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呢喃》 哪吒闹海 1 – 那天,乌喃问母亲:“如果我把心脏移植给姐姐,您会爱我吗?” 那个冷淡的女人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眸子露出些许温柔,摸了摸乌喃的头,说,会的。 彼时,窗外霞光绚烂,落在女人的脸庞。 姐姐乌毓随了母亲大方贵气的眉眼,而自己的模样与父亲相似,性格也不讨喜。 是了,别扭又矫情。 想要什么从不开口说,讨厌什么也不表示出来,不敢爱,不敢恨,活得憋屈。 或许死才适合她。 乌喃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缓缓笑起来,说,母亲,您说谎的样子好温柔。 连那一丁点的温柔,也是施舍的。 她捧着那点施舍,视若珍宝。 女人收回手,端起桌子上的茶轻抿一口,没有再说话。 乌喃其实想说,无论您爱不爱我,我都会将心脏捐给姐姐的。 只是想再等一等,等到冬天,再看一场雪。 可冬天过完,可能又想再等等,等到春天,万物复苏,看看绿色的树和漂亮的花。 她以为自己足够绝望,绝望到能够舍弃自己。 原来还是舍不得啊。 但乌喃很有驯服自己的能力,她认为自己生来就是欠着母亲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切受之,一切还之。 还债的唯一办法,是将这条命还回去。 小时候看《哪吒闹海》,演到哪吒割骨还父,割肉还母那一幕,乌喃又哭又笑。 真好啊,自由了,谁也不欠了。 可惜没人愿意听她说这些啰嗦话,或者说,是他们实在等不及了。 那样深的水,一双手从背后轻轻一推,纤瘦的少女似断线风筝,轻飘飘坠落,只激起很小的水花。 设想一下那之后,乌毓应该会顺理成章地做了心脏移植手术,好好活下来。 母亲得知姐姐能健康地活着,会想什么呢? 会不会想到那个捐了心脏,名叫乌喃的孩子,也是她的女儿。 大概不会。 没关系。 乌喃想,只要阿灯帮她好好照顾花花和多比就行。 花花是什么? 花花是一盆会开花的仙人掌。 多比呢? 多比是一只很能吃的狗狗。 那阿灯呢? 阿灯是乌喃的好朋友。 乌喃呢? 乌喃死了。 死在一个安静的夏夜。 * 2018年,伴随着夏日的蝉鸣,在十一假期后销声匿迹,随之而来的是天气转凉,步入秋天。 学校的大会堂里,少年站在台上,模样出众,身形笔直,如翠如松。他参加这类场合如同家常便饭,游刃有余,也因此越发瞩目。 枯燥乏味的稿子,一成不变的内容,底下却都听得津津有味。 只有一个女生,坐在学生之中,等到散场了,才被同学喊醒,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跟着队伍里。 “乌喃,跟我来一趟。” 办公室。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脾气温和,和学生的关系不错。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茶,说:“乌喃啊,你转学才来不久,老师知道你不适应新学校的生活……” 乌喃站在老师跟前,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没有的老师,我很适应,我不该打瞌睡的,下次不敢了。” “你上次也这么说。” “我错了,对不起老师。” “入学的时候,你妈妈和我说你身体不好,我也跟任课老师都打过招呼,你成绩不错,有什么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能老这样啊。” 老师叹了口气,又说了两句老生常谈的话,摆摆手让人走了。 有其他老师多看了两眼那离开的背影,问:“这学生叫什么名字,乌喃?” “对啊,怎么了?” “没事,哎,不说了,不说了。” 出了办公室,门外的同桌忙拉住乌喃:“李老师是不是因为你老睡觉说你了,没罚你吧?” 乌喃摇摇头,说:“没有。” “你说什么了?” 倪莞问。 “我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清晨,太阳初升。 少女走路时高高的马尾一晃一晃,彰显着主人的生命力。她倒着方向往后走,面对倪莞,干净的眉眼弯弯如新月,笑容清丽,却有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乌喃,你小心摔倒啦。” 倪莞伸手想制止乌喃,却蓦地被少女拉住手腕,披着温暖的日光,穿过拥挤的走廊,越过重重人群,一直跑向操场。 她们像两只轻快自由的鸟儿。 那个死过一次的少女眼里有粼粼水光,看似欢愉雀跃,实则藏着哀哀的眼泪,笑起来像悲伤的太阳。 “我刚才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的仙人掌死掉了。” “仙人掌怎么会死掉呢?还有,你怎么睡得着啊,那是宋清焉诶。” “宋清焉啊,宋清焉有什么好看的呢。” 少女停下来,笑容淡了几分。 看了十六年,早看腻了。 * 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少年还在做题。 “宋清焉。” 陈灯嚼着泡泡糖,径直走到少年座位跟前,扔下一张纸。 “喏,签字,这个月该你了。” 宋清焉接过纸,淡淡扫了一眼,扔进垃圾桶。 陈灯瞪大圆眸,拧眉:“闻玉和许定棠都答应了,你凭什么不答应!” “凭你做的事没意义,很幼稚。” “仙人掌可以还给你外婆,多比你可以自己养,为什么要折腾。” 夏末秋初的温度正舒适,宋清焉上身没穿校服,一件白衬衫,扣子扣到领口处,一丝不苟,往下是肩宽窄腰,极其贵气。袖口挽至恰到好处的地方,露出一小截手臂。 他面容清俊,和陈灯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眼睛淡漠得像用雪洗过,谁也住不进去,留不下痕迹。 “不为什么”,陈灯突然安静了,低头看着自己做的红色指甲。若是她在,一定会用亮晶晶的眼神看了又看,羡慕又喜欢地说,阿灯的指甲真好看。 而今,她不在,再多人夸赞,也没意思。 “我在她跟前发过誓,我陈灯活着的一天,乌喃就活着。” “你们谁也别想忘了她。” 陈灯语气恨恨,倔强之下又藏着怯懦。 她不敢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才过去一年半的时间,乌喃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在记忆里,很多事情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一些零散的片段。 时间如水一样流逝,可能再过两年,连这些零散的片段也丢失了。 从前在一起玩,他们不拍照也不记录,想着每天都见面,窝在一起,不会有分开的时候,哪里想到,一次分开就是永远。 于是陈灯强迫他们继续经历和乌喃相关的事情,那盆花,那只狗,保留好她留下的少得可怜的东西,像雕刻一样,沿着模糊的痕迹,一遍又一遍,让其再次清晰。 太阳落山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少年身上,不知为何,照出了冬日孤寂。 宋清焉没有再动笔,半晌,起身从垃圾桶捡回那张纸,展平褶皱,纸上写着“记十一月,轮到宋清焉照顾花花和多比,签字答应,不许反悔。” 那么幼稚。 不愧是好朋友。 少年缄默垂眸,良久,落笔,是锦秀端正的三个字——宋清焉。 “宋清焉”的下方,缀着一个小小的名字: ——乌喃。 乌喃。 怎么会忘呢。 怎么敢忘呢。 落下的笔画,写成的熟悉,是他赎不清的罪责。 问君此去几时还 乌喃重生在一个普通温馨的家庭,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从西城转到江城,一家人定居在这儿。 江城啊。 爸爸一开始还担心,怕女儿不适应,可乌喃说,不会不适应的。 她可是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啊。 养了一盆仙人掌和一只狗,交了一个叫“阿灯”的好朋友,还认识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是夜,楼下发出野猫的叫声,大概是饿了,来来回回地喵喵叫着,是那种很委屈的声音,叫得让人心软。 乌喃下去了一趟,喂饱小猫,又带了几件旧衣服和纸箱子,搭了个暖和的窝给它们。 徐艾说,要是喜欢就带回来养啊,老是下去喂多麻烦。 她摇摇头,说,养了是要负责任的。 死过一次,她总怕自己再有个万一,可是也没有很怕,因为是捡来的命,即使有天被收回也不会怨。 “养小鱼就好了。” 手指点在鱼缸的外壁,一只金鱼摆动着尾巴在水里游来游去,两腮一呼一吸,塌陷鼓起,十分可爱。鱼缸的底面,有些许水草和贝壳作为装饰,很温馨。 乌喃凑近,眼睛睁得大大,像在好奇小鱼的世界,那动作使她尤其天真,好似也想变成鱼,一同游入鱼缸。 有时候,她感到呼吸不畅,被那种窒息缠住时,就会这样看着小鱼,想象自己也是一条鱼,自由畅快,不再害怕。 放松,再放松,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做完作业,少女吹着阳台的风,手指轻点脸颊,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似的。 不知道谁家在放《送别》,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跟着轻轻哼。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徐艾在客厅打扫卫生,见状,将窗户关上,把那歌声隔绝在外。 她絮叨说身体还没好全,不要感冒,却听女儿忽然喊了一句“妈妈”,然后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自女儿失足落水,一场大病后,夫妻俩很关注孩子的情况。从医院出来,乌喃不止身体弱了很多,性子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不大闹腾,温顺安静,像只小羊。 “妈妈,如果我不是你的孩子,怎么办?” “傻孩子,又瞎说什么呢,你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你看,这么个意外都带不走你,说明什么,说明你就该是妈妈的孩子。” 乌喃扑哧笑了起来,钻进妈妈温暖怀里,在心里说对不起。 “妈妈。” “诶。” “妈妈,我好喜欢你。” “妈妈也喜欢你,妈妈最爱你。” 卧室外的父亲踱步经过,听了半天的母女表白,正酸着呢,冷不丁来了一句:“都不喜欢爸爸,没人喜欢我……” 母女俩笑开来,乌喃又说好话来哄他开心。 晚上关了灯,夫妻床头闲话,讲起女儿性格的转变。 “以前虽然闹腾点吧,但直来直去,也知道咱闺女的心思。现在倒是听话懂事,可老觉着她心里装着事,不肯告诉咱们。” “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 “不像心事。” 徐艾叹了口气,说像往事。 大概只有月亮知道吧。 那个少女心里藏着好多眼泪,谁也不给看见。 * “乌喃!” 清晨校园里,倪莞远远地从身后跑来,抓住乌喃的书包肩带,气喘吁吁地问:“你物理写了吗?” “写了。” “我带了饭团给你吃,好同桌,你待会给我讲讲题吧。哎,我要是这次排名再不进步,就完蛋了。” “好,我给你讲。” 乌喃的成绩不算突出,中等水平,加上身体不好,落下了不少课,父母本来也没对她报什么希望,但没想到几次考试下来都还不错。 谁也不知道她吃的是之前的老本。 这还得谢谢宋清焉。 他们几个人里,宋清焉学习最好,脾气也最不好,多问两句就不耐烦,这也和他时间宝贵有关,除了做题还得练琴。 一起做题的时候,宋清焉说他的答案可以作为参考,可以有问题,但是别问。 陈灯和许定棠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抄了答案就去玩了。 谁问他问题啊,找骂吗不是。 性格使然,乌喃学习态度比他们两个认真多了,只是头痛偏科,越来越疲惫。有时候也会问宋清焉一些题目,挑他看起来不忙的时候。 即使一起长大,即使是好朋友,乌喃也在观察他们的表情,斟酌自己的言行,小心翼翼。 茶几上,样卷还放在那,大题步骤清晰,字迹工整,没有涂画,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安静的客厅里,他沙沙的写字声没有停下来过。 起初,乌喃是自己认认真真写的,到后面一道题比一道题思考得时间长,做得头昏脑胀,握着的笔迟迟落不下去。 眼神不由自主就落在样卷上,纠结了一下,跟着抄起来。 抄得正顺畅,一只手忽然将试卷盖住。 “不许抄。” 少年处在变声期,声音冷然,微微沙哑。 乌喃像被抓住的小偷,耳朵红了,脸颊烧的滚烫,因为羞耻心,眼里氤氲着雾气,有点泪汪汪的。 “他们都抄了。” 她小声说。 没说出的后半句是,为什么我不能抄。 “他们学习烂,你也要烂吗?” 宋清焉的眼睛很漂亮,但黑色瞳仁太靠上,眼下三白,看人多有刻薄凌厉之态,连阿灯那样的性格,有时也被吓得不敢说话。 乌喃抿着唇,憋着委屈,视线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盯着他的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没有用力,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像是玉釉或陶瓷一类的艺术品,很具有观赏美。 手好看,嘴很坏。 “哪道不会,我教你。” 讲题的过程中,宋清焉不掩饰他的坏脾气,但矛盾的是很有耐心,乌喃听不懂的地方,还会重复讲,直到她听懂为止。 后来也是这样,他经常给她讲题,如果没有时间,就手机录下第一遍,发给她,下次还会检查。 那天结束的时候,他说:“乌喃,你知道的,你没有什么能放弃的,就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 陈灯和许定棠,甚至是宋清焉和闻玉,他们或有依靠,或有底气,或有能力,不存在被抛弃的可能,很多东西不用抓住就已经在手里了。 可乌喃没有什么,她拥有的,只能是乌毓不要的。 宋清焉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冷心热。 乌喃如是评价。 陈灯搭了一半的积木摇摇欲坠,然后轰然倒塌,她懒懒地躺在地毯上,仰头看向好友,说,你确定你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心热? 宋清焉的心怎么可能是热的? “我上次看他教你题,吓得我作业都不想抄了。许定棠打抱不平,拉你走,你还不走,给他气死了。” 那天,面对那两人的指责与不忿,宋清焉不放在眼里,看向当事人,说,你随时可以走。 乌喃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小声说了句,我得把这个题弄懂。 “我敢保证,宋清焉绝对笑了,他肯定觉得自己赢了,哈哈,可笑。” 那之后陈灯和许定棠很有志气,再也不抄宋清焉的作业。 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抄乌喃的。 一张茶几,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各自思考,任时间流逝,仿佛从梦里醒来,一抬眼,他还坐在那儿。 乌喃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到心意永远不被知道,也没关系。 有时候,她会思考自己为什么喜欢宋清焉,究其原因,大概是迷恋他独立的人格。 是的,迷恋,神圣又伟大的一个词,大过“喜欢”太多,运用在脑海里时会感到诧异。 可的确是,是迷恋。 乌喃记得有次和母亲吵架,带着失落的心情去找宋清焉补习。做完题,她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站起来要走,蓦然被他拉住手腕。 “是不是”,少年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半遮眉眼,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从他语气中才能读出矛盾,那不是宋清焉的风格,很奇怪。 “是不是我太凶了。” 他问。 今天做题过程中,宋清焉看见她眼睫湿润,但强忍着不哭,疑心是自己太凶了,所以一再检讨自己,调整语调。 乌喃摇头,说不是。 “我没有那么脆弱。” 你有。 宋清焉忍住没有出口争论,他还握着她的手腕,细细盈盈的,脉搏的跳动很细微,让人想贴近了去感受。 一旦冒出这种念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他选择适时放开。 “我只是有点难过,为什么母亲不喜欢我。” 对于这个话题,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缄默不提,乌喃很少自己提起。 “那你也不要喜欢她。” 谁不喜欢你,你就别喜欢他。 他说的理所当然,乌喃羡慕,隐约察觉到迷恋泛起,想附和他,但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他说的那样。 她笑了一下,打算将这件事轻松带过,眼泪却顺着笑容掉落。 宋清焉的理科最好,文科也不差,但不喜欢写作文,也一直不太能理解语文的那些比喻拟人美好在哪儿。 可他看到乌喃流泪的模样,想到了那些将女人眼泪比喻成珍珠的句子。 原来是不假的,原来眼泪不全让人生厌。 喉间发痒,眼眸闪烁,脑子里又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坏的东西总是繁殖得又快又多,他暗骂自己。 “可是很难。” 乌喃什么都不知道,独自抽噎流泪,难过说道。 后来宋清焉一个人去看乌喃,会带上一大束她喜欢的向日葵,然后静静站上许久,等到日光偏移,直至落下。 墓园扫地的大爷说,小伙子,心里有事就说出来,老这么来了站着,也不是事儿。 那大爷走远了,空气冷寂,有风吹来,像是捎了这里谁的回信。 少年终于在来了那么多次里,第一次开口。 “笨蛋。” “都跟你说不要喜欢了。” 【可是很难】 仿佛又听见她说这话,小声的,带着点委屈与伤心。 他是最知道,收回的手,退后一步的距离,不能逾越的拥抱,很难,但他都做得很好。 “宋清焉,你总是什么都做得很好。” 她总这样说。 如今回忆起来,他忍不住发笑,笑得眼里全是泪。 是啊,他什么都做得很好。 也因此,永远失去了她。 我好想你 3 - 那些从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不被爱罢了。 乌喃太渴求母亲的爱,以至于陷入一个怪圈,走不出来。 乌毓比乌喃大两岁,自乌喃记事,姐姐就是常年住在医院,躺在病床,被病痛折磨得消瘦苍白,身边围着许多医生,母亲亦站在其中,表情肃重。 等医生离开,姐姐睡着,母亲才显露出愁苦。 无人在意坐在椅子角落的乌喃,跟着保姆阿姨安静地来,然后安静地走。 一开始,她们就像所有的亲姐妹一样相处。 那时候,乌毓还不讨厌她,会对她笑,会问她学校的生活,会跟她说今天又吃了什么药,打了什么针,药可真苦,针也很疼,最重要的是妈妈又哭了。 乌喃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会小心翼翼抱抱乌毓,像抱一个易碎的娃娃那样,说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的,我每天都来陪你。 可乌喃没能如言天天去医院。 因为母亲会哭,哭得更厉害,像是因为她,日子才这般难过。 有一次,她听见乌毓和母亲说,妈妈,你不要对妹妹那样,她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女儿。 乌喃此后越发敏感,仿佛母亲的眼泪,姐姐的病痛,都是因她造成的,她想加倍地弥补什么,将好朋友介绍给姐姐,带来姐姐喜欢的漫画书,还会偷偷带姐姐出去玩。 尽管最后被骂的人只有她。 可乌喃还是开心的。 后来,乌毓的病情恶化,脾气也发生了改变,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愤怒。 她想,明明阳光这么好,却不能出去走走。那样青春美好的年纪,却没有正常的校园生活。配型等了又等,希望后再失望,终于将伪装的若无其事戳破。 而后,在某天彻底爆发。 她坐在一地狼藉中痛哭说,乌喃,我多想像你一样健康,每天去学校上学,和朋友一起玩,有正常的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天天躺在这张床上,随时担心会死。 她说,乌喃,我一看到你,就会想,为什么我不能健康地活着呢。你无论给我带什么东西,说什么话,我都觉得你在炫耀。 原来,只是平凡的生活,也是他人的渴望。 乌喃不敢再靠近。 她往前走一步,乌毓胸口的刀就钝入一分,等满手鲜血时,才恍然发现,刀柄正握她在手里。 此后长大的岁月里,她们这对亲姐妹渐行渐远,点点头,问个好,擦肩而过时,谁也没有多说一句。 如今乌毓应该正健康地活着,不用再承受病痛,可是想想以前的那些,像上辈子那样遥远,遥远到忘记也没关系。 忘记母亲,忘记姐姐,忘记好朋友,似乎也没关系。 乌喃想得入神,被广播里传出的声音惊得一抖,惹得倪莞笑了声,说,看你敢在老师跟前睡觉,以为你胆子很大呢。 早自习会留个十分钟的英语听力,卷子发下来,只听广播滋滋半天,传出校长的两声咳嗽声:“今天的听力延后啊,我来讲一下这段时间我校学生和他校学生的恶性斗殴事件,尤其,是那个,那个许定棠同学,屡犯屡教,屡教不改……” 许定棠。 乌喃盯着英语卷子,脑海浮现出他脸上带伤,吊儿郎当地说,老子打的就是你,有可能,还会嚣张地扬扬下巴,冲他们说,厉害吧。 他从小就不安生,打架还爱耍威风,乌毓身体不好,闻玉和宋清焉不爱搭理他,他就硬拉着乌喃和陈灯去看他打架。有次被许父知道了,气得不轻,一顿皮带抽在许定棠身上,说,你自己瞎造老子不管,还拉着人家阿灯和喃喃,想死啊你。 “许定棠学长也太厉害了,听说一个人单挑了人家三十多个人,还把人家都打趴下了。” 乌喃捂脸,有种听见熟人犯傻的尴尬:“你确定不是假的吗?” 单挑三十多人,他以为他是陈浩南吗。 * 少年趴在桌子上睡觉,教室人走光了,他还没睡饱,不知过了多久,懒洋洋地撑起身,眼角眉梢划了几道口子,也没处理,大大咧咧地晾着。 桌角放着一盒创可贴和一盒消炎药。 两盒东西扔进垃圾桶,抛物线很优美,手头也很准。 一个小插曲就这么结束。 少年手插口袋,吹着口哨走远了。 乌喃知道他不会处理伤口,趁着放学,想来送个药,结果全被扔掉了。 他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前为什么还老让自己帮他处理伤口。 不能浪费。 从垃圾桶捡回东西,却撞上去而复返的少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乌喃总觉得许定棠又长高了,眉眼倒没怎么变,桀骜不羁,看谁都不太顺眼。 绕过他时,乌喃被拦了下来。 “不告白吗?” 他以为又是学妹许芳心的经典戏码,闲来无事,准备听听。 学妹抬起头,很清秀,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澄澈,揉碎了温柔和倔强两种情绪在里面,中和而平静。 “不告白。” “为什么?” “还没准备好。” 意外的呛人,意外的熟悉。 许定棠笑了起来,两道口子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剑眉星目,笑起来有一种古代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准备好了也别来,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走了。 乌喃一个人在教室里站了会儿,心头涌上一种特别的感觉,有些失落和茫然,像是养好久的仙人掌开花了,自己却不知道。 下楼路过卫生间时,乌喃听到许些响声,伴随着间断的咒骂,透过半开的门,瞥见了一个女生的侧脸。 阿灯,是阿灯。 几个女生围在陈灯身边,其中一个甚至抬手甩了一巴掌。陈灯摸摸脸,笑了笑,迅速回以一巴掌,声音很响,不比那个巴掌力道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陈灯的人生格言。 女生被惹怒了,面容瞬间狰狞,脚狠狠踢向陈灯的膝盖,陈灯半跪在地上,脸色倏然苍白,试着站起,又摔了回去。 她们发出刺耳的笑声,又戛然而止。 乌喃将书包砸在领头女孩的头上,将陈灯扶起,躲开她的眼神,一声不吭地带她往外走。 那动作很熟练,让陈灯也愣住。 “我操你妈,哪来的神经病!” 女孩个子很高,比乌喃和陈灯都高,从背后踹了一下乌喃的腰,两步上前,抓住乌喃的头发,打量着她的脸,嗤笑一声:“你妈妈没教过你,不该管的事别管吗?” 妈妈的确没教过她。 后腰隐隐作痛,乌喃咬着牙挣开,还没开口,被陈灯拉到身后,轻描淡写道:“这是咱俩的事,没必要扯其他人,让她走。” 随后,一脸冷漠地看她:“我又不认识你,她说得没错,不该管的事别管。” 阿灯。 从卫生间的窗户向外看,是一棵高大的树,风吹过,簌簌向下落叶。 秋天的傍晚有点冷了,树叶落满地,像被丢弃的,无人问津的毯子。 小时候,乌喃和陈灯就躺在这张毯子上,看高高的天,层层的云,说秋天好长,过也过不完。 可秋天好短,秋天过完了。 阿灯再也认不出来乌喃了。 被推出厕所门外,抱着书包,乌喃站在厕所门口,眼眶微红,忽然闻到淡淡烟草味,想起什么,丢掉书包,疯了似的沿着楼梯向下跑,终于望见少年慢慢悠悠下楼的身影。 “许定棠——!!!” 少年猛地僵住,烟从指尖滑落,不敢置信地回头,因为带着某种想象与奢望,回身的动作宛若电影镜头,放慢了几十倍,可在看见少女样子时,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有时候,不打架的日子里,许定棠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牵着多比,抱着乌喃的骨灰,坐在院子的长椅晒太阳。 乌喃喜欢晒太阳。 他会将额头挨在冰凉的白瓷上,像抵着亲密的爱人,说一个秘密。 秘密是: “我好想你。” 好朋友和别扭鬼 4 – 医院。 陈灯撩起裤子,露出膝盖上的伤口,幸好伤得不厉害。 医生包扎好,问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陈灯摇摇头,将围观的少女一把拉过来,掀起衣摆,后腰上赫然一块青紫。 “给她处理一下吧。” 办好手续的许定棠回来,正撞见少女趴在床铺上,明亮的灯下,能窥见侧边一截纤细的腰肢,玉一样的颜色,洁白细腻。 他不感兴趣,错开视线,百无聊赖地盯着白墙上的划痕。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许定棠接了个电话,走了。 陈灯还问,不会又是打架吧。 “你也别太堕落,三天两头打不完的架。” 许定棠拍了一下她的头,轻嗤一句,你可管不着我。 能管他的人,不在了。 “你呢?怎么也打架了,学我啊。” 陈灯翻了个白眼,说:“她说我勾搭她男朋友,明明是那男的自己凑上来的,老娘都不稀得多看一眼。” 许定棠笑道:“你没跟她报我的名字啊?” “报你的名字干什么,连你一起打啊。” 两人扯了会儿闲天,不经意地同时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寒暄客套不适用于他们,能说的说完,到最后就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 “走了,早点回家,别让外婆担心。” “谢谢,你不如把这句话送给你自己。” 等人走后,陈灯从口袋抽了根烟,一看对方就知道不会抽,也没给,将烟盒放回口袋。 “你叫什么名字?” 乌喃看着陈灯熟稔的点烟动作,喉间微微发涩,迟疑半晌,才回答:“乌喃。” 陈灯手一颤,打火机和烟都掉在了地上。 乌喃捡起打火机,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上面她亲手刻的名字,眼里有很柔和的无奈。 她送陈灯打火机,可不是为了让她抽烟的。 有段时间陈灯对打火机很感兴趣,在保证了绝对不会用来抽烟的情况下,乌喃就挑了一个好看的打火机,亲手刻了“阿灯”两个字送给她。 没想到,还是用来抽烟了。 秋风乍起,陈灯怔怔瞧着眼前女生陌生的眉眼,低声默念,又问她的名字分别是哪两个字。 既希望是那两个字,又希望不是。 乌喃要陈灯把手递给自己,然后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下。 陈灯收回手,仔细将她看了又看,只是无论从哪一处看,都不像。 不像。 还好不像。 没人能像她。 “怎么了?” “没事,打火机还我。” 乌喃伸出手,有些迟疑,到底还是没有忍住,问:“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如果重来一回,还是想见阿灯,还是想和阿灯做朋友,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做无意义但快乐的事情。 医院的门口,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没人在意这两个女孩是什么关系,谈论着什么。 陈灯背对着乌喃,步伐一顿,忽然想到,她就是在这家医院送走的乌喃。 乌喃从小就没人疼,长了张漂亮的脸,但也不矫情,很能忍。她在家里总是不能活泼,拘束着手脚,怕犯错,惹来厌烦。可与他们在一起,又会显示出鲜活灵泛的一面,很爱笑。 但乌喃是个别扭鬼,什么都不说,又都希望人家能明白。 那时候在同一个小学,陈灯那段时间迷上了拳皇,放学也不跟大家一起回家,就跟着别的小伙伴去游戏厅打游戏。 乌喃跟着她,直到天黑,她打完了,再一起回去。 陈灯说,你下次别等我了,先跟许定棠他们回去吧。 她摇头,一天天,沉默跟着,像个小尾巴。 陈灯后来被跟烦了,冲乌喃发火,说,让你先回去,为什么非要粘着我,讨厌死了。 一句“讨厌死了”,乌喃掉了眼泪。 她说,阿灯,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憋了那么久,终于憋出心里话了。 别扭鬼,真是个别扭鬼。 别扭鬼很漂亮。 乌喃是陈灯见过最漂亮的女生。 那么漂亮的女孩,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泡得皱巴巴,雪白的脸庞成了青色,没有丝毫生气与温度,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不会说话,也不会笑。 而死后,还要在胸口破开一个大口子,剖出心脏,给那个人。 很疼吧。 陈灯仰起头,憋回眼泪,收紧语气,说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好朋友了。” 这辈子,陈灯只有乌喃一个好朋友。 是新朋友吗。 乌喃想问,是不是自己走后,阿灯遇到了新的好朋友,就像许定棠有喜欢的女生那样。 他们好像都忘记她了,都过得很好。 这样很好。 最好这样,最好不要记得,最好不要痛苦。 都要开始崭新的生活。 她也一样。 于是笑着,带着被拒绝的失落,假装释然说好吧,你的指甲很漂亮。 那是陈灯想听到的夸奖。 来自另一个“乌喃”,同名同姓,但是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要你夸!” “我也不会和你做好朋友的!” 起风了,乌喃注视着陈灯离开的身影,低下头,叹息被风捎走。 “笨蛋阿灯。” “可我想和你做朋友啊。” 即使重来无数次,我还是想做你的朋友。 * 深夜,酒吧门口。 陈灯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从台阶上下来,推开身边人搀扶的手,说自己能行。 她沿着长长的寂静的道路往前走,只觉得这路怎么这么长,好像走不到头。 如果阿乌在就好了。 她想。 阿乌在的话,这路一定能走到头,一定很快就到家了。 这样想着,她脚下一软,摔坐在路边。 于是借着酒意,躺倒在地上。 道路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天上的星星和耳边的风声。 “乌喃。” 陈灯捂着脸,任眼泪从指缝流出,起初是抽泣,再后来是失声痛哭。 “乌喃。” “乌喃。”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念着这个名字,睁着朦胧的泪眼,看夜幕中的几颗零丁的星星。 或许其中一颗,是她的朋友,温柔看着她,静静听她哭。 那样也不算太寂寞。 陈灯呜咽着,努力辨认哪颗星星会是自己的好朋友,可是每颗星星都一样,她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乌喃一定会伤心。 小时候玩捉迷藏,轮到乌喃找,她总能第一个找到陈灯。 乌喃说,阿灯,我能感应到你。 但陈灯不行,她感应不到乌喃。 笨蛋陈灯。 “我找不到你了,阿乌,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办啊,我找不到你了。” 陈灯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 哭累了,她蜷缩起身子,意识渐渐模糊,然而抽泣似乎成了本能,还在时不时地流泪。 许是做梦,她听见乌喃的声音。 “阿灯,我也很想你。” “很想很想。” 乌喃,很想念她的好朋友,陈灯。 凌晨两点。 许定棠接到酒吧电话,那边的人认识陈灯,也知道他,喊他去接个酒鬼。 到了地方,找到人,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将地上的人抱起来,扔进车里。 “这才分开几个小时,你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作死呢?” 陈灯还在抽噎,脸上的妆全被哭花了,感觉到自己换了地方,她扒着座椅坐起来,抹了抹眼睛,扯掉假睫毛,冷静道:“乌喃没死。” 许定棠坐在副驾驶,头也没回,应了一声。 车窗外,树木道路一幕幕闪过,飞快变幻,仿佛人生的走马灯。 陈灯有点急了,睁大眼睛,竭力想说服对方:“真的,我听见她声音了,是真的,不是做梦,我发誓……” 许定棠忽然笑了,他手肘靠在一边,撑着头,茫茫望着前方。 无论白天黑夜,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眼里却有悲伤的笑意。 “是梦也好,真的,陈灯。” “我他妈一次也没梦见过她,一次都没有。” “你说,她怎么对我这么狠心啊。” 明天见 5 – 许定棠遇见乌喃时,是个冬天,只记得那天天很冷,他和宋清焉在院子里堆雪人,什么胡萝卜、纽扣、树枝、都用上了,但还觉得差点什么。 然后陈灯领着乌喃来了,说这是新搬来的好朋友。 乌喃戴着个红色的小帽子,衬得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很像童话书里的公主。 她盯着雪人看,说堆得真好。 许定棠忍不住得意,却见乌喃把帽子拿下来,送给了雪人。 她说,这样雪人会不会更开心。 许定棠点头,有一种自己收到帽子的快乐。 后来他们经常玩在一起,闻玉疏离,宋清焉傲慢,陈灯脾气差,他总有些不吐不快的事,就跟乌喃说。 乌喃是越长大越安静的。 许定棠常常回想小时候,认为乌喃的成长不该是这样,不该灰蒙蒙的,越来越了无生气。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用手指扯扯女孩的马尾,说,我打球,来不来看。 他喜欢奔跑,喜欢打球,喜欢那种忘记一切的感觉。因为热爱,他越打越好,参加各种比赛,拿了各种奖项,进入省队,甚至是国家队。 命运喜欢随机打击少年人,降临苦难,许定棠成了那个幸运儿。 初三那年,一次比赛,他的脚踝意外受伤,医生建议伤好后也不要经常从事剧烈运动,加之家里人的担心与阻挠,许定棠放弃了。 他坐在病床伤,耸耸肩,无谓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打就不打了呗,其实早就有点厌烦了。 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失败,可又没有勇气战胜不甘心。 “可是太阳很好。” 窗户边,乌喃背对着他,在晒太阳,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但许定棠听懂了。 随即,她又小声说了一句: “可是很耀眼。” 她往边上迈开一步,让温暖的阳光全部倾洒在他身上,毫无保留,全部落下。 阳光使人的体温升高,心跳随之加速,许定棠半天没有说话,半晌才道:“失败了,也还耀眼吗?” 她点头,说耀眼。 他回归球场,但脚上的伤支撑不了大量训练和比赛,屈服于现实是意料之中,一点也不耀眼。 “骗子,失败一点也不耀眼。” “当成爱好也很好。” 怎么总有安慰人的说法。 他装生气,嘴角却抑制不住翘起。 乌喃比以往更加捧场,来看比赛。她来了,陈灯跟着来,闻玉说自己也来,只剩下沉默的宋清焉,不来显得不合群。 于是就成了一行人看他打球。 那样也好。 他看向坐台,看向那群伙伴的时候,就没人知道他究竟想看向谁。 事后,他又会唾弃自己,嫌自己不够勇敢。 知道乌喃的心意后,他变成了嘲笑自己,喜欢再多也没用,人家不喜欢你。 不如什么都不说,好过丢脸,好过尴尬。 路过热闹的球场,他停下,没有理会那群少年的呼喊,而是侧身,失神地望向坐台。 再也没有她了。 乌喃去世后,他时常想,为什么不说呢,被拒绝就被拒绝,他还是他,乌喃还是乌喃,只要她还愿意来看自己打球就够了。 如今,她不在了。 他这份胆怯的爱,再也没有容身之所了。 * 乌喃时常会梦见那天晚上,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鼻腔,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挣扎,静静地闭上眼睛,沉沉坠落。 直到,这个梦成了噩梦。 满头大汗,手脚发软,只因梦里刹那间的失重感。 需要很久才能再次入眠,生怕一脚踏进虚无。 然后无数次重来,踩空,惊醒。 其实没有过去。 一幕幕光怪陆离的画面从脑海闪过,像一道固定流程,提醒着她死过一遍的痛苦。 可那痛苦又重复千千万万遍。 乌喃侧着身子,瞧窗帘被风吹动,像钻进来什么顽皮的动物,被缠绕在其中。 天上,月亮悬挂在漆黑夜空。 她想起,死去那天的夏夜,天上是满月。 因为前一晚失眠,乌喃第二天上课,将书撑在桌上,人躲在后面打瞌睡。到了下午难得的体育课,补觉也没成,被倪莞拉着去看打篮球,说是有篮球赛。 篮球场上,乌喃挤在围观的人,被太阳晒得眼睛睁不开,于是用单词书盖在额头,终于看清一群青春活力的男生。 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许定棠。 “倪莞,许定棠没有下来打球吗?” “许学长很久都不打球了,他现在只打架。” 怎么会呢。 乌喃心事忡忡地回了班级,课间又想到他打架的事,还是感到疑惑,疑惑之外,担心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放学后,写了张纸条,想塞到许定棠抽屉,但又怕夹在一堆凌乱的书本里被扔掉。 正蹲在抽屉旁矛盾时,察觉身后多出了个人,一仰头,正对上居高临下的少年,神情不善。 “说不告白,你又来干什么,搞欲擒故纵啊。” 说着,俯身抽走少女手里的纸条,一字一顿念出上面的字:“许定棠,你是不是不开心?” 念完,好笑地打量了腿边娇小的一团,她目光澄澈,总让人生出许多恍惚。 意识到不该有的想法,许定棠从心底升起一股厌恶,坐在桌子上,嘲弄道:“你是笨蛋吗?如果我没有见到你,怎么知道是谁写给我的纸条,又怎么告诉你。” 说完,等待着女生的眼泪。 “我可不喜欢笨蛋。” 许定棠从来不会这样对待一个女生,冷嘲热讽,口无遮拦,浑身散发着恶劣的气质,以此来发泄他隐藏起来的情绪。 乌喃安静等他说完,才开口:“你不开心,也不要伤害自己。” “而且,你喜欢的女生,也不会喜欢你天天打架。” 她不知道该出于什么立场问他,安慰他,拥抱她,所以只能这样轻轻地说上这么两句鸡汤意味很浓的话。 其实心里憋气,丧气地想:许定棠,我再也不要对你好了。 以前许定棠喜欢打抱不平,喜欢出风头,但往往将事情搞得一团乱,甚至会让家长们发现。闻玉聪明,会出谋划策,宋清焉冷静,会平定风波。 乌喃和陈灯干不了什么事情,跟在后头凑热闹,有时候陈灯热血上头,还要上去掺和两下。 其实乌喃才是负责善后的那个人,要给大哥处理伤口。 大哥打架时不要命,上药时娇气得很,唏嘘喊痛,逗得乌喃止不住笑。 他们各司其职,各有任务,习惯了在对方的生活扮演缺一不可的角色。 于是再有什么行动,其他四个人会混在许定棠的小弟里充数。 小弟们喊大哥,四人就在身后偷笑。 笑得最好看的是乌喃。 许定棠一眼瞧见,瞧得心动,压下唇角的笑,说:“笑得最开心的那个,待会得给我冲在最前面啊。” 笑话,他哪舍得让她冲在最前面。 是啊,他不舍得她受委屈,不舍得她哭,不舍得她被欺负。 可她坠入冰冷水底时,他一无所知。 他在犹豫要不要告白。 想万一呢, 万一她也有点喜欢他呢。 动了心思,一发不可收拾,他想打电话给她,想约她出来,想见她。 他们家家都离得很近,从小见到大,从小学见到高中,可离了段时间,他还是想见她。 电话没有拨出去,他犹豫了,想,明天吧,反正明天总会见的。 许定棠时常幻想他听到乌喃落水的声音,第一个赶到那座桥,跳进水里,将人救出。 此后日子皆是平凡日。 她仍站在熙攘人群的最后,笑得最好看。 她会在处理伤口时轻轻吹气,心疼得直皱眉。 她会在分别的路口对大家摆手,说明天见。 可是明天没有再见。 再也没有见。 淋雨笨蛋 6 - 江城的秋天历来多雨。 今年也不例外。 秋雨萧瑟,风吹来落在身上凉凉的,又感惬意。 课间发下了物理的测验卷,倪莞看了眼自己的分数,愁眉苦脸地抓了抓头发,又凑过去看乌喃的卷子,张大嘴巴,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你这分数是人考的吗?” 乌喃眼下有淡淡青色,闭眼补眠,听见倪莞的话忍不住笑,声音疲惫而轻柔:“那你是不知道宋清焉,他才不是人呢…” 倪莞赞同地点点头,道:“宋学长不止是个学习天才,还是个脸蛋天才,呜呜呜,谁何德何能可以跟他谈恋爱喔。” 乌喃没再搭话,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她去物理老师办公室,揉揉眼,披上外套,慢慢吞吞地走过去。 雨还在下。 或许是没睡醒,到了物理老师跟前,才发现边上还站着一个人,抬头定定看了眼,下意识道:“你怎么在这?” 那语气,活像认识他许多年。 宋清焉合上手里的书,他今天戴了一副眼镜,镜片后,一双漆黑的眼珠好漂亮,让人愣神,想起幼时珍贵的弹珠,很喜欢,但是太冷,再爱把玩,最终还是会松手。 “我认识你吗?” 他问。 “不认识,不认识…” 乌喃讪讪地摆摆手,听老师打了个圆场,说起正事。 是一个物理竞赛,需要从学校选取两名学生组合参加,宋清焉是意料之中的人选,另一个人选,老师再三思虑,最终定了乌喃。 本来是想从高三里再选一个的,压根没考虑高二的小朋友,可其他学生不是嫌麻烦就是顾不得,恰巧老师看了乌喃的卷子,觉得是个好苗子,于是就定下了。 “你呢,虽然天分不高,但解题思路有点意思,还真巧,挺像你身边这位学长的。” “老师,要不您再……” 乌喃尝试推辞,却被老师笑哈哈地伸手一推,险些撞到边上的少年。 “去吧,好好聊聊,争取得个好名次回来。” 说完,径直上课去了。 两人尴尬地站在安静的办公室,少女面容白净,睫毛因为慌乱颤了又颤,像颤进人心里,痒痒的。 乌喃后知后觉想起打招呼。 “你好,我…我是乌喃。” 宋清焉瞳仁在刹那间收缩,捏着书本的手指紧了紧,视线掠过她微红的耳根,印象里,也有那么个女生,一紧张耳朵就红。 别人是闹红脸,她是将一双柔软玉白的耳朵藏进发中,悄悄染红,等没人注意,就轻轻舒口气。 “哪个乌,哪个喃?” “乌黑的乌,呢喃的喃。” 他刚才把试卷上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答案,还要多此一问。 “啊…是。” 怕露馅,乌喃攥紧手,尽量平静正常地回答他。 宋清焉不说话,乌喃也不敢抬头,憋的耳朵更红,不用摸也知道一定很烫。 原来即使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喜欢他啊。 真是没出息。 直到他忽然打开门,冷气闯了进来,终于使升高的温度降了下来。 乌喃听见他清冷的声音,夹杂着外面淅沥的小雨,清晰而坚定。 “我讨厌这个名字。” 他说。 四舍五入应该是,我讨厌你。 换作从前的她,大抵会沉默,会附和,会伤心。 因为以前的乌喃是如此生活,如此习惯。 有时候,她比别人,还要讨厌自己。 讨厌其实比喜欢好。 被喜欢,是让人惶恐,不知所措的一件事。 她可以若无其事接受别人的讨厌,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喜欢。 但如今,似乎一切爱恨都无谓了。 死过一回的人,还会在意什么呢。 乌喃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低头笑了笑。 其实,也没有那么伤心。 * 转眼十二月,宋清焉对竞赛的事并不积极,乌喃只好放学后主动来找来他。 “宋…宋学长,麻烦你看一下。” 安静的教室,乌喃将演算纸递给宋清焉。 少年身姿笔直,写题的笔一顿,接过纸,眸光微闪,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下有些清冷。 暮色是暖的,他是冷的。 宋清焉是有自己世界的一个人,他的世界,繁华热闹退却,什么都不留,但一定会留一轮月亮。 而他本身就是月亮。 少年扫一眼,抬手将问题处画出来,又将思路写下,说:“你过来。” 他不喊她的名字,迄今为止,一声也没有喊过。 宋清焉讲起题来清楚思敏,乌喃安静听着,不知为什么,发展到后来,耳朵蒙蒙的,身体发冷。 “然后这条线,连接这个顶点……” 他偏过头,见她头一点一点向下磕,即将要磕到桌子时,他伸出手,挡了一下,感受到她额头的温度。 很烫。 乌喃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习惯性在他手心蹭了蹭。 宋清焉抽回手,为她亲密越矩的动作感到厌恶,合上书,收拾好东西,冷淡道:“今天先到这儿吧,下次再说。” 可对方连回答他的精神都没有,趴在桌上,整个人埋在臂弯里,浑身发冷,只想蜷成一团。 “你还好吗?” 他俯身,拍拍她,却蓦地被抱住,她埋在他身前,像是要取暖,又像是要求救。 “好冷,好冷……” 乌喃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是烫的,手脚却冷冰冰的,仿佛四肢都被浸泡在冰凉的水里。 好像又被困在那个水底了,身体不断下沉,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宋清焉见情况不妙,把她抱起来往外走,多奇怪,他本该讨厌她,讨厌这世上多一个人占有“乌喃”的名字。 可却在此刻感到恐惧。 那种相似感受只出现过一个人身上。 一个死去的人。 少女很轻,没有什么重量,没有什么动静,但也因此让人担心。 乌喃眼睫微颤,有雨点打在脸庞,先是成滴,而后成串,来势汹汹,似要将整个世界倾覆。 她伸手,轻轻抓住他外套的一角,声音太弱,微不可闻。 “宋清焉,又下雨了。” * 三年前的冬天,那天是24号,平安夜,也是乌喃的生日。 可是当天,乌喃和母亲发生争吵,蜡烛没吹,愿望没许,眼泪先落。 陈灯说,让乌喃在家里过一个,圣诞节再和他们一起过一个,过两个生日,多好。 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不想看见乌喃母亲。 那是她第一次和母亲吵架,吵的很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尽管情绪激动,也试图平静而理智地与其争论。 争论为什么,同是女儿却得不到爱;争论为什么,自己要一个人长大;争论为什么,生下我又不爱我。 母亲姓舒,单名一个锦字。 舒锦。 一个温和娴静的名字。 人如其名,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大家闺秀,有容貌有学识,嫁了深爱着的,英俊的,事业有成的男人。只不过婚后没多久,许多都变了。到最后,男人长期定居国外,保持着奇怪的婚姻关系。 “你觉得我不爱你?” “你觉得你爱我吗?” 舒锦坐得笔直,抿了口茶水,素净的眼睛落在少女娇艳的脸庞,波澜不惊地移开。 “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姐姐又进了医院,你是过一岁多一岁,你姐姐是过一岁,少一岁,我陪你来过这个生日,给你送了礼物,还不够吗?” 乌喃在那瞬间感到熟悉的负罪,看着她平淡的面容,看了很久,像在看一个最爱的人,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喃喃道:“是啊,够了,足够了。” 所以不必再给予。 那天雨下得不大,公园里的孩子都被带回家了。乌喃坐在秋千上,边发抖边流泪,狼狈得要命。 宋清焉找来的时候,少女茫然抬头,他为她撑伞,眉头皱着,仿佛是厌恶她这副软弱的模样。 “你要冻死自己吗?” 尽管语气很凶,可伞的角度还是朝着乌喃倾斜。 乌喃伸手,抓住他大衣的一角,仰起脸,眼睫湿漉漉的,约莫是哭过一会,眼睛是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为什么,不爱我呢?” 这是个缺少主语的句子。 那一瞬间,宋清焉以为她是在问他,心里跟着晃神了一下。清醒后,明白了句子主语,失落随着雨滴一同坠落。 “有些爱,是与生俱来的。” “有些不爱,也是与生俱来的。” 那句话,乌喃记了很久,后来也逐渐释然了这份得不到的爱。 直到那天,被人推下,死前那一刻,乌喃想到宋清焉说的话,突然想问他一句,你呢,你也是吗? 可惜没有问出口,也没有答案。 你看,在爱这件事上,很难得到答案。 “生日快乐。” “谢谢”,少女低声道谢,又听他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乌喃看了看头顶的伞,抽泣着,说,我想要这把伞。 他把伞给她,她接过,然后扔在地上,像个任性的孩子,破罐子破摔,也对他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想顾及了。 “宋清焉,你会生气吗?” “你赔给我一把新的伞。” 他坐在另一个秋千,似乎打伞和淋雨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个方式陪在她身边。 现在我们是一起的了。 乌喃没由来这样想。 她小声说了句:“小气鬼。” 他承认:“我是。” 路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乌喃被宋清焉感到丢脸的表情逗笑,然而下一秒,他用力推了一下秋千,说:“笨蛋。” “我是,你也是” “现在我们都是笨蛋了,宋清焉。” 