑,跑完了就好了。” 俞惜怎么拒绝他都不听,简直欲哭无泪。 “这样,幼清,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跑,第二,我抱着你跑。” “你混账!我不选。”俞惜瞪他。 “幼清,我数三下,你不选,我替你选。”他淡笑。 俞惜看了看周围环境,正是年初,大街上人还不多,可但凡有一个路过的,都对着她侧目,桓骥抱着她跑一圈,全城的人都认识她了。 “我跑。” 俞惜认了命一样闭着眼睛迈步,桓骥在后面慢悠悠地跟他,她跑累了,走几步,见他来了又快步起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跑不动就走,歇够了就跑,什么时候跑完了,什么时候吃早饭,跑不完我就抱着你回去。”俞惜喘着粗气频频回过去瞪他。 “调整呼吸,不要急,步子迈稳。”他在后面帮她调整,他自动忽略了他的瞪视,看着眼前娇俏生辉的人,不由笑起来。 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俞惜从来没这么累过,就算逃难的的时候也没这么紧急这么累,不像现在,全身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她觉得自己出门穿的太多了,浑身出了热汗,更负担不起这些重量。 一个早晨,俞惜纯粹是靠着在心里痛骂环境撑下来的。 谢天谢地,终于绕城跑完了一圈,正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吃过早饭,桓骥还不让她走。他的士兵在训练格斗、刺杀,桓骥让她跟着学。 “你这是要我的命!”俞惜厉声征讨他。 “幼清,你可以骂我,多大声都可以,你不知道,眼下只这营里就有两万人,他们都看着呢。” “那你就放我回去,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她拿眼睛瞪视他。 这眼神,桓骥今早到现在已经领教了无数遍,他现在受用得很。他无视她的拒绝,叫来营里一个水平一般的士兵。 “去教她防守和攻击,先从最基本的开始。” “属下不敢。”小兵揣测着俞惜的身份,唯唯诺诺道。 “无妨,点到为止即可。” 让人勉强领了命,对俞惜道了声“得罪”,就把她拉去了练武场的一角空地。 俞惜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呢。 她全靠在心里问候桓骥撑过去,她被扔在地上三十多次,几次肩着地,几次屁股着地,几次腰着地,就这样,桓骥还说这是第一天,先放过她,让她以后慢慢适应。 俞惜浑身都疼,已经分不清哪里受伤,她躺在床上,很快就睡死过去。 俞惜的日子是那么过着,每天早上不到天亮,被桓骥薅起来跑步,先绕城跑一圈,吃过早饭,去校场训练格斗,其实是单方面的被摔,晚上带着一身的伤回去躺着睡觉。 半个月,俞惜过出了半辈子的意味,她已经觉得这辈子没完没吃完的苦都在这里吃了,现在唯一的祈祷就是桓骥抓紧走。 她知道他的初衷是好的,连着练了半个月,不是没有一点变化,耐力增强了,身上的伤越来越少,好得越来越快。她掌握动作要领,懂得发挥自己身体的柔韧和灵活性。最后的几天,她甚至能把那个士兵打倒在地上。 桓骥终于要走了,他要带走襄阳成了大部分人马,为了方便照顾俞惜,给她换了两个女护卫贴身保护,又她叮嘱她不要落下吃药训练等等,依依地告了别。 俞惜开始忙活经营的事,她在襄阳城内外确定了几个可靠的庄户暂时作为药材来源开张,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她想办一家自己的药庄,也不满足只把药庄开在这里。药铺开张,经营渐渐有了起色,她打算去蜀地考察一番。 正巧,庾琛的大弟子杨璃主管桓骥军中的医务,他正预备带人去蜀中筹备药材,和俞惜顺路,目的地也相同,杨璃刚好带上它。 “有劳师兄了。”俞惜诚恳地谢他。 “不必这样,俞姑娘是在做好事,事情办成了,我们合作也方便。” 杨璃客气道。 一行人走至阆州分手。俞惜就在这里暂停下来,她对城中熟悉,花了几天时间买下一间铺面,用作周转,招了伙计、账房和掌柜,又带人去山中选了几家供货的药庄作为货源。 这样差不多是开业了,她负责检验货品,安排路线,掌柜负责收购药材、联络买主,从阆州到襄阳的商路也联通起来。 这一日,俞惜见了掌柜,跟他问了从去阆州到陇南经商运货的渠道。 “有一条官道。”掌柜老实道。 俞惜自然知道,那应该是景垣行商把持的的那条,雁门关被破后,陇西、湘南的军士也跟着死伤大半,剩下的人流离散落在各处,多半被隗家的人收养拉拢。 不过隗家跟桓骥的关系不明朗,从蜀中到陇西的商路没被切断,不过也没放到明面上来。 桓骥的人把控着官道,想必一定会有所盘查。 “那私的呢?” “有好几条,不过走起来都有风险,需要爬山涉水,而且随时有可能被切断。” “那就去探路,几条路同时走可以,也可以先挑一条稳妥的。” 掌事怎么都不放心,他觉得俞惜玩火自焚不说,就算成功了也赚不了什么钱。 “你只管运药材,我不要你做别的,用的钱的地方我会给你,出了事我担着。” “我尽力试试。”掌事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做完这些,俞惜一路往西,又去了一趟蜀中,把余下的财宝也给当了,一共当了四千多两,她预备自己建一个药庄,收购药材,收养伙计,外加开辟路线。一整套操作下来,所有的钱都花进去了,她第二次产生一种挥霍的感觉。 三十三 俞惜去过几次广阳楼,从隗信那接受消息,皇家收到了药材,把酬金给他。 她在做这些事,桓骥在前线带兵,他还抽出时间给她写信,相隔几千里快马加鞭送过来。 还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翻开信封第一眼:我甚是想你。 俞惜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无聊极了,不过还是坚持看下去。除此外,他还写了许多,走到哪里,写到哪里,见了什么风物,买了什么特产,叮嘱她保重身体、及时锻炼。俞惜自己一团忙着,还要抽出时间来给他回过去,没什么可写的,寥寥几句话就结束了。 从襄阳到阆中,从阆中到蜀中,几个月的时间,俞惜在这三个地方来回跑了数趟。她真得感谢桓骥那样的训练她,否则不仅做经营生意花费心力,恐怕就是路程奔波也吃不消。 几个月时间,天下格局发生了剧变。 南方,桓骥带着荆襄的大军攻破淮扬、苏杭各地,收服了魏迁,打赢了各州郡刺史,几乎掌控了南方正片土地。北方,魏迁佯装北袭,瞬间打破了三家胶着的局面,桓奕的兵马异军突起,趁机和河北韩氏、山东赵氏暂时联合起来攻打北狄;北狄内部也发生了变乱,先王的女儿苍锦带兵反叛杀了现王苍荣,整个部落一片混乱。 北狄大溃,元气大伤,又遭易主,整个部落退回到关外,上京暂时落到桓奕手里。 这是俞惜料想到的景象。 她在魏迁府里见过桓奕一面,就知道有一天他会实现这样的事。她说不上来为他骄傲,她一直这样相信他,帮助他,也说不上遗憾,他们之间太久没见面,相隔的太远了。 俞惜的生意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这场大变动而壮大起来。 南北的军队都攻克了那么多城池,有那么多损伤的士兵,粮草和药材到源源不断的从荆湘被运到江左,桓奕那方也是。 半年之内,俞惜就回了成本。 她不贪心,知道这场变乱之后会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所以把开辟线路的钱渐渐收回来,用在南方药店的打理和日常经营上,这够她用上好一阵子。 当然,俞惜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责问。 景垣特意从蜀中来找她。 “俞姑娘,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俞惜很平静地点点头,我本也没想刻意瞒着你们。她在桓骥的地盘上用着他的人,走着他的路,用着他的钱,被发现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对这些无话可说。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螣之他对你一片痴心,他多么信任你!” “你是觉得我以商人的身份行商不合理,是觉得我以手下的身份对上位者不忠诚,还是觉得我作为桓骥的女人对他不专一?” 景垣清咳了一声,他当然指的是后者,毕竟他们也跟陇西的人暗中保持交易。 “你大可以放心,我从没想过害他,我做的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是你帮了桓奕,就是在助长他的气焰,对以后的螣之不利。