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御香行_1 《御香行》作者:魏香音/罪化 文案 又名《此香不为王者折》 传说中的麒麟,只降临在太平盛世 然而心怀抱负的人,却无法选择自己降生的时机 叶佐兰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应该与父亲一样——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功成名著。在朝廷中谋得一官半职,尽瘁事国。 可十三岁那年,他却签下一纸文书,自愿入宫为宦。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憎恨唐家,憎恨那个名叫唐瑞郎的少年 可十五岁时,他却被唐瑞郎拥入怀中,山盟海誓 他原本以为,皇室宗亲高高在上,凛然如神,不可僭越 可十八岁时,大宁朝的国祚,已经被玩弄在了他的指尖……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恩怨情仇 平步青云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幽(叶佐兰)唐瑞郎 配角:戚云初赵南星赵暻赵晴莫雨愁叶月珊 其它:太监官宦 第一卷:北上一星孤 第1章 楔子 瑞和十八年,九月九日,重阳。 晨光熹微,穿过桂树的浓枝,洒落在庭院小径上。 掖庭宫西南的内侍省里听不见一声鸟鸣,也没有一丝人语,唯有苔池里的清泉轻轻地流淌着。 今天是内侍省例行监会的日子。省内六局的令丞都早早儿地赶来,详细汇报各处的情况。作为安乐王爷的贴身宦官,十六岁的戚云初虽然品级低微,却也有幸列席于其中。 由于年事已高,内侍监长秋公大人今日并未出席,会议也因此而草草结束。散会之后,戚云初心事重重地穿过东步廊,朝着掖庭宫南侧的通明门走去。 出了通明门往北行走,再穿过两道宫门,就能抵达紫宸宫的含露殿。十四岁的安乐王赵南星,就暂时居住在那里。 这个时辰,小王爷早已经用罢了早膳,恐怕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戚云初的归来。 说来倒也是凑巧——当今圣上的正宫皇后萧氏今日临盆在即。再晚些时候,安乐王也得赶去向皇兄贺喜,只是这贺喜之礼究竟应该准备些什么,王爷不关心,而他这个做下人的也毫无头绪。 所幸安乐王爷深受先帝与今上的宠爱,私库丰盈,也就只有先让人从库里取两样应景的宝贝玩意儿应急了。 想到这里,戚云初勉强算是拿定了主意。他心情稍一松懈,忽然发觉有一阵幽香正迎面沁来。 今年雨水丰沛,秋意来得也早。掖庭的桂花开过又谢;而菊花又不为长秋公所喜,内侍省里久已不植。 如今却又是谁,在这深宫之中暗香盈盈? 戚云初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不觉已经放慢了脚步朝周围望去——步廊两侧都是雅致的庭院,北侧连着一个八角凉亭,亭中地面上还凿有流杯渠,任清泉缓缓从中流过。 他愣了愣,想起这亭倒还有个名字——紫兰亭。 他继而发现,紫兰亭的西面还摆着一条藤椅,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动不动地,似乎正在养神,却又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除了内侍监长秋公大人却还有谁? 长秋公大人是大内里所有宦官的首领。当朝的宦官里头,几乎已经没人弄得清楚他究竟服侍了几朝天子,又在这掖庭宫南的内侍省中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宦官们只是习惯在这位人瑞的前面俯首低头,仿佛他与这内侍省一样,都是这煌煌宫城之中天经地义的存在。 然而在小宦官戚云初看来,长秋公大人却是非常、非常的老了,老得不像是个人,反倒更像是一株古树。他虽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下垂的衣摆却仿佛一直伸进了土壤,正汲取着大地的精华。 见到了长秋公,自然应当趋前问安。戚云初故意踩着步子往前走,快走到亭边的时候却又刹住了脚步。 他这才发觉,长秋公脚边的泥地上长着一丛细兰。墨紫色的花穗正在盛放,金色的花蕊如龙吐珠,而戚云初苦苦寻觅的那一缕幽香,显然就是从这株细兰身上散发出来的。 戚云初十岁入宫,内侍省步廊一带虽然不是天天都来,却也走过不下百遍。这间凉亭虽然以紫兰为名,周围种得却全都是桂花树。更何况,这细兰生长在亭边,人人践踏的所在,又如何能够捱到开花绽放? 难道是今日皇嗣诞生的符瑞之兆? 这个想法只在戚云初的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轻轻拂去了。 内侍省自开国以来,一直是宦官聚集之地,纵然草木葳蕤、华室栉比,也终究不是什么大雅之堂。既然是皇子之喜,那瑞象应该出现在掖庭宫东面的紫宸宫才对。 戚云初正想到这里,却见那老树般的长秋公动了一动,兀然睁开了眼睛。 “秋公……”戚云初慌忙不迭地请安。 长秋公抬手让他免礼,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径直落向脚旁。 他看得并不是那丛细兰,而是涌进流杯渠里的清澈泉水。 “孩子……”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戚云初:“你可知道,这些水是从何处而来?” 水源?戚云初微微一怔,立刻扭头寻找。 水流是从桂树林中的苔池里流出来的,苔池高处的岩石上镶着一个汉白玉的龙首,边上刻着三个字。 “伏鳞池” 戚云初很快想起了另一个相近的名字——“升鳞池”,那是紫宸宫御书房花园里的泉池,清澈而甘冽。 一升一伏,莫非这两个泉池暗中相通? 戚云初将猜想说出,长秋公不置可否,却又问他:“那么这伏鳞池的泉水,又将流往何处去?” 戚云初又沿着水流的方向朝前看。 涓流穿过紫兰亭,绕开两棵老桂花,在庭中低洼处重新汇成另一泓泉池。池水幽深清冽,水底青荇招展,如丝绒一般。 戚云初左右打量,再看不见有水流出之处,便道:“回秋公的话,这水是流进紫兰池去了。” 这次,长秋公却“哼”了一声。 戚云初毕竟见过一些世面,也不多想,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过了一会儿,只听藤椅发出吱嘎轻响。长秋公俯下身来,用长长的指甲掐下一朵紫兰丢进流杯渠里。 戚云初睁大了眼睛,看着花朵在泉水中载沉载浮,顺着弯弯曲曲的流杯渠,最终注入紫兰池。 花朵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漂了一会儿,忽然间打了几个转儿往水下沉去,并且最终消失在了水底深处。 原来水底下有漩涡。 戚云初若有所悟,正准备进一步揣摩长秋公的意思。这时候,东边有一串脚步声,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禀告秋公,皇后娘娘刚才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然而戚云初依旧心头微怔。他将目光投向东北,那是含露殿的方位。 今日过后,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安乐王爷赵南星……又将何去何从? ————————————————————— 也在重阳节这同一天,皇城西郊的颁政坊内,今年三十二岁的叶锴全,在僦居的院落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算起来,这是他今年第二次如此忐忑。 记得第一次是在暮春时节。殿试放榜的当天,叶锴全也是如此焦虑地在庭院里踱着步,最终等到了朝廷的使者,以及二甲进士的黄榜。 而此时此刻,叶锴全也在期盼着一个不亚于金榜题名的喜讯——他那温柔娴淑的妻子秦氏临盆在即。看情形,孩儿稍晚些时候就能呱呱坠地。 稳婆已经进去有些时候了,丫鬟也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忙着从庭院中的井里打水烧热。 六神无主的叶锴全恰好站在井口边上,满当当的井水提上来的时候晃了两晃,泼了不少在他的脚上,水面上居然还淌着一朵紫黑色的兰花。 叶锴全弯腰捡起这朵花,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花瓣依旧娇嫩芳香,似乎不久之前应该还在枝头绽放。 是谁,把这朵新鲜的紫兰掐下,又投进水中? 叶锴全正在思忖,突然间,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夺走了他全部的心神。 刚才满腹的忐忑,此刻全都变成了加倍的狂喜。叶锴全紧走几步跑到屋边,却又顾忌着礼法,不敢闯进去看个清楚明白。就在窗棂快要扒断的时候,终于等到稳婆笑嘻嘻地出来道贺。 “恭喜叶老爷,夫人刚刚生了一位小公子!” 一旁,立刻有家仆捧来笔墨。循着时下的风俗,叶锴全需要将新生儿的生辰八字与姓名写在一张红纸上,立刻焚烧,便算是向叶家的先祖通报,正式接纳新丁加入。 说到名字,叶锴全早就拟定了好几个。然而此刻,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紫兰,却萌生出另一番想法来。 “记得附近寺庙里的比丘曾经说过,这口井里的水与皇宫大内的水系相通。我猜测,这朵兰花恐怕正是从宫禁之中而来。子曰:兰为王者香。是故国香无偶,国士无双。这或许是一个吉兆,预示着吾儿将能成为王佐之才。如此……便就叫他‘佐兰’罢。” 这便是瑞和十八年,大宁朝最后一任长秋公人生在世的第一年。 殿春时节,国子监四门学生叶锴全高中二甲进士,官拜都水丞;双九重阳当日,宁惠帝皇后诞下皇子赵阳,被视为武曲开阳星君下凡;隆冬大雪,宦官戚云初跟随安乐王赵南星,离开了紫宸宫的含露殿,迁往宫外王府居住。 第2章 晨星 御香行_2 瑞和二十八年初冬。 五更三点的街鼓刚刚响过,天色依旧漆黑如墨。又是一整夜的宵禁结束了,远处传来坊门开启的声响。 十岁的叶佐兰被父亲叶锴全抱上马匹,慢悠悠地走出了颁政坊东侧的高大坊门。 也许是昨夜过于兴奋的缘故,此刻的叶佐兰还有点睡眼惺忪。父亲显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抓住缰绳的同时还用胳膊紧紧地夹着他。再加上出门前母亲特意裹上来的厚实斗篷,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叶佐兰艰难地扭动了几下,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他发现头顶的天空里,竟然还残留着银河浅浅的轮廓。 叶佐兰想起了父亲。那书上说,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万物是一一对应的。天上的紫微垣对应着皇帝居住的紫宸宫;而太微垣则对应着紫宸宫南面的皇城。 星子虽然遥远,皇城却触手可及。 叶佐兰又低头去看自己的左边——宽敞的夯土道路旁是静静的城河,岸边垂柳依依,河上波光粼粼;而城河包围的高墙里面,就是大宁朝的皇城了。 马匹沿着皇城根儿一路往南行走。拐过昼夜灯火通明的角楼,转而向东,又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看见了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京城之中最宽敞恢弘的道路。 它南起城南的明德门,北至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不仅贯通了大半座京城,更是大宁朝的官员们每日朝参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每日来往于皇城的车马之多,甚至将皇城中铺设的白沙细石一路带到了朱雀大街上。每逢朔望大朝之日,朱雀门外的街道上就像是挂了一层白霜。 叶佐兰并没有亲眼见过“朝霜”的奇观,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看见一骑马队,朝着皇城这边缓缓行来。 叶锴全嘀咕了一声,随即翻身下马,并且将叶佐兰也抱下马来。父子二人牵着马匹站在路边,等待着马队从面前经过。 藉着斗篷的遮掩,叶佐兰悄悄地抬起头来。他看见马队的前方是两名步行仆役,其中一人打着灯笼,另一人则手牵缰绳,引导着一匹高大膘健的白马。 白马上坐着一位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却又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有着一股不怒而自威的气势。 在他身后,又有五六个身穿朝服的官员,全都骑着高头大马,华丽的马饰发出叮当环佩之声。 这些人缓缓地从叶锴全与叶佐兰父子身边经过,却没有任何一人主动与叶锴全招呼寒暄。 而叶锴全也只是垂首肃立,一直等到这队人完全消失在了朱雀门里。 “爹爹,那些人也是朝廷的官员吗?” 叶佐兰还在看着朱雀门的方向,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是。”叶锴全点了点头,却似乎不愿多说。 而这个时候,南边又有三骑人马慢悠悠地过来了。 这一次,叶锴全牵起儿子的小手朝那边迎去。那三个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们,下马朝着这边走来。 到了近处,叶佐兰认出其中一位正是与父亲同年的进士傅正怀。此人与父亲私交甚笃,家宴饮酒尽兴时,父亲偶尔会将叶佐兰叫到客人面前作诗,便是在那时匆匆见过一面。 双方互相问候寒暄。傅正怀身旁那位浅绯色官服的男人含笑问道:“今日并非朔望大朝,叶兄怎么就过来了?” 叶锴全正等着这一句话,立刻笑指叶佐兰:“小子蒙国子监祭酒大人亲自策问,得以破格入读太学,只因年纪尚幼,今日还需我这个做父亲的送上一程。” 寻常人家的少年,六七岁始入小学,就算是学而有成的官家子弟,想要通过入读太学的考试,至少也得等到十四五岁。 更不用说,根据本朝的规矩,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嗣才有资格入读太学院。叶锴全只是一介正六品的都水丞,叶佐兰能够入读太学而非四门馆,的确是获得了破格提拔。三位官员闻言,自然啧啧称奇。 叶佐兰站在父亲身旁,宽大厚重的斗篷将他瘦小的躯体严严实实地裹住,同样也隔绝了大人们探究的目光。 他明白,父亲正期待着自己能够落落大方地与这些大人交流。可他却只行了礼,而后就像个腼腆害羞的普通小孩那样一声不吭。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傅正怀替叶锴全打了个圆场。 “令郎资材神俊,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赋、通诵五经,眼下更是连国子监祭酒大人也破格提拔,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啊!” 叶锴全心里着实得意,然而嘴上却一直自谦。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发亮,双方又稍稍寒暄了几句就相互作别。 等到那三个人也消失在了朱雀门里,叶佐兰这才又抬头问道:“爹爹,刚才骑着白马、身穿紫袍,有仆从持灯的人是谁?” “那是萧皇后的表兄,吏部尚书。” 叶佐兰又问;“他们为何不下马与父亲说话?” 叶锴全的表情一僵,却还是回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叶佐兰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抿了抿小嘴,忽又问道:“您又如何知道傅伯伯他们与您是同道中人?” 叶锴全心头微怔,随即伸手摸了摸小儿幼嫩的脸颊。 “别人都说你是神童。可是这人情世故,却一点儿都不明白。我与你傅伯伯他们都是同年进士,又是同窗多年的故交挚友。如今同朝为官,也一直互相提携。你入了太学之后,自然也会遇到如此的知己好友,便是你一生的财富。” 说话间,父子二人已经重新上马,继续向西行走到了皇城的安上门外。叶锴全虚指着门内说,都水监就在安上门十字的西北方。再往北过东宫的右春坊,就是皇上居住的紫宸宫了。 然而叶佐兰的目光却转向了东面——此时此刻,天际只有一抹微红,可是东南方向,高耸的坊墙内却好像孕育着一轮蓬勃的红日似的,正发出千万盏灯烛的亮光。 那里就是务本坊,整座里坊被一条南北向的直街一分为二。其中,西侧半坊之地就是大宁朝的国子监,承载着举国之希冀的辟雍圣地。 务本坊虽然有南北直街,但是为了避免冲煞皇城,北侧坊门只在盛大节日祭典之时才会开启。平日里,出入国子监者往往会选择通过务本坊的西门。 然而叶佐兰是头一天入学,还得完成一些礼仪。因此叶锴全领着他绕到务本坊的南门。入坊之后再往西走,穿过两座青石牌坊,鳞次栉比的华舍和高台顿时在眼前铺开。 左庙右学,钟鼓相对。碑石林立,古槐参天。 这并不是叶佐兰第一次来国子监,可他依旧瞪大了双眼,兴奋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叶锴全在一块碑石前拴住马,牵着儿子朝一座四柱三间的轩昂大门走去。 离得近了,叶佐兰这才发现门上的牌匾写着“大成门”三字,下面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那慈眉善目的模样,竟然好像是从画轴上走下来的神仙老头。 叶锴全又紧走了几步,向着老者拱手作揖,口呼“洪先生”。叶佐兰出门前就被叮嘱过,知道这位就是父亲于国子监修习时的教官,于是也急忙作揖行礼。 洪先生捋捋长须,呵呵笑着让叶佐兰免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继而感叹道:“倒是比锴全你那时候小得多了。” 叶锴全惭愧道:“学生十九岁入读四门馆,二十八岁始有所成,三十二岁中进士,倏忽间已届不惑之年。幸得小儿资材聪颖,便盼他早些求真证道,便也不负人生在世,这点有限的光阴。” 洪先生似乎也颇有感慨,却又提醒道:“可是,国子监也不是当年的国子监了。” 叶锴全苦笑道:“先生的意思,学生明白。然而学生一届寒仕,并无名门贵胄血统傍身。若是期待小儿有所成就,这便是最快的捷径。至于这太学馆里的是是与非非,那就还得劳烦先生相帮,提携一把了。” 见叶锴全心意已决,洪先生也不再多言。他低头看向叶佐兰,而叶佐兰也很认真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洪先生摸了摸叶佐兰的小脸,又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迈过高高的门槛。 “好孩子,我们走罢。” 大成门后便是孔庙,拜过至圣先师,就算是正式入了太学馆的学籍。 第3章 惊鸿 线香在大成殿的供案上散出袅袅淡烟。叶佐兰从蒲团上站起身,捋平衣褶,耳边响起了悠远洪亮的钟声。 钟声意味着国子监内例行的升堂晨会仪式即将开始。洪先生领着叶佐兰从孔庙大成殿的西掖门进入国子监,向西北穿过马球场,很快就看见了维亨堂。 维亨堂是国子监内会讲与升堂的地点。叶佐兰放眼望去,只见堂前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地排满了学生,俱是一样的青衿袍服,全都垂手肃立着,不发出半点儿声响。 洪先生小声叮嘱叶佐兰:“国子监乃是治学修身的地方。但是你能学到的东西,远比书卷里的更多。若是学习与生活上还有什么不便,尽管到绳愆厅来找老夫。”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又压低了声音道:“然而,若是同学之间相处出了问题,老夫却更希望,你能够独自寻找解决之道。” 叶佐兰隐约觉得洪先生话中有话,然而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就被领到了太学第二列学生的末位位置站好。 洪先生这一走,周围的学生似乎有所放松,冲着叶佐兰投来了或明或暗的目光。这些学生大多十四五岁年纪,更大一些的二十岁出头。在叶佐兰看起来,他们都是身材高大,即使最矮的也比自己高出将近一个头。 被这许多人围着打量,并不是什么愉悦的事。叶佐兰却不畏惧,干脆将斗篷脱下。 这下子,围拢过来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丝惊诧。 叶佐兰尚未到束发之年,平日里就扎着双髻,垂下来掩住鬓发。今日出门之前,母亲还特意在他的发髻上插了几朵岁兰。黑紫的兰花,乌黑如缎的长发,更衬得他面若白玉。 更何况叶佐兰还承袭了来自母亲的灵秀美貌,柳叶般的挑眉,红馥馥的软唇,长睫下的明眸蒙着一层温润的水汽。乍看上去,简直就好像是十二三岁的昳丽少女,让那些围观的学生连连倒吸凉气。 众人就这样或明或暗地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维亨堂那边有动静传来——原来是最先入堂行礼的国子学生们出来了。 务本坊的国子监乃是大宁朝的最高学府,监内办有“六学”。除去书、律、算三门乃是专业学科之外,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研读得都是儒家经典,只是学生出身地位有别。 这其中身份地位最为高尚的,正是国子学生。 叶佐兰注意到,刚才还窥视着自己的目光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他身边的太学生们全都低着头,比刚才还要肃静的等待着国子学生们从身边经过。 如此的静默,不禁令叶佐兰想起了朱雀门前,父亲领着自己向吏部尚书垂首肃立的场面。 与洋洋数百人的太学不同,国子学生仅仅七十余名,转眼已经走完了将近一半。叶佐兰发现迎面而来的青衿之中,竟然也有一人个子稍矮,而且只将长发在脑后简单系住,显然未到束发之年。 难道说,国子学生中也有破格提拔之人?! 叶佐兰自幼被人捧做神童,心气不免有些高傲。但凡见到同龄之人,总忍不住要暗中比较一番。 倏忽间,对面的少年已经来到叶佐兰面前。 他看起来只比叶佐兰大了一两岁,高得也十分有限。然而相比较叶佐兰的单薄瘦弱,他的身板却是结实而直挺的。再看那剑眉星目、高鼻宽额,还有微微带笑的唇角,总之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俊朗感觉。 说来倒也奇怪,就在叶佐兰偷眼看他的时候,这位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叶佐兰的身上,而后立刻夸张地瞪着双眼,又微微张开嘴唇——竟然像是早就与叶佐兰相识,想要过来寒暄几句似的。 莫非是在哪里见过? 叶佐兰也赶紧在心里回想。可是想来想去,都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而这个时候,太学的队伍开始进入维亨堂。国子学的队伍则开始折向南边,叶佐兰就这样与少年擦肩而过了。 太学馆的学生们鱼贯进入礼堂,叶佐兰默默地跟在最后。 他看见前面的学生人手握有一块木牌,进门后依次挂到墙上的铁钩上,有教官从旁监督,以避免猫腻。轮到叶佐兰的时候,那位教官将刻有他名字的木牌交到他的手上,再由他亲手挂到墙上,这便算是第一天开始了太学的生活。 放牌点闸完毕,所有学生向堂内上首的教官们行礼作揖。礼毕,国子监祭酒将叶佐兰叫到前面与各位学生介绍,并宣布将他编入太学馆丽明堂。顿时,堂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太学馆的生员分配,历来遵循得是资历而非长幼的原则。寻常读书人,九年始有所成;然则,若真有聪敏睿智者,亦不必囿于固有的年限。 丽明堂乃是太学馆内中等程度生员就读的学堂,学生大多都有十八九岁年纪。如今一个年方十岁的少年,竟然有资格入读丽明堂,这的确值得惊异。 然而教官的决定,学生们并没有质疑的资格。礼毕之后,所有学生原路退出维亨堂,与四门学馆的学生擦肩而过,接着往南前往学堂。 大宁朝的国子监布局,与前面几朝都有很大的不同。六学的馆舍并非彼此独立,而是分列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将国子监的中心——辟雍大殿围在中央。 太学馆位于辟雍之东,与孔庙之间隔马球场遥遥相望。站在丽明堂的檐廊上向外望,只见古槐参天、幽泉清芬,倒的确是个读书治学的好地方。 朝会结束后、讲课开始之前,尚有一段时间留给学生们整肃准备。叶佐兰按照洪先生的嘱咐,找到了自己的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正想着先试一试笔的软硬,却见一群学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年龄,出身,家族和居处——学生们的问题无非那么几个,叶佐兰也不多想,全部据实以告。 然而在得知他的父亲仅是一名六品的都水丞之后,有将近半数的学生选择了默默走开。 剩下的学生中有一人名叫陈志先,父亲陈寅官居正五品的都水使者,正是叶佐兰之父的顶头上司。他对于叶佐兰倒是颇为热情,不仅提点了很多细节,还让叶佐兰跟着自己进退行动。 御香行_3 叶佐兰正准备答应,这时候博士入了堂房,众人急忙散开,陈志先也赶紧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按照太学的规则,每个月的初一休息,初二、初三在维亨堂会讲;初四背诵会讲所涉及的经典;初五和初六两天,则由博士为学生们仔细复讲。 今日是初五,学生们整日都会在堂房内听博士复讲。叶佐兰知道自己是后来者,因此听得格外认真,就连课间也忙着誊抄墙上的手稿。如此半天下来,倒也没有遇上什么问题。 转眼间就到了晌午时分,学生们开始前往会馔堂用餐。这原本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然而叶佐兰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再简单不过的事上,惹来麻烦。 膳厅设在号舍的西南角,可以容纳六馆千人同时就餐。叶佐兰猜想着用餐肯定会有一些礼仪,于是决定跟在陈志先身后模仿。可谁知道他刚刚在陈志先的身旁坐下,陈志先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会馔的座次,并非按照学馆堂房的顺序,而是与号舍的分配相同。所以,你不能坐在这里。” 叶佐兰愣了愣,一时无法理解地反问道:“难道说,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坐在陈志先身边的另一个人插话进来:“把话说白了吧,这里的座次是和伙食优劣直接相关的。” “优劣?”叶佐兰愕然:“可我原以为这里的会馔都是统一烹制供给的,所有人吃得都一样。” 依旧是那第三个人回话道:“米饭腌菜鱼干,你想要吃得一样自然不是问题。然而有人家中愿意补贴点伙食钱,你也不能逼着人家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吧?” 这话终于令叶佐兰皱起了双眉。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我原以为太学馆是求学证道的地方,却没想见……第一天就遇上了这种与正道相悖之事。” 他年轻气盛,说话未免把握不住分寸。那学生被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背景又远不如自己的小儿教训,面子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他正要发作,斜对桌的一个矮胖青年突然凑了过来。 “吃个饭而已,何必如此置气?” 矮胖青年居然打起了圆场,又亲热地搂住叶佐兰的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要是你,可不敢在会馔堂里闹出什么动静来。教官可不管谁是谁非,各打五十大板难道你会愿意?” 第4章 瑞郎 胖子的这番话倒是让叶佐兰想起了洪先生的叮嘱。 学生与学生之间的纠纷,教官们不愿意去管,就算管了也于事无补——这或许是因为,虽然教官在国子监里的地位超然,然而一旦走出务本坊的高墙,他们也仅仅只是一些品级不高的朝廷官员而已。 而这些官员,反而需要仰仗学生的父母,以获得升迁的机会。 当然,此时的叶佐兰尚未思考得如此深入。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与自己所想象的,或是父亲曾经反复描述的大宁朝最高学府并不一致。 不忿归不忿,然而此刻除了忍耐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叶佐兰深吸一口气,再不理会旁人的挑衅,起身准备往四门学生那边去,却又被那个胖子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腕。 “弟弟别走啊!第一天刚到,有什么弄不清楚的也是难免。不如这顿就跟着哥哥我一起吃,多添一副碗筷的事儿,你可千万别推辞。” 叶佐兰毕竟人小力弱,两下就被胖子拽到了身边。原本一个人的位置上,如今却挤着他和胖子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大腿挨着大腿,真不是一般的捉襟见肘。 现在虽然是初冬,但叶佐兰依旧能够感觉到胖子大腿的热度隔着冬衣传过来。还有胖子身上的熏香,与桌上肉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叶佐兰顿时食欲全无,手里的筷子也掉了一根在桌子上。然而那胖子却夹着一块油腻腻的肥肉压着他的嘴角。 “来,尝尝这个。” 周围的学生们都露出了揶揄的表情,有些还窃笑起来。叶佐兰虽然说不清楚胖子的行为究竟有哪里不妥,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接触。 于是他向后躲了躲,避开那筷肥肉,只解释道:“我吃素。” 胖子愣了愣,又伸出手来点了点叶佐兰的脸颊:“吃素好,怪不得弟弟的皮肤摸上去如此光滑。倒是比外头的姐姐们更漂亮百倍呢。” 叶佐兰年纪虽小,但是听到这句话,终也明白自己是遇到了轻浮之辈。他从小被父母姐姐疼宠,只差捧在手心里呵护,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此刻,也唯有涨红了脸颊,浑身僵硬。 恰在这时候,坐在胖子身边的另两个学生窃窃私语了一阵,其中一人扭头看向叶佐兰。 “一会儿到敬一亭去,有人在那里等你。” “谁?!”胖子抢在叶佐兰前面反问,好像担心有人抢了自己的猎物。 “我不知道。”说话的学生摇头,“但话是从北边传过来的,你且好自为之。” 叶佐兰朝着北边看去,会馔堂的北面是国子学生的席位。那边比这里安静许多,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似乎并不交谈。 然而叶佐兰猜想,这所谓的平静只是一种假象——否则又怎么会有口信,大老远地从那个地方一路传过来? 找叶佐兰去敬一亭的人究竟是谁,这一点尚未明朗。不过胖子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言行举止都收敛了许多。叶佐兰趁机扒完了碗里的米饭,快步离席,走出会馔堂。 午餐后留有大约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清理完餐具之后,无事的学生可以回去号舍休息。叶佐兰的号舍晚上才能备好,他干脆就在会馔堂前的庭院里踱步。 虽然收到了口信,然而他却犹豫是否要赴约。 经过刚才的一番遭遇,他对太学生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而国子学生的身家又在太学生之上,是否会更加傲慢无礼? 既然无心卷入纠纷,那么退避三舍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想到这里,叶佐兰打消了寻找敬一亭的念头,只想随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养精蓄锐一番。 于是,他循着庭院中的碎石幽径,专往听不见人声的方向走。很快就只见古槐苍天,中间立着古老的碑石——清净是清净,却也分不清楚东西与南北了。 不觉间又走出百步,眼前忽然现出一处八角凉亭,里面隐约有人影。 叶佐兰担心迷路误了时辰,正打算上面询问。而亭子里那人也听见了脚步,朝这边望了过来。 居然是他! 叶佐兰心中突跳——亭中之人正是维亨堂外,冲着他粲然微笑的国子学少年。 他再抬头,这才发现八角凉亭高处挂着牌匾,上书“敬一亭”三个字。 事已至此,再扭头逃开显然不妥。叶佐兰也唯有硬着头皮走过去。 那少年将叶佐兰迎入亭中,用温暖带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自我介绍道:“我姓唐,双名瑞郎。我们早上见过一面。” 叶佐兰点点头,却还是一言不发。倒是唐瑞郎追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以为你没说完。”叶佐兰老实回答:“我今天遇到的其他人,除去名姓之外,往往还会捎带着通报一下身家门第。” “通报那些能有什么用?就算他是一品大员之后,读书这件事,还不都得亲自跑到这学馆里头来?” 唐瑞郎笑得爽朗,又直视着叶佐兰的双眸:“话说回来,你还真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叶佐兰不以为忤。 唐瑞郎依旧只是笑:“不知也好,倒是免掉了好多麻烦。对了,既然时间还早,不如到我的号舍里去坐坐?离这里也不远。” 想起刚才胖子那事,叶佐兰觉得不妥,可眼前的唐瑞郎似乎又与那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他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学生们的号舍集中在国子监的北边,并且以东北方向的最为宽敞。唐瑞郎的号舍是东北第一进,不算多大,却贵在独门独院、环境清幽。而最令叶佐兰惊讶的是,院中的耳房里居然还住着一名小厮。 唐瑞郎领着叶佐兰走进正堂,两人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屋子里收拾得还算整洁素净,但叶佐兰知道这并不是唐瑞郎自己的功劳。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我原以为国子监的号房都需要学生自己收拾。” 唐瑞郎倒也没有避讳:“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纪。家中母亲放心不下,死活都要遣人关照着,否则就逼我罢学。你若是早来一年,东厢那边还住着两个小厮呢。” 叶佐兰的父亲为官清廉,全家至今还在颁政坊中僦屋而居,家中的三名仆役也都是雇佣性质而非家仆。然而眼前的这个唐瑞郎,年纪轻轻就使唤过三名下人——相较之下,叶佐兰立刻明白了彼此之间的差距。 在这堂堂大宁朝的国子监里头,难道不应该凭着学问和文章来论资排位的吗?为什么吃饭与住宿,还要看家里头的背景? 叶佐兰越想就越觉得气馁,然而唐瑞郎并不知道叶佐兰的这点心思。他一手托腮,目光依旧在叶佐兰脸上打着转儿。 “听说刚才,少府少监之子对你动手动脚?” 少府少监之子,说得就是刚才那个胖子?不提则已,叶佐兰又想起了那块肥腻的猪肉,顿时皱着眉点了点头。 唐瑞郎一手指着西边:“你才应该去那头猪的号舍里看看呢。太学分给他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住了三个仆役,还养了两匹马。他嫌马的味道大,又从别人那里半抢半买了一进院落,专供自己居住。” “养马?” 这听起来可真是荒唐透顶,叶佐兰愕然道:“少府少监究竟是多大的官,怎么难道教官都不敢动他?” “倒也只有从四品下而已。然而这厮的父亲协调着紫宸宫的开销用度,皇家的采办和天下银钱的流通,这些可都是肥差。听说他们家的库房里,光是绢就有五万匹,雕刻精美的四足大床两百多张,珍珠宝贝更是不计其数。去年那厮过生日,宴席摆了三天三夜,家宅花园中的树上缠满了绫罗绸缎,灯烛烧得都是人鱼的油脂,日夜不熄。” 虽然唐瑞郎的口气云淡风轻,然而这些事情在叶佐兰听来,毫无疑问都是闻所未闻的。他愕然追问道:“这些都是贪赃枉法的事情吧?难道他们就不怕被朝廷惩罚?” “……” 唐瑞郎无言地看着叶佐兰,过了一会儿才撑着脑袋笑起来:“你长得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可是性格脾气却好像完全相反。这真有趣。” “什么?”叶佐兰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你是说,我长得像什么人?” “像一位十分尊贵的人。但我不应该随便透露他的身份,否则,日后整个国子监的学生都该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了。不过以你的资才,总有一天能够与他相见。” 听他这么说,叶佐兰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今天早晨维亨堂外,唐瑞郎的那粲然一笑,原来是认错人了。 不知为什么,叶佐兰突然觉得有点失落,又问唐瑞郎:“你和‘那个人’很熟?” “见过几次面,也说过几句话。仅此而已。”唐瑞郎不像有所隐瞒:“说实话,那个人的脾气不太好,周遭的人都害怕惹怒他。我更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也许今后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还是算了吧。”叶佐兰发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叹息:“这里与我一直以为的有些不太一样,我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呢?” 唐瑞郎依旧笑着反问。 “你可知道,当年我家原本打算将我送去弘文馆,只有我的小叔坚持让我到国子监来。他对我说,比起弘文馆,国子监里面能够听见更多不一样的声音。倾听异见,思辨而取舍——这原本就是一种学习。如今你却因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那么一点差异,就贸然放弃这个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机会……连我都要替你可惜了。” 第5章 无猜 弘文馆? 叶佐兰这一下可真是寒毛直竖。 他当然听说过弘文馆,那可是设在紫宸宫中书省内的学馆,专供皇室宗亲与功勋贵族子弟入读,规格远比国子学更为高尚。 眼下这唐瑞郎居然拥有入读弘文馆的资格,可见他相较于寻常的国子生,身份又要高出一截……搞不好甚至是皇亲国戚,与下级官吏之子有如云泥之别。 叶佐兰自幼便被教导“乐殊贵贱,礼别尊卑”,如今“贵人”在前,便不由得紧张起来。 倒是唐瑞郎笑嘻嘻地逗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叶佐兰低着头,只抬起眼睛来看着他:“你的小叔说话似乎很有分量……他是不是什么有名的人?” 唐瑞郎倒也没打算隐瞒:“正是当年的安乐王爷,赵南星。” 果然是皇亲国戚!叶佐兰在心中惊呼一声,顿时不知是该坐还是该立。 见他表情僵硬,唐瑞郎故意作伤心状:“怎么,莫非你很讨厌他?” 叶佐兰急忙否认:“安乐王可是平定云梦沼之乱的大英雄,我怎么会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要用那么僵硬的表情看我?” “我……”叶佐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从没有认识过像你这样的贵人。” “贵人,你说我?不,我根本不算什么。” 御香行_4 唐瑞郎摆了摆手,顿时又恢复了笑容:“再说了,你到这里来读书,不就是为了将来封侯拜相、得到朝廷重用?那时候,你不但会认识真正的贵人,还会看见皇上本人呢。” 皇上? 叶佐兰的眼睛一亮:“你……见过皇上么?” “见过啊。” “他长什么样?” “唔,挺威严的,胡子大概这么长。”唐瑞郎在脖子上比了比划:“眼角这里有几道皱纹,笑起来比较明显。” “皇上经常笑?” “也许吧。不过我能看见皇上的时候,都是在宫里的宴会上。那种场合,笑得多一点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唐瑞郎又反问叶佐兰:“怎么样,现在还想着离开国子监吗?走了就见不到皇上了哦。” 叶佐兰愣了愣,认真地摇头:“不想了。” “这才对嘛。”唐瑞郎伸出手来,轻拍他的头顶:“我爹经常说,别把机会让给你厌恶的人,明白了吗?” 叶佐兰又点点头,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催课的敲钟声。 这天下午,太学馆内依旧是复课。有了中午的教训,叶佐兰再不主动与人交谈;而包括胖子在内的其他人,似乎也忌惮着什么,不再主动来找叶佐兰的麻烦。 很快又到了晚膳的时候,这一次叶佐兰依旧坐在太学的位置上,却只吃与四门学生一样的饭菜。餐后不久,鼓声从鼓楼传来,意味着今天的第二次升堂即将开始。 学生们依旧和早晨那样鱼贯进入维亨堂,取回挂在墙上的身份铭牌。叶佐兰取牌的时候,看见洪先生走了过来。 “怎么样,有没有遇上难处?” 叶佐兰摇头道:“一切都很好。” 洪先生也不追问,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号舍已经准备好了,早点回去歇息罢。” 叶佐兰点点头,出了维亨堂往北边走去。 早上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虽然听说号舍中被褥灯烛一应俱全,但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好在今天中午唐瑞郎已经领着他来这附近转悠过一圈,因此并不是太费力就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这是一进带着天井的四合院,东西和北面各有两间屋舍。格局倒与唐瑞郎的号舍颇为相似。然而唐瑞郎是一人独占整个院落,眼下叶佐兰却需要与另几名四门学生分房而居。 这还不是真正让叶佐兰意外的。最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那间号舍里竟然亮着烛光,还映出了一个朦胧的人影。 难道是唐瑞郎? 叶佐兰莫名地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将门推开。却看见烛光下面的竟然是家里雇来的一名仆役。 仆役是叶佐兰的母亲偷偷遣了来的,而且显然料到了叶佐兰会反对,还随身携带了一封家信。 平时在家中,叶佐兰最拗不过的就是母亲。这一次,他也没有立刻赶走这个仆役,只是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这旬的假日回家,一定要与母亲好好谈一谈,打消她心中的顾虑。 如此这般,叶佐兰度过了他在国子监中求学的第一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万事都逐渐进入了正轨。与叶佐兰同院而居的另两名四门学生都还算本分,相处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也开始结识一些志趣相投的伙伴。但最令他欣喜的是,太学博士们的学问功底深厚,每天的学习都收获颇丰。 现在回想起来,叶佐兰不禁要为自己第一天的冲动而感到汗颜。 也正因为这迟来的后悔,他对于唐瑞郎的好感也在迅速地增长着。 平日里,两个人时常相约在午休时分见上一面,说说彼此学馆内的趣事,探讨研读经典时遇到的疑惑之处;或者干脆往窗下的短榻上一躺,眯着眼睛海阔天空地瞎聊一通。 唐瑞郎只比叶佐兰大了一岁,但说话做事都要老练许多,再加上他与皇家又沾亲带故,很快就令叶佐兰崇拜无比。 而唐瑞郎似乎也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同伴,不仅整日拉着叶佐兰说话,还拿了许多稀奇的小玩意儿与他开眼。 转眼又过几天,到了旬试的日子。叶佐兰虽然只来了几日,却也得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不仅被博士赞扬,更让同学刮目相看。 旬试过后,太学馆中会有一日的假期。通过考试的学生会结伴往城中游玩,或是逛逛务本坊西门外的槐市,挑选书籍。然而叶佐兰却心归似箭,天蒙蒙亮就领着仆从往家里赶。 家中,父母与姐姐也在翘首期盼着叶佐兰的归来,不仅嘘寒问暖,还准备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席间,他刚拿起筷子,就有大块的鸡肉鱼羹送来,他对着鸡肉看了一会儿,却轻轻地放下了碗。 “孩儿在国子监里上学,平日里会馔堂配给得都是青菜、咸菜和鱼干。如今看见这些好鱼好肉,倒不知道应该如何下口了。” 叶锴全愣了一愣,接着倒是笑起来:“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国子监生作为当朝士人的表率,自然应该过得清净简朴。不过你要明白,这只是一种象征,并不是真正要人一辈子吃糠咽菜。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孩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应该吃得丰富一些。” “爹爹的意思,孩儿明白。可是,还有一些学生,不仅是饮食,就连生活都和别人大不一样。” 叶佐兰又将少府少监之子的生活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虽然您说国子监学生的简朴只是一种象征,但是像他们这样的生活,真的能够学有所成吗?” 叶锴全又夹了一块肉到儿子的碗中:“你之所以不忿,并不是真正担心他们的学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吃得好,或是住得更宽敞;而是因为他们拥有的,你和其他人都没有,而你并不认为自己不如他们。” “莫非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叶佐兰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 叶锴全含笑看着儿子这小小的纠结,伸出手来摸着他的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官。好官会为了他人的幸福而不顾自己的福祉;聪明的官则懂得平衡自己与别人的利益;只有贪官才会为了满足自己无限膨胀的私欲而不断盘剥、欺凌他人。自小奢侈无度者,长大多半也会利欲熏心、贪婪怠惰,你可不能与这些人为伍。” 这一番话叶佐兰倒是马上就听懂了,他连连点头,却又接着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奢侈怠惰的害处这么大,不如就请爹爹您上奏朝廷,整肃国子监的学风,爹爹您意下如何?” 这一次,叶锴全却不说话了。 第6章 虫笼 用过午膳之后,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冬日的天空阴沉下来,像是要落雪。叶佐兰无处可去,就窝在厢房里与姐姐叙话。 叶佐兰的姐姐闺名月珊,年方十一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叶家门第书香,月珊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虽说还有四年方才及笄,说媒之人却早已经络绎不绝。 然而无论对方是什么出身背景,叶锴全一律不允,似乎是已经有了更好的打算。 此刻,叶佐兰偎在暖榻上听姐姐抚琴,闲来无事,就从袖笼中取出一截翠绿的竹筒。他先将竹竿放在耳边摇晃了几下,然后凑到姐姐身旁,让她摊开手掌。 竹筒一端的软木塞子被拔掉,倒出了一粒指甲大小、浅琥珀色的小圆球。叶月珊在弟弟的示意下送进口中,小心翼翼地品尝。外壳像是裹着一层凝冻的脆糖,咬破之后竟然有甜酸的果汁流出。 “葡萄?!”叶月珊睁大了双眼:“可现在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新鲜葡萄?” 叶佐兰笑道:“这是西域洿林的葡萄。那里气候燥热,葡萄一年多熟。采摘之后,再用雪山的冰块镇住,用最快的马匹送往这里。还有外面的这层糖,叫做刺蜜,是沙漠荆棘上凝成的糖浆,那些西域的商人也管它叫甘露。” “甘露?!”叶月珊捂着嘴:“就是天降甘露的那种甘露?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叶佐兰得意道:“在国子监里,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唐瑞郎,是安乐王爷的子侄。这就是他给我的。” “就是那个两年前薨逝的安乐王爷?” 月珊倒吸了一口气,双眼却莹莹发亮:“你那朋友不就是皇亲国戚?他长什么模样?待人如何?是不是总是高高在上?” 叶佐兰有心捉弄她,因此戏谑道:“瑞郎他平易近人,又长得一表人才,而且他和你是同岁。不如我去说说媒,将你嫁了与他,我想爹爹应该会满意。” 叶月珊顿时羞红了脸颊,娇嗔一声“讨厌”,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姐弟两人同时朝着外间门口望去,发现父亲站在那里,背对着天光,一时看不清楚表情。 “你刚才说,你在国子监里认识了一位姓唐的朋友?” “是、是的!” 意识到父亲这是在询问自己,叶佐兰急忙坐正点头:“他叫唐瑞郎,是安乐王的子侄。爹爹,莫非您也知道他?” 叶锴全并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那个孩子,你觉得他如何” 叶佐兰的嘴角随即扬起一抹微笑;“记得您之前说过,希望我在太学里找到志同道合的友人,我想瑞郎正应该是孩儿一生的知己。” 接着,他便将这几天来与唐瑞郎相处的点滴娓娓道来,说到有趣的地方还会傻乎乎地笑出声来。然而直到月珊碰了碰他的胳膊,叶佐兰这才意识到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爹爹……”他怯生生地看向父亲的眼睛:“孩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仿佛安静了许久许久,叶锴全才缓缓地动了一动嘴唇。 “不,没有。你做得很好。” 这天后来,雪还是没有落下。 吃过晚餐之后,叶佐兰依旧回国子监去,叶锴全并没有再相送,而遣返仆役的事情居然也忘了提起。 珍贵的旬假结束之后,国子监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讲学。维亨堂的会讲跟着丽明堂内无穷无尽的背书和复讲,叶佐兰很快就沉醉在了书山文海之中。 与此同时,叶佐兰与唐瑞郎的友情依旧在平稳发展。虽然父亲的反应曾经让叶佐兰感觉困惑,但是比起知遇知音的喜悦,那又似乎算不了什么。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又过了好几旬。 每次旬假叶佐兰回家,父亲除去问他功课、生活之外,也必然会刻意地询问他与唐瑞郎相处的情况。 起初叶佐兰全都据实以告,然而父亲的反应既不像是反对、也不像是鼓励,却逐渐地令他不安起来。 直到第二年的元宵节,国子监内放假三日。到了第三天黄昏,即将返回太学的叶佐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一只雕工精美的乌木匣子。 “爹,这是?” “你拿去,送给那位唐家公子。你受人家这么多的照顾,总空着手去见他也不是个礼数。” 叶佐兰抱着这个匣子回到了国子监。躲进号舍打开一看:内衬是紫色的漳绒,里面摆着一个碧玉雕凿的精巧虫笼,笼内关了一只金丝累成的蟋蟀,啃着红珊瑚做的樱桃。 叶佐兰哪里见过如此精巧贵重的东西,一时竟然看得目瞪口呆,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平日里唐瑞郎虽然经常送来物什,但都是点心和纸笔等小物。如今父亲却要以如此珍贵之物来回赠,是不是有点太过隆重了? 然而叶佐兰又转念一想,唐瑞郎毕竟不是寻常少年。若是回赠普通礼品,或许反倒会显得轻浮唐突。 草草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叶佐兰捧着匣子去找唐瑞郎。 已经是掌灯时分,唐瑞郎正坐在窗下读书,读着读着却发现门口多了一颗脑袋。 “怎么了,这么晚还想着来找我?” “我刚从家里过来,有东西要给你。”烛光映着叶佐兰的双眼,暖暖地发亮。 “哦?”唐瑞郎放下了书卷,拍了拍矮榻,示意他坐过来。 叶佐兰将匣子抱到唐瑞郎身边,掰开金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翠绿色的虫笼。 宝物当前,唐瑞郎却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 叶佐兰心中咯噔一声,忙问道:“难道你不喜欢?” 唐瑞郎看着那虫笼,低声反问:“这么贵重的东西,应该不是你准备的吧?” 知道撒谎没用,叶佐兰索性点头,说出了这虫笼的来历。 “不,这东西我不能收。”唐瑞郎立刻谢绝:“与其说是你送我的,倒不如说是你爹送我爹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叶佐兰并不痴傻,当即悟出了唐瑞郎的言外之意。 “不……我的爹爹绝对不是那种人。” 御香行_5 他觉得委屈,不禁大声辩解道:“他只是想要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再说……你给我的那些稀奇玩意儿,不也应该都是别人送来的吗?既然别人送得,那为什么我送你的,你却不收了呢?” “这些和那些不一样。” 唐瑞郎脸色一僵,勉强道:“别人我不管,可你是我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又何必好像有求于人似的送这么重的礼物?” 叶佐兰一听,愈发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我爹爹真没有那个意思,我不要被你当做那种、那种贪官污吏的儿子……” 他年纪小又情急,顿时有些口不择言;一张小脸更是憋得通红,泪光隐隐闪动。 “好好说着,怎么哭起来了呢?” 唐瑞郎无奈地看着他,又换了一种语气商量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要给我礼物,倒不如让我自己挑一样喜欢的,你说如何?” 叶佐兰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然而想想似乎也并无不妥,于是痛快点头。 “你要什么?但凡我有,都能给你。” “我要……这个。” 下一个瞬间,唐瑞郎忽然伸手过来,摘走了他鬓边束发上的兰花。 —————————————— 那个精致的蟋蟀笼子,最后还是没有送出去。叶佐兰也不敢将这件事说给父亲听,便暂且将笼子藏在号舍里。 这夜过后,一连数日,叶佐兰都没有再见过唐瑞郎。 第五天傍晚,他终于按耐不住忐忑,向监内消息灵通的学生打听,这才得知原来是唐家有事,因此唐瑞郎足足请了两旬的假期。 这倒也提醒了叶佐兰一件重要的事——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唐瑞郎的家庭,只知道他是贵胄之后,却连他家在哪个里坊、什么方位都弄不清楚。 好一番纠结之后,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而打听之后的结果,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唐瑞郎的爷爷名为唐鹤龄,同辈姐弟三人,长姐十六岁入宫,深受先帝宠爱,被封贵妃,皇后薨逝之后更是一人专宠。先帝退位之后,唐太妃诞下安乐王爷赵南星,这在当年,也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了。 再说那唐鹤龄的二姐,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二八年华,嫁与名门萧氏一族的长男为妻。他们的女儿萧友蓉,正是当今圣上赵涳的正宫皇后。 唐鹤龄膝下仅有一子,名为唐权,正是唐瑞郎之父,如今官拜吏部尚书。 听到这里,叶佐兰心头猛地一怔。 他恍惚想起了入学那天清晨的见闻——朱雀门外,那个骑在白马之上,身穿紫袍的中年官员,竟然是瑞郎的父亲?! 他一手按住额头,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父亲貌似淡然的声音。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第7章 子宁不来 此后又过了五六日,瑞郎依旧不见影踪。而更多的消息开始传入国子监——有人说,前阵子朝廷里有一个武官因为得罪了唐权,被弹劾流放。此人个性刚烈,又结识一些江湖上的虎狼之辈。唐家人担心瑞郎孤身在国子监内,会遭人报复暗算,因此才叫他回去暂避。 又有人接着说,再过一个月便是唐瑞郎的生辰。现在遇上这种事情,今年的寿宴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大肆操办。 听到这里,叶佐兰不禁皱眉道:“瑞郎应该不是那种喜欢铺张的个性。” 那人笑道:“这事儿啊,可由不得瑞郎他自个儿。这达官贵家的子弟过生日,有几个不是大人们在背后迎来送往?” 边上也有人插嘴道:“记得去年瑞郎过生日,上赶着去他家送礼的人,从侧门外一路排到胜业坊门口。倒是寿星公自己一个人溜回了号舍里头,关着门,谁来也不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归根到底,全在期盼着唐瑞郎的邀约。叶佐兰也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突然觉得蠢蠢欲动。 希望被邀请,因为这起码是被唐瑞郎重视的一种表现;然而参加如此“媚俗”的筵席,对于一个“士人”而言,又似乎并不值得骄傲。 又过了两日,唐瑞郎终于归来了。 昨日刚结束会讲,这天晚膳之后叶佐兰闲来无事,依旧留在丽明堂里誊写会讲的内容。全部抄完回到号舍的时候,坊外已经敲起了宵禁的鼕鼓。 房间里亮着烛光——应该是小厮点上的。叶佐兰右手捶着酸痛的胳膊,左手将门推开,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嘘——” 唐瑞郎正大大咧咧地靠在床榻上,还示意叶佐兰噤声:“我刚回来,你且让我待一会儿,过会儿就走。” 叶佐兰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立刻反手关上了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在床边。 “你怎么了?” “我在躲人。”唐瑞郎以气声轻轻回答,却并没有多少的紧张:“我家人找了两个护卫,硬塞着要跟我到国子监里来。我刚才把他们甩了,你且容我躺一会儿,让他们急一急。” 竟然还有这种事? 叶佐兰想起了前段时间的传闻,看起来唐尚书对于这个小儿子的确是爱护有加,于是笑道;“人家也是受命办事,又何必要为难他们?怪就怪你是尚书家的小公子,忍耐着点吧!” 唐瑞郎抬起眼皮来:“你打听过我的事了?” 叶佐兰这才想起他的脾气,一时不知应该作何回应。倒是瑞郎自己伸了伸胳膊,呼出一口长气。 “那我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我爹就是吏部尚书,我的大姐是康王赵暻的正室,二姐嫁给了端王赵晴,如今正身怀六甲。我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他一直不想让我到国子监来。”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朝着趴在床边的叶佐兰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稽?明明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还要装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 叶佐兰原本准备否认,然而仔细想想,却又的确有点那种意思。于是干脆垂着眼帘,一声不吭。 “我就是喜欢你这坦率的小脾气。”唐瑞郎勾手玩弄着叶佐兰的一缕鬓发,又摘他发髻上的小花,“可是说实话,有些事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站在我的立场上,就很难理解个中的秘辛。” 说到这里,他将手探进自己的衣襟,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状似镝矢的银色挂坠。 “这是什么?” 叶佐兰接过挂坠仔细端详。原来是一把止有两寸长的小剑。正面中央有一条细细的暗红凹槽。背面则是扁平的,刻着三个字。 赵南星 “这是安乐王爷的……遗物?”叶佐兰小心地组织着语言。 唐瑞郎点头,又反问他:“听说过天吴宫没有?” “当然知道!” 叶佐兰抢着回答:“那里是大宁宗室规模最大的外庙。当年,天吴宫的开山祖师追随太祖打下江山,功勋卓著,此后历任掌门都世袭了‘武定王’的封号。” “说得不错。” 唐瑞郎将吊坠收回掌中,小心地摩挲。 “本朝乃是水德,天吴宫主祭之神正是水伯。因此每隔二十年,都会从宗室中选出一名妙龄少女,送往天吴宫充任侍神之职。最近一次就在瑞和十九年,那时候的你才两岁。” 叶佐兰不明白唐瑞郎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却并不准备打断他。 于是唐瑞郎干脆躺下来,与叶佐兰头碰着头。 “我的小叔,赵南星,曾经的安乐王,那一年十五岁。而那个要被送去天吴宫里侍神的宗室少女,是当今圣上的长公主赵香仪。虽然她只比安乐王小了两岁,论资排辈却是他的侄女。按照传统,宗室应该派一位长辈护送公主上山,安乐王便主动请缨。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到了天吴宫之后,他却赖在那里,迟迟不愿回京。” “为什么?”叶佐兰听得入神:“总该不会……他会喜欢自己的侄女吧?” “怎么可能!”唐瑞郎笑得抖了两下肩膀:“别说是侄女了,就算是大宁朝最美的美女排成一排,也入不了安乐王的法眼。他啊,喜欢的不是女人。” “什么?”叶佐兰无法理解:“不是女人,还能是什么?” “安乐王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先帝就驾崩了。他的母亲唐太妃决定在紫宸宫内的寺庙中出家。所以安乐王自幼接触到的女性只有两类人——一种是他兄长的女人;另一种,则是常伴青灯古佛的比丘尼。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绝对不可以碰触的。所以……他更喜欢男人。” “男人?!”叶佐兰瞪大了眼睛,“男人还能喜欢男人?!” “你不是已经撞见过了吗?”唐瑞郎啧了一声,伸出手指虚指着东边;“少府少监家的胖子,不也对你动手动脚的?” 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叶佐兰又觉得胸闷起来。他原本以为胖子只是在侮辱自己,可现在看起来…… 唐瑞郎打断了他这小小的惊讶:“算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总之,安乐王爷选择留在渝州城外大山里的天吴宫,正是因为他不想再回京城,回到紧挨着紫宸宫的王府里。” “京城难道不好吗?”叶佐兰嘟囔道:“天子脚下,首善之乡。总比渝州那种穷乡僻壤的优渥许多。” “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会胡思乱想。” 唐瑞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安乐王爷刚出生的时候,跟着先帝居住在雁停行宫中;先帝驾崩之后,他便搬到了紫宸宫的含露殿。虽然今上待他不薄,但是兄弟阋墙自古有之,更何况龙生九子,继承大统者,却只能有一人。” “满目琼楼玉宇,却依旧寄人篱下……”叶佐兰若有所思,“可是他后来不也搬出了宫城,有了自己的府邸?那不就自由了吗?” “安乐王府看起来是在宫外,实则靠近皇家禁苑。不仅有太监监督起居,而且只需要通过夹城,宫城的禁军就能突降王府,如探囊取物一般。此外……除了安乐王,其他宗室子嗣成年之后,都会获得封地并在封地建造王府,唯有安乐王例外。” “一直都被监视着吗?”叶佐兰已经听明白了,“那么去天吴宫就是他寻求的真正解脱的办法……只可惜,后来却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 “是啊。”唐瑞郎又忍不住叹息:“谁都没有想到,他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却失去了最可宝贵的生命。” 叶佐兰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摩挲着唐瑞郎的头顶:“所以,你是受到了安乐王的影响,才会看淡富贵之事?是不是对你而言,没有这个皇亲国戚的身份,反倒更加轻松一些?” “那倒也未必。” 唐瑞郎抬起手臂,仿佛想要捕捉着烛光。 “父亲母亲与两位姐姐都待我极好,令我衣食无忧,生活优渥。更不用说,若是想要实现一番抱负,那我就是近水楼台,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比别人便利许多。”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下个月是我的生辰,我爹会办家宴。你想不想来?” 第8章 急雨 这几天一直烦恼的问题就这样被抛到了面前,叶佐兰愣愣地反问道:“瑞郎希不希望我去?” 唐瑞郎呵呵一笑,竟然摇头:“很遗憾,我不能邀请你。” 叶佐兰心头一怔,只觉得又酸又闷,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难过了?”唐瑞郎竟还促狭他:“难过了就说出来,也许我还会改变主意。” “……不难过。”叶佐兰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哼哼,不和你开玩笑了。”唐瑞郎摆弄着指间的兰花,收敛起了戏谑的表情:“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因为那天的宾客里面,不仅有当朝的高官命妇,还有内侍省的宦官,我不知道那些人见了你的容貌,会有什么反应。” “就因为我长得像宣王赵阳?”叶佐兰冷不丁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唐瑞郎顿时支起脑袋看着他。 这下轮到叶佐兰得意洋洋:“很简单呐——既然是内侍省宦官认识的人,必然是皇朝宗室中人。若要容貌相似,那年岁想必也应该相近,宣王赵阳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除了他,还能有谁?” “同年同月同日,容貌又如此酷似……”唐瑞郎愕然。“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蹊跷之事?!” 叶佐兰却摇头:“容貌应该只是一时的巧合。等过几年再看,也许就不一样了。要不然的话,将来我可怎么顶着这张脸入宫殿试?” “要是真被皇上看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怕就怕先被宣王看见,会喊着要扒下你的这层皮!” 唐瑞郎啧啧了两声,开始历数宣王赵阳的种种“事迹”——从虐杀禁苑走兽、苛责宫女,到放火焚烧掖庭女官居处,大闹弘文馆,真可谓五毒俱全。奈何如此的一个小魔星,却是皇上和萧后的手心肉、掌上珠,谁都动不得。 御香行_6 与他相比,彬彬有礼的叶佐兰,俨然就是仙童下凡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衣袍翻飞的轻响。紧接着房门被敲了三下,有个稳重的声音在外头说道:“请公子回屋歇息。” 唐瑞郎的侍卫们终于找来了。 —— 有了唐瑞郎的这番解释,叶佐兰总算是定下心来,不再纠结唐府筵席之事。然而他却没有料到,这件事的波澜还远远没有结束。 两天后的旬假,叶佐兰一回到家中,就被父亲叫进了书房。父子二人对面而坐。屋外春雨霏霏,天如莲实一般颜色,浸染着青苔的淡淡腥味。 叶锴全首先开口问了几句学业,随后冷不丁地问道:“那天,我让你带给那位小友的东西,你给了人家没有?” 叶佐兰吓了一跳,他不敢说出实情,唯有点头:“给了。” “真的给了?” “真的给了。” “……” 叶锴全眉心微皱,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最终却又问道:“听说那位唐家公子,下旬就要过生日了,你可想过准备些什么?” 叶佐兰垂着眼皮回答:“君子之交淡如水,孩儿并没有想过要准备。” 叶锴全冷不丁地被儿子噎了一句,当即沉下脸来。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看见淡水澄清而甜酒浑浊,却不明白是淡是甜都无伤大雅,唯有清浊才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孔子尚且束脩而教,你若心无浑浊恶念,以清正君子自居,自然就不会以送人厚礼为耻。” 叶佐兰不敢与父亲顶嘴,便乖乖点头:“爹爹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叶锴全又问:“那么你……究竟有没有受邀去参加唐府的筵席?” 叶佐兰似乎被骂得心虚,不敢直接回答。 叶锴全眼皮跳了一跳:“怎么不说话了?” 叶佐兰这才慢吞吞地反问道:“那么隆重的场合,不止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有好多朝廷中的长辈也都到场。孩儿恐怕会闹出笑话来,让爹爹蒙羞。” “畏惧礼法,将来如何成大器?” 叶锴全显然不满儿子的胆怯,皱眉道:“其实为父也担心你会露怯,你若受邀,自然会陪你前往。” 叶佐兰没有立刻回答,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攥紧复又松开,如此往复了几次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与父亲对视。 “那爹爹也不必担心了。因为……瑞郎他并没有邀请我。” “没有?” 失望的表情在叶锴全的脸上一闪而过,但在儿子面前,他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然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叶佐兰,却已经被自己酝酿出的情绪所蛊惑,并没有觉察到父亲的失落。 “爹爹,想要参加筵席的……其实是您自己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颤抖。 “虽然您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同不同’的问题……明明是因为您得不到朝廷重臣的关注,得不到朝廷的重视,所以才想出了这样借口来安慰自己啊……” 叶锴全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愠怒道:“佐兰?!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孩儿……孩儿当然知道。” 牙齿的颤抖开始蔓延到叶佐兰全身,可是他依旧要说。 “可孩儿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您一边教导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一边却又让我去给瑞郎送礼,还暗示我应该带您前去唐府……这难道不是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吗?” “住口!” 叶锴全勃然大怒,一手狠狠拍打在书案上:“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上了几天的太学,就敢在为父面前卖弄了?” “孩儿不敢卖弄!只是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孩儿因此斗胆向父亲进言,请父亲不要忘记昔日对孩儿的教诲!” 叶佐兰的这番辩解,俨然如火上浇油,愈发令叶锴全恼羞成怒。 “都说欲速则不达,我平日把你当做神童,谁知却连长幼尊卑、人情世故都分不清楚!满口子曰师说,那你可知‘直而无礼则绞’,又可知‘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都怪我平日宠你太过,竟连礼仪都疏失了!” “不,孩儿并没有疏于礼仪!” 叶佐兰还想要辩解,然而盛怒之下,叶锴全却已经不想再费口舌。 “还不给我跪下!” “可是爹爹……” “跪下!!” 短暂的僵持最后以叶佐兰的放弃而告终。而这时候,他看见父亲转身,打开了多宝格上一个狭长的沉重木匣。 那里面的家法棍,已经许久、许久不曾使用过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阴雨暂歇。 母亲领着姐姐出去挑选胭脂水粉了,两个仆役也各自在厨房里忙活。趁着四下无人,叶佐兰跌跌撞撞地从书房里出来,扶着走廊的栏杆朝着门口走去。 脸上的眼泪干了又湿,绷着脸颊紧得难受;然而比这更加难受的,是他身体和内心的疼痛。 不能继续待在家里了,没必要再让母亲和姐姐担心。 叶佐兰没有带上小厮,就这样静悄悄地出了门,独自朝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 从颁政坊到务本坊,徒步原本需要半个时辰。然而因为受了伤,他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好不容易回到号舍,两脚已经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叶佐兰回来之后没过多久,负责照顾他的那名小厮也拿着伤药从家里跑了回来。然而号舍的门扉紧闭着,任凭他如何拍打呼唤,里面的叶佐兰就是一声不吭。 眼看天色逐渐黑沉,如此僵持显然不是办法。那小厮倒也心思灵活,转身就往国子学的号舍跑去。 第9章 噩耗 “佐兰,开门,是我,瑞郎。” 淡淡月光下,敲门声再度响起在静谧的小院中。 叶佐兰还是没有回应。屋子里仿佛空无一人,也看不见一星灯火的影子。 “你不说话,那我可就进来了。” 唐瑞郎不再等待屋子里的反应。他伸手推了推门,而后又走到窗边。 支摘窗倒是没有上销,轻轻一提就朝外打开了。屋子里头,是囫囵一片的漆黑,根本就看不出叶佐兰身在何处。 唐瑞郎记得窗户下面是一张桌案,他便摸着黑爬进屋去,不慎碰倒了几个茶杯,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脆响。 他担心踩到碎片,动作因此放慢了一些,等到终于站稳在地上,视线也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他发现叶佐兰就趴在里间的床榻上,把脸埋进未摊开的被子里,似乎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 刚才来搬救兵的小厮语焉不详,唐瑞郎此刻也是一头雾水。他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推了推叶佐兰的肩膀。 第一下,没有反应;第二下,他加大了力道。 “唔……”趴在床上的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你干……什么?” 唐瑞郎却反问道:“声音怎么回事?病了?” 叶佐兰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公鸭子似的难听。 “……不,我没事。” “分明就是有事!”唐瑞郎当然不信,转身就要点灯。 不想自己狼狈的模样落入瑞郎眼中,叶佐兰慌忙起身想要反抗,然而才刚扭动两下,又是一股挡不住的疼痛汹涌而来。 他不禁瑟缩了一下,唐瑞郎便已经将油灯点亮,再回过头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是——?!” 灯光昏黄,却掩饰不住叶佐兰两眼的红肿和脸上的泪痕。再加上他刚才趴在床上昏睡,头发凌乱着,因此看上去十分凄惨。 “你是不是哪里疼?”唐瑞郎注意到他始终趴在床上:“快让我看看。” “没事,真没事!”叶佐兰哪里肯依,死命地摇头。 然而唐瑞郎也是个固执脾气,手脚并用地欺身上前,与叶佐兰扭作一团,最终还是将他贴身的亵裤给扒了下来。 “这……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只见原本凝脂白玉似的大腿上,横亘着七八道紫红色的棒痕,每一道都有拇指粗细,又隆起半个指甲的高度。其下血管跳突、烫得惊人。 叶佐兰又羞忿又伤心,只低头不答。唐瑞郎左右一寻思,国子监中未必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再加上今日本应是旬假,叶佐兰向来都是在家中度过,而这也就是说…… “难道是你爹打的?你怎么惹着他了?” “我,我没有……” 叶佐兰还是觉得委屈。然而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唐瑞郎,恐怕会对父亲的仕途不利。 两相权衡之下,他便选择了缄默。 好在唐瑞郎倒也没有追问。他转身走到外间,冲着站在门外的小厮和保镖们低语了几句,然后又拿着个白瓷瓶子走了进来。 “这药是你娘让人拿来的,赶紧搽了吧。” 叶佐兰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听说娘亲关心自己,眼眶又忍不住湿润起来。 见他光顾着垂泪,唐瑞郎叹了一口气坐到他身边,自行拧开瓶盖。瓶子里装着的是一种带有辛香的膏油,显然应做外敷之用。 “别动。” 唐瑞郎挖了一点膏油往叶佐兰腿上的棒痕处抹去,只觉得指腹触到的肌肤瞬间弹跳一下,飞快地躲闪开去。 “我自己来,自己来!” 叶佐兰红着脸,急急忙忙地转过身来,然而稍一牵动腰胯,又是好一阵龇牙咧嘴的疼痛。 唐瑞郎看着也觉得难受,于是按住叶佐兰的腰不再让他乱动,不由分说地在他的腿间涂抹起来。 “你爹打得可真够狠的啊,又红又肿的,他用的是什么?鞭子、手杖?怎么不害怕把你给打残废了?” “是家法棍,最粗的那根。”叶佐兰趴在床上抽噎,“……而且还打断了。” “家法棍?!”唐瑞郎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那种东西只是放在家里,供人瞻仰的呢。可是用来打人……” 御香行_7 “难道你从来没有被打过?”这下轮到叶佐兰吃惊了:“最细的那种呢?用来抽打掌心的?” “没有。” 唐瑞郎还是摇头。又抹了几下膏油,突然笑出声来。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我爹是个大忙人,镇日待在门下省里。即便是回府也是留在书房中。别说是打我了,就连问我功课的时间都不太有。” 膏油的清凉开始发挥作用。炎热和疼痛正在减轻。与此同时,叶佐兰感觉到了唐瑞郎手掌的温度。温暖地、温柔地,覆盖着自己的伤处。 有一点痒、一点舒服,一点安心……剩下的感觉,他还没有办法无法形容。 无论如何,多亏了唐瑞郎的安抚,此时此刻叶佐兰的心绪已经平稳许多。 回想起刚才与父亲的冲突,他主动朝着唐瑞郎这边靠了靠,小声问道:“我读完太学之后,是不是一定可以得到朝廷重用?” “怎么突然问这个?” 唐瑞郎虽然好奇,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读完太学之后,还要参加殿试,录取者方能成为进士。而进士之中又分高下,或立时委任、或待诏三年……” “这些我都知道啊。”叶佐兰叹气:“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就算有真才实学、并且顺利获得了官职,是不是一样可能得不到朝廷重用,虚度光阴?” “我想,应该是有的。” 唐瑞郎倒也坦率:“古人云:‘尽瘁以仕,宁莫我有。’京城官员大小数千人,未必都能各得其所,这也是没有办法回避的事实。” “原来如此。” 叶佐兰努力压抑住嘴角边流泻而出的叹息,继续问道:“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果我没有办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唐瑞郎的思虑范围之内,他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回答道:“不必担心,若是佐兰入仕,我一定会鼎力相助。” 叶佐兰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趴在床上,默默咀嚼着这句他最怕,却也最想听见的话。 ———————————— 三十棍家法所造成的伤害,着实不容小觑。叶佐兰疼了七日,又熬了二十天才算是基本痊愈。 二十七日之间的两个旬假,叶佐兰选择了留在国子监内。 他并不是在赌气,而是想不清楚究竟应该如何面对父亲;不知道应该坚持己见,或是向父亲丰富的人生阅历低头。 叶佐兰也曾经考虑去请唐瑞郎帮忙,让他邀请自己出席唐府的筵席。然而一想到反倒可能失去唐瑞郎的欣赏,他就匆忙地将念头抹煞了。 筵席之日正在一天天地临近,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重大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这天清晨,唐瑞郎的二姐,年仅十八岁的端王妃在产下一子之后,香消玉殒了。 由于端王府并不在京城,噩耗传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唐府上下大惊失色,唐瑞郎平日与二姐感情甚笃,顿时不顾劝阻,启程奔赴端王府。 这一走,又是许多日。 而更多的坊间蜚语,在唐瑞郎走后陆陆续续地传进了国子监。 端王妃唐曼香是吏部尚书唐权的次女。据说容貌娇艳、性情活泼,深得父母亲疼宠。然而,或许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缘故,性格却异常骄纵散漫。 而她的夫婿端王赵晴,则是今上与贵妃沈氏所生。端王五岁时,沈氏病亡,他便认了萧后为母亲。传说这赵晴容貌艳丽更胜美女,可惜却也是一个性情乖戾、不好相与的主儿。 更有曾经在端王府中当差的人透露,说赵晴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带着疯病,时不时地发作一通,全都要靠药物才能抑制。 如此一双“只可远观”的男女,针尖麦芒似的被凑在一起,自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国子监内有学生的父亲见证过端王大婚的仪式,据说筵席上,夫妻二人之间就已经是暗流涌动了。 弹指之间两年光阴匆匆流逝,端王妃突然身怀六甲。众人原本以为夫妻二人矛盾冰释——然而如今这一出噩耗,却又不得不让人脊背生寒。 端王妃,说不定是被端王赵晴给害死的。 虽然没有人敢于公开质疑,但是这样的观点却已经在国子监、乃至整座京城中悄悄蔓延。叶佐兰当然也有所耳闻,然而他更关心的,却是唐家的另外一个人。 唐瑞郎此刻可好? 如果王妃之死果真与端王脱不开干系,那么他此行,岂不就是飞蛾扑火? 第10章 献媚 唐瑞郎离开国子监之后的第七日,端王妃唐曼香在灵州城出殡。 然而由于端王尚未建造陵寝,因此王妃的灵柩将在离开王府之后,厝于灵州城最大的寺庙中。 出殡的这天,阴云密布、细雨霏霏。 五更三点十分,空无一人的城中大道上传来悠扬乐声。一队歌舞伎乐,披挂着素白的纱绢,从远处走来。她们戴着王府私库中分发的首饰翩翩起舞,所过之处,尘土扫净,宝珠遍地。 其后,两列手持纱幔灯笼的侍者贴着左右坊墙走来,中间是手持羽葆、幡幢的仪仗。仪仗过后,有铜铃作响,九驾马车载着堆积如山的陪葬品缓缓驶来。第十架上站着一位从京城请来的歌者,口唱《薤露》之歌。其声如泣如诉,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马车之后便是抬着灵柩的手舆,金栏玉辂,银绡低垂;灵柩后又跟着女冠与比丘尼百人,诵经祈福而行。 如此排场,不要说是在灵州城,就算是在京城恐怕都难得一见。 就在人人津津乐道于那些藏匿于祭灰之中的珠宝的时候,有一些风向也在发生着改变——出殡这一路上的哀荣与奢华,唐家人的平静缄默,似乎都在说明王妃的死与端王赵晴并无干系。 至于王妃真正的死因——有人说是产褥热,有人说是大出血。还有人说,端王府内良医所的大夫们这几日都被抓了起来,还有官差在灵州城里搜捕,或许是另有玄机。 叶佐兰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消息,不过从未认真思索。因为除了学业和担心唐瑞郎之外,眼下的他,突然又多了一件需要分神的事。 最近这几天,他的身边开始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 说是完全陌生之人,倒也并不尽然——前阵子叶佐兰吃了父亲那三十棍家法,仅仅只靠膏油外敷,无法祛除内伤。因此,唐瑞郎陪他去过国子监的病坊,请那边的医正开过一些内服的汤药。 病坊里有一个医工名叫张成,二十出头年岁,那时与叶佐兰有过一面之缘。谁曾料到,多日之后,这个人又主动找上门来。开始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进而主动关心起叶佐兰的伤势和身体健康,再过两天居然送来了补药……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叶佐兰也旁敲侧击着想要知道对方的意图。然而这个张成始终三缄其口,反倒让叶佐兰的心里连打了好几个疙瘩。 所幸,这一切都随着唐瑞郎的归来,寻找到了答案。 王妃出殡之后的第三天,唐瑞郎回到了国子监。他看起来憔悴异常,眼下还残留着浓浓的青痕,显然还未完全走出悲恸。 叶佐兰当然很想安慰自己的好友,然而他思前想后,翻遍了满脑子的经文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唯有安静地陪在唐瑞郎的身边。 用完午膳之后,天上下起了太阳雨。为了躲避其他人的谄媚,唐瑞郎领着叶佐兰躲进了敬一亭里。 “怎么没见你的护卫?”。叶佐兰问。 “他们现在在灵州城。”唐瑞郎回答:“我让他们留在端王府,调查一些事。” “那可是你的贴身侍卫啊。要查案的话,偌大的亲王府,难道还差那两个人?” “那不一样。”唐瑞郎的声音低沉下来:“唯有他们是我的人,只听命于我。” 叶佐兰扬了扬眉毛,似有所悟。而就在这时,古老幽静的槐树林间,忽然钻出了一个浑身淋得湿透的男人。 “……”在看清楚来者之后,叶佐兰的身体顿时一僵。 “谁?” 唐瑞郎则上前一步将叶佐兰护在身后,同时低声问道。 那个人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小的叫张成。是、是叶公子的朋友。” 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朋友的?叶佐兰不禁瞪大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解释道:“他是病坊的医工。” “我记得你。”唐瑞郎冲着张成点了点头:“你有什么事?” 张成又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唐瑞郎面前。 “唐公子,小人是端王府良医所医正张全的胞弟。我兄长与王妃的事没有任何的干系,小人斗胆,请唐公子明察呐!”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跪倒在年方十二岁的少年面前——这样的场面,叶佐兰光是看着就觉得尴尬,然而唐瑞郎却镇定自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有求于他的男人。 “我记得张全这个人,他既然自认无罪,那又为何要逃离端王府?” “他害怕成为别人的替罪羊!” 张成大声辩解道:“小的斗胆,听见了一些您刚才与叶公子的对话,您不是也在怀疑端王吗?就是他……是端王杀死了王妃,还想要栽赃嫁祸给良医馆的人!唐公子,如果让王府的人抓住我的兄长,屈打成招……这样一来,我们全家遭殃是小,而王妃之冤仇无法得报,这才是大啊!” 他的言辞恳切,听得叶佐兰几乎就要心软,只有唐瑞郎反而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你想要我相信你,想要我帮忙洗脱你兄长的罪名?” “正是如此!”张成连连点头。 唐瑞郎又问:“你难道就没想过,贸然指控一位宗室中人的后果,比连坐更为严重?” 张成明显一愣,却又立刻连连点头。 “小的只知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小的相信唐公子一定能替小的全家做主!” 他这话说得谄媚太过,反倒让人浑身绽起寒栗。 唐瑞郎冷笑道:“那你就必须明确地告诉我,你和你的兄长,究竟与我二姐的死有没有任何的干系?!” “小的可以对天赌咒发誓,真的没——” 张成正想赌咒,却见唐瑞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我都明白,赌咒发誓这种事根本一文不值。你也别欺我年少无知。从此刻开始,小心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因为,只要你所说的与我所掌握的存在一丝一毫的差池,等着你的……就一定会是比死更可怕的酷刑。” 说出这番话的唐瑞郎,完全抛弃了少年的稚气与天真。眸光中只剩下尖锐的寒光。 叶佐兰忽然觉得不认识这样的唐瑞郎,却见过这样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不怒而自威的目光。 张成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吞吞吐吐地说道:“王、王妃出事那天,张全并未在王府当差。因此……也与此事毫、毫无关系。” “毫无干系?” 唐瑞郎反问他:“你好歹也是个医工,应该听说过催生丹这种东西吧?王妃怀胎期间所服之药,包括催生丹在内,全由良医所配制,不仅找人试过,还打上了医正的戳印。不如你去问问你那兄长,当初他找的什么人、试得什么毒,竟连乌头都试不出来!” 乌头? 叶佐兰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他也知道乌头是穿肠的毒药。若是真有人试过药,绝对不可能尝不出来。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张成猛然安静了,虽然他的嘴依旧大大地张开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唐瑞郎突然俯身靠近张成。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要替你那混账兄长求情,却不知道他将你蒙在鼓里。若是让他知道,你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讨死,恐怕早就收拾细软逃跑了罢!” “不,不,不是这样的……”张成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反反复复地摇着头。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逃脱唐瑞郎的追问。 “张全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告诉我,我也许还能让人对你从轻发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御香行_8 张成转了一个身,竟然连滚带爬地抱住了叶佐兰的大腿:“叶公子、叶少爷,我求求您,可帮我说说情吧!” 叶佐兰真是哭的心都有了。要是早知道张成接近自己是这个目的,他肯定敬谢不敏。然而此刻,拒绝一个似乎走投无路的人,他又觉得有些残忍。 还有唐瑞郎,如果这一次自己选择维护张成,就真的会惹怒他。 两相权衡之下,叶佐兰一手按住张成的肩膀,正色道:“不如报官罢!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你们兄弟当真什么都没有做,自然会还你们一个清白。可如果张全果真害死了王妃……那也由不得你在这里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知道求情无果,此地不宜久留。张成顿时松开了抱着叶佐兰大腿的手臂,起身就往敬一亭外面跑。唐瑞郎哪里肯放过他,高喝一声“来人呐”,紧接着才想起来两个侍卫都被他留在了灵州城。 而这时候,叶佐兰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跳起来扒住张成的脊背。张成大吃一惊,转身就要反抗。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 然而叶佐兰毕竟只是一名十一岁的少年。敏捷虽有余,可惜力量却是不足。三拳两脚之间,就已经被张全揪住衣襟,向后摔去。 这一摔,可摔出了大麻烦。 叶佐兰仰天跌倒在敬一亭前,太阳穴正好磕中了台阶尖角,顿时两眼一黑。 而他最后听见的,是唐瑞郎急切的呼唤声。 第11章 宁莫我有 不知道多久之后,叶佐兰缓缓地睁开双眼,习惯着周遭明亮的光线。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顶是青色幔帐,身下的褥子则比国子监号舍里的柔软许多。 好像是在家中的卧房? 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叶佐兰暂时想不起来。他稍稍仰了仰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又有钝痛从太阳穴上传过来。 他再抬手去摸,触到了一圈布巾。 对了……在国子监的敬一亭里…… 他隐约想起了一些混乱的片段,也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叶府仆役,手上端着汤药。他将药碗放在桌上之后走到床边,发现叶佐兰已经醒了,又赶紧跑出去报信。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佐兰稍稍仰起头,随即看见了满面愁容的母亲和姐姐。 从母亲的口中,叶佐兰找回了失落的那些记忆——当日在敬一亭前,他将想要逃跑的医工张成扑倒在地,却也因此磕到台阶上,脑袋破了一个洞。是唐瑞郎将他抱到了病坊,这才止住流血,阻止伤情继续恶化。 这之后,叶佐兰又被送回家中,一连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刚才才苏醒过来。 “没事了,你已经没事了。” 母亲将叶佐兰抱在怀中,心疼地轻抚着他额头的白布。 叶佐兰原本不觉得委屈难过,这下子倒是勾起了小孩子脾性。他在母亲怀里蹭了几下,目光越过了站在床边的姐姐,看见了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的父亲。 即便没有明说,但父亲毕竟还是在默默关心着自己的。 想到这里,叶佐兰便主动唤道:“爹爹。” 叶锴全应了一声,终于也走到床边,伸手轻拍妻子的肩膀。 “我有点话要和与佐兰说,你先带着月珊出去。” 母亲和月珊依言走开,屋子里便只剩下父子二人。叶佐兰想要欠身起床,却被父亲按回去继续躺着。 “别动,听我说话就好。” 父子二人对面无言了好一阵子,还是叶锴全主动询问道:“腿还疼吗?” 叶佐兰摇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叶锴全又忍不住教训道:“自从那天我打了你那三十棍,你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你娘她一直挂念着你。这次听说你出了事,更是吓得魂不守舍。你要恨我可以,但却不能这样折磨她。” “孩儿知错了。”叶佐兰垂下眼帘:“孩儿并不埋怨父亲,也不应该害母亲担心。” 叶锴全点了点头,然后弯腰,坐到叶佐兰身边的床沿上。 “为父想要和你说一些……陈年旧事。你可愿意听?” 叶佐兰点头。 叶锴全略作沉吟:“你出生的那一年……咱们家出了两件天大的好事。一件,是你娘生了你。而另一件,则是为父考取了功名。” “进士二甲第二十六名。”叶佐兰背出了这个已经听到耳朵起茧的数字。 “不错。你可还记得,那年殿试的人数?” “三千四百五十六人。” “殿试登科者呢?” “只有一百五十七人。” 叶锴全点头,对叶佐兰的回答十分满意。 “不错……那一年的殿试登科者共有一百五十七人,其中留京待选三年者,十之六七;立时启用者,则不足五十人。那个时候,为父被朝廷启用为都水丞,要说是春风得意……也不为过啊。”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初入仕途者,总是满怀着抱负与设想。那时的为父我……也恨不得整天都窝在都水监里;甚至连你也带在身边,从小接受皇城朝堂的熏陶。” 叶佐兰稀奇道:“孩儿曾进过皇城?” “进过,只是你自己不记得罢了。” 说到这里,叶锴全脸上的柔和却又慢慢黯淡下来。 “那之后的整整十年,青年才俊不断入仕,同期的进士频繁右迁……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六品官阶和那座小小的都水监,驻步不前。慢慢地,我从满心欢喜变得惴惴不安,时而自惭形秽,时而却又愤世嫉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你说,为父的才学,难道当真不如你那傅正怀伯伯?” 叶佐兰对傅正怀并不熟悉,但是他还是果断摇头:“在孩儿的心目中,爹爹永远是最优秀的。” “……你也学会拍马屁了啊。” 叶锴全因为儿子的答案而苦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其实,那天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一直以圣贤的教诲来衡量你的行为,然而这已经不是一个圣贤生活的时代了。传说中的麒麟只降生在太平盛世,可是心怀抱负的人却无法选择自己出世的时间。坚硬的石子或许可以抵御流水的一时冲刷,但是柔弱的落叶只能顺流而下……至于为父我,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本心,甚至还在你做出提醒的时候,恼羞成怒。”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显然在叶锴全的心中收藏了许久,或许从叶佐兰挨打的那一天就开始了酝酿。 在叶佐兰的记忆里,父亲从未与自己有过如此诚挚的交流。要说不意外,那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比起意外,更让叶佐兰感动的是,父亲头一次给了自己被尊重的感觉。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父子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叶佐兰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叶锴全。 “洪先生说,国子监乃是治学修身的地方。但是能学到的东西,远比书卷里的更多。虽然孩儿入读太学止有半年,但是的确有所体悟。也能明白父亲的苦衷……” 说到这里,他再深吸一口气。 “其实孩儿还有一件事需要坦白……那个漂亮的蟋蟀笼子,瑞郎并没有收。他要了别的礼物。” 叶锴全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只问道:“那他要了什么?” 叶佐兰张口欲答,却又怔了怔,改口道:“要了爹爹之前给我买的一支犀管笔。” 叶锴全并没有再追问,却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你且好好休息,刚才唐府有人传话,说他家公子会在午后来探望你。你们聊聊,但不必处处讨好,你爹我尚且不至于靠你来发迹。” 午时刚过,唐瑞郎果然就登门拜访来了。 今日是旬假日,唐瑞郎是直接从唐府过来的。因此,也未穿着素衣青衿的国子学常服。 此刻,他穿着一袭圆领白锦袍,用银丝绣满了暗灵芝纹;腰系珍珠金带,垂着白玉紫綎、犀环杂佩;头顶长发束起,戴一顶嵌了红宝石的莲瓣金冠……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非凡,真如皇子驾临。 叶佐兰一时竟然看得呆了,再回神的时候,唐瑞郎已经坐到了床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额上的伤处。 “前天你流那么多血,当时病坊的医正说,恐怕要留疤。” 虽然隔着一层布巾,但叶佐兰还是觉得被唐瑞郎触碰到的地方隐隐发热。 “留疤就留疤……”他故意轻轻晃动一下,避开唐瑞郎的手指,“又不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就算你不在乎,可我还是会心疼。” 唐瑞郎轻抚着伤口的手开始向下滑动,顺着叶佐兰光滑的脸颊,抬起了他的下巴。 虽然不太清楚唐瑞郎这样做的意图何在,但就在下巴被抬起的瞬间,叶佐兰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而身体里力气仿佛被抽走的似的,只能软绵绵地歪向一边。 而唐瑞郎好像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手臂轻舒,就将叶佐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个时候,我真以为你会死掉。” 这句话,如同一股热气窜进了叶佐兰的耳朵里。顿时间,整个脑袋都“轰”地一下燥热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唯一能够看清楚的,是唐瑞郎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近得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次接触。 很快,叶佐兰就感觉到了唐瑞郎的呼吸,好像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自己的嘴唇。 好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突然想要后退。 然而这个时候害怕已经迟了,因为唐瑞郎已经俯身下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叶佐兰瞪大了眼睛,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全部的意识,仿佛缩小成了一个点,集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这不是友人之间应该做的事。 可是,唐瑞郎牵过他的手,唐瑞郎搂过他的肩。 他们也曾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所有这些事,叶佐兰都再没有与别人做过。 似乎,只有唐瑞郎可以例外…… 只有唐瑞郎。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第12章 才会相思 在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仅仅轻贴的嘴唇就迅速分开了。叶佐兰如梦初醒似地大口喘息,这才发现刚才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御香行_9 “没事吧?” 耳边传来了唐瑞郎的轻笑声,紧接着叶佐兰被重新挪回到了床上。 与此同时,透过安置在里外屋之间的半透明落地屏风,叶佐兰看见了正走进来的人——他的姐姐叶月珊。 “唐公子,请喝茶。” 叶月珊手中端着螺钿漆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圆月似的白玉茶碗。 唐瑞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茶碗,却扭头望向叶佐兰:“这位是——?” 叶佐兰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报出了姐姐的闺名。 “原来是佐兰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了。”唐瑞郎笑着向叶月珊点头,又夸赞道:“佐兰时常提起你,今日一见,竟然比我想象得更加漂亮。” 叶月珊自幼养在深闺,哪里听过如此恭维,不由得双颊绯红,掩面娇羞。 按照叶佐兰的性子,这时候原本应该跟着促狭几句。然而此刻,他看着瑞郎与月珊二人,却觉得胸口涌出一阵苦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叶月珊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红?”说着就要来摸他的脸颊。 叶佐兰这才勉强笑道:“还说我呢,姐姐你自己的脸不也是?” 叶月珊叫了一声“讨厌”,又偷偷看了唐瑞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叶佐兰和唐瑞郎两个人。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瑞郎忽然俯身,一手撑在叶佐兰枕边。 叶佐兰还以为他又要继续刚才那件事,吓得往后缩了一缩。反倒惹得唐瑞郎笑出声来。 “刚才又不是咬了你一口,我有这么可怕吗?” 这明明比咬一口更“可怕”。 叶佐兰心里这样反驳,却又猜想这或许只是唐瑞郎的一次玩笑。他稍作思忖,然后故意转变了话题。 “……那个张成怎么样了?” “已经送交法办。” 唐瑞郎的眼神终于冷冽起来。 “然而他的兄长,那个叫张全的医工,已经被人发现死在了灵州城外的废弃茅屋里。根据现场遗留的文书看来,他声称自己在良医所时,曾经与一名王府侍女暗通款曲。而那名侍女却因为一些缘故而被责罚至死。显然,他将这笔账,算到了我的二姐头上。” 当唐瑞郎说话的时候,叶佐兰一直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等他说完之后,才安静地反问道:“你相信吗?” 唐瑞郎无言地与对他对视了一阵,并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我决定要开始习武。” 他换了一个姿势,重新靠在叶佐兰枕边,将目光送往浅青色的帷帐顶端。 “光靠护卫恐怕是不行的,一个人如果连自保、连平安地活着都做不到……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去奢求什么理想,什么抱负?”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看着叶佐兰:“你想不想学?” 说实话,叶佐兰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唐瑞郎的主张。然而他想起了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似乎又体悟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问唐瑞郎:“谁来教你?” 唐瑞郎翘了翘嘴角:“是天吴宫的人,安乐王爷曾经的师兄弟。” “可你整日都在国子学里念书,哪里来的时间?” “肯定会调整……也许,以后只有上午才念书了。” 说到这里,唐瑞郎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似乎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将来究竟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什么人敲门打扰。唐瑞郎不顾叶佐兰的反对,把鞋踢了,上得床来与他凑做一处。 两个人聊得还是平日里时聊的那些事。然而有了唐瑞郎的亲昵举动在先,叶佐兰此刻的脑袋里早就已经糊成了一锅粥。他答非所问地闹了好几次笑话,唐瑞郎突然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又飞快地将嘴唇凑了上来。 叶佐兰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直到唐瑞郎退开,才讨饶道:“别这样……我、我头晕。” 唐瑞郎却笑道:“你只是头晕而已,我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呢。” 说着,却伸手滑向叶佐兰的胸前,摸了两下,寻到了心脏的位置:“喔……你跳得倒也不慢!” 叶佐兰面红如血,羞忿道:“说好了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怎么能……能用在我身上?!” “佐兰,这怎么是歪门邪道呢?”唐瑞郎垂下眼帘来看着他:“若不是那天你受了伤,我也不会发现你在我的心里……竟已变得这么重要。” 羞怯让叶佐兰飞快地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有多重要?” 唐瑞郎想了想,然后撑着脑袋,主动靠到叶佐兰面前。 “记得我和你说过安乐王爷的事吧?他的心仪之人也是一名男子……就是他身边的宦官总管,戚云初。” “宦官?”叶佐兰吃了一惊:“可那些人不是……不是……” “是少了些东西。”唐瑞郎坦然点头:“然而这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还不太明白唐瑞郎的言下之意,但叶佐兰还是红了脸颊。 唐瑞郎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护身符,拿在手里摩挲。 “当年,安乐王在征伐云梦沼的战役中生死未卜;戚云初受皇上所托,率领内飞龙卫精骑百人,千里驰援与大军汇合。随后,狂扫云梦泽三百里,将五大恶人逼入沼泽深处……然而找回来的,却只是一具身裹铠甲的泥潭腐尸……”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 “三个月之后,戚云初班师回朝……居然已经白发满头。” 青丝成白发?叶佐兰恍惚记得有一种说法,人的头发会在遭遇到巨大打击的时候变白,但那必然是相当可怕的变故。 他正想到这里,又听唐瑞郎低语道:“……虽然恐怕比不上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过,看见你受伤的时候,我的心情,也许正和当年的戚云初相似吧。” 叶佐兰听得耳根子发热,嗔怒道:“安乐王爷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真正明白何者是情,何者是爱。而你我恐怕连他们一半的年纪都还没有活到,口口声声的,难道不觉得滑稽可笑?” 唐瑞郎正要作答,这时候门外面,又有人过来奉茶了。 唐瑞郎来探病之后,叶佐兰又在家中休养了七天。这七天里,家里又是药疗又是食补。只恨不得一天六顿,顿顿将肉直接往他身上贴。 躺在床上,除去吃与睡之外,叶佐兰再没有别的事可做,剩下的只有胡思乱想,想自己和唐瑞郎的将来。 安乐王爷赵南星喜爱之人是一名男子,那么唐瑞郎莫非也是受了安乐王爷的影响,才会做出那种举动。 瑞郎如此,或许情有可原;然而自己从未受过龙阳之事的熏陶,迈出这一步不仅绝非易事,更可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可怕后果。 我从未对男子动过情——叶佐兰这样提醒自己。 但是他很快又发现,何止是男子,自己也从未对任何女子产生过绮念。 并不是少年无情,而是年少无心。 叶佐兰忽然想起了唐瑞郎按在自己胸口上的那只手。那温热掌心所施加的微微压力,的确让他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突突跳动。 心,已经被唤醒了。 —————— 憋闷难耐的七天过后,叶佐兰终于重获自由。 这天一大早,他坐着家里的牛车返回国子监,还没来得及回号舍,就直奔丽明堂而去。小半年下来,他在堂中倒也有了一些要好的学友。彼此稍作寒暄之后,博士就入了堂。 今日,复讲的内容是《礼记中庸》。叶佐兰虽已通诵这篇经文,却也留有一些疑惑之处。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聆听听博士开示,可是不知怎的,脑袋里却浑浑噩噩地,总忍不住要让思绪飘向远方。 丽明堂的东北面,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就是国子学的昭德堂。此时此刻,唐瑞郎应该也正在堂中上课。 按照从前的惯例,午后是一定会与他见面的。到那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而自己又应当如何回应呢? 这并不是叶佐兰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苦恼,却是最后一次。 午时下课,六馆学生齐入会馔堂用餐。席间,叶佐兰偷偷朝着国子学那边眺望了三次,发现唐瑞郎并不在其中。 难不成,唐家又出了什么事? 叶佐兰越想越觉得担心,立刻向身边的同学打听。 不问则已,这一问他才知道:就在两天之前,唐家来人,将唐瑞郎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回去。唐瑞郎正式离开了国子学,转入紫宸宫弘文馆就读。 第13章 微雨 回过神来的时候,叶佐兰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会馔堂,回到了号舍里。 虽然七日未归,但有小厮提前打扫收拾,屋内依旧干净整洁,空气中甚至还沁着一股甜甜的花香。 叶佐兰缓缓转了一下脑袋,很快发现香气来自于桌上的青瓷净瓶。瓶子里头插着一支雪白的栀子,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花上,花也仿佛在发光。 叶佐兰看见净瓶底下还压着一个信封。他取出来端详,只见正面中央赫然写着“佐兰亲启瑞郎” 他怏怏的心脏顿时噗通一声,手指也笨拙起来,歪歪扭扭地将信封撕开。首先掉出来的,竟是唐瑞郎脖子上那块刻有赵南星名号的护身符。 叶佐兰吓了一跳,赶紧再看信封里头,果然还有几张纸笺,正是唐瑞郎惯用的碧云春树笺。 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道: 佐兰,虽然人们都说‘见字如晤’。然而此刻,我却忍不住要嫉妒这张小小的纸笺,能够与你对面相见。 关于我的行踪,你或许已从别人口中得知,可我却还欠你一个正正经经的解释。 瑞郎家中姐弟三人,俱为一母所出。家母平素体虚而多愁,我那二姐出事之后,她就更是一病不起。 那天敬一亭中,张成向我求饶之事也传回到了家中。丧女之痛未愈,母亲恍惚以为张成又想加害与我,就死活不让我继续留在国子学内……我虽据理力争,奈何“见志不从,劳而不怨”,换做是你,恐怕也不忍心再惹得母亲担惊受怕罢。 如今,我已在姐夫康王的引荐下,转入门下省弘文馆就读。宫禁森严,你我想必将有一段时日无法见面。但是只要你不恼怒于我的擅自离去,我们依旧可以云雁往来。 佐兰,你已经看见了信封里的物件罢?我与你说过它的来历,你也应该知晓它对于我的意义。如今,我将它交托于你,正如向你郑重交托出我的心声。 或许你会觉得,我此刻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年少轻狂。但我却无比遗憾,不能更早与你相识。这样,我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彼此相知相扶,甚至白头终老…… 我知道,有些事对你而言并不容易。但我依旧期盼着能够得到你的回应。 五月初五,端阳之日。国子监与弘文馆皆有休息。佐兰可愿与我相约,城南雀华池畔一见? 这之后又有百余字,询问叶佐兰身体近况,交代信差往来的时机云云。叶佐兰逐字逐句地看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心中的恍惚已经开始消散。 他拿起那枚护身符,轻轻摩挲着其上纤细的刻纹,而后将它戴到了自己的颈项上。 坚硬的金属,瞬间冰凉了皮肤,却又很快变得温热起来。 —————————————————— 没有了唐瑞郎的国子监,对于叶佐兰而言无异于死水一潭。然而距离端阳之约,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旬的头一日,唐家的信使都会来拜访号舍,一边取走叶佐兰的书信,一面又将唐瑞郎厚厚的手书送到叶佐兰的案头。 御香行_10 不同于叶佐兰的含蓄与克制,唐瑞郎的字里行间都满溢着温度。有一些甚至会让叶佐兰面红耳赤。 他不敢将这些书信放在明显的地方,于是找了一个木盒收藏,又将木盒放在床下角落里。唯有唐瑞郎写的这第一份书信,被他贴身收藏,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味一番。 旬假闲暇之时,叶佐兰也曾想要前往唐府与瑞郎一聚。然而他才走到胜业坊门口,就远远望见唐府檐角飞扬、丹柱成林,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于是只在门口注视了一会儿,就又怏怏地走开了。 而就在叶佐兰恍然若失的当口上,叶家倒是好事连连。 暌违十年之后,叶锴全终于得到了升迁——正是顶替了太学生陈志先的父亲,成为了新一任的都水使者。 新官上任,登门道贺之人自然是络绎不绝。叶佐兰虽然不在家中,却也听姐姐和母亲提起:这些天来,父亲开始因为家中狭小、器物破旧而感到惴惴不安,总是担心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又过了约莫二十天,叶佐兰突然被父亲告知,要搬家了。 离开颁政坊崇善寺所有的老旧赁宅,跨过象征贫富分野的朱雀大街,搬迁到京城东侧的崇仁坊。依旧紧挨着皇城,却与都水监和国子监更加贴近了。 新宅不再是租赁来的破屋。内外四五进院落,有屋近五十间,桌椅陈设,一应俱全。园中草木清芬、池畔红鲤悠游,好一派闲情逸致。 住了十年的陋室,母亲与姐姐都对这全新的改变欣喜不已,唯有叶佐兰一人觉得蹊跷。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再不敢当面与父亲顶撞,便首先偷偷地与姐姐商量。谁知叶月珊却不以为然。 “家中原本就有些积蓄,再加上爹爹如今右迁,俸禄也多了不少。佐兰你既然身在国子监,就以学业为上,不要再担心家中的这些琐事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颇不自然地问了一句:“那位唐家的公子,若是有空……你倒是可以请人家到家里来坐坐。” “……” 叶佐兰并没有告诉叶月珊,唐瑞郎早就已经离开了国子监。其实,他有好几件事都在瞒着叶月珊,而这还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四月底五月初的雨季,打湿了庭院中含苞欲放的月季花。素洁的花骨朵中央,隐约有娇艳的嫩红色,正在慢慢地透出来。 这天的雨后,母亲突然来找叶佐兰,说是有重要的事要找叶月珊谈,但首先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与协助。 叶佐兰心中陡然一沉,隐约猜到了什么端倪。 果不其然,母亲要说的正是叶月珊的婚事。 “你爹他正在考虑,要将月珊许婚给少府少监之子。” 少府少监?! 叶佐兰如遭当头棒喝,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那不正是太学里的那个胖子吗?脑满肠肥、不学无术,甚至还有疑似龙阳之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绝对配不上自家温柔美丽的阿姊! 可是唯有一点——少府少监家中,有得是钱。 而母亲接下来告诉叶佐兰的事,则更加令他瞠目结舌:眼下他们居住的这座新居。原本正是少府少监名下的产业。父亲仅以一成的价格从少监手上买下,这几乎已经属于馈赠的范畴了。 叶佐兰忽然想要苦笑——若是姐姐知道这座宅院与她将来的命运相系,又是否还会安之若素? 耳边,母亲徐徐诉说着联姻的好处。她的语气,平静之中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无奈。显然这些言语,也绝非是她一个人的意思。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母亲的诉说。 “娘,请恕孩儿无法赞同这个决定——那少府少监之子,与孩儿在同堂念书。他的秉性恶劣,孩儿再清楚不过。姐姐如若嫁给此人,必然日日垂泪、孤独憔悴。您向来都对我们疼爱有加,又怎么忍心姐姐受苦?” 谁知母亲却摇了摇头:“孤独憔悴,这恐怕原本就是你姐姐的命……” “此话怎讲?” 叶佐兰大吃一惊。 母亲叹息了一声,终于道出真情。 “你姐姐她自幼聪明可爱,这些年来求婚之人更是络绎不绝。然而你爹他一个都不允,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又主动回答道:“因为他曾经想要将月珊送入宫中。” “入宫?!” 叶佐兰混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冰冷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父亲竟然还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细心培养掌上明珠,再将明珠呈于九五之尊。期待着龙颜大悦,自此一跃为皇亲国戚,富贵荣华…… 可是叶月珊今年方才十二岁,而当今圣上已近天命之年! 按照父亲原本的谋划,两年之后,姐姐就会被选入掖庭深宫,再如物品一般由人反复挑拣。 运气好的,委身于一个年岁足以算作父辈的男人身下;而运气不好的,从此幽居深宫,不见天日。 光是稍稍想象,叶佐兰就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要见父亲!” 他再忍不住心头的愤懑:“我一定要让他……让他打消那些可怕的主意!” 第14章 暴风 不知是幸或不幸,此时此刻,叶锴全并不在家中。 今天虽然是旬假,但在用过午膳之后,他便推说有事,匆匆地赶回了都水监。 按照母亲的说法,这段时间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有几次更是干脆就在都水监内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返回。 如此看起来,今天回国子监之前,恐怕是没有机会再与他相见了。 然而一想起姐姐的命运,叶佐兰的心又猛地阴沉下来。 “娘,我今天要住下。”他坚持道:“无论如何,我要等爹爹回来。” 可谁知道,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开禁的街鼓由远及近地传来。叶佐兰悚然睁开双眼,披上外袍往侧门走去。 马厩里依旧少一匹马,这说明父亲果然是彻夜未归。 他捂着脸稍作清醒,然后歪歪扭扭地朝着正堂走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继续无言等待。 再过一个时辰太学就该开讲了。无故缺席影响不小,然而眼下,叶佐兰却顾不得这许多。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保护叶月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坊街逐渐热闹起来,也终于传来了一串疲惫的马蹄声。 大门开启的瞬间,叶佐兰箭矢一般冲了过去,差点与刚下马的父亲撞了满怀。 看清楚来人竟是自己的儿子,叶锴全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关键时刻,叶佐兰竟然语塞:“我是想要……” “算了!”叶锴全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快扶我进屋休息一会儿。” 这时候,叶佐兰才发现父亲脸色苍白,眼睑下方挂着大大的眼袋,黑肿惊人,看起来的确应该是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也罢,反正人已经回来了,不妨再多等一会儿罢。 叶锴全似乎困倦已极,才走了两步就倚着儿子闭上了眼睛。叶佐兰扶得吃力,索性将他搀进一旁的厢房,躺到床上,再伸手来脱他的靴袜和衣袍。 父亲的外袍沾着清晨的湿雾,拿在手里潮湿又沉重。叶佐兰抖了抖衣襟,意外地发现一叠纸笺从内侧的暗囊里掉了出来。 这纸张沾染了潮气,如此紧叠着恐怕会粘连和晕染。叶佐兰也没有多想,就将纸张展开,想要找个地方晾晒。 然而他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偏偏就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唐权” 这不正是瑞郎的父亲,吏部尚书? 叶佐兰看了一眼沉睡不醒的父亲,随后偷偷摸摸地将纸笺重新折起,藏进自己怀中,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厢房。 纸笺里究竟写着什么东西? 他一路返回到自己的屋子,又将门反锁了,这才重新将纸笺展开。 不看则已,这一看,叶佐兰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这张纸笺,既不是书信,也不是诗文,而是一张布满了涂改与批注的奏章草稿。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份,关于弹劾吏部尚书唐权的联名奏章。 __________ 弹劾官员,而且还是朝中要员,自然必须要有充分的理由。而唐权被弹劾的理由,则与前些日子端王妃唐曼香之死,有着直接的关系。 端王赵晴时年仅十九岁,年少康健,因此并无修建墓园之规划;王妃过世之后,灵柩便只能暂厝于他处,等待墓穴修建完成再行落葬。 亲王的墓园,虽然比不上天子陵寝,但也必须达到一定的规制。按照大宁朝的律例,亲王墓园一律由朝廷临时派任的丧葬使监督修造。端王墓的丧葬使是礼部侍郎裴成,曾经的唐权门生,办起事来自然处处得到唐权的授意。 眼下正值四月,春夏之交,气候多雨而湿热。虽然王妃的灵柩安置在深山寺庙中,但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因此,必须加快修建墓园的速度。 裴成的心中很清楚——若是想要缩短工期,又保证墓园的恢弘堂皇,让王爷与恩师满意,就必须招募更多的人力。 然而比他更早一步,灵州城里的劳力都被征调去参与另一项重大的建设——开凿运河。这是一项由都水监主导的,持续时间极长的水利工程。 想要等到运河修凿完成再调人显然是来不及的。裴成竟自作主张,从运河的民夫中抽走了数百人,投入到端王墓的修建中。 如此举动,自然传到了京城,入了新任都水使者——也就是叶锴全的耳朵里。作为都水监的最高长官,叶锴全因此而弹劾唐权和裴成,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叶佐兰眼前的这张草稿之上,还有三个人的署名,与叶锴全同样出现在了弹劾者的位置上。 工部侍郎杨荣如 户部侍郎丁郁成 御史中丞傅正怀 这其中,叶佐兰只认得傅正怀一人。然而所有这些人名前面的头衔他都熟悉,随便一个都要比父亲的都水使者高出很多。 叶佐兰忽然有了一个感觉——父亲之所以会敢于向裴成,甚至唐权挑战,多半也是因为这些官阶更高的人在背后怂恿壮胆。 可是……父亲要弹劾的人是唐权。他不仅是吏部尚书,更重要的,他还是唐瑞郎的父亲啊! 太学的课程中,也包含了朝堂律例的详细讲述。因此叶佐兰非常清楚:大宁朝自兴国以来,就十分重视以御史台为核心的弹劾制度。即便当朝皇帝天性柔和,但只要弹劾内容属实,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会得到惩罚。 叶佐兰并不清楚眼下这种情形,唐权究竟会得到何种惩罚。然而他却明白,一旦弹劾开始,唐瑞郎立刻就会知道个中真相。 到那个时候,唐瑞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是大义凛然地站在礼法这一边,维系与自己的这段“友情”;还是被亲情和悲伤所蒙蔽,愤而断绝与自己的联系? 叶佐兰内心纠结,紧接着又想起与唐瑞郎的“端阳之约”,就愈发地心乱如麻了。 应不应该劝说父亲,阻止这次弹劾行为?可是单就义理而言,父亲他们要做的事或许并没有错。 御香行_11 没有“错”,那是不是就一定是“对”? 百般纠结之中,叶佐兰再度捧起纸笺细细阅读。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头猛地响起了一串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难不成,是父亲醒过来了?! 叶佐兰吓得差点儿灵魂出窍。他原地转了一个圈,没找到什么能藏东西的妥当之处,情急之下就将纸笺揣进了怀中。 “佐兰!” 沉重的命令声出现在房间外头:“快把门打开!” 叶佐兰匆匆捋平衣褶,故作镇定地答应一声,走过去抬起了门栓。 叶锴全两三步冲进屋来,一把揪住儿子的衣襟:“有没有拿我的信?!” 叶佐兰自然不敢承认,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般。 叶锴全恶狠狠地看了叶佐兰一眼,转身开始在屋子四处翻找起来。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才确定那份要命的纸笺并没有被藏在屋子里。 对于叶锴全而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更加糟糕的可能。 “难道说……掉在街上了……” 由于睡眠不足的缘故,叶锴全的眼睛充血红肿。刚才叶佐兰帮他脱掉了帽子,因此头发也歪斜披散着,半遮住黄土一般毫无血色的脸庞。 他重新扭过头来看着叶佐兰,目光已经冷了下来。但这种冷,并却不是冷静,而是灰烬一般的绝望。 父亲这一连串的异言异行显然惊吓到了叶佐兰,他一阵接着一阵地打着寒噤,然而藏在他胸口的那封信笺却烫得吓人。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无意间碰倒了长案上的花瓶。 瓷器碎裂的脆响,似乎向叶锴全提点了社么。 “说……是不是藏在你这里?!” “我……” 这一次,叶佐兰没有辩解或者否认的机会。他只来得及挪了一步,就被父亲抓住了胳膊,一把按倒在长案上。 衣襟被粗暴地扯开了,一叠泛着淡淡青绿色的精致信笺,首先从叶佐兰的怀中掉出来。 但那并不是弹劾的信笺…… 第15章 春碎 碧云春树好颜色,红染桃花艳芳泽。 唐瑞郎所用的碧云春树笺,底是汝瓷一般的青色,上头淡淡地扫着两三枝垂柳,柳叶尚且柔嫩,还长着若隐若现的茸絮。 一张碧云春树笺,价值白米三斗,无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 然而此刻,如此一叠好纸,却硬生生地皱在了叶锴全的掌中。 “爹……你的信在这里……” 叶佐兰将那封真正的弹劾文书从怀中取出来,他的手指不停颤抖着,好像拿着的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肉,要喂一头饥肠辘辘的虎。 叶锴全立刻有了反应。他一把将弹劾文书抢过,却并没有交还属于儿子的碧云春树笺。 “爹,那、那是孩儿的东西,请还给我。” 就算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叶佐兰也无法作出对父亲不敬的举动,他唯有低声哀求。 然而叶锴全的回答,却是将纸笺举向叶佐兰无法触及的高处。 这一刻,叶佐兰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霎时手脚冰凉。 他看见父亲的目光飞快扫过那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看见父亲的脸色从惊讶变得阴沉,眉心的肌肉因为暴怒而微微抽搐。 完了,他都知道了! 姐姐的婚事、弹劾唐权的是非……在这一刻都无法顾及。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伸出利爪,探向叶佐兰。他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心脏已经无法负荷,只想逃。 门就在五步之遥的地方,跑过去,穿过庭院,穿过长廊。一口气从车马同行的侧门跑出去,跑回到国子监去! 叶佐兰只用了短短一瞬,就勾画出了完整的逃跑路线。然而他才刚回神,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正面扇了过来! 啪!!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叶佐兰的眼前一片花白,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已经撞在了墙壁上。 右侧脸颊上火辣辣地疼痛着,鼻腔里更有液体迅速涌出。叶佐兰下意识地猛吸了一下,谁知血又全从嘴里喷了出来。 “畜生……你这个畜生!!” 将他打到流血的叶锴全,依旧盛怒未息。 “我送你去读太学,是叫你去知书识礼的,不是让你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做……做什么男宠小唱。你做出如此丑事……叫我以后,如何能在朝中抬起头来?!” 说着,又抬起一脚,踢中叶佐兰的侧腹。 叶佐兰又撞上了条案,差点踩中那堆碎瓷片。 他又疼又怕又委屈,不禁辩解道:“我与瑞郎,绝不是什么男宠小唱的关系……我们彼此欣赏,发乎情而止乎礼,绝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啊……” “还在那里狡辩!” 叶锴全气得浑身颤抖。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碧云春树笺,忽然双手一绞,竟将它撕成了碎片! 叶佐兰大惊,想要阻止却又没有胆量,唯有皱紧了双眉,滚下两行滚烫的泪珠。 这时,母亲与姐姐也闻声赶了过来,却双双在门外驻步。 “不许进来!”叶锴全冲着门外怒吼:“姐姐弟弟,成天腻在一起,沾尽了脂粉气……怪不得闹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不关姐姐和母亲的事!” 叶佐兰终于有了一些勇气,试图反驳道:“还、还有……您绝对不能把姐姐许配给少府少监那个卑劣的儿子……绝对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就响起了叶月珊的拍门声:“爹爹……佐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关你们的事!”叶锴全愤怒地咆哮着,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威严与慈善。 叶佐兰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待在父亲的身边了,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踉踉跄跄地要往屋外冲。可是才迈出两步,就被拦住了。 “不许走!” 叶锴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难道是急着要去给那小子通风报信?!” 这怎么可能?!叶佐兰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 毕竟弹劾这种事一旦提前走漏了风声,不仅可能影响成败,甚至还会扭转双方的命运! 就算唐权是唐瑞郎的父亲,叶佐兰也不可能因此而背叛自己的父亲和家族。然而此刻,父亲却如此猜忌自己,实在让他委屈又伤心。 “爹……您毕竟是我爹,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这种伤害您的事?” “伤害我的事,难道你做得还不够?!” 叶锴全依旧大声斥责着,同时在屋子里寻找任何能够替代家法的东西。最后,他取下了墙上挂画,抄起卷轴就往叶佐兰身上抽去。 “孽子!” “家门不幸!” “混账东西!” 一声声的怒骂伴随着雨点似的棍棒落到叶佐兰的身上。而他所能够做的,似乎只有跪着恳求父亲的原谅。 ———————————————————— 一番暴风疾雨之后,天色虽然阴沉,却也勉强归于平静。 叶佐兰被父亲反锁在了房间里,为伴的只有满室狼藉。他浑身上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着,却不再有人偷偷送来清凉的伤药。 门外的院子里安静得很,然而更远些的地方,却隐约传来父亲的责骂声,母亲的劝解声和姐姐的哭泣声。 换做平时,任何一种声音都会迅速地引起叶佐兰的注意,然而此刻,他却觉得那些都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被撕碎的碧云春树笺散落在地上,叶佐兰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收拾起来。每捡起一个字,他就想起信笺上的一句话,就好像唐瑞郎亲自在耳边低声诉说着。 伴随着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叶佐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他恍惚地朝着唐瑞郎伸出手去寻求帮助,然而下一个瞬间,那道幻影忽然变成了父亲的模样,横眉怒目的俯视着他。 叶佐兰吓得几乎就要哀叫起来,急忙睁开双眼,抱着脑袋,整个人贴着墙壁软软地滑倒下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隐约像是到了黄昏时分。终于有一个小厮给叶佐兰送来了水和饭菜。又过了一会儿母亲也来到门外,吞吞吐吐地想要问叶佐兰一些事,可叶佐兰只顾着大口喝水吃饭,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而后夜色降临,更鼓巡响,继而晨光熹微。 由于忍着伤痛,叶佐兰彻夜未眠。直至天光大亮的时候,他正昏昏沉沉,却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跑到了自己的门前。 广锁机簧之声开启,继而门轴转动。跑进来的叶月珊首先被屋子里的狼藉吓了一跳,然后才找到了叶佐兰。 “父亲已经上朝去了。”她着急道:“你也赶紧离开吧,暂时不要回来。” 叶佐兰反而盯着她那肿成核桃似的双眸,苦笑道:“你知不知道父亲对你的安排?” 叶月珊微微一愣,低下了头:“知道了……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可以和我一起走!” 叶佐兰抓住了她的手:“姐,我们一起走吧!爹爹把我们当做踏脚石一般对待,难道你真准备顺从吗?” 叶月珊并没有立刻回应,叶佐兰竟也拉不动她分毫。就在姐弟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母亲忽然从院门后面走了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你先走!”叶月珊忽然推了一把叶佐兰:“我和你不一样,离了这里也无处可去……别担心我和娘,等爹的气消了,我就叫人到国子监来找你回来。快走啊!” 叶佐兰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然而叶月珊却不容他再瞻前顾后,使劲拽着他,将他推出了侧门。 侧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巷道,一头与坊街相连。沿着坊街出了南门,往西行不远,就是国子监了。 第16章 皂吏 国子监并不是避风港。 由于无故旷课,叶佐兰刚回到号舍就接到通传,命他立刻向学监说明情况。 国子监的规矩不可违逆。没有办法,他只能拖着疲惫而伤痛的身体前往绳愆厅。进门之后,看见洪先生端坐在上首。叶佐兰行过礼,便跪在地上听候教训。 洪先生发问道:“听说你在丽明堂很受博士好评,几次旬试都答得不错。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可塑之才……可今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佐兰回答:“家里出了点事,学生一时情急,竟顾不上请假。学生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御香行_12 洪夫子并没有立刻回应,反而起身朝叶佐兰走来。 叶佐兰还穿着在家时的衣袍,前襟和衣袖都残留着干涸的血液。洪先生虽然年老却不眼花,只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头。 “卷起袖子来。” 叶佐兰不敢忤逆,于是将袖管撸起,露出两条上下青紫色的胳膊。 洪先生微微一愣,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马上就让叶佐兰跟着自己前往病坊。 托洪先生的福,时隔一日之后,叶佐兰身上各处的伤痕终于得到了清理和治疗。而病坊里的医工们也说,叶佐兰已经成了国子监里最眼熟的学生。 关于旷课的惩罚很快就传达了下来——叶佐兰被判禁足三日,闭门思过。他知道这是洪先生变着法子让他静养,心里头又感激又难过。 从这天开始,生活似乎再度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人追问他受伤的原因,而叶家也没有任何人找上门来,甚至就连平日里跟着叶佐兰的那个小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也是叶佐兰第一次真正的独自生活,所幸并没有太多的不便之处。正相反,独处能够让他安静地思考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种种遭遇。 除此之外,叶佐兰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在床边挖了一个地坑,将装有唐瑞郎全部书信的那个木箱子埋了进去。 这样就算有朝一日,父亲气势汹汹地过来搜查,也必定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禁足令解除,叶佐兰还和以前一样回到丽明堂去念书。然而就在这天的下午,却有一个令他万万想不到的人跑进了国子监。 利川堂,是国子监西门边上的一处小院落,专门提供给学生们会晤外界的访客。叶佐兰还是第一次到利川堂来,而指名找他的人,此刻就与他对面而坐。 从身形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个稍稍比他年长一些的少年,穿着最最寻常的粗布衣袍,头上戴着一顶尖锥纱帽,即便是到了室内都没有摘下来。 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是叶佐兰却立刻觉得他有点眼熟。 见到佐兰,少年也没有取下纱帽,反而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叶佐兰的手腕。 “爹爹好像出事了!” “……月珊?!” 叶佐兰吃了一惊,这才听出是姐姐的声音:“你、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嘘!”叶月珊立即示意他噤声,然后才悄声道:“是娘让我过来的,这个消息,她不放心让仆役来传……” 事情,还要从四天前,叶佐兰走后开始说起。 当天下午,叶锴全返回家中,发现叶佐兰已经逃走,自然是大发雷霆。然而一方面是母女二人的发誓担保,另一方面则顾虑着不敢将事端闹进国子监里面去,他最终没有再找叶佐兰的麻烦。 关于弹劾唐权这件事,母亲也试图劝说叶锴全放弃。然而他却如同鬼迷心窍一般,根本听不进任何的声音,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着草拟的文章,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正式的弹劾奏章应该是前天呈到三司使院里头去的。而昨天父亲出门早朝,此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虽然这段时间,他在都水监里过夜也算是常事,但第二天早晨必然是会回来的。娘担心可能会有什么变故,因此才来叫你回家,大家商量有没有什么主意。” 叶月珊的这番诉说,顿时让叶佐兰紧张起来,他勉强定了定神,让姐姐暂时留在利川堂里等待,自己则立刻去向洪先生请假。 面对叶佐兰突然的状况,洪先生依旧没有细问便点头同意。 叶佐兰离开绳愆厅,脚步如飞,只想着与姐姐一同赶回家中。一不留神,却差点儿在走廊转角处,与一名逆向而行的学生撞了满怀。 叶佐兰急忙想要道歉,一抬头才发现来人正是陈志先。 这个前任都水使者之子,却仿佛完全无视了叶佐兰的存在,只是微微地倒退了一步,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这是怎么了? 叶佐兰正觉得奇怪,却又见陈志先微微放慢脚步,回过头来吐出一句警告—— “离开国子监……快走!” 这句低语,为叶佐兰本就紧张的心脏又绷上了一根弓弦。 然而时间紧迫,他唯有重新回到利川堂和叶月珊汇合,姐弟二人再直奔崇仁坊而去。 现在是申时初刻,务本坊与崇仁坊之间的春明门东大街上,原本应该车马喧嚣、热闹无比。然而此时,叶佐兰却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 虽然心下疑惑,但这毕竟与己无关。姐弟二人一路小跑,很快就看见了崇仁坊的西门。 他们家的新宅就在西门南侧的正数第二户。庭院里有一个大柏树,因此很远就能够看得见。 然而直到跑进坊门之后,叶佐兰才愕然发现:此刻比大柏树更醒目的,却是“人”。 好多好多的人,将崇仁坊的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面目陌生、神态各异,而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全都面朝东方,伸长了脖颈,好像在眺望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 叶佐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几乎已经确信——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都是冲着他们叶家而来。 “我去前面看看,你且找个地方躲避,别让任何人瞧见你的模样。” 叶佐兰如此叮嘱叶月珊,然后独自一人朝前挤去。 新宅的对面是一处旗亭,门前有一个落了单的抱鼓石墩子。叶佐兰知道自己个子矮小,于是咬着牙挤了过去,爬上石墩,朝着北面眺望。 他这一看,差点吓得丢了三魂七魄! 只见一大群黑衣黑帽的刑部吏卒,腰间佩刀寒光凛凛,将新宅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有来来往往的杂役,正将一箱一箱、一件一件的器物从正门搬出来,放到乌棚马车上。 这是准备做什么?! 叶佐兰的眼皮一阵突跳,冷不丁地听见边上有人叹气道:“这叶家老爷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刚搬过来,就被官府给抄了家。” 抄家?! 叶佐兰双腿一软,差一点儿从抱鼓石上跌落下来。 搬运物品的杂役仿佛蚂蚁似的,源源不断。突然间,大门里又响起一声凶恶的吼声。 “走!” 紧接着从门里面走出来的人,顿时让叶佐兰呼吸一窒,继而手脚冰凉。 是娘亲! 虽然她头戴纱帽遮住了面容,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儿子认不出母亲的轮廓?叶佐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娘亲虽被两个吏卒左右挟制着,却依旧从容不迫,缓缓迈出了门槛,也登上了一驾乌棚马车。 这一刻,堵在门口围观的人全都安静了,而叶佐兰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娘亲这是怎么了?她要被带到哪里去?又会被怎么样? 巨大的疑惑、对母亲的依恋,如同一双大手拉着叶佐兰,要他朝乌棚马车走去。 然而围观的人群却如同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推搡回到原地。 很快,他的耳边传来了马匹嘶鸣、车辙滚动、官差喝道……以及人群再度嘈杂起来的喧嚣声。 而这一切,又粗暴地混合了起来,吞没了叶佐兰悲哀惊怖的呜咽声。 第17章 饆饠 叶佐兰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呆呆站立了多久。 等他回过神来,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而他在刚才的推搡中弄散了头发,丢失了右脚的鞋,左边衣袖还撕了一道大口……此时此刻的模样,也许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关押着母亲的乌棚马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新宅的大门再度紧闭,中央贴上了交叉的封条。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对了……姐姐…… 哭泣与沮丧都必须暂缓一步,叶佐兰告诫自己必须振作。 他迅速回到与姐姐相约的地点,却没有急着诉说,而是抓住叶月珊的手,将她领向一处僻静小巷。 小巷深处藏着一处旧宅,主人本是百年前的一位朝中名臣。时至今日,大臣的子孙早已家道中落,迁往外地居住。旧宅里只剩下残砖破瓦,枯树衰草。唯有一间祠堂,勉强还能遮风避雨。 叶佐兰领着姐姐躲进祠堂,又仔细把门掩好。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叶月珊也是个七窍玲珑的姑娘,佐兰这一哭,她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待佐兰将所见之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姐弟二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然而他们依旧是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应该和弹劾奏折有关。” 叶佐兰说出了心中的矛盾:“然而正所谓‘辟礼门以悬规, 标义路以植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对勇于弹劾的臣子大加褒扬。就算所劾之事并不确切,也不至于对弹劾者进行如此严重的惩罚……否则朝中上下,又有谁敢再铮言直谏?” 叶月珊对朝堂上的仪轨并不了解。她想了一想,忽然搂住佐兰的肩膀。 “无论如何,朝廷的人抓走了我们的爹娘……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佐兰,我们必须躲起来,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没错……”叶佐兰顿时准备起身:“我在国子监的号舍里存着一些买书钱,我去拿来!” “不能去!”叶月珊急忙将他拦住:“他们知道你在太学念书,必然在国子监守株待兔。你这一去,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也对……”叶佐兰这才冷静下来,抱着脑袋坐到一旁:“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身上只有几小块碎银,日后可怎么办?” “也许我们应该找机会离开京城。”叶月珊咬着指甲说道:“去柳泉城的舅舅家中。他是个明事理的好人,应该能够收留我们。” “出城去?!”叶佐兰却咋舌:“难道就这样放着爹娘两个不管?” “你说,怎么管?”叶月珊红着眼睛反问:“倒是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出来啊!” 叶佐兰张嘴就想要辩解,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却发现其实根本就无话可说。 国子监如今是不回去了,想要找那里的同学,对方恐怕也不愿意来趟这趟浑水。至于洪夫子,毕竟只是一届教书先生,奉行得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那么,还有谁? 叶佐兰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被父亲撕成碎片的信笺已经被仔仔细细地拼好。可分明只是多了一张衬垫的薄纸,叶佐兰却像是揣了一块熟铁,无比沉重。 唐瑞郎,唐瑞郎……若是换做别的情况,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自己的父亲弹劾之人,偏偏正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许就是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 明明,距离端阳之约,只剩下二十日了…… 万般颓丧之中,叶佐兰唯有抱头垂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肩膀被叶月珊轻轻地推了一推。 “天色暗了。佐兰去街上买点吃的回来可好?” 叶佐兰这才感觉自己也是腹中空空,于是点了点头朝外头走去。 距离旧宅不远的横街上有一处饆饠饼店,售卖的樱桃饆饠最为有名。旬日放假归来,叶佐兰便会为叶月珊带上几枚,换来不少夸奖。 御香行_13 此刻他便来到饼店内,掏出碎银准备交易,然而目光却停顿在了墙头的标价水牌上——如今已是春末夏初,早就过了樱桃采摘的时令,樱桃饆饠的价钱也因此而涨了两文。 叶佐兰算了算价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那枚碎银。心头猛地一酸,直到店里的伙计询问了三次,才勉强回过神来。 “来,你最喜欢的樱桃饆饠。” 回到祠堂,叶佐兰将油纸包的饆饠饼递给姐姐,自己则坐到一旁,开始研究刚才在院子里发现的一口破铁锅。 叶月珊立刻柳眉微蹙:“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叶佐兰回答:“现在有些口渴。院子里有口井,我看看能不能打点水上来。” 叶月珊也不去和他争论,起身走到叶佐兰面前,伸手用衣袖在他的嘴角用力擦拭。擦完反手再看,一点油渍都没有。 “给你。” 她将樱桃饆饠一分为二,一半硬塞给了佐兰。接着又取下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明天找个机会当了吧。” “不行!”叶佐兰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这也许是……是娘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珍贵的。” 叶月珊却摇头,又含泪看着叶佐兰:“我还有你,而你也还有我……我们好好地活下去,这才应该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分食完饆饠饼之后,叶佐兰又将破锅擦净了,在锅耳处拴上衣带沉入井中,打上来的井水倒也清凉甘冽。 姐弟二人喝了点水,慢慢地平复着情绪。这时候,远处也传来了封街的鼕鼓声响。 鼕鼓响后,京城宵禁,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走动——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倒是出来闯一闯的大好时机。 叶佐兰想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说服了叶月珊依旧留在祠堂里等自己的消息,但如果天亮之时自己尚未回返,她就必须带着剩下的碎银,趁机混出城去,往柳泉投靠母舅。 夜色笼罩的街道上静得吓人。叶佐兰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违反大宁朝的律法。 违反宵禁之人若是被抓,按律当领刑杖二十下。然而刑杖与家法棍不可同日耳语,杖杖都能令人皮开肉绽。听说先帝年间有一名官员,犯事领了六十刑杖,待到施刑完毕,腿上的肉都已经打烂,轻轻一碰就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叶佐兰不敢再多想。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青苔的小径,来到新宅的东墙外。墙边有个破水缸,缸里填满了泥土,开着一株绣球花。他就踩着水缸,反复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翻进宅院。 今夜是满月,如雪的月光洒在庭院里。枫树和藤架的影子缓缓推移着,鲤鱼在池中啖食落花……一切静谧美好,仿佛下一个瞬间,母亲就能够推开月下的房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追随着心中无比眷念的幻影,叶佐兰又往前走了几步。母亲的身影消失了,紧闭着的房门上粘贴着惨白的封条。 这才是现实……华宅终将倾颓,而庭院里的一切静谧美好,也都会化作荒芜与死寂。百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更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家四口的人生,在这间宅邸之中,昙花一现。 乳白色的水雾慢慢池塘中升起,裹着叶佐兰的身体,飘向曾经属于他的那进小院。 他捅破窗户纸偷偷朝屋子里张望,只见满地狼藉。那日争吵时摔碎的瓷片,也依旧散落在长案前。唯有书籍与陈设器物,全都已经被抄走。 没有了,自幼至今的全部记忆、所有可珍惜的东西,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成为了他人之物。叶佐兰心中像是被人掏出了一个窟窿,空空荡荡地,眼泪早已经流干,只觉得一阵阵酸涩。 他正失神,脑后忽然吹来一阵小风。雾气中陡然伸出一只苍老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第18章 南市 叶佐兰仓皇转身,对上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布褶皱的熟悉面孔。 “忠伯?!”他愕然:“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唤作忠伯的老头,首先按住叶佐兰的双肩,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确定无恙之后才颤声回应。 “小少爷啊……我与那些后进的卖身家仆不同,在府上做事凭得是年限契约。那些官差们见了契约文本,便没有将我一并捉拿。夫人因此命我寻找你和小姐的下落。” 听见母亲嘱托,叶佐兰急忙追问详情。 忠伯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快步走到一处背风又偏僻的角落,这才缓缓道来。 “那是小姐刚去国子监寻你之后不久,打坊外头来了一队皂衣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就闯进了前院。为首的那个,手上拿着一卷文书,口称老爷贪污了治水的款项;又收受贿赂,擅自免除他人劳役。皇上震怒,责令抄家!” “什么?!” 听到这里,叶佐兰的身子已经凉了半截。 “我爹在都水监伏案十年,从没有贪过别人一个子儿。如今右迁方才月余,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再说,官员抄家这种大事,尤其是旦夕之间就能够做出的决断?” 忠伯点头道:“当时夫人也提出了一样的质疑。可那些官差却冷笑着说:‘皇上查治官吏,难道还要通知你这个妇道人家?’然后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带走!夫人情知逃不过此劫,唯有请求道:‘自古以来,女子若不是自身犯法,即便是应当受累连坐的,也不必拘系。如今我愿与你们前往官衙自证清白,但请容我整理容装,戴上纱帽。’那些官差点头答应,夫人便回到内堂……” 说到这里,忠伯忍不住伸手抹泪。 “夫人她……她取出一包银钱交予我手中,又竟朝我下跪,恳求我务必赶在官差之前寻到少爷与小姐,保你们的周全。夫人被带走之后,我赶去了国子监,却一无所获。因此我又偷偷躲回府中……” 他哽咽了一下,又叮嘱叶佐兰:“夫人她还让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能涉险去与她相见,不要与官差冲突。一旦有机会就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或许还能有……能有再见之日。” 说到这里,忠伯已是老泪纵横,叶佐兰也泣不成声。 然而此地毕竟不宜久留,两个人依旧返回废宅祠堂。见了叶月珊,忠伯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主仆三人又是好一通垂泪。 难过归难过,却也并不是没有好事。 忠伯取出叶母交托给他的钱袋,有三枚十两、五枚五两、四枚一两半的银铤并碎银若干,此外还有一些戒指金钏等首饰。粗略一算,倒也足够他们一年有余的花用了。 叶佐兰说起他们打算往柳泉城投奔母舅之事,忠伯倒也赞同。然而他又提醒这几日风声正紧,各大城门恐怕都有官兵排查。不如先捱过了这一旬,等城防松懈,再找机会逃出去不迟。 “我有个女儿,嫁与城南一户……手艺人家为妻。这几日随着夫君外出跑商,须过数日方能回返。不如我们先去他们家中暂避,待我女儿女婿归来,他们自有巧妙办法,保你们二人安然出城去。” 忠伯虽然并非叶府家奴,然而随侍于叶家三十多年,忠诚可靠更胜他人。叶佐兰的爷婆早逝,姐弟二人便一直将他当做长辈似的亲近。此刻有忠伯在身边,也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觉之间,夜已深沉。 ________ 次日醒早,街鼓未动,而主仆三人就已经开始了张罗。 忠伯取来灰土弄脏姐弟二人的衣衫,再打散头发,用泥土涂了脸面。还从院子里找了一个破竹篮、一根竹竿,打扮成了行乞的祖孙。待到鼓响坊开之时,便由月珊和佐兰搀扶着忠伯,颤颤巍巍地朝外头走去。 天子脚下,一国之首,最讲究得自然是“风水”与“威仪”。 相传,前朝的第一任国师受命规划诏京之时,将紫微、太微和天市三垣的位置,映射在小小棋盘之上。而后再细心推演,最终规划成为南北通衢、东西坦道,一百零八里坊星罗棋布的壮绝国都——诏京。 时至大宁朝的开国初年,诏京饱受兵燹蹂躏,一百零八座里坊之中竟有半数以上空无一人。太祖赵化淳下令,让大军家眷从各乡各处迁来诏京,以充民数。此后百年,街坊巷陌,人丁兴旺。 然而到了灵宗宁光年间,鳞安县发生地震,诏京南部的重要水源随之断流,南部的居民陆续开始外迁。到如今,也就只有穷困潦倒者才勉强居住。 叶佐兰自幼便被教导,出门在外,不许往城南的方向走。然而此刻,他却即将打破这条常识了。 忠伯的女儿家住大业坊,离诏京的南城门不远。但从崇仁坊过去,却需要横穿半座京城。没有牛马代步,叶佐兰并不觉得辛苦,倒是叶月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走过两座里坊就已经气喘吁吁。 如此,三个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晌午时分瞧见了大业坊的东坊门。 叶佐兰抬头打量这座他从未见过的南坊——只见上半截墙被烟熏雨打,下半截则溅满了斑驳的泥点,更满布着海捕文书的残迹,丝毫不似北坊的干净整洁。 再往破破烂烂的坊门上看,到处都是比手指还宽的蠹孔和裂隙,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够让它轰然倒下。 叶月珊从未到过此低贱腌臜的所在,吓得缩到叶佐兰背后。忠伯让他们不要害怕,只管跟着自己朝里面走。 坊门后头是一个十来步长的昏暗甬道,右侧墙壁上开着一扇小门,门口躺着个看坊门的老汉,满身酒气,正酩酊大醉。可就在他们经过小门的时候,那老汉突然抽搐了几下,猛地睁开双眼,那两只眼珠竟然都是死鱼一般的灰白。 叶佐兰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叶月珊已经尖叫起来。 忠伯连忙安抚,又趁着看门的瞎老头摸过来之前,领着姐弟二人快步往前走去。 入得东坊门来,只见大业坊的内部到处是荒草丛生,歪树成林,一时间竟然看不见任何建筑。再笔直往前一二十步,面前突然出现一道湿漉漉的木板高墙,里头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名堂。 叶佐兰在木墙前面稍稍驻步,忽然听见有哭声,隐隐约约地从墙里面飘了出来。 由于道路被木墙阻断,主仆三人只有继续贴着墙根往北走。约莫又五六十步,墙上终于现出一个豁口,竟然仿照辕门的样式搭了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架子门,门上高悬着一个同样破破烂烂的牌匾,写着“南市”两个字。 南市? 叶佐兰知道京城有东西二市,都是商贾云集、人声鼎沸的所在。然而眼前这“南市”又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好奇,脚下不知不觉已经朝着门内走去。 东西二市的规划,大抵是沿着里坊的中央十字街道,两侧的商铺一溜儿排开,鳞次栉比又井然有序。然而这南市,放眼望去却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木笼,到处都是粗大的生锈的铁链。地上东一滩、西一滩,满是红褐色的积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气息。而真正让叶佐兰无法接受的,是被锁在那些木笼中、铁链上的“商品”。 嘤嘤啼哭的少年孩童,花容失色的妙龄女子,虽双手被缚却依旧怒目以对的受伤男子,还有黑肤卷发的昆仑奴…… 南市,贩卖得只有一种货物——人! 第19章 家书 所有那些木笼的外面,人贩子与买主们正在指指点点、讨价还价。那些衣装鲜丽的有钱人,用浸泡了香水的手帕掩着口鼻,看向笼中人的目光,毫无怜悯可言。 叶佐兰正看得心惊胆战,叶月珊突然用力抓了他一把,紧张地问:“你说……忠伯他是不是想把我们卖掉?!” 叶佐兰眼皮一跳,立刻抬头去看忠伯。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贩子交头接耳了几句,忽然间大步流星地朝着这边走来。 叶佐兰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本能地就想逃,然而右手却被忠伯死死地拉住了。 “别怕。”忠伯低头看他一眼:“不能慌。” 转眼间,那两个大汉就站在了主仆三人面前,二话不说,竟然粗鲁地伸手拈起了叶佐兰的下巴,连啧两声。 “这两个小娃娃,仔细看着眉清目秀,倒还真有点味道。不如卖给我们兄弟二人,一定给个安身的好去处。” 叶月珊吓得“哇”一声捂住了嘴巴,叶佐兰虽然也惨白了脸色,但还勉强保持着镇定。 忠伯见了这两个大汉,也是心慌,却陪着笑脸道:“两位贵人恐怕是第一次到南市来发财?老汉本是刀儿匠陆鹰儿的亲戚。老家大旱,因此过来投亲靠友。” 两个人贩子常年在外地买卖人口,但是一听刀儿匠的名号,顿时相视一笑:“原来是有往北面去的门路,那兄弟也不打扰老丈发财。”言毕,居然爽快地挥手放行。 机不可失,主仆三人顿时好像过街老鼠似地加快步伐,目不斜视地穿过整个南市,又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 “忠伯,他们说的往北面去的门路,是什么意思?”出了南市,叶佐兰勉强收了收魂,忽然抬头问道。 “那是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 忠伯伸手摸摸叶佐兰的头顶。他的掌心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刚才也是十分紧张。 叶月珊也问:“那两个人说的安身的好去处,又是什么地方?” 忠伯叹了一口气,似乎并不想回答,可他却又觉得事到如今,也有必要让姐弟二人了解一些世故。 “他们说得……应该是青楼妓馆。十来岁的娃娃,无论男女,只要是有些姿色的,都会先由老鸨或者龟奴挑选。若是选中了,价格就是寻常奴隶的几倍。” 叶佐兰哪里听说过这种事,顿时瞠目结舌:“大宁朝禁止人口贩卖,官府难道不管?” 忠伯苦笑道:“规矩不是他们定的规矩,拆散得不是他们的家庭,夺走得不是他们的所爱……他们自然懒得来管。别说了,快点走罢。” 御香行_14 南市往西,约莫又过五六百步,九曲回肠的小巷深处突然豁然开朗。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勉强还算有点人气儿的宅院门前。 只见乌泱泱的泥墙脚上,堆满了破筐与各种杂物,黍皮黍梗打成捆儿,一摞一摞,好像小米做的馒头。 墙中央的大门紧闭着,贴着两个褪了色的门神。左右屋檐下,各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白纸灯笼。 忠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过了半晌才有脚步声懒洋洋地走过来。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比叶佐兰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瓦儿。”忠伯喊那少年:“我领着他们二人在此等候你家主母回来。此事你千万不要与别人去讲,否则……” 那瓦儿倒也聪明,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连连点头。主仆三人急忙迈进门槛,重新紧闭大门,忠伯又命瓦儿打水与姐弟二人清洗脸上手上的污泥。 稍作喘息之后,叶佐兰开始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 大门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南边各有两爿倒座房。北面的正堂敞着门,一眼就可以看见中央顶天立地的神龛,里头坐着个头包幘巾、手托葫芦的白发老者。 “那是华佗祖师爷。”忠伯道。 叶佐兰当然知道华佗是医药的祖师爷,并以此推想,忠伯的女儿女婿做得就应该是药材买卖或者赤脚郎中一类的活计。都说“医者父母心”,这倒是让他多少觉得有点安稳起来。 堂屋的后面又是一堵脏兮兮的矮墙,墙上一溜排开四扇漏窗,中间是一座门洞,通往更大、却也更空旷的后院。 后院的布局有些诡异。几乎所有的房屋全都挤在西边那一侧,中央空出好大一块光秃秃的荒草地,散养着一群鸡,排列着十来个三层的药匾架子,好像练武用的梅花桩。 院子的东侧没有房屋,却生了几株异常高大的石榴花树。眼下正是着花时节,满树金红色的石榴花如同火苗随风跳跃着,又有残红落于树下,好似淋漓的鲜血。 再仔细看,榴花树下还藏着一扇木门,门扉紧闭,上头居然装着两个明晃晃、光灿灿的铺首,竟然好像是用纯金铸成。 铺首之间,垂着一个沉甸甸的黄铜大锁。 忠伯将佐兰与月珊安排在了西边的两爿倒座房里住下,特意叮嘱他们不要随便走动,更不能够大声喧哗,以免被人发现。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叮嘱说,大业坊中多幽魂鬼怪,若是听见什么怪声、闻到什么臭味,也千万不能好奇。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绝对绝对,不可以推开那扇镶着金色铺首的木门。 记住了所有这些关照之后,叶家姐弟就开始了在这里的“隐居”生活。 此后的两天,忠伯整日外出打听叶家老爷夫人的消息,黄昏时分才会归来。佐兰与月珊的生活全靠瓦儿照料。但说是照料,其实也就只是供了一日三餐而已。 直到第三天晌午,忠伯提前从外头赶了回来,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叠破纸,说是冒险买通了狱卒,让叶锴全写了一封亲笔信。 忠伯不识字,便直接将信函送到了叶佐兰手上。佐兰展开信笺,无比熟悉的字体顿时映入眼帘,只是笔迹排列零散、墨痕浓淡不同,显然是在仓促之间写就的。 想起父亲此刻可能的境遇,他顿时觉得难过哽咽,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始读信,却又猛地怔住了。 这封信,并不是写给他的。 “姐姐……这……” 他觉得心脏一阵阵难受,赶紧将书信交给叶月珊。 叶月珊伸手接过,只见信笺上如此写道—— 吾女月珊,与你一别,不觉已有五日矣!自你出生之日起,尚未曾离开父母如此之久。你本是家里人万般呵护疼宠的娇弱花朵,如今却随风漂泊。思及至此,为父不禁羞愧万分。 珊儿,你一定想要知道,为父究竟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竟然连累家人一并受过。而那些官差,也必定是拿了许多的污名来构陷与我……眼下,我在朝堂之上,已再无盟友可言。今日便将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与你,只盼珊儿能够明白为父的苦衷,了解这官场的险恶。 “官场险恶,说与我听,却有什么用处……” 叶月珊嘟囔了一句,又偷眼来看身旁的人。却见叶佐兰双目无神,显然已经失魂落魄。 第20章 柳儿 只见那封信上接着写道—— 记得为父就任都水使者之初,有许多朝中官员来家中道贺。其中一人名叫傅正怀,乃是与为父同年的进士。此人在御史台就职,时常能够接到一些百姓的投告。 这天他来家中闲坐,突然提起一件事,说是灵州城内有不少专挖运河的民夫,被人抓去修建端王陵寝。都水监主管的就是水利,为父又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一番调查确有此事,再将结果说与傅正怀听。傅正怀当即义愤填膺,提出要参唐权一本,接着又找来几部侍郎联名,大有围攻之势。 联名弹劾,为父自然也是义不容辞。更何况唐家外戚权势熏天,若能翦除其党羽,就如石落水出,则仕人之路也可通达矣。 按照律例,我提前一日将弹劾奏章呈于御史台,等待着次日朝堂之上能与唐权当面对质。可谁知道,次日才入宫门,我便被禁卫拿下,反而栽上了贪赃枉法的罪名。然而其他几个联名弹劾的官员,竟全都安然无恙!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已成他人手中的弃子,也是杀一儆百的那唯一一人。其实唐权早就听说了弹劾的风声,已经弯弓搭箭,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可笑啊!为父入仕十年,却不知朝堂深浅。未及弄潮,便已被大浪打下。珊儿,如今你知道了为父的冤屈,却也不必太过伤心。为父虽身陷囹圄,但罪不致死,终将会有重见天光之日。 事到如今,为父什么都不奢求。只盼他日还能与珊儿相见,还有天伦再叙的一天。至此后,不求闻达、不向仕途,安安稳稳地找个地方隐居,则余生满足矣。 书信写到这里,突然又有两行涂改的墨痕。而后又草草写道—— 唐权为人狡诈冷酷、手段毒辣,为父在此立下家训:叶家子孙,绝不可与唐姓者为伍!若是有与唐家人狼狈为奸者,则宗谱除名、逐出门去,不再视作叶家子嗣! 信笺至此,戛然而止。叶月珊泪眼婆娑,而叶佐兰则遍体生寒。 当日繁星满天,父子共骑一乘,前往国子监的记忆仍历历在目,可如今洋洋洒洒数百余字的家书,竟连一字都没有提及叶佐兰的存在;不仅如此,甚至还立下“唐叶不相逢”的毒誓…… 这一切,难道不是在暗示着……他叶佐兰才是向唐家通风报信的那个罪魁祸首?! 还有唐权,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傲可怕的男人,是他拆散了叶家,撕碎了他们曾经平静美好的生活! 叶佐兰的心中腾起前所未有的恨意,令他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紧握的双拳中,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带出一阵阵连心的疼痛。 然后,他又想起了唐瑞郎。 那个仿佛阳光一样明朗的少年公子,身后却拖着一道漆黑的暗影。叶佐兰瞪大了双眼,他仿佛看见那道扁扁的黑影站立起来,朝着自己张牙舞爪! 委屈、愤恨、无奈、悲伤! 剧烈的颤抖令叶佐兰无法控制身体的行动,他大张着嘴,却一句话都发不出来,唯有慢慢地蜷起身体。 胃上好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疼得冷汗直冒。在种种折磨的边缘,叶佐兰终于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忠伯和月珊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扶住。然而叶佐兰还是没有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眼前黑了过去…… —————— 叶佐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端阳之期,雀花池畔芳草萋萋,垂柳依依,熏风送暖,荷花吐露着清香。 池边有个亲水的破旧凉亭,腐朽的楣子与檐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倒下来。 然而,亭中却有人。 唐瑞郎依旧是那天来探病时的华贵装束,依旧是阳光一般和煦的笑容。 叶佐兰仿佛受到蛊惑,朝着唐瑞郎走去。两个人相视相拥,而后越靠越近,柔情缱绻…… 却在此时,天边忽然响起一道闷雷! 叶佐兰悚然一惊,却见唐瑞郎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怒相妖魔,伸出利爪将他推下池塘! 池水冰凉,深不见底。 叶佐兰“哇”地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周围一片昏黑,显然已经入夜。屋外的远天,隐隐约约地有真实的雷声传过来。 快要下雨了。 叶佐兰喘息甫定,这才觉得肚腹空空,饿得难受。他想了一想,点起油灯,趁着雨前摸去厨房找点吃食。 厨房在后院的西北边,比叶佐兰居住的倒座房还要大一些。居中两口大灶,可以同时烹饪二十余人的吃食。平日里叶佐兰也曾见过瓦儿在厨房里忙碌,那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举着与他胳膊差不多粗细的木铲,模样滑稽却又辛酸。 忠伯在灶台上的竹笼下面留了一份饭菜。叶佐兰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待有了大约四五分饱,这才开始留心周遭环境。 雷还在打着,风也一阵紧过一阵,但是雨还没有落下来。 唯一被风带过来的,只有一阵哭声。 这并不是叶佐兰第一次在院子里听见哭声,他也记得忠伯的嘱咐不去探究。然而这次的声音,似乎也是一个少年。 难不成,是从人市里逃出来的? 想起那日在人市里的所见所闻,叶佐兰动了恻隐之心。他循声推门而出,很快就发现声音竟然是从东面那间神秘的木门里头传出来的。 叶佐兰依稀知道那木门里面也是一座庭院,里面住着一些人,偶尔也会传出说话声、叹息声,甚至偶尔还有笛声和痴痴的笑声。而瓦儿每天费劲煮着的那些粥饭和鸡蛋,也正是用来喂养这群人的。 “是谁在哭?”叶佐兰轻轻地敲了敲门。 木门里头的哭声停了下来,过会儿才有个细小的声音回答道:“我是柳儿,你又是谁?” 叶佐兰自报了姓名,又问柳儿为何哭泣。 “柳儿疼。柳儿好疼……”那小声音哭泣道。 叶佐兰追问他哪里疼,然而柳儿却又支吾着不回答了。 叶佐兰只当他是有戒心,于是又道:“我不是官差,也不是外头那些人贩子。你是躲在这里避难的吗?” 柳儿想了想,答道:“我家乡饥荒,走投无路,原本打算京城里头来投亲靠友……” 这倒是与忠伯之前对那两个人贩子说的话一模一样,叶佐兰没多想,又问他:“你一直都躲在这里面,躲了多久?” “我在养病。”柳儿回答道:“得要伤好了,才能从这里出去。” 养病?难不成是那种“外感热病”,发作起来能够由人传人,因此才会需要关在这扇门后的院子里。 想到这里,叶佐兰不免有些紧张。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勉强问道:“等你病好了呢?” 柳儿想了想,声音有点飘忽:“那就该应该往北边去了吧。” 北边? 这倒是让叶佐兰想起了前几天那两个人贩子的话来。 “往北面去的门路”,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正想要开口询问,却听见西边那头传来“吱呀”地一声——原来是瓦儿出来起夜了。 柳儿顿时就没了声息。叶佐兰生怕被瓦儿发现难以解释,便躲到了石榴树后,又找了个机会重新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此后,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早,叶佐兰才刚睁开眼睛,还在床上躺着,叶月珊就端着粥菜走了进来,脸色明显有点不好看。 叶佐兰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昨夜雷雨过后,她也曾经去过院子里,却发现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看见墙头上……有一个人头!” 墙上有人头,而且只是一闪而过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鬼怪的可能性并不大,最可能的还是有人趴在墙头上,朝院子里面张望。 他在看什么?! 御香行_15 经历如此变故之后,叶佐兰无法做出任何乐观的猜测。 然而,即便是在他最糟糕的猜测中,也未曾想过,事情竟会变成那般田地…… 第21章 母夜叉 日复一日,终于捱到了陆鹰儿与陆夫人归来的时候。 这天一大早,忠伯就跟着瓦儿出门去买菜,说是既然要拜托陆鹰儿“暗度陈仓”,那至少也得为夫妻二人做一桌像模像样的洗尘宴。 等他们走后,叶佐兰忽然问叶月珊:“我们真的要去舅舅那里?” 叶月珊苦笑道:“要走还是要留,如今我们的决定可不能算数。更别说爹娘如今身在大牢,我们继续留在京城,不仅于事无补,还徒让他们牵肠挂肚。” 这一番话,叶佐兰倒也点头赞同。然而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底里的隐忧。 “可是,一旦离开诏京,我所学到的知识,我曾经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叶月珊试图安抚他:“自古华山一条路,如今仕途已是无望,你还能如何?不如回到柳泉城,你可以吟风弄月,做个自在快活的散仙;或是开一间书院,让你的门生继承你的志向……” “不,我不要什么门生。我想要的是,想要的是……” 叶佐兰刚说到这里,却听见门口传来了长短不一的五下敲门声。 为了保护叶家姐弟,平日里大门总是紧闭的。每当瓦儿和忠伯从外面归来,都会以这种特殊的节奏敲击门板,也算是验明正身。 此刻,叶佐兰听见敲门声,又有男声隐约唤着自己的小名,他便以为是忠伯回来,立刻跑去前院开门。 可谁知道,门口站着的两个人,竟是那天在南市见到过的人贩子! 糟糕了。 叶佐兰心知不妙,再想关门却已经是迟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人贩子已经蛮闯进来,还有一个瘦猴似的瘪三留在门口把风。 其中一个贩子盯着叶佐兰的脸“啧啧”了两声:“爷爷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这个小娃娃洗干净了,果然更加细皮嫩肉,惹人怜爱。” 说着,又要开始动手动脚。 叶佐兰躲开他的侵犯,大声道:“我们是陆家的亲戚,你们如此不请自来、登堂入室,难道不怕主人家怪罪!?” 人贩子却嗤笑:“这进门的都是陆家的亲戚,就好像南市的笼子里头关着的也都是我的姐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都是出来做买卖的,谁还真的在乎少了你们这两个小娃娃?爷爷做得本来就是进屋抢人的生意,今儿个大不了与那陆鹰儿来个分成,他说不定还会谢我省了他的米饭灯油钱!” 叶佐兰见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情知自己绝对打不过这两人,于是转身要逃。 “诶诶,哪里跑?!” 另一个人贩子,一把揪住叶佐兰的胳膊。 “你瞧瞧你这身细皮嫩肉的,怎么可能是逃荒来的野娃娃?听说这京城里头前阵子抄了一个大官,他们家的两个娃娃逃了出来……这说得该不会就是你们两个吧?” 叶佐兰浑身一僵,然而那两个人贩子早就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 “别抵赖了,这几天你们两个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叫人盯着哩!快点,要么乖乖地跟着我们走,否则就绑你到官府里头去领赏金!” “……做梦!” 叶佐兰当然两个都不愿意选,拼了命地挣扎扭动着。然而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介少年。慢慢地就开始体力不支。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外头放哨的那个瘦猴儿忽然大叫起来:“老头来了,老头回来了!” 忠伯和瓦儿的手上都提着满当当的肉和菜,当即在门口把东西一丢,抄起竹竿就气势汹汹地冲进门来,大喝一声:“谁敢在陆家撒野?!” 那两个人贩子见他一个外强中干的老头,并没有打算认真对付。然而疏忽之间,抓在怀里的叶佐兰却突然张口就咬! 被咬的那个人贩子连声痛呼,下意识地松了手劲。叶佐兰赶紧逃脱,耳边同时传来忠伯的高喊:“跑、跑!到里头去!”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瓦儿一把拽住,硬拖着往北跑去。 两个人跑进了内院,与躲在里头的叶月珊一起将院门拴住,然后趴在漏窗上朝外面窥探。 叶佐兰着急道:“那忠伯怎么办?!” “他们要抓的不是他。” 还是瓦儿见过世面,沉着道:“主母他们快要回来了,老伯只要拖延点时间就行……” 正说着,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摧枯拉朽的声音,乱得让人心惊。 两个人贩子正在对忠伯威逼利诱,依旧拿出朝廷通缉来作为要挟。可是忠伯软硬不吃,最后门口把风的瘦猴儿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大哥,别和他废话!把这老头捆了,我们进去抓人!” 人贩子叫了一声“好”,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拳脚声,夹杂着忠伯的叫骂和怒吼。 叶佐兰躲在后院里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没有一身武艺,不能将那两个人贩子千刀万剐! 不多一会儿时候,前院已经没有了声息。三个少年男女还在漏窗前张望,却见两个人贩子绕过堂屋,狞笑着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前后院之间虽然隔着一堵游墙,然而墙壁低矮,根本不至于构成防御。只见其中一个人贩子向后倒退两步,一个冲刺蹬踏,转眼间双手就已经扒上了墙顶。 叶月珊吓得“呀”地叫出声来,叶佐兰急忙拉着她往后退。而瓦儿则跑进了主人的房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把黄铜钥匙。 “快点跟我来!”他竟然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东面那扇镶着黄金铺首的木门! 这木门里头,不是锁着身染疫病之人吗?叶佐兰打了一个激灵。然而那两个人贩子已经爬上游墙,眼看着就要扑过来! 无计可施之下,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瓦儿跑了进去。 木门后头原来也是一座庭院。正中央一进敞着门的堂屋,也竖着顶天立地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的,却不再是什么神医华佗,而是一位峨冠博带,面白无须的文雅男子。 神龛前头立着神君牌位,叶佐兰却无心细看。 几乎就在瓦儿插好门栓的那一瞬间,两个人贩子也冲到了门前,其中一人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了木门上。 叶月珊吓得抱紧了叶佐兰,瓦儿则抄起一把笤帚做好随时迎战的架势。 踹门的声音没有继续。他们却听见门外头另一个人贩子接连啐了几口唾沫。 “真他妈的晦气晚了一步!我说大哥这门可踹不得!瞧见这两个铺首没有,门里头就算是内侍省的地盘!和那帮子断子绝孙的东西可斗不得。我看我们还是走罢!” 踢门的人贩子正要回应,只听前院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嚎叫! 嚎叫声尖利却又异常洪亮,这一叫唤,整座里坊的人八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紧接着,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响,闹哄哄地朝着后院而来。 人贩子当下一惊:“糟糕,一定是这家的母夜叉回来了!”二人便手忙脚乱地翻过后墙往外头逃去。 “是主母回来了!”瓦儿急忙将门打开,领着姐弟二人往前院跑。 只见一片狼藉的前院里头忽然多出了一二十号人,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子。其中有个特别矮小、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正用手轻轻抚拍着一名绿衣女子的后背。 要说这女子,也真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浑圆的胳膊、浑圆的身材,就连脊背上都有肉鼓鼓囊囊地绷着衣裳。光是站在她身边,就觉得有一股热气扑来,令人紧张。 此时此刻,这名令叶佐兰紧张的女子,正将忠伯打横抱在怀中,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 叶佐兰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忠伯的女儿,刀子手陆鹰儿的夫人,母夜叉朱珠儿。 第22章 宝 忠伯被那两个人贩子伤得很重。 南市唯一的郎中来看过,却说他年岁已大、无药可医。朱珠儿大怒,命人将郎中打出门去,又从北边快马绑了一个过来,拿着弯刀抵在人家脖子上要他开药。 新郎中也真是无奈,内外伤的药方各开一堆,末了又忍不住多说一句:“死生之事,全看造化”,险些又讨一顿臭骂。 至于叶佐兰与叶月珊之事,朱珠儿多少也知道一些,因此并未刁难,只让瓦儿顾好他们一日三餐,再不与他们多话。 姐弟二人自知连累了忠伯,这几天也闭口不提出城之事,日日帮着煎药端汤,忙进忙出。 只可惜人生无奈,三天之后,忠伯还是撒手人寰了。 陆鹰儿命人从东边的那进别院里抬出了一口棺材,将忠伯的遗体装殓进去,又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朴的灵堂。 没有人前来祭拜,整日里只有朱珠儿找来的一个老和尚喃喃诵经,叶佐兰与叶月珊两人跟着烧纸。 纸灰袅袅、梵音阵阵,越升越高,最终都无影无踪,无迹可寻了。 出殡那天,叶月珊哭得很凶,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棺材盖板上,滴滴答答。 向来对她视若不见的朱珠儿突然吼道:“不许哭!” 叶月珊吓了一大跳,浑身瑟瑟发抖。 叶佐兰正想将她护到身后,却又听朱珠儿冷笑了一声。 “在南边,眼泪又叫‘软骨汤’。你每多流一滴,心肠就比别人软一分,骨头就比别人矮三寸。若是想要让人心甘情愿地当奴隶,首先就得让他们哭,哭爹哭娘、哭病哭伤,哭家道中落、哭人心不古……当他们哭够了、哭累了,怨气也消了,脾气也没了,自然就好打磨了……所以你要再哭,我就把你卖到南市里头去!” 叶佐兰悚然一惊,恐惧之余隐约又醒悟出了什么道理。而叶月珊则吓得一把捂住了嘴,只是哽咽着,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忠叔的棺材被就近埋在南市西边的一处高岗之上,五年前,这里早就埋了朱珠儿的母亲。此刻夫妻二人倒也算是在黄泉下团聚了。 棺材入土,祭拜完毕之后,朱珠儿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月珊和佐兰姐弟。 “你们两个小讨债鬼,我是真不想管你们的屁事……可是倒也怪我跟了这个干断子绝孙活的死鬼,这么多年都生不出半个冬瓜。老头子才会错把你们这两个小讨债鬼当做崽儿来养了!” 说到这里,她狠狠地白了一眼站在身旁,还不到她肩膀高度的陆鹰儿,接着叹了一口气。 “也罢,就当是完成我爹遗愿,免得他做鬼也要来缠着我们。再过两天,就送你们两个出城去……不过这几天,你们也别闲着,去帮忙做事,听到没有?!” 叶佐兰自知寄人篱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唯有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之后的几天,姐弟二人依旧住在倒座房里。朱珠儿要叶月珊帮忙打扫前院,又命叶佐兰陪着瓦儿一同去外头买菜。只要他们好好做事,倒没有丝毫额外的刁难。 只是叶佐兰提出,自己身份特殊,贸然外出恐怕会惹来麻烦。朱珠儿却不以为然,拍着胸脯说“老娘回来了,出了什么事,自然有老娘顶着!” 却没想到,叶佐兰头一回出去买菜,还真就遇上了事儿。 在一处卖大葱的摊位前面,他就那么随便扫了一眼,居然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家伙——正是帮那两个人贩子在门口把风的瘦猴。 忠伯出事之后,朱珠儿早就提着两把菜刀,领着一伙人往南市寻过仇。奈何人贩子们互相庇护,只说那两个人连夜逃出城去了。朱珠儿不信,命人一连在南市蹲守了几日,都一无所获。 叶佐兰见到了瘦猴,倒也不动声色,立刻回去告诉了朱珠儿。朱珠儿一听,拍着桌子大叫了一声“好!!”,立刻气势汹汹地跑到东院,将在那里忙活的陆鹰儿提着耳朵捉了出来。 “老公,老娘要报仇!” 陆鹰儿陪着笑脸道;“夫人要报仇,尽管领着人去便是了。关……关为夫什么事?” 朱珠儿开门见山:“把宝给我!” “宝?!”陆鹰儿依旧装傻:“什么宝,哪件宝?你要宝做什么?” “最大的那件宝!”朱珠儿似乎狮子大开口:“早就看那群人贩子不顺眼了,老娘就要血洗南市,我要害了我爹的那群人千刀万剐,肝脑涂地,血流成河,不得好死!” 御香行_16 陆鹰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姑奶奶啊,你说的这宝可是我爹留给我,用来保命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可不敢乱动!” 朱珠儿大怒:“你的命是命,我爹的命就不是命了?你也不想想,今天那两个人贩子敢闯进我们家里来抢人,明天还不把我们全都一把火烧死?!” 陆鹰儿想想也有些道理,他又是远近闻名的惧内,于是缩着脑袋跑回到了东边院子里头,过了半晌儿才捧出一个三寸来高的封口泥坛。 叶佐兰站在一旁凑热闹,依稀看见泥坛上贴着一张写了字的红纸。打头得依稀是一个“戚”字。 朱珠儿得了泥坛,顿时眉开眼笑。她一边嚷着让人牵驴,一边跑去屋子里头梳妆打扮。 “大叔……”叶佐兰偷偷问陆鹰儿:“坛子里的是什么宝物?” 陆鹰儿上下打量了叶佐兰一番,反倒贼溜溜地笑了笑,打出一道哑谜。 “你有、我也有,皇上有、神仙也有;可是有些人……却偏偏没有。” 陆鹰儿的哑谜,叶佐兰没有猜到,不过答案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番涂脂抹粉之后,朱珠儿骑上她专用的胖驴出了门,一走就是整整两个时辰。未时初刻她终于回来,却什么话都不说,只坐在堂屋里,拿着一朵花长吁短叹。 最早发现她异常的人是叶月珊,接着叶佐兰和陆鹰儿也凑了过来。 “老婆,这花和你一样美!”陆鹰儿讨好道:“让我帮你簪到头上去吧。” “滚开!” 朱珠儿甩给丈夫一记白眼,又摇晃着脖子将花朵凑到鼻子前面:“这可是我从掖庭宫内侍省的侧门里偷摘回来的,皇宫里面的花欸!戴我头上岂不是看不见了吗?!” “是是,夫人英明!”陆鹰儿依旧陪着笑:“那,夫人你求人家的事儿,办妥了吗?” 朱珠儿闻言,脸色顿时黑沉下来:“老娘没见着正主儿,只将事情告诉给了一个小的。那小的说,若是秋公有意,自然会派人来与我们通传。可什么时候却不一定,也不准我们再催。” 她正说到这里呢,瓦儿忽然从前院跑了进来,大声嚷嚷着,说是“宫里有人来了”。 朱珠儿一听,大喜过望,急忙把花插在鬓边,又一手拽着陆鹰儿就奔往门口迎接。 叶佐兰心里好奇,于是也跟过去,却躲在一处细竹掩映的漏窗后头偷看。 大门口来了好一匹枣红色的大马。牵马的是一个二十出头岁数的白面文士。只见他一身青袍纤尘不染,两脚紧紧并拢着,勉强站立在门前唯一一块没沾泥水的青石板上,又用手巾掩着鼻子,皱起眉头。 朱珠儿和陆鹰儿急忙上前问安,又要请他进屋喝茶。那文士却推说不必,直接传话道:“尔等的请求,秋公已经应准。明日一早,秋公他‘老人家’将亲自过来取走‘宝贝’,你们好生伺候便是。” 朱珠儿一听,连声称谢,又取出从忠伯那里摸来的银铤想要塞过去。那文士却不稀罕,只道一声“告辞”就又上马离去了。 那边,朱珠儿正在得意,叶佐兰却纳闷起来:“刚才那人是从宫中来的,我看他也不像是个武卫,那多半就是个宦官了。可大叔大婶为什么会认识宫中的宦官?” “怎么,难道你还没想明白?!”躲在他身边的叶月珊忽然插了一句嘴。 “明白什么?”叶佐兰傻乎乎地反问。 “就是大叔大婶他们……这里……东院……”叶月珊张口就想解释,然而话还没说出,脸就先红了起来:“就是、是把男人变成宦官的地方啦!” 说完这句话,叶月珊就捂着脸跑开了。 第23章 天罚 事后想想,叶佐兰不禁要嘲笑自己的迟钝。 陆鹰儿是刀子手,干得是替人净身的肮脏活计。因为同样要操刀动肉,所以才会拜为人刮骨剖腹的华佗为祖师爷。 被净身者均为男子,全都要经受别人难以承受的巨大痛楚与精神折磨。因此陆鹰儿才会设置一所东院,将这些人关在一起,方便照料与管理。 而陆鹰儿与朱珠儿两人至今无嗣,也被朱珠儿归咎于陆鹰儿断了太多男子的“生路”,所以才遭天谴,断子绝孙…… 那么,陆鹰儿从东院里头抱出来的那个“宝贝”,难道就是…… 叶佐兰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朱珠儿又在喊他干活儿了。 传话的宦官一走,众人就开始了大扫除。屋前屋后的杂物被搬走,后院里的药匾和鸡群被挪开。里里外外的地面用井水反复冲刷,尤其是门口的那几块青石,还用板刷洗刷了好几遍。 光是叶佐兰他们这几个人显然不够,最后就连东院里头,还算能够走动的几个人也被叫出来帮忙。这其中就有那个叫做“柳儿”的少年。 叶佐兰原本以为柳儿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甚至更幼小一些。然而一见才知那竟是个与瓦儿差不多年纪的。至于模样,倒和他想象得差不了太多——皮包着骨头,又黑又瘦,反倒显得两颗眼珠子大得吓人。 叶佐兰冲着他有点尴尬地笑笑,他也回报以同样的表情。而叶佐兰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再去问问他,那个“受伤的地方”,现在还疼不疼了。 —————— 如此,陆家上下劳碌,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叶佐兰浑身腰酸背痛,十指泡得发白起褶。他一躺回到床上就立刻呼呼大睡,再没有精力去揣摩父母与瑞郎的事。 然而他才睡了短短不到三个时辰,就又被街鼓给吵醒。陆鹰儿吩咐他跟着瓦儿一起烧早点,叶月珊则帮着朱珠儿梳洗打扮。 昨天那朵从宫里摘了来的花,在井水里养了一夜。可惜此刻还是有点蔫儿了,朱珠儿倒也不介意,依旧让叶月珊帮忙,将它簪在了发髻上。 大约卯时三刻,在西门望风的瓦儿跑了回来,大喊着“人打西边过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如临阵的鼓点,回荡在这破败荒凉的城坊之中。朱珠儿和陆鹰儿又高兴又紧张,走足无措地跑出门去迎接。 叶佐兰与叶月珊虽然不方便露面,却也躲到了漏窗后头,小心翼翼地朝外面偷看。 只见十五六名身着银色明光铠的高挑军士,腰佩长刀与令牌,胯下俱是清一色的西域大黑马。杀气腾腾、威风凛凛,果真如天兵降临。 转眼间这队人马就到了门口,为首那位也不下马,只勒住缰绳俯视着众人。 “人犯何在?!” “让妾身带路,让妾身带路!” 朱珠儿急忙牵出她的那头胖驴,自告奋勇地要带着几个军爷去菜市场找那瘦猴。又让陆鹰儿领着余下的许多人,直接去南市搜捕那两个杀千刀的人贩。 两队人马就在陆家门口分道扬镳,不出一会儿,叶佐兰就听见远处轰然热闹喧嚣起来了。 东边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鸡飞与狗叫,棚户倾倒的轰响……而西面则有木板碎裂、铁链铮铮、有人疯狂地笑着、还有人操着听不懂的语言疯狂叫骂。 但是无论东边与西边,都有兵刃碰撞的脆响,有血肉飞溅的雨声。有人在惊叫与怒吼,也有人在哭号和求饶。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则正在死去。 叶月珊吓得抓紧了叶佐兰的衣袖,而叶佐兰也从未听见过如此嘈杂、恐怖、狂乱的洪大之音。 从前,他曾经想象过征战沙场,想象过塞外壮烈的羁旅生涯。可他却从不知道——原来一场坊巷里的小小械斗,就能够让他心跳加快,血脉偾张! 并没过去多久的时间,四周围的喧嚣声又开始归于平静。 慢慢地,叶佐兰所能够听见的,只剩下一些痛苦的呻吟。而当清脆的马蹄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就连最后的呻吟声都听不见了。 那些银甲黑马的骑兵归来了。 黑马嘶鸣,身上泛着油亮水光;银甲耀眼,泼洒着深浅浓淡不一的血红。 朱珠儿和陆鹰儿就跟随在这些骑兵的后头。只见他们神色惊慌、面白如纸,显然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得不轻。 兵马依旧在陆鹰儿家门口列队站定了。领头的那个骑兵从马鞍旁的银钩上解下了三个血淋淋的布口袋,丢到朱珠儿的脚前。 “看好了,这些是不是你们仇家的项上人头?!” 朱珠儿吓得死死抱住陆鹰儿,缓了好几口粗气,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没想要这些脑袋……” 那骑兵却答道:“尔等既然有请秋公相助,那自然得按照秋公的规矩办事。” 正说到这里,打北边又传来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队褐袍金甲的军士,手持长枪腰挎大刀,急急忙忙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这支人马,叶佐兰倒是认得的——正是日夜都在诏京城内巡守戒备的金吾卫队。 刚才打得沸反盈天的时候,他们不见影踪;如今事情都尘埃落定了,这些家伙倒跑出来做什么? 叶佐兰正纳闷儿,却见那些银甲骑兵,见了金吾卫也不下马,显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那金吾卫队长立即喝道:“来者何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聚众作乱?!” 领头的骑兵从容调转马头,又从腰间摘下明晃晃的虎牌,高高举起。 “内飞龙卫吴彻。听闻大业坊内有贼人冲撞内侍省外净房。我等奉长秋公之命前来处置。” 内飞龙卫? 叶佐兰倒是听说过这支骑兵。皇宫禁苑之中,豢养着许多四方进贡的骁健好马。然而不少马匹无人驾驭,只能老死枥中。 因此,先帝就命禁军之中善于骑射马战的精英军士,编成内飞龙卫,统归内侍省长秋公管辖。专门在皇帝出巡、田猎之时,回护仪驾威严。 他正想起这些,东面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浓云遮住了日头,天色陡然阴沉下来。 “快看!” 躲在叶佐兰身边的叶月珊忽然伸手,指着东面稍远处。 果然,那里隐隐约约地又有一群人行走过来。 “内侍监长秋公大人到——” 一道嘹亮而肃杀的高喝,冷不丁地破空而来。 话音未落,内飞龙卫一十六人,立刻翻身下马。金吾卫队十人,也慌忙躬身抱拳。朱珠儿和陆鹰儿更是吓得双膝一软,噗通跪倒下来。 叶佐兰好奇地睁大了双眼。 打东面来的那些人影儿,越来越清晰了。 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昨天传话的那个白面宦官。他身后又跟着四名青衣使者,正合力抬着一顶肩舆。 肩舆为白色,两辕缀以银铃银饰,人行则铃动,步步清音。舆身四面垂着银色纱帷,银纱上又用螺钿箔密织出锦绣团花图案,在晦暗天色之下,变幻出七彩迷离的珠光。 当距离更近一些,叶佐兰发现那四个抬轿人与白面宦官的袍服下摆、布靴、裤脚上竟沾满了殷红的鲜血。想必是直接踏过已被血洗的南市而来。 内飞龙卫分列两侧,将舆轿迎至陆鹰儿的家宅前。 没人敢于抢先发话,却有人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四下里顿时只剩一片死寂和肃杀。 而死寂的尽头,坐在舆轿上的人,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比寻常男子略微清亮一些,倒也十分温和。 不愿授人以柄,金吾卫队长抢在前面回话道:“启禀秋公大人,一场误会而已。既然知道是秋公命人处理……内务,那我等也就不必插手了。”说完,他又转头使出一个眼色,示意手下众人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长秋公并没有与他对话,只是微微地抬起了左手。 为肩舆领路的那个白面宦官立刻喊道:“别走!” 那些金吾卫兵浑身上下顿时一僵,赶紧回过头来。 长秋公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东边有些遭人掳掠的良家子,你们好好地问清楚出身家世,再分派与进奏院内各道管事,放还归乡。从今往后,内侍省外净房周遭十里之内,不许人贩出没。” 御香行_17 周遭十里……这简直就是整个诏京南部的范围。买卖良民本是犯法,那些人贩子更没有胆量把生意做到北面去。如此一来,便是绝了在诏京做这行“买卖”的念想。 那金吾卫虽然并不情愿,却也畏惧长秋公的威势,唯有点头应承,又灰溜溜地离开。 “好厉害……” 叶月珊抓紧了叶佐兰的衣袖,轻轻赞叹。 第24章 陆幽 金吾卫队终于走了,朱珠儿和陆鹰儿这才回过魂来,赶紧请长秋公去屋子里坐。 可是舆轿里头并没有动静,长秋公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笑。 “这里虽然是我内侍省的外净房,可这世间上又有哪一个从这里头出来的人,会愿意再走回去?陆当家的不必与我客套。” 陆鹰儿一听,顿时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 长秋公又对朱珠儿道:“听说你的父亲被那些奸人所害,这点银钱且拿去买香烛符纸,修个好坟。” 说着,那白面宦官就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青色锦囊。 朱珠儿千恩万谢,急忙用双手去接,但还是差一点儿失手掉在了地上。 长秋公接着又问:“宝贝呢?” 陆鹰儿忙道“在了、在了”,急忙转身将那泥坛子取来。坛身他不敢妄动,却在上头加盖了一块红绸子,点缀着一些新摘的茉莉花。 陆鹰儿战战兢兢地将那坛子捧了过去。只见前方的银纱向两侧分开,从舆轿里面探出了一只修长好看的右手。 这只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青金石雕凿而成的莲花戒指,蓝得摄人心魄,也衬得那只手……白得仿佛冰雪捏成的。 叶佐兰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那只手在泥坛子前面停下,食指轻轻一弹,那块恶俗的红绸便被掀到了地上。 那只手这才接过泥坛,又缓缓隐没在银纱深处。 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叶佐兰恍惚想起来,昨天那个白面宦官口口声声尊称长秋公为“老人家”,然而眼前银纱帷幔里的这位,不仅嗓音清越,即便单从手指来看,也绝不可能是个老人。 他越想越奇怪,奈何囿于视野,却无法窥见长秋公的真容。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谁知却碰倒了一件杂物,发出一丁点儿轻微的响动。 说时迟那时快,舆轿右侧的银纱忽然被风掀起了一角,叶佐兰还来不及看清楚轿中人的模样,只见白芒一闪,自己耳边的刘海竟然已经被削掉了半截! 叶月珊吓得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与此同时,外头已经有人高声喊道:“什么人?!” 糟糕了。 叶佐兰再想后悔已是迟了,已经有两个内飞龙兵朝着这边走跑来。 为了避免叶月珊一并被暴露,他咬了咬牙,干脆主动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是我,我是……”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随便找一个托辞,却又猛地愣住了。 记得唐瑞郎曾经不止一次提起过,他的容貌与赵阳十分相似。而长秋公是内侍省宦官的首领,内侍省是专门侍奉皇室的机构。那长秋公岂不是一定见过宣王赵阳?! 长秋公会不会起疑,他又会是什么态度?! 然而眼下已经容不得叶佐兰再去纠结。两个内飞龙兵一边一个将他架起,拖到了大门口的舆轿前。 站在舆轿左边的白衣宦官首先看清了叶佐兰的容貌,却什么也没说,依旧保持着一派镇定,伸手为秋公掀开了纱帷。 叶佐兰完全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觉得后背上冷汗一阵接着一阵地冒着,两只耳朵里面则“嗡嗡”作响。 他就这样怔怔地站着,直到被人敲了一下后脑勺。 还是那位白衣宦官提点道:“长秋公问你话,愣着干什么?不必害怕,只管抬起头来。” 恐惧到了极点,叶佐兰反倒开始释然。反正大不了横竖都是一死,死前不如见见这位秋公的尊荣。 于是他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紧接着却又吃了一惊! 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霜雪似的银发。 但这绝不是一个老人。 正相反,沧桑白发掩映着的,却是一张年轻俊逸的脸庞。 饱满的双颊,修挺的鼻梁,丰润的双唇……最是那双柔而不媚的眉眼,好似两泓落满繁星的幽潭,哪怕再多看一眼,都会被摄走魂魄。 叶佐兰正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男子,突然之间,却有一个名字猛地从心里跳了出来。 戚云初! 没错……那个宝贝坛子上头写着一个“戚”字;戚云初是宫中的宦官;他因为安乐王爷的死而一夜白头! 不会有错的,眼前这位内侍省的长秋公就是唐瑞郎口中的戚云初,就是那个率领飞龙卫精骑百人,狂扫盗匪三百里的传说之人! 叶佐兰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 最初的震惊过后,紧张感卷土重来。然而正当叶佐兰汗流浃背的时候,舆轿里的戚云初却叹了一口气。 “如此俊俏标致的孩子,难道也要往北面去么?” 叶佐兰还没会过意来,朱珠儿就抢在前面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孩子命苦得很呐,爹娘都死了,孤身一人从外头逃荒来的。不过以后进了宫可就好了,跟着秋公啊,这一辈子吃穿都不愁了。” 戚云初却微微摇头:“这事毕竟不能强迫,必须要看他本人的意愿。” 说罢,他伸出手,竟然轻轻地摸了摸叶佐兰的脸颊,却又冷不丁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狗娃!”朱珠儿抢在前头回答:“穷人家,起个贱名好养活。至于姓氏什么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啦。” 戚云初并没有理睬她,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叶佐兰。 “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既然投到陆当家檐下,也算是一种缘分,不如就跟了他的姓。我再给你取一个名……” 说到这里,他略微思忖,忽然吟诗道:“‘金玉有本质,焉能不坚刚。惟在远炉灰,幽居永潜藏。’……从今天开始,你就改名叫‘陆幽’罢。” 陆幽?叶佐兰心底里“咯噔”地一声。 这倒也是巧了。 虽然还远远未到加冠的年纪,但是叶佐兰早就为自己拟好了表字。兰者,幽芳也。因此,以“子幽”为字,与“佐兰”之名并列,似乎再妥当不过。 陆幽、陆幽……也许他叶佐兰真要顶着这个新名字,在人前行走了。 内侍省的官宦与内飞龙卫的军爷们终于离开了。 待到马蹄声远得轻不可闻时,朱珠儿顿时拉下脸色,气势汹汹地跑过去,冲着叶佐兰的脑门儿就是一记爆栗。 “臭小子,差点吓死老娘了!你自个儿出事倒还不打紧,可别连累着我们一起倒霉!” “佐兰!你没事吧?!”叶月珊也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抱住了他。 叶佐兰一边捂着脑袋一边摇头,却又开始发愣了。 戚云初刚才的那种反应,显然并没有将他和宣王赵阳的容貌做任何的联想。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戚云初压根儿就没见过宣王赵阳? 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剩下来的另一种可能就是……自己根本就与那宣王赵阳丝毫不像,是唐瑞郎故意说谎。 可唐瑞郎为什么要那么做?难道说,就是为了和自己套近乎? 叶佐兰的心脏又漏跳了半拍,紧接着突然意识到——后天就是端阳节日了。 雀华池,在城东南隅。岸边多香草,池上多舟船,是诏京的消暑胜地。端阳佳节,雀华池上更有龙舟竞渡,热闹非凡。 叶佐兰八岁那年,曾经跟着父亲去过一次雀华池,那时的记忆依旧鲜活,然而转眼一切都成往事。 罢了,都走到这一步,又如何还能够惦念着那场端阳之约。 叶佐兰苦笑一声,掐灭手中灯芯,如同掐灭心头最后的一丝希冀。 可他却没料到,有些死灰依旧是会复燃的。 端阳这天一大早,陆家内院忽然热闹起来。朱珠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命人牵来胖驴,说是要去雀华池边看看龙舟健儿的飒爽英姿。陆鹰儿有事走不开,就叫瓦儿和佐兰一起,拿着吃食与茵毯跟着伺候。 叶佐兰愣了愣,说自己实在不方便抛头露面,然而那朱珠儿却一反常态,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事。 “怕什么?!你都有了长秋公赐名,又十成十地像个小厮模样。再说大家都只顾着看船,谁会来管你是谁?!你要不去,我便领着你姐去!她那小模样,倒是指不定被哪个老掉牙的员外爷爷给相中了呢!” 她这话说得惊悚,叶月珊已经皱起眉头来。叶佐兰虽然知道朱珠儿喜欢吓人,却也不敢冒险将姐姐置于为难的境地。 提上食盒,背上绳床,叶佐兰跟着朱珠儿,往雀华池畔去了。 第25章 兰珠 朱珠儿的话,倒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他们出发得晚了一些,到达雀华池的时候,池边百步之内,已是万人攒动。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墙,也分不清楚哪里是水,哪里又是岸。所有人都在拼了老命地往前挤压着,根本没有人来揣摩叶佐兰的身份模样。 朱珠儿咒骂了几句,扭头命令瓦儿和佐兰做好准备。紧接着她忽然大吼一声,一个发力就朝着人群撞去! 被她撞上的人墙,霎时间打开了豁口。叶佐兰惊呆了,还是被瓦儿提醒,这才赶紧跟上。 一大二小三个人,就这样在人群里一撞一挪,悲壮地前进着。所幸朱珠儿倒还找对了方向,那鼓点声与水浪声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 差不多快要走到水边,叶佐兰实在被挤得受不了,正想喘一口气。背上背着的绳床忽然被后头的人给揪住了往后拖拽。他顿时如萝卜一般被“拔”起来后摔在地上,紧接着又被连踩了两脚。食盒里的吃食洒了一地。所幸边上有棵细细的柳树,他赶紧抱着柳树站起身,这才避免了被活活踩死的可能。 然而这样一摔,却把朱珠儿和瓦儿给“摔”得无影无踪了。 没有了朱珠儿的强力开道,叶佐兰顿时好像一小片落叶,被人潮东推西搡着,很快又回到了最外围。他知道单凭自己的体力,绝不可能顺利抵达湖边,干脆就往没人的地方走去,想要歇息歇息再作打算。 正巧边上是一片茂盛的竹林,林间有条小溪,溪水清澈,又有红鱼悠游。 叶佐兰想起了家中的池塘,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沿着浅滩走进了竹林深处。 原来这里藏着一个浅湾,虽与雀华池相连却不通航。因此乏人问津,此刻倒是格外的静谧宜人。 叶佐兰这些日子在陆家干活,时刻不得消停,早就闹得腰酸背痛。眼下他忽然有了个打算——不如就在这里找个隐蔽的地方,偷偷睡上一觉。 这样想着,他便继续朝前走去。又过二十余步,转一个弯,眼前冷不丁地出现了一座亲水的破旧凉亭。腐朽的楣子与檐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倒下来。 怎么会……这不就是前几天刚刚梦见过的地方? 梦境里面,他与唐瑞郎在亭中相见,而后……叶佐兰打了一个寒战,放轻脚步继续向前走,终于看清了亭上的匾额。 御香行_18 “画影亭” 正是当初,瑞郎在书信中与他相约见面的地方! 此刻,凉亭之中空空荡荡,不见唐瑞郎的影踪。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毕竟双方的家长都已经反目,唐瑞郎又怎么可能还会偷偷跑来与他私会?! 想到这里,叶佐兰也唯有苦笑一声,笑自己的一番忐忑,总归还是弱者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伸手,除下脖子上挂着的天吴宫铭牌,将它挂在凉亭栏杆之上。 安乐王爷毕竟也是个英雄,若是有人拾到此物,交回到正确的人手中……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解除了这唯一的牵挂,叶佐兰告诫自己不能继续停留。 还是去找朱珠儿吧,至少那个胖女人不会留给任何人自怨自艾的时间。 他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紧接着,一个暌违了三个多月的声音,焦急地响起在了他的身后。 “佐……佐兰?!” 叶佐兰如遭雷击,顿时浑身僵直,再挪不开半步。 那人最初仿佛有些犹豫,然而很快又飞奔过来,撞在了叶佐兰的背上。 他似乎是想要用力搂住叶佐兰,却又被那具绳床所妨碍。最后只能扳住叶佐兰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叶佐兰仿佛听见了一声悲鸣,从自己的心底深处里流淌出来。 没有错的,正是唐瑞郎。 时隔三四个月没有见面,唐瑞郎竟然又拔高了一截,按着叶佐兰的手也更有劲道。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叶佐兰打量了一遍,神色一忽儿惊喜、一忽儿痛心,又无言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发出一声叹息。 “你瘦了,你瘦多了……” 这一句话,却令叶佐兰梦魂初醒。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他拉开唐瑞郎的手,后退一步,充满了戒心地朝着四下里张望:“你的人呢?” “都在远处。我不准他们靠近这里。” 唐瑞郎又上前一步,皱着眉头牵起叶佐兰破烂的衣摆。 “……你怎么这幅打扮,衣服怎么如此破烂,背上背着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叶佐兰原本不想与他纠缠,然而胸中积攒的一股怨气却又憋得生疼。 他毕竟还是没有忍住,咬了咬牙,冷笑道:“我现在在别人家里打杂,做奴才小厮,整日替人端茶倒水,跑腿劈柴。活得连你们唐家的一条狗都不如……怎么样,唐大少爷最好也不要与我这种贱民说话,免得辱没了你们唐家的高贵门第!” 一口气说完这些,伤没伤到唐瑞郎姑且不知,叶佐兰倒觉得脸上心里火辣辣的疼痛起来。 他低头,转身就要离去。可是唐瑞郎已经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被害得这么惨!” 唐瑞郎激动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揽住叶佐兰的肩膀,强迫他解下背后的绳床;接着又脱下自己质地上乘的外袍,披在叶佐兰满是脚印和泥痕的破烂衣衫外面。 “你出事之后,我去国子监和崇仁坊找过你,甚至还去过你以前的住处……可是都无一所获。我甚至还去大理寺,见过你娘……”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握在手心:“这是你娘要我交给你的。” 什么? 叶佐兰愣了愣,顿时又失声冷笑起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是唐权的儿子,你爹陷害了我爹。我娘怎么可能还会把东西交给你?!这绝对不可能!!” “若是我,我也很难相信。” 唐瑞郎却苦笑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实在没有勇气与你的父母见面。我之所以去大理寺,只是私下委托那里的狱卒善待你的父母。又时不时地打听一些有关于搜捕你们姐弟二人的进展,再让狱卒转告给他们。过了有一阵子,狱卒突然传话来,说你的娘亲有话要对我说。” 叶佐兰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 唐瑞郎接着说道:“我入了狱中,见到你的娘亲,首先就自报家门。而她也还记得我曾经送你就医,又去过你家探望,因此还算平静。我对她说,自己实在身单力薄,没有办法干涉朝堂上的事。但我对佐兰却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喜欢,并无半分虚假……我又对她提起端阳之约,说佐兰未必会来赴约,但我必定会守在亭中。她又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什么话?”叶佐兰追问。 “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唐瑞郎摸了摸脸颊,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还告诉我,你爹撕掉了我写给你的那封信。” 说到这里,他终于摊开了紧握的掌心。 这一次,叶佐兰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唐瑞郎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杏子大小的金黄色圆球,玲珑剔透的球体之内,包裹着一朵黑紫色的兰花。 叶佐兰当然认得这件东西,这朵紫兰是他出生那一日,顺水从宫中飘出来的花朵。被父亲找人用融化的琥珀重新包裹了,得以保存至今。 往年叶佐兰过生日的时候,家人总会把这枚兰珠拿出来供奉一下。其余时间则一直都由娘亲仔细保存,可是她又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到唐瑞郎的手上? “……这是你从她那里夺过来的?!”叶佐兰试图往最坏的方向思考:“一定是你强迫她,对不对?!” “这个东西,的确不是你娘给我的。” 唐瑞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而是她让我从你家被罚没的家产里找回来的。我总不能把它也送进大理寺去吧?你如果不要……” 他话音未落,叶佐兰已经一把夺过了兰珠,攥在手心。 珠子很轻,表面是温热的。 叶佐兰知道,这是唐瑞郎的体温。 第26章 水厄 趁着叶佐兰拿走兰珠的时机,唐瑞郎顺势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你娘想让我告诉你,上一代的孽债就让上一代来背。现在,你不是仕家公子,也不是罪臣后人。你唯一应该过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还有,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变成什么模样,都永远是她的孩子…… 更多轻声细语,源源不断地传进叶佐兰耳中。 娘亲,只有娘亲还在惦记着…… 叶佐兰拼命地想要压抑住情绪,然而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从指缝间不断滚落。 “哭吧。”唐瑞郎用力搂住他:“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记不清楚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尽情地哭泣过,这短时间来一直压抑着的惊恐、委屈、辛酸、痛楚和悲伤,全都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叶佐兰放声哭泣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口腔里也充斥着咸涩的气味。天地在他的悲伤中变回了一片混沌,而混沌似乎正温柔地包裹着他,在他的背上轻轻拍抚着。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爹将被流放六年。你娘与你姐二人,会被配入掖庭宫成为官婢;而你……则将被充作官奴。然而,如今你娘主动请求与你爹一同流放,并已经得到应允。所以,只要你与你姐能够逃脱官府的缉捕,你们一家就还有团聚的机会……别慌,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出城。” 唐瑞郎说出这些消息,原本只是想要做些安抚。谁知听到叶佐兰的耳朵里,却变成了满满的讽刺。 “为什么……” 叶佐兰咬牙切齿地质问:“为什么我如此认真努力地治学,废寝忘食地研读儒家经典,一心期待着能够早日报效朝廷……可倒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佐兰什么错都没有!” 唐瑞郎捧住他的脸颊:“错得人是你爹,他不应该急功近利,行事处处落出破绽,以至于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错的是我爹?”叶佐兰猛地瞪大了眼睛:“……那么你爹呢?!” 他忽然用力推开唐瑞郎。 “明明是你爹让人调走了运河的人手!明明是你爹栽赃陷害、反咬一口!明明是你爹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爹!是你爹……” 唐瑞郎被他推得撞在檐柱上,苦笑道:“是,我爹纵有千般不是,可至少他明白这朝堂上的处世之道,看得穿那些义正词严背后的重重欲望和贪婪!佐兰,过刚易折,你又怎会不明白?如今你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难道说话做事还会和过去一样,随心所欲、直率无邪?” “我……” 叶佐兰不禁哑然,他回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行为举止——即便是看不惯朱珠儿的跋扈、陆鹰儿的猥琐,却也必须忍着、憋着,反倒装出柔顺沉稳的模样,只求能够过一天安稳日子。 而如果不那么做,恐怕以朱珠儿的脾气,早就已经将他们姐弟二人扫地出门了! 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其实,朝堂之上,又何尝不是一处更高贵点儿的陆鹰儿家? 叶佐兰仿佛如梦初醒。 然而这种醒悟,却仿佛硬生生地敲碎了他头顶的一片天。 他依旧清楚地记得,唐瑞郎曾经亲口说过喜欢他坦率的脾气,喜欢他耿直认真的态度……可是如今,唐瑞郎却反过来教训他,说这一切都是过刚易折的缺点,说他不明白朝堂上的处事之道?! “闭嘴……你闭嘴!” 叶佐兰竟恼羞成怒似的扑向唐瑞郎,扑向那个并不实际存在的嘲笑。 却在这时,水岸边早已腐朽的亭栏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断裂的声响! “小心!” 身体向着水中倒去的同时,唐瑞郎果断伸出双手,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将叶佐兰朝着亭中推去。 叶佐兰被他推得重重摔倒在地,很快又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眼前,破损的栏杆处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豁口外就是将近一丈深的冰冷池水。 “瑞……瑞郎?!” 叶佐兰的声音颤抖着,他从豁口探出头去,果然看见唐瑞郎正在水中沉浮! “我还不会水——” 宽大的袍衫浸饱了水分,缠绕着唐瑞郎的手脚。足不沾地的空虚感觉迫使着他努力挣扎。 只可惜,这只能让他离岸越来越远。 叶佐兰吓得面色惨白,立刻就要下水救人。可他却又想起自己也不会游泳。他又急着往四下里寻找长杆,谁知竹林倒是密密匝匝的,地上却连一根现成的竹竿儿都没有。要是再跑去外头向龙舟的看客们求助,那也绝对是迟了…… 这、究竟应该怎么办?! 叶佐兰的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他跪在池边惊恐地看着瑞郎载沉载浮,突然又站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跑去。 “唐府之人何在?唐府之人何在!” 他朝着看似空无一人的竹林深处大喊:“你家主子……唐瑞郎、唐瑞郎落水了!!” 叶佐兰似乎没有听见任何回答,可竹林里却起了一阵小风,刮得竹叶沙沙作响。他只眨了眨眼,忽然有一道青光从他面前飞掠了过去。 御香行_19 一定是唐家的护卫! 叶佐兰心下狂喜,赶紧转身跑回到破亭子里。果然看见一个青衣男子已经将唐瑞郎捞了上来。唐瑞郎呛了不少水,此刻正闭着眼睛,不知是昏是醒。 “他……没事吧?” 叶佐兰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青衣男子扭过头来,脸色却是冰冷的。叶佐兰忽然注意到此人脖颈上也挂着一块剑形银牌,想必应为天吴宫中人氏。 难道说,这就是唐瑞郎习武的师父? 他正想到这里,却见这名青衣男子手指着外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唐家人要来了,跑!” 叶佐兰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立刻狼狈地后退几步,却还是不舍地多看了唐瑞郎一眼,然后才憋足一口气往外跑去。 在他身后,华雀池畔依旧人潮涌动,万众欢腾。 _______ 一口气跑出两百余步,叶佐兰终于停下来喘息。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丢掉了食盒与绳床,回头恐怕少不了要挨朱珠儿一顿臭骂。 他的身上还披着唐瑞郎的精致外袍,如此招摇过市未免太过显眼。索性找了一个僻静小巷将衣服脱下,胡乱塞进一个废弃的鸡窝。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如此上乘的衣料,丢了也实在是可惜。倒还不如拿了去给朱珠儿,就说是被人毁了食盒绳床,人家脱下来抵债的。 于是他又将衣袍从鸡窝里掏出来,仔仔细细地叠好,却没想到从里头掉出了一样眼熟的物件来。 是安乐王爷的那件信物。 ……怎么会? 叶佐兰明明记得自己将它挂在了凉亭的栏杆上,莫非是唐瑞郎趁着搂住自己的机会,又偷偷地放回来的? 叶佐兰皱了皱眉,依旧将信物挂回脖颈上。却又惦记起了另外一样重要的物什来。 那枚兰珠却又在什么地方? 他摸遍了全身各处,却是一无所获! 难不成,是在凉亭栏杆崩塌的那一瞬间,从自己的怀中掉进了水里?抑或者是失落在半路上? 叶佐兰越想越是焦急,立刻转身,沿着刚才这一路仔仔细细地寻找。然而一口气找回到了雀华池畔,却依旧不见影踪。 他大着胆子朝着竹林里的那座凉亭靠近,可是隔着好一段距离就听见那里人声鼎沸。 叶佐兰咬了咬牙,唯有黯然离去。 第27章 中人之仪 因为这一来一去之间的耽搁,叶佐兰回到陆家已是未末时分。 大门敞开着,叶月珊忧心忡忡地倚在门边眺望,她一见到叶佐兰,就立刻迎了上来。 “你怎么才回来?”她嗔怪道:“朱姨和瓦儿早就到家了,还说你和他们在雀华池里走散……我好害怕你不会回来,那我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叶佐兰轻轻拍抚着姐姐的肩膀,“朱姨在哪儿?” “她和陆叔都在堂屋。刚才内侍省有人过来通传,好像是说要他们尽快再送十个净了身的男子入宫。这也就是说……我们快要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叶月珊的眼眸微微发亮,可她的双眉却又锁着一丝忐忑。 叶佐兰当然明白姐姐正在害怕着什么。 早些时候,陆鹰儿就与他们说起过出城的“最佳”办法——内侍省会在一年之中,分五次向陆家的外净房索要净身男子,共计五十名。 在每次要人之前,内侍省都会给予陆鹰儿酬劳与一本《寿材名册》。 所谓的寿材,指得就是在净身过程中重伤不治的人。陆鹰儿将所有这些死人的姓名籍贯和寥寥数语登记在《寿材名册》上,再凭名册将尸体运出城去掩埋。 等到这一次的净身仪式结束,陆家再将《寿材名册》上缴内侍省,就相当于是交还了运尸出城的特权。 眼下内侍省又来要人,这就意味着陆家运尸出城的特权即将再度生效。而叶佐兰与叶月珊,也就能够混在尸堆里面,却悄无声息地离开诏京…… 毛骨悚然,却又隐隐约约地让人期待。 叶佐兰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逃离这里的情景,离开这个充满了血腥和死亡,肮脏和贫困的南部城坊。 然而当东风真正吹来,他的心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逃?” 叶佐兰苦涩地看着叶月珊。 “自从那天出事之后,我就一直在逃跑。逃出崇仁坊,逃出人贩子的魔爪,逃出雀华池,如今又要逃出诏京。爹、娘、忠伯……那些我们在乎的人,当他们遇到危难,当他们陷入无助的时候,我唯一能够做的却只有远远地逃开……” 他低头,看着自己开始生出薄茧的双手。这双手虽然比过去有力许多,但还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抓住。 “姐姐,如果柳泉城依旧容不下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逃?” 他继续朝着叶月珊苦笑:“我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留下来、站出来,大声地说话做事,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人?!” 叶月珊当然无法回答,因为叶佐兰的话也同样勾起了她的悲伤情绪。 “别哭。” 叶佐兰伸手,轻轻擦掉她眼眶下的湿润。 “会有办法的,姐姐,至少我一定会保护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朝着堂屋走去了。 —————— 内侍省的使者才走没有多久,陆鹰儿和朱珠儿一左一右地坐在堂前。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摊开的纸笺,纸笺上压着薄薄的一本《寿材名册》。 叶佐兰走到堂前,将“丢失食盒绳床,又得到锦袍”的谎话讲述了一遍,随即安静地等待着发落。 可谁知道那朱珠儿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连一丝火星儿都不冒,反倒笑眯眯地,活像一尊弥勒菩萨。 “算了算了,今天带你出去,原本就是想让你散散心。都是我家这个死鬼,还让你背上这么多的东西。你现在就回去歇着吧,不过打从明儿个开始,东院的活儿就上来了,你也得过去帮忙。” 叶佐兰虽然心中诧异,却并没有多问。他将唐瑞郎的那件衣裳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又最后看了一眼,便扭头离开了。 待他走远之后,朱珠儿与陆鹰儿夫妻二人这才对视了一眼。朱珠儿皱着眉头,将桌上那本《寿材名册》挪开,显出下面压着的那张纸笺来。 好一枚秋意弥漫的银杏金池笺,上头只用铁画银钩似的笔触,写着两个大字。 陆幽 —————————————————— 次日醒早,陆鹰儿家中就开始了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一天。 前几日被陆鹰儿夫妇从外地领来的那些个男子,如今全被叫到了后院里排成一行。 这段日子,朱珠儿并不在饮食上亏待这些人,偶尔还有几顿肉吃。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像当初刚来时那么疲惫瘦弱,可惜眼神却依旧是木讷的,如同死水一滩。 陆鹰儿穿上一身莨纱缝制的黑色衣衫,头上包着黑巾。又叫瓦儿和佐兰两人手捧物什,一左一右的站立,俨然两个护法童子。 至于朱珠儿和叶月珊,则各自留在屋子里,严禁出入。 只听陆鹰儿清了清嗓子,朝着眼前的男人们大声喊出了几句话。 “诸位兄弟,都是老实人家出生。吃得是黄土里长出来的米,承得都是父精母血的养育之恩。这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是眼下,诸位却将要行净身的大仪式。断了欲情孽根,也就断了香火、断了家缘。从今往后,你之身非己身,也不再属于家族父母。你就成了皇上的人,这辈子要以宗室为天。你们之中,若是有人不服,还想回家尽孝,现在还可以自行离开。只不过,从此往后,一切死生听凭自主,再与我刀儿匠没有半点瓜葛!”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陆鹰儿停下来喘气。又用比刀刃还要雪亮的目光,环视着周遭所有人。 没有人出列,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一动。 陆鹰儿似乎满意,于是点了点头继续喊道。 “本朝的天子,素来就以仁爱治国。因此这净身的仪式,也与前朝有所不同。但凡净身之人,无需割势,只需剔除双丸。可是,这切肤之痛,依旧能叫人肝胆俱裂!更不用说那些体质稍弱、久病缠身的人,立时死去的也不在少数。你们若是害怕,此刻依旧可以离开!” 这一次,叶佐兰看见有两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微微变了脸色。可还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出。 倒也是,能够跟着陆鹰儿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诏京挨这一刀的,十成十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根本就没有什么后路可退。 一旁,陆鹰儿又开始大声喊话。 “净身之后,始为中人。在宫为奴,听凭差遣。虽得温饱,不复自由。生前孤独寂寞,死后亦不得归葬故园。你们若是害怕,赶紧速速离开!” 列成一队的男子们已经全部低下了头。安静中隐约可以听见啜泣的声音。可是一如既往的,并没有人退缩。 “愣着干什么?!快点发啊!” 叶佐兰忽然被陆鹰儿点到名字,吓得打了个寒噤,这才将手上抱着的净身文书分发到那些人的手上。 文书是内侍省拟定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与净身有关的琐碎细节,本意是告知仪式的危险,以及净身之后数日的休息养护。 然而前来净身的这些人,全都大字不识,也只是拿过来随便翻两翻,就在上头按下了手印。 叶佐兰再将按了手印的文书重新收回来,交到陆鹰儿手上。陆鹰儿核查完毕,满意地抬起手来指着东面。 “那就拜祖师爷去罢。” 众人鱼贯进了东边小院。入得门来,正是当日叶佐兰曾经见过的堂屋。 此刻,堂屋前面已经站着包括柳儿在内的三名已经净身完毕之人。 柳儿他们是上一批进入东院接受净身的。那批人的运气不错,二十人里活了十三个,其中十人应召入宫;余下三人就养在东院,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已净身的和未净身的打了照面,都面面相觑没有什么言语,就连在一旁观察的叶佐兰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僵滞。 还是陆鹰儿道:“入了宫,大家都是同僚。有什么想说想问,要打招呼的,赶紧吧。” 众人还是好一阵沉默,不知是哪个愣头青傻傻地问道:“那个……要疼多久?” 三个已经净了身的,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柳儿红着脸回答道:“养得好,一二十天。养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好了好了。”陆鹰儿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拜祖师爷去罢。” 刀子手的祖师爷是华佗,而东院里头供奉着的却是宦官的祖师爷,司马迁。 叶佐兰却是有点不明白了,司马迁毕竟不是宦官,也不是自愿净身。怎么就成了这一行的祖师爷?然而他转念一想,自古而今,又有哪个自愿净身的宦官,能够比得过这位的声名远播? 真是不情不愿的行当,找了个不情不愿的祖宗。 他心里正感叹,只见陆鹰儿已经让几个新入行的在神龛前头跪倒,拜了几拜,又转过去看供奉在神龛周围,东西二壁上的牌位和贡品。 牌位都是长生牌位,上头写着历朝历代,宫中诸位秋公、太监的名讳。陆鹰儿指着这些牌位娓娓道来——这位是发明了造纸的;这位曾经官居宰相;那位骁勇善战,更胜武将;还有那边那位,靖难有功,被封作异姓王…… 再看供奉在这些长生牌位前面的贡品,却不是什么容易糟烂的吃食点心。 御香行_20 只见錾金的银盘里盛着枣红的玛瑙,樱粉的碧玺,豆绿的翡翠;乌木牙台上摆着用和田白玉雕的包子,顶着头上通红的一点沁色。还有什么水晶的酒盅、犀角的来通……随便哪一件,都比得过当初叶锴全的那只蟋蟀笼子。 陆鹰儿说,这些全都是宫里头的宦官供奉在这里的,可不敢随便乱动。倘若有大胆包天的偷子,被正主儿抓住了,那可就是砍手砍脚的下场。 说起来,这东院里头,至少也有二十年未有盗匪光顾了。 第28章 换命 供桌上的奇珍异宝,让从贫困中走来的男人们两眼发直。那些黑如泥沼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了斑斓光芒。 只有叶佐兰还在注视着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长生牌位。 那些长长短短的宦官名号,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脑海中滑过。有些很陌生,有些却曾经在书本上见到过。 然而无论从前熟悉与否,此刻,叶佐兰都觉得他们格外亲切。就好像数百甚至数千年之前,牌位上的这些人也都曾经站在这里,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净身的那一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北壁最高处角落里的牌位上。这块蒙了尘的长生牌,比周遭的都要老旧,上面刻着的也不是如今常用的文字。 叶佐兰努力辨认了一阵,最后还是无奈地向陆鹰儿请教。 “哟,你也有不懂的事儿呐?”陆鹰儿啧着舌头:“这个啊,叫鸟虫书。是古早秦朝时候的一种文字。” 他接着道出了一个叶佐兰并不陌生的宦官名号①。 此人正是秦朝时期曾经一手遮天的权臣,深得始皇帝的宠幸。然而始帝驾崩之后,此人却掀起宫廷政变,废扶苏、立胡亥,最终亲手葬送了大秦的国祚。 看起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然而叶佐兰还听说过有关于他的另一种传言——据说此人本是赵国的王族公子,赵国被秦国所灭之后,流亡来到秦国。为报国仇家恨,他甚至忍辱负重,不惜自阉入宫,最终成功将一代皇朝扼杀于腾飞之时。 如此权势熏天、善恶难辨的一代枭雄,居然也能够在这小小的东院祠堂里占有一个角落……叶佐兰有些意外,却又有些领悟,这时陆鹰儿又在催促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神龛背面,面向北方的墙壁上挂着当朝内侍省长秋公的画像。倒是找了一个好画师,又用精心装裱。 画中的长秋公身穿蟒袍,头戴饰以三色珠玉的弁冠,容貌俊雅、神采飞扬。可在叶佐兰看起来,画中之人的美貌与风雅,却远不及戚云初本人的万分之一。 过了堂屋,后面又是一个晒着草药的院子。角角落落里长着许许多多的蒲公英,开出灿烂的明黄色花朵。 院子另一头盖着几间瓦房,虽然门窗紧闭着,却依旧能够感觉到有一股怪异的臭味,正从缝隙里不断地弥漫出来。 叶佐兰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那些有待净身得男子也面面相觑。陆鹰儿却冷笑道:“别看这味道恶心,可是你们的救命稻草哩!” 说着,他就让那些人在瓦房的前面重新站定。留下瓦儿和柳儿他们几个作为帮手,却将叶佐兰打发出去了。 叶佐兰也不想在此久留,巴巴儿地朝着外头走去。回到外头院子里,朱珠儿已经准备好了用艾草叶子煮过的热水,兑了井水浇在他身上,算是祛了中人之地的阴邪之气。 冲完水,叶佐兰赶紧回屋换上干净的衣裳。就在穿戴停当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东院那头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那声音起得很突然,一下子冲到了顶峰,却又截然而止,仿佛一瞬间被人割断了喉脉似的。 叶佐兰顿时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想要跑出去看,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别过头去。 朱珠儿刚才交给他一件活计,让他誊抄十份内侍省的文书。好不容易有提笔写字的机会,他转身来到书桌前。 墨不是在国子监里用的上好墨块,而是一堆煤粉似的碎屑。纸也是厚薄不均、布满了杂质的草纸。叶佐兰用那支不剩下几根粗毛的破笔,在碟子上将墨粉推开,首先却在纸上写下了“天地君亲师quot;五个字。 许久没有动笔了,手腕已经有些颤抖。记在脑袋里的那些古人教训,似乎也正在变得模糊。 叶佐兰盯着因为水分过大,而慢慢变得有些模糊的字迹,不禁陷入了深思。 恰在这个时候,东院那边又传来了第二声短促的惨叫。 他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开始誊抄文书上的内容。 与他刚才负责分发的那份《净身文书》不同,眼前的这份文书是专为净身完毕后的人所准备的。剔除掉其中的装饰性语言,主要还是讲述了内侍省的职责分工,内侍宦官的要务、起居和一系列行为守则。最后还附有宫中与宦官们有关系的法度规则。 叶佐兰一字一句地抄写着,从头看到尾,总结出了不外乎那么几句话—— 身为宦官,自当尽心侍奉皇家宗室。在宫城大内之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外不得干涉朝政,内不得惑乱后宫,一生谦卑恭简,无欲无求。 就好比是入了定的高僧、得了道的莲观,虔诚地拜服在各自的尊神脚前。 叶佐兰放下笔来,想着历史上究竟有哪一个宦官完全做到了文书上的所有条约。 可不知怎么,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东院堂屋角落里,那个刻有秦朝宦官名讳的牌位。 直到这天傍晚,东院一共传来了十五次惨叫声。 吃晚饭的时候,叶佐兰看见了瓦儿。瓦儿满脸疲惫,虽然也洗过了身子,可身上依旧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臭草药味,药味里头隐约还混杂着一些腥味,具体是什么,叶佐兰却弄不清楚了。 朱珠儿问起陆鹰儿这一整天的进展,陆鹰儿却说新来的人是一批不如一批,这才割完,就已经有三个人怕是不行了。眼下正让柳儿他们相帮守着,第二天清早再去看看,不行就收尸。 叶佐兰正听到这里,却感觉到叶月珊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又偷偷使了个眼色。 他知道叶月珊的意思,于是主动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城?” 陆鹰儿与朱珠儿对视了一眼,那朱珠儿居然肉麻地伸出筷子来,要为叶佐兰夹菜:“快了快了,先吃饱了再说……” 东院那边,若隐若现的呻吟与哭泣声,伴随着微凉的小风整整吹拂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瓦儿来敲叶佐兰的房门,说是让他帮忙去东院做下清洁。 叶佐兰跟着瓦儿,绕过堂屋穿过空地,来到昨天见到过的那几见砖房门口。瓦儿却让他将笤帚簸箕放下,先用浸透了艾汁的布巾将口鼻蒙上。 捆扎妥当之后,叶佐兰这才跟着瓦儿进了屋子。只见巴掌大的陋室之中,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五张砖头摞起来的卧榻,上头躺着五个净过了身的男子,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 因为门窗紧闭的关系,屋子里湿热无比,令人窒息。 虽然捂着布巾,但是叶佐兰还是很快就闻见了草药的臭味,秽物的臭气,以及血液的腥味。 所有这些可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翻搅着他的肠胃。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呕吐的前兆,瓦儿就开始给他布置真正的任务了。 “这个人已经不行了。你抬头,我抬脚,把他挪出去。” 瓦儿指的是躺在第三条砖榻上面的男子。乍看之下,他蜷缩着身子显得格外安静,仿佛陷入了甘眠。叶佐兰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在东院里,只有死亡才能够如此无声无息。 叶佐兰跟着瓦儿朝着死人靠近,他看见那人不过二十出头模样,脸颊瘦得凹陷了下去。尸体的脸色苍白,微微张开的双眼已经开始浑浊,显得格外吓人。 瓦儿示意叶佐兰抓住尸体头部下方的草席,两人同时用力,将尸体连着草席一并提起。死去的男人比叶佐兰想象中的轻许多,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两个少年人,就抬着这具精瘦的尸体,送到东院后头的临时殓房内安置。 接下来,他们还得去抬第二具。 净身的结果比陆鹰儿所预估的还要糟糕许多——今天早上一盘点,十五个人里头已经有五个早就硬了,还有三人陷入昏睡,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抬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掩面的布巾已经失去了作用。叶佐兰被臭气熏得昏昏沉沉,出门的时候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草席上面的那具尸首也跟着颠簸一下,从紧攥着的双手之间跌出了一个红红绿绿的小物件来。 陆鹰儿路过这边,弯腰将这东西捡起来,却是小小一个婴儿穿的虎头鞋。 这恐怕是屋里头已经有了妻子儿女的罢?怎么还要过来净身! 叶佐兰心头打了一个突,却听见与柳儿一同抬尸的净身者发出了苦笑。 “入得门前,一个个都把文书签得爽快。可是谁的心里,不都藏着点儿私心私事儿。既然不能靠自己的双手保护他们,那要这身为男人的尊严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换成宫里头一个月一贯的月钱,起码还能买上几斗白米、几匹粗布,让娘儿俩过上更好的日子。” 说完这些,东院里头顿时只剩下一片死寂。再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① 这个宦官其实就是赵高,但因为赵高究竟是不是宦官还是有他的家族历史没有定论,所以就不在文中点名了。 第29章 合欢宴 五具尸首被暂时安顿在了殓房,接着叶佐兰与瓦儿等人打水冲刷了砖房,又将剩下的十个幸存者并拢到两个房间。那些人里头,有几个看起来精神尚可,但是也有几人,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 做完这些事,所有人依旧出来用艾叶水洗洗刷刷,去掉身上的浊气。 叶月珊给叶佐兰递来干净的衣衫,又有点忐忑地问道:“那些尸体……可怕吗?” 叶佐兰勉强一笑:“都安详得很,你不用害怕。” 他当然知道叶月珊这么问的理由——混出城去的日子,恐怕就是明天后天了。 提起这之后要去的柳泉城,说实话叶佐兰并无半点记忆。他只知道皇室在那里有一个行宫,还有一处皇家猎场。至于那位在柳泉城里的舅舅,他并没有见过几面。 倒是听母亲说,叶月珊小的时候曾在柳泉城里居住过一段时日,也许与舅舅全家相处的不错。 无论如何,想起要往那里去,叶佐兰并没有半点真实感,也并没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转眼已经到了午时。朱珠儿大勺一挥,众人乖乖坐下开饭。饭后没过多久,又有不速之客登门拜访来了。 那是一个身穿绿衫儿的漂亮小厮,神情倨傲地捏着一张精美的请柬。 “我家戚大人,邀请你家主人,即刻前往戚府饮宴。” 戚大人,自然指的是内侍省长秋公戚云初,至于戚府的饮宴,陆鹰儿倒不觉得稀奇。 这历朝历代的宦官,自从净身之后,“宝贝”都是留在净身处妥善保存的,只有在死后才能取出与尸体合葬。若是宦官在世的时候想要取回,那就必须拿金银赎买、或者提出其他交换的条件来。 一旦取回了宝贝,残缺之人复又“完整”起来。这当然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于是有些宦官就会邀人饮宴。又因为有进士登科者举办的“烧尾宴”美名在先,坊间便将宦官们举办的筵席戏称为“续尾宴”。 戚云初乃是大宁朝如今地位最高的太监,皇上跟前的红人儿,能够被邀请参加他的“续尾”,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值得荣幸的事。 陆鹰儿的父亲当年执刀为戚云初净身,如今叫上陆鹰儿自然也算是顺理成章。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去陆鹰儿本人之外,戚云初却还点名要见另外一个人。 陆幽。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叶佐兰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绿衣小厮给出的邀请原因是,他家主人与那位名叫陆幽的少年颇有眼缘,想要加深了解。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程度的理由,不过只是一种敷衍罢了。 递完了请柬,小厮领着马车在门外等候。 隐约知道些内情的陆鹰儿与朱珠儿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纠结。只有叶月珊斩钉截铁地拉着叶佐兰的胳膊。 “不,你不能去!” 她显然已经不愿意再冒任何的风险。 “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城去了,不,现在就可以走不是吗?不要再去趟这趟浑水了。你就回那个戚云初说,陆幽已经在净身的时候伤重死了不就好了吗?” 然而这一次,叶佐兰却并没有赞成她的建议。 “我想去。” 他做出这个令人有些意外的选择。 “无论他找我有什么理由,至少我觉得那不应该是坏事。你也见过刑部的那些官差,想要捉拿我们,还不是随便翻一翻手掌的事?戚云初好歹也是领了二品特进之位的贵人,若要捉我,又何必选择续尾这种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场合?” 说罢,他轻抚叶月珊的手背以示安抚,接着又朝陆鹰儿点了点头。 既然是决定了要去参加贵人的酒宴,那梳洗一番自然是必须的。叶佐兰又重新洗了一次脸,正准备梳头。只见朱珠儿拿着唐瑞郎的那件好衣裳走了过来。 御香行_21 “我这里也没合你穿的好货,我瞧这件还勉强能用,你就套着去吃酒罢。” 叶佐兰的目光短暂地在衣裳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这种人应该穿的,还是算了吧。” 一番梳洗收拾停当之后,两个人登上了绿衣小厮驾的马车,朝着北面而去。 戚云初在诏京城中拥有多处私宅,而他本人则只青睐位于来庭坊的那一处。理由倒也十分简单:一则距离皇宫大内很近,二则挨着曾经的安乐王府。 坐在车上闲来无事,陆鹰儿就压低了声音和叶佐兰说起有关于安乐王府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安乐王爷在云梦沼中丢了性命,按照律例,安乐王府在葬礼过后便被撤销,府上私奴悉数遣散、官奴则挪作他用。唯有戚云初一人,因战功而听封,依旧调回到内侍省来委以重用。 皇帝原本打算重赏戚云初,然而他却只要了来庭坊里的这一处旧宅。入住之后,又自己掏钱雇了许多奴仆,却让他们跑去隔壁空无一人的安乐王府,日日洒扫,照顾庭院里的植物。甚至就连王爷寝殿内的被褥、插花,都时常更换,保持着王爷离开之前的模样。 “如此忠心的太监,只恐怕这个世界上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啊。”说完这些话,陆鹰儿不由得如此感叹。 忠心? 叶佐兰却在心中发出一声惆怅的感叹。 那只是一只曾经与伴侣翙翙于飞的凤鸟,在痛失所爱之后,久久盘旋不肯离去的悲伤罢了。 —————————————— 马车在诏京的大道上灵巧地奔驰着,最终抵达北边的来庭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觉察到马车开始减速,叶佐兰好奇地掀开一点帘布朝外面看。只见干净整洁的坊巷两侧,种植着高大秀美的合欢花,粉红色小扇子一般的花朵落了满地。而马车的前方,则是一幢气派却又不失古雅的宅邸,门廊上挂着几盏琉璃彩灯,明晃晃的,好似水晶宫一般。 叶佐兰继续看,只见门廊前面停着不少马匹与牛车,看那些马鞍车饰便知道都是出自富贵人家。他心里头隐约有点儿发憷,突然间,目光又捕捉到了什么令他惊愕的东西。 那是一个正在从牛车里钻出来的男人,满脸堆着笑,却好像戴着一个劣质的假面具。 是傅正怀! 叶佐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会有错的,这就是半年多之前的那个清晨,他曾在朱雀门大街上偶遇过的男人。 难道他也获得了戚云初的邀请? 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叶佐兰很快就意识到了随之而来的危险。 傅正怀很可能还记得他的长相,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在接下来的饮宴中,这个男人都有可能会认出他来,然后揭露出他的真实身份。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到那时候,就算戚云初并没有加害他的心思,恐怕也不会帮助他这样一个渺小的罪人之子。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 叶佐兰暂时还没有任何头绪。可是他很快就发现,马车并没有在大门口停下,而是拐了一个弯,停在了戚府的车门外。门边已经站着三四个绿裙的侍女,这时全都围拢过来。 陆鹰儿和叶佐兰面面相觑,赶车的绿衣小厮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长秋公的吩咐,请二位先沐浴更衣了,再去饮宴不迟。” 这是在嫌弃他们又脏又臭? 正叶佐兰顿时有点不忿,然而回头想想自己衣衫褴褛,身上说不定还带着外净坊里头那股子臭草药的气味,坐在一堆衣香鬓影的达官贵人里头反而显眼。都说“客随主便”,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个时候再瞻前顾后,反倒显得矫情了。 这样想着,叶佐兰便和陆鹰儿两个人爽快地下了车,各自由两位侍女领着,入了侧门,朝着两间隐约散发出氤氲水汽的屋子走去。 第30章 颜如玉 有关于“洗澡”的名堂,叶佐兰的认知可谓有限。 以前家中虽然有专门的澡房,但其实就是空屋里头摆着一个老旧的大澡盆。后来去了国子监,澡房变成了澡堂子。学生们脱下平日里整齐划一的青衿长袍,赤条条好似夏日里河沟边戏水的顽童。那里没有学监管束,是国子监里气氛最为宽松的所在。不过地位高一些的学生,却是不屑于去的。 至于进了陆鹰儿家,澡房倒是也有,不过四面漏风,还有蛞蝓和老鼠满地乱跑。因此除了朱珠儿和叶月珊,其他人倒更喜欢在院子里找个角落随便冲上几桶凉水。 眼下,叶佐兰跟着两位侍女在翠竹掩映的庭院中穿行,空气中满是合欢花湿润的甜香。他最终来到了一间蒙着茜色窗纱的屋子前面。 门被推开的时候正巧起了一阵小风,吹起碧色的纱幔,拂到了叶佐兰的脸上。 有公丁香的气息。 纱幔后面立着一架泥金的落地屏风,上面画着一畦蓝紫色的菖蒲,艳丽招摇。 屏风后头就是澡室,角落里备有镜台妆奁等物,中央搁着一个宽敞的描金浴斛。浴斛边上又站着两位绿衣侍女,一见他便齐刷刷地喊道:“请公子沐浴更衣。” 叶佐兰顿时就憷了。他长这么大,除了母亲之外,还真没有被哪位女子如此伺候过。他正准备谢绝,前后四个侍女反倒嘻嘻笑了起来,一拥而上就来解脱他的衣裳。 双拳难敌八手,更何况叶佐兰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眼前这群软绵绵、香喷喷的女儿家。窘迫难耐间,就已经被她们像剥竹笋似的扒了几层。最后,他只能合着亵衣一咕咚跳进浴斛里头,又惹来一阵善意的轻笑。 浴斛里的水温不冷不热,舒适得让叶佐兰简直想要叹息。他这才稍稍放松,只见那些侍女们又拿着鹊尾香炉过来,还有两个竟还提着一篮子花瓣要往浴斛里投。 叶佐兰大窘道:“这是要做什么?!” 谁知那侍女却笑道;“女儿家么,自然要香一点才更好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叶佐兰愣了一愣,却又有侍女用包着澡豆的纱囊过来与他擦拭了。 如此这番,好一番折腾。叶佐兰感觉自己就如朱珠儿砧板上的一条死鱼,被来回翻弄着,彻底刮干净了全部的鱼鳞,变得雪白如纸,这才被几位姐姐放过。 他披着一条澡巾,依旧红着脸从浴斛里起身。正想寻找哪里有衣物可以蔽体,却见侍女捧来了一条海棠红色的缬裙。叶佐兰顿时大窘道:“这是女孩子家穿的,我可是男的!” 那侍女却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我家主人的吩咐,请公子如此打扮。在宴会上才会比较方便!” 原来是这样?! 叶佐兰并不痴傻,前后一寻思立刻就猜到了戚云初的用意。 女扮男装、脂粉以饰。如此一来,就有了全新的身份,即便与那傅正怀面对着面,也未必会被揭穿。 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这也意味着戚云初早就看穿了他的伪装。 忽然间,叶佐兰不知是喜是忧。 —————— 洗完澡的陆鹰儿,神清气爽、心情舒畅。他穿着崭新的锦袍,跟着侍女到了会场。 今夜月朗风清,筵席就设在戚府花园中。 只见架设于池中小岛上的双环亭,朝着四个方向的岸边伸展出紧贴水面的平桥。此刻,除去最北面的那一座之外,其余三座全都铺上银丝绣的茵褥,摆设好了几案与酒食。 陆鹰儿在西边平桥上的席位落了座。左右倒也眼熟,都是吃过他一刀的官宦。再看东桥与南桥,坐着得仿佛是朝中文武官员,却不见叶佐兰的人影儿。 陆鹰儿这才有点紧张起来,正伸长了脖子往左右张望,却听见北面有人通传,说是长秋公驾到。 三面桥上的众人全都闻声起立,只见北面那座桥上缓缓走来两列手持琉璃提灯的侍从。 而戚云初,就行走在这琉璃灯阵的中央。 只见他穿着后摆曳地的狐尾紫袍,外罩群青色纱縠襌衣。一头银丝在脑后做十字编发,用银扣系住。发髻在头顶束紧,戴上金累丝的束发冠,周围一圈四爪蟒龙,追逐着一枚硕大的南海珍珠。 清华如月,温润如珠。 虽说这世间至美的宝物,譬如和氏之璧、隋侯之珠并不依赖于任何的装饰。然而如斯美景当前,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更何况,此时此刻戚云初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位闭月羞花似的美人。 那似乎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娇妍少女,身着一袭海棠红底的齐胸秀裙,裙摆上缀满了用珍珠和青琅玕拼成的花朵;臂弯中挽着艾绿色的披帛,一举一动间帛纱飘拂,似涟漪这般摇曳生姿。 陆鹰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又朝上看。 只见少女梳着松松的发髻,只插了几支嵌有杂宝的小金簪,却在鬓角与发髻上堆了不少粉嫩的花朵。 可惜陆鹰儿并没有看见少女的真容——她的脸上蒙着一块薄纱,遮住了口鼻。不过光是那一双似乎藏着万千心事的明丽眼眸,就足以令人心动不已了。 如此一个充满了神秘感的尤物,忽然出现在内侍省长秋公大人的筵席上,还与秋公并肩而立……这自然引发了四下里的一片猜测。 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千金小姐;有人说,难道秋公也准备效仿“先贤”为自己物色一位娇妻;还有人斩钉截铁地否定着娶妻的说法,同时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 剩下却还有极为少数的宦官,微微一怔,仿佛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然而,所有这些人的心思,对于此时此刻的叶佐兰而言,却全都算不了什么。 他的脑袋从未如此沉重过。刚才的那些侍女,不仅给他戴上了金簪与鲜花,甚至嫌弃他的头发不够长,硬生生地塞进了好几陀假发。 还有被两个珍珠耳环死死夹住了的耳垂,也疼得几乎是麻木了。 但是所有这些,和整个身体的酸痛僵硬比起来,又全都是小巫见了大巫。 侍女们让叶佐兰模仿少女的姿态,行为举止要尽量斯文优雅。叶佐兰本以为这很简单,于是就在心中回想着叶月珊平日里的步态举止。 可谁知道想着容易做起来难,所以当他全神贯注地提防着不被拆穿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戚云初已经极为自然地走了过来,托住他的一只手,将他领到了自己身旁的席位上。 “你做的很好。” 戚云初低声赞赏着叶佐兰刚才的表现。 “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你,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又他看了一下西边:“就连陆鹰儿都没看出来。” 叶佐兰这才勉强回神,将满是冷汗的手在裙子边上擦了擦。 “可是您却知道。”他抬起头来看着戚云初:“而且您很显然还有话想要对我说。” “你的魂倒是收得挺快,胆子也不小。” 戚云初似乎是无声地笑了一笑,又主动伸手替他拢了拢鬓边摇摇欲坠的小花。 “距离宵禁还有一个半时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说这些事。” 说到这里,他伸手捉起面前的酒杯。 霎时间,三座平桥上几十号宾客全都安静了,同时朝着这边投来关注的目光。 同样被摄入视线范围的叶佐兰,十分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他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突然扫见了东边桥头的某一个人。 是傅正怀! 没有错。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也正在朝着这边眺望。 他会不会已经看穿自己的伪装?叶佐兰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心跳加速。 但是没有别的选择,此时此刻,叶佐兰知道自己唯有保持镇定。 唯有镇定,才是最好的伪装。 第31章 影之威 御香行_22 清风半夜,明月别枝。戚府的水榭亭台上,灯烛灿灿。 戚云初生性不喜多言,因此只寥寥地说出几句仪式性的话,就示意侍者开席。 第一杯酒饮过之后,又有侍女上前来为诸人满上。与此同时,只听阵阵丝竹之音从南边的水岸飘送过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四位身着石榴长裙,头戴宝冠,腰垂璎珞的舞女,竟踏着池水翩翩而至。 有好事之人凑近观看,这才发现水面下藏着暗桩,一直通往桥与桥之间架设着的莲花台。 转眼间舞女已经登上莲台胡旋起舞。她们姿态妙曼,遍身璎珞在琉璃灯下熠熠闪光,美艳不可方物。 宾客们一个个如痴如醉,然而坐在双环亭中的叶佐兰,却对这些西方极乐一般的美好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一直都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庞。 可惜,唐权并不在这里。 想想倒也没错,如他这般的贵族,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巴结一个宦官而混迹在仕人之间。 倒是那天早晨,曾经与傅正怀一同上朝的那两个官员此刻也在。他们与傅正怀坐得很近,正与周围之人有说有笑。 但是叶佐兰讨厌他们的笑。他更讨厌傅正怀那虚伪而得意的表情。 当傅正怀用这种虚伪的表情与人说笑的时候,虚伪就好像热病似的,传到了另一个官员的脸上…… 如此蔓延,一个又一个,最终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叶佐兰的厌恶之情,也在随着这股虚伪而迅速地膨胀。 “这可不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表情。”戚云初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了耳边。 叶佐兰悚然一惊,匆匆地垂下了眼帘,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 戚云初却依旧追问他:“你刚才在看什么?” 叶佐兰想了一想,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试探道:“您究竟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戚云初却偏不回答:“我这里的规矩,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再考虑,是否需要回答你的。” 叶佐兰心知无计可施,稍作沉吟便回答道:“我是在看那些朝廷中的官员,可惜我认识得并不多。” 戚云初也顺着叶佐兰的视线看了看,接着伸手指向了坐在东侧桥上的某几个人。 “这是工部侍郎杨荣如,这是户部侍郎丁郁成,还有那个人,御史中丞傅正怀,我猜你之前应该见过。” 这三个人的名讳,曾经与叶佐兰的父亲同时出现在弹劾文书上。这段时间的几乎每一个夜晚,叶佐兰都要在心底里默念一遍他们的名字。 如今,他终于能够将这三个家伙完全地对号入座了。 若说激动必然是有的。不过此刻叶佐兰能够感觉的,除了激动之外更有忐忑。 戚云初果然什么都知道。 叶佐兰心底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经死透了,他干脆踏踏实实地反问道:“您邀他们过来,难道是因为欣赏他们?” 戚云初还是不回答,反倒又伸手指了指西边桥上最靠前的那个席位:“看看那个人。” 叶佐兰定睛细看,那是一白白胖胖的宦官,约莫三十出头年岁;生了两抹短翘的眉毛,大大门牙,一双小小的眼珠子亮得有些吓人。 叶佐兰忽然觉得这人简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硕鼠,或许只要画上几撇胡子就能够立刻现出原形。 “看见了。” 叶佐刚点了点头,突然就听见戚云初提出一个荒谬的要求。 “扇这家伙一个耳光。” “什么?”叶佐兰还以为自己耳拙,马上反问:“为什么?” 戚云初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只要记住,待会儿你不打,将来就自然会有人百倍千倍地来打你。” 他正说到这里,只见那个硕鼠模样的胖宦官也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目光,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满脸堆笑地朝这边走来。 戚云初也朝着胖宦官微笑,一边笑一边却又提醒叶佐兰:“我把酒杯放下你就打,记住了,打左脸。” 叶佐兰依旧是莫名其妙,转眼间那胖宦官已经来到了双环亭中,笑嘻嘻地朝着戚云初请安。 “你且再过来一点说话。”戚云初手里拿着酒杯,看起来若无其事。 胖宦官巴巴地又往前了两大步,恰好就到了叶佐兰的面前。 只见他那一双圆溜溜的小黑眼珠子,轻飘飘地朝着叶佐兰眨了几下,一副欲语还休的鬼祟模样。 叶佐兰正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毛,就在这个时候,戚云初忽然“噔”地一声放下了酒杯。 “小——” 那个胖宦官似乎正想要说些什么,叶佐兰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抬起手来就是“啪”地一下! 那胖宦官顿时就愣住了,双环亭外离得比较近的那些个宾客也都愣住了。 同时愣住的还有叶佐兰本人。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袭击别人,他顿时通红了脸颊,所幸那一声习惯性的“抱歉”好歹是卡在了喉咙里,并没有发出声来。 一片惊愕的表情中,唯有戚云初一人面带笑意,问了那胖宦官一句话。 “怎么样,小姐问你的牙还疼吗?” “……” 那胖宦官依旧是一脸震惊。只见他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像是想要捂住脸上的痛处。可是那手掌到了脸颊边上,突然又重重地落下——居然是自己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痛了。哟!小……小姐您看这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痛了!” 他龇牙咧嘴地陪着笑,竟然是在讨好着叶佐兰。 “多谢您这时候还想着小奴,哎哟!小奴可真是感激不尽……” 虽然说着感激到肉麻的话,但是胖宦官的嘴角分明抽搐着,看起来牙疼根本就一点都没好,也许更糟了。 叶佐兰正觉得诡异,戚云初终于开始替他解围。 “白天之事‘小姐’不会再介怀。现在,闭紧了你的嘴,回头自然有你的赏赐。” 那胖宦官急忙连连点头,捧着自己的脸颊挪到了座位上。 这时候,戚云初又对叶佐兰说道:“再去看桥上的那些人。” 叶佐兰依言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全都好像遇到了岩石的潮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低下了头。 而那些让他厌恶的笑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 一种前所有未有的诡异感觉,猛地攥紧了叶佐兰的心脏。 是力量,叶佐兰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力量。甚至于就连他的父亲叶锴全都不曾拥有过的可怕力量…… “你不喜欢吗?”戚云初不紧不慢地饮着杯中的酒:“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转头与戚云初对视。 “是因为我长得像宣王殿下吧?”他径自问道:“刚才那个宦官,他认错人了,对不对?” 戚云初晃了晃杯中酒液:“像归像,你倒是比赵阳那个蠢材聪明许多。” 听到他竟然用“蠢材”来形容堂堂宣王,叶佐兰不免有点咋舌。 “您现在让我冒充宣王,打了那宦官一个耳光,就不怕明天这人跑去向真的宣王请罪?” “我倒是等着呢。”戚云初又饮了一口酒:“只有这样宣王殿下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给他弄了一个替身,让众人以为他是在我家饮宴。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叶佐兰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么真正的宣王,此刻却又在什么地方?” 戚云初笑笑,嘴角里崩出三个让叶佐兰面红耳赤的字。 “鸣珂曲。” 第32章 惊弦 鸣珂曲。 叶佐兰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还是因为一场闹剧。 前阵子内侍省里拨来一笔银两,说是用于修缮东院的房屋。谁知陆鹰儿趁着朱珠儿外出的机会,后脚也揣着银子溜去了鸣珂曲。两个时辰之后陆鹰儿回家,就看见朱珠儿手里拿了鸡毛掸子横在门口等他。 此后的一番鸡飞狗跳里,叶佐兰清楚地听见朱珠儿不断地叫骂着鸣珂曲里头的小狐狸精们,骂累了还提起菜刀往门口冲,说是要去找那条街上的鸨母拼命。 而闹剧的结果,自然是陆鹰儿捏着耳朵跪地求饶,又交出剩下来的所有银两,在屋外跪了一夜。 事后,叶佐兰偷偷地向瓦儿询问起“什么是鸣珂曲”。瓦儿说,那是城北平康坊里的一条小街。街道两旁都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但是来到这里的男人们,真正想要欣赏的“美景”,却是出在这鸣珂曲的姑娘们身上。 京城的男人们,但凡手头上有点闲钱,大多都进过鸣珂曲。皇家宗室子弟向来都爱逞风气之先,偶尔微服出游,寻花猎艳一番,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怪就怪在,那宣王赵阳与叶佐兰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如今也才只是豆蔻华年,连乳牙恐怕都还没有掉完,怎么就懂得混迹于那种风月之地? 戚云初显然看出了叶佐兰的惊愕,却丝毫不以为意:“年纪小又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子弟,早早儿地就与乳母和太监们玩在了一堆。宣王的母后还巴不得立刻就让他娶妃生子,好早点了了她心头的魔障呢。” 这皇家宗室的香火问题盘根错节,叶佐兰又哪里会懂?他只是在脑袋里想了想那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宣王,做出一副大人的姿态左拥右抱的模样,顿时就已经脸色通红。 他正觉得万分羞涩,却听见戚云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提出过的那个问题。 “你不喜欢吗?刚才那种被所有人畏惧着的感觉。” “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吧?”叶佐兰想了一想, “毕竟……这些人真正畏惧的是宣王所拥有的权力,而不是我的。” “你这么想就错了。” 戚云初却摇了摇头:“权力是没有姓氏的,也从不挑剔主人。它落在谁的手上,谁就能够对它加以使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长时间、甚至永久地拥有它。这一刻,我将它放在了你的掌心,它就任由你来挥霍。至少在这里,在这一整个晚上,你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有权有势。” 说到这里,戚云初招手让站在远处的侍者靠近:“去把傅正怀叫过来。” 叶佐兰心里猛地一惊,差点就要站起身来。所幸戚云初,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一次,你什么都不用说,坐着听他说话就行。” 转眼间,那傅正怀已经来到了双环亭前。正想在走两步进到亭子里头,却被戚云初制止了。 “就站在那里说话,小姐不喜欢被素不相识的人打扰。” 御香行_23 傅正怀显然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又连连说好。 他正巧站在了屋檐边的琉璃灯下,因此叶佐兰看得出他一脸酡红,两只眼睛却睁得很大——显然刚才饮了不少酒,精神有些亢奋。 这家伙在这里春风得意,可自己的父母亲此刻却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受苦受难。一想到这些,叶佐兰就恨不得能够冲上前去给这个男人一拳。 可是光打一拳,又能有什么用处。 傅正怀显然并不知道长秋公身边的这位妙龄少女,正是昔日都水使者叶锴全家的公子。有了刚才那个胖宦官的前车之鉴,他估摸着这位坏脾气的美人儿应该是紫宸宫中的一位公主,甚至是由年轻的皇子假扮而来。 于是此刻,他便多长了一个心眼儿,首先对着这位坏脾气的美人儿倒头行礼,之后再转向长秋公戚云初。 叶佐兰被他拜了了一拜,只觉得一股谄媚的恶臭扑面而来。他正想要皱眉,却听见戚云初冷笑了一声。 “怪不得朝廷里的人都说傅先生通晓麻衣相面之法,这主次尊卑倒是分得很清楚。” 傅正怀心里得意,却又做出惶恐的模样:“下官浅学,实在不足秋公大人挂齿。下官只是远远地望见小姐的模样,误以为是天人下凡,恍惚之中做出如此唐突之事,还望秋公大人海涵。” “哼,倒是会说话。” 戚云初也不与他计较,嘴角依旧噙着一抹冷笑,转而问道:“听说……你前几日经手弹劾了一桩大案?” 叶佐兰的心脏顿时又是一抽。 傅正怀急忙自谦道:“有劳秋公关心了。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那都水使者监守自盗,被人击鼓告到御史台来,下官只是据实以报……实在是不敢忝占功劳。” “傅大人,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了。” 戚云初低头抚弄着无名指上的那枚青金石戒指,慢条斯理地说道:“唐大人可是在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前,说了你不少的好话呢。” 傅正怀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地明显了,他嘴角抽动了两下,赶紧低头冲着戚云初拜了一拜:“下官还得多多仰仗秋公大人与唐大人的提携。” “提携是肯定的。不过……” 戚云初终于又看向傅正怀,目光中故意带着一丝疑惑:“我听说……你与弹劾的都水使者叶锴全曾是同年的进士,平日里私交甚笃。怎么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傅正怀愣了一愣,忽然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不瞒秋公大人,我与那叶锴全的确曾经是同窗好友。可我实在是万万地没有想过,这叶锴全平日里道貌岸然,私底下竟然是那种监守自盗的人……有道是法不容情,下官一日司职于御史台,就一日看不惯那些贪赃枉法之事。因此,即便他是亲如兄弟之人,也一样不会心慈手软!” 这话说得是好一派冠冕堂皇,傅正怀自己似乎都沉醉在了其中,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然而叶佐兰却听得怒火中烧,猛地抓住手边上的一枚蜜桃,却感觉到戚云初的手慢悠悠地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戚云初仍是不紧不慢道:“有人私下里告诉我,那个叶锴全在狱中喊冤,说是被人栽赃陷害,还说了不少你的坏话。” 傅正怀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朝前迈出一步,用手捂着心口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傅正怀自问从未做过栽赃陷害这等龌龊之事!倒是那叶锴全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被打回原形,入狱之后就有点神志不清。秋公若是点头,下官愿意与他当面对——” 他正说到气愤填膺之处,声音却忽地戛然而止。 原来是叶佐兰再忍不住,抄起手里的蜜桃,狠狠地掷中了他的脑袋! “啪”地一声,熟透了的蜜桃在傅正怀的脑门上开了花,留下一道甘甜芳香的汁液。 傅正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而戚云初也收起了百无聊赖的表情。 四周围的所有人,全都再一次地安静了下来。无数双仕人与宦官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了叶佐兰的身上。 是惊愕,还有畏惧。 他们怕的是我——叶佐兰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向后仰去,正好倚在戚云初的肩膀上,又故意指着傅正怀的鼻子怒骂道:“你这老家伙,哪里来这么多的废话!都说了叫你别进亭子里来,扫了本王的雅兴!” “……” 傅正怀脸上的酒气早就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了。此刻,他面黄如纸,嘴唇则毫无血色,过了好一阵子才倒退着挪动起来,一点点地出了双环亭,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叶佐兰又用冷冰冰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所有人。 “看我干什么,还不喝酒?!” 众人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慌忙不迭地收回目光,硬着头皮互相敬酒。 含笑旁观完刚才发生的这一幕,戚云初招手命人放下了亭子周围的纱幔,彻底阻隔了那些人战战兢兢的余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叶佐兰的第一次黑化。明天下榜了就要找不到啦,求收藏求点击。 最近在为掖庭篇组合资料,比起仕人和平民的生活,宫廷的史料虽然翔实却更难写。 第二卷是叶佐兰1318岁左右,也就是唐瑞郎1520岁发生的事咯。 第33章 舟楫 “你刚才的表现,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戚云初伸出一只手托住叶佐兰的下巴,看着他隐约发红的眼睛。 “不要哭。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上,才能令人仰望!你很有天赋,利用权力的天赋,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你是与众不同的……” 叶佐兰的心神依旧被激动所掌握,他颤抖着肩膀,缓缓抬起头来。 “你想要我怎么样?为什么要诱导我做出这些事?” “因为我喜欢你,也同情你。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能够帮助你摆脱困境。” 戚云初用自己深如星潭的双眸,直视着叶佐兰的眼眸。 “我能够帮你完成你的梦想。对于你来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他又亲自为叶佐兰斟了一杯酒。 “你不必用心提防着我。因为以你目前的本事,也根本防不住我……还有,我不会对你提出任何的要求,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毕竟,主动为之与被迫为之,最后的收效也完全不同。” 分明没有半个字的威胁,叶佐兰却觉得在这个美丽男人的面前,自己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接过那盏精巧的墨玉酒杯。 煌煌灯烛之光,照着杯中血色的葡萄酒汁,倒映出了他似真而非真的绝色容颜。 这场令人紧张的筵席结束之后,叶佐兰回到内室,脱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绫罗绸缎,依旧穿回褴褛破旧的衣衫。 那套女装连着首饰一起被侍女收进了一个精巧的藤条匣子里,说是秋公吩咐,要叶佐兰拿去送给姐姐月珊。 叶佐兰抱着匣子走到侧门,与醉醺醺的陆鹰儿碰面,两个人坐上来时的那架马车,趁着月色往城南而去。 大约行至延兴门大街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了街鼓声。 宵禁开始了! 叶佐兰悚然一惊,却听见马蹄声嘚嘚,纹丝不乱地依旧往前奔跑着。 这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金吾卫兵的阻碍。 马车最终顺利抵达大业坊内。夜色虽已深沉,但朱珠儿和叶月珊仍旧站在门口守候。见到二人平安归来,这才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 满身酒气的陆鹰儿,从怀中取出偷偷藏着的吃食与老婆分享。而叶佐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累了”,就转头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 叶月珊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反常,一路跟踪过去。直到房门口,叶佐兰这才想起那个藤条匣子的事,顺手塞进她怀中。 叶月珊打开匣子,自然是又惊讶又欢喜,连连追问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叶佐兰却推说自己多喝了几口酒,脑袋疼得厉害,干脆逃进了屋子里,不再与她说话。 叶月珊被拦在门外,却也没有立刻走开。她想了想,又轻轻地敲了敲门。 “……明天起来收拾收拾,我们要出城去柳泉了。” “……” 叶佐兰愣了一愣,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恐怕又该辗转反侧了。 第二天清早,吃饭的钟点儿,叶月珊果然正式提了要出城去。 “天气这么热,那几具尸首在东院里放着也不是办法。陆叔不如今日就将我们送出去,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啊……哦……” 陆鹰儿的饭碗端在手上,饭粒从半张的嘴里不停掉下来。他看看朱珠儿,朱珠儿又回瞪着他。 夫妻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陆鹰儿硬着头皮说道:“这……也对……可是,我昨天才看了看,这次人死得太多了,运尸车恐怕是不够用。” “没关系。”在一边默默扒饭的叶佐兰忽然发话:“我不走了。只要顾好月珊一人就行。”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惊讶的人当然还是叶月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佐兰:“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不想再逃了。”叶佐兰回答:“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叶月珊立刻反驳他:“可是你留在这里又能怎么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你现在的处境,难道还想着能够逆流而上?” 叶佐兰却道:“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叶月珊愣了一愣,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只漂亮的衣服匣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佐兰……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爹爹就是被人给利用的。你可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辙!” 叶佐兰只是苦笑:“我会小心谨慎。” 见他如此坚定不移,叶月珊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她想了想,突然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 这一下,叶佐兰却摇头了。 “阿姊,你留下来只会让我牵挂,乱我心神。再说万一真的出事,我们一起被抓,那么叶家才真算是完了。你现在去柳泉城里住着,也算是为了叶家留存一星希望……”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朝着叶月珊微笑。 “待到来年……爹娘从流放的地方归来,而你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到那个时候,我与爹娘,再亲手将你送出阁去。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能够给你一生一世幸福的人……” “不,我不要嫁人!”叶月珊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我只要和你还有爹娘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为什么,我们竟然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做不到……” “别哭,别哭……” 叶佐兰开始还试图安慰姐姐,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一旁的陆鹰儿叹了一口气,又去看老婆的脸色。那朱珠儿难得没有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朝着陆鹰儿招了招手,两个人收拾收拾碗筷就走到了屋外。 这天傍晚,天气稍稍凉快点儿的时候,运尸的队伍终于出了大业坊。 三驾牛车,插着白纸做的引魂幡,拉着八具杉木皮钉成的薄皮儿棺材,慢悠悠地往南边的启夏门走去。 赶车的陆鹰儿沿途泼洒着用茴香、艾草、桂皮等混合熬成的汤水,浓烈刺鼻的香气既掩盖了若隐若现的尸臭,又提醒了远处的行人,不要靠近过来,自寻晦气。 御香行_24 宽敞的街道上,再没有半个行人,实在是安静得出奇。静得简直能让棺材里的叶月珊,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她知道,尽管陆鹰儿和朱珠儿以安全为由,百般阻止,可叶佐兰一定还是悄悄地跟过来了。此时此刻,他应该就躲在牛车行进路线附近的小巷子里,亦步亦趋地,只为了亲眼目睹车队平安出城的那一瞬间。 突如其来的苦难,过早地夺走了这个自己唯一的兄弟心里的天真与幻想,却也慷慨地给予了他隐忍世故的处世之道——这恐怕是连国子监都无法传授的人生经卷罢。 然而儒学尚且需要寒窗八年,才能大成;而真正参透人世这本经卷,又需要多久呢? 叶月珊实在没有任何的头绪。 而且,还有那个人—— 叶月珊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佐兰对于他又该是何种态度,而他是否还在念着佐兰,日后他们两人又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无论如何,盼只盼苍天不要再苛待佐兰…… 她正想到这里,牛车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在她的棺木上轻轻地敲了两记。 是瓦儿打的暗号,意思就是启夏门已经到了。 叶月珊顿时紧张起来,死死地绷住脸,闭紧了眼睛。 临行之前,朱珠儿曾经给她作为伪装,扮成了少年模样,又将她的手和脸抹上白粉、画上淤青、洒上点点鸡血。因此即便是简单的开棺查验也不怕。 不过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顺利许多。 没过多久,牛车再度开始了前进。瓦儿又在棺材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他们出城了。 离开了启夏门,便意味着离开了大宁皇朝气势恢弘的诏京,离开了叶家定居了十多年的家园…… 也离开了叶佐兰,离开了爹与娘。 从此人海苍茫,各寻舟楫…… 第34章 少女 叶月珊离去之后,叶佐兰仿佛丢掉了魂魄,一连几天都安安静静地倚靠在门边,不说话也不走动。 因为有了朱珠儿的吩咐,陆家的其他人也不去惊扰使唤他,只等他自己缓过劲儿来。 直到这一日陆鹰儿从外头回来,捎回了从刑部大牢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叶佐兰的爹和娘,明天即将启程,押解前往流放地。 第二天醒早,街鼓刚刚响过,叶佐兰就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大业坊。 之前他曾听唐瑞郎提起过,爹娘的流放地在诏京的东面,那就应该是从东边的延兴门出城。 按照惯例,流放者离京之前,会在城门附近的旗亭里停顿一会儿,让犯人与前来送行的家属话别。毕竟此去山重水复,凶险未知,就连是否能够平安抵达都未可知。 叶佐兰来到旗亭的时候,附近已经站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家属。他不敢堂而皇之地站在显眼的地方,于是找了个小巷子钻了进去。 大约又过了两三刻钟点,只听见远处一阵喧闹,又夹杂着马蹄与车辙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张望,正看见两名黑衣的差役,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押着三个囚犯与一驾囚车。囚车之上,站着的正是叶锴全夫妻二人。 叶佐兰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心痛如绞。 只见他的爹娘,手上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木然地坐在囚车上。虽然衣装还算齐整,可是看那容貌神采……竟比出事之前整整老了十岁! 怎么能,那些刑部的人,究竟是怎样对待他们的?! 叶佐兰悲愤交加,却又不能发出半点声音,唯有抬起自己的手臂,连胳膊着衣袖一起狠狠地咬着。 押送犯人的队伍果然在旗亭前面停了下来。那些犯人的家属立刻一拥而上,哭的哭、喊的喊,场面混乱。 唯有叶锴全夫妇二人,木然呆坐在囚车之上。没有人来为他们送行,甚至没有人送上一碗践行的水酒。 此时此刻,叶佐兰是多么地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大声哭喊着扑进母亲的怀中。 可是他还有理智,教会他“无奈”、“纠结”和“痛苦”的理智。 而就在他无奈纠结与痛苦的时候,忽然间,有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了囚车边上。 那是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正是端阳节那天,将唐瑞郎从水中救上来的男人! 此刻,他的手里端着两碗酒送到了叶锴全夫妇的面前,似乎还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叶佐兰虽然听不清楚,但是隐约能够猜到一些端倪。 首先接下酒盏的是叶佐兰的母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低头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口。然而叶锴全却并不领情,他粗暴地抬起双手,将酒盏掀翻在了地上。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展开,青衣的男人倒也没有生气。 只见他又转身朝着押运的官差走去,取出沉甸甸的一个钱袋子交到对方手上,再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座茶楼。 叶佐兰立刻朝着茶楼望去,果然看见唐瑞郎孤身一人坐在窗边,一脸的忧心忡忡。 他应该是来做行前打点的。 叶佐兰也曾听陆鹰儿说起过,但凡流放异乡的囚犯,这一路上都要受到押运官差的欺负。而唯一能够禳解的办法就是行贿。他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随便找个人冒充叶家远亲去做些打点,看起来唐瑞郎倒是先想到了。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谢谢你。 叶佐兰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时辰已到,两名官差立刻将送行的家属左右赶开,让犯人与囚车排成一列,开始朝着延兴门走去。 愈发响亮的哭声喊声里,叶佐兰用力地抠住身旁的墙壁,指尖由惨白变得青紫。 可是他没有哭,尽管眼眶里已经是一片狰狞的红色。 他只是,尽可能地睁大了双眼,努力将此刻的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进入自己的脑海中。 囚车缓缓地远去,车上的两个人,始终没有再转过头来。 叶月珊出城去了,爹娘也已经远赴瘴疠之地。偌大的诏京之中,只剩下了叶佐兰孤零零的一个人。 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再独自伤神。 从延兴门回到大业坊的第二天,正午时分,陆家门口忽然来了一驾马车。五六个戚府的小厮,抬着几口沉重的大木箱子,往内院搬运。 箱子最后都堆在了叶月珊住过屋子里,叶佐兰打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全都是书。 厚厚薄薄的,新新旧旧的,各式各样的书籍,整齐地码放在木箱之中。这其中既有他留在国子监号舍里,来不及取走的课本与手抄经文释义;也有一些是他曾经听说、或在槐市上见过,却没有钱买回来的昂贵书籍。 久违的兴奋一下子涌上心头,叶佐兰赶紧拿起表面上的一本《商君书》稍作翻阅。却发现这竟然是一本旧书,楣脚各处几乎写满了蝇头小楷。再仔细看,字迹全都是一些批注和议论,其丰富与深邃,简直不亚于太学馆丽明堂上博士的讲解。 这本书原来的主人是谁?叶佐兰不由得好奇起来。 然而任他翻遍了前后,始终没有找到半个人名,甚至就连印章都没有半个。 这实在是不符合常理——《商君籍,寻常的民间私塾显然是不会去费心传授的。即便是在国子监内,恐怕也只有国子学馆的学生才有可能涉猎。 然而即便是在国子学馆,但凡新入手的书籍,依旧需要立刻盖章题名,以免遗失或与他人混淆。 难道说,使用过这本书的人,根本就不曾与他人混班就读? 再联想到这几大箱子书籍的来历,答案似乎越来越清晰。叶佐兰却没有再继续思索下去。 箱子里除去书籍之外,还有笔墨纸砚。马车上的物品全部搬运完了之后,一名小厮呈上书籍名册,又对叶佐兰道:“我家大人说,你若还有要读的书,尽管开出单子来便是。” 叶佐兰沉吟了片刻,却对小厮说道:“如果可能……我也想要习武防身。” 得了这许多书籍之后,叶佐兰的生活立刻有了明显变化——白天里他依旧自觉帮助陆鹰儿干活,到了傍晚则开始挑灯夜读,手不释卷。 倒是朱珠儿和陆鹰儿反过来劝他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却说自己寄人篱下,总得付出一些才算安心。 不知不觉间,又过了十余日。 前些日子里完成了净身的男子们,差不多都养好了伤势,慢慢儿地开始在东院里头走动。于是叶佐兰又开始在半夜里听见隐隐约约的叹息、啜泣、疯疯癫癫的笑声和歌唱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感到惊愕和害怕了。 六月初六天贶节,自然是个黄道吉日。 这一天,内侍省里派人过来,接走了包括柳儿在内的十个人。 在离开陆家坐上马车的那一瞬间,这十个人的脸上,有忐忑、有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对于未来的懵然无知。 陆鹰儿也跟着马车去内侍省述职,在那里他还有一项特殊的工作——向掖庭局的有关宦官汇报这十个人的品性和表现,这将对柳儿等人日后的司职起到相当重要的影响。 陆鹰儿走后,朱珠儿也领着瓦儿出去买菜。自打上次她替忠伯报了大仇之后,大业坊内的菜贩子们都逃得一干二净,如今就连买根大葱都得费上好一阵功夫。 家中只留下叶佐兰一个人,负责趁着天气晴朗,将一大堆冬天里的衣服拿到院子里头晾晒。好不容易全都挂完了,就趁着空闲回到屋里头念书。可读了没有几页,却听见外头起了大风,吹得衣衫猎猎响动。 叶佐兰赶紧跑出去查看。只见龙门阵似的衣衫迎风招展着,最中央的空地上隐约可见高高摞起的药匾架子,顶上竟然好像坐着一个人。 叶佐兰顿时紧张起来,抄起一根竹竿慢慢地挑开衣衫,偷偷地朝着里头张望。 那竟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绸衫,艳得好像一团六月里的火焰。 只见她轻盈地高坐在承受不了多少重量的竹架最高层,竹匾里头原本晾晒着的药材却散落了一地。 叶佐兰皱了皱眉头,却听见那个红衣少女嗤笑了一声。 “还躲什么,我都看见你小子啦! 第35章 星移斗转 叶佐兰猜想这位少女多少会些武功,躲闪并无多大用处,因此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劝阻。 “姑娘,你不能这样。” 谁知道那少女竟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姑娘,姑娘也是你叫的?” 不能叫姑娘,那叫什么?叶佐兰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又心疼地上的药材,于是压低了声音催促道:“你快点从这上面下来,这家的女主人就要回来了。