两个笨蛋回家后当夜就起了高烧,宋清焉大概确实觉得丢脸,任他们怎么问,也不让乌喃说,这件事就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莫名其妙的秘密, 其实生日许愿的时候,乌喃没什么愿望,愿望大都是成不了的,许出来,放在那,反而多了件挂心的事。 那天,宋清焉问的时候,她能想到的只有,陪我淋淋雨吧。 这样那些路过的人就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在难过,而是会说,你看,那里有两个淋着雨荡秋千的笨蛋。 只是后来,她再也没等到人陪她淋雨。 连人也没有等到。 菩萨低眉 7 - 乌喃在医院住了两天,其间昏昏沉沉,满口呓语,说了很多胡话。 宋清焉将人送到医院时,她仍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喃喃着什么。只是他不肯屈尊降贵弯下腰,去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于是也听不见她喊了那些熟悉的名字。 他联系其父母,等人到来后就离开了。 乌喃病好出院,徐艾总是心神不宁,害怕女儿又出什么事情,于是特意跑了趟玉佛寺,还愿烧香,也将女儿带过去。 去年八月,女儿落水,昏迷不醒,她每天以泪洗面,后来听隔壁病友说玉佛寺的菩萨很灵,就日日来,三叩九拜,希望诚心能感动菩萨,让自己的女儿回来。 可没有人知道,回来的是另一个女儿,没人要的女儿。 乌喃一步步迈上石阶,闻到淡淡的熏香,是寺庙特有的香烛,让她忍不住想起闻玉。 他身上的味道会再淡一些,好闻一些,闻久了还想打瞌睡。 闻玉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第一次见闻玉,乌喃看呆了,从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同龄人,唇红齿白,额间有一点红痣,不甚明显,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他总是笑眯眯的,身上带着淡淡檀香味,很安心,说话做事温柔礼貌,和其他孩子很不一样。 闻玉经常去江城的静安寺礼佛,玉佛寺有个传奇的老方丈,想收闻玉为徒,说闻玉与佛有缘,非泛泛之辈,可向善,也可向恶,若修行善缘,入境,有大造化。 久而久之,乌喃对闻玉也有一种对菩萨的敬畏心,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沾染了香火气,总觉得他眼里住着慈悲,想要度化谁。 其实不全是那样的,慈悲里,也有藏起来的恶。 只是这恶藏得好,辨不出,只在晃神间泄出一点。 曾经闹过个笑话。 约摸是七八岁时,大家一起玩捉迷藏,乌喃藏啊藏,不知怎么就藏到了一间小屋。 闻玉在那个小屋里练字。 “我可以躲在这儿吗?” 小乌喃呐呐张口问道,生怕被拒绝,明明闻玉的眉眼很好看,也很柔和,她却平生多了几分怯意。 “可以,没有人会找到你。” 他说。 那场捉迷藏乌喃确实赢了,游戏失败的小伙伴都一起来找她,结果找到小屋时,闻玉在写毛笔字,她趴在一旁睡得正香,身上还盖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毯子。 现在想起来还有几分好笑。 明明是怕闻玉的,看着他写毛笔,坐得端正,倒是好看,可闻着那点檀香味,眼睛眨巴眨巴,就闭上了。 乌喃站在最高一阶,看下面人头攒动,使只沾香火的地方,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 “妈妈,我想自己走走。” 徐艾点点头,手中捧着一大把香烛,是要烧给菩萨的。 与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乌喃漫不经心往前走着,不小心撞到迎面走来的少年,忙道了句歉,捡起地上掉落的东西还给他。 一抬头,猛然愣在原地。 有句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闻玉即是如此。 小时候闻玉容貌太盛,大了反而收敛一些,寺里的那位老住持说,一眼看过,不如一生看过。 他熏的是香火,学的是佛法,戒骄戒躁,也戒了过盛的美貌。 乍一看不打眼,可看久了,看进他狭长眼尾向下的妖冶,看进他动人眼波里玉一样的润泽,矛盾地掺杂在一起,总教人心惊。 他若想蛊惑谁,大概没谁逃得过。 乌喃向后退了一小步,递香包的手方要收回,却被他蓦然攥住,攥的很紧。 少年白秀的手腕戴着一串佛珠。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送我去后院吗?” 有些突兀,像是实在无奈才提出的要求,大概是在这兜转了几圈,仍找不到路。 今天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开口,轻轻咳了两声,仍是笑着的,可听者忍不住蹙眉,为他那两声咳嗽揪心。 乌喃怔怔地看着他,眼睫颤动得厉害,嘴唇张了又闭,到底,只无声地喊了他的名字。 “闻玉。” 眼前的少年身形瘦削而修长,好似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空荡荡的,没有焦距。 眉间的一点红痣也消失了。 他的眼睛,怎么会… 乌喃怕自己认错人,一看再看,眼眶红了一圈,话语在喉咙滚了一圈,又滚回去。 “好,我领你去。” 少女领着少年穿过密集的人群,来到幽静的岔道,却迷了方向。 “左边。” “好。” 他的手很热,暖暖的温度传达至乌喃冰凉的手心。 “你手好凉。” “啊,对不起,我……” 闻玉没让她挣开手,只笑笑,说:“继续走吧。” 少年明明看不见的,乌喃却总觉得他在看自己。 莫名敏感。 * 寺庙的后院种着好几棵挺拔的菩提树。 乌喃扶着闻玉坐下,又替他从屋内倒了杯热水。 少年手指摸着杯口,静静喝着。 “多谢。” 声音孱弱又温柔。 秋风萧瑟,吹来不胜防,他不慎呛了风,想将杯子放回桌上,结果不小心打翻,弄的身上都是。 少年捂着嘴咳了起来,咳得很厉害,整个人弯下身子,背脊起伏,脸呛的通红。 乌喃忙扶住他的手臂,替他挡住袭来的风,可他还是不停地咳,眼角呛出了眼泪,滑过那颗新生的泪痣,烫在少女雪白的手背。 “对…对…不起……” 他手捂着嘴,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头低在少女的怀里,却始终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乌喃跪在地上,牙齿用力抵着舌尖,双手环过他的肩,让他深深埋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眼里溢着泪,仰起头,不敢落。 脑海里闪现出某个画面,他笑着,说,你怎么都画他们,不画我呢。 语气里没有责怪,全是包容,然后说,下次也画画我吧。 那样温柔的人,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闻玉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少女温暖的颈窝,近乎贪婪地吮吸着属于她的味道,炙热的手抓着她的纤细手腕,像抓着救命的稻草,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狠。 像是在抑制什么,又像是在宣泄什么。 乌喃安静地抱着他,拍打的手没有停,任他抓着,痛了也不挣扎,直到他呼吸由急促转为平缓,才停止拍打的动作。 “谢谢…” 他黑眸半阖,仍微喘,病态苍白的面容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角也像蹭了胭脂似的,还闪着点缱绻的水光,好似个病美人。 病的愈重,容颜愈盛。 折断的话,还会再长出来的。 风停了。 黄叶被卷落在地,诉说凄零。 闻玉闭眼的样子很乖,乌喃盯着看了很久,想伸手摸摸他,又没那个勇气,只是悄悄碰碰他柔软的留长的黑发。 他去寺庙后,虽然很少再和他们一起玩,可还是关心他们的,给每个人都求了平安符,得空也会回来。 乌喃至今还留着那个平安符。 只是忘了问,他有没有替自己求一个。 * 乌喃走了。 趴在桌上的少年缓缓睁眼,行动自如地站起,朝寮房走去。 身后有人唤他。 “费尽心思,耗尽心血,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闻玉看不见,但仍准确知道那人所在方向,转过去,双手合十,微笑着喊了声“师父”。 老住持气得吹胡子瞪眼:“别喊我师父,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徒弟!你就这么等不及见她?明明再过两日就能见到,就非得跑到人堆里去找?眼睛还没好,废人一个。” 是啊,再等等就能见到了,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因为… 那是非见不可的人啊。 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她找回来呢。 少年摩挲着手腕的珠子,恍然顿悟,弯着眼睛,笑道:“怎么办,我好像太喜欢她了。” 他曾以为他可以放下的,一切都能放下,亲缘能放下,生死亦能放下。 正如佛经里说:“如何向上,唯有放下。” 他始终遵循如一。 可她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放下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师傅说,不放下,他就永远被困在这儿。 “可是师傅,我不想放下,我偏要逆转这生死,我要她回来。” “生死天定,再说了,她如此境遇,你怎么知道她是想活还是想死呢?对有的人来说,生未必是生路,死又未必不是解脱。” “我知道的。” 菩萨慈悲垂眉,像怜悯座下偏执然笑的少年。 “她想活,想好好地活。” 提前新年快乐各位!! 起死回生 8 - 乌喃与闻玉的渊源,要从小时候的一件事说起。 那时,闻玉的妈妈再婚,嫁了江城的一个煤老板,煤老板离过婚,没有孩子,对她很是殷勤,对闻玉也好。 闻玉的妈妈以为嫁对了人,安心过起平凡的小日子。 闻玉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在十二岁,一次洗澡的时候。 浴室升起氤氲的水雾,他回头,发现浴室门被人推开,露出一条缝,那位继父喝醉酒,红着脸,正趴在缝里盯着他看。 那目光像恶心的虫子,一点点爬到他身上。 闻玉冷漠地关上门,再打开时,穿好了衣服,手上拿着个杯子,狠狠砸在男人头上。 第二天,女人问起,包着纱布的男人讪讪一笑,说,酒喝多了,摔的。 男人知道闻玉在意女人,不会说,于是在往后的日子,从眼神到动作,愈发放肆。 没有人知道闻玉那段日子活得有多恶心。 被碰到的肌肤搓洗到红了破了,还是觉得脏,甚至时间久了,会引起生理性呕吐,时常吃着饭,瞥到男人看他的眼神,就会冲到卫生间呕吐。 那段时间,他也不出去玩,放了学就关在房间,等妈妈喊吃饭再出来,随后又是房门紧闭。 直到那天晚上,妈妈不在家,男人又喝醉酒,捶打着卧室的门,满嘴的生殖器官,骂他妈妈是婊子。 闻玉打开门,臭烘烘的味道让他脸色变了又变,胃里止不住翻涌,面色不善地隐忍着,静静看着男人。 闻玉被压倒在地上。 这次用的不是杯子,是烟灰缸。 血一滴滴往下流,流到男生白皙的脸上,男人却在笑,眼里有痴迷,说,我想摸摸你。 那张脸,闻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还会梦魇。 男人没来得及做什么,是乌喃捡起了那个滚远的烟灰缸,又用力砸了一下,男人晃晃身体,晕过去了。 那天,乌喃是来还书的。 少年躺在地上身体僵硬,脸色白的吓人,还落着几滴鲜艳的血色,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物,怔怔望着天花板,连呼吸声都没有。 乌喃手上沾了血,腿软得厉害,走不了,半跪着爬过去,一把抱住闻玉,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对不起,只是发生这样的事,觉得很抱歉,想替这个世界向闻玉道歉。 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事呢。 是外貌的代价,是自身的过错吗? 不是啊,错的是那些人,那些禽兽不如的人。 闻玉终于动了一下,手抬起,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乌喃,没有哭,声音很轻,眸子弯了一下,没有涟漪,没有温度。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后来,闻玉的妈妈还是知道这件事,二话没说,提出离婚,煤老板怕事情闹大,把家产分了一些给了他们,去了别的地方。 那年年末,人们热闹庆祝新年到来,煤老板被发现死在郊外的地里,死因不明,尸体被野狗啃食,连个全尸也没有。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只以为是夫妻感情不合才离婚的,乌喃也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在她的心里,闻玉始终是那个闻玉。 世界有多残忍,他就有多温柔。 但乌喃不知道,闻玉只是将仅存的温柔,全部给了她。 只有她感受到的那份,才是温柔。 * 回到家后,徐艾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可女儿瞧着没什么胃口,饭菜吃两口就发呆,不知道在苦恼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今天跟妈妈去寺里,累着了?” “不累,去寺里很好。妈妈,你认识寺里那个男生吗?就是眼睛看不见,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徐艾从鱼里挑出一块完整饱满的鱼籽,夹到乌喃碗里,点头道:“不算认识,但是见过,说来也奇怪,你昏迷那阵儿我天天去寺里拜菩萨,还见过他,他那时候眼睛还能看到呢。” 乌喃失神,喃喃道:“是啊,明明是能看见的,怎么会呢……” “我记得我有次在树底下哭,他来安慰我,和我说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关于闻玉眼睛的事情,乌喃惦记了好几天,总想找陈灯问个清楚。 可怎么问呢,以什么身份问呢。 事情挂心头,学校大课间跑操时,因为心不在焉,摔了个跟头,脚踝处钻心得疼,连站起也有点困难。 倪莞陪她一起去医务室,不巧医生正在忙,忙着教育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 “你说说,你一个月要来我这报道几回?我知道,你肯定说你不稀罕来,要不是你是我侄子,我还不稀罕给你看呢。” 许牧恨铁不成钢地想给这小子再来几下,可看他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实在不知道哪里下手,说到激愤时候,却见门口站着两个女生,正听得津津有味。 “等会再跟你算账。” 许定棠懒洋洋靠着墙,看着少女异常脸熟,正是那个想偷偷示好,几次都被他撞见的笨蛋。 笨蛋还受伤了。 总不能又是知道他在医务室,故意来遇见的。 自恋鬼。 许定棠胡乱想着,扬起下巴笑,见她鞋袜褪下后,白皙的脚踝肿起,疼得耸起肩膀,仿佛是在逃避疼痛。 “应该没伤到骨头,你要不要去医院拍片子看看?” “不用了医生,您能给我开个病假吗?我休息两天就行。” 乌喃父母也只是普通人,先前她昏迷住院,已花了不少积蓄。出院后,乌喃的身体不好,隔三岔五生病,中医西医都看过,钱像水一样地花,才慢慢有了向好的事态,到如今显现出健康的样子。 “行吧,我给你开个三天的病假,如果没有好转,一定要去医院知道吗?” “好,我知道了。” “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乌喃余光瞥了瞥背对着他们,研究橱窗里瓶瓶罐罐的少年,舒了口气,小声说:“高二三班,乌喃。” 许牧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一旁的倪莞帮忙重复道:“高二三班的乌喃,乌黑的乌,呢喃的喃。” 是日清晨,阳光斜斜落下,照在少年身上,映处地板长长一道影子。 乌喃看到那影子久久没有动,好似僵住。 许牧隐约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他常年定居国外,休假期间回来探望家人,又因好友拜托,帮忙代职一段时间。 谁知道那个不省心的臭小子也在这,三天两头打架惹事。 直到开完病假,倪莞搀着乌喃往外走,担心地问疼不疼。 乌喃说不疼,回头,见许定棠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那,背影颀长利落,穿着黑色的冲锋衣,低着头,像真认识橱柜里的药。 实际上,许定棠一瓶也不认识。 只是在听到“乌喃”名字时,晃了晃神,想,乌喃,乌喃。 没有失去的实感,而是下意识想,她在哪个班级,在干什么,放学后是不是又和陈灯去玩,然后跟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见。 许牧拍拍侄子的肩,还没等继续教育,却听他声音在空荡荡的医务室响起,明明整个人陷在阳光里,却生出许多落寞。 “叔叔,你这柜子里,有没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药?” “或者,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人梦到想见的人。” 呜呜呜有什么建议bb们可以提捏 好冷清喔 请你,驯养我吧 9 - 晚上,乌喃一瘸一拐地坐公交车回家,到站后脚踝越发地疼,咬着牙,走走停停,才坚持到家。 一打开门,徐艾就发现女儿不对劲,脸色惨白,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没有。” 乌喃换好拖鞋,摆摆手,坐到沙发上,想了想怎么也是瞒不过的,于是脱下袜子。 “早上跑操的时候摔了一脚,去医务室看过医生了,开了两天病假条,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哪儿能啊,你看这肿的,万一伤到骨头了怎么办?不行不行,你现在就跟我去医院,咱们拍片子去。” 乌喃抱着徐艾的胳膊不肯动,仰着一张洁白的脸庞,笑道:“我不想去医院,跑东跑西的,太麻烦了。” “你不是怕麻烦,你是怕花钱,是不是?” 两人都只是公司里的小职员,赚不了什么大钱,买了小房子,还背着贷款。 徐艾长长的黑发里掺了许些银白,今年比往年冒得都多,为女儿操了太多心,人消瘦了,白发也多了。 可一点白头发算什么,女儿好就行了。 “还有,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车站接你?” “喃喃,我发现你自从醒过来后,变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好多事儿都不跟我和你爸讲,我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很担心你。” 徐艾坐在沙发一侧,眼里有泪,语气哽咽。 乌喃愣了愣,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忘了。” 因为不知道,原来受伤,也可以撒娇,让妈妈来接。 以前受伤,也曾去舒锦跟前,想求关心和爱,但都是徒劳。 原来关心和爱是不用求来的。 晚上睡觉前,徐艾换加绒的床上四件套,说天冷了,要盖暖和一点,这样睡觉就能睡好一点。 她知道乌喃一直睡不好。 “妈妈,晚上一起睡吧。” 书桌前,台灯下,少女写完最后一道题,将笔放进笔袋,然后整理书包,像是随口一句,习惯的亲昵。 其实在心里默默练习了好几遍。 乌喃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总是一夜手脚冰凉,可是和别人一起睡,就没那么冷了。 “以前小时候,你也喜欢跟我睡,还喜欢摸我肚子上的肉。后来长大了,就不要我跟你睡了,说我打呼噜。” 乌喃窝在徐艾的怀里,咯咯笑起来,手去摸妈妈肚子上的肉肉,说真的很软。 狭小的卧室,冰凉的空气,在妈妈温暖的臂弯里,乌喃仿佛生出了一个新的灵魂,被爱的,幸福的,流泪的灵魂。 徐艾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撑着睡意,喃喃讲着小话。 黑暗里,乌喃在笑。 半晌,背上的手没了动作,耳边响起轻微的呼噜声. 安静的夜里,只有斜斜照进来的月光,冷冷流淌在窗台,反复徘徊。 忽然,乌喃被搂得更紧,那手再次落在她的背,轻轻拍动,一下一下,无意识,又或是下意识。 而后,是妈妈困倦的,轻柔的声音。 “睡吧宝贝,睡吧。” 那天晚上,大概是新换的被子暖绒绒的,妈妈的哄睡也很有用,乌喃睡了个好觉,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童年,学着徐艾的模样,哄着小时候的自己睡着了。 * 第二天,徐艾还是不放心,请了半天假陪乌喃去医院拍片子,结果出来,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静养就好。 徐艾近来肠胃也不大好,挂了个消化科,不让乌喃跟着,在医院门口买了包炒栗子,放到女儿怀里,让乖乖等着。 乌喃真的乖乖等着,直到看见闻玉的身影。 他大概是来看眼睛的,结束了,笑着摆摆手让赶时间的妈妈先离开,等人离开,却一个人站在大厅,握着导盲杖,迷茫地转换位置。 有志愿者领他往门口方向走去,他找到出口,朝对方道谢,温和礼貌。 乌喃看着他的身影,环顾周围嘈杂的人群,忍不住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今天亦是个好天。 闻玉出了门诊的大门,却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往右走去。 那是一条长长的,明朗的,落满阳光的走廊。 温暖的光影落在他明净的眉眼,细致描摹他眼角的痣。导盲杖摸索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他步履缓慢而从容地向前走着,仿佛清晰地凝视眼前的路,不曾受到任何损害。 恍惚间,乌喃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 时间就此停滞。 出神间,闻玉停下来,侧了侧身。 他听见她脚步一轻一重,猜测是否受伤了,不知道严不严重。 乌喃屏住呼吸,生怕他发现了自己。 然而他歪歪头,没有什么动作,循着那一路阳光,走到医院花园。那里围着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冲淡了医院的那些感伤。 尽管其中大部分都是生病的孩子。 他们见到闻玉,像见到了熟识的好朋友,纷纷簇拥上去,围着他,抓着他,亲热地喊“哥哥”,视线却集中在他拎的袋子上。 袋子里是许多巧克力和糖果。 乌喃见这些孩子把闻玉挤得晃晃悠悠,怕他摔倒,忙过去要扶。 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孩子抓住乌喃,说姐姐你这么大了还跟我们抢糖吃啊。 阳光下,少女白皙的脸庞瞬间红了,从脸颊红至耳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吃,慌忙抬头去看闻玉是否察觉。 幸好他还在笑眯眯地忙着分糖果。 分完,他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安静地陷在这个嘈杂的环境,听小朋友用稚嫩干净的声线念故事,只不过故事很难往下讲述,随时有人冒出奇奇怪怪的问题。 譬如小王子是哪国的王子,为什么星球上只有小王子,那朵玫瑰为什么会说话。 十万个为什么,让人忍俊不禁。 乌喃隔着一段距离,坐在他身侧,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花,而后被阳光晒得热热的,昏昏欲睡,撑着下巴打瞌睡。 像是回到了从前的那个小屋,他练字,她睡觉,谁也不说话,只要知道是对方就很安心。 可他此刻大概只会以为是个陌生人坐在身侧。 有护士来喊这些孩子回病房吃药,于是一哄而散,《小王子》被丢在地上,又被一个恋恋不舍,不肯走的小女孩捡起。 她将书放到闻玉腿上,说,哥哥,你可以继续念给我听吗? 闻玉笑道,不好意思啊,哥哥眼睛看不见,念不了。 于是她转移目标,摇摇乌喃的手臂,说,姐姐你来念吧。说完,又好奇地仰起脑袋:“姐姐,你为什么要盯着哥哥看?” 乌喃脸轰一下就红了,脸颊发烫,慌忙拿过书,岔开话题:“读到哪儿了,姐姐继续读。” 此时,小女孩不再好奇故事的后续,扑到闻玉怀里,大声说:“哥哥,姐姐脸红了,她脸红了,你看到了吗?” 闻玉摸摸女孩的头发,垂眸静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低声道:“看到了。” 乌喃动作一僵,恍然生出他认出自己的荒谬念头。 “好了,别开姐姐玩笑了,让姐姐给你读故事吧。” 最终还是他打的圆场。 乌喃翻开书,想起去年生日,闻玉送了一本《小王子》给她,还没来得及读完。 她将书放在腿上,继续那一页,轻声读着: “我的生活单调枯燥。我追鸡,人追我。所有的鸡都是相像的,所有的人也是相像的。我有点厌了。但是,你驯养我,我的生活会充满阳光……” “那边的麦田,你看见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麦田不能引起我什么联想,这真使人扫兴!” 