俞姑娘,我知道你有眼光,你不会看不出来,有一天他们总会成为对头的,你总要选一个,不能帮了这个也帮那个。” “桓骥也是这么想的吗?”俞惜反问他。 “这不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吗?他现在的实力迟早会走到那个位置上,这些问题迟早要考虑,你要想清楚。” “那我来问你,既然你说了桓骥跟桓奕有一天会为了那个位置斗到你死我活,那么,我做这一切,会加速这一天的到来,还是会推迟呢?我做不做这一切,能帮他们解决这一天总会来的困境吗?” “不会。”景垣深吸一口气,“但是你选择站在桓奕的立场上来对抗螣之,是吗?” “我谁都不选,”俞惜说,“他们的成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有我的路要走,我只知道陇西的人从前是武朝人,淮南的人从前也是武昌人。” “你太天真了。”景垣道。 “我只是做我分内的事。” 两个人谁也没说服谁,就这样不欢而散。俞惜的心惴惴着,她想着,景垣已经知道了,那么桓骥也许也知道了,那他会怎么想。 金陵,桓骥忙着剿灭余军和安抚百姓,也收到北边的消息。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上京的水果然比他想的要深,他幸好没掺和。第二是桓奕真的演技好,自己就没这么缜密的筹划,这么坚决的忍辱,这么精深的演技。 紧接着他想到,俞惜如果也证实了桓奕是在布局演戏,收回上金,以后,会不会对他旧情复燃呢? 想到这里,他脸色陡然冷下来,正揣想着,景垣推开帐门径直闯进来。 “什么事,用得着特地奔波千里当面来告诉我?” 景垣把俞惜帮着桓骥开辟线路,偷运药材的事完整告诉了桓骥,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挣钱了吗?”桓骥独辟蹊径问道。 “挣了吧,有挣有赔?不过算是回本了。”景垣现场帮着俞惜大体算了一把。 “那就行,不是白送给人家。”桓骥当场舒一口气。 “你不用担心,也不用管,俞惜做事有她自己的道理,她要是想害我,根本不用费心谋划这么多。” 可是景垣担心良多。 “我是怕她现在不害你,是在等有一天养肥了再下手。” 桓骥没回他,可是脸色也知道他是甘之如饴的。 “对了,你对大家近日给你上表劝你继位是怎么想的?”比起俞惜景垣更关心这事。 “没什么想法。”桓骥诚实道。 他前半生没想过,现在也没想过,他对那个位置从一开始都没有兴趣。 “可是你是天皇贵胄,走上那个位子是理所应当的事,先帝不在了,又没有遗诏,如今江南已经一统,正是最好的时机。在这时候杀入上京,一举攻破桓奕的北方军也是最好的时机,你这算顺应天命。” 桓骥不相信天命。 “天命在我,我做什么都是顺天而为,天命不在我,再怎么争取也没有用。” “那你当初过江来,为什么那么拼命?”景垣倒是不解了。 “那时候纯粹是逃命,闭着眼睛在死人堆里的往上爬。我已经享受了这么多年,混账了这么多年,应该要扛起来皇室的责任,这是我欠的。还有——我要向幼清证明,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由能力照顾她保护她的人。” 这些话让景垣强大的内心受到了冲击与伤害。 “那我们呢?我们这些忠心耿耿跟随你的人呢?你走不到那个位置,大家都会对你失望的。还有,不登上那个位子,你怎么拥有,怎么保护俞姑娘?” 三十四 “我不觉得是这样。” 桓骥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子,最了解天家的冷酷和腌臜。 “远的不说,就说我那几个兄弟是怎么死的。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人追随,走到今天,不只是靠忠心耿耿的人,他们不过是对我的位置有所期望,换一个人来也是一样,否则——就凭我们几个,能走多远?又或者,你以为我走上那个位子就不会让你们失望?你错了,越王勾践灭掉夫差后,先杀了对他忠心耿耿的文仲,刘邦登基后,先杀了功臣韩信、英布。” “你不会的!”景垣坚定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帝王之术比你想象的太阴险毒辣太多了,走上那个位子不可控的也太多了,我只养兵爱民,不想做别的事。” 