她最讨厌年轻好看的女人。你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姑娘偏偏纹丝不动,又笑嘻嘻地反问道:“她讨厌我又怎么的?这世界上讨厌我的人可多着去了,到现在还有命活着的也不多。” 有杀气。 叶佐兰顿时警惕起来,悄悄地握紧了背后藏着的那截竹竿。 却在这个时候,那红衣少女冷不丁地问道:“你就是陆幽?” 叶佐兰一愣,顿时明白了这位少女的来历。他点了点头:“不知戚大人有何指教?” 御香行_25 “指教?不是你让他请我过来的吗?” 少女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总算是从竹匾架子上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地上。 叶佐兰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已经是迟了。只见这女人绕着他走了两圈,又抬起他的手臂,转身看他的脊背。甚至还伸手拧了拧他的侧腰。 “你干什么——” 叶佐兰从未与异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顿时大窘。谁知道那红衣少女竟然抬手就是一掌,狠狠地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别吵,老实站好!” 说来倒也奇怪,她的外表虽然年轻,可声音听起来却老成事故,甚至还带着一丝威严。 叶佐兰十分窝囊地浑身一僵,转眼又被摸了好几个地方。 直到彻底摸够了,那红衣少女才点点头,似乎满意地说道:“我叫厉红蕖。红色的芙蕖。从今天开始起,传授你想要的武学。你的资质倒是不错,可惜肌肉并没有什么力量,所以还是要从头学起。” 武功? 叶佐兰这才记起来自己曾经向戚云初的手下人提起过习武的想法,没想到戚云初还真放在了心上。 只是……眼前这并不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姑娘,真的适合教人武功? 说实话,叶佐兰是不相信的。因此他提出,要先看看厉红蕖的拳脚功夫。 “欸!真是麻烦,早知道就不来了!” 厉红蕖嘴里嘟囔着,似乎蛮不情愿,突然间又探腿朝叶佐兰下盘扫去! 叶佐兰猝不及防,双膝一弯就要朝后摔倒。厉红蕖又上前一步,左手托着他的后背,右手卡着他的脖颈,就这样将他轻松地拿下。 可是叶佐兰摔倒的时候碰到了身后的竹竿,只听呼啦啦地一声,一排排满载着衣裳的竹竿摇晃了几下,眼看着就往泥地里倒去。 叶佐兰心里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苦,忽然间整个人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保持着下巴朝天的姿势,他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飞快地抄起他手中的竹竿,将最近的一件衣裳挑到了半空中。紧接着又是第二件、第三件…… 厉红蕖的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只见一件件衣物在半空中翻飞,又稳稳地落在了她手持的竹竿上,逐渐堆积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 “拿好。” 她将竹竿朝着叶佐兰一捅,十几件衣裳顿时全都压在了叶佐兰身上,带着阳光独有的淡淡气味。 叶佐兰赶紧将衣服抱进屋子里放好,再跑出来的时候,厉红蕖又坐回到了那高高的药匾架子顶上,翘着腿看风景。 叶佐兰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他仰望着这个神秘的少女,心中腾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激动。 他问她:“你真的要传授我武功?” 厉红蕖却冷笑:“我有三不教,第一,蠢材不教;第二,丑男不教;第三,没家教没礼数的人,也不教。” 叶佐兰想了想,急忙倒头就拜:“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厉红蕖实在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从不透露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却每隔三天就会来一次大业坊,传授叶佐兰拳脚功夫。她的外表看上去如同妙龄少女,可行事做派却老成豁达,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叶佐兰从未见识过的江湖气味。 她爱饮酒,却从不喝陆家囤着的那些家酿米酒。每一次来找叶佐兰,她都会随身带着两个描金的酒葫芦,其中一个她自己喝,另外一个则让叶佐兰饮用。 葫芦里的酒味道奇怪,带着一股子非常明显的药材味,有几次还带着无法形容的可怕臭气。然而一旦喝下肚子之后,不过一会儿功夫,叶佐兰就会感觉到浑身发热,从丹田到胸口、脊背一线,还有双手双脚里头仿佛烧出了几条火路,紧接着身体又变得十分轻快,练功之后也不容易感到酸痛。 这天下武学,但凡是在江湖上稍稍有些名气的,都该有个雅称名号。叶佐兰当然也曾经问过厉红蕖她的武学门派,然而厉红蕖却啪啪地拍着他的脑袋,嘲笑说才学了一丁点儿基础皮毛,也妄想着自己脸上贴金。还说等什么时候他出了师,再问门派套路不迟。 不知不觉间,夏尽秋去,东至春来。 自从平安抵达柳泉城之后,叶月珊就开始了与叶佐兰的鸿雁往来。 她说母舅这边待她极好。吃穿用度,并无半点亏待或刁难。而叶佐兰也给她回信,说自己这边诸事平安,刑部的人似乎已经放弃了对于他们兄妹二人的搜捕,却也叮嘱叶月珊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而唯一令姐弟二人同时感到忐忑的,正是父母亲那边的近况。 推算时日,押运的队伍应该早就已经抵达了流放地点。可是丝毫没有任何的消息从那边传回,偌大的两个人就如同泥牛入海,音讯杳无。 而自从那夜的饮宴之后,叶佐兰也再没见过戚云初——正如旗亭一别之后,他也再没有听见过有关于唐瑞郎的任何消息。 生活如同一道危崖。在经历了一次可怕的崩塌之后,再度寻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转眼间,陆家的外净房又送走了好几批阉割完毕的男子,叶佐兰将籍啃读了一大半,而厉红蕖也开始传授他一些基本的武学套路。 第三年的初春季节,叶佐兰刚刚年满十三岁的时候,从东方遥远的流放地,传来了他父亲与母亲的死讯。 ———————————————— 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叶锴全夫妇的死因——毕竟作为两个饱受折磨、年轻不再的流放犯,能够平安抵达流放地点就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对于刑部掌狱之人而言,他们只不过是流刑名册上的两个名字,用朱笔轻轻一勾就可划去。然而对于叶佐兰来说,却如同天崩地裂。 最初的手足无措之后,他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暂时不要告诉叶月珊。 并不是担心姐姐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而是害怕母舅那边在得知母亲去世之后,会改变对于叶月珊的态度。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似乎是有人从中斡旋,叶锴全夫妇的尸骨并未就地掩埋,而是经过火化之后,已经随着返程的官差带回到了诏京。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叶佐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将爹娘的骨灰取回来! 他立刻多方打听,很快得知骨灰如今正安放在延兴门附近的青龙寺内。等到做完法事之后,就会被送出城去找个地方埋葬。 一旦出了城,再想要追回就麻烦了。 叶佐兰思前想后,心急如焚,于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厉红蕖。他原本以为师父会反对,可谁知道这个古古怪怪的女人却二话不说表示支持,要与他一起夜探青龙寺。 第36章 青龙寺 凡事预则立。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白天的时候,叶佐兰特意乔装改扮,去了一趟青龙寺。 青龙寺坐落于城东的升道坊内。这是一个比较荒凉的里坊,除去北面还有几家染坊、钗师之外,南部几乎无人居住。 青龙寺也不大,过了山门再走二三十步就是正殿,殿后左右各有园林。其中左侧的园林里头就藏着一座配殿,专门用来做暂厝和超度的生意。 叶佐兰手上拿着三支香,慢悠悠地绕到殿前,正看见十来个比丘在配殿里头做法事。 倒也真是奇怪了,明明是客死异乡的刑徒,又怎么会有人发如此善心请人超度?这肯定不是刑部所为。 难道是,传来的消息有错误? 光想没有用,叶佐兰悄悄地绕到了配殿与寺院山墙之间的夹缝里,略微舔破一点窗户纸朝里面张望。 只见殿内光线昏暗,正北面立着一尊白玉坐佛,佛像前面的供桌上,安放着两个骨殖坛。 那难道就是爹和娘…… 想起去年城门口那最后的背影,叶佐兰的心忍不住抽痛起来。可他却又立刻告诫自己,绝对不能乱了阵脚。 从现在这个位置,实在看不清楚骨殖坛前灵牌上的名讳。他正决定再向前挪动几步,忽然发现一众的光头比丘中间,有一个身穿素服的背影,倒是显得格外眼熟。 这好像是……唐瑞郎?! 一年多没有见面,推算起来,唐瑞郎也已经十四岁了。 这个年纪,正是少年向青年的过渡时期。单从背影来看,他的身量是明显地拉长了,双肩变得宽厚,更有男子气概。然而那股温厚儒雅的感觉,依旧没有改变。 叶佐兰起初还有些迟疑,但是越看就越是确信。 他又想起一年前延兴门外的离别……看起来,这一次爹娘能够叶落还乡,依靠得也正是唐瑞郎的力量。 可那又怎么样?死者无法复生,而唐瑞郎所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在为了他的父亲赎罪罢了。 耳边梵音阵阵,超度着含冤而逝的骨肉至亲。叶佐兰默默地盯着那两个骨殖坛子看了好一阵子,然后黯然地离去。 回到大业坊之后,叶佐兰立刻提笔,将青龙寺的结构布局详详细细地描绘出来,打算午后与师父厉红蕖商量对策。 可谁知掉厉红蕖只是拿起地图瞥了一眼,就丢回到了桌子上。 “这么简单的事,闭着眼睛都能做!” 叶佐兰假设道:“万一有埋伏怎么办?” “埋伏?哼!”厉红蕖两眼一翻:“知不知道为师我每次出来找你这个小家伙,都要翻过宫里头的夹城?那可是皇宫大内啊,为师都根本不放在眼里头!” 叶佐兰当然知道宫城的四周围环绕着夹城,不仅是城墙高耸,而且到处都是暗哨,驻扎着禁卫军营。这才能确保宵小之徒无法轻易靠近皇宫大内,保证皇帝与宗室的安全。 然而此刻红蕖师父却说自己时常需要翻过夹城——难不成,她竟也是生活在皇宫大内里的人?! 叶佐兰上下打量了厉红蕖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难道你是皇上的……妃子?” “说什么呢,难道我就不能是个公主吗?!” 在叶佐兰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下作为惩罚,厉红蕖突然又用力圈住了他的脖颈。 “徒弟,今晚我们就动手。你不要紧张,我们很快就能把你爹娘领回来的。” 太阳落山之后,叶佐兰与厉红蕖悄悄儿地出了大业坊。然后赶在升道坊的坊门关闭之前,迅速藏身于里坊南部的一座废宅中。 因为需要在深夜行动,厉红蕖特意准备了两件夜行衣。两个人穿戴停当的时候,远处也终于传来了宵禁街鼓的声响。 北面有一些富人聚居的里坊,宵禁之后依旧有人在坊内走动——但是荒凉的升道坊却截然不同,此刻已然只剩下一片坟场似的孤寂。 经过厉红蕖这一年有余的调教,叶佐兰的体力和身手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的脚步轻盈,紧紧跟在厉红蕖身后,两个人如同暗夜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青龙寺的正门前。 寺门自然是紧闭着,屋檐下面甚至连一盏灯笼都看不见。 “这里。” 叶佐兰向着厉红蕖做了个手势。正门的东侧有一棵歪脖子大槐树,正好适合攀爬。 厉红蕖先行一步,紧跟着叶佐兰也两三步登上树身,再跨上寺庙的游墙,又一个旋身落地站稳在了寺院中。 寺庙里没有一丝声响,也看不见一盏灯,四周围黑得实在有些渗人。所幸头顶上还有一轮凸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勉强能够照亮一些景物。 师徒二人转眼已经来到了后院,只见配殿里面也是一团漆黑,应是无人守夜,唯有铁将军把门。 厉红蕖走到门前,将手轻轻地在锁上一拂。只听喀拉一声,门锁应声而落。 她小声叮嘱叶佐兰:“你去里面赶紧把东西拿出来,我在外头给你把风,快!” 事不宜迟,叶佐兰立刻闪身进入室内。 这一下子,就连头顶上的月光都没有了,四下里只剩一片纯然的黑暗。 好在叶佐兰清楚记得,殿内摆放着得都是蒲团,此外再无其他障碍,于是他就大着胆子向前摸索,果然很快就探到了祭桌前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手贴着桌面摸索。很快就找到了那两个装着骨灰的陶土坛子。在感受到冰冷与坚硬的那一刹那,叶佐兰整个人都发软了,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爹,娘……” 御香行_26 他轻声嗫嚅道:“孩儿不孝,孩儿来接你们了……” 说着,他就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将两个骨殖坛子捆扎好,一口气背在身上,紧接着就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守在外面的厉红蕖忽然大喊了一声:“快跑!” 叶佐兰悚然一惊,再回神时,殿外竟然已经是明光大亮。纸糊的窗户上隐隐约约地显出许多晃动的人影,还传来了兵甲碰撞摩擦的声响。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有一个男人大声笑道:“唐大人料事如神!这叶家的余孽果然偷偷摸摸地找过来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话音刚落,只听厉红蕖也冷笑起来:“要想抓我徒弟,先过了我这一关!” 紧接着,外头顿时又是一片嘈杂。 叶佐兰担心厉红蕖的安危,却也明白此刻的自己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累赘。因此他并没有犹豫,紧了紧背上的包袱,立刻推开紧靠着寺墙那一侧的窗户,飞快地攀到墙上。 只要能够翻过这堵墙,不远处就是荒凉杂乱的大片城坊。官兵们再想拿人,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叶佐兰原本正是这样打算的,直到他站在墙头上准备往下翻的这一刻。 他猛地怔住了,因为墙外竟然是一条宽阔的臭水沟。 有了一年多之前在雀华池畔的遭遇,叶佐兰早已学会了游泳。然而此刻真正令他犹豫的,是背上的那两个坛子。 骨殖坛究竟渗不渗水,万一包袱被水泡散了,坛塞掉了……应该怎么办? 短短片刻之间,他已经想到了无数种恶果,飞快地打消了跳水的决定,开始顺着墙壁飞奔。 “在墙上!”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火光越来越亮,叶佐兰看见自己面前逐渐出现了影子,并且越来越短。 “放箭!快点放箭!”又有谁在疯狂地叫嚣着。 弓弦被弹拨的可怕声响,如同千万只马蜂紧追不舍。箭枝破空而来,有几只甚至落在了叶佐兰的脚边! 然而叶佐兰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他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着,仿佛正与身旁的那条水渠追逐较量。 终于,水渠看见了尽头。 而寺墙的终点也就在叶佐兰的脚下了。 走投无路之际,叶佐兰唯有纵身向前一跃。 凸月已经躲到了浓云的后面,他看不清楚前面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就在一跃而起的那个瞬间,他却听见了一枝羽箭破空而来的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汹涌而来的巨大痛楚,从小腹以下的位置炸裂开来…… 第37章 请求 让叶佐兰昏迷过去的,是疼痛;而将他唤醒的,同样也是疼痛。 几乎就在意识重新浮现的一瞬间,他猛地睁大了双眼。 危险……危险! 他仓皇地扭动着,想要重新控制住身体的平衡。然而腰腹却在用力的一瞬间爆发出剧烈的疼痛,这倒是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里是陆鹰儿家的倒座房,他生活了一年有余的地方。 可是怎么回来的? 昨夜惊魂的一幕幕飞快地在眼前闪回,恍如噩梦一般。 叶佐兰仰头朝周围望去。很快就发现那两个黑黢黢的骨殖坛子,完完整整地安放在不远处的桌上。 是真的,并不是做梦……这么说,自己昨晚上就是安全脱险了? 叶佐兰不用多想就肯定是厉红蕖出手相助。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从下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又让他不安起来。 对了,昨天夜里昏迷之前,自己似乎有被箭枝射中。 难道就是伤在这里? 叶佐兰掀开被子,低下头去看。只见自己并没有穿着亵裤,小腹以及鼠蹊一带,都缠绕着厚厚的布条。 这里好像是—— 叶佐兰正在发愣,却听“吱呀”一声,朱珠儿端着汤药从外头走了进来。见他醒了,急忙走过来关怀。 “怎么就起来了?快点躺下躺下!乖乖儿地躺着伤才养得好,听到没有?!” 叶佐兰被她压着双肩,根本动都不能一动,唯有愣愣地望着她:“朱姨,我这是怎么了?” 朱珠儿叹了一口气:“你这死小子,昨晚上跟那死丫头跑出去,在墙头上吃了一箭,被她给背回来的。那时候你血流了不少,连脸都白了!我家那个死鬼一看不成,先帮你把箭头给挑出来,又用土法止了血。等天亮了再请了个郎中来看,说命是保住了,可是……” 说到这里,她用力咬了咬牙:“哎,你这孩子也是苦命!” 叶佐兰心里已经开始发凉:“……我究竟怎么了?” 朱珠儿拍了拍大腿:“那枝箭说巧也正巧,说毒可真是毒!竟然射中了你的下腹,连着一侧的梨囊也受了损。按照郎中的意思,你成亲之后,恐怕很难再有子嗣。” “成亲……子嗣?”叶佐兰懵然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当然明白这两个词的含义,他也知道“洞房花烛夜”是与“金榜题名时”一样难得的人生大喜事。 可是,他却总觉得这些事距离自己还很远。远到只是一团朦朦胧胧,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迷雾。他甚至有些不愿意朝着迷雾靠近,担心那会打乱自己固有的人生节奏。 然而此刻,当这团迷雾即将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叶佐兰却又觉得怅然若失。 很难再有子嗣,这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叶佐兰并不感觉悲伤或者愤怒,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的安静,却让朱珠儿有点不放心了。 “你还好吧?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看你还有一边呢。说不定养着养着就能养好了,多试几次兴许还能生出个一男半女……再说了,看看东院里头那么多的人都求着我家死鬼,要把那东西割掉。对了,还有那秋公,不也是风风光光……”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叶佐兰却已经无心去听了。 这天夜里,当疼痛减轻一些的时候,叶佐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叶家在颁政坊内租住的那间小院。 院子里面有一口水井,井水冰冷甘冽,他们全家的吃喝洗漱,全都仰赖于这口井。 不知怎么回事,叶佐兰梦见自己竟然纵身跳进井里,迅速下沉到了幽深的井底。头顶水波折射着天光云影,可是他毫不留恋,反而逆流而上,朝着更为黑暗的地方游去。 穿过一条幽暗的地下水道,眼前明亮起来。 叶佐兰缓缓浮出水面,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座清幽雅致的庭院之中。四周种着高大的桂花树,桂子落在水里,令整条溪水都浸染了芳香。 溪水的上游有一座凉亭,亭中凿有流杯渠,供溪水缓缓通过。在流杯渠的两侧,叶佐兰看见了秋公戚玉初的容颜,看见了东院堂屋里那些高高供奉着的宦官们的脸。他听见了他们的高谈阔论和谈笑风生,也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和惊惧哀伤…… 叶佐兰依旧逆着水流,又从小溪的上游潜入了漆黑的岩石缝隙中。 这一次,岩隙的尽头,他看见一片金红色的火海。 古老的,巍峨的宫殿建筑群,在融融大火之中焚烧着。到处都是奔逃声、呐喊声,建筑的倒塌声和呼啸的狂风。 一片末日般的纷乱之中,叶佐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大殿前那高耸的台阶上站立着一个人。 这个人,既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同尘与灰。 那是谁? 天不过才蒙蒙亮,叶佐兰就猛地睁开了双眸,眼神清亮。 今天原本不是约定习武的日子,但是挂念着叶佐兰的伤势,厉红蕖还是过来探望。 她来到后院,却没有在倒座房内找到要找的人。经过瓦儿的指点,她又找去东院,居然在堂屋里面看见了负手而立的叶佐兰。 “师父。”叶佐兰对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厉红蕖微微一怔:“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 叶佐兰道:“请师父代为通传,我想见秋公。” 戚云初很快就回应了叶佐兰的请求。第二天上午,有马车将他接到了来庭坊。 因为还是春寒料峭之时,合欢花的芳香已经被红梅的幽香所代替。 “我想要入宫。” 叶佐兰面对着戚云初,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思量。 “请戚大人,准许我入宫为宦官。” “哦?” 戚云初手中揣着一只银质袖炉,倚靠在秋香色的软榻上,连睫毛都懒得动一动。他披散着的白发与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混在一起,好像一团不会融化的冰雪。 叶佐兰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这才听见戚云初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闯了祸水,就想着换个地方躲着?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风港。” 叶佐兰脸色微红,却辩解道:“我并不是躲,而是不想再躲……以前走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可我不想就这样停下脚步。我要换条路走,做自己想做的人,还请秋公成全。” 戚云初将手中的怀炉搁到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自己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叶佐兰道:“一个不会被人欺负的人。” 戚云初却嗤笑:“亏得你在外净坊混了那么久,竟还不知道宦官这一辈子,就是被人欺负的命。你若忠厚老实,就是木讷愚蠢;你若聪明灵巧,就是奸诈狡猾。你若与人交好,则是捱风缉缝,若要独善其身,就是刚愎自用……真不想被人欺负,大可以往井里一投,说不定下辈子就真成大宁朝的主子了。” 遭了一顿奚落,叶佐兰也不反驳,只是又道:“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有学问与抱负。我想改变这世间种种的不公与邪见,而那就必须首先站到高处。” “内侍不得干涉外朝。”戚云初支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陆鹰儿应该让你抄写过那些文书罢?” “可那只不过是一纸教条!” 叶佐兰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用力拧着衣裳的下摆。 “我也想要像秋公大人您一样,惩戒眼前的不公和邪恶。我也想要像您一样,能够在谈笑之间,让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们心存敬畏!” “像我?我有什么好像的?” 戚云初从精致的软榻上微微探起身来,一手捉住了叶佐兰的脸颊。 “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最想要的么?” 御香行_27 “……不是。其实,这些也并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回答:“可是我最想要的……最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秋公大人,您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 他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长秋公的回应。 戚云初依旧轻轻地捧着叶佐兰的脸,而目光却已经滑落到了他的衣襟之间,那枚若隐若现的护身符上面。 第38章 北上一孤星 当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叶佐兰将爹娘的骨灰埋葬在了大业坊西边的高岗上。 他不敢树碑,因此又在坟上种下几株细兰作为标记。有了忠伯夫妇作伴,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做完这件事之后,叶佐兰回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铺纸、磨墨,提笔开始给叶月珊写信。 月珊姐姐如晤: 昨夜残灯尽,寒窗透雪斜。孤星天市客,只影业坊家。倏忽间又到炽炭围炉的时节。回想家中昔日的热闹亲近,而今孑然一身的寂寞,突然变得格外难耐。 所幸,知道姐姐你在柳泉城里一切安好,我也稍稍觉得欣慰了。 不知不觉间,我与姐姐分别已经一年有余。家破之时的凄风苦雨,至今仍历历在目。爹娘的遭遇仇恨,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然而,再大的风浪终将归于平静,舟船也都会有起桨远行的那一天。 陆叔在城中的纸笔店里给我找了一份活计,平日里写写算算,也还比较清闲。等到出师之后会有一些月钱,你若是想要城里哪家的胭脂水粉,尽管对我说就是了。 姐姐,眨到及笄之年。记得临别之时,我曾与你约定,待到爹娘从东边归来,我们一起送你出阁。然而这一年多的日子下来,我却发现身边没有亲近贴心之人,竟是如此苦闷孤独的事。 所以,姐姐若是遇上了心仪之人,而那人又真心可靠、值得依托;便也不必再多顾虑等待,只管坦然接受就是。相信爹娘若是得知消息,也必然会为了你的幸福而感到欣慰的。 姐姐,我即将搬去纸笔铺内居住。你若有事,依旧可以写信到陆家;我也依旧会托人写信与你。再过几年,若我学有所成,也许会来柳泉城与你见面。 尺素苦短,言浅情深,万望姐姐珍重。 写到这里,叶佐兰停顿了一下。 他重新润了润笔,珍重地添上最后一列。 弟佐兰手书 写完了家书,他将纸笺拿到一旁小心晾干。又取来一张外净坊专用的劣等草纸,开始抄写《净身文书》。 这段文字,叶佐兰已经来来回回抄写了不下百遍。 然而与之前的那一百余次不同,这次抄写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陆幽 两份字纸先后干透了,叶佐兰将家书小心折好收进信封里,而自己则揣着那份净身文书出了门。 覆了一层薄雪的小院子里,一身黑衣的陆鹰儿正在等待着他。 像往常一样,叶佐兰将手上的文书交给陆鹰儿。 然而破天荒地,陆鹰儿竟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真的不后悔?” 叶佐兰没有说话,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陆鹰儿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接过《净身文书》,揣进怀里。 两个人一起来到那片压着皑皑积雪的石榴树前。叶佐兰忽然紧走了两步,主动伸手推开了那扇镶有金色铺首的东院大门。 参拜祖师爷司马迁,瞻仰历代宦官的长生牌位,步入积雪皑皑的小院。 那股腥臭的药草气味又弥漫过来了。 如今,叶佐兰已经知道那是由曼陀罗、蒲公英与草木灰混煮而成的汤药。服下之后,人会变得昏昏沉沉,就算是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也无力挣扎。然而曼陀罗的毒性强烈且不好把握,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死与生,有与无——不管怎么样喝下这碗汤药之后,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所以,在东院里头走过一遭的人,都管它叫做“孟婆汤”。 在越来越浓郁的曼陀罗气息里,叶佐兰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他看见的是满院萧瑟的雪景。 凋零的蒲公英,枯败的凤尾竹……还有院子两侧那灰白色的高高粉墙。墙上歪歪扭扭地刻画着一道一道的名字,还有深深浅浅的掌印。 陆鹰儿说,他从未叫人修缮过这两堵墙。因为这是一些人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 院子的南端,是堂屋的北门。 门里有点暗,供桌上亮着两星烛火,照亮了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的画像。 蝉衫麟带,龙章凤藻,宛若神仙之姿。 只是霜雪满头。 —————————————————————————— 陆幽在东院的砖房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在四周缭绕着的曼陀罗气息里,他半梦半醒,无数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回。 他看见了爹与娘,忠伯、陆叔、朱姨和月珊。 他看见了戚云初,也看见了傅正怀、杨荣如、丁郁成和唐权。 他还看见了唐瑞郎。 第三天清晨,陆幽睁开了双眼,坚持要下床行走。 第七天晌午,他缓缓走出了东院。慢条斯理地洗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朱珠儿、陆鹰儿和瓦儿都在院子里。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少小离家,归来之时却已经长大成人的远亲。 倒是陆幽向着他们点了点头:“东西我暂时还不能带走,只有继续寄存在这里。” 朱珠儿这才回过神来:“放心好了。” 陆幽微微一笑,向着他们轻轻地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走去。 门外有驾马车,将他接上之后立刻扬鞭启程,一路出了大业坊,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去了。 此时此刻,陆幽却发现马车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师父?” 正是那厉红蕖,依旧是一身如火的红衫,正笑嘻嘻地打量着他。 “还疼吗?” “不疼。” “你真的让陆鹰儿拿掉了你的那个?” 也亏得厉红蕖一个女儿家,居然问得大大咧咧。陆幽尴尬了一下,还是据实以告:“只拿了一边,反正另一边也受了伤,没用处了。” 说完他又赶快反问厉红蕖:“师父要和我一起坐车进宫去?” “我穿成这样,怎么可能!”厉红蕖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戚家小子让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确保你这小模样,不会在宫里头惹出乱子来。” 陆幽事先听说过这个安排,自然毫不惊讶,只是又问:“你见过那个宣王没有?我长得有多像他?” 厉红蕖想也没想就笑了起来:“单论容貌,那可是十成十的……也不能说是像,简直就是同一个人!我敢打赌,就算是赵阳他老娘萧皇后都分辨不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她忽然伸手来摸陆幽的右边眉角。 “你这里多了一点疤痕,不仔细看倒是觉察不出。这伤怎么弄的?” “一点小意外。” 陆幽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将目光转向她手边的一个小木盒。 “时间不多了,快点动手吧。” 厉红蕖这才见木盒子打开。揭开表面薄薄的一层琼脂,取出了一层微微带着肉色的“人皮”,一点一点贴在了叶佐兰的脸上。 “从现在开始起两刻钟,不许说话不许做表情,等我说好为止。之后洗脸睡觉都不受影响,但是不许用热水,也别靠近火堆。还有,汗也别流得太多,每隔七天,我会帮你更换一次。还有什么问题,趁现在快说!” “有一个。”陆幽轻声问道:“这层面具需要戴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你只消记住十个字——荧惑犯舆鬼,彗星抵紫宫。” 这之后,马车内不再有人说话。 只听得车辙滚滚,一路往北,经过了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径直驶入安上门。 安上门内就是皇城。 只见皇城大街两侧,寺监官署鳞次栉比。遍地都是比雪还无垢的白砂,铺出大宁朝好一派洁白坦荡的官场。 陆幽透过车窗向东看去。只见靠近景风门那边的拐角上,伫着一座普普通通的灰矮小院,隐约可以看见有檐角飞翘而出。 这里头,就是他年幼时曾经来过的都水监。 脑海中的记忆并没有被唤醒一丝一毫,马车也并没有稍作停留。这座灰矮的院落就这样在陆幽的面前一晃而过。 而属于陆幽的翡翠玉笼,就在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说下京城的分布关系:南部是市民区域对应天市垣;北部是皇城,也就是政府机构,对应太微垣。皇城北部才是宫城,对应皇家宫廷,对应紫微垣。所以入宫就是一路北上到今天,此香不为王者折的第一卷·青青子衿就已经完成了。第二卷讲述的是陆幽1218岁之间的故事。地点主要是在宫城之内。第二卷不出意外将在下周一开始连载。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支持这个比较任性的故事。和我以前写的故事不一样,此香更侧重于描写一个倒霉孩子的成长史,截至目前为止,谈情说爱的戏份是不多的。也有同学认为唐瑞郎同学不够男友力,甚至表示要换攻。 这里首先说明一下,瑞郎同学第一卷出场并不多,但他其实也有自己的事情和秘密,这些在第二卷会交代清楚。此外瑞郎同学的男友力会在第二卷全开,因此我是绝对不会换攻的……哈哈哈戚云初家那位,赵南星的确没有死。至于在哪里目前还不能说。 关于戚云初,我想说的是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戚云初并不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好人,他是一个很复杂很矛盾的产物。厉红蕖也是。 关于叶锴全,恩,更像是现代的一些上班族。朱珠儿则是我最喜欢的女性,以后对他们一家也有交代。 叶月珊我也很喜欢,她同样是第二卷的重要人物。 与此同时,第二卷还有大量新人物登场。除了有第一卷里只提起过的唐家人、美丽妖艳的端王之外,还有太子、皇帝和内侍省的其他官员。 最后再一次感谢大家一个多月的支持,请等待一个星期,我很快就会回来! 御香行_28 第二卷:彗星抵紫宫 第39章 春雨红花落 老去能逢几个春,今年春事不关人。 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二月末的细雨,沾湿了掖庭宫的东墙。墙边的柔柳化作一团烟雾,笼罩着亭台楼阁。 离开嘉猷门之后,陆幽紧走几步穿过窄街,躲进了东墙下的檐廊。 仅仅一墙之隔,就是紫宸宫内的含露殿——十三年前,安乐王赵南星的寝宫。 如今,含露殿内早已人去楼空。唯有赵南星手植的凌霄花藤欣欣向荣,慢悠悠地爬出了宫墙,沿长廊一路南下,直到通明门前。 入了通明门,就是大宁朝的内侍省。 通明门内布置着一片桂花林。林中有游廊一路蜿蜒,另一头就是内侍省的中枢——长秋监。 陆幽有心事,他不紧不慢地行走着。 快到紫兰亭的时候,前面忽然有人匆匆走来,一见了他就高声嚷道:“正找你呢,这又是野到哪里去了?” 陆幽一看原来是省内跑腿的宦官斯诚,便回答道:“刚才见了掖庭局的文大人,他说开襟阁的宫女错过了饭点儿,让我拿个食盒子过去。” 这斯诚有相好的宫女,就在开襟阁,顿时愣了一愣:“那罗昭仪又出幺蛾子了?” 陆幽答道:“说是昨日宣王到开襟阁来,非要说阁里头有一股鱼腥味。罗昭仪因此命宫人取来造胭脂余下的玫瑰花碎末敷在地上,上面再用火斗熏烤着。二十个宫女忙了一个中午,都没停下来。” 说到这里,他又反问斯诚:“莫非尹大人有事找我?” 斯诚赶紧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赶紧的吧!人都齐了,全在内书院前头站着了,就等你了!” 说着,两个人就往西边快跑。 出了游廊,又穿过一片高耸冷寂的水杉树林,就接近了内侍省西侧的内书堂。 内书堂,顾名思义,正是内侍省设置的宦官学堂。 那斯诚说得还真没有错,只见内书堂前头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这半年来新近的小宦官。 大宁朝的普通宦官,春夏穿青绿,秋冬则衣褐紫,全都是朴素的样式与质地,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园中的小树一样。 头顶上的雨一刻都未曾停歇,小宦官们的衣冠已是一片潮湿,却并没有谁敢于发出半点动静。 而在他们的面前,还有一跪一坐六立总共八个人。 这其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位大太监名叫尹肃心。正是辅佐长秋公处理省内事务的两名内侍之一。 而为尹肃心打伞的,则是一名三十出头的高瘦男子。他穿着一身与寻常宦官大不相同的黑色衣袍,倒是与宫外头刑部的那些皂吏有些相似。 陆幽又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正是掖庭宫中人见人怕的狠角色,狱丞杨任。 狱是昭狱的狱。专门用于关押、惩戒犯了事的宫人、宦官,也关押命妇,甚至嫔妃。 此时此刻,跪在尹肃心和杨任面前的那个人,陆幽也认得——正是前两个月才从陆鹰儿的外净房里送进来的小宦官陈涛。 陆幽来得晚了,急忙跑到队伍的末尾站好。跟着他过来的斯诚,向尹肃心低声解释了两句,又从杨任手中接过了雨伞。 杨任随即走到陈涛的跟前,大声质问道:“陈涛,你可知罪?!” 小宦官陈涛已经被关了好几日,此时一脸的苍白憔悴。他惊恐万状地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不应该偷捞掖庭宫水池里头的金鱼儿。小的只是一时觉得寂寞,想在舍中养条活物相伴……小的真的知道错了,还请大人开恩,开恩啊!” 哎。 陆幽默默地叹气,他清楚地记得事发那天的场面。 养在小小瓦罐子里的金鱼儿被人从陈涛的床底下搜了出来,随手放在天井里。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看见那罗昭仪养的大白猫儿将鱼一口叼走,吃掉了头和尾巴,将身子丢在了开襟阁的绣榻上。 罗昭仪受了惊吓,将看守池塘的太监叫过来一通叱骂。影响一环一环的荡漾开去,最后竟然全都算在了陈涛的脑袋上。 弱者肉,强者食。恐怕这就是宫里头最大的法度。 陈涛早已经哭哑了嗓子,几乎五体投地、匍匐在杨任的面前,乞求垂怜。而此时此刻,感觉到害怕恐惧的,却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站在陆幽身旁的小宦官,两条腿不停地颤抖着。大家都不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集会,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杨任的目光从陈涛的身上转向人群,冷冰冰地扫视了一圈。 “你们在内侍省里头当差做事,全凭着‘忠心自愿’这四个字。可是一旦惹了事、领了罚,这心里头自然就会产生怨恨……而心存怨恨之人,是绝对不能被留在宫里头的——这个道理,自从入宫的第一天你们就应该懂。还不明白的,也没这个资格继续留在内侍省里头!” 四周围依旧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所有人都缩紧了脖子,低着脑袋,生怕自己的视线撞上杨任的目光。 陆幽不想惹上麻烦,于是也垂下了眼帘。 下一刻,他听见杨任喊了一声“打”,紧接着就传来了陈涛的痛呼声。 噼啪作响的木板,狠狠击打在了年仅十三岁的小宦官身上。十下二十下,疾如暴雨。 剧烈的疼痛之下,陈涛连声哀叫求饶,甚至哭喊着想要向爹娘寻求庇护。 可是并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庇护他。 慢慢地,陈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再也听不见了。 二月末的雨,依旧一刻不停地下着。地面上的水流沿着青石板的缝隙纵横流淌,将血红色的丝丝缕缕送到每一个小宦官的脚边。 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却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陈涛的尸身被拖了下去,杨任也朝着尹肃心行礼告辞,转身返回掖庭狱中。接下来,换做站在尹肃心背后的三名大宦官走上前来。 这又是要做什么? 陆幽正纳闷儿,却听见斯诚冲着众人大声道:“都给我把头抬起来,手也伸平喽给几位大人仔细瞧瞧。快!” 小宦官们刚刚受过惊吓,一个个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唯有赶紧照做。 那三个大宦官立刻走过来,一个专看各人的手掌手指;一个看身材手脚;剩下一个却是仔仔细细地盯着小宦官们的容貌长相,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三个人就这样将百来号新人逐个打量完毕,又重新站回到尹肃心的身旁,开始一个一个地喊人出列。 看人手掌的那个宦官,选中的人年纪都略长,五短身材居多,看起来憨厚敦实。 看人身材手脚的那位,选中的小宦官大多行动灵活,手脚修长。平日里也多是机敏好动的主儿,一刻都停不下来。 至于那个看长相的,选出来的自然都是容貌上佳之人。然而由于陆幽脸上蒙着面具,倒并没有被看上。 选完了人,尹肃心首先起身返回了长秋监。而等他走远之后,所有被选中的小宦官,也立刻跟着三位大宦官离开,并没有谁出来做任何的解释。 剩下的几十名小宦官们站在雨里面面相觑,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是沾着血迹的雨水渗透了布鞋,连着布袜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陆幽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朝着东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入了长秋监。又绕过气象万千的重华堂,穿过西便门,朝着后院的丽藻堂走去。 丽藻堂,是历代长秋公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偌大的院落里草木葳蕤、林泉幽静。自戚云初就任以来,更是不允许闲杂人等擅自出入。 陆幽却是轻车熟路地来到堂前,伸手叩响了门扉。 屋子里没有传来戚云初的回应,门却自己打开了——厉红蕖左右张望了两下,一把将陆幽拽进了门内。 第40章 寒食宴内廷 “师父?”陆幽诧异道,“是你找我有事?” “是我。” 戚云初的声音慢悠悠地从远处传过来。 “你来迟了,给我一个恰当的理由。” 陆幽这才发现长秋公靠坐在北墙书架旁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他急忙将杨任处罚小宦官的事说给戚云初听,然后又提起了那三个大太监的事。 戚云初微微点头,这才为陆幽解了惑:“那是飞龙厩、留侯使和弄雨楼使过来挑选各自合用的新人,此事我应允过,倒是忘记了。” 飞龙厩和禁苑留侯,陆幽都听说过;唯有那弄雨楼,他却鲜有耳闻。只是听说那个在外净房里哭哭啼啼的柳儿,去年也被领进了弄雨楼,此后就再也没有在内侍省中出现过了。 想到这里,陆幽刚想开口询问,却又厉红蕖给堵了回去。 “哎,你们两个真是急死我了。快点说正经事儿吧!” 戚云初这才问陆幽:“入宫之后,我让你跟着你师父继续习武,你可有遵照?” “有。” 陆幽答道:“掖庭西边的月影台,只有一位耳背眼花的老尚宫看守。白天我帮她做些洒扫跑腿的杂事。一到夜里,师父就让我在月影台习武。这些日子来,并无一日中断。” 戚云初点点头,又转向厉红蕖:“我让你教他射箭,如何了?” “满月之夜,百步中的。”厉红蕖回答,“虽然还不能算是最好的,但是比起他的对手来,肯定绰绰有余。” “对手?”陆幽愣了一愣:“难道是要我去对付宫里头的什么人?” 戚云初还没有开口,厉红蕖倒是已经笑出声来了。 “就凭你?要动这皇宫大内里头的人?先练个五年十年再说吧。是叫你射箭,可没叫你杀人。” “射箭?”陆幽的脑子转得飞快:“你难道是说,燕射?可那是只有宗室和宠臣才能参加的大礼,怎么能有我发挥的余地?” “谁说要让你这个小宦官出马了啊?”厉红蕖笑得促狭:“就算是你们英明神武的戚秋公大人,也没有破过这样的先例呢。” 不然他登场,却又要让他射箭? 陆幽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脱口而出:“难道你们又要我假扮宣王?!” 这一下,厉红蕖倒是不说话了,只用一种暧昧的笑容使劲儿地盯着他。 陆幽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行!” “怎么不行?”厉红蕖反问他:“之前你不也假扮过宣王吗?” “这和那个不一样!首先,射礼的礼仪我从未见亲眼见过,贸然上阵肯定会出纰漏。再说了,这种场合一定会有很多宗室戚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真的不行……” “你真的不行?” 一直没有开口的戚云初,冷不丁地重复了一遍陆幽刚才说过的话。 御香行_29 “你不惜将自己变成半残之躯,千辛万苦进入掖庭宫来,为得就是冲着我摇头,说一句不行?” “不……” 陆幽张口就要否认,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刚才的态度,不正应了戚云初的这句话么。 他好像兜头被浇了一桶凉水,既觉得难堪,头脑又清醒了一些。 这时只听戚云初又道:“记得我一开始就与你说过,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决定。如果你心甘情愿地想要在这内侍省里做一辈子的宫奴,过着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不会拦着你。你且回屋去罢。” 说完,便又不再理睬他了。 遭了驱赶,可是陆幽却没有迈开脚步,反倒觉得身体好像灌了铅块似的,一步都挪动不了。 四周围安静得可怕,就连屋外的雨声都轻不可闻。陆幽觉得尴尬难耐,于是想要转向厉红蕖寻求帮助,余光却看见戚云初的美人榻边上摆着一个水钵。 钵沿上插着一枝海棠,花瓣落在水面上,引得钵中的两条红鱼争相抢食,唼喋有声。 陆幽的眼皮突跳了一下,嗫嚅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这个你不用担心。” 厉红蕖终于又救了他一把:“那宣王今年也是头一遭参与,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会手把手地交待你,简单得很。” 有了青龙寺的前车之鉴,陆幽觉得她有点儿不靠谱,因此只是半信半疑,却又问道:“若是有人要与我说话,我又认不出那人的身份名号,那又该怎么办?” 厉红蕖将目光抛向戚云初,可戚云初看都不看他们两个一眼,自顾自翻阅着书卷。 陆幽知道他的脾气,正犹豫着应该找个什么台阶下场,突然被厉红蕖摁着脑袋压在了地板上。 “好了好了,快点认个错。别耽搁时间!” 陆幽明白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于是顺水推舟地低下头:“是我错了。” 厉红蕖又问:“错在什么地方?” “错在……不应该未经考虑就说自己做不到。错在,不应该忘记初心,忘记自己入宫的理由。”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得就是你这种人。” 厉红蕖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扭头去看戚云初。 “他知道错了,你也别为难他。好好儿地继续说下去罢。” 戚云初这才放下了书卷,懒洋洋地说道:“明日就是寒食,通清明休假七日。届时内廷与后宫皆有饮宴。你要认人,那时候再好不过了。” 言毕,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陆幽。 两人的目光相遇,陆幽心里原本藏着的那点儿懵懂,一下子好像都找到了依靠。 寒食节期,禁绝烟火。违者或致雹雪之灾。 这天夜里刚过戌时,紫宸宫东侧的尚食内院掩灭了燃烧整整一年的灶火。甘露殿中,宫闱局的太监捧来夜明珠,放在了青铜灯奴的掌心。 当宵禁的鼕鼓从朝天门大街响起来的时候,整座诏京城一点一点地熄灭了灯烛,滑入到浓郁的黑夜之中。 对于陆幽而言,有火无火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月影台上一年四季不见灯烛,他也早就习惯了与黑夜为伍。反倒是一想起即将代替宣王走到众人面前,心里头始终有些忐忑难安。 然则无论愿或不愿,过了今夜,月相就将渐渐丰盈。不久之后,就算是无灯无烛的深夜,也没有办法掩盖住所有的秘辛。 第二天上午,寒食第一日。 比平时稍微晚些时候,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要员们,陆续从朝天门进入紫宸宫。却不直奔朝会的乾元正殿,反倒往西拐了个弯儿,穿过中书省庭院,来到了百福殿前。 贴着百福殿的院墙,修建有房八十间,门前有檐廊贯通,起伏如龙,环绕着北面的大殿。 此时此刻,营幕使已在檐廊下铺设茵褥,尚食使备好了饴糖杏酪,酒坊使呈上了美酒。宫女与宦官分列两侧。 一场盛大的筵席近在眼前。 穿戴整齐的陆幽,就站在这群静默的宦官之中,低垂着眼帘。 他听见大臣们在院落中央的宽阔空地上下跪行礼,嵩呼万岁。紧接着脚步声向着四周分散开,进入到四周围的檐廊下。 传令宦官高声喝道:“酒宴开始——” 庭院西侧的池塘边上,教坊乐人开始演奏《凉州曲》。八名太监,抬着两个石莲底座的球门摆放在了庭院的东西两侧。 紧接着,只听蹄声嘚嘚。两队身着葱绿和浅黄绸衫的女子各八人,座下高头大马,手持银铃彩杖,分别从相对的百福门与承庆门内走进院内。 又有宦官充作裁判者,手持浮木雕刻的小球步入场中。 一场精彩的马球比赛即将开始,原本寂静的庭院慢慢有了生气。 “把这壶酒送给东廊下第三位,那是御史大夫任济康。他左边的是门下侍中,右边是太常卿。” “记得了。” 陆幽点点头,从带他的宦官手中接过托盘,朝着东廊走去。 任济康出生于神佑二十一年,推算起来今年恰好五十岁。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在太府寺担任闲置,次子不堪器用。他的独女嫁给了唐家的一个远亲,目前不在京城居住。 三月三日的燕射,任济康将会到场,却自称老迈,无法参加比射。 在这种情况下,是允许儿子代替父亲比射的。然而任济康的两个儿子均不擅箭术,因此也不敢在御前卖弄。 以上所有这些事情,全都记录在戚云初昨天交予陆幽的一本手札上。 除去任济康之外,手札上还有二十四人。陆幽要将他们全都记住,却只有两日时间。 “别愣着!” 领他的宦官又在耳边催促:“这壶酒,送去南廊正中央,吏部尚书唐权。你可小心了!” 对了。 陆幽倏忽回想起来,燕射这天,唐权也要领着唐瑞郎过来。 那时候,瑞郎将代表唐家,与自己同场比射。 第41章 道是无晴却有情 白日的内廷饮宴,让诸位大臣乘兴而归。 然而对于陆幽而言,这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入夜之后,在后宫南海池边的承香殿内,高高挂起了七七四十九串夜明珠,将偌大的宫殿照得纤毫分明。各种精心调制的冷食,各自装在牙盘金盏里,摆上乌木案桌。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帝后嫔妃与宗室子弟即将在这承香殿内饮宴,欣赏歌舞百戏。 之前为了避人口舌,戚云初并未出现在朝臣云集的内廷筵席上。然而这后宫深处的嘉宴,却总缺少不了他的身影。 也正因此,陆幽才能够默默地跟随在戚云初身后,将自己想象成一道暗影。 这让他有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但凡宫中饮宴,万众瞩目的焦点自然是皇帝本人。 虽然先前在百福宫,皇上也曾到场与百官同乐;但由于北殿与南廊之间相隔了一片马球场地,陆幽并没有看清楚九五之尊的真容。 然而此时此刻,他与“天颜”之间,止有不到二十步的距离。 记得唐瑞郎曾经说起过,皇上的容貌威严,留着几寸长的胡子。瑞郎还说,皇上的眼角留有几道皱纹,在宫里的宴会上总是笑意吟吟。 然而陆幽看见的,却并不是这样的男人。 眼前的皇帝,更像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伛偻的脊背……或许是因为贵体欠安的缘故,他始终低垂着嘴角,微皱着眉头,双眼也眯成了一道线。 无论怎么看,这都和唐瑞郎的描述相差得太多。 短短三年时间,怎么会让一个养尊处优的贵人,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不,一定是唐瑞郎那个家伙信口开河——陆幽飞快得出了这个结论,不再深思。 帝王的身旁自然有皇后相伴,陆幽接下来就看见了萧皇后。 萧后乃是先皇太师萧荣之女,推算起来也已年届不惑。然而或许是因为调养得当,看起来倒是年轻许多。 只见她宝髻高梳,遍插花钿珠翠。肩披金玉霞帔,胸垂璎珞累累,与夜明珠的冷光交相辉映……真如星河泻地、王母降世一般光华璀璨。 陆幽从未见过如此华贵的装扮,那萧后的模样还没看清楚,倒是被珠光给闪了眼睛,匆匆别过头去。 帝后之下,丹墀东侧第一席自然应该是东宫太子的座位。 当朝太子名为赵昀,自幼聪颖伶俐,深得皇上欢心,六岁便被立为储君。可如今赵昀已经二十有四,膝下却一无所出,倒成了他母亲萧皇后的心病。 想起安乐王赵南星的韵事,陆幽忍不住怀疑赵昀是否也有龙阳之好。 可是当他看清楚太子的容貌时,却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他竟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陆幽很少有机会审视自己的真容;但是此刻他依旧能够肯定,眼前的“太子”绝对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太子赵昀,而是宣王赵阳! 之前厉红蕖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张脸简直不能够用“相似”来形容。那就是水中的倒影,是镜子的两面…… 在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愕之中,陆幽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 他进一步寻思:既然宣王坐在了东宫太子的位置上,那么真正的太子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子贵体微恙,留在东宫静养。这种喧嚣吵闹之事,向来是不参与的。”站在他前侧方的戚云初,突然如此解释道。 他的声音好像一注冰泉,镇定了陆幽的心神。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去看那宣王赵阳——分明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却头束金冠,身着绛纱红袍,坐在仅次于帝后的尊贵席位上。 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如云泥之别。 只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宣王,此刻看起来却心不在焉。他一手支着脑袋,慢条斯理地打着哈欠;另一手捏着筷子捣弄面前的冷餐,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指去抚摸金碗边上一团浅黄色毛茸茸的小东西。 陆幽定睛细看,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死掉的芙蓉鸟。 刹那之间,有关于宣王的种种恶闻同时涌上心头。陆幽担心惹祸上身,不敢再多看赵阳,急忙将目光移向下一席。 紧挨着太子席位的,是一位比赵阳年长许多的皇子。浓黑的眉毛,低垂的眼帘,轮廓分明的侧脸,倒是很有几分陆幽想象中“皇帝”的感觉。 丹墀前的茵毯上,已有胡姬翩跹献舞,个别胆大的女子,甚至还朝着席间频送秋波。然而这位皇子却只是眼观口、口关心,如老僧入定一般端庄沉默,并不多看半眼。 此外,皇子的身旁还坐着一位女性,姿容秀美,仪态端庄。 御香行_30 陆幽飞快地在心里推算——今上共育有七名皇子,四位公主,除去不幸夭折的两位之外。而余下的六位皇子之中,已经娶妻的,除了太子赵昀和唐瑞郎的二姐夫端王赵晴之外,也就只剩下唐瑞郎的大姐夫——康王。 再仔细看看,皇子身边的那位女子,眉眼之间的确有点唐瑞郎的影子…… 陆幽正出神,却听见戚云初证明了这个猜想:“那是康王赵暻,淑妃冯氏所生。他的王妃是吏部尚书唐权的长女,唐曼华。” 那就对了,陆幽飞快地回忆起了手札上的记录—— 七年之前,年方十六岁的唐曼华因为容貌出众、性情柔和,而被今上与萧后内定为太子妃的人选。眼看就要定下婚期,谁知那太子赵昀闻讯,竟然抵死不从。 好端端的喜事,一来二去之间却要闹得不欢而散。就在这个时候,康王赵暻忽然站了出来,说自己与唐家长女相互爱慕,早已互许终生,恳请父皇准予赐婚。 如此这般,唐曼华最终嫁与康王为妻,婚后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倒也十分融洽。 当然,手札中所有的记载,仅限于陈述表面上的事实。至于事实背后的真实如何,则全都留给陆幽自己去发现。 这也是戚云初一贯的行事风格。 但是陆幽的心中也很明白——至少是现在,单凭自己的能力,有些事还是没有办法参透的。 所以他压低了声音主动问道:“康王与王妃真的曾经有过终生之盟?” 戚云初却含笑反问:“是与不是,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正低声说到这里,耳边乐声稍歇,一个人的笑声却响亮起来。 陆幽循声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居然是一个比女人更美丽妖艳的男人,若不是身着皇子的华服,简直会被误认作是皇女或者嫔妃。 说到美貌,陆幽承认戚云初也很好看,但尚不至于达到这种“雌雄莫辩”的地步。 而且,戚云初的美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可眼前这位皇子的美却不怀好意,简直就好像要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走似的。 陆幽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好像看见了一枚艳丽新鲜的石榴,露出一圈红宝石般的种籽,可咬上一口却酸入骨髓,叫人永生难忘。 那美人皇子依旧在笑着,而四周围却安静下来。 皇上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赵昀和赵阳等人也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 那美人皇子笑得愈发前仰后合,继而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身后的暗处立刻跟出了两名身着蓝衣的男子,看服饰并不是宫中的宦官,手里头还捧着药匣。 “你们别过来!谁过来我杀谁!“ 美人皇子冲着那两个人厉声警告,自己却两三步走到了丹墀前的舞茵上,牵住了一位胡姬的手。 “父皇,这个女人好漂亮。反正儿臣的王妃也已经过世了三年,不如就把她赐给我吧?” 是他?! 陆幽心中咯噔一下,明白眼前的这位美人也应该就是端王赵晴了。 早就听说端王为人骄纵任性,可是陆幽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如此张扬放肆的一个人。 赵晴索要舞女的请求还没有获得九五之尊的回应,萧皇后却已经拉下脸来。 “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儿臣知道啊。” 赵晴双颊酡红,双眸亮得有点可怕,好像黑夜中的一只野猫。 “反正父皇也在想着给儿臣续弦之事,择日不日撞日,就在这里头选了一个吧。” 说着,他又扯起舞娘的银丝面纱披在自己的头上,开心地转了个圈,笑容中竟然带着几分无邪,更是美得让人心惊胆战。 可是陆幽却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这个赵晴,也和三年前唐瑞郎姐姐去世时的那个端王赵晴不太一样了。 第42章 双星凌晖庆 承香殿内的气氛如坠冰窖。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走动。夜明珠青蓝色的寒光映着宫廷,同时也在每个人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诡异。 关键时刻,戚云初朝前迈了两步,走到端王的身旁。 “弱质蒲柳,野泽生之,能够得到王爷的垂青,自然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分。然而这些胡姬都是夷狄之地的蛮女,又怎能配得上王爷您的万金之体?” 说着,他就使了一个脸色,让胡姬舞女们全都退下。 谁知道那赵晴偏偏拉住了其中一个舞女。 “夷狄蛮女又怎么了?太子不也金屋藏娇了一个吗?凭什么皇兄收得,我这个做弟弟的,反而就收不得了?” 一旁的赵阳听了,竟也拍起手来:“儿臣也要胡姬侍妾,儿臣也要!” “别闹。”萧皇后轻声斥责了他,但是语气并不严厉。 陆幽这时回想起来,萧皇后并不是端王的生母。赵晴的生母贤妃张氏,在赵晴五岁的时候因病离世,此后赵晴才被过继到萧皇后名下。 都说皇后“母仪天下”,但是如今看来,果然还是亲疏有别。 陆幽紧接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温柔而善解人意,全天底下也许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完美的女人。 只可惜…… 陆幽告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他抬头准备再去看那宣王赵晴,却发现一道寒光从自己眼前掠过。 “放肆!” 一直沉默着的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地高声斥责,同时用力掷出了案上的酒爵。 暗红色的酒液从半空中落下,污湿了舞女的罗裙。酒爵落到地上又反弹起来,砸中了赵晴的小腿。 谁知赵晴竟然大叫起来,后退两步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颤抖哽咽着。 “不要……不要……孩儿知道错了。不要不理孩儿,不要把孩儿送到离宫去。离宫里有鬼……有死人……孩儿好怕……” 他越说越伤心,曾经明亮的双眸中只剩下一片混乱迷离。酡红的双颊上布满了泪痕。 美人流泪,任谁都无法不动容。 然而此刻的陆幽,心中却只有满满的惊怖。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正如几年前国子监里的传闻所言——宣王赵晴,果真是一个疯子。 陆幽继而想到了唐权,位高权重的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疯子。 此时此刻,承香殿里的每个人都因为皇帝愤怒而陷入了沉默。大殿里回荡着的,只有端王赵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戚云初挥了挥手,那两个蓝袍医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将赵晴架起来带走。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康王赵暻突然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赵晴的肩膀上。 惹事的人已经被带走了,可是筵席的和乐气氛也已经被破坏殆尽。皇帝首先拂袖而去,萧皇后紧随其后。赵晴与赵暻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个干净。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收拾善后的几个宦官工人——他们倒是挺高兴的,这些皇家宴会上的珍馐美味基本上都很完整,明日拿出宫去贩卖,一盘可以买到千钱的高价。 众人都在争抢着瓜分桌案上的冷食,被皇帝丢在地上的酒爵反倒无人理睬。陆幽走过去将酒爵捡起,紧接着发现一旁的茵毯上还落着一枚红宝石金指环。 指环的样式浑厚,做工精细。应该是刚才皇帝投掷酒尊之时,同时从手指上甩脱的。 陆幽将戒指攥在手中,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别的人都忙于中饱私囊,根本没有觉察到他的发现,唯有戚云初朝他投来玩味的目光。 陆幽走到戚云初的身边,想要将戒指交给他。 但戚云初并没有接受。 “你发现的东西,处置权自然在你手中。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 说到这里,他又压低了声音:“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回内侍省去做些准备。一会儿随我去晖庆殿。” 去晖庆殿…… 陆幽一听,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晖庆殿乃是正宣王赵阳的住所。戚云初这是要领着他去给赵阳“验明正身”。 若是想要在射礼上顶替赵阳,这一步自然必不可少。 陆幽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阻止心中依旧忐忑。但至少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了。 内侍省的西北角是普通宦官聚居的院落。院中生长着许多柿树和枣树,吸引了不少乌鸦在此筑巢,因此得名“寒鸦落”。 陆幽的住处,是寒鸦落北边一处小院。他刚来的时候,同院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宦官。一个月前老宦官病亡,却也不见有新人搬入。 戚云初也不知何时会来,陆幽不敢怠慢。 他走进屋内烧了一壶热水,将厉红蕖事先交给他的草药在水中泡开。再将浸透了药汁的布巾敷在脸上,静待一会儿之后开始揉搓。 那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一点点地化为碎末,显露出被长时间遮盖住的真容。 陆幽盯着水盆中的倒影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块麻布头巾搭在头上。 从寒鸦落到晖庆殿要走许多路。要是这半途上被巡夜的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差不多当他装束停当的时候,戚云初也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通明门,沿着爬满凌霄藤的檐廊一路北上,进入月华门。 月华门内的横街北面,一字儿排开着五六幢后宫的寝殿。其中西面第一座是甘露殿,第二座就是晖庆殿。 经过甘露殿正门的时候,陆幽忍不住偷看了戚云初一眼。然而戚云初目不斜视,连影子都没有抖一抖。 过了甘露殿,跨过一座小桥就是晖庆宫的地界。只见前方天色越来越明亮,很快就被染成了金红色——晖庆宫的庭院内,竟然是灯火通明。 寒食三日,公然犯禁,这是何等的放肆大胆? 陆幽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不仅仅因为宣王的任性妄为,更因为宣王所享受着的那份……近乎于盲目的极端宠溺。 惊讶归惊讶,两个人很快就站在了晖庆殿的正门口。戚云初反倒停了下来,扭头看着陆幽。 “过了这道门,你的生死就悬在一条线上了。你怕不怕?” “我怕。”陆幽坦诚回答,“但是害怕已经不会让我胆怯退缩,它只会让我更加小心谨慎,更加努力用心地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很好。” 戚云初点了点头,这才牵着他的手,推开了晖庆殿虚掩的院门。 在皇宫大内里当了几个月的差,陆幽也见识过不少宫殿。巍峨华丽者有之,清丽素雅者亦有之。 可他却从未走进过晖庆殿,更不曾想象过眼前这番奇异的景象。 入得大门之后便是晖庆殿的前院,绕过影壁,正中央竟是偌大的一片池塘。 御香行_31 池畔有四条石雕游龙,首尾相衔将池塘团团围住。龙背上凿有凹槽,灌入灯油并且点燃,火光升腾如龙鬃摇动,更映得整座庭院如同白昼一般。 陆幽一边在心里惊叹,一边紧跟着戚云初的脚步,朝池塘走去。 水边潮湿,他多留了个心眼儿在脚下。这才发现铸路的石子儿里面,竟然混入了大串大串的铜钱。 池塘边上立着一名宦官,看到了戚云初立刻过来见礼。戚云初也不让他通报,径自就往里面走,不一会儿就站在了池畔的一艘小木船边上。 此时分明风平浪静,然而那木船却在岸边摇摇晃晃。陆幽好奇地朝船中张望,只见上面竟然堆满了红红白白的瑞香花,香得令人窒息。再仔细看,花堆下面仿佛藏着什么人,正在起起伏伏地动作着。 戚云初俯视着花堆,嘴角带着一丝冷冷的嘲笑。 “殿下,时辰不早。该回去安歇了。” 下一个瞬间,花堆忽然猛力翻涌。端王赵阳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从花船里冒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戚云初。 “大胆!谁叫你跑进来的!” 戚云初却依旧从容笑道:“殿下莫非忘了我们今晚的约会?” 第43章 燕射 听见“约会”二字之后,赵阳凶神恶煞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 “就是他?”他指着陆幽,双眼反射出好奇的光芒。 陆幽明白接下来的事情横竖都逃不了,干脆把心一横,想要主动将蒙头的麻布取下来。 “等等!” 赵阳忽然急叫,紧接着伸手进花堆里狠狠地拍了一下。 “还不快滚!” 只见花堆里忽然钻出一个白花花、光溜溜的女人,臊得低着头“扑通”就跳进了水中,然后一个劲儿地游远了。 池塘周围的人,很快全都被打发得一干二净。赵阳这才让陆幽走到花船上来,亲手摘下陆幽脑袋上的麻布,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怎么可能?!” “这张脸是经过后天修正而成的。” 说起谎话来,戚云初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这次射礼不比之前的小事,各方面都须得万无一失才好。殿下您也不希望被人当场揭穿吧?” 赵阳却是一个长了反骨的,张嘴就反驳道:“可我讨厌别人长着我的脸!拿刀来,我先亲手割上一刀再说!” 不好。陆幽倒吸一口凉气。 戚云初一直没有发话,很显然并没有要帮他解围的意思。 陆幽明白凡事不能依靠他人,无论如何,首先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殿下,小人既然跟随戚大人进了宫,这从头到脚,每一样东西都听凭殿下您的处置。只是在殿下您做出决断之前,还请听小人一言。” 那赵阳眉毛一挑:“哦?有什么废话,说来听听。” 应该说些什么呢? 陆幽心中焦急,目光在私下里逡巡,忽然发现花船上落着一串殷红的手串,想必是刚才宫女留下的。 他心里头忽然“咯噔”一下,俯身将手串捡起。 “殿下请看。” 他将手串拿到赵阳面前:“殿下可知,这手串是何种材质?” “珊瑚!”赵阳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报出答案。 陆幽却摇头道:“殿下万金之体,见过的都是珍奇宝贝,自然以为这是红珊瑚打磨的珠串。然而实际上,这却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红豆而已。” “红豆?”赵阳略微有些讶异,却又皱眉:“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于,珊瑚与红豆,虽然一时间外表相似,但贵贱有别,最终敌不过岁月的考研。殿下您就是贵重的南海红珊瑚,与金玉为伴,任岁月无法磨洗分毫。而小人则只是一枚红豆,纵然能有一时光鲜亮丽,但终将朽烂褪色,无法与珊瑚相提并论。” “哦?”赵阳挑了挑眉毛:“你这说法倒是新鲜,可说来说去,就是让我不要动你的意思了?” 陆幽谦恭道:“小人怎敢左右殿下的心意。小人只是觉得,既然殿下有这个需要,不如趁着小人还没有朽烂褪色,好好利用。小人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赵阳倒是个不经哄的主儿,脸上已经得意起来。但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可是你长得那么像我,万一趁我不在的时候,顶替了我的身份,那又该如何?” “殿下倒是不必担心这件事。”戚云初终于说话了:“陆幽已是中人之身。他若有僭越之心,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中人之身?” 赵阳的眼睛又亮了一亮,忽然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要求:“把裤子脱下来!” “……”陆幽真是措手不及,“殿下,您……”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脱!” 端王的命令当然不可能违逆。陆幽把心一横,唯有宽衣解带,将下裳褪尽,露出平日里连自己都不敢多看的地方。 可那赵阳,偏偏还让戚云初去取了火烛来,对着那个地方猛照。 “切。又是个半吊子的。” 赵阳发出不屑的嘁声。 “我都和父皇说过好几次了,这些中人,要割就全部都割得一干二净。多死几个就多死几个,反正大宁朝上赶着进宫的人多得是。”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地伸手弹了弹陆幽的东西。 “你当真没有感觉?” 陆幽既尴尬又羞涩;“……会疼。” “会疼啊?” 赵阳点点头,却突然又将那东西一把抓住了,狠狠地捏着。 “啊——” 陆幽疼得两眼一黑,腿都差点软了,但好歹捂住了嘴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那赵阳也不知道捏了多久,终于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陆幽痛苦的表情。 “看你那熊样儿,真是个一辈子做奴才的命。本王今天就饶过你,记住!射礼之日给我好好表现,若是敢坏了本王的好事,小心我把你从头到脚砍成一片一片的,丢去喂狗!” 言毕,他再不多看陆幽一眼,径直离船登岸,往晖庆殿中去了。 “怎么样。” 戚云初负手立在一旁,轻声问道。 陆幽迅速整理好衣裳,这才长出一口气来:“比我想得要好对付许多。” “这只是赶上了他心情好的时候。” 戚云初微微一笑。 “当然,当朝这几个皇子里面,最难弄的人,绝对不是这个宣王赵阳。” ———————— 寒食第三日,阴雨暂歇。家家户户踏青游春,紫宸宫内百花齐发,人声喧嚣。 辰时三刻,陆幽悄悄走进了晖庆殿的后寝,与等候在那里的宣王赵阳见面。 “待会儿给我好好地射,我会根据你的表现来决定你还能够活多久。” 说完这一番最后的警告,赵阳命令陆幽交出外套,自己打扮成小宦官的模样溜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里头只剩下陆幽一个人,他正懵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外头有宫女请安。 “殿下,时辰快要到了,请殿下更衣。” 穿上华贵的紫色团花绫袍,腰系金钩玉带。透过侍者手捧的宝镜,陆幽仿佛看见了自己,又好像面对着真正的宣王。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一点颤抖。或许会影响到临场发挥。 但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退路了。 燕射之礼,选在紫宸殿东侧的武德殿前进行。当陆幽穿戴停当赶过去的时候,殿前的广场上已经立着不少人。 皇帝和皇后仍旧坐在北面武德殿的南檐下,一旁有长秋公戚云初亲自侍候;御座两侧则是皇子们的席位,康王赵暻等人已经入席,只是没看见端王赵晴的身影。 众目睽睽之下,陆幽心如擂鼓一般。但是他很快发现,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察出他的异常。 比照着前天晚上的筵席,陆幽原本也想往御座的右手边去。却见那里已经坐着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青年,正沉着脸色看着他。 陆幽心里打了一个突,紧接着意识到,这位应该就是皇太子赵昀了。 太子赵昀与宣王赵阳都是萧皇后所出,算是骨血至亲的兄弟。然而眼下,陆幽却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太子对自己的敌意,看起来兄弟二人的感情实在并不怎样。 担心节外生枝,陆幽没有再与太子对视,而是转身来到御座前,向帝后请安。 不愧是最受宠爱的小儿子,萧皇后一见到他便眉开眼笑。 “阳儿近日可有好好练习?” 陆幽知道赵阳平日说话大胆,却依旧不敢放肆,只点头道:“回母后的话,儿臣最近日日勤加练习。只盼能够不负父皇母后的期望。” “哼。” 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之前给你请了骑射的师父,让你在禁苑里头练习。你不是立刻就躲得无影无踪了吗?怎么,此刻倒是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 陆幽听得出这话中并没有真正怪罪之意,急忙回答道:“父皇明鉴。那都是儿臣少不更事,一心贪玩而疏忽了礼乐之道。如今儿臣已经知错,还请父皇就此揭过罢。” 他这一番话,实在委婉温驯,倒让皇上与萧后面面相觑起来。 好在他的长相实在与赵阳太过相似,帝后二人竟然也没有产生疑心,反倒戏谑道:“倒是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怎么,不怪那千牛将军愚钝鲁莽,教不会你这个冰雪聪明的人儿了?” “回父皇的话,儿臣不怪将军。” 陆幽答道:“礼记有云: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儿臣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怠惰而去怪罪别人呢?” “哦?” 皇上瞪大了眼睛,显然对“赵阳”今日的表现感到惊奇。 “朕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且去一旁乖乖地坐着,朕倒要看看你今日能射出朵什么花儿来。” 陆幽点头称喏,转身就有宦官来将他引到一旁的席位上。才刚坐定,就听见鼓声响了几通,吉时已到。 燕射之礼,自古而今,因袭旧制,未曾有过多少的变化。 御香行_32 齐鸣的鼓乐声里,应邀参与射礼的臣子们将来到武德殿台阶前。酒过二巡,文臣往东,武将往西,分别在宫殿南边的席位上落座。接下来就是正式的比射。 左右千牛卫呈上御用的弓矢,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走到西边的射位上。乐坊开始演奏《驺虞》,这是向皇帝提示射箭时机的乐曲。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九五之尊和他前方的熊皮箭靶上。唯有陆幽一人的目光,却穿过了整个射箭场,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大臣们。 戚云初的手札上一共记载有二十五个人的名讳,然而到场的却显然远远不止这个数字。 因为几乎所有受邀的臣子都带来了他们的家人。有的是兄弟,有些是叔侄,但是最多的还是父子。 费不了太多的功夫,陆幽就看见了他要找到的人。吏部尚书唐权就坐在东阶下第一排席位上,而坐在他身边的,正是唐家的独子——唐瑞郎。 那日匆匆一别,转眼又是百余个日日夜夜。 记得上一次看见唐瑞郎,还是在青龙寺里,透过纸窗小洞里的匆匆一瞥。当时昏暗凄凉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可唐瑞郎的面目表情,却是一片模糊。 陆幽深吸一口气,摆脱掉阴沉的回忆。他乜斜着双眼,眺望眼前的那个人。 十四岁的瑞郎,身量拔高,轮廓加深,已经依稀有了英俊青年的影子。即便此刻他端坐于群臣之间,但是那奕奕有神的姿容,也绝不输给任何一位皇子。 陆幽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唐瑞郎,而瑞郎的目光则落在了正弯弓搭箭的皇帝身上,专注中带着一丝期待。 陆幽依旧记得当唐瑞郎注视着自己时的感觉。 那是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悸动,是一种甜蜜和酸楚交织的慌张,是自己浅尝辄止的美好记忆。 但是,这一切仅仅都只是记忆。 ……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陆幽再度将目光转向唐权。 如果此时此刻手边有一把弓箭,他想自己会忍不住射穿这个男人的咽喉。 这个男人,不仅害得他家破人亡,更间接地将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生离死别、半残之身……过去的种种苦难逐一在眼前战线。 陆幽一阵阵地起着寒栗,胸口不断上下起伏。虽然理智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误事”,但是身体却好像一位激进愤懑的大将,拒绝听从理智软弱的指挥。 耳边,“驺虞”的乐曲声节节相催,仿佛一个好战者从旁蛊惑。 就在陆幽头昏脑涨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像是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他勉强回过神来,冷不防地发现唐瑞郎竟然正在看着自己。 陆幽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再回神时,他已经与唐瑞郎四目相交了好一阵子。 巳时初刻的阳光落在唐瑞郎的脸上,让他的双眼透出柔和的琥珀色。他的眼神也如琥珀一般温和沉稳。 上一次如此对视,那是什么时候? 是水边的那座破败小亭,唐瑞郎将他搂在怀中,放任他大声地哭泣。 “哭吧。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当日画影亭中的这番话,时隔数年依旧无法从心底深处抹去。 忽然间,陆幽心里的纷乱开始了沉淀。就像一场暴风雪迅速归于平静。 而当障眼的风雪平静之后,陆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如履薄冰的高高朝堂,一旦坠落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自己究竟是如何才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陆幽恍恍惚惚,如同做了一个大梦。 但是他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掉下去。 因为戚云初说过: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端,才能令人仰望。 “唐瑞郎看见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宣王赵阳。” 陆幽如此告诫自己,同时冷淡地别过脸去。 就在他刚才出神的时候,皇帝的四支箭已经全部射完。熊皮箭靶上的箭枝也全部被取下了。陆幽虽然没有看见成绩,但从皇帝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并不满意。 皇帝之后,第二位上前射箭的自然是太子赵昀。只见乐声响起,太子弯弓搭箭,架势十足。 燕射的熊皮箭靶上共有五种颜色的标的,从由内而外,分别为红色、白色、苍青色、黄色和黑色。 太子赵昀这第一箭射出,中得是第二格白色的位置。第二箭中苍青色,第三箭则正中中央朱红色标的。 如此成绩,对于一名皇子而言已经算是不错。陆幽扭头去看皇帝的表情,果然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这个时候,太子架起了他的最后一支箭。 不对!陆幽眉头一皱。 只听弦声乍响,箭枝向着熊靶飞去,却将将擦过了最外层的黑格,射中了唱靶者避箭用的屏风。 末箭脱靶,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不止是皇帝,就连在场的宦官与观礼的大臣们都面露惊愕尴尬之色。 唯有太子本人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将弓矢随手塞给一旁的侍者,径直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故意的。 陆幽看得真切,那最后一支箭,太子故意将箭尾往上挑了一挑,自然射不中靶位。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屑还是不满? 陆幽暂时没有头绪。 接下来射箭的人是康王赵暻,表现也是平平。陆幽倒没有仔细看——因为接下来就轮到他比射了。 在小宦官的引导之下,陆幽走下台阶,来到了武德殿的西门外。 在这里,他脱下左边的衣袖,袒露出整条左臂与半边胸膛,右手拇指套上白玉透雕的扳指。再从侍射者手中接过弓,并将三支箭插在腰带上。 弓与他平日里练习时所用的重量差不多,弦在阳光下微微闪光。他勾起弓弦弹拨两声,听见清脆的嗡嗡声。 穿过西门,他可以看见康王赵暻已经归位。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射位走去。 鼓乐声响起,但射箭的时机还未到。陆幽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容地扫视四周。 皇帝与萧后看似闲适地靠坐在御座上,双眼却流露出关切的神色。太子赵昀喝着茶,康王赵暻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南边观礼的大臣们则十分安静,数十双眼睛不带情绪地看向这边,不是期待也不是紧张,单纯的例行公事而已。 陆幽又一次看见了唐权,这个阴沉危险的男人同样也正看着这边。那目光如刀刃,在陆幽的脖颈边上游走着。 不要管他。 陆幽告诫自己稳定心神,同时缓缓拉开弓箭,将箭枝架在弦上。 他努力控制住呼吸,尽可能地减少手腕的抖动,开始将目光一点点地移向靶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再一次看见了唐瑞郎。 等一等,唐瑞郎的那种表情…… 不同于任何一位在场的观礼者,只见唐瑞郎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陆幽的脸庞,连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突然站起来喊出什么似的。 他这是怎么回事?! 陆幽心中“咯噔”一声,紧接着却又听见耳边《狸首》之乐急促,已经到了必须射箭的节奏点上。 没时间再做调整了。 仓皇之中,陆幽方寸大乱,仅仅凭着感觉举箭就射。谁知弦声响起的同时,左手虎口忽然一阵剧痛。 观礼的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潮水般的低呼。只见那箭枝斜擦过箭靶,落在了文官席位前,距离唐权仅仅只有五六步之遥。 第44章 知人知面 由于没有来得及调整好姿势,陆幽的虎口被箭尾擦过,落下一道伤口,有殷红血丝不断渗出。 鼓乐声戛然而止。萧皇后焦急地朝着戚云初使了一个颜色。 戚云初快步下了台阶,朝着陆幽走来。 在外人看来,他这是在关心宣王赵阳的伤势;可唯有陆幽才看得出,戚云初的眼神是冰冷的。 “别过来。” 陆幽忽然喝阻了戚云初,又扭头吩咐一旁的乐正:“继续奏乐!” 乐正不敢擅作主张,立刻看向戚云初。而戚云初则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皇上。 皇上缓缓点头,继而鼓乐之声再度响起。 摒弃杂念,平心静气。 陆幽甩掉虎口上渗出的血珠,重新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瞄准箭靶。 第二枝箭,带着清脆的弦音飞射而出,射中青格,距离朱红靶心仅仅只有寸许之遥。 原先窃窃私语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紧接着陆幽又射出了第三枝箭。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观礼的人群发出了潮水一般的低呼——只不过,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赞叹。 就连太子和康王都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第四枝箭,陆幽已经进入浑然忘我的境地。手臂轻舒之时,弓弦应声而响,而箭枝已经射上了熊靶。 又一次,正中朱的! 腰间已无箭枝可取,陆幽这才长吁一口气,缓缓回过神来。 面前七十步的地方,三枝羽剑依旧插在靶上,仿佛旗开得胜的将军在炫耀着自己的战功。 再去看北边武德殿的屋檐下——皇上与萧皇后二人都喜形于色,仅仅只是碍于身份威仪,才没有走过来庆贺。 在左右一片赞扬声里,陆幽看见萧皇后朝着自己招手。 于是他走到殿前的台阶上,正准备行礼,却已经被萧皇后亲昵地搂了起来。 温柔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母亲的气息,一点点包裹着陆幽的身躯。 虽然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他默默地接受这份并不属于自己的母爱,脑海中却回想起母亲身处囚车之中的凄冷背影;回想起那个粗糙的骨灰坛,回想起城南高岗上的无名茔冢。 眼下就是清明,可是他却被困在这华贵的囹圄之中,就连为亲人扫一扫墓都做不到…… 陆幽越想越悲戚,再急着要收住情绪却已经是迟了。 御香行_33 萧皇后捧住了他的脸颊:“你怎么哭了?” 陆幽道:“儿臣方才出师不利,令母后面上无光,儿臣已是羞愧难当。如今三矢中的,方才如释重负……这才喜极而泣。” 萧皇后哪里听赵阳说过如此贴心的话,她愣了一愣,旋即又深信不疑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身旁的九五至尊也朝着陆幽侧过身来。 “你这小子,几时变得如此乖巧伶俐了,这射箭的本事又是跟谁偷学的?” 陆幽道:“儿臣想要给父皇母后一个惊喜,所以这些时日,一得空就偷偷向长秋公讨教。” 皇帝看了一眼戚云初,捻须点头:“嗯,看起来你这个新师父果然是个聪明人,才配得起你这个聪明的徒弟。难得你这么用功努力,是不是有求于朕。说罢,有什么要求?” 要求? 陆幽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面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大宁朝的主宰,是全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 只要他肯点一点头,叶家这些年来蒙受的不白之冤就能够平凡昭雪;只要他说一句话,唐权就将会从权力的顶峰坠入地狱深渊。 只要一句话…… 陆幽舔了舔嘴唇:“父皇,真是所有的要求都可以?” 皇帝却笑道:“你可别提得太过分了。” 陆幽因为这句话而突跳了一下眼皮,过了会儿才回答:“请父皇容儿臣再想一想。” 一番夸赞过后,陆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康王赵暻也过来寒暄,而太子赵昀则一脸不悦。 陆幽猜想赵昀此时一定开始后悔,刚才故意射歪的那最后一箭。 兄弟间的寒暄结束,陆幽刚一落座就感觉到了从南面投过来的目光。 唐瑞郎依旧在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目光赤裸裸,丝毫没有面对皇子时所应有的谦卑与恭敬。 他认出来了! 陆幽心跳如擂鼓,浑身上下却寒冷如入冰窖。他缓缓拉上左肩衣袖,手腕却在摇晃中碰到了挂在胸口上的某件东西。 ……是赵南星的护身符。 刚才更衣时竟然忘记将它摘下来,一定是被唐瑞郎给看见了。 既然避无可避,那也就只有见机行事了。 陆幽勉强定了定神,重新将衣袍穿戴齐整,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去看唐瑞郎的反应。 可唐瑞郎只是直勾勾地朝这边看着,没有任何的表情,不是喜悦不是愤怒,也没有了惊愕,反倒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管他。 陆幽猜想唐瑞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这可是给皇上与萧皇后难堪,于是大着胆子按兵不动。 稍事休息之后,大臣们的比射环节终于开始。与宗室子弟不同,接下来的二十四名射手将两两角逐。输家将会被罚,站在武德殿的西阶下饮酒;赢家则会来到东阶领取赏物,并且簪上象征胜利的鲜花。 唐瑞郎被安排在第五组出阵,与他对垒的是镇军大将军侯慎远的长子,足足比他年长了五岁。 鼓乐之声响起,陆幽随之坐直了脊背。明明事不关己,他却无法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只见唐瑞郎沉定自若,搭箭抬臂张弓飞射,行云流水般的一气呵成。曲终之后计算得失,居然远胜对手。 陆幽的嘴角才翘了一翘,忽然发现唐瑞郎又扭头看过来,急忙绷着脸错开他的目光。 第一轮比射终了,十二名赢家来到东阶下领赏戴花。唐瑞郎分得一朵紫牡丹,众人都奉承他这是得了“世瑞”,接下来的一年都会好运连连。 唐瑞郎笑吟吟地与周围人寒暄,末了却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陆幽这边。 他现在站的位置距离陆幽的席位愈发接近了,陆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敢发作,唯有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有这个人在身边。 倒是萧皇后觉察到了自家表侄的视线,戏谑道:“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唐瑞郎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瑞郎蒙受恩宠,不敢再有所奢求。只是刚才看见宣王爷英姿,瑞郎突然想与王爷切磋比试一番,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萧皇后“唔”了一声,再去看陆幽的反应。 陆幽脸上一下子烫起来,急忙做出不忿状:“瑞郎是臣子。怎么能够与皇子比试?我不比!” 唐瑞郎却道:“那若是我能够赢过在场的所有人,小王爷可否给我一个屈尊比试的机会?” 陆幽瞪着眼睛,却听见一旁的御座上皇帝笑道:“你这小子,口气倒是不小。朕今天就做主,允了你。看你能不能治得了宣王。” 唐瑞郎大喜,连忙叩谢。俄而鼓乐之声再起,胜出的十二名官宦子弟,又捉对比试。六人胜出,唐瑞郎又在其中。 这六人又分作三组比射,唐瑞郎再拔头筹。 如是两轮下来,再由除唐瑞郎之外的其余两人比射,选出高者与唐瑞郎相较。唐瑞郎竟然愈战愈勇,箭箭射中朱的,令人瞠目结舌。 比射终了,瑞郎果然如约胜出。众人自然交口称赞,而皇帝却道:“朕刚才见你持弓的方式,与别人有所不同,却与宣王的有点类似,怎么回事?” 陆幽眼皮突地一跳,却听见唐瑞郎朗声回答:“回皇上的话,小臣的射御之术乃是习自天吴宫的师父,而天吴宫的射术博采西域、中原以及上古射术之所长,在姿态步伐上都与有些新意。宣王的射术则是戚秋公所授,想必也是从安乐王爷那边……” 说到这里,唐瑞郎戛然而止,四下里也立刻就安静了。 知道他提起了不该提到的人,陆幽心中一沉,陡然紧张起来。 在紫宸宫内行走,需要明白遵照许多成文的、不成文的规矩。 入宫之后不久,陆幽就学到了一项重要的规矩——“安乐王爷赵南星”的名讳,不能随便乱提。 因为皇上与安乐王爷的感情极好,虽说是兄弟,年龄上却如同父子一般。 安乐王出事之后,皇帝曾经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此后每年的清明、中元、冬至三节,都会派遣戚云初前往云梦沼拜祭。而宫中之人也约定俗成,不刻意在皇帝面前提及安乐王爷之事,免得皇上伤心。 如今,唐瑞郎虽是无心,但毕竟挑起了皇帝的伤心事,若是因此而被怪罪,倒也无话可说。 可就在这众人屏息凝视的当口儿,却听见皇帝叹了一口气。 “罢了,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也不需讳莫如深。南星生前对你十分疼爱,也难怪你总要把他挂在嘴边。” 说罢,却扭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戚云初。 戚云初并不说话,只是恭顺地微微俯身点头。 萧皇后显然不喜欢他们多提赵南星的事:“既然瑞郎已经赢了,那么就应该按照约定,让阳儿与瑞郎比试了罢?” 皇帝这才笑着看向陆幽;“去吧,让朕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若是赢了这一局,无论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陆幽也无法拒绝,唯有再度走下台阶。唐瑞郎立刻跟随在他的身旁,两人前脚后脚地往西门走,要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做准备。 一出了西门,唐瑞郎就屏退了上前侍候的宦官。确认了周围再没有旁人,这才一把抓住了陆幽的衣袖。 “佐兰!” 他低呼:“你怎么回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陆幽硬着脖子,装作不认识他:“你好大的胆子,快把你的手拿开,不想活了是不是?!” 唐瑞郎被他甩开了手,却没有半点儿迷惑。 “别傻了,赵阳才不会说这些话。要是惹得他生气,肯定拿箭在我的身上戳几个窟窿。还有……” 说到这里,他伸手抚上陆幽的鬓角,轻触那经过掩饰几乎看不清楚的疤痕。 “你为我受的伤,我怎么可能会弄错?” “……” 陆幽知道瞒不过去,于是咬着牙齿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想怎么样?” 唐瑞郎轻轻地拧了拧他的脸颊:“这话倒是应该我问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赵阳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陆幽别过脸去,故意忽略残留在脸颊上的温度。 “此事与你无关。” 唐瑞郎却皱着眉头追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说?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已经犯了欺君之罪!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知道又如何?” 只有陆幽才能够听得出自己声音的些微颤抖:“反正,当我爹娘去世的时候,我也就已经死了!” “你、你这是在咒自己……” 唐瑞郎又急又气,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已经有人从门里头走出来催促了。 于是两人重新解衣、插箭、持弓,走进射场。 都是英姿挺拔的青春儿郎,俱是如花如焰的俊美容貌。两个人同场并立,搭箭扬弓,一时间吸引了全场所有人惊羡的目光。 比试的结果,陆幽四射两红两白,而唐瑞郎前三箭均与陆幽打成平手,却在那最后一箭时分了心神,射到青格。 众人只道唐瑞郎是谦让皇子,却看不出他深藏于内心的纠结。 趁着鼓乐之声未歇的时机,唐瑞郎飞快地靠近陆幽耳边,将自己鬓边那朵象征胜利者的牡丹花簪到陆幽的耳边。 “一会儿到大吉殿北的竹林里去。” 陆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想也不想地就拒绝:“我不去!” 说着,就与他擦肩而过。 胜负既已分出,二人便又分别去到东西两头的阶下领了赏罚。唐瑞郎又想再去寻找陆幽,可陆幽已经快步逃回了席位,再不抬起头来。 此后直到射礼结束,两个人都再没有私下接触的机会。 仪式结束后,原本武德殿内还有赐宴,但陆幽已经坐不住,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要回晖庆殿。 他一路往西走,出了献春门来到紫宸殿的院子里,大老远地就看见庭中的黄连木底下站着一个人影儿,正在远远地眺望着这边。 竟然是康王赵暻。 既然见着了,一声不吭的走开显然并不妥当。陆幽唯有硬着头皮朝康王走去。 “我与宣王有事要说,你们下去吧。”赵暻见了陆幽,立刻挥手屏退了左右。跟在陆幽身后的两个小宦官也跟着离开了。 陆幽有点紧张,他不知道赵暻究竟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万一是什么他不应该听到的宗室秘辛,那就麻烦了。 可是赵暻偏偏还要将他往树林后面僻静的回廊里引。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且跟我来。” “……皇兄,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 陆幽勉强地说道,转身就要变卦。 赵暻没有阻止,只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那眼神沉默却深邃,看得陆幽好一阵心虚。 御香行_34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 这种可能性让陆幽心跳加速,浑身紧绷。 他又后退一步:“那就这样……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赵暻还是不言不语地朝着他迫近,突然间伸出右手,将陆幽禁锢在了廊柱与身体之间。 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成年男性突然威压过来,陆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下巴就被捉住并且抬了起来,嘴唇贴上了另外一双微热的嘴唇。 什么? 陆幽当然确定这是一个吻;而他所无法确定的是,这个吻所包含的正确意义。 康王与宣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狎昵逾矩的事情来?! 他正在恍惚出生,却听见赵暻在耳边沉声问道:“怎么,不够?” “唔,不,够、够了……” 不知道真正的宣王会是什么反应,陆幽唯有含糊地点头,而脸颊已经飞快地涨红起来。 赵暻继而抚着他的脸颊:“你今天的表现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明明一直与我厮混在一起,怎么还有时间跟着戚云初学习箭术” 陆幽记起赵暻成年后就搬出了紫宸宫,虽然有封地,却依旧留在诏京城里居住。怎么难道说赵阳一次次的私自出宫,都是为了与这位皇兄厮混? 陆幽无端地想起了美丽却疯疯癫癫的赵晴;行事古怪的太子赵昀……这些宗室子弟光鲜的外表下面,竟然都隐藏着不可见人的阴暗面。 这些人,都不正常。 耳边,康王还在低声说着什么。手也从陆幽的嘴唇捏到脸颊,再摸到耳垂。 而陆幽却僵硬着声音,什么都做不到。 “今日,你我好不容易在宫中相见。怎么,不请我去你那晖庆殿里坐坐?” 赵暻的这个要求,终于将陆幽拉回到现实当中。 “我还有事。”他的语气坚定了不少,“我必须要走了,你别跟过来!” 赵暻扬了扬浓眉:“你找谁,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宣王殿下,康王殿下。” 就像是回应着他的问题,戚云初的声音兀然出现在了游廊外侧的竹林里。 “宣王与在下有约,在下苦等多时不见人来,这才过来寻找。却不知惊扰到了二位皇子。” “既是秋公,又何来打扰之说。” 那赵暻总算是松了手,陆幽乘机就往外面走,连头都都不敢回。 第45章 赐火 陆幽跟着戚云初,一口气走出紫宸殿院落,来到了日华门内横街。 戚云初全程不发一语,只赏给陆幽一路背影。陆幽以为他是在生气,也不敢多话,只静静地跟在戚云初身后。 过了安仁殿,还没到晖庆殿的半路上,有一块种着紫藤的园圃。此刻正是着花时节,只见一挂挂一串串的紫藤花高悬在竹架上,好似重重烟云帐幔,遮住了外人的耳目。 戚云初领着着陆幽入了紫藤园,在中央一个抱鼓石墩子上坐下,继续背对着陆幽。 “端王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陆幽虽然害臊,却毕竟不敢隐瞒:“不知为何……刚才端王他竟然吻了我。” 戚云初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是又问:“那你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赵阳是什么关系,事出又突然,所以只是站在原地……” 说道这里,陆幽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戚云初终于侧过身来,睨了他一眼。 “你真以为康王和宣王是那种关系?” 陆幽怔了怔,倒吸一口凉气:“您的意思是——” “你被骗了。” 戚云初低声一笑:“我记得和你提起过,要提防所有的皇子。康王现在一定很得意。” 陆幽忍不住解释:“可是他看起来很正常……” “他的确是所有皇子里面最正常的一个。但是正常并不代表值得信任。若是让我选,我倒宁愿相信赵阳和赵晴。” “所以……康王已经知道我不是宣王了。”陆幽紧张地咬着嘴唇,“我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不用管他。”戚云初反倒拨弄着落在石桌上的藤花瓣,“康王的事,我会去替你应付。” 陆幽这才长出一口气:“那就有劳秋公了。” 戚云初点头:“你今天的表现尚可。不过对待别人,用不着太过客气。如果不是你实在长得太像赵阳,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起疑心。” 陆幽忐忑道:“既然康王都看出来了,那皇上和皇后娘娘会不会怀疑我?” “你以为我会随便放你去冒险?别看赵阳那小子疯疯癫癫,早在几天前,他就向皇上提出要占用禁苑的西樱桃园饲养虎豹等猛兽。皇上没有答应。他就故意装出乖顺的样子,还提出要在射礼时一展身手。如今你表现不俗,帝后只当是他说到做到罢了。” 赵阳的做法如何,陆幽其实并不在意。但是知道自己暂时平安,他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他并不讨厌这几个时辰里头发生的事。 正相反,这场射礼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激动难忘的体验。 在走上射场的那一刻,他不再是罪臣之子,也不是地位低下的底层宦官,而是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可惜,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找赵阳了?”他问戚云初。 “别急。我的话还没有问完。”戚云初回过头来看着他,“现在,说说你和那个唐家公子是什么关系。” “……!” 他看出来了! 陆幽猛地一惊,本能地就要撒谎:“没什么关系……” 戚云初又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欢撒谎的人。再给你一次补救的机会。” 陆幽脸色阵青阵白,颇不情愿地回答道:“我与他曾经见过一面……许多面……” “我给你节省点时间。”戚云初打断了他,“你们以前都在国子监读书,一个国子学,一个太学。” 陆幽绝对没有向戚云初提起过自己的真实身世。但是,戚云初仿佛理所当然地掌握着这世上所有的隐情。 既然如此,陆幽唯有选择坦诚。 可他张口闭口了好一阵子,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半晌之后,他伸手到自己的脖颈边上,取下了唐瑞郎送的那个护身符。 “这是唐瑞郎给我的,但是我想,它属于你。” 戚云初伸手接过了护身符,拿在手上摩挲。指腹循着嵌有红药的字迹慢慢下滑,无尽轻柔。 这是陆幽第一次看见,覆盖在戚云初表面的冰雪外壳有了融化的迹象。 从一尊美丽但是缺乏情感的神像,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但是这种转变,仅仅只是昙花一现。 “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戚云初将护身符重新还到陆幽的手上:“据我所知,瑞郎很宝贝这件东西。而他把它给了你,他喜欢你。” 陆幽张嘴就想要否认,但话还没有说出口,脸已经涨红了,只能皱着眉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丝毫不理会他这无言的挣扎:“可是你爹弹劾过他的父亲。” “他爹害死了我的父亲!”陆幽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 戚云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决定为了你爹而去恨唐瑞郎,无论瑞郎本人有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你不仅全盘否定了自己的情感,并且认定它是邪恶的,是必须被抹杀的。换句话说,你恨唐瑞郎,其实是因为你很自卑。” 自卑? 陆幽再度语塞。他觉得自己应该否认,却又觉得戚云初不会接受这个答案。 他思忖了一下,反问道:“你问我有关于唐瑞郎的事,是在担心他会揭穿我的身份?” “如果是他,我并不担心。我很了解他,他和安乐王有很多共同之处,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远比你以为得更加成熟。” 陆幽这才想起来——戚云初长时间陪伴在赵南星的身边,自然与唐瑞郎十分熟稔。这样一来,他与唐家的关系…… 一想到有可能的结论,陆幽顿时开始紧张,偷偷地去观察戚云初的表情。 “你看我做什么?”戚云初慢条斯理地反问,“不必害怕。你的那些恩怨情仇,我也懒得干涉。你要恨谁便恨谁,你要爱谁就爱谁,这都是你自己的事。” 陆幽深吸一口气:“那如果有一天,我的爱和我的恨,与你要我做的事互相违背了,该怎么办?” “没有那个可能。” 戚云初轻笑一声:“我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这种人,拥有的时候从不珍惜,失去的时候却追悔莫及。” 说到这里,他看了陆幽一眼:“当然,我若是要你喜欢谁、讨厌谁,你也完全觉察不出我的摆布。” 听起来有些危言耸听,但是陆幽知道戚云初并没有信口开河。 他完全做得到。 然而戚云初还想进一步证明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唐瑞郎他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你?” 陆幽一愣:“不、不知道。” 戚云初却狡黠一笑:“等我心情好了,再告诉你。”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 戚云初终于起身,拂去一身的紫藤,领着陆幽回到了晖庆殿。 休息了一阵子之后,眼见着天边起了晚霞,赵阳这才从外头溜回来。 一听说陆幽代替自己大出风头,他当然是喜形于色,又听说父皇还要满足自己一个愿望,更是乐不可支。 御香行_35 看起来戚云初之前说他“不是最难弄的人”,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赵阳兴高采烈,却也没有忘记要给陆幽一点甜头尝尝。 然而陆幽却并不奢求金银,只是请求留下作为胜利者而得来的那枝牡丹。 而这显然是赵阳最不在乎的东西。 陆幽讨了一张薄纸将牡丹小心包起,又重新换上青绿色的宦官服装,独自一人回到了寒鸦落。 在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里,他重新戴上精致的人皮面具,将自己恢复到那个平平无奇的模样,然后坐在门槛上出神。 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回忆起来虽然很甘美,但是回到现实中,却又觉得愈发地空虚了。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又是那个名叫斯诚的传信太监,让他明日早点起身前往尚食内院,准备迎送新火。 对了,明天就是正清明,也是寒食结束的日子。一早,尚食内院的空地上将举行钻木取火的仪式,取得的新火不仅将重新点燃宫中的烛火和炉灶,也将被分送给皇亲国戚和宠臣——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荣耀不仅仅属于接受新火的臣子,对于那些受命传送新火的宦官们,这也是一年一度难得的好事。 按照惯例,接受新火的家族将会生火烹茶,并且给予宦官以丰厚的赏赐。 但对于陆幽而言,更重要的是随后整整一天,直到宵禁之前,他都可以在诏京城内自由行动。 也就是说,扫墓的事终于能够实现了。 其实清明送火的资格,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选定了。陆幽隐约明白这应该是戚云初临时赏赐给自己的机会,满心欢喜。 他辗转反侧了半夜,寅时二刻就穿戴齐整,跟着众人来到尚食内院。 时辰尚早,周天仍是一片晦暗混沌。早些时候下过一阵细雨,此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花草树木沁人心脾的香气。 陆幽抬起头来,他看见夜色中天河隐隐,似乎比多年之前的那个冬天更近了几分。 在尚食内院打杂的小宦官们进场了。他们在屋檐前的空地上一地儿排开,开始使用榆树和柳枝钻木取火。在他们的身后,身着青裙的宫女手捧琉璃灯盏,静静地等待着。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枝条高速摩擦的声响,如同阵雨嘈嘈切切。 过不了多久,昏黑中只见金光一迸,有人轻呼一声“得了”。继而就有火花一朵,初时如苞如蕾,继而如榴花绽放,凌霄旋开,牡丹吐蕊……飞快地炙盛起来。 新火已成,钻木的小宦官获赐绢三匹、金碗一口。火种则被转入宫女们手持的灯盏之中,一部分散入宫中各处,另一部分则转交至执行赐火差使的宦官手中。 赐火的宦官队伍十分隆重,为首的自然是长秋公戚云初。其后左右并排,左路由内侍尹肃心和少监高君昊领头,右路打头得则是少监胡尧和内侍常玉奴。 陆幽就站在常玉奴的身后,这位太监正是数年前陪着戚云初去大业坊取“宝”的斯文男子,是戚云初手底下最为忠心的心腹。 锦衣玉带的宦官们,手捧琉璃灯盏,沿着笔直坦荡的宫中大道一路南下。点点烛光,如星辰从九天降临,即将散入富贵王侯之家。 陆幽跟着众人一路来到承天门前,这里已经备好了马匹,清一色的枣红色,头垂红缨,矫健如同野火一般。 这其中,唯有戚云初一人乘朱红色马车,因为他要将新火带去数百里之外的宗室外庙——天吴宫。 长秋公一走,剩下的势力便也好分配了。左路的内侍和少监与宦官,首先往萧皇后娘家所在的安仁坊赶去。 而右路由常玉奴和胡尧打头的队伍,则上了马,朝高官比邻的胜业坊奔去。 陆幽跟着马队往东行,半路上不断有宦官离队,带着新火进入蒙受天恩的人家。陆幽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谁家,他只知道默默地跟紧了常玉奴,努力提好了手中的琉璃灯。 最后还剩七人的马队,径自来到胜业坊的西门口。陆幽心中刚开始诧异,结果就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所有这七个人,所有的七盏琉璃新火都是赐予唐府的。这是何等的殊荣?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要选了他来送唐家的新火?! 陆幽隐约知道这一定是戚云初的算计,但是他想不明白,他这样算计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马队在唐府面前停了下来。这时候门口已经有人等候——为首的自然是唐家的当家人唐权,簇拥着枝枝蔓蔓的大小姻亲官吏。 唐瑞郎自然也在其中。 七位宦官下马之后,径自朝着大门走去,准备将手中的琉璃灯盏转交到唐家人的手上。 陆幽跟着大家往前走,忽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唐瑞郎。 第46章 前尘往事 这难道又是戚云初事先设计好的? 想到这里,陆幽不禁有些慌乱。他不愿被唐瑞郎看穿伪装,而这层伪装不单单是外表,还有嗓音。 然而转交新火的时候,却偏偏必须说出一句祝福的话语。 “新火临门,光耀九族。” 当他捏着嗓子背出这八个字的时候,原本漫不经心的唐瑞郎反而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陆幽心虚地垂下眼帘。与此同时,他感觉到琉璃灯被唐瑞郎接了过去。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放松,昨天虎口受伤的地方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竟然是被唐瑞郎轻轻地捏了一下。 难道他又看出来了?! 陆幽实在有些无语,直觉这应该又是戚云初搞的鬼。 好在唐瑞郎应该不会拆穿他的身份,那也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递交新火之后,七位传火宦官便被迎入花厅叙话。 厅外的庭院里,小厮取来了焙茶的鎏金铜风炉,正小心翼翼地备炭生火。 厅内众人则闲聊花事与饮茶之道,又鉴赏那银质茶釜与茶饼茶水,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和谐。 这其中,唯有陆幽一人坐立不安。 所幸众人见他年纪尚幼,也不来理睬,他就随便找个借口走到侧院,望着几株海桐树发呆。 树上,万千白花正盛放,如雪如云、皎洁无暇,还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明明是如此清香美好的花树,却生长在这种腌臜的腐土之上。 陆幽正有些感叹,只听耳边“吱呀”一声,院门忽然被什么人给关上了。 他急忙扭头去看,正瞧见唐瑞郎匆匆走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进一旁的空屋。 “佐兰,佐兰,我知道你用了天吴宫的易容术!” “……你想怎么样?” 陆幽被他按在角落里,想要大声斥责又怕引来旁人,唯有怨恨地瞪视着他。 可唐瑞郎全然无视了陆幽的憎恶。他紧紧皱着双眉,露出极其罕见的烦躁表情。 “就是说你真的入宫了……你疯了吗?!怎么会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你真的找人去净了身?我不信!” 说着,竟然伸手来扯陆幽的腰带。 陆幽死死揪住唐瑞郎的手:“关你什么事?!” 唐瑞郎张嘴就要回答,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种仿佛失望的眼神看着陆幽。 不知为何,陆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国子监里,自己还时时处处留意着唐瑞郎,一举一动都揣摩着瑞郎的心意,生怕令他失望。 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别人重逢,是执杯相劝莫相拦。而他们相遇,却是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想到这里,陆幽一腔的怨怼忽然又化作了满满的无奈。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叶佐兰了,希望你也不要再那样称呼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自己变了很多,可我并不后悔。” “但这转变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唐瑞郎还在为他着急:“你究竟是懂还是不懂,这意味你以后就没有办法传宗接代了!” 陆幽愣了愣,反问他:“传宗接代对于你而言很重要?” 唐瑞郎眼皮突跳了一下,挠着头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我的确没有立场可以指责你。但是你必须要知道,但凡受过天刑之人,多少都会落下点病根。你好好儿的一个人,有为何不爱惜自己?” “……” 陆幽也明白他是当真关心自己,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叹出一口气。 “如今事已至此,你我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谁,始终是徒劳。不如就撇开那些道理与埋怨,干脆地做了一个了断——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后,见面不识。你可愿意?” “不愿意!”唐瑞郎想也不想就反对:“若是你如今生活得平静安康,有人相伴,要与我一刀两断,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但是如今你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说着,他又握住陆幽的手,仿佛要向他表示自己的决心。 陆幽抽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轻抚着虎口上的伤痕:“我却觉得若是你不管我,我更安全。” 唐瑞郎知道他这是在说昨日射箭的事,急忙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紧接着又有许多问题要问。 可就在这个时候,边上院子里却热闹起来,想必是茶汤已经准备好了。 陆幽再不理睬唐瑞郎,径自走出院子去吃茶。 奇怪的是,此后唐瑞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吃完茶,各位送火的宦官都得到了一个沉甸甸的描银木匣。里头装着一爰印子金,一袋珍珠并杂宝若干,还有香料。 如此奢侈的手笔,竟然超过了当年母亲托忠伯留给他们的那袋子银钱。 轻轻松松地就得到了这一笔巨款,陆幽心中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欢喜。 他出了门,将盒子放进马背上的褡裢里,又向领头的常玉奴告了假,随即孤身离开众人,策马朝着城坊外行去。 他首先要去的是与胜业坊紧挨着的东市。东市的西南角有一间凶肆,在这里能够买齐扫墓所需要用的所有物品。 想到终于能够为爹娘扫墓,陆幽这才勉强将不悦的心情抛诸脑后。 他贴着街边拐了一个弯,出了南坊门,穿过熙熙攘攘的西市找到了那间凶肆,立刻采买金纸香烛,且只挑贵的好的收。全部置备妥当之后,物品装了满满的两个大柳条筐子,只能又往边上的车坊租了一头毛驴跟在后头。 于是,这一马一驴慢悠悠地开始往城南走。 沿途路上人流如织,大都是出门踏青扫墓的,见他一个容貌平平无奇的少年,却穿着满身绫罗、骑着高头大马,自然知道是打北边来的,无不避让三分。 就这样一路来到永崇坊附近,眼看着再往南就冷清了,忽然间角落里冒出了一个骑着白马的人,硬生生地拦到他的面前,还伸手拉住了他手上的缰绳。 除了那唐瑞郎,还能有谁? 陆幽倒也不再惊讶了,只勒住了马匹冷冷地看着他。 御香行_36 “能不能找个地方,把话好好地说一说。”唐瑞郎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这一走,也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玲珑精巧的乌木小方匣:“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是我替你保存这个东西的答礼罢。” 这东西是——?! 陆幽瞳眸微缩,立刻想到了答案。 路边恰好有一座酒楼,两人系了马与驴,上二楼要了一间僻静的雅座。陆幽始终冷着一张脸,于是唐瑞郎便自作主张,点了一桌子的素食。 等到菜陆陆续续地上齐全了,陆幽终于忍不住要求道:“把那东西还给我。” 唐瑞郎又将那小方匣取出,拨动小小的金扣,将盒盖启开。 只见淡紫色的漳绒内衬上面,安安稳稳地摆放着陆幽的那一枚琥珀兰珠。 陆幽急忙拿过珠子放在手心里端详。只见珠身依旧金黄剔透,紫兰也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珠体一侧像是经过了磕碰,竟然有了个指甲盖一半大小的缺口。 他顿时心疼不已,恼火地抬起头来看着唐瑞郎。 “这不是我干的。”唐瑞郎急忙澄清,“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我掉进了水里头,而这枚珠子也从你的怀里滚了出来。我估计它应该是先磕在了地上,再滚进水里去的。等我把它捞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掉进水里了?”陆幽难得反问了一句。 “嗯。”唐瑞郎点了点头:“我落水的时候就看见它跟着一起掉了下来,可那时候我还不会水,也根本就捞不到。后来等我醒了,就找了几个好水性的人帮忙,将亭子周边的水底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总算是给找回来了。” 唐瑞郎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陆幽却很明白,事实远非如此这般轻松。 那亭边的水湾他也去过。植被繁茂、淤泥厚积姑且不提,琥珀兰珠本就是轻飘飘的一件物什,肯定会随着水流缓缓移动。若是汇入雀华池里,再想要找到又谈何容易?! 陆幽虽然愤懑,但并不是蛮不讲理。他稍稍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向着唐瑞郎点了点头。 “……谢谢。” 说到这里,他却又摘下了脖子上的护身符:“这个还你。” 这一次,唐瑞郎倒没有再拒绝,他伸手接过那条仍带有陆幽体温的护身符,揣进自己的怀中。 “我收下这个,是因为它会给你带来危险——射礼那天我见你戴着这个,不知道有多惊讶……还好我与宣王关系不错,别人倘若怀疑,就说是我赠给宣王的,倒也不是说不通。” 陆幽不回话,只默默地感受着护身符从自己指尖滑走的滋味,然后才发问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为何与赵阳如此接近?” 唐瑞郎往陆幽的碗里夹了一块豆腐。 “你既然当得了赵阳的替身,想必也已经对几位皇子的脾性有所了解。太子自视甚高,再加之被几个仕人围着哄着,因此向来对宦官与外戚不假辞色;端王与康王是我的两个姐夫,姻亲关系自不待言;剩下两名皇子尚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将来如何尚未可知。如此算起来,也就只有宣王一人需要拉拢……不知怎么的,也就成了我的责任了。”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将自己的碗里的豆腐捣得粉碎。 “说到底,都是在巩固自己的利益。”陆幽一语中的,“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读什么太学,直接进弘文馆不是离赵阳更近?” 唐瑞郎也不与他争辩,又夹了一筷子莴苣给他。 “外戚与宦官,自古以来都为人所不齿。你若存有偏见也很正常。只是如今你已经入宫为宦,也应该明白并不是所有宦官都是阴冷嗜血的怪物,外戚亦然。我也没有什么奢求,只希望你还能够和以前那样与我说说话,遇到困难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我曾经向你的母亲许诺,一定会护你周全,若你有什么意外,我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一番话又刺中了陆幽的心中隐痛。 “我爹和我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怎么出的事?” “说实话,这件事我也不敢下定论。自从你爹娘东行之后,一直都没有任何音讯。之后刑部忽然有消息报来,说他们二人突然去世。不过,随同传来的消息还说流放地遭遇了海寇的侵扰……你应该也听说过的罢?前朝的余孽造了数百艘大船,一直在东海上盘桓。” 东海鬼船…… 陆幽当然听说过,但他一直以为那仅仅只是一种传言并无实据;可谁曾料到,画中的猛虎也会下山来吃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唐瑞郎:“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要想印证,恐怕很难。”唐瑞郎倒也坦诚,“时隔一年,就算你现在跑去东边,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头绪。除非找到那些海寇,说不定还能有个结果。” 说是这么说,但做不做得到,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好在陆幽对此并不抱有奢望。 两个人面对着面,安静地吃了几口菜,唐瑞郎又问道:“你在宫里,有没有什么缺少的东西?” 陆幽摇摇头。 唐瑞郎“哦”了一声,又吃了两口菜,接着问道:“那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你?” 陆幽还是摇头。 “那有没有想要……” “不必了。” 陆幽将筷子往桌上一搁:“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唐瑞郎也立刻放下了筷子:“什么事?” 只听陆幽道:“秋公说,你当初会找我,是有原因的。你是要自己告诉我,还是等秋公他告诉我。” 第47章 扫墓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会相信我的话吗?”唐瑞郎直视着陆幽的双眼,“还是说,你会将我所说的实话,当做另一个谎言?” 这个问题让陆幽一愣。 我相信你—— 短短的四个字,似乎动一动嘴唇就能轻易出口。却又仿佛带着千斤重担,压在舌头上,根本没有办法动一动。 他正犹豫的时候,只听见唐瑞郎又低声笑了一笑。 “至少在你真正能够信任我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答案的。因为假话能编出千千万万种,可真话却只有一句,你若不信,便是糟蹋了它。你如果真的好奇,可以去问戚云初。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我对你的感情,绝无半点利用或轻慢。或者说是天意命定……也不过为过吧。” 陆幽听唐瑞郎说了这么一大番话,虽然并没有触及到答案,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却已经安定了几分,也不再急于寻求那唯一的真相了。 不觉间饭菜已经落肚了六七分,陆幽惦念起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陪你去。”唐瑞郎自告奋勇,“让我再多陪你一阵子。” “不必。” 陆幽依旧冷冷地拒绝,而后摸出一些碎银放在桌上,径自起身离去。 他一口气走下了楼,耳朵里却一直仔细听者身后的动静,只听楼梯吱呀,唐瑞郎果然又跟了过来。 “我已经决定要跟着你了,你是躲不掉我的。” 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粘人的性格?! 陆幽在心里发着牢骚,却并没有阻止他。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上马牵驴,依旧慢悠悠地往城南去。 走了没几步,只听唐瑞郎说道:“昨天,我对皇上说你的射术是戚云初所授。的确,安乐王曾经在天吴宫学武,但那时的他就已经和戚云初聚少离多。所以,戚云初不可能从安乐王那里习得射术,再传给你……这么说起来,难道你还有一个天吴宫出身的师父?” 他说得是厉红蕖? 陆幽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已经开始了推敲。 厉红蕖从来不提起自己的师承门派,也不透露自己的过去经历,却能够在戚云初的默许下,自由出入大内宫廷,难道说……还真是天吴宫的人? 想到这里,他反问陆幽:“你刚才说我戴得是天吴宫面具?” “没错。天吴宫有个赏罚司,类似于朝廷内的刑部。却只针对江湖中的善恶之事进行赏罚。罚恶的那些弟子们整日在江湖上行走,时常被恶人偷偷描绘了画像,私底下散发。一则不利于身家安全,二则行踪举动都暴露在了明处,不利于抓捕。于是天吴宫就有个规矩,凡是罚恶司的弟子外出行走,都必须带着人皮面具。” 原来还有这种讲究。 陆幽对江湖之事一无所知,紧接着又问:“那么天吴宫人人都会制作面具?” “当然不是了。制作面具所需要用到的药材,种植在天吴山半山腰的香草峪里面。而面具的制作方法,只有药石司的几位前辈掌握……” 说到这里,唐瑞郎却又自言自语起来:“不对啊……药石司的前辈,又怎么会跑到诏京来了?” 陆幽不咸不淡道:“我整日待在宫里,怎么可能会认识你所说的那些宫外高手。” 唐瑞郎想了又想,忽然道:“紫宸宫北门边上有个天一观,里头住着不少天吴宫的女弟子。一则为皇室打醮祈福,同时也兼有维护后宫女眷之用……莫非,你的师父她是一位女子?” 这倒是有些对得上了。 然而陆幽回想起厉红蕖那一身鲜艳红装,哪里有半点女道士素净典雅的模样,又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唐瑞郎倒是知道不少这宫廷里头的事,正好拿点平日里弄不明白的事来问问他。 “那你知不知道,弄雨楼是什么地方?” “嗯?” 唐瑞郎抬起来遮光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突然紧张了起来:“怎么?难道是有人要你去那里?!” “……没有,随便问问。” 陆幽一口否定了他的猜测,唐瑞郎这才似乎放心,接着说出了答案。 “弄雨楼应该是建造在后宫东海池中,湖心小岛上的一座小楼。与世隔绝,幽静而孤独。它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大宁皇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化淳的时代。虽然不清楚最初太祖修建弄雨楼的初衷,但是此后的历代皇帝,都从宦官之中挑选出那些年轻貌美的青少年,送进弄雨楼来,倒是与那些嫔妃宫女们一样的用处。” 弄雨楼居然是皇帝豢养男宠的地方?! 陆幽万万想不到这样的答案,他倒了一口凉气,回想起柳儿和那些被弄雨楼使带走的小宦官们,的确一个个容貌俊秀。 难不成,那个头花已经花白了的皇帝,还能有这方面的兴趣? 他越想越觉得诡异,只听唐瑞郎还在说着话。 “当朝皇帝倒是不好此道,不过弄雨楼使依旧是有的。听说那些男宠经常会被宗室子弟们讨了去,或者用作炼丹炉前的试药人。总之听人说……一旦进了弄雨楼,就几乎没有再囫囵出来的人。” “几乎?”陆幽追问,“也就是说,有人曾经从弄雨楼全身而退了。” “的确是有。而且这个人你我都认识,再好猜不过了。” “戚云初?!” 的确,戚云初如此清秀的容貌,少年时想必更是雌雄莫辩,说不定一入宫就被选进了弄雨楼。 但戚云初又是如何逃脱的? “是安乐王救了他……或者说,他们救了彼此。” 唐瑞郎真是似乎什么事都知道。 “九岁的安乐王偷偷地划着小船,想去东海池对岸的佛光寺里看望自己的母亲。半途中风浪大作,小船被推到了弄雨楼的浅滩边,是戚云初涉水将安乐王救出。此后安乐王就将戚云初从弄雨楼讨出去,成为了他的专属。”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往事。 见陆幽沉吟不语。唐瑞郎还以为他藏着什么心事,于是又叮嘱道:“如果有人要让你去弄雨楼,哪怕只是传信或者办事,都绝对不要答应。万一你觉得有人在打你的主意……就来找我。我每日都在左省的弘文馆里念书,那地方不算大,你一定能够找到的。” 御香行_37 “我不会来找你的。” 陆幽不假思索地反驳,然后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让马儿快走两步,将唐瑞郎甩在了身后。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听见唐瑞郎追赶的声音。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陆幽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转过头来,只见唐瑞郎勒马停在路边的一株桐花树下。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他低声道。 “仔细想想,我还是不该跟着你一起去扫墓,那样会让你有很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回程的路上,你最好还是沿着刚才走过的路线返回较好。前些日子,昭国坊一带混进一帮歹人,如今刑部的人正在大肆搜捕。我担心你刚才要往那里去,刀剑无眼的,万一伤到了就不好了。” 说罢,又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 “佐兰,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但是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说完这句话,唐瑞郎终于勒了勒缰绳,掉头离去。 陆幽沉默地看着唐瑞郎远去,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 此处已经过了昭国坊,再往南走几步就是大业坊地界。 依旧是破破烂烂的一坊之地,人去楼空的东市里杂草及膝,走近了偶尔还能听见蛇飞快地游走,蚱蜢与老鼠纷纷逃窜。 穿过了东市就是陆鹰儿家,陆幽还没有过去叫门,就听见了一连串熟悉的叫骂声。 今儿个刚过寒食,还是清明正日,陆鹰儿却趁着老婆去给老丈人扫墓的机会,一个人溜去鸣珂曲里头快活。也难怪朱珠儿要大发雌威。 那边打着雷下着雨,这边陆幽从容自若地步入大门。 在院子里头做事的瓦儿赶紧跑去后院通报。不过一会儿功夫,咆哮声戛然而止,胖瘦夫妻二人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入宫后的这几个月里,陆幽与叶月珊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仰赖于陆鹰儿的中转。所以,陆幽时常会托人带些礼物过来,逢年过节没有一次落下。这次出宫,陆幽自然也带了丰厚的礼品,将陆鹰儿两口子还有瓦儿都哄得妥妥帖帖。 正巧柳泉城那边也有叶月珊的信件过来,陆幽就一并拿了,准备带去父母的坟头上拆读。 时光有限不容挥霍,陆幽与夫妻二人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出门前往西边的高冈。 高冈上人迹罕至,入春过后野草蓬勃生长着,记忆中通往坟茔的道路,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有好几次,陆幽都几乎迷失了方向,所幸地上还有朱珠儿零星抛洒的纸钱。虽然花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找到了那座没有留下碑刻的简陋坟墓。 或许是陆鹰儿夫妻相帮着打理照顾的缘故,坟头上比陆幽想象得要干净清爽一些。他又亲自动手,拔掉了几根趁着春雨冒出头来的荞子,然后开始将驴背上的贡品祭器,一件一件地摆放在坟前。 “爹、娘……” 他一边动手,一边低声自言自语。 “孩儿不孝,这么久都没有来给你们请安。今日虽然赶了过来,可一会儿也还是要走的,礼数不周,还请你们不要生气。” 说着,他取出一壶琥珀美酒,浇在墓前的土地上。 酒香弥散,可惜土壤中已经浸饱了连日来的靡靡细雨,只能任由美酒在地表纵横流淌。 酒倒完了,陆幽又蹲下身,轻声慢语。 “今天是清明正日,宫里头生了新火,分赐给朝中宠臣。孩儿记得,爹一直叨念着咱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得到一支皇上赏赐的新火,您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火折子,打开一头的套筒,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果然有火星隐约跳动起来。 “您看,这就是宫里头的火,咱们家也有宫里头的新火了。我这就帮你们点上。” 陆幽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伸进竹筐里,掏出几张印有《陀罗尼经》的帛纸想要引火。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反复复试了好几遍,这火却无论如何都点不起来。 “怎么回事……我明明买得都是最好的,纸也没有受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惊愕之下,陆幽重复着相同的话,声音慢慢变得颤抖。 “爹、娘,是你们生气了吗?” 他仿佛疲累了,双手撑在酒香四溢的泥泞土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你们是在气孩儿我从宫中偷了东西,还是气孩儿没有和你们说一声……就擅自入宫当了宦官?” 坟冢无声,当然不可能给予他所想要的答案,但这种死寂,在陆幽的眼里却成为了一种沉默的谴责。 他低垂着头,好像一个跪在家法面前,犯了错的小孩。 “是……孩儿不敢在爹娘面前狡辩。的确没有任何人逼迫孩儿走出当下这一步。一切都是孩儿放不下功名利禄,放不下自幼憧憬的成名成家……事到如今,孩儿也不敢奢求爹娘的谅解,你们就当我是个传声筒,偶尔听一听月珊姐姐的消息吧……” 双手沾染了泥土,于是他用衣袖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又在身上把手擦干净,这才取出了叶月珊的那封信。 叶月珊的字迹清秀娟丽,一看就能够联想到她的温婉柔雅。信纸一共有三张,开篇依旧是一些问候和关切,进而开始交代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与柳泉城中的见闻。 母亲的二哥秦易昭在柳泉城中做得是奇货生意。其中有马队走南闯北,从各处搜括而来的异域奇珍;也有应金主儿的要求,特别派人寻找了来的稀罕宝贝。 所有奇珍异宝之中,又以各种名贵药材为最多,甚至还和太医署的桔井园有营生上的往来。因此秦家在柳泉城中也算是富贵殷实,至少比过去的叶家富裕许多。 秦家还有一子一女,都年纪尚幼,将叶月珊当做姐姐似的融洽相处。叶月珊的信中,每次也总少不了提一提这两个小家伙的有趣事。 她写这些的目的,无非是希望陆幽暂时忘记烦恼。可是陆幽却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叶月珊倒是有了新的弟弟与妹妹,可是他呢?又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自己新的家人? 装着琥珀兰珠的匣子在怀中沉甸甸,陆幽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读信。 第48章 弘文馆 陆幽清楚地记得,叶月珊的上一封信是春分节后送到的。 那封信上写道,春分正日这天,秦家为叶月珊举行了及笄礼。 及笄之后就算是成年人,可以谈婚论嫁——这当然是一桩好事,然而陆幽算来算去,却总觉得这个及笄礼办得有点早了,其中似乎藏着一些隐情。 于是在给叶月珊的上一封信中,他故意旁敲侧击,想问问姐姐是否已经有了属意之人。谁知今日这封回信中,竟然就有了答案。 叶月珊坦诚写道,柳泉城里有个姓王的富贵人家,有兄弟二人。二公子体弱多病,需要常年服用昂贵的汤药。因此,大公子时常拜托秦家搜罗稀奇的药材。 这位王家大公子,为人慷慨大方又知书识礼,自然也就被秦家奉为贵客。 叶月珊曾经为大公子奉过几次茶,见他生得英俊沉稳,不由心生好感。而更加难得的是,大公子似乎也对叶月珊颇有好意,甚至还带过一些礼物给她。 郎情妾意,这是无数传奇小说中倾尽笔力去描写的美好感觉。陆幽明白自己应该为姐姐感到高兴,只是信笺上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这位英俊多金、温文尔雅的王大公子早就有了正妻,如果叶月珊嫁过去,必然只能够成为他的侧室。 叶家再怎么家道中落,至少曾经是官宦子弟。用父亲叶锴全的话来说,仕人之女嫁做商人妇原本就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更何况还做不了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 这要是在过去,陆幽必然只当事一桩笑话,想也不去仔细想;然而此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叶月珊的信笺里,毫不讳言对于这位王公子的好感。但是,与另一个家庭地位更加高上的女人共享所爱之人——这种生活真的能够称作幸福吗?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掐断自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到。 生活对于叶月珊已经太过残忍,她并不需要再接受任何人的指指点点,或者操纵摆布。既然一不违法度,二不破礼教,那就让她遵从着自己的心意和情感行事吧。 若是日后她果真受了委屈,大不了再想个办法,将她重新接出来便是了。 陆幽跳过这一段,继续将信笺读完,而后重新收回怀中。 这个时候,灰蒙蒙的远天露出了一道金色的窄边,是久违的阳光从云层上冒出来了。 陆幽又试了几次,最终成功地生起了一堆火。 他将凶肆里购买来的祭品一件一件地取出来焚化,看着雪白的飞灰随风远去,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半句话。 沉默,就好像这些日子里,他在皇宫大内中经常表现得那样。 “我得走了。” 当所有祭品焚烧完毕,西天也微微泛红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话。 “爹、娘,不管你们是否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百年之后,孩儿都无法回到这里与你们团聚。如今的我,也已经是一个对于叶家宗谱而言,可有可无的人。事已至此,我早就没有了后路可退,唯有勉力向前……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月珊一生顺遂健康,保佑她幸福平安。” 说完,他又朝着坟墓拜了三拜,起身去解马匹的缰绳。 马匹拴在不远的小树上,树边就是陡崖,可以眺望远处的风景。 这里虽然是大业坊内最高的山岗,可是陆幽即将归去的皇朝宫城,却依旧隐藏在远方氤氲的雾霭中,不见真容。 这天晚些时候,陆幽终于回到了内侍省。 在返回寒鸦落休息的路上,他遇见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宦官。他们因为听说陆幽参与了送火仪式,都用毫不掩饰的羡慕眼光打量着他。 但是陆幽却并没有半点得意之色,反而低着头匆匆躲回了院子里。 昨天那朵牡丹依旧静静地在瓶子里绽放着。陆幽坐在花边上,又从匣子里取出了琥珀珠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分明刚刚扫墓归来,可是此时此刻,他反倒觉得愈发地寂寞了。 寒食清明的波澜之后,生活再度回归于平淡。 戚云初前往天吴宫送火未归,内侍省里也没有为陆幽分派明确的职责,只有厉红蕖依旧会在晚上,把他叫到月影台去练习武功。 虽然从唐瑞郎那边听说了一些蛛丝马迹,但是陆幽并没有主动向厉红蕖寻求印证。 让人主动开口,永远比生硬的逼问更有效果——这是他从戚云初身上学到的第一课。 平静之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波澜。 单就目前而言,唯一能够让陆幽稍稍头痛一点的,也就是那个宣王赵阳了。 寒食那日陆幽在射礼上大出风头,皇帝龙心大悦,一点头就应允了宣王索要禁苑土地圈做兽园之事。 这赵阳可一点也不含糊,立刻命人四处张罗搜刮。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弄来好几个装着虎豹熊罴的大笼子,十几条尖嘴细腰的猛犬,还养了一大帮耍蛇舞马的南人。 接下去的一连几日,这宣王赵阳就连晖庆殿都不回了,全都住在兽园的楼阁里头。睁开眼睛就要看那饿虎扑羊,鸷击狼噬的血腥场面。 自打兽园“开张”的那一天起,日日夜夜呼啸狼嚎,牲畜哀鸣之声不绝。宫人使者无不绕道而行。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却也有一些仕人偏偏冲着兽园而来。这些人往往打着“请教射术”的幌子巴结于宣王,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对于这些人,赵阳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但偶尔也有送礼送到他心坎上的极少数人,实在无法推脱。 于是他又找上了陆幽。 为这个蛮横霸道的宣王做事,陆幽是几乎得不到任何“报酬”的。他所能够期待的,无非只是希望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子不会突然发难,当众揭穿他的身份。 即便步步惊心,但是当赵阳的命令传达过来的时候,陆幽却不再像最初那样惴惴不安了。 从第二天开始,陆幽以易容的模样安静地侍奉在了宣王赵阳的身旁。 他跟着赵阳同进同退,默默地看赵阳饮宴作乐,静静地听着赵阳对于那些谄媚官员的轻蔑与鄙视。 御香行_38 一旦遇上“麻烦”,他又立刻取下面具,披上华丽的皇子服饰,替赵阳解决所有的烦恼。 但是对赵阳而言,“麻烦”却不仅仅只有“射箭”这一种。 他还要陆幽替他“上学”。 学,指的自然是设立于紫宸空外朝东侧,门下省内的弘文馆。 这里是大宁朝的天字第一号学府,地位更在国子监的国子学之上。能够入读弘文馆的学生,除去皇亲国戚之外,也就只有凤毛麟角的权臣子弟。 虽然赵阳的不学无术为人所共知,但是儒学礼法毕竟不可废,他每隔几日还是得去弘文馆走走过场。、不知怎么的,这个“苦差事”也就落在了陆幽的身上。 换做过去,若是有人让陆幽进入弘文馆,哪怕只有一日,他肯定也会大喜过望。 然而此时此刻,在欢喜之前,陆幽首先忐忑起来。 他怎么可能忘了,弘文馆里头还有那个让他暂时不知如何应对的家伙,唐瑞郎。 如论如何,赵阳的命令是不可能被忤逆的,而入读弘文馆毕竟不是什么应付应付就能完成的小事。