读到这,小女孩也被护士喊走了。 于是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乌喃正想将书放回去,听见闻玉的声音。 “能不能请你再念一段。” “我想听。” 少年雪白清俊的侧颜,离了段距离,还能闻到淡淡檀香味。他眼角有痣,笑起来时,愈发温柔,冬日阳光下,让人生出被爱的错觉。 “但是,你有金色的头发,一旦你驯养了我,那就会十分美妙!麦子,黄澄澄,会使我联想到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狐狸没说下去,盯着小王子看了好久。” 乌喃顿在这儿,发起了愣,没再继续读下去。 与此同时,少年柔和的嗓音响起: “请你,驯养我吧。” 那是狐狸对小王子说的。 也是闻玉对乌喃说的。 假如乌喃没有死,能读完闻玉送给她的那本《小王子》,一定会在书的最后一页,发现少年写给她的话: “因为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使死亡也无须被拯救。” 呜呜呜我吃温柔这一套 阿难 11- 明明是读故事的人,结果将自己读困了,眼皮困乏地闭了又睁开,书从膝上滑落,脑袋向侧边倒过,没有预想中的落空。 他不知什么时候坐近的,坐得很近,得以用肩膀接住女孩。 肩上落了些重量,心里也倏然被填满了,此刻,闻玉才对冬天的阳光有了实感,手指触摸到她的手,弯起唇角,先溢出一点笑容,随后再也按捺不住,像先前得到糖果的孩子那样开心。 很温暖,她的手。 “乌喃。” 他轻轻喊了一句。 “乌喃。” 是乌喃啊。 他的满心所求,等了又等,在此刻终于有了实感。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他等了很久很久,起初想,她只要活过来就好,后来想,她为什么不来呢。 他那时才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常一个人坐在禅房里,唯有梵音与自己作伴。 那段时间可真难熬啊,可是想着她,也熬过来了。 师傅恨铁不成钢,问,倘若下半辈子都如此度过,值得吗? “她好吗?” “她好,就值得。” 大概是前十几年活得不似同龄人,太大彻大悟,无爱无恨,以为万事万物皆可放下,少年人的心动也是。 其实从未放下。 他这样的人,不轻易爱人,一旦喜欢,就走入死胡同,偏执不回头。 那会儿,有新来的小和尚听师傅讲《石桥禅》的故事:阿难对佛祖说自己喜欢上了一女子。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小和尚听故事入神,问:师傅,阿难是谁? 师傅轻叹,不言语,掌心握着佛珠,遥遥一指。 树下正站着个少年,低眉垂目,风吹花落,久久没有动。 “那儿就站着一个。” 世上多得是阿难,却没想到,最智者,也是阿难中最最痴的一个。 乌喃睡了好长的一觉,迷蒙之中,被电话铃声吵醒,猛地坐起,是徐艾打来的。 挂了电话,少年突然问:“是你妈妈陪你来的吗?” “对。” 那就好。 闻玉想,她一定很开心。 “等一下。” 他在口袋里翻找出一颗糖果,摊在手心,说:“请你吃。” 乌喃接过糖果,匆匆离开,在医院大厅找到徐艾。 徐艾说医生让做胃肠镜,听别人说难受,不敢做,先开点药吃吧。 坐上公交车,乌喃从口袋里拿出那颗糖,才发现是话梅味的。 她喜欢吃话梅味的东西,陈灯一直说她口味奇怪。 巧合吗? 他偏偏留下了这颗。 酸甜的滋味蔓延在口腔,乌喃被阳光刺得眼泪汪汪,半阖眼睛用手挡着,忽然哎呀一声。 “妈妈,我把栗子忘在医院了,还没吃完呢,好浪费。” “还想吃吗,想吃妈妈再买点。” “不吃了,中午还要吃饭呢。” “中午擀面条吃,你不是喜欢吃……” 无事发生,闲话家常,偶尔怀念从前,为当下的拥有而满足。 这是冬日里最最平凡的一天。 乌喃喜欢这样平凡的日子。 他们都好,她也很好。 * 乌喃休息两天就去学校了,不想落下太多课程。 最高兴的是倪莞,课间拉着乌喃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这两天数学题我都不知道问谁,你快教教我。你的脚好点没,我要是你有你的成绩,这么冷的天,我非得在家躺个够……” 乌喃托着下巴笑,正见窗外树上的叶子几乎要掉光了,像是找夏天借来的青春,到了期限,要全部归还。 这一年也要过去了。 去年夏天醒来,乌喃缓了很久才接受自己活过来,并且成了另一个“乌喃”这件事。 也想过要回来,回来找他们。 犹豫种种,还是作罢。 竞赛的事停了两天,没有和宋清焉加联系方式,想来他也不想跟自己有过多交际。 还是等脚好了再找他吧。 下午上课时,发生了一件事,倪莞课上被物理老师训斥了,大概意思是说她这么久了都没有进步,问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边上坐了成绩这么好的同桌,也不知道学习学习。 物理老师虽然平时脾气不好,但也会注意分寸。 可能是上课前接了个电话,走出教室后两分钟,再回来,明显眉头皱起,郁郁烦躁。 倪莞红了眼睛,泪珠啪嗒啪嗒落在试卷上,瞬间湿了一小块,这一小块变成深色的地方,可能会留在心里,很久也无法归于原先模样。 眼见老师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乌喃在抽屉下握住倪莞的手,冲她笑了笑,说别哭。 然而站起来,心砰砰跳得很厉害,呼吸顿了又顿。 她不是多勇敢,也不是习惯充当这个角色的人,要说习惯,她更喜欢躲在后面。 躲在阿灯的身后。 以前许多事,都是阿灯挡在前面。 在这一天,她也能挡在别人前面了。 “老师,倪莞很努力,她平时遇到不会的题目都有问我,上课也有好好听,一时的状态不代表以后,她会进步的。” “而且,我们也是有自尊心的,您不能这样。” 教室里保持着一种难言的寂静,坐在下面的学生惴惴不安,好奇地打量这位才来不久的转学生。 她身材清瘦,皮肤白皙,校服外套着件灰色卫衣,模样清秀恬静,并不算多出众,平时说话轻柔,以至于让人不敢相信此刻挺身而出,站在老师对立面的学生是她。 倪莞本来还强忍着,听了乌喃的话,瞬间抽泣起来,捂着脸哭得停不下来。 物理老师啪一声将书拍到桌上,冷笑一声,连说了三个好。 “乌喃是吧,这学期转学来的,我知道你成绩好,以为我不敢说你。我先上课,待会下课你跟我去办公室。” 坐下后,倪莞擦干眼泪,小声说:“我被说两句就好了,没关系的,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努力,没进步。” 似曾相识的话。 永远在责怪自己,第一个否定自己,似乎如此就可以不那么难堪,装作豁然又开朗。 乌喃摇摇头,眼神温柔,说:“不是的啊,怎么会不努力呢,你很努力了啊。” 说完,却感到一阵怅然若失,遗憾没有像此刻这样安慰过从前的自己。 她爱许多人许多事,唯独不爱自己。 下课铃响,那老师还记着乌喃,站在教室门口,扶了扶眼镜,不发一语,上下扫视。 乌喃拍拍倪莞,示意放心,然后温顺跟在老师身后,因为脚还没完全好,走得慢,落了长长一段距离在后面。 奇怪地,乌喃没有害怕,不怕老师会责骂,因为她做得没有错,也不怕老师请来家长,她相信父母会站在她这一边。 老师的办公室在高三那栋楼,穿过长长的连廊,于是也得以望见遥远的天边。没有被建筑物遮挡的晚霞,成了最绚烂的美景,翻涌着交织着艳丽的色彩,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仿佛能治愈一切。 明明隔得那样远,却有一种可以触摸的力量。 是人心底生出的力量。 晃神间,身侧不断有学生路过,又有三人并肩走过,出挑身影混杂在拥挤的学生中间,乌喃一眼认出他们,像穿越回从前,下意识抬步想要跟上。 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幻想。 老师停在楼下,不耐地喊了一声:“乌喃,还不快点跟上来?” 那三人不约而同停在拐角处,宛若被施了魔法,僵住不动。 乌喃看不到他们的表情,笨拙地扶着墙,踩着一节节楼梯往下走,隐约觉得脚下踩不实,下一秒就要摔倒。 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想象他们视线里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又屏住呼吸,强装平常,似是全然不在意。 到了办公室,老师放下书,正要说话,瞥见学生,疑惑又惊诧。 “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哭了?” 那个女孩站在偌大的办公室,哭得好伤心。 是连晚霞也治愈不了的伤痛。 哭大概是因为委屈和思念吧 好朋友就在眼前 却无动于衷看着自己一瘸一拐 是笨蛋自己太别扭了 哎 不说又怎么知道呢 晚风吻尽荷花叶 11 - 在人来人往,吵闹拥挤的课间,时间流动着,一分一秒地往前走。 他们却被留在了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 而在听到那个熟悉又久违的名字时,不约而同,心里某处塌陷,哗啦啦,全部倾倒,像堆迭的沙子流于土地。 “走不走了,多比不见了,你们怎么一个都不着急?” “闻玉都到了,快点走。” 上课铃响,陈灯下了两节楼梯,见都没有跟上,侧身回头,烦躁又不耐地皱着眉头。 真是一点也不想跟这群人做朋友了,讨厌死了。 陈灯心想。 她快步往下走,鼻尖微微泛酸,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个越飞越远的念头。 想飞得高高的,去寻天上那个人。 他们在多比走丢的那个公园找了一圈,问了在公园锻炼的老人,打印了狗狗的信息照片,四处张贴,一直忙活到天黑。 到了晚饭的时间,老人也回家了,路旁不时有父母牵着孩子路过,冷风吹过,寂静得很。 几人坐在长椅边,谁也不说话,纷纷冷着一张脸,只怕一张嘴就要吵架。 陈灯死死盯着宋清焉,夜色中,眼里有泪光隐隐闪动:“宋清焉,多比是从你家阿姨手里走丢的,要是找不到,我第一个掐死你。” “我让他们来找过了。” “所以呢?劳累您亲自找了是吗?” 宋清焉肩上落了几片叶子,他拾起一片,随手扔到地上,仿佛世间的一切就如同这片叶子,对他无关紧要,因为太高傲,让人恨得牙痒痒。 “陈灯,你真的很喜欢做无用功。” 陈灯咬牙,从地上抓起一把叶子,扔向他,大声道:“对,我最喜欢做无用功了,因为我还记得她!你呢,你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狼心狗肺的东西,她都白对你好了!” 说罢,求证似地,看向另外两人:“你们说话啊,难道你们也要说忘了吗?” 自前年后,他们鲜少聚在一起,很少提起那个名字,或是聊起以前的事,从前总愿意待在一块的一群人,现在四下分落在各个地方,不再要好。 连今天,也是为了找丢失的多比,才重聚在这个儿时常常玩乐的小公园。 “没忘。” 许定棠抓了把头发,没精打采地靠着树,模样英俊而颓唐,有一种自甘落魄的得过且过。 “闻玉,你呢?” 陈灯不依不饶,誓要问过每一个人。 少年默了默,似叹似劝:“我给她点的往生灯还在寺里。” 一句话,残忍得能杀死任何一个怀抱希望的心。 “你们都认为她死了是不是,你们都不想她了。可我觉得她没死,她还活着呢!” 陈灯抹了抹眼角,说:“你们都别找了,我自己找,三个王八蛋,尤其是你,宋清焉,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你难道不会梦到她吗?我要是她,我夜夜找你索命。” 她气极了,脸庞微微泛红,手握成拳。 “宋清焉,你才是最该死的。” 许定棠听到关键处,变了神色,问:“他干了什么?陈灯,你说清楚。” 陈灯冷笑一声:“你们不配我再多说一句。” 说罢,径直离开。 许定棠追上,问陈灯究竟是什么事,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事。 闻玉摸索着导盲杖,站起来,离开前,忽然问了宋清焉一句。 “你后悔吗?” 是否后悔,无数次,在足够心动,只要点头肯定,就能达成圆满的瞬间,却选择了怯懦,选择了视而不见,以此导致难以挽回的苦果。 “我很后悔。” 闻玉站在昏黄灯下,因为是笑着的,显得天真而温柔。 “无论如何,也该让她知道,我是真心地喜欢她。” “如果她知道的话,就不会那么伤心地离开了。” * 他们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上了高中,被分到不同班级:宋清焉和乌喃一个班,许定棠和陈灯一个班,闻玉在另一个班。 刚进学校那会,乌喃的抽屉里总会出现情书,但鲜少有人当面告白。 拥有这样勇气的人很少,但还是有的。 乌喃遇见过几个,虽然同属勇敢,他们表现出的模样却大相径庭,有人是红着整张脸,有人是一脸无畏的笑,还有人大大方方地讨要一个拥抱。 那个讨要拥抱的男生给乌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被拒绝后,他没有展现气馁或难堪,而是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讲话,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喜欢你没有什么的,你不喜欢我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乌喃喜欢他的洒脱与放下,因为那是她想拥有的特质。 放学回家时,她和陈灯聊起这个男生,评价了一句还不错,结果转到另外三个人的耳朵里,就成了很满意。 许定棠说那男生的篮球打得很烂,连三分球都投不进一个,如果你跟他在一起的话,以后别来看我打球,很丢脸。 宋清焉说那男生学习成绩还不错,但远没有乌喃的好,以后考大学填报志愿,一定会产生矛盾,长远来看,他们不适合在一起。 相比两人,闻玉显得平和多了,说,你喜欢的话,怎么都好。 “好个屁啊,我看他还不如你们仨呢。” 陈灯本意是,也没有看这三个人多顺眼,看了这么多年,才勉强忍受。 话说完,那两个人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可另一个人嘴角快要咧到了眉毛。 “许定棠,你在得意什么?你以为你很帅吗?” “啊,我没得意啊。” “那你在笑什么?阿乌你看到了吗,他那八颗牙齿都露出来了。” “好了,别闹了,回家吃饭了……” 那年夏天,青春懵懂的年纪,他们打打闹闹,对这些话题随意谈论,却又各怀心思。 乌喃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直到有一天,听对方讲题时,才发现注意力早不在题上,而盯着他的脸呆了很久,晃过神后,耳根倏然又烫又红。 那年她十六岁,是爱慕宋清焉的第一年,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只有主动告知的阿灯知道,殊不知,另外两人也看在眼里,而当事人,对她的心意一目了然。 那段时间,许定棠特别看不惯宋清焉,什么都要挑刺,除了乌喃,其他人都知道原因。 宋清焉倒难得宽容,极少与他计较。 为这事儿,陈灯悄悄和许定棠说,你不能这么幼稚,你看看他那正宫的气质,你要这么斗下去,你铁定得输。 说实话,陈灯不想乌喃选宋清焉,如果实在要选一个,还是选许定棠吧。 毕竟乌喃养狗狗养得很好,再养一条也不会太累。 许定棠不知道他赢得的这一票,是以非人类形态赢来的。 他听进了陈灯的话,收敛幼稚行为,不再去胡闹打架,好好地补之前落下的课。 要从实力上碾压宋清焉。 他想。 可是许定棠忙碌勤恳了一整个夏天,进步不大,还遗漏了另一个重要对手。 那个夏日午后,树上的蝉鸣声声震耳,燥热的风混杂着暑气,吹进教室。头顶的风扇转啊转,带不来一丝凉意。 广播里传来播报的声音,女播报员的声音清亮,激情昂扬,歇息间隙,还会放一些歌曲轻松氛围。 本该去参加运动会的乌喃因为痛经趴在桌上,吃了止痛药,才缓过来一些,额角和鼻尖还有亮晶晶的薄汗,粉唇微翘,呼吸间有香甜气味,脆弱之间,又透出几分娇艳。 闻玉是来还笔记的,本子放在一侧,却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笔,顺着地面,滚落到少女脚边。 他弯腰拾起,放回桌上,脑海里还在想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醒问一问,可下一秒,动作先一步越过大脑行动,仿佛不受控制。 他吻上她的脸颊。 她无知无觉地皱着眉,睡得很沉。 广播里正唱着五月天的《拥抱》,歌词正唱: “ 昨天太近,明天太远 默默聆听那黑夜 晚风吻尽荷花叶 让我醉倒在池边 ……” 身后传来脚步声,闻玉攥紧那支笔,回头,正对上宋清焉冷冷目光。 他走过宋清焉身侧时,却听他道:“你不怕我告诉她吗?” “我不怕告诉她,我只怕她知道后会为难。” “所以呢,你敢告诉她吗?” 宋清焉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坐回位置上,用一个本子轻轻给乌喃扇风,看她眉间逐渐舒展。 他的爱意,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四下无人,她沉睡时,才能显露,像窒息的人捂着嘴大口呼吸,许些松快。 正如同那年夏天,闻玉问你敢告诉她吗。 此刻,在这个冬天,他又问:“你后悔吗?” 宋清焉想,有时命运可真奇妙,倘若那时,他告诉乌喃他的心意,那也不会有此刻的“你后悔吗”,乌喃也不会死。 一切的一切,源于他的懦弱。 陈灯说得没错,他才是最该死的。 他应当去下面陪她的。 宋清焉:凭一己之力把1v1变成np的男人 多比 12 - 陈灯和许定棠连着旷了两天课,被学校广播通报批评。 彼时,乌喃正捂着玻璃水杯取暖,听倪莞讲隔壁班的八卦,广播传入耳朵里,突然就放空了。 只听见“陈灯、许定棠同学旷课”这句话,不断回响在耳边。 虽然阿灯不喜欢上学,但是不会轻易旷课的。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倪莞正说得起劲,也听见广播,顿了顿,忽然联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同桌的手臂,露出星星眼:“你说他们两个不会偷偷约会去了吧,不然怎么会一起旷课。” 乌喃瞪大眼睛,愣愣“啊”了一声,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这两人约会的场景,怎么都很别扭。 但许定棠确实说他有喜欢的人了,难道是阿灯吗。 可是就算再要约会,也不能旷课啊。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整天,心情说不出来的奇怪,放学后和宋清焉做题也心不在焉的,错好几个地方,还是平时不会犯的那种错误。 对方本来也不是耐心脾气,眉头一皱,不发一语,收了东西就要走人。 乌喃回过神,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 他视线下移,轻轻一瞥,反感意味十足。 印象里,宋清焉即使再高傲,也不会露出这种姿态,这种目光。 因为很伤人,会让来者后退,不敢靠近。 此刻乌喃也是。 她松开手,鼓起的勇气被对方的目光吞没,偃旗息鼓,说了句路上小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过了两天,乌喃犹豫要不要去陈灯家里,可到那儿见了人,该编造什么理由说辞,绞尽脑汁,都是问题。 就这样过了两天,陈灯的身影终于再度出现在校园里。 乌喃略略放心,课间还是往对面楼跑了一趟,找到班级,在后门张望半天,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却听耳边一道女声: “你来干什么?” 陈灯脸色苍白疲惫,眼下有乌青,见谁都无精打采的。 为了找多比,她旷了两天课,外婆接到老师电话,没有责骂她,还又给多请了两天假。 “外婆,我连乌喃家里都去了,可多比不在那儿,我真是不知道它去哪儿了……” 陈灯嚎啕大哭,在外婆的安慰下,才渐渐缓和情绪。 “阿灯,外婆知道你着急,我再帮你跟老师请两天假,我们一起去找,一定能找到的。” 多比和外婆的感情很好,因此老人家也是着急又难过,年纪大了,体力还跟不上,找几圈就得停下来歇歇。 两天过去了,多比还是没找到,但假不能再无限期请下去。 “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和许…学长,为什么旷课?” “我们俩旷课,跟你有什么关系。” 语气比面色更冷。 只见过一次的人,哪来这么多的注意和关心。 乌喃抿唇沉默,后悔没有编好理由再来,现场扯谎能力太弱,脸颊烧得滚烫,左顾右盼,在心里默默祈求出现个救星救救自己。 “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陈灯催促着。 一道高瘦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 乌喃眼睛一亮,看向少年,语气欣喜又雀跃:“因为我喜欢他!” 许定棠一脸莫名其妙,迎面撞上来的告白,躲都没处躲。 “你不是说你不告白吗?” “我拒绝,你就算告白一百遍,我都会拒绝。” 表情又臭又拽,说罢,径直从两人中间走过,回到座位上。 陈灯终于来了点精神,嗤笑一声,表情搞怪,一言难尽的模样:“先不说你品味差这件事,他心有所属了,而且不能变,变了我第一个杀了他。” 乌喃后知后觉想起倪莞说的话,理解出另一个意思,该不会阿灯和许定棠确实在谈恋爱吧。 那她情急之下编了这个理由,岂不是和阿灯成情敌了。 “许学长喜欢的,是你吗?” 她小心翼翼问出口。 陈灯翻了个白眼,感到好笑又荒谬:“可别啊,姐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家的狗走丢了,他帮忙一起找呢,才旷课的。” “好了,问完了吧,问完我走了。” 乌喃眨眨眼,反应过来阿灯说的是多比,心里一沉,话语堵在嘴边,想问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丢呢,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会把多比弄丢呢。 可最后道出口的是:“我能一起找吗?” 甚至带着点祈求。 陈灯扬起下巴,冲那人点了点:“为了他?” “为了他。” “不值得又没希望,你图啥啊?” “我希望他开心。” 也希望你开心。 更重要的是,得找回多比。 多比是乌喃初中时在学校门口捡回来的小流浪狗,一只小土狗,白色的身体,两只耳朵是棕色的,小小瘦瘦的一只,在草丛里冻得奄奄一息,连叫声也很微弱。 他们一起把小狗送到宠物医院,救治好后,乌喃想要收养它。 舒锦倒是没阻拦,关于乌喃的事,她不过问也不关心。 乌喃给它起名叫多比,因为那一阵很喜欢哈利波特的电影。 里面的马尔福有只小精灵,就叫做多比。 “Dobby is free.” 流浪狗是免费的,但也是自由的。 即使被收养,乌喃也希望,多比一直是自由的。 那是她心底渴望的。 自由的定义很复杂,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可惜,她从未自由过。 * 放学后,乌喃在学校门口等到了陈灯。 兴许是多一个人帮忙,心情好一些,她看上去状态没那么差了。 “走吧。” 并肩等红绿灯的时候,陈灯转过头,疑惑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啊,有吗?” “有啊,从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你,你就笑得好开心,许定棠又不在,你傻乐什么?” “我,我就是”,乌喃一时间编不出理由,幸好红灯跳转,变了颜色,她一把拉住陈灯的手,寒风吹过少女温热滚烫的脸颊,明明是使万物黯然的风,此刻却仿佛送来了新的生机。 跑到红绿灯对面,陈灯甩开女生的手:“就这点儿路,有什么好跑的啊。” “不好意思,我忘了。” “对了,上次看你脚受伤了,好了吗?” “好了,不疼了。” “我说你对他还真狂热,脚才刚好就来追爱,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女孩到底喜欢他们什么……” 身旁人故作老成,循循说教的样子让人感到久违的熟悉,乌喃忍不住微笑,弯起唇仰起一张清秀素净的脸,在暮色傍晚斜下的光影里,有一种旧照片的温馨。落叶悠悠从枝头落下,又被风卷起,不知最终要飘往哪里。 到了小公园,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坐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 “等你们。” “耳朵倒挺灵,还知道我多带了一个人。” 乌喃看向他,说:“你好。” 他点头,回以礼貌的笑:“你好。” 本来陈灯还想故意多说一句,闻玉,你知道她叫什么吗,她叫乌喃。 可她和我们的乌喃不一样,她不是我们的乌喃。 乌喃没想到闻玉也会来帮忙,说来也好笑,因为他看不见的关系,算上这次,他们已经见了三次了。 可他大概不知道,寺庙里牵他回去的,医院里念故事的,还有现在来寻找的多比的,是同一个人,是她。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找到呢。” 陈灯揉揉眼睛,忍住泪意,迈开步子,却听闻玉接了句:“能找到。” “今天就能找到。” “最好是你说的这样。” 陈灯说完,瞥见发呆的少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跷跷板那儿有两个小朋友在玩,突然出声,吓他一跳。 “你这么大了,还想玩这个啊。” 乌喃抿唇笑了笑,没说话。 还没上高中的时候,他们会在作业写完后到这个公园来玩,他们在隔壁篮球场打球,她和阿灯就坐跷跷板,一人一边,一会升一会降,说好多好多的话。 