景垣怅怅的回去,他不得不承认桓骥说的有道理,他从前只把他当成一个野心勃勃的霸主来对待,其实桓骥和他想的大有不同,他极天真,也极深刻。 桓骥也在回味两个人说的话,对他来说,快活无忧的日子是他二十三岁以前的日子,他是个没有脑子没有野心的皇子,资质他差,被踢出了夺嫡的队伍,但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悠哉快活。 如果不是因为那几个蠢货拼得你死我活,这日子还能再坚定地过几十年。千帆过尽,他也还是怀念那样的日子,他知道回不去了。 如果还能再选,他想过的其实是太平时候的普通生活,不用多有钱多显贵,只要一生安乐平和就够了。 桓骥给俞惜写了信,希望她务必来一趟金陵。 襄阳这边碰巧有一批草药要送过去,俞惜的车马正好和商船同行,行船到了江州,突然接到桓奕的消息,他要来见她。 俞惜答应了。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要求在江州暂留一天。 这天晚上,俞惜支开身边的侍女,独自进了广阳楼,先见到了隗信。 陡一见面,隗信先对她行了个大礼,给俞惜吓了一跳,她连说不敢当,忙扶他起来。 “俞姑娘,我想请您劝劝公子,我知道这是个非分的要求,但是这对公子、对武朝来说都十分重要。求求你。” 他跪在地上求她。 “上京的人说公子已经出发了,明日之前就会到这里,我是私自来见你的。” 隗信求俞惜帮忙劝说桓奕娶了韩冀的侄女韩素凝,这是韩冀愿意归降上京的唯一条件。 俞惜答应了,她早会有这一天的,她没在意地笑了笑,表示同意。 隗信大喜过望。 “真的吗俞姑娘,我替陇西军,替整个上京谢谢你了。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你了。可是公子,公子他没办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别再说了,我都知道,我能理解。” 俞惜对眼前的人勉强笑了笑,扶他起来。 第二天下午,隗信给她送过来具体见面的时间地点。 时间是酉时,地点是城外河边一条船上,俞惜如期地赴约了。 彼时正是黄昏,盛夏时候,河桥上人往来纷纷的。 俞惜的心情有点复杂,又觉得有些淡然,好像去赴一桩极平常的约会。到了码头,上船,她看清楚来人正是桓奕。他穿一身玄色的衣服,面上尽是思切之色。 他们又是相隔了一年才见面。 “幼清!” 桓奕激动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 俞惜的心情也极不平静,他们之间太久太久没说话了,也没好好的看过彼此。 “我们知道彼此都在,并且相信和支持对方就够了。”她坦然笑道。 “你瘦了,一定吃了很多苦,是我没保护好你。”他心疼道,说着抚上她的脸颊。 俞惜面色带点不自然。 “没关系的,经历过这样大的风波动乱,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吃这些苦算不得什么。” 他们说了许多的话,把过往发生的事情都说了,说到俞惜怎么被迫留在上京,怎么去的瓜洲,怎么遇见的桓骥。桓奕说了自己城破时候如何和北狄虚与委蛇,怎么和苍锦达成了合作,怎么暗中收养陇西的士兵,怎么收复的上京。 俞惜听着,那场景仿佛在自己眼前一一过了一遍。 “跟我回去吧,我们成亲,我把上京夺回来,我有能力保护你,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他热切地望他。 “玄镜,”她推开他,“我们分开的太久,相隔的也太远,彼此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也许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桓奕一时间觉得不能接受。 “可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知道的,你是支持我的,我们怎么能分开呢?幼清,你不能不要我。” “我相信你,也支持你,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但是我们的确没有办法一起生活。我已经知道韩小姐的事,我只觉得你应当娶她,娶了她,武朝才能真正的安定下来,她也是真正和你相配的人。” “我不会娶她!