吸取之前的经验教训,这一次陆幽花了几天的时间,好好学习揣摩了赵阳的言行举止,甚至就连他丑陋的笔迹都尽量模仿到位。 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第一日。入馆、升堂、拜师行礼……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目前弘文馆内仅有学生二十人。贵胄子弟,不学无术者居多,因此这二十人里,又有多数被分在了明经科。两名小皇子年纪尚幼,还在百孙院内上小学。最终得以与赵阳同堂研读经卷的,仅仅只有四人而已。 这其中,最最显眼的自然就是唐瑞郎了。 或许是陆幽的伪装功课终于起了作用。这一次,唐瑞郎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讲经博士今日教授的是《尚书》,唐瑞郎坐在临近屋檐的席位上聆听,眼神沉静而明亮。暖阳斜照在他的侧脸上,石雕似的轮廓分明。 有那么一阵子时间,陆幽甚至看得出了神。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与唐瑞郎同堂就读。 真没想过,在几乎彻底失去了一切之后,却不经意地得到了过去无法奢求的东西。 陆幽知道,如果是由自己选择,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交换。这或许就是“无常”二字的最好应验罢。 除去学生稀少之外,弘文馆内的学制也与国子监有着许多明显的不同。为了方便学生们休憩活动,每半个时辰都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远处的铜铃一响,博士就走得不见影踪。剩下的三个学生似乎也不想与赵阳这个小魔星多话,于是齐刷刷地跑去了唐瑞郎的身边。 陆幽看着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顿时觉得好一阵糟心。干脆起身走到庭院里,对着堂外青翠欲滴的竹林闭目养神。 又过了一阵子,催课的铃声再度响起,他慢悠悠地重新踱回到堂里,却发现原本摊开的《尚书》不知被谁给合上了,书页中央还插着一支刚摘下来的海棠花。 陆幽心里一愣,飞快地扭头朝唐瑞郎看去,果然看见瑞郎一手支着头,正侧着脸朝他微笑。 从此之后,唐瑞郎一直没有主动找陆幽聊过天。但是每当课间,陆幽坐在廊下无所事事的时候,回过神来却总会发现唐瑞郎也在离自己不近不远的地方,或闭目养神,或低头深思。 虽然不发一语,却胜过千言。 又过了好几日,戚云初终于从天吴宫归来。但他似乎有些疲惫,一直在府中休息了几日,才到内侍省来。 陆幽将这几日所有的变化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他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陆幽的头。 “你学得很快,已经会行走了。也可以慢慢试着跑一跑,有的时候,摔一跤反而是更好的体验。” 戚云初说话向来晦涩难懂,这一次陆幽也只是听懂了个大概。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不久之后,他果然跌了一大跤。 话说那赵阳在建起了兽园之后,命人打着皇家的旗号,在全国各处搜刮奇珍异兽和奇人异物。 去过兽园的人多了,有人说里面关着麒麟驺吾,有人说里头的昆仑奴能让小蛇从鼻孔入耳孔出。还有人说见过流泪的鲛人,嘶鸣的天马,三寸高的矮人…… 久而久之,就连原本对此事并不热衷的皇上也动了心,提出来想要去兽园里头看看。 正巧,眼下又是樱桃成熟季节。兽园边上的樱桃园里每年都会举办宴会,邀请门下省五品以上的官员并弘文馆、史官的诸位生徒和官员前来品尝。 如此一来,干脆就将两件事合在一起办了。 毕竟是自己亲手打造的园囿,又岂能让他人专美于前。这一次,赵阳没有再让陆幽李代桃僵,却为了以防万一而将陆幽带在了身边。 宴会前一天的晚上,厉红蕖又来找陆幽练功,倒是比平时早饶了他一个时辰,末了还对他说了一句话。 “姓戚的要我转告你,明日好好表现,注意不要伤了自己。”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明日又将会有他上场的时机 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陆幽也就只有默默挂记在心。他躺在床上,辗转了一阵子也就睡去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陆幽和往常那样早早洗漱完毕,赶往晖庆宫。赵阳昨晚倒是在宫中过的夜,今日看上去神清气爽,仿佛很不错。 也难怪,这个人虽然贵为皇子,但是行事乖张怪癖,真正得到父皇肯定的机会恐怕是不多的。最近虽然是有所起色,但那毕竟都是陆幽替他赚来的。眼下难得有他发挥的余地,自然是打算好好施展一番。 想到这里,陆幽忽然又觉得赵阳有些可怜。 但这股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并不会改变他对赵阳的看法。 如果将紫宸宫看做另外一座巨大华丽的兽园,那么赵阳无疑就是兽园里头最年轻、最冲动、最残忍的一头野兽。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这头野兽又将如何炫耀自己锋利的指爪? 第49章 兽园 从晖庆殿北面的千步廊进入嘉猷门,再沿着右侧的夹城走到元武门。出了元武门,穿过禁军所在的北衙,就是禁苑地界了。 大宁朝的禁苑,是宫城北面大片土地的统称。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戍卫紫宸宫,成为宫城北边的屏障。 禁苑的幅员辽阔,甚至远远超过诏京城一百零八座里坊的总和,甚至还将前代杜鹃皇朝的都城遗址都包裹在了其中。 除去亭台楼阁、宫亭阙舍之外,禁苑里还有六七处果园,分别种着梨、桃、樱桃、葡萄,并设有禁苑留侯使负责看护。 赵阳的兽园,在西樱桃园的北侧,原本是前朝一座废弃佛寺的后花园。赵阳命人拆除了部分屋宇,砸毁其中的佛像与桌案,又建造起兽牢与围栏,还高高地挂起了他亲手设计的旌旗,远远望去倒好像是军营阵地一般。 陆幽跟着赵阳来到兽园的时候,天色还早,皇帝与诸位宾客都尚未到来。他被领入了北边的一座三层阁楼内,赵阳随即屏退左右,又关门闭户。 “换衣服。” 赵阳命令陆幽取下面具,然后甩给他一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穿戴服饰。 “穿好它。一会儿躲在这里不许出声,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听懂没有?!” 陆幽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想要让我做什么?” “少废话,问这么多干什么,照着做就是了。” 瞪了陆幽一眼,赵阳转身,还将门用力一摔。 紧接着,陆幽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等到赵阳的脚步声远去之后,陆幽开始打量这间幽暗的楼阁。 这里原本应该是供奉佛像或收藏经卷的佛塔,不过陈设已经被赵阳彻底地改变了。绕过摆在门口的落地屏风,后面居然是床榻宝帐,边上三不靠地摆放着衣柜镜台等物,一看就知道赵阳曾经在此过夜。 陆幽走到镜台边上,开始卸下脸上的面具,梳头,换上华贵的衣物,一点一点全都整理妥当了,这才重新走到门边上,留心去听外头的动静。 鼓声擂擂,人语喧嚣,想必是筵席即将开始。 陆幽心里头好奇,于是抵着门缝儿向外头张望。只见面前大约十来步的地上,竖着一架雕龙画凤的泥金座屏,前面显然就是皇帝的御座,而赵阳就坐在御座的右侧。 再接着看,御座下方的左右两侧,则是受邀的门下省、史馆诸位官员,更远些的地方,还有弘文馆的贵族子弟。 陆幽自认为什么都没有多想,可是目光还是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唐瑞郎。 此时此刻,唐瑞郎虽然端坐在席位上,可是目光却不安分地四处游动逡巡着。 莫非是在找…… 陆幽赶紧收回心神,责怪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然后换了一道缝隙,将目光投向更远处。 宾客席位的最南端是一大片铺着黄色砂石的开阔场地,四周围竖着二尺余高的围栏,有几分类似于校场。场地的最南端放着好几个比人还高的大笼子,虽然全都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能够感觉到大型动物的沉重鼻息。 不仅如此,陆幽还嗅见空气中随风飘来了一股食肉猛兽的臊气——就连北边都闻得到,那些坐在南边的官员们可想而知该有多么难熬了。 闻着这种臭味,一边品尝着新鲜甜美的樱桃,想必与会的诸位官员都会一辈子铭记着这场别开生面的筵席。 陆幽干脆找来了一个软垫,在门缝前面席地而坐,偷看外头的动静。 筵席一开始,首先进行得是一些动作灵巧、 难度颇高的杂耍百戏。身着艳丽异邦服饰的男男女女,陆续来到宾客席位之间的宽敞空地上。他们或吐云喷火,或腾空走索,或跳剑弄丸,动作皆是行云流水一般的灵巧,时而让人屏息凝视,时而又令人赞叹不已。 正在气氛逐渐热烈之时,一曲胡乐终了,杂耍艺人纷纷退场,紧接着又开始有马蹄与犬吠之声从远处传来,随后又有鸡鸣与羊叫,伴随着一阵阵铜铃与鞭打的使令之声。 看起来,接下去就是厌兽的表演了。 因为视线被御座所阻挡,陆幽无法看清楚表演场上所有的景象。他努力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坐下来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想着待会儿赵阳又会让自己做点什么。 听外头的声音,此刻进行表演得都还只是鸡羊猪狗一类的家畜,禁苑里头真正当家的虎豹都尚未登场——赵阳总不可能让他去和老虎肉搏吧?退一万步说,若是他出事受伤,赵阳也不敢在身上弄出一模一样的伤口来。记得上次射礼弓箭打了手,赵阳也只是随便把手包了一包,压根就没有弄出伤口来。 听说越是对别人残忍狠毒的人,自己就越是贪生怕死,也许赵阳也是如此。 也罢,事到如今,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意义,且等待着就是了。 这边陆幽被锁在楼阁里头枯等,外面却是精彩纷呈。 那驯兽人让白马衔着金杯,跳了一曲倾杯乐,而后所有厌兽的人畜朝向御前拜过之后离了场。接着上来的却是四五个赤裸上身,皮肤精瘦黝黑,花白络腮胡,头缠布巾的天竺苦行僧。 赵阳得意地说,这几位天竺幻术师,都是他重金从西域那边寻觅而来。所表演的法术,大宁朝之内绝对没有人能够效法。 众人被他说得好奇不已,耳边乐声复起,只见第一个幻术师席地而坐,边上有小奴取来火把,竟然将他头巾点燃。众人正惊愕之间,幻术师竟又举起地上的油坛朝自己倒头浇下! 顿时间烈烈火焰腾空而起,黑烟滚滚,焦臭四溢! 别说是在场的官员,就连皇帝都发出了惊呼。可左右武卫还没来得及上前灭火,却只见那幻术师竟然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从容起身,沿着场地来回走动。俄而黑烟散去,明火也熄灭了,再去看那幻术师身上,竟然毫发无伤,就连那顶头巾也都是簇新的,并无半点焦痕。 天竺幻术,果真名不虚传。 这之后,余下的几位幻术师又轮番献艺。有刳肠剔骨,有折臂断头,有断舌复续,还有吞吐毒蛇……万般的触目惊心,却又总是能够化险为夷,看得众人是目瞪口呆。 陆幽也隔着门缝儿望见了一点,当下觉得无比猎奇,却又嫌弃它太过血腥,果然也就只有宣王赵阳这样的人,才会对此欢喜热衷不已。 几位天竺幻术师表演完毕也纷纷离去,不知不觉已经临近日中时分。 虽说这次原本是樱桃宴,但是光吃樱桃显然也是不足够的。在传膳之前,赵阳却又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父皇,儿臣听说虎肉补脾胃,益气力,壮筋骨。是王侯才能够享用的珍馐美食。今日机会难得,儿臣想请诸位与会的卿家尝一尝这虎肉的滋味。” 虎肉,对于大宁朝的皇家而言并不陌生。每天秋季的田猎时节,总有捕获猛虎的机会,并将虎肉作为祭祀与赏赐的食材。因此皇帝并没有回绝赵阳的提议,且看他如何发挥下去。 赵阳得了应允,立刻转身面向群臣:“可是我这虎肉,只赏赐给有勇有谋的好汉!想吃的话,还请诸位自己动手来拿吧!” 说着他就挥了挥手。 站在校场最南边的侍从,立刻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掀开。 只听一声虎啸冲天而起,木笼内竟然关着一头吊睛白额大虎。在午时明亮光线的刺激之下,猛虎起身做惊恐状,口中呼哧有声,利齿褐黄之中隐隐可见血红。 御香行_39 猛虎现身,满座皆惊。坐得离校场较近的几个弘文馆学生,甚至还惊叫着起身躲避,私下里顿时一片嘈杂。 “哼,这点胆子都没有。大宁朝怎么就交到你们这些废物的手里头了?” 赵阳嘟囔了一声,朝着那些胆小的官员冷笑。 “我当然没叫你们拿它当对手,你们只配对付那些家伙……” 说着,侍从又掀起了另外一座木笼上的罩布,笼子里头关着的,竟然是五六只小老虎。 只听赵阳又道:“这些幼虎,都是那头猛虎的子嗣。都是还没有断奶,尚未吃过生肉的年纪,肉质自然也是鲜美无比,又不带有成虎的腥膻。现在门下省、史馆和弘文馆里头,给我各自选出一人来射虎。射中右肩的为上,射中右耳的为次等,射中其他部位的均为下等。若是一连三箭都射不中的,待会儿就只能吃猫肉。当然,本王也会一显身手,都听明白没有?” 说完这番话,赵阳借口留给众人推选射手的时间,快步转身前往北面楼阁,打开锁走进门中。 他刚才所说的话,陆幽都听得真真切切,一见他进来就摇头道:“这事使不得!” 赵阳厉声反问道:“你难道射不好?!” 陆幽急忙摇头解释:“射杀那些小虎,我觉得实在是……不太合适。” “不合适?” 赵阳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冷冷地看向陆幽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没人问你合适不合适,我就问你做还是不做。你这么可怜那些小虎……不如就当它们这辈子第一顿肉食如何?!” 陆幽打了一个寒战,不再说话。 接下去,两人互换身份。陆幽缓步走出了楼阁。 在一旁等候的侍者立刻送上弓箭,他沉吟了片刻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问道:“人都选出来了没有?” 侍者答“有”。紧接着就看见三个人从席中站起,其中赫然就有唐瑞郎。 “臣有话要说。” 唐瑞郎主动道:“寒食那日的射礼,微臣输给了宣王殿下。今日臣请先发,为宣王殿下射下最好的虎肉,不知陛下与殿下意下如何。” 这家伙又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他能对那些尚未断奶的小虎下得去手? 陆幽心中暗暗惊愕,一边又庆幸他替自己挡住了一次纠结。眼下似乎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选择,他于是点了点头,命人将弓箭拿过去交给了唐瑞郎。 校场上的侍者,已经将小虎从木笼子里放了出来。只见唐瑞郎走到木栏边上,弯弓搭箭,摆出瞄准的架势。 幼虎尚且不知危机迫近,都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倒是一旁木笼中的母虎骤然狂暴起来,发出海啸山摇一般的咆哮声。 它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们,却又无能为力……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或许莫过于此罢。 陆幽心中纠结矛盾,却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一时的心软或许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小不忍,则乱大谋。 而就在他不断说服自己的时候,唐瑞郎已经镇定自若地射出了第一支箭! 清脆的弓弦声,伴随着母虎撕心裂肺的怒吼声,深深地插入了小虎面前的沙地中。 如此明显的失手,不禁让在场的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然而唐瑞郎却又从容不迫地举箭再射,可接下来的两枝箭,也全都没有射中任何一只小虎。 他显然是故意的。 短暂的愕然之后,陆幽似有所悟。 这时候唐瑞郎收起了弓箭,转头朝着他微笑道:“不知道瑞郎的表现,可否与殿下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个意思?” 这家伙……真是聪明。 陆幽此时心中已经一派清明,故意冷笑道:“真没意思,一下子就被你看穿了本王的意图。早知道我就应该换个人来射这第一轮。说不定还真会有哪个蠢材乖乖地上当呢。” 听他们两个这一问一答,众人纷纷醒悟,原来射不中才是好的。皇帝捋捋胡须,显然对这样的发展十分满意,又故意问陆幽道:“宣王也别卖关子了,说说你和瑞郎在打什么哑谜。” 第50章 兽园惊魂 既然皇帝发话,陆幽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始解释。 “回禀父皇,《礼记·月令》上提到过,春季乃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因此禁止进行伐木、捣毁鸟巢、杀害幼兽等违逆天时的行为。眼下樱桃尚且高挂枝头,春意烂漫,又怎能做出射杀幼虎之事?儿臣只不过在学馆里学到了这些礼法,顺手拿来考考诸位大臣罢了。”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扫视了一圈宴席上的众人。 “若是有人连这些最基础的礼法都不懂,拿起弓箭就射,那么儿臣以为,这种人没资格继续在朝为官。” 席间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那几个还未来得及射箭的人,都在心中默默感谢唐瑞郎的身先士卒。 听完陆幽这一番话,皇帝也拈须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朕可是听说你整日窝在这里,专门看什么饿虎扑羊之类的玩意儿,原本还想好好教训教训你呢。” 陆幽正要作答,只听校场那头虎啸一声高过一阵。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那母虎在笼子里发颠发狂,竟然用脑袋身体狠狠撞击着粗大的木柱。那木笼虽然沉重,却也左右颤动起来。 坐得离木笼较近的弘文馆学生们已经开始觉得恐惧,纷纷起身躲避。 陆幽正想要让驯兽人过去看看,却听见又是一声轰然巨响,令众人瞠目结舌一幕突然发生—— 木笼的摇晃越来越剧烈,最终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巨响倾倒在地,手臂粗的木栏竟然折断了几根。那头猛虎一丝犹豫都没有,咆哮着从笼子里冲了出来! “不得了了!老、老虎要吃人了!” 弘文馆的学生惊声尖叫着。整个兽园顿时一片大乱,哀嚎声和桌案倾覆、杯盘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一场风暴,伴随着猛虎身上腥臭肃杀的气味,一路从南边刮到了北边。 陆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唐瑞郎。然而不过一忽儿功夫,眼前就已是一片混乱,人人都在奔逃躲避,根本分辨不清身份容貌。 情急之下,他又踏上一旁的桌案向南边望去,正看见那头暴怒的猛虎扑倒一个弘文馆的学生,撕咬那人的肩膀! 再留下来,下场肯定也会与这个人一样…… 陆幽手边没有趁手的兵器,更从未面对过如此猛兽,他本能地就想逃跑。 他看了看身旁,惠明帝①已在侍从的簇拥下离开御座,跑向北边的楼阁,显然是想要进去暂避。 可是,此时此刻,真正的赵阳就藏身在这座楼中! 猛虎在侧,而伪装又即将被揭穿——陆幽如同腹背受敌,刹那间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陆幽却万万没有料到,无论那些侍从推敲拍打,楼阁的门就是纹丝不动……竟然是被赵阳从里面反锁住了。 赵阳是在害怕猛虎,还是不愿暴露自己的秘密? 无论如何,当亲生父亲,而且还是九五之尊身处危难之中,他竟然能够狠心闭门不开……这样的心胸与血液,着实也足够冷酷了。 陆幽愕然,紧接着脑后又响起了一声虎啸! 他不敢回头看,拔脚往前跑了两步,想要与惠明帝和随侍们汇合。 这些随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听见虎啸声早就已经吓得腿软了。好在左右禁卫已经闻声跑来,举起护盾将皇帝团团护住。 陆幽原本也想要寻求禁卫们的庇护。然而他还没跑出几句,那些宦官突然指着他的背后惊叫起来。 “来了!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腥臊气味从陆幽的脑后喷涌而来! 陆幽头皮好一阵发麻,僵着脖子扭过头来看。 只见那母虎离他仅仅只有八九步之遥,金色的眼眸透着血丝,嘴与胸前也染满了猩红。那虎掌每个都有陆幽一双手掌那么大,黑爪如钩,还挂着沾血的衣物残片。 若是被拍上一掌,恐怕半条命就没了罢…… 看见皇子危难,两名持剑的禁卫试图上前阻拦。谁知那头猛虎竟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朝着陆幽扑过来! 难道说它是在找赵阳?! 人与虎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过接近了,再没有谁能够冲过来帮忙,陆幽知道自己命悬一线! 躲闪还是抵抗?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皇帝,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将老虎引向那边,于是果断朝着反方向闪身躲避。 毕竟是习武之人,躲开一次袭击并非难事;但人终究跑不过野兽,老虎体型巨大,狭窄的地方似乎更有利于周旋躲避。 陆幽果断地绕到座屏前面,试图借助御座转圜躲避。 谁知那头母虎已经歇斯底里,见到障碍也不躲避,反倒人立而起,朝着陆幽飞扑过来! 被扑倒就死定了! 陆幽把心一横,低头俯身就往地上滚去。 只听“啪”地一声,巨大的虎掌就在他头边上落了下来,腥臭的热气猛烈地喷在他的脸上。 陆幽吓得眼睛都花了,但他还是凭着本能,抓起手边的东西用力向前砸去。 只听“噌”地一声,一阵剧痛在他的手臂上炸开! 直到这时,陆幽方才看清楚了——那母虎已经扑到他面前,而他的小半条手臂已经没入虎口!要不是刚才他随手抓的镀金铜杯卡在了老虎嘴里,恐怕此刻他的整条手臂已经被活生生咬断!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陆幽飞快地将手从虎口抽回,顾不得疼痛,起身就逃。 万般不幸之中的万幸,那只铜杯的三足似乎刺入了老虎的口腔,撑顶着它的嘴无法自由开阖。 可是老虎吃痛,又变得愈发暴躁起来。 那几个持剑的禁卫似乎觉得兵器太短,至今不敢贸然上前。可再这样拖延下去绝不是办法…… 难道就没有人能来帮他一把么?! 正当陆幽惶然无措的时候,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正射中那猛虎的右耳! 是……是唐瑞郎! 刚才还遍寻不着的人,此刻突然现身,手中还拿着刚才使用过的弓箭。只见他手起弦空,又射出一发,再中猛虎的右肩。 母虎吃痛,摇晃了两下却并非倒下,反而调转头去,扑向唐瑞郎! “小心!!” 陆幽被终于冲过来的禁卫左右扶住,可是三魂七魄早就飞到了唐瑞郎那边。 那边,唐瑞郎显然早有准备,毫无半点慌张。 只见他首先跃上一旁的桌案,再从桌案翻上校场的护栏,又灵巧地踩着栏头跨了两步,借力攀上了悬挂着旌旗的木柱。 这时候,那头暴怒的猛虎也已经扑到了柱下,一爪拍在柱子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爪痕。 木柱摇撼,唐瑞郎却从容不迫地又往上攀了几节,而后将双脚稳稳地夹住木柱,竟将上半身后仰,腾出双手来再度弯弓搭箭。 这第三支箭,正中猛虎右眼!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虎啸响起,母虎终于失去了平衡。 御香行_40 左右禁卫顿时一拥而上,陆幽大喊了一声“瑞郎”,也跟着冲了过去。 猛虎最终伏诛,瑞郎也从旗木上一跃而下,顿时就被陆幽紧紧地搂住了。 “我没事。” 唐瑞郎立刻反手将陆幽抱住,贴着他的耳根低语道:“都结束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直到此刻,陆幽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双腿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泥,整个人几乎化在了唐瑞郎的怀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兽园惊魂中,总共有十一人为猛虎所伤,其中三人伤势严重。更有太子太保之子,不幸被老虎咬掉了脖颈上的一大块皮肉。早在御医赶到之前,脸色就已经灰败了。 陆幽的右手臂也被虎牙咬出了好几个洞,所幸伤口不算深,并没有什么大碍。 事情性质恶劣,兽园自然被勒令封停。园中所有艺人全都限期三日离开诏京。饲养看管虎豹笼子的园中小儿被处死,连着一干虎豹牲畜,也全都活口不留。就连护驾不利的禁卫,也都各自领了责罚。 那几头陆幽不忍射杀的小老虎,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由于出事之后护卫和御医不离左右,陆幽被直接当做宣王本人送回了晖庆宫。此后各路人马前来探望,萧皇后更是心痛不已,一直闹到黄昏才勉强算是消停。 陆幽刚想喘一口气,真正的赵阳就从外头溜了进来。 “本王怎么会知道那该死的笼子如此不牢靠?!” 赵阳哭丧着脸,咬着指甲,难得没有了趾高气昂的模样。 陆幽想起刚才他反锁大门,死活不让惠明帝进屋避难的事,却只觉得他冷血可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赵阳的冷血,才避免了他们两个身份互换的秘密曝光。而且,兽园的这场血难,也彻底地分散了赵阳的注意力,让他无暇追究陆幽忤逆他的本意,拒绝射虎的事。 想到这里,陆幽平稳了一下情绪,询问赵阳是否现在就将身份对调回来。谁知道赵阳却哼哼唧唧地假笑了两声。 “本王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几日本王就特别恩准你代替本王,留在晖庆宫内疗伤。其他的事你都不用想,我自有安排。” 说到底,他还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弄出伤口来。 陆幽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反抗,也就只有乖乖地住了下来。 晖庆宫毕竟是皇子的寝宫,吃穿用度都比内侍省的要高出许多档次。再加上一群宫人战战兢兢地服侍着,连如厕都有一人燃香、一人奉纸,一人捧水。平心而论,这显然是陆幽有生以来最为奢侈的一段经历。 第二日午时,竟连戚云初也来探望。两人屏退左右,单独留在寝殿中。 陆幽早就已经满腹狐疑:“那日师父说您让我小心,别伤到自己……结果就发生了那些事。莫非您是早有预料?” “你是在怀疑,那木笼是我让人弄坏的。” 戚云初一语道破天机:“不然又怎么会知道你要受伤。” “陆幽不敢!陆幽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却万万不敢对秋公有所猜忌!” 陆幽回答得谨慎,然而戚云初却笑了起来,伸出细长手指轻轻抵着陆幽的胸口。 “猜想揣度产生于你自己的内心,无人可以干涉,又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倒是有一件事,你可要给我记仔细了——这世上,凡是没有找到真凭实据的事,就算是你自己亲眼看见的,最好也要当做不知道。搁在心里就好了。” 那根白如玉石的手指,只是轻轻点在陆幽的胸口上,陆幽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一直渗透进了自己的内心。 紧接着,这股寒冷在他的内心深处盘桓萦绕,又将伴随着他的血液散播到全身各处。 他打了一个寒噤,奋力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低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赵阳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你一时半会儿走不掉的。”戚云初低头摆弄着手上的青金石戒指,“你应该也多少有点感觉吧。真以为赵阳是让你留在这里疗伤的?” 说实话,这段时间陆幽也不止思考过一次。他也不相信赵阳是良心发现,可是真正的原因,他实在没有勇气仔细去思考。 不过此刻,戚云初已经为他带来了答案。 “这次的事情闹得大了,就算处死了兽园小儿、罚了一干人等,但太子太保的儿子毕竟是折在赵阳的手上。皇子犯法,虽然不至于与庶民同罪,但是小惩大诫,也是逃不掉的。” “您的意思是,宣王要我代他领罚?”陆幽若有所思,“那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三十大板。倒也别太担心,毕竟是皇子领罚,不会板板都打到实处。” 陆幽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我……这不就暴露了吗?” 戚云初却不以为然:“皇子毕竟是皇子,处罚只是姿态而绝非羞辱。打板子不必脱裤,再说就算当真脱了,也没人翻你的正面去瞧你那话儿。至于上药,专为赵阳看诊的那名医官,早就被他揪住了小辫子,帮他坑蒙拐骗,也不是第一遭了。你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一顿皮肉之苦。” 陆幽当然不想挨打,然而明知道逃不过,他也只有点点头。 戚云初显然对他的乖巧十分满意,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早就说过,摔一跤对你而言未必是坏事。接下来的事,你若做得聪明漂亮,不仅赵阳欠了你偌大的人情,就连惠明帝和萧皇后也会心疼你。” “皇上与皇后?“ 陆幽反问:“可我始终只是一个影子,他们就算心疼,也只是在心疼他们的亲生骨肉而已。” “那可不一定。” 戚云初的手,从陆幽头顶转向了脸颊。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我要让你喜欢谁,你就会喜欢上谁么?” 虽然心中仍旧有些芥蒂,但陆幽还是点头:“记得。” “很好。” 戚云初的手,在陆幽红润的嘴唇上轻轻碾过。 “那你想不想学?” 作者有话要说:  ①之前没打算给皇帝搞徽号,但是写起文来怪怪的,所以这一章开始皇帝就用徽号quot;惠明”。一直用到他死为止,死后换用谥号。 第51章 药王院的药 第二天午时,果然有消息从宗正寺那边传来。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幽被带出了承天门,一直来到安上门街东侧的太庙里。 当朝的宗正卿是惠明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赵阳的皇叔。在太庙第一进的院落里,陆幽被皇叔勒令对着院中的誓碑跪下,准备领罚。 诚如戚云初先前所言,这不多不少三十下板子打得人不疼不痒,甚至就连多年之前,叶家的那顿家法棍都比不上。 陆幽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了,把牙齿一咬,很快就领完了全套板子。只看见皇叔扬了扬手,当下就有好几个宦官跑过来搀扶。 陆幽便被这些人扶上了软轿,又送回到紫宸宫的晖庆殿。他刚在卧榻上躺下,立刻就有医官过来为他上药治伤。 伤口只是淤青发红,并无破皮出血,因此医官保守预测,至多六日就能行走如常。而这也就是说,陆幽还得在晖庆殿内假扮六天的宣王。 他刚刚领完罚,萧皇后就从隔壁安仁殿跑过来探望了。 虽然宣王也算是活该受罚,可她却只顾得心疼,不但没有半句训诫,更差点反过来怪罪那太子太保的儿子自己有眼无珠,撞进老虎口中。 陆幽知道她是出了名儿的爱护短,也不再煽风点火;听到过激的话语,还会将话题主动扯开去。 “这几日父皇一定很烦恼,毕竟要安抚那么多受伤的朝臣,还有死者的家人。” “傻孩子,你想这些做什么。” 萧皇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你有这份心固然很好,不过这些事你父皇自有主张。那太子太保的亲眷,一直与人争夺荣威军节度使之职,如今你父皇就允了他。此刻这一家人恐怕连丧事都懒得办了,正准备欢庆呢。” “荣威军镇” 陆幽倒是听说过这个所在。军镇虽然地处西南,却握有异常丰富的盐铁矿脉。身为荣威军节度使,自然就一手掌握了一方的盐铁生意。 姑且不论其他,就说荣威镇一年煮盐四十五万石,光是坐地收税,每斗盐偷偷多收两个铜板,也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了。 为了弥补一个皇子犯下的错事,竟然将朝堂大事当做儿戏一般处理……这惠明帝果真担得起徽号中的“惠明”二字吗? 想到这里,陆幽不由得胸中一滞,有万千话语涌上心头。可他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了一句话来。 “母后,我想见父皇一面。求您帮我问问,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萧皇后当然舍不得儿子挨了打还要往紫宸殿跑,回宫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天晚上惠明帝倒是亲自驾临了晖庆殿。 这件事自然早在陆幽的计划之内,他装出强忍疼痛的姿态跑出去迎接。父子二人屏退左右,又是单独说话。 只见陆幽皱着眉头,朝惠明帝倒头便拜:“儿臣感谢父皇。” 惠明帝“哦”了一声:“谢朕做什么?” “儿臣要谢父皇赏赐的这三十板。” 陆幽语出惊人,却又接着娓娓道来。 “父皇明鉴。儿臣虽然个性顽劣,但绝对不是那种心存歹毒的人。这次兽园之祸,虽然是无心之失,但毕竟伤害了许多人,甚至还令父皇受惊,害得太子太保之子殒命黄泉……那天晚上儿臣回到殿中,辗转反侧,梦中所见得全都是兽园内的凄惨光景,更有浑身是血的鬼魂,来向儿臣索命……” 说到这里,他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惠明帝。 “这些天来,儿臣心中痛苦纠结,不知所措……恨只恨自己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平息心中的懊悔与惶恐。” 这一番话,陆幽早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因此演绎得言辞诚恳,情真意切。 见他痛苦纠结,惠明帝也忍不住皱起眉头:“那阳儿现在可还有做噩梦?” “没有了。”陆幽摇头:“自从领了那三十板子之后,儿臣虽然身体疼痛,但至少不再梦见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了。” 惠明帝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所以,你便是这样才要感谢朕?” 陆幽连声称是,却又补充道:“其实,孩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儿臣想要请宫中的寺庙,为太子少保之子做一堂超度的法事。若是父皇恩允,逝者恐怕也能够早升极乐了罢。”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难事,惠明帝爽快应允,眼神中更隐约有欣慰的目光。 事情都在朝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陆幽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并没有显露出半点得意的神色。 “记得那天,儿臣命人射虎,原本是为了诠释礼记之中的大义。却没成想见……因为一点疏失,反而酿成了如此严重的过错。兽园血腥残忍,原本不应该存在,可儿臣、儿臣真是……” 说到这里,陆幽的眼前又闪回出那天兽园内一片混乱的场面。他的声音正有一点哽咽,却听见耳边传来衣服摩挲的声响,竟然是惠明帝伸手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 “阳儿的苦,朕心里都明白。有些事,其实是朕的错啊……” 这又是什么意思? 陆幽心中猛地打了一个突。 兽园之祸明明是赵阳惹下的,怎么他爹却反过来道歉?就算是寻常人家,恐怕也没有溺爱得如此倒行逆施……这帝王之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赵阳联想到赵晴、赵暻和赵昀,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试探道:“一切分明都是儿臣的错。父皇这样为儿臣开脱,儿臣实在受不住……只怕夜里又要做噩梦了。” 听见陆幽的这番话,惠明帝深深地叹一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如此,父子二人靠坐在卧榻之上,虽然不言不语,却又隐约又出一股不似皇家威仪的寻常家庭气氛。 几分温情、几分惆怅,余下几分又是什么,陆幽却分辨不出来了。 他靠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微微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恍惚之间他回想起来,当年自己与生身父亲,也曾经这样坐在一起谈心。那个时候的父亲,仿佛也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无奈。 御香行_41 但究竟是什么,能让堂堂九五之尊也发出如此沉重的叹息? 陆幽并没有白费气力去思索答案。他转身将手伸进枕头下面摸索,然后取出了一个青丝小锦囊。 “父皇。”他将锦囊双手交到了惠明帝面前。 惠明帝接过锦囊,抽松系带,发现那里面竟然放着一枚红宝石指环。 “这是……”他眼皮跳了一跳,“朕还以为,已经弄丢了。” “寒食那夜,儿臣看见它落在地上,就收了起来。一直想要找个时机交还与父皇,却又担心父皇看见这东西,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惠明帝轻轻摩挲着赤红如血的戒面,又低低地了一口气。 “你那三哥赵晴,确实已经是无药可救了。朕已经决定,要将他送往柳泉行宫,让药王院的人好好照顾……至于你那小侄,朕要把他接到紫宸宫来,由朕亲自教养。” 说到这里,他又摸了摸陆幽的头:“药王院给的药,你可有每天好好地在吃?” 药? 陆幽怔了怔,明显感觉出惠明帝所指的,并不是这几日自己所服用的太医院补药。可他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臣都有按时服用。” “……那就好。” 惠明帝仿佛满意,又上下打量着陆幽,“这样看来,那些药果然还是有些效用的。也不枉朕每年都从大盈库里拨出大笔银两,养活那几百号人。” 大盈库是皇帝的私人库藏。怎么太医院的开销,难道还需要皇帝亲自开销? 陆幽刚刚将这个问题默记于心,紧接着又听见惠明帝在耳边上轻声低语。 “阳儿,你可是被水云镜①选中的人,朕就知道,你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水云镜?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陆幽自诩饱读诗书,也关心留意朝堂上的时局。然而这“水云镜”却着实是闻所未闻。 他也不方便追问,于是依旧暗暗记在心里,等待日后再细细考究。 那枚御用的红宝石戒指,惠明帝并没有收回。他将它赠送给了陆幽。陆幽思量权衡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瞒着赵阳,偷偷保留下来。 转眼就到了第三天,卧床养伤的日子由舒适开始变得无聊起来。反正伤势也并没有什么大碍,陆幽就不顾宫人的劝阻,起身跑到花园里头踱步。 才转了没有几圈,看守宫门的宦官忽然来报,说是唐瑞郎登门求见。 瑞郎,他过来干什么?! 陆幽也听说了,兽园一事之后,唐瑞郎因为护驾有功而受到嘉赏,倒是平白无故地又让唐家风光了一次。 今天这家伙过来,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再想起那天自己主动扑进唐瑞郎怀里的那一幕,心里陡然一阵酥麻,慌忙不迭地叫人拒绝。 传话的宦官得令,立刻出门去撵人。陆幽又站在花园里等待了一阵,外头始终再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唐瑞郎就这样走了? 刚才还避恐不及,此刻的陆幽心里头却又觉得空空荡荡的。看花不是花,看水不是水。 既然景也不成景了,他便怏怏地扭头往回走。进了寝宫,依旧往床榻上一坐,刚屏退左右,屏风后头忽然人影一动,冷不丁地窜出了一个人。 除了唐瑞郎还能有谁?! “你……好大的胆子!” 刚才那股酥麻的感觉又从头皮开始扩散,陆幽立刻虚张声势道:“私闯宫禁,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掉脑袋的事才好呢,这样你才会担心我啊。” 唐瑞郎笑嘻嘻地,一把搂住陆幽就往自己怀里带。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跑过来搂住我的时候,我心里头有多高兴?” 回想起自己当时情急之下的举动,陆幽不由得面红耳赤,却又想不出辩驳的话,唯有拼命地低下了头。 可是唐瑞郎却决计不愿再放过他,硬是拈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紧紧凑上自己的嘴唇。 暌违了数年的温柔接触,霎时间让陆幽丢盔弃甲。 他原本以为经历过这些年的沉沉浮浮,自己早就已经放下了这份最初朦胧的情感。可是身体却无疑正在告诉他另一个真正的答案。 相较于当年那些浅尝辄止的吻,如今的唐瑞郎显然不再青涩。 当嘴唇被热情舔舐的那一刻,陆幽惊惧地向后退缩。然而唐瑞郎早有预料,已经稳稳地拖住了他的后脑,往前推送。 在难耐的窒热之中,陆幽终于半是被迫地打开了口腔,接受唐瑞郎长驱直入。 温柔却又专横的吻,索取着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 两个人的呼吸,慢慢地由轻盈变得粗重。与呼吸一同纠缠住的还有彼此的肢体——当陆幽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瑞郎轻轻推倒在了床上。 半开的前襟传来手指的触感,再下去似乎会发生无法收拾。 陆幽慌忙用力将唐瑞郎推开,又急着想要下床,不巧却将伤处在床沿上重重地磕碰了一下,顿时痛得眼冒金星。 唐瑞郎这学乖了,不再毛手毛脚,只舔了舔嘴唇,继续用热切的目光紧盯着陆幽。 陆幽定了定神,也不敢抬头去看瑞郎,只是低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唐瑞郎道:”我听说你挨了打,所以过来看看。我这儿有天吴宫的药。治疗外伤,还得是江湖上的才管用。来,我给你搽药。” 才刚亲了一亲,就已经魂不守舍,这要是再脱裤子搽药那还了得? 陆幽当然死活不肯再让唐瑞郎近身,却收下了这瓶药。 药瓶是洁白无瑕的瓷瓶,正面写着“天吴”两个字,反面则是药名。陆幽对着唐瑞郎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就揣着瓷瓶发呆。 天吴、天吴…… 天吴是水神,能吞云吐雾……这么说起来,昨天惠明皇帝提到的“水云镜”,仿佛是一种具有神秘作用的礼器,那会不会也天吴宫有关系? 陆幽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便问瑞郎:“听说过水云镜没有?” 唐瑞郎正拨弄着帐钩上垂下来的流苏,闻言立刻停了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着反应,肯定就是知道。 陆幽心中有了计较,反倒不着急了。 “问你是相信你。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又不是什么难以打听的事。” 说着,作势就要扭头不理。 唐瑞郎果然中计,连忙拉住陆幽的手。 “说!说!我说!这水云镜原本是天吴宫的法宝。平时锁在山顶最高处的明台殿里,每一纪才会被请出来一次。西有出镜台,北有迎佛骨——说得就是白牛寺请佛骨和天吴宫请水云镜这两件佛道界的盛事。” 第52章 不速之客 要说这水云镜的由来,还得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大宁立国之初的那段烽火岁月。 那一年,宁太祖赵化淳自西南蜀地起兵挥师北上,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中路行至秦岭月谷附近,却突遭当地守军伏击。 由于山谷地势错综复杂,伏兵神出鬼没,屡屡使得大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到了最后,赵化淳唯有下令暂且退守至谷外开阔处,休息整备以图后报。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凉风习习,赵化淳在军帐外踱步,皱眉寻思着突破月谷的办法。 突然间,一阵琴声乘着凉风而来,传入赵化淳的耳中。他循声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苍翠的竹林之中。 竹林之中有座凉亭,那抚琴人正端坐亭中。只见此人不过廿一二岁光景,白衣黑发、容貌俊秀;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风雅与洒脱。 荒山野岭之中,哪里来得如此脱俗的人物? 赵化淳稍一思忖,就知道是遇到了隐居修道的仙人。 果不其然,这位俊秀青年向赵化淳坦诚,自己乃是这秦岭山中潜修的神仙。虽然身在世外,却也心系天下苍生的福祉。 而今杜鹃皇朝气数将尽,义军北上乃是天命所向,他不仅愿意帮助赵化淳渡过眼下难关,还能够为赵化淳达成此生最重要的宏愿。 而这一切,仅仅只需要赵化淳答应他一个要求。 这个要求就是在月谷附近的山峰上,为他修建一座气势恢宏的宫观。并且将这座宫观,封为皇家外庙。 与万里江山相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赵化淳自然爽快应承。 这之后,他又与仙人在凉亭之中畅谈一夜。谈到兴致所至之处,仙人取出一枚明镜,说是能见过去未来,让赵化淳朝镜中望去。 赵化淳自然是半信半疑,却依旧低头看去。无人得知他究竟从镜中看见了什么,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睡在军帐之中。 也就在这一日,月谷中忽然大雾弥漫,不见五指,就连守军都分辨不清方向。然而赵化淳的军士却锐不可当,一举斩杀敌方大将,拿下月谷关隘。 此后又两年,赵化淳终于亲手缔造大宁皇朝,开创一朝盛世。他并没有忘记当年月谷的约定,亲自返回秦岭,寻找那位仙人的踪迹。 仙踪飘渺,早已不知去向。而当探路的使者攀上月谷腹地兀然孤立的险峻山顶时,却发现白雪皑皑的山顶上竟然藏着一个清澈的池塘。 池水中央的岩石之上,静静摆放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银镜。 数年之后,一座巍峨华丽却又不失道家仙气的宫观屹立在了白头雪山上。天吴的神像高高耸立,无数弟子焚膏继晷、铸剑碾药,日复一日地延续着宫观的香火与荣光。 当年的俊雅仙人再也没有现身,而那一件与大宁国祚息息相关的宝物,就收藏在山顶门户紧闭的明台殿中,由大宁朝宗室的公主小心侍奉。 唯有每隔十二年的七月初七,赵化淳与仙人相遇的那一天,水云镜才会从明台殿中被请出,沿着昔日赵化淳北上的路线,前往诏京接受众人祭拜。 这,就是著名的“出镜台”。 水云镜从离开天吴宫到诏京,仪仗一路缓缓行进,需要二十日才能抵达。沿途万民跪拜,贡品香烛堆满路旁。 二十日后,水云镜抵达诏京城的天吴观内,头七日为皇家宗室祭拜,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待到七日过后,京城百姓方可入观拜祭;并容许出钱百万贯者,以水云镜一占来运。 “怎么占卜?”陆幽说出最关心的问题。 “其实很简单。水云镜安放在大殿宝座上,前面有个蒲团。你就坐在蒲团上苦思冥想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能离开。” “一个晚上?那不是会睡着了?” “就是睡着了啊。”唐瑞郎趁势也在陆幽身边躺下,“梦里梦见了什么就是什么。谁能说不是神仙让你梦见的未来呢?” 唐瑞郎的声音在耳边环绕,陆幽扭了扭脖子离他稍微远了一点,让自己专思索正经事。 这么说起来,惠明帝应该也是在水云镜前睡了一觉,然后梦见了赵阳。根据大宁朝的传统,他很自然地将这个梦境当成了神喻,认为赵阳是与大宁国运息息相关的人物。 但是梦境很可能就只是梦境,所谓水云镜的神威也可能完全只是神化皇权的伎俩。 又或者,梦境和神威都是真实的。只是,惠明帝在梦中看见的人……却并不是真正的宣王赵阳。 御香行_42 这个念头乍起,陆幽顿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分明只是一个妄想,却令他意想不到地感到着迷。 不……这种非分之想只能滋生戾气,并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 陆幽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却发现唐瑞郎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仿佛还有话要说。 陆幽也不去逼迫他,果不其然,唐瑞郎支支吾吾地,很快就开始有了声音。 “其实,我也照过水云镜。那还是我六岁那年的事。其实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小叔进了大殿,然后在蒲团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陆幽到不觉得奇怪:“你梦见了什么?” 唐瑞郎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扑在陆幽的耳垂上:“我看见了你。” 陆幽肩头微僵,旋即回过神来:“……你看见了赵阳?” “我原来也以为是他。” 唐瑞郎毫不讳言:“说实话那时候挺气馁的。所以无论谁问我,我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再后来,就躲到国子监去读书了。”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起来:“后来我在国子监遇到了你,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奇怪巧妙的事。所以后来,我才一直缠着你不放——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啊!” 这就是清明赐火那天,唐瑞郎口口声声所说“天意命定”的真意? 明明是两件性质类同的事,可是惠明帝的梦境让陆幽感觉振奋;而唐瑞郎的梦,却让他感觉有点……不太痛快。 “所以,一切都是水云镜的指示。如果不是有赵阳这个‘珠玉’在前,你才不会理会我这个……低级官员家的孩子。” “对。” 唐瑞郎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陆幽倒也了解他说话的风格,因此不急着上火,只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唐瑞郎果然将话锋一转。 “这世上的因缘,无论是福还是祸,必然都得有一个开端。有得是见色起意,有些是见贤思齐……但无论立意是高尚还是虚伪,最关键的,还是相遇之后是否能够意气相投。容貌美丽的,也许性格暴戾;满腹诗书的,或许嫉贤害能……这些都需要在相遇之后细细琢磨。你与我相识着许多年,我喜爱你的才华,怜惜你的境遇,疼惜你的身体。都这样了,又何必要计较开始的时候是什么理由呢?” 陆幽的眼皮跳动了两下,却依旧冷冷地别开了目光。 “也许你所说的这些喜爱和怜惜都是虚假的。是水云镜指示说与我相处有利可图,你才拿这些话来哄我。” “再怎么想……真正有利可图的也应该是赵阳,不是你吧?” 唐瑞郎似乎觉得头疼,说话也不再退让。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所图谋,那应该就是图谋和你在一起时那种舒畅愉快的感觉吧。而且我不仅贪图这些,我还想要更多。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这座紫宸宫里带出去,我说到做到。” “可我不想走!”陆幽最听不得这种话,“我的将来,不由任何人做主。” “不由任何人做主” 唐瑞郎看着他倔强的表情,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以为,你现在的路就是自己选择的?你以为,那戚云初真是把你当做推心置腹的子弟?你以为……赵阳会姑息你这个比他更聪明、更优秀的奴才,让你一直做他的替身?佐兰,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早就已经泥足深陷,每动一步,都只会陷得更深。抓住我的手吧,这是你唯一能够脱身的机会!” 说着,他也伸手来按陆幽的肩膀。 然而陆幽反应比他更快,一闪就躲开了唐瑞郎的手。 “既然是泥足深陷,那唐大公子你就不要插手,免得连累了你青云直上的大好前程。够了,别再烦我了。你的出现,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可我只是……” 唐瑞郎的声音,在忍耐到顶点的瞬间戛然而止,换做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周围。”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扳住陆幽的下颌,强迫陆幽与自己对视。 “但我还是要最后提醒你一次。你不能对这座宫里的任何人报以信任。不要交托出你的心和感情。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孤独一人走完这漫漫一生……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 陆幽被他捏着下巴,甩了两次都没能躲开,唯有倔强地回瞪着唐瑞郎,眼中隐约有水光闪动。 两个人又如此默默地对视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唐瑞郎首先松开了手。 “我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 “记住我说的话。从今往后,除非你来找我,否则我不会再主动与你说话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寝宫之外,陆幽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天往后,陆幽再没有听说过有关于唐瑞郎的任何消息。 日子虽然枯燥,但毕竟也在一天一天地过去。而就在七日之期届满的时候,晖庆宫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听说皇弟这几日养伤在床,安分乖巧,让宫里头的人都省了不少事。王兄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顺道过来看看。” 陆幽还记得寒食射礼那天的吻,因此一见到赵暻就立刻紧张起来。 反倒是赵暻,一脸温和敦厚的模样,亲热地坐到陆幽身旁,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们又见面了,可爱的小乖。” 这家伙果然是知道实情的。 事已至此,陆幽反倒觉得安定了一些——赵暻一直没有站出来揭穿这真假赵阳的骗局,这显然意味着戚云初的斡旋发挥了作用。 但是伴君如伴虎,依旧不能对这个深浅难测的皇子有所不敬。 陆幽于是恭恭敬敬地问道:“承蒙康王错爱,然而殿下既然知道我不是赵阳,又为何屈尊到这里来?” 赵暻歪着那张端正好看的脸庞,仿佛陆幽刚刚说出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怎么,做事一定有什么目的吗?难道不是想到什么就去做?” 这一幅想当然的态度令陆幽哑然失笑,不知为什么,刚才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您贵为皇子,或许能够这样做。” “贵为皇子?” 赵暻呵呵了两声,摸着自己轮廓分明的下巴。 “皇子当然有皇子容易办到的事,但是也有一些事,比一般的人更难以做到。” 陆幽明白赵暻这是在等着自己搭话,唯有乖乖回应;“什么事做不到?” “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喜欢做的事。” 赵暻笑得温文尔雅,手臂却又紧了紧陆幽的肩膀。 陆幽简直感觉像是被一条蟒蛇给缠住了,躲也不好躲,唯有苦笑道:“您可别再揶揄我了。您与宣王殿下分明就不是那种关系。” “我和他不是,但和你可以是。” 赵暻的目光幽幽,在陆幽脸上逡巡游走,像是欣赏着一件上好的瓷器。 “听说过弄雨楼没有?” 陆幽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赵暻以气声贴着陆幽的耳朵,“我以前啊经常去弄雨楼。父皇不好龙阳之事,那满楼的俊秀少年就由得宗室子弟随便挑随便选。” 陆幽稍稍后退了一些,小声道:“您说得是以前,是在迎娶王妃之前吧。” 赵暻的手臂微微一僵,他低声一笑,却难得没有再正面回答。 “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戳你哥哥我的壁脚。” 说着,他竟然伸手捏了捏陆幽的腰窝。 “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你小小年纪就有胆有识,能够做出这许多不容易的事。你好好干,干得好了,以后有得是你荣华富贵、权势无边。要是干得不好——” 他的手猛然往下,竟然用力捏了捏陆幽的后臀。 “那你就归了我。我自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陆幽被他捏得汗毛倒竖,正要回话,却见赵暻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天色也不早了,就这样罢。记得王兄我来看望过你。日后再见到父皇,也别忘了多提提为兄的好处。王兄日后自然会好好疼惜你。” 第53章 胡姬胡姬 不速之客离开后的第三日,养好“伤”的陆幽终于回归内侍省。 此前,戚云初已经替他打过掩护,因此偶尔有人关心他这几日的去向,陆幽也只说是出城送了一趟秘信。 回到寒鸦落的日子,仿佛比以前更加平淡。 兽园风波之后,赵阳显然收敛了许多。他不再一个劲儿地朝宫外跑,但是去弘文馆念书这件苦差事,却还是要求陆幽代劳。 在弘文馆中,陆幽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唐瑞郎。 读书、解经、作文,一切照旧,只是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果真形同陌路。 不知不觉间,陆幽也一天天地沉默着。 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更是一整天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语言——一半是因为没什么值得攀谈的对象,另一半则是因为……有太多的话不能说。 无论是在假扮宣王,还是待在内侍省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的本分,然后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去看浓密树冠上的那抹蓝天。 也正是从沉默的这几天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噩梦开始萦绕在陆幽心头。 他总是梦见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满头的白发,连路都走不动,只能靠坐在内侍省花园中的紫兰亭里,听着通明门外传来年轻人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 时间,就在这反复的噩梦中缓慢地流逝着。 春花凋零,夏实膨大,而当晖庆殿里开始张罗着要为赵阳置办寿宴的时候,宫里突然闹出了一件大事。 上个月天气闷热,惠明帝移驾西海池边的含凉殿居住。这座宫殿不仅临近水岸,又宽敞阴深,日夜有凉风穿殿而过,即便是最热的三伏天气,殿内也是凉爽宜人。 惠明帝在含凉殿内住了十多日。一夕秋雨忽至,热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含凉殿内顿时变得阴冷潮湿,一觉醒来的惠明帝竟然患上了风寒。 照理来说,伤寒原本只是小症。几十号医官围着一个皇帝,又岂有看不好的道理? 可是偏偏事有蹊跷,惠明帝的这场小病,却是越生越大,无论如何金贵高明的药材处方都压不下去。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事情诡谲起来,就总会有一些人联想到鬼神作祟。于是太医署的禁咒师开始行动,一面试图以符咒驱邪,另一面也开始在紫宸宫内各处搜寻巫术诅咒的痕迹。 却没想见,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祝诅的祭器与神坛——居然是在东宫。 事情传到陆幽的耳朵里,很多细节都已经丢失了。总而言之,那些禁咒师们好一通翻找调查,认定下诅咒的人正是太子赵昀唯一宠爱的女人,那个胡姬。 没有更进一步的审讯或调查,胡姬立刻被押往掖庭宫的诏狱。又过了五六日,皇帝的病情总算是有了一些起色。 御香行_43 这些事原本与陆幽并没有多大的干系。只是他夜间习武的月影台接近掖庭诏狱,这几天里戍卫来回巡逻,不得不让他比平时更加谨慎小心。 “你有没有见过那个胡姬?” 这一夜,做完了日常的练习,鲜少与陆幽闲聊的厉红蕖突然发问。 “没见过。”陆幽据实摇头,“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人。” “的确非常漂亮。算是你师傅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美的女人。” 说着,厉红蕖也坐到了陆幽身边,丢过来一个桔子。 “听说过柔蓝国吗?那是西域的一个小国。里面的人都是金色卷发、绿色眼珠,皮肤白得好像冰雪一样。那个胡姬,就是柔蓝人。” “可是柔蓝国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被大宁朝吞并了。”陆幽记得这段历史,“胡姬难道比太子年长?” “不,胡姬是在掖庭宫里出生的。当年她的母亲作为俘虏,由节度使进献入宫时就已经身怀六甲。女婴生下之后养在掖庭,自幼跟着宫教博士习艺。她虽然是异族,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依旧受到掖庭女官们的排挤……尤其是那个罗昭仪,将她当奴役使唤了好几年。所幸后来东宫挑选宫女,将她选了过去,正好被太子看中……” 说到这里,厉红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如今看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陆幽剥开青色的桔皮,沁人心脾的香气冲进鼻腔,可惜果肉却是酸涩的。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道:“她是第二美丽的女人,那最美的是谁?她的母亲?” “不,当然是看守这月影台的老太婆啊。”厉红蕖回答得不假思索,甚至还笑了一笑。 陆幽当然见过那位老尚宫,满头的银发,脸上的皱纹都快要把五官给遮挡住了。连一点年轻时候的影子都看不出,与美丽二字更是不沾边际。 他只当厉红蕖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跟着轻笑一声,接着又问:“这胡姬从小生长在掖庭,又是从哪里学的巫术与诅咒?” “你说呢?” 厉红蕖将桔皮一点点地撕开,丢在地上。 “这宫里头,有得是比巫术更凶险、更有效的害人手段。” “……那,胡姬进了这掖庭诏狱之后,又会怎么样?” “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被关进去的女人们。” 厉红蕖没有说错。刚进宫的那段时间,陆幽也曾经奉命进入过掖庭诏狱里做事,因此大约知道那里的门禁与格局。也听见过那些昏暗牢房中传出来的叹息和啜泣。 皇宫外头的法度,对女犯尚且留有一丝仁慈。然而一旦进了这掖庭,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女人,却连这最后一丝仁慈都被剥夺了。 厉红蕖吃完了剩下的几瓣桔子,用桔皮擦拭着剑上的尘土,一下一下,沉默无语。 擦完了剑,她又取下腰间的酒壶,拧开塞子闷了一大口,又将酒壶破天荒地递给陆幽。 陆幽怕酒烈误事,因此接过酒壶,小心地尝了一尝。却没料到里头装着的却是清甜米酒,还参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花香。 就好像他的这位师父,在火红而浓艳的外表之下,仿佛也隐藏着什么柔软朴素的东西。 这一夜师徒之间的闲聊,并没有在陆幽的心上停留太久。 他原本以为,这场风波也会像其他许多皇族秘辛那样,褪色成为深宫永巷里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可是这一次,却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朝着他这边刮来。 第二馆放了课,晖庆殿那边也没有派人来召,陆幽就留在内侍省长秋监里头做事。 丽藻堂中有一批宗卷需要分类整理,戚云初就交给陆幽去做,顺便也叫他读读宗卷的内容,了解了解宫里头的各种流程与规矩。 大约到了申时初刻的点儿上,忽然有嘈杂的声响从外头传来。 戚云初喜静,平素不许闲人靠近丽藻堂。此刻他虽然去了御书房,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必定是两头不快活。 陆幽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出去赶人,可刚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院门已经被推开了。七八个人挤挤挨挨地走进来,正中间簇拥着的正是戚云初本人。 这是怎么了? 陆幽再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戚云初的额角上竟磕破了一道口子,此刻他正一手用帕子按着伤口,殷红的血水已经将帕子染红了不少。 怎么回事?! 在这紫宸宫里头,不说别人,就说是惠明帝,恐怕都不敢如此对待堂堂长秋公。 陆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两三步跑上去迎接。 倒是戚云初,毕竟是真刀真枪见过沙场的人物。此刻虽然受伤流血,却依旧一脸淡定。 一群人走到丽藻堂前,他命令随行的宦官们止步,又示意陆幽接过医官手上的药匣子,单独跟着他进入堂内。 “帮我上药。” 戚云初脱了染血的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素白中单,仰躺在罗汉榻上。 陆幽打开药匣仔细查看,接着取出了药酒、镊子与药布等物出来。他先用药酒轻轻冲洗戚云初的伤处,以除去血污,再用药布擦拭伤口,垫上药绵,外侧用药带圈系在头上作为固定。固定妥当之后再收拾器物放到一旁。 戚云初也不睁开眼睛,低声问道:“猜猜,谁伤的我。” 陆幽心中算得飞快。 “按照往日的时辰推算,这个时候您应该跟着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但如果是皇上下的手,刚才那些宦官恐怕就不会这么忠心耿耿地跟在您的身边。况且,您看上去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困扰,说明这个人肯定不是皇上本人,而皇上也不赞成他的这种行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再者,御书房绝非闲杂人等能够随便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以秋公您的身手,若是想要伤到您,除非是您自愿,否则实在很难……所以我猜想那伤了您的人,一定身份尊贵。” 戚云初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慢慢露出笑意。 “是太子。” 他终于揭开谜底:“那个赵昀,居然抓起那方表章经史的宝玺就砸过来。皇上的病才刚好,转眼又要被他给气晕过去,真是冤孽。” 他嘴上虽然感叹,却又好像在转述一个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很有一些荒诞的笑话。 太子,原本是向惠明帝求情而来。 胡姬被打入掖庭狱之后,太子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却一直思念不止,牵肠挂肚。 如此硬生生忍耐了几日,他今天终于找上门来,请父皇看在他们鹣鲽情深,放胡姬一码。 惠明帝当然没有同意,姑且不论他的伤寒初愈,单说他一直看不惯太子专宠于胡姬一人,这事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没有得到父皇的恩允,反而又被催促要另娶太子妃——这双重的失落打击,彻底激发了太子心里那种桀骜的脾气。 见苦求无果,他竟然提出了一个大胆到几乎于疯狂的要求。 “他说,自己不要当这个太子了,愿意用将来的皇位,来换取所爱之人此刻的平安。” 说到这里,戚云初轻声一笑,仿佛说到了故事的最高潮。 “真是又痴又疯又癫狂,不愧是一脉相传。” 太子的这番丧气话如同火上浇油,完全起到了相反作用。惠明帝勃然大怒,可是火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嘴唇就唰地一下,先变白了。 作为此时唯一在场的近侍,戚云初自然无法眼看着皇帝气急攻心。可他才说了一句劝解的话,太子突然就黑着脸色,抄起了手边上的宝玺。 “那个倒霉的女人,已经没有可能再重见天日了。” 戚云初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的皇子,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别人。” 陆幽却想起了昨天夜里落在地上的那些桔子皮。零零散散的,好似落花一般。虽然气息清香,包裹着的却是慢慢的酸涩。 如果让厉红蕖知道了这些事,她一定也会为了胡姬感到伤感罢。 陆幽刚想到这里,就见听戚云初又轻声慢语:“……胡姬的生母与你师父有恩,她或许会对你说些胡话。至于究竟怎么做,你且自己斟酌……还有,过几日掖庭诏狱要换防,有些宗卷你尽快整理着,我好命杨任布置下去。” 说完,他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陆幽了。 这天晚上,陆幽将御书房里的事,择重要的说与厉红蕖听。 向来开朗爽快的厉红蕖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向陆幽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师父要你帮个忙,你帮不帮?” “什么忙?” 虽然已经猜到了端倪,但陆幽依旧反问。 厉红蕖果然道:“我要你救胡姬,我们一起,从掖庭诏狱里把她救出去。” 陆幽沉默了一阵子,竟然平静地点头。 “师父对徒儿有知遇之恩,徒儿自当为师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是掖庭诏狱重地,有禁军把守。就算我们师徒二人联手,要想来去自如依旧不易;更何况还需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实话,人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那个女人,果真值得师父您去闯这个龙潭虎穴?” 厉红蕖皱着一双柳眉,明亮的双眸中却并没有任何纠结。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要救她,是为了还她娘亲一个恩情……当年,我负伤潜入掖庭,正是她的母亲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留我静养。十年前,她母亲去世之时,也曾请我保护她的安全。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已经放任她在宫中吃了不少的苦,这一次,又怎么能够再度食言……”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陆幽。 “此事与你本没有任何干系,你不必跟着我一起冒险。师父我的债,不用你来背,你还有自己要去做的事。” 谁知陆幽却主动摇了摇头。 “我跟着师父您习武这么多年,您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任何往事。唯有这一次破例,足以见得胡姬母女二人在您心中的地位。如今既然知道掖庭诏狱守备森严,徒儿又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涉险?依我之见,这一趟您可真是缺少不了我的。” “哦?”厉红蕖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你小子,难道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 “主意不敢说有,但是在这掖庭里头,有很多东西您不方便得到,对我而言却易如反掌。您先别急,如此重要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周全……您说呢?” 昏暗的月光,斜斜地照在陆幽的侧脸上,朦胧着一层神秘的幽蓝。唯有他那一双秀丽细长的眼眸,亮闪闪得像是在发着光。 “……” 厉红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回过神来:“你可真是长大了。” “谁说不是呢。” 陆幽无声一笑:“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和师父您一样,永远青春不老的。” 如此这般,“劫狱”这件事就被陆幽正式记挂在了心头。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在过去,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他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但是今非昔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为了死生之事而恐惧动摇。 至于紧张是肯定会有的,但在心底深处,更多的还是退无可退之后的坦然。 陆幽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厉红蕖和戚云初都希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戚云初布置的一道考验,考验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身手和胆。又或许是当真需要他这样一号人物,冒着巨大的风险,从一团乱麻似的宗室恩情怨恨里,抽出一根重要的头绪来。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陆幽明白自己都必须得手。 凡事预则立。 藉着在丽藻堂整理宗卷的便利,他一步一步找出了诏狱当年营造时留下的法式底图,以及狱中巡防守备的地点、狱卒信物乃至于交接口令。 御香行_44 根据这些宗卷,还有那天戚云初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点讯息,陆幽很快就看出了营救胡姬的最佳时机——正是掖庭诏狱换防的那几天。 至于理由,倒是简单得很。 掖庭诏狱的狱丞虽是宦官,但狱卒都是从禁军各支卫队里抽调出来的普通男人。这些人身处于掖庭宫禁之中,纵然四周都被高墙环绕,却也难保墙外开花,与宫中的怨女产生私情。而每隔一年进行的换防,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腐败滋生,导致私下放走或者杀死牢狱中的囚犯。 不管换防的理由有多么充足,有一处漏洞却也是不容忽视的——换防的头几天,狱卒们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只能依靠腰间令牌和换防口令来辨识对方。 这也就是说,只要取得令牌、狱卒制服与换防口令,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诏狱之中。 这天晚上,他将这个主意告诉给厉红蕖,立刻得到了积极的响应。厉红蕖还决定再去准备两张人皮面具,如此一来,就算行事败露,也能叫追兵们无迹可寻。 陆幽将诏狱的地图偷偷从丽藻堂里拿了出来,师徒二人寻了个隐蔽的地方仔细察看分析,又拿石子儿模拟设防的哨卡与点位。很快就模拟出了突破口与潜入的路线。 禁中翰林天文院说明夜有雨,于是真正闯关救人的时机,就定在了那个时候。 第54章 劫狱 夜雨滴金砌,阴风吹玉楹①。琵琶别永巷,腐草照空庭。 掌灯时分,掖庭宫内吹起了冷风,卷来一大堆的乌云遮住那弯月;又过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 刚过二更,陆幽就按照约定,与厉红蕖在月影台边上的树下见面。 此刻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夜行衣,戴好了人皮面具。厉红蕖还为陆幽准备了一柄既轻薄又锋利的短剑。 掖庭宫中严禁私藏兵器,陆幽平日里练手的也是粗笨的木剑。即便如此,他也能够看出这的确是一把好剑。 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 “别紧张,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这次一定不会有问题。” 像是看出了他的紧张,厉红蕖低声宽慰。 陆幽点了点头,仔细摆弄着短剑,除下刀鞘,然后试着将短刃贴着手腕内侧收进衣袖里。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到了剑刃上铭刻着什么暗纹。 他重新取出来仔细端详,却是意外的眼熟。 “这是……天吴宫打造的?” “是啊,天吴宫的兵器可是有名的哦。” 厉红蕖倒也毫不讳言:“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在好奇着为师的过去……今天这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告诉你。” 说话间,两个人都已经装束整齐了,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夜色之中。 月影台位于掖庭宫的西侧,野狐落的边缘地带。越过一堵老旧的石墙,是荒废的庵庙旧址。这里摆放着一些故去宫人的灵位,久已无人看顾。 穿过这片鬼气森森的凄冷地界,对面就是掖庭诏狱的外墙。 他们选定了诏狱的西北角进行突破——不仅因为这里林木茂盛、易于掩蔽,更因为掖庭诏狱平面狭长,到西北角就已是生冷偏僻的地界。除去巡守的军士之外,只有两处固定的低矮岗哨。 师徒二人习惯了在夜色中的行动,似野猫一般悄无声息,潜伏到岗哨下。 只见厉红蕖腾身一跃,左手捂住岗哨里士兵的口鼻,右手劈向那人后颈。 那人猝不及防,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晕厥过去。陆幽立刻扒下他的衣袍穿在身上,又摸走了换防的令牌。 装束停当之后,陆幽就大摇大摆地朝着另一处岗哨走去,又依法炮制,扒下一套衣冠给厉红蕖穿上。 两个人穿戴整齐之后,却不急着继续前进,反而将昏迷的士兵五花大绑、堵上嘴巴,又一边一个站在岗哨里,代替他们站起岗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只见不远处的拐角迎面走来了七八个列队的军士,正是诏狱外围的巡兵。 陆幽与厉红蕖一动不动,安然等待巡兵从面前经过。 诏狱范围宽广,巡兵一次来回需要至少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他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救出胡姬。 不多不少,必须抓紧。 诏狱的大门与野狐落的曝室相接。曝室是宫中晾晒衣物、安置病妇与轻罪女犯的地方。过了曝室就是土狱,这里幽深的甬道昏暗不见天日,牢房狭窄潮湿,仅容一席之地。 土狱之后,更有蛇虫游曳的水狱和高楼之上的天狱,一个叫人受尽折磨、另外一个则让人插翅难飞。 眼下,师徒二人就大摇大摆地从曝室的后门进入了土狱。 陆幽的计划果然没有错——刚刚完成年度换防的守卫们互不相识,仅仅只是确认了令牌与口令就痛快放行。 两个人安然步入悠长昏暗的土狱甬道,墙壁上是哔啵跳动的火炬和锈迹斑斑的刑具。空气中充满了潮气和难以言明的淡淡咸腥。 早些时候,陆幽已经打听得知,胡姬就被关押在土狱中,眼下寻找起来倒是没有花费多少功夫。 只见囚室里倒也算得上整洁干净,地上却只铺着一张草席。 那满头金发的胡姬正端坐在席上,身上只着中衣中裙,闭目不语。 那守门的牢头就在边上坐着,陆幽借口搭话,走过去两三下将他打晕了,摸出钥匙来交给厉红蕖。 锁链滑落的声响在狭窄的牢房里响起,胡姬惊恐地抬起头来。 她拥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碧绿眼眸,可惜如此美丽的双眼中却只有满满的无助和惶恐。 “别怕,是我,红姑!”厉红蕖立刻出声安抚:“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陆幽原本以为能够从这个身陷囹圄的女子脸上看见一丝欣喜,可谁知胡姬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走……否则他们一定会怀疑是太子帮的忙。我不能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事么!” 厉红蕖的鄙夷几乎要满溢而出:“那种幼稚鲁莽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的?指望他能帮你,你尸体都凉了。跟我走,起码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着,她就要去揽胡姬的胳膊。 胡姬依旧犹豫着,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来时的甬道里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厉红蕖急忙闪身出了牢房,陆幽则代替看牢人,往桌案边一坐。 两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等那脚步声走近了,再定睛细看——竟然是一个模样陌生的中年宦官,一手提一套酒菜食盒。 转眼间,这宦官已经来到了胡姬的牢门前面。 “干什么的。”陆幽立刻喊住他。 那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小的想给胡姬送点酒菜。”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在这个点儿上送吃的过来? 陆幽直觉有诈,便追问道:“哪个宫里送来的。” 那宦官愣了愣:“东宫来的。” 说着,他又伸手到衣襟里头取出一枚金锭,说是太子思念心切,因此深夜准备了一些胡妃爱吃的酒菜,还请牢头通融通融。 厉红蕖朝着陆幽使了一个眼色,陆幽收下了金锭挥手放行。 那个宦官提着酒菜走到了牢房门口,由厉红蕖打开了牢门。可是胡姬只看了一眼那食盒就立刻摇起头来。 “不,这不可能是太子殿下给我的饭菜!” 说时迟那时快,厉红蕖已经一把冲进牢中,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不准说话!”她指尖用力,以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捏碎那人的软骨,“酒和菜,你都先吃一口!” 那个宦官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却还是勉强喘过一口气来。 “先放开我,我吃……就吃。” “等等,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这么简单就放你回去服解药。” 厉红蕖冷笑:“况且如果你完成了任务,自然能够回去交差;完不成任务,就算回去了也是一条废物。所以我猜想,你的主子也没这么好的心肠,让你事先吃下什么保命的东西吧?” 仿佛是被戳到了痛脚,那宦官顿时犹豫起来。厉红蕖趁机逼问:“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那宦官支支吾吾,同时还在小幅度地扭动着身体。这当然逃不过陆幽的眼睛,立刻走过来从他的靴子里搜出一把短匕。 寻常宦官,怎可能持有这种凶器。 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了——这个人就是为了杀死胡姬而来。宫里头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她的性命。 这其中必定还有更深层次的阴谋,然而现在实在不适合深究。陆幽心里头时时刻刻惦记着时间,此刻不免要出声催促。 “快些罢!” 这一叫,却让那个宦官竖起了耳朵。 刚才厉红蕖那番审问的方法,其实就已经让他心生疑惑。此刻陆幽的这一声催促就更是让他如梦如醒。 “原来你们也不是……”他瞪圆了眼睛,“等一等,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厉红蕖的手倒是松开了,“这个女人,我们一定要救出去的。” “救救救,没人不让你们救。”那人倒也爽快,“再弄个个女人过来,让她俩交换一下衣裳。然后一把火烧了这诏狱,我回去和我的主子禀报说人已经弄死,你们去和你们的主子交人。我的主子自然有办法息事宁人,不叫你们两个担惊受怕。如何?” 听上去的确是两全齐美的办法,只是两美之间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一些黑暗的东西。 “不行。”陆幽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个建议,“那些关在这里的女人们,你放火肯定会她们也烧死,不能连累无辜之人。” 那宦官切了一声,似乎认定了陆幽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顿时就改变了主意。 “哼,妇人之仁!” 言毕,他竟冲着外头高声喊叫起来:“来人啊!有人劫——” 这又是想要趁乱逃走?! 再去捂住他的嘴显然已经于事无补,那宦官虽然吃定了陆幽天性怀柔,却忽略了厉红蕖的存在。只见厉红蕖一步上前,双手按住他的左右下颌,然后飞快地用力一扭。 骨骼断裂的脆声响起,宦官应声倒下。 胡姬小声尖叫起来——当然并不仅仅因为这具曾经想要下毒杀死她的尸体。 监狱的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足音和铠甲碰撞的声响。 “走!快走!” 厉红蕖厉声断喝,不由分说地将胡姬拽出了牢房。 再往原路返回显然是以卵击石。此刻,他们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过了土牢就是水牢与天牢,看起来都是走投无路。 御香行_45 接下来的命运将会指向何处,陆幽不敢仔细去想。他只顾扶着胡姬,紧跟在厉红蕖的身后。 这个时候,他们身上的伪装再起不到任何作用。不断有从半路上杀出来狱卒想要拦阻他们。 所幸甬道狭窄,就算是人多势众的一方也无法一拥而上。师徒二人带着胡姬,且战且行,遇着人多的地方也不恋战,只由厉红蕖掷下一枚烟筒,再趁乱寻着最薄弱处突破。 如此,三个人停停走走,很快就退到了天牢的最高处。 推开一扇没有上锁的木门,属于夜晚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门外是一处天台,离地足有十丈余高,几乎就可以俯瞰小半座掖庭宫。 陆幽飞快地反栓上天台的木门,又找来重物压在门后;厉红蕖则利落地干掉了暗处正弯弓搭箭的守卫,然后回过头来关心胡姬。 “你没事吧?” 胡姬摇头表示毫发未伤。 陆幽的手上和身上各有几处伤口,倒是不甚要紧,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另一点:“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从这里跳下去吧?!” “我自有办法。” 厉红蕖取下一旁屋檐下的的火把,站到天台边上,朝着西边晃了晃。 不过一忽儿功夫,那边的黑暗中竟然也亮起了一星微光。 有人接应! 陆幽的心顿时安定了几分,只等着去看下一步如何发展。 “你们两个,后退。” 厉红蕖如此吩咐。 陆幽赶紧拉着胡姬后退两步。下一刻,只听见半空中有一声锐利的响声破空而来。 对面有光亮的地方,竟然射来一枝响箭! 厉红蕖显然早有准备,轻盈移动了两步,纵身跃起,竟然稳稳地将那枝箭擎在了手中。 这个时候陆幽才发现,原来箭枝的末端还连着一条极细的细绳。 “快!帮忙拽!” 厉红蕖一声令下,陆幽赶紧过来拉起细绳。细绳的后面连接着更粗、也更坚固的麻绳。当厉红蕖将麻绳牢牢绑在天台上的时候,陆幽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从天台上一路滑过去。 没有时间再做纠结了,追兵已经开始冲撞天台的木门。如果不赶在木门被攻破之前平安抵达对面,后果不堪设想。 “带上她,你们快点!” 陆幽依照厉红蕖的指点将短剑收回鞘中,用剑鞘搭在麻绳上。然后背起胡姬,咬了咬牙就一跃出了天台! 虽然有过短暂的心理准备,但是两个人的身体重量还是给予了双臂以极大的压迫力。受伤的双肩传来撕裂的疼痛,如同刀割一般折磨着陆幽的意志。 胡姬紧紧贴在陆幽的背后,惊惧的尖叫伴随着风声呼呼灌入他的耳孔,冷雨不断地从头顶浇下来。陆幽感觉手指就像是断了似的,他疼痛得几乎抓不住剑柄,到了最后,简直就是凭借着意志力才勉强坚持下来。 所幸如此的痛苦并非漫无边际,穿过迷离的风雨,他很快就看见了对面那个手里头拿着风灯的人。 竟然是看守月影台的那位老尚宫! 陆幽愣了愣,紧接着发现老尚宫刚才用来发射响箭的,居然还是一把神臂弩。这种弩机必须手脚协同才能成功击发……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55章 唐瑞郎的愤怒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陆幽去感叹,当务之急还是保全性命。 思忖之间,他的双脚已经踩到了地面,胡姬也松开了箍着他脖颈的手臂。 陆幽迫不及待地收回已经麻木的胳膊,轻揉数下,总算慢慢地有了一丝感觉。却酸软得好似瘫成了一团豆腐渣。 “还等什么,倒是快点走啊!” 厉红蕖也已经顺利滑到了他的身后,落地的同时,立刻挥刀将麻绳砍断。 而此时,天台的沉重木门也被撞开了,狂乱的火把红光如同灯塔一般,刹那间照亮了周遭的大片土地。 陆幽再不敢迟疑,立刻扶起胡姬,跟着厉红蕖抄近路往月影台跑去。四个人一口气躲进了老尚宫平时居住的小院子里,掩住了门扉,这才勉强算是喘出一口长气。 “最麻烦的事做完了。接下来要想出宫,倒反而不是什么麻烦事。” 厉红蕖站在门边静听了一阵,确认没有追兵的响动,这才让老尚宫带着胡姬去换下身上的囚服;又顺手抓起一块布巾丢到了陆幽的头上。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先把兵服脱下来,面具换好。现在事情闹得大了,迟早都会有人到处搜查。你且赶紧回去寒鸦落装睡,可不要被杨任那个禽兽给逮了去。” 她这一说,陆幽一颗好不容易才放下来的心,顿时又悬到了半空中。他赶紧一路翻墙串巷,择僻静小路一口气躲回到了寒鸦落的小院子里。 他一回到家,立刻将大门反栓,脱下夜行衣塞进耳房的炉膛里点燃,又坐在火边上擦拭、烘烤湿透的长发。 就在头发差不多快要干透了的时候,院门外终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不只是陆幽,整座内侍省都被吵醒了。 寒鸦落里每一个宦官的住处,角角落落都被严格翻查了一遍。那些个年轻力健的宦官,还被统一叫到了长秋监的重华堂上,支起火把让先前被厉红蕖打晕了的诏狱守卫逐一辨认。 陆幽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听见脚步声一点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故作恭顺地垂下眼帘。 “抬头。” 是诏狱狱丞杨任的声音,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陆幽依言照办,与那认人的士兵眼对上了眼。 对方眯起眼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是。” 但是杨任并没有就此作罢,他又伸手探入陆幽的头发,显然是在试探发丝的湿度。 烤火和擦拭的好处终于凸现出来,杨任摸索了两下,很快就收回了手。 很快,在场的所有宦官都被仔细盘查了一遍,居然还真的找出了四五个“可疑之人”。 要收场,谁知道打外头又跑过来一个小兵。只见杨任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点头,忽然间又下达了一个新的命令。 “所有人,都把衣服全部脱下来。” 这是要查身上的伤痕!”陆幽心中一突。 事出紧急,刚才他一直都在忙于弄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身上那些伤口。如今血倒是都不流了,但是细长的刀痕摆明了在那里,只要看上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又有什么借口能够避免脱衣检查? 纵使心思飞转,陆幽一时间也的确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眼见着周围的宦官们一个一个地脱下了外袍,他也唯有先装模作样地应付起来。 “陆幽!” 当他解开外袍第二枚扣粒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重华堂外传了进来。 “宣王殿下在追问,你怎么还没有过去。” 居然是常玉奴。 这位温雅如同儒生一般的内侍,此刻恰似绝仞峭壁之上的一尊天神。 惊讶的远不止陆幽一人,就连杨任也侧过头去,皱眉打量着这个官位在他之上的大太监。 毕竟是内侍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常玉奴也坦然与之对视。 “狱丞大人,刚才我值夜路过晖庆殿,听说宣王需要这个孩子过去服侍。就顺路过来把他带了去。” 他正说到这里,陆幽已经两三步来到了他身边,两个人便准备转身离去。 “留步。” 杨任忽然出声阻止。 他又想做什么?!陆幽心中顿时好一阵紧张。 只见那杨任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却连一眼都没看陆幽,却是压低了声音对常玉奴道:“过会儿,你来我这里。” 常玉奴也不意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领着陆幽出了重华堂。 屋外,秋雨还在绵密地下着,两个人沿着内侍省的游廊一路向东走,直到紫兰亭才停下脚步。 “你可以回去了。” 常玉奴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应该不会愚蠢到真以为是宣王在找你罢。” “我明白。”陆幽点头:“多谢常大人为我解围,陆幽这就告辞。” 常玉奴是内侍省中除去戚云初之外,唯二知道陆幽身份与秘密的人。所以他的这些举动,当然也不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不过,知道归知道,有些事却并不需要挑明了说。 告别了常玉奴,陆幽选择了一条僻静的道路重新返回住处。后半夜,外头虽然还会时不时地传来一些不平稳的声响,但并没有人再来打扰他。 借着一盏晦暗不定的油灯,陆幽开始一点点包扎身上的伤口,同时思忖着明日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是大张旗鼓的悬赏缉拿,还是转入暗中追查? 不论哪一种,随之而来的,都可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置身于这九重深宫之中,又何时何地没有麻烦? 淅淅沥沥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然而第二天清早却又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难得一个大好天气。 至于人群中的风波,则远远没有平息。 内侍省弥漫着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猜测着昨夜的特殊搜查所为何事;还有那几个被带走的宦官,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风声不胫而走,开始在皇宫大内里四处飘荡。等到陆幽装成赵阳去弘文馆里念书的时候,就连学馆里的世家公子们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了。 当然也有人试图向“宣王”打听消息,然而陆幽却无心搭理——因为他发现自己开始发烧了。 昨夜淋了雨,又极度缺乏睡眠,今天一大早他就感觉到伤口火辣辣地肿胀发疼。拆开药布看了看,伤口发红水肿,似乎有溃烂的先兆。 在他居住的小屋里,只备有一些处理日常伤口的药布。更好的伤药就得向奚官局报备,而这无疑于自投罗网。 唯今之计,也就只有默默忍耐,待到天黑之后再去向厉红蕖讨点儿药品了。 如此这般煎熬之下,陆幽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思认真听课,也无暇去留意周遭众人的举动。 而与之截然相反地,却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都在关注着他。 巳时二刻,第一次的堂间休息结束。鱼贯返回堂内的学生之中,少了一人。 御香行_46 鉴于这些学生的亲族大多在左右省或皇城中供职,因此就算中途离席,也多半是往那些地方去了,教书的博士倒也没多问。 转眼间第二堂课也近了尾声,陆幽的脑袋已经热得昏昏沉沉,只想伏在桌边小憩一下。 可是他的额头还没有贴着案头,忽然就被谁一把拽住了胳膊,使劲儿往外面拖。 陆幽吓了一跳,急忙瞪圆了眼睛向后看,却只瞧见了一个后脑勺。 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是唐瑞郎! 四周围的学生,因为他们这奇怪的动作而投来探究的目光。为避免事情闹大,陆幽唯有起身跟着唐瑞郎往外走。 两个人到了走廊上,唐瑞郎依旧没有停下,一口气拉着陆幽往院子里的竹林深处走去。 “你干什么?!” 四顾无人之处,陆幽终于忍不住甩开了唐瑞郎的手,同时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闭嘴,跟我走!” 破天荒头一遭,唐瑞郎恶狠狠地瞪着陆幽,然后不由分说地,又一次伸手过来将陆幽死死拽住。 不容商榷的力道,粗暴蛮横,还有一股不清不楚的愤恨。 陆幽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唐瑞郎,几乎被吓住,就连反抗都忘记了,乖乖地任由唐瑞郎牵着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不言不语,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史馆的后门。这里种着一片梅林,掩映着一间放置杂物的小屋,僻静无人。 唐瑞郎一脚把门踢开,又用力一甩胳膊将陆幽甩进门里。 身体撞上坚硬的墙壁,衣袍下的伤口被挤压发出难以忍耐的剧痛。陆幽疼得眼冒金星,视线一阵接一阵发黑。 他好不容易扶着墙稳住了身体,耳边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钟声。 “要开讲了……” 他扭头想要往外走:“快放开我,我得回去!” “你哪里都不能去!” 唐瑞郎的怒气简直就在喉咙中翻滚,仿佛有滚滚的愤懑,即将发泄出来。 陆幽担心再闹下去会把别人引过来,只能暂时平息了往回走的心思。 唐瑞郎将陆幽丢进了屋子,自己也进了屋,紧接着将门狠狠一关。顿时光线一暗,只剩下一扇小窗依稀透来一点光线。 借着这点光亮,陆幽看见唐瑞郎从角落里拿起了一个瓷瓶,粗鲁地咬开红绸塞子,一手又来捉他的下巴。 陆幽只闻见一股腥臭的草药味,本能地就要反抗。 唐瑞郎左右凑了几次都不得法,重重地“啧”了一声,干脆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捏住陆幽的嘴巴就对了上去。 内心抗拒的陆幽完全没有做好准备,腥臭苦涩的药汁不断涌入口中,他张嘴想要叫喊,却反而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但是这一次,唐瑞郎再没有给予他喘息的机会,一口一口不停地灌着药汁。 直到瓷瓶之中空空如也,陆幽也因为头晕、乏力和窒息而陷入到迷离无力的状态里,软软地依靠在唐瑞郎的怀中。 第56章 上药 觉察到陆幽停止了挣扎,唐瑞郎的动作终于略微轻柔了一些。 他扶住陆幽的腰,将人缓缓放倒在一旁的空地上,然后伸手来脱陆幽的衣裳。 半昏半醒之间的陆幽,只能勉强抬起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衣襟。 “别动。” 唐瑞郎扯开他的手:“不想待会儿出去衣服破破烂烂的,就乖乖听话。” 陆幽被他唬住,顿时老老实实不再动弹。 唐瑞郎手上不停,转眼已经脱下了陆幽的外袍与中衣,露出其下那具骨肉匀婷的身躯。 昨天夜里陆幽自行包扎上去的药布,有不少已经移位,还有一些甚至重新洇出血迹。 “你这是自寻死路——” 唐瑞郎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怎么宫里头每一次出事,你都逃不掉干系?!你这么不洁身自好,迟早有一天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 说着,甚至还在陆幽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被瑞郎如此不善地对待着,陆幽头脑里又昏昏沉沉,只剩一点模糊的意识,如同一盏孤灯在暴风中的海面上载沉载浮。 “我好痛……又好热……” 他喃喃自语,顺势将头依靠在唐瑞郎的肩膀上。无比温顺柔媚地,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的、软绵绵的太学学生。 “佐兰啊佐兰……” 唐瑞郎叹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也彻底温柔了下来。 “别怕,我这里有最好的药。现在就重新给你上药。” 他从一个藤条匣子里取出药物,开始为陆幽换药。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虽然有心,可惜动作还是略嫌笨拙了一些。陆幽却舍不得去打断,只闭起眼睛来任由他动作,只偶尔哼哼两下,提醒他注意轻重手势。 狭窄昏暗的密室里,充斥着浓郁的药材气味。而伴随着衣服的敞开,气氛也慢慢变得暧昧起来。 虽然动作笨拙,但是唐瑞郎没有放过陆幽身上任何一处伤痕。就算是那些被陆幽本人忽略掉的细小割伤,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至于那些无需处理的淤痕,则都被唐瑞郎一寸一寸地吻过。 或清脆、或湿润的亲吻声,在狭窄昏暗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这似乎也在提醒着陆幽与唐瑞郎——这间小屋暂时地与世隔绝着,是仅仅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落在伤口上的吻,趁着黑暗的掩护开始了游移,一点一点,滑向更加柔软、也更加炽热的地方。 嘴唇、胸口、腰际…… 在高烧和药性混合制造出的晕眩中,陆幽半闭着双眼,忘乎所以地扭动着几乎毫无遮蔽的身躯。 那股他目前无力承受的热度,正跟随着唐瑞郎的嘴唇一起,在他的身体各种轻轻地游移。 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沉溺于这种情感的时候,可他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在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之后,在这个只属于他和瑞郎的狭小密室的一角,他实在是太想要暂时停下来,歇一歇了。 从被迫接受到朦朦胧胧地伸出手来回应,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但是做出回应之后的陆幽,倒是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后的轻松。 他知道自己暂时遗忘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并不愿意立刻记起来。只有眼前……只要专注眼前的瑞郎一个人,就好了。 唐瑞郎的掌心,紧贴着陆幽的脊背上下滑动了几下,忽然顺着腹股沟,摸索了陆幽平日里都不曾多看的残缺之处。 ……! 陆幽腰背一僵,心脏紧跟着乒乒乱跳起来,但最可怕的还是从底下一路传上来的酥麻,每一厘被唐瑞郎的手指按到的地方似乎都开始肿胀,变得越来越异常…… “呃——!” 突然,一阵疼痛,瞬间清扫了二人之间的旖旎。 “怎么?” 同样脸红心跳的唐瑞郎也大惊失色,不仅抽回了手,还小心翼翼地扶住了陆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要去看他那里的情况。 “别——” 陆幽羞耻地将他一把推开。 摸不着头脑的唐瑞郎唯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难道是……那里的伤口还会疼?” “不是!” 陆幽尴尬地摇头,伸手想要去抓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唐瑞郎倒也没有追问,却舒展手臂,将他用力揽入怀中。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说着,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隔着薄薄的衣物,陆幽隐约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是那样真实。 “你……”陆幽忍不住开口,“不是说不理我的么。” “不说话,但不代表着不关注你。” 唐瑞郎倒是十分坦然:“而且我也看得出,在我不理你的这段时间里,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心疼你。” “花言巧语。” 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至少陆幽不再发出尖锐的质疑。 毕竟,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安稳实在是稍纵即逝,他必须小心翼翼,不舍得破坏分毫。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依偎了一阵子,唐瑞郎轻拍着陆幽的脊背问:“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因为发烧而倍觉寒冷的肢体,由于有了另一个人的熨帖而变得温暖起来,但是陆幽还是半闭着眼睛,一脸的不满意。 “……不好。” 唐瑞郎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似的,立刻建议道:“还有时间,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下。等到时间了,我再叫醒你。” “……嗯。” 知道反对也没有结果,陆幽慢慢放松了气力。 觉察到这一点的唐瑞郎,帮助陆幽在自己怀里寻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而自己也靠在墙根上,看着细窗外投射进来的那一抹微光。 “真遗憾啊……” 他低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陆幽听。 “现在要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午夜该有多好。我们躺在池塘中央的水榭里。枕着清香的荷风,披盖着漫天的星斗……那该是多么风雅别致的事啊。” 陆幽没有回应他的感叹,却也不禁在心里头默默地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面。 月下的凌波仿佛让他都跟着心旌摇曳起来了。 鬼使神差地,他竟然主动伸出手来,轻轻地捏住了唐瑞郎的手指。 狭小、昏暗而杂乱的密室之中,依旧没有半点声响,但是两只手却无言地彼此纠缠着,久久都不愿放开。 狭窄密室里的一场小憩,竟然成为了陆幽这几天来难得踏实的一觉。当他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先前服下的汤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这让他感觉轻松了不少。 御香行_47 唐瑞郎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茶水和一些点心,伺候陆幽慢慢吞吞地吃了一点,之后又帮他装束停当,这才重新打开了门。 这时候,弘文馆的课已经结束,两个人便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第57章 余音 结束这一场短暂却浓情蜜意的小憩,陆幽魂不守舍地往晖庆宫走去。 在宫殿深处的密室里,他褪下不属自己的华服,变回那个不起眼的小宦官,然后返回内侍省。 今日,戚云初无事交予他去办,别人也不敢随便使唤他。陆幽径自回到寒鸦落的院中,拴上院门与房门、关好窗户,快步躲进了里间。 他走到床边,伸手解开腰上的裤结,抽开裤带,褪下了下裳。 有一件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重压在他的心头,无法释怀——在密室里,当唐瑞郎试着触碰他的时候,他那本该早就愈合的伤处,为什么会突然剧烈疼痛起来。 难道真是陆鹰儿的手法有后遗症? 如果这种疼痛继续扩大怎么办? …… 陆幽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决定再度确认一下。 他将下裳褪尽,坐到床上,支起右脚踩着床沿。然后保持着这种有点羞耻的姿态,将手指探向刚才疼痛传来的地方。 不,这里并不是被陆鹰儿动过手脚的地方,现在触碰上去也并无任何的不适。这当然也不是因为唐瑞郎下手太重…… 到底怎么回事? 陆幽不觉陷入了沉吟之中。 “哟,你小子这是怎么的,长大了?” 突然间,一个女子戏谑的声音从屏风边上传过来。 不用抬头,陆幽都能猜到声音的主人。虽然几乎已经将厉红蕖排除在单纯意义的女性之外,但是此刻,陆幽依旧尴尬地涨红了脸,飞快拉下床帐,将自己挡住。 “喂,说正经事。你怎么了?总不会是那里又受伤了?” 厉红蕖大大咧咧地朝着他走过来。 “别扭扭捏捏的,快让为师瞧瞧!” 陆幽那里肯依,赶紧在帐里把衣裳装束停当了,这才出来见人。 “胡姬今天早上已经出宫去了,很顺利,一切平安。” 厉红蕖主动向他通报起了今天的最新情况:“对了,你知不知道?其实她的肚子里已经有小孩了。” “怀孕?” 陆幽瞬间有点吃惊,却又立刻觉出了问题。 “她的孩子也就是太子的子嗣,是皇上的孙辈……都怀上宗室血脉了,怎么可能还会被打入冷宫?” “不,皇帝老头并不知情。” 厉红蕖转身坐到一旁的桌边,把玩着小巧的茶盏。 “怀孕的事儿,据说只有胡姬和太子两个人、还有他们信任的御医知道。再加上你和我,也只不过五个人。” “我还是不太理解,明明说出来就能够母凭子贵,为什么还要努力地隐瞒?” “母凭子贵?说说而已。” 厉红蕖发出咯咯的冷笑。 “若是母亲不受待见,又怎么可能会有生下贵子的机会?更不用说大宁朝向来蔑视外族蛮夷,又怎么可能坐视一个外族女奴之子,将来继承大统?”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陆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昨天晚上,胡姬一见那盒酒菜就知道不是太子送的,恐怕正是因为太子知道她怀有身孕,所以根本不会让她饮酒。” “是或者不是,如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自由了。天高皇帝远,海阔任鸟飞。从此往后,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说着,厉红蕖又从腰间取出葫芦来喝酒。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轻巧,然而陆幽却明白事情的发展很可能并非如此——一个从小养在掖庭深宫,不谙世事的女子,究竟应该如何面对宫墙之外的陌生天地? 陆幽不让自己多想,于是调转了话题:“昨天送毒酒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也不算难猜。如今那人的尸首已经落在戚云初手上,他自然会好好儿加以利用,牵制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话又说回来,你这小子运气倒是不错,走到哪里都有人罩着。这下胡姬的事,应该也不会再有人追查了。” “但愿如此罢。” 陆幽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厉红蕖瞥了他一眼,笑道:“哟,这寒鸦落里的蚊子怎么这么毒!你看你这半个脖子都被啃红了。” 陆幽愣了愣,又凑到镜子前面,这才发现唐瑞郎那个讨债鬼又使坏,在他的脖颈根部烙下了几个重重的吻痕。 他赶紧把衣领拉高,红着脸一时间不敢再抬起头来。 “得了吧。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点儿破事。” 厉红蕖倒是大大咧咧地打量着他:“姓唐的小子我看挺不错的,出淤泥而不染。为师要是年轻个四五十岁,就该和你抢人了!” “什么不错啊——” 陆幽急忙抬起头来否认:“你要喜欢,送你便是了。” “送我?人家堂堂一个贵公子,就算是你的囊中之物喽?” 厉红蕖笑得促狭:“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坦诚。有时候还是应该直率一点,别什么事都学着那个戚家小子。他要是当初能够坦率一点,也不用整天苦大仇深地独守空房了。” 戚云初什么时候苦大仇深过了。 陆幽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脑筋一转突然提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师父,我记得昨夜你答应过我一些事,对吧?” “是啊。” 厉红蕖也不推诿:“你以为我过来是干什么的?端正坐好了,听我说。” 陆幽不敢怠慢,急忙搬来凳子在她身边坐下。 厉红蕖又闷了一大口酒,接着将目光投向西南方向。 “你之前猜得倒是挺准,我的确是从天吴宫里头跑出来的。但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还有你昨天见过的那位老尚宫。我们是师姐妹,同一年入的师门。那年我六岁,她五岁,我们在一起学艺五年,然后她去了药石司,而我去了赏罚司……” 说到这里,她反问陆幽:“天吴宫的那些事儿,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这几天的确听说了一些。”陆幽点头,“天吴宫依山而建,药石司就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香草峪里,弟子们钻研岐黄医术;而赏罚司的人则行走江湖,赏善罚恶。” 厉红蕖点头:“天吴宫自认受命于天,因此宫中的座次尊卑,也都按着天上的星宿排定。药石司的司主是天梁,赏罚司的司主是破军……嗯,倒是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了。” “师父,你是天吴宫的破军星?!” 吃惊之余,陆幽很快想到了举一反三:“这么说,那位老尚宫就是药石司的天梁星?” “不错。但那些都是我们二人叛出师门之前的名号,如今的天梁与破军,早就已经换人了。” 厉红蕖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令人惊讶的事实。 “你师父我可是天吴宫的逆徒,所以我想天吴宫今后也没有什么可能会认你这个徒孙。真是不好意思了。” 陆幽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相较之下,他显然更想知道厉红蕖与老尚宫姐妹二人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何种惊心动魄的过往。 虽然答应了陆幽要将一切娓娓道来,但是厉红蕖显然有所保留。 她只告诉陆幽,大约在二十年之前,为了躲避一场凶险的阴谋,她不得不与师妹隐姓埋名、离乡背井,一路躲避着四伏的危机,甚至在负伤之后,躲藏到了这九重深宫之中。 陆幽料想,真相或许比厉红蕖叙述的更加复杂,但是他并没有继续追问。 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亲自前往天吴宫。 掖庭诏狱的事件,伴随着胡姬的悄然失踪而陷入沉寂。 陆幽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并没有人真正地想要弄清楚胡姬的下落。似乎让这个倒霉的女人彻底地消失,就是最好的结局。 唯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想的——太子赵昀在胡姬失踪之后一连数日没有上朝。惠明帝既生气又失望,派宦官去东宫拿人,看见得却是一片废墟似的狼藉。 皇家父子之间的冲突究竟如何收场,陆幽无从得知,但是他亲眼看见了看些被从东宫里清理出来的珍宝的残片。还有好几个在太子内坊当差的小宦官也挨了打,被人抬回到内侍省来。 但是赵昀始终没有公开过胡姬怀孕的秘密,显然他并不相信那个孩子能够给胡姬带来什么好运。 所以,那个原本甚至可能成为大宁朝下一任太子的孩子,从此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又或许,它根本不会降生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对于他而言,那或许不算是一件坏事。 陆幽虽然有些感叹,但这毕竟是他视野之外的事了。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赵家宗室中另外一个血统高贵的孩童,正在一步一步,朝着他缓缓走来。 第58章 柳泉城 倏忽之间,重阳佳节已近在眼前。 早在两三天之前,从汴州进贡的万盆菊花就送进了晖庆殿。这几日气候郁热,为防止花朵提前开放,院子里还特别用绫罗搭起了凉棚,又系上金铃震慑鸟禽。 除此之外,大宁朝各处上供的寿礼也陆续抬进了宫。宝物堆积如山,全都暂时寄放在宫中的左藏库。 赵阳按捺不住,遣了小宦官三番五次地过去偷看,再回来一件一件地仔细报告。那些送得太轻,或者不合赵阳心意的礼物,都被毫不客气地退回,勒令重新再送。 相比较赵阳的风光豪奢,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陆幽这边,就显得冷清许多。 倒也并不是没有人挂念他——姐姐叶月珊托人送来了一封家书与一枚绣工精致的荷包。荷包内藏着那枚母亲传给叶月珊的金手镯。 叶月珊在家书上说,她希望有朝一日,弟弟能够将这枚家传手镯转赠予情投意合之人,好早早完成婚姻大事。 除去姐姐之外,师父厉红蕖每年重阳也都会送一些稀奇的玩意儿给陆幽。 今年,她也早早地给出了一个木头匣子,里头装着上次他们两个搭救胡姬时曾经用过的烟筒,还有几个花纹不同的瓷瓶与一叠配方。 陆幽拿着配方粗略一扫,发现这竟然是教他如何利用瓷瓶里的药物,调配出各式各样、不同通途的烟雾来。 而自打那天在梅园小屋里好一番缱绻之后,唐瑞郎又原形毕露。几乎每天去弘文馆,他都要强塞给陆幽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两人在国子监共度的那些烂漫时光。 重阳节当日,弘文馆内按例放假,学生们不得私自入宫。唐瑞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居然提前两天就把偌大的一个樟木箱子送进了内侍省的寒鸦落。 箱子里头装着钱财、衣服、药品、书籍,甚至还有冬天使用的精致怀炉。林林总总,大约有二十来件物品。 这其中,最让陆幽着迷的,却是一管白玉横笛。 御香行_48 犹记当年,太学馆内也设有音律通识的课程。除去几乎人人都会弹奏的古琴之外,陆幽只对西域传来的横笛情有独钟。 那时的他以为,笛声清高悠远、卓尔不群,算是一种孤高的雅乐。曾经有许多个悠闲的午后,他与唐瑞郎相约在碑林中的凉亭内见面,探讨近日所学的笛曲。 却没有想到事隔多年,往昔的静好,瑞郎居然还记挂在心头。 与玉笛一同放置在匣中的,还有一叠笛谱。清一色用碧云春树笺手抄而成,全都是唐瑞郎的笔迹。 反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陆幽干脆缝了一个布囊将玉笛和曲谱揣在怀中。他琢磨着重阳节这几日赵阳不会惦记着自己,应该能有一阵子悠闲时光,正好用来陶冶情操。 事情的确被陆幽料对了一半——赵阳倒真是忙着打探那些寿礼,连想都没有想起他来;可另一份始料未及的大礼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重阳前后,戚云初特许陆幽休息三日。准允他出入宫禁,甚至离开京城,去做任何他想做却不敢、不能去做的事。 到柳泉城去,去见月珊姐姐! 这是陆幽一瞬间就做出的决定。 于是,瑞郎的玉笛被仔细揣进怀中,陆幽连夜收拾行囊,再拿上戚云初特赐的内侍省令牌,赶在重阳当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了永安门。 他骑着马匹,与那些北上来朝的群臣擦肩而过,朝着城南的明德门而去。 柳泉城,在诏京之东二十余里处。若是策马扬鞭,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但或许是应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字,陆幽倒不着急。他沿着驿道停停走走,直到晌午时分,才入了柳泉城的近郊。 依山而建的柳泉城,风景明秀。然而论占地规模,尚且不足诏京的一成。 可就是这样一座弹丸之城,却因为有了大宁皇室的离宫而声名大噪。四面城门守备严格,还贴满了各种通缉人犯的海捕文书。 有了内侍省的令牌,陆幽当然畅通无阻。他不慌不忙地进了城,首先选好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体面的客栈,租了间上房。 在房间里,他仔细除下人皮面具,再换上一身质地粗陋,却干净整洁的百姓服饰,这才提着个小包袱,一路打听着朝母舅秦易昭的府邸走去。 秦家的大宅就坐落在柳泉城内最为繁华热闹的百井坊内,是东街上最大的一座宅邸。但毕竟是商贾平民之家,形制上无法僭越,因此外表倒是远远不如陆幽见识过的京城官僚府邸。 考虑到自己表面上依旧是戴罪之身,陆幽并没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稍稍观察了一会儿,选择绕到西边,敲了敲侧门。 过了好一阵子,门里头才有脚步声懒懒地传了过来。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家丁,黑瘦黑瘦的脸庞,眯缝眼睛,嘴角垂下两撇小胡子。 他尖声尖气地问道:“做什么?” 贸然报出姐姐的名字似乎不妥,陆幽便道:“我有一件宝贝想请秦老爷掌掌眼,还请这位小哥引荐。” 那家丁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幽,见他衣着朴素,鼻子里便“哼”地一声轻蔑道:“像你这样冒冒失失闯过来的家伙,咱们府上每天没有千儿也得有个八百。不会又揣着什么破石子儿烂木头,想要诓我们秦府的钱财罢?我告诉你,老爷没空,趁早闪开!” 说着就要找笤帚来赶人。 陆幽倒也不恼,急忙拦住他:“这位爷,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融融通融。” 说着,掏出一块碎银就往那家丁手上塞去。 家丁掂了掂碎银,这才算是有了点好脸色。 “嘿嘿,也算是你小子运气好,遇上了我这个老爷的心腹。别人我可是不告诉的——昨儿个邻镇的陈员外家办喜事,老爷全家都过去喝喜酒了。刚才有小厮回来通报,说车队过会儿就回来。我看你不妨就坐在这边等着,最多一碗茶的功夫就成。” 喝喜酒?也不知道月珊姐姐有没有跟着秦家人一起去。但既然自称是来找秦老爷的,此刻陆幽也不方便再改口。 正巧路边拐角处长着一丛野菊,看起来清香可爱。陆幽从家丁那里要了一张小竹凳,就坐在花丛边上,又取出唐瑞郎手抄的笛谱,有一搭没一搭地揣摩着。 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过去,果然有动静从东街北面的坊门外传过来。等那动静近了,正是一队车马,虽然远远不如宫里头的气派豪奢,但也看得出来自殷实富庶之家。 陆幽立刻起身,想要迎着车队走过去,却被刚才那个家丁一把抓住了胳膊。 “哎!我说你可等一等罢!谈生意便谈生意,怎么着也得等主人先进了家门再说吧?我家老爷最讨厌不知礼数的人,你可别给我惹麻烦!” 陆幽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倒是如果得罪了眼前这只小鬼,说不定会给姐姐惹来麻烦。想到这里,他便按捺住兴奋,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朝外看。 车马转眼就停在了秦府门口。最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中年男子,正是陆幽的母舅秦易昭。 这边秦老爷下了马,又有丫鬟从他身后的马车里扶出了秦夫人。夫妇两个也不言语,只冷着脸,一前一后地迈进了门槛。 陆幽继续等待。秦夫人的马车之后,又有一驾小香车缓缓行来。车篷上悬着帷幔,还有银色铃铛轻轻摇晃,煞是惹眼。 陆幽想起宫内嫔妃、公主们平素乘坐的舆轿也是如此小巧可爱,便自然而然地开始猜想,这驾香车里坐着的会不会正是月珊姐姐。 突然,他听见香车里传出了一道稚声稚气的命令声。 “月丫头,还不快点过来抱我们下去!” 陆幽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有个女子低低地答应一声,从香车后头转了出来。 ……怎么会?! 陆幽感觉如同被人当胸重重地击打了一圈。他晃了晃身子,急忙一手扯住旁边的野菊丛。 等到最初的天旋地转过去之后,他终于看清楚了——就在面前约莫十四五步的地方,叶月珊一身粗布衣裳,用青布包裹着头发,活脱脱一个仆妇的打扮,哪里还有半点官家小姐昔日的体面?! 只见叶月珊快步走到了香车前,掀开帘布。动作娴熟地将秦老爷的一双儿女抱了下来。 那两个孩子浑身绫罗堆锦,脖子上挂着长命金锁,手上玉镯叮当,与叶月珊的寒酸黯淡俨然是天上与地下。 看着叶月珊疲累无助的背影,陆幽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一直以来,叶月珊都在说谎。秦家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善待她。这几年来,她一直在秦家为奴为婢,以交换这所谓的低贱的“庇护”! 一股热血在陆幽的心头翻涌,直冲上他的头顶,甚至让他的头皮因为巨大的愤怒而突突跳动起来。 “哎,那谁?小子你愣着干啥,还不——” 刚才收受贿赂的那个家丁,一手牵着马匹,一边想起了陆幽的存在。然而他回头,眼前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墙角落里的那丛野菊,被人揉碎了几朵丢在地上,凌乱不堪。 离开了秦宅,陆幽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客栈。但他并没有上楼休息,而是点了一桌饭菜,一个人默默地咀嚼着刚才的情景,寻思对策。 过了一会儿,小二过来上菜。陆幽丢出几个铜板,以请酒为名,趁机向小二打听起有关于秦家的见闻。 那小二看他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倒也没有防备,一张大嘴抿了两口酒,便将这些年来城中对于秦家的种种传闻与不满,全都娓娓道来。 原来自从开国以来,柳泉城就因为紧邻朝廷太医署的药王院,药材生意十分兴隆。城外药园连成一片,城内药铺林立。其中还有郑、朱、赵、李四个最为有名的药材世家。 至于秦家,原本经营得是天南海北的奇货生意。然而最近这几年,秦家也不知是傍着了哪家高门大户、得了哪一路神仙指点,竟然插手起了药材买卖,外吞并药园,内收买药铺,又一手垄断了与药王院之间的药材买卖。如此这般之下,秦家滚雪球似地对堆垒着财富,同时却也令不少同行走投无路。 最近的这段时间,秦家还仗着经营奇货生意时打通的关节,从西戎鬼狄那边请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巫医。据说城外东郊乱葬岗里尸体失踪的事,就与这些怪人有很大的干系。 一顿饭的功夫下来,陆幽对于秦家的认识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他也不由得暗自感叹,叹自己从前不谙世事,光是知道书本上的善恶好恶,却对于身边人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秦家并没有苛待叶月珊,小二所诉说的这林林总总,是否还会引起自己的反感? 时至今日,陆幽已经不会再为了这种事而纠结烦恼。他结清了饭钱,走出客栈,开始在柳泉城内各处走动,专找机会与绸缎庄、脂粉铺子和其他店铺的伙计们攀谈,打听着秦府的更多消息。 一直待到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之时,他才换上一身利落的衣衫,用布巾蒙上面孔,悄悄地出了客栈往秦家走去。 夜色笼罩下的秦府,表面上一片祥和宁静。但是陆幽却知道在那看似静谧的黑暗中,隐藏着的是护院与烈犬。 当然,他早有准备,轻盈地翻过院墙之后就顺势踏上屋顶。他猫着腰,脚步无声,踩着坚实的屋脊快步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第59章 悠悠行路心 今天是重阳节正日,主人家白天车马劳顿,就将筵席挪到了夜晚进行。 主子们在花园的檐廊下赏菊吃蟹,下人却忙进忙出,不得一刻清闲。 陆幽藏身于屋顶隐蔽的角落,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很快就寻到了姐姐的影踪。 叶月珊就坐在秦家的那双儿女身后,正动作文雅地拈着一支银钎。她将蟹肉从壳中剔下来,沾上姜醋送到女孩的口中。 就这样,她仔仔细细地喂着秦家儿女,可自己面前却连一碗白米饭都没有。 秦家的其他人,也将叶月珊视如仆役,丝毫没有之前在书信中透露出的那种融洽与温馨。 是的,这才是现实,永远冷酷的现实。 陆幽强压下心头的愤懑,借着树冠与屋脊的遮掩继续观察。秦家的一双儿女吃饱了就开始打盹儿。秦夫人吩咐了两句,叶月珊就抱着女孩又牵着男孩,离开了花园。 陆幽悄无声息地紧跟着姐姐,来到秦家儿女居住的小院,躲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偷听屋里的动静。 约莫一刻钟之后,安顿好孩子的叶月珊走了出来,臂弯里还挎着一个藤条筐子,里头装着两个小孩刚才穿的衣物。 “……已经这么晚了,难道你还要去洗这些衣物?” 满心的酸楚与不忿,此刻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陆幽如同一道暗影,站在核桃树下轻声问道。 叶月珊吃了一惊,她猛然扭头,先是后退半步,然后一点一点地睁大了眼睛。 “佐……” 她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蚊咛,却听得出明显的颤抖:“佐……兰?!” “姐姐,是我。” 陆幽朝她迈出一步,让上弦月的微光照出自己忧心忡忡的面庞。 叶月珊僵住了,就连臂弯里的竹篮跌落在地上都毫无察觉。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她突然回过神来,捂着嘴,两三步冲到了陆幽面前。 “佐兰?!真的是你吗!” 悲与喜在叶月珊的喉中哽咽混杂,她伸手去触摸陆幽的脸庞,小心翼翼地,生怕眼前这一切只是场梦境。 “你……你长高了……模样也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无语伦次地说到这里,忽然又缩回了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对不起!” 陆幽长叹一声,忽然将叶月珊紧紧地搂住。 “我不该让你独自出城;我不该以为这个世上还有人会真心对我们好;我不该相信你的那些信……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发现……早一点的话……” 他哽咽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疼得再说不下去。 叶月珊知道真相无法掩盖,她伸手,轻轻拍抚着弟弟的脊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姐弟二人来到后进院落里的一间厢房中。 这里就是叶月珊的住处,还不到她从前闺房的一半大小。除去角落里的小木床之外,唯一的东西就是一张木桌,上头立着半截白蜡烛。 陆幽既心痛又气愤,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让你住在这里的?!” 御香行_49 “到秦家之后的第三个月。” 事已至此,再不必隐瞒。叶月珊首先要求陆幽冷静,然后才将这些年来的点滴娓娓道来。 当年,叶月珊躲在棺材里出了诏京南城门,辗转来到柳泉投靠母舅。开始的几个月,在秦家的生活还算得上平顺。她和秦家的家眷一样住在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吃穿用度也大致公平。 然而秦家夫人却是一个多疑且擅妒的女人,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对月珊这个年少美貌的表侄女充满了敌意。 她表面上差遣了一个丫鬟服侍叶月珊,背地里却监视着叶月珊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她每日与谁见面,说过什么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叶月珊投靠秦家时随身携带着一些盘缠。她每月都会主动拿出一些来作为寄居的费用。然而数个月之后,盘缠慢慢用尽,吃穿都得倚靠秦家供给,自然处处就要看人眼色行事。慢慢地,秦夫人的冷言冷语和指桑骂槐变得越来越露骨,而秦老爷也装聋作哑。 月珊倒也不是没有骨气,曾经想过请丫鬟们牵线,替外头的人做些刺绣女红赚些银两。然而事情传进了秦家老爷夫人的耳朵里,却认为她这样做摆明了是在讽刺秦家刻薄寡恩。几次反对下来,叶月珊也就断了这个念想。 然而,命运的大转折却是在一年多之后。 “哎……还是先说说你的事罢。” 叶月珊停了下来,低头着掩饰眼底的悲伤:“你是怎么进到秦家来的?舅父他们知不知道?” 陆幽当然是有备而来,于是解释说自己这些年在纸笔铺子里做学徒,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从天吴宫来的侠士,学了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正巧这几日侠士师父要来柳泉城,自己便也跟着过来与姐姐见面。 叶月珊听得半信半疑,却又实在参不透事情的真相,也就只能拉着陆幽的手,反复确认了他身体康健,这才勉强定了定神。 陆幽趁机追问:“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秦家怎会将你当婢女使唤?” “哎,无钱休入众,遭难莫寻亲。” 叶月珊秀眉微蹙,思忖再三还是开口道:“那一年,舅舅从江南东道跑商归来,他说……爹与娘流放的地方遭遇了海寇,他还特意去看过……许多尸体在海边排成几排,爹和娘……都在里头……”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陆幽:“佐兰,我们的爹和娘,都不在了……” 陆幽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然而看见姐姐悲戚,他也依旧不免悲中从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舅的这番见闻,倒也从侧面印证了唐瑞郎之前的话。 不,现在还不是去想瑞郎的时候。 事实便是如此——在得知叶锴全夫妇往生之后,秦家人对待叶月珊的态度就发生了彻底改变。不仅将她赶出了独门独户的小院,甚至还让她做了堂弟妹的丫鬟。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会生气,其实我倒已经想开了。至少秦家收留了我,而没有没有报官,也没赶我走,还供给一日三餐。一般的人想要得到这样的温饱,不也应该拿自己的劳作来换吗?这对我来说,或许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叶月珊轻笑了一声,却依旧抹不去眉宇之间的忧愁。 她越是这样说,陆幽就越是心疼。 “可爹和娘亲将你抚养成人,教你琴棋书画,不是为了让你成为别人的丫鬟。你原本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找一个门当户对,配得上你的男人做夫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在信里提起过的那王公子……他究竟是真人,还是你写来骗我的?” “不,那是、是真的。” 叶月珊苍白的脸颊瞬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羞红:“不过,并没有所谓的谈婚论嫁。他就是常到秦府来的一位富商,至于其他……都是些捏造出来,让你安心的。” 姐弟连心,陆幽当然看得出叶月珊的言外之音,可这只能让他更加地担心。 “姐姐,跟我走吧!” 他用力抓住叶月珊的手:“我现在有能力养你,让你衣食无忧。跟我走,比留在这里看人脸色要强一万倍!” “跟着你,回京城?” 叶月珊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可最终还是摇头:“柳泉城里风平浪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京城虽然有你,可是天子脚下风云变化……我再不想过当年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不会朝不保夕!” 陆幽摸着叶月珊双手上的薄茧,急切道:“回京之后,我会给你安排一间院舍,安排好你的吃穿用度,请婢女来服侍你……” “可你一个字画店的学徒,如何做得到这些事?” 叶月珊的目光,迷离之中透出一丝疑惑:“佐兰……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隐瞒着我?” “没有。” 陆幽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最阴暗的秘密。 “天吴宫的师父他交游广阔,我可以拜托他……” “不要再对别人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了。”叶月珊苦笑着打断他,“我不要你为了我而吃亏、受苦,那一定会让我比现在难受一千倍。” “可我也不要你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他们怎么配使唤你?我咽不下这口气……” 陆幽双眼微红,声音因为激愤甚至带着颤抖。 叶月珊连忙捧着住他的脸颊,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自打我们变成朝廷钦犯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要东躲西藏、自谋生路。佐兰,爹娘过世之后,我这个姐姐本应好好照顾你。可我现在能够做的,却仅仅只是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连这么一点事都不让我做,那我以后……又该怎么向爹娘交待?” “谁要你向爹娘交待了?!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本来就应该照顾你才对!” 陆幽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可叶月珊似乎比他更加地坚定。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我跟你回去,你能保证这一生一世,朝廷的人都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我说过了,有人帮我。” “不,”叶月珊摇头,“那些帮你的人,其实只是在帮他们自己。这一刻,你们的利益也许相同,可是以后呢……” 她正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是堂妹起夜,正在喊着叶月珊要她服侍。 第60章 柳泉惊梦 廊上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于酒。此情不及东墙柳,春色年年如旧。 赶在行踪暴露之前,陆幽沿原路离开了秦家大院。他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回到客栈,进门之后静默片刻,突然踢翻了一把椅子。 胸口有一团毒火在闷烧。 对于舅舅一家的嫌恶并没有因为姐姐的劝慰而减少,与此同时,更有一股深深的自责与失望,开始在陆幽胸中萌生出来。 返回客栈这一路上的夜风,多少帮助陆幽冷静了一些头脑。 他不得不承认,月珊姐姐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就算现在离开了秦家,她也再不是当年那个衣食无忧的官家小姐。与无数寒门的女子一样,她也需要为了衣食而缝补织绣,就算受了欺辱和委屈,也再得不到来自父母亲的帮扶与安慰。 就算自己能够为她争取到来自内侍省的“庇护”,但是谁又能够看得透,戚云初那一副波澜不兴的美好面皮之下,又包藏着何种深沉的算计? 是的,将月珊姐姐带回京城绝对是一个危险的决定。那只会让她也陷入到阴谋和利用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怪只怪自己没有在京城立稳根基,无法给予姐姐足够的保障。这样比较起来,或许还是留在柳泉城的秦府…… 陆幽再度发出沉重的叹息声,内心却在无奈中,逐渐找回了平静。 与此同时,又有一种陌生的渴望,第一次在他年轻的内心中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萌发。 一夜的辗转反侧过后,终于晨光熹微。 戚云初给予的假期已经不足两日,陆幽却并没有启程回京。 用过早饭后,他关起门来重新戴好了人皮面具,又换上来时那套内侍省的衣物,悄然离开了客栈,一路朝着柳泉城的正北方走去。 大宁皇家的柳泉行宫,就在这座小城的正北方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周围柳荫环绕,与恢弘森严的紫宸宫相比,少了一些高高在上,却多出了几分风雅和静谧。 这是陆幽第一次来到柳泉宫,却表现得从容不迫。到了宫门外,他取出腰牌,竟然谎称是内侍省的特使,要求入内查看离宫宦者们的值守状况。 内侍省的通行信物,在离宫也有对应的符契。仔细核对之后,守卫便确信了他的身份,挥手放行。 柳泉离宫的规模自然远远不及京城皇宫,但是大体上的形制和规模倒也差不许多。陆幽贴着南边的宫墙一路往西走,百八十步之后就找着了宦官们居住的院落。 柳泉宫虽小,但清静幽雅更紧邻药王院,因此有不少宗室中人被恩准在此修养。而每年内侍省入的新丁中,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被派来守宫——虽然相对而言出入自由一些,但过得却是古佛青灯一般的无趣生活。 陆幽脚步无声,闪身入了院子,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陆幽……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宦官周宗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与自己同时入宫,也曾薄有几分交情的“不速之客”。 陆幽取出内侍省的令牌,又拿之前诓骗守卫的那番话出来唬他。周宗似乎深信不疑,急忙放下手中要做的事,还想要去喊别人回来,却被陆幽一把拽住了。 “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为了能够让周宗更加相信自己的话,陆幽故意将他拉向僻静的角落:“你为人忠厚老实,这个柳泉城里面,我能够信任的,就只有你了。” 还在内侍省的时候,周宗就隐约知道陆幽是长秋公疼宠的人。眼下这么一个大红人找上门来,他自然受宠若惊,不过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可我只是一个看管离宫的小杂役……” “正是这样才好呢。” 陆幽轻抚着周宗的脊背,这也是戚云初经常对他做的动作。 “听说最近柳泉城里头来了一群西戎的巫医,你可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倒是知道的。”周宗点头:“那些巫医就盘踞在柳泉城外的废弃庙宇里头,还霸占了几块田地,也不知在种些什么怪东西。听说,还偷乱葬岗里头无主的死尸……” 陆幽点点头,继而追问:“官府也没什么动静?” 周宗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然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些巫医和药王院的人有瓜葛,药王院里可都是给宗室子弟看病的御医,谁敢惹?” “这些巫医,都是药王院的人从西戎找来的?” “药王院下面有个走南闯北的奇货商人叫秦易昭,听说人都是他的马队从西戎带回来的。” “秦易昭?”陆幽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就对了……” 随后他就编造出一套说辞,谎称皇上已经听说了这群西戎巫医与药王院的关系,并责成内侍省暗中调查。秋公认为柳泉离宫里的老宦官们都不够可靠,唯有周宗这个新人尚算可造之材。 在他看来,这周宗一没有背景、二没有人脉,甫一净身就被发配来到柳泉离宫,心里头多半应该有些意气难平。 果不其然,周宗一听说秋公还记得自己,顿时受宠若惊。 见他心动,陆幽趁机抛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他要周宗时刻关注着秦家的动静,一旦有风水草动,立刻向他禀报。 而且更重要的是,陆幽还告诉周宗,内侍省在秦府内部安排有“暗桩”,一旦柳泉城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周宗也必须保护暗桩的安全。 这些要求听起来并不是特别困难,至少周宗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 更何况陆幽还给了周宗一笔不小的赏钱。揣着沉甸甸的银袋,周宗双眼发光,仿佛已经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来不敢奢求的未来…… 该叮嘱得都已叮嘱,在太阳落山之前,陆幽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与周宗道别,准备沿着原路离开柳泉宫。刚走到一半,长廊间忽然起了一阵凉风,悠悠然将一片清新的菊花香气吹送过来。 有月曾同赏,无秋不共悲。如何与君别,又是菊花时。 陆幽蓦然想起了昨夜那间空如雪洞的小屋,或许一束鲜艳的花朵,可以短暂地照亮姐姐那忧愁的面庞。 御香行_50 心念一动,他就已经循着香气走出了五六步。 此刻虽然是秋季,但是皇家花园中草木葳蕤,一时间也看不出凋零衰败的意思。 陆幽拨开灌木走了几步,眼前刚跳出几朵明亮的金红色,耳边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叹息。 有人。 他本能地站定了脚步,藏身在一株粗大的槐树后头,紧接着才发现面前五六步是一个池塘。池水的北边环着半圈游廊。 而那个发出叹息的人,正坐在游廊里头。 这人竟然与陆幽有过一面之缘,他虽然天生一张艳若桃李的绝世面容,只可惜此刻的神情却是惆怅苦闷;就连身形也枯瘦了许多,无力地倚靠在廊柱上,仿佛久病缠身。 ……竟然是端王赵晴。 陆幽这才回想起来,听说清明节的夜宴之后,赵晴就被送往离宫休养,原来是到了这里。 看起来,他的病依旧没有什么起色。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幅美好的皮相了。 陆幽正在感叹,忽然听见游廊另一头又传来脚步声。稍过片刻,果然又有一名男子信步走来。 只见此人身形挺拔高大、容貌俊魅,虽然衣着朴素,但是举手投足之间,竟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 赵晴循着脚步声抬起头,满面的愁容瞬间一扫而空。 “雨愁。”他亲热地唤着那人,“我好想你。” 名为雨愁的男人,走到赵晴身后,捧起一缕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竟然贴着唇轻吻了一下。 “所以我来了。” “来了就别走了……” 赵晴急切道,长睫下的美眸一眨不眨地与男人的双目对视。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简直……简直可以听见我自己腐烂发臭的声音。” 雨愁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手从赵晴的肩膀滑上了脸颊,轻柔地揉捏着赵晴的太阳穴。 “你在想念小泽?没有他,这里的确冷清了些。” “……你胡说!” 赵晴陡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想他?我为什么要想他?他是我的谁,他究竟是我的谁?!” 骤然响起的声音,在寂静庭院里回荡着,同样冲击着陆幽的思绪。 小泽……莫非说得是赵晴的儿子,大宁朝皇孙赵戎泽。也是唐瑞郎的二姐唐曼香难产所生之子。 可明明是父子,提及赵戎泽的时候,赵晴又为何如此反应? 陆幽心里咯噔一下,思绪已经不由自主地滑向某个黑暗的方向。 “季卿……别闹。”名为雨愁的男子,一手抚着赵晴的后颈,同时低语道,“这里凉,我们回屋去。” 说也奇怪,刚才还双颊泛红、激动不已的赵晴突然安静下来。他温顺地低下头,向后靠在雨愁的怀中,任由男人将骨瘦如柴的他轻松抱起,然后转身朝着游廊尽头走去。 陆幽屏息静气,又等了很久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他早将摘花的事抛到了脑后,快步朝着宫门走去。 第61章 重开含露殿 赵晴与那个名叫雨愁的男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陆幽虽然好奇,却也明白这并不是此刻最该在意的事。 他出了柳泉离宫,前往城中最闹热的街市,寻到一家银号,将随身的飞钱纸券一股脑儿换成碎银和铜钱,分别装进一只布袋和两个木头匣子里。 他便拿着这些东西返回客栈,首先将一个匣子埋进后巷僻静无人的角落。