陈灯率先走了,乌喃跟着往前跑了两步,不放心地回头,说:“你小心。” “你也是,别着急,会找到的。” 多奇怪呢,明明丢狗的是他的好朋友,他却安慰她别着急。 是习惯性的善意,又或是其他。 乌喃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怎么可能认出她呢。 * 公园里老人小孩陆续回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晚的温度骤降,冻得人瑟瑟发抖。 中间宋清焉和许定棠也来过,找了两个钟头,见面后不免又和陈灯发生口角,但谁也没有回家,分道扬镳后,继续往更远的地方去找。 乌喃没有和他们碰面,不知道他们的友情成了怎样的破碎。沉默,厌恶,冷嘲热讽,成了他们对彼此最常用的手段,再不见昨日美好。 幸好,乌喃还不知道。 宋清焉是最先离开,放弃寻找的那一个。 在回去的路上,遇见闻玉,二人相对,闻玉问,不继续找了吗。 宋清焉插着大衣口袋,淡淡垂眸,像是对这些人和这些事都倦怠极了,冷漠的面容不带一丝感情,暴露出许些阴郁和戾气,难以和白日里的他联系在一起。 他说:“找不到也好。” “如果它去陪她,她就没那么孤单了吧。” 若是陈灯在场,势必要瞪大眼睛,大骂宋清焉是个疯子。 闻玉丝毫不惊诧,那些来寺里上香的人,看似各有不幸和苦难,祈求我佛慈悲,祈求上苍怜悯。 除去不幸和苦难,还有许多是赎罪的。 人本来就有很多面。 若是乌喃见到他这一面呢,还会喜欢他吗。 大概还是喜欢的吧。 闻玉想着,轻轻笑起来,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乌喃:你跟许定棠谈恋爱了吗 陈灯(没有表情)(好晦气)(好像踩到屎了) 爬梯子好烦呜呜呜呜卡的想把许定棠抓过来揍 桂花糕 layuzhaiwu.xyz - 乌喃找遍了整个公园,然后出了小区,路过一个偌大的商业街,像是误入繁华,华灯璀璨,人群熙攘。 少女站在明亮流动的中心,神色焦急,束手无策,有种格格不入的丢失感,像被遗落在了这里。 一路上,她问了见到每个人,有没有见到一只小狗,白色毛发,棕色耳朵,胖乎乎的,体型中等。 他们都摆摆手,说没见过。 到最后,嗓子哑了,说不了话,只能往前走,然后环顾四周,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遮蔽的角落。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没有痕迹。 乌喃头发凌乱,筋疲力尽地拖着步子,坐在椅子上,任人来人往,长久地失神。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 52yzw.c o m 直到一抬眼,蓦然望见那些熟悉的建筑,鼻子一酸。 是初中学校附近,她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多比。 “多比。” 站在那个熟悉的花坛前,乌喃一步步走近,弯下腰,颤着手,拨开了灌木丛,看到一只小狗怯怯缩在最里面,黝黑的眼睛充满警惕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多比。” “多比,是我。” “多比,你还认得我吗?” 就这样喊了一会儿,多比不动也不叫,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鼻子微微抽动,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别走,你就在这里,我去找阿灯。” 迈开脚步的一瞬,多比叫了一声,随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从灌木丛里走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白色的毛发几乎成了黑色。 “汪汪!” 它饿了好几天,没有力气,从花坛上跌跌撞撞地跳下来,边叫边咬住少女的裤脚,叫声急切不断,并不凶恶,而是带着点哀哀的恳求。 乌喃忽然明白了,她蹲下来,伸出手,有濡湿温热的触感,是多比在舔她的手指。 “多比。” 它歪歪头,看到面前的女生先是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哭了。 原来是在等她啊。 “多比,你是在等我吗?” “万一等不到我呢……” 可是,狗狗的世界和人类不一样,它们没有“等不到”这个概念。 多比只是想再见到主人,它不知道去哪儿找,于是回到这里,第一次遇见主人的地方,每天每天,看人来人往,等待着。 直到这一天,一双手拨开灌木丛,与那天重迭。 主人总能找到它,而它也能认出主人。 “好厉害,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呢。” “我们多比,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小狗。” * 乌喃抱着多比,去便利店买了热牛奶和火腿肠,又给阿灯打了个电话,说狗狗找到了。 路灯下,多比吃得狼吞虎咽,不一会就将食物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围在主人脚边打转。 “回家后不要再跑出来了,知道吗?阿灯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会找机会去看你的,多比,你要乖乖的。” 好似能听懂主人的话,明白见面只是一时的,自己不能像以前一样跟着主人,多比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不如先前那样有精神。 “好了,不难过,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乌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小球,多比眼睛一亮,吐着舌头,着急地要去咬球,可咬到嘴巴又放到地上,用眼神恳求主人和自己玩。 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扔出去,被捡回来,再扔再捡,再捡再扔,多比玩得乐不思蜀,在主人一声一声的夸奖中迷失方向。 大约是察觉到一次距离比一次短,它咬着球跑回来,没有送到她手里,而是跳跃着,哈着气,用脑袋蹭她的膝盖。 “你知道我扔不动了啊。” 乌喃摸摸狗狗的头,说:“世界上最聪明的小狗是多比吗?” “汪汪!” “世界上最厉害的小狗是多比吗?” “汪汪!” “那世界上最不听话的小狗是多比吗?” 多比委屈地嗷呜了一声,又露出可怜的表情。 以前,她经常这样逗多比玩,多比很聪明,好像真的能听懂她的话,感受到她的情绪,开心时陪她玩闹,难过时陪在一旁。 “多比是世界上最好的狗狗。” 乌喃下巴抵在膝盖,手指轻点它的小脑袋,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见陈灯正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跑至跟前,停下来,还没等平复呼吸先一顿骂:“你这只坏狗,我不信你不认路,你就是故意跑走的是吧!” 说完,又冲着对面喊了句:“你个瞎子怎么比我来得还快?” 乌喃呼吸停滞,不敢回身,冬夜的风吹过耳畔,浑身的温度冷却下来,像从梦中回到了现实。 她不知道闻玉什么时候站在的身后,又听到多少。 陈灯正狠狠打多比的屁股,一面打一面骂:“你等着,等我把你带回去,什么肉都不给你吃!好日子不珍惜,你喜欢挨饿,我让你饿!” 多比怕得往乌喃那儿躲,陈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给你点吃的喝的,你就认上主人了是吧,没良心的东西,我对你那么好也不见你多亲我。” 说到这,陈灯是真的觉得有点伤心了,带着点哭腔,忍着泪意。 自从乌喃走后,对多比最上心的人就是她,可这只狗还是说跑走就跑走了,没有一点感情可言。 多比知道陈灯在生气,也知道自己不对,但许是主人在场,仗着有人护着自己,竟然冲着陈灯龇牙吼叫,露出凶相。 陈灯愣了,却听一旁的少女轻轻呵斥了一声“多比”。 那模样很熟悉,熟悉到让人心惊。 但她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乌喃了,那些梦一样的感觉,不断产生又消散,就这样日复一日,得不到的证实的幻想总是差一步。 可只要还差一步,就是假的。 陈灯时常想,如果那几天,她没有和乌喃吵架,没有不理她,不接她电话,她们按照约定在那天一起去看电影,乌喃就不会死。 这样的想法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随之而来的,是对每个人的怨恨,不讲道理,没有缘由。 可是说到底,最怨恨的还是自己。 回到家,给多比洗完澡,宛然又是一只可爱香香的小狗。 陈灯气还没消,用零食勾着它,就是不给吃,看它急得团团转,爪子在地上挠,被逗笑,才将小零食喂给它。 “下次别跑了,知道吗?” 轻轻顺着多比柔软的毛发,陈灯盘坐在地上,神情失落:“你也想她了吧,我也好想她。” 正此时,楼下传来外婆的声音,做了桂花糕,让她喊朋友们来吃。 “不想喊。” 下了楼,陈灯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像陷入某种甜蜜的回忆,湿润了眼睛。 她边吃边哽咽,眼泪接二连三地往下落,怎么都止不住,明明不是爱哭的人。 “外婆,阿乌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那天她发信息给我,我没回,但其实我不生气了。我想着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她,跟她说,我们和好吧,我让外婆做桂花糕,你最喜欢吃这个,到时候不喊他们,就我们两个人吃……” 说到这里,陈灯泣不成声,在外婆抱住她后,大声哭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啊外婆,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还没和好呢。” * 2016年的春节,他们几个人一起在家后面的公园,一棵大树的旁边,挖了一个坑,说要把最珍贵的东西放进去,十年后再拿出来,会很有意义。 是陈灯提议的,那时候网上很时兴这个。 每个人放进去的东西都不一样,或大或小,或厚或薄,报纸和盒子包裹,一点也看不出是什么。 而把东西放进去后,心情也很奇妙。 十年呢,十年之后,他们还在一起。 同年,夏天,乌喃去世,夏去秋来,继而进入冬季。 烟花,呐喊,倒数,在人们欢呼雀跃迎接新的一年时,一切和期盼相关的字眼,统统和他们无关。 那个许久没有人发言的群,响了一声。 “我要去把东西挖出来。” 等陈灯到公园时,三个少年站在夜色里,安静站立,不发一语,面容被黑暗模糊,瞧不出什么。 用的铲子还是当时埋东西时候的那个。 挖着挖着,陈灯咕哝了一句:“什么啊,说好十年后的,这才过了多久……” “现在就是十年后。” 这话是宋清焉说的。 陈灯动作一顿,而后沉默,直到把所有东西挖出来,抖掉泥土灰尘,各自认领,只剩下无人问津的一份。 宋清焉的是一张迄今为止考得最差的试卷,那是他不想复习,任性一次后的结果,但也就那一次。 许定棠的是曾经打比赛得到过最高的荣誉——他很喜欢的一位球员,送的一个腕带。后来他再也没有打过比赛。 闻玉的是险些剃度时,飘下的一缕头发。他没有什么珍贵的,认为拥有的东西都一样。 陈灯的是一块已经停产了的,很喜欢吃的巧克力。 而乌喃的。 报纸包着,太轻,像人的思念一样,生怕给谁增添了负担。 手电筒直直照着这份没有重量的纪念,陈灯拆开的手在冷风里发抖,然后那个东西就轻飘飘落到地上。 原来一张照片。 一张他们的合照,在阿灯外婆60岁的生日宴上。 砰砰的声音在头顶上方炸开,漆黑的夜幕绽开短暂的绚烂,让人移不开眼。 可他们谁都没有看烟花。 陈灯指腹摩挲着照片背面,转过来,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起长大吧,我亲爱的朋友们。” 和好成功 14 - “好想阿灯啊。” 学校里瞥见阿灯的身影,乌喃目光追随,在心里这样轻叹一句。 见到他们的次数越多,就越来越想起从前。 想起阿灯小孩心性,最喜欢问乌喃他们几个人的排名,尽管明明知道答案。 “阿灯排第一。” “好了好了,剩下的我不问了,得罪人。” 嘴角翘上天的少女如是说。 她不知道,她不关心剩下的排名,有的是人关心。 乌喃也很听话,排完第一个就不继续了,剩下那三个人各怀心思。 算起来,陈灯比乌喃还大了三个月。 陈灯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父母在国外做生意,一年也不曾回来几次,他们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是有歉疚的,只是钱财权势源源不断,爱总是差一点,追不上那些东西。 乌喃很喜欢阿灯的外婆,外婆会给他们做很多好吃的,把这些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孙子孙女来爱护,看谁都是笑盈盈的,充满爱意。 她总在那样的眼神里发愣,微笑,想要流泪。 有一年,外婆把一盆养了很久的仙人掌送给她,说,这盆仙人掌会开很漂亮的花,所以要送给很漂亮的小姑娘。 可她养了那么久,那盆仙人掌也没有开花。 说回阿灯,第一次见阿灯,是四五岁的年纪。 阿灯特别喜欢吃巧克力,买了好多放在家里,结果那么小的年纪,蛀牙好几颗,外婆狠心把巧克力都打包,带着哭哭啼啼的外孙女敲响邻居家门。 “我的巧克力。” 陈灯瘪着嘴,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满脸不舍得。 乌喃给她擦眼泪,趁外婆和家里阿姨打招呼,悄悄拆了一颗塞进她嘴巴里,说别哭啦,我不吃,都留着给你。 于是,阿灯将乌喃领进了热闹的孩子堆,遇见了闻玉,许定棠,和宋清焉。 陈灯喊乌喃也比其他人亲昵,喊阿乌,说特别像心爱的可爱的玩偶,会珍藏一辈子的那种。 阿灯说,她啊,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好朋友,就是乌喃。 好朋友死的那天,她哭的像失去了全世界,疯了一样地撕扯捶打,不让那些人动乌喃的尸体。 她扯着宋清焉的手臂,拉着许定棠,跪下来求乌毓的母亲,求医生,求警察,求周围站着的所有人,眼泪不停地流,狼狈极了。 她抱着外婆说,那是乌喃啊,外婆,那是乌喃啊。 是世界上唯一的乌喃,是陈灯最好的朋友乌喃,是一起手拉手走过四季,哪怕吵架也很温柔,笑起来像个太阳的乌喃啊。 可怎么会是乌喃呢。 再也,没有乌喃了。 陈灯以后,再也没有朋友了。 * 乌喃没想到,找到多比这件事还会有后续。 陈灯在一次放学后,找来,说要付给乌喃报酬,钱或其他都可以。 “先说好,许定棠跟我没关系,我不帮忙。” “我想……” 才说了两个字,陈灯想起什么,紧急补充道:“也别想跟我做朋友。” 乌喃哑然失笑,未说完的话原路返回,放回肚子,开始提一些不痛不痒的要求: “我可以去跟多比玩吗?” “行吧,但是不能玩太久。” “我可以约你看电影吗?” “可以,就一场啊。” “我可以去你家吃饭吗?” “……” 陈灯满脸黑线:“你别太得寸进尺了,我把我家送给你好不好?” 乌喃笑得眼睛弯起来,又有以前和阿灯在一起的感觉,像吃到了小时候很喜欢的一种零食,喜欢到舍不得吃。 她看着那道离开的身影,忽然喊了一声:“陈灯。” 天冷了,围条围巾吧。 想这么叮嘱一句的,最终却没有说,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说了句谢谢。 陈灯感到莫名其妙,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挥之不去,但又说不清楚,嘟嘟囔囔走了. 乌喃没想到陈灯会在校门口等自己。 穿过熙攘的人群,她轻轻戳戳对方的手臂,尽量不让喜悦表现得太明显,否则阿灯一定又要觉得奇怪了。 “走吧。” 一路上,乌喃心情都很好,眉眼弯弯地将自己掩藏在橘色的围巾下,有好多话想跟陈灯说。 暮色降临,公交车的车窗被渲染成一种近似于蓝的颜色,因为开了暖空调,吹得人昏昏欲睡,恍惚生出许多感想。车窗外,各色车辆交汇驶过,路灯也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亮起。 夜晚就要到来。 在这样的时候,乌喃想起陈灯曾经在公交车上跟一个男生要联系方式。 后来他们陷入热恋,偷偷摸摸不让外婆发现,时常需要乌喃打掩护,来延长这对情侣可贵的独处时间。 尽管结局还是分手,陈灯嚎啕大哭。 她说,阿乌,以后你一定别吃爱情的苦。 乌喃趴在床沿,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好友,生出一种天真的温柔。 她抽纸巾给阿灯擦眼泪,答应说好。 比起爱情来说,乌喃更在意友情,友情没有爱情那样患得患失,容易改变。 虽然她们也会吵架。 2016年的夏天,两个少女之间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 争吵的根源在于,陈灯得知乌喃在为乌毓的病情动摇。 她气得眼睛红了,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到后面也有些失去理智,变得口不择言。 你以为你这样做,她就会爱你吗?不会的,她要爱你早爱你了,难道真的会为你的付出感动吗?还是你就想要这一点感动。别傻了乌喃,她根本不爱你,你怎么就不愿意放弃呢?你,你太没用了。 你太没用了。 乌喃耳边仍能回响起这句话。 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又或是没有反驳的底气,她只能说,阿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呢? 连乌喃自己也说不清。 那天之后,她们谁也不理谁,更新了不说话的时长。 打算跟宋清焉告白的那天,乌喃也发信息给阿灯,跟她说,我们和好吧,还有,我要跟宋清焉告白了,失败也没关系,我想做个有勇气的人,我想一切重新开始。 有勇气的人,也是有用的人吧。 结果都失败了。 告白失败,和好失败。 “下车了。” “诶,下车了,发什么呆呢?” 乌喃回过神,手被陈灯拉着,站在公交站台,周围的景物陌生而熟悉,她在梦里经常回到这儿。 一进门,迎面而来是一股温暖的热气,还夹杂着饭菜的香味。 陈灯大概是和外婆说了多比被找到的事,老人一开门就露出了慈祥的笑,领了少女进门换好拖鞋,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又问起她的口味,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坐在沙发上,乌喃懵懵地盯着外婆,抓住她的手,仿佛终于对这一切有实感,露出一个很乖的笑。 “我都爱吃的,外婆。” 老人愣了一下,继而愈发高兴,拍拍她的手,说:“好孩子,待会多吃点,外婆要谢谢你……” 正说着,陈灯从楼下气呼呼地下来,怀里抱着多比。 “外婆,跟你说多少次了,别一下子给它吃那么多,它会撑坏的,你看它肚子!” 多比看见沙发上的人,汪汪叫了两声,爪子在空气里扑腾,挣扎从陈灯怀里跳出,跑到乌喃脚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多比还真喜欢你。” 说完,外婆又自言自语添了一句:“大概是因为你也叫乌喃吧。” 一顿饭吃得很愉快。 “这是桂花糕,你尝尝喜欢吗?” “喜欢的。” “还有话梅番茄,他们都说太酸了。” “这个我也喜欢。” 陈灯看她吃得两腮鼓鼓,垂眸想起什么,食欲不佳,没吃几口就说自己饱了,跑到沙发那里去跟多比玩。 “这孩子。” 外婆给乌喃夹菜,说你太瘦了,多吃一点,我们阿灯脾气太霸道,她要是欺负你,你跟外婆说。 桌上的食物,外婆的叮嘱,以及不远处玩闹的场景,太熟悉,以至于乌喃恍惚抬起头,喊了声外婆。 老人一愣,分明听出这句称呼的不同。 离开的时候,她摸摸少女的头,神情亲昵:“下次再来啊,外婆还给你做好吃的。” 陈灯要送乌喃到公交车站,尽管她并不想,可出于礼貌,还是顶着冷风送了一段路。 将人送到地方,她说了句路上小心,转身就要走。 “陈灯。” 她脚步一顿,回头,见乌喃站在站台边,围巾遮挡着半张脸,目光盈盈地看着她,像是在笑。 然而半天都没有说话。 什么啊。 陈灯皱了皱眉,不再等待,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家,乌喃笑眯眯地去厨房倒水,在徐艾问起的时候,点头说:“很开心。” “原来我们早就和好了,妈妈。” “我要告诉她,我要继续跟她做朋友。” 急急写得好慢好想写认出之后的修罗场 向日葵 15 - 徐艾听得云里雾里,但并不妨碍她被女儿的情绪感染,跟着微笑起来,低落的心情一点点被抚平。 “爸爸呢,好几天没回来了。” “出差了。” 削了一半的苹果被放到桌上,徐艾起身去关阳台的窗户,她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喃喃说了句天怎么越来越冷了,然后跟乌喃说明天要再穿厚点。 “已经穿很多啦。” 尽管有在反抗,乌喃第二天还是被裹得像个小熊,围巾帽子手套,一个装备都不能少。 进校门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 小熊行动迟钝,连回头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好几倍,大概是天冷,半天才反应过来。 “干嘛,昨天才在我家吃完饭,就忘了?” “没有忘记。” 乌喃弯着眼睛笑起来。 笨蛋学妹很爱笑,每次见面都笑,这让陈灯觉得很难受,那笑容并不虚伪,反而很真诚,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陈灯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忘记,不喜欢被代替。 可她也明白,面前这个少女并没有错。 “我还能再去你家吃饭吗?” “吃上瘾了啊你。” 话是这样说,但没有明确拒绝。 乌喃看着陈灯空空的脖子,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空气,能想象早晨出门的时候不耐烦拒绝外婆,不愿意戴围巾的样子。 在教学楼分开时,陈灯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什么总要那样看着我?” “什么?” “就是那种眼神,好像你喜欢的不是许定棠,是我。” 乌喃噗嗤笑了出来,卖了个关子,说:“下次我会告诉你的。” 什么都会告诉你。 “你就是想再去我家吃饭。” 陈灯笃定自己的猜想,对眼神的答案也不好奇,转身往楼上走,正遇上下楼的许定棠。 他近来闯祸太多,外面打完架,回家还要被打,难得老实了两天,没有再迟到和逃课,只是生物钟还没转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英俊面孔上几道伤痕还没消完,因为起床气,瞧着更添几分戾气,同学都避着他走。 “诶,许定棠。” “干什么。” 少年双手插兜,个子很高,站高了几个台阶,扬着下巴,像是要跟人打架。 陈灯皱眉,上下左右仔细瞧了个遍,也没瞧出什么魅力来。 但她开口,问的是:“你还喜欢乌喃吧。” 这句话,或者说这句话里出现的名字,像一个魔法施在了许定棠身上,又像是触发了他身上某个开关。 他从困意中清醒,眨了眨眼睛,说喜欢啊,理所当然的语气,只有自己知道心里破了一个小孔,正从里面流出汩汩的鲜红。 不疼,就是有点呼吸不过来。 陈灯点头,满意离开:“你要是敢变心就死定了。” 留下许定棠在原地低着头,忘记自己要下楼做什么,也跟着上楼梯。 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 和宋清焉的课后练习在一点点减少,一开始,乌喃会去那间专门的教室等,他也会按时来。 到后来,他经常缺席,她欲言又止,想说现在的成绩还不太好,但想了想,只是她的成绩不好。 宋清焉的耐心在告罄,尽管他不说,也不表露出来,但乌喃就是知道,他不高兴,不耐烦,很想走。 “你先走吧,我再做做这两道题。” 浓密的睫毛抬了抬,他的视线落在那道大题的步骤上,停顿两秒,大概是疲惫了,语气没有那么冷,但是很恶毒。 “错的。” “全是错的。” 乌喃看了看自己写的答案,想问应该从哪个角度来解这道题,却见宋清焉将卷子移到跟前,用铅笔在旁边唰唰写下几个步骤提示,还给她,径直收拾东西。 空荡的教室,窗户紧闭,开了暖气,少年白玉的脸庞染上微微薄红,可惜并未为他添上几分人气,眼眸黑得出奇,任何时刻都平静无波,于是那抹格格不入的艳丽倒像是失控前的征兆。 他不发一语地收拾东西离开,冷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门尚未来得及合上,有风从缝隙钻进来,乌喃倒没生气也没沮丧,近来和阿灯相处的很好,感觉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放下。 她托着下巴,望着门外,叹了口气。 以前她成绩那么差劲,也没见他脾气这么差呢,是心情不好吗。 正想着,手机震动了一下,点开,是倪莞发来的消息,问周日圣诞节,要不要去逛街。 圣诞节啊。 那她的生日,之前的生日也要到了。 不过,她现在的生日是在夏天。 夏天很好,夏天更有生命力。 即使,她是在夏天死去的。 * 宋清焉下了公交车,沿路的店面都装饰得很漂亮,圣诞树,图贴画,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氛围。 