我想娶的人是你,从来都只有你。幼清,你知道的。” “玄镜,你理智一些。” 俞惜抓着他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我们已经走过这么多路,经历了这么多艰辛,不能看着它毁于一旦,那样我会成为整个上京的罪人。” “可是我不能接受失去你的代价。” “你并没有失去我。”俞惜耐着性子劝他。 “余生的路,我已经不适合在你身边,但是我们可以是朋友,是知己,是相互理解支持的人。我一直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会成为怎样的人,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你别抛下我。”桓奕只说这一句,他红着眼睛,满脸的心酸和痛楚。 桓奕的事务紧急,他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两个人分别的时候,他叮嘱了俞惜“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交代的”就预备匆匆离去。 “玄镜!” 俞惜怕他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想下船去提醒他,忽然见凌空里落下来一个女子的身影,飞奔着朝两个人这边来。桓奕像是认得这人,一见了,忙过去拦她。两个人交手,在空中对打起来。那女子的身手很好,使一条软鞭,桓奕用的是袖剑,两个人打的不相上下。 “你疯了!” 桓奕拿剑挑飞苍锦的鞭子,掣住她的手。 “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还跟着我做什么?” “我来杀了这个贱人,杀不了她就杀了你。”苍锦柳眉倒竖。 作者有话说:大家新年快乐呀! 三十五 俞惜看看眼前的女子,她虽然穿一身汉人装扮,但是衣袖紧束,更符合狄人样式,发上攒了几个辫子,衣角绣着本族的图腾。 苍锦的面貌有一种英气的美,麦色皮肤,长眉,高鼻梁,嘴唇小而唇色深,全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傲气和贵气。 俞惜猜测着她的身份,应该就是北狄的弑君的那位公主,也是桓奕名义上的前妻。 俞惜只在原地不动,礼貌地冲她笑笑。苍锦却面带杀气地瞪视着她,无奈被桓奕制服了,动弹不得。 “你就是那个挂在让他挂在口头心头的贱人?” “也是,也不是。” 俞惜的表达方式让苍锦很不爽,她本就对汉人绕嘴的语言方式不习惯,更懒得猜想理解。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俞惜脸上的笑意没减,她看看苍锦,也看看桓奕。 苍锦同意了,桓奕却不放心,临进船舱前,他搜过一遍身,没收了苍锦身上的鞭子和其他兵器。 “好了,玄镜,你等在外面就好。” “可是我不放心你。” “没关系的,你信我,我跟你保证。” 桓奕没有听进去,他顾自紧靠在门边站着。俞惜也没管他,她现进门去,对着苍锦摆手示礼请她进来。 “请坐——” 门刚自里面关上,俞惜不提防便被人掐住脖颈,整个身子被提起来提起来。 苍锦的力气不小,像是较足了劲要掐死她。俞惜挣扎不过,入口的呼吸一点点减少,她的脸憋得生红,双眼昏痛,猛然想起来之前桓骥在校场教过她的防身术。 趁她不备,俞惜用足了全身力气,伸出手肘去击中苍锦后背要害,一个吃痛,让她猛地放开手,把俞惜摔在地上。 俞惜摸着脖子,跌在地上拼命大口喘气。她这次有了防备,用足了力气手段和苍锦缠在一起,连招式也不算,不过是女人之间扯头发撕衣服的手法,两个人紧抱着对方滚在地上,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你竟然会武功?”苍锦倒是小看了她。 “也只会这些了。”俞惜倒是诚实。 “那好,我们比一场,你杀了我,桓奕归你,我杀了你,他归我。” 俞惜脸上起了青筋,还是无谓地笑了笑。 “他不是一个可以买卖抢夺的物件。再者,你说晚了,我们已经分手,他现在不是我的,我也不会嫁他。” “你说真的?”苍锦猛地转了脸色,撒手把俞惜放开。 俞惜也放开她,稍稍舒一口气,两个人对坐在地上,满身的狼狈。 “不对——” 这边,俞惜还没歇过来,苍锦又转了念头。 “我还是要杀了你,谁让他还对你念念不忘?” 