然后回到客房内除去伪装,静待黑夜降临,再次潜入秦府。 叶月珊对于弟弟的去而复返喜忧参半,可陆幽并没有再向她提起出逃的事。 他将布袋与木匣交给姐姐,叮嘱她将木匣埋到府中安全僻静的地点,以备不时之需,布袋里的钱则专做平时花用。 “我师父有个小友,名叫周宗,在柳泉离宫内当差。我在云来客栈的后巷里面还埋了一箱银钱,秦家人若是对你不利,你就带着银两去找他,他会照顾你。” 虽然陆幽也经常随着信笺捎带一些钱财过来,但都注意把握着分寸。此刻叶月珊接过布袋掂了掂分量,顿时吃了一惊。 “这么多的钱,你怎么会?” “别再把我当做少不更事的孩子了。”陆幽苦笑,“是不是一定要我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你才不会担心?”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叶月珊因为陆幽的故意曲解而皱起眉头,可她却也明白——若是拒绝这些银两,将会让陆幽内心难安。 思忖再三,她还是收下了银两,却又忍不住叮嘱:“可是佐兰,你要千万记住,高处不胜寒。” “姐姐你放心,我明白。只要你能够平安,别的我什么都不怕。” 陆幽不假思索地点着头,他早已学会了将思虑细细地收藏在心底。 离时已近,别字难说。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叶月珊轻笑一声。 “昨日是你的生辰,时间仓促,姐姐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说。不过你如今也算是半个大人了,不稀得那些姐姐弟弟的事儿,倒是若有对得上眼缘的姑娘,可一定要赶快告诉我。” 陆幽心知自己此生恐怕是没有这种缘分的,却也不能解释,唯有苦笑着点头。 姐弟连心,叶月珊又怎么看不出他的勉强,思忖一下,冷不丁地问道:“那个唐瑞郎,你们如今……可还有联系?” 陆幽眼皮突跳,正欲否认,却又听见月珊抢着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如果他真的对你好,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于父辈的恩怨,还有世俗的偏见。但是、我只是说但是……若他存心玩弄于你,你可千万不要赔上自己的心。” 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稍作思忖,陆幽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居然以为所有这些钱财都是唐瑞郎给的,这倒反而省事了。 “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笑着安抚叶月珊的情绪:“我与瑞郎,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无知孩童了。” 弦月如镰,割不断离愁别绪。 纵然有着万般的无奈与不舍,依旧不能耽误了归期。第二天醒早,陆幽动身返回诏京,大约傍晚时分重新回到了内侍省。 回到内侍省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拜见长秋公。 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陆幽还是揣着一包柳泉城的土产进了丽藻堂。他从未想过隐瞒自己这几日的去向,因为即便是海角天边,恐怕也尽在长秋公的掌心之中。 堂内亮着灯烛,戚云初依旧倚靠在窗边的那张躺椅上。只不过月明秋凉,竹椅已经换成红木质地,上头还铺着一张白色狐裘。 陆幽将土产呈上,原本准备好了要接受一轮盘问。谁知那戚云初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饶有兴致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错过了一场好戏。” 这场“好戏”,就发生在宣王赵阳的晖庆殿。 事情还要说回双九重阳的正当日。 这一天,宣王盛大奢华的寿宴如期举行。晖庆殿内锦天绣地,红飞翠舞。按时催开的万朵金菊丛中,干鲜水陆珍馐齐备。 殿前设了御座,有皇上与萧后亲临。寿星赵阳端坐右席,其下又有康王与一干小皇子,并诸位宗室与宠臣——却是没有叫上太子赵昀。 胞弟做寿,长兄缺席。这即便放在寻常人家,也是不合常理的怪事。然而这事倒也怪不得鸿胪寺不知仪节,只因为自从胡姬出宫之后,赵昀整日菜饭不思、孤独憔悴,甚至还不允许东宫女官出入他的寝宫光天殿。 皇上与萧后虽然生气,但毕竟还对他存有一丝希望,因此只命人不必理会,叫他一个人静思己过。如此这般,宴会上才会缺了太子的席位。 宴席上如此安排,无非也是为了避免祸端。然而有道是“祸机不测”,寿宴才刚进行了一半,赵昀倒是自己闯进了晖庆宫。 不必戚云初详细描述,陆幽已经能够感受到当时晖庆殿上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一个是桀骜难驯、颓丧失意的太子;另一个是骄横跋扈却格外受宠的四皇子。筵席如何收场已然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动若参商的二位嫡子狭路相逢,正彼此虎视眈眈。 大宁朝最大的一场赌局,已经开盘了。 对于某些朝廷中人而言,这场二选一的押宝因为攸关性命而显得格外重要。但是陆幽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知道自己无需、也不能凭着直觉与好恶做出选择,安静地跟在戚云初的身后就可以了。 重阳寿宴的第二天,宫中还发生了另一桩重要的事——端王赵晴的独子,三岁的皇孙赵戎泽,被接进了紫宸宫,就安顿在晖庆宫西边的含露殿。 含露殿,正是当年安乐王的寝宫。尘封这许多年之后,它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可是紫宸宫内殿堂成百上千,为什么偏要选择含露殿? 安乐王爷赵南星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在他生前,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如今赵戎泽虽然只是皇孙,但他的生父赵晴无法继承大统,因此一旦新君即位,赵戎泽的境地,就如同昔日的安乐王爷一样尴尬了。 那么,皇帝让赵戎泽入住含露殿,难道是在暗示小皇孙的将来? 而含露殿紧邻着晖庆殿,却与东宫遥遥相对。如此安排,又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 无论如何,含露殿里收藏着安乐王留在紫宸宫中的痕迹,可如今就连这最后的记忆都要被彻底抹除,戚云初的内心,想必一定正五味杂陈。 回过神来,陆幽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软榻。 戚云初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慵懒姿态,平静得连眉毛都不动一动。然而软榻旁的矮几之上,却多了一只古朴的黑釉瓶,里头插着一支凌霄花藤,藤上没有花。 等待戚云初将要事交待完毕,陆幽离开了丽藻堂,返回寒鸦落休息。一夜过后,天明醒早时分,晖庆宫的使者就匆匆忙忙地找上门来。 第62章 皇孙戎泽 赵阳气急败坏地在晖庆宫里横冲直撞。 “为什么要让他住到含露殿?!为什么要我来照顾他?!” 重阳节进贡的琉璃果盘被扫到地上碎成了千万片,宫女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陆幽赶到的时候,赵阳最喜爱的细犬被踢了一脚,呜呜地哀叫着逃出门外。 出离的愤怒,只因为寿宴当天,那个被父皇宠在怀里头的皇孙——赵戎泽。 或许正应了“当局者迷”这句话。在赵戎泽入主含露殿这件事上,赵阳的思维完全朝向了另一个方向。 赵阳憎恶赵戎泽,厌恶他居住在离自己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搅了自己的清静;厌恶他比自己幼小柔弱、身世不幸;厌恶他得到了父皇哪怕只是一时兴起的疼爱。 可即便如此,他也明白这种厌恶不能够表现得太过激烈。 忍一时或许可以忍,可按照父皇的意思,竟然是希望他平日里也能对这个侄儿多多照顾。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舍得将时间浪费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身上! “陆幽,以后那个小子就由你来替我照顾。” 将陆幽叫到内室,赵阳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你现在就过去,告诉那小子,以后没事不要跑到我晖庆宫里来!” “我?”陆幽心里咯噔一下,“可是一会儿还得去弘文馆……” 御香行_51 “去去去,去个鬼。快点找我的说的去做,否则等父皇怪罪下来,小心我扒掉你这层皮!” 陆幽自然不能同他理论,转身换好装束、除下面具,就出了门往含露殿走去。 含露与晖庆虽然只有一墙之隔,陆幽却从未造访过这里。此时此刻,那扇惯常紧闭的朱漆院门敞开着,垂挂在屋檐和游墙上的凌霄花藤已经被清除干净,只留下斑斑点点的雨迹。 在门口侍应的小宦官见了“宣王”,急急忙忙地想要通传。陆幽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径直朝着院中走去。 不难看出,含露殿里里外外都经过了仔细的修整与打理。道路两旁的灌木被砍到了齐膝高度,树下和庭院里见不到半片腐叶,就连被杂草顶起的砖石甬道都经过修补,新旧条石交错着,鱼鳞似地晃眼。 清晨透亮的阳光从槐叶间筛落下来。清风拂过,那些圆亮的小光斑就顽皮地在池塘水面和卵石小径上嬉戏追逐着。 这里就是当年戚云初和赵南星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陆幽做了个深呼吸,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就在这时,又有清风拂来,将一阵熟悉的声音送到了陆幽耳边。 这……好像是瑞郎的声音,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念一动,陆幽立刻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垂花门。一穿过门洞,果然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含露殿的院后生长着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浓秋季节,满树扇叶正如金箔一般光泽明亮。 唐瑞郎就坐在这株黄金树下的石墩上,手边牵着一个才三四岁大的清秀男孩,应该就是端王世子赵戎泽。 陆幽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因此两个人都扭头看着他。赵戎泽双手撑着石墩跳到了地上,小小的脸上竟然表现出一丝拘谨。 反观唐瑞郎,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朝着陆幽走了过来。 “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 陆幽没有忘记自己此刻的身份,更没有忘记还有赵戎泽在场。因此并不作答,只轻轻瞪了瑞郎一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用去弘文馆么?” “你忘了?今天是旬日,本就不必上学。” 说着,唐瑞郎一把拉着陆幽的手,将他带到赵戎泽面前。 “过来见见阿泽。我的外甥,你的……咳,你的小侄。” “我们已经在重阳宴会上见过了。” 一边这样说,陆幽低下头来与赵戎泽对视。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孩童。浓黑的秀美、点漆似的星眸,虽然带着浓浓稚气,可精致的容貌中已经透出隐隐的英气。 都说儿子似娘,陆幽并没有见过唐瑞郎的二姐曼香,但是他在赵戎泽的身上却隐约看出了唐瑞郎的影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世子,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竟好像一尊僵硬的瓷娃娃。 陆幽只当他在害羞,主动问道:“小世子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多谢宣王叔关心。” 年仅三岁的小世子徐徐开口,声声脆如珠玉:“戎泽一切安好。” “……”好老练的回答。 这下轮到陆幽说不出话来了,他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得到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戎泽是个可怜的孩子。” 巳时三刻,有宦官领着赵戎泽去屋里吃点心。唐瑞郎不由分说地牵着陆幽的手,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这才叹出一口气。 “戎泽虽然是我的外甥,可在此之前,我也只见过他一面。我二姐过世之后,戎泽就一直跟着他爹赵晴。端王这人,你也是知道的,疯病是一阵好一阵坏。发作起来就连亲骨肉都不认得……听人说戎泽吃了不少苦,最后还是御医之间相互传话,消息吹到了御前,皇上这才降旨,将皇孙从柳泉城的离宫接回紫宸宫中居住。” 唐瑞郎这番话,让陆幽回想起了前日在柳泉离宫中的见闻。赵戎泽生活在那样一个精神恍惚的父亲身边,恐怕时时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胆,唯恐说错做错了什么,勾起赵晴的疯病来。 一个孩童,就连天真烂漫的童年都得不到,纵然降生于金玉帝王之家,却又有什么意义? 思及至此,陆幽蓦地生出一股怜惜之心。他想了想,忽然又问唐瑞郎:“既然是你的外甥,那你们唐家难道也不管吗?” “管,当然是想管。可那端王府的内务,又岂是我们这些外姓人家能够干涉的?更何况如今太子尚无所出,倒是端王早早地有了后,萧皇后内心已然是大大地不高兴,再多些动静反而不妙。” 说到这里,唐瑞郎苦笑了一声。 “倒也是戎泽的造化,皇帝爷爷还记挂着他,接他回宫来住。其实安排他住到含露殿来,是萧皇后的主意,为的是让赵阳看住他。对了,赵阳那边,是不是也打算把包袱甩给你” 这恰好说中了陆幽的困扰:“宣王似乎不太喜欢他,所以就让我过来……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放轻松点,还有我呢。皇上特许我今后出入含露殿,陪着戎泽解闷儿。”唐瑞郎轻揉着他的肩膀,“其实戎泽和赵阳很不一样,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性格。刚才他对我说想学围棋,你可以教他识字念书,他一定会学得很快。” 教戎泽识字?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陆幽心中闪现了一瞬,立刻撞上了疑惑——教一个有着唐家血脉的孩子读书认字? 又或者,故意放纵、娇惯那个孩子,让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不。 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更何况那不仅仅是唐权的外孙,同样也是唐瑞郎的外甥。既然自己连唐瑞郎都无法真正憎恶,那又为何要算计一个浑然无知的孩童? “明天我会带几本书来给他……也许还可以教他一些音律的常识。” “这就对了。”唐瑞郎亲昵地捏了捏陆幽的脸颊,满目欢欣,“其实我们应该感谢戎泽,因为不只是弘文馆,如今我们还可以在含露殿见面,每天都能够在前一起。” “谁……谁要和你在一起!” 陆幽甩开唐瑞郎的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第63章 星霜偷换 从此往后,陆幽的日常生活再度有了明显改变。 每天上午,他依旧会假扮成宣王,到弘文馆念书。中午往内侍省去露个脸;午休后前往含露殿,与唐瑞郎共同陪伴端王世子赵戎泽。 正如之前商量得那样,他开始认真地教赵戎泽读书识字。 这端王世子的确是一个聪敏而好学的孩子,寻常六七岁的孩童,每日识字不过十余个。然而赵戎泽却能学到四十余字,并且隔天再考,竟无一字遗忘。 偶尔闲来无事,陆幽也会与唐瑞郎在银杏树下对坐手谈,让戎泽在一边静静观摹。 院中林深泉幽、花草清芬,耳边鸟鸣啁啾、鱼啖唼喋,真个恍如置身世外桃源一般。 待到夕阳西下,唐瑞郎出宫,陆幽则回到内侍省的丽藻堂,向长秋公戚云初汇报这一日的见闻。晚膳之后,再与红蕖师父相约于月影台之上。 如同涟漪归于平稳,生活再度波澜不兴,然而陆幽的心头却始终藏着一个暗结。 自他离开柳泉城后的第二天开始,小宦官周宗就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回陆幽想要知道的消息。 柳泉城内依旧平静,秦家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然而城外的鬼戎巫医行踪越来越诡异,甚至还与周遭的种药人发生了几次冲突。 至于叶月珊,目前周宗尚且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在叶月珊按旬寄来的家书里,也一如既往地闭口不谈任何困难。 这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并没有消弭陆幽内心的不安,反而激发了藏在他内心的另一种渴望。 他要为叶月珊造出一个家,一个不仅能够遮风挡雨,更能忘却万千忧愁的归宿。 入宫以来这一年的积蓄,还有唐瑞郎断断续续送来的钱财,几乎全部留在了柳泉城里。所幸,对于内侍省的宦官而言,积沙成塔并不是什么难事。 内侍省的俸禄微薄,许多宦官终其一生清贫如洗。却也有不少官阶高上的太监,在宫外拥有大量的田地与商铺,手底下的人甚至还经营着赌场和妓馆,那财富自然是滔滔不绝、滚滚而来。 陆幽平素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这些敛财的手段自然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却知道有个人,或许可以指点一二。 慕元,就是当年那个在戚家花园里被陆幽甩了一巴掌的宦官。他本是戚云初手底下宫闱局的内常侍,同时也很可能是内侍省中最有钱的人。 陆幽将自己的想法试探与他,原本只是想要学习一些赚钱的门道,谁知过了几天,慕元竟然就给了他一份地契。 那是位于城南围外,开明坊东北角的一处小宅,据说原本是先帝在位时一名姓陈的下级官吏的宅邸。官吏死后家道中落,子孙又守成不足,很快欠下累累债务。 十年前,为了偿还欠款,陈家人打掉了几进房屋,筑起小院,平整出了几畦菜地,也算是自给自足。 然而就在前些日子,这家的屋主重病过世,留下一双儿女。家人便想着卖掉宅邸,拿钱回乡去生活。也不知怎的,这地契就辗转落入了慕元手中。 见多了宫中的世面,陆幽明白这座宅邸在慕元眼中,无非只是一件搪塞小孩的玩物。可他依旧收了下来,并且还趁着旬假的时机,前往开明坊看了一看。 开明坊内几乎荒无人烟,而那间宅邸更比他想象得还要老旧。前后几进院落黑黢黢地张着大口,仿佛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 更令他意外的是,虽然地契已经出让,但原本陈家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离去。 那是一双年岁与他相差不多的兄妹,衣裳粗陋,只有一个老妈子陪在身边,然而眼神却是清澈而敞亮的。一听说陆幽的来意,他们脸上顿时露出慌张无措的表情。 眼前这一幕仿佛与过去重叠,陆幽心中一阵酸楚。他想了想,便对兄妹二人道,若是不想走,依旧留在这里倒也无妨。宅邸仍由他兄妹二人掌管,也不必缴纳租钱,只是得为他做些事。 反正离了京城一样需要讨生活,兄妹一听,连连称“好”。 陆幽心中暂时也没什么头绪,就在宅邸内外转转看看,而后径自出了门,往隔壁大业坊的陆鹰儿家走去。 他进了门,将这事与陆鹰儿夫妻一说,原本是想找人参详参详,谁知道朱珠儿却拍着大腿跳了起来。 “正是巧了,我们这儿也正找地儿呢!” 原来陆鹰儿夫妻虽然做得是刀子手的营生,但因为隔三差五地就要到下头去挑拣人口,所以也顺道捎带些货物回诏其是净身所需的大量药材,城内的铺子开价不菲且供给不足,即便全由内侍省给钱,让陆鹰儿夫妻刮到手的油水也十分有限。因此他们更希望在外地采买——尤其是药王院所在的柳泉城,药园林立,药材铺子之间的竞争激烈,价格自然比较京城便宜许多。 然而最近这段时间,柳泉城的药材营生遭遇垄断,许多铺子关门歇业,药园废弃,药材价格水涨船高。陆鹰儿夫妻又是非买不可的主儿,几次冤大头当下来,自然是叫苦不迭,甚至起了自己找块地方种药的心思。 陆幽与他们两个坐下来商量了一番。很快就决定,由陆鹰儿夫妻将柳泉城里破产的老药农请一两个过来,再雇几个伙计,与陈家兄妹一起将老宅后边的菜地改垦为药园。将来若是有了产出,药材听凭陆鹰儿夫妻优先取用,余下的再做生意,所得与陆幽二八分成。 如此这般,陈家药园很快就有了眉目,而陆幽也多出了一个偶尔会去在意的地方。 流年暗转,星霜偷换,不知不觉人间又是一年。 第64章 病 瑞和三十二年的冬春之交,一连十多日的晴暖提早融化了渭河上游的积雪。春潮卷积着尘埃,浩荡而下,沿途冲毁了不少良田岸口,淹没了许多村庄和农舍。 当洪水退却,河泥与尸首暴露在暖阳中迅速腐败,继而瘟疫流行,荒野之中到处是焚尸的黑烟。 诏京城内原本没有遭受水厄,但是过不了几日,疫病就随着逃难的灾民入了城池。先是藏在城南的静坊,而后又开始向着城北蔓延。 去年秋冬季节,陈家药园从柳泉城移来的一批药材,譬如柴胡、半夏、桔梗等,经过一个冬季的生长,有不少已可以采收。送入东市,不久便被哄抢一空。那陆鹰儿实在猥琐,隐瞒了一部分的所得之后才与陆幽分账;陆幽也不细究,自己存了一些,余下统统兑成飞钱附在信笺里送给了叶月珊。 待到三月中旬,紫宸宫中已有女官染病,惠明帝与萧皇后临时前往和山行宫暂避。驱除瘟神的法事接连做了三天三夜,屋内屋外满是藿香与艾草的气味。宫女和宦官甚至还私下开设赌局,赌哪一位宗室中人会最先感染疫病。 而在晖庆殿里,有些异样已经让人紧张起来。 宣王赵阳,连续发了两天的烧。第三天的傍晚,他秘密地命人将陆幽和御医叫进了寝殿。 御香行_52 借着晦暗不明的烛光,陆幽看见赵阳难得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榻上。早已过了春寒时节,可他却兜头裹着一床厚被。 御医哆哆嗦嗦地揭开被褥,一股热风熏来,竟然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腐臭。 只见赵阳那原本应光滑洁白的脸上和身上,竟然绽开了大片大片的红点。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溃烂,发出臭气。 “依卑职之见……卑职以为……” 一番仔细诊断之后,向来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老御医竟嗫嚅起来,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实情。 赵阳得的,并不是瘟疫,而是阴病。 好端端一个未婚娶的皇子,即便与宫中女子有染,也不会染上什么不体面的疾病。这事自然与赵阳频频出入花街柳巷有着解不开的干系。 那御医心知肚明,晓得自己这次捅破了天,恐怕命不久矣。好在赵阳似乎早有了计较,只让御医不许告诉任何人,专心放下其他的事,只为他一人治病。 阴病到了赵阳的这个程度,绝不是一两剂汤药就能够根治的。按照御医的估算,至少也得需要一两个月的恢复期。 其实时间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段时间里,绝不能叫让人看出赵阳的异状;更不能让消息传到和山行宫,入了惠明帝的耳朵。 威胁完了御医,赵阳立刻又将目光转向陆幽。 “从今天开始,你就替我守在这晖庆殿里头,装作我平时的模样。若有人求见,不许擅作主张,回头一律禀报与我。父皇母后若是差人过来,也给我小心答应着……你若是露了什么马脚,让本王不痛快,那本王自然也有一千个法儿,叫你慢慢儿地痛……对了,再去告诉那戚云初,从内飞龙卫里头选几个机灵点的,鸣珂曲里头虹盈儿她们家,从上到下,通通抹掉,一个不留。” 赵阳的命令不容质疑,陆幽除去点头别无他法。离开了晖庆宫,他立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长秋公。戚云初自然是依旧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刚才和山宫那边有信使来报,皇上和萧后马上就要回紫宸宫,你且好自为之。” 帝后回宫的理由有很多,和山宫的阴暗潮湿占到了五成;剩下的一半,则是因为孟夏时节将近,城外南郊的圆丘将有祭祀昊天上帝的皇家仪式,此外太庙也有例行祭祀需要完成。 当然,宣王也必须参加这些仪式。 真正的宣王赵阳无法出席,这份责任自然落在了陆幽的肩膀上,这其中的压力不言而喻。所幸陆幽倒也不是头一天假扮赵阳,皇家宗室的进退举止,早已学得似模似样。 而且祭祀毕竟不是每天都需要进行。更让陆幽头疼得是,隔三差五就会找上门来的那些朝廷官员。 重阳寿宴之后,这些“效忠”于宣王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 刚从柳泉城回来的那天傍晚,陆幽曾经问过戚云初一个问题:既然当朝已经有了太子,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效忠于另一位皇子。戚云初只让陆幽自己寻思。而这段时间,陆幽总算是找到了答案。 来找宣王赵阳的,大多都是吃过太子亏的人。 就说早几年间,惠明帝为了培养太子的治国修养,曾命他每隔几日就在肃章门内处理政务。这其中有一封来自江南东道的奏折,恳请朝廷派人调查当地一名商人控告地方官员查封粮食的案件。 这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只要朱笔一挥便能打发。然而太子偏偏起了追查的心思,一路督查,最后牵扯出了五六名涉嫌垄断的地方官员。事情闹到刺史别驾一级的时候,曾经有亲近之人私下里求情。太子并不依,最后硬是牵扯出了一名萧家远亲,倒是闹得萧皇后面上无光。 事后,这名远亲遭到了名义上的贬谪,时隔多年又转回到了京城任职。但若是太子登基,他的前途自然可想而知。 又有侍御史于承,曾将容貌美艳的胞妹进献给太子。太子假意受之,却在次日百官来朝之时将女子从东宫嘉福门逐出。侍御史胞妹哭行了半个时辰,投水自尽所幸被人救起,不久后便离开诏京,远嫁他乡。 …… …… 所有这些前来晖庆殿拜会的人,深究起来大多都有着类似的经历。 太子生性刚愎耿直,做事往往只凭好恶,不问因果。拥戴者有之,而嫌恶、惊惧他的人更不在少数。光是弄清楚所有这些人的背景与打算,就花去了陆幽大量的心思。而后,他还得将所有这些人的诉求与图谋,分别汇报给了戚云初和赵阳两个人。 戚云初像是一泓深潭,向来只是倾听,鲜少明示任何主张;却是那赵阳,整日闷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头,性格变得愈发乖戾,每天都想着办法刁难,弄得陆幽头昏脑涨。 “听说今天早上,门下侍郎送来了越府产的枇杷?” 这天晚上,晖庆殿最深处的密室里,陆幽如往常一样做着汇报。躺在一旁的软榻上的赵阳打了一个哈欠,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这假宣王,倒是做得有滋有味啊。” 第65章 乱 枇杷的确是有——前两天门下侍郎入殿,言谈之间提起江南风物。陆幽随口说了一句“枇杷美味”,今天早上东西就送进宫里来了。 陆幽知道赵阳恐怕又要发作,却依旧平静道:“陆幽不敢贪私,枇杷已经送去典膳所,制成清淡适口的甜粥,王爷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命人取一些过来。” 赵阳哪里是想吃粥,“哼”了一声,又问:“这些天过来的人里头,可有聪明的,看出你的马脚?” 陆幽从容道:“回王爷的话,陆幽一直小心谨慎,绝不敢给王爷增添麻烦,还请王爷放心。” 赵阳又“哼”一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手指敲打着扶手:“听说你陪父皇去太庙祭祖,表现得不错,那父皇有没有赏你什么东西? 陆幽答:“回王爷的话,赏赐了玉带一条,珠一斗,黄金一百两,全都放入了您的私库。” “哦?” 赵阳乍喜,旋即却又沉下脸色来:“那有没有什么宫女把你当成我,过来献媚的?” “陆幽已是中人之身,未敢有非分之想。” “不敢……那就是有喽?!” 赵阳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干脆道:“怎么这么无聊,你今天难道就没做错事?” 陆幽沉吟片刻,回禀道:“回王爷的话,王爷要的叶子格,我忘记取来了。” “你这蠢奴才!” 赵阳哈哈大笑,冷不丁抬脚就踹,正中陆幽的右边胸口。陆幽顺势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仿佛畏惧。 赵阳在他头顶上喝问:“说,谁才是真正的宣王?!” “是您,您才是真正的宣王殿下。” 类似的盘问与回答,在这间充满了汤药与陈腐气息的狭小密室里,每夜都要如期上演。 踢完了陆幽,赵阳仿佛满足,咳嗽了几声又去抓自己身上的斑点。陆幽趁着宫女替他上药的时机,倒退出了密室,将门掩好,快步走到院子里。 暮日已经西沉,晚风吹散了屋内的郁热。陆幽仰头深深地做了几次呼吸,然后走到院中的水池边,从怀中掏出一叠叶子格,洋洋洒洒地抛进池水中。 距离御医所说的两个月之期,仿佛还有很久很久。 薰风南来的时候,宫中刚刚盛开的紫藤花遭遇了一场冷雨。 雨僝风僽的一整个白天过后,黄昏时分,陆幽踩着落花,悄悄地出了晖庆殿,来到通明门内的桂花树下。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终于在掌灯时分等到了要找的人。 送信人从柳泉离宫赶来,浑身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雨雾。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里头卷着的信笺倒是滴水未沾。 陆幽赏过信使,立刻紧走几步躲入紫兰亭,倚在廊下拆看。 就在大前天,周宗写来的信笺里提道,由于疫情肆虐,柳泉城中的药价飞涨,抓不起药的人家,对于垄断了药材生意的秦家多有不满。秦家一名负责采办的仆役,被人在菜市里套着麻袋打了一顿,秦家报官,却也找不到打人的罪魁祸首。 陆幽自然而然地担心起了叶月珊的安危,立刻修书一封,托陆鹰儿那边连夜送去柳泉城。可是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得到叶月珊的回音。 刚才这封信还是周宗写来的,上面倒是提到,眼看着柳泉城的乱子愈演愈烈,秦家人已经于昨天一早收拾细软躲到山里的别业去避风头,此刻府邸里几乎没有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看起来月珊正应该是跟着秦家人一起入了山,这才暂时中断了联系。 陆幽勉强定了定神,将信笺揣入怀中,转身回返晖庆宫。他还要给周宗回信,命他摸清楚秦家别业的位置,若有必要,随时准备接应叶月珊离开。 按照以往的经验,信使需得等待明日宫门开启之后才来将信笺取走,快马加鞭赶到柳泉城中也不会过了巳时。周宗领命去找秦家的别业,至多一二日就能有结果——陆幽原本以为这点时间里局势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然而一宿过后,他却彻彻底底地慌了。 第二天上午,弘文馆内。 尚且未到授课的时候,博士也不见影踪。今天学生们到得却是异常整齐,而且一个个交头接耳,仿佛有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 陆幽平时从不掺和他人是非,今儿个却莫名多了一个心眼儿,支起耳朵听见的第一个词儿,竟是“柳泉”。 柳泉城出大事了。 大约就是在昨天傍晚,酉时初刻左右,有一户送葬的人家,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将一名寿终正寝的长辈送往城外的坟地埋葬。葬礼完成的时候,已经日暮西沉,按照习俗,其余亲戚各自散去,只留下一名孝子在坟地边上结庐守孝。 转眼到了深夜,那孝子守着坟头,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见有刨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随风飘送过来。 他大着胆子朝外头看,只见坟地的西北方向,荒地里浮起了几盏幽暗的“鬼火”,还伴随着一些似人非人的说话声。 ……是那些鬼戎的巫医,在挖死于瘟疫的人的尸体! 孝子赶紧跑回城里,将自己的所见告诉给了周围的邻居。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最近新丧的人家全都坐不住了,连宵禁都顾不上,直接提着棍棒农具往城外坟地里头赶。到那里一看,果然有许多家的坟墓被暗中刨开了,里面的遗体不翼而飞! 火上浇油一般,这下子积累了许久的怨恨终于全部爆发了。 正是月明星稀的子夜时分,整个柳泉城的南郊却火把通明,沸反盈天。整座城里的人几乎都涌到了自家的坟地上。那些愤怒的丧户们将鬼戎巫医们暂居的破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砸门砸窗,甚至还有人放火烧屋。药王院派人想来解围,却也引火烧身,自顾不暇。 巫医栖身的破庙很快就被夷为平地,然而庙里头并没有发现那些被挖走的遗体。 于是人群又一窝蜂地涌回到城里,分别奔向几个不同的地方——衙门、柳泉离宫,还有秦府。 第66章 训斥 陆幽内心方寸大乱。 会讲即将开始,然而他的魂魄却早就飞出九天之外。趁着博士尚未入堂,他迅速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出门的时候,唐瑞郎正好从外头进来,两个人便擦肩而过。 “你去哪——” 顾不上回应唐瑞郎的询问,陆幽小步奔跑起来,他连伪装也没有再做,就这样一口气闯进了内侍省的丽藻堂。 也算他走运,今日惠明帝在延英殿召对刚刚右迁的中书侍郎唐权,没有让宦官从旁侍候。此刻戚云初就端坐在堂内,紫袍玉冠,穿戴得倒是比平日里齐整一些。 陆幽情急,两三步跑到戚云初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行礼:“请秋公大人赐我内侍省令牌,允我一日,暂离诏京城!” 戚云初并不回话,只眯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出一声冷笑。 “宣王殿下,您这一拜,着实让臣下惶恐。更不用说这长秋监内侍省里头,本是阴冷不洁的所在,您乃是千金之体,如此随便地跑过来,若是被人看见了,臣下可是担待不起啊。” 陆幽知道他是在责备自己行事鲁莽,却也顾不了这许多,急忙转身将门带上,重新又跪回到戚云初的面前。 “大人要怎么责罚我都可以,可是事出紧急。大人或许还有所不知,昨夜那柳泉城里……” “柳泉城里发生的事,后半夜就有人快马加鞭报告过来,我怎会不知。” 戚云初慢条斯理地弹着自己的指甲:“我却不觉得,这点小事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这对我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陆幽膝行两步,扶住戚云初的膝盖:“陆幽的身世来历,秋公想必早就清楚明白。那秋公也应该知道,陆幽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无非都是为了至亲至爱之人。如今月珊姐姐有难,陆幽又怎能熬得住……” “熬得住要熬,熬不住也必须得熬。” 戚云初俊美的脸上,却是与美色并不相称的冷峻神情。 “你当真以为,你让周宗去做的事,他会不告诉给我知道?你以为,我平白无故地差遣一个小宦官过去离宫,就是为了让他在那里虚度光阴?陆幽,我原本期待你会有所觉察,可事实太令我失望。” 陆幽仰起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定了身似的,无法逃离戚云初的视线。很快,他的浑身上下开始变冷,一阵阵地打着寒噤。 御香行_53 “对不起,对不起……是陆幽当时情急,这才做出了僭越之事……” “你以为我怪你擅作主张?” 戚云初动了动腿,将陆幽的手从膝盖上抖开。 “我失望,是因为你跟在我身边一年有余,思维行事多少该有些长进。可你既然还会轻信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人,希望他为你保守秘密。就你这简单的心思,还想着要去柳泉城救你姐姐?哼……只怕刚入了南郊,就会被那些鬼戎的巫医抓了去,做成活死人了!” 在私下贿赂周宗这件事上,陆幽自知理亏。可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陆幽入宫只是为了姐姐,若她有事,我活着也没有意义。还请秋公看在……” “拿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戚云初忽然打断他:“就连守宫都知道断尾求生,你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知爱惜的人,我又何必在乎?” 接连几次的反驳。令陆幽脸色涨红。他将双手攥紧了又放松,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没有忍住。 “可是,如果……是安乐王爷呢?” 他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当年您在诏京城听说了云梦沼之乱,安乐王爷下落不明。您不也曾经向皇上跪求,请他恩准您领兵,千里奔袭去为安乐王爷解围吗?平定叛乱之后,您为了寻找安乐王的下落,顶着皇帝三番五次的催促,整整个月没有回京……您那时的心情……” 旧事忽然被重新提起,戚云初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低着头,一点点地将目光转向陆幽。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突然抓住了陆幽的身心。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愚蠢的老鼠,竟然想要向禁锢着自己的毒蛇祈求自由。 丽藻堂内针落有声。屋外的庭院中鸟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的水声。 又开始下雨了。 不知不觉间,陆幽已经由跪姿变成了瘫坐在地上。而戚云初则站起身来,走到软榻边,推开了一扇窗。 湿润清凉的空气涌入昏暗的室内,陆幽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湿透。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的院门传来“吱呀”一声,竟然是有人推门走进了院子里。 陆幽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手脚并用,藏身到了桌案后的隐蔽处。 戚云初却不着急,依旧负手站立在窗户边上,等着那人走近。 “大人,皇上召你过去。”是内侍宦官常玉奴的声音。 陆幽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见戚云初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他惶然轻声追问道:“可是秋公,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戚云初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回给陆幽一个似真非真的回答。 “哭吧。记住,唯有活着,才有眼泪可流。” 第67章 救美 戚云初离去之后,陆幽又独自在丽藻堂内待了好一阵子。待到情绪平稳了一些,他才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偷偷离开了掖庭内侍省。 没有戚云初的许可和内侍省的令牌,不要说出城,就连出宫都成了问题。周宗那边恐怕是再叫不动了的,陆幽恍恍惚惚,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抹幽魂,懵懵然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他漫无目的地在宫内游荡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入了月华门。 长且寂静的宫巷之上,铺了一层潮湿的紫藤花瓣。此时此刻,正有一名青衣的青年,手执月白纸伞,安静地站在含露殿前。 “方才在弘文馆,你是为什么突然跑了出去?” 两人进了含露殿,在院中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唐瑞郎脱下自己的外袍,为陆幽擦干头发上的雨水。 “……” 潮湿和寒冷让陆幽一阵阵地打着哆嗦,唯一的温暖和干燥,来自于唐瑞郎的双手。 陆幽的身体随着唐瑞郎的动作微微摇晃着,内心却反而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我的姐姐……她,在柳泉城。” 他嗫嚅着,轻声说出从未向唐瑞郎坦白过的秘密:“她在秦家……我们的舅舅,就是那个将鬼戎巫医带到柳泉来的秦易昭。” “竟然是他……” 唐瑞郎的眉心微皱,旋即明白过来:“所以你刚才是去找戚云初,想让他答应让你去柳泉城?看你现在的反应……难道他没答应?” 陆幽没有再说话,只是缓慢地摇头。 唐瑞郎也随之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他也是为你着想。毕竟现在那里乱得很,甚至还有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再说,康王已经率御林军三千,亲赴柳泉解围。估计到时候全城戒严,人人盘查身份,你若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陆幽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亲姐姐,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那样混乱的地方,随时随地否会有危险。我的心情……我现在的焦急和紧张,你又怎么能够理解……” “我可以,我当然可以理解。” 唐瑞郎握紧了陆幽的双手,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不如这样,你且安心留在紫宸宫中,我替你跑一趟柳泉城,帮你去寻找你姐姐的下落。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她带回到你身边来。” “你要去……柳泉城?”陆幽定定地重复了一遍,表情怔忡。 唐瑞郎撩开他额角的湿刘海,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 陆幽张了张嘴,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过了好一阵子,才讪讪地说道:“可是那里很乱……” “你这算是在担心我?”唐瑞郎笑得淡然,“放心,我可是连老虎都射得死的人,若是连小小一座柳泉城都不敢闯,万一日后当了官,还怎么督军作战?” 陆幽被他逗得稍稍舒展了一下眉目,旋即却又凝重起来:“你这样贸贸然地过去,难道你爹不会起疑心?” 唐瑞郎却摇头道:“别忘了康王也是我的姐夫,我去拜托他带上我,就算长长见识,我父亲自然不会猜到我是为了别的事去柳泉。” “……” 陆幽不得不承认唐瑞郎的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而且他知晓内情,与月珊姐姐也有过一面之缘,找起人来或许更为便利。 更何况,事已至此,自己别无选择。 “那么,你……一定要小心。” 他主动伸手,轻轻抓住唐瑞郎的衣袖:“我会等你回来。” 唐瑞郎“嗯”了一声,抚了两下陆幽的面颊。 “那我现在就去准备动身。还有,你去殿内安抚一下戎泽吧,端王还被困在柳泉宫里,他担心得很呢。” 陆幽点了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 “对了……”他问瑞郎,“端王身边,可有一个叫做雨愁的人?” “你是说那个杜雨愁?” 唐瑞郎果然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他是王府的亲王友,来自东海边的一个富商家族。贡献了不少金银财帛和奇珍异宝给端王,算是赵晴为数不多的亲信之一吧,怎么了?” 亲信?恐怕早就比这更进一步了罢。 陆幽欲言又止,只提点唐瑞郎:“没什么……你若是遇到他们,离得远些便是了。” 如此这般,奔赴柳泉城的人,从陆幽变成了唐瑞郎。 陆幽原本以为,交托出重任后的自己,多少能够得到片刻的喘息。然而事与愿违,接下去的整整两天,他却时时刻刻地魂不守舍,担心忧虑,并无半分轻减。 柳泉城里的消息通过各种途径,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宫里——康王赵暻领着御林军进入柳泉城,首先解了离宫之围,确保端王赵晴等众人安然无恙。而后,他遣人安抚那群情绪激动的丧户,下令逮捕余下的鬼戎巫医,彻查药王院与巫医的关联,继而又处置一群混迹于寻常百姓之中,伺机浑水摸鱼的盗匪。 而对于陆幽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秦易昭也在追捕之列。他与他的家人,如今也都沦为了丧家之犬。 可是,却始终没有唐瑞郎的消息。 瑞郎究竟在做些什么,有没有找到月珊的下落,又或者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说,他找到了月珊姐姐,却将她交给了禁军…… 不,瑞郎绝对不会这样做。 陆幽坚定地打消了这样的设想。 信任瑞郎,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待了。 第68章 拨云见月 紫藤落尽之时,柳泉城之乱最终平定。 康王赵暻率领禁军凯旋回朝,得到惠明帝的嘉赏。而陆幽天天在弘文馆内翘首等待,却一直没有等到唐瑞郎的归来。 如年度日之中,陆幽越来越焦虑不安。他白天神游,夜里甚至还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浑身冷汗地愁坐直到天明。 而更为苦闷的是,如今无人能与他分摊这份隐秘的煎熬。 即便夜里辗转反侧、泫然欲泣,可一旦天光大亮,他就必须若无其事,在弘文馆、内侍省、晖庆殿和含露殿之间来回。 经过上次的冲突,戚云初再度变得冷漠,视陆幽如无物。而每天傍晚,百无聊赖的宣王赵阳,依旧想着法子折腾他。 也就唯有小世子赵戎泽,似懂非懂地陪在陆幽的身旁,一同安静地看着空洞的宫门,等待熟悉的脚步声归来。 如此可怕的苦等,一直持续了五日。 第六天的午后,陆幽在晖庆殿内接见完一位刑部官员,一时无事,便想要去含露殿去看望赵戎泽。可他刚走到前院池边,突然看见守门的小宦官领着一位青年匆匆走来—— 不是瑞郎还能是谁?! 陆幽的心跳瞬间如同擂鼓,一扫连日来的不安和阴霾。他勉强按捺住情绪,遣走引路人,又隔着衣袖紧紧抓住唐瑞郎的手臂,将他拽到一旁的林中说悄悄话。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兵荒马乱的,找人实在费了好一阵功夫。” 唐瑞郎面色疲惫,双眼却依旧明亮有神。他取出一支发簪,交到陆幽手上。 “你瞧瞧,这是不是你姐姐的首饰?” 陆幽接过发簪仔细端详,发现这正是去年重阳那日,自己在柳泉城铺子里为姐姐买的首饰。 他心中顿时浮起一丝惊慌。 “如果你找到了人,又何必拿着簪子来让我辨认?难道说……” “你先别急。” 御香行_54 唐瑞郎揽着陆幽,让他在林中的石墩上坐下。 “我到柳泉城之后,立刻就找去了秦家,可那里被盗匪劫掠扫荡,烧成了一片焦土。我又花了一天,辗转赶去秦家的山中别业,却发现那里也只剩下几个看守院落的老仆。其中一人偷偷告诉我,前几天打药王院那边来了几个人,将秦易昭等人接走,却没有带走你的姐姐月珊。” “那我姐姐到底在什么地方?究竟怎么样?!” 陆幽一阵阵地感觉窒息,他急于追问,却又担心听见噩耗。 唐瑞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 “那个老仆说,你姐姐她根本就没有随着秦家人到别业来,而是被一个叫王公子的男人给接走了。” 王公子?那不正是月珊姐姐经常在信中提到的心仪之人? 危难之际,这个男人将月珊接出火坑,应该是要掩护照顾的意思罢?可万一他另有打算…… 想起了诏京城南曾经存在过的人市,陆幽一颗心依旧高悬在嗓子里:“那这根簪子,你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离开秦家别业之后,我重新返回柳泉,打听着找到了王公子的宅邸。可奇怪的是,这家人同样在前几天搬走了。我向看门人询问王公子的行踪,那看门人却反问我是不是来找一位‘月小姐’,我说是,于是他就将这根簪子交给了我,还说月小姐一切安好,无需挂念,日后一定还有再见的时机。” “……” 陆幽怔怔地听着唐瑞郎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唯有那最后一句最最清楚明白。 一切安好,无需挂念,后会有期——这就是月珊姐姐的全部交待。 留下一根簪子作为信物,她就这样跟着那个“王公子”离开了,甚至没有一封离别的书信,没有一声像样的解释。 “我为她担心受怕这许多天,而她就这么……就这么放心地丢下我,走了?” 忽然一瞬间,这许多天的牵挂和紧张,又统统扭曲成了愤怒和委屈。陆幽双手握紧成拳,脸色铁青,通红的双眼隐约有泪光闪动。 唐瑞郎愈发用力地按住他抽搐的肩膀。 “你姐姐她现在平安无事,这不是最好的吗?事出仓促,又是拜托陌生人传话,她的确不能说得太仔细,万一那看门人得知了她和你的底细,再去告官,岂不是坏了大事?” 说着,他伸出手来,用拇指抹去陆幽盈满在眼眶里的水光。 “凡事都往好处思考,不要总是把自己逼上绝路。” 陆幽抽噎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唐瑞郎,愕然发现抚过自己脸颊的那只手上,居然多了一条寸余长的刀疤。 “……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 唐瑞郎故意甩了甩手,轻描淡写:“刀剑无眼,这点实在不算什么。” 看着这道暗红色的伤口,陆幽联想起瑞郎这些天来替自己奔波跋涉,不辞劳苦,心中顿时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歉疚。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双手捧起了瑞郎的手背。 “快去隔壁,我替你上药。” “不用。”唐瑞郎笑着摇头:“多大点事。” 陆幽轻轻地瞪着他:“你不也帮我上过药吗?” 接着,不由分说地牵着唐瑞郎就要往外走。 两人才刚走出没两步,陆幽听见身后传来了唐瑞郎的叹息。紧接着,他的手臂忽然就被拽了回去,整个人落入了唐瑞郎的怀中。 “包扎真的不必,倒是就这样,让我抱着你一会儿。” “……嗯。” 陆幽被瑞郎圈在怀里,动弹不得,只微微涨红了脸色。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紧接着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瑞郎,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为我做的所有事。” “为喜欢的人做事,是不需要被感谢的。” 唐瑞郎低下头,也在陆幽的耳边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即将脸轻轻地埋进了陆幽的肩窝。 带着执念和思念的热吻,频频落在陆幽的颈项上。每一个都沉重而扎实,甚至还带着点儿酸甜的疼痛。 陆幽被箍得喘不过气来,艰难地扭动了两下,忽然转过身来同样搂住了唐瑞郎,开始了积极的回应。 记忆中,这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坦诚和忘乎所以。就好像过去与未来,家世身份与过去的恩怨都仅仅只是一层障眼的云翳。 这是他们第一次试着拨开了这层云翳。 虽然力量还不算足够,虽然阴霾随时可能再度降临……但是毕竟,他们还是窥见了云层之后的光。 第69章 拷问 初夏时节树林深处的浓荫,如同重重绿玉屏障,锁住了一场旖旎的风光。 直到微风拂起,在高处的枝叶间吹出了一角天光,同样也将什么鬼祟的脚步声,吹送到了陆幽的耳边。 ……附近有人! 短暂的甜蜜戛然而止,陆幽悚然后退一步,与唐瑞郎拉开安全的距离。紧接着大声问道:“谁在?出来!” 那阵鬼祟的脚步声顿时停下,片刻之后,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回答道:“殿下,用膳的时候到了。” “这个时候吃饭?”唐瑞郎贴着陆幽的耳朵悄声问。 “无事,只是宣王要见我罢了。” 陆幽不愿让他担心,轻轻将他推开,“你先去歇着,明日弘文馆再见。” 与瑞郎分别后,陆幽步履匆匆,转身朝着晖庆殿内庭的密院走去。 进入不见天日的昏暗内室,浓郁的药汁气息里,真正的宣王赵阳依旧慵懒地倚靠在床上。 这几天气候阴湿,他又体虚畏寒,竟然叫人烧了一盆炭火摆在床尾,烘得满屋子闷热难当。 陆幽进了屋,如往常一般垂首立在床尾。他瞧见炭盆里头除了火钳之外,今天还多了一样细长的金属物什。这东西他曾经在掖庭诏狱里见过,正是烙铁。 赵阳这是又要折腾谁了? 莫不是,刚才自己与瑞郎的亲昵,被人给告发了罢…… 陆幽心中一沉,却又不能拔腿走人,只暗暗地祈祷坏事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再看床榻上,赵阳正在嚼着一只半生熟的羊腿。这种血肉模糊的吃法,来自典膳所的胡人厨子。得了阴病之后,赵阳每天都要吃不少壮阳的食物。有时是虫草炖紫河车,有时是淫羊藿炖鹌鹑。然而这些对于他的病情,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陆幽就被炭火炙烤得头晕脑胀,汗水顺着脸颊和脊背汩汩而下。他眯着眼,终于看见赵阳吃完了那块红红白白的羊腿,将目光移向了这边。 “谁是真的宣王?” “是您,您才是真正的宣王。” 陆幽照本宣科似的回答,语气更比往日恭敬许多。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任凭汗水顺着睫毛滑进眼眶,苦涩难受。 然而赵阳的折腾才刚开始。 “你过来,给我跪下。” 陆幽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走到床头边。他刚矮下身,突然就有一个冰冷油腻而又坚硬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嘴唇上。 是赵阳吃剩下的羊骨。 陆幽心中厌恶作呕,却又不得不假装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半生熟的硬物长驱直入。 赵阳在陆幽嘴里胡乱捅了两下,才松手将骨头丢到地上。又问陆幽:“什么滋味?” 陆幽低声道:“……西域佳肴,陆幽不曾有过如此之幸,得以品尝。” “哼!” 赵阳冷笑一声,两只眼睛冒着恶毒却又兴奋的邪光:“那唐瑞郎的‘东西’,又是什么滋味?!” 陆幽愣了一愣才听懂这话中的猥亵,顿时羞忿难当,双颊如火一般烫烧起来。 他知道了……赵阳真的知道了刚才的隐忧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有那么片刻之间,陆幽像是被人砸中了脑袋,整个人都懵了,浑身软绵绵地,仿佛魂不附体。 赵阳那一模一样的脸庞,在他的眼中越放越大。紧接着“噼啪”两声脆响,狠狠地扇到了他的脸颊上。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顶着本王的这张脸,穿着本王的衣裳去勾引大臣家的子弟。说!要我怎么罚你?!” 陆幽被打得歪倒在了地上,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鼻腔汩汩而下。 他用手一捂,满掌的血红。 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就在他倒地的同时,赵阳也跳下床来,赤着脚就往陆幽的背上踢踩。 “贱奴!贱奴!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戚云初那小子把你弄进宫里头,他该死!还有那个唐瑞郎,竟敢看上本王的替身,也该死!统统该死!!” 陆幽弓着身子缩在角落里头,无言地承受着如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 直到赵阳自己打得累了,大声咳嗽起来,重新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咬了咬牙,陆幽这才转过身,凄惶地仰视着赵阳。 “王爷……陆幽向来忠诚于王爷,绝无半点僭越之心。今日之事,的确是我荒唐在先,所以无论您要打要骂,陆幽都甘之如饴……可如今您贵体未愈,实在不该劳动火气。陆幽乃是一届中人之身,跑不出这重重的皇城。王爷您若真要处罚陆幽,无论何时,陆幽都一定死而无怨……”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猛烈咳嗽了两声,从口中呕出鲜血。 见他模样凄惨,赵阳似乎满意,又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实交代,你与那唐瑞郎,究竟是何时好上的?!” 所幸陆幽早有准备:“是在弘文馆念书的时候……” 赵阳仿佛相信了,只“哼”了一声,旋即却又问:“那唐瑞郎知不知道你不是我?” “……” 陆幽却愣了一愣。 毕竟,这个问题绝不简单。 倘若回答“知道”,无疑就是在告诉赵阳,唐瑞郎也知道他的秘密。那么赵阳很可能会将唐瑞郎视作眼中钉,甚至欲除之而后快…… 但如果回答“不知道”,又会如何?陆幽已经没有时间再做深思。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唐瑞郎……他所仰慕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王爷您啊!” 这一下,愣住的人终于变成了赵阳。 “你是说,唐瑞郎,他喜欢本王?” “……是。” 御香行_55 事已至此,陆幽别无选择,唯有默默点头。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阵子。就在陆幽觉得心虚时,他的头顶上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他唐家孙子居然打主意打到本王身上来了。好,好得很!那本王就陪他玩玩,一点点地扒下他这层人样的画皮,看他唐家,到时候有何脸面还在朝中立足!”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盯着陆幽。 “至于你这个贱奴,我今日权且饶你一回,老老实实地做你分内的事!今日我和你说的话,你若是敢向唐瑞郎走漏半个字,我一定亲手砍下你的项上人头!至于现在,马上把衣服给我脱了!” “……”陆幽心中一惊,立刻就联想起了床尾的那盆炭火。 “快点脱了!” 赵阳果然做出了更明确的指令:“然后把那盆炭火顶在头上,跪在本王面前!” 第70章 遍体生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没有任何辩白的余地,陆幽缓缓褪下衣衫,走向床尾。 炭盆嵌在檀木架子上,他将沉甸甸的架子举起,顶在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下跪,膝行回到赵阳面前。 起初,昏暗的屋内没有一丝声响。不过很快,陆幽就听见了拨动炭火的喀嚓声。 “给我端好!” 背后传来赵阳兴奋得变了调的命令。 陆幽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那块烧红了的烙铁,重重地压实在了他的背上! 头皮发麻的“嗞嗞”声里,一股炙烤皮肉的焦香气味瞬间腾起,久违的极限痛楚让陆幽拼命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剥皮一般的剧痛,让他本能地扭动着想要躲避。可是头顶那沉重的炭火盆却在提醒着陆幽,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一旦炭盆倾覆,那些红热的炭火都将全部浇在他的身上,到那个时候…… 不,不能动! 在恐惧与痛苦的罅隙之中,陆幽紧紧地抓住了一线残存的理智。可是他才刚勉强稳住身形,第二记烙铁又飞快地烫在了他的左肩! …… …… 实在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场酷刑才终于结束。 没有人胆敢进来搀扶,在赵阳断断续续的狂笑和咳嗽声里,陆幽强忍着晕眩和疼痛,浑浑噩噩地披上衣袍,一步一步,挪出屋门。 室外星辰漫天。 雨后凉风习习,轻柔地驱散着陆幽身上的毒热。 当伤口深到一定程度,疼痛似乎变得不那么明显了。陆幽摇摇晃晃地走出内庭,来到殿前的池塘边。冷冽的月光从天空中洒落在池水里,粼粼波光,看起来无比清凉。 陆幽停下脚步。他突然很想就这样走进水里。然后将自己的伤痛、苦涩,还有对于赵阳的憎恶,统统发泄在这幽蓝的水底深处。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因为,背后还有赵阳的人。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回过去。那奉命躲藏在阴影里窥探他的目光,居然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陆幽花了一些时间,将那人的容貌深深地记在心底,然后故作温顺地主动道:“我要回一趟寒鸦落,去取些药……还请通融通融。” 言毕,他便转头,径自朝着南边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虚掩着的宫门外。 受命监视他的那个人也赶紧跟了上去,可推门一看,却只见空荡荡的道路,左右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了。 借着夜色的掩护,陆幽如游魂一般出了月华门,却并没有南下通明门,反而转身往北,朝着掖庭宫的嘉猷门而去。 掖庭宫,月影台。 就在拍开那扇老旧院门的同时,他就耗尽了强撑着的最后一点气力,倒在开门者的怀中。 “你这死小子,做事情怎么这么不小心?!” 厉红蕖压着嗓子,骂得不留情面。她一手拿着清凉膏瓶,另一手重重地在陆幽脊背上涂抹。 “这赵阳实在可恶,居然还烙了宫奴二字!这下好了,一辈子恐怕都褪不掉!” “随他吧……”陆幽半昏半醒地趴在床上:“反正在我的背上,谁都看不见,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你这下倒是想得开了!” 厉红蕖啐了一口,又担心道:“这么说起来,你的一举一动都被赵阳给监视着。所以他现在已经知道你与唐瑞郎有私情,甚至就连你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这……倒也未必。” 陆幽被她揉得浑浑噩噩,一颗心却依旧十分清明: “我自认平时小心谨慎,却一直没发现被人监视。所以,这应该是赵阳最近穷极无聊才想出来的主意……若他真得知道我的过去,刚才就该拿出来威胁我了……他不是那种藏得住心事的人。” “那就算你小子运气好!” 厉红蕖替他上完了药,又用力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以示惩戒。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万一你家唐瑞郎真的被赵阳给对上了怎么办?你这不是在给他惹麻烦吗?” “我也不想啊……” 陆幽趴在床上,轻声叹息:“赵阳不允许我再与瑞郎接近,甚至限制我出入弘文馆。所以师父……您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给瑞郎传句话?” “你啊,只有挨打吃亏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厉红蕖剐了他一眼,“要说什么你自己写,我可只负责把东西交给他。” “好。”陆幽点头。 天吴宫的秘药果真不凡,抹上之后伤处顿觉清凉,痛感也轻减了不少。陆幽正准备起身去找纸和笔,这时候院落真正的主人——看守月影台的那位老尚宫掀开了帘子,端着汤药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你们刚才说得全是小事。有没有想过,等赵阳病好之后,他会把你怎么样?” 她这一说,倒是勾起了陆幽内心的隐忧。 如今赵阳身染阴病见不得人,的确需要一个替身,方便掩人耳目;然而一旦赵阳病愈,难道还会继续姑息一个“沾花惹草”的傀儡? 戚云初早就说过,赵阳用过许多个替身。他陆幽绝不是第一个,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更何况,眼下朝堂中暗流诡谲,万一太子被废而赵阳即位,那世间又如何能够容忍一个与天子容貌肖似之人,在大内宫禁之中来去自如? 怕只怕……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铁烙之刑,已经如此痛苦不堪,但如果坐以待毙,那么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无疑将是更加巨大的痛苦……甚至死亡。 细细寻思,陆幽不由得遍体生寒。 见他脸色泛青,厉红蕖似乎心疼:“要不先把这件事告诉戚云初,他这个人面子虽然冷,但也不至于看着你送死。你向他求助,他一定会有办法。” 找秋公? 不得不承认,陆幽的第一考量也是戚云初。然而他想起了前一阵子的冲突,又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从心底里抹去。 “还是不了,总不能凡事都劳动秋公。是我自己惹的祸,更应该由我自己来收拾……”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老尚宫。 “前辈,听师父说您从前是天吴宫的药师,晚辈有一事请教……不知这世上,可有延长病程的药物?” 老尚宫将汤药端给厉红蕖让她帮忙弄凉,自己则坐到了一旁。 “药者,治病之草也。这普天之下的药物,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的。你所说的那种‘延长病程’的东西,不是药,而是毒。” 在边上凉药的厉红蕖一听,顿时将目光转到陆幽身上。陆幽仿佛受到指控似的缩了缩脖子,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坚定地重新抬起头来。 “那么请问前辈,可有见过类似的毒药?” 老尚宫缓缓点头:“的确是有,不过毕竟是毒剂,不可长久服用,否则毒入膏肓,同样危及性命。” 陆幽追问:“能够服用多久?” “用在赵阳身上,至多,两个月。” 只有两个月,虽是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 第71章 密谋 转眼间,铁烙之刑已过去数日。 这段时间,陆幽天天生活在赵阳的监视之中。不仅去弘文馆有人跟随,就连到含露殿里去教小世子读书写字,都得容忍赵阳的眼线在旁“侍候”。 而唯一的自由,就是日落之后前往内侍省拜见戚云初的那几个时辰。 陆幽猜想,戚云初一定知道铁烙的事,只是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 这些天,两人之间交流的话语依旧不多;然而汇报结束后,戚云初倒也不赶陆幽走,任由着他留在丽藻堂中,磨蹭够了才自行离开。 至于唐瑞郎那边,接到厉红蕖的通风报信之后就干脆称病在家,别说是含露殿了,就连弘文馆都破天荒地缺了席。另一方面,他却关心着陆幽的伤情,三番两次地托人带书信与药品入宫。 陆幽虽然也挂念着他,却也明白此时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是彼此最好的保护。 又过两日,老尚宫终于将药汁配好。陆幽找了机会加进赵阳三餐服用的药剂之中。就在这天半夜,赵阳从睡梦中痒醒,掌灯一看,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疹子,竟又重新盖住了双颊。 如此这般,赵阳的阴病开始了诡异反复。几番折腾下来,虽并不威胁性命,却也耗费着他的体力心神,自然也就没空去寻陆幽的麻烦。 如愿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陆幽却并不觉得轻松——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可他却没有找到脱离火坑的方法。 转眼榴花已谢,老尚宫给的药汁也用掉了半瓶。 这天,陆幽正在晖庆殿内愁坐,守宫门的太监忽然来报,说有一位“贵客”已经来至殿前。 “多日不见,宣王可有思念为兄?” 康王赵暻依旧风度翩翩,眼角眉梢却是不怀好意的笑。 柳泉城之乱,康王领兵征讨,立下汗马功劳。班师回朝之后,自然受到了惠明帝的嘉赏。然而金银财帛,赵暻却一概不要,全都拿去接济柳泉城中的病人与丧户,赚回了不小的口碑。 自从紫宸殿外的那一吻之后,陆幽就明白这康王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此刻见面,自然格外警惕。 谁知赵暻入了殿,竟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是谁,闲话不提,快领我去见正主儿。” 陆幽一时语塞,他背上的痂痕尚未痊愈,此刻再领赵暻过去,赵阳恐怕又要发上好一顿疯。 然而赵暻却看穿了他的隐忧。 “放心,我可是为了救你而来。” 御香行_56 说罢,他伸手摸了摸陆幽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揉捏一下。 “该死!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内庭密室中,赵阳裹着厚被,缩在角落里瞪着陆幽。 “不管他的事。” 赵暻将陆幽拉到身后,朝赵阳微笑:“这小呆子做事情一板一眼的,哪儿有你的半点灵性?别人或许分不清楚,为兄又怎么可能会弄错?” 说着,他竟伸手去掀赵阳的被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副模样……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赵阳抢回锦被盖回自己头上,愤恨道:“这不关你的事,到这里来究竟要做什么?” 赵暻却也不恼,干脆坐到了赵阳身旁:“别这样,我可是给你带好消息过来了。” “好消息?”赵阳将信将疑地抬了抬眉毛,“先说来听听。” “前一阵子,我去了柳泉城。因为那边出了点乱子……” “这事情我知道!”赵阳打断他,“这又与我有何干?” 虽然被打断了,赵暻却也不恼,依旧狡黠地笑着。 “与你无关,可是与我们的兄长,却是有着天大的干系。” “太子?!” 赵阳虽然粗鲁,却并不痴傻。他咳嗽两声,忽然又将目光射向角落里的陆幽。 陆幽主动后退:“我先告退。” 赵暻却摇头:“留下,有些事与你也有关。” 赵阳的心思已被赵暻抓住,没空再去寻陆幽的麻烦。于是赵暻继续道:“柳泉城的祸端,始于一群鬼戎巫医的胡作非为。而这群巫医,根据我们的调查,是被药王院引进来的。” “药王院?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或许应该问,‘他’想要做什么。” 赵暻从袖口的暗袋里取出一块带着斑斑灼痕的老旧木牌。翻个面,依稀可辨三个字。 “我的人在被烧死的巫医身上找到了这个……看来有人将自己的令牌给了这群巫医,好叫他们随意出入药王院。” 赵阳他一把将木牌从赵暻的手上夺过去,念出了刻在上面的名号。 “程武彦?什么人?” “药王院的一个小头目。此前更是东宫药藏局的药藏郎。” “……药藏局!” 赵阳兴奋得一下子甩开了锦被,咳嗽道:“你是说……柳泉城的乱子是赵昀在暗中捣鬼?” “这只是一种猜测。” 赵暻纠正他的说法,却又诡谲地压低了声音:“当然,如果王弟你想要,为兄也可以努力,让这种猜测变成事实。” 第72章 醉翁之意 “怎么……你要帮我对付赵昀?”赵阳顿时眯起了眼睛:“给我个理由。” “见机不早,悔之晚矣。为兄只是做了一名臣子该做的事。” 赵暻重新将木牌收回袖中,语气不疾不徐:“胡姬之事后,父皇母后对于太子多有不满。而朝中一干吃过亏的大臣,也在密谋着疏劾太子。更不用说,王弟你甚得父皇母后的恩宠,又是嫡子,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王弟无心,恐怕太子与群臣也不会将你安然置于视线之外。” 这当然不是赵阳头一次听见类似论调。事实上,这段时间登殿拜侯的诸位大臣,诉说得无非也是类似的问题。 然而这并不能打消赵阳的猜忌:“你与太子平时相处得仿佛也不错,为什么不帮他,反而跑来帮我?” 赵暻做一个无奈的表情:“我手底下的人办了那些巫医,又在奉旨追查药王院的隐情。这样下去,你说我还能不能投奔太子?” 这一番话,赵阳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却仍旧狐疑道:“你总不会只因为这一件事而找我罢?还有别的什么诉求?” 赵暻倒也不支吾:“若是王弟日后登基大统,还请庇护我一门,不差不科,不刑不徙,有富贵平安之乐事,无挂甲出征之艰险。为兄只盼此生酒前花间,过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 “这又有何难?!” 赵阳自己就是个好逸恶劳的人,这几句话全都投中了他的所好,他便以为赵暻是坦诚了心声,反而不再质疑。 那赵暻见到赵阳表情舒缓,忽然又追加了一句:“还有,请王弟将这个小奴交给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却看着陆幽。 “你想要这个贱奴?!”赵阳哑然失笑,“为什么?” 赵暻也冲着他笑:“王弟,咱们做事情,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你身边侍奉的人不少他这一个,更何况他这个长相,继续留在你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由我来替你拿掉这个心头之患,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行!”赵阳依迟疑片刻,却依旧摇头:“你也看见了,他长得与我一模样,我怎么能允许他侍奉别人!” “这事好办。”赵暻提议道:“等你病好了,不再需要替身,我们一起把他的脸彻彻底底地毁了,如何?” 这不是当真的罢?! 陆幽默默地打了个寒战,耳边紧接着传来赵阳的笑声。 “这个提议我喜欢!不如就这样办。” 寥寥数语,陆幽的命运似乎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虽然他知道这只是赵暻的缓兵之计,但是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被这个男人掌握在手心里的感觉。 眼面前,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阳咳嗽几声开始犯困。赵暻便领着陆幽出了门。 两人重新回到晖庆殿上。赵阳的眼线试图跟在一旁,被赵暻呵斥了两句,悻悻然退下。 四顾无人,赵暻便拉着陆幽的手笑道:“你看,我的确是来给你解围的罢?” 陆幽往后缩了一缩,仍是十分谨慎:“您又怎会知道宣王殿下的病情?” “你猜啊。”赵暻好整以暇,“这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呢?” 对方毕竟是堂堂亲王,逼问没有意义。陆幽低头寻思,心脏突然就漏跳了一拍。 难道是唐瑞郎?是他请赵暻这个做姐夫的过来解围? 这么说起来,前阵子瑞郎前往柳泉城,不也是跟着赵暻一起去的吗? 莫非那个时候,就已经……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陆幽明白唐瑞郎是在替自己分忧,可他却无法认同这种做法——如今是赵暻知道了他俩之间的关系,那么下一个知情的人将会是谁,唐权? 陆幽心头一窒,他突然觉得唐瑞郎似乎正在编织一张大网,要将他牢牢地困死在网上。 不,不可能是这样的。 他强迫自己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赵暻:“等到宣王病好了,你们真会毁了我这张脸?” 赵暻眯起眼睛打量陆幽:“怎么,你很看重自己的容貌?你一个宦官,平日里又总戴着面具,要真正的脸又有什么用?” “我……” 冷不丁地撞上这通歪理,陆幽一时竟有口难辨。 赵暻见他有钱,径自哈哈大笑起来:“放心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得了赵暻的一番许诺,赵阳满心欢喜地臆想起了登基即位后的奢华生活,这心情一好,自然也就慢慢地放松了对于陆幽的看管。 至于负责监视陆幽、并向赵阳告密的那个宦官,有天半夜出恭,不知怎的居然跌进了粪池,被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傻了。 又过两天,唐瑞郎也重新入了宫,见到陆幽自然是追着亲昵。可陆幽却板着一张脸,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彼此僵持的时候。 几次碰壁下来,唐瑞郎终于觉得不对劲,于是又将陆幽抓到史馆后门的小屋子里。 “你还问我?”陆幽理直气壮地瞪着他,“为什么要把赵阳的事告诉给康王知道?康王是不是也知道我和你的事了?” “我?没有啊!” 唐瑞郎竟是一脸无辜:“不是你让你师父传话给我,说康王已经替你解了围么?至于我和你的事,我更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康王怎么可能会知道!” 第73章 千秋宴会 “不是你?!” 陆幽也吃了一惊,连忙按住脑袋仔细寻思,咯噔一下突然就明白了。 赵暻压根就没有说过消息是从唐瑞郎那边得到的,一切只不过是陆幽自己的主观臆断……现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康王的消息来源显然也不止唐瑞郎这一条。 “难道是……长秋公?” 知道赵阳生病的人只有那么几个,戚云初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戚云初与赵暻的确存在着私下沟通——上一次赵暻揪住了陆幽的小辫子,就是戚云初主动去找赵暻解的围。 他更进一步思索:如果赵暻果真是被戚云初请了来的,那么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他与唐瑞郎之间的秘密。 想到这里,陆幽勉强算是定了定神,这几天心里头那股憋闷的情绪,终于一扫而空。 看着他自己一人乍惊乍喜,唐瑞郎心痒难耐,于是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这边。 “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长秋公。” 于是,陆幽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言毕,唐瑞郎扬了扬眉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所以说,你是错怪了我喽?” “对不起。”陆幽坦诚道歉,“我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唐瑞郎轻笑一声:“我喜欢的人可不是什么小人。你不用道歉,因为这说明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无论好事坏事,至少我在你心里很重要。” 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甜言蜜语了。陆幽他说得晕乎乎地,脸红跟着气短,一颗心飘飘然仿佛在云端转着圈。 也就在他晕头转向的时候,唐瑞郎伸出手,将他紧紧地搂进怀中。 “不过你还是错怪了我,我是不是可以讨回一点补偿?” “……你想要什么?” 陆幽自知理亏,于是只有乖乖缩在瑞郎怀中,点了点头。 “我想要的……”唐瑞郎深吸了一口气,低语道:“暂时还没有考虑好。姑且存在你这里,以后再说。” 御香行_57 由赵阳掀起的这一场风波,虽然历经了一番波折,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后来陆幽找到厉红蕖,从她这里证实了找来赵暻的人果然是戚云初。他思前想后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就赶去丽藻堂,当面向戚云初答谢这一场救命之恩。 面对着陆幽低声下气的道谢,戚云初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一直等到陆幽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才动了动嘴唇。 “……我不会。” “嗯?”陆幽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不解地抬起头来。 戚云初伸出手,逗弄着养在窗台边的凌霄花藤。藤是去年秋季才插上去的,尚且幼小,只开了孤零零的一朵花。 “那天你问我,如果换做安乐王有事,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去到他的身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会。” “可是您不是去了天吴宫么?又怎么……” “去了又怎么样?你们所看见的只是我千里奔袭、三月不归……其实早在那之前,安乐王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好了。当他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去到他的身边——这才是我要告诉你的真相。” 说到这里,戚云初转过身来:“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 陆幽再一次认真地打量面前的男人。玉面朱唇,衣冠赫奕,即便站在皇子之间也丝毫不逊半分。可夸赞的话到了嘴边上,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而戚云初显然也并不期待陆幽的回答。 “若是那日我随南君离去,便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而你,也就依旧混迹在那污浊晦暗的大业坊里,又或许,早就已经被抓了去流放,死在了东海之滨。”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问陆幽:“你觉得,我应该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郁热而湿润的初夏终于到了尽头,肆虐各处的瘟疫逐渐消退,关于柳泉城之乱的详细奏折也被呈送到了御前。 看着洋洒千言的白纸黑字,所说都是前东宫药藏郎程武彦,因私通鬼戎、结党营私的确凿事实,惠明帝的眉头微皱。 与此同时,在掖庭深处,内侍与女官们则在为了一场盛事而忙碌着。 外出忙碌了大半年的花鸟使陆续回到诏京,随行的还有三百余名良家女子,即将充入掖庭。 而依照大宁朝的惯例,不久之后的千秋节上,这些新进的宫女齐聚于掖庭宫东北的众艺台,当着帝后以及皇子宗亲的面一展才艺。 而这,也是决定她们命运的一道坎。 正因如此,这段时间的掖庭宫习艺馆可谓是热闹非凡。不止老宫女们私底下评头论足,就连一些好奇心重的小宦官,也曾偷偷地朝着馆内偷看,然后拿出点碎银铜板来下赌注,瞧瞧哪位姑娘能在千秋节上一飞冲天。 掖庭的这些风花雪月,陆幽是毫不关心的,眼下他还有更烦心的事——老尚宫给他的毒已经用尽,赵阳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 这顽劣凶残的宣王,虽然不再叫嚣着要取他性命,但是那天赵暻提出的“毁容”建议,却是整天都挂在嘴边。 有时候,陆幽甚至想着不如干脆直接毒死宣王,再趁着夜深人静,一走了之。然后天南海北地,去寻找被王公子带走了的月珊姐姐。 找得到,是缘分未尽,若是找不到……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只是,他却知道自己舍不得。 当赵阳脸上的疱疹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红痕的时候,千秋节的鼕鼕鼓声,动地而来。 这千秋节,说白了便是惠明皇帝的寿宴。天子华诞,自然需要举国上下一同欢庆。就连朝廷里也特赐假期三日,并邀宠臣勋戚,入内廷欢宴。 寿诞第二日,掖庭宫众艺台上花攒锦簇,众人翘首以待了多时的新宫女们终将揭下神秘的面纱。 第74章 柘枝花神 这天早晨,赵阳对着镜子发了很大的一通脾气,但最后还是让陆幽代替自己前往众艺台。 陆幽换好衣冠,先是去到隔壁的含露殿,捎带上小世子赵戎泽,一同乘坐舆轿沿千步廊往掖庭宫而去。 众艺台在掖庭宫东北的高垣之上,西面紧邻碧波粼粼的凝碧池。陆幽抵达的时候,帐幕茵毯都已经设好,乐工席上也摆上了各种乐器。再仔细听,台下隐隐约约地还传来金镯与银铃的碰撞声。 吉时已至,帝后即席。紧接着就有宗正卿赵沐等宗室子弟,并唐家萧家这些宠臣,按照顺序来至御座前行礼。礼毕众卿就位,而坐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陆幽和几位皇子公主。 大约是有了上次重阳节的尴尬,这次宴会再没有落下太子的席位。此时此刻,赵昀就坐在陆幽的右侧。陆幽礼节性地轻声问候,然而赵昀却连头都不转一下。 群臣落座,又有素衣人数十名,两手空空来至阶下。陆幽正纳罕,忽听半空中一阵扑啦啦振翅声响,仿佛有千百只看不见的雀鸟由远及近地飞来,在众艺台上盘旋啁啾。 四下里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陆幽抬头寻觅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这一切只不过是静场的口技表演而已。 待到群鸟散去,众艺台上已然鸦雀无声。尚食奉御将美酒呈到阶前,殿上典仪唱:“酒至”。惠明帝举酒与群臣对饮,如此往复三盏之后,各色美食被陆续呈送上来,乐工也开始了演奏。 紧随其后的便是众人瞩目的宴乐环节。按照事先选定的顺序,那些青春貌美的新晋宫女们身披舞衣粉墨登场,一个一个地都使出浑身解数,期盼能够脱颖而出。 耳边传来宾客们的窃窃私语,陆幽知道他们是在对宫女们评头论足——按照惯例,除去充填后宫之外,这些新晋的宫女还可以被调去东宫或者诸王府上,抑或赏赐给宠臣。 至于陆幽,则对这些宫女的容貌或才艺毫不关心,他只是安静地吃着酒食,偶尔与身旁的赵戎泽聊上几句,余下的时间都在低头寻思着回头如何面对赵阳的刁难。 不觉间菜已过五味。跳《采莲》的一队宫女行礼退场,不一会儿,挑《柘枝》的舞队开始登场。 这是一组由多人共同表演的乐舞,序幕之后,由“王母”与“五仙”诵诗歌唱,又引出扮做“千花”的诸位宫女,各自歌舞一曲。不同的“柘枝舞”队,“千花”的名号不同,演唱曲目自然迥异;也正因此,每一次的柘枝舞都充满悬念,新意迭出。 眼面前,扮演芍药与菖蒲的宫女诵唱完毕,各自归位。台下又袅袅婷婷地走上来一位身着火色红衣的少女。 只见她一袭滚银边的繁复茜裙,红如旭日一般娇妍。白如邢瓷的双臂上披着霞帛,腕上缠了数圈金钏,粉胸前坠着七宝璎珞,满头青丝高高堆成高髻,簪满繁花。 可是却没有人看得见她的容貌——她的脸,被一层茜色红纱遮挡住了。 “这肯定是石榴花神。” 身后不知哪位说了这么一句,陆幽忽然意识到少女这一身仿佛是胡姬打扮。榴花自西域而来,又位列十二花神之一,如此推测倒也没错。 只见这位榴花神在台上中央的茵毯上站定,轻舒藕臂翩翩起舞。乐声由慢渐快,她开始在茵毯上回转,忽而双手合十低首;忽而左右倾倒以手加额。臂间彩帛如虹霓,裙摆则像大朵榴花,轻盈绽放在半空之中。 台下鼓点频急,台上裙袂飞旋。舞者鬓间的花朵与朱玉纷纷坠落。忽然又有歌声飘飘渺渺地传来,那仿佛是古道之上的异国曲调,包裹着无法听懂的神秘言语,令人心旌动摇。 这一场热烈而迥异的舞蹈,如同一滴投入清泉中的血色,瞬间俘获了所有人的心神。 就连陆幽都看得痴了,他不由自主地放下银箸,愣愣地盯着少女似曾相识的身姿。 仙曲将尽,那名宫女缓缓地停止旋转,收稳身形。突然一阵清风从凝碧池畔吹来,轻轻撩起了那层茜色的面纱。 一直目不转睛的陆幽,心里头“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惊怖地炸裂开来—— 这张脸、怎么会……竟然是,月珊姐姐?! 他确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一袭红衣、翩翩起舞的少女,正是自己那失踪了大半年、音信杳无的亲姐姐,叶月珊! 可瑞郎不是说,月珊应该和那位姓王的公子在一起的吗? 究竟是唐瑞郎在说谎,还是那个王公子果然包藏祸心?! 这半年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 陆幽心乱如麻。惊恐、愤懑、伤心和无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虽然他依旧安稳地坐在席位上,心里却觉得天旋地转一般的晕眩,周遭的音声与色相,全都变成了一团扭曲的虚无。 也正因此他才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另一个人,也凄惶地忘却了一切的言词,甚至就连酒爵滑落手心都浑然不知。 众艺台上的这场宴乐究竟是如何结束的,陆幽全然无心去回忆。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一直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叶月珊。而用不了多少时候,叶月珊也望见了他。 隔着一层面纱,陆幽无法得知月珊姐姐是否也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此时此刻,就算彼此之间有着天大的错愕,都不能流露出分毫。 毕竟这里是宫廷,步步惊心。 第75章 金花落 宾主尽欢,曲终人散。 帝后摆驾回宫,诸位王公大臣们也乘兴而归,唯独陆幽不想走。 他失魂落魄地走下众艺台,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一步一步,追到宫女出入的院落外。 宴乐刚结束,方才登台献艺的宫女们都得了赏赐,此刻正一边说笑一边卸下盛妆。 陆幽一心只想着要找姐姐,愣愣地推门就往院子里走。正巧撞上了从里头提着篮子出来的一位老宫女。 “宣王殿下……” 老宫女慌忙不迭地后退行礼。陆幽连看都不看她,继续就要往里闯。 那老宫女倒是有些资历,也清楚赵阳的秉性,于是急忙将他拦下:“王爷……请问王爷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我找……”陆幽张嘴欲言,所幸记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本王觉得憋闷,随处走走,怎么,难道还需要你的允许?” “奴婢不敢。” 老宫女恭敬地低下头去:“只是这院子里还有一些宫女。而王爷想必一定还记得,陛下曾经三令五申,不许宗室子弟擅自与新晋入宫、尚未决定归处的宫女接触。” 她这一提,陆幽的确记起来了——由于赵阳之前的一些荒唐事,惠明帝的确下过类似的禁令。 于是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尴尬地站在门外。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响起在了他的身后。 “王叔,您是在找我么?” 幼小的赵戎泽,由一名嬷嬷领着,静静地站在院外的大柳树下。 陆幽赶紧点头,转身朝他走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几个一直躲在窗边上偷看的宫女打开门,小跑而出,倚在院门上朝外张望。 有人轻声问道:“……那位英俊好看的小爷是谁?” “那就是宣王殿下。”老宫女叹了一口气,“你们谁要是入了他的晖庆宫,可得好自为之了。” 有了赵戎泽在身边,陆幽也不方便继续在掖庭宫内闲逛。伪叔侄二人依旧从嘉猷门而出,各自回了寝宫。因为有心事,陆幽一直神情恍惚,就连赵阳的例行刁难也没有让他缓过神来。 他便如此浑浑噩噩,直到月魄东升,夜色和晚风才一点点冷静了他的思绪。 他换下了华贵的衣袍,褪下束发的金冠;回到寒鸦落换上一套出宫用的简朴服饰,然后轻车熟路地再一次朝着掖庭宫而去。 在决定各自的归处之前,新晋宫女们统一居住在掖庭宫东南角的宫舍里,名曰“金花落”。陆幽对那一带十分熟悉,他耐着性子逐个院落查看,不用太久就有了发现。 夜尚不算太深,院子里还有宫人走动说话。这些涉世未深的少女们,依旧沉浸在白天宴会的衣香鬓影之中,小声交换着对于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印象评价。 这其中很有一些话,不久之后她们就再也不敢乱说了。 陆幽贴着游廊顶棚匍匐前行,最后在飞翘的檐角与宫墙之间找到了妥当的隐蔽位置,又安静观察一阵,最终在僻静的池塘边发现了心心念念的人。 没错,就算化成灰陆幽也不会认错——那就是他唯一的姐姐叶月珊,正坐在水边的岩石上凝视着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手腕的颤抖,用力一弹食指。 御香行_58 一枚指甲大小的蜡丸凌空飞向叶月珊,又在衣服上反弹,浮在了她面前的池水上。 陆幽屏住呼吸。他看见叶月珊伸手捞起了蜡丸,左右张望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开了。 蜡丸里的纸条,让她去金花落后面的小树林里相见。 叶月珊并没有迟疑太久,她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又观察了一阵其他宫女的动静。确定自己并非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之后,悄无声息地步入了夜色的掩护。 金花落后面的小树林,常年人迹罕至。陆幽先行一步躲在幽暗处,很快就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姐——” 虽然压低了声音,情绪却在喉咙间翻滚着。他两三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叶月珊的胳膊:“你……究竟……怎么会到宫里来?!” 叶月珊同样瞪着他,满是惊讶与猜疑:“白天那个宣王果真是你?” 陆幽心乱如麻,只顾着逼问:“你究竟怎么进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月珊依旧不回话:“你为什么会在宫里?那个纸笔铺子……你在骗我,为什么?!” 两个人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全是不容退让的语气。彼此都急于从对方口中挖出真相,犹如两头一母同胎的山羊,角抵着角、双眼微红。 直到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金戈碰撞的响动。 陆幽首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捂住叶月珊的嘴,将她拽向树林深处更隐蔽的位置。 几乎就在二人躲藏妥当的同时,一队值夜的禁军就从树林外不远处的雨廊下匆匆巡过。 姐弟二人顿时噤默无声,一直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这才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 “这里是宫城,是真正的宫城……” 叶月珊摸着陆幽的脸颊,如梦初醒一般喃喃自语:“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陆幽没有回答,他只是按住了叶月珊的手,仿佛摸索着她掌心细密的纹路。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 过了许久,他才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第76章 行路难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叶月珊忍得了躲进棺材的惊怖,也忍得了寄人篱下、为奴为婢的委屈。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过——那个模样英俊潇洒,说话风趣,还经常给她一些小恩小惠的男人,竟然包藏着一颗祸心。 事情,还要从秦家仆役被人套麻袋殴打的那天说起。 这仆役挨了打,血淋淋地被抬回到秦府,没过多久就断了气。尸体在后院里搁着,吓得家仆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那秦易昭并不糊涂,明白那帮子鬼戎巫医的确惹是生非,更何况自己仗着药王院的排头垄断药材也是事实。这乱子要是闹起来,自家肯定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他当机立断,吩咐家人连夜收拾行装,躲到山中的别馆避难。 叶月珊原以为自己也能跟着秦家一同上山,然而事与愿违——秦易昭夫妇私底下商量了一阵子,却说叶月珊乃是朝廷逃犯,继续跟随在他们身边只会罪加一等,勒令叶月珊立刻离开。 这番驱逐,叶月珊倒也不意外。唯独如今这柳泉城里眼看就要大乱,她孤身一人实在多有不便,再加上这一走,就和佐兰断了音讯。 倒是佐兰曾经说过,他师父有个朋友在柳泉离宫内,或许可以临时依靠——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柳泉离宫又岂是凡夫俗子出入自由的地方?若是引起怀疑,被送到衙门里头,反倒连着佐兰一起连累了。 思及至此,她便请求舅舅舅母,多给她一些时日,等到有了落脚的地方再赶她离开。 然而大难当前,谁还愿意顾她一个无权无势、弱女子的死活?只怕双方僵持起来,秦家干脆将她往井里一投,岂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觉! 形势比人强,叶月珊身单力薄、苦求无果,便也只有低头认命的份儿。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与秦家常有往来的王公子突然登门拜会,竟然就向叶月珊伸出了援手。 叶月珊随着王公子离了秦家,到他府上住了几日。衣食用度都是极好的,显然没有将她当做普通的婢女看待。 叶月珊原本以为王公子是属意于自己,内心既甜蜜又感激。一来二去地,竟然抱着“托付终身”的念头,将自己的身世也透露给了王公子知道。 又过两日,也就在柳泉城大乱的第二天夜里,王公子也要举家外出避难——这一次,倒是带上了叶月珊。 按照王公子的说法,这次避难短则数日、长则月余,总之迟早会有回到柳泉城的时候。但以免万一,叶月珊还是在王家的看门人处留下了信物与口信。 可她却没有料到,王公子口中的“避难”却是一个幌子,离开柳泉城之后,她却被带回诏京,换成了一纸的论功行赏。 在这里,她变回了“前任都水使者叶锴全之女”,那个本该没籍成为宫婢的叶月珊。入宫之后,正巧又遇上花鸟使回京,便跟着一干新选的宫女进了习艺馆。 交代完了自己的遭遇,叶月珊又看着陆幽,静静等他坦白。 事已至此,陆幽再找不到诓骗之词。他唯有硬着头皮,将这些年的实情,拣了些必须交待的,艰难道来。 小树林子里月光晦暗,吞没了一切陆离的色彩。陆幽看不清叶月珊脸上的表情,可他却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一般难熬的死寂,他终于听见叶月珊哽咽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道:“这么说……你现在就在内侍省,是内侍省的……内侍省的宦官?” 陆幽羞愧已极,一阵阵的苦涩在胸口翻涌,连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你——”惊怖到了极致,叶月珊的声音颤抖。 只见黑暗中的人影左右摇晃了几下,陆幽本能地想要上前搀扶,可是才刚碰到姐姐的手腕,竟然就被嫌恶地拍开了。 猝不及防,陆幽踉跄两步,后腰撞上了崚嶒的假山。强烈的疼痛让他双眉紧蹙,然而他却只在意着眼前人。 “姐……” 叶月珊像是没有听见。她一动也不动,僵硬成了一块死气沉沉的岩石。 陆幽无法承受这种无言的谴责。他小声地嗫嚅着,再度尝试接近叶月珊。而这一次,他听见了明确的拒绝。 “……别过来!” 如同面前突然裂出一道鸿沟,陆幽怆然刹住脚步,凄惶道:“姐姐,爹爹他生前已经不愿意认我这个儿子,难道……现在就连你也要嫌弃我了吗?” “……我嫌弃你?明明是你抛弃了你自己……” 叶月珊喃喃地反问:“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低贱无耻的事。为什么要把自己硬生生地变成一个残缺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陆幽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缓缓用手捂住了胸口,原地摇晃两下,但最终还是努力稳住了身形。 “是啊,姐姐……如今我的身体,的确是残缺不全。可是……你所谓的那些健全人,就真的什么都不缺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着夜晚冰冷的寒意迅速侵入身体,然后苦涩地启唇一笑。 “我们的爹爹,有家有室、儿女双全。可他……偏偏觉得自己缺了利禄功名,以至于遭人利用,最终葬送掉自己与发妻的性命。我问你……他可健全?我们的母舅,家财万贯,平安顺遂,可他为何也沦为了阶下囚……还有那王公子,他又是不是健全之人?是……我是舍弃了健全的身体,而他们又舍弃了什么?你说我低贱无耻,那他们……他们又是什么?”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然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这些年来独自饱尝的孤苦与艰辛,肉体与精神上双重的苦痛磨难,还有不被亲人所理解的委屈……此时此刻都化作两行遏制不住的泪水,滑落眼眶。 “……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望让我们的未来好过一些啊……”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几乎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不断发抖的身躯被紧紧拥入一个单薄却又温暖的怀抱。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深宫半夜,衰草寒烟。姐弟二人彼此拥抱着,无声痛哭。 第77章 金花落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金花落一别,陆幽接连数日都没能再见到叶月珊。与此同时,新晋宫女的甄选与安置,已经开始了。 惠明帝年事已高,加之萧后善妒,因此倒还没听说有哪位姑娘将被选作妃嫔。内侍省的小宦官们闲时打赌,都认为六成以上的新宫女将成为普通的侍婢,在掖庭宫内从事洒扫、纺织、蚕桑等日常劳作;另有两成经过挑选的,会选入六尚成为女官;余下的两成,则视需要送往东宫及诸位亲王府邸,或是分赏功臣。 叶月珊的出众容貌,以及她在千秋节上的表现有目共睹。如今虽不会被选作妃嫔,却也保不住被哪个皇亲国戚看上,如同珠宝一般被收入囊中。 每每想到这里,陆幽都会坐立不安,可这也给予他一种启发,提醒他或许可以借助某位“小贵人”的力量,将姐姐重新带回到自己的身边。 “你会不会觉得……这含露殿里太冷清了?” 圈出最后一个临得不错的字,然后将字帖揭到一旁,陆幽若无其事地说道。 “的确是十分安静,不过戎泽也习惯了。” 四岁的小皇孙,轻轻将笔搁在笔山上,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 “以前住在柳泉宫,人也很少。我和爹爹也不常见面……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比起那时,如今有宣王叔和舅舅您陪着戎泽,戎泽已经十分满足。” 这个孩子实在懂事得让人心疼,简直不像生养在帝王之家。 陆幽暗自叹息,却没有放弃引导:“宣王叔与你舅舅虽好,但毕竟不能一直陪伴在你左右。再说,照顾你的那位嬷嬷她年事已高,腿脚慢了,眼睛也花了。正巧这阵子掖庭那边在分选宫女,不如就请你皇爷爷送两位小宫女来陪你玩,如何?” 赵戎泽仿佛认真思索了这个提议,微皱着稚气的双眉,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可先师孔子说过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戎泽可不可以不要什么小宫女?” “……你这小脑袋,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陆幽哭笑不得,一面感叹赵戎泽的异常早熟,又为他的童言无忌而忍俊不禁。 他摸了摸赵戎泽头顶柔软的发旋,想要更进一步地解释引导;忽然间脑中灵光闪过,跳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奇特感觉…… 是的,许多年之前,早在赵戎泽尚未出生的时候,叶锴全——那位怀揣别样心思的“慈父”,不也如此潜移默化地,试图影响和利用年少无知的自己? 想到这里,陆幽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将余下要说的话,统统吞回到肚子里。 倒是赵戎泽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其实戎泽刚才说得不全对,宣王叔您比戎泽大了许多,是已经可以谈婚论嫁的大人了,如果有喜欢的小宫女也很正常,并没有违逆君子三戒。只是……可是……” 想要摆布的心已经淡了,陆幽便逗他:“只是什么,又可是什么?” 赵戎泽安静了片刻,柔黑的睫毛低垂着,仿佛在努力寻找着最恰当的语言。 “只是……千秋节众艺台上,宣王叔您看得目不转睛、后来还特意想要去找的那位小宫女,大伯父他好像也很在意……” 大伯父……就是太子? 陆幽微微张开了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简直像是在印证着赵戎泽敏锐的观察力,第二天午后,消息就从内侍省掖庭局辗转传到了陆幽耳中—— 太子赵昀向惠明帝讨要嫔侍,并且指明了就要跳过柘枝舞的“石榴花神”叶月珊。 自大宁朝开国以来,以掖庭衣冠女子为嫔为妃的先例时而有之。叶月珊虽然是籍没入宫的罪臣之女,但究其身份,毕竟曾是宦门出生的千金小姐,自然要比寻常女子多受一些诗书礼仪上的熏陶。更何况,还有一个蛮邦胡姬作为对照。几番权衡下来,惠明帝倒也允得爽快。 此时此刻,叶月珊恐怕已经收拾细软,坐着香车前往东宫了。 御香行_59 虽然有过一些心理准备,但是消息坐实的这一刻,陆幽依旧失魂落魄。他赶紧找了个僻静无人的所在,平缓心绪,随即又明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内侍省六局之中,包含有管理东宫的太子内坊局。因此,想要打听一些东宫私隐,也不算什么难事。陆幽是戚云初麾下的红人儿,做起事来更是无甚阻力。 他很快就打听出叶月珊被送入了东宫宜秋门内的临霜殿,距离太子的寝宫承恩殿仅有百步之遥。 那些多嘴多舌的宦官还告诉陆幽:千秋节当晚太子回到寝宫,整个人就恍恍惚惚,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出神一会儿又傻笑,竟好似丢了魂魄一般。 有贴身内侍上前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新晋宫女之中,竟也有人懂得柔蓝国的歌舞,那姿态与曲调,竟然与胡姬本人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也正因为这惊鸿一瞥,太子便在心中移了情,笃定要得到这个令他想起昔日美好的神秘女子。 陆幽将种种这些都记在心头,然后按捺住情绪开始等待,一直等到日落霞飞、星辰漫天,这才换上夜行服,朝紫宸宫与东宫相连的通训门摸去。 有了新主人的临霜殿内,今宵灯火通明。 陆幽悄无声息地绕着宫殿潜行了一阵,很快就望见了要找的人。 煌煌灯烛之下,摇曳的水晶珠帘后,叶月珊端坐绣床之上,身旁还有两个宫女,正在忙碌着为她梳妆打扮,戴上繁复的首饰、簪上鲜花与金钗。 美人如画,端丽冠绝,百般难描……然而陆幽却无法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就好像面对着一位陌生人。 他小心隐藏起自己的气息,躲在暗处。一直耐心等到两位宫女退下,四下里再无他人,他这才发出一声轻叹。 “我却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姐夫,竟然会是当朝太子。” 第78章 紫宸 “……佐兰?!” 叶月珊循声扭头,刚一看清是陆幽,平静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惶起来。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左右查看两下,这才快步走到陆幽面前:“太子他马上就要过来,你私闯东宫……会被发现治罪的!” “不必担心。宫中各处,我都熟悉。” 陆幽敷衍了一句,又紧紧盯着叶月珊那张似真非真的绝色容颜:“你怎么会柔蓝的歌舞?是不是有人故意教你?那个姓王的……是不是他让你接近太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叶月珊秀眉微蹙,扭头盯着不远处紧闭的门扉:“想当年,爹他想把我婚配给少府少监之子,可如今,我却嫁给了太子……你想想,这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这……这怎么能说是嫁呢?!” 陆幽的声音因为不忿而颤抖:“你应该被人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家去,然后恩爱和乐,儿孙满堂,过一辈子幸福的生活。可现在……不要说是相敬如宾,就连拜堂成亲都做不到啊!” “拜堂成亲真的重要?那又为什么还会有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这皇宫大内来?” 叶月珊依旧看着别处,嘴角却在不知不觉间牵出一抹嘲笑。 “做太子的嫔妃,难道不比做糟糠之妻更好?若是看见我跟着个山野村夫,你恐怕又要心疼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幽情急,愈发觉得自己口舌笨拙:“你要明白,太子他只是透过你去看另外一个人,他真心爱着的,并不是你……” “那又如何?反正我也不需要他的心。” 叶月珊依旧笑着,美丽的面庞上并没有一丝犹豫的神色。 “这些年我们各自都经历了不少风雨。有一些太过脆弱的幻想,早就被现实给碾碎了。就好像那天晚上,我诧异于你的改变……可是后来,我却想通了——如果我们为了那些注定回不来、得不到的东西而纠结,那还有什么余力继续向前?有得必有失,佐兰,是你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他日你若处在我的位置,难道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怎么……?!” 陆幽百口莫辩,焦急地左右摇着头,过了好一阵子才长叹一声:“姐姐,这些……这些都是你真心的想法吗?” “这是为了能够活得更好……而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灯烛映着叶月珊的凤眸,有波光旖旎,更比秋水明亮三分。 陆幽凝视着这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方才内心的震动已经平复了不少,然而依旧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宫廷风云诡谲,变幻莫测,太子因为胡姬之事与帝后产生嫌隙,如今又有宣王赵阳虎视眈眈,今日的太子,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贬为庶民……你难道不怕?” “不怕。因为我并不孤单。” 说到这里,叶月珊伸出手来,轻轻捧住陆幽的脸颊。姐弟二人额抵着额,静静地闭上眼睛。 “佐兰,我还有你。正如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一样。我们有血缘相系,我们是一体同心……以后在这紫宸宫里,有你守护着我,而我也会照应着你……我们的秘密,没有人会知道。” 这时,灯烛煌煌的殿门之外,传来了急不可耐的脚步声。 叶氏之女月珊,以掖庭戴罪之身,承恩于东宫,封良媛,居临霜殿。 而自从叶月珊步入东宫的第二天起,陆幽就主动请缨,开始跟随戚云初参加内侍省例行的监会。省内六局虽然名义上只是皇族内侍,却掌握着宫城内外、天子座下几乎所有的消息——东宫自然概莫能外。 陆幽原本以为,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将集中在东宫。然而谁又能想得到,夏末湿热的紫宸宫深处,一股骤雨疾风正在不动声色地酝酿。 七月初七,夏蝉燥鸣,汗透罗衫。内廷突然传来消息——惠明帝病倒,这些天恐怕无法临朝。 天子不豫,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 惠明帝自幼身体羸弱,连带着性格也颇为阴郁柔和。他今年四十有九,将近三成的人生,日夜都与岐黄相伴。去年秋季,含凉殿内的那场风寒,更是动摇了根本,此后每逢节气变换、冷暖交替都要发作一阵。 前些天立秋,惠明帝祭少昊于西郊,在露天吹了点儿风,返程时就开始干咳。御医循着以往的经验,开了点儿养阴润肺的汤药,却不见起色;又拖了几天,病况突然间急转直下,人也从紫宸殿移居到了更为僻静的甘露殿。 毫不夸张地说,这宫城之中所有人的心思,如今全都系在这甘露殿之上;然而真正知晓殿内动静的人,却寥寥无几。 早在昨天午后,戚云初便遵照惠明帝的口谕,将甘露殿内所有低级的宦官与宫女赶了出去,只让心腹之人随侍在侧。所有奉旨出入的御医与要员,一概对于殿内的所见所闻三缄其口。 讳莫如深之下,却有各种各样的谣诼滋生。说中风者有之,说中毒者有之,更为可笑的是还有中邪撞鬼的说法,一时弄得人心惶惶、莫衷一是。 戚云初这些日子虽然守在甘露殿内,却依旧对宫内的动静了若指掌。他首先授意内飞龙卫暗中调查,揪出带头搬弄是非的宦官宫女,让狱丞杨任当众处以重刑。随后又下令禁绝蜚短流长,若有违者,听任举报,一旦坐实,各有赏罚。 如此整顿了两日,秩序恢复照常。内侍省中的诸样事务暂时移交常玉奴打理。 虽然无需向戚云初晨昏请益,陆幽却也不见得清闲——那个整日里叫嚣着要毁他容貌、砍他脑袋的宣王赵阳,忽然间又离不开他了。 理由其实很简单。自打皇帝罢朝的那天开始,晖庆宫再度变得热闹起来。频繁拜会的达官要员们说来说去,明里暗里透露得无非是同一个意思—— 皇上他老人家万一有个闪失,这个天下……就该被太子收入囊中了。 第79章 一箭双雕 赵阳想要做皇帝,理所当然地想。 可他真正想要获得的,仅仅只是帝王的权力、威势和财富;至于身为帝王所应肩负的责任与义务,他却连一瞬间都没有去认真思索过。 所以他才意识到自己必须依靠陆幽,依靠这个一直替他面见朝臣的“小影子”,来传授他一些朝堂之上必须明白的事。 从这天开始,端坐在晖庆殿内的,换成了赵阳本人;而陆幽则在一旁做宦官打扮,时不时地给他一些提点。 对于赵阳的要求,陆幽自然无法拒绝。可他也担心自己会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泥足深陷;更担心自己若是帮了赵阳,就会反过来害了叶月珊。 好在这些天,又断断续续地从甘露殿那边传来消息:皇上虽然久病缠身,却并没有性命之虞,静养些天或许就能康复。 换句话说,这场夺嫡之争,又可以稍稍拖延些时日。 陆幽将这个消息转告赵阳,赵阳似乎也喘了一口气。然而这天午后,一名陌生者的拜会,却又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军心彻底打乱了。 来者约摸二十岁上下,却比寻常男子瘦弱许多。他不仅其貌不扬,还微微地驼着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似乎右腿有疾。 不要说是赵阳了,就连陆幽都没有见过这号人物,只听说是个太仆寺少卿——说白了只是个掌管车马的小官。 一看来者竟是这等货色,赵阳心里便有了几分不屑。这个名叫江启光的男子倒不胆怯,迤迤然朝着赵阳躬身行礼,紧接着也不说话,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赵阳顿时就恼了:“你好大的胆子,放着马棚不看,跑到本王这里来寻什么晦气?!” 江启光这才不急不慢地解释:“王爷千岁乃是人中龙凤,微臣万万不敢斗胆冒犯。只是微臣昨夜所见之景象……实在太过妖异,一时竟不知从何提起,这才张口忘言,唐突了千岁。” “妖异之事?一个伺候马的,还能遇上什么妖异?!”赵阳顿时来了兴趣:“少废话,快说。” 江启光便道:“微臣曾经有位挚友在太史局司掌天时,微臣因此也对这灵台之事略通一二。昨夜雨后初晴、河汉澄澈,却见弦月如镰,犯前星与后星。微臣惊愕不已,因此特来禀告殿下。” “前星后星?与我何干?”赵阳却是个不学无术的,听得一头雾水。 陆幽小声解释道:“前星与后星,都是太微垣内的星宿。前星寓意太子,后星寓意庶子。弦月冲犯前后二星,即是说……皇子之间恐怕会发生祸事。” “什么灾祸?!” 赵阳是个经不起糊弄的,眼皮突一跳,居然“蹭”地站了起来。 陆幽一边在心里叹息,一边也将目光转向江启光。 瘦小的男人用衣袖掩了掩嘴唇,仿佛咳嗽,又好像是在掩饰嘲笑的表情,很快又正色道:“乾德三十二年,睿宗病,三十五日不朝;凤临四十四年,武宗病,六十日不朝;景祥二十九年,礼宗病,七十五日不朝……在这些看起来不尽相同的数字背后,却有着一个不断被重复着的共同之处……也正是即将到来的灾祸之源。” “……什么意思?” 赵阳这次倒是学聪明了,直接将目光投向陆幽。 陆幽稍作思忖,目光猛地一愣:“难道是太子监国?!” “不错。” 江启光似乎意外于赵阳身旁怎会有如此能干的小宦官,因此多看了陆幽两眼:“天子不豫,太子贵为国储副君,自当肩负重责。如今,今上已罢朝多日,倘若大渐。自然就会有人上疏,恳请太子监国了。” 所谓太子监国,就是在东宫丽正殿集结朝会,由三省六部的要员辅佐东宫主持朝政。更简单一点说,就是在惠明帝尚未退位的情况下,暂时由太子掌权。 “这怎么可以!” 即便是赵阳,此时也已经听得清楚明白:“太子若是监了国,那还能有我什么事?不行!不能让他得逞!绝对不能!” 的确如此。陆幽也暗自思忖——一旦太子监国,赵阳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他再将目光转向江启光,发现这个瘦小的男人似乎愈发地气定神闲了。 “王爷稍安勿躁。微臣听闻皇上近日病情稳定,太子若是提出监国,恐怕也有些师出无名。反而观之,这倒是上天给予王爷您的大好时机,若再不行动,便会悔之晚矣。” 赵阳吞了一口唾沫,伸手点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说,要本王先下手为强,请求父皇废掉太子?” 江启光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有些事,王爷倒是未必需要亲自来做。若是能够叫得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让他们联名上书、痛陈厉害,相信胜算一定会大得多。” “老臣?那便正是我的外祖父和唐家那帮子人了……可他们一样也是赵昀的血亲!” “越是成大事者,越不会受到血亲的羁绊。” 江启光的声音有些喑哑,仿佛掺着一捧细沙。 “诚然,或许对于萧家而言,无论是王爷您还是太子继承大统都无甚区别。然而皇后娘娘对于王爷您的疼爱,却是远在太子之上……更不用说最近这些年,为了胡姬之事,帝后与太子起过不少争执。王爷若是能去娘娘那里游说一番,或许会收获奇效。” 御香行_60 “父皇和母后,他们疼爱我?”赵阳咬着自己的指甲,喉咙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知是嗯了一声,抑或发出嘲笑。 他又问江启光:“那如果母后这条路行不通呢?” 启光道:“现如今,朝中最为得势的名门望族,除去萧家便是唐家。唐家长女早年曾经许婚给太子,却又遭遇悔婚,可谓丢尽颜面。太子摆明了对外戚不假辞色,唐家自然也不会放龙入海。笼络了萧唐二家,半壁朝堂就可为王爷您所用。” “唐家?”赵阳低头沉吟,忽然念出了一个名字:“唐瑞郎……” 陆幽的心头一寒,还没来得及乱想,却听江启光又道:“笼络唐家,更还有另一个好处。皇上心腹——长秋公戚云初,原本是安乐王的爱宠,而安乐王的母妃正是唐权姑母。单凭这一层,戚云初就与唐家交情非浅。王爷若是获得了唐家的支持,内廷这边自不待言。” “所以,笼络唐家就是一箭双雕!” 赵阳终于听懂了沈启光的言外之意,双眼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养马的沈启光起身告辞了,走的时候,宣王赵阳破天荒地将人送到了晖庆殿外,好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等到人走远了,赵阳扭过头来,冲着陆幽诮然一笑。 “贱奴啊贱奴,本王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如此感谢你替我沾来的花、惹来的草。明日一早就叫唐瑞郎入宫,本王可要好好儿地‘招待招待’他。” 第80章 东君主 赵阳的想法并不难猜。 他以为唐瑞郎倾慕着自己,所以准备利用瑞郎的感情,拉拢唐家。 事到如今,陆幽不免有些懊恼于自己当初的失言;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若是那时坦诚了与瑞郎的私情,恐怕早就已经被盛怒的赵阳给生吞活剥了罢。 多思无益,重要得还是下一步该怎么走。 趁着赵阳午睡的时机,陆幽悄悄离开晖庆殿,转身入了含露殿。 赵阳恐怕万万想不到,最近这些日子的午后,唐瑞郎几乎都在含露殿内陪伴小皇孙赵戎泽,更时常粘着陆幽,如胶似漆。 转眼间两人就见了面,陆幽将晖庆宫中的对谈一五一十地加以复述。瑞郎认真听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斩钉截铁般的惊人。 “你放心,唐家不会帮助赵阳。” 他拉着陆幽的手,找了一个僻静避风的角落,两个人坐下来悄声说话。 “……我想要和你说些我家中的事情,却不知道你会不会反感?” 陆幽跟瑞郎相识这许多年,知道他几乎从不谈及唐家是非;叶家发生变故之后,就更是讳莫如深。今天他主动询问,一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要事。 思及至此,他便摇头:“说罢。” 瑞郎这才道:“其实昨天晚上,我爹也找我谈过。他说如今太子与宣王之间暗流涌动,而一臣不侍二主,他问我要选择哪一个……还说我的选择,就是唐家将来的选择。” “他居然让你来决定?” 陆幽不免惊诧——毕竟他原本以为,权势一如唐家,但凡制定重要决策,就该由族长召集中坚砥柱,郑重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怎么?你不信?” 唐瑞郎反而戏谑道:“今年我十六 ,明年应试,说不定年末就会出仕。你以为我们还是国子监里头无忧无虑的少年?” “你明年出仕?” 陆幽如梦初醒地看着瑞郎,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已经长成了一位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 分明是天天都能看见的脸庞,此刻却居然令陆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为避免揶揄,他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你怎么决定的?不帮助赵阳,也就是说帮助太子?” “不,谁也不帮。” 唐瑞郎摇头:“赵阳性格刁蛮阴险,为人凶残不仁,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代明主。太子刚愎自用,无容人之胸怀,隐忍之雅量,谋略之胆识,恐怕就连守成都做不到。”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我心中最理想的主君,该是如当朝太祖一般。有救济天下苍生的慈悲,也有力挽狂澜的手段。可惜人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但我也算是幸运的了,至少还有一些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与憧憬。” 抱负、憧憬? 瑞郎口中的这两个词,令陆幽心头微怔。 他似乎回想起来,自己也曾憧憬过一些什么……像是一种春风得意,一笔青史留名,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眼面前,唐瑞郎即将出仕,未来必然是宏图大展、出将入相。而自己呢?同在国子监内求学、同样得到弘文馆博士的赞赏,却如同一个失去了躯壳的幽魂,注定无法立定在化日光天之下了。 就在陆幽怔忡的时候,唐瑞郎又冷不丁地说道:“宣王既然要见我,那我明天就去会一会他。” 陆幽顿时回过神来,紧张地追问:“他一定是要拉拢你,你准备怎么做?” 瑞郎嘿然一笑:“他的那张脸长得那么好看,而且有求于我,肯定是好话说尽,说不定还会投怀送抱。你说我准备怎么做?” 陆幽顿时竖起双眉:“他一身的臭病,你要是敢碰他,就……再别靠近我!” “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就当真了呢。” 唐瑞郎朗笑出声,又伸手来搂陆幽的腰肢:“你不让我碰他,那就让我多和你亲近亲近。有了你这个正主儿,那个冒牌货我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陆幽虽然不满意他的甜言蜜语,却也没有抗拒,反而异常温顺地贴着唐瑞郎的胸膛。 “……我有点怕。”他喃喃低语,“如果太子不废,赵阳势必会受到赵昀迫害,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我,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一旦废了太子,我姐她……” “这是你姐自己选择的路。”唐瑞郎将他搂得更紧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你不要担心。” 陆幽苦笑:“你什么时候比我更懂她了。” “……话可别这么说啊。”唐瑞郎摇晃两下,似乎窘迫,“我只是作为一个同样关心你的人,特别能够理解她的某些心情罢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宫门外远远地走过来一位眼熟的小宦官,正是平日里替戚云初传口信的小鹞儿。 “长秋公今晚要回丽正堂,请您待会儿过去说话。” 推算起来,陆幽已有五日没有去过丽藻堂。这天傍晚,他早早地推开了院门,看见内侍省的主人已经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闭目养神。 或许是这几日不眠不休、随侍君侧的缘故,戚云初难得显出了一丝疲惫,他的嘴唇没有血色,细长凤眸之下也隐约有了青色的淤痕。 他本就不是那种外表强壮的人,此刻更是清减了几分,静得像一株柳树。 虽说宦官内侍不该参与朝政,然而以戚云初的身份地位,想要做到置身事外反又谈何容易。这些天来辗转找到他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 陆幽突然有些不忍心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正巧晚来风起,他进屋取来一张薄毯想要为戚云初披上。才转个身的功夫,靠在树下的人就已经睁开了双眸。 “……” 戚云初仿佛还没有彻底清醒。他微眯着眼,定定地看着陆幽,嘴里轻声念出得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东君……” 东君何许人也? 陆幽一愣,却已经脱口而出:“秋公,是我,陆幽。” “……是你。”戚云初这才如梦初醒。 他扶着额,将遮住面颊的长发拢到肩后,然后皱着眉头:“怎么没戴面具?” “这些天宣王折腾得紧,一会儿叫我跟着他,一会儿又让我替他行事。面具一天三番五次地揭戴。师父心疼材料,叫我省着点儿用。不过还请秋公放心,夜里光线朦胧,我来时也非常小心,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那个吝啬的老太婆。” 戚云初嗤了一声,却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从陆幽手上接过薄毯披在身上,懒懒地问道:“听说今天,有个养马的来找过宣王了?” 第81章 甘露殿 宫里头的事,巨细靡遗,全都逃不过戚云初的法眼——陆幽早就明白这一点,因此也毫无保留之心,又将沈启光之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戚云初反问他:“你可知道这沈启光是个什么人?” 陆幽摇头:“不知。” 戚云初道:“此人少时家贫,寒窗苦读数载,一路考入诏京却又遭遇横祸,被马匹撞断右腿。眼看春闱之期将至,他竟拖着断腿入了贡院,最终中第登科——这在当年倒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了。” 陆幽思忖道:“此人的言谈举止的确不俗,仅用三言两句便撩动了宣王。可我却不明白,如此明晰的一个人,又为何回跑到赵阳这边?莫非又是一个与太子有过节的?” 戚云初并不正面回答陆幽的疑惑,却悠悠然地说了一段往事。 “沈启光的父亲当年在大户人家中做庄客,家里穷得吃不起肉,就养了一只老母鸡,生蛋给孩子补身体。那大户人家家中养着一头恶犬,将母鸡咬死,沈父上门理论,却反而被管家威胁,要将他们全家都赶走。 当时七岁的沈启光得知此事,却让家人就此揭过,闭口再不谈及此事。 转眼到了年关,那只恶犬又咬死了另一户庄客养的小鸡。这次,沈启光连夜潜入大户人家自己的鸡棚,一口气弄死了十多只鸡,又将羽毛和血洒在狗窝里。 想起前几次庄客们的抱怨,大户人家不疑有他,干脆利落地处死了恶犬。而沈家偷偷藏起了两只死鸡,过了一个好年。” 说完这段话,戚云初忽然停下来问陆幽:“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这么小就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长大必然更加不简单。” 说到这里,陆幽又若有所思:“……只是,这些事本该只有他的家里人清楚。又怎么会弄到天下皆知?” “那是因为,他的家人不及他一半的聪慧,却有两倍长的唇舌。事情走漏之后,沈启光被拿去见官。那县官倒是个好人,认为沈启光年少聪慧,只是性子阴冷了些。此案从轻发落不说,更将他收留在府上,又助他完成学业。” 交代完这些,戚云初若有所指地看向陆幽:“一个人,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只要跳不出窘迫的环境,始终还是一事无成。但是仅凭一己之力出人头地,又是何等的困难……所以门第与血统会变得如此重要。唐家和萧家,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陆幽:“瑞郎他和我说,唐家不会帮助赵阳和赵昀中的任何一个人。” 戚云初反问:“你信他?” “我信。”陆幽静默了一阵子:“秋公,您会选择谁?” 戚云初瞟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选谁?” 陆幽迟疑着分析道:“虽然江启光说您可能会因为唐家的关系而支持宣王,可我却觉得您似乎另有主张……您授意我保了胡姬一条性命,就相当于是卖一个天大的人情给太子,若是太子失势,这笔人情又该问谁去讨要?然而,若说您站在太子这边,那赵阳恐怕也不会嚣张到现在这幅模样了。” 说完,他又惴惴不安地看着戚云初,仿佛一个学生忐忑地等待着先生的评判。 但戚云初却并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 “你也不小了,不能永远像是一个弘文馆里的孩童……说起孩童,皇上提起要见戎泽。不必告诉赵阳,明日你就领着戎泽去甘露殿一趟。” 说到这里,他伸手抓过陆幽的手,轻轻地让五指摊开,仿佛在判读着那一道道浅浅的掌纹。 “这个大宁朝的未来,或许已经捏在你的手心里了。” 第二天醒早,陆幽装束停当,假装要去弘文馆,转头却领了小皇孙赵戎泽,直奔甘露殿而去。 御香行_61 算起来,这还是陆幽头一遭进入甘露殿的范围。若不是戚云初早有提示,他或许还以为自己是误入了掖庭诏狱。 宫墙四周,守备森严,步步岗哨。进出往来的,全都要经过严格的盘问与搜查。 陆幽一身宣王的华丽衣冠,手边又牵着皇孙,他原以为自己不可能遭到阻挠,然而对上得却依旧是紧闭的宫门。 “皇上正静养,无论何人、无论何事,一律不得打搅。” 守门的千牛卫都是陌生面孔,即便对上宗室皇子都面不改色。而戚云初手下的宦官反倒不见了踪影,走得比听见弓弦声的鸟兽还要干净。 陆幽虽然心存困惑,却也不想将事闹大,正准备牵着赵戎泽先到别处逛逛。恰在这时,宫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却并没有人走出来。 “进来。” 戚云初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千牛卫不再阻挠,陆幽这才牵着赵戎泽,顺利进入宫门。 没有错——刚才出声的人果然是戚云初,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待。陆幽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秋公,刚才门外的那些……” “都是太子的人。说什么担心皇上的病会传染,就连萧皇后过来都不一定会爽快放行。” 那不就是将皇上给软禁起来的意思吗? 陆幽心里打了一个突,顿时忧心道:“那您现在放我们进来,岂不是公然与太子作对?” “这个不用你来操心。”戚云初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见了皇上,你只消记住——无论他问什么,你都点头称是。” 接着三人一同穿过庭院走进甘露殿。刚一推开殿门,只见光线昏暗,沉重中药气息扑面而来。 戚云初通报一声,又屏退了殿内随侍的宫女和医官,这才领着陆幽与赵戎泽来到龙床前。 陆幽与戎泽在床前跪拜行礼,又过了会儿,才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面前的重重幕帐透出来。 “你们……过来。” 陆幽领着赵戎泽上前两步,终于看见惠明帝躺卧在明黄的锦缎上。 分明只有十几天没有见面,面前的男人却苍老了十几岁。整张脸仿佛脱水似的皱缩起来,原先乌黑的头发竟也变出了一片花白。 是什么病,竟然能让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形销骨立? 陆幽暗暗惊怖。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冷不丁地又想回起这些年来,惠明帝对于自己的种种慈祥和关照,即便是血亲父子亦不过如此。 虽然明白这种“亲情”不过只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陆幽一时感慨,竟也禁不住悲从中来。 第82章 天下 听见了床边的动静声,惠明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却摇摇晃晃,仿佛对不准焦点。 又缓了好一阵子,他这才看清楚站得最近的赵戎泽,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来。 陆幽赶紧将赵戎泽往前轻推了一步,让小小孩童的半个身体都靠在床榻上。 “皇爷爷……戎泽来给您请安了。” 赵戎泽十分乖巧地靠在床边,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好孩子……”惠明帝的声音,迟缓却不乏慈祥,“这宫里头,还住得惯吗?” “回皇爷爷的话,住得习惯。” “那……想不想你爹爹?” “想是想,”赵戎泽迟疑了一下:“可是戎泽如果回去的话,柳泉宫里就太吵了。戎泽害怕爹爹会不高兴。” “戎泽这么乖巧,怎么会吵……” 惠明帝像是在叹气,又似乎有些愤懑:“那你以后都留在宫里头,留在皇爷爷身边……柳泉宫那边,不要再去了。” 赵戎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戎泽想要去天吴宫,为皇爷爷祈福。” “祈福……” 惠明帝浑浊的目光,缓缓地从赵戎泽身上挪开,似乎看向了遥不可及的西方。 “也好,那就去罢。不过,要让云初陪着你……天吴宫那地方,他最熟。南君、南君还在那儿……” “臣遵旨。”站在一旁的戚云初轻声应诺。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戎泽便被戚云初牵着手带了下去。死寂的甘露殿里,顿时只站着陆幽一个人。 “父皇……” 他突然有些忐忑,不由得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熬的沉默。 恰在这个时候,只听惠明帝又慢悠悠地发出了声音。 “朕的戒指……你可有好好保留?” “有的!” 陆幽连忙点头,说那枚戒指自己一直贴身收藏,一边立刻从脖颈上取下个锦囊要交过去。 “好好收着。”惠明帝将锦囊推回陆幽手上,“这枚戒指……可是你兄长的遗物。” 兄长,遗物? 陆幽愣了愣,默默开始回忆刚入宫时背诵过的那些秘辛—— 赵阳虽然排行老四,却是惠明帝的第五个儿子。在太子赵昀之上,还曾经有过一位夭折的悼太子,名为赵旭。 据说赵旭天资聪敏而性格谦逊,深得惠明帝喜爱,十岁便被立为太子。岂料第二年夏秋之交,太子独自一人泛舟御苑东海池上,兰舟忽然起火,众人施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太子落入池中……再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眼下这枚戒指,看起来就是这位悼太子的遗物了。 陆幽心里头有点发憷,但依旧将锦囊收回了贴身放好。这时只听惠明帝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旭儿是你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即便过去了好些年也依旧无法释怀……后来有个道士,说有办法能让他重新回到朕的身边,再后来……便有了你。” 惠明帝的目光落在陆幽身上,有些迷离,却不失慈爱。 “小得时候,你和旭儿,简直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似的。这些年朕看着你,也时常会想……如果旭儿还活着,是不是也长成这般容貌了呢……这样想着想着……天长日久,朕和你娘,越来越没有办法把你们两个分开了。” 惠明帝又停下来,发出低低的咳嗽声。 “其实,朕有太多的期待,不知道是给了他还是给你……你每次闯祸的时候,朕总是在想,是不是朕以前对旭儿不够好,所以这辈子你才会如此淘气……可是后来,你越来越懂事,朕……真得很欣慰……” 说到这里,惠明帝陷入了第三次的停顿。而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陆幽忍不住想要确认床上的人是否依旧清醒,却在这时,他终于又听见了惠明帝低缓、却又郑重的声音。 “朕现在问你——如果朕将这个天下交给你……你可拿得稳妥?” 天下! 陆幽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有一千根针戳着自己的脊背。这股凛然的战栗正飞快地席卷他的全身各处。 戚云初没有说错,此时此刻,大宁朝的国祚,就捏在了他陆幽一人的掌心之中。 又该如何作答? 猛然间,陆幽想起了刚才戚云初的嘱咐——无论皇上问什么话,一律都必须点头称是。 这也就是说,戚云初早料到了惠明帝会有如此一问,而他想让自己代替赵阳应承下来。 赵阳登基?那当朝太子将何去何从,而大宁朝的未来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幅图景? 陆幽不敢细想。 甘露殿内安静得可怕,他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戚云初在门外轻轻的踱步声。 不,大宁朝的国祚,从未掌握在他陆幽的手掌心中。 而真正掌握着一切的那个人,真正的心思,却没人能够猜得透。 惠明帝依旧在等待着“赵阳”的回答。几番无奈之中,陆幽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托!” 他低着头,因此看不见惠明帝的表情。但他一直一直地长跪不起,直到感觉到有一只微热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惠明帝仿佛叹了一口气,再出声时,却仿佛轻松了不少。 “说了这许多话,朕实在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陆幽魂不守舍地出了甘露殿,直到秋日的阳光洒落在肩膀上,他这才感觉到手脚冰凉。 一旁的桂花树下,戚云初牵着赵戎泽的手,正在静候。 陆幽快步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我应承了皇上的话,可我并不希望赵阳成为太子。” “谁说太子要换人了?” 戚云初难得含笑看着陆幽:“改立储君这种家国大事,一位缠绵病榻的皇帝是做不得主的。再怎么着急,也得召集诸位阁老到这甘露殿来商议商议。” 陆幽若有所思:“可甘露殿里里外外,都安插着太子的眼线。阁老入殿这么大的动静,太子必定会有所警觉……” 剩下还有另一半话,他没有说出口——如今代为应承了惠明帝的人是他,而真正的赵阳还被蒙在鼓里头。岂不是等于蒙住了赵阳的眼睛,让太子过来偷袭? 陆幽虽然讨厌赵阳,但是想到这里,心下依旧有些纠结。 “这些事,你都不用管。” 戚云初却不让他继续深思下去:“从现在起,赵阳已经不足为惧。回含露殿去吧,有人在等你。” 陆幽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依旧领着赵戎泽回到含露殿,果然看见院子里面有个人在等。 “你不是应该去见宣王的吗?!” 陆幽让嬷嬷将赵戎泽带回殿内歇息,自己拉着唐瑞郎到一边大眼瞪小眼儿:“……是已经回来了,还是没有去?” “我这不是在等着你吗?”唐瑞郎笑嘻嘻地看着他,“走,一起过去,把话讲清楚。” “什么话?”陆幽蓦地紧张起来,“赵阳要见的人是你,他以为你对他有意,我跟着去做什么?” “可我真正在意的人,是你啊。”唐瑞郎坚持道,“我会和他说些什么,他会怎么对待我……所有这些难道你真得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想又如何?我跟着过去,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有些事不一样了。”唐瑞郎摇头,“赵阳早就已经不足为惧,你若是信我,就跟着我来。” 一模一样的言语,陆幽刚才也曾听戚云初说起。他皱了皱眉头,心头隐约有一些不是滋味。 御香行_62 第83章 影子的告别 拗不过唐瑞郎的坚持,陆幽还是戴上面具,随着他去了晖庆宫。 真是不去不知道——为迎接瑞郎的到来,赵阳居然盛装打扮了一番,不仅穿戴上略显浮夸的鲜丽衣饰,脸上甚至还隐约有一些涂抹脂粉的痕迹。 陆幽刚才还对赵阳有些同情,此刻却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只能强忍住违和感,勉强低着头跟在瑞郎身后。 “瑞郎哥哥来了啊,你可真是叫本王一阵好等呢。” 赵阳故意捏着嗓子装出甜腻口气,起身相迎。走动时带起的风里竟也透着花香。 转眼他就来到了瑞郎面前,却看见陆幽缩在瑞郎身后,顿时呵斥道:“这里没你的事,还不退下!” 陆幽正要回话,却被唐瑞郎紧紧抓住了手腕。 “他不能走。有几句话,我必须当着你们的面说,说完我们就走。” “什么话?”觉察情势不太对劲,赵阳收起了谄媚的伪装,死瞪着他们二人。 唐瑞郎刚准备开口:“其实我——” “……让我来说。” 闷不作声的陆幽忽然深吸一口气,两步迈到唐瑞郎身旁:“其实他在意的人,并不是你。” 说完,他一把拽住瑞郎的胳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胆与主动。 “你们——!!” 赵阳脸色瞬时铁青:“你们……你们竟敢戏弄本王?!” “这并不是戏弄。”陆幽正色道,“当初你的眼线发现我与瑞郎一起,如果我不撒谎自保,恐怕早就已经被你处以极刑。” 赵阳呵斥:“那你现在又哪里来的狗胆?!” 陆幽开口欲辩,却被唐瑞郎一把重新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宣王殿下,我原以为您是有要紧事与我们商量。如果您想骂我的人,那就恕在下不奉陪了。” 赵阳气得脸色阵青阵白:“你们……你以为唐家就了不起了?我是堂堂大宁朝的宣王,我的父亲是九五之尊,全天下的主宰,一只手指头就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说得没有错。”唐瑞郎点头:“而且您的兄长还是大宁朝的太子。” 只听“碰”地一声,赵阳推倒了面前的几案。案上西域进贡的琉璃花瓶应声碎成千千万。 “我的外祖父是先皇太师,我的舅舅是当朝尚书令!他们都答应了要支持我,现在半壁朝廷都是我的人!” 唐瑞郎看着倒卧在碎片中的残花:“既然宣王殿下并不需要帮助,那么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你——!”赵阳再次语塞,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涨得通红。 唐瑞郎不再理会他,轻推一下陆幽的肩膀:“该说得都说完了,我们走。” 陆幽点点头,两个人牵着手,转身一起朝门口走去。 大约走出十来步,脑后再度传来赵阳变了调子的呼喊声—— “贱奴!!那……接下来的事怎么办……我怎么和那些人交涉,怎么应付他们?” 陆幽捏了捏唐瑞郎的手心,示意他放慢脚步,自己则回过头去,直视着那张被愤怒所扭曲的熟悉脸庞。 “宣王殿下,这些事以后还请您自行定夺。” 他的语气依旧恭敬,却不再带有丝毫畏惧。 “正如您所说的,我只是一个和你长得相似的人,是您的一道影子。而影子是永远没有办法替代正主,走到阳光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至于这一点,我想同为影子的您……一定也深有体会。” 说完这句话,陆幽不再去看赵阳的反应。他主动握紧了唐瑞郎的手,两个人循着来时的路,一同向着室外的天光走去。 随着殿门的一开一合,空旷的晖庆殿内再度恢复了死寂。正中央那一大片琉璃与残花的狼藉之中,只剩下锦衣玉带、涂脂抹粉的赵阳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凄惶。 “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走出晖庆宫没几步,唐瑞郎按住陆幽的肩膀,将他带到僻静处:“刚才怎么突然那么主动? “事到如今,主动与不主动还有什么区别?” 陆幽反问道:“你都已经牵着我的手走到那里了,就算我少说两句话,难道赵阳还能放过我不成?” “喔,这下子你倒是想得通透了。”说到这里,唐瑞郎忍不住好笑,“估计宣王殿下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气。” 陆幽却一点都笑不出来:“这样做真的好吗?万一他向萧皇后告状,倒霉的不还是我们?” “赵阳绝对不敢的。况且我还给他备了一份大礼——上次他叫戚云初收拾的那几名花街女子,每个都活得好好的。若是他敢对你我二人不利,那将来的太子之位,可就真的没戏了。” “长秋公他……一直都和你有联系?”陆幽终于说出了心头的疑惑。 “那是当然。” 唐瑞郎倒也并不讳言:“我们可是老相识了。那时候我还小,整天腻在安乐王府上。戚云初教我读书写字,就好像你现在教小世子那样……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启蒙……”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幽打断他:“今天所有这些事——我和戎泽去面见圣上,还有我们一起来见赵阳。都是你和秋公一早就谋划好了的,而我……只是在按照你们的计划行事而已,对不对?” “没错……我与戚云初的确有过商议。” 觉察到了陆幽的失落,唐瑞郎却依旧没有隐瞒:“但我绝不是在左右你,而是尽量安排好一切,让你能够在宫里头少一点后顾之忧。” “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排。” 陆幽推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用不着别人告诉我怎么做。” “你当然需要了。” 唐瑞郎叹了口气,又将手转移到陆幽的腰间。 “在这座大宁朝的皇宫里,从来没有人能够独当一面——就连你那长秋公大人恐怕都做不到。眼下我不帮你,就是坐视你去死,我试过无视你,可惜我做不到!” 陆幽无法挣脱,唯有皱眉道:“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枚棋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 唐瑞郎愣了一愣,他似乎想要辩解,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以后若是再有重要的事,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知道,绝无隐瞒,这样好不好?” 陆幽终于抬眼来看着他:“……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比珍珠还要真。” “……” 陆幽仿佛被他诚恳的目光所打动:“那现在就说说,你和戚云初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事。” 瑞郎一面观察着陆幽的反应,一边应道:“虽然你可能会更不高兴,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是必须告诉你……明天一早,你要跟着戚云初,陪戎泽一起去天吴宫。” “离开紫宸宫?”陆幽一下子就听出了个中真意,“是去天吴宫避难?”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接下来这段时间,宫里想必会有一场大乱,该做的事都已做了,以后还是躲得远些为妙。” 天吴宫之行,是赵戎泽主动提出的,但不消说肯定是有人授意而为之。惠明帝让戚云初陪伴戎泽,显然也有几分呵护皇孙,外出避难的意思。若是与他们同行,至少安全无虞。 想到这里,陆幽又问瑞郎:“那你呢?” 唐瑞郎故意装出怯生生的模样:“如果说我想陪你一起去,你会不会嫌弃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老爷太太们,今晚8点前回帖过20个,我把第二章贴完…… 第84章 别诏京 这天夜里,陆幽再一次摸去了东宫。 与几天前的那场轻松潜入大为不同,今夜的东宫,戒备森严。陆幽自负有天吴轻功在身,一直潜行到距离承恩殿百十来步的地方,却也无法继续向前了。 借着黑夜的掩护,他小心翼翼地寻找远眺凌霜殿的最佳角度。最后在一处暖阁的二层伏趴下来。 隔着一丈余宽的小河,他看见对岸的宫殿灯火通明,而他心心念念的月珊姐姐就斜倚在暖榻之上小憩。她长长的黑发挽起了高高的发髻,堆在头顶。金簪与步摇,在灯烛下熠熠生辉。 她是太子的良媛,东宫如今最得宠的女人。将来,甚至还可能成为普天之下,地位最崇高尊贵的女性…… 分明是如此值得高兴的事,可是陆幽的胸中却只觉得一阵阵的揪紧。就好像明明知道前方有悬崖、陷阱、有火场,可他却连一声警告都发不出来。 无法接近、却也舍不得疏远——他就一直这样屏息凝视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默默地转身离去。 一宿无眠。 七月廿六日,白露,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五更三点,天刚蒙蒙亮。第一遍鼕鼓已经响过,然而诏京城却仿佛偷了懒,依旧不愿睁开惺忪的睡眼。 没有朝会,朱雀大道上也看不见来往的行人。唯有务本坊西南的国子监内,亮起了如同旭日的灯光。 万籁俱寂之中,有一队低调的车马从紫宸宫的永安门缓缓驶来,出了宫城西南的安福门,稍稍停顿一下,接上了一名在路旁等候了多时的青年。 “我来了。” 唐瑞郎两步登上了马车,从怀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 “没吃早饭吧?看,溢香楼的金丝掐蜜油炸糕,你好久没吃到过了,给!” “嘘——” 陆幽接过油纸包,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那一卷厚厚的绒毯。赵戎泽还在绒毯里熟睡,蜷缩着身子像是一只小动物。 “炸糕……谢谢。” 陆幽又以气声说话,揭开了纸包,拈起最上面的一小块,却是送到了唐瑞郎的嘴边。 唐瑞郎张嘴咬下炸糕,朝着陆幽傻笑。而这时候,马车外面也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人声和喧嚣。 他们正在穿过诏京城的西市。清晨,胡姬的酒肆准备开张,百越的第一批货物刚刚抵达,而鬼戎的黑市已经落下了帷幕。 这里是大宁朝与西域、鬼戎和百越诸国文化交融的场所,如天之宽广,若地之富藏。 过了西市继续往西,地势逐渐抬高。快到延平门的时候,一行车马缓缓登上了孤鸿原。 但凡西出诏京之人,大多都会登临此地,远眺故园。此时此刻,陆幽也掀开帘布向外望去,诏京城如同一张硕大的棋盘,布着恐怕无人能够看懂的迷局。 而最北处的皇宫,朦胧在一片灰黑色的郁热水汽之下,如同一只虿盆,万蛊汇聚。 作者有话要说:  至今日为止,御香行的两卷已经连载完毕,第三卷周日开始更新,陆幽的人生将迎来更大的波澜! 御香行_63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于这篇有些任性的故事的支持,也期待着讨论和(长)评。 第三卷:荧惑犯舆鬼 第85章 巍巍天吴 远方传来无名雀鸟的歌唱。陆幽吹熄了灯烛,推开房门。 屋外晨星寥落,天地万物尚且蜷缩在幽蓝的静谧之中;然而黑暗毕竟开始散去,一轮新日在云囊之中酝酿。 直到这时陆幽才看清楚了——昨夜留宿的这座官驿,藏身于一道隘谷深处。南北两边俱是列屏似的巍巍群山,披着苍翠绿衣,又像仅供神祇玩赏的玉石。 陆幽恍惚记起来,似乎御书房里就有这样一座翠玉山子,山上花草繁茂、行人车马活灵活现……可是看久了却让人寻思起来,琢磨着人这一生,究竟是不是也活在那样的一座玉山子里头。 他正怔忡,却听身后另一间屋里也传来响动。有个人走了两步,将一件尚带余温的外袍,轻轻盖在了他肩上。 “山中湿冷,听你昨晚嗓子就发痒了,可千万不要着凉。” 陆幽接下了外袍,却反而往旁边让出几步。 “我是奴才,你是主子,这样被人看见多不好。” “什么奴才主子,哪里学来的浑话?” 唐瑞郎不以为然,两步跟过去,反而将人逮住了往自己怀里按。 “不用怕,这里都是自己人。今晚上就要入天吴宫了,到时候我们还要住在一块儿呢。” “……” 陆幽闻言,眼皮突跳了两下,正欲回话,却听见空山之中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不消片刻工夫,只见一名玄衣的驿骑,风驰电掣般奔来,转眼间就到驿馆门口。那人翻身下马,也不停歇,抬腿就往正堂奔去。 “走。”唐瑞郎一把扣住陆幽的手,“过去看看。”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堂里已经灯火通明。随扈、宦官与驿臣,左右肃立在堂下。正中央交椅上,坐着白发披纷、显然也刚才从睡梦中被唤醒的长秋公戚云初。 “要变天了。” 戚云初随手将驿骑呈上来的文书快报交给了唐瑞郎,瑞郎故意将纸张大大地展开,好让他身后的陆幽也看得一清二楚—— “惠明帝的病情突然加重,宗正卿上书,请求太子监国。” 太仆寺少卿江启光之前所做的预言,竟然还是成为了现实。 陆幽低下头来推算,从诏京到天吴宫,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也需要七八日之久。眼下的紫宸宫,恐怕已经改弦易辙了。 快报仅有寥寥数言,却不难想见,此时此刻的诏京城里定然是一片混乱。而这恐怕也是他们不远千里,躲避到这群山环绕的天吴宫里来的真正目的。 坐山观虎斗,等着两败俱伤。不过,既然是太子得势,那么月珊姐姐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吧…… 想到这里,陆幽勉强定了定神,不让表情出卖自己的思绪。 因为戚云初没有发话,所以在场众人也不敢做出公然的议论。当务之急,依旧是整理容装,继续朝着西边前进。 根据唐瑞郎的说法,申时左右,就可以抵达天吴山了。 “这是什么?” 动荡摇晃的马车上,陆幽看见唐瑞郎又一次摆弄着一个半大不小的方木盒子。木盒做工精巧,上下左右各有三层,拼出九宫格的模样。每一个又都是一个独立的小方盒。 这一路上,但凡遇到甘冽的水泉,唐瑞郎都要取出一格,灌水进去。 “你可终于舍得问了啊。”唐瑞郎仿佛就在等他开口,“我有个朋友在天吴宫,对汤药和调鼎都颇有些心得,却不方便下山走动。我答应过人家,要代为搜集各处的甘泉好水,送到山上去。” 陆幽依旧不解:“可是这小小的一格,能尝出什么奥妙来?” “这便是你不懂了。人家自有人家的妙法。” 说着,唐瑞郎又将小盒放回九宫格内,“所谓见微知著,懂行的人,一滴水便能尝出好与坏。若是遇上中意的,再差人去取便是了。” 说话间,马车突地用力一颠,险将他手里的木盒震得飞出去。 两人急忙掀开幕帘往外望,只见原本一往直前的道路变成了陡峭的下坡道,崎岖的山路直直插向逼仄如同一线的深山谷底。 陆幽看不明白了:“天吴宫不应该建在山上的么?” 唐瑞郎却笑道:“再高的山,也必须从山脚处开始爬起啊。” 马车队就这样在湿热葱郁的谷底,贴着一条溪流缓缓前进。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前方慢慢开始吹来凉风,鼓得马车幕帘簌簌晃动。 “我们终于到了。” 印证着唐瑞郎的判断,跑在最前面的探路人已经返回,禀报说天吴宫已经做好了恭迎世子的准备。 陆幽再一次掀开帘幕,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了。 逼仄郁绿的山谷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尽头,前方是一大片平静如鉴的湖泊。水面的天光云影之间,漂浮着大朵大朵不知名的象牙色水生花卉。 再往更远处望,一座剑刃般秀挺的高山,耸立在如碧海一般辽阔的湖心之中。而山顶则隐没在飘渺的云层里,仿佛与天庭相接。 这里,便是天吴宫了。 “看见那些铁链没有?” 唐瑞郎伸手指着半空之中,一些远远望去细若游丝的黑色线条。 “它们一头连着这边的山崖,另一头则固定在天吴宫的半山腰上。天吴弟子都习惯于踏着铁链飞身而过,就不用像我们这般,每次都下到谷底来了。” 正说着,马车又往前驶了好些路,最终停稳在了大湖边。众人离了马车走上两步,只见一艘画舫已在岸边停稳。船头上站着几位银氅素袍、仙气凛然的天吴宫年轻弟子,正含着微笑,朝这边望过来。 陆幽跟着众人上船,画舫驶过波平如镜的湖面,一点点地接近了天吴宫的山脚码头。 只见一座巨大的石雕牌坊,其上龙腾鹤舞,兀立在岸边的水中。牌坊下的石堤上,又立着十数位前来迎客的天吴宫人士。究其衣着容色,更比画舫上的年轻弟子们要高等一些。 “你看最前面的那位,个子也是最高的男人。他叫穆怀沙,是天吴宫赏善罚恶司的宗主,这一代的破军星。” 唐瑞郎凑到陆幽身边,如此小声说道:“他原本就是天吴门人,十八岁时高中武举,成为朝中的一员勇将。可是后来,他慢慢看破了功名利禄,三十岁重返江湖,行快意恩仇之事……他与安乐王爷也是旧识,还和你的戚秋公一同剿过云梦泽里头的匪患。唔……” 说到这里,他几乎紧贴着陆幽的耳朵:“而且,他对戚云初似乎还……” 正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戚云初冷不丁地扭头瞥了他一眼。 唐瑞郎旋即噤声。 第86章 八面玲珑 船行至水穷处,众人弃舟登岸。 宾主双方见面施礼,小世子自然得到了贵宾的礼遇。而那穆怀沙见到戚云初,一双深邃的眼眸似乎更加明亮了几分。作为天吴宫的挂名弟子,唐瑞郎倒也受到了年轻一辈的热情相迎。 短暂寒暄过后,小世子乘上肩舆,其余众人各骑马匹开始上山。 有别于戚云初和唐瑞郎的轻车熟路,陆幽还是第一次来到天吴宫。他又是一身不起眼的小宦官打扮,自然没有得到任何的特别关照。 他原本也只想安静地混迹于人群之中,倒是唐瑞郎生怕冷落了他,也不急着跟别人叙旧,一门心思陪在他身旁,指给他看沿途的古迹或胜景。 陆幽起先还有些尴尬,却发现天吴宫人并未投来稀奇古怪的目光,慢慢地也就释然了。 他们在山道上行走了大约三刻钟光景,总算是来到半山腰处。 几分出乎陆幽的意料——远远看起来陡峭险峻的山坡上,竟然隐藏着一片开阔的台地。 北侧,依着渐高的山势,修筑有重重叠叠的楼台与亭阁。俱是素墙朱门黛瓦,檐角飞翘、角铁铮铮,远看如同一群仙鹤,展翅欲飞。 而天吴宫的宫主柳天裳,与十四主星股肱,也正在这仙境一般的高台之上,恭候着宗室与权臣的莅临。 贵客自紫宸而来,接风筵席自然必不可少。然而一行人长途跋涉了十余日,至如今都是疲惫乏力,自然也无甚心思享用宫中饮食。 最是那小世子赵戎泽,勉勉强强地喝了几勺汤,竟然靠着陆幽打起了盹儿。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怜爱,便也早早儿地散了。 戚云初与穆怀沙尚且有要事商议,其余诸人跟着宫务司的引路弟子,沿山路往东走了两三百步,眼前有了一处草木葳蕤的小小山岙,掩映着几座独门独户的幽雅院落。 虽然唐瑞郎说过要与陆幽同室而居,但陆幽毕竟是侍奉小世子的贴身随扈,思忖再三,依旧选择住在世子小院的厢房中。 简单安顿完行囊,屋外已是一片夕阳余辉,陆幽又抱着赵戎泽走出小院,跟着引路弟子去他们所说的“沐浴洗尘之处”。 离开小院沿山路往西走,下过十几级青石台阶,眼前出现了一处绿意盎然的山坳。 中央地势平坦的地方立着二三十间错落有致的瓦房。房屋之间阡陌纵横,分割出一畦畦翠绿的田地。 陆幽自己也有药园,因此大略看得出田里都是药材。不过种类名目,比他的那片田地里多出许多,模样也稀奇古怪,想必都是奇货珍品。 引路的天吴宫弟子说,这片地叫做“香草峪”,是天吴宫药石司的地界。峪中常年居住着研习药理的杏林弟子,也有江湖上的不少名医专程来此客居。 掌管香草峪的宗主被称做天梁星,正是当今武林四大名医之一。 天梁星……那不正是掖庭老尚宫的继承者吗? 陆幽猛然想起此行之前,自己还曾受到师父委托,要将一些东西带回到天吴宫香草峪。他便将药园的方位暗记在心,择机再做行动。 穿过药园,前方现出一片拔地而起的竹林。 今日天气晴好,可是远远看去,竹林子里却笼着一层白纱似的烟云。继续往前走两步,空气也明显郁热起来。 陆幽扯开紧裹着的衣襟,跟着引路弟子在绿玉屏障似地竹林间穿行。很快就发现了郁热的源头——人工栽种的竹林深处竟藏着大大小小的温热泉眼。 所有温泉都泛着清澈的蓝绿色泽,一眼就能看见池底。靠得近些,还可以闻见水汽中散发着淡淡的矿石气息。 引路弟子将他们领到高处一口位置隐蔽的泉眼边上,又稍稍解说了一下泉水的好处便转身离去,留下陆幽一个人,帮助昏昏欲睡的小世子沐浴更衣。 赵戎泽虽然年纪幼小,但是懂事听话更胜一般孩童,为他洗澡倒费不了什么功夫。即便陆幽是个新手,倒也进行得颇为顺利。 沐浴完毕,他又替赵戎泽穿好衣物、擦干头发,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也几乎湿透了。 由于忌惮着自己身体的“残缺”,陆幽一直都羞于在人前裸身,此刻也没有携带换洗的衣物。 不过眼下小世子已经出浴,而泉眼众多,戚云初等人也未必会撞上这一口,陆幽不免有了些动心。 他将昏昏欲睡的赵戎泽裹在毯子里抱起来,沿原路返回小院,首先安顿赵戎泽睡好,然后便飞快地取了自己的衣物,转身推门而出。 黄昏的山谷中,风停岚起,院中安静异常。陆幽刚出院门,冷不丁地听见隔壁院子里头,传过来一声嘤咛的娇笑声。 “讨厌,瑞郎哥哥你又在取笑我了!” 是个女孩,和唐瑞郎一起? 陆幽心中“咦”了一下,还没品味出什么滋味,就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走过去。 御香行_64 唐瑞郎的院门虚掩着,陆幽贴着门缝朝里头张望。 他很快就看见唐瑞郎站在一株高大的红枫树下。而在他的对面,不到三尺的地方,立着一位十四五岁光景,容貌清甜可爱的粉衣少女。 少女还用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再定睛细看——正是唐瑞郎一路上费尽心思的九宫木盒! 如此不辞劳苦,竟是为了这个女孩? 陆幽皱了皱眉头,心头隐约有些不快。 只听那少女又开口道:“瑞郎哥哥,你对我真好。我只不过是随口和你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记在了心上。” 唐瑞郎笑了起来:“茉薇妹子何必如此客气,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自然一定会想办法弄来给你。” 这又算是什么?客套,慷慨还是献殷勤? 陆幽轻轻咬着自己的舌头。 他试图安慰自己,说唐瑞郎原本就是如此八面玲珑的性格,对谁都如沐春风一般。 可是他又意识到,自己所了解的仅仅只是当年国子监里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眼前院子里这个十六七岁的唐家公子,他在宫外的生活与交游,自己却是一丁点儿都不清楚明白。 是八面玲珑,还是心猿意马? 不,胡思乱想这些事,除了庸人自扰外没有任何意义。 陆幽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门里头的动静,他轻手轻脚地后退几步,回到自家院门前,拿起刚才搁在地上的洗漱用具,重新朝着竹林深处的温泉走去。 第87章 温泉 陆幽走回到刚才的那口泉池边上,开始解脱身上的衣物。忽然间,竹林外头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不走正道,鲁莽地挤着竹子一路朝这边赶来。 没过多久,他果然看见竹林里钻出一道人影。 “别慌,是我是我!” 刚才还在院子里和女孩有说有笑的唐瑞郎,居然也提着东西赶了过来。 “我刚才出门,正好看见你的背影,就猜你是要往这里来,可算是被我给找到了。” “……” 稍稍纠结一下,陆幽还是决定装作不知情:“我以为你已经洗过了,毕竟筵席结束都这么长时间。” “刚才有点事情耽搁了。再说,我可一直等着你呢。” 说着,唐瑞郎两三步就窜到了陆幽身旁,用直勾勾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幽。 陆幽刚刚脱下外袍,只穿着一身中单。虽然也算不上衣不蔽体,但是撞上唐瑞郎这种“虎视眈眈”的目光,依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他也没有心情对唐瑞郎做出积极的回应。 “这里太小了,我看我还是换个——” “哎,周围就数这个池最大了。” 唐瑞郎仿佛没有觉察到陆幽的纠结,大大咧咧地开始脱解起自己的衣袍。 “我说这里又湿又热又闷的,你怎么还穿得住衣服?泉水里舒服得很,我敢保证比宫里头的澡堂子还要惬意许多!” 说话间,他已经将上下脱得一干二净,还故意把衣服往陆幽脚边上一丢。 被落下的衣带缠住了脚踝,陆幽居然兔子似地往旁边惊窜了一步,还想逃得更远些,却已经被唐瑞郎一个箭步上前扳住了肩膀。 “你这是在躲着我吗?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事了?” “……” 陆幽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背后贴过来,联想到唐瑞郎此刻的状态,心头一阵酥麻、双腿竟也有些发软。 “没什么,我没想躲你。” “是——吗——?” 唐瑞郎故意拖长了语调,佯装去搂陆幽的腰;等到陆幽僵直了身体,他却又一把抓住陆幽的肩膀,将整个人猛地转向自己这边。 “!” 事出突然,陆幽毫无半点心理准备。只见眼前景物一花,再定睛的时候,就撞见一片光裸结实的胸膛。 陆幽的心脏霎时狂跳起来,血液也跟着往上翻涌。然而毕竟彼此都是男子,陆幽深吸一口气,硬逼着自己沉着冷静,坦然“欣赏”眼前的景象。 平心而论,唐瑞郎的身材体格,在同龄男子之中绝对算得上强健。 或许是早年开始习武的缘故,他胸口和手臂的肌肉都微微隆起,却又不似那些庸人武夫一般青筋暴突、鼓胀丑陋。腰腹更是一片紧绷,看不见丝毫的赘肉。 看着看着,最初的脸红心跳慢慢平静,取而代之地则是更多的羡慕与欣赏——也不知是因为年龄未到,或干脆是因为后天的残缺,同样是长年习武的陆幽,却是削瘦白净的身形,倒显得弱气了。 两相比较之下,陆幽心中不免有些感叹。而脱离了意识控制的目光,又往下游移了几寸,眼皮突然重重地一跳,紧接着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大字—— 非礼勿视! 这似乎还是陆幽生平头一次看见唐瑞郎的东西。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镇定与从容,一瞬间都被蒸发殆尽。 陆幽再一次心乱如麻,扭头想让眼珠子冷却一下,耳边却传来了唐瑞郎戏谑的笑声。 “想走?没那么容易!” 下一个瞬间,陆幽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连同死死拽住他的唐瑞郎一起,跌进了热气腾腾的温泉里。 “哈哈哈,这下看你还怎么溜!” 闹剧的始作俑者,自己倒是早就身无挂碍,却彻底打湿了陆幽浑身上下的衣衫。 回过神来的陆幽,吐出落水时喝下的一口温泉水,也不说话,只用力推开唐瑞郎,依旧想要往岸上爬。 “别走啊!”唐瑞郎拍着水花央求道:“住都不住在一起了,难道连这点儿时间都舍不得留给我?” “你这是在胡闹!”陆幽大声反驳他。 “胡闹又怎么了?你就不能陪着我胡闹胡闹吗?” 说着,唐瑞郎又像蟒蛇似地缠绕上来,一手揭起了紧贴在陆幽后背上的湿衣。 “这样……倒是比还什么都不穿更加撩人了。” 陆幽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酥麻,双腿顿时没了力气。很快就被唐瑞郎重新拖回水里,把湿衣服一件件脱解下来,只留亵裤在身。 脱完衣服,唐瑞郎又纠缠了上来,将陆幽按在池壁上好一阵亲吻。 陆幽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只能在心里迷迷糊糊想:当年那个打着探病的名号找上门来,只敢以唇贴唇的青涩少年,究竟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个肆无忌惮的唐瑞郎…… 好不容易结束了一阵漫长的亲昵,陆幽差点就要整个人滑进泉水里,他赶紧抬起头来喘息。唐瑞郎看似好心地拍抚着他的脊背,然而稍不留神,手指又要往下,朝着那不可言说的地方滑去。 好在陆幽及时抓住了他的手。 “我怕疼!” “你放心,我不会弄你那里。” 隔着一层水雾,唐瑞郎似乎也愈发厚颜起来。他贴着陆幽的耳垂咕哝着,大有软磨硬泡之势。 “你还敢说!上次在史馆后面的梅园里,我就已经疼得——” 话说到一半,那种不悦的记忆随之翻涌起来。陆幽皱了皱眉头,干脆往水里一沉,藏进朦胧的水汽里。 “别这样,小心头晕!” 唐瑞郎赶紧伸手来拨拉他:“说真的,随便碰碰都会疼成那个样子。你那里莫非是有什么疾病?不如让天吴宫药石司的大夫帮你悄悄?我有个朋友——” “不必了!” 陆幽突然间抬高了声音:“我有病没病,自己心里头最清楚。不用天吴宫的人看!”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鼻子里微微一凉,有什么液体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滑到嘴唇上的时候,却又是温热的。 “……!”唐瑞郎的反应比他更快,两步上前将他托出水面,让他仰躺在池边的苔石上。 陆幽又用手抹了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是流起了鼻血。 一定是温泉太热,再加上一番折腾心神不宁。 见到陆幽流了鼻血,唐瑞郎总算是收敛了一些,不再贴身纠缠,却依旧一脸紧张地守在身边。 第88章 茉薇 鼻血很快就止住了,离开温泉也不再闷热难熬。陆幽试着重新坐起身来,紧接着感觉到唐瑞郎的手掌又贴了上来,轻轻在他脊背上的某处描摹着。 “好端端的,居然被赵阳弄成这般模样。若是能够在天吴宫多留几日,多泡几次温泉,也许能好一点。” 而是陆幽的心绪却并不在这件事上。 “瑞郎……” 他难得主动地轻声问道:“你明年出了仕,没过多久就该要娶妻了吧?你家可有什么门当户对的人选?” 唐瑞郎微微一愣:“好端端地,怎么突然问起这种糟心事来了?” 陆幽张口欲言,然而又想了一想,还是改变了主意:“随口问问而已,也许是紫宸宫那边的事,让我有些心神不宁。” “那边是那边,这里是这里,你不用担心。我说过要一直陪着你,就会一直信守这个诺言。” 说着到这里,唐瑞郎停顿了一下:“就算是要娶亲,那新娘子也一定是你。” “……你也热昏头了吗?” 陆幽哑然失笑。不知不觉中,心跳和心绪都已经慢慢地归于平静。 他保持着仰卧在泉池边上的姿势,抬头望天。 曾经何时,斜阳已经完全不见,头顶高处已经是星河灿烂。 车船劳顿之后的天吴宫第一夜,似乎格外地黑沉香甜。 第二天清早,陆幽照常仍在点卯十分醒来,辗转反侧了一番,再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 清晨的小院,浸润在一片植物的清芬之中。荠苨生长在老桂树旁的墙缝里,倒垂下蓝色的花朵。夜间开放的紫茉莉已经入睡,但靠近后仍能闻见隐隐约约的香气。 陆幽走到正屋门口仔细听,屋里头没有一丝动静。于是他又转身,朝着院门口走去。 推开小院桐漆的木门,陆幽这才发现周围一片大雾弥漫。昨天经过的小路两侧,野草闲花都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稍远些的地方因为裹着薄雾而显得飘渺,但依稀可以看见碑石林立,倒是和国子监内的碑林有几分相似。 御香行_65 看惯了紫宸宫里轩昂华美,眼前的仙雅灵秀更别有一番意趣。 陆幽慢慢地边走边看,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小路走出了百十来步,很快就来到了通往香草峪的那串青石台阶前。晨光熹微,药草田里还没有人走动,满目青青蔓草,在凉风中摇曳生姿。 陆幽有意放轻脚步,走到一块最为茂盛的田地旁蹲下,徒手在湿软的泥地上刨出个浅坑,再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油纸小封,展开,将里面的一些种子播撒进土坑里。 按照厉红蕖的说法,再过几个月,当天吴宫陷入一片萧瑟的寒冬之时,白雪皑皑的药田里就可以看见一抹久违的艳丽色彩了。 做完师父嘱托之事,陆幽重新将土掩好。他正准备起身,脑后冷不丁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喝问声。 “你是谁?在这里做些什么?” 陆幽回头,看见一个粉衣少女,就站在他背后一丈远近的地方,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警惕。 正是昨天与唐瑞郎相谈甚欢的那个少女! 陆幽首先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后转过身来,首先朝着粉衣少女躬身施礼。 “在下名叫陆幽,在紫宸宫内侍省当差,昨日跟随长秋公和小世子来到天吴宫。不知这位小姐是——” 粉衣少女却不回应,只冷着一张脸追问道:“既然是内侍省的宦官,那又为何不留在世子身边伺候,一大清早地跑到这里来?” 陆幽倒不至于抗不下这点儿诘难:“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自幼对杏林桔井之道颇有兴趣。如今虽然身在内侍省当差,家中却也薄有几分药田。昨夜去温泉沐浴的路上得见此处,心中欢喜不已,却苦于天色向晚,无法看个真切。因此才特特起了个大早,过来见识见识这天下闻名的宝地。” 听见“天下闻名”这四个字,少女的脸上隐约有了一丝得意之色。但她却也没有彻底松懈,又指着田地里的药材考了陆幽三四样。所幸陆幽应对如流,她这才缓缓地和悦了表情。 “既是东边来的贵客,那茉薇刚才真是得罪了。只因这片药园乃是我师父的心头至宝,向来不许外人出入。这深山之中又鲜少会有陌生面容往来,希望……恩,希望陆公子不要介意。” 一声“陆公子”,实在有些别扭。陆幽理解她恐怕这辈子也没有遇过几个宦官,便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柳,双名茉薇。”少女这才好端端地回应他。 柳茉薇,她姓柳?倒是与这天吴宫的宫主一个姓氏。柳姓并不常见,说起来昨天接风筵席上,柳宫主仿佛也曾经说起过,自己膝下有一个独女…… “姑娘这个姓氏,倒是十分特别。”他试探道,“没记错的话,宫主大人也是柳姓。” “我是他女儿。” 柳茉薇倒也不扭捏,点头承认下来。她顿了一顿,又盯着陆幽那张平平无奇的假面具直看。 陆幽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他心想这人皮面具的做法原本就是天吴宫手艺,眼下这个丫头莫非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他正有点着慌,却听柳茉薇嘟囔道:“对了,我好像见过你……昨天晚上瑞郎哥哥送我出门,正好看见你往温泉那边走。他想要叫你来着,可你走得急。” 所以昨晚瑞郎才会急匆匆地追过来?陆幽定了定神,又仿佛有了一丝微妙的满足。 而那柳茉薇仿佛另有一番心思,径自微红了脸颊,试探道:“你和瑞郎哥哥似乎是朋友?” “……” 遇上这种问题,陆幽本能地想要“谦虚”一下。可话到了嘴边,眼前却又蓦地浮现出了昨天偷偷看见的那一幕。 “是的。”他立刻改口:“我与瑞郎相识多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原来是这样。” 柳茉薇的声音扬了一扬,紧接着用怯生生的目光仰视着比他高出一些的陆幽。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陆幽回答得有些谨慎,“我所知道得很有限,不一定能够回答。” 柳茉薇点了点头表示并不勉强,又酝酿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瑞郎哥哥哥他,他在诏京城里,可有情投意合之人?” 第89章 明镜台 这……陆幽一瞬间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当然能够回答,相信这世上也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比他更有回答的资格。然而再显然不过,柳茉薇一定不希望听见他的答案。 可是越是如此这般,陆幽就越是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有的。” 他鬼使神差似地点了点头:“唐公子早有属意之人,而且感情甚笃。”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幽特意观察了一下柳茉薇的反应。少女果然脸色微白,却又一瞬间恢复如常。 “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并不是个姑娘——陆幽到底还是忍住了这句话,冲着柳茉薇摇头。 “听说是和唐瑞郎打小一起长大,父亲也在朝为官。其他的……我便不太清楚了。” 他并不想自吹自擂,唯独这一句话至少还说得出口。 “原来如此。” 柳茉薇的表情已经彻底黯淡下来,但她还是朝着陆幽从容道谢,然后才转身离去。 看着少女的背影渐行渐远,陆幽的心头蓦地闪过一丝不忍。 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这个女孩。想要阻止她亲近瑞郎,警告瑞郎或许更加事半功倍;况且若她真是天吴宫女之女,招惹到她就更加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是理智归理智、不忍归不忍,陆幽心里却明白,若是重来一次,自己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离开香草峪,陆幽返回了小院。时辰不早,他开始伺候小世子起床洗漱梳洗。刚用过早膳,隔壁瑞郎就来敲门,三个人一起走回到昨日吃接风宴的宫殿前。 在这里,上山用的车马已经备好。此刻,他们即将动身前往天吴山的最高处。在山顶的明台殿内,赵戎泽将面对大宁朝的至宝——水云镜,向上苍祈求惠明帝身体安康。 众人稍待片刻,住在别处的戚云初也现了身,车马便开始沿着山路缓缓上行。 “还要走多久?”陆幽问。 “大半个时辰。”唐瑞郎道:“不过你肯定不会觉得闷,睁大眼睛看着便是。” 正说着,马车拐了一个弯,前方的山路赫然变成一堵厚实的山墙。再细看,山岩上开着个大洞,里头黑黢黢,有些渗人。 车到山前,只见御者取出风灯点亮了挂在车辕上。 借着光亮,陆幽看见洞内钟乳林立、石笋挺拔,显然都是天然形成。更有汩汩泉流从洞穴高处落下,汇成一股瀑布又落入幽暗深潭。轰鸣的巨响在洞穴内冲突回荡,真仿佛锁着一条恶蛟。 陆幽毛骨悚然,不觉抓紧了唐瑞郎的胳膊。瑞郎仿佛说着什么打趣的话,可是他也听不清楚了。 马车在洞内缓缓前行,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又见了天光。陆幽这才听清楚,唐瑞郎说他们刚才已经横穿过了半山腰,又往上行走了好些路程。 出洞没过多久,马车又回到了盘山的老路上。从左边望出去,无边无垠的云海竟已落在了他们的脚下。那堆雪一般的云层,一浪接着一浪,直至远不可见的苍穹尽头。 “我没说错吧?”唐瑞郎带着一丝得意之色,“此刻,我们已经在天上了。” 马车贴着路边清澈的水渠前行,途中路过了兵造司巨大的淬剑池和教习司的一座座小楼。越往上走气温越是寒冷,植被也渐渐稀少起来。 当陆幽忍不住披上唐瑞郎特意准备的厚实斗篷时,车外变得大雾弥漫,而地面上慢慢开始有了白霜,又很快地变成了真正的积雪。 明台殿,就隐藏在这片终年不散的弥漫大雾深处。 车行至系马石处,众人改为步行。陆幽沿着青石大路往前走了四五十步,忽然听见一阵潺潺水声。只见皑皑的雪地里嵌着一泓未曾凝冻的泉池,湛蓝平静的水面如明镜一般,倒映着前方那座神秘而灵秀的明台殿。 “这里就是当年太祖的使者发现水云镜的泉池。” 唐瑞郎指给他看池水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头放着一座仿佛用纯金打造的小宫殿,想来应该正是明台殿的模样。 明台殿前是一座汉白玉砌成的平坦石台,两侧肃立着石人石马,都披挂着皑皑的积雪。前方正中央停着一尊巨大的白玉石香炉。可以看见袅袅香烟从炉顶升腾,变幻出各种莫测的图案;但或许是因为空气太过寒冷的缘故,陆幽并没有嗅见丝毫香气。 此时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香炉正前方,仿佛看见了一支伫立在雪峰绝顶上的“高岭之花”。 在紫宸宫中行走这些年,陆幽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同眼前这般凌然高洁的女子。 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光景,一身雪似衣袍,外罩玄色头蓬,其上用银线绣满了鹤羽的纹样。她满头的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顶银冠束着。脸上未施脂粉,只在耳边垂着两滴水精做的耳坠,反倒成全了几分淡泊高雅,叫人凭空生出一种庄严的敬意。 不用瑞郎提醒,陆幽知道这位正是惠明帝的长公主赵香仪,也是这一任天吴宫的明台殿殿主,司掌水云镜之人。当年安乐王爷就是假托护送她上山的名号,躲避到天吴宫里头来的。 眼下,陆幽瑞郎等人都在石台上止了步,唯有戚云初护送赵戎泽继续前行,一直来到香炉跟前。 小世子仰头看着陌生的姑母,像模像样地拱手行礼。赵香仪与戚云初点头示意,一手轻轻拉过赵戎泽的小手,转身朝着明台殿上走去。 等他们走上玉墀,肃立在左右的男女侍童立刻推开殿门。 伴随着古老木门沉重的开启声,陆幽发誓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见一道耀眼的白光从黑黢黢的大殿深处放射出来! 然而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道光亮便又痕迹不留地泯灭了,只剩下漆黑昏暗的一团混沌,又有几分像是他们刚才途径的幽暗洞穴。 短暂的惊愕过后,陆幽偷偷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却似乎并没有谁和他一样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赵戎泽入殿之后,明台殿被重新关闭起来。殿内的宗室仪式,外人不得而知。而被留在殿外的随行诸人,也必须完成另外一套并不繁琐的祈福仪式。 陆幽跟在戚云初与唐瑞郎的身后,按照他们的动作行事,乏味却也不会出什么纰漏。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周遭的浓雾散了几成,仪式也总算是终了。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众人,迫不及待地离开山顶,乘车马返回山腰。 唯有陆幽被留了下来,随时听候明台殿内的差遣。 第90章 云梦 按照天吴宫务司事先知会的流程规矩,小世子入殿之后,首先需要进行一次沐浴洁身的仪式,而后开始为惠明帝祈福。祈福结束后的一整个晚上,他还要留在明台殿内打坐冥想,借以得到来自上苍的开示点化。 这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直到明天日出时分,作为赵戎泽近侍的陆幽,都必须留在明台殿西侧的配殿内,随传随到、寸步不离。 入得殿来,无事可做。好在陆幽事先有些准备,时间倒也不难打发——昨夜休息时,他在屋里找到厚厚一册记述天吴宫历史沿革的传记,此刻正好拿出来解闷儿。 读了不知几页,天吴宫人陆续送来了两餐素食,这殿外的天色,也就一点点地暗沉下来。 天吴极顶之上的寒夜,殿外北风呼啸、雪打窗格,室内却是暖意融融。 陆幽不记得自己究竟看懂了多少内容,又是在何时迷蒙睡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一片狂乱的火光。 一片像极了紫宸宫的轩昂宫宇正在被烈火吞噬。炽烈火舌如同群蛇狂舞,上下钻腾,将天地映成一片金红。 火光越来越亮,陆幽觉得难以忍受,想要伸手遮住双眼。可他抬起手来,看见得却是一片焦黑——火,不在紫宸宫中,而是烧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痛楚传来,但是巨大的惊愕还是让陆幽失去了平衡。他歪斜着身体向右侧倒去,脚下本该坚硬的地面,突然变成了一片虚无! 金红的火焰,变成了幽蓝的池水,昏暗刺骨的湿冷,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挨挤过来。 他想要叫喊,可换来得却只是更多的池水侵入口鼻。慢慢地,被烈焰缭绕的身体开始冷却,冷到与周遭的池水无甚分别。 陆幽感觉自己化成了水的一部分,随着荡漾的涟漪载沉载浮。 头顶天光朦胧,水面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人脸,正焦急地朝着水中探望。 御香行_66 这些脸,陆幽每一张都认得,可是名号到了嘴边上,却又什么都叫不出来了。 他就这样随波逐流,离岸边越来越远。当水面上那些人与景物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漩涡。 陆幽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仿佛能够感觉出自己正在穿过一段幽暗而漫长的甬道。 不知过去多久,前方亮起了一点微光,他突然间有了动力,飞蛾扑火似的朝着那点光亮漂去。 起初,那仿佛是一颗星,又似乎是一轮月,抑或是明镜所反射的日光……及至近前,陆幽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眼井口。井外,是诏京城湛蓝的云天。 突然间,父亲叶锴全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之上! “——啊!” 陆幽惊呼一声,终于从梦境中苏醒过来。 他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趴在暖桌旁。桌上的灯烛未熄,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光摇曳不定,仿佛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屋外听不见风声。他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袍,走过去把门推开。 只见雾与雪已经停歇,山顶上一派银装素裹。东方浩渺无尽的云海里,隐约含着一抹红色。 卯时三刻,小世子赵戎泽终于走出了明台殿。他微红着双眼,一脸倦容,似乎果真一宿未曾入眠。 然而陆幽问他有没有得到水云镜的开示,小世子想了想,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此行天吴宫最重要的目的已经完成。余下的时光如何打发,戚云初并没有任何明确指示,至于何时回京,更是一片云里雾里。 山顶上寒凉难耐,陆幽领着赵戎泽依旧坐马车下了山。 回到院子里,他用温水帮小世子烫了烫微肿的手脚,又伺候他吃了点东西,赶紧让孩子回床上去补眠。 等到小世子沉沉入睡,陆幽闲来无事,便想着要找唐瑞郎一起去天吴宫各处逛逛。 他走出院门,却发现隔壁大门紧闭,正巧有两个天吴宫弟子路过,这才得知瑞郎这一上午都窝在香草峪。 回想起前日药田里发生的事,陆幽顿时有些隐隐不快。他一边告诫自己切莫先入为主,抬脚就朝香草峪走去。 说来倒也是巧了,刚到药田,就听见一串似曾相识的娇笑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拐一个弯,正好撞见唐瑞郎蹲在药田边上,侍弄着几株草药。紧挨着的抱鼓石墩子上,坐着巧笑盈盈顾盼神飞的柳茉薇,一手轻轻搭在瑞郎的肩头,好一番亲昵嗔闹。 昨天还患得患失的,今天怎么又黏上去了? 陆幽只觉得好一阵汗毛倒竖,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两三步赶到了两人面前。 “佐——阿幽!” 唐瑞郎闻声抬头,顿时笑道:“下山来了啊,昨晚上怎么样?” 陆幽并不回答,目光瞥过他的笑脸,落到一旁的田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 唐瑞郎这才想起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哦,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茉薇。她是——” “这位哥哥,茉薇昨日见过。” 柳茉薇依旧端坐在石墩子上,抬头朝陆幽微笑:“陆哥哥昨晚在山顶休息得可好?” “天吴宫的招待,自是一流。” 陆幽虽然满腹不悦,却仍旧面带微笑:“昨夜山上风紧,不知柳姑娘睡得可安稳?” 唐瑞郎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对视,正想要插嘴,却见陆幽甩了一记眼刀过来。 “所以……柳姑娘是想要打理一下这几株药草,却不慎扭伤了脚踝,正巧瑞郎路过,于是就让他代劳。” 听完了唐瑞郎的解释,陆幽又将目光转向柳茉薇。 粉衣的少女羞答答地低着头:“不知怎的,今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事情也做不好,脚还受了伤……真是多亏了瑞郎哥哥帮忙呢。” 陆幽此时已不觉得她可怜,只敬而远之地看着,心里头陡然间生出了一个主意。 “柳姑娘伤得严重不严重?” 他故作关心地俯下身来:“唉!怎会如此不小心?陆某稍稍懂得一些跌打损伤的推拿之道,可否帮柳姑娘瞧一瞧?” “这……” 柳茉薇闪过一丝疑惑,又瞥了瞥瑞郎,这才小声嘀咕道:“男女授受不亲,陆哥哥的好意茉薇心领就可以了。” 男女授受不亲?那刚才又是谁一手搭在瑞郎的背上。 陆幽心里不忿,脸上却笑得愈发地殷勤。 “柳姑娘这一声声陆哥哥叫得,都快忘了我陆某人其实也不能算是个男人。柳姑娘你自己也是精通医术的,更应该知道有伤在身需要静养。这些粗事留给瑞郎去做便是,不如让陆某扶着姑娘回屋可好?” 说着,又要来扶柳茉薇的胳膊。 “还……还是不用了吧。” 陆幽脸上带着一层平平无奇的面具,对柳茉薇并无半点吸引力。她只当陆幽是在示好,一面勉强假笑着推拒,一面反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唐瑞郎。 可唐瑞郎却仿佛被定了身似的,既不说话也没不行动,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沉思之中。 这时正巧有药石司的几位女弟子路过,柳茉薇赶紧叫住她们,相帮搀扶着往屋子里去了。 第91章 悬索云端 “究竟怎么回事” 等柳茉薇走远了,唐瑞郎立刻朝着陆幽粘去,一脸紧张。 “你从没说过自己‘不是男人’这种浑话,怎么,生气了?” “谁说我在生气。” 陆幽故作平静地摆弄着地上的药草,却偏不抬头。 愈发确定他就是在闹别扭,唐瑞郎没敢刨根问底,只用药铲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泥土:“你怎么突然对茉薇那丫头这么亲热,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幽呵地一笑:“吃醋了?” 唐瑞郎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吃了点儿。” 陆幽暗暗骂他装傻,继续寒碜道:“怎么,见不得她和别人亲热?” “什……” 唐瑞郎手里的药铲掉在了地上,他张口欲辩,突然又瞪圆了眼睛。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他冲着陆幽挤眉弄眼:“我说哪里来好的一股子醋味呢。其实真吃醋的人是你吧?” 陆幽冷笑:“我能吃什么醋?” 唐瑞郎学着他的口气道:“你啊,见不得我跟别人亲近。” “……”居然还明知故问! 陆幽又羞又恼,冷不丁地伸手推了唐瑞郎一把,起身要逃。 唐瑞郎又哪儿能就这么放他走?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接着用力抓住了陆幽的脚踝。 “别走,咱俩的话还没说清楚呢!” 陆幽被瑞郎拖住,几乎寸步难行,更招来不远处几个天吴弟子的侧目。 他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这才俯身拽起了唐瑞郎,拉着胳膊一路小跑躲进了瑞郎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 关上门,插上门闩,再确认周遭没有说话和走动的声响。 陆幽刚刚长出一口气,一路乖乖跟着他的唐瑞郎突然从后面偷袭上来,将他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一个圈,居然放在了院子里那株老枫树的主杈上。 “有点重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咂着嘴:“小时候明明挺轻的,果然长成大男人了。” “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 陆幽依旧没什么好气,就坐在树杈上俯视唐瑞郎:“五年了,我居然还不知道你有那么一个红颜知己。” 唐瑞郎也直视着陆幽的眼睛:“我把茉薇当做妹妹。她年纪小,又爱撒娇,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是过分了一点儿。而且,她爹是天吴宫主,大宁朝世袭的武定王。有时候我也得哄哄她……就像你应付赵阳那样。你若是觉得过了,我以后自然会更加注意。” 陆幽苦笑道:“哄她?那如果她要你哄她成亲呢?” “那当然是不行的了。” 唐瑞郎抬起手来,捧住陆幽的脸颊:“你别看我整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我也有坚决不让别人触碰的底线。而我现在所做的很多事,都是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守住这个底线……也守着你。” “可是我并不需要被你守着。” 陆幽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却依旧紧紧攥着不松开:“离开你还是留下来,我会自己做出选择。” 感觉到了他手指的力度和掌心的温热,唐瑞郎柔声道:“好、好,你自己选。那给我一个准信,佐兰大人现在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还不想走。” 俯视着那张难得认真的脸,陆幽一时间涌起千头万绪。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入宫为宦……我之所以沦落得一无所有,与你家有着莫大的干系。我本该憎你、恨你,却也明白你一直帮我、宠我,更耐不住你几次三番的亲近,这才默认了如今这段因果。其实有时我会想,如若爹爹依旧在世,恐怕恨不得将我逐出家门、千刀万剐……所以瑞郎,我已经鼓足了一切的勇气来接纳你;而如果有朝一日世易时移,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让我有尊严地离你而去。而不要……做出任何事来让我难堪。” “我不会,我怎么会?!” 唐瑞郎紧紧握着陆幽的手,让彼此十指紧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幽,双眼熠熠发光。 “佐兰!你知不知道你的这番话究竟有多动听……” 他又将陆幽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胸口。 “虽然口是心非的你的确很可爱,但是偶尔也应该像这样,多向我吐露一点这样的心声啊……我知道你的委屈、你的不安和忧愁,如果你愿意让我与你一同分担,你会发现,我远比你以为得更可靠。”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松开了陆幽的手,甚至还后退了一小步。 “不行,我现在要离你远一点。免得作出白日宣淫之事。回头害得你被你家秋公大人奚落。” “秋公?”陆幽愣了愣,“怎么突然提到他?” 唐瑞郎这才不情不愿地答道:“他刚才遇见我,说让我告诉你一声,午后到宫务司门口去等着,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不早说!”陆幽一手将他挥开,立刻从枫树上跳了下来。 午正三刻,宫务司前,陆幽果然等到了戚云初。 御香行_67 入得天吴山来,就算是踏入江湖地界,有些宫里头的繁文缛节便可不必遵守。此刻戚云初身着素白长袍,如雪的长发松松地束了一束,随意披散于背后,浑然谪仙一般。 只是陆幽见他手中还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篮,用布巾遮盖严实,也不知道里头装得是什么。 “随我来。” 陆幽跟着戚云初往西走。登上好一段陡坡,又穿过一片茂盛幽静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山路尽头是一座悬崖,崖外云雾苍茫,还隐约传来几声长长鹰啸。 然而陆幽的目光,却死死定在了悬崖边那两条碗口粗细的巨大铁链上。 铁链的一头牢牢打进山体,又以龙头形状的锁扣固定;而另一头,则探入崖外的云雾之中。远远看去,真如两条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 记得瑞郎曾提起过这些锁链的用途。陆幽心里一愣,就听戚云初问道:“你师父说你轻功不错?” “在皇宫大内里避开守卫,的确是没什么困难。”陆幽谦虚了几分,又默默地看着那两条铁链,“您的意思,是让我走那边?” “跟我来。” 戚云初依旧只有这三个字,足尖轻点踏上铁链,连晃都不晃一下,转眼间就已经离崖边三五丈之远。 陆幽从未试过在如此高度悬索而行,心中自然有些发憷。不过恐惧归恐惧,既然秋公走在了前头,那他自然也没有其他选择。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继而摒除杂念,陆幽同样跃上铁链。 他身负天吴轻功,在链上行走其实并非难事。两三步之后,便也试着加快步伐,转眼就到了崖边。 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在身旁流淌。前后左右俱是一片虚空,唯有脚底那一方立锥之地,微微、微微地摇晃着。 这分明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险境,陆幽却意外地感觉到了兴奋! 他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展开双翅,轻盈地凌驾于九天之上。高过在黄土中挣扎的芸芸众生,高过了大宁的巍巍朝堂,甚至高过了紫宸宫,高过了一切曾经令他苦恼和纠结的存在! 他恍惚自己成了一缕清气,只要一阵风来,就能扶摇直上,羽化而登仙…… “小心。” 就在他飘飘然忘乎所以的时刻,戚云初的声音陡然响起。 陆幽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前方的云雾之间已经现出崚嶒的山岩,两株几乎横长在崖壁上的松树遮住了铁链。 这里并不是天上,不是云端。人毕竟还是凡人,就像雨终归要落回到大地。 刚才的从容与快意,在跌回现实的刹那间变得无比沉重。又一阵长风吹来,陆幽摇晃两下,突然一脚踏空失去了平衡…… 恰在此时,一条腰带横空飞来,在他手腕上缠绕两圈,紧接着发力将他带到了崖岸上。 “哼,想入非非。” 戚云初收起腰带,转身继续前行。 陆幽摸了摸心口,又回头望望云海,而双腿已经不自觉地迈开步子,追上了戚云初。 第92章 安乐冢 此时此刻,两人行走在天吴宫西侧的山脊上。莽莽苍苍的老林里,唯有一条用脚踩出的小径,隐隐指向西方。 陆幽跟在戚云初身后,跨过岩缝的罅隙,淌过山涧,途中还穿过一个雕凿了许多神像的幽深洞窟。好不容易再见天日的时候,前方又吹来了猎猎的山风。 陆幽眯起眼睛,慢慢地适应着明亮的日光,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来看。”戚云初站在崖边向他招手。 “这是——!” 陆幽走过去,正巧一阵山风迎面扑来。他抬手遮额,放眼望去,脚下竟是一大片无边无垠的荒原。 触目惊心的、如同火焰那般炽热狂烈的艳红,笼罩着整片荒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炼狱血池、修罗战场…… 而那些零零散散闪烁在血红中的亮光,应该是河流与水泊。 被眼前这突兀怪异、却又壮丽甚至可怕的景观所震慑,陆幽久久无法言语。 “这些红的是……” “血蓬。一种会在深秋时节变成一片血红的杂草。” 戚云初答道:“传说中,云梦沼里孤魂野鬼的化身。” “这里……是云梦沼?!” 云梦沼幅员辽阔,东端的确与天吴宫接壤。看起来,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脊和山洞应该是条捷径。 只不过这悬崖四周再无铁链或台阶,显然下不到云梦沼里去。既然此路不通,那天吴宫又为何大费周章,要架两根铁链通到这里来? 他正纳闷,就看见戚云初转身朝着悬崖一侧的避风处走去。 拨开几株过分茂盛的柏树,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藤。 再仔细看,这些藤蔓攀附着一座石砌的八角凉亭,挂下来遮掩着亭口。 而凉亭之中,是一座孤坟。 ——是他? 安乐王爷赵南星的坟冢! 戚云初脚步无声,游魂似地飘进了墓亭,揭开手上提着的竹篮,取出香烛符纸等拜祭之物。 陆幽赶紧过来帮忙,同时偷偷地观察亭内的情况。 墓亭周遭干净清爽,显然经常有人维护打扫,然而墓碑上却并没有名讳,只刻着天吴宫的天剑徽记。 这又是什么讲究? 陆幽正寻思,就听戚云初道:“有什么要问的,直接讲出来。” 陆幽思忖道:“安乐王爷,为什么不归葬在诏京?” “是他自己不愿意。” 戚云初融了几滴蜡油在地上,将蜡烛竖起,又引火点燃了纸钱。 “第一次涉险去云梦沼的时候,他就留下书信给我。说万一遭遇不测,就让我帮他在这天吴宫附近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静睡下。千万不要运回诏京,劳师动众不提,还弄得一身尸臭,坏了他风流倜傥的美名。” 这一番话,豁达之中又透着些许自嘲。由此不难推断安乐王赵南星应该是个有趣之人。 陆幽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宗室之中谁还可能做出如此洒脱的决定,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惋惜。 他亲手在坟前点燃一支蜡烛,又低声问道:“为什么墓碑上没有名号?” “有两个原因。” 祭火已经燃起,戚云初丢了一沓经纸进去,少顷就有飞灰升起,乘着山风飞向云梦沼。 “这里可是大宁朝的边境。虽然目前鬼戎退居七百里外的阴河源,但保不定哪一天死灰复燃。留个大宁宗室的坟墓在这里,岂非开门揖盗?” “不是还有天吴宫吗?执当朝武林之牛耳的门派,又岂容夷狄在此横行?” “武林牛耳?” 戚云初轻蔑这个美称:“弟子也许是江湖的弟子,可宫观却是朝廷的宫观。朝廷都守不住的,他们又怎么守得住。” “……” 陆幽不太了解江湖与朝堂间的纠葛,便暗暗记住了要回去做些功课。 紧接着又听戚云初说道:“至于第二个理由,你还不需要知道。” 又是秘密? 陆幽倒是习惯了戚云初这种吊人胃口的脾气,也不纠结,只陪在一旁,将符纸一叠一叠地放在戚云初手边。 香烟袅袅,飞灰升腾,在崖风中转了几个圈,越飞越高,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度过了漫长的静默时间,最后一沓符纸也被丢进了火里。火焰瞬间腾空而起,继而又徐徐地归于沉寂。 当最后的一丝金红都消失不见的时候,戚云初站起身来,摘去一片黏在衣袍上的凌霄枯叶,然后松开手。 叶片在半空中飘悠悠地转一个圈,朝着天吴宫的方向飞去。 陆幽追着那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风向已经改变。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戚云初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向脑后,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这一次回去,有很多事都将改变。今后之路,就如同逆水行舟。进,是王侯富贵;而退,则是万劫不复。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或是随我回诏京。” “我选诏京。” 陆幽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陆幽’本是为了入宫而生,因此只有紫宸宫才是他的归处。逆水行舟也好,以指挠沸也罢。陆幽都会去做,也只有去做了,陆幽才会是陆幽,而不是随便什么苟且偷生,活得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哦?做普通人不好么?” 戚云初反问道:“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成亲生子,再普通地走过这一生……就连你那个小情郎,不也只盼着能把你变回个普通人,他才好把你悄无声息地收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宠爱着。怎么,这样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又能好上多久?” 陆幽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梦沼。 “一个人,全凭他人的施舍与庇护,又怎么能够获得真正的安乐?我要将那些重视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鲲鹏那样,终身翱翔与风为伍,却绝不随风而靡。唯有扶摇直上九万里,才能御风而行,去到我想要的地方。” 说完这一通话,他终于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只问了他一句话:“不后悔?” “陆幽不悔。” 微凉的山风,卷着这句回答,吹向东方。 第93章 王子殇 在天吴宫休整了六天之后,戚云初传令,全员返程。 众人依依惜别,出了天吴地界,依旧乘坐马车沿着驿道东行。白日赶路,向晚时分就在驿馆内停歇。 大约是从第三夜起,戚云初开始将陆幽单独召唤到房间里,让他查看一些驿骑从紫宸宫中传回来的密函。 这些以火漆封口、加盖着内侍常玉奴私印的信件上,详细记录着太子监国之后,朝野上下以及紫宸宫内的各种动向。 御香行_68 陆幽全部大略地扫过一遍,又挑出了最重要的几条,承给戚云初。 其一:惠明帝的病情依旧不见起色。太医署又命人入宫做法,当天午夜,几名禁咒师的尸体竟然沉浮于御苑南海池之上。有人说是厉鬼作祟,还有人猜测,应该是太子为当年胡姬之事而暗中报复。 其一:朝中大局尚算稳定。太子监国之后,尚未作出什么太大的举动;而那些曾经偷偷摸摸拜访过宣王赵阳的官吏,竟也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其一:宣王赵阳软禁于晖庆宫,如困兽于笼,惶惶不可终日。 所有这些,都算不上出人意料。只是他有些不太明白——赵阳曾经信誓旦旦说得到了萧后一族的支持,眼下这萧家党羽,怎么反而一声都不吭了。 “他们没你想象得那么傻。” 戚云初拨弄着那些密函,像是看着小孩子家玩的游戏。 “当然,萧皇后的唐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相信光凭受宠就能让一个蠢材成为九五之尊;更不会亲自去草拟什么废立太子的奏章,断了自己的后路。” 废立太子的奏章…… 既然眼面下已然是太子监国,那废立太子之事自然无从提起。这奏章恐怕根本就没有被呈到惠明帝的病榻之前。 不,甚至很可能还在酝酿之时,就已经胎死腹中。 回想起多年前发生在自家身上的苦难遭遇,陆幽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不过萧家毕竟有权有势,又是太子的亲族,如大树盘根错节,一时间倒也无法轻易撼动。看起来如今双方都心照不宣,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一旦太子登基,难道还会姑息萧家当年的背叛? 还有赵阳,这个骄横跋扈的宫中恶霸,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上的一枚棋子罢…… 当初种种看不透的威严与狰狞,如今都退却了颜色,露出苍白虚弱的真相。陆幽仿佛已经嗅到,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顺着东边的晚风吹送过来。 当距离诏京城仅有三日车程之时,前方快马传来急报,紫宸宫内发生惨剧——宣王赵阳竟惨死晖庆殿中! 惨祸的发生,委实吊诡。 太子监国后,赵阳被软禁在晖庆殿,无法自由走动,更遑论出宫逍遥快活。昔日那些上门拜谒的官员,也作鸟兽散去。偌大的一座宫殿,顿时成为了冷冰冰的囚笼。 不知是因为深秋时节寒意四起,还是疑心有人在暗处窥视,晖庆殿里的灯烛开始昼夜不息。赵阳甚至还命人点燃环绕着池塘的巨大石龙,猎猎火光映红整座前院。深夜时分,就算站在几里地之外的高岗上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宫内物资充沛,可石龙消耗的灯油委实巨大,每日都要补充个两三次。而这一车车的油料,全凭晖庆殿内的宦官与宫女从内府局藏库中领来。 若是换做以往,慑于赵阳的淫威,无人敢于反抗;可如今赵阳失势,私底下的抱怨与微词就逐渐浮出了水面。 出事的这天深夜,赵阳又从噩梦中惊起,披衣起身想去殿外愁坐,却发现院子里是一团漆黑。石龙油尽灯熄,负责看守的几个宫女正在一旁酣睡。 赵阳勃然大怒,叫醒整座宫殿的所有人,添油引火重新点亮石龙。又下令让那几个偷懒的宫女脱下鞋袜,一个个踩到石龙背上的灯槽里,蹈火而行! 石龙全长二十余丈,在火中走上一圈,即便不死也必然会落下凶险的残疾。几名宫女跪地求饶,哭声喊声声声凄厉,却就是无人挪动半分。 这是要反了吗?! 赵阳愈发怒不可遏,竟然亲自朝她们身上泼洒灯油,又要点火。 横竖都是一死,这其中有个小宫女把牙一咬,竟然跳进了池塘里,对着赵阳破口大骂! 她说得都是乡言陋语,其间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字眼。赵阳哪里受过如此侮辱,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命人将宫里能够找到的灯油统统倒进池塘里,再让所有人脱掉外袍,点燃了投进水中。 霎时间,晖庆殿内金光炽狂,熊熊大火封住了整片水面。窜起数丈余高的烈焰甚至高过了宫墙,映红了大半座紫宸宫! 火光照亮了赵阳那俊美却癫狂的脸,照出他扭曲痉挛的表情。而这将是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抹身影。 就在火舌舔上晖庆宫屋檐的同时,赵阳就像一团垃圾似的,被不知哪一双手推进了燃烧着的水池中。火焰与池水瞬间奔涌过来,吞没了他的一切! 熊熊烈火,在晖庆宫中飞快地蔓延。曾经豪奢华丽的高床宝帐,一点点地在烈火中归为焦土…… 而那些依旧滞留在宫里的人,其中一些静默不语,手拉着手、互相拥抱,安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而另一些则哭嚎着奔向紧闭的宫门,用力拍打着、叫喊着。 可惜,宫门却是反锁着的,而前来救火的禁军仍在路上…… 地狱火海之中,唯有内侍省的暗探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出,隐没在了含露殿的浓浓黑暗里。 放下手中的密函,陆幽首先倒吸一口凉气。 赵阳死了。那个与自己拥有同一张面孔的小怪物,死了。 这首先意味着回宫之后,不必再受欺辱;可是与此同时,作为宣王的替身,自己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是回到内侍省,站在戚云初的身后;还是就此隐退,回到唐瑞郎的身边? 不,这些都不是他要的选择。 “还记得那天在山上,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灯下,坐在一旁的戚云初抬起头来看着陆幽。 “逆水行舟,是进是退,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第94章 殡宫 三日过后,车队返回诏京城。马匹踏着满地碎叶一路北上。 车内,唐瑞郎将行囊往外挪了挪,又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看着陆幽。 “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起?”陆幽哑然失笑,“要我跟你回唐家去?没听错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今赵阳死了,你的生活一定会发生很多变动,是福是祸尚且难说。我不希望看见你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所以,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跟我走。” 陆幽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跟你走,走到哪里去?” “我暂时先把你安顿在别处,等明年我入了仕,就搬出唐府。我们住在一块儿,这样可好?” 陆幽看着唐瑞郎亮闪闪的眼睛,缓缓张开嘴唇,要说的话最终只剩下了八个字。 “等你入了仕再说罢。” 马车在胜业坊短暂停顿,然后入安福门,进紫宸宫。 但见宫中黄叶遍地,衰草寒荄,满目凄凄。 算准了时辰,内侍常玉奴等人已经在通明门前等候,所有人俱是浑身缟素,如纸糊一般。 “这一阵子辛苦你了。” 戚云初对常玉奴点了点头,脱下外袍,换上了由小宦官捧过来的素服,然后回头吩咐陆幽。 “先服侍世子回含露殿歇息休整,一个时辰后去殡宫。” 陆幽领命,陪着赵戎泽继续沿着游廊往北走。刚入日华门,迎面吹来一阵阴风,裹挟着刺鼻的焦臭气息。 这是死亡的气味。 放眼望去,长长的日华门横街之上,万物萧瑟。寒鸦在枝头哀鸣,秋叶满地无人清扫。一字排开的宫殿门前,白纸糊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 行至含露殿门口,抬肩舆的宦官们停下脚步。小世子下了地,却停住脚步不愿前进。 “怎么了?” 陆幽俯下身来与他面对,这才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宫殿门前的地面上。 有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迹,从隔壁晖庆宫的大门前逶迤而来,还夹杂着许多纷乱的足迹——想必是有什么烧焦了的东西,一件件地被人从火场里拖拽而出。 “没事的。我待会儿就命人打扫干净。” 陆幽伸手将世子抱起,让他将头埋进自己的肩窝里:“害怕的话,就不要去看。” “戎泽不怕。” 小世子却摇了摇头。 “戎泽只是心想,若是那夜我在含露殿,一定会找人架起云梯,帮他们从晖庆殿爬过来。” 可爬过来了又能怎么样呢?等待着他们的,不也依旧是最极端的刑罚。 陆幽在心里苦笑,轻拍赵戎泽的脊背,抱着他进了含露殿。 沐浴洗尘之后,换上备好的縗衣絰带。打理完毕,也就到了与戚云初约定的时刻。 陆幽领着赵戎泽依旧来到通明门外,与早已在此等候的戚云初等人会合,然后取道兴仁门,前往拜祭。 宣王赵阳薨,殁年十四,为中殇。太子正殿辍朝十多日,易服,禁鸣钟鼓。百官为其成服十二日。鸿胪寺设殡宫,举哀哭临。 赵阳的殡宫,设在千秋院内坐西向东的配殿。刚走过肃章门,就听见凶卤簿鼓吹的哀乐声声,朝着这边飘来。 行至千秋院内,只见幡旗仪仗,庄严堂皇,分左右两边一字排开。 众人沿正道来至西殿阶下,抬头可见屋檐下一排硕大的白纸灯笼。殿内以白绫为帷,一重重一道道,堆雪似地掩映着正中央一顶紫色帐幔。 陆幽随着赵戎泽走上台阶,看见紫帐前方设着乌木宝座,上置紫锦绣垫。宝座前方是一张乌木供案,案上摆放着错金银的博山炉,烛台与奠文等供物。案前还有一个矮桌,上面放着汤馔与瓜果吃食,倒是与赵阳生前享受得无甚分别。 饭食既已供上,便说明今日的夕奠已经结束。此时此刻,殡宫之内只留了几名负责看守的太监,并无帝后或者其他宗室子弟在场。 赵戎泽在殿前的蒲团上拜了几拜,起身绕过宝座去瞻仰宣王的梓宫。陆幽自然也紧随其后。可他刚走进幔帐就吃了一惊——分明早就应该大殓盖封地棺木居然还敞开着,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个裹着重重锦被的人形躺在里头。 “萧后悲伤过度,不忍别离。因此宣王久未封棺。”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如此解释。 此外,尚有一些宗室成员正在赶来诏京的路上。推迟封棺,也是让他们彼此再见上最后一面。 再见最后一面? 陆幽暗自咋舌。以他眼前所见,这“最后一面”,还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通体描金髹彩的棺木,内衬着五重织金锦被,上面用五色丝线绣满经文。锦被上铺满珠宝玉璧,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 而在这一片眼花缭乱的中央,是身裹紫色衾被的宣王赵阳。 或者说,那应该是赵阳。 事到如今,就算是陆幽都无法确认棺木里头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与自己拥有同一张脸的小怪物。 因为赵阳的脸上覆着一层金箔面具,遮去了他或许因为火灾而尽毁的容颜。面具上的眉眼,依旧是昔日的眉眼,可血肉之躯毕竟已经凝固,成为了毫无生气的装饰。 至于面部之外的其他部分,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衾被之中。可即便如此,只要稍稍留意观察,依旧可以看见面具与脖颈的连接处是一团漆黑。 陆幽低头,朝着赵戎泽问道:“要我抱你起来么?” 小世子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绕着梓宫走了一圈,又从帐幔的另一侧出来。 分明不过片刻功夫,殿外的天色却暗沉了许多。鼓吹之声也歇了去,只留下一片阴森死寂。 屋檐下的白纸灯笼静悄悄地摇晃,写有赵阳名讳谥号的明旌随风飘荡。 御香行_69 陆幽突然有些害怕。在这样一个无月的冷夜,似乎合该发生一些什么不祥的事情。 他刚想到这里,就看见千秋院的南面,肃章门的方向亮起了几星灯火。飘飘悠悠地,转眼就到了面前。 居然是太子! 陆幽心下诧异,紧接着又见一人跟随在太子身后,亦步亦趋、顺目低眉。 是叶月珊! 早在回宫之前,陆幽就想着要去探望姐姐,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相见。 这点时间,太子已经入了殿。他见到戚云初与赵戎泽等人立在西侧,尽管有些意外,却也只是挑了挑眉。 “哦,回来了?” 接话的是赵戎泽:“回太子殿下的话,戎泽一个时辰前刚回的宫。” 太子点点头,又转身使了一个颜色,紧随其后的春坊宦官又抬上一桌酒菜,放在已有的那桌边上。 今天并不是赵阳的头七,亦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看起来这段时间太子应该时常出入殡宫。可他却又挑在夕奠结束后的冷寂时分到来,显然是想要避开旁人,尤其是悲痛欲绝的萧皇后罢。 “做贼心虚”四个字首先浮起在陆幽的脑海中。 不得不承认,在听见赵阳死讯的第一时间,他几乎就认定了这件事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为了这大宁朝至尊的皇权,不惜扼杀血肉至亲的生命。想必无论多么铁石心肠之人,午夜梦回,恐怕也会觉得不安罢。 想到这里,陆幽抬起头,又远远地望着姐姐的侧脸。 太子或许真是心中有愧,不敢孤身前来殡宫,因此才让月珊随行。但这也说明了她在东宫的地位超然,甚至可能会取代胡姬,成为太子的精神支柱。 可留在那样一个六亲不认的凶徒身边,又能有什么安宁与快乐可言?! 陆幽越想越不安,突然听见太子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晖庆殿失火,虽未殃及含露殿。但是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侄儿不如搬到东边的宫殿里来居住,与本王也算是有个照应。” 这是要将赵戎泽也纳入监视范围之中? 赵戎泽毕竟年幼,再怎么早熟,也无法应对这来自于长辈的摆布。陆幽心中着急,正想偷眼去看戚云初的反应,却听见肃章门那边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竟是又有什么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这一次,是端王赵晴和康王赵暻! 第95章 暗流汹涌 虽然并不是初次见面,但陆幽依旧惊诧于赵晴的美貌。 病怏怏的亲王比去年更消瘦一些,纤细的身形几乎撑不起宽大的丧服。阴阵风吹来袍襕飞舞,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走似的。 堂上的所有人霎时全部安静了。陆幽感觉到右手被捏紧,他低头看见赵戎泽全神贯注地望着赵晴,浑身上下紧绷。 天底下,还有哪个孩子见到父亲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陆幽心里一酸,俯下身来将赵戎泽抱进怀里。而这时赵晴也已经一口气跑进了殡宫。 “四弟、四弟!” 他声声呼喊,掀开帐幔朝里面看,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软倒下来。 一旁侍立的宦官正要上前搀扶,然而太子赵昀已经两步上前,扶住了赵晴的肩膀。 “别看了……四弟他,已经过去了。” 向来高傲不驯的太子,难得放轻声音,拍抚着赵晴的脊背:“你身子弱,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也是怕你会太伤心。” 赵晴却置若罔闻。他弓着身体用力扒住棺木,又是抽噎又是流泪,紧跟着居然还想要去揭下赵阳脸上的金面具。 赵昀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只听“啪”地一声,竟然被赵晴一掌拍开。 “别碰我!” 瘦弱却倔强的赵晴,恶狠狠地瞪视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两个字:“……凶手!” 赵昀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赵晴无所畏惧地直视着赵昀的双眼:“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都是该下阿鼻地狱的事!你……比我这个疯子疯得更厉害! “放肆!”赵昀勃然大怒,一下子扼住了赵晴的咽喉。 赵晴本就病态,此刻又哪里是太子的对手,只扑打了两下就无力反抗,一张绝美的容颜渐渐失去神彩。 就在此时,陆幽只觉得右手一挣,赵戎泽居然一个箭步跑到了太子面前。 “求您……求您放开我爹爹!” 康王赵暻也赶紧上来拆劝:“大哥手下留情,三弟这是又犯病了。大哥您又何必与一个病人计较。” “哼!你干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 赵昀瞪了一眼赵暻,但总算是松开了手。 赵晴像是浑身散了架一般,委顿在地上,安静了片刻忽然又开始放声大笑。 “呵……哈哈哈哈哈哈……” 凄厉而癫狂的笑声,在昏暗阴冷的殡宫里盘旋。赵晴面色惨白,发丝散乱,美得叫人心生恐惧。 所有人全都默然不语,唯有赵戎泽小心翼翼地挪到赵晴的身旁,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递出去。 赵晴没有接,于是赵戎泽又将手巾折了两折,伸过去轻轻擦拭着爹爹脸上的泪痕。 擦了两下,赵晴终于止住狂笑,又一点点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阿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喃喃低语,然后伸手轻抚赵戎泽的脸颊。 “你知不知道我们好想你,你不在,柳泉宫变得好静好静。” “……” 赵戎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看了看周围的叔叔伯伯,却还是闭紧了嘴唇。 “送端王走。”太子对侍从低声吩咐。 舆轿很快就抬了过来,端王连同世子一起上了轿。陆幽迟疑片刻,并没有跟着他们一同离去。 殡宫再度如死水无波。留在大殿上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太子沉声问道:“天吴宫一切可好?” “托太子的福,山上太平无事。” 戚云初淡然回应,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瘦长木匣。 “这是您之前交由微臣带去天吴宫的,已在明台殿内供奉一夜。” 太子“嗯”了一声,接过木匣打开,匣中安静地躺着一枚珠钗。 想必应该是胡姬之物罢。 陆幽远远地看着,又偷眼朝太子身后望去——有些出于意料,叶月珊分明看见了那根珠钗,脸上却一派平静无波,甚至就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倒是赵暻故意轻叹了一声:“秋公大人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头可真是发生了不少的事。” “未能替二位殿下分忧解难,戚某惭愧。”戚云初似笑非笑,表情完美得仿佛一张假面具。 “哎,秋公平日里操劳得紧,偶尔出去散散心也无可厚非。”赵暻与他一唱一和:“更何况,秋公你挖掘的那个可真是个人才,尽管瘸是瘸了,不过……” “你们说够没有?!”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赵暻“啪”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戚云初也后退一步,低头做恭顺状。 殡宫之内,再无其他声响,唯有宣王赵阳的明旌在幽幽夜风中飘荡。 这之后好几日,赵戎泽被接去万春殿与父亲赵晴暂时同住。而赵阳既亡,弘文馆也不必再去。陆幽便依旧回到寒鸦落的冷清小院里,研习笛谱,一边盘算着何时何日才能再与瑞郎相见。 他这一琢磨,那头的人就心有灵犀似的,托人捎来了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又是吃穿用度,各种都有。 陆幽觉得眼熟,掐指一算,这才记起又是一年的重阳生辰已近在眼前。 然而从此往后,紫宸宫的重阳,却注定不会再是什么吉祥的节日。 晌午时分,内侍省的宦官小鹞儿又捎来了戚云初的口信。 “今天晚上,萧皇后会到晖庆殿去哭祭,给赵阳招魂。是进是退,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请秋公放心。” 陆幽从放下手中的玉笛,眸光有神。 “陆幽一定会,展翅高飞。” 第96章 招魂 天无恒日,月无常圆。转眼之间,已是黄昏。 东方,繁星隐现,西面,残阳如血。 换上縗衣系紧绖带,陆幽最后一次环视这寄居了一年有余的冷清小院,然后推门而出。 他离开静谧朴素的寒鸦落,走出夜岚四伏的内侍省,穿过漆黑一片的紫兰亭,来到通明门前。 只见门外昭昭冥冥,似乎有光亮从东方投射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白日里匆忙挂起的百千盏祭灯,仿佛漂浮在紫宸宫的半空中。烛光摇曳,交织出一条忽明忽暗的道路。 陆幽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光亮的尽头,是陷于黑暗之中的晖庆殿。 吉时未到,殿内只有零星几个守卫。陆幽悄无声息地绕开他们,从含露殿翻墙进入。 只见昔日瑶台琼室,只剩断壁残垣;绫罗织锦,全成焦土尘灰。 御香行_70 此时此刻,再回想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情仇爱恨,竟如同梦幻泡影一般,寻找不到一点真实感。 陆幽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他悄无声息地在废墟之中潜行,寻找到了昔日赵阳养病时藏身的密室,躲藏进去。 过了火的密室中一片狼藉。陆幽环顾周围,很快就翻出了一面铜镜。 他拂去表面的焦灰,又从一片碎砖中拖出了赵阳烤过火的那只铜盆,倒干净里头的杂物,再将随身携带的纸钱放了一点进去,用火折子点燃。 陆幽看了一眼铜镜,镜中火光渐起,照出他覆着面具、平平无奇的脸庞。一点一点地,他又仿佛看见了棺木中的宣王,戴着那副黄金面罩。 赵阳啊赵阳,你可曾想过有这样一天? 我的面具,要换成你来戴上了。 他定定地端详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下,丢进火里焚烧。 一股黑烟腾起,之后痕迹不留。 陆幽把脸仔细地抹了一遍,又稍待片刻,前院那边终于开始有了响动。 池塘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祭台,摆好了供物。祭台两侧的丧帐里,天一观的女冠们端坐蒲团之上。祭台后摆着乌木宝座,座上是一个纸糊的假人,穿着赵阳生前一样的衣装,代替正主默默地端坐着。 至于殡宫灵柩前的那面明旌,如今正插在那条不祥的石龙身旁,等待着赵阳魂兮归来。 戌正二刻,萧后的銮驾来至晖庆殿前,缓缓停稳。 浑身缟素的萧后被人扶下舆轿,才走两步,抬头看见晖庆殿宫门上高悬着的白纸灯笼,立刻一个踉跄,几乎软倒下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搀扶,前簇后拥着一点点往院子里头挪去。 好不容易到了祭台前,宫女抬来椅子伺候娘娘坐下。一旁的大太监慕元察言观色了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吉时已到,您瞧是不是——” 萧皇后仿佛已没有气力说话,只抬起手来挥了一挥。 两头丧帐里的坤道立刻开始诵经。天一观的女观主身披法袍,头戴芙蓉冠,脚踏禹步,手持宝剑来至金泰前。 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地摇晃几下左手持的法铃。铃声清脆冰冷,在黑夜中更透出几丝诡异。 与此同时,有一名小道士捧着托盘奉到萧后手中。盘中有一沓黄纸,一把金剪。萧后拿起剪刀,慢慢得将那叠黄纸剪出纸人的模样。小道士再恭恭敬敬地接过纸人,转呈到祭台上供奉。 观主诵念不停,腾挪跳转大约过了一炷香长短。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小风,将祭台丧的白蜡烛吹得左右摇晃起来。 那观主也不知道从烛光里看出了什么,回头禀报萧后,称时机已到。 萧皇后由人搀扶着从椅子上起身,从祭台上的那叠纸人里拈出一张,然后一步步朝着穿了赵阳衣冠的假人走去。 跃动不安的烛光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颜,也照出她脸上既期待又悲伤的复杂表情。 她颤抖着伸出手,尝试着将纸人贴到假人身上。 纸人被轻轻地放上去,停留片刻,却又轻轻地滑下来。 萧皇后惶然无措,扭过头去看着观主。女道士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请娘娘暂时归位。” 待萧后重新落坐,观主继续步罡踏斗、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烛焰再次闪烁,便又嘱咐萧后上前去贴纸人。 可惜这第二次,依旧无功而返。 丧帐之中经声不绝,观主的额角也渐渐渗出了汗珠。如此反复了数遍,贴到第七张的时候,那黄纸剪的小人儿,终于在赵阳衣袍的前襟上牢牢地依附住了! 左右侍从急忙做出噤声手势,诵经声戛然而止。萧后愣愣地站在假人跟前,不知所措,直到观主轻声催促,方才回过神来。 “阳儿、阳儿……!” 她的声音颤抖,还有些嘶哑。可是喊出第一声,就再没有停下来。 “阳儿,娘知道你在这里,娘想你,让娘再看看你——” 四下里静默无声,唯有一旁的明旌默默招展,仿佛在指引着赵阳魂兮归来的方向。 侍立在一旁的小道士取来金勺,将祭台火盆里的灰烬舀出来洒在地上。阴风吹过,灰烬飘移,仿佛现出了一枚一枚的足迹。 “阳儿,回来吧,阳儿,娘想你啊……” 祭台周围,鸦雀无声。唯有萧后悲悲切切的呼唤,一声声回荡在荒凉阴冷的火场废墟之上。 死寂,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死寂。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却几乎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一声声呼唤,会得到实实在在的回应。 唤魂、唤魂,从来都只是活人发泄悲恸的手段罢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如此暗自认定的时候,却又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隐隐绰绰地,从晖庆殿废墟深处飘了过来。 哭声……是人的哭声! 女冠们面面相觑,宦官宫女个个面如土色。唯有萧后惊呼一声,猛地捂住嘴,抬腿就跌跌撞撞地,寻着声音奔了过去。 她很快就发现废墟里有火光,又循着火光找到了昔日的密室。 密室之中,有个浑身缟素的青年,正哀哀地哭泣着,一边往火盆中投着纸钱。 那张脸……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心肝宝贝,却还能是谁?! 第97章 面圣 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奔来,陆幽算好时机,一脸惊惶地抬起头。 火光融融,从正面照亮他毫无伪饰的脸庞,双颊上啼痕未干,更增添了几分纯真与可怜。 透过朦胧泪眼,他看见萧后仅有数步之遥,于是慌忙丢下手中纸钱倒头要拜。然而,双膝还未及地就被萧后一把拽起来死死地搂住了。 “阳儿,我的孩子……是你,是你……!!” 刚才还需人搀扶的萧后,不知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将陆幽按进怀中。原本麻木恍惚,就连泪水都枯竭了的她,此刻却任由狂喜如潮水汹涌袭来,将理智冲刷得一点不留。 然而最初的激动终将过去,当萧后一点一点回想起前因后果的时候,她终于感觉到怀里的孩子正不停地颤抖着。 “不……” 陆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才被稍稍松开一些,就扑通一声跪倒在萧后面前。 “皇后娘娘恕罪!小人并非宣王殿下,小人只是……只是宣王殿下的替身!” 于是,他便趁机将赵阳把他弄进宫里,用作替身的前因后果,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通。 萧后总算是冷静了三四分,忙命人取来火把,细细打量着陆幽的容貌。 一样精致的眉眼,一样秀挺的鼻梁,一样红馥馥的软唇,仅仅只是额角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即便赵阳是她骨肉亲生,萧后也实在看不出眼前的这个孩子与自家皇儿究竟有什么不同。 唯有一点却是不难确信的——她的阳儿,永远不会流露出如此谨小慎微的表情。 “你长得真像他……可你……就怎么不是他呢?” 她喃喃自语,再度伸手过来抚摸陆幽的脸颊,一寸一寸,怜爱却迟疑。 陆幽仿佛畏惧又似乎乖顺地闭上眼睛:“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小的知道,今日乃是宣王殿下的生辰,而小的也正是出生在今日。” “九月九……重阳日?” 萧后的指尖微微一颤:“哪一年?” “回娘娘的话,是瑞和十八年。” “瑞和十八,九月九……” 萧后咀嚼着这寥寥数字,目光又在陆幽的脸上逡巡反复,眼神突然间亮了一亮。 “你,随本宫来!” 她一把抓住了陆幽的手,转头朝着立在远处的随扈下令:“去甘露殿!” 甘露殿内,烛光晻晻。 帐幕之侧,戚云初端着汤药默然侍立。卧榻上的惠明帝色如金纸,面容枯槁。卧榻旁,随同车队一起来到诏京的天吴宫药石司司主天梁星,正在为惠明帝把脉。 “陛下此病乃是寒湿积久之疾。紫宸宫地处低洼,诏京城里的湿毒水汽,尽皆沿着地势汇聚于宫中。夏秋两季湿热瘴疠暗生,陛下龙体欠佳,便令其有隙可乘。如今火毒、热毒、血毒三者为祸,即便是日日食补药补,恐怕也入不敷出。想要根治倒并不难,只是这紫称宫里,恐怕是久住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宫外传来好一阵喧嚣。不一会儿,就见萧后不顾殿外千牛卫的拦阻急步闯了过来,身边还带着个年轻人,被严严实实地裹着脸面,看不清楚真容。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萧后一进殿,立刻喝退左右。戚云初也想跟着天梁星退下,却被叫住。 “究竟何事,如此吵嚷?” 惠明帝服下汤药,有气无力地叹息道:“阳儿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希望朕也随了他去吗?” 萧后并不辩解,只是拉着陆幽来到榻前,揭下裹头的布巾。 重见天日的刹那间,陆幽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御前。 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耳边始终没有半点儿声响。虽然一直不敢抬头,但陆幽隐约感觉到惠明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是萧后开口质问:“长秋公,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戚云初道:“启禀娘娘,此人名叫陆幽,乃是宣王殿下亲自挑选的替身。平日无事时,养在内侍省做些闲差,只在宣王召唤时才在宫中走动。宣王蒙难之后,此人夜夜哭泣。我见其心可悯,这才允他趁着夜色去到晖庆殿内烧些纸钱。谁知竟惊扰了娘娘,实在是罪该万死!” 听完这番解释,惠明帝终于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会遇上宣王?” “启禀陛下,我本是颍川人,自幼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从外头逃荒,来到大业坊……” 陆幽早准备好了说辞,此时不过是重复一遍,自然与方才告诉萧后的分毫无差。 惠明帝沉吟片刻,又问道:“朕问你,宣王出事的那天,你在何处?” 陆幽答道:“自打小世子入主含露殿之后,宣王殿下怕冷落着他,就派我随侍在侧。前阵子小世子前往天吴宫祈福,小人也就跟着去了天吴。” 惠明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着陆幽的容貌,目光突然定在他的胸口上。 “你那脖子里……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陆幽低头,仿佛这才发现藏在脖子里的锦囊落在了衣裳外面。 “这,这是……” 他赶紧摘下锦囊拿在手中,却似乎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呈献上去。 然而惠明帝却已经认出了这东西。 “拿过来——” 陆幽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惠明帝将锦囊打开,垂眼看进去,那枚火红的戒指果然躺在里头。 “是……你?!” 御香行_71 陆幽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不敢做声。 一旁的萧后也凑了过来,拈起那枚戒指,放在手里摩挲。 “这……这不是东君的戒指吗?怎么会……” 陆幽张口欲答,然而惠明帝又打断了他的话。 “那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做的宣王替身?” 陆幽答:“去年清明寒食,宣王殿下命我代替他完成射礼。可小人一开始太过紧张,第一箭就脱了靶。” 惠明帝双眸微微一睁,追问:“那在兽园里要射虎的,也是你?” “启禀陛下,当时宣王将我藏匿于兽园楼阁之中,射虎之前与我调换了身份。可是小人怯懦,因此编造了理由,并未射虎。” 惠明帝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真正去太庙领了罚,又在晖庆殿里养伤,收下朕这枚戒指的……也是你。” 陆幽点头,承认下来。 惠明帝叹道:“还有何时是你,自己全都说出来罢!” 陆幽便将这两年来,自己代替赵阳所参与的祭祀、典礼和其他各种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听得帝后二人面面相觑。 言毕,陆幽再次朝着帝后二人深深磕头。 “小人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可苍天明鉴,小人绝无犯上惑乱之心!小人自幼失怙失恃,逢年过节,总是无比地羡慕别人家中,父慈母爱、天伦同享。后来做了宣王殿下的替身,竟于无意之中,分得了皇上与娘娘对殿下的疼爱…… “惶恐不安之余,小的也是感激涕零,真心实意地将皇上与娘娘当做自己的爹娘一般侍奉。小人原以为,这份情感永无倾诉之日,谁知今日……今日竟能当着皇上与娘娘的面,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这便是老天予我的眷顾,小人……虽死而无憾。” 他断断续续地倾诉着,一边回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坎坷经历,不由得动了真情,字字句句沉重哀伤。 萧后站在一旁,断断续续地抹着眼泪,然而惠明帝却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他深深、深深地看着陆幽,目光掺杂着惊愕、犹豫和悲伤,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 甘露殿中,针落有声。 仿佛又过去了许久许久,陆幽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了萧皇后的一声命令。 “你,把衣服脱下来……” 第98章 紫气冲天 这是要做什么?! 陆幽愣了愣,抬头去看提出这个要求的萧皇后。 不仅是他,惠明帝也朝着萧后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萧后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见陆幽没有行动,她甚至主动朝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躲不掉的。 陆幽定了定神,主动解开上身的衣物。 褪下外袍与中单,陆幽遵照指示转过身去,紧接着才想起自己背上还残留着那日赵阳烙上去的耻辱。 经过老尚宫的妙手医治,那耻辱的“贱奴”二字已经认不清楚,但是尚未痊愈的创痂和微凸的瘢痕,却将原本无暇的脊背破坏得触目惊心。 果不其然,萧后轻呼道:“怎么回事?!” 于是,陆幽又将被烙之事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旨在暗示自己的无辜与赵阳的荒唐。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背上一凉——竟然是萧后的手指戳了过来。 不是抚摸,也不是试探。冰冷的指尖在脊背上某个部位小范围地打着圈,而后稍稍用力,竟然像是想要抠掉那层烫伤后留下的疤痕。 她是不是在找……胎记或者痣? 陆幽不知道自己背上是否存在某种特殊痕迹,即便有过,恐怕也已经被赵阳毁伤了罢。 倒是不久之前在天吴宫的温泉里,唐瑞郎也曾经在近似的位置摸索过,难道说…… 他正想到这里,背上的动作终于停顿下来。 “云初,你先带他去外面候着。”惠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与皇后有事相商。” 戚云初领命,带着陆幽退到甘露殿外。由于院子里还立着些旁人,于是彼此也不说话。 陆幽故意站到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够看见各种各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帝后在殿中聊了许久,一直没有传出动静。 夜渐渐地深了,风从北边的南海池畔一阵阵地刮过来。陆幽身上的縗衣单薄,不过多时就开始瑟瑟发抖。戚云初看在眼里,脱下了自己身着的素服,披到他的肩头。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内终于又传出了萧后的声音。 “进来。” 推门、入殿,陆幽再次恭顺地跪在帝后面前。 惠明帝已被扶起,靠座在殿内的龙椅上。只听他沉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幽摇了摇头。 “小人已是中人之身,家中无亲无故,孑然孤独,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小人原本只想继续留在内侍省中,苟且偷生,然而——” 他顿了一顿,突然声泪俱下:“然而如蒙皇上与娘娘恩准,小人愿为宣王殿下殉葬!” 惠明帝叹了一口气:“你知书识理又能文善射,这么好的苗子,若是送去殉葬,未免可惜……只是,你假扮宣王,毕竟是犯了欺君之罪,若不惩戒,又如何服众?” 话音刚落,只见萧后轻轻地拉了拉惠明帝的衣袖,眉头微蹙。 陆幽俯首道:“小人自知有愧。皇上与娘娘的照拂之恩,小人更恨不能粉身以报,是死是生,愿听凭皇上与娘娘发落!” 惠明帝点头,又沉吟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道:“念在你对宣王一片忠心,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朕先罚你廷杖三十,再替宣王守灵三十日。一个月后,再来见朕。” 说完,他又看向戚云初:“至于你,知情不报,还相帮隐瞒。朕罚去你一年俸禄吗,你可心服?” 戚云初道:“臣心服口服。” 三十大板,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刑,更何况掌刑的宦官一看陆幽这张脸,心里头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板子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落下,全都打完了,竟然比去年代替宣王在太庙里领的那一顿还不痛不痒。 领命受完罚,陆幽回到寒鸦落休息了几日。当天傍晚他正靠在床上看书,只听屋外一阵嘈杂声响,打安仁殿来了一群宦官送来补品与衣物;后头还跟着太医局的医官。 不用多说,陆幽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今非昔比了。 休养的这几天,由于戚云初事先有令,因此倒也无人过来骚扰。陆幽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然而唯有一个人,自打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唐瑞郎是一直反对他在宫中泥足深陷的。然而,如今这一步何止于深陷,简直就是全心全命地扑了进去。 要是让瑞郎知道自己说出过“甘愿殉葬”这样的话,他恐怕又会唠叨很久罢。 不止于此,还有自己背上的伤痕——瑞郎与萧后在意得究竟是不是同一件事,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够知道唐瑞郎正在做些什么就好了,如果能够在这枯燥的等待之中与他说说话,倾诉满腹的疑问,哪怕得到的是抱怨也无所谓…… 当陆幽意识到自己满心满脑都是唐瑞郎的时候,他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 然而信笺却没能送出宫去——因为他的师父厉红蕖与老尚宫,忽然从月影台消失了。 陆幽隐约能够猜到这与天梁星的到来有些关系,然而各中内情却无从追溯。于是他又辗转让人将陆鹰儿召进内侍省,可还没有阐明主旨,反倒被陆鹰儿抢在前面开口借钱。 都说见利忘义,翻脸无情,看起来这陆家夫妇也终不是什么值得信赖之人。 如是这般,陆幽唯有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思念。又暗自抱怨出了这么大的事,瑞郎怎么也不主动过来关心一下。 日子就在思念与埋怨之中过去。第五日,戚云初过来将他领往殡宫。 为宣王守灵,并没有听起来那样可怖。由于有宦官全程随侍,陆幽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多:一日三场法事,夜晚睡在偏殿旁的倒座房里。其余时间可以安静地在殡宫内读书静思。 除此之外,白天里还会有一些官员陆续来到宫中祭拜。每每看见陆幽的脸,他们都会流露出种种不同的表情。 绝大部分是惊愕,也有恐惧与心虚之人。 在紫宸宫里混迹了这么久,陆幽已经学会品读种种表情背后的真相。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种种反应记在心底,同时揣摩着有多少人,将来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三天,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江启光,这个曾经游走于赵阳身旁,怂恿他觊觎太子之位的太仆寺少卿,如今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台前面。即便是看见了陆幽,脸上也丝毫没有惊恐的神色。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拜祭完了赵阳,江启光将陆幽带到一旁僻静的地方。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当时坐在宣王身边的那位宦官。我曾经听闻江湖上有一种易容的功夫,却没想到居然能够如此惟妙惟肖。” 说到这里,江启光的目光依旧在陆幽的脸上逡巡。 陆幽也不多做解释,反道:“这样说起来,江先生在太仆寺里的韬光养晦,岂不是另一种更好的易容?” “韬光养晦,是游刃有余者的游戏。在下只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身为一介布衣百姓还不良于行,在下能够做的,也就只有静待东风而起了。” “静待东风?” 陆幽挑了挑眉:“如今宣王已殁,先生当初的联合萧、唐等废立太子的计划已然流产。先生之风,不是已经夭折了吗?” 江启光却眨了眨眼睛:“在下的风,是东风,而非西风。” 陆幽心中因他这句话而打了一个突:“你是……太子的人?!” 江启光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正如我当初奇怪宣王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来游说无可救药的宣王?” 陆幽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完全沉定下来。 “所以,你是太子殿下故意派来试探宣王的,顺便还试探了萧唐两家和朝中重臣们对于太子的忠心。而你提出的弹劾太子的议案,根本就不可能被实现,只是一个看起来诱人的鱼饵而已。” “鱼饵只对贪婪的鱼有用。”江启光道,“经此一役,倒也让我看见了不少明哲保身、远离祸端的聪明人,以及可用之才。” “明哲保身,说得是长秋公?” “难道不是吗?戚云初避走天吴宫,非是因为力有未逮,而是做出一个姿态,表示不会介入夺嫡之争。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他手下居然还有你这样一招好棋。看起来只要惠明帝在位一日,内廷势力就必然坐大,而你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陆幽勾了勾嘴角:“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新君即位,对待内廷的态度就可能截然不同。尤其是太子殿下素来对内侍外戚不假辞色。所以不如趁着太子监国之时,多多笼络,讨好于他——江先生要说得是这个意思吧?” 江启光笑道:“果然玲珑剔透、冰雪聪明。” 陆幽也不与他虚与委蛇:“陆幽一介中人,身无长物。相信太子真正需要得并不是陆幽,而是内侍省的支持罢?” 江启光反问他:“你与内侍省,将来又有什么区别?” 陆幽启唇欲答,却又语塞,过了一阵子才又问道:“太子既然欲与内侍相和,又是准备冲着哪一边动刀?” 御香行_72 “江某原本以为,这件事早已经不言而喻。可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拜会宣王时说过的那句话么——越是成大事者,越不会受到血亲的羁绊。太子若欲成大业,又岂能被那群陈枝败叶所束缚?” 陆幽也不意外,却又多问一句:“那么唐家呢?” 江启光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迟疑片刻才答道:“唐家虽是外戚,但并未参与此次夺嫡之争。不过既然那唐家公子与秋公一同上了天吴宫,那唐家的未来,自然应该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好一个狡猾的回答。 陆幽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从今往后起,晚辈还要请江先生多多指教了。” 殡宫一叙之后,当晚陆幽趁着夜色潜回内侍省。见到戚云初,他将白日里见到江启光之事娓娓道来。 戚云初依旧低头摆弄着他珍爱的那株凌霄藤:“与太子联手,你觉得如何?”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眼下太子的目标在于萧氏一族,自然需要笼络内廷的力量来达到目的。而当萧氏一族伏诛,内廷就将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除非……” “除非利用胡姬与她的孩子,或许还能有些胜算。” 戚云初补完了陆幽心中所想,又斜睨他一眼:“当初让你去劫狱,并不是准备利用那个女人。这破地方的孤魂野鬼已经够多的了,放走两个又如何?” 陆幽愣了一愣,心中倒是舒坦了几分:“有些时候,我真不明白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戚云初轻笑道:“我想得其实很简单,只是你不是我,也就不会明白罢了。” 陆幽也不纠结,依旧把话题带回正道上。 “按照目前的发展,等到太子铲平萧氏一族,势必会回过头来对付内廷。长秋公您在朝中的地位固然难以撼动,然而长此以往,恐怕政局不稳,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 “不用急。” 戚云初摆了摆手。 “天梁星说,皇上的病主要是因为宫中阴湿。这几天,已经从甘露殿挪去蓬莱阁暂居。那里相对通风干燥,再加上神医随侍在侧,相信病情很快就会有所起色。太子想要即位,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来等待转机了。 陆幽想到这里,又听戚云初说道:“你的那个唐瑞郎,托人带来了口信。他说这些日子要准备弘文馆内的考试,通过之后才能参加元月的春闱。为了争口气,这段时间必须闭关苦读,让你自己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显然是戚云初自己加上去的,然而这一番话停在陆幽的心中,却显然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那么现在的自己也应该正在做着和唐瑞郎一样的准备,而不是站在这内侍省里密谋着左右大宁朝的明天。 ……孰喜孰忧? 他不让自己多想,转而提出另一个疑问:“秋公,那天在甘露殿,皇后娘娘为何让我脱下上衣?” “她在找一颗痣。”戚云初倒不隐瞒,“一颗曾经出现在她亲生骨肉身上的痣。” “赵阳?还是说……赵旭?” “你说呢?”戚云初反问他。 陆幽的手,在衣袖下默默握紧成拳:“您……相不相信这世上有轮回转世之说?” 戚云初仍是反问:“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信,你也不可能成为大宁朝的下一位太子;而不信,也有办法让所有人认为你就是东君转世。” 陆幽若有所悟,沉寂片刻,提出最后一个疑问。 “瑞郎……对于东君了解多少?” “你,真想知道?”戚云初挑了挑眉。 陆幽认真点头:“您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唐瑞郎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现在的我已经有能力承受任何的真相。” “也好。” 戚云初竟仿佛叹了一口气。 “不过答案,也许会颠覆你一直以来对他的认知。”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十二日的辍朝之期结束,钟鼓齐鸣,东宫丽正殿上,左右春坊并詹事府诸官列队迎候。 其后十余日,有零零落落的消息开始传入陆幽的耳朵——太子开始整肃朝中法度,首先拿了几个衔轻势微的闲官开刀。 朝中群臣的反应,陆幽暂时不得而知。眼下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宣王赵阳终于要出殡落葬了。 十月初七,北风呼啸,日月无光。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西出安福门,往诏京城北的回鸾岭行去。陆幽一身縗絰,手执明旌,行走在宣哀王灵柩前。 只见周遭吹雪似的纸钱漫天飞舞,幡幢迎风招展,旃檀浓香弥漫。 陆幽似乎从未见识过如此浩荡宏大的阵仗,满街缟素,遍野悲歌……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赵阳最后的哀荣了。 赵阳落葬之后的第二天黄昏,陆幽被传召到了蓬莱阁。 晃晃灯烛之下,惠明帝难得正襟危坐,身旁立着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手中托着一个盖了黄布的檀木方盘。 宦官陆幽,因忠心侍主,升内侍少监,赏永业田三十五顷,赐服。 戚云初托着方盘走到陆幽面前,揭去覆着的黄巾。只见盘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件紫袍。 不仅如此,寒鸦落也是不必再去了的。 内侍省的东北角名为紫云院,专供正五品以上的宦官居住。戚云初虽然在宫外有私宅,但是大部分时间也居住在紫云院内一处名为“云门”的宅邸之中。 陆幽的新家就在云门以西,紧贴着掖庭宫的南墙。院内遍植着高大的泡桐树,叶片早已掉光了,黑铁一般的枝干在萧瑟北风中摇摇晃晃。 戚云初说,以前居住在这里的太监是个才子,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数十篇宫怨诗。其中又有将近一半,是在吟咏这里的桐花与桐凤,此处亦得名“紫桐院”。 紫桐、紫袍,看起来这抹尊贵而冷寂的紫色,即将紧紧地交织进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中,挥之难去。 自打那天开始,陆幽便得了全新的差使——每天早晨,他都会首先前往东宫丽正殿,旁听东宫朝会。而后前往蓬莱阁,伺候惠明帝晨起,端汤奉药,并将朝中诸事择机要者,说给皇帝听。 午后,前往安仁宫,伺候萧后用午膳,再陪她说一会儿话。及至黄昏时分,还要再度返回蓬莱阁请安,有时还会在阁中值夜。 由于他举止得宜又聪慧机敏,再加上那十成十酷似的容貌,帝后二人最初的些微迷茫很快就消弭了去,愈发在心底里认定了某些事情。 至于太子那边,因为有了江启光的一番斡旋,似乎也默认了内侍省这边的动作,并没有对陆幽做出任何的刁难。 在向上攀出一大步之后,陆幽的人生又迎来了好一阵平静。 然而他却已经懂得——所谓的平静,只是下一道波澜掀起之前的假象。 北风呼啸了整日之后,诏京城终于落下了今冬的初雪。巍峨的九重宫禁一片素洁。凡间的朱楼绿瓦,尽皆升华为了天上的琼楼玉宇。 再过十余天便是元日,一年一度的天门大朝近在眼前。正当文武百官纷纷翘首以待的时候,东宫丽正殿内却传出了消息,以贪赃受贿为名,将侍御史于承打入诏狱。 消息传到陆幽耳朵里,倒并未觉得多大惊奇——这侍御史于承的胞妹曾被太子羞辱,他也因此投靠宣王。如今宣王身故,太子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换陆幽来做这个太子,迟早也会抹煞掉这个存了二心的朝臣。只是这于承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日常打理御史台诸务的资深要员。南来北往的弹劾文书,差不多都要从他手中过上一道,天长日久,他在朝中的关系自然也称得上是“盘根错节”。 如今太子尚且只是监国、根基未稳,虽然罢免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并不难,但也未免打草惊蛇,太过心急了一些。 那个老奸巨猾的江启光,又怎么会给太子出这种主意? 陆幽心中就此打下一个问号,也没忘记将这件事汇报与惠明帝知晓。 那惠明帝静静地听他全部说完,又沉定了片刻,方才缓缓地说道:“通知东宫与各处,元日的大朝,朕要亲自主持。” 天下毕竟是天子的天下,皇帝一日没有退位,这紫宸宫里名义上的主人便依旧是他。 更何况太子虽然监国,但手中并无真正实权。兵权三分,萧唐外戚共执其三,而包括内飞龙在内的各路禁军,全在戚云初掌握之中。 缺乏兵权,自然也就缺乏底气,于是元日之事,没遇上什么阻碍就被定了下来。 元日大朝由谁来主持,说实话对于陆幽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而真正与他有干系的,倒是来自于萧皇后的一桩赏赐。 皇城东侧的平康坊,素来是南来北往风流渊薮之地。其中就有一处位于十字街西的大宅院,原是赵阳问萧皇后讨要来偷偷豢养美人的金屋。如今人已经没了,再想起也是伤心,萧后便随手将宅邸赏赐给了陆幽。 陆幽虽然对田舍无甚想往,却也明白要好好利用这赏赐来为自己造些声势。因此又雇人将这幢宅邸改成了宣哀王享祠。 祠堂始成,他又与江启光密谈,最终说服太子驾临平康坊,主持开祭仪式。随后又命内侍省将消息散布出去,表面上不做任何要求,只让诸位大臣互相知照。 然而真正到了开祭的这一日,虽然落了些薄雪,但是前来拜祭的官员却络绎不绝,几乎要将整座前院全都塞满了。 这些人,自然不是冲着早已经入了土的赵阳而来。 太子负手立在檐下,斜睨着立在阶下的众臣。 “你看看那些人,表面上装得谦卑恭顺,心里头一个个都把本王当做了杀人凶手。” “正是如此,殿下这一趟才更是来对了。” 陆幽目光炯炯,看着身旁的未来天子。 “古之人以不辩为解脱,唯有百姓不辩,朝廷方得安稳;唯有朝臣不辩,天子的江山才得以永固。然而殿下乃是大宁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若是不辩,何以立威服众?殿下若是不辩,待将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时,又岂有后悔药可吃?” “陆少监所言甚是。” 一旁的江启光也跟着附和道:“微臣方才粗略观之,看见群臣之中很有一些曾经暗自向宣王示好。吾王不如借此机会做些警告。” 赵昀这才缓了一缓脸色,又问道:“辩,又该如何辩?” “全凭殿下定夺。” 陆幽与江启光不再言语,同时拱手行礼,退到了太子身后。 而觉察到这边的动静,群臣也纷纷地聚拢了,数十双眼睛怀着各不相同的情绪投射过来。 “今日……”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所推动着,赵昀缓缓张口。 “今日乃是宣王享祠开祭的吉日,诸位卿家特特赶来拜祭,的确是有心了。宣王与本王乃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彼此手足情深,更胜寻常兄弟。然而天妒英才,宣王年少早夭,本王亦是哀恸不已。今日幸有陆少监建此享堂,本王与诸位在此祈请冥福,倒也聊解哀思之苦。”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来,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台阶下的群臣。 “然而自打辍朝那十几日以来,本王却不断听闻,朝中有些人对宣王之事颇多微言。甚至还有人大放厥词,妄议内廷诽谤宗室。今日粗粗一看,这些人倒还混迹在这院子里头了。” 此话一出,台阶下的群臣低声哗然,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有话却不敢言明。 偏在此时,江启光又示意手下人重重地关上了享祠的大门。沉重的声音响起,不少人惊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张望。 只听得太子又道;“本王今日就对着胞弟的牌位起誓,若朝中再有蜚短流长,一律有如此竹!” 说罢,他突然拔剑朝着庭中一株新植不久的小竹挥去。竹竿应声而断。 群臣鸦雀无声。 唯有站在角落里的陆幽,暗自在心里头有了计较。 太子赵昀,还真是一个刚硬有余而怀柔不足的人。这才激了他两句,就立刻冲着群臣放了一通。 不过如此,倒也容易摆布,或许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有多么难熬。 御香行_73 训完了前来享祠参拜的群臣,太子自己似乎也颇为满意,于是下令开祭。 享祠之内顿时香烟袅袅、经声阵阵。如此这般折腾一遍之后,也就算是走完了过场。 惦记着丽正殿里尚有一堆奏折未阅,赵昀早早儿地摆驾回了宫。剩下陆幽一人,独自面对满院的群臣。 他也知道,这里头很多的人,其实就是冲着他来的。 容貌酷似宣王的美貌宦官,一夜之间蒙恩承宠成为内侍少监,如今更是站在了当朝太子的身后——任谁都会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心存好奇。 陆幽却不着急。 此时此刻,他穿着御赐的紫袍,立在庭院中火红的枫树下面,等着一个从刚才就不断注视着他的人朝这边走过来。 杨荣如——多年以前,出卖了叶锴全、导致叶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昔日的工部侍郎,如今已经右迁工部尚书。陆幽略微做过一些调查,知道此人在朝中并无建树,依旧以溜须拍马、结党营派为乐事,这些日子更是抱紧了太子的大腿不松手。 陆幽心中虽然厌恶,但由于杨荣如的品阶名义上要高出一些,他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笑吟吟地面对。 那杨荣如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少监就是昔日叶家子弟,只把他当做宫里头的红人儿来看待。 只见一个四十好几的朝廷要员,弓着身子,满脸堆笑地讨好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这场面不免可笑。 陆幽假意敷衍着,收下了杨荣如送来的礼物,又应付一阵才将人支走。然而紧接着,又有别的人挤到了他身旁…… 祠堂里约有三十余名官员,几乎每一个都来同陆幽交谈。等到全都轮过一遍,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午后的天空再度阴郁下来,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似乎又要落雪。养尊处优的过客们匆匆散去,享祠里也重新变得冷清。 陆幽却不急着回宫。他独自一人在祠堂后院中踱步,借着这一片静谧清寒,思索一些无人可以参详的心事。 与戚云初的那番对谈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一时的错愕与失落,早就重归于冷静,而剩下的心结,反倒没那么容易解开。 唐瑞郎,这个表面上总是谈笑风生,主动又温柔的人,果然藏着一番别样的心事。而他对于自己的这段感情,究竟算是真还是假……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也罢,反正这段时间他也在忙着应考,那就等他考完之后,再坐下来好好地厘清一切罢。 逃避总归比解决问题更容易。思及至此,陆幽便将注意力转移,去看周遭的景色。 朱阁青楼、丹楹刻桷——平心而论,这里的确是一幢好宅。然而赵阳生前风评不佳,恐怕过了今日,这里就再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拜祭。 看多了宫中的雕栏画栋,这皇城之外的宅邸更显得亲切。自然而然地,这么多年来陆幽头一遭思念起了与父母、姐姐住过的那个“家”。 崇仁坊距离此处倒也不远,既然不急于回宫,过去瞧瞧也无不可。 陆幽遣走了随他出宫的小宦官,撑好伞,正准备独自一人往北边走。刚刚推门而出,就看见刚刚开始纷飞的细雪之中,有一人骑着青骢骏马,踽踽行来。 “还好被我给赶上了!” 唐瑞郎一口气跑到享祠跟前,落了马,赶紧躲到陆幽的伞下。 “这鬼天气,怎么说下雪就下雪。外头冷,咱们还是先进去说话。” 不由分说地,就推着陆幽重新回到门里面。 刚才还在念想的人,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陆幽不免有些愕然。然而唐瑞郎却不留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随手推开了一间虚掩的耳房,拉着陆幽一起跌进了黑咕隆咚的屋子里。 陆幽慌忙想要起身,却被压住了就地滚做一堆,咬着嘴唇咂着舌头,谁也不愿意输给谁。 许久之后,陆幽终于勉强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唐瑞郎。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唐瑞郎这才支着手坐到一旁:“刚才有两个当官的跑到我家去了,听他们在向我爹汇报什么宣王享祠的事,我稍微留了点心,就听见他们提到了你。” 陆幽的心随之紧了一紧:“他们说我什么?” “他们说你看起来很受太子的器重,而且进退举止也不似凡夫俗子,应该可以试着拉拢一下。” 说到这里,唐瑞郎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说这些话的其中一人,就是杨荣如。你今天和他见过面了?” “不止是见过,还谈了一阵子。”陆幽反问他,“怎么?” “……他说,你对他似乎颇有好感。” 说完这句话,唐瑞郎自己都笑起来:“真是个大睁眼瞎。” 陆幽不以为意:“难道不是我的演技了得?” “是了得,可我不喜欢。”唐瑞郎叹了一口气:“因为戏演得越好,你就把自己藏得越深,也就越来越不开心。” 陆幽嗤笑一声,偏着脑袋来看他。 “你这个人真的很矛盾!还记得当初端阳节在雀华池边上,你说我不明白什么是‘过刚易折’,说我爹‘不明白这朝堂上的处世之道’,可如今我都弄明白了,你倒又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瑞郎连连搔着头发:“我的意思是,你懂得伪装保护自己,这自然是一桩好事,可这并不妨碍我心疼你啊……还有,我那么久以前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在心里。就冲这一点,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哼,油嘴滑舌。” 陆幽嘴上反击,心中冷不丁地回想起自己与戚云初的那番对谈,顿时又有些怏怏不乐。 他本能地想要开口询问,可又转念想到事情万一牵扯开去,影响到瑞郎的心绪,以至耽误他应试的发挥,便又抿了抿嘴唇,硬生生地暂时搁置到一边去了此时又听唐瑞郎道:“我已经通过了弘文馆的考试。不过嘛,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十日之后就是春闱之试,成败在此一举。” 陆幽故意寒碜道:“堂堂尚书右仆射之子,难道还担心名落孙山?” “落榜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想要出些风头,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唐瑞郎的眼中,带着认真时独有的光彩:“我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即便真正金榜题名,恐怕也会招来蜚短流长。但我还是要做,只为证明自己……还有你,至少你是懂我的,我希望你也能为我感到自豪。” “你的才华,这些年来,我自然最清楚不过。” 陆幽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耳房里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寒意袭来。陆幽重新走出门去,撑开雨伞回过头来看着唐瑞郎。 “我现在打算回崇仁坊的老宅去看看,你若无事,便回去温书。” 唐瑞郎也跟着走了过来:“我是无事,可我要温的,不是书,而是你。” 说话间,头上的雪片已经大如鹅毛。唐瑞郎出门将马匹牵来,陆幽跟着坐到鞍前。两人共擎一伞、共乘一骑,在漫漫纷飞的白雪中,寂寂无人的街道上,缓缓向着北边行去。 第99章 闻说鸡鸣见日升 到了崇仁坊外,唐瑞郎稍稍勒住缰绳,脱下自己的银狐斗篷为陆幽披上,还将兜帽压得严严实实。 陆幽知道他心中所想,轻轻摇头:“这里没人认得出我。时隔多年,况且我也没在这里住多久。” 唐瑞郎却一意孤行:“那也不成。这坊里多恶少,你长得好看,一定会惹麻烦。” 陆幽知道他明明是在胡说,却拗不过,也就老实披住了。两个人这才穿过坊门,来到坊内十字街上。 往东走了一阵儿,首先看见的,还是那株高出墙来的巍巍柏树。 然而毕竟过去了三年光阴,眼前的叶府早已不再是陆幽记忆中的模样。 只见大门歪歪斜斜,几近倾颓;瓦顶参差不齐、衰草丛生;游墙的下部染满了褐黄色泥浆,墙根被杂草侵蚀,明显可见好几处裂隙…… 看着看着,陆幽只觉心头越来越酸涩。他急忙自我安慰,年久失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嘹亮的啼声,从院墙之中传了出来。 “鸡?”唐瑞郎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官宦子弟,“是斗鸡!” 两个人将马系在路边,走进院墙边的小弄堂。只见当年被叶佐兰用来垫脚的那只大水缸居然还在原地,于是依旧踩上去朝墙里头张望。 “这、这是……” 眼前的景象令陆幽的瞳孔猛烈收缩。 原本清幽雅致的花园里万物凋零。池塘的黑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枯叶。稍远处的房舍则好像是被人闯入过,敞开着黑黢黢的大口。 但这些都不值得惊讶。 惊讶的是,满地堆积的稻草和鸡笼。遍地斑驳的鸡粪,还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沙坑。 还是唐瑞郎一语道破:“这里……莫非是鸡舍?” 就像在肯定这个猜测,远处的屋舍里再度传出了几声嘹亮的啼鸣。 一直怔忡的陆幽,像是被这几声鸡叫唤回了心神,只见他扒住瓦片的双手慢慢攥紧,而后用力一撑,竟是想要翻过墙去。 “别!” 唐瑞郎赶紧按住他:“屋子里头恐怕还有养鸡人。这么贸然闯进去,要是碰上了反而不好解释。咱们先找人问问去。” 说着,勾住陆幽的腰,硬是将他从水缸上抱下来,又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附近的一座茶馆里。 他们要了僻静的座位,点完茶点,又趁着小二来倒水的时候,将人叫住询问。 “哦,您说得是那边的叶府啊,打前年起就成了鸡舍啦!说是朝廷里一位姓丁的侍郎喜好斗鸡,听说这主人家犯过事儿的宅子戾气重,养出来的斗鸡也格外凶,这不?就把宅子给占上喽!赶巧现在天冷闻不见鸡屎臭,可那些斗鸡吵闹起来,就连隔壁的平康坊都能听得见!” 姓丁的侍郎……当年参与弹劾叶家的那个丁郁成?! 陆幽心里“腾”地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头上冒。捏着茶杯的手也开始发抖。 唐瑞郎暗暗地将手搭在他的腿上,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那伙计:“这院子不是被查封了吗?怎的还能被别人占了去?” “罚没?听说是充归国库了,但是你说皇上要这么座破宅子有什么意思,还不是随手赏赐给了宠臣?就是那个胜业坊的唐大人啊,又转手被那个姓丁的借了去。” 又是唐权! 陆幽的眼睛简直就能够喷出火来,他狠狠地瞪着唐瑞郎,而唐瑞郎自然也尴尬不已,连忙打发走了小二。 “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他苦着脸,一口喝干了杯中水,将杯子往桌上一敲:“我让那个姓傅的把宅子吐出来,现在马上!” “不必了。” 陆幽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是却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也不必费这个心。我暂时也不需要这幢宅邸,万一让你爹起疑,反而麻烦。” “……好。” 唐瑞郎似乎有话要说,他轻轻握住了陆幽的手:“佐兰,傅正怀还有杨荣如他们,由我来替你们收拾。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在宫里头待着,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陆幽盯着唐瑞郎的手背看了一阵子,然后轻轻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你明白就好。” 唐瑞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伸手结了账,又试探地问他:“既然都出来了,那不如再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御香行_74 “安兴坊,文昌庙。” 唐瑞郎轻轻摇晃着陆幽的胳膊:“听说赴京赶考的举子们都去那里烧香,特别灵验。” 陆幽想想彼此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就此分开的确有些心有不甘,便点头应了下来。 两个人依旧上了马,往东北方向行走。不多时就到了安兴坊的十字街上。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然而越往东走,街头就越发热闹起来。 到至文昌庙前,只见万头攒动,俱是赶来上香的应试举子。几个庙祝站在门外分发祭神用的纸钱;门里头腾起的香烟高过山墙,在灰蒙蒙的半空中飘来荡去。 二人将马匹寄在一旁的客栈里,顺着人流往庙前走。很快就只看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不要命似地,全都冲着当中一座窄窄的山门挤去。 他们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在宫中生活,何曾见识过如此喧嚣芜杂的景象?唐瑞郎心道不妙,赶紧想要拽住陆幽的胳膊,然而两人已被人群冲开,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 好在文昌庙倒也不大,稍微挤了两步,又在正殿后面的花园里重逢。 趁着众人都忙于上香,陆幽赶紧找了树旁一块大石头坐下,也顾不得什么雅不雅的,脱下鞋子揉着脚。 “你挑得什么好地方,看我的鞋都被踩烂了,里头都是雪水。” 唐瑞郎忙凑过来,从衣袖中抽出帕巾裹住陆幽的裸足,又包在掌中焐热。 “千算万算,我却忘了今天可是黄道吉日,怪不得如此多人……听说今年省试的举子有将近六千人,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庞大的一次。今日一看,只怕是连贡院都坐不下呢。” 陆幽也被这数字吓到:“我爹入仕那年,省试者为三千四百五十六人。如此多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倒也不难理解啊,眼下朝廷里光是流内1官就超过了两万名,每年入流的新官亦有两千余人,而流外的吏员更是不知凡几。期间种种,不乏贪赃枉法、穷奢极欲之辈。那些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该种田的、该行商的、该打渔捕猎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把书来读,人不多才怪呢。” 听着瑞郎的话,陆幽皱起了眉头:“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优伶也能得到与宰相一样的尊重,如果种田的农户也能如少府少监一般富裕,那又有谁会苦苦地来挤这一座独木桥?” 唐瑞郎低声笑道:“你说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若是没了这份功利,读书人的心性也能更加纯粹,这文昌帝君也能清闲不少……只可惜,如此的清明盛世,不要说你我,只怕我们的子孙恐怕也是等不到的。” “……” 陆幽不回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瑞郎自知失言,急忙将话题带开。 “现在仿佛人少了一些,我们进去上香罢。” 第100章 春闱之期 重新入得文昌庙的正殿,里面依旧是熙熙攘攘,两人只能先找了个角落稍作等待。 看着周围摩肩继踵的乡贡们,陆幽不免又联想到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坏了瑞郎的心情,迅速收拾心情,安安静静地陪着等候。 又过一会儿,神像前的蒲团终于空了出来。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去,双双跪下,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微微红了脸。 身后隐约有人催促,他们不敢磨蹭,赶紧倒头就拜。 拜完,陆幽闭眼祷告。 “文昌帝君在上,学生陆幽祈愿瑞郎春闱大捷,从此鸿翔鸾起,尽展平生之鸿志,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默念至此,他微微停顿片刻,又暗道:“还请帝君赐予学生一双慧眼,将朝堂上那些强弱多寡、神机鬼谋……还有身边人的真情假意、恩仇亲疏,尽皆看个清楚分明。” 两人各自默默祈祷完毕,起身退出正殿,直接返回客栈取了马匹。 瑞郎要送陆幽回宫,却被陆幽拒绝。 “你家在南边,而我却要往西去。再说宫门不比此处,多得是各家的眼线。你与我在一起,反倒不妥。” 他说得在理,瑞郎也不坚持,却一定要将马匹送与陆幽,让他代步回去。 “春闱之后还有殿试,金榜题名完了,更有诸多宴游繁琐讲究,推也推拖不得。我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来宫中见你,若遇急事就托人传书,反正你现在是堂堂内侍少监,做事不必遮遮掩掩。” “知道了,啰嗦。” 陆幽小声嘟囔,紧接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唐瑞郎体贴地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比不上你眼前最重要的大事。” 陆幽故意岔开话题,又将瑞郎刚才披到自己身上的斗篷还他:“你自己别着凉了,回头考得不好,岂不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怎么,莫非你还不信我的本事?” 瑞郎眼珠子一转,突然道:“那若是我考得好了,佐兰你可有什么奖励?” 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难道还稀罕我的奖励? 陆幽本想回他一个嗤笑,然而心念一动,却红了脸颊:“你若高中……那我听凭你处置便是。” 这下换做唐瑞郎发愣了。 陆幽自然没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怎么,不满意?” “满意、满意,自然是不能更满意了。” 唐瑞郎这才回过神来:“……我刚才以为自己冻得糊涂了。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得先治治你那一摸就痛的毛病?” 陆幽原本微红的脸颊顿时羞成了通红:“就你还记得那种事!” 嗔怒归嗔怒,然而一想到又将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两个人还是依依不舍。又磨蹭好一阵子,眼见天色向晚才真正分了手。 瑞郎满心欢喜地踏上归家的路,然而一转身,陆幽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淡了去。 直到回到延喜门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被冬日的朔风吹得麻木,没有了一丝的表情。 这之后数日,果然一直再没有唐瑞郎的任何消息。陆幽倒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害相思病。 开祠那日,不少官员留了礼品在享祠的后院。陆幽叫陈家兄妹雇人统统抬回到开明坊的老宅里去,清点之后将一部分银钱折成药材米粮,送与各处的病坊与孤独园,余下的统统入册。 由于开明坊的药园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皇上赏赐给陆幽的那些永业田也交由陈家兄妹,雇人打理。 此外,他又拨出一笔钱财修缮了开明坊的陈家老宅,还以官家宅邸的本来面目。如此一来,虽然他并不去那里住,却也仿佛有了个家的念想。 又过几日,陆鹰儿偷偷摸摸地找进内侍省。他说自己最近赌钱输了许多,差点被朱珠儿打折了腿,于是央求着陆幽再多借他一些钱财。 陆幽明知他是一个无底洞,却依旧念在昔日情分上给了他几张银票。并且还提出要给他一笔钱,赎回自己放在他家中的“宝”。 那陆鹰儿一手拿着银票,当时倒是答应得爽快,然而自那之后许多日,都再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影儿。 不知不觉中,春闱之期终于到了。 省试设在礼部南院。寅时一到,数千名乡贡与生徒,潮水一般涌入安上门大街。 贡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建筑群,外头被双重高墙死死围住。墙上墙间种满了高大又多刺的荆棘,以防有人翻越。 考生在贡院门前,逐渐排成两道弯弯曲曲的队列,打开自己的考篮,将携带的笔墨纸砚、灯油与食品等物,一样一样接受卫兵的仔细检查。最是那些饼馍馒头等食物,都要用刀洗洗地切碎了,确认没有夹带纸张,方可放行。 通过三道关门,这才算是入了贡院。考生按照获得的字号找到属于自己的号舍,他们将在里头食宿数日,奋笔疾书。 只见号舍低矮,内里则昏暗简陋:三面砖墙,除了用作桌凳的两块木板与油灯、水缸之外,再无其他。门上只悬着一挂油帘,甚至不能完全遮风挡雨。 然而正是这些简陋的号舍,却将永久地改变他们的命运。 待考生们全都入了号舍,考官下令鸣炮开试。号舍所在的每一条长巷随即关栅上锁。只留下数名号军,监察考纪并管理杂务。 开试之后,礼部侍郎与诸位监考官登临明远楼,检视考纪,其中更有一抹紫色的挺拔身影,显得尤为醒目。 忐忑数日之后,陆幽终究是主动求到了特许,从宫中来到贡院观摩。 眼下时值元月,春寒料峭。站在明远楼上远眺,只见屋顶残雪未消,阵阵寒风在长巷之中穿行,呼啸作响。 楼上众人皆外罩裘服,身旁还燃着火盆,却依旧冻得耸肩缩背。 然而号舍之中,所有考生只允许身着单毡的衣裤鞋袜。有些经验老道的,随身带着暖炉或许还好过一些;若是双手空空而来的,只怕是要咬着牙齿硬捱上好些日子了。 可即便是如此艰苦卓绝的条件,陆幽仍旧忍不住频频出神,想象自己若是参与其中,该是怎么样一副景象—— 过省试、入殿试,然后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获得朝廷重用,而后一步一步,施展出自己从经史典籍中领悟得来的理念与抱负。 ——本该如此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暗紫色绣着金线的衣袍。 是嫉妒啊…… 他竟嫉妒那些,正耐着酷寒,奋笔疾书的莘莘学子们。 更嫉妒瑞郎。 第101章 殿试 这一天,唐瑞郎也在应试。只不过,堂堂尚书右仆射家的公子,自然无需与普通贡生一起忍受这凄风苦雨。 由于唐家乃是宗室姻亲,而唐权又在朝廷中担任要职,为了避嫌,他参加得是吏部考功司的“别头试”。 从明远楼这边,也可以望见设在西边吏部选院中的试场。那是一座朱门绿户的小楼,虽然门户紧闭,却不难想见,里面的条件一定要比贡院舒适许多。 如果说,贡院这边的考生是在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而奋斗,那么小楼里的那些人,恐怕就将左右着大宁朝的将来。 五千余名考生,分为三场。待全部考完,大半个月的日夜便也匆匆流逝。 这之后,所有试卷糊名,交由点检试卷官、参详官、知贡举三级评审,又废去十数日。其后省试放榜,五千余名考生,最后留下的只有一百三十一人。 二月初三,清晨点卯时分,钟鼓齐鸣。题写有一百三十一个名号的皇榜,从礼部缓缓抬出,张贴在了贡院的东墙上。 忐忑辗转了一整夜的考生们,如潮水般涌向榜前,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然而无论胜业坊的唐府还是紫宸宫的紫桐院,都早早地得到了消息,并无人前来查看。 春试落定之时,春风也如期而至。沉寂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诏京街头,渐渐地从鹅黄变成了葱绿,又从葱绿一下子萌放出五光十色绚烂的华彩。 当御苑中绽放出第一支桃花的时候,殿试之期也定了下来。 经过蓬莱阁内一段时间的修养,惠明帝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因此虽然太子监国之制未变,但是这场殿试仍由他亲自主持。 二月十日,榜上有名的一百三十一位考生,在礼部官员引领之下,分列两队,从乾元门两旁的侧门进入紫宸宫乾元大殿。 此时此刻,乾元殿内已经做好了布置。空阔的殿廷中整齐地摆满了桌案,案上不仅纸笔俱全,甚至还有御赐的珍馔。 众人在阶前下跪行礼,山呼万岁,而后各按次序来到桌案前。 直到这时,他们这才敢抬起头来,悄悄地向北看。 只见金銮宝座之上,龙衮旒冕的惠明帝正襟危坐。龙榻左右两侧,立着一高一矮两位容貌俊美的内侍。高的那位青年皓首,显然正是长秋公戚云初,而矮的那位依稀存有少年的影子,却身着紫袍,贵气逼人。 然而眼下的头等大事并非好奇探究,试卷已经发下,而从此刻直到日落时分,便是放手一搏的最后机会了。 乾元殿上立刻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沙沙的纸卷与书写之声。 御香行_75 又过了一会儿,惠明帝似是有些倦乏,便由人扶着往蓬莱阁去,临行之前还嘱咐戚云初与陆幽,继续替他守在殿上,留心应试者的表现。 二人同时领命。然而恭送皇帝离去之后,戚云初却也借故离去,只留下陆幽一人与礼部、鸿胪寺诸考官面面相觑。 如此闲立着,实在无趣得很。陆幽的目光左右游弋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许久不见的唐瑞郎,此刻就坐在东侧三行最靠边的位置上,头也不抬地正奋笔疾书。 然而再细细观察看他的表情神态,却是浓眉紧锁,显然并不自得。 这是,莫非遇到了什么难题? 陆幽脚步无声,佯装巡视,一点点地朝着瑞郎接近,然后就负手立在他的桌案边上,定睛细看他卷上的内容。 瑞郎的字,端正而又不失性格,刚劲中又透着文雅。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陆幽还曾经偷偷地模仿过一阵。 然而此刻,陆幽更为在意的,却是这片漂亮字迹连贯而成的意涵。 大宁朝殿试的试题只有一道策问。今年的策问,是一道“文词雅丽策”。考察得是应试者的文学功底。 平心而论,与其他诸如“运筹决胜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策问相比,眼前的这道题目实在可以算是简单。 陆幽定了定神,再偷眼去看瑞郎的对策——姑且不论立意与用典,单就说文笔、辞藻就已然是上佳之作。这殿上的其余诸人,也未必能够与之匹敌。 他又想了一想,这才蓦然明白过来。 瑞郎皱眉,恐怕是因为不喜欢这道题。 自古以来的制科殿试,就是为朝廷选拔治世之贤才、韬略之谋主。可如今开科比试,却比得是谁辞藻华丽、文学造诣高,选出来的官员又能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陆幽的心情也随之黯淡。 却在这时,瑞郎反倒抬起头来了。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唐瑞郎紧蹙的眉心迅速舒展。虽然不能言语,但他还是朝着陆幽微微一笑。 陆幽看了一眼礼部监考官员的方向,确定无人看过来之后,也回报以一个微笑,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 这场瑞和三十二年的殿试,从早晨一直考到了黄昏。试后,试卷依旧糊名分装,送交考策官阅卷。 两日一夜之后,一百三十一份试卷之中,上佳的十份被呈送到了御前,将由惠明帝亲自挑选出三人,定为三甲。 试卷送至蓬莱阁上,由陆幽为惠明帝一卷一卷地打开、诵读。 这文词雅丽科的策文,多得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佳句。然而陆幽眼前只见一片阿谀迎奉之词,心中厌恶;唯独读到其中一份时,却是聚精会神,甚至读着读着看了进去,险些忘记了正经事。 听罢,惠明帝捋须道:“你也喜欢这篇罢?” 陆幽恭敬道:“微臣只是觉得,这篇策文除去辞藻文采之外,更为言之有物,发人深省,读来倒是齿颊余香。” “好个齿颊余香。”惠明帝也点头道:“那么,朕就定这篇做状元。” 说道,又问一旁的考策官:“这是何人所做?” 考册官上前拆开弥封,重新呈上御前。惠明帝垂眸一看,顿时笑出声来。 “居然是这个孩子……朕倒也真算是没有看错他。不过,他也算是宗室姻亲,父亲又在朝为官,那就降为第三,给他个探花郎做做,日后再好好地培养便是了。” 第102章 醉翁之意 三甲既定,金殿传胪,这一年的春闱盛事就算圆满地收了场。 待到金榜上高名唱罢,从踏出紫宸宫的第一步开始,这百余位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新科进士,就注定要成为京城春风暖阳里的一道好风景。 与此同时,春意也渗进了紫宸宫的高墙。沿着龙首、清明两条宫渠播撒生机。 桃红柳绿,梨杏如海。夜间小雨如酥,白日里暖阳照着御苑,东风里传来一阵阵嫩叶的清香。 然而内侍省的紫桐院,却仿佛被春色遗忘了似的,依旧只有一片萧瑟的冬景。 内侍少监陆幽,裹紧了身上的紫袍,穿过大树遮天蔽日的紫兰亭,往东边匆匆走去。 与往常有所不同,他走完了整条千步廊,又穿过通训门,最终来到了东宫光天殿前。 此刻离开早朝已有些时辰,太子正随手翻阅着几本奏章。东窗下一缕暖阳斜照,良媛叶月珊坐在窗下抚琴。 看似静谧美好的一幕,却因为陆幽的突然到来而染上了一抹阴鸷。 “殿下,微臣有要事禀告。” 陆幽一路走来,脸色微微潮红,额角还沁着一层薄汗。然而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寒意,甚至还有点慌张。 赵昀原本不屑于理会西边来的宦官,然而陆幽毕竟是个例外。 “何事?” “这……” 陆幽欲言又止,用余光看了看不远处的叶月珊。赵昀点了点头,月珊旋即乖巧地退下。 陆幽仿佛放心,这才道:“昨天夜里,微臣梦见了宣王。” 赵昀眼皮一跳,面上却维护一派沉着:“梦见却又如何?用得着到本王这里来说?!” “可是这梦,却有些不寻常之处。” 陆幽又道:“昨夜梦中,宣王对着微臣大声说,明光炽烈,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日日夜夜无法安寝。他还说……如若无人关照,则必定会降下灾祸,闹得紫宸宫中鸡犬不宁……” 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而就在今天早晨,享祠的祠祝来报,说正殿昨夜无故起火,所幸发现及时,这才没有酿成灾祸!” “……还有此事?” 这一下,赵昀倒也开始迟疑了——不仅因为陆幽的耸动言语,更因为昨天夜里梦见赵阳的人,并非只有陆幽一个。 出现在赵昀梦中的那个赵阳,比陆幽口中的更加可怖。他浑身焦黑、蓬头沥血,口口声声叫喊着‘大哥救我’,一面朝着赵昀扑来。 难不成,果真是赵阳在冥冥之中有所诉求? 赵昀定了定神,反问陆幽:“你准备怎么做?” 陆幽道:“自古以来,但凡逝者托梦于生者,往往是阴宅出了问题。然而宣王托梦给微臣,又让享殿起火,却显然是对于享祠有什么不满之处……微臣以为,既然清明将至,倒不如请人去享祠做场法事,再看看祠堂内外是否有什么冲煞冒犯之处,唐突了宣王的在天之灵。” “如此甚好。” 赵昀点头赞许,顿了顿又道:“此事你可曾告知父皇” 陆幽摇头:“皇上龙体有恙,微臣不忍令他费心。此事只有太子殿下您一个人知道,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 赵昀显然十分满意:“清明祭祀所需花用的钱财,可从本王的私库中支取。我再从东宫抽调一人,与你协同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 陆幽点头承喏,这才转身退下。徐徐出了光天殿,正好与在殿外安静等候的叶月珊打了个照面。 姐弟二人相见,却也没有什么言语,只互相微微躬身点头,就算是完成了疏远的礼节。 看在外人的眼中,这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宫人偶遇。可唯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明白——今日姐弟二人真正的会面,发生在早上,丽正殿朝会之时。 也就是在那时,叶月珊向陆幽诉说,太子这阵子噩梦不断,昨夜更是梦呓连连、汗湿重衫。 宣王赵阳,生前将陆幽当作牛马一般地使唤,却没想到在死后,倒是帮了陆幽不少的忙。 次日一早,东宫派出了一名詹事府丞与陆幽商议享祠之事。陆幽见此人二三十岁光景,年资尚浅,暗地里自是十分的满意。 他继而推说自己还需留在宫中侍奉惠明帝,一时分身乏术,直接让府丞去拜访曾经主持过享祠开祠仪式的道士。而那道士早已被陆幽调教好了,表面上故弄玄虚,却引着府丞一路往北出了平康坊,来到仅有一街之隔的崇仁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斗鸡嘹亮高亢的叫声。 二人循声找到叶家老宅,向周围的人家打听了一通前因后果。那道士又掏出个八卦罗盘来装模作样地查看一通,顿时“恍然大悟”。 “《山海经》有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由此可知,东北位为鬼门,亦是轮回转世所必经的生门。眼下,这座鸡舍就建在宣王享祠的东北面。鸡为司晨之昴宿,乃人间至阳之物。这简直就是在宣王往阴司轮回往生的路上放了一堵火墙,也难怪它会如此愤愤不平!” “真相”已然揭晓,那府丞也深信不疑,急忙返回东宫复命。 可巧这时太子正在临霜殿内与月珊品茶,当那府丞说道“斗鸡舍原是叶家”的时候,叶月珊忽然哀呼一声,抚住胸口,哭得梨花带雨。 太子当然能够理解她的情绪,心中暗暗疼惜,因而也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愠怒。 “这鸡舍……到底是谁家的” “回禀殿下,这房子本由皇上赏赐给了唐家,又被丁郁成给租借了去。造鸡舍的也是丁郁成。” “丁郁成……那个户部侍郎丁郁成?” 太子的眸光微微一滞,顿时记起了什么。 先前江启光曾经撰写过一份名册,上面记载着所有曾经向宣王赵阳示好的流内官员,丁郁成正是其中之一。 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即便赵昀还只是储君,但处置区区一名吏部侍郎,依旧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丁郁成素行不良,想找他的茬儿,简直就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三日后的朝会上,太子司议郎弹劾上疏,称去年春末夏初的那场瘟疫,吏部赈灾不利。赵昀当即朱笔一挥,将丁郁成出为下州司马,择日启程。 调令下达的时候已近黄昏,丁家上下一片忙乱。丁郁成吓得面如土色,顾不得宵禁在即,快马加鞭赶去了胜业坊。 唐府的东厅里,尚书左仆射唐权坐在主位上。他低着头,摆弄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表情平静,仿佛看不见面前如若针毡的丁郁成。 “大人,太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面前没有茶,丁郁成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然而他却依旧舍不得安静下来。 “赈灾这种事,得利还是不利,这又哪儿有什么标准?还不全凭着太子他一个人自由心证?下官只是小小的一介吏部侍郎,说得难听些,杀鸡又岂用牛刀?太子此番举动,明摆着是冲着大人您与萧大人来的,这是要杀一儆百啊!” 他说了这一大通,终于停下来喘气儿。直到此时,唐权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太子治你一个‘赈灾不利’的罪名,是为了什么?” 丁郁成立答:“下官以为,太子这就是在瓦解股肱老臣在朝中的地位,为日后登基培植亲信做准备。”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唐权轻笑一声,眼中却满是鄙夷:“一个小小的贬谪就将你吓得面如土色。可你为官的这些年里做过的事,随便拈来一桩,说不定都可以判得上流放……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 丁郁成嘴唇颤了颤,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大人的意思是——” 唐权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扶手:“太子表上是给你留了一条后路,可事实上却是买了萧唐两家一个面子。你若要我拂了这个面子,再去太子跟前得寸进尺,那么等着你去做的,恐怕就不是什么下州司马的好差事了。” 丁郁成闻言大骇,连忙缩起脖颈,虽然仍是一脸沮丧,但毕竟不敢胡乱央求什么了。 唐权这才稍稍安抚他道:“你且放心,我在几处下州皆有些老友。你若过去,自然也不会吃亏受苦,时间不早了,回去收拾罢。” 御香行_76 丁郁成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又反问:“看眼下这局势,太子登基似乎已成定局。萧唐两家,树大招风,大人可有什么万全之计?” 唐权依旧用指腹轻轻敲打着扶手,气定神闲。 “我自有主张。” 