临近圣诞,花店里的花也涨价了。 他要了一束向日葵,然后上了辆公交,道路越来越偏僻,车内的人也越来越少,下车的时候,司机还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 大概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大晚上来墓地。 黑夜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在这里,夜晚不需要太明亮。 管理员大爷见他来,坐在台阶上抽烟,摇摇头,说怎么这两天来得这么勤。 宋清焉不说话,新鲜的向日葵换掉了即将枯萎的,然后又是久久站立不说话,像个哑巴。 大爷给他递了跟烟,他没有反应,视线描摹着那张看不清的相片。 “人家大晚上来都是哭的,就你,白天来也站,晚上来也站,年纪轻轻的,能有多大事呢。” 吸了口烟,吐出烟圈,好奇道:“这你什么人啊?” 他弯腰捡起枯萎的花束,清理了石面上的叶子,神情隐匿在黑暗里,却能感觉到动作很温柔。 温柔地拾起一片一片,好似能拼凑出他想见的人。 “是喜欢的人。” 他说。 这没什么稀奇的。 大爷笑笑,指指他,想说就知道是这样,却被他下一句话吓得收了回去。 “我害死了她。” 墓地又恢复寂静,大爷没抽完的烟燃到了头,烫到手,疼得直吸气,再一回头,少年已不见踪影。 回到家,宋清焉没有理会父母的追问,反手关上房门,放下书包,躺倒床上,静静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耳机,连接自己的手机,轻触屏幕,点开一段音频。 只有他能听见。 听见那里面传来安静的呼吸声,来自两个人,她在写一道力学的物理题,题干字眼是一成不变的甲乙、压力、运动等等,再简单不过的一道题。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她在找书上的知识点和笔记,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 他观察她,佯装累了,端起水杯喝水。 她咬咬唇,凑过来,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向他求助。 “宋清焉,你帮我看看,这里怎么跟书上讲的对不上?” 少女声音很好听,清悦纤细,因为是求助,带着点讨好,语气软软的。 她倒还有点委屈。 那是书上错了? 很想这么打趣她,看她红了整张脸,有点气恼。 他忍住笑,将一道题完整地讲给她听,平时自己做起来不要两分钟,却给她足足讲了十分钟,相关知识点罗列详细在旁边。 她实在是个听话的好学生,没听懂的还会积极追问。 音频临近结束,突然传来另外两个人的声音,是来捣乱的,嘻嘻哈哈,要乌喃别做了,一起去看电影。 “等一下,宋清焉……” 消失停顿在这里,仿佛未完待续。 他反复拉动进度条,听最后这句,记得她被拉走的慌乱,喊了他的名字,没说完后半句。 没说完也好。 他可以在无数次听这段音频时想象,她可能会说,宋清焉,你要不要一起去,也可能会说,宋清焉,我很快回来。 明亮的房间,少年蜷缩在灰色的床单,闭上眼睛,头发遮挡了眉眼,像陷进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正如陈灯说的,他害死了她,她应该夜夜来找他索命,让他噩梦,让他不得安生啊。 可她每每来梦里,都在笑。 她说,宋清焉,我很快回来。 白天高岭之花,夜晚扭曲变态。 要过年了老是加班 好烦 感觉以后都写不出什么校园纯爱了 写社畜创死这个世界(: 摸摸眼睛 po18cv.com 16- 是夜,月亮高悬天空,路灯下偶有行人哈着白气路过,被草丛里突然窜出的猫吓了一跳。 夜里的气温低至零度,天气预报说近日江城可能会出现降雪。 漆黑的卧室,书桌一角,小鱼游动,不时搅出细小水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的声音。 那声音变作一根针,刺在人体最敏感的地方,让人全身汗毛竖起,如临大敌。 少女蜷缩在被子里,两腿朝腹部弯曲,手搭在胸前,头向下倾斜,婴儿一样的睡眠姿势,缺乏安全感,像在保护自己。 她额角不断冒出汗,喉咙也像被扼住,发不出声音,痛苦呢喃出几声断断续续的音节。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 8d k. co m 这次是个不一样的梦,不是在水里挣扎,淹没,窒息,而是在一片黑暗里。 她被绑在一个椅子,手脚用绳子束缚住,一旦想要逃脱,那绳子就会收紧。 梦里是没有疼痛感的。 可是乌喃分明感受到了疼。 那种疼痛让她想起以前感冒,吃不下药片,怎么灌水都咽不下去,堵在喉咙口,反复向外呕出。 于是她只能找东西把小药片碾成粉末,然后用水泡开,闭着眼睛一口气喝完。 梦里的这种疼,就像关节成了药片,被碾碎,然后复原,再次碾碎,就这样等待一次次循环。 她只能哑巴一样在黑暗里咿咿呀呀,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求救,眼泪也流不出来。 一切出口被堵住,像那颗小药片在喉咙,她找不到用什么东西去碾碎。 忽然,耳边传来温柔又急促的呼唤,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乌喃蓦然睁大眼睛,被顶灯的亮光刺激得分泌出泪水,无意识的,生理性的。 徐艾掀开被子,将女儿抱进怀里,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轻拍她的背,各种安慰哄孩子的话语一句接一句,都是乌喃没有感受过和听到过的。 睫毛湿濡颤动,真奇怪,只是几滴眼泪,却觉得好重,仿佛还没从梦里的黑暗逃离出来。 “妈妈,我做噩梦,我梦见我说不出话……” “没事了,好了,都好了,妈妈在呢。” 母亲柔软指腹轻触在眼角,连带着沉重与黑暗统统祛除,那是以爱施展的魔法,得以让她回到现实。 “妈妈,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有,没说什么。” 徐艾的手抑制不住地在抖,乌喃的确没说什么梦话,她只是短促地喊了两声,凄厉又绝望,像是求救。 可是只有两声。 又仿佛是放弃求救。 * 那几天,乌喃想找机会跟陈灯坦白自己的身份,但陈灯心情很差,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在学校遇见也低着头不搭理。 “这两天别找我。” 她说。 在许多人兴高采烈,商量着逢周末的圣诞节要去哪里度过,有多少想做事情的时候,陈灯恹恹提不起一点精神。 更别提去见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陈灯买了一个小蛋糕,是乌喃喜欢的抹茶口味,苦苦的,吃不习惯,越吃越涩,一点都不甜。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口味。” 陈灯揉揉多比的头,对上它圆溜溜的眼珠,看它吐着舌头,馋得很,伤感的心情总算多了一丝慰藉。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多比一无所知,对人类的事情不感兴趣,只希望能吃上一口小蛋糕。 “是乌喃十八岁的生日。” “去年,她十七岁生日,我做主把她的愿望给我,我希望乌喃回来。” “所以今年,我还是把她的愿望抢过来,我希望……” 陈灯舔着勺子上的抹茶酱,继续自言自语:“我希望…她不回来的话,下辈子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或者,做一只快乐的小狗,小猫,成为什么都行。” 乌喃以前说,如果有的选,还是不要来到这世界了。 那时陈灯说不对,你来到这世界,一定是为某个人或某件事,甚至可能是某个瞬间而来。 但是现在,陈灯说: “如果实在不想来的话,就算了。” “我看这乱七八糟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的。” 圣诞节那天,乌喃和倪莞一起出门逛街,挑中了一条橘色围巾,想用来作为和好礼物。 一路上,她都在想象和阿灯相认后的拥抱。 到了门口,别墅里的灯亮着,她摁响门铃,没有人理,等了一会,灯也灭了。 她感到奇怪,正要打个电话给陈灯,门开了。 “你来干什么?” 上方传来一道男声音,乌喃抬头,正见许定棠拎着个袋子,正站在玄关处,鸭舌帽下,英俊的面容没有表情,眉骨微隆,鼻梁高挺,不笑时总透着点凶戾。 “我来找陈灯。” 下意识地,乌喃将礼物背在后面,不想被发现。 “她不在。” “那我明天再来。” “明天也不在。” 少年说完,反身要拿上东西关门,不想跟她有丝毫的交流。 “等一下。” 乌喃拉住他的手臂,神色焦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认出袋子里像是装着外婆的衣服。 许定棠挣开她,视线落在她的脸,细细打量,然后说:“陈灯说你喜欢我,我很好奇怪你喜欢我什么?” 话题转变得太快,少女有点懵,瞪大眼睛啊了一声,一时语塞。 “如果你是因为我接近陈灯,那我希望你不要再白费力气。” “还有”,他懒懒抬眼,笑了一下,疑惑道:“我这种烂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乌喃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许定棠,低迷,冷漠,自厌,拒绝并攻击向他伸手示好的每个人,尤其是示爱的人。 他不想拥有别人的爱,他不需要。 冬夜温度很低,出来散步的行人少之又少,因此,在这句话之后结束后,周遭显得愈发寂静。 许定棠想自己这样拒绝总够明确了吧,对方如果要哭就哭吧,他不在乎,总之别再来烦他就行了。 转过身,关上门,却被倏然从背后拦腰抱住。 “许定棠。” 她小声地喊了一句,低低的,柔柔的,那语气尤其熟悉,像一条无形的绸带,缠绕住他的心,让他恍惚错乱。 “你有病啊。” 他一把推开少女。 乌喃踉跄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上,有人从身后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腰,才幸免于难。 是檀香。 她慌乱中触到了男生温热的指尖,滑过那木质的菩提串,甚至没有回头,就认出了闻玉。 他的眼睛还是没有好。 “跟你好好讲话是不是听不懂!” “让你离我远一点,你他妈还抱我?” 闻玉唇角的笑淡了些,他的视力稍微恢复了一些,方才才能及时扶住少女。 他依稀能辨出站着的两个人,只是再想看清,就很费力了,眼睛会发酸发痛,仿佛里面在生长什么, “不是说给外婆拿衣服,怎么这么久?” “被缠上了。” 许定棠冷冷瞥了眼乌喃,快步掠过她,走在最前面。 “外婆怎么了?” “昨天突发脑出血,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我们两来给外婆拿些东西,顺便去探望。” “我可以一起去吗?我……” “可以。” 甚至不等乌喃编好理由,没有排斥,没有问为什么,没有任何问题,他点点头,说可以。 “你不要哭,好吗?” “我没有哭。” “我可以摸下你的眼睛吗?” 他抬起手,在空气中摸索,然后被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握住,触摸在一小片柔软薄薄的肌肤,大概是眼睫颤动,瘙痒在他的手背,刮起一阵飓风。 “真的没有哭。” 闻玉弯着眼睛,夸奖一样的语气,让乌喃有点不好意思。 印象里,闻玉经常这样,很会夸奖别人,喜欢鼓励别人,不会敷衍,不会生气。 他收回手,乌喃却没有松。 “我牵着你。” 她语气认真,他任由她的动作,说谢谢。 许定棠坐在副驾驶,对于乌喃的跟随,不发表任何意见,低头看手机。 “别看我。” 无厘头地,他冒出一句,语气太差,车内气氛骤降。 司机向右瞄了瞄,瞬间冒汗:“我没有看您啊帅哥,我好好开车呢。” 乌喃垂眸,心里闷闷的,不知道许定棠现在脾气怎么差成这样。 想着,身旁的人伸出手,碰到她脸颊的皮肤,挠痒似的摸到她的下巴,不带有任何冒犯情色意味,单纯又笨拙的一个动作,乌喃的心脏莫名跳快许多。 他捏着她的下巴,慢慢转过来,朝向自己,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庆幸自己找准了方向,然后才开口: “你可以看我。” “我看不见,没关系的。” 闻玉疯狂上分???是那种床上也会夸乌喃好会哭好多眼泪好喜欢的男生 情绪价值拉满 许定棠以后会为自己此刻的拒绝和暴脾气疯狂后悔 以及我 还在频繁加班加班 有空的时候不想写 没空的时候特别想写哈哈哈哈哈人就是贱啊 阿灯,再陪我坐一会吧 17 - 到病房时,陈灯正坐在床边,借着床头一小盏灯注视着熟睡的外婆,怔怔出神。 听到脚步声,她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关上门,一抬头,正撞上在门口等待的三个人。 明亮的走廊里,乌喃看见陈灯脸色苍白,眼眶微红,黑发凌乱地散在脖子处。她上身穿了件短款的羽绒服,下身是条毛绒绒的睡裤,光脚踩在棉拖,想是当时外婆病发突然,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许定棠将袋子里的东西递给她,薄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听病房内传来外婆的声音。 “小灯。” “外婆,我在。” 陈灯快步走过去,低声问外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外婆摇头,被扶着坐起身,认出病房里的三个孩子,说话声音带笑,只是没什么力气:“你们都来了啊。” “刚才睡着,我还听到小宋的声音了,他呢?” “宋叔叔给他打电话,说家里来人了,让他回去。” “噢,你们该担心了吧。” 老人慈祥的目光在乌喃身上停了一下,忽然说:“把灯开开吧,我想看看你们。” “外婆”,陈灯嘟囔了一句:别说这种话,跟再也见不着似的。” 说完,自己先愣住,想到另一个再也见不着的人。 “傻孩子,人不就是见一面少一面吗。” 外婆摆摆手,笑着安慰他们悬着的一颗心,眼里不似抢救那会时的浑浊,清醒得很,亲切地问过每一个人的近况,说了好多。 她说许定棠别老出去打架,外面打架,回家还要被爸爸揍;她问起闻玉的眼睛,有没有好一点,什么时候能恢复;然后又聊起宋清焉,说他也可怜,父母老强迫他做不爱干的事。 直到视线停驻在那个,从来时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少女身上。 她没说什么,温柔的目光流动,久久注视着。 外婆手背还插着针,老人年纪大了,肌肤像薄薄的一层纸,被岁月揉皱,变得脆弱不堪,那薄纸之下静静流动的血液也是又慢又缓的。 老伴去得早,儿女常年不在身边,生活不知不觉被涂成大片空白,外婆时常感觉活得太无聊,用不好听的话说,就是活够了。 可真有一天,要走了,还真挺舍不得的。 “外婆,别说了,你没事的,我们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陈灯不想听这些。 前一天外婆被抢救过来,就开始叮嘱她各种事:从不要和爸妈犟嘴,说到好好学习,再到注意身体,细细碎碎,密密麻麻,每隔两分钟就能想起要嘱咐的事情。 “小灯,早晚有这一天的,外婆反倒希望能早点来。” “哎,日子过久了,都快忘记你外公长什么样了,不知道见到他,还认不认得……” 见外孙女强忍着眼泪,捂耳朵不愿意听,她就不讲下去了,而是说:“小灯,外婆很爱你。” 哪怕离开了,也依旧爱你。 三人离开时,陈灯跟在后面,送他们出病房。 外婆叫住她,说想吃小馄饨,一定得是芳芳馄饨店那家的。 “我去买馄饨,你这儿怎么办?” 乌喃离床比较近,正想说我去买,手忽然被拉住,老人手指头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两下,于是她转变话语:“我在这儿陪一会外婆吧。” 其实她是不该留在这的,闻玉或者许定棠谁留下都比她合适。 显然陈灯也意识到这点,要拒绝,却听闻玉答应下来。 许定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外婆打了个招呼,然后离开。 三人一同进电梯,安静片刻,许定棠说:“你好奇怪。” 闻玉偏了偏头,眨了眨眼睛,盯着眼前那片朦胧的白光,虚无缥缈的另一个世界,只有他能看到,说:“哪里奇怪?” 许定棠没再接话茬,懒懒倚在电梯旁,看向另一个人,问:“你怎么才肯告诉我,宋清焉到底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揍他了”,许定棠挑眉,玩笑似地,眼里分明很认真:“我一直想打他,但是找不到理由。” 电梯打开,他双手插着口袋,率先走出去,和陈灯擦肩而过,撂下一句: “算了,还是别让我知道。” “我怕我打死他。” * 病房内,空调打得很暖和,因此乌喃庆幸自己的手总算点温度,不会冷到外婆。 可外婆还是说,她的手太冷了,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身体健康。 “小灯…是不是很凶?” 老人倚靠在枕头,额角冒出细微的汗,说话也越来越弱,眼皮止不住往下阖,像是困极了。 “外婆。” 乌喃看出不对劲,想摁铃叫医生,外婆拉住她,轻声说:“好累啊,别叫他们来了,和外婆说会儿话吧。” 她颤颤抬起手,不剩多少力气,想摸摸少女的头,却连这个动作都难办到。 老了可真麻烦,身体的部件像生锈坏掉,用起来特别不方便。她时常羡慕老伴走得早,一撒手,什么都不管了,不用受时间和病痛的煎熬。 乌喃主动往前凑,低着头,将外婆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小猫似的蹭了蹭。 她好想念外婆,想念外婆这样摸摸她。 “乖囡囡”,外婆侧着身子,笑得很开心,那个笑容包含了太多,有欣慰,有难过,有无奈,有祝福。 “还是和以前一样乖啊。” 乌喃半天没有动,心跳得很快,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前。 外婆用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和对待陈灯一样亲昵对她。 “回来吧,外婆走了,小灯会很害怕,回来陪陪她,好不好。” 霎时,乌喃眼里涌出泪来,说不要,外婆我回来,你不要走。 “你走的那阵,小灯特别难过,夜里睡不着,我陪她睡,她说,她一闭眼就看到你的尸体,怎么都忘不掉。” “所以对不起啊,我不想让她看着我走,你跟她说……以后想起外婆,就想起漂亮的样子。” “想想真好啊,临了要走,还能见你一面。” 急救铃被摁响,发出尖锐的鸣声,医生护士涌入病房,在一片混乱中,乌喃看见外婆安详阖目,仿佛是平常的一次睡下,只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买回来的那份小馄饨还冒着热气,陈灯喘着气,站在门口,死死盯着那条变成直线的心电图,走过去,阻止了医生的抢救。 “让她走吧。” “她想走的。” 直到父母从国外赶回来,陈灯也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因为外婆离开前,絮絮叨叨交代了太多,比起突然的离开,如此体面又圆满得多。 还要遗憾什么呢,该知足了。 陈灯的表现,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平静,因而让人担心。 陈灯将外婆的骨灰撒在海边,随便飘往哪里,飞上天空,遇上一只鸟,溶进水里,遇见一条鱼,大概都是外婆想要去到的世界。 最想去的,应该还是外公身边。 他们肯定见到面了。 结束这一切,陈灯感到累了,在海边坐了一会,望着茫茫的天际,许多海鸥盘旋萦绕,形成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今天是个好天,阳光温暖,海边的风仍然很大。 小时候,外婆经常带她来这片海边玩,还有乌喃和其他几个人。他们挖贝壳,找螃蟹,埋沙堆,他们在前面跑,外婆在后面喊,想想,怎么都成了那么远的事呢。 一转眼,她长大了,乌喃走了,外婆也走了。 其实外婆的离开让她想了很多,譬如乌喃的死,似乎也该学着释怀了。 外婆想离开,乌喃又未尝不想离开呢。 生是一种选择,死也是一种选择,甚至可能比生更加慎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可还是不免伤心。 脖子突然多了一层温暖触感,是条橘色小花围巾,陈灯抬头,顺着女生坐下的动作,视线落下,收回。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半晌,陈灯先开口。 “我外婆走的时候,痛苦吗?” “不痛苦。” “喔,那就好,我以为人死都很痛苦呢。我有一个朋友,她……” 陈灯顿了顿,说不下去,心里郁结得很,堵在胸口,想哭哭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办。 回去睡一觉吧。 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往回走了两步,又因身后的呼唤停住步伐,怀疑海边的风吹坏了大脑,又或是悲伤过度产生的幻想。 “阿灯。” 陈灯摸摸耳朵,静止两秒,继续向前,那声音再次响起,来自身后,被风吹到耳边,尽管不大清晰,但能确定,来自现实。 回头,坐在沙滩边的少女面容白皙秀气,有的发丝被吹得纷飞,有的发丝掩在蓝色的围巾,露出一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此刻喊她的时候弯弯的,在笑。 “阿灯。” “陪我再坐一会儿吧。” 像以前那样,我们再坐一会吧。 就这样,静静地,不说话。 伤心落雨 17- 海边的风实在很大,阳光却出奇地好。 发丝凌乱遮挡眼睛,眼前恍若有白光,陈灯抬手抓了抓头发,站在原地,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不知该作何反应。 外婆走后,她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父母的劝说也听不进耳朵。 此刻,胃里迟来的不适袭来,像一只手伸进去,不断翻涌搅弄,惩罚她的过错。 她捂着小腹,缓缓蹲下身,痛得眉头紧簇,无声地撕扯着自己,说不出话。 于是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风吹来,泪滑过脸颊像冰一样,近乎刺痛,提醒她这不是梦。 外婆不是梦,乌喃也不是梦。 那样的口吻,那样的称呼,那一句话,只能是她。 可为什么是在外婆走之后。 陈灯抽泣着,在对方为自己擦眼泪时,猛然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放置眼泪的地方。 “怎么办?我没有外婆了……” “阿乌,我没有外婆了…” 陈灯一直是乐天派的代言人,很少崩溃,很少大哭,很少为事情烦恼忧愁。 父母愿意在国外就在国外吧,也没多少爱;成绩不好就不好,活得不也挺好;挨骂就挨骂,反正又不痛。 正因此,在意的越少,就越珍视,越重要。 那时乌喃死,她天天做梦,天天哭,趴在外婆怀里,说,外婆我以后再也不要交好朋友了。 原来爱的人死了会这么痛苦。 而今外婆又走了。 她看似平静接受,实际像是营造出淡漠的假象,心理临近崩溃边缘。 她在心里想,要是乌喃在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这脑海里重复很多遍,又被自己亲手打碎。 “阿灯,再陪我坐一会吧。” 直到她听见这一句,终于卸下全部伪装,袒露悲伤。 外婆住院那天,陈灯去窗口缴费,结果钱包被偷了,回来跟外婆抱怨这件事。 外婆拍拍她,笑了一下,说,小灯,你知道吗?有一件坏事发生的时候,也会有一件好事发生的。 原来是这件坏事。 原来是这件好事。 * 两人直到天黑才回家,回的是乌喃的家。 徐艾听见是女儿的朋友,开心又热情,问起有没有吃饭,没问什么,煮了碗面,看陈灯狼吞虎咽,笑着让她慢点吃,不够待会再煮。 陈灯忽然被呛到,结过水喝了一大口,盯着对面的徐艾看,莫名又红了眼睛,边吃边掉眼泪。 “你是乌喃的妈妈吗?” 乌喃去卫生间的间隙,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抽抽噎问。 徐艾被她的可爱逗笑了,配合答道:“是啊,我是乌喃的妈妈。” 陈灯点点头,连说了两个“真好”,继续闷头吃面。 夜里,两人睡在一张床,两人平躺着,怀念起上一次一起睡,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灯,你知道闻玉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是去年八月吗?他从玉佛寺回来,跟丢了半条命一样,脸惨白惨白的,眼睛还瞎了,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去年八月。 差不多是她醒来的时间。?乌喃睫毛颤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而是问闻玉的眼睛能治好吗。?“你也知道他经常去寺里,也就跟你要好点。我还问问,那两个人是一点不问。” ?乌喃抿了抿唇,正想着这件事,却听陈灯喊她。 “阿乌,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黑暗里,陈灯那双哭过的眼睛亮亮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纯净又单纯。 