俞惜没想到这人对杀人的事情这么执着。 “你不知道吗,玄镜要成婚了。 “谁,他要娶谁?你告诉我!” “他娶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你要想到他不爱你,和我无关,和那个新娘子也无关。你们之间不能在一起,首先是因为你自己,你能跨过去那道家国种族的坎吗?” “我能。”苍锦顿了一下,“但不是现在,等我阿弟长大,我会放下这一切,不顾一切追随他。” “那你知道他想要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天下,我会帮他的,我当然配得上他。” “那届时你以何身份出现在他身边呢?异族的首领还是他众多妃子中的一个?我知道也许为了爱可以委曲求全,但我选的话,我更喜欢在雪山大漠里无拘无束自由的身份和生活,我更喜欢天高地远的逍遥放纵。”俞惜相信她听懂了。 她送苍锦面色怔怔地出了船舱。 彼时桓奕还在外面等着俞惜,三个人遇见对视了一刻,又很快错开。 俞惜送两个人回去,自己又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 已经是中夜,蝉声寂凉,河水静静地流着,一轮明月半沉醉在水流里,像从其生出来似的,天地是那样的宁静和坦荡。 又走了半个月,离金陵还有两天的船程,俞惜在江边歇过一个晚上。夜里下起纷纷的雨来,她披蓑衣出来查看货物,听见侍卫和驿馆的人琐碎的议论。 歙县下了大暴雨,积水冲垮堤坝,发了洪水,歙县小半个县城都受了灾,现在淹死的淹死,逃难的逃难,状况好不严重。 俞惜听得心下惨然,当夜打定了主意,天明自己和车队分开,先转道去歙县。俞惜身上有几千两的现银,那是她用来跟桓骥“赎”她当的东西的,现在顾不了许多,她从码头上岸来,叫人买了粮食、布匹、草药,一路乘车赶到当地去。 她没想到,这时候桓骥正在这里。 把粮食、布匹捐给了当地赈灾官署之后,俞惜就在村前支了个摊子,替人看病,分发药材。她的医术不高,治不了疑难杂症,但救灾的时候看头疼脑热、水土不利,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桓骥带着人巡查水势、泄洪筑堤,正巧在官署衙前遇见她。 “你怎么在这儿?”他惊喜道。 “行船路过附近,知道这里发生水灾,就过来帮忙,没想到我们 在这里见面。” 她看他官服上都沾了泥水,脸上胡须起了青茬,鬓发未经打理的样子。上次见他这样狼狈,还是三年前她从死人堆里救下他的时候。 “晚上再说话,我来找你。” 两个人都有各自有事要忙,打个招呼就各自分别了。 俞惜看他带人离去的身影,不由愣了一下。幼时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相处的,父亲带着州郡官员赈灾,她母亲就帮人诊治开药,与其在一边帮忙。她没有想到父母那样默契相处的情景会出现在她和桓骥身上,他成了她父亲,她成了母亲。 她就这样看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接近黄昏,俞惜的药材都分送完了,她暂时收了摊子,预备主动去找桓骥。 江边,桓骥还在忙着,忙着在水边指挥人划船抛缆救人。一个妇人被卷在水涡里,和他擦身过去。桓骥想都没想立刻跳了下去,幸好边上有几个下属拉着,才没被水冲走。 “桓骥!你逞什么能,连水都不会,就下敢下去救人。” 俞惜拨开层层的人群冲上去骂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场合不对,可是一时意气就冲上去了。骂完他第一句,大颗的眼泪即时掉下来。 “什么都没准备就下去救人!你掉下去,别人还要花费心力捞你。” 桓骥一见她哭了,简直吓坏了,他什么也不敢反驳,抱着她认错。 “都是我的错,我脑子一热就跳下去,以后不会了,幼清,你别哭,真的,真的,我跟你保证!” 本地的县官看见有人对着信王破口大骂都吓坏了,又见事情成了这转向,脸色都变了几变。 这时候被救的民妇被带过来,跪在地上对着桓骥叩头感恩。 俞惜突然反应过来,她觉得自己丢人,挣脱桓骥的怀抱,冲出人群跑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事,要停更几天,结局已经写好了,不会鸽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