第103章 探花宴 遣走了丁郁成,月下的东厅重归于静谧。 唐权却没有起身,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少顷,西窗外又有脚步响起,旋即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爹,您找我有事?” 唐权闻声抬头,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独子。 “今日你到那里去了?” “同年的进士之中,有人出钱办了私宴。孩儿推脱不过,这才应酬了一会儿。” 说着,唐瑞郎便进了东厅,来到唐权面前。 他身着一袭琉璃绿绫袍,其上的银纹映着月华,更衬托得他英姿焕发。 唐权似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却又提醒道:“你虽得了三甲,然而还没过春关1。切莫得意忘形。” “孩儿明白。” 唐瑞郎点了点头,又追问:“爹,我看那丁郁成黑着一张脸,莫非出了什么事?” “太子贬了他的官,去下州做司马。” 贬官?!唐瑞郎眼皮一跳,顿时已经明白过来。 “爹,听说您将崇仁坊叶锴全家的那座宅邸,交给了丁郁成使用?” 唐权似是回想了一下,这才反问道:“是又如何?” 唐瑞郎又不好挑明了说,略微思忖方才答道:“那座宅邸被丁郁成拿来做了鸡舍,事情应该传进了东宫。那叶家之女,如今是太子身边的良媛,一定是她在太子耳边抱怨,丁郁成才会被贬谪。依我之见,父亲您还是尽快将宅邸献给太子比较稳妥。” 唐权寻思片刻,倒也爽快应允了。 “也罢,这件事就交给你去运作。” 唐瑞郎点头称是,这就想转身离去,却又听见唐权发话:“这件事与内侍省那边没有干系?” 唐瑞郎不假思索地摇头:“无关。” 唐权并没有追问,他只是凝视着唐瑞郎的背影。 “这段时间,你各路周旋博弈、趋利避害,处理得倒是不错。看起来,待我唐家正式传到你的手上,定能绰有光前,垂裕后昆。” “多谢爹爹称赞。” 唐瑞郎恭敬道:“为爹爹分忧,本是孩儿分内之事。至于光前裕后,瑞郎并不敢奢望。” “哦?”唐权轻笑一声:“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不会真是金山银山这种俗物吧?” “不,其实孩儿的想法也很简单。” 唐瑞郎也跟着轻笑一声。 “只可惜,孩儿生错了时候,若是在太祖太宗手里,孩儿倒能做个元勋功臣呢。” 说完这番话,他冲着唐权躬身行礼,然后脚步无声,再度消失在了月下的庭院里。 丁郁成离开京城的这天,唐瑞郎将叶家宅邸的地契献入东宫,一并献上得还有一些珠宝首饰,显然是为了讨好叶月珊。 赵昀虽然并不喜欢唐家,然而一则他无法同时对付萧唐二家,二则又忌惮着唐瑞郎与内侍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因此也只有将地契与宝物一收,权当了结此事。 清明正日,陆幽又请来一群道士到宣王享祠做法事,鼓吹喧闹一番,并用太子赐的新火烧了好些纸钱,也算是安抚了赵阳的在天之灵。 这之后宣王是否还曾经入过太子的梦,便不得而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依照大宁朝的风俗,进士自登科后直到春关前,须得参与大大小小多达九种宴集。这其中,有进士们自行举办的私宴;亦有朝廷出资的官宴。而“闻喜宴”则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次。 话说这闻喜宴,本该早于其他几种宴集举办,然而前阵子接连下了数日小雨,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却又遇上寒食清明,因此便被一拖再拖。 眼看着入了三月,终有一日雨过天青,众人便相约在雀华池畔一聚。 闻喜宴集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到了宴集的正日,只见雀华池一带人山人海,车马阗塞,竟然全是慕名前来围观新科进士的人。 这其中,更有公卿大夫早早地在雀华池上泛起轻舟,为得正是拣选看得顺眼的青年才俊,挑做为东床快婿。 巳正时分,新科进士们陆续来到了雀华池畔。只见他们一个个鲜衣怒马、风流酝藉,端的是人生之中最为得意的模样。 而这群人中最为耀眼的,就非唐瑞郎莫属了。 只见他一袭荷茎绿的瑞花绫袍,头戴束发银冠,腰系玉镶银蹀躞带。胯下一匹乌夜似的黑马,更显得他玉树临风,丰神俊逸。 这闻喜宴虽名为宴集,却又与寻常饮宴大有区别。依照习俗,饮宴正酣之时,所有新科进士便要陆续策马上路,游遍诏京城内的大小花园,采摘盛开的名贵花卉,带回到宴席上。 然而这又不是一场全无胜负之心的玩乐——第一个出发的探花郎,必须采回所有人中最为珍稀、贵重的花朵,否则便要罚酒罚到酩酊大醉。 今年的探花,正是唐瑞郎。 酒过三巡,微微醺。 唐瑞郎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跃上马背,去履行他作为新晋探花郎的重要使命。 烟花三月,诏京城中繁花似锦。桃花烂漫,李花娇艳,蔷薇吐露,含笑幽香,更还有许多看不清、道不明的花朵,远远近近晃着人的眼睛。 按照习俗,在这一日,城中大小园囿不论贵贱高低,一律要向登门的新科进士开放。园内花卉,也任由寻芳者攀折。 然而想要寻得城中真正的“花魁”,却依旧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唐瑞郎并不急着入园。为免打扰,他甚至只捡僻静的巷道,慢悠悠地走着。 花不贵多,而贵精。他知道,每年闻喜宴的“花魁”向来都只属于同一种花——牡丹。 可惜今年开春阴雨连绵,天气也比不上前些年暖热。这城中院子里种着的牡丹,有三成烂了根;剩下的那些,竟也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迟迟不愿开花。 唐家的园子倒是颇有先见之明,早在去年九、十月份便将几十株名贵的牡丹迁种到了园圃的高处,又搭起木棚、烧着炭火,调教花期。 如此悉心呵护直到这几天,才总算是得到了几株数十朵色姿香韵俱佳的上品.却也不急于宣扬,只等自家的探花郎来挑拣。 有了这一只后脚,唐瑞郎自然不急。 眼前春光大好,他便信马由缰徐徐前行,遇着花树便取出随身酒壶饮上一口,不知不觉就荡到了开明坊一带。 倒也是巧了,陆幽的园子不就在这附近吗? 回想起前些日子丁郁成的风波,唐瑞郎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策马进入开明坊。 他并不知道园子的具体位置,然而稍稍打听,整条街的人竟然都来帮他指路。再仔细询问,原来这些人都曾受过陆家药园的恩惠。 陆家的园子在西十字街尽头,倒也不算难找。稍稍走近一点,顿时就能闻见扑鼻的花香,越过粉墙顺风飘来。 不知这粉墙里面,又是怎样的一番春景? 唐瑞郎此时半醉半醒地,糊里糊涂间,人已经来至正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春关:通过殿试获得进士及第的人,不会立刻走上工作岗位,还必须参加吏部的关试,相当于现在的考公? 百度百科: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关试后,要进行许多次的宴集,这许多次的宴集总称“关宴”,杏园探花宴是其中的重要活动之一。 进士发榜后,新科进士在杏园初次聚会,称为探花宴。杏园宴中的探花游戏,是由大家推选两名年轻英俊的进士充当探花使,由他们骑马遍游曲江附近乃至长安各大名园,去寻觅新鲜的名花,并采摘回来供大家欣赏。 但也有人认为,探花宴在关试之前。就是闻喜宴。这里按照时间和剧情需要,和闻喜宴合并了。 第104章 一言不合 唐瑞郎刚刚翻身下马,便听“吱呀”一声,府门径自开启。 从里头走出来一位二八年华的陌生少女,却也不生分,笑吟吟地将他往府中请。 “奴家陈眉儿,见过唐公子。” 瑞郎知道这一定是陆幽的安排,也不迟疑,抬脚就迈过了门槛。 入得门来,少女不将他往正堂请,反而直接把人领到了东侧的药园。 只见满园郁郁葱葱的绿色,点缀着大大小小、形色不一的花朵。再细细辨别,那黄云似的是板蓝根,白如垂钟的是洋金花,璨若金华的是羊踯躅,紫塔一般的则是密蒙花——俱是可供药用的植物。 在园子东隅,瑞郎看见一个用布搭起的凉棚,棚下郁郁葱葱一片翠色,点缀着大团大团绚烂无比的紫红花朵。 唐瑞郎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你们家……也种牡丹?” “那是自然的了,公子难道不知道,牡丹的根皮又叫丹皮,也是一位药材呢。” 说到这里,陈眉儿俏皮地眨眨眼睛:“不过呢,眼前这一丛可是公子去年重金买了来的,叫我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热了不成、冻了也不成,就是为了等今儿个这一天。” 陆幽特意种的?为了这场闻喜宴? 唐瑞郎心中顿时一热,愈发觉得飘飘然。 这时又听眉儿道:“公子还等什么,请随意挑选便是。” 唐瑞郎却反倒不急着动手,却问陈眉儿:“你家主人可在?” “主子不在。”眉儿摇头,却又用眼神比了个方向。 唐瑞郎心领神会,拱手谢过,快步朝那边走去。 其实今儿个一早,陆幽就告假出了宫,偷偷地在雀华池边游荡了一圈,然后就窝在园子旁的书斋里看账。 此刻,他早就听见了瑞郎的脚步声,却故意不抬起头来。 于是唐瑞郎就径自摇进了书斋,又将房门严实关好,这才去搂住陆幽的肩膀。 “有劳佐兰费心了,花虽然很美,但是你的一片心意,更让我心醉。” “我看你不止心醉,整个人都醉了吧?!” 陆幽被他压在背上,不得已才放下账簿,嘟囔道:“一身的酒气,还不赶紧去采你的花,不担心别人比你更早回去?” “不担心,谁家的花能有佐兰为我准备的好?我去放火,烧了他家的园子!” 唐瑞郎故意打趣,又搂着陆幽温存一阵。直到被拍开了手,才稍稍有所收敛,可一双眼睛依旧紧紧地黏在陆幽身上。 御香行_77 “你是去年年底种的牡丹,也就是说……那时你就笃定了我一定会金榜题名。” 陆幽故作不屑:“你要不中,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够格?你可别以为我是在夸奖你。” “你没有夸我,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说我能不能把那丛牡丹花连根挖走?不过,我可舍不得拿它去比试,我要把它好好地藏起来……” 说到这里,他竟然又掏出腰间的酒壶,含了一大口。又突然冲着陆幽低下头来,将微温的酒液哺入陆幽口中。 陆幽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酒,急忙伸手推拒。然而唐瑞郎却不依不饶,又灌了他两三口,这才作罢。 “你疯了吗?!” 弄不清楚瑞郎是真醉还是借酒装疯,总之陆幽还是先将他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 如此折腾有一阵子,书房里好歹算是安静了一点。 陆幽酒量着实不佳,才被强灌几口,顿时就上了头。他红着脸,脑袋里慢慢喧哗起来,一瞬间各种思绪上下翻涌,无法遏制。 一方面,他还记得两人上一次的“约定”,此刻心中几分忐忑、几分期待。 然而另一面,前日里戚云初的那番话如同一道阴霾,郁积了许久。再不弄个清楚明白,陆幽恐怕自己真会发疯。 究竟何者为先……何者,又更为重要? 酒力弥漫之中,陆幽晕乎乎地纠结着,却听见唐瑞郎故意轻咳一声。 “佐兰呐……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问问清楚——是不是你把叶府的事告诉给了太子?” “……是。” 陆幽也没想过隐瞒:“姐姐告诉我太子常做关于赵阳的噩梦,我便想着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唐瑞郎“啧”了一声,揉着眉心:“可我不是早和你说过,那些人就留给我来收拾吗?你根基尚且不稳,万一行差踏错,那真是救都救不回来!” 这是在责怪他鲁莽行事? 陆幽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我也有我自己的担待,何须你来替我收拾?况且我自有分寸,没有八成的把握,不会贸然涉险。” “八成把握,你以为八成就够了吗?” 唐瑞郎哑然失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郁成也就算了,可他背后是我爹!我爹!!恕我直话直说,不过当初你爹弹劾我爹的把握,恐怕都比现在的你要大。你以为把丁郁成贬去做个刺史,然后再逼我家把叶府双手奉送给你姐就算是成功了?万一太子知道你在利用他,万一我爹怀疑到你身上,你想过没有会怎么样?” “唐瑞郎!你……你竟还敢提我爹的事?!” 旧事重提,陆幽心头那团阴燃的余烬,突地腾跃起来。 而赖在椅子上的唐瑞郎,也将酒壶一搁,挺直了腰杆抬起头。 “我提,是因为我替你担心!明明只要一句话,我就会把叶府弄得干干净净、气派堂皇地交到你手里!你又何必铤而走险?” “你给我的,和我亲手拿回来的怎么会一样?!” 陆幽的脸颊还热着,心里却一阵阵地觉得冷。 他隔着书桌与唐瑞郎对峙:“再说,你要把叶宅送给我,我一个区区内侍宦官,凭什么收下?就算收下了别人又会怎么看?!” “所以当初不是说好了,先按兵不动的吗?唉……!!” 再说下去恐怕不妙,唐瑞郎重重叹出一口闷气,然后试图将话题带开。 “算了,这件事就此揭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 “你说揭过就揭过?!” 陆幽却被他挑起了火头,苦苦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全都开始失控。 “我问你,那天在天吴宫温泉里,你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的,是不在找什么痕迹?” “我?找痕迹?” 瑞郎惊愕无辜,“我说佐兰,你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要看你的背我早就看了,再说那时的情景,我还能有什么心思,找什么痕迹?” 陆幽脸色愠红,也不继续纠缠于这件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在衣袖里握紧成拳。 “那我再问你……进国子监的头一天,我与你在维亨堂外相遇——其实根本就不是巧合。从一开始,你就是有目的的亲近我,对不对?!” “故意亲近?” 唐瑞郎哑然失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陆幽已经不再相信他的笑容。 “我说……从一开始,你亲近我,就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你在寻找东君的替身。” 第105章 不欢而散 “东君?” 唐瑞郎仿佛努力地回忆着这个名字:“哦,那是——”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难道还要继续说谎吗?!” 陆幽打断了他,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东君和南君本是青梅竹马,从小情深谊厚。而你幼时寄养在南君府上,因此听赵南星说过不少东君的故事。赵南星拜托你照顾赵阳。可你坚决不相信赵阳那蠢材会是东君转世…… “直到有一天,曾经的崇文馆学士、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发现了被父亲领来应试的我,于是跑去告诉你和戚云初,这才有了我被破格录取进入太学之事!我问过你,当初为什么找上我,可你什么都没说!” “佐兰,你冷静,听我说……” 事已至此,唐瑞郎再怎么意外也能猜到是谁告诉了陆幽这一切。继续搪塞只会徒增隔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试图做出合理的解释。 “没错。我是向你隐瞒了一些事……但我不认为当时的隐瞒是错误的。那时你刚入宫不久,处处提心吊胆不说,还得应付着一个凶险的宣王。若是告诉你太多,我恐怕你根本接受不了。” “接受与否,那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而不该你来替我做主!” 类似要求,陆幽已经强调过多次,此刻只觉得气恼又无力。 他安静片刻,才又红着眼睛开口。 “在天吴宫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是鼓足了一切的勇气才接纳了你的。可我却怎么样也想不到,我把全心全意都交了给你,可你却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 “是东君还是你,难道有什么区别?” 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但是急于辩解的唐瑞郎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是,我的确听安乐王叔说起过许许多多关于东君的往事。我也确实很仰慕当年的那个他……可是,我出生的时候东君他早就已经死了,而赵阳只是一个装满了坏水的皮囊。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不相信……在我眼里你就是东君,这难道有错吗?” “怎么会没有错?!” 陆幽被他这一吼,反倒愣了愣,再回神时,通红的眼眸迅速湿润起来。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你面前的这个人……他以前叫佐兰,如今叫陆幽……却从来不是什么赵旭,不是东君!他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落魄子弟,只是一个步步为营的可怜宦官!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他现在或者沦落街头,或者流刑千里……而你,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不会插科打诨地陪在我身边,不会施舍给我一个笑容!”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的存在?” 这一路上喝的酒仿佛开始发挥效力。唐瑞郎一手扶住额头,闭上眼睛。 “不要再闹别扭了。无论如何,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你……我现在头真的很晕,没心思再哄你开心。” “唐公子于蟾宫折桂之时、百忙之中,竟还能过来哄一哄在下,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怨怼到了极致,陆幽反倒冷静下来,起身朝着唐瑞郎作了一个揖:“天色不早了,不敢耽误唐公子的正经事,请!” 唐瑞郎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下了逐客令。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间又回过头来看着陆幽。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再生气?” 陆幽没有回答,却快步朝着瑞郎走来,然后与他擦身而过,消失在了门外的长廊尽头。 只听“碰”地一声,唐瑞郎手中的铜质酒壶摔碎在了地上。所剩不多的酒液从掉落的玛瑙瓶塞处洒落,酒香飘散在空中,很快就无迹可寻了。 陆家药园子里小心伺候着的那丛牡丹,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重用。唐瑞郎甚至没有如约前往自家的园子去取准备好的花中之魁。 因此,在新科进士陆续回到雀华池畔,互相攀比采摘来的花卉,吟诗作赋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看见探花郎骑着他那匹名贵的黑马踽踽归来,手中却是空空如也。 按照闻喜宴的习俗,探花失手自当受罚。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人敢于站出来,对于满身酒气、阴沉着脸色的唐瑞郎说上半句调笑的话。 闻喜之宴不闻喜声,却以异常的沉闷划上了句号。 返回唐府之后,唐瑞郎疾步走进独居的院落,反锁门扉,然后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全都用力扫到地上。 瓷器与琉璃破碎的声响唤起了仆从们的注意,然而却无人敢于接近。 因为宅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如众星捧月一般的贵公子,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与人为善,却也有着极为顽固的性格,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劝解或者安慰都起不到任何的效果。 真是某种意义上的虎父无犬子。 一通发泄过后,屋内总算恢复了平静。唐瑞郎坐在昏暗的室内,看着满地狼藉。一手撑着头,陷入沉思。 究竟哪里做错了? 陆家园子里,陆幽那伤心欲绝的表情在黑暗中隐隐浮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烦躁和郁闷,就算砸碎这整整一屋子的东西,恐怕都无法消解。 是因为陆幽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还是因为陆幽无视了与自己的约定,贸然出手对付丁郁成,甚至威胁到了唐家的安定? 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陆幽从戚云初那里知道了东君的事。 戚云初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中,唐瑞郎已经从椅子上缩了下去,伸长的双腿几乎完全瘫在了地上。 他保持着这种涣散的姿势仰头看着天花板,思绪则一点一点飘向远方。 最初的大部分记忆早已模糊,唯有当年赵南星说过的一些话,仍旧历历在目。 那依稀是多年以前,某一个凌霄花已经凋谢的深秋。安乐王府的院落里,洒满金色的落叶与斜阳。 总是温暖明朗的安乐王叔,脱去了锦袍玉带,换上轻便的行装,手里牵着王府中最快的骏马,低头朝他微笑。 “小瑞郎啊,叔叔这就要走了。不过在临行之前呢……还想要和你做一笔生意。” 仔细想想,这笔“生意”正是一切的源头。 其实陆幽并没有说错——从两人在国子监相逢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一直在演着戏。 追逐在佐兰身后,努力与他构建起异乎寻常的友谊。同时若有若无地驱散那些试图接近佐兰的人。 可是这份友谊,是如何变成了爱意,又如何失控一般地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眼下这种局面的? 御香行_78 昏暗与寂静之中,他闭上眼睛,开始一点点回忆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变化,从当初在崇仁坊叶家的那蜻蜓点水式的一吻开始。 当时的自己,究竟如何鬼使神差地迈出了那一步? “我爱……东君?” 唐瑞郎喃喃地扪心自问。然后安静下来,屏息凝神,感受着内心之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脑海中跳出的是安乐王爷曾经讲述过的种种片段。温和、稳重、亲切的东君,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模样,仿佛一团朦朦胧胧的烟雾,不近不远地站在那里。 唐瑞郎知道自己心跳如常,呼吸平稳,嘴角反倒有苦笑一丝,如同自我解嘲。 接着,他又试着呼唤着另外一个名字。 “佐兰,佐兰……” 脑海中有什么景象开始迅速凝聚成形,最后变成了那个双眸隐隐含泪的紫衣人影。 国子监里的认真与可爱,雀华池畔的落魄与倔强,宫中的隐忍和智慧…… 他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到酒力反扑,不一会儿,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了。 第106章 前尘往事 第二天的早晨,难得放晴了两日的天空,又开始落下蒙蒙细雨。内侍省丽藻堂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雨打芭蕉,窸窣有声。 自从赐服之后,陆幽就时常陪伴在惠明帝身旁,倒让戚云初得了好些空闲。尽管作为长秋公,他还需留在宫中镇守,却也不必守在蓬莱阁内,亦步亦趋。 前些日子,端州进贡了几方上好的砚台。此刻,戚云初便难得地铺开宣纸,正准备研磨赏玩,却见细雨中一道身影闪进了院子里,大步流星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宣王已殁,小世子又跟着端王,无需陪伴;你怎么还能混进宫里来?看起来倒是内卫疏忽了。小心刚考上的探花郎,又被摘了去。” “不劳秋公费心。” 唐瑞郎孤身立在案前,将雨伞随手往地上一丢:“问完该问的事,我会自行离开。” “你要问的事,与陆幽有关。” “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明知道他爱胡思乱想,还故意让他以为我是为了东君才接近他!” “难道你不是?” 戚云初停下手上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唐瑞郎:“如果不是的话,直接向他解释清楚不就成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唉!” 唐瑞郎欲言又止,脸上是平时绝无仅有的懊恼。 “我三岁就认识了你,一直把你当做和王叔一般的长辈来敬重。这些日子来,我处处配合你的布局谋篇,说服我爹和唐家那些老狐狸与你同进退……可你却倒反过来捅我一刀……恕我直言,这可真是恩将仇报了!” 当今这个世上,敢在戚云初面前出言不逊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然而唐瑞郎不仅如此说了,说完还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戚云初竟也不恼,只玩弄着手中的印章,情绪倒比刚才更愉悦几分。 “我难道不是在帮你么?帮你卸掉那层嬉皮笑脸的假面具。姑且不论这个世上有没有轮回之说,陆幽究竟是不是东君转世——就算他真是,可你打小养尊处优的,什么时候如此费力讨好过别人?况且他还疑神疑鬼的,一点都不领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说反话。可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 唐瑞郎皱着眉头,手指快速敲打扶手,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动作。 “我现在,很不得佐兰和东君长得一点都不像,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东君这号人。只有这样,佐兰才不会一直纠结在东君的阴影里……”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会变好吗?” 戚云初轻声嗤笑,仿佛面对着一个幼稚的孩童:“如果你不知道东君,或者陆幽长得不像东君。你觉得你们两个还有机会相识?” 唐瑞郎愣了愣,似有所悟:“这个问题,昨日佐兰也曾向我提出过……”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戚云初一手握着笔,微微抬眼看着他。 “我当时说他闹别扭……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哼。不想着认真回答、光想着敷衍和逃避——你和你小叔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愚蠢!” 戚云初又冷笑起来:“陆幽已经不是那种两三句甜言蜜语就能被迷晕的人了。你若想挽回,就去说出心里头的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希望他还能忍耐你的油嘴滑舌……现在快点出去,别在这里烦我了。” 唐瑞郎也不纠缠,爽快地重新站起来。 “我这就走,不过你还没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对陆幽说那些事?这么多年来,你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东君和南君的往事,恐怕就连你最亲信的常玉奴都不知道罢。” “也许是因为我老了,爱管闲事。也许是因为因为我曾经答应过陆幽……” 戚云初执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初的一横。 “更可能是因为,你这家伙明明没有南君的半分风雅和气度,却总爱模仿着他的言行举止。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油嘴滑舌、轻浮浅薄,让我看着心烦。” “让秋公受到刺激,的确是瑞郎的错。” 唐瑞郎得了数落,反而朝着戚云初拱手道:“那瑞郎也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秋公与安乐王叔能够有情人早日团聚了。”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事已至此,我想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佐兰听。你没意见吧?” “随你高兴。” 戚云初依旧低头写着他的字。 “陆幽通过了我的考验,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只是唯有‘那一件事’,你自己再考量考量。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其中的厉害,他是若保守不住,你我乃至整个大宁朝的命运,或许都将改变。” “瑞郎当然清楚。” 唐瑞郎弯腰捡起地上的伞,重新撑开。 “告诉佐兰一切的原委,是我的诚意。但接下来如何行事是他的选择。我坚信他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误,那就让我来亲手纠正。”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擎起伞,朝着雨帘深处走去。 午正时分,蓬莱阁与安仁殿已经开始小憩。除去当值的宦官与宫女之外,无事之人便可暂时退归各处休整。 内侍省的紫桐院,门扉紧闭。 院内,陆幽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独自一人清扫满院落花。 正是在他忙着进出东宫、处置丁郁成的这几天里,院子里的那十几株泡桐树静悄悄地开了花。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高壮而乌黑的枝干上就压满了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几十上百朵花簇拥在一起,连成一团小小的紫云;云与云又重重叠叠,堆出冲天而起的紫色华盖。 然而还没等到陆幽收拾心情、静下来欣赏,这壮绝华丽的花事却又戛然而止了。 一夜风雨过后,只见枝头春意阑珊。厚实的桐花落了遍地,将整座紫桐院内铺出厚厚的一层绒毯。原本浓烈的花香被雨水稀释了去,如一缕残魂,芳踪飘渺。 婪尾春瘦,易染相思。这倒是恰合了陆幽此刻的心情。 他不喜欢别人贸然闯进紫桐院中,闲来无事便亲自动手,做些扫除。 眼下,他刚将阶前的落花扫作一堆,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 他出声询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只听那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虽然不至于粗鲁,却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料想无人敢在紫宸宫中白日生非,陆幽便将笤帚一搁,过去开门。 门扉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从缝中往外看,正对上了最不想要见到的人。 “我有话对你说。”唐瑞郎开门见山:“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 “我没有时间。” 陆幽想也不想地就要重新将门合上。 然而预料到这一点的唐瑞郎,已经伸手用力卡住了门板。 “等一等……你还欠我一个补偿!” 他大声提醒道:“上次你错怪我告诉康王你与赵阳之间的事,你说过,欠我一次补偿,还记得吗?” 陆幽再怎么生气,毕竟不敢真的关门去夹唐瑞郎的手指。既然眼下成了僵局,他也只有黑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之后,如果你依旧还认为我把你当做东君,那我马上离开,从此往后,再不来打搅你。” 唐瑞郎将手从门缝里收回,安静地等待着陆幽的回应。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陆幽才向后退了一步。 “进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庭院里,踩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落花,来到正堂的屋檐下。 陆幽转过身来,双手抱臂,一脸戒备。 “这里没煮热茶,究竟有什么事,还请唐公子长话短说。” 唐瑞郎撩开贴在额角的湿发,露出诚恳的琥珀色眼眸。 “昨天我喝酒误事,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可我并非专为道歉而来,相信你也并不稀罕这一声‘对不起’,而是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这就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所以首先……你最想知道什么?” “……” 陆幽尚有余怒未消,此时只想顶回一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然而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东君。” “好。”唐瑞郎点点头:“我要与你细说的这些事,相信你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目光缓缓地转向了院中的落花。 彼时,先帝刚刚驾崩不久,唐太妃发愿出家修行。惠明帝可怜幼弟赵南星年幼无依,便将他从离宫接回到紫宸宫里居住。 然而萧皇后生性多疑善妒,再加上赵南星流有唐家血脉,而唐太妃既已出家,唐家便失了势。萧唐两家看起来亲近,实则暗流涌动。 因此,萧后表面上对赵南星关照有加,实则派人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禁止朝中任何人与赵南星接触,摆明了要将他彻底孤立。 惠明帝性格柔和,耳根子绵软,政事上又屡屡受到外戚萧家的牵制。因此即便听说了一些风声,却也不敢公然与萧后翻脸。 久而久之,宫中那些长着势利就看出了个中炎凉。一个个地苛待起了赵南星,以博得萧皇后欢心。 在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即便身处于天下最堂皇的宫殿之中,赵南星仍食不果腹,有时甚至只以米汤充饥。竟是比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还要不如。 在种种冷淡与漠视之中,唯有一人,向赵南星伸出了温暖的援手。 这个人便是东君。 东君本名赵旭,乃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与太子妃萧氏所生的嫡子,因此倒比小叔赵南星还年长了两三岁。 御香行_79 这位赵旭天性聪慧,又继承了惠明帝温文仁厚的性格,十岁便被立为储君。又因为储君位居东宫,且旭字取“旭日东升”之意,而私下里被称作“东君”。 说不清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最初是如何相识的。总之,赵南星与东君很快就成为了沉闷宫廷之中,无话不谈的玩伴。 也正是在东君的坚持之下,一度被忽视的赵南星重新得到了善待。而溺爱嫡子的萧皇后也看在东君份上,对赵南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仅如此,年长两岁的东君简直将自己当做了赵南星的兄长,走到哪里都带着赵南星,但凡自己喜欢的,也都会有赵南星一份,还让赵南星去东宫的崇文馆上学。 幼时的赵南星千伶百俐又活泼开朗,深受崇文馆内各门学士的喜爱,甚至被认为是王佐之才。 萧后见到赵南星归附于太子,总算是稍稍松懈了对于他的掌控。而惠明帝见情势扭转,也愈发地宠爱着赵南星,竟是要将对于这位幼弟的亏欠全都补偿。 正巧赵南星名字里带着一个“南”字,于是逐渐有了“南君”这个称呼。 “按照安乐王叔的说法,如果仁厚聪慧的东君果真能够继承大统。那么一定是大宁朝又一位开明圣主。只可惜……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 唐瑞郎的声音,从赞叹变成了叹息:“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戚云初与安乐王叔相识的经过?” 陆幽虽然不想搭理他,可为了继续听下去,还是点了点头。 唐瑞郎苦笑一声:“其实那番话也是半真半假的——戚云初与安乐王叔相遇的那天,正是东君身死之日……换句话说,东君的确是死在东海池上。只不过,那艘船,却是南君的。” 赵南星的母亲唐太妃,一直在紫宸宫中的寺庙修行。她身体羸弱,情绪也一直十分低落,可萧后却不允许赵南星与母亲频繁见面。 好在,赵南星自然有他的独门办法。 寺庙靠近御苑的东海池北岸。于是赵南星就在岸边藏了一艘兰舟,待到思念母亲了,便独自驾着小舟,偷偷渡到对岸摸进寺庙中。 事发那天,恰逢夏秋之交的望日。月朗风清,正是夜游的大好时机。 赵南星幼时,也曾随着父皇母妃一同在离宫内的湖上泛舟赏月。此刻眼见明月当空,心中愈发思念起出家修行的母妃。 正巧东君来到含露殿,见了赵南星闷闷不乐的模样,便主动提出,何不以赏月为名,驾着小舟穿过东海池。 心念一动,两个少年便也没有太多犹豫。当即命人找出东海池畔的小舟,装上灯烛和吃食。因为事关隐秘,依旧不要仆从跟随。只东君南君二人登了船,慢悠悠地划着,往北边漂去。 等到东海池的北岸,赵南星自行登岸前往寺庙寻找母亲。临行前与东君相约,半个时辰后依旧在岸边相见,继续赏月。 可谁都没有料到,半个时辰后再度回到岸边的赵南星,看见得却是一团火焰在东海池中燃烧…… 他知道东君就在那团火焰里,于是拼了命的要往湖中游去救人。然而秋水阴寒而东海池又太过辽阔,南君游了不多远就浑身僵冷、力竭而沉。 这之后,才有了弄雨楼畔,戚云初与赵南星的相逢。 “东君薨逝之后,帝后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南君亦伤心欲绝。另一方面,泛舟湖上的前因并无人知晓,众人皆以为太子是独自一人出的事。而含露殿内的亲信,都死劝南君不要说出真相,以免招致萧后疯狂的报复……事情便如此,不了了之。然而在南君心中,却从未忘记过东君的仁义友爱,并为那夜的惨剧而深深自责。” 说到这里,唐瑞郎停下来看着陆幽:“若是换你来说,东君之死,究竟是不是安乐王叔的错?” “问我做甚?再说一遍,我不是东君。” 陆幽虽然生硬地强调了一句,却还是回答道:“舟上起火,事多蹊跷。姑且不论意外还是巧合,单说若没有南君探母这个由头,东君也就不会泛舟池上,所以南君难辞其咎……只是火难并非因他而起,若说有错,倒也错得有限。” “看起来,你倒是比我宽厚。” 唐瑞郎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我曾经私底下设想过:起火之时东君与南君都在船上。而戚云初救起的南君,是从着火的船上游向弄雨楼的——是不是听起来就有点可怕了?” “……”陆幽也因为他的这个假设而微微一怔:“你自己的小叔,你都不信任?” “不是不信,毕竟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了,猜测自然可以有千千万万种。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是安乐王叔害死了东君,那他大可避而不谈当年之事,更不可能心心念念地,只想再见东君一面。” 说到这里,唐瑞郎又讲出一段诡谲的往事—— 东君薨逝之后一年,南君的母妃也于旧病与抑郁之中故去。因她已是出家之人,死后遗体便迁往诏京城外的妙法寺,火化立塔。 生母既逝,南君就领着戚云初去妙法寺守孝。一天深夜梦中醒来,忽然听见屋外有嘈杂人声。 他领着戚云初出去查看,发现竟是一僧一道,在塔林里讲经论道。 初时二人只是就经文义理进行口舌上的争夺,却渐渐地变成了斗法比试。只见这边僧人令枯木开花,那边道士就让砖塔结果;僧人命夏虫驮负石桌,道士就用叶片切水断流……几轮比试下来,尽皆不分胜负。直到那个道士说,我有法术,能让这塔林里头埋葬着的和尚尼姑们,重新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只听四周一片窸窣声响——果然有许许多多个声音,从砖塔之中传出来。再仔细听,竟然都在吟诵着道家的经典。 寻常之人,若是看见此等场面,恐怕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然而南君却大喜过望,一把将那道士抓住,连夜领着到了紫宸宫里。 接着就有了东君转生,赵阳出世的一番后话。 “现在想起来,那一僧一道,也未必就真是什么世外高人。听说西域有一种名为幻术的杂耍,能叫人幻听幻视。说不定南君当时就是遇到了两个扮作僧道的杂耍人,偷偷摸摸地躲在塔林里准备明日上街讨赏的把戏。” 说完这段插曲,唐瑞郎又放慢了语速。 “赵阳出生之后,萧后不愿再让他与南君亲近,便将南君赶出了紫宸宫。又过三年,我父亲受萧家排挤,远赴羁縻外州上任。由于此行艰险,行前便将我暂托于安乐王府上。所以我与安乐王叔和戚云初,都有很深的感情。而安乐王叔待我,也不似对待唐家其他子弟似的客气疏远。直到多年之后,离别的那一天……” 第107章 剖白 安乐王爷不喜欢诏京城——在安乐王府当过差的人,全都知道这个“秘密”。 自从搬出紫宸宫,获得自由之后,赵南星就从没有在王府里安静待着超过两个月。 他喜好游山玩水,喜好结交江湖中人,喜好吟风弄月,从前他拉着戚云初一起做这些事;后来多出了一个唐瑞郎,他便将瑞郎丢给戚云初,自己一个人往外跑。 至于个中缘由,唐瑞郎猜测多少都与那段东君的往事有关。 再退一万步说,对于一个不能继承大统的宗室中人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远走高飞更为安全稳妥? 很快地,安乐王就发现了天吴宫。 戚云初是反对安乐王前往天吴宫的。虽然他表面上只是亲王的贴身宦官,但唐瑞郎却看得清楚分明——安乐王从未将他当做宦官仆役对待。戚云初陪他走过了东君死后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他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一盏光芒冷冽的明灯。 安乐王喜爱戚云初,原先朦胧的情感在长大成人之后,更是陷入了痴迷的境地。 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是会给戚云初带一大堆的礼物,接着就将人拽进屋子里,不到第二天中午不再出现。 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又有些畏惧戚云初。因为聪明如他,早就明白自己与戚云初总归不是同一类人。 每当他们之间争执过后,堂堂安乐王爷甚至不敢直接去和戚云初搭话。于是,唐瑞郎这个小拖油瓶就成了绝佳的传声筒。 毫不意外的,为了去天吴这件事,他们两个又吵了激烈的一架,甚至大打出手,砸坏了王府中的不少东西。 安乐王难得没有丝毫让步,而戚云初似乎也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正巧,第二天内侍省里有事,戚云初一大早就进了宫。然而等到午时他回到王府中的时候,看见得只是一个人坐在廊下,双手托腮的小瑞郎。 “安乐王叔要我告诉你,他已经走了,跟着漂亮公主去天吴宫了。你如果想他,就带着我去天吴宫找他。” 直到现在,唐瑞郎还记得戚云初当时的模样。 正午的阳光穿过门前的合欢树,在戚云初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不用打开,也能猜到里面装着的是宫中膳房专为赵南星准备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那般精致的点心,从那之后唐瑞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话说得有点久了,唐瑞郎便干脆倚着栏杆坐了下来。屋檐上还有小雨淅淅沥沥地滴着,偶尔会翻下几朵开败的桐花,扑簌簌打在他的肩头。 “其实那天临行之前,安乐王叔对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回诏京,让我告诉我爹还有唐家其他人,不要再找他的麻烦;他劝我以后念书要去国子监,别理会弘文馆和崇文馆里的纨绔子弟;他告诫我,千万别惹云初生气……最重要的是,他还和我做了一个交易。” 说到这里,唐瑞郎发出一阵苦笑。 “他让我代替他,好好地照顾赵阳。因为东君是被水云镜选中的太子,而如果赵阳真是东君转世,那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宁朝的主宰。我若帮了这个忙,那么戚云初和内侍的力量就会站在我身后,今后助我平衡萧家的力量……也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把平大宁朝廷上那盏久已歪斜的秤杆,留给我的将来,一些施展拳脚的希望。” 然而,事情却并不真如南君所预料的那样。 “可是安乐王叔却想错了——他辛辛苦苦找回来的那个赵阳,居然是个蛇蝎心肠。我和戚云初与他虚与委蛇了几年,早已看透了他绝不能成为大宁朝的主宰。而在这个时候,国子监祭酒发现了都水使者叶锴全家的独子——也就是你。” 事已至此,陆幽已经不觉得惊诧,唯有满心的冰凉。 “即便你真的把我当做东君,又何必处处招惹我……若我们如今只是普通朋友,我也不觉得觉得如此……伤心。” “其实当初在你家吻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唐瑞郎也不知第几次叹息:“其实在你受伤昏迷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弘文馆读书。此后两地相隔、不得见面,而国子监里学生众多,你很快就会有新的知己,甚至将我忘记——当时我那样做,也许是希望,能够变成你心目中无法更易、最最在乎的那个人。” “你只是在意我,却要让我对你心存爱意?”陆幽冷笑,“真是算得一手好账!” “账算得好又如何?反正也根本做不到。” 唐瑞郎自嘲似地苦笑:“或许从那一吻开始,我这心里,就再也没有将你看做东君转世了。” 陆幽闻言微怔,长久地静默起来。当他再度开口时,却兀然吟出了一首诗。 “金玉有本质,焉能不坚刚。惟在远炉灰,幽居永潜藏——当年长秋公在陆鹰儿家门口,以这首诗为我起名。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时有感……可现在回想起来,句句说得都是东君之隐,却……与我无关。” “其实戚云初看事情远比你我更加通透。也正因此,他才明白——只有坚持让别人相信你是东君转世,赵阳才不可能是南君心心念念的那个天命太子。” “够了……我懂了。” 陆幽无力地半抬起手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就算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就算这一切只是一场巧合。我也依旧会被你们视作东君转世——这就是我存在的价值。” “这的确是你与生俱来的价值,却也未见得是一种坏事。” 唐瑞郎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从早晨就一直开始酝酿的心声。 “昨天你曾经问我,若你长得不像东君,我还会不会知道你的存在。我想了一个晚上,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你不一定能够被破格提拔进入太学,我也不会在人群里刻意与你邂逅。而你爹与我爹的恩怨不会改变……结果就是,我与你成为真正的世仇,也许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可能拼个你死我活。 “那样,我可能会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生两三个孩儿,然后出将入相,过完令无数人羡慕的一生。可是我也将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原来还有一个人,他与我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他的坚韧顽强,令我敬佩;他敏感早慧,叫我爱怜……”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陆幽的双眸。 “错过一个错误的人很容易;可是遇见一个对的人,却很难。如今的我,也实在没有颜面再阻挠你离我而去。可我仍希望,那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还有,即便你我今日雨断云销,但我还是希望能与你称兄道弟。至少,在朝堂之上你我仍是知己,和衷共济,定能施展一番抱负。” 他兀自说完这一大通话,然后终于安静下来,等待最后的结果。 然而要紧关头,陆幽反而不置一词,甚至扭过头去,不让唐瑞郎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听见有一丝微弱的声音。 “别逼我,我不知道……” 陆幽嗫嚅:“一个这么多年的谎言,难道只需要这几刻钟的时间就能消弭?如果是,那么这天下又该减去多少的怨怼纠葛?” “只要你一日不做出决定,我就可以继续等下去。” 唐瑞郎诚恳道:“还有一件事,因为实在太过重要,并且不止关系到你我二人,所以暂时还不能说,等你消了气——” 他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又是好一阵凌乱急促的奔跑声。片刻间,便有人拍响了紫桐院的大门。 陆幽立刻示意唐瑞郎噤声,然后才朗声问道:“谁?” “少监大人,是我,瑞香!” 来人是萧皇后身旁的贴身宫女。 “请您快点去安仁殿,皇后娘娘与太子争吵起来了!” 陆幽心里“咯噔”一怔,接着极为自然地与唐瑞郎交换了一个眼神。 “快去吧。” 御香行_80 唐瑞郎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会静悄悄地走,不会惊动任何人。” 陆幽取道月华门,过紫宸殿,转而北上。 刚走进安仁门,只见几个黄门小内侍搓着手团团聚拢在花园里,脸上俱是不知所措的表情。 看见陆幽进了园,他们便“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压低了声音、争先恐后地向他诉说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段时间太子整饬吏治,接连处理了好几名朝中官员,虽然大有重振朝纲之雄心,却也遇上了不少非议与阻力。 这其中,又数一个人的反对,最令太子恼火不已。 黄门侍郎李长坤,乃是萧皇后兄长的妻弟,也算太子远亲。此人虽然官阶不高,却因职务之便,得以频繁出入宫廷,常伴皇帝左右。 太子监国之后,处罚了几名巴结过李长坤的官员。这厮便在惠明帝面前嘟囔,说些太子的坏话。年初,侍御史于承被捕下狱,这李长坤更是左右周旋,想要为于承讨保。几次三番下来,太子便在心中将他记住,暗中寻找机会要将他拔除。 再说那侍御史于承,虽然入得诏狱已有两月之久,却始终高喊冤枉,并不认罪。再听东宫亲信回来禀告,说那诏狱里关着的官员们,全都锦衣绣榻,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太子又惊又怒,当即命令江启光亲自去审问。 这才没几天,就听说于承与一干罪臣们,竟然全都招供了。 第108章 连枝木 江启光所使用的刑讯手段,隐约应当是十分血腥与恐怖的。可若是不对有罪之人施展霹雳手段,又该如何抚慰那些曾经受害之人。 根据于承的供词,官差在其山池别院一处隐蔽密室之中发现了大量卷宗和物什。粗略一查,竟然都是这些年来,他一手压下的弹劾文书与物证。 这也就是说,在任职台院侍御史的这几年间,于承帮助许多官员压下不利于他们的奏弹,却又偷偷地留了一份底儿,显然是为了提防“不时之需”。 可现在,这些文书和物证,全都变成了太子手中最有利的武器。 首当其冲地,赵昀第一个找到了李长坤的把柄,准备对这个自己早就恨得牙齿痒痒的黄门侍郎下手。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不知怎么的就走漏了。今天一早,萧皇后的嫂子跑进安仁殿来哭诉,恳请太子看在姻亲的份上放过李长坤一马。人走后,萧皇后立刻命人将太子叫到了安仁殿来,此刻已经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还时不时地传出东西摔碎的声响。 赵昀的桀骜难驯,萧皇后更是唯吾独尊。两个人针锋相对,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正说到这里,人群忽然一下子寂静了。 只听“碰”地一声,安仁殿的大门竟然被一脚踹开。太子赵昀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出来。 随扈宦官连忙上前迎接,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陆幽也赶紧向太子行礼。 “你来得倒是够快。”太子瞥了陆幽一眼,“这宫里头就没有你们宦官不掺和的事。” “微臣不敢。”陆幽低头做谦卑状,“微臣只是想着……能不能为太子尽一臂之力。” “哦?” 赵昀挑了挑眉,脸色这才略微和缓了一些。 “那你就陪本王走几步。” 说罢,他便屏退左右,与陆幽两人单独走进园中小径。 “事情,你都已经听过了罢。那就先说说你的看法。” 陆幽点头道:“殿下有兴利除弊之志,这自然是好事。然而侍御史于承一案纠结甚广,如布列诸缕,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没有万全的准备,贸然抽丝,只怕毁了好端端一副河山社稷的图景。” “此事本王自然明了!何须你来提醒?” 赵昀有些愠怒:“如今于承已经招供,文书物证也都移交至三司详决,这丝是不抽也得抽!我现在是问你李长坤之事,谁叫你说于承了?!” “殿下所言甚是。” 陆幽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黄门侍郎这个职位,虽然官阶不高,却晨昏出入宫廷,非心腹要员无以胜任。太子您今日拉下一个李长坤,可曾想过还有谁能担此重责?” “李长坤也算得上是心腹要员?” 赵昀几乎就要放声大笑起来:“那只不过是母后塞进朝廷来的又一条蠹虫罢了!”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看向陆幽:“本王原以为你是真的有什么良策,可如果你打算一直都说这些丧气的废话,那就立刻给我滚回内侍省去!” “殿下息怒。” 陆幽后退一步,双手作揖:“既然太子殿下心意已决,那么微臣愿意帮助殿下,说服萧皇后,同意罢免黄门侍郎李长坤。” “……哦?”赵昀顿时回嗔作喜,“你能有那种能耐?” “愿为殿下一试。” 言毕,陆幽便向赵昀请辞,独自一人朝着那安仁殿的大门走去。 到了门前,只见好几名宦官宫女低着头弓着腰,像是想要进去收拾残局,却又战战兢兢地不敢行动。一见陆幽,顿时如遇大赦,急着要通传。 恰在此时,却听殿里头“哎呀”一声,竟是萧皇后低低地叫了起来。 事出紧急,陆幽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周全,只扯着嗓子通报一声,就急急地推门进去。 只见安仁殿内遍地狼藉,各种精致华美的摆设瓷器,全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碎片。灯架熏炉歪斜,地上甚至还有墨迹。 再看,萧后斜靠在殿堂中央的宝榻之上。只见她脸色发白,一手捂着另一手的胳膊,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着抖。 陆幽一眼就看见有殷红色的血液从她指缝中间淌下,绕过手腕,甚至洇湿了衣袖! 他赶紧大声命令门外的宦官去找太医,同时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萧后身旁。 及至近前他才发现,萧后身旁的地上落着几段玉镯的碎片——不难推断,应该是她盛怒之时以掌拍击桌面,却不慎撞碎了玉镯,导致碎片扎入手腕之中1。 御医尚在皇城南边待命,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安仁殿。所幸陆幽曾在厉红蕖那里学到过一些刀伤应急的诀窍,他首先请萧后将受伤的手臂抬高,又取出帕巾在伤口以下一寸处扎紧。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试着将那片惹事的碎玉从伤口中取出,同时压迫伤口。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医官终于快马赶到,马上查看伤口,说并无大碍,也顺便夸赞陆幽处置妥当。 这之后,诸人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是将萧后手上的伤口包扎停当,又将她从一片狼藉的安仁殿请到了偏殿内歇息。 待到萧后惊魂甫定,闲杂人等纷纷退去,只留下陆幽一个人,端着补血安神的甜品,一勺一勺地伺候着萧后慢慢压惊。 也不知道喝了几勺,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萧皇后终于叹出一口气。 “今天……幸得还有你在。” 陆幽也不说话,只捧着玉碗,轻轻摇了摇头。 萧皇后又问:“你怎么不说话?” 陆幽这才答道:“陆幽口拙,怕说错什么,反而让娘娘您不开心。” 萧后却冷笑:“今儿个还能有什么事,能让本宫更加不开心?你若是能闹出来,倒也算是本事了。” “小的岂敢。”陆幽眨了眨眼睛:“娘娘若是觉得烦闷……不如让小的给您说个故事解解闷儿?” 等到萧后点了头,他稍作酝酿,便开口道来。 “话说那南蛮湿热之地有一种奇树。这种树千年不死,树冠遮天蔽日,甚至可以盖过一整座山头。然而从北面来的外人,却是认不得这种树的——因为它除了粗大的主干之外,更还会从枝条上垂下粗大的木质根须,扎进土壤之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树林。2 “这些木质的根须,离开主干也能够独立成活,却又与主干紧密相连,如弟兄姐妹一门同气,正暗合了‘同气连枝’这四个字,所以也有北人称呼这种树为‘连枝木’。 “这独木成林的连枝木,荫庇一方水土。枝头凤聚凰来,林间百兽率舞,可谓热闹非凡。谁知突然有一夜,野火点燃了枯枝,很快又烧着了连枝木的一条根须。火光融融,烈焰灼烧,鸟兽吓得纷纷逃散。虽然那连枝木的主干未曾起火,却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舌蔓延过来…… “火焰越烧越大。却就在这时,有一只住在树根处的小老鼠,顶着滚烫的烈焰,奋力咬断了与起火根须相连的树枝,连枝木的主干才得以保存。火过之后,凤鸟依旧栖息,百兽依旧起舞,然而那株茂盛的连枝木,却是再也不愿意垂下更多的根须了。” 故事说罢,陆幽再度静默低头。 只听萧后叹道:“虽然你这故事里头的树,本宫没有听说过,但就算是这安仁殿外头的大树枝干,一只小小的老鼠,怎么能咬得动。” 陆幽道:“小的愿作那只小老鼠,甘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哼。”萧后轻轻冷笑:“小老鼠,怎么连你也帮着太子说话。” 陆幽道:“太子乃是一国之储君,不光小的我,连这紫宸宫里的其他人,有谁敢不帮着他说话?然而,陆幽虽然帮着太子说话,心里却是在为娘娘着想。” “哦?这又怎么说。” “如今太子登基已成定局,您即将成为太后。不往大处说,光是日后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受制约……不如今日与他个方便,也好让他感念您的恩德。” 萧后恨恨道:“他便是认定了这一点,知道自己已是本宫唯一的嫡子,这才如此嚣张跋扈!若是阳儿……若是东君还在……” 说着,呜咽了两声,竟然又泫然欲泣起来。 陆幽赶紧又劝:“娘娘,凡事皆有两面。您是太子生母,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不可能不顾及您的颜面。然而宫外头的那些人,在太子眼中却与一般臣子无异。那李长坤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妄图以血缘亲情来骗取您的仁慈,希望太子给予他们特殊的对待。可实际上,与您同舟共济的永远是太子,而不是那个依附在您身边,仰您鼻息的李长坤啊……” 萧后闻言,沉默不语。 知道她内心纠结,陆幽也不催促,只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听见这个外表华丽、内心却空虚空洞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沉重叹息。 第109章 瑞郎夕郎 得了萧后的默许,太子立刻处置了黄门侍郎李长坤。 东宫旨令一出,萧家上下震动。萧后的兄长,尚书令萧友乾紧急入宫面圣,却被禁军挡在蓬莱阁外;再去东宫,根本就连通迅门都过不去。 李长坤家更是一片慌乱——倒不是夫妻父子之间生离死别,而是忙着转移藏匿在府库之中的金银财宝。 消息传到了惠明帝病榻边,在位了三十三年的软弱帝王不置一词,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侍立在一旁的戚云初提醒道:“陛下,黄门侍郎乃是要职,实在不宜空缺太久,还请您早做定夺。” 惠明帝慢慢地挥一挥手:“朕乏了,你们定下来就好。” 出了蓬莱阁,陆幽跟在戚云初身后,两个人沿着翠竹小径往内侍省去。 走出百十来步,至偏僻无人之处,戚云初冷不丁地问道:“下一任黄门侍郎是谁。” 陆幽愣了愣:“这,应该由太子来定夺罢?” “不。”戚云初就指着陆幽,“你定。” “我?”陆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人选?” “怎么,很困难吗?” 戚云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枉我以为你这段时间的表现不错,还特意给你这个奖励,换做别人,早就已经磕头谢恩了。” 陆幽明白这是戚云初有意抬举自己,慌忙称谢,紧接着认真思索起来。 “黄门侍郎需要经常进出紫宸宫,这进退举止,自然应当合乎宫廷礼仪;若是能够熟悉宫中环境,识得一干宗亲就更好了。历朝历代往往都由戚里重臣之子,抑或驸马都尉担任。如今这最合适的人选……” 说到这里,他猛然停了下来,又不安地抬起头去看戚云初戚云初笑道:“怕什么,直接说出来便是。” 陆幽皱眉道:“可他毕竟才刚入仕,还只是个探花。我依稀记得,本朝就算是状元及第,怕是也没有一上来就授予四品的先例。” 御香行_81 “的确是没有这种先例。” 戚云初毫不讳言:“因为从没有哪个外戚之子敢与那些平头布衣一起挤皇榜,并且还真挤得了一个探花郎。包括那个李长坤在内,全都靠着裙带吃饭,辅一入仕就是高官厚禄。所以,虽然探花郎当不得黄门侍郎,但是唐瑞郎却当得。” “这……并不公平。”陆幽依旧认真地困惑着。 戚云初点头:“的确是不公平。但这种不公平,究竟是唐瑞郎担不起,还是别人当不得——你且要分辨清楚了,不要因为人家和你吵了几句嘴,就断了人家的前程。” “我哪里断得了唐大公子的前程?”陆幽苦笑,“撇开个人恩怨不提,我也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我毕竟阅历浅薄,用与不用,还是请秋公您定夺罢。” 如是这般,当吏部的春关之试1刚过,诸位新科进士尚在忐忑等候委任的时候,唐瑞郎就穿上了绯色的圆领袍服,佩起了银鱼袋。 对于这场也许是今年最引人瞩目的委任,惠明帝依旧没有任何明确的态度。不过他并不反感、甚至还应该颇为喜欢唐瑞郎——这一点陆幽还是能够肯定的。 东宫太子那边,显然也有过一些权衡,或者干脆就是接受了某些交换条件,因此也爽快地点头应允下来。 朝廷中唐氏一族的势力自不待言,一个个都欢欣鼓舞,只差没有开宴庆祝。 至于陆幽,虽然一直躲着唐瑞郎避而不见,却也不知不觉地竖起耳朵,打听有关于他的种种动静。 一派祥和之中,唯有萧家愁云惨雾。听说尚房里摔碎了皇上赏赐给他的痕都玉碗。更有不少墙头草,已然投靠了唐家。 不过很快,京城里又爆出一桩大事,转瞬间就将朝野众人的目光完全吸引了过去。 三司议事堂于深夜失火。收藏于物证库房之中,侍御史于承留存下来的那些奏弹文书与宝贵物证,尽皆付之一炬! 不必多说,凡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此事必有蹊跷。然而文书物证被毁,那些尚且来不及归总记录的罪证,也就随之灰飞烟灭,要想抓住罪魁祸首,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二天朝会,太子得知此事之后自然大为光火,下令严惩渎职守卫,并加派人手通缉纵火嫌犯。 然而毫不意外地,接下去自然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陆幽虽身处在内廷,却也将这一场外朝的混乱尽皆收入眼中。这场大火倒也印证了他之前的一个想法—— 朝廷中的沉疴痼疾,久已深沉。太子这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继续螳臂当车下去,恐怕反而会惹祸上身。 蠕虫若想化为彩蝶,须得化蛹成茧。然而这段羽化蜕变的时期,却也正是它最脆弱的时候。 而目前看来,太子若想成为真龙天子,在登基之前恐怕也得经历一番暴风骤雨。也不知他是否能够安然渡过…… 说实话,陆幽对于太子并无好恶,可他依旧忍不住要为了他而隐隐担忧。 这大宁朝的国祚,究竟还经得起几次风雨。 一眨眼又过去了好些时日,三司议事堂的纵火案悬而未决。不经意间,一年之中的“春蒐”却倒是近在眼前了。 与宫中其他的繁文缛节不同,太子一向来都是十分喜欢“春蒐”的。因为它不仅仅是皇家仪式,而更像是一种刺激有趣的成人游戏。 之所以称它为“仪式”,是因为每到春闲时节,天子都会以捕猎为形式,象征性地除去在大宁田野里为患的动物,以祈祷这一整年的农事顺利、丰收。 然而在太子眼中,今年的“春蒐”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祭祀或者打猎,更是发泄压力、外出散心的大好时机。 惠明帝因为身体不适,自然无法亲临今年的“春蒐”。太子便领着由飞龙卫、内侍女官、文臣武将组成的浩荡队伍,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浩浩荡荡地出诏京城去了。 这次的“春蒐”,一共持续五天。从诏京附近的霖水开始,一路狩猎。途径三座行宫,其中就有柳泉宫。 赵昀选择前往柳泉宫,其实也有他的一番考量——柳泉城原本是天子脚下首善之乡,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然而去年的鬼戎巫医事变之后,城中人心惶惶,商铺尽皆搬迁,药田荒废,民生凋敝。就连柳泉离宫平日的吃用采办,也都成了问题。 赵昀可以不管柳泉城百姓的死活,然而柳泉离宫向来是宗室子弟休养生息的所在,况且还长年住着一个端王赵晴。于是便在江启光的建议下,有了这番决定。 监国储君驾临,想必也能够为这座城池提振一些士气罢。 作为内侍少监,陆幽自然也被列入了“春蒐”的队伍之中。得知此事后的好几日,他都一直处于暗自苦恼的心情之中。 他所苦恼的,并非是久已荒废的射术,而是刚刚走马上任的黄门侍郎唐瑞郎,也在狩猎的队伍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春关之试:咦之前是不是解释过?差不多就是公务员考试。 刚才忘记说了,赶紧补充下:标题上的夕郎就是黄门侍郎的别称。因为黄门侍郎白天出入宫禁,傍晚下班的时候要在宫门前向着皇帝的方向朝拜。所以一看见黄门侍郎下班行礼就知道傍晚到了,也就有了夕郎这个别称因为《御香行》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效法唐宋,而且主要侧重于唐,所以朝廷是从贵族政治向仕人政治过度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虽然科举制度已经较为完善,但是科举出身的平民官员,并不能在朝中担任要职。大权已经落在贵族阶层的手中。放到现在来说,就是政客家族和官员的区别吧。 接下来请欣赏唐瑞郎长达数章的男友力大展示! 第110章 春蒐 良辰吉日,晴空万里无云,旌旗招展,号角连声。 霖水河畔,用布幔围起来好大一片林地草场。围场南端竖着一面大旗,旗下是数十名内飞龙卫,骑着清一色的彪健黑马,银色鳞甲熠熠闪耀,仪仗堂皇。 大旗的后方扎着几座军帐,太子尚在帐内休整。帐外,几名近侍与内臣也正披挂准备。 戚云初对射猎之事并无兴趣,便留在宫中服侍惠明帝。随太子出行的宦官就全都归于内侍少监陆幽管理。 陆幽今日换上了一身胡人装束:折襟织锦长袍,翘头鹿皮靴,头戴卷檐尖顶毡帽,帽檐左右各垂下一串玛瑙红珠。愈发衬得整个人朱颜翠发,皓齿明眸。 大宁朝素虞南风。既然天生一副宋玉潘安之貌,那自然也少不得招惹些狂蜂浪蝶。然而陆幽毕竟不是国子监里任人调戏的青涩少年,面对绝大多数的骚扰都能圆滑回避,唯有少数几个无法得罪的,却也可以虚以委蛇。 而这其中,康王赵暻绝对是最令人头痛的人物。 晖庆殿大火之后,这个原本信誓旦旦要帮助宣王上位的家伙,顿时转投太子麾下。而那太子,竟也毫不计较去年东宫药藏郎程武彦之事,由着赵暻出入宫门,继续过着荒里荒唐的日子。 其实,陆幽也曾怀疑赵暻与江启光本质同样,都是太子派去赵阳那里的“奸细”,却苦于始终找不到任何证据。 但无论如何,这个康王赵暻,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然而此刻,这个大智若愚的亲王,却化身一块牛皮糖贴在陆幽身旁。 “真是奇了怪的,怎么这张脸长在你身上,比长在赵阳那小子身上好看这么多……果然那小子才是我家的冒牌货吧。” 他绕着陆幽前前后后地品了一圈,突然压低嗓音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当本王的人?” 陆幽后退一步,恭敬道:“承蒙殿下错爱,可惜在下并无龙阳之好。” “没有,但是可以培养啊。”赵暻不依不饶,“我说你跟着长秋公学了那么多年,怎么这点就没学会呢?不如今晚上你就到我的院子里来,我教你,保管你一次得趣……” 听他尽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陆幽心里厌恶得紧,忍不住想要找个机会溜开。可刚一回头,就看见唐瑞郎肩膀上擎着一只白鹰,从军帐后面绕了过来。 他灵机一动,朗声道:“听说这霖水河附近的密林里有一种白狐,毛皮最适合鞣制裘衣。王爷不如猎上几只,让人为王妃做件裘袍?” 果然,一听见他的声音,唐瑞郎立刻扭头看向这边,继而快步走了过来。 “康王殿下竟然如此有心?那瑞郎就先替姐姐谢过了。正好下个月就是姐姐的生辰,不如姐夫您就那个时候送出去如何?” 被他硬生生地搅了局,赵暻也不伪饰,大大咧咧地不耐烦起来。 “你小子可别给我多嘴啊!否则,那几只狐狸就归你去打了来。切,还说狐狸,你们不知道就连山鸡都是提前一天放进林子里去的吗?” 接着他又看向陆幽,脸上依旧是那幅吊儿郎当的表情。 “害什么羞啊,明明亲都早就亲过了,还装什么矜持。好了好了,本王不陪你们玩儿,本王啊,玩鸟去!” 说着,他就伸手去逗停在唐瑞郎肩膀上的那只白鹰。谁知那鹰儿不识好歹,低头作势就要去啄赵暻的手指。所幸唐瑞郎后退一步,及时按住了白鹰的胸脯。 自讨没趣还丢了脸,赵暻“呔”了一声,赶紧确认周遭无人看见他的丑态,然后扭头就走。留下陆幽与唐瑞郎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唐瑞郎开口道:“你……与康王,发生过一些事?” “一场误会而已。” 陆幽想要解释,却又觉得多余,因此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紧接着反问:“他倒敢当着你的面,对你姐姐不忠。” “他好歹也是这大宁朝的王爷,况且这也不是头一遭了。”唐瑞郎苦笑:“我看他迟早会有个三妻四妾。我姐也早就看透了。只是一直生不出个一儿半女的,便只能他折腾去。” 生不出儿女,又不一定是女子的问题——虽然陆幽很想这样说,但想想自己与唐瑞郎目前还在冷战,便也只能咽进肚子里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冷场,只听一阵叮当乱响。有两条猛犬,一只细腰长腿,一只褐毛垂耳,都脖系金铃,吐着大花舌头,朝着这边跑过来。 “我家衔云、我家逐风。” 唐瑞郎轻抚凑到脚边的狗头,“衔云特别擅长撵兔子;逐风是从西域跟着商队过来的,鼻子特别灵。一滴血,滴在草丛里,十天后都能找出来。” 正说着,太子终于装束停当,从军帐里头走了出来。众人赶紧退向两边站好,一番仪式之后,第一场春蒐便正式地开始了。 陆幽对打猎并无喜好,也没有多少求胜邀功的心情,因此尽管背着弓箭上了马匹,却只是跟在太子身后壮壮声势而已。 至于新官上任的黄门侍郎,自然也是紧跟在太子身旁。然而与陆幽相比,他显然更加主动和巧妙一些,不露痕迹地帮着太子捕获了不少猎物。 半日之后,众人回到旗下清点战果。除去东宫一行的猎获全都算在太子头上不提,其他队伍中猎获最丰者,还要数兵部侍郎姜曲芝。光是野兔与雀鸟就堆成一座小山,獐子野猪有好几头,就连刚才陆幽提到的狐狸也射到了一只。 按照惯例,猎获最多的几个朝臣,即将论功行赏。诸人依旧回到军帐前的空地上,一旁的内侍已经端出了放有赏物的托盘。 太子首先奖赏了第二三名的朝臣,而后转向志得意满的姜曲芝。 “姜爱卿的骑射技艺了得,所携鹰犬也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佳之选,这春蒐首日的头功实至名归,本王也算是对爱卿刮目相看了。” 得了赏识,姜曲芝不免得意洋洋:“启禀殿下,姜某调教鹰犬,从来不假他人之手。鹰雏乳犬,俱是亲手拉拔长大。承蒙殿下青眼赏识,姜某愿将它们全部呈献给殿下,还请笑纳。” “哦?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太子大喜,旋即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这鹰犬寿命毕竟有限,一旦寿终正寝,本王以后都找不到这般优秀的,又该如何是好……不如,本王就提拔你,让你安心待在皇宫御苑的百兽园中,专门替本王调教鹰犬吧。” “殿下,这这——?!” 姜曲芝一瞬间如同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他大张着嘴,支支吾吾地想要辩解些什么。可是内飞龙卫们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众人的视线。 迎风招展的大旗之下一片肃静。在场的所有人都缄默了,有些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丢掉顶上乌纱。 然而陆幽却看得清楚明白——这兵部侍郎姜曲芝当初走马上任,正是因为在田猎之中拔得头筹,惠明帝一开心,就随手赏赐了他一个官儿当当。 这真是,来得糊涂,撤得也荒唐。 有了这一出,原本热烈祥和的围猎气氛顿时跌到了冰点。然而太子也毫不在意这些,命人收拾了猎物,摆驾返回行宫。 作为太子的随扈,随行诸人自然也夜宿于行宫之内。 陆幽却是没有想到,这一夜,他终是与唐瑞郎住到了一块儿去。 第111章 离宫月色 用罢了晚膳,窗外已然月魄东升。徐徐东风穿堂过户,在离宫巷陌间吹拂,带来阵阵清爽的花草香气。 经过一整天的跋涉与游猎,诸人皆是疲乏困倦,稍微寒暄了几句,也都纷纷返回院中歇息。 唯有陆幽一人,用过了晚膳也不急着往回走。他起初拉着几个宦官复核明日的职责,而后又独自一人在离宫花园里踱步。如此一直磨蹭到月上中天,巡逻的内飞龙卫第三次跑过来问安,这才摸黑返回住处。 不愿回去,自然是有苦衷——也不知是谁做的调配,竟然将他和唐瑞郎安排住进了同一间屋里。不过眼下都这个时辰了,瑞郎估计已经睡下,应该不会太过尴尬。 御香行_82 正想着,陆幽穿过了最后一扇垂花门,来到院落前。 夜色溶溶,让屋檐在游墙上投下波浪般的阴影,同时也照出了立在门口的那个颀长人影。 唐瑞郎也是磨磨蹭蹭地,刚从右手边的暗巷走过来。他一听见身后有响动就立刻回头,恰好与陆幽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南辕而北辙,殊途而同归。彼此的心思都昭然若揭,两个人顿时有点尴尬。 然而此时此刻,各自掉头再去找新的住处也来不及了。唐瑞郎首先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十步之后,陆幽也轻轻地跟了上去。 这里毕竟是离宫,院中虽然不止一间房,但若没有获得许可,也都是不能随意使用的。两个人前后回到指定的房间,由瑞郎取出火折子将落地灯架点燃。 火光跳脱,照出两个恍恍惚惚的人影儿。 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来。陆幽专注于整理自己携带的行装,收拾一阵之后,拿着几件干净衣裳重新转过身来。 “我去洗身,留个门儿。” 他轻声嘟囔一句,抬眼却见唐瑞郎也拿着换洗衣物,一脸懵然地站在原地。 “那……你先去。”“你先去!” 两个人又同时发话,声音交叠在了一起。 “……” 唐瑞郎干脆一屁股重新坐了下来。 陆幽也不与他推脱,拿着衣裳逃也似地出了门,找到浴房一头钻了进去。 一天的车马劳顿过后,热水浸浴的确惬意舒爽。陆幽坐在水里,感觉心情一点点恢复平静。 他倒是想要尽可能多待一会儿,然而想到夜色深沉,唐瑞郎还一身脏累地等在屋里,手上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动作。 匆匆忙忙洗完,擦干身体头发,他收拾东西推门而出,第一眼就看见唐瑞郎站在清冷月光下,手里托着衣服和浴盆。 莫非还是洗得太久了…… 陆幽不敢再耽搁,反正黑灯瞎火的不必担心对上眼神,他紧走几步,想要让出一条道儿来。 见他挪动,唐瑞郎也重新迈开脚步。两人擦肩的一瞬间,陆幽听见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头发,要记得擦干。” 这算是什么意思?! 借着黑夜的掩护,陆幽偏过头去看唐瑞郎,然而那人说完这句话,就两三步闪进浴房里去了。 咀嚼着这句话,陆幽慢慢踱回到屋子里。掩上房门的一瞬间忽然有点明白了。 头发彻底擦干需要不少的时间,等干透了,唐瑞郎差不多也该洗好澡回来。这是面对着面,又有话要说的意思。 唐瑞郎要说什么,自然不难猜测;可今时今夜,当真不是什么说正经事情的好时机。若一言不合争吵起来,一宿难眠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又该如何相处? 思前想后,陆幽决计暂时做个缩头乌龟。他将半干的长发甩在脑后,又在枕上垫了一块干布巾,然后倒头就睡。 他必须赶在唐瑞郎回来之前入睡,可惜事与愿违,明明身体疲累已极,可头脑却越躺越清醒起来。 就这样纠结有好一阵子,终于听见屋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该来的还是回来了! 赶在唐瑞郎进屋之前,陆幽最后一次调整睡姿,然后闭目凝神,假装入眠。 门扉被推开,脚步声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再响起的时候,明显被刻意地放轻了。 听脚步,唐瑞郎走到他自己的床边坐下,放好东西,紧接着又没有了动静。 不睡觉也不铺床,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陆幽面朝墙壁侧卧着,并不方便回头,却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正火辣辣地凝视着自己。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听见一声叹息。 “你睡着了没有?” 唐瑞郎压低了声音。虽然是一句提问,却又仿佛自言自语:“我想和你谈谈,我们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下去。” 陆幽笃定了今晚上不去理他,于是继续装睡。 可那唐瑞郎问完了话,居然起身走过来,转眼就坐到他的床边。 床板微微下陷的感觉传到陆幽身上,他的身体从后往前慢慢僵硬起来。可他不敢动,唯有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指偷偷攥紧了被单。 里里外外的万籁俱寂之中,他感觉到一阵鼻息,从无到有,越来越清晰地凑到了他耳边。 “……睡着了?” 一句低语,伴随着湿热的气浪紧贴在耳垂上。 陆幽差点儿反射性地弹跳起来。但他赶紧忍住,同时也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唐瑞郎。 然而唐瑞郎要做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陆幽感觉到床板又吱嘎晃动了一下,唐瑞郎重新调整好坐姿,轻轻伸出手来,将陆幽拢在脑后的长发撩起了一捧来,放在掌心里搓动着。 这竟然是……在替他擦头发? 陆幽一时间哑口无言,心底里从愕然到接受,再慢慢地翻搅出了一股带着苦涩的甜意。 唐瑞郎就这样,一声不吭、不轻不重地擦拭着他的黑发,直到原本半干的长发全都干燥了,这才任由它们重新垂到枕边。 擦拭完绝大部分的发丝之后,唐瑞郎的手开始探向陆幽的鬓边和后颈。温热而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搔过耳廓和眉角,仿佛撩拨着极珍贵的琴弦。 陆幽一直都在忍耐,直到不知第几回的触碰,唐瑞郎的手指一路沿着侧颈往下,滑入他宽松的亵衣衣襟之中。 陆幽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他感觉到那双手,从指尖,到手指,再到整个手掌,慢慢地贴紧在了他沐浴过后光滑洁净的皮肤上。先是拢着肩头摩挲几下,然后顺着锁骨下方平坦的胸口,扪住了他有心脏突突跳动的地方。 时间仿佛恶作剧似地停了下来。唐瑞郎的手,就这样静静地贴在陆幽的胸前。 尽管带着一丝抹不掉的情_欲气息,却绝对不是什么猥_亵。 陆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唐瑞郎掌心轻轻地按压之下,不可遏制地越跳越快,像是背弃了自己的理智,诚实地准备狂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唐瑞郎的手掌又开始移动了。它一点点沿着原路返回,最终撤出了陆幽的衣襟。 这之后,再没有任何动作。 结束了? 黑暗中,陆幽绷紧的身体再度松弛下来,而失去了手掌熨帖的皮肤,很快就开始觉得微凉。 床板又轻轻晃动起来,这一次是唐瑞郎起身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床铺上。 心跳早已归于平静,可是又过了许久许久,陆幽才敢稍微活动僵到麻木的身体,慢慢转过身来。 好不容易由侧卧变成了仰卧,他又再接再厉,扭头去看边上那张床。 在午夜的月光下,他看见唐瑞郎果然已经躺在了床上。夜色朦胧,只能够依稀辨别出他的侧脸。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记忆中那张稚气与英气相互混杂的少年容颜,已经变得如此轮廓分明,令人怦然心动。 如果明后日,他还坚持想要谈一谈,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第112章 杜鹃醉鱼 在心中默默打定了主意,陆幽像是放下一块大石。他终于感觉轻松起来,又磨蹭了一小会儿便沉沉入睡。 无梦的一夜很快过去,当晨光再度透过窗棂投射进来。他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屋内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稍微缓了缓神,陆幽披衣起身准备出去洗漱。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唐瑞郎站在一株龙爪槐边上,抬头望向远方。 陆幽也朝那个方向看,这才发现离宫北面居然耸立着一座黛青色的山崖。只见崖壁上姹紫嫣红,到处是一丛丛、一片片的高山杜鹃花。 昨夜月色朦胧,加之山上雾气弥漫,竟差点错过了如此美丽的景色。 陆幽恍惚回想起来,这座离宫原本就是前朝行宫,而前朝宗室又以望帝杜宇为先祖。恐怕如此绚烂美丽的杜鹃,都是前朝末年那些荒唐皇帝命人一株株种植上去的罢。 他继而感叹,岁月可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只要过去足够长的时间,那些曾经让前人怨声载道的荒唐事,也有可能变成后世赏心悦目的盛景。 那么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记忆中的那些悲惨纠结,也会被时间冲刷稀释,变得无关痛痒? 到那时,又将如何回过头来,评价此时此刻的自己? 他正想得有些出神,却听半空中响起一声鹰啸。只见一只白毛青斑的矫健白鹰,抓着一枝杜鹃花从山崖上滑翔而下。 这不是唐瑞郎的鸟吗? 倏忽间,白鹰就飞到了小院里。唐瑞郎称赞了一声,接过它爪上的那支杜鹃,又从腰间皮囊里掏出肉干作为奖励。 那白鹰倒也不急着享用,反倒朝着站在门边的陆幽叫了起来。 唐瑞郎循声扭头,微笑道:“起了?” 陆幽虚应一声,按捺不住好奇:“你要这些花做什么?” 唐瑞郎道:“今日去的围场,里头有个大湖。湖水里头群鱼游曳,更有一种重唇鱼肉质肥美,却又狡猾成性。一般的钓法是决计不会上钩的。只能用杜鹃来‘钓’。” “杜鹃钓鱼?”陆幽闻所未闻,半信半疑。 唐瑞郎倒也不逗他:“今天中午才能到围场,我给你做烤鱼吃。” 晨光有限,不容挥霍。早膳过后大军便缓缓开拔,赶往下个围场。 这个围场设在柳泉城郊外,因此今晚上,大军就住在柳泉离宫。 回想起去年自己还偷偷摸摸来柳泉探望过姐姐,可如今姐姐已身处东宫……陆幽不禁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叹。 午正时分,大军抵达围场。各种安营扎帐,仪式流程,一如头天那般有条不紊。 吉时一到,依旧是太子的队伍先发。只不过,这次唐瑞郎找了个借口单独行动,当然还拽上了要看杜鹃如何“钓鱼”的陆幽。 两个人领着狗擎着鹰,一路穿过树林朝着有水声的地方走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一条长河从林间蜿蜒而过。 唐瑞郎带着陆幽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很快就找到了一处牛轭湖。他将马系在树上,徒步走下亲水的浅滩。 “看那儿!” 唐瑞郎朝岸边某处投出一枚石子。陆幽跟着望过去,果然看见清澈见底的湖水里一大群受惊的鱼儿四散逃逸。 “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就好。” 说着,唐瑞郎就从马上取下褡裢。待湖面稍稍平静之后,再打开口袋,将事先一朵朵摘下的杜鹃花纷纷倾倒在水中。 御香行_83 白色、黄色、红色与紫色的缤纷杜鹃花,在清澈见底的湖面上漂浮、打转,如同飘荡在半空之中——这场面不可谓不好看。然而真正令陆幽惊讶的,还在后头。 一条、两条……越来越多的鱼开始被鲜艳的杜鹃花所吸引,纷纷朝着湖边聚拢过来。它们仰头朝天,张开大嘴,一口一口地啖食着落花。安静的四下里一时只听得唼喋有声。 “开始了!” 应着唐瑞郎的这声预告,只见青黑色的鱼群之中突然冒出了一抹白色——竟是有一条鱼出了什么问题,翻身侧卧在了水中。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水面上的杜鹃花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鱼开始在水中失去控制,它们东倒西歪地侧着身体,狼狈地张合着大嘴,像是一群醉汉在水中打着转儿。 “莫非是这杜鹃花……有毒?”陆幽恍惚明白过来:“那人吃了鱼会怎么样?” “这么一点花瓣,不会对人怎么样。就算是鱼,醉上一阵子也就清醒了1” 说话间,唐瑞郎已经挽起了裤脚,脱去鞋袜走进水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捞起了几条,丢给岸上的陆幽。 “接住!” “……” 陆幽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又哪里接得住浑身湿滑的大鱼?手忙脚乱之间抓了又掉、掉了又抓,来回几次这才用衣袍的下摆将鱼兜住了,却也狼狈不堪。 大约捞了六七条,唐瑞郎便停了手。他重新上得岸来,拔了几根柳条穿过鱼鳃,全都串住了,又挑出一条大小适中的,准备料理。 陆幽在陆鹰儿家中也略微学过一些烹饪技巧,然而此刻他偏就一声不吭,只看瑞郎如何动作。 只见唐瑞郎提着鱼到河边,开膛破肚、洗去血污。再用防身的匕首刮干净鱼鳞,重新提着回到林子里。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找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支起一堆小小的篝火。唐瑞郎依旧让陆幽坐到一边,自己找来几根树枝将鱼肚子撑开,又用几片散发着古怪香气的树叶裹住,架在火上烧烤。 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有淡淡的鱼香从树叶中透了出来。 这时,唐瑞郎再用匕首挑开树叶,只见一股水汽腾空而起。半透明的鱼肉已经变成了雪白色。他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灰白色小碗。用石头在里头碾了几下,顿时就有许多白色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鱼肉上。 看起来这碗,应该是用盐岩做成的。 看他动作娴熟,陆幽不禁发问:“从哪里学到的这些?” “这些都是行军打仗必备的生存技能。别看我这样,以前也时常跟着家人外出打猎。而田猎也是一种军事化的训练。万一哪天被派了去戍卫边防,征战沙场,连这点都不懂,岂不是叫手下人看不起?” 唐瑞郎嘴上说着,手中却也没有停下。一会儿功夫就将鱼完全烤好了,送到陆幽面前。 陆幽用树叶拈了一撮送到嘴里,果然肉质鲜嫩,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人便暂时安静下来,各自吃着烤鱼。 气氛虽然不至于尴尬,但是彼此心里倒也明白,这要是再度开口,说得可就是最最敏感的事儿了。 最后,还是唐瑞郎往前迈了一步。 “佐兰,那天的事,你可曾考虑过了……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算是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我……” 有了昨晚上的那番心理建设,其实陆幽几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然而正当他准备把头点下去的时候,只听“碰”地一声,他们前面的篝火堆突然消失了。 原地出现了一个足有七八步直径、显然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巨大的坑洞。 陆幽与唐瑞郎面面相觑,接下来又同时探头朝着坑内张望。 只见五六根碗口粗细的竹筒插在坑底。刻意削尖了的顶端,直直地戳向一切有跌进坑里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第113章 护驾 陆幽与唐瑞郎都很聪明,也很镇定。短暂的惊愕之后立刻开始了分析。 首先,这绝对不是什么猎户遗留下来的陷阱。 但凡田猎开始之前三日,负责围场的官吏都会将围场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草木都仔细翻查一遍。摘除所有猎户遗留下来的兽夹,捣毁掉一切陷阱。甚至还会在地势险要的地方加派人手,看顾提醒。 像这样的大型陷阱,根本没有可能不在检查中被发现和捣毁,必然是检查过后才被人重新布置下的。 “这些陷阱其实盖得比较牢固。人走上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唐瑞郎推开表面的枯叶,掰了一块陷阱边缘的泥土,做出这样的判断。 “若不是因为我们正巧在这里烤火,堆了一大堆的枯枝,还凑巧点燃了盖在陷阱上的竹篾,否则根本就不会发现。” “是设计上的失误,还是有意为之?” 陆幽接下去推断:“也许人的确掉不进去,但如果是马匹呢?这个陷阱,恐怕是专门针对骑马之人……也就是这次参与田猎的那些要员,甚至可能直指太子!” 唐瑞郎却又觉得有些疑惑:“但你看陷阱里的竹筒这么短。如果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去,除非事有凑巧,否则即便重伤了马匹,却未必会对骑马之人造成大的危害。更何况,这种陷阱本身又不长眼睛,又如何判断误入陷阱之人是谁?” “莫非,布置陷阱的人,只想制造一场混乱?又或者……” 陆幽与唐瑞郎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可怕的答案——陷阱只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幌子。当混乱开始之后,真正的杀手才会趁乱到来。 回想起刚才自己与陆幽二人无知无畏地策马来到湖边,唐瑞郎顿时脊背生寒。 “我怀疑这片树林里还有不止一个这种陷阱。我现在就去通知内飞龙卫,不过不能骑马,否则实在太危险。” 他又嘱咐陆幽:“你先待在这里,等到周围的情况都探明了,再行动不迟。” 可是陆幽却也有了自己的打算:“这事不能拖延,我去通知太子。” “那你小心。” 知道劝阻无用,唐瑞郎也不纠结,只是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记住,我还在等你的回答。” “……好。” 陆幽点点头,接着两个人留下马匹,分道扬镳,各自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奔去。 围场树林的范围着实不小。然而由于太子身份特殊,他所途径的打猎路线,全都事先由人精心参详设计。作为亲近内侍,陆幽自然也大致了解。此刻他脚步不停,运起轻功提纵之术,飞快地朝着密林深处赶去。 不过多时,泥地里的马蹄印越来越清晰,前方也隐隐约约地有人声传来,看起来暂时还太平无事。 陆幽心绪稍定,立刻决定大声呼喊,首先引起前方的注意力,让太子的人马停下脚步。 可他才刚刚张开嘴,只听林间刮起一股寒风,送来一声哀鸣的马嘶! 不好! 陆幽重新加快脚步,同时抽出腰间横刀在手,做好迎敌准备。 只见林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隐约有人与马匹的哀鸣从坑中传出。地上和树干上插着几支箭枝,又有几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再看前方不远处,太子的人马已经被十数名黑衣蒙面的歹徒团团围住! 那些人手中拿着造型诡异的弯刀,专斫马足。被砍中的马纷纷倒伏,马背上的人跌落地面,瞬间就被击杀! 见此情景,马队最外围的几个护卫立刻翻身下马,与黑衣人短兵相接。 太子赵昀虽然被众人死死护住,却也无法脱出重围。 陆幽不敢怠慢,箭步冲杀过去,手起刀落,首先砍伤一名黑衣刺客。 他虽然跟随厉红蕖习武多年,但是除去夜探掖庭诏狱的那一次,几乎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好在精神力高度集中之下,竟然也忘记了紧张与恐惧,甚至就连被刀刃划过手臂都觉不出什么疼痛来。 很快,他就开始觉得这些黑衣人的招数阴狠古怪——不似名门大派正面较量;也不全然如同军中搏杀,取人头胸手足,以消灭敌方战斗力为目标。反而插人眼珠,捏人双丸,刺人咽喉——端的都是一些下三滥的手法,却又出奇有效。 回忆起厉红蕖曾经提起过的各家套路,陆幽越来越觉得这些蒙面人很像是不择手段的乡匪野盗。 却也是这种角色,最为难缠。 不知不觉间,双方已经缠斗了好一阵子,各有死伤。 然而局势显然对于黑衣人更加有利——毕竟,只要取下太子一人的首级,哪怕赔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也算得上是成功了。 护卫着赵昀的侍卫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几个跟着陆幽,围成一圈守在太子身旁。 那赵昀倒也长剑在手,剑倒是一柄花样精致的好剑,却未必堪用。 如此继续下去,再耗个一时半会儿,只怕突围的希望就渺茫了。 瑞郎、瑞郎又在哪里…… 即便平日时常嚷着“我有主见,无需你做主”,然而陆幽却从未如此期待过唐瑞郎能够神兵天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冥冥之中有如神助,就在他如此期盼的时候,不远处的树林里立刻现出铠甲的闪光。 果真是内飞龙卫,还有唐瑞郎! “保护太子!” 只听唐瑞郎一声令下,六七个内飞龙卫便将赵昀团团护住。余下之人跟着他的带领,杀向残余的黑衣刺客。 形势顿时反转! 余下几名刺客见机不妙,也不恋战,掉头就跑。 “你没事吧?” 唐瑞郎一把扶住手臂流血的陆幽:“伤在哪里?!” 陆幽摇头表示没有关系,一面焦急道:“刺客要逃了,还不快追?!” 内飞龙卫身穿铠甲,没有马匹,奔袭起来速度上不占优势。唐瑞郎稍作思忖,立刻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一个呼哨。 只听半空中一声鹰啸,他的那羽白鹰俯冲下来,在众人头顶上盘旋几下,紧接着又朝前飞去了。 “往这边,走!” 唐瑞郎振臂一呼,陆幽咬了咬牙,也紧紧跟上。 林深幽静,兽径诡谲。几个刺客显然十分熟悉环境,刚开始还在林中若隐若现,紧接着只能听见沙沙的奔跑声,可到了后来,就连动静也听不清楚了。 所幸还有白鹰在天上指引,陆幽跟着瑞郎,两个人一往无前地向前飞奔,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跑出了围场,进入不知道什么地界。 唐瑞郎这才稍稍放慢了脚步:“援军恐怕暂时跟不上来,我们落单了。这深山老林的,也不知是哪里。” “那……原路返回?” 陆幽也有些体力不支,回头想想如此贸然行动,果真是犯了穷寇莫追的兵家大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子平安无事。看样子也只有回头再发动人手,将附近的山林和村镇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了。 重新拟定好主意,两个人终于停下来稍事歇息。 御香行_84 唐瑞郎双手支着膝盖,才喘了两口气又紧盯着陆幽:“你没事吧?” “你问过了,我没事。” 陆幽解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想了想,又将水囊递给了瑞郎。 “你呢?” “我好得很呢。” 唐瑞郎伸手接下了水囊,擦也不擦,直接对嘴就抿。 陆幽看着他上下起伏的喉结,脸红了一红,急忙将目光移开。又过了一小会儿,突然间变了脸色。 “……你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嗯?” 唐瑞郎放下水囊,擦擦嘴,这才环顾四周。 “大营应该是在那个方向吧。” 说着,他大略指出了一个方向,又宽慰道:“没事的,一会儿叫白鹰指着路,一定不会走错。” 喝完水,体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两个人重新上路,开始往回走。 唐瑞郎或许没有记错大致的方位,可是路却明显不是来时的那条路了。此刻他们已经身处围场之外,道路湿滑艰难不说,还随处可见猎人设下的机关和陷阱。他们一方面庆幸着来时未中埋伏,另一面也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一边排查一边前进。 也不知道往前挪动了多远的距离,眼前出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山坡,坡上藏着一个低矮的土洞。 走在前边的唐瑞郎突然一把揪住了陆幽的衣襟,将他拖到一旁的大树后头隐蔽。 土洞子里面有个黑衣人,正是那些刺客中的一员! 第114章 templerun01 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莫非这个不起眼的土洞就是那些刺客出入围场的捷径? 陆幽与唐瑞郎对视一眼,暗自窃喜。 眼前刺客只有一人,若是能够将他生擒带回去审问,这行刺与幕后主使之人,相信一定能够水落石出。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行动起来。脚步轻盈无声,朝着土洞一点点地接近。 而站在洞口的那个黑衣刺客,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大难临头,还转身背对着外头,居然拉开裤腰带开始解溲。 机会难得! 两个人同时箭步上前,想要将那人扑倒。 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俩双双踏上洞口泥地的一瞬间,脚下却传来了竹篾断裂、土石崩塌的异响—— 又是陷阱! 陆幽瞬间恍然大悟,只可惜已经太迟。 他只来得及看清楚这次的坑中并没有插着竹管,就重重地摔了进去。 坑底铺着一层崚嶒的大石,他的额角磕在石头上,顿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黑。 在意识中断之前,陆幽最后的一个感觉是唐瑞郎抓住了自己的手,紧紧地,再没有松开。 喘不过气来的黑暗,仿佛持续了很久很久。 当疼痛隐约传来时,陆幽突然明白,自己快要醒了。 身体上的各种感觉,随着意识的复苏清晰起来。他很快确信自己正斜倚在一堵土墙上,浑身又酸又麻。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双腿也紧紧地捆扎在了一起。 不仅如此,就连嘴里也被塞了一大团破布,浸透了口涎。 迅速回想起昏迷前的遭遇,陆幽首先命令自己保持冷静,继续装作毫无意识,谛听周遭的动静。 四下里非常安静,没有人声也没有脚步。 他再一点一点,将眼睛睁开缝隙。 首先看见的,是阴刻着莲花纹样的方砖墁地,杂乱地堆着几捆稻草。 稻草边上是一个布满灰尘的老旧条案,条案后面居然是个破烂佛龛,龛中帷幔内立着一尊攒眉怒目的泥造罗汉,一只手臂掉在地上,露出内里的木头骨架。 习武之人肢体柔软,将反剪的双手扭到体前不算什么难事。陆幽首先找回了平衡,再挣扎着站起来,舔破一点窗户纸朝外看。 空无一人的小路,视线可及之处都是庑殿顶的宽敞建筑,墙壁窗格却十分破败,墙根杂草丛生,地上满是尘土。 庑殿顶规格之高,除去孔庙和宫室之外,能够越级使用的,恐怕也就只有寺庙了。 确定了周围并没有看守,陆幽掏出塞口的破布,赶紧寻找唐瑞郎的影踪。 挣扎着翻过了稻草堆,他总算看见唐瑞郎靠在墙角边,脸上的蒙眼布还没有被取下来,额角肿了一块,留有干涸的血痕。 “瑞郎、瑞郎!” 陆幽吓得心尖直颤,急忙摘下他脸上的眼罩和口中破布,又贴着耳朵轻声呼唤。 大约叫到第七声,唐瑞郎总算是睁开了眼睛。那琥珀色的眼珠子懵懵懂懂地转了几圈,一下子锁定在陆幽身上。 “佐兰!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陆幽摇头,反问他:“你呢?” “我也……还行。” 唐瑞郎挣扎着坐起来,左右打量一番,又努力回忆:“刚才我们掉进陷阱,你昏了过去。紧接着土洞子里又跑出几个人,把我们从坑里挖上来,我也被他们给打晕了……这是什么地方?” “像是寺庙。”陆幽又问他:“有没有办法把我手上的绳索解开?” “让我看看——” 唐瑞郎同样也将双手翻到身前,然后低头去看自己的腰间。 果不其然,佩刀与防身的匕首都早就被收缴了去。就连藏在靴子里的短刺都没有放过。 缺乏工具,他只能徒手去解陆幽手腕上的绳结,用指甲掐着一点一点往外拉扯。 可这绳结打得着实诡异,他花了好些时候才勉强解开一个。然而粗略一数,还有七八个死结,一个比一个紧实细小,恐怕只能用刀子割开。 “看起来行不通。” 即便心有不甘,唐瑞郎也唯有放弃,转而寻找其他办法。 “……我们现在一定还在柳泉城附近。大宁朝所有庙宇,无论废弃与否,都曾在官署中做过登记,只要我们送出线索,内飞龙卫一定能够找到这里来!” “怎么送?”陆幽反问,“我刚才听了好一阵子,这附近没人没鬼的,你难道是要消息自己长腿跑出去不成?” 唐瑞郎摇头:“地上是没人没鬼,可天上却有啊。” “你是说白鹰?” 陆幽眼神一亮,旋即又皱起眉头:“你那鹰哨,如此响亮。恐怕招不来白鹰,反倒被这附近的歹人首先听见了罢?” “有这种可能。” 唐瑞郎不狡辩,只是与他权衡利害:“那些歹人迟早都要来折腾我们,然而他们一旦来了,我们就很难再送出消息……其实我家里还有一种鹰哨,吹出来的声音人是听不见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扯这些有的没的!” 陆幽打断他,又抬头往四处寻找,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那罗汉身边破破烂烂的幡幢上。 带着莲花与万字标识的幡幢,是寺庙的标志物。如果将这个缠在白鹰爪上回去报信,最起码可以缩小寻查的范围。 思及至此,他连爬带滚地来到佛龛边上,扶着供案站起来,双手拽住幡幢用力一拽。 旧已朽烂的裂帛声轻不可闻,转眼布条已经得手。等在一旁的唐瑞郎立刻扒到窗棂上,一声嘹亮鹰哨顿时在寂静的寺庙内回荡。 白鹰究竟会不会应声而来,还是让刺客听见了动静,抢先一步?! 这悬念无人能够解答,如同高挂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利剑。 “快点——” 陆幽将布条塞给瑞郎,心跳瞬间快如擂鼓,甚至喘不过气来。唐瑞郎接过布条,目不转睛地透过窗洞看向外面。 好在不过一会儿,二人同时听见了一阵翅膀拍打的声响! 白鹰果然来了! 二人喜不自胜,唐瑞郎赶紧示意白鹰停在窗棂上,又从窗洞里伸出手去,费劲地将布条系上鹰腿。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快些,别让他们发现!” 陆幽只恨自己双手被缚,无能为力。唐瑞郎倒是气定神闲,还打了两个结作为固定,这才一拍白鹰的屁股,示意它再度起飞。 只见那白鹰拍拍翅膀,几乎贴着墙壁往前飞,离得远了些才一下子飞高。竟然像是有灵性似地,故意要掩人耳目。 也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破屋外传来了锁链开启的声响,紧接着大门就被一脚踹开。 出乎意料之外,闯进来的居然是六七个光秃秃的和尚。 “谁?!谁他妈刚才在打唿哨?!” 一个膀大腰圆、胡子拉碴的中年秃驴,手里拎着一条长棍头一个冲进来,将双目瞪得似铜铃一般。 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唐瑞郎和陆幽两个人靠在墙根上。再看他们的手脚全都被结实绑住了,就连破布也依旧塞在口中。 六七个秃驴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屋里,空气顿时浑浊起来。 打头阵的凶恶和尚还在吼问那声唿哨的来源,他身旁另一个瘦高和尚忽然冷笑一声。 “你他妈的傻了不是?没看见人家堵着嘴吗?” 说着,又一个矮墩墩的胖和尚两三步走上前去,一把掏出陆幽嘴里的破布。 “说!刚才的唿哨是不是你打的?!” 还是那个瘦高和尚冷笑:“你他妈的也是傻,人家嘴里塞着布呢,你倒是给我唿哨一个试试?!” “……” 陆幽看着他们赛蠢,心里头顿时五味杂陈。若是传出去自己竟然栽在如此一群蠢货手里面,简直颜面何存? 却在这时,又有一个眉眼细长,如狐狸一般的光头凑了过来,眼神黏糊糊地围着陆幽上下打转儿。 “哟,这就是刚才腰里头别着内侍省牌牌的小子吧?小模样还真挺周正的,听说这宫里头的小宦官都是伺候皇帝老子伺候到床上去的,功夫可比萃华楼的姑娘们还强上一大截——不如也叫咱们兄弟几个开开荤?” 御香行_85 第115章 templerun02 这狐狸似的家伙如此提议,一群秃驴顿时有的拍手有的谩骂,闹哄哄大吵大嚷起来。 陆幽已经许久没有遇到如此寡廉鲜耻之人,愠怒之余,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恐慌。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唐瑞郎,正巧瑞郎也看着他。两人目光相遇,却见瑞郎微微地摇了摇头。 陆幽仿佛能够读得懂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冷静。 大宁朝虽然不忌南风,但是真正喜好男色的毕竟是在少数。退一万步,就算这群人果真欲行不轨之事,那至少也需要解开他腿上的束缚。 这样一来,就有反击的机会。 如此细细思量一番,陆幽也算有了主张,甚至还产生出些许斗志,主动抬起眼睛来与那些人对视。 那狐狸眼顿时吞了口唾沫:“这小美人的眼神,怎生得如此勾魂?!” 另一个秃驴却笑话他:“瞧瞧你这黄鼠狼见了鸡的模样!等到待会儿方丈问完了他们两个的话,肯定由着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随便玩个够?!” 说着,又上来几个和尚,将陆幽和瑞郎像扛牲口似地扛在肩膀上,闹哄哄地就朝着屋外面走去。 外头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寺院,除去僧房大殿之外,不远处甚至还立着一座灰蒙蒙的宝塔。 向晚时分,一轮如血的夕阳斜照在塔身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昼夜交替,空气也加剧了冷热对流。晚风在巷陌间纵横穿行,扬起地上厚得异常的浮土,竟像是遭遇了一场西域的沙尘暴。 柳泉城一带水域纵横、植物繁茂,又怎么会有如此浓重的尘土? 陆幽刚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迎面又是一阵小风吹来。他来不及屏息闭目,顿时吃了一头一脸的尘土。 而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顺风而来的还有一股无法形容、难以忍受的扑鼻恶臭。 在大业坊陆鹰儿家里做事的时候,陆幽也领教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臭味。有血的腥味、曼陀罗汤药的焦味,甚至还有尸体微腐的臭气。 然而却没有哪一种气味,能够与此时此刻,顺风飘过来的这些臭气相比。 毫无心理准备的他连连作呕,突然间屁股上被狠狠地拍了一记,紧接着就被人从肩头丢到了地下。 “臭小子!要吐也别吐你爷爷我身上!” 说着,竟又拖着他往前走了一二十步,这才进了寺庙的大殿里头。 这大殿倒是比外面齐整干净许多。佛像也依旧还是那尊佛像,没有缺胳膊断腿儿的,案头上竟然还有几样贡品。 供案前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和尚。脸上堆堆叠叠的褶子垂挂下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与表情。 几个和尚拽着陆幽与瑞郎来到这老和尚面前,强迫他们跪倒下来听候发落。 只听那老和尚开口,竟然是文绉绉的问候:“二位贵客打诏京城里头来,可真是让敝寺蓬荜生辉。只是这里穷山恶水的,倒是要让二位受点儿委屈了。” 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模作什么样? 陆幽刚想回话,却听唐瑞郎笑道:“既然我俩是贵客,那这手上脚上的东西又何必再系着?住持不如找人给我们解开罢。” 老和尚干笑,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嘶哑的气声。 “贵客有所不知……咱们这寺庙里头呐,有很多的机关暗道,晚上还有鬼怪出没。贵客若是到处乱走,撞上什么不好的东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就不好喽。” 唐瑞郎也不着急,笃定了要与他们消磨周旋。 “既然住持待我们为客,那客注定是要走的。不知怎么样住持才肯放我们离开呢?” “这个嘛……” 老和尚眼皮中有狡黠的眸光一闪而过:“我首先来问二位一些问题,你们若是答对了,我就放你们离开。” 有这么好的事?唐瑞郎与陆幽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有相信这种鬼话。 可为了拖延时间,唐瑞郎还是应道:“什么问题?” 老和尚却仿佛不急,悠悠地问:“这位公子,还未请教如何称呼?” 唐瑞郎还没开口,倒是陆幽突然插话道:“我是紫宸宫内侍少监。你如果肯放我们离开,我可以保证内飞龙卫绝不追捕你们任何一个人。” “你的令牌在我们手上,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老和尚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转回到唐瑞郎身上:“这位公子,既然是恳谈,那彼此至少也该知道个称呼。” 唐瑞郎此时心中已有了一些计较,也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我就是我。却不知道住持希望我是谁?” 老和尚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唐瑞郎会一眼看穿他的意图。 倒是刚才拿着长棍的凶恶和尚暴吼一声:“别他妈的给老子耍滑头,相不相信老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哦?不如来试试!”唐瑞郎剑眉一扬,嘴角一翘。 “你他妈竟然还敢挑衅?!”凶恶和尚顿时暴怒,举起棍子就要往唐瑞郎头上抽。 要躲开这一击易如反掌,可唐瑞郎却偏偏一动不动。陆幽虽然明白他多半是胸有成竹,但仍旧看得心惊胆寒,恨不得能够出手相助。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那老和尚断喝一声:“住手——!!” 虎虎生风的长棍硬生生地停在了唐瑞郎的太阳穴旁,凶恶和尚的脸都憋成了紫红色,可最终还是“呔”了一声,将棍子丢到地上。 “老子去添灯油!” 无需再多言,陆幽立刻意识到唐瑞郎的挑衅是一次试探。 这群恶僧不敢伤害瑞郎,那就是留着他有用。而这个“用处”,显然又与他的身份有关。 恶僧肯定不是在找太子——姑且年龄对不上,单说那几个生还的刺客也曾见过太子,不会有此一问。 也不会是宦官,要找宦官不必询问,一是查看腰间令牌,二则验个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恐怕也不会是官员——瑞郎虽然荣任黄门侍郎,但毕竟是个特例。有幸随同太子出行的其他官员,少说也有三十岁出头,不可能认错。 更不可能是银甲黑马的内飞龙卫了,瑞郎一身轻便,这要是弄错也太可笑。 剩下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伴随太子出猎的队伍之中,的确还有几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 宗正卿之子赵玉知,怀安王之子赵玉琛,景云公主之子……换句话说,全都是宗室子弟。 这群恶僧,为什么要打这些人的主意? 若是与其中一人有私仇,那更应该熟悉仇家的容貌,而不是随便抓回一个,再来盘问身份。 聪慧如陆幽,也再猜不出谜底。只能寄希望于唐瑞郎,看他能不能巧舌如簧,诓出更多的线索。 只听那老和尚又枯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不似凡俗。应该是……出身于贵胄之家吧?若是你家有钱,我们倒也可以做笔交易,叫你家里人拿银两来换,你说如何?” 这不摆明了还在试探身份吗? 陆幽心里鄙夷,就听唐瑞郎也笑了起来:“好说好说。我看住持这样试探来、试探去的也挺累的。不如这样吧,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兴许我觉得咱们投缘,就什么都告诉你们了呢?” “这……”老和尚似乎以为自己有机可乘,略微犹豫就点了点头。 而唐瑞郎原本就想拖延时间,自然要往远处开始说起。 “你们不是真的和尚吧?” “是,也不是。”老和尚倒也坦诚,“我们都是有度牒的,这寺庙之中偶尔还有些香火。可我们不吃素,也不超度亡魂。” 唐瑞郎若有所悟:“我的确听说过有一种假和尚。他们原本都是横行乡里的闲人恶棍,却因为眼红寺庙僧人不用赋税服役还有香火盈余可拿,于是趁着夜色混入寺庙,屠净僧人抢夺度牒取而代之……总不会,真的被我们给遇上了吧?” 第116章 点天灯 老和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倒是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之人。但这庙里头的和尚全都死于去年的那场瘟疫,与哥儿几个倒是没有半点干系。其实所谓闲人恶棍,不过也是求个温饱。你家若有多余的钱财,分给哥儿几个一点,我们也乐意行你们一个方便。” 知道这只是老和尚的哀兵之策,唐瑞郎心里并无半点怜悯之情,脸上却装出一派疑惑不解的样子。 “若是敲诈勒索、索要钱财,又何必要埋伏在围场里头,害人害到当朝太子头上去?” 老和尚还没开口,只听不知哪个秃驴高喝一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和尚不都是干这种事的吗?!” 群僧顿时又一阵哄笑,夹杂着几句粗鄙不堪的疯言疯语。 唐瑞郎也不害怕他们,只继续做着拖延:“……不对啊,几位都是大光头,可我看行刺太子的那几个都留着发髻……莫非贵寺还分工有别,留在庙里的是出家弟子;出去‘化缘’的是俗家弟子?” 老和尚似是被他绕了进去,张口欲辩。这时又是那个跑去点油灯的凶恶和尚听不下去,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抱着灯油壶骂开了。 “老大,别和他们废话!这小兔崽子压根就没准备老实交代!依老子看,就得下点猛药!” 老和尚沉默片刻,看着唐瑞郎:“你若再不说实话,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唐瑞郎依旧是笑:“什么是实话,什么是假话?我这个人啊,天生说实话像假话,你敢信我不信?” 说着,却将目光往陆幽这边瞟了一瞟。 然而陆幽却并没有看着唐瑞郎。 此时此刻,陆幽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凶恶和尚手里的火折子上——如果能够拿到它,就可以烧断手脚的绳索,重获自由。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拿到火折子? 陆幽不禁低头寻思,冷不防间,腰上突然一阵巨痛! 竟然是那凶恶和尚趁他不备,飞起一脚踹中他的侧腹! 老和尚又枯笑两声,看着唐瑞郎:“你要是再不老实说话,这唇红齿白的小宦官,今儿个恐怕就要在你面前……被哥儿几个给糟蹋了。” “何止是糟蹋了!”那恶僧竟还帮腔:“糟蹋之后,再活生生地剁碎做成肉馅儿,包成包子喂给你吃!” “……” 陆幽恨得牙痒痒的,却强忍着没有发作。他匍匐着微微侧头,发现唐瑞郎也正注视着他。 然而,唐瑞郎那双向来都温柔深情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却变得黑沉沉的,看不出半点儿波澜起伏。 紧接着,陆幽看见他动了动嘴角,竟然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冷笑。 “区区一个宦官的性命,就能要挟得了我?倒是你们几个,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内侍少监陆幽的名号。若是不伤他也就罢了。万一他要有个长短,不只你们自己,你们的父母与妻族,全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虽然明白这必然是唐瑞郎欲擒故纵的手段,但是头一回听他说出如此绝情的话,陆幽心中还是微微刺痛。 理智与情感并不能时刻保持一致。却也正因为有了这短暂的背道而驰,反倒证明了情感的真实存在。 他正如此感慨,谁知那群恶僧却高高低低地怪笑起来。 御香行_86 那老和尚也跟着笑,笑完了又阴测测地说道:“兄弟几个在这庙里头杀了小十年的人,早就没什么家小牵挂。再说,这嘴上越是不在乎的,心里头就越是宝贝得紧。当初你们两个被弄过来的时候,你还抓着他的手,分都分不开……我奉劝你,若是真想跟阎王爷抢人,那还是得乖乖儿地,听我们的话!” 而那踢了陆幽一脚的凶恶和尚就愈发嚣张起来。 “既然你不稀罕他,那正好。反正这天也暗下来了,老子现在就点个天灯给你开开眼!” 说着,他竟然举起手里的灯油罐,兜头兜脑地往陆幽身上泼去。 只听哗地一声,琥珀色的油滴四散飞溅! 灯油浇下来的一瞬间,陆幽本能性地闭了眼睛、蜷缩身体。 虽然这看上去是一种被动防御的姿态,可他并没有被吓懵,更开始了飞快的思索—— 这个和尚想要烧死他,或者至少准备以烧死他作为筹码,胁迫唐瑞郎妥协。 然而一旦唐瑞郎交待了身份,无论说的是实话或者谎言,自己都将失去价值。很可能会被烧死,甚至于在死之前还要被那些恶僧蹂躏。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寄希望于拖延时间等待内飞龙卫的救援,必须自己拯救自己! 事不宜迟,陆幽心念一动就立刻开始了反抗。他用力撞向那个踢了他一脚的凶恶和尚,将满身的灯油朝他身上蹭去。 那恶僧猝不及防,竟也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他手里的火折子已经开了盖,就连金红色的火头都吹亮了,却不敢往陆幽身上点,只能够高高地在手里举着。 周围的秃驴见状都要一哄而上。然而比他们更快的,唐瑞郎竟也跳将过来,一下子压在了恶僧身上。 “你们要烧,那就连我一起烧死好了!” 众秃驴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才重新将三个人分开。 那个染了一身油齁味的恶僧,脱下外袍丢在陆幽身上,又恶狠狠地踹了几脚作为泄愤。 “他妈的!老大,我看这笔生意咱们也别做了。直接给这两小子一个痛快不行吗?!” “不行!” 那老和尚也是气急败坏:“太子那笔大买卖已经失败,眼看到手的钱可不能再飞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吱呀”一声,大殿的正门又被推开了。 这一次,走进来的终于不再是秃头和尚。而是一个腰跨弯刀,浑身上下用紫黑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怪人。 说也奇怪,看见这个怪人走进来,秃驴们一下子全都安静了。就连刚才吵得最凶的那个也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藏进了人堆里。 只见那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大殿,首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唐瑞郎与陆幽,然后才转向老和尚。 “两果,督素?” 这人说话带着非常浓重的口音,然而那老和尚却很轻易地听懂了,还一个劲儿连连点头。 “都是都是!都是掉进我们挖的陷阱里头的。” 怪人点头表示了解,接着又问:“督素吾要的剌种?” 这下子老和尚愣了愣,犹犹豫豫道:“其中一个身上有令牌,是内侍少监,叫什么陆什么幽的。还有一个没搞清楚身份,不过看那衣着华贵得紧,多半没跑儿。” “……不切定?”怪人反问他,显然有了几分不满。 老和尚急忙道:“您先别急,今晚上我就差人去柳泉离宫那头打听。太子身边少了什么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怪人倒也赞同这种做法,于是点了点头:“剌人,俱暂时寄奉在李这里。” “是是是,好好好。人我看着,您放心。” 老和尚点头如同捣蒜,仿佛眼前这个怪人才是他们这群人的真正首领。只是点完了头,又轻轻地多说了一句。 “您看,咱们兄弟几个没有功劳也苦劳。那个小宦官咱们就不卖了,您瞧那另外一个,是不是现在就结算结算……” “不,两个人,吾督要了。” 那怪人倒也爽快,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奇怪花纹的钱囊。袋口朝下,却倒出了好几片黑乎乎的干叶子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那老和尚见了叶子,竟然趴在地上就捡,旁边的几个和尚也一哄而上,捡起叶子就往嘴里塞。 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陆幽在一旁看得有些愣了,却听见唐瑞郎在耳边上低语:“是蛊。” “这些和尚都中了蛊毒,必须定期食用这个人提供的解药才能活命。” 唐瑞郎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小心点,他是鬼戎巫医。” 第117章 不离不弃 鬼戎巫医! 陆幽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噤。 事情过去得不算久,他当然还记得这些鬼祟的巫医,强占城外的药田与寺庙,偷掘乱葬岗和墓园,最终引发骚乱,让原本安宁美好的柳泉城变得荒凉疮痍。 但是按照康王赵暻的说法,骚乱镇压之后,这些巫医已经死得死、俘得俘。只有少数趁乱逃脱,恐怕也是往西逃回鬼戎去了。 然而眼前这一条漏网之鱼,却是选择了潜伏下来——他们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大殿的一角,中了蛊的和尚们还在抢夺着枯叶;而鬼戎巫医却已经一步一步,走到了陆幽与唐瑞郎面前。 没有言语,更没有拷问,一切仿佛尽在掌握。 那张被布条紧裹着的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却又散发出一股诡谲阴森的诡异压迫力。 陆幽手心开始冒汗,身旁的唐瑞郎也陷入了沉默。他们两双眼睛同时注视着越走越近的巫医,气氛安静却异常紧张。 那巫医最终在陆幽面前停下,从破烂的长袍下伸出手,抬起了陆幽的下颌。 看见五根手指上全都缠绕着脏兮兮的绷带,更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臭气从衣袖里飘散出来。陆幽厌恶又恐惧,一个劲儿地往后躲避。然而手脚受制之下,行动范围毕竟有限,很快又被拖了回来。 那巫医一手抓着陆幽,又一手从怀里掏出个青绿竹筒,用拇指掀开筒塞,晃了一晃。 过不了一会儿,只见一条通体绯红,泛着油油金光的红色小虫从竹筒里爬了出来,蠕动着肥硕的身躯团成一圈。 难道说这就是蛊! 陆幽的心重重一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耸人听闻的传说—— 蛊毒入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难以驱除,发作起来,甚至丧失心智、沦为行尸走肉…… 而此时此刻,装了蛊的竹管已经抵在了他脸颊上! 虽然无法直视,但陆幽依旧可以无比清楚的感受到,那条冰冷柔软的蛊虫已经爬到他的脸颊上,正在一拱一拱地,朝他右耳里面钻去! 不,万一钻了进去,那就…… 恶心、恐惧和厌憎交织在一起,彻底压制住了理智,陆幽几近疯狂地摇晃脑袋,试图将那条蛊虫甩下去。 可真正帮他解除危机的,却是唐瑞郎。 种蛊是一件需要小心警惕的事,至少必须保证蛊虫不会反噬。 此时此刻,鬼戎巫医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陆幽身上。也正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唐瑞郎自他进门之后就没说过半句话,安静得有些反常。 唐瑞郎必须安静,因为他正在做一件需要耐心、耐力和一点点运气的事。 刚才陆幽扑倒恶僧的时候,他也立刻冲了过去,并非全是为了庇护陆幽。 趁着众人一团慌乱,他迅速藏起了那支已被吹燃的火折子。 此刻,他将火折子倒捏在手心,再将手腕和脚踝尽可能地并作一处,开始烫烧绳索。 反绑着的手臂无法活动自如,皮肤被灼烧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然而唐瑞郎丝毫没有畏缩,甚至只想着快点、更快一点…… 手腕上的绳索首先烧断,唐瑞郎没有浪费时间再等脚踝的解脱。 毫无防备的鬼戎巫医就站在一旁,他抽出巫医腰间的弯刀,反手割断脚上的绳索,再一刀砍倒鬼戎巫医,然后两步上前将陆幽搂住,一把揪下他脸上的蛊虫爆捏成肉浆! “佐兰你没事吧?” “……” 陆幽又打了好几个寒噤,方才一点点回过神来。唐瑞郎手起刀落,又帮他割断了绳索,用力拉着他站起身来。 鬼戎巫医倒地的声音唤回了刚才那群恶僧的注意,六七双眼睛冒着幽幽绿光,活像是暗夜里的豺狼。 “快跑!” 此地不宜久留。趁着和尚们还没堵住退路,两个人夺门而出,手拉着手奔跑在夜色笼罩的寺院里。 四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灰头土脸的房屋,中央一条夯土小路,也看不出过去与未来。两个人来不及选择,一门心思地向前奔跑,只觉得喊杀声越来越多,好像又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追赶过来。 转眼间,两人已经跑到刚才见过的那座佛塔附近。这里不仅恶臭,而且尘土厚积,奔跑起来更是遮天蔽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由于右侧面对着岔路,陆幽便被唐瑞郎护在左侧。从这个角度,他恰好可以看见佛塔二层的几扇窗户全都洞开着,里面虽然没有灯烛,却站一个一个的黑影。 “小心塔上!” 陆幽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就听见半空之中弦声乍起,一支暗箭已经射在了他的脚旁! 紧接着,又是第二支! 唐瑞郎一把将陆幽揽到身后,二人赶紧躲到路旁屋角,稍稍停下来查看情况。 原来,佛塔二层的四面都站着弓手,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塔身周围三十四步,都在射程之内。 是退,还是硬着头皮冲过去? 他们还没拿定注意,只见佛塔对面竟然也亮起了几星火光——竟然是也有匪徒堵在了前方。 前有狼后有虎,若非插翅,恐怕难逃。应该怎么办? 陆幽与唐瑞郎都没有说话,却不知是谁已经牵住了谁的手。 然后他们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起迈开脚步,朝着佛塔冲了过去! 三三两两的箭枝,不停擦过他们的身躯。所幸夜色迷蒙抑或是上天眷顾,竟叫他们一口气冲到了塔下。 踢开只是虚掩的塔门,弯刀在手的唐瑞郎首先干掉了躲在门后的两个匪徒。陆幽捡起一把朴刀,再用另一把刀插住门栓。 按照预想,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抢占这座佛塔的高处。除掉所有弓箭手,再利用现成的弓箭射杀追兵,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但无论是陆幽还是唐瑞郎,都明白这绝非上上之策。只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如果今晚我会死,我想先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御香行_87 在前去寻找台阶的路上,唐瑞郎突然如此轻声问道。 “可我们不会死的。”陆幽同样以气声回应,“要死,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死。” 佛塔不小,分为里外两环。外环的尽头正是通往二层的楼梯,楼梯左侧则连接着内环,也就是塔心。 陆幽与瑞郎在这里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阻击战,制伏了五六名从塔心房间里冲出来的匪徒。 与外头那些伪装成和尚的追兵有所不同,塔里的这些人都有头发,身着寻常短打,看起来反倒比外头的正常一些。 行刺太子的那些刺客,莫非平日里都躲藏在这里? 唐瑞郎多了一个心眼儿,首先探头往塔心房间里看了一看。 而这一看,他突然一把揪住了陆幽的胳膊。 按照寺庙建造的惯例,这佛塔的塔心应该是一间颇为宽敞的佛堂。然而眼下的这间塔心佛堂,从佛像到供案在内的所有物什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就连地砖都被刨挖开了,露出个足有一丈直径的巨大黑坑,喷吐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看起来,外头的地上会有那么多的尘土,就是因为塔里头在偷偷摸摸地挖着地洞。 陆幽跟着瑞郎快步走到洞边,只见洞内并没有台阶,却是一道夯土缓坡盘旋而下。 这些家伙究竟在地下搞什么鬼? “下去看看?”唐瑞郎提议。 陆幽却反问:“如果是条死路,那岂不就被瓮中捉鳖?” 唐瑞郎倒是比他乐观许多:“反正往上走,也一样是死路。而且……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洞口有点似曾相识?” 他这一说,陆幽跟着想了一想,脑海中旋即就有了答案—— 就是害得他们两个中了埋伏的那个林间土洞。看起来也像是被人故意在山坡上刨挖出来的。 也许,这些洞就是刺客们平时出入寺庙、掩人耳目的通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在眼前! 这个设想令陆幽激动起来。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倾尽全力,陪在你的身边。”唐瑞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正巧也就在这时,塔外传来了激烈的撞门声! 没有再做犹豫,两个人立刻隐没在土洞盘旋而下的昏暗之中。 第118章 鬼戎的秘密 土坑虽然大,所幸并不太深。二人很快就下到了坑底。 只见西侧坑壁上挖出了一人多高的土洞,连接着一段幽长的甬道,隐约可见更深处亮着微弱的烛光。 这一条的确很可能是逃出生天的捷径,不过陆幽却差点儿改变了主意,扭头退缩。 因为恶臭,令人作呕的恶臭,逼人窒息的恶臭,全都厚积在了坑洞的底部。 此时此刻,他感觉浑身上下已被恶臭彻底浸透;不仅如此,臭气还像是长了触手,甚至探进他的口鼻甚至耳朵……让他头晕目眩,无法呼吸! 所幸,陆幽身边还有一个唐瑞郎,他扯下自己的衣袖为陆幽捂住口鼻。 “别去感觉,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说着,两个人彼此半拖半拽,努力顶住浓烈的恶臭,快步向前走去。 前方的土洞仅有一人多高,地面坑坑洼洼,显然建造得十分仓促。不过,钻出了最初的一段甬道,前方倒是豁然开朗起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宽敞的地下洞厅。墙壁上插着几只细细长长的白色蜡烛。惨淡的烛光照出五六张旧木桌,还有墙上一些形状怪异的器具—— 锈迹斑斑的铁链,寒光凛凛的细长铁钩,铁刺、长刃,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但是一看就知道阴狠毒辣的凶器。 再定睛细看那些木桌,上面斑斑痕痕,竟然全都是重重叠叠、洗也洗不干净的血污! 刚刚习惯了这里的恶臭,陆幽又被眼前这一幕所冲击。他抓紧了唐瑞郎的手臂,唐瑞郎也按住他的手背。两个人脚步无声,快速通过这片血腥不详的诡异区域。 大厅的后面又连着一条夯土甬道。只不过两侧的土墙被挖出了一间间土室,外头装着落了锁的木门。门上更用不知什么红色颜料绘出极为精细的符咒图案,看文字应该是出自鬼戎巫医的手笔。 唐瑞郎往木门上方的槛窗望进去,只见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泥瓦坛堆叠摆放,全都用泥巴严实密封着,乍看之下倒好像客栈里新酿的美酒。 可他却知道这些东西的真面目。 “恐怕里头都是蛊,快点走,别停留。” 甬道两侧,六间土室,一百二十个瓦坛。每个瓦坛里都藏着一种蛊虫,每种蛊虫都能够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手段轻取人性命。陆幽仿佛又回想起了刚才那只蛊虫在自己脸上蠕动的可怕感觉。 好在甬道很快就到了尽头。又穿过一个挂满刑具的血腥洞厅,前方的洞壁上赫然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五个门洞。 是岔路。 无论陆幽还是瑞郎,都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选择。 但是他们却同时听见,原本一片死寂的地下世界,突然开始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来。 并不是追兵的脚步声——事实上陆幽甚至怀疑过,就因为这股刺鼻的臭味,所以看守者也只愿守在地洞入口处,而洞穴里根本就空无一人。 那么此刻,这窸窣的声音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既然没有任何头绪或是线索,他们也只能信任自己的直觉。 唐瑞郎舔湿了一根手指,逐一来到五个洞口处稍作感受。最终选择了一处隐隐约约有凉风吹来的,领着陆幽向前走去。 这扇洞门后头依旧是悠长的夯土甬道,两侧也依旧有土室和木质的大门。 然而与之前的那些死寂截然不同,这些土室里头,却的的确确有些声音传了出来…… “别过来。” 唐瑞郎让陆幽小心退后,自己却靠近槛窗,朝着里头张望。 起初,他只看见一团不明所以的黑暗。地上并没有装蛊的坛罐,却又仿佛有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好像还在晃动。 他又靠得更近一些,想要仔细辨认一番。 却在这时,槛窗之内冷不丁地晃出了一枚惨白的眼球,与他紧紧对视! 饶是大胆如唐瑞郎这般,也着实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旁的陆幽急忙将他拽回到自己身边。 两个人站得远了些,再去看那槛窗里头的东西。 那仿佛是一个人,却又不应该有人如此面目可怖—— 只见它整张脸皮色青白,一轮一轮地垂挂下来,左边眼球完全脱出在眼眶之外,右眼则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不止于此,它的鼻子与嘴唇也已经不翼而飞,裸露出黑洞洞的鼻窦和白森森的牙齿。再往上看,脑袋的左半边垂着蓬乱的黑发,然而右侧却裸露着头骨! 更重要的是,让陆幽头晕脑胀的那股可怕臭味,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活人?伤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还有人能够活下来? “活尸……” 唐瑞郎喃喃地道出了这个词:“这些应该都是被那些鬼戎巫医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尸首。” “死而复生?”陆幽捂着口鼻,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还能够有这种事?” 唐瑞郎却摇头:“不,并不是复生。看这幅模样,死人依旧是死人,只不过尸体能够行动而已。” 说到这里,他再查看其他几个土室,里面关着的果然也是类似的活尸。它们全都用铁链条紧紧地锁着,只能小范围地活动一下身躯,刚才听见的窸窣声响,显然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真没想到,这些鬼戎巫医竟然跑到这里来,做这种邪恶可怕的事!” 惊愕过后,陆幽顿时又有些愤愤不平。 若是这些人的亲人子女发现了这里,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是把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继续当做亲人;还是惊恐害怕,除之而后快? 无论哪种选择,都毫无疑问地又是一场悲剧。 他正出神,忽然被唐瑞郎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佐兰,我想我们得赶快了,你有没有一点头晕的感觉。” “我?没有。”陆幽愣了愣,赶紧回头看着他:“你怎么?出了什么事?” “不用太担心。” 昏暗中传来唐瑞郎的低语:“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此后,两人再不逗留,飞快地走完了关满活尸的恶臭甬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陆幽觉得越往前走,臭味就越是轻微。甚至像是有清凉的微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 很快,他们果真感觉出脚底下的地势正在一点点抬升,最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老旧木门。 陆幽伸手轻轻一碰,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 “怎么是开着的……” 两个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却很快就发现门外是一间小小的柴房。再推开柴房的门,居然已经置身于柳泉城内的一座废弃小院里头。 “这里没有看守?” 经历过刚才这一切的陆幽,不禁有些疑神疑鬼。 唐瑞郎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摆在院中树下的一张石桌。 桌上有一个酒坛,摆着三四个酒盏,几碟小菜,筷子则横七竖八地掉在桌上地上。 “我看八成是内飞龙卫已经接到消息,突袭了刚才的破庙。留在这边策应的匪徒估计也得到了消息,逃……唔——!” 话才说了一半,唐瑞郎突然摇晃了两下,竟直挺挺地朝前倒去。 所幸陆幽,一把将他拦住了,自己却脚下一滑,两人一同摔倒在了泥地上。 “瑞郎,瑞郎?!” 顾不得被当做肉垫的疼痛,陆幽一坐起身就去查看唐瑞郎的情况。 只见瑞郎面色惨白,眉眼紧蹙,额头上早已汗湿一片。 他很明显地咬着牙齿,脸颊上的肌肉时不时地抽动两下,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瑞郎受了伤,可刚才的地道里根本就没有人;所以他究竟是何时出的事,又究竟默默忍耐了多久?! 陆幽实在不敢细想。光是看着唐瑞郎的痛苦情状,他就吓飞了三魂一魄,嘴唇轻轻哆嗦着,就连手也颤抖起来。 但在无边的惶恐来袭之前,他知道有一件事,自己必须马上去做。 带着唐瑞郎,尽快赶回柳泉宫! 御香行_88 第119章 求援 柳泉城中,今夜人声鼎沸。 宵禁制度并非改变,寻常百姓依旧必须留在家中,不准出行。 而那些马不停蹄,奔跑在各条大街上的,全是内飞龙卫与柳泉官府里的人。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内飞龙卫将军吴彻率众突袭了柳泉城郊的一处寺庙。在那里,他们捣毁一个鸠占鹊巢、伪装成僧众的盗匪窝点,缴获刀枪棍棒等诸多兵器,还揪出了几个一度漏网的鬼戎巫医。 更为隐秘和重要的是,寺庙的地下竟然是“空”的。 臭气晕天的地下暗道,如鼠穴蚁洞般四通八达,其中最远的一条居然延伸到太子打猎的围场附近。 暗道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用于解剖人体的鬼戎器具,而柳泉城郊那些在巫医之乱中下落不明的尸首,竟然“活生生”地关在地牢里。 兹事体大,吴彻不敢轻举妄动。他立刻派出亲信返回诏京城,向兼任内飞龙使的长秋公戚云初禀告。同时派人探明地道的各个出入口,逐一封锁,不许外人接近。 而柳泉离宫中,今夜同样灯火通明。 宫中北面的一座偏僻小院子里面,一下子挤进了数十名高壮有力的内飞龙卫。 卫兵的后面,站着满脸疑惧的官员与内侍。 而这些人,又将刚刚经历过围猎惊魂的太子团团护卫在了中央。 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人说话,数十双眼睛同时紧紧地注视着院中西面那间门户洞开的厢房。 房间里头的地砖全都被揭开了,露出了其下一个方方正正的隐蔽入口。 就在刚才,一名跟随吴彻将军前往郊外寺庙的内飞龙卫兵,推开地砖,从这洞里钻了出来。 他说自己是沿着寺庙里的地下通道,一路探过来的。 堂堂大宁朝的离宫之内,居然也藏着盗匪的暗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太子此刻的表情,但是任谁都能够猜到赵昀此刻的心情。 暗道是什么时候挖成的;真正用途究竟是什么;在这柳泉宫中,是否还有匪徒的内应? 在太子问出这些问题之前,院子外头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看守宫门的内侍紧急来报——先前因为追逐刺客而下落不明的内侍少监与黄门侍郎,终于回来了。 强行敲开一户人家,借来一老迈的驽马——陆幽用力将唐瑞郎推到马上,自己则牵着马匹,拔足飞奔。 记忆之中并不算大的柳泉城,此时此刻却空阔得令人害怕。夜色笼罩下的高大坊墙连绵成片,像是一具具不详的棺椁。 陆幽不敢去看唐瑞郎的情况,生怕这一看会令自己万念俱灰。他只用力抓紧了唐瑞郎的手,告诉自己,只要手还温热,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就在他看见离宫大门的同时,瑞郎的手,却从指尖开始凉了下来。 闻讯赶来的宦官们抬来了舆轿,迅速将唐瑞郎送往内室。好在药王院的人原本就在宫中救治伤者,也立刻赶来查看这边的情形。 陆幽被医官请到了屋外,却不愿走开,与衔云逐风那两条狗一起团团儿地在院子里打转。 直到有相识的小宦官端来了热水和药匣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也是好一番凄惨模样。 地道里的那股恶臭仿佛仍在身上缭绕,然而此刻,他的一颗心全都扑在了唐瑞郎的身上,又有何心思梳洗。 如此枯等了约莫一刻钟之久,只听木门“吱呀”一响,终于有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陆幽打了个寒噤激灵,两三步追上去。 “瑞郎……黄门侍郎他怎么样了?” 那医官略微沉吟:“他身上有几处刀伤,都不打紧。右脚踝有一处箭伤,差点割破脚筋,虽然凶险却也无事。然而只是……” “然而什么,又只是什么?” 陆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已经失落了七八分。 只听那医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是他像是中了一种非常凶险、诡谲的剧毒。此刻他心脉紊乱,头脑神志亦不清醒,若无法确定是何种毒物,拖延起来恐有性命之虞……” 毒物?危及生命! 陆幽默默按住胸口,缓了一缓这才磕磕巴巴地说道:“有、有一种蛊,通体红色,泛点金光。大约小指头粗细。被他用手指捏烂了。会不会……” 只见那名医官立时就变了脸色,转头跑回屋里。陆幽也想跟着进去,却又被第二次拒之门外。 “药王院的医官都来了,看这架势一时半儿也不会有消息。大人您不如先回去歇息罢。” 不知是谁第几次这样劝说,可陆幽依旧置若罔闻,坚持坐在门外等待。 院子里前来探视的人一群接着一群,来了又去。但无论是太子还是康王,陆幽都无心应付,只死死地盯着那扇久未开启的门扉。 后半夜,内飞龙卫的吴彻找了过来,准备与他商量后续追查鬼戎巫医之事。恰巧也在这时,内室的门再度打开了。 走出来还是刚才那位医官,自知陆幽不会放过自己,倒是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 “您刚才告诉我的那种虫子,名叫食锦虫,乃是鬼戎十分有名的一种蛊。平日里以上好的红色蜀锦为食。一旦将此虫放入他人耳中,就能够操纵那人的心魂神智,为己所用。卑职从前听闻,曾有去鬼戎做生意的富商,被人种下这种食锦虫,竟将万贯家财拱手相送……” 陆幽闻言,恍然大悟。 原来是操纵他人意志的蛊虫——那个巫医原本要将此虫种在他身上,应该正是看中了他宦官内侍的身份,想让鬼戎势力渗入宫廷。 实在多亏了瑞郎,否则一切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又赶紧追问:“可侍郎只是捏死了那条食锦虫,从未让它进入耳道,竟连这样也会中毒?” “蛊虫的汁液,原本就是剧毒。侍郎手上沾到的那毒素透过皮肤进入血中,又顺着血液扩散至全身各处。因此虽然毒发推迟了一些时间,但是发作起来却是异常凶险……方才,我等已用针灸等手段护住了他的心脉,相信一两天之内性命无虞。可若是拖延下去,首先是四肢坏死、头脑受损,再者恐怕……” “一两天?才一两天?!” 陆幽不甘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堂堂大宁朝的药王院,难道就没有更高明的医师?!” 那医官辩解道:“药王院平日里钻研得都是大宁朝常见的病症。对于这种西域毒术的了解,恐怕的确比不上西面的边民。大人不妨再派人去诏京城的西市里头打听打听,是否还有随商队入京的西域大夫,也许还能有些办法。” 西域大夫……西面的边民? 陆幽将目光转向那沉沉夜色之中的西方,眼前忽然亮了一亮。 “吴将军!” 他扭头叫住一旁的内飞龙卫吴彻:“给我牵一匹最快的马,我要回诏京!” 柳泉之去诏京,二十余里。陆幽策马扬鞭、片刻不息,赶在黎明之前就到了明德门外。 此刻时辰尚早,满城街鼓未动。厚重的城门紧闭,仿佛大宁朝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陆幽却不管这许多,高声喊醒守军,将内侍省的令牌丢到他们面前。 五更初刻,空旷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疾如骤雨,一路向北飞驰。 依旧是命人提前开了朱雀门,进入皇城之后,陆幽勒紧缰绳,直奔西侧的鸿胪客馆。 这些日子,天吴宫药石司司主正在京城帮助惠明帝调养。天吴宫与鬼戎隔着云梦沼遥遥相对,过去也曾数度兵戎相见,因而对付那些蛊毒诡术,想必也会有些中原医官所不知的手段,时辰虽然还早,但情势危急,陆幽却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他径自闯入馆内,找到天梁星的客舍院落中,用力将门拍开,然后以大礼跪倒在门槛前。 “恳求天梁星,立刻随我前去柳泉城,搭救唐瑞郎!” 第120章 救兵 陆幽如此恳切与急迫的要求,竟然遭到了拒绝。 天梁星的理由也并非无稽——惠明帝的病情目前不稳定,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才正四品的黄门侍郎而擅离御前。即便这黄门侍郎,是他看着长大的唐瑞郎。 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安危,更可能会影响到整座天吴宫的福祉。 当然,面对陆幽的恳求,天梁星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你所说的那种食锦虫,的确是鬼戎常见的蛊虫。瑞郎沾到了毒液并未立刻清洗,导致毒素入体。究其后果,一则侵蚀身体,导致肢体失能;二则侵蚀心智,令人昏迷不醒。若想禳解,就得赶在中毒的十二个时辰之内,服下中和毒性的药剂,同时以天吴宫的秘术清洗血液中的余毒。” 听他说到这里,陆幽顿时不知是喜是忧。 “可这天吴宫的秘术,除了您之外,诏京城里还有谁懂得?总不可能由您这边口述,叫我回去执行罢?!” “自然不能如此儿戏。” 天梁星缓缓摇头:“但据我所知,在这诏京城里,的确有一个人比我更懂这门秘术……事实上,我的医术也全部承袭自她手中。” “师父和老尚宫……” 陆幽马上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可是她们已经不在紫宸宫,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知道,可她们却不肯见我。”天梁星徐徐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领你过去,你替我叫她们出来。如何?” “这……” 焦急归焦急,但陆幽还是有些纠结:“若是你要对她们不利?” 天梁星叹道:“这话倒过来说恐怕还现实一些……你去是不去,给个准信儿,等天亮了我还得进宫。” 想起瑞郎那只逐渐冰冷的手,再想想自家那位张牙舞爪、武功高强的师父,陆幽不再犹豫。 两个人赶在天色半明半昧之时出了鸿胪客馆,一路往西到了西市北部的醴泉坊,找到一座看起来破败荒凉的火祆教废寺,走进院子里。 天梁星点头表示就是此处,陆幽便开始一遍遍地呼喊。 “师父,师父!” 大约喊了十四五遍,只见那破庙右边的盛开的红石榴花丛动了一动,闪出一抹火红色的娇小人影儿。 “唉!