被那样看着,乌喃感到抱歉,只好说:“我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当时落水,我没有挣扎,放弃了自己,也可能是怕老天什么时候又让我走了,还有就是,我想试试能不能把那些都忘了,开始新的生活。” “忘了吗?” 乌喃摇头,说没有,讲起第一次去陈灯家,其实很想一起去玩跷跷板,还有,路过原来的家时,很想停下来看一看,但是忍住了,怕露馅。 “你伪装得一点也不好,”陈灯语气起初还是批评,后来成了沮丧:“可是这样,我都没发现。” “但是他们三个也没发现,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陈灯笑了一下,心中的阴霾散去许多,脑海中闪过两个人的名字,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房子现在闲置了,她们出国了。” 噢,出国了。 陈灯在心里重复了一句,眨了眨眼睛,眼里模糊映出天花板上灯的轮廓,困意袭来,上下眼皮打架。 阿灯贴了过来,小声问,像是怕惊扰谁。 “所以,是谁推的你?”?少女眼睛半阖,翻了个身,与阿灯面对面,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摸摸她的脸,声音轻柔,好似梦中呓语。?“阿灯…是谁都没关系了。”?“以后我会好好活的。” “我要和你继续做朋友呢。” * 31号那天,陈灯陪父母去寺里为外婆点往生灯。 天气阴沉沉的,乌云蔽日,刺骨寒风扬起漫天落叶,许多游客担心落雨,离开的步伐很急。 陈灯的父母为了满足心里的愧疚,为寺里捐了不少香火钱,离开前还拉着师傅在说话。 “外婆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好好对外婆,去世了,又来表孝心。好笑。” 陈灯瞧着父母的身影,倚在朱红色的门窗边,忿忿吐槽,被房内坐着抄写经书的少年听去,温声道:“他们对外婆也有爱的。” 只是不多。 多的是等人逝去,放大想象中的爱。 陈灯在房间溜达了会儿,又百无聊赖地坐在蒲团上,回了两条乌喃的消息,她说今天要和父母一起跨年,不能出去玩了。 “闻玉……” 陈灯有些迟疑,但依然问:“你相信人死后还会回来吗?” “人死后,会去下一个地方。” “不是,是回来,可能还有放不下什么,哎,算了,你肯定不信。” 陈灯摆摆手,懒得再说,迈出门,跟着父母离开。 “等一下。” “带把伞吧。” 房内恢复安静。 闻玉坐在案前久久没有动,一个字写了一半,听见陈灯的话后,没有继续写完。 雨终究还是落下来,滴答清脆地敲打在房檐,很好的白噪音,是他最喜欢的声音,可以这样伏案一整天。 小猫喵喵叫着,进来躲雨,甩了一地水,趴在门口舔毛。 闻玉走过去,想摸摸它,它不满地叫两声,然后躲开,平时撒娇讨要吃食可不是这样的。 落空的手垂了下来,他露出个有点无奈的笑,叹了口气,仰起脸,露出一张无害精致的脸,任冰凉的雨溅在肌肤上,带来挥之不去的凉意。 “好伤心啊。” 明明知道,她回来找的第一个人不会是他。 可还是会伤心。 甚至嫉妒。 新年快乐 19 - 12月31号那天是星期五,一整天,学生间流动着一种悄悄隐藏起来的兴奋,只等放学铃声一响,就要飞出校门,奔向另一个期待满满的仪式。 那是对新年的期盼。 快下课时,倪莞问乌喃今晚准备去哪儿。 她说许多同学都有打算,或和朋友,或和情侣,总之是和爱的人度过今年的最后一天。 青春的少年人总是按耐不住,满心想法和激情。 乌喃想了想,说,可能就在家和妈妈一起吃个饭,写写作业,看看电视剧,到点睡觉,没什么特别的。 “那好没意思啊。” 倪莞有点失望,随即邀请同桌:“我要和我表姐一起去游乐园,要不要一起?” 乌喃笑着拒绝,又道:“玩得开心。” 倪莞只得作罢。 她很喜欢乌喃,喜欢她清秀眉眼,温和气质,讲起话来不急不换,从没见过她发脾气,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淡然。 但也因此,有点难以走近。 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对每个人都很好,所以每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没什么特别的。 倪莞希望和她成为朋友,好朋友,更好的朋友,但并不容易。 不过想想,能这样做同桌也很好了。 校门口,背景是熙攘热闹的人群,小吃摊四散在两边,冒着热气,瞧着很温暖。 陈灯倚在墙边,抬头观望几次,终于在陆续走出的学生中见到要等的人。 她遥遥冲乌喃招手,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抱住。 “明明昨天才见过,可我怎么觉得这么难熬啊,要不你跳级来我们班吧,这样我们就能天天见了。” 陈灯不开心地瘪了瘪嘴,将热腾腾的烤红薯亮出来,一半给对方,一半给自己,两人边吃边聊着。 “快要期末考试了,别逃课了,不会的来问我。” “知道啦,你放心,你回来,我就变得超级乖!你不想让我告诉其他人,我就谁也没说。” 乌喃喜欢吃贴近红薯外皮那层焦焦的地方,淡淡的苦夹杂着甜在舌尖弥漫开,她咽下,忽然正色,说:“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的。” 陈灯一噎,有点委屈,说起父母想要她跟着出国,她不愿意,父母打算为了她转回国内发展。 “老说为了我为了我,我不稀罕也不需要,随便他们吧真是的。” 陈灯硬要拖乌喃跟着自己回家,说要一起跨年。 多比近来很开心,一见到主人就上蹦下跳,掩饰不住的兴奋,很会听口令,听见主人夸奖,尾巴还会摇个不停。 陈灯端着两杯牛奶上楼,推开门,乌喃平躺在地毯上,怔怔望着天花板,大概是在想什么事情,很认真,很专注,连她进门也没发现。 多比蜷缩在主人脚边,乖得像个毛绒玩具。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乌喃睫毛眨了眨,许是灯太刺眼,闭上了眼睛。 “阿灯,你说,闻玉的眼睛,是不是跟我有关系?我去年八月醒来,你说他是八月才看不见的。” 她说这话语气很轻,像一根羽毛漂浮在空中,久久没有落地。 陈灯趴在一边,托腮,皱眉思考,说:“他看起来不像这么奉献牺牲的人啊。我老觉得他吃斋念佛,看什么都很淡,跟我们的关系也可有可无,不至于……” “等一下”,陈灯语气一转,瞪大眼睛,抓住乌喃的胳膊,咽了咽口水:“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乌喃僵了僵,逃避似的背过身,不理会陈灯的追问,只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可仍免不了被陈灯一顿挠痒,又躲又笑,闹得脸都红了,多比想帮主人,又帮不上,急得直在原地叫。 直到楼下传来摁铃的声音,陈灯的父母喊了一声,陈灯应着,很快下楼,再上来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是闻玉!!” “他今天回家了,说晚上他妈妈做饼干,每家送点。” “他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我们在说他!我靠我好可怕,感觉有监控一样。” 陈灯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甚至去扒拉书柜,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摄像头。 乌喃倏然坐起身,微红的脸庞在凌乱的发里半掩,因为空调打得暖和,又经过刚才的玩闹,眼睛里雾蒙蒙的,像含了汪水。 她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收拾东西,穿上外套,和陈灯告别,百忙之中还摸摸多比。 “记得跟我说后续啊。” 等人走了,陈灯还在抱着狗琢磨,寻思乌喃的感情线怎么这么复杂,一个两个,三个…… 乌喃借着心里生出的那股勇气冲出门,往闻玉家的方向跑去,等到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前,即将摁响门铃的一瞬,却顿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闻玉。 如果他的眼睛是因为她失明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真相浮在云后,只消吹一吹,云就会散去。 可她不敢,因为她已经知道。 乌喃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像是在催促她快点按下门铃,又像是希望她逃避离开,那点可怜的勇气早消逝在风里。 算了,走吧。 正走下台阶,背后却传来开门的声音。 乌喃攥紧手,没有回头,唇咬得紧紧的,屏住呼吸,在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时,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 她转身,看见闻玉。 他穿了件灰色毛衣,高高瘦瘦地站在那儿,安静地,不说话地,眉眼温和地看着她,那种亲切与熟稔让乌喃很想流泪。 仿佛他已经这样等待了很久,很久。 “我……” “你来了。” 原来他早就认出她了。 在玉佛寺的第一次相遇,他就知道是她了。 他只是想在等等,看她会不会来找自己,还是很希望的,希望她能来,能告诉他,我回来了。 他只是希望,对她来说,他能有一点特别。 “我等你等了很久,但你一直不来。” “不过,你愿意来找我,已经很勇敢了。” “我很开心。” 少年歪歪头,扬唇笑起来,约莫是晚上和妈妈一起包过饺子,脸上沾了点面粉,此刻笑得有点孩子气。 不管怎么样,他也是第二名,不错啦。 “一点也不勇敢。” 其实相认,没有那么可怕。 他还是闻玉,她也还是乌喃,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什么好怕的呢。 乌喃对上闻玉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焦距,空荡荡的望着前方,即使她就站在那儿,也无法映入他的眼里。 “你的眼睛,是不是……” 闻玉抬手,放到唇中,嘘了一声,仿佛要说什么秘密。 可他没有说秘密,他问今晚月亮好看吗。 乌喃仰头,认真欣赏了一下,然后说好看。 “你再帮我看一会儿,可以吗?” 乌喃答应,继续仰头的动作,月光皎洁泠泠,是好看,但并没什么特别的。 耳边,闻玉小声在念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楚。 她好奇,小心翼翼挪动两步,边看月亮,边听他在说什么。 “5。” “4。” 在数数。 “3。” 是在数什么。 “2。” “1。” 乌喃还在想闻玉究竟在数什么,在听见“1”落下后,从身后,被抱住了。 她感受到他身上温暖清冽的气息离得极近,他的下巴放在她的肩,呼吸落在她的耳后,颈后,双手抱住她的腰,抱得很紧,力度甚至有点重。 与此同时,伴随着阵阵响声,漆黑的夜幕升腾起无数烟花,在她的眼里绽开出绚丽的灿烂,整个世界被照亮。 “新年快乐。” “虽然没有经过你的允许。” “但是,我想我是新年第一个抱你的人。” 迟来的新年快乐!! 嘿嘿过完年了 回来码字了 赶紧写赶紧写 值得 20 - 那天夜里,乌喃在床上躺了很久,闭着眼睛,听着窗外的烟花声,怎么都睡不着。 想着闻玉的那个拥抱,想着他说的那句话,想着仓皇逃离的自己。 就这样想着,终于入睡,却做起梦来。 是之前梦到过的场景,被绑在一片黑暗里,痛苦挣扎后放弃求救。 然而这次却不同,黑暗里迎来轻缓脚步声,一双柔软温和的手落在她的肩头,为她松开束缚的绳子,然后擦拭她眼角的泪。 走开。 乌喃哭着,让他离开,离远一点,不要来救自己。 于是再次哭着从梦中醒来,惶惶惑惑一整天,不在状态。 和宋清焉的补习还在继续,只是频率很少,一周一次。 1月的天气越发地冷,天黑得很早,两个人坐在安静的教室,只有乌喃问问题的声音。 宋清焉又回到原先的状态,没有再发脾气,但也没有很耐心,像完成任务一样,题目之外的话,一句没有。 时间一到,他就收拾东西,率先离开。 乌喃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呆,给徐艾打了个电话,说晚点回去。 徐艾说好,叮嘱女儿注意安全,正说着,却听电话那端少女声音轻柔,问:“妈妈,你是不是哭了?” 她下意识抬手擦干脸上的泪,忙说没有,你听错了。 “妈妈,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去。” 本来打算去找闻玉的。 但乌喃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徐艾是在哭。 到家后,一推开门,夫妻俩在客厅两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分明是对峙的状态。 徐艾眼睛红着,坐在沙发上,一味掉眼泪。 乌喃放下书包,蹲到妈妈腿边,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徐艾忍耐到现在的心情才终于爆发,失声痛哭,抱住女儿,像是在怨别人,又像是在怨自己。 她说你爸在外面有人了,怎么办,他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那哭声太可怜,太难过。 夫妻相互扶持走过二十多年,拌嘴生气也是常有的事,却从没想过背叛,走到分崩离析的这一步。 男人面对眼泪,只有沉默,无力辩解,也无法辩解。 乌喃忽然想到另一个女人,刻意忘记,不去想起的女人。 “爸,你要离婚吗?” 他唇瓣颤动,怯懦得说不出一句话,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痛苦过任何人,明明他才是带来痛苦的那个人。 乌喃转身,去擦女人面上的眼泪,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时不像女儿的口吻,倒像一位慈爱的母亲。 “妈妈,离婚吧。” 徐艾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只有女儿和丈夫,并为此操劳了大半辈子,甚至可以为此,一忍再忍。 因为那是贫瘠的她的全部, 但是这天,在灾难来临,失去一切的这天,女儿抚摸着她的脸,安慰她,支持她,说离婚吧。 “没关系的。” “是我们不要他,妈妈。” 第二天,乌喃向老师请了半天假,下午陪徐艾去民政局。 房子,车子,孩子,抚养费,该分的都分的很清楚,甚至算得上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乌喃不喜欢这个词,不喜欢“散”,“散”一点儿也不好。 男人问,以后还能不能来看她们母女。 “最好还是不要了。” “妈妈会伤心的。” 你以为是弥补,其实是伤害。 这天阳光很好,乌喃眼睛被照得泛酸,快步跟上徐艾,搂住她的胳膊,说晚上吃饺子吧,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我的妈妈,迎来新生。” 徐艾笑起来,哭红的双眼总算不再盛泪,她歪头蹭蹭女儿的额角,说,还好,你还在就好。 傍晚时分,乌喃出了趟门。 去玉佛寺,循着记忆找到那个地方。 闻玉不在,只那位老住持站在门口,像在等她。 先前听说闻玉在这儿有位师傅,乌喃猜到对方身份,问了声好。 两人坐在院中,老主持给她倒了杯茶,细细看她半天不说话。 少女抿唇,安安静静任由打量。 “你倒是耐得住性子,什么也不问,这点倒和他像。” 乌喃默了默,望着天边西斜的冷霞,此刻才问:“是因为我吗?他的眼睛。” “本以为他聪颖胜过世上大多数人,谁知道,是痴过其他人。只瞎了双眼睛,没要他的命,还得多谢我佛仁慈。” “能不能把我的眼睛给他,我……” “他想要的是你的眼睛吗?” 话尚未说完,便被截断,乌喃愣在那儿,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我……” 可是她给不了。 她给不了他要的。 天色渐暗,风卷落一地树叶。 乌喃跟着住持去到闻玉那间寮房,一进去,鼻间闻到浓重的药味,少年躺在床铺上,面色如雪,眼眸颤颤,不时传来两三声咳嗽。 原来不是不在,而是躲起来了。 “每个月总要这样大病几回,瞧见了吧,你如果不打算救他,就离他远远的,否则他总有一天要为他得不到的东西死去。” 死。 乌喃身体僵了僵,蹲下身,本意是想握他的手,可一触摸才发现,自己皮肤的温度比他低很多,正要抽回,却被他一把攥住。 看上去纸一样易碎的人,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她。 身后的门晃了晃,老住持离开了,有风吹进来。 “别走。” “我不走,我去关门,你不能再吹风了。” 闻言,他才放心地松开了手。 再返回床前,乌喃倏然想起阿灯那天说的话,手颤着,抚过闻玉细细薄薄,隐隐青色的眼皮。 『他从玉佛寺回来,跟丢了半条命一样,脸惨白惨白的,眼睛还瞎了,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他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看不见,却知晓是谁,温柔道:“你来了。” “值得吗?” 这个问题,师傅问过他,他问过自己,答案相似,也很长。 可唯独她问起来,只有短短两个字的回答,确定的,毫不犹豫的,甘愿的两个字。 “值得。” 闻玉抬手,顺着声音的方向循过去,摸到少女细腻的脸颊,被成串的眼泪打湿,一滴滴往下落。 她在哭哭,哭得厉害,瘫坐在地上,颤抖着肩膀,闷着声掉眼泪。 该多难过啊。 闻玉一点一点抹去少女的眼泪,琥珀色的眸子住着温柔万千,说:“值得的。” “你还没有长大,没有做想做的事情,没有和宋清焉在一起,没有和阿灯做一辈子的朋友……” “你还…没有喜欢过我,我不甘。” 少年说“我不甘”的时候,却是心甘情愿地笑着,那双眼,是他心甘情愿给的。 『因为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使死亡也无须被拯救』 “别哭,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乌喃,别怕。” 他反过来安慰她,手指落在少女秀致的五官,一一抚过,笑起来,说:“你看,我知道你的样子,就足够了。” “一定很害怕吧,最开始看不见的时候。” 乌喃问。 闻玉却摇头,说很开心,眉梢眼角都有了生气。 “失明那天,我摔了一跤,但是很开心。” “因为我知道,你要回来了。” 发疯看了一周韩剧 不敢看了 再看下去永远都不会码字 痴线红薯 21 - 说到这儿,闻玉忽然弯了身子,捂着嘴巴,闷声咳了起来,从脖颈到腰脊,流利的线条沉了下去,像被一座重重的大山压着,喘不过气。 乌喃拍着他的背,端来热水让他喝下去,才缓和一些。 “而且,是我鼓励你去找宋清焉,如果我没有说那些话,你也不会……” 那是和宋清焉告白的前一周,乌喃坐在秋千发呆,望着远处的落日,一副失落模样。 然后,有人从背后轻轻推动秋千。 她回头,瞬间笑了起来,喊闻玉,又问你怎么回来了,寺里的生活还好吗。 “一起都好,你呢?” 乌喃点头,说我也都好,话到句点,顿了顿,神情夹杂着紧张和犹豫,拉着秋千的手也用了更重的力气。 “我想做一件事。” 闻玉不问什么事情,任夏日傍晚的风拂过脸颊与头发,树叶簌簌地响,他眼里渺茫一片,似容纳目及一切,下一秒却又烟消云散。 “去做吧。” 明明是肯定的话语,唇角也是扬起的,可分明没有丝毫笑意。 “你不问是什么事吗?” 反倒乌喃成了好奇的那个人。 “是你想做的事情,都会做好的。” 闻玉如是说,视线里,少女的耳根一点点变红,像被晚霞染红的,很漂亮。 他想抬手碰一碰,最终只是蜷了蜷手,没有动作。 就这样吧。 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料到自己会是那个推手,他很理智,明白错不在己身,可还是想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这样的做法,可以让他和乌喃变得密不可分。他会一直想着她,一直感受她的存在,一直等待着她。 像个疯子。 师傅说。 他点头,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说自己大概梦见过这一幕,梦见过失去眼睛,梦见过如此疯魔。 乌喃倾身抱住他,时隔太久的拥抱,眼泪再度涌出,她抽泣道,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我连挣扎都没有挣扎,是我放弃了自己。 这也是乌喃不敢回来的理由。 落水的时候,她没有挣扎,连扑腾的水花都没有,是她先放弃了自己。 闻玉吃了药,躺回床上,明明看不见,也不愿意闭上眼睛。 他握着她的手,难以视物,触感才越发明晰,手指细长柔软,没有生茧,能沿着摸到掌心的纹路,轻轻摩挲。 乌喃感觉手心一痒,下意识向后缩,又被拉回,几乎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 他抱住她,像抱住心爱的玩具,闭上眼睛,心满意足。 下巴蹭在她的额角,头顶传来少年低低的声音:“试试喜欢我,好不好。” 乌喃挣扎了一下,神情惶惑,仿佛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惴惴不安。 片刻后,她温顺地保持不动,任闻玉抱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闻玉,你知道吗?昨天,我爸妈离婚了。但这不是影响我的原因,从很久以前,我就认为,世界上最脆弱最单薄的感情是爱情,所以我想,我不要触碰。” “跟宋清焉告白,是想变勇敢的第一步。说实话,我并不期待也不期望能有爱情的降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永远不会破碎,永远不会分开” “这是我的答案,如果,你要的话。” 闻玉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夸她好像长大了,真好,有自己的思想,可以这样表达。 最后,他说,我要。 我要你不是爱情的喜欢,我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离开前,乌喃去厨房下了一碗面,端到床边,看少年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掩映着青色洁白的眼,干净柔软,像雪又像云,让人想伸手触碰,但又因那种遥远的触不可及而顿足。 那是从前她对闻玉的比拟,如今亦是。 他一口口咽下面,听话吃完,碗递给乌喃时,露出个孩子气的笑,说要奖励。 乌喃笑了一下,想说,又不是吃药,要什么奖励。 随即想到什么,她放好碗,走近,看闻玉张开双手,是要拥抱的姿势。 是连拥抱都会先征得同意的人。 她装作视而不见,坐到床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惊讶的眼眸里,她的唇落在脸侧,是一个紧张而青涩的吻。 “师傅说,如果我对你好一点,你就会好得快一点。” “我这样,你有感觉好一点吗?” 说完,乌喃才发现自己真是紧张过了头,哪怕是王子吻醒睡美人,也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吻,一个蜻蜓点水又无足轻重的吻。 可闻玉点头了。虽然看不见,但感受到了乌喃的真诚与小心翼翼,她是真的希望他快点好起来,那种祝愿的真心溢于言表,令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少年面颊舒展,愉快而天真,摸索着抓住她的手指,那眼里几欲溢出的爱意让乌喃不敢对视。 “走吧,太晚了,明天你还要去学校。” “好,我过两天再来。” 顿了顿,乌喃又道:“阿灯知道我的事了,许定棠和宋清焉还不知道……你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们。” 闻玉将下巴搁在她纤细的肩,极具依赖的姿势,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条藤曼,缠得她紧一些,再紧一些。 “好吧。” “那我先不告诉他们。” 他语气状似失落,似乎因为朋友们暂时不能团聚在一起而遗憾。 实则,一丝遗憾也无。 多希望,只有他陪在她身边。 * 放学后,乌喃独自往前走着,路过一个卖红薯的小摊,停下来买了两个,准备带回去给徐艾吃。 有人从身后轻轻拍了她一下,一转头,跳出个围着厚实围巾的少女,两手扒拉了下,捧着脸,展示自己新的美甲,问好不好看。 乌喃仔细瞧了瞧,说好看。 陈灯眉开眼笑,接过一半冒着热气的烤红薯,问要不要跟自己回家。 乌喃摇摇头,说起自己父母离婚的事,还没说完,就听见陈灯嘴里蹦出两句脏话,骂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我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阿乌,你也别结婚,我们俩一起过最好了。” 乌喃笑,说好,不结婚。 是心里话,乌喃对结婚生子这件事没有任何期待,她害怕爱情的短暂。 而孩子,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太珍贵了。 两人在公交车站分开的时候,陈灯叹了口气,吐槽说许定棠老来问乌喃的死和宋清焉有什么关系,她被问得都要烦死了。 “喏喏,你看那不是许定棠吗?老天爷,他真的执着得要命,又在跟着宋清焉……我感觉他不是在折磨宋清焉,是在折磨他自己。” 个位数的温度,高大的少年只穿了件宽大的卫衣,帽子盖在头上,低着头往前走,并不冒进,把控着距离,离着长长的一段路程,确保不会跟丢。 但这并不代表宋清焉没有发现。 他只是懒得理会,又或者说,他在等,等许定棠的耐心告罄,情绪堆迭到最高处,那时候,他会告诉他想要的答案。 脚步停下来,他抬头,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将周围环境衬托得湿冷又萧瑟,显出几分感伤。 他面色平静无波,实则却在一点一点地崩坏。 许定棠跟丢了。 因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女,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脸颊微红,眼眸湿润。 他一看到她,心里的烦躁就翻涌出来,眉头皱着,冷着一张脸,甚至带着丝毫不掩饰的戾气。 “你知道你很烦人吗?” 乌喃平复了下呼吸,视线停留在少年冻红的指节,想说你们怎么都这样,都不好好照顾自己呢。 她是上了公交车,但是不放心跑下来的。 幸好追上了,她实在是怕两个人发生点什么。 他说她烦人,虽然明白他是因为不认得她才这样说话,可还是会被刺痛,感到伤心。 “说了不喜欢,还穷追不舍,你没有一点羞耻心的吗?” 这话很重。 许定棠自己也知道,他想,这下总该走了吧。 面前的女生睫毛颤动,欲言又止,倒是没哭,比想象中意外。 更意外的是,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伸到他面前,若无其事,问吃吗。 吃什么。 痴线。 许定棠忍住没说口,转身走了。 于是没有看到,在转身的一瞬,少女强撑上扬的嘴角瞬间失去力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蹲下身。 明明是理解的,理解他不知情才会这样。 可为什么还是,一次又一次伤心呢。 有一种随时会跑路的感觉…我真的太烂了 友谊天长地久 gb8 4. c om 22- 天气越来越冷,临近期末,教室少了许多吵闹,大家整天低着头,生气与笑容在数不尽的习题里被消磨干净。 窗外的树枝光枯枯的,清晨下了会儿小雨,此刻停了,枝头还在嘀嗒嘀嗒向下滴水。 乌喃从试卷里抬起酸疼的脖子,掠过一片死气沉沉,莫名想要叹气,为那种沉默的痛苦。 她悄悄给同桌塞了颗话梅糖,倪莞顶着眼下两个黑眼圈冲她笑。 中午打铃,混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食堂。下雨天的食堂比平时更拥挤,潮湿的雨汽落在每个人身上,大家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 倪莞手撑在桌上,嘴里咀嚼食物,闭着眼睛,随时要睡着的感觉。看后续章节就到:p o1 8 inf o. co m “你晚上别熬那么晚,不然白天撑不下去的。” “你不知道我爸妈对我的那个殷切期望,他们说,我熬到几点,他们就陪我到几点……不行了,我不吃了,回教室睡会儿。” 徐艾是和倪莞父母恰恰相反的存在,她总在担心女儿的身体,怕她吃不好,怕她睡不好,她和乌喃说,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学了,妈妈跟老师请假,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可乌喃被这爱治愈的同时,不免想到,这不是属于她的,是她侵占来的。 尽管闻玉说,不是侵占,是延续,如果你没有来,那这位母亲大概会终日活在对女儿的思念里。 但她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要加倍对妈妈更好,连同另一个女儿的那份。 正出神想着,一个餐盘落在对面的位置。 “你小鸟啊,才吃这点,来,我鸡腿给你。” 各年级的用餐时间是错峰的,间隔十五分钟,等高一高二差不多离开,高三就接着下来吃饭了。 乌喃正要说话,倏然听见餐盘被打落的声音,伴随众人的哗然声,围起一道人墙,堵得严严实实,在外面的人根本瞧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陈灯夹鸡腿的筷子一僵,抬眼,和对面的人默契对视一眼。 “许定棠。” 地面四处洒落着食物,两个少年身高相近,对峙而立,一人双手插口袋,态度挑衅,另一人低着头,淡淡用纸巾擦拭胸前蹭到的食物。 气氛紧张而尖锐,像一根细细的针悬在气球上方,隔着两三毫米的距离,在即将戳下的时候,又堪堪停下。 周围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等待气球炸开,砰一声的到来。 陈灯拨开人群,一把拉住许定棠,咬牙道:“你疯了啊,这么多人面前你找他事儿,等会老师来了。” “他告诉我了。” “他告诉我了。” 许定棠语气很轻,连着说了两遍,怒极反笑,情绪反复上涌又被压下,黑眸积蓄着一团墨,眼角却染上薄红,那张英俊的面容有种扭曲的乖戾,游走在爆发的边缘。 “你很理智,不敢告诉我,因为你怕我不理智。” “你的担心是对的,陈灯,我没法理智。我他妈的没法理智。” 天空又落起雨来,不同于早上细密的小雨,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大雨倾盆而至,草丛里的小猫四处逃窜,寻求避雨的地方。 正此时,蓝色闪电掠过天空,雷声大得惊人,或有学生尖叫,或有学生惊叹,在这儿混乱之中,乌喃安静地坐着,纤瘦的背颤了颤。 没事的,没事的,阿灯可以劝好的。 事与愿违,陈灯非但没有劝下,还愣怔在原地,看到许定棠抓着宋清焉的领子,手攥成拳,高高扬起,下意识闭眼,不敢再看。 学生间爆发出嘈杂的叫声,他们面面相觑,隐约察觉这不是普通的打闹,小声问着老师怎么还没来,又说要不要去拉一下。 谁敢去呢。 他们连旁观也心悸。 那一拳打下的力气很重,宋清焉嘴角连同侧脸迅速肿起,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的味道,久违地感到熟悉。 上一次尝到这股味道,还是被父亲打,血和眼泪一同落下。 他的血,和乌喃的眼泪。 宋清焉很清楚激怒许定棠的方法。 明明处于弱势,但他背脊笔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眼神尖锐而平静,看着许定棠,像看着一堆无用的垃圾。 那眼神实在刺人。 他说,许定棠,你也就这点能耐。 许定棠低头笑了笑,赞同他的话,说:“你有能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呢,你钓着她,哄着她,折磨她,然后呢……” “然后,你杀了她。” 这一句,他是凑到宋清焉耳边说的。 可宋清焉没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说冷漠得可怕。 他说,所以呢。 “是她自己约的我,是她自己要来,是她自己要喜欢我。” 他无意再浪费时间,挣开对方,起身往外走,才走下台阶,就被从身后踹了一下,踉跄半跪在地上。 伴随着冰凉的雨,他抓着他,拳头落下。 差不多了,他算计着,想,要还手了。 许定棠没有防备,重重地挨了一拳,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即还手,不落下风。 宋清焉是专门练过的,练的散打,随着课业繁忙,练得少了。许定棠父亲是军人,从小训练他各种基本功,他又不负所望,长成了个野路子,打架经验丰富。 两人外形出众,个高腿长,打架的画面倒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乌喃站在人群中,看着那样的场景,与温暖的从前割裂开来,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怆然的悲伤。 陈灯拉着她的手,小声喊了句阿乌,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让他们打吧,打完就好了。以前他们打架……” 以前打架再严重,也没有今天这种情形。 太狼狈了。 也太难过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有男生冲过去拉架,临近了又跑回来,说怕被打。 “老师呢?老师怎么还没来……” 学校有三个食堂,其中一个是教师专门食堂,一般不来和学生挤时间。 有人去喊老师,但是迟迟未来。 宋清焉到后来不还手了,额角,眼睛,颧骨,下巴,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他脱力地躺在地上,冰凉的雨水打在眼皮,望着灰蒙蒙的天,意识模糊混乱,不复平日的清明。 在这种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她最喜欢下雨天。 许定棠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宋清焉的衣领,手指骨节都沾着血,手背青筋凸起,眉眼透着狠戾,又是一拳要落下。 结果被拦住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是个清秀孱弱的少女。穿着校服,淋着雨发抖,两只纤细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眼睛湿润而受伤,像雨水洗过,又像是哭过。 “你要打死他吗?” 她问。 许定棠笑,喘着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上的血也蹭到自己脸上,舌尖顶了顶牙槽,有种天真的残忍:“对,我就是要打死他。” 他推开她,没有收力,少女后腰撞上台阶,脸色顷刻苍白,看着很疼。 “许定棠你他妈的有病吧!” 陈灯扶起人,骂骂咧咧,想说别管了,他俩谁爱死谁死吧。 可她看到,乌喃哭了。 不是雨水,是眼泪。 那群从小玩到大的玩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岁的增长,在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远,甚至反目成仇,大打出手,怎么不心痛呢。 当局者无动于衷,旁观者怆然泪下。 隔着断线的雨,广播的歌朦朦传到耳边,唱着那首熟悉的歌: “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忘 友谊天长地久 ……” 友谊天长地久。 许定棠的那一拳没有落下,他被抱住了,错愕愣住。 该怎么形容这个拥抱呢,奋不顾身,飞蛾扑火,那样小的身体,撞进他怀里,灵魂也为之震颤。 动作僵住片刻,他冷冷喂了一声,说滚开,用力把怀里的女孩扯出来。 失败了。 她抱得很紧,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失控地喘息流泪,想要大哭一场。 不要这样。 至少,不要让她知道,让她觉得从前那些都成了假象,那她真的就所剩无几了。 “不要这样……” “不能再打了。” “你也会受伤的,许定棠。” 许定棠半夜想起自己说的话做的事都要给自己两巴掌 怎么对老婆的 真该死啊真该死 我们谈恋爱吧 3- 乌喃不记得那天是怎样收的尾,似乎是老师迟迟赶来,把打架的两个学生带走,围观的人群也散开。 雨水冲刷着地面,混杂着些许血色,不知道是他们俩谁受的伤,或许都有。 太冷了。 陈灯扶着乌喃回到走廊底下,见她抖得厉害,脸色和嘴唇都白得吓人,一时也担心得很,说阿乌,我们要不然去医院吧。 乌喃摇头,说没事。 话才说完,身体倒向一边,失去了意识,耳边只余下陈灯焦急的呼唤。 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从昏沉中醒来,眼皮乏力地上下打架,乌喃张张嘴,说了两句话,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发出声音。 徐艾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的落在肩膀,看上去疲惫难过极了。 她摸摸女儿的头,生怕惊吓了她。 “妈妈。” 嗓子嘶哑,像乌鸦的声音。 乌喃被自己可怜的声音逗笑,弯起嘴角,握住徐艾的手,说妈妈,我现在说话像不像乌鸦。 徐艾笑不出来,她实在怕再一次失去女儿。伏在床侧,看着女儿的睡颜,她在心底祈求,祈求神佛,祈求上苍,祈求一切神灵,倘若有罪责,倘若有病痛,请降临在我身上,不要惩罚我的女儿。 “妈妈,别哭,我没事……” 事实上,乌喃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体有多脆弱,不断地生病,不断地吃药,像感冒,又像体弱,连医生也诊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病症,只好说是之前落下的后遗症,要注意保暖,不要感冒发烧。 为了不让徐艾担心,乌喃很爱惜身体,冬天穿得比别人多,医生开的中药西药都乖乖吃下,任何危险的行为也尽量避免。 很像谁呢。 很像以前的乌毓。 在这副身体里生活得久了,乌喃很少再想起乌毓和舒锦,她们像一个梦,像上辈子梦见的人。 但生病的时候,乌喃会想起来,想,原来是这样痛苦与无助。 所以当乌毓发泄的时候,可能是在求助。 她当时感受不到,于是也不明白这样的求助。 她被那求助砸得太痛,于是躲开了。 第二天出院回家,坐在出租车上,徐艾说她每次生病都要说胡话,念一大堆的人名,听都没听过。 乌喃不问是哪些人,低头笑笑,附和着,胡言乱语的是不是。 “昨天来了个女生和男生来看你,应该是同学,你没醒,他们待了一会就走了。” 女生,大概是阿灯。 男生,又是谁呢? 打开手机,跳出陈灯的许多条信息,先是关心她的,说昨天去医院看她了,但是她没醒,不知道今天怎么样,然后是骂许定棠和宋清焉的,消息往下滑,全是不同词语构成的骂人句子。 这些话,哪怕是在他们俩面前,陈灯也是能骂出来的,甚至会发挥得更好。 想想那场景,乌喃弯起唇角,回复消息。 “我没事,今天出院了,你别过来了,明天学校见。” 到家后,徐艾还没收拾好东西就接到领导电话,放心不下女儿,可又要维持生计,只得急匆匆地离开,嘱咐两句,门被带上,话还夹在缝里。 乌喃从冰箱冷藏里拿出一袋包好的水饺,水开了,正要下,听见门铃响。 以为是徐艾忘带了什么,打开门,倏然愣在原地。 少年今天总算穿多了点,灰色卫衣外面套了件黑色棉服,脖颈裸露在空气里,隐隐露出几道红色。他眉眼残留淤青,鼻梁贴着个创可贴,余下脸颊高高肿起,唇角还留有伤口,可以说整张脸没一处地方是好的,但又只是轻伤,因此一眼瞧上去触目惊心,实则仍是原来的面貌,没有太严重。 倒是叫人松了一口气。 “你……” “对不起。” 他比乌喃高很多,容易给人压迫感。此时低着头,弯着腰,道歉诚意十足,之前不善的戾气与厌恶统统收敛了。 甚至很乖,从狼变成狗狗,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 乌喃没想到许定棠是来道歉的,正想着怎么回应他,被咕嘟咕嘟烧开的沸水扰乱了心绪,边回头边往厨房走。 身后又传来许定棠的声音。 “是饺子吗?” “我也想吃。” 后一句声音有点小,有点不好意思的语气。 似乎是真心来道歉的,不对她摆臭脸,也不说一堆冷言冷语了。 只是哪有上门道歉还讨饭吃的。 乌喃确实有点生许定棠的气,气他总这么冲动,什么也不考虑,只一味地凭心意做事,不管事后会不会伤到自己。 他喜欢说她是笨蛋,明明他才是笨蛋。 乌喃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两碗饺子盛出来,倒了一小碟醋,水饺在醋里滚来滚去,被染成深色,才夹起来小口咬下。 还是这么喜欢吃酸的。 许定棠视线落在那碟醋上,忍住不去看对面的人,但是盯醋的眼神太明显,很难不被发现。 “你不是不喜欢……” “我不喜欢什么?” 没继续接话,碟子往他那儿推推。他还真夹了饺子去蘸,被酸得直皱眉,咽下去后,灌了一大杯水才冲淡嘴里的味道。 乌喃忍不住笑了一下,侧了侧脑袋,用咀嚼来掩饰,不想被发现。 她想起以前每次吃话梅,许定棠都要吃,一点都吃不了酸的人,被酸得龇牙咧嘴,表情失控到不行,下次还要吃。 许定棠是个很固执的人,因为固执,从小没少被揍。许父是军人出身,妻子去世得早,他没有再娶,性格冷硬,不会表达爱,并且对孩子要求严格。随着许定棠长大,脾气显露,桀骜不驯,到处惹事。许父习惯性用父亲的身份去压迫他,用言语,用武力,却发现没有用了。 有时候遇上许定棠和父亲冲突,两人僵持不下,他们几个人也吓得不敢说话,最后是乌喃结结巴巴地说饿了,才就此打住。 许定棠好像永远不明白什么是低头,哪怕明白,也绝不低头。 但他今天,低头了。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我。” “连我不喜欢吃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 乌喃:“……” 他有意无视对面人的反应,装看不见,继续自顾自说话。 “那天打架,你怕我受伤,那么勇敢地冲上来抱我,我很感动。” 乌喃如坐针毡,左看看,又瞧瞧,想说些什么来岔开话题。 许定棠仿佛未卜先知,率先截住话头,扬了扬破皮的下巴,有些滑稽的自以为很帅气:“说到你心里了,害羞了,是不是?” “……不是。” “其实那天我回去想了想,不该那样对待你,我要补偿你。” “……不用。” “所以我决定了。” “我要接受你的喜欢。” “我们谈恋爱吧,乌喃。” 少年笑得十分灿烂,掺杂着点诙谐的逗弄,可语气又很认真,以至于猜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更不会注意到他眼底的那点儿水光与用力抑制的爱恋。 一秒永远 24 - 饺子噎在嗓子眼里,乌喃喝了口饺子汤,咽下去,可还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耳朵通红,倘若摸摸就会发现,那里的温度很烫。 “吃完了就回去吧。” 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那样,两个人只是同学坐在一起吃了顿饺子,吃完结束。 没有告白。 起身的一瞬,乌喃抽纸的手被拉住,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对面灼热的视线。 他目光直白,眼窝偏深,鼻梁又高,做起表情来总是明晃晃的,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不拐弯抹角,也不逃避任何。 是和她恰恰相反的性格。 上小学的时候,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乌喃会带些零食到学校。恰巧同桌是个贪吃的小男孩,没礼貌,还很凶,经常来要零食。对于乌喃来说,零食不重要,可她不喜欢对方的态度,拿了东西不说谢谢,一口塞进嘴巴里,又伸手说要。 有点讨厌。 但乌喃只会在心里小声说一句。 直到一次放学,被许定棠撞见,他快步走过来,皱着眉头,看着那只小胖手,啪一下就打下来,很响的一声,肉乎乎的手瞬间就红了。 小男孩大叫一声,说你干嘛,我又没吃你的东西,乌喃给我吃的。 “是她给你吃的吗?是你找她要的!” “对啊,她给我了啊。” “你说谢谢了吗?就知道吃,不知道说谢谢啊!” 小男孩嘟囔了一声忘了,背着书包,捂着手就走了。 “笨蛋,他不说谢谢你干嘛还给他,不喜欢就要说出来啊。” “我不好意思拒绝。” “但是你会不开心。” 仿佛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许定棠眉头仍然皱着,比当事人还生气,直到面前出现一只平坦的掌心,掌心里放着一颗话梅糖。 其实他不喜欢吃话梅糖,不喜欢吃一切酸的东西,那味道刺激得整个嘴巴都难受,舌头一尝到味道就想吐出来。 他告诉乌喃,不喜欢什么就要说出来。 可他不喜欢话梅糖,那么久了,从来没说过。每次乌喃分糖,他都不拒绝,还要附和说好吃。 因为乌喃喜欢。 这不矛盾。 因为即使不喜欢话梅糖,但是他很开心,很开心乌喃分糖给自己。 “我现在还不太会拒绝别人。” “我以后会学会的。” 那之后很久,包括现在,乌喃也没学会拒绝,只是逃避。 换做在别人身上,许定棠一定会严厉指责,甚至破口大骂,但对着乌喃,他只有无奈,无奈之余,还有庆幸。 毕竟她没有拒绝。 “饺子很好吃,谢谢,我走了。” 倘若再继续逼问,可能换来的就是拒绝了。 走之前,许定棠抢着把那两个碗刷了,离开时还将厨房的垃圾带走,见乌喃欲言又止,竟生出点后怕,拎垃圾,换鞋子,关上门,一套动作干净利落,一句话也没留下。 乌喃回到房间,补着落下的作业和卷子,时不时抬头望望外面发呆,或是盯着在水里游动的小鱼,怎么叹也叹不出心里的郁结。 许定棠是不是猜出了她是谁,可为什么他不说呢,这不像他的性格。 而关于他说的那些话。 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他们都好好地,不要受到伤害。 约莫五点多时,天已经全黑了。 徐艾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值夜班,让她自己弄点吃,睡觉前关好门。 乌喃不饿,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感到尤其地孤独,于是穿上羽绒服,套上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了。 外面虽然冷,但天空时不时就蹭蹭升起几束烟花。路上行人比想象中得多,车流人流掺杂在一起,夹杂着人声和鸣笛声,乌喃站在十字路口,打算去找陈灯。 前方是绿灯,可以径直通行。 正此时,电话响了,是闻玉打来的。 他听阿灯说了许定棠和宋清焉打架,还有乌喃生病住院的事,于是打来电话关心。电话那头,他声音不疾不徐,让人感到很安心,一切烦恼与忧愁都在他轻柔的口吻里被消融了。 从到这副身体里来的第一天,乌喃一直将情绪稳定得很好,她努力适应,努力成长,比以前更勇敢,更真诚,更会去爱人。在矛盾纠结的时候,也尽量做出选择。可是,有的事,她好像真的做不好,并且,真的有些累了。 她问,闻玉,你那时候一个人在黑暗里,会不会很害怕。 乌喃想起她重复做的那个梦,在黑暗里,没有声音,没有人来,无穷无尽的等待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绝望。 害怕吗? 还没有人问过他。 于是闻玉思考了一下,朦胧盯着眼前白糊糊的光,说不害怕。 看得见,有时候很残忍,看不见,也算一种仁慈。 “而且,我想你的时候,在黑暗里,会很安静。” “没有人能来打扰我。” “我可以一直待在那里,想着你。” 乌喃来的时候,闻玉在逗小猫玩,是之前那只不让摸的小猫,今天大概是吃饱了,翻着肚皮撒娇。 他听见脚步声,没有反应,等那人蹲下后,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唇角上扬,继续跟小猫玩。 有冰凉的手指轻触在手背,闻玉歪头,顺势抓住那只手,放进手心里暖,问怎么来了。 乌喃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因为你说想我。” “还有呢?” 他循循善诱,被冷落的小猫喵喵叫着,不满被冷落。 “我也是。” “我也想你。” 说这么一句,磕碰半天,不用想也知道脖颈耳根又红了一片。 闻玉弯着眼睛,在乌喃迷茫的眼神里,缓缓凑近,额头贴额头,感受对方的温度。 “还是有点烫呢。” “因为你靠过来了。” 乌喃眨眼,这句倒说得很直白,下意识的回答,答完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 两人回到温暖的房内,把手洗干净。乌喃让闻玉坐着,一个人去忙活烧开水,倒了两杯,一人捧着一杯,安静地坐在一起。 “许定棠和宋清焉打架了。” “他们小时候也打过。” “可是我很伤心”,少女托腮,脸颊皎洁如新月,眼睫低落半垂,诉说心事:“而且,许定棠应该认出我了,但是他很奇怪。” 乌喃将许定棠告白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问闻玉,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为什么呢。 因为他想误打误撞,想借此假戏真做,而谁假谁真,许定棠心里清楚。 闻玉说不知道。 “我知道,你和宋清焉都不喜欢许定棠,他太吵太闹,还爱惹祸。” “可是他对我很好。” “我记得有次心情不好,具体是因为什么,我忘了,就记得那天只想自己待着。然后,没多久,许定棠就骑着自行车在楼下喊我,说要载我出去玩。” 那天的晚风很大,拂过少年人稚嫩的脸庞,妄图阻拦他们前行。男生拱起脊背,眼里丝毫不掩饰锐利的光,姿势流利漂亮,自行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腰间有一双手,将他抓得紧紧的。 “喊出来,乌喃,喊出来!” “你害怕吗?” “害怕就喊出来,不开心也喊出来!” 女孩坐在后座,黑发凌乱地飞舞在身后,紧闭双眼,憋了很久,直到自行车驶向下坡,突然的失重感迫使她张开嘴巴,大声喊了出来。 积蓄许久的憋闷,不止因为成绩,还有其他,在一声声的呐喊中发泄了出来。 骑车的少年笑得灿烂,明明是晚上,明明是黑暗,可霓虹落在他的脸上,却显现出一览无余的明亮与天真,美好得引起过路人频频侧目。 “乌喃,你别害怕!” “有我呢!” “我保护你,永远永远保护你!” 乌喃想,永远是什么呢。 永远是凝结成一秒的现在。 那一秒,永远存在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