都说徒弟都是前世的讨债鬼,我当初就不该听了戚云初那个小子的话,收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弄得现在这么许多的麻烦!” 陆幽正想辩解,却听那天梁星抢在前面说道:“师叔,不关他的事。是我想过来拜见您和师父。一别多年,不知师父她老人家一切可好?” 厉红蕖挖了挖耳朵,打断他:“我说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怎么越老越烦人了?没见着我们为了躲你,都从宫里头帮到这儿来了。你要是真孝敬我们,那就别让我们再管天吴宫里那些破事情!” 天梁星叹道:“其实天吴宫里,也并非人人都沆瀣一气。再说,您要是真的对天吴毫无留恋,又何必要叫陆幽将种子撒回到药园里……还有……” “叫你闭嘴了怎么还有完没完的……”厉红蕖嘟囔着堵着耳朵,又冲着陆幽挤眉弄眼。 看出这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陆幽一颗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他赶紧想要重提搭救唐瑞郎之事,这时只见老尚宫也从石榴花树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雪禄,怎么又在跟你师叔顶嘴。” “……徒儿拜见师父!” 御香行_89 天梁星赶紧跪倒在老尚宫面前,礼毕之后又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过去搀扶。 老尚宫缓缓走到陆幽面前,用慈爱沉静的目光打量着他。 “孩子,别急。先说说出了什么事?” 陆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刚想回答。突然间,一股难以描述的情感抢在言语之前涌上心头。 从昨天午后开始,他就疲于四处奔波、精神高度紧张、身上受伤流血……所有这种种苦痛和委屈他一直来不及去顾及,却居然全在老尚宫这温柔的注视之下苏醒过来。 “我……” 陆幽一时语塞,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 他又觉得丢脸,急忙扭过头去擦拭,却感觉到老尚宫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歇一歇再说?” “可是瑞郎他中了毒,蛊毒,必须赶快……” “什么蛊?”厉红蕖也插嘴进来,“我说你们这两个小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是食锦虫。”天梁星代为回答,“沾到了蛊虫的汁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所以应该还不算迟。” 听到这里,老尚宫心里便有了主张,再度将目光转回陆幽身上。 “我对这种蛊还算了解。你且喝口水歇一歇,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再启程上路不迟。” 陆幽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跟着老尚宫往里走。 厉红蕖瞪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天梁星:“等回头再来和你算账!” 谁知老尚宫走了老远,听见这句话却忽然回头道:“既然雪禄这么急着要见我们,那你就留在这里陪他聊聊。” “哈?我也想去柳泉城啊……” 厉红蕖顿时一副沮丧的表情,却又无可奈何。 由于老尚宫年事已高,陆幽就近在车马坊租了一驾马车,载着她上路。 又花去一个多时辰,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柳泉离宫。 入得院中,那些药王院的医官依旧盘踞在唐瑞郎身旁。陆幽统统挥手赶开,只留下几个药童给老尚宫打下手。 这也是自从昨夜以来,陆幽第一次再见到唐瑞郎。 令他牵肠挂肚的男人,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面前的那顶帷帐之内。污脏的外袍已经被脱去,身上的外伤也包扎妥帖。只是双目紧闭,静得让人心生恐惧。 “瑞郎、瑞郎……” 趁着老尚宫吩咐药童去做准备的当口,陆幽凑到床边,贴着瑞郎的脸颊轻轻呼唤,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瑞郎,你醒醒,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不是说过,还要听我亲口原谅你的吗?” 陆幽轻轻摇晃着唐瑞郎的肩膀,又伸进被子里去捏他的手。 “如果你现在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恨你,恨你弃我而去,恨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阴暗凶险的世上。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唐瑞郎的手,虽然比昨夜马背上时温暖一些,但是依旧凉得不像常人。 陆幽在被子底下摸索了一阵,又将手拽出来握在掌心里温暖。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唐瑞郎左手手指到掌心的位置,郁积着一团黑色的瘢痕。再仔细看,还有一道黑线从手腕一路向上蔓延,探入衣袖深处。 莫非这就是蛊毒? 这般痛苦,原本并不应该由瑞郎来承受! 想到这里,陆幽愈发心痛如绞,久久压抑住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床沿边上。 倒也没哭多久,身后又传来推门的声响。他赶紧用袖子抹干净脸颊,起身立在床边。 老尚宫其实早就听见了屋子里的啜泣声,却也好心没有拆穿他。 “你先回去休息,等到无事了,我再让他们叫你过来。” 陆幽自是不肯:“我想留在这里……再不行,院子里总可以罢?” “现在没有你能够帮得上忙的事,又何必自寻烦恼?瑞郎这伤势,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调养得好的。你先去休息,养精蓄锐,若是用得到你的时候,才好出力。” 她这样说,陆幽总算勉强服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落,由内侍领着往别处院子里去歇息。 沐浴更衣,重新包扎伤口,当脊背终于接触到床榻的一瞬间,陆幽浑身上下竟然同时酸软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一根来。 沉重而甘美的睡意袭来,一阵比一阵强烈,即便心头依旧牵挂着瑞郎,他还是很快就陷入了久违的黑暗世界。 其实陆幽并没有休息多久——他睡下的时候是晌午,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接近黄昏。 屋外的大树上满是归鸟彼此寒暄的啁啾声。他不满地翻滚了几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夜的惊魂,赶紧一个挺身坐起来。 “嘶——!” 浑身的酸软让他毫无防备,四肢百骸好像被马车反复碾压过似的。可他顾不上这些,飞快地披衣起身。 老尚宫的天吴秘术进行得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有人来叫醒他?唐瑞郎究竟…… 他不敢再仔细思索下去,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趿着鞋往院外急走。拐了几道弯儿,终于到了唐瑞郎的院前。 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儿人声,死寂得令人毛骨悚然。 第121章 脖子以下 推门的手犹豫了一下,陆幽忽然发现铺首旁边的门板上,留着一块暗红色的痕迹。 是血?不,不可能。这块痕迹肯定早就存在了。一定只是昨夜天色昏暗,看不清楚罢了。 然而就像是着了魔,陆幽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抠挖这块深红色的痕迹。 他用指甲刮去最上面的那层红色粉末,随即发现那层不详的暗红色竟然一直渗透进了木头深处。 他突然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手指,一下下地不停抠挖着木门。指甲与指背开始发出分离的剧痛,指腹扎进了木刺,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血液飞快渗入进门板内部,再向下流淌……于是那块不详的红色瘢痕,开始飞快地扩大,最后全都从地板上的门缝里流淌了出来! 陆幽发出一声惨叫,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噩梦。陆幽定了定神,却并没有觉得丝毫放松。窗外残阳如血。他飞快地起身,赤着脚往门外狂奔。 依旧是梦中的那个小院,依旧是一片寂静,依旧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而唯一不同的,是梦中那扇虚掩的房门,此刻却是毫无阻碍地敞开着。 陆幽的脚忽然有些发软,他调整好呼吸快步走进门去。正好撞见老尚宫由一位药童陪伴着,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 “我正想让人去叫你,你倒自己过来了。也算是心有灵犀。” 见到老尚宫表情平静,陆幽这才勉强镇定了几分,先恭敬问好再迎上去,请教唐瑞郎的状况。 “血中余毒已除,瑞郎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估摸着再过一阵就该醒了。不过毒素已经对他的身体和心智造成了一定影响,恐怕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后遗症。虽然创伤都并非永久性,但在清醒之后还需要有人陪伴,你且多多照顾着些……” 才听见“没有生命危险”这一句,陆幽顿时心花怒放,再听不进去其他的话。 他千恩万谢过老尚宫,赶紧安排药童送她先去别院歇息,自己则反锁了院门,不让旁人打扰,又兴冲冲地赶回到唐瑞郎身旁。 屋外已是日落西山,灯烛将室内的一切全都刷出一层朦胧暧昧的昏黄色。 即便如此,陆幽仿佛依旧能够辨别得出,唐瑞郎的脸色要比昨日红润了许多。再握住他的左手仔细查看,那团不详的黑色瘢痕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老尚宫说他马上就能清醒,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 陆幽伸手要摸唐瑞郎的脉搏,却又转念一想,反而揭开了他胸前的薄被,将手探向了他的衣襟。 就像前天夜里,唐瑞郎偷偷摸摸做的事情那样,陆幽一点一点摸索到了那颗心脏突突跳动的位置,稍稍用力,感受着掌心中那规律而有力的搏动。 你还在这里,这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怜悯…… 心中蓦地浮现出这样的声音。陆幽酸楚不已,却又满足得想要叹息。 他一点点地低下头,轻轻靠在唐瑞郎的胸口,闭上双眼,谛听着此时此刻远比一切天籁更加动听的声音。 屋外的雀鸟停止了鸣叫,屋内的烛光也不再动荡摇移。陆幽仿佛觉得时间停止了,眼前这甘美的瞬间,将会被无限无限地延长直至永恒。 但又仿佛只是过去了短短的片刻,他就感觉到脸颊紧贴着的身躯动了一动,那些紧实的肌肉开始了收缩起伏。 他赶紧朝着床头看去,这才发现唐瑞郎竟然已经睁开了眼,正用略显迷蒙的目光注视着趴伏在胸前的陆幽。 这毫无防备的对视,近得仿佛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这一刻,之前经历过的重重苦难和惊愕,突然全都化做了亟需抚慰的委屈。 陆幽的眼睛红得仿佛成了兔子,他噙着盈盈泪水,再顾不得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纠结,伸手就去搂唐瑞郎的脖颈。双手轻轻地箍住了,再将头凑过去——竟是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唐瑞郎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甚至僵了一僵才接受了这送上门来的一吻。 起初两个人只是唇贴着嘴唇,然而很快局势就发生了变化,唐瑞郎像是解冻了似地越吻越投入,很快转守为攻,专心致志地纠缠起了陆幽的软舌。 就在局势濒临失控的边缘,还想更进一步的唐瑞郎终于发现自己脖子以下几乎动弹不得。 而陆幽也终于找回了理智,如梦初醒一般退了回来。 “……”一场旖旎迅速变成了奇怪的静默。 陆幽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刚才的一吻已然耗尽了他的勇气。此时此刻,他便习惯性地等待唐瑞郎率先开口说话。 至于唐瑞郎,刚刚醒过来就得了一吻,此刻内心也正是跌宕起伏。 只见他眉头微皱,低垂着眼帘又时不时地偷看陆幽一眼,嘴角翘了翘,却又不知该不该笑出声来。 两个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还是唐瑞郎轻咳一声,沙哑地开了腔。 “……那个,我……其实……这……” 他吞吞吐吐了半晌,竟硬是没有说出一句像样的话。倒是陆幽以为他口渴,倒了一盏茶水伺候他慢慢喝下。 “感觉好了些没有?” “唔……嗯。” 其实并不口渴的唐瑞郎,乖乖地灌下了一盏茶。一边喝一边继续偷偷地打量着陆幽,尤其留意着那双微红的眼睛。 陆幽被他盯得别扭起来:“……你在看什么?” “你,哭了?”唐瑞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为了我?” 陆幽不知如何回答,唯有瞪着他:“……你废什么话?!” 御香行_90 唐瑞郎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感动,又夹杂着一丝犹豫,甚至还有些难过。他也定定地回望着陆幽,过了好一阵子才发出一声叹息。 “这阵子,辛苦你了。” 他这么一说,陆幽反倒低下了头。 “……你原本就是因我而受的伤,我为你做得这些,又何足挂齿?倒是你该去谢谢老尚宫,是她救了你一命。” 唐瑞郎应了一声,又试着动了动身体:“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蛊毒。” 陆幽赶紧将他中毒之后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些,又转身去替他倒茶。 唐瑞郎听得聚精会神,最后才低声喃喃自语:“……原来我是黄门侍郎,听起来挺厉害的。” “什么?”陆幽还以为他在与自己说话。 “不……没事。” 唐瑞郎下意识地否认,顿了一顿,却又改口:“……其实还是有些事。” “什么?” 陆幽一边扶着他的头,一口口喂着茶水,一边安静等他发话。 唐瑞郎张嘴欲言,可目光一对上陆幽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眸,却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 “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请你帮我弄点吃的来?” 有食欲,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唐瑞郎的情况似乎远比老尚宫所描述得要好上许多,这让陆幽心中充满喜悦,自然也就答应得爽快。 “好,你等我。”说着,他便起身要往外走。 “欸——” 唐瑞郎突然又将他叫住:“我看你脸色也不好,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再来罢。” 陆幽愣了愣,一直苍白的脸颊突然染上了好看的红晕。 他轻轻说了一句“知道了啰嗦”,转身就迈出了门槛,脚步迅捷,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唐瑞郎一直静听着陆幽远去的脚步声,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这才悠悠地长叹出一口气,“怎么办……” 他依旧是喃喃自语,交杂着一丝苦笑。 “如果对他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谁,他一定会当着我的面流下眼泪吧。” 这个时辰,宫中的膳房正在准备晚膳。陆幽将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的大厨抓到一旁,请他准备些清淡适口,方便病人食用的食物。 倒也是巧了,这柳泉离宫里头,本就养着几名需要调养的宗室子弟。各式各样的药膳,一年三百六十天,并无一日中断过。大厨不仅应得爽快,手上动得也利索,不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滋补的咸粥,又配上几样清淡小菜。陆幽又随便要了一碗面条,全都装进一个双层食盒子里头,提着赶回唐瑞郎身边。 他刚走到院门外头,就听见里面传出人声。很明显并不止一个,而是很多人。 又出了什么事? 这两天陆幽已经有些疑神疑鬼,他加快脚步走进院中,正看见一群内飞龙卫与内侍宦官,簇拥着太子赵昀刚从屋子里出来。 陆幽赶紧放下食盒躬身行礼,赵昀挥手让他免礼,一边关切地问道:“不是说有名医来过了吗?那瑞郎究竟何时能醒?” 何时醒? 陆幽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唐瑞郎不是已经醒了吗?怎么赵昀不是刚从屋子里出来,难道唐瑞郎又晕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紧张,正想仔细分辩,却又听见赵昀改变了话题。 “哎,这种事问你也没什么用……本王这次来,一则是探病,二则是需要你们帮一个忙。” 第122章 面条 太子不可怠慢。 陆幽勉强回神应道:“敢问殿下,有何事需要微臣效力。” “本王要你帮忙,认几个人。” 说着赵昀使了一个颜色,边上的宦官立刻传令下去。 少顷,只听一阵叮当的镣铐声响起,十来个内飞龙卫押着十一二名身负重枷的囚犯缓缓走进了院子。 赵昀指着这些人道:“你们回宫之后的这一天一夜时间里,吴将军率领内飞龙卫在柳泉城内外严加搜捕,着实抓住了好些个盗匪和假和尚。只不过其中将近九成之人,竟全都在两天之间离奇暴毙,就连柳泉城的仵作也查不出原因……如今还活着的只有这些人,你且看看,里头是否混着加害过你们的人。” 听太子这样一说,陆幽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那些突然暴毙之人,显然都曾经被鬼戎巫医下过蛊毒。这些天应该就是服食解药的日子,可只有寺庙大殿里头的那几个秃驴得到过几片枯叶子。余下的那些人,时辰一到,自然而然就毒发身亡了。 想到这里,他再仔细打量跪在面前的那几个光着脑袋的男人,果然认出了几名恶僧中的成员。 人犯很快就被带下去审问,小院却并没有恢复平静。太子在院中石凳子上坐了下来,示意只要陆幽留下,其他人回避。 待到闲杂人等散尽,赵昀终于爆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怒火。 “那帮大胆的匪徒!竟敢将暗道挖到柳泉宫里来了!那些鬼戎巫医,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还有昨天的那些刺客!你与唐瑞郎落在他们手里,有没有听他们说起过什么,又有什么特别发现?” 陆幽沉吟道:“微臣以为,围场里的刺客与这些鬼戎巫医,应该是两件彼此独立、却又互相关联的事。” “哦?”赵昀扬了扬眉毛,“此话怎讲,赶紧说来!” 陆幽道:“依照微臣之见,柳泉城的郊外,历来都有匪寇出没。这些匪寇以寺庙僧人身份为掩护。其中一部分人专门假扮成僧人,守株待兔;而另一些则主动出击,专行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之事。一旦被官府缉捕,则立刻躲进寺庙里暂避风头。 “昨日围场之事,我与瑞郎曾经在林中发现不少陷阱。想必您也知晓——但凡田猎之前,围场地界都会由专人仔细巡查,根本不可能留有过去捕猎的陷阱机关。这也就是说,那些陷阱十有八九是巡查之后重新挖的,而且肯定是得到了某些人的默许。” “也就是说,有内应?!” 太子立刻明白过来:“那些草莽匪寇,想必不可能买通流内官员……反倒是极有可能受了某些人的雇佣指使,犯下这桩罪行!” “微臣也这样认为。” 陆幽点头赞同,又接着道:“再回想行刺时的场面,那些刺客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太子您本人。至于朝中有哪些人可能铤而走险——相信殿下您一定十分明白。” 赵昀闻言沉吟,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道:“再说说那些鬼戎巫医又是怎么一会儿事。” “那就要从去年的柳泉城之乱开始说起了。” 陆幽整理了一下思绪:“那场骚乱过后,有一小撮鬼戎巫医逃脱了搜捕,却并没有离开柳泉城。依靠着诡谲阴险的蛊术,他们控制了柳泉城郊外的一群盗匪,以蛊毒解药为代价,强迫他们为己所用。当然,巫医们能够提供给盗匪的仅仅只有解药而已,若想维持生计,这些盗匪依旧需要打家劫舍,甚至受雇杀人越货。” “那么那些四通八达的地穴,又是怎么回事?” “地穴,应该同时具备好几种作用。” 说着,陆幽竖起了三根手指。 “其一,地穴深藏于地底之下,绝对隐秘,有利于藏匿行踪。那些鬼戎巫医无法抛头露面,便长时间地藏匿于地穴之中。甚至还将毒蛊和一匹被毒蛊操纵的活死人都藏在了地穴之中。 “其二,经过这一年、甚至是更长时间的掘进,如今这地穴四通八达,几乎掏空了整座柳泉城的地下。不仅是鬼戎巫医,就连那些盗匪也可以利用地穴,从容转移,逃离险境。 说到这里,他突然加重了语气。 “第三,也是我个人以为,最扑朔迷离的一点,就是为什么地道要通进这柳泉宫里头来。毕竟离宫不比别处,戒备森严不提,更不可能是盗匪们逃出生天的捷径。就算是要入宫偷盗,费时费力地挖这样长的一条暗道,又有什么好处?然而回想起我和瑞郎与那寺庙主持的一番对话,我却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赵昀显然已经急不可耐,“别卖关子,快点告诉本王!” 陆幽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直盘桓于心的推测。 “鬼戎巫医想对宗室子弟下手。那些匪徒又以为唐瑞郎是宗室子弟,所以想要将他卖给巫医换取解药。而这些地道的修建目的,也是为了接近在柳泉宫里头修养的宗室子弟,方便对他们出手。” “难道是,巫医想要下蛊?!”赵昀首先想到这种可能性,“通过控制大宁朝的宗室,继而将鬼戎的势力,渗透进大宁朝的中枢?” “……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 陆幽几乎是碍于太子的头衔才虚应一声:“只是瑞郎暂且不提,单说在离宫里静养的那些宗室子弟,一个个都身体羸弱,莫说参与国事,只怕就连自己的家事都……” “大胆!”赵昀虚张声势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那毕竟是本王的亲族,岂容你置喙!此事,本王已经知晓,自有分寸。” 陆幽被他吼了一通,自然也不会去争辩,只低头做恭敬状。 “臣斗胆,还有一件事想恳请殿下明察——这匪徒能够将地道一路掘入离宫,又正正好隐藏在偏僻院落之中,恐怕这其中会有宫中之人作为内应。不如就让内侍省的人,进行一番严查。” “好。” 太子点头应了,似乎又觉得刚才的语气生硬了些,又补充道:“这几天你四处奔波,辛苦了。瑞郎又受了伤,本王就特赐你们在离宫好好休养。其余之事,不必操心。” 这是不让他插手此事的意思? 陆幽心下明了,表面上依旧谢过太子恩典。 赵昀终于摆驾离开,小院子里重获平静。陆幽赶紧过去锁上院门,重新拿起食盒,快步往屋中走去。 赵昀说得没有错。进屋拐了个弯儿,陆幽立刻就看见唐瑞郎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尸体似的一动不动。 难道真是病情有所反复? 陆幽心中大惊,连忙三步两步走到床边,焦急呼唤。 “瑞郎?瑞——” 还没叫完第二声,床上的人突然就睁开了眼睛,一见到陆幽,顿时就笑出声来。 “你回来了?” 陆幽一惊一乍,被他弄得摸不到头脑,着实愣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 “你……你没事?” “嗯。” “那刚才太子过来,怎么说你又昏过去了?!” “……我这不是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吗?装死最方便了。” 唐瑞郎苦笑了一声,赶紧将话题带开:“你拿吃的回来没有?” 陆幽点点头,赶紧将食盒子也拿到床边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那粥刚做出来的时候是滚烫的,放了这一会儿倒是温度适口。陆幽一勺一勺地舀着,喂到唐瑞郎的口中。 “好吃吗?” “好吃。” 唐瑞郎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盯着食盒子里头的另一个碗问道:“那一坨是什么东西?” “面。”陆幽又喂了他一勺,“你不用管,是我吃的。” “你还吃?都胀成那样了!”唐瑞郎咋舌,“你别管我了,自己先填饱肚子罢。” 御香行_91 陆幽手上却片刻不停:“我不管你,你怎么吃饭?看你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忍着点儿吧。” 此时的瑞郎也没办法忤逆他,唯有继续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间或嘟囔道:“你……对我真好。” 陆幽的手微微一停,却并不回应。 一大碗的粥,就这样陆陆续续地全都喂完了。陆幽又替唐瑞郎擦了擦嘴、翻了个身,这才回过头去对付那一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面条。 膳房的手艺的确不错,只可惜面条已经完全软胀松散了,软绵绵地没有半点儿嚼劲。 然而这却是整整十二个时辰以来,陆幽好端端吃下肚去的第一餐饭,他甘之如饴。 此时侧卧的唐瑞郎,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始终紧盯在陆幽身上,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反反复复地看着,好像怎么样都不会腻烦。 陆幽终于忍不住他这种暧昧的视线:“你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唐瑞郎转而与他对视:“我在想……我好像从没想过自己喜欢的竟然会是一个男人。可当我睁开眼看到你的时候,却觉得理所应当,本该如此,丝毫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古怪,但陆幽只当他是伤情未愈,头脑有些混乱。 “说得你好像今天才认识我似的,有这功夫胡言乱语,不如闭上嘴好好休息休息。” “……说的也是。” 唐瑞郎从善如流,却又多说了一句:“对了,一会儿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老尚宫再请过来一趟?我有点事想要请教她。” “我这就去。”陆幽当即放下了碗筷。 第123章 六个核桃 老尚宫被重新请进了屋内,陆幽则被支去休息。 直到院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唐瑞郎这才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扭过头来看着老尚宫。 “晚辈谢过神医救命之恩。” 老尚宫点点头,和蔼道:“你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唐瑞郎便开门见山道:“您能不能告诉我,刚才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那位……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你不记得他了。” 老尚宫并无任何诧异,仿佛只是陈述着早就料定的事实。 唐瑞郎苦笑道:“我不但不记得他,还不记得我自己是谁,更不记得那个什么太子和这前后所有的事……可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刚才的那个问题。” 老尚宫这才回答:“他叫陆幽,是内侍少监。” “内侍?!”唐瑞郎惊诧,“陆幽……他居然是个宦官?” 老尚宫仿佛惋惜:“莫非……连你也要看不起他。” “当然不会!” 唐瑞郎不假思索地否认,旋即又满怀期待地看着老尚宫。 “听起来,您仿佛知道我与陆幽的关系。能不能请你全都告诉我?” 老尚宫却道:“你自己去问他,岂不是更加方便?” “唉,我倒是想问。可一开始没问出口,再想问就更难了。” 唐瑞郎唉声叹气:“我看他刚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又想着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能全都回想起来,可直到现在,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混沌。” “记不起来,倒也算正常。” 老尚宫缓缓道来:“你中得那种食锦虫之毒,原本就是用来模糊人的意志,操纵他们的内心。如今毒素虽然祛除了,但是余威尚在。在一段时间之内,它还会持续搅乱你的头脑。你的记忆并没有丢,只是你的头脑被毒素麻痹了而已。” 听了解释,唐瑞郎多少镇定了些,却又追问:“一段时间……那是多久?” “少则十余日,多则半年有余。” “最少都要十多天?!刚来一个太子我就没办法应付了,半年?这叫我如何熬过去?陆幽说您是神医,您可帮我想想办法吧。” 老尚宫却摇头:“我已经救下了你的性命,至于恢复得如何,恐怕只能依靠你自己。多食用一些补脑解毒的食物,或许可以好得快一些。你且好自为之。” 说罢,径直离去,只留下唐瑞郎一人若有所思。 次日,在柳泉宫停驻了两日的太子一行,中断春蒐围猎,班师回朝。唯有内侍少监陆幽与黄门侍郎唐瑞郎,因为护驾有功,特许留在离宫休养。 大班人马离去之后的离宫,又恢复了昔日的静谧。眼见闲杂人等离去,陆幽干脆搬进了唐瑞郎居住的院落里,对外只称彼此好有个照应。 唐瑞郎的身体底子本就不错,再加上老尚宫仁心仁术;第二天一早,他的手脚就恢复了知觉,甚至还能够微微活动活动。 陆幽见状,欣喜不已。别的事情一律不管不顾,只专心陪伴着瑞郎,只盼他早日康复。 这天午后,他正将唐瑞郎半扶半抱到院中晒太阳,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逗狗。忽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秋公大人?”陆幽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戚云初:“……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怎么,我如何就不能来了?” 戚云初径自迈过门槛,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唐瑞郎身上。 唐瑞郎早从陆幽那里记住了戚云初的身份,此刻也能从容问候。戚云初却只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屋内昏暗,陆幽便也请戚云初在院中的石凳子上坐下,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盏茶。 戚云初喝了一口茶,直截了当地问道:“听吴彻说,那鬼戎的巫医,似乎想抓宗室子弟?”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似乎太子并不相信。” 说着,陆幽又将发生过的事,夹杂着自己的判断复述了一遍。 戚云初听罢点头,首先给予肯定:“比起赵昀,我更相信你的判断。” 然而顿了一顿,却又将话锋一转。 “可是这些天,你一直腻在这小院子里卿卿我我,该去知道的事却丝毫不上心。这内侍少监,当得未免也太过轻松随意了一点罢。” 陆幽知道自己有错再先,顿时噤声低头。 倒是一旁的唐瑞郎却看不下去了, “这事情怪不得他,是太子让他陪着我在这里养病的。您若是要怪他,那就是在质疑太子的决断了?” 此话一出,戚云初还没什么反应,倒是陆幽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唐瑞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隐约明白是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道究竟错在何处,只能摸摸脑袋假装头晕。 戚云初也不去看他演戏,径自对陆幽道:“从昨天开始,我让内侍省检查了这离宫里头诸位宗室子弟的身体。几乎所有人的背上腿上,都有好些个米粒大小的细小伤痕。这些伤口究竟从何而来,没人说得清楚,大都是一觉醒来就出现在身上。因为实在太过细小,一直以为是蚊叮虫咬,从未引起警觉。” 陆幽惊愕道:“莫非是那些鬼戎巫医,趁着夜色潜入离宫?可又为什么要留下伤口,难道……” “应该是为了采血。” 戚云初直接抛出答案:“根据膳房的说法,近一年来,药王院所开的食补方子,半数都在调养气血两亏的症状。而你若是没有腻在这院子里,早就应该发现离宫中的宗室子弟,一个个脸色苍白,明显是贫血之症。” 陆幽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来,只自言自语道:“却不知这宗室之血,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戚云初轻笑一声,仿佛知道答案,却故意不提。 陆幽左右寻思了一阵,忽然间又紧张起来:“对了……戎泽,他也在柳泉离宫里住过一段时间,会不会也……” 戚云初道:“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命人检查过端王父子的身体。不要说小世子了,就连端王浑身上下都找不到半点痕迹。再盘问周围的宦官,也从没听说过什么突然出现的伤口。” “唯独只有他们两个人例外?” 陆幽品味着这句话,脑海中忽然跳出了曾经的一副诡异景象。 他沉吟道:“关于端王,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亲王友莫雨愁,原为东海富商,这些年来与端王出双入对,恩爱有加。” 戚云初居然抢在他前面一口气说了出来:“此人日夜随侍在侧,估计有人想动手都没这个机会。” “咳……” 待在一边的唐瑞郎,隐约知道他们口中这位端王算是自己已故姐姐的夫君,觉得有必要发出点声响来。 然而并没有人去理会他的感想。 “所以这件事,端王应该并不知情。” 陆幽虽然对那个疯疯癫癫的赵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可是想到赵戎泽不会被牵涉其中,还是松了一口气。 要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戚云初总算是要起身告辞。 “从今天起,鬼戎巫医这件事,我会亲自过问。至于紫宸宫里的各种杂务,就要交给你来处理。” “我?” 重担突然压在肩头,陆幽知道无法推迟,可他依旧有些顾虑:“可是瑞郎……” 戚云初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纠结。 “再给你十天时间,在此期间,有玉奴会代为处理省内各种事务。十天之后,无论唐瑞郎是死是活,你都得给我回到紫宸宫去。否则的话,就一辈子不要回去了!” 陆幽知道他这是开了恩,自然欢喜不已。 戚云初并不和他多话,反而在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冲着唐瑞郎说了一句话。 “今日是旬假。不止我一人会抽空到这里来。你且好自为之。” 戚云初走后,小院里重新安定下来。 唐瑞郎吃着陆幽剥给他的花生核桃,嘟囔道;“你说那个戚云初,为什么会对巫医这件事如此认真?”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陆幽替他掸掉落在衣襟上的花生衣,反问道:“你最近实在有些古怪,不仅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总是怪里怪气的。怎么回事?” 唐瑞郎知道他只是猜测并无凭据,便也半真半假地点点头。 “有什么办法,脑子毒坏了呗。” “……” 陆幽果然奈何他不得,唯有换个话题:“十天以后我就回京,到时候你就回唐府去。” “我不去。” 唐瑞郎对自家的那些事完全一无所知,恐怕连门槛都没迈过去就会露了馅儿。心想倒还不如留在离宫里把记忆都找全了,再全须全尾地回去见爹娘。 他正想到这里,只听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声。原先趴在他脚边的旺财和来福,全都竖起了耳朵,紧接着有人敲起了院门。 御香行_92 第124章 嫩权臣与嫩藕 这又是谁来了? 陆幽原本以为是戚云初去而复返,也不询问,直接过去把门打开。 岂料,出现在门外的却是一名领路宦官。而在宦官身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容貌伟岸的中年人。 ……唐权! 陆幽初时脸色一凛,却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道是谁,原来是唐权唐大人。” 高大的中年人闻言,亦微微地低下头,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目光看着陆幽。 “这位想必就是内侍少监了,果然是一表人才。这些天来,我家瑞郎承蒙你照顾了。” 陆幽强忍住翻涌而起的满腔愤懑,偷偷地在衣袖里攥紧了拳头又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松开,表面上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谦逊平和的模样。 “唐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令郎为保护太子而受伤,能够有幸照料他,也算是陆幽我的荣幸。” 都是一番客套而已,无需再多费口舌。唐权笑了一声权作回应,抬脚就要往院子里走。 唐瑞郎坐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陆幽开了门,与一位高大的老伯堵在门口说话。 他赶紧在心里回忆,却死活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号人。 然而事到如今,再想装昏仿佛也不太合适。他唯有硬着头皮等候二人朝自己走来,同时拼命在心中思索对策。 看这位老伯,器宇轩昂、衣着华贵,显然应该是一位朝廷要员。瞧这年纪和气势,官衔必定远在自己这个四品黄门侍郎之上。 然而再观察陆幽的言行举止,恭敬有余、亲切不足,还隐约带着几分警惕,可见关系并不紧密,甚至也没什么好感。 如此看来,这位老伯与自己多半也不会太过亲近。 记得前日太子班师回朝的时候,就有不少随行的官僚前来探望过,当时逐一应对已然有了心得。此刻比照处理,多半不会有问题。 这边唐瑞郎刚刚拿定了主意,只见那老伯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低声问道:“瑞郎,你感觉怎么样?” “多谢大人关心,晚辈的伤势并无大碍。”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刚说出口,陆幽与这位“老伯”的脸色同时都变了。 而逐风和衔云两只狗奴才,直到这时才双双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冲着来人摇起了尾巴。 —————————————— “我怎么知道那个老伯,他竟然是我的爹……” 屋子里,唐瑞郎哭丧着脸,朝端着药碗站在一旁的小宦官诉苦;又怒瞪趴在床边上的两只猎犬。 “唉——养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用,回头统统和萝卜一起炖了!” 小宦官这是第一遭被派过来服侍唐瑞郎,陌里陌生地也不好意思搭话,只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 唐瑞郎叹了一会儿气,自己也觉得无聊,便又问道:“知不知道陆幽在做什么?” 小宦官答道:“回禀大人,陆少监他应该在呈铭轩。” “你去告诉他,说我想找他说话。” “……”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小宦官愈发苦着一张脸道:“大人,这已经是今晚上您第四次叫我去问了。都说少监此刻正在呈铭轩与长秋公议事,小的可是连院门都进不去啊!” “你不去是吧……那我去!” 说着,唐瑞郎双手一撑,作势就要下地,朝屋外走去。 —————————————— 呈铭轩内。烛灯煌煌,将满室的高低器物,投射出光怪陆离的暗影。 春末夏初时节,风中已透出了些许的暑意。然而此时此刻,陆幽所感觉到的,唯有一阵阵阴寒。 不大的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还坐着两个人——戚云初和唐权。 气氛仿佛和睦,却又暗流涌动。 有长秋公在场,也轮不到陆幽说话。他便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将自己想象成一株没有生命的植物。 这样,便不会有情绪,不会有冲动,不会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戚云初慢条斯理地转着一只金芙蓉花盏。每一个花瓣内侧都錾刻着一种折枝花卉。当转到第五朵花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发话。 “此次瑞郎围场救驾,既忠且勇,着实令太子殿下刮目相看。至于失忆之事,应该只是一时的状况。太子已命药王院随侍在侧,好生调养着,相信很快就会康复无虞。如今,此案已由我亲自督办,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他一个交代。 唐权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缓缓点头,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戚云初说完了,他才将目光,一点一点移到戚云初脸上。 “旦夕祸福,本就不是人力所能蠡测。瑞郎这次受伤,也算是他鲁莽冒进,咎由自取。如今得以保全性命,还有内侍少监从旁照拂,我也算是放心。” 这话说到了陆幽身上,他微微一怔,却没抬起头来。 只听戚云初笑道:“难得唐大人信得过内侍省的人,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不知唐大人除了瑞郎的事,还有别的什么事需要交待?” 唐权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椅背。 “太子前日回到朝中,昨天就将柳泉城的大小官吏全都撤换了一遍。又在调查主持春蒐的各部官员。如今满朝文武,可以说是人人自危。” “的确如此。”戚云初仿若有些不解,“可这些事与唐大人您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毕竟令郎这次可是功勋卓著,封赏提拔自不待言。” 唐权点头:“自然是没有干系的。不过,我倒是想要替一个人讨保。” 戚云初哦了一声:“谁?” “这次春蒐,负责勘察围场的官员是虞部郎中陈丁。虞部隶属于工部,而提拔陈丁的人,正是工部尚书杨荣如。” 杨荣如!陆幽眼皮突跳。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按照唐权的意思,虞部郎中陈丁乃是杨荣如一手提拔,太子处罚了陈丁,自然也会牵连到杨荣如——唐权竟然是要保杨荣如,可凭什么? 只听戚云初已经替他问道:“你要我保这个杨荣如?给我一个理由。莫非他很重要?” “不重要,却也重要。” 唐权仿佛在故弄玄虚:“如今的工部侍郎乃是尚书门生;郎中为太子亲信;修内、屯田、水部郎中又一个个见风使舵。唯有这个杨荣如,还算是我的人,留着他马上就会有用。” 不愧是戚云初,此刻已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修建太华宫。” 此前陆幽倒也有所耳闻——天梁星诊断惠明帝乃是火、热、血三毒攻心,而紫宸宫地势低洼,湿气汇聚,并不适宜久住养病。因此,惠明帝拟定于紫宸宫的东北面新建一座宫殿,这,便是太华宫1。 大宁朝不设将作监,营造宫室的职责便落在了工部修内司头上。而这就意味着流水一般的花费,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将汇总于此。更不用说挑选工匠与役夫,制造砖瓦椽柱,背后都有利益牵扯。 眼下,一旦工部尚书杨荣如落马,无论萧家抑或太子的人选补位,都将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想到这里,陆幽心中已有了一些计较。 此时又听戚云初对唐权笑道:“我到柳泉城来,便是受太子所托,全力督办这里的案件。至于诏京城里头的事,暂时是管不了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向了陆幽:“依你之见,杨荣如此人,是该留还是不该留?” 陆幽突然被他给拽了出来,当时一愣,紧接着扭头去看唐权。 与唐瑞郎隐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却写满了阴险城府与老谋深算。 陆幽的眼皮突突跳动了两下,忽然说道:“若是由杨荣如负责建造太华宫,那么唐家就会坐收渔利。” “我不会否认这一点。” 唐权倒也毫不避讳:“任何一个人,只要经手过如此浩大的兴作之事,无论是否主观需要,都会得到些这样或那样的利益。好财者得财,好名者得名,而好大喜功者,更有发挥的余地。” 陆幽再问:“那对于内侍省又有什么好处。” 唐权道:“抑制萧家在朝中的势力膨胀,此乃好处之一;其二,太华宫虽为帝王之家,然而在此久住的又何止是帝后宗室?卧榻厅堂,交由自己人去做,永远比送给外人打理更为放心。更不用说,这世上又有谁愿意住在敌人建造的屋舍里面?” 陆幽闻言,反道:“既是担心猫腻,不如交给一个真正出身清白,又有才干的人去做。” 他自以为这句话占尽了公理正义,可谁知,却让唐权嗤笑出声来。 “你又何必在瓜田里寻找参天大树。即便朝中果真有此种清白能干之士,你以为他不依附门阀贵胄还能有出头之日?全都成了炮灰。”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戚云初。 “你的接班人,还嫩得像秋天的藕一样。” 戚云初笑笑:“藕无心,可他却有心。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陆幽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此时此刻,他那满腔压抑着的情绪,都被那“炮灰”二字给激了起来。 他心里有一股气,逼着他咬牙:“是否成就大事……就能够随意牺牲掉小人物的生命? 唐权睨注着他,像是端详着一个异类。 “我听闻仁兽麒麟,不食生物,不践生草。然则人生在世,就算得道高僧,也得吃菜疗饥,而足下践踏的虫豸又岂在少数?杀生,并非因为起了杀念,而是根本没意识到虫豸的存在。现在,你在这里问我是否牺牲小人物的生物,倒不如问问那些小人物,为何一直都是小人物?” 陆幽反驳:“您出身于富贵高门,恐怕无法理解小人物的困顿,看见他们的奋斗。” 唐权冷笑:“那你也没历经过戍边卫国,一边还得提防着刺客暗杀,不得已将妻儿托付与他人的日子。” 陆幽还想接茬,却见戚云初终于将手里的金碗放了下来。 “唐大人,您又何苦与一截嫩藕说这么多,无端端地置气,让他自己长老了便是。” 唐权却摇头道:“我便是喜欢他,才说了这么许说。我家那个儿子拜你与南君所赐,太过年少老成。我没什么可以教导的,只盼他老老实实,不要祸害了他人。” 戚云初便也调笑道:“如今的瑞郎不也如同白纸一张,大人若想调_教,倒算是时候。只怕过不了几日,他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但愿如此。” 唐权不与他计较,却又回头看向陆幽:“既然长秋公让你定夺,那你便拿个决策出来罢。” 陆幽满脑的热气此时也稍凉了一些。再回头想想,杨荣如再杀不迟,可太华宫如若落到萧家手上,只怕愈发不可收拾。 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权且……就听唐大人的。” “孺子可教。” 唐权点头。夜已深沉,他无意久坐,便起身告辞。 御香行_93 第125章 蜜月 等到唐权走出了院落,陆幽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只芙蓉金碗都跳了一跳。 戚云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是不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与杀父仇人竟然站在同一条船上。” 陆幽咬牙切齿:“我只恨我还报复不了他!” “何为报复?仅仅只有‘除之而后快’这一种选择?” 烛光之下,戚云初双瞳莹莹,如同鬼火一般。 “你一天比一天更好,无视了他所给予你的苦难。而他一天天衰老,即将被你所取代——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报复?” “可我保了杨荣如,岂不正是在助长唐家的威焰?” “那又有什么办法?天子不养仕人,仕人便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公卿所吞食。而后,这些仕人便会化作伥鬼,倚虎作祟。你若不想用他们,就同样需要化身为猛虎。一旦有了力量,救人也好,乃至培植忠于自己的伥鬼……全都不在话下。” 为虎,还是为伥鬼? 陆幽心头微怔,终于冷静下来了。 “……多谢秋公指点。” “明白就好。” 戚云初没有错过他脸上的每一分表情:“现在回去吧,我知道你还急着要去算另一笔账。” 辞别了戚云初,陆幽趁着夜色穿过离宫返回住处。刚走进院子里,恰好看见唐瑞郎由小宦官搀扶着,正勉勉强强地从屋内往外走。 双方在院子里撞上,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唐瑞郎让小宦官将他扶到院中石凳上坐好,再将人打发走开,然后伸手来拽陆幽的衣袖:“阿幽……” “谁是阿幽?!” 陆幽一听这个称呼就怒上心头,侧身后退半步,抓起唐瑞郎的手腕反拧到背后。 可他还觉得不够解气,竟然抬起一脚,直接踹向唐瑞郎后背! 唐瑞郎重伤未愈,手足尚不协调。这一下直接摔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只哀哀地连声叫着。更引来衔云和逐风两条狗,围着他打转儿。 陆幽虽然余怒未消,却也没想过要如此折辱瑞郎。于是赶紧将狗赶开,再将人重新拽起来。 谁知唐瑞郎却再度拽住了他的胳膊。 “对不起,这几天我一直在骗你……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仅是你,而是所有的事,所有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陆幽深吸一口气:“……骗我很好玩是不是?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骗我!” “这不是骗人!” 唐瑞郎大声解释:“虽然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的长相,你的过去……可我还记得喜欢你!那天我一睁开眼睛,看见你眼泪汪汪地靠着我,我就对我自己说,你就是那个人了。我不管你是谁,甚至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过去,我就是喜欢你,难道非要找出什么理由,你才肯相信吗?” 理由,需要什么理由? 陆幽看着眼前人,思绪却回到了十多天之前。 他这边正在出神,唐瑞郎却偷偷朝着一旁的两条狗使了个眼色。 衔云、逐风这两个狗奴才会意,顿时绕到陆幽背后,抬起爪子扑了上来。 陆幽猝不及防,竟被扑倒在地,正好被唐瑞郎张开双臂紧紧抱在了怀中。 “放手!”陆幽气急败坏。 “不放!”唐瑞郎死皮赖脸。 “我叫你放手!” “不放……哎哟!” 唐瑞郎还想耍无赖,却被陆幽一个胳膊肘顶到肚子上,顿时痛呼一声松了手。 陆幽赶紧帮他揉着肚子,嘴上却嘲笑道:“你真没用,竟然连我都打不过了。” 唐瑞郎龇牙咧嘴道:“我很快就康复了,看我把你欺负我的仇都报回来。把你打得连你娘认不出来!” 陆幽静了一静,道:“我娘已经过世多年。” “不好意思……”唐瑞郎连声道歉,又问:“那你爹呢?” “被你爹给害死了。” “这……” 唐瑞郎彻彻底底地惊愕了,突然又用力握住陆幽的手,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我们之间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事……我现在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陆幽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前面这些都不关你的事。然而,就连你我的相识,都是你处心积虑的骗局。你对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真话。” “我……”唐瑞郎目瞪口呆,这一下是真的半句话都回答不出来了。 陆幽连看都不看他,只自顾自地低着头:“在失忆之前,你曾经问过我,如果你今天就要死去,我是否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 “……” 唐瑞郎睁大了双眼,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想要细看却又一闪而过。 他努力了一阵,最终还是挫败地重新睁开双眼。 “请让我再听一遍,无论答案是什么,我保证再也不会忘记。” 陆幽并没有再说什么,却朝着唐瑞郎俯身下来,一点一点地凑近他的嘴唇,然后蜻蜓点水地吻了上去。 ———————— 戚云初限定的十日回京之期,就这样开始了倒数。 有了老尚宫开出的药方和药王院诸人的悉心照料,唐瑞郎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倒数第五日,他的手脚已经活动自如,不止能够下地行走,就连打拳舞剑都不在话下。 至于记忆,倒也朦朦胧胧地恢复了一些。尽管净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情,可无论如何还是好兆头。 柳泉离宫虽然清静幽雅,但天天闲来无事,也未免乏味单调。唐瑞郎已经一连央求了两日,陆幽终是拗他不过,软下了心肠。 次日风和日丽,他们便领着衔云、逐风,擎着白鹰,前往离宫附近风景明秀的山林。 到了林子边上,唐瑞郎用上好的牛肉喂饱了白鹰,又除下它身上的金铃和脚上的金链,对着它低语。 “你是我们两个的救命恩人。有道是大恩不言谢,现在我就放你离开,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去吧!” 说着,他抬了抬手臂。那白鹰展翅扑腾了两下,却死死地抓着护具,竟是不想离开。 唐瑞郎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摩挲着它雪白的羽毛。 “兄弟啊,趁着我还没记起你的好,赶紧走吧!这林子里有好多野兔、山鸡和松鼠,绝对饿不着你的。还有你的同伴……跟着我你只能做个小跟班儿,回了林子里,你就是这里的大王。你要是想我了呢,就……” 这一次他话还没说完,白鹰竟立刻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朝着山林里飞去了。 陆幽嘲笑道:“它嫌你聒噪。” 唐瑞郎却不以为然:“它啊,就是嘴硬心软,不忍心和我说再见。” 陆幽看着那远去的白点:“你会想它。” “想,恐怕还会后悔。”唐瑞郎点点头,“可我终究不能永远陪在它的身边。鹰的伴侣,应该和它一起翱翔在天空。虎的伴侣,应该与它一同长啸于山林。而我,则是注定了要与你并肩同行。” “花言巧语。” 陆幽嗤笑一声,却并不去反驳他。 待到白鹰彻底远去,他们又在原地等候了一阵,这才转身离去。 ———————————————— 柳泉城既然被选为离宫之所在,自然有些别处没有的风景。这一整天的时间,他们二人便走马观花,四处游赏,几乎把好玩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中午还在城中有名的醉仙楼里大快朵颐了一番。 陆幽平日里并没有特别开怀的时刻,可今日却打从心底里觉得轻松与愉悦。 就算夕阳西下,两个人也不急着返回离宫,而是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在巷陌之间乱逛。 也不知走到了哪一座里坊的什么街道上,只觉得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突然间唐瑞郎“咦”了一声。 “总觉得……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 陆幽记得,唐瑞郎最近一次来到柳泉城,应该是在去年替他打探叶月珊下落的时候。那么这条街道,莫非就与那件事有关系? 陆幽让唐瑞郎凭着记忆继续向前走,两个人最终来到了这条小街的尽头。 街面右侧,是一座门户紧闭的大宅院,门口的匾额已经卸下了,看起来是一间荒宅。 去年的鬼戎巫医之祸后,的确有些大户人家选择离开柳泉,留下不少空宅。然而眼前这一座,却又着实有些不太一样。 “怎么会有封条?” 陆幽下马走向大门,确认了贴在门上的的确是盖有内飞龙卫官印的崭新封条。这只可能意味着,宅邸是前几日太子遇刺的时候被查封的,而内飞龙卫查封宅邸的理由,也仅仅只有一个—— 这座宅邸里头,藏着鬼戎巫医的密道! 可唐瑞郎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陆幽本能地感觉到了蹊跷。而这时,唐瑞郎已经抓住了一位路过的老伯,打听起了这座宅邸的往事。 不问则已,这一问,就连陆幽都吓得愣住了—— 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一位姓王的公子! 第126章 出事了 王公子,柳泉城的王公子,在柳泉城里经商的王公子。 叶月珊曾经倾心喜欢、并举身投靠的王公子。 同样也是,将叶月珊出卖进了紫宸宫的那个王公子! 他的家里藏着鬼戎巫医的密道。他和鬼戎巫医,有着解不开的干系! 这一连串的认知,让陆幽的心境瞬间如坠冰窖。 他很快回忆起来,去年巫医之乱时,唐瑞郎的确曾经去过王公子家,并从门房处得到了一支叶月珊的金簪。 御香行_94 便也就是说,叶月珊曾经在这里居住过,鬼戎之人盯上过她! 陆幽如遭五雷轰顶,而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姐姐被鬼戎巫医送进宫里之前,莫非事先就被下好了蛊,方便操纵?! 再联系这一阵子,鬼戎巫医对离宫宗室弟子的手段,陆幽越来越紧张起来。 “我要先回诏京城。”他当即对唐瑞郎说道,“我得马上回紫宸宫,有重要的事——” “我和你一起走。”唐瑞郎果断追随,“不用解释,我只恨我什么都不记得,没法替你分忧。” 于是这一夜,两个人分别整理准备,第二天醒早,便一同踏上了回程的路途。 _____________________ 回到诏京之后,唐瑞郎将两只狗中的“逐风”送给了陆幽。但宫里头不能私自养犬,便送去了开明坊的药园。 之后,陆幽将瑞郎送至胜业坊的唐府门外,两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陆幽旋即勒转马头,却是朝着醴泉坊而去。 他又来到了火祆教的废寺,找到厉红蕖与老尚宫,将柳泉城里的所见简单讲述一遍,又向老尚宫讨教快速鉴别是否中蛊的方法。 那老尚宫倒也爽快,当即给了他一个水晶药瓶,又嘱咐他如此这般操作。 陆幽谢过师父与尚宫,转身离开火祆寺庙,再快马返回紫宸宫。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天下午,太子应该正在丽正殿与群臣议事,他便径自闯进了临霜殿。 叶月珊当时正在卧榻之上假寐,见到陆幽突然闯入,虽然惊讶但却还是从容地屏退了左右,再关起门来说话。 “你不是在柳泉离宫里休养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陆幽并不作答,反而要她将手伸出来。 “做什么……”叶月珊狐疑地看着他。 陆幽还是不说话,这次居然动起手来。他一把抓来叶月珊的手掌,在手指头上戳了一下,挤出血来滴进水晶药瓶子里。 “你做什么?!” 叶月珊吃痛,惊愕地抽回手来。 陆幽也不去理他,只摇晃着手里的药瓶。只见那滴血色溶入无色透明的药水里,忽然间,整瓶的液体一下子变成幽蓝! “这……你果然中了蛊!” 陆幽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追问叶月珊:“那个王公子,他是不是鬼戎的人?!” “鬼戎?鬼戎人也有姓王的?”叶月珊简直莫名其妙,“还有……什么蛊?”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着我?!” 陆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的亲姐姐。 “王公子家里有鬼戎巫医挖的暗道,他与秦家过从甚密,而且鬼戎巫医又是秦家带到柳泉来的。你的血液里有蛊,一定是那个姓王的让那些鬼戎巫医偷偷种下的……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威胁你在宫里头做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身上没有蛊,更没有什么人威胁我。” 叶月珊一口咬定,丝毫没有任何勉强的神色。 陆幽自然不信,又追问道:“你可有什么定期服用的东西?就算你自己不知道,但那很可能就是蛊毒的解药!” “没有,真的没有。”叶月珊哭笑不得,“我入宫之后身体一直康健,你别乱想了。至于那个王公子,我更是没什么可说的。” 陆幽突然伸手摁住了她的下巴:“姐姐……我们以前分明是无话不谈的。我现在才发现你已经变了。” 叶月珊无法挣脱他的桎梏,干脆也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很多东西都能改变一个人。恨可以,爱也可以。” “你爱谁?太子,还是那个王公子?!他们都是混蛋,不值得你去爱!” “……我最爱的是你啊。” 叶月珊朝着他苦笑:“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我想履行对母亲的承诺,好好儿地保护你……” 陆幽的手终于是松开了,带着满满苦涩与无奈:“可你毕竟是女子,太过柔弱。不应该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是女子却又如何?” 叶月珊的笑容,仿佛也与陆幽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 “头脑手脚,女子何曾缺少过一样?刀枪剑戟,在女子的胸前又可曾短过一寸?”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幽连忙解释,“关心则乱,你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叶月珊叹息道:“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可你又何曾尝试理解、乃至尊重我的想法?” “我当然……”陆幽欲言又止,“我当然会尊重你,可你也不能欺骗我啊!” 叶月珊看着这与自己一样执拗的弟弟,点了点头。 “好,那我再告诉你一次:我身体一直无恙,王公子也不是什么鬼戎的人,我更不是受他胁迫才进的紫宸宫。从入宫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也全都发自内心,无人指使。” “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全部的真相!王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送你入宫?为什么——” 他还有话要说,却被叶月珊打断了。 “佐兰,虽然我们相依为命,可终究要走上不同的路,遇见不同的人。并不是不坦诚,更不是怀疑你,可我也有我必须守住的秘密,希望总有一天,你能够明白……” “可是姐姐——” 陆幽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只听院子里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是叶月珊贴身侍女的提醒声。 “太子殿下来了!” 谈话戛然而止,叶月珊推着陆幽往后院侧门离去。 临别之前,她还不忘提醒道:“太子最近派了很多眼线去跟踪朝中众人。我看他也并不真正放心你……隔墙有耳,你出入且小心着点,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陆幽依旧满腹狐疑,却也只有悻然离去。却没有返回内侍省,而是再度去到了醴泉坊火祆寺。 见到老尚宫,他又将那瓶变蓝的药水交给她看,还复述了叶月珊的一些话。 老尚宫听完,倒也并不紧张:“蛊这种东西,和人倒是有些相似,不仅有善恶之分,还雌雄有别。恶蛊固然可以害人,却也有一些善蛊能够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此外,若是雄蛊潜入女身,或者雌蛊入了男体,都不会产生任何的作用。若是你姐姐她果真没有任何不适,依我之见,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如此。”陆幽这才勉强安稳了一些,却也在心底里留下了一个疙瘩。 _____________________ 从第二天开始,内侍省的例会上就看不见戚云初的身影。主持会议的是常玉奴,而陆幽也坐在一旁,如同这一方小小天地间的少年天子。 例会结束之后,他私自留下了太子内府局的宦官,叮嘱他们密切注意着东宫内的一举一动,稍有风声就立刻回来禀报。 又过了几日,春蒐之乱的后续处置陆续浮出水面。戚云初坐镇柳泉宫,督促刑部日夜拷问,那些匪徒很快便招供了主使之人。兵部、虞部等多名官员受到牵连落马;而更多的利益纠葛,还在追查之中。 陆幽留意仔细看了几遍文书,果然没有牵连到杨荣如。 与此同时,修建太华宫的大幕也徐徐拉开了。这项由工部负责督办的浩大工程,算是大宁开国数百年来,除兴建紫宸宫之外的头等大事。一时间能工巧匠云集,各种石材与栋梁沿着水陆纷纷运抵诏京。 这天,陆幽正在丽藻堂内与修内司使检视太华宫营造图档。突然听见外头有人通传,说大业坊的外净房有人求见,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幽原本以为又是陆鹰儿上门要钱,挥挥手表示不见。过了一会儿,传信的小宦官去而复返,支支吾吾地说那人依旧赖在宫门不肯走,还说净房里死了人,要请陆幽去给他们做主。 死了人?陆幽这才觉得奇怪。外净房里死人,这算是最最稀松平常的事儿,何至于需要人“做主”? 莫非……死的不是一般人。 难道说,是母夜叉朱珠儿终于按捺不住,将那好色好赌的陆鹰儿给乱棍打死了? 陆幽这才点了点头,人很快被领到了丽藻堂前——却是在内净房里打杂的瓦儿,一看见陆幽就嚎啕大哭起来。 “主母……主母死了!被陆鹰儿那个杀千刀的……给害死了!” 第127章 好事 死的不是陆鹰儿,而是朱珠儿,这一点陆幽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 他赶紧屏退左右,让瓦儿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却说那陆鹰儿性好渔色,近年来又惹上了赌博恶习。手头上花钱如流水,还时常夜不归宿。 那朱珠儿如此的一个火爆脾气,自然不肯与他善罢甘休。家里日日吵得鸡飞狗跳不提,更还屡次闹去花街与赌坊,令两个人都颜面扫地。 往日里陆鹰儿在家中处处吃瘪,对朱珠儿早有不满;眼下他又被妓女与赌棍们嘲笑,就更是恶向胆边生。 昨天夜里他特意没去赌坊,反倒切了几斤牛肉回来,说是要与老婆赔罪。 朱珠儿表面上虽然凶悍,内心却毫无城府,竟将那些花言巧语当了真。当晚上,夫妻二人推杯换盏,喝了足有三五坛子酒。陆鹰儿说要扶着老婆去水边看月亮,出了门就将人推进了路边的臭水沟中! 可怜那朱珠儿一世强横,却偏就栽在了这个五短身材的丑陋男人身上。身后也没有个像模像样的葬礼,被破席子一裹,就埋到了她爹娘的身边。 说到这里,瓦儿再度哽咽起来。 陆幽也是听得心头发凉——那陆鹰儿夫妇,虽然说不上是多么冠冕堂皇的人物。可他在陆家的这些日子,也未曾真正受过什么大的委屈。如今按照瓦儿的说法,陆鹰儿已然是犯了杀妻的重罪,而他又算半个内侍省的人……这件事,究竟应该怎么办? 陆幽姑且定了定神,告诉瓦儿明日他会亲自去一趟外净房。在此之前,千万不要喧哗张扬,以免叫陆鹰儿起了疑心,打草惊蛇。 这边打发走了瓦儿,陆幽还没来得及定一定神,忽然又有书信送了过来。 这一次的信从胜业坊来。才几天没有见面,唐瑞郎那家伙又约他在开明坊的药园子里见面了。 也罢也罢,明日处理陆鹰儿的事,恐怕会颇费一番脑筋。等到结束之后,就去到瑞郎身边,听他说说笑话罢。 第二天早上,内侍省的例会结束后,陆幽向常玉奴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一人骑马出了宫。 算起来,他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去过大业坊了,若是解决了今日之事,恐怕以后也不会再去。 入了坊门,穿过衰草丛生的人市旧址,陆鹰儿家依旧是数年前那个倒霉破落的样子,只是门口吊了一个白纸灯笼,摇摇晃晃的,叫人忍不住联想起朱珠儿伟岸的身躯。 陆幽上前叩门,过来开门的是瓦儿,一见是陆幽,顿时挤眉弄眼地指了指正堂。 陆幽走到堂前,闻见一股浓烈刺鼻的烈酒气味。再一看,陆鹰儿正喝得醉醺醺的,听见动静这才歪歪扭扭地迎了出来。 陆幽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指着白纸灯笼问怎么回事。 谁知那陆鹰儿也不知是真的动了情,还是演技了得,一张嘴泪珠子就哗哗地往下落。 “我的老婆啊,好端端地掉进水里头,就这么没了啊!” 他打着酒嗝,又把自己准备洗心革面,与朱珠儿对饮之后相携出门赏月,朱珠儿不慎落水的故事按照自己的角度复述了一遍,直说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末了却又不忘抬起头来,朝着陆幽哀求。 “我们这里真是家徒四壁,连口像点样子的棺木都买不起了。陆大人若是还看在我老婆昔日照料你的情分上,就出点银两,给我老婆买口棺材罢!” 又是要钱! 陆幽冷笑道:“记得当年我还在这里当差的时候,凡是净身身亡之人,都有一口薄皮棺材装着。怎么到了如今,连这家的主母亡故了,反倒连棺材都买不起了?钱呢?!” 御香行_95 陆鹰儿辩解道:“薄皮棺材自然是有的。然而那可是内侍省拨下来的钱,我们哪儿能用啊?” “不能用?”陆幽反问道,“我看你赌出去的、吃下去的、丢在花街里头的,可有不少内侍省的官银呐。要不要我让人来查一查?” 陆鹰儿的表情霎时僵硬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大人这可真是冤枉了,我陆鹰儿为内侍省效力这么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还需要查嘛?” 陆幽冷笑:“陆鹰儿,人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可你不仅吃喝嫖赌,还设计谋害发妻。既然你是内侍省的人,那便由内侍省来处理你。” “谁说我杀死我老婆了?!” 那陆鹰儿借着酒劲儿,粗声粗气地反驳。 他将目光转了一圈,落到了躲在角落里偷看的瓦儿身上,一双眼睛顿时瞪得如铜铃般大小。 “你这个小兔崽子,敢诬陷老子——” 他卷起衣袖作势要去揍瓦儿,却被陆幽抢先一步拦了下来。 “从现在开始起,瓦儿就跟着我了。我会给他安排合适的去处。” “这么说……大人您是真想将我送去法办?” 陆鹰儿看着已经长得比他还高的陆幽,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慢慢眯起双眼。 陆幽也瞪着他:“是非曲直,需要公断。杀人偿命,更是天经地义。”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哼……”陆鹰儿嗤笑一声,“那么罪臣之后,混入宫廷,那又该当何罪呢?!” “你威胁我?”陆幽双瞳微缩。 陆鹰儿吃吃笑道:“我原本以为,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根本不需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别的宦官赎走了宝贝就再请不动了,可你的宝贝,是永远赎不走的。” 陆幽镇定道:“你威胁我,难道就不怕我会杀了你?” “杀我?” 陆鹰儿酒壮狗胆,非但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还张狂地大笑起来。 “你?那个跟在姐姐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子?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杀我?再说了,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还欠了一屁股赌债,我死跟和活着有什么区别……十多年来,我亲手阉了几千个宦官,许多人飞黄腾达了,可我自己却还是一文不名的刀子手,被老婆当奴役使唤。我还能有什么活头?你再看看你,就连你这个逃犯如今都穿上了紫袍,我就想问你要一点点的钱,有什么不对?这都是你们欠我的!” “没有人亏欠你。你却亏欠了一条人命。”陆幽冷冷地打断他,“而现在,你让我没有别的选择。” 说着,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间横刀,举起来抵住了陆鹰儿的咽喉。 只是微一用力,锋利的刀尖立刻楔入了陆鹰儿的脖颈,刺出一串血珠。 陆鹰儿脸上的狂妄消失了,脸色也在一瞬间从通红变成惨白。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渗出来的血,再抬头看看面前的陆幽,紧接着双膝一软,竟是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大人饶命啊,大人!”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人,一瞬间又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赌场的打手给了我三天时间,三天,如果还不上钱,就把我的腿卸下来当猪肉卖掉……大人,我不问您要钱了,我也不拿别的事来烦着你了,大人饶命!” 陆幽并不松手:“这与你杀死朱珠儿又有什么干系?” “她让我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啊。况且她长得又胖又丑,我还受她欺辱这么多年……哎哟!” 陆幽自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举刀重新抵住了他的胸口,却迟迟没有动手。 陆鹰儿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再接再厉道:“大人,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我冒着犯事的危险,护送叶小姐出城?那可都是真心诚意、发自内心的关照啊。对了……还有,还有……” 他像是记起了什么天大的功劳,双眼瞬间熠熠发光。 “我可是还为大人您,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第128章 不速之客 “什么事?” 虽然直觉这只不过是陆鹰儿的缓兵之计,但陆幽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鹰儿顿时破涕为笑,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拨开刀刃,然后悄声说道:“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我替大人净身之时,大人刚刚受过伤。当时我叫我家那个婆娘和你说,你因为一侧受损无法再用,所以只拿掉了另外半边……可实际上,你那受伤的半边并不是全然无用,若是修养得宜,一样、一样可以尽享欢愉,传宗接代!” 说完,他又满心期待地看着陆幽,仿佛在等候着陆幽露出惊喜的表情。 然而陆幽只是一脸平淡地看着他,连眉毛都没有抬动一下。 “这与其说是恩惠,倒不如说是你强加于我的又一桩把柄。我又为何要买你的帐,感你的恩?” 说着,手上的刀刃又是寒光一抖。 陆鹰儿见他软硬不吃,吓得再一次匍匐回到地上,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我真不敢了!不敢了!朱珠儿真不是我杀的,这真是个意外!还请大人千万开恩,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留我一条生路……我、小的保证从今往后,洗心革面,更守口如瓶,绝对不对任何人透露半点不该说的话!” 说着,他甚至竖起手指对天赌咒发誓,说了一大堆的狠话,唾沫横飞。 陆幽冷冷地看着他赌咒,静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发话。 “大婶既然已经没了,这外净房的各种事务繁杂,我看你多半是做不好的。我会从内侍省指派几个人过来帮你的忙。你以后听从他们吩咐,只顾做事,不许说任何的废话。若是叫我听见一点风声,就立刻要了你的脑袋!” 这明明就是一辈子软禁的意思。此刻,陆鹰儿哪管这么许多,只听自己能活命,就立刻跪下来把头磕得“咚咚”直响。 陆幽心里嫌恶,也不再与陆鹰儿多话,只关照瓦儿暂时留在原地看守着,直到午后内侍省的人过来接管。 交代完这些之后,他便匆匆地往开明坊的药园去了。 陆幽走后不多久,瓦儿与陆鹰儿两个人在正堂里面面相觑。陆鹰儿心中有气,看向瓦儿的目光也就分外仇恨。 “看什么看?!”瓦儿也不甘示弱,“你害死了主母,竟然还有一条活命,真是便宜了你!” 陆鹰儿咬牙切齿:“小兔崽子,以后别让我碰见你!看我不把你削成一片一片的!” “哼,我现在可是陆大人的人,你敢动我一个试试!” 两人眼看就要剑拔弩张,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瓦儿“切”了一声,出去开门,却见门口立着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双手背在身后,表情淡漠,眼神却异常黑亮。 “我要和你家主人作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瓦儿上下打量他,“你知道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那中年人却不回答,作势就要进门。 瓦儿急了,赶忙要堵,却被那人轻轻一推,急退四五步,撞在了墙根的稻草垛子上。 陆鹰儿听见了响动,也跑出来查看。那人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陆鹰儿,我有样东西要卖给你!” 陆鹰儿只觉得这人的手如铁箍一般有力,当下就知道来者不善。他赶紧陪着笑道:“大爷,咱们这儿不买人了,这买卖,我做不了。” 那人却冷笑:“我不卖人,我卖的,是你的命。” 陆鹰儿顿时又吃一惊:“为什么要我的命?!难道你、你是陆幽的人?” 那人道:“我是谁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说着,他径自举起了两根手指。 “第一个选择,你如果不要命了,我就杀了你。第二个选择,你若是还想要命,我不仅不杀你,还会给你一大笔钱。” “第二个,第二个!”陆鹰儿不假思索,“好英雄,我要第二种选择!“那人点点头,接着追问:“那你就老实告诉我,刚刚陆幽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陆鹰儿的眼珠儿上下一转,回答道:“因为他以为我杀了我老婆!” “不是这个原因。” 那人并不上当:“你刚才说陆幽是罪臣之后,混入宫廷,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你是不是听错了?我没说过这种话……” 眼看欺瞒不住,陆鹰儿缓缓后退,一边拖延着时间。 与此同时,瓦儿手里抄着一条扁担,悄悄朝着那人背后靠近。 然而就在手起担落的一瞬间,那人忽然侧身躲过了瓦儿笨拙的进攻,同时袖中白芒一闪。 瓦儿吓了一大跳,随即感觉腰间一阵剧痛。他也不敢去看,丢下扁担转身就逃,转眼就跑出了大门。 与此同时,陆鹰儿也紧跑几步进了正堂,只是还没来得及栓上门栓,那人又一脚踢了进来。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爷饶命,饶命!” 退无可退,陆鹰儿几乎整个人都缩进了椅子后头,一个劲儿地告饶。 那人见他如此一副窝囊模样,不免放松了警惕,走上前来要将人从椅子后头拽出来。 岂料陆鹰儿早在衣袖里藏了一把净身用的小刀,只等那人伸手过来,立刻恶狠狠地朝着胳膊砍了一道! 那人猝不及防,飞快地将左手抽回查看伤势。那刀虽快,但刃锋窄小,只是楔掉了一大块皮肉。 陆鹰儿赶紧想逃,怎奈他五短身材,还没跑出几步又被捉了回来,一把按在了墙上。 “说!陆幽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不知道!” 陆鹰儿抵死挣扎,手脚无法活动,他竟一口狠狠咬住那人虎口,甲鱼似的死死不松口。 那人怒吼一声,连扇了五六个耳光才让陆鹰儿重新松口,紧接着又掐住他的脖颈。 “反正你要么要钱、要么没命,留着右手也没什么用了,我来帮你砍掉!” 说着,他抽出怀中暗藏的匕首,也不做警告,只一压就切下了陆鹰儿两根手指! 陆鹰儿的惨叫声,霎时间在外净房里外回荡。 “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接下去的话,就如同他伤口里的血那样,汩汩而出。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开明坊药园内,陆幽与唐瑞郎正坐在锦屏藤架下喝着茶。 “欸,别生气了。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刀子手吗?他要到处去散布你的谣言,恐怕还没人愿意相信呢!” 唐瑞郎拈起两颗并蒂的樱桃,一颗丢进自己嘴里,另一颗更红些的,送到陆幽唇边。 “这个陆鹰儿杀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你只是把他软禁起来太便宜他了。要我说,就应该当场给他个痛快,省得夜长梦多。” 御香行_96 陆幽很自然地张嘴接过了那枚樱桃,含在口中嘟囔道:“目前的证据只有瓦儿的证词,如此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未免太过草率。更何况,陆鹰儿的确曾经与我有恩,更不宜随意处置。再者,外净房也的确需要人手。姑且留着他,以观后效。” “嗯,阿幽做事情一向来都是这么深思熟虑。” “……别装得好像你什么都记得。” 正说着,那匹瑞郎送给陆幽的西域犬逐风也被牵了过来,在院子里头撒欢,脖子上的金铃铛“丁铃当啷”好一阵乱响。 陆幽嫌它闹腾,正准备命人将它牵走,忽然听见前院子里响起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是陈眉儿在叫! 陆幽与瑞郎赶紧走过去查看,却见大门开着,瓦儿扶着铺首半跪在门槛上,后腰上插着一支暗器,血水已经洇湿了几乎整片后背! “不好……” 陆幽赶紧让陈眉儿扶着瓦儿入内急救,自己也来不及解释什么,拔腿就往大业坊那边奔去。 第129章 亡羊补牢 陆幽原本以为,伤害瓦儿的人必定是陆鹰儿,然而当他踏入外净坊,却发现自己竟然错得离谱。 陆鹰儿并没有逃走,他就静静地躺在正堂前的空地上。殷红血液在他身旁围绕形成了一个尚未凝固的湖泊。 他的手指缺了三根,但真正置他于死地的,是割断他半个脖颈的深深伤口。 究竟是怎么回事? 惨剧当前,陆幽却懵然不知前因与后果。 在这座染血的小院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还原事发经过。他这才懊悔刚才没有扶住瓦儿问个清楚明白。 但既然事已至此,那也就只有从现场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了。 陆幽定定神,首先伸手去探陆鹰儿的心口。尸身犹热,行凶之人应该走不了太远。 再将视线转向别处,他很快又在正堂内外发现不少血迹和打斗的痕迹。陆鹰儿用惯了的刀具也掉在地上,刀刃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 难道说行凶之人也受了伤? 心念一动,陆幽迅速转身返回门口,一边仔细留意地面和周围的墙壁,看是否还有蛛丝马迹。 比他预期得更加明显,果然有一行沾血的脚印在苔痕之间若隐若现,一直蜿蜒走向大门口。 陆幽追到门槛外,又看见一枚血手印,贴在东面的外墙上。 开明坊药园在大业坊的西面,瓦儿出门之后应该直接往西,就算扶着墙,也不太可能会在东墙上留下掌痕。有没有可能……行凶之人出门之后,朝着东边走了? 陆幽随即往东追几步,果然又发现了半个血手印。 看起来果然如此。 可是光知道方向还不够,诏京浩大,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陆幽正在一筹莫展,忽然听见西边巷道里一阵马蹄声嘚嘚传来。只见猎犬逐风首先奔跑过来,后头跟着骑马的唐瑞郎。 陆幽愣了愣,愕然道:“你记起来了?认得路了?” “不,是逐风记得你的气味!” 唐瑞郎摇头,焦急道:“快先别说这些了,刚才瓦儿说那人是冲着你来的!” 没时间再做解释,唐瑞郎只听陆幽交待了几句外净房内的情况,立刻让他指出地上那些血脚印的所在,又让逐风去嗅闻那片血迹的气息。 训练有素的西域寻血犬仔细嗅闻了几下,扭头冲着唐瑞郎叫了一声。 唐瑞郎一声令下:“追!” 逐风顿时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唐瑞郎一把将陆幽拉上马鞍,甩动缰绳,紧随其后。 陆幽紧紧抓着唐瑞郎的腰,一边问道:“你说那人是冲着我来的?” “对,瓦儿说他在打探陆鹰儿要挟你的那些事!” “陆鹰儿已死,难道说他已经得手?!”陆幽简直不敢再多想下去,“是我大意了……绝对不能让他跑掉!” 一犬一马奔出了大业坊,沿着启夏门大街往北追了一段路,忽然又拐进了人烟稀少的昭国坊。 “这个坊里头不是没人没鬼的吗?干嘛跑这里来?”唐瑞郎嘟囔,“难道受了伤,要找地方歇歇?” 陆幽道:“也许是要在这种鬼地方与什么人接头。” 说话间他们便追进了昭国坊,沿着十字横街往前跑出三十余丈。 只见原本勇往直前的逐风突然拐了个弯,急刹在一处门扉紧闭的院落前,开始用力扒拉木门。 “小心有诈。” 唐瑞郎提醒一句,与陆幽先后下了马。各自取出防身用的兵器,朝着大门靠近。 门里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响动。唐瑞郎抢先上去,飞起一脚将门板用力踢开。 只见尘土满地,砖瓦破败,地上斑斑驳驳地全是鸟粪,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然而逐风却飞一般地越过门槛,蹿向后院。 两个人赶紧跟过去,发现后院里竟然藏着一座鸽舍。鸽舍边上,逐风正死死咬住一个中年人的裤脚,却被那人一脚狠狠踢开。 无需再做商量,陆幽与瑞郎立刻兵分两路,一人堵在侧门前,一人把住来路,同时朝那人逼近。 那人被追了这么久,外加身上有伤,自知再逃不掉,干脆掏出匕首与二人对峙。 陆幽首先质问:“你是什么人?受了谁的指使?!” 那人不答。 唐瑞郎接着问他:“我知道行凶杀人必然不是你的本意,但犯得着为了几个钱就赔上性命吗?把幕后主使说出来,我保证留你一条活路。” 那中年人显然并不认识瑞郎,突然答道:“是尚书左仆射唐权!” “什——?!”唐瑞郎吓了一跳,赶紧去看陆幽。 陆幽倒依旧十分镇定:“你有什么凭据?” 那人道:“我有唐府腰牌为凭,不过不在这里。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跟我去我住的地方拿!” 陆幽道:“你住在何处?我若是跟你过去,莫不会中了你的埋伏?” “那又如何?”那人居然笑道:“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不可能确定我说得是不是真话。冒险不冒,全看你自己的了。” 对峙陷入了僵局。 那人仿佛料定了他们必然妥协,反倒笃定起来,就等着陆幽点头。 然而陆幽也不急着发话,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鸽舍。 “一座废墟之中,居然藏着这样一座鸽舍,不觉得很奇怪吗?我听说有一种训练鸽子的方式:早上在一个地方吃食,晚上到另一个地方睡觉。久而久之,鸽子一出鸽舍就会朝着吃食的地方飞去。”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那人。 “你说,如果我在这些鸽子的脚上附上丝线,然后放飞出去,看看那些丝线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 “……” 那人终于变了脸色,也不去管陆幽与瑞郎二人,竟然直接转身扑向鸽舍,想要先将鸽群放走。 “逐风!” 陆幽一声令下,逐风立刻扑上去咬住那人大腿。那人举刀要刺,唐瑞郎飞起一脚将匕首踢飞,又冲上去将他从鸽舍旁边推开。 两个人几乎是扭打着跌在了地上,那人一时情急,竟随手抓起地上的碎砖块狠狠地砸向唐瑞郎的脑袋。 猝不及防,唐瑞郎的额角上硬生生挨了一记,顿时血流如涌。但他丝毫没有顾及,反而抓住那人衣襟,原地翻滚半圈,再使出一招兔子蹬鹰,用力一脚将那人踹了出去。 那人刚一摔倒在地,立刻反手抓起地上的匕首,抬手刺向唐瑞郎的咽喉。 唐瑞郎赶紧伸手格挡,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是疼痛,而是喷溅的温热血液。 因为陆幽已经抢先一步,一刀捅穿那人的胸膛! 失去生命的身躯缓缓倒下,随即响起的匕首落地的铮响。 陆幽也随手丢下横刀,从袖中抽出帕子按住唐瑞郎额角上的伤口。 “你没事吧?” “一点小伤,没事。” 唐瑞郎一边摇头,一边接过帕子自己按住。他刚想起身,忽然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脑海里突然一片芜杂。 他赶紧抓住陆幽的手,顺势将人整个抱进怀里,靠在陆幽的脖颈上,贪婪地深深呼吸。 陆幽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异常温顺地由着唐瑞郎搂抱,甚至还伸手拍抚着他的脊背。 “好点儿了吗?” “心里头有点乱,再等一下,就一会儿……” 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彼此依偎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陆幽终于听见唐瑞郎长出一口气,温暖的吐息轻拂着他的颈项。 “终于……佐兰,我的魂儿又回来了。” “……” 怔忡转瞬即逝,陆幽轻笑一声:“傻瓜,你什么时候离开过了。” 一番温存亲昵过后,二人很快又去看地上的尸体。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一遍,果然没有发现任何凭信。 “先说一句,这绝对不可能是唐府的人。” 唐瑞郎依旧对刚才的那番话耿耿于怀:“唐家尚不至于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陆幽也不去与唐瑞郎争辩,首先招呼他帮忙把尸体丢进枯井以防万一,再将目光转向鸽棚。 “看起来只有利用它们了。” 两个人便走过去打开了鸽舍,忍着扑鼻的臭气逐一检查鸽子的情况。果然每一羽鸽子腿上都栓着信筒,不过眼下全都是空着的。 鸽子固然能够千里归巢,然而如何追踪它们的飞行方向,却又是一个难题。 好在陆幽倒是已经想到了办法。 前年生日的时候,厉红蕖曾经送给他一套发烟的工具,并且交他各种调配手段。自打前几日的柳泉城惊魂之后,陆幽就随身带着几个以备不时之需。 御香行_97 此刻,他便取出其中一个,将里头的混合粉末装入鸽子腿上的信筒中,再用火折子将粉末阴燃,果然有缕缕绿烟从信筒中冒出来。 唐瑞郎问:“能烧多久?” 陆幽稍稍估算了一下:“大半个诏京,我们可以再带几只鸽子上路。” 天色向晚,事不宜迟。二人互相帮忙着充填好三支信筒,再将鸽子抱出去放飞。 果不其然,只见那三羽鸽子振翅腾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唐瑞郎与陆幽连忙出门上马,领着逐风追着天空中的烟迹前进。 第130章 宝贝之惑 说来也正是奇怪——三只鸽子飞出了昭国坊,一路上竟然丝毫没有改变过方向,径自朝着西北面飞翔。在越过重重里坊之后,全都飞进了皇城东侧的安上门。 “想要窥探你秘密的,果然也只有朝中的那些家伙。” 唐瑞郎侧过头来与陆幽感叹:“只希望,千万别是什么难对付的人。” 他们一路紧盯着鸽子的动向,可进入皇城之后却不再紧追不舍,反而寻到皇城南面一处地势高耸的土坡,站在高处远眺。 只见斜阳余辉之中,三道青烟依旧清晰可辨,就这么一点点地穿过了大半座皇城,然后开始向下俯冲,最后消失在了东北边的一个院落里。 “……是东宫右春坊。”陆幽一眼就看出了院子的归属,“原来是太子的人。” 他旋即回想起前些日子叶月珊也曾经提醒过,要他提防太子的眼线,现在看起来真是一语成谶。 “接下来怎么办?” 唐瑞郎忧心忡忡:“太子派人跟踪你,刺探你的虚实,那就是总有一天要对付你,他的手段并不比赵阳仁慈多少,万一……” “太子不会再抓住我的把柄。” 陆幽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刚才那昭国坊里头鸽舍的规模,东宫派人秘密监视的绝非只有我一个。而且我相信,觉察到东宫监视的,也不会只有我们。此时此刻,一定会有人比我们更紧张。” “那你的意思是,先按兵不动。等着看鹬蚌相争?” “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叫我现在就冲进东宫中,把刀架在赵昀的脖子上?” “就算你有这个胆,我也会死活抱住你的腿不放手。” 唐瑞郎哭笑不得,旋即又正色道:“说真的,万一惠明帝驾崩,赵昀马上就会登基成为真正的皇帝。到那时候,他一定会对付你和戚云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恐怕已是明摆着的事了。” “明摆着的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陆幽睨他一眼:“到那时候,别说我们内侍省,恐怕就连你们唐家也一样会遭殃。” “是啊。” 唐瑞郎点点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北边:“依照赵昀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若是到了那一步,这大宁朝的天下,只怕会有好一番生灵涂炭。” 陆幽也同样眺望着紫宸宫,看着看着,突然发出一声苦笑。 “诛内侍,除外戚……若要换在从前,我必然以为这定是匡扶社稷、革故鼎新的良策。可如今,这柄利剑搁在了你我的脖颈上,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唐瑞郎倒比他更想得开。 “佐兰啊,内侍不全是奸恶之辈,外戚也能有忠义之士。只要心怀天下,又何必拘泥于立足在何处。古有长平卫青、魏帝曹腾,如今再多我们两个好人也不嫌多。” 陆幽却不忘自嘲:“你当了黄门侍郎,自然可以心怀天下。可我只是宗室的奴仆,又岂能妄议国是?” 唐瑞郎知道他是嘴上故意别扭,赶紧搂着肩膀哄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既然你不急着寻太子的晦气,那么……我们还是回去开明坊的药园?” 陆幽不假思索:“此处已是皇城,我自然要回紫桐院。” 唐瑞郎顿时哭丧起脸来。 “可我这才算是完全彻底地好了。难道佐兰不帮我庆祝庆祝?” 说着,居然还大着胆子揉了揉陆幽的臀部。 这一揉,却叫陆幽猛然记起了刚才陆鹰儿说过的那一番话。他赶紧一掌拍开唐瑞郎的爪子,跳下马来。 “今日就到此为止……逐风先交给你照顾。你若闲得慌,多帮我关心关心瓦儿的伤情。” 说着,径自转头就往宫城的方向走去。 “佐兰。” 唐瑞郎突然又出声将他叫住。 “之前你在离宫里的回答,我并没有忘记。所以我还欠你一句谢谢。谢谢你选择原谅我。” “谢我做什么。” 陆幽看着沐浴在斜阳余辉中的瑞郎,轻轻摇头。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 —————————————— 即便诸多不舍,但是陆幽不肯松口,唐瑞郎也只能悻然放弃。两人便在皇城里分道扬镳,各自归去。 陆幽往北一直入了紫宸宫,依旧回到内侍省,刚过了通明门,就有亲信宦官匆忙迎上前来。 “大人,内坊局刚才有人来报,两个时辰后东宫率府超乘军会有异动。请问大人该如何应对。” 两个时辰后,那岂不已是宵禁? 陆幽略微沉吟,又问:“知不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小的不知,只听说选了几个老练忠实的,要在晚上出宫去,却不告诉做什么,大抵是在诏京城中行动。” 东宫十个率府统统加在一起,统共不过万余人。料想赵昀也不敢在紫宸宫里十六卫和禁军的眼皮子底下造次。既然出宫,那莫非是要对付朝中大臣? 想到这里,陆幽果断道:“等时辰到了,就叫个身手敏捷的人跟在后头,可不要被发现了。你再派人,把这件事告诉黄门侍郎,叫他今夜小心提防。” 宦官点头应承,立刻下去照办。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陆幽也不再往丽藻堂去,径自返回了紫桐院。 先是陆鹰儿,再是东宫的探子——今日在外头处置了好一场风波,陆幽只觉得浑身脏臭。他便暂时搁置了其他诸事,先命服侍他的小宦官打水过来沐浴。 水汽氤氲的浴房很快就准备妥当。陆幽屏退左右,宽衣入水,仔细洗去沾染到身上的血污。 水温微烫却宜人,熨得他浑身上下一寸一寸地放松下来。陆幽闭上双眼,靠着浴斛养神。 可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陆鹰儿的那句话来。 那是保命的胡诌,还是确有其事? 心念一动,陆幽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 在不深的热水中,那个他许久不曾正视过的身体部分,正十分安静地蜷缩在他的双腿之间。 之前听别的小宦官偶尔提起过,但凡十四五岁之前净身入宫的,“宝贝”虽然得以保留,但始终只有净身时的那一点大小。 反观自己,倒是…… 陆幽稍稍犹豫了片刻,伸手探入水下,展开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一下长度,旋即哑然失笑。 他根本没有见过别人的东西,正常与否都无从比较,比划长度又能有什么意义。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确定自己是否“正常”? 陆幽静默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 虽然仅仅只有过一次,但是当年在史馆梅园的小屋里感受的那种疼痛,会不会实际上是某种暗示。暗示身体的这个部位,正在自我复原?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性。伤口恢复尚且会发红发痒,有些古怪的感觉,恰恰证明身体依旧在发生着变化罢? 那种疼痛,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激发出来的? 陆幽再度闭上眼睛,其实这些事并不难回想——当时他被唐瑞郎拉进小黑屋里上下其手,气氛甚至一度失控…… 时隔两年,那些晦暗暧昧的场面,竟然全无褪色,一纤一毫如数浮现出来。 陆幽有些惊愕,可还有一种比惊愕更迷茫的情绪,也被一并唤醒了。 隐藏在那间昏暗小黑屋里头的,最初的情动。 “瑞郎……” 鬼使神差似的,陆幽反复低喃出声,朝着朦胧水汽绽放出不安的微笑,仿佛此刻唐瑞郎就在面前。 而他浸在热水里的手,也追随着那游丝般的感觉,一点点改变了姿势。 第一次的情绪起得很快。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确切的感觉——并非瘙痒,也绝不是疼痛,或许夹杂着几分怪异的满足和舒服,让他越来越热,呼吸也急促起来。 在食髓知味的同时,羞涩也从未停止过。烛光太过无遮无碍,他抬起另一只手,掩耳盗铃似的捂住双眼。 可就算不用眼睛去看,他也能够明显感觉到手中的部位,正在渐渐改变着形状与硬度。 他至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宦官该拥有的变化。 传宗接代、尽享欢愉…… 陆鹰儿曾经说过的这八个字,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不断在脑海里盘旋。陆幽反反复复地吞吐着“欢愉”二字,直到思绪被明显的快感所冲散。 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开始了微微的颤抖。脚尖绷直又蜷起,右脚抬出水面,勾住了浴斛的边沿。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轻浮、快乐,轻而易举地就抛弃了无数烦恼。 在这一团热水温柔的包裹之中,他不再是谨慎小心的内侍少监,退化成了一只忠实于欲望的快乐野兽。 成为野兽仿佛也没什么不好的。忠实于欲望,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正当陆幽一点点地沉溺,忘乎所以时,突然间那种熟悉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在他手心里炸开了!! 好疼…… 陆幽瞪大了双眼,努力保持住平衡才没有让自己被水淹没。 他赶紧停手,等那疼痛彻底的散去,才又小心翼翼地试揉了两下。 痛还是有一些,却明显减轻了不少。 不仅如此,回想记忆中的那一次,似乎也比眼下的这一次更加严重。 一个大胆的推测浮现在心底,陆幽潮红着脸色,决定实验到底。 重新开始的几下,疼痛依旧继续,却又一次比一次轻减。那种难以形容的愉悦感觉迅速卷土重来。 不知不觉间,陆幽似乎放弃了对于自身的掌控权,彻底委身于最原始的本能,作为一名男性,甚至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最基本的本能。 当疼痛完全消失,瘙痒也蜕变成为最顶尖的愉悦。 御香行_98 陆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出水的鱼,肆意挺动、喘息着,直到那种与死亡本身几乎没有区别的极致体验,有生以来第一次将他抛向绝顶的半空中! 然后,如同尘埃落定,一切再度归于死寂。 浴斛里的水重归平静,又过了好一阵子,陆幽才将挡在眼前的左手挪开。他低头看着水面下的右手,陷入了长时间的怔忡之中。 第131章 血溅平康坊 直到洗澡水彻底变凉了,陆幽这才缓缓挪动身体,离开浴斛。 穿上外袍,擦干湿发,等到皮肤上的潮红色完全褪尽,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刚刚发生的,或许应该被认为是一件好事。若是换做别的宦官,恐怕已经偷偷烧着高香,感恩起了祖先的保佑。 陆幽却并不想祭拜祖先——毕竟他现在姓陆;至于叶家,先别提列祖列宗,单说他的父亲叶楷全,恐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了。 他左思右想,勉强找出了一个值得高兴的理由。 宦官的残缺之身,若是不注意调养,人过中年之后会产生不少病痛。如此一来,至少自己应该会比预期的更长寿一些罢。 陆幽旋即又想起了瑞郎。若是被那个家伙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表面上应该也会表示高兴罢,背地里却一定会有些紧张。因为…… 外头传来院门开启的声响,陆幽立刻打发掉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 “谁?” “少监大人,小的是小鹞儿。” 戚云初留给他的心腹太监禀告道:“刚才探子回来了,说平康坊这下可算是闹出大事了。” 平康坊,拜陆鹰儿与赵阳这两个色中恶鬼所赐,陆幽对于此处可以说是十分熟悉。 大宁朝自开国至今,一直都有宵禁的习俗。传到这几年间,虽然律令依旧,但执行起来也有了些放松。夜晚鼕鼓响过之后,坊外的大街上依旧禁绝行人,可是不少热闹富贵的里坊内部却是灯火辉煌。 而作为诏京城里天字第一号的花街柳巷、风流渊薮,夜晚的平康坊就更是酒肆歌台,门庭若市。更有许多不学无术的宦官子弟,喜好在此宴饮达旦,喝醉了就干脆住在温柔乡里,第二天才摇摇晃晃地离去。 小鹞儿所谓“大事”,就发生在平康坊东北角,一处名为怜花曲的小巷子里。小巷的尽头有一座宅院,住得正是京城名妓柳弄云。 今天夜里,柳弄云的宅邸里正举行一场饮宴,京城不少宦官子弟都欣然出席。正当酒气醺醺,声色靡靡之际,宅邸里突然闯进来十几个黑衣蒙面人。也不说什么话,竟是逮着人就砍! 那二十几名官宦弟子,个个不学无术,转眼间就全都被杀死了。那些蒙面人又抢夺死者身上与宅邸里的财物,末了还放下一把大火,方才从容离去。 这平康坊的房屋鳞次栉比,今夜刮得又是东北风,火势很快就蔓延到了平康坊各处。昔日的花街柳巷,沦为一片火海,一坊之地火光融融,映红了半座诏京城! 听完了禀报,陆幽心里自然明白,那些黑衣人正是东宫派出去的超乘军。 “……太子竟然选择如此报复。” 春蒐围场里的那场行刺,赵昀一直怀疑是萧家党羽在暗中指使。然而他却苦于拿不出关键证据,不能以国法来处置那些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皇亲国戚。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赵昀毕竟是赵昀,他是太子,却并不是一个君子。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果无法以正常的途径来进行复仇,那么他可以不择手段。 前些日子,他已经寻找各种借口,撤换了不少萧家在朝中的势力。却没想到,真正的报复竟如此血腥。 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唐瑞郎不会牵涉其中,但陆幽还是让小鹞儿差人传话到唐府,询问那边的情况。 一个时辰后,他收到了唐瑞郎的回应,说胜业坊这边一切无恙,不过听说安仁坊那边已经闹翻了天——尚书萧友乾的长子,也就是萧皇后的侄子,也死在了柳弄云家。 赵昀这下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只是萧家又该如何动作? 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此血海深仇,恐怕不闹个玉石俱焚是无法收场的了。 陆幽走出屋外,来到视野开阔的院子里。 在那些高大的泡桐树的间隙里,他隐约可以看见远天带着些血色,如同战乱将起的不祥之兆。 ————————————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次日清晨,东宫丽正殿依旧早朝。 由金吾卫大将军来报:昨夜今晨,有平康坊遭遇百年不遇之大火,烧毁房屋二百余间,死难者逾百人。 这其中,更有尚书萧友乾的长子、御史大夫任济康的次子、门下侍中的外甥……将近二十名贵族子弟,葬身火海。 根据初步调查,闯入柳弄云家中杀人劫财的,应该是长期潜伏在诏京城南部诸多荒凉里坊中的亡命匪徒。如今禁军正在大肆搜捕,各大城门也已严加盘查,定不会放走任何一个凶徒。 东宫宝座上,赵昀一手支着头,斜睨着眼睛去看站立在阶下的诸位官员。 尚书与御史大夫等人今日全都称病不朝,余下众人尽皆缩着脖颈,战战兢兢一动不动。 这才算是有点儿帝王的尊严! 赵昀满意地微微颔首,旋即又朗声道:“传本王旨意:城南诸坊,藏污纳垢,为患甚矣。今日起,命金吾卫盘查坊内流民。若有匪盗逃奴,一律处死;余者统统驱逐出城,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阶下顿时哗然。然而敢于站出来提出异议的,却终是一个都没有。 —————————————————— 也就是在赵昀坐朝的这段时间里。东宫承恩殿旁的临霜殿内,叶家姐弟二人正抓紧有限的机会,尽量互通有无。 “陆鹰儿夫妇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听完发生在大业坊内的惨祸,叶月珊不禁连声感叹。但是很快的,她又将关注点转回到陆幽身上。 “赵昀果然对你有疑心。他在平康坊内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疯狂举动,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你。” 陆幽皱眉道:“这其中的厉害,我自然清楚明白。然而我若是扳倒了太子。你这个身为东宫良媛的,又该何去何从?” “你无须牵挂我。我与太子原本就并无情分可言,他若倒台,我亦有自保的手段。你且不用担心,只需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尽管叶月珊如此宽慰,可陆幽却愈发显得不安起来。 “你入宫来,究竟是何目的。还有那蛊和王公子的事……” “好了好了。” 叶月珊却不让他追究下去:“所有这些事,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说到这里,她又比了一个隔墙有耳的动作。 “你只要记住,遇事只需努力自保,我自有分寸。” 言罢,她便不由分说地将陆幽往殿外赶去。 算算时辰也该去向惠明帝请安了,陆幽便从通训门进入紫宸宫,往蓬莱阁方向而去。 ———————————— 入了蓬莱阁,还没走到内堂,陆幽就听见唐瑞郎的声音,正在向惠明帝诉说着什么事。 再仔细一听,原来是他前脚听说了太子要驱逐南坊流民的事,后脚就跑到惠明帝面前,恳求皇上收回太子的成命。 平心而论,陆幽也并不赞成太子的这项决断——姑且不论这数百户的流民根本就是一场政治报复的替罪羊;单说这些流民都是去年初春那场洪水瘟疫的受害者。他们的田地已失,家园毁坏,如今再将他们赶出诏京城,又叫他们去到何处,如何谋生?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此浅显基本的道理,恐怕就连初入学馆的稚童都明白。 可惜所有这些问题,在“大人物”的眼中,却只是小事一桩。 “朕既已让太子监国,这些事,你们自然应当去向太子进言。何必在这里烦着朕一个病人。” 自从得了天梁星的调养,惠明帝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然而这一阵子,他却只醉心于了解太华宫的进展,对朝廷政务越来越不感兴趣。 其实陆幽也隐约猜得到,依照惠明帝这软弱平和的个性,恐怕也是不愿再与太子正面冲突。 想到这里,他便找了个借口走过去,向惠明帝请了安,又将唐瑞郎给拖到了蓬莱阁外。 “皇上恐怕是不会管了。如今太子气焰正盛,不宜公然对抗,不如我们自己先想点儿办法。” “一切都听你的,叫我怎样就怎样。” 唐瑞郎从善如流,又笑道:“我先替南里的百余户人家,谢过你这个大恩人了。” 第132章 姐夫不要 百余户流民,那就是五六百号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不仅需要一个新的住处,最关键还得有赖以谋生的手段。 陆幽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那三十五顷的永业田。他原本就想将之改造为药园,奈何人手不足,迟迟未能行动。 正巧,南坊流民之中也有不少是从柳泉城里逃出来的药农。他便优先招募这些人,每个壮劳力租给田地三十五亩,又在田边修葺庐舍,供人居住。 除去这些药农之外,他又命人仔细调查余下的流民,摸清他们的出身、家世与能力。将那些会做些小手艺的人组织在一起做活;会种地的依旧去种地,而懂得营造技艺的,则直接通过杨荣如交托给修内司,参与太华宫的建造。 与此同时,陆幽又命令唐瑞郎从唐家挖来一大笔钱,购买耕牛、织机、谷物种子等物资,再与口粮盐帛等物一起分发给众人。 如此一番布置下来,六百余个流民已经安置了九成。 余下五十多人,不是孤儿老叟就是病弱残疾。还是由唐瑞郎掏钱,送入了诏京城内的病坊与孤独院。 大一些的孤儿,有自愿留在陆家做事的。陆幽也不拒绝,全都签了年限契约,还让陈眉儿兄妹请来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 大约用了一个月有余,这边的流民总算全部安顿下来,诏京城里突然又出了一桩怪事情。 ———————— 不知不觉中,春去而夏至。 诏京城两面环山一面临水,夏季熏风卷着湿热的水汽南来,一过了小暑,整座城池里就郁热难耐。 这天午后好不容易下了一场小雨。等到黄昏时分,天边依旧留有薄薄的一层云朵,遮挡住了日光。 久违的清凉吸引了许多人来到屋外透气,一度由于东宫的搜捕而显得寂寥的街市也热闹起来。 这个时候,陆幽和瑞郎也在药园里喝着自家新做的凉茶,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紧接着,陈眉儿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指着西边请二位主子赶紧看。 陆幽一边笑她不够矜持,一边还是抬头看了一看。 只这一眼,他和瑞郎同时愣住了。 但见西边天空中,残阳斜挂,如同一枚橙红蛋黄。然而在太阳的东西两侧,竟还各有一个略小、略暗的太阳,共同形成了三日凌空的诡异奇观。 唐瑞郎喃喃道:“三日同辉,这可是妖乱之象啊。” “别出去乱说。”陆幽提醒他,“小心被太子的人听到。”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一阵,只见西边的那个太阳越变越暗,很快消失不见。剩下中央与东侧的太阳缓缓下沉,最终沉没在了药园西边的围墙之下。 紧接着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有万道霞光从西边蔓延过来,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血一般的鲜红。 御香行_99 “的确是不祥之兆啊。” 这下,就连陆幽也不由得叹息起来。 三日同辉的异象很快就在诏京城里传开了。次日早朝,赵昀向太史令询问天象的寓意,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含含糊糊的回答。 然而与朝廷中人的讳莫如深相比,百姓却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判读。 街头玩耍的孩童们,唱起了意有所指的儿歌。寺庙前的戏台子上,反反复复地演绎着魏文帝兄弟阋墙的戏文。前来看戏的人们交头接耳一番之后,纷纷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一转身,又迫不及待地将听到的“秘密”与别人分享。 “宣王赵阳啊,其实是被太子给害死的!” “三日相争,西日先沉,这说得就是东宫杀死了住在西宫的宣王。然后皇上和太子就一起都沉下去喽!” “……”“……” 每天每夜,类似的声音在诏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荡,瘟疫一般在人群中飞快蔓延。当风声传进东宫时,已经是异象发生后的第七天。 赵昀又惊又怒,立刻派人去捣毁上演阋墙剧目的戏班,抓捕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百姓。一时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好不容易回暖的街道上又是一片萧条。 然而这一系列的严防死守,依旧没能够堵住悠悠众口。 大白天的不能提了,那就改成晚上说——这些天的清晨,不少里坊的居民打开家门,都会发现门口的街道上撒满了控诉太子失德罪行的罪状书。虽然十率府的人很快就开始清理收缴,但依旧有不少纸笺被收藏起来,供私下里偷偷传阅。 事情眼看着控制不住,赵昀转而开始威胁宫内的宦官与宫女,不允许任何人将一丁点儿消息传到皇帝和萧皇后耳朵里。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尽管消息并没有传进宫里,可它却“掉”到了惠明帝的面前。 这日晌午过后,惠明帝例行前往太华宫观看工程进度。御驾车队缓缓出了安礼门,沿着夹城通道走了大约百十来丈,只听“嘭”地一声,前方城墙上竟然掉下了一个人! 御者赶紧将马车停下。惠明帝在得知情况后派人上前查看。只见摔下来的是一名守军,尸身早已僵硬。再细细查验伤口,这才发现尸体怀中揣着一张血书,控诉得自然正是太子的种种罪行。 由于有太子的威胁在先,众人只将血书收起,并没有告诉惠明帝。而这份血书,转手就被送到了东宫里头。 赵昀当即重赏了前来报信的人,又拿着血书,绕过屏风来到内堂。 在这里,以太仆寺少卿的低微身份得到太子异常重用的江启光,已经将刚才的对话完全收入耳中。 此刻,他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看着赵昀。 “萧家步步紧逼,殿下若再不更进一步,恐怕会追悔莫及。” ———————— 紫宸宫夹城里的守卫遇袭身亡,更令惠明帝受到了惊吓——这自然是一桩惊天大案。当天下午,北衙与南衙的禁军就开始了严密搜查,范围包括紫宸宫、掖庭宫和东宫在内的每一间宫殿,每一间房屋。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宫中宗室和嫔妃受到惊吓,内侍省也派出人手,分别前往各处详加解释。 陆幽从萧皇后的安仁殿出来,半路上可巧撞上了刚离开蓬莱阁的唐瑞郎。两个人稍稍合计一下,便决定再往万春殿走一遭。 万春殿,在紫宸殿之东,眼下正是端王赵晴与世子赵戎泽的临时住处。前阵子柳泉宫内发现地道,正赶上端王赵晴跑到紫宸宫来拜祭赵阳,这一住也就住到了现在。 赵晴毕竟是唐瑞郎的二姐夫,过去打个招呼无可厚非;而自从年前殡宫一别之后,陆幽一直没再见过赵戎泽,眼下也的确有些想念。 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紫宸殿,抬眼就看见前面的万春门边上,站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宦官。 陆幽认得他们几个,都是在万春殿里头做事的,顿时就沉下脸来,询问他们为何闲立在门口。 那几个小宦官赶紧道:“是端王把我们赶出来的,他想要教训世子,不许别人拆劝,就把我们统统都赶出来了。” 教训赵戎泽? 陆幽立刻直觉“不妙”——赵晴可是有疯病的人,而且发病起来远比赵阳更加厉害。他说要教训赵戎泽,可未必就是寻常父子之间的教诲惩罚。甚至有可能…… 他正想到这里,只听万春殿的院子里果然传来了一声孩童尖锐的哭喊声。 比他更快一步,唐瑞郎已经箭步推门冲了进去! 只见赵戎泽一人摔倒在万春殿前的台阶下,正抱着摔破了皮的膝盖,呜呜哭泣着。再看他身上衣裳不整,露在外面的肩头和光裸的双腿上,竟然全都是被细竹丝抽打过的痕迹! 陆幽虽然小时候也尝过不少家法,但是看见如此幼小的孩童遍体鳞伤,心里还是怜惜又愤怒,赶紧一把将赵戎泽抢进怀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端王赵晴也从阴暗的大殿里头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他脸色煞白,披头散发,却双眼微红,像极了志怪故事中的恶毒女鬼,手里拿着的却不再是鞭笞用的竹篾,而是一把尖刀。 他缓慢地探着头,仿佛在四下里寻找着赵戎泽的下落。 赶在他看见陆幽之前,唐瑞郎已经两三步挡在了他的面前:“端王殿下……姐夫,请你住手!” 赵晴微红的眼睛,一点点地转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微微侧头,做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谁是你姐夫?谁是你的姐夫?你姐姐她与我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你真正的姐夫,不是我……不是我!” 第133章 王公子 毫无疑问,赵晴的疯病又发作了。唐瑞郎立刻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刀刃,再将人关回万春殿。 与此同时,陆幽也打横抱起赵戎泽,将他带到稍远些的凉亭里。再吩咐小宦官找来医官,控制赵晴的病情。 赵晴的病发得急,散得也快。医官以银针在他头顶穴位扎了几下,他整个人立刻瘫软下来,又成了气息奄奄的一个病美人。 “看端王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将戎泽继续留在万春殿。” 陆幽训斥了几名玩忽职守的小宦官,命令他们好生守候在赵晴身边,寸步不离。然后让唐瑞郎抱起赵戎泽,两个人匆匆赶回内侍省。 入了紫桐院,陆幽让唐瑞郎将赵戎泽抱进内堂。取出常备的药箱,小心翼翼地处理起小世子浑身上下的伤口。 这赵戎泽也真是坚强,一路上闷声不吭,小猫似的温顺乖巧;此刻眼泪分明已在眼眶里打转,却依旧强忍着,不愿哭出来。 唐瑞郎看着心疼,软语安慰道:“没事的,你若是想哭,就直接哭出来。这里没有人会责怪你。” 赵戎泽抬头看看他,两颗泪珠顿时滚下了脸颊。 “小叔叔……”他哽咽道:“求求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告诉别人什么?”陆幽反问。 “不要告诉别人……父王刚才说我不是他的孩子。” 说出这句话的赵戎泽,终于忍不住,抱住唐瑞郎的脖子大声哭泣起来:“我会死的,我会被拖出宫门处死的!可我不想死,戎泽还不想死……” 他越哭越凶,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唐瑞郎急忙抱他起来,拍着他的后背:“不说不说,小叔叔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件事。没有人会伤害戎泽,小叔一辈子保护你,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他又哄了好一阵子,戎泽这才勉强镇定一些。陆幽赶紧将余下的伤口全都包扎处理完毕,脱下戎泽的鞋袜让他先躺到自己的床上歇息。 “你是不是,又有事情瞒着我?” 陆幽一边整理药箱,一边低声问道:“看起来你早就知道这家的是非。” “冤枉啊!”唐瑞郎无辜地连连摆手:“这种事,你不问,我怎么能想得到要告诉你。” “这么说,戎泽刚才的话都是真的?” “是真是假倒不一定。我只知道,这不是赵晴第一次说出类似的话了。” 唐瑞郎叹了一口气,伸手帮赵戎泽掖好被角 “赵晴平时对戎泽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但只要他一开始发疯,就会殴打虐待戎泽,甚至还会反复叨念,说戎泽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我姐和别人生的。” “别人?” “就是那个姓杜的亲王友!明明是赵晴自己与那个姓杜的搅七廿三,却反过来污蔑我的姐姐,这真是……” 听得出唐瑞郎动了气,陆幽拉了拉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拽出去说话。 然而躺在床上的赵戎泽小嘴一瘪,又睁开眼睛委屈道:“戎泽不是杜叔叔的儿子,真的不是!” 唐瑞郎赶忙安抚侄儿,陆幽看着他们两人,冷不丁地跳出了一个念头—— 赵晴和赵戎泽父子在柳泉离宫之中毫发未伤,是因为杜雨愁随侍在侧的缘故。那么有没有可能……那个神秘的杜雨愁,本身也和鬼戎巫医有关系?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便停下来问戎泽:“杜叔叔一直都和你们一起住在柳泉宫?” 赵戎泽摇头:“不,离宫虽然比不上紫宸宫,但门禁还是很严格的。有时候杜叔叔会应召入宫,却从来不在宫里过夜的。” 这样一来就更可疑了。杜雨愁并没有常伴在赵晴左右,鬼戎巫医明明有机可乘,却偏偏不动赵晴父子。这究竟只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陆幽又问:“那你知不知道,那个杜叔叔的家在什么地方?” 赵戎泽努力地想了想,又摇头道:“杜叔叔在柳泉城好像没有家。不过有几次,爹爹曾经带着我去康王叔的府上和他见面。” 康王赵暻?怎么这件事也能有他的份儿? 陆幽正琢磨着,就听见瑞郎轻声道:“赵晴与赵暻幼时感情很好,他和杜雨愁的事情,赵暻想必也是知道的。再仔细想想,赵晴几乎足不出户,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认识一个打东海来的人?我看这个姓杜的,多半就是赵暻引荐给赵晴的。” 陆幽也承认他分析得确有几分道理,却又指出了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赵暻的封邑并不是柳泉城,他又怎么会在柳泉城里有宅邸?若要休养,直接住在离宫里岂不是更加方便?” “也许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柳泉城。”唐瑞郎说出了最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又在搞什么鬼了?” 陆幽再问赵戎泽:“你还记不记得康王叔的宅邸在什么地方?” 这次赵戎泽终于点了头,可他也说不出具体的街巷名称,只能凭借记忆中马车的走向,断断续续说出一个大致方位。 “出了离宫的大门,左边第二座里坊。马车是从西门进去的,然后在一个叫卖包子的铺子门口右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听到这里,唐瑞郎悄悄凑到陆幽耳边:“我怎么觉得,他说的地方我们也去过……” “王公子家。”陆幽点了点头,“也是同一个方向。” 为了印证这个可能的答案,陆幽又接连询问了有关于赵暻私邸的一些细节问题。赵戎泽回答了几个,也的确很像是在说唐瑞郎去找过叶月珊的王公子府。 难道说,那个神秘的“王公子”,是赵暻府上的人? 更进一步猜测,难道会是赵暻,或者是那个赵晴的情人,杜雨愁? 无论哪一个答案,都让人不寒而栗。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显而易见的答案。 接下去的话题,不宜再在幼小的赵戎泽面前讨论,陆幽与唐瑞郎将赵戎泽哄睡了之后,悄悄推门而出,走到远处的院子里。 陆幽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最重要的问题:“如果那间宅邸的主人果真是赵暻,那也就是说,赵暻与鬼戎巫医有关系。” “身为大宁贵胄,却和敌国的巫医暗通款曲?”唐瑞郎摸着下巴,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这样说起来,去年皇上叫他去平定柳泉之乱,那不根本就是贼喊捉贼了吗?” “所以说,鬼戎巫医能够在柳泉城里暗中行事,其实也是得到了赵暻的一些指使。” “没错,没错……赵暻和赵晴,虽然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感情从小就很好。应该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赵暻不让那些巫医对赵晴下手。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赵暻为什么要让巫医取走宗室的血液?这件事又和那些地下密道里的活尸有什么关系?” 唐瑞郎的这一连串问题,陆幽一时也无法回答。他沉吟片刻,想到了一个最可能的解决办法。 “下个旬假,我们再去一次柳泉城。也许秋公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御香行_100 ____________ 三日后,趁着朝中放旬假的这一天,陆幽与唐瑞郎,快马赶到柳泉城。 他们入了离宫,找到依旧在督办巫医一案的戚云初,将所知的一切统统告诉给他知道。 戚云初听完,脸上却是没有表露出半点意外的神色。 “想要知道赵暻为什么会与鬼戎巫医合作,答案也许就在这里。” 说着,他让陆幽与瑞郎跟着自己来,三人一路出了离宫,来到柳泉城的府衙。府衙前不仅立着两名衙役,还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内飞龙卫,看见戚云初急忙拱手行礼。 戚云初领着陆幽与瑞郎进入府衙,绕到西侧的捕厅库房。只见这边又有更多的内飞龙卫把守,日夜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陆幽跟随戚云初入得捕厅院中,当即闻见了一股熟悉的臭味。身处地下密道时的毛骨悚然再度涌上心头,他放慢了脚步组想要缓一缓,身旁的唐瑞郎立刻贴心地扶住了他的后背。 只见院子里搭起了三个临时的乌棚,里头摆放着各种从地道里收缴得来的物品。角落里还放着几口薄皮棺木,上头贴着纸条,写着仿佛是什么人的名字。 戚云初领着他们绕过这些,走进了西边的那间屋子里。只见地上摆满了一个个的大陶罐,陶罐上贴着封纸,写满了鬼戎文字。 这些都是从地下密道里搬出来的蛊! 陆幽正有点紧张,却看见戚云初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拿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细长的瓷制圆筒。 “过来看看。” 两人赶紧凑过去,只见戚云初首先将右手的大圆筒打开,将一些透明无色的液体倾倒在一个小碗里面。 然后,他又拧开了左手的小圆筒,倒出一团暗褐色的棉絮倒进碗中。 变化只在倏忽之间,红色棉絮进入碗中,液体顿时变成了一片幽蓝。 “有蛊?”陆幽马上反应过来,“棉絮上沾着谁的血?” “皇上的。” 戚云初给出了一个最令人意外的答案:“是我叫天梁星取来的。” 第134章 全家蛊 惠明帝的血液里也藏着蛊毒? 陆幽倒吸一口凉气,正想要说些什么,只见戚云初又打开了桌案上的一个木盒。``盒里头上下三排共十二格,每一格都放着一个贴着字条的纸包。 再看那些字条,一个个全都是宗室子弟的名字。 唐瑞郎抢在前头问道:“这些人难道全都中了蛊?” 戚云初点头:“从这十二份血样来看,并无一人例外。” 陆幽跟着追问:“莫非是鬼戎授意这些巫医来到京城,用蛊术控制大宁朝的宗室……还是说,康王赵暻里通外邦,妄图篡权夺位?!” “恐怕这两者都不是。” 戚云初又丢过来一册书卷。看封面上的字迹,应该是这些天来审讯那几个鬼戎巫医的笔录。 陆幽赶紧打开书卷一目十行地扫视。唐瑞郎也凑过来想要看个究竟,却被陆幽嫌弃地用肩膀轻轻顶开了。 “这上面说,被抓到的几个巫医招供:他们最初是受到药王院的邀请,跟追秦易昭一路东行来到柳泉。然而到达之后,药王院内部却分裂为两派,其中绝大部分人拒绝接纳这些打西边来的巫毒邪术。于是这些巫医就被暂时安置在了柳泉城外,并且得到了一些来自药王院内部的暗中赞助。 “有一天,将他们请来柳泉城的人,领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病人来找他们。说那个人得了罕见的重病,整个大宁朝的医生全都束手无策。然而这些鬼戎巫医却很快就查验出来——这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藏着一种蛊……” 念到这里,陆幽猛地停顿下来:“蛊不应该是鬼戎巫医下的吗?怎么又变成是他们查出来的了?莫非是在故意推卸责任?” “唉,先别急着下结论,你倒是接着往下念啊。” 唐瑞郎急得过来抢那本册子,继续往下读了起来。 “这个病人的身体里的确有蛊,而且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古老蛊种。不要说是在大宁朝绝无仅有,甚至就在西戎鬼狄,也至少有两百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药王院的人问那些巫医,有没有办法能够驱除蛊虫,治好这个病人。巫医回答说,这种蛊术在鬼戎已经失传了至少上百年,治好的希望是有,但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和金钱。 “于是,在药王院的金援与默许之下,巫医们开始在柳泉城的郊外研究如何解开这种蛊毒的办法。而想要炼制这种解毒药,首先就必须寻找尸体作为炼妖的‘丹炉’……” 读到这里,唐瑞郎恍然大悟:“原来挖那些尸体的目的竟然是制解药!可为什么尸体会‘活’过来了?” 戚云初道:“那和制造解药的步骤有关,你姑且老老实实地看下去。” 唐瑞郎点头,又接着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制作解药的过程十分诡秘复杂。首先,需要有一具新鲜死亡的尸体。然后将几种不同的药材、蛊虫放进尸体里,再滴入病人感染有古老蛊虫的血液。过一阵子再去看,如果先放进去的蛊虫还活着,就意味着这种蛊虫可以克制原有蛊虫的毒性。反之,如果蛊虫死去,就意味着失败。 自从来到柳泉城之后,巫医们所做的尝试不知凡几。然而并没有哪一次真正地见了效,反倒是用作鼎炉的尸体,竟然在几种蛊虫的综合作用之下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发现了这一点的同时,巫医们盗取尸体的所作所为也引发了众怒,发生了随后的柳泉城之乱。 骚乱过后,余下的巫医转入地下行动。其实早在事发之前,他们就开始挖掘暗道。如今更是狡兔三窟,从地下自由出入柳泉城,甚至还在无数宦官侍卫的眼皮子底下,继续偷采宗室子弟的血样…… 笔录书册到此戛然而止,陆幽与唐瑞郎面面相觑。有一些问题得到了解释,但是又有许多新的问题随之产生—— 皇上和宗室子弟体内的蛊毒究竟是谁下的。而康王赵暻又为什么会找上鬼戎巫医,私底下将他们弄到柳泉城来制作解药? 陆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端倪,然而比他更快的,唐瑞郎已经抢先说出了猜测的答案。 “既然皇上与宗室都出了问题,那么康王体内是不是也有这种蛊毒?所以他才会这么迫切地想要制造出解药。可他又不希望与其他人共享解药,尤其是太子……” 他提到太子,陆幽眼皮一跳,突然想起了另外一桩很重要的事。 “我姐姐身体里也有蛊,会不会也是这一种?!” “……你说什么?” 戚云初竟然也有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根据那些巫医交待,蛊有雌雄之别,而这种失传的奇蛊,应该是雄蛊。这意味着此蛊无法在女子体内寄宿,唯独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 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好让陆幽有些心理准备。 “你姐姐,怕是已经怀上了中蛊之人的骨肉。” 怀孕?!太子的孩子?! 陆幽心里狠狠地懵了一下。 但他还不至于没有常识到这种地步——宫中女子,蒙受恩宠,哪个不睁着盼着能够承接雨露?在不久的将来,一旦太子继承大统,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岂不就是皇帝明面儿上的长子或者长女? 可是,事情果真有那么简单吗? 想到还有那个“王公子”,他不免紧张起来,艰难地启齿道:“我得再去问问她……孩子的事。” ———————————— 赶在黄昏之前,陆幽与瑞郎辞别戚云初,离开了柳泉,马不停蹄返回诏京城。大半个时辰之后,陆幽一路进入紫宸宫,往通训门而去。 这个时间,正好赶上宫中用晚膳。按规矩,太子与诸妃向来不在一处吃饭,此刻过去倒也不会撞上。 陆幽熟门熟路地来到临霜殿内,正赶上宫女准备膳桌。他挥手命令所有人暂且退下,又确认了四下无人,这才走到叶月珊身旁,开门见山地发问。 “姐,你……是不是有喜了?” 叶月珊以端坐的姿态抬起头来反问道:“喜?喜从何来?” 陆幽抓了抓自己的脸颊:“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叶月珊迟疑片刻,但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是又如何?我已经是太子的良媛,迟早会有这一天,怎么,很奇怪吗?” “不奇怪……却也有些奇怪。” 这一路上反复酝酿的话,到了嘴边反倒有些难以启齿。陆幽更进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个孩子,真是赵昀的骨肉?” “你什么意思?!”不出所料,叶月珊顿时羞怒起来,瞪着陆幽。 最得罪人的话已经说了出来,陆幽也不再吞吞吐吐:“姐,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那个王公子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月珊脸色铁青,“如果你还想胡说八道,就算你是我弟弟,我也不会容忍。” “姐……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要瞒着我吗?” 陆幽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口中的‘王公子’是不是那个康王赵暻?他知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如今朝中形势诡谲,你若连这些都瞒着我,那无异于蒙上我的眼睛,让我走在悬崖边上。你当真能够忍心?” “我……” 叶月珊当然没有半点儿加害陆幽的心思,听他这么说也犹豫起来:“我若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陆幽失笑:“我还能怎么做?无论他是谁,只要没有加害于我的心思,我也不会去招惹他。” 叶月珊沉默片刻,又追问道:“那如果说,我要你看在我的份上助他一臂之力,扳倒太子呢?” 陆幽叹息道:“你这么一说,王公子想必就是赵暻了。你究竟是怎么会认识他的,又怎么会……怎么会计划着走到眼下这一步?” 叶月珊也跟着他叹气。 “哪里有什么计划,一切都不过是阴差阳错,覆水难收。” 第135章 是敌是友 叶月珊第一次遇见赵暻,还是在柳泉城里,舅舅秦易昭的家中。当时的她身边还有些盘缠,尚未沦落成为秦家婢女。 正如之前陆幽收到的书信上所写得那样,康王赵暻化名为王家大公子进出秦家,名义上是为给弟弟赵晴治病寻找药材,实则正是要让秦家西去鬼戎寻找巫医。 叶月珊为赵暻奉过几次茶,自此有了数面之缘。赵暻正是在那时看上了叶月珊,时不时地送些礼物拉拢她,便于暗中掌握秦家的动向。至于叶月珊的心情,也早已在当年的那几封家书里写得清清楚楚。 正所谓郎情妾意,只不过彼此都还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直到柳泉城发生变故的那一天。 叶月珊曾经告诉过陆幽,那天,她想要跟着舅父舅母一起去山上的别业避难,却遭到了拒绝。后来是王公子上门,将她接走。 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她是被赵暻从秦家的枯井里救出来的。 在此之前,她已经被秦家人推进井里一天一夜,所幸井底长着一丛柔软的凤尾竹,这才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天一夜的绝望惊恐,绝处逢生的感激喜悦,两者混杂在一起,产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感情。从这一天开始,叶月珊彻底沦陷在了赵暻的掌握之中。 她爱上了赵暻,向他坦诚了自己最大的秘密。而作为交换,赵暻也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同时向她提出一个问题。 “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有没有觉得委屈?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站立在大宁朝的最高处?” 大宁朝的最高处,那是连她的父亲叶锴全都不曾企及的地方,那是权利集中的巅峰。 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够收获失去的一切,就能够保护住想要保住的人,就能够摆脱一直以来、不由自主的悲惨命运。 御香行_101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类似的选择……其实你已经经历过了。” 叶月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可她的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的悲伤。 “回头想想,我和你走的路是多么的相似啊。可笑刚入宫的时候,我还曾经那样朝着你大发脾气……也许我真正憎恶的是我自己,明明知道有危险,却还是禁不住诱惑,飞蛾扑火。”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陆幽直视着她的双眼:“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赵暻打算怎么办。” “你会帮助我们吗?” 叶月珊也与他对视:“太子如今只是派人跟踪你,可一旦他继承大统,就必定会对你和内侍省不利。到那时候,玉石俱焚,我也未必能够护你周全。” 陆幽迟疑道:“太子的确生性多疑,但是夺嫡这种事,必然动摇国之根本。岂是你我今日三言两句就能够决定下来的?” “自然不是你我二人来决定。” 叶月珊点头:“就算你不帮助我们,康王也会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到时候,我会选择与他共进退。” 陆幽脸色一凛:“你……这是在拿自己要挟我?” “我是在帮助你做出选择。” 叶月珊纠正他,以无比严肃的表情。 “佐兰,虽然这些年来,你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依我看,你还没有坚强到能够独自做出这种选择。”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吗……”陆幽最终无奈一笑:“给我一些时间来思考一下这些事,还有,我会告诉瑞郎知道,这样可以吗?” 叶月珊点头:“只要你信得过他。他是康王妻弟,唐家必然也将会站在我们这边。”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感慨起来。 “真是难以想象……当年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唐家,如今却要与之并肩协行。佐兰,你说我们两个人这样做,是不是数典忘祖了呢?” 陆幽安静了片刻,方才平淡地回答她:“看过海上的恶涛,才知道涟漪的渺小。姐姐,报仇也并非只有除之后快这一种选择。叶家已经不复存在,而你我现在的家,是这一整个大宁朝。我们不如先看顾好现在,再提过去和未来。” 言罢,他便也不再多话,匆匆离开了临霜殿。 这一夜,他反复回味着与叶月珊的那番对谈,心中五味杂陈,转转反侧了几回,窗外不觉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 第二天午后,陆幽难得主动将唐瑞郎约到药园见面。两人屏退左右,躲进书房,陆幽便将昨天叶月珊所说的话转述给唐瑞郎听。 与陆幽的举棋不定截然相反,唐瑞郎刚听完就将大腿一拍,做出了决定。 “这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就是反了他赵昀,又能怎么样?” 陆幽瞪着他:“你能装作想过之后再做回答吗?” “想过,我当然早就仔仔细细地想过了。” 唐瑞郎让他稍安勿躁:“你姐姐说过的话,我也不再多嘴重复了。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就算我们置身事外,你真以为赵昀能够顺利即位?” 他这一启发,陆幽顿时醒悟道:“你是说,萧家那边?” “正是。” 唐瑞郎随手从腰间接下钱袋,要为陆幽仔细说明。 “春蒐围猎太子遇袭,平康坊夜宴萧家大公子被杀——这都不是寻常的龃龉。太子登基,萧家势必大难临头,他们当然会拼命地想办法阻挠。这些日子以来,诏京城里的各种流言蜚语。甚至还有夹城里头,从天而降的禁军尸体,恐怕都与萧家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里,他便取出几块碎银,丢进桌上的笔洗里。 笔洗里原本就盛了水,如此一来,水位更是上升不少。 唐瑞郎又道:“再说萧皇后——虽然赵昀已是她的独子,但是母子之间的关系十分冷淡。假若有朝一日,赵阳的死因传进萧后耳中,再加上萧家被打压的事实,很难说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是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太子也不会去折腾她。”陆幽提出异议:“她若是足够聪明理智,应该不会来淌这趟浑水。” “聪明理智,也禁不住身边的人煽风点火啊。” 说着,唐瑞郎又往笔洗里投入一小块碎银,“咱们折衷一下,意思意思。” 只听当啷一声,水位又高了一点。 陆幽问他:“接下来说谁?” “接下来再说说我的那个好姐夫……呃,现在看起来他也是你的姐夫了。” 唐瑞郎冲着陆幽尴尬一笑:“赵暻这个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陆幽十分赞同这一点:“记得当年我第一次代替赵阳出席射礼,就被他给识破,顺便还戏弄了我一把。” “他是不是还轻薄过你?!”不提则以,一提这茬,唐瑞郎的眼睛顿时阴沉下来。 “他当时只是为了试探虚实。”陆幽试着说服他,同时也说服自己:“别扯开了,继续说正经事。” 唐瑞郎却不肯,反而缠着陆幽,硬生生地在他唇上讨走一个吻,这才觉得满意。 “赵暻乃是惠明帝庶子,如果赵阳和赵昀不失格,他是断然没有资格即位的。然而此人狡黠圆滑,先是讨得我姐姐曼华为妻,拉拢与我家的关系。后又暗中勾结巫医,也不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依我看啊,这阵子他做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陆幽沉吟道:“内侍省的探子有消息来报,说最近赵暻与萧家走得很近。” “他肯定是在争取萧家的支持。” 受他启发,唐瑞郎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还记不记得那个太仆寺少卿江启光?” “记得。太子派他去祸害赵阳,现如今更是东宫的座上宾。怎么了?” “但这恐怕还不是他的真面目。” 唐瑞郎有些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我爹最近一直在让人调查这个人,你猜怎么着?当年栽培江启光的那个县官,曾经是赵暻外公的门生。” 第136章 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启光竟然是赵暻的人?! 陆幽万万没有料到这一点,然而仔细寻思,却又有那么一些合情合理之处。 从表面上看,江启光帮助赵昀除掉了赵阳,赵昀自然对他深信不疑。然而赵昀这段时间以来的言行举止,比从前更加桀骜激进,恐怕正是受到了江启光的蛊惑。 从前是赵阳对赵昀,而今则是赵昀对萧家——赵暻正在故技重施,想要将所有妨碍他的人全都消灭掉,而自己则坐享胜利果实。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里,陆幽好一阵不寒而栗。 论心计与智慧,赵昀恐怕远远不是赵暻的对手。可若是换了赵暻做皇帝,事情果真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他正寻思着,唐瑞郎又掏出了几块碎银丢进了笔洗之中。只见水波摇晃,几乎已经满溢出来。 “现在,我们再说说内侍省和你长秋公的态度。” “这个不需要你来说。” 陆幽打断他:“内侍省的事,我肯定比你更清楚。” 唐瑞郎却不同意:“别的事肯定是你在行,不过这件事,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事?” “你刚入宫的那一年,戚云初已经与赵暻达成过某种协议。原则上,内侍省是不会站出来反对赵暻的。” “居然还有这种协定?!” 陆幽的确是头一回听说,惊诧之余仔细寻思,突然又仿佛明白了。 当年的清明寒食,自己在射礼上被赵暻识破真身,戚云初曾经去找过赵暻,最终让赵暻守口如瓶。恐怕二人就是在那时定下了协议。而戚云初之所以不主动提起,恐怕也是不让当时的自己紧张为难。 真没想到,今日纠结之事其实早在当年就已被注定了。看起来,行走在这大宁朝的至高处,也可当得起“步步惊心”这四个字了。 不待唐瑞郎动作,陆幽已经随手抓起一枚印章,投入笔洗。只见水面摇晃,瞬时满溢而出,而章上残留的朱砂化作一道殷红的血线,随波起伏。 陆幽感慨道:“谋朝篡位,逆天而为……等我们百年之后,也不知道会被史官如何编派抹黑。” “凡事不要总往坏的方面去想。” 唐瑞郎倒是比他更加乐观许多:“正所谓窃钩者诛而窃国者侯。是正是邪,一切皆由强者来划定。至少从目前来看,赵暻的确要比赵昀更适合当这个大宁朝的天子。不过嘛——” 说到这里,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跟我的小叔叔比起来,他们可就都差得远了!” 陆幽不解:“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提起安乐王了。” 唐瑞郎故弄玄虚地冲着陆幽挤眉弄眼,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道:“如果我要告诉你,安乐王爷赵南星,他并没有死呢?” “没死?”陆幽的反应竟然十分的平淡,“他既然还活着,那现在又在何处?” 唐瑞郎一脸失望:“你怎么好像早就知道了。” “不是知道,而是有一种感觉。” 陆幽纠正道:“上次我去天吴宫时,曾经去过安乐王的坟冢,那上面一个字都没写。当时我问秋公为什么立一块无字碑。他说有两个理由,却只告诉了我其中一个。我猜想那第二个理由,就是真正的赵南星并没有死。” 说到这里,他又反问唐瑞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戚云初告诉我的。当初他从云梦沼的泥潭里找回一具身穿赵南星铠甲的腐败尸体,为它更衣入殓的时候,发现尸身上有些地方与赵南星本人并不相符……咳,以他们亲近的关系,有很多事是外人都不知道的。” 陆幽忽略掉唐瑞郎眼神里的揶揄,若有所思道:“所以戚云初一直都明白赵南星没有死。可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如果发动更多人一起寻找,说不定早就把人给找回来了。” “因为说出来反而更麻烦啊。” 唐瑞郎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安乐王失踪在云梦沼,那里不仅有匪盗,更与鬼戎接壤。若是让人知道大宁朝的王爷流落在外,恐怕更加危险。更何况……” 他说到这里,又凑得离唐瑞郎更近了一些。 “还记得吗……上次我去紫桐院找你认错的时候,曾经还保留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陆幽也不躲闪,反而垂下眼帘来看着他的嘴唇:“记得,你这是要告诉我了?” “告诉,当然要告诉!不过,在这之前,可不可以让我先提一个要求。” 说到这里,唐瑞郎也不管陆幽答应不答应,主动凑上他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陆幽顿时皱眉:“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想着这档子乌七八糟的事儿?!” “食色性也,人之所欲,怎么就乌七八糟的了?” 唐瑞郎装作委屈:“你看你姐,都快要升格当娘亲了,咱们这都八字还没一撇呢,是不是也该抓紧抓紧了?” 陆幽依旧嗤他:“抓紧什么,有什么好抓紧的?难道说你也想赶着当爹不成?” 唐瑞郎却理直气壮道:“你要真能生,我就真敢当爹……我的好佐兰,你若是个姑娘家,我早就已经把你娶过门儿了。” 知道他最擅长诡辩,陆幽不再抬杠,主动伸手轻轻捧住唐瑞郎的脸颊。 御香行_102 “再等等吧,等到太子的事情尘埃落定。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我都愿意陪你……现在先说正经事,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不——哎唷!” 唐瑞郎还想耍花招,然而嘴里才刚吐出两个字,顿时被陆幽狠狠揪住了耳朵。 “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你先放手、放手……” 唐瑞郎嘶哑咧嘴地讨饶,又一连后退两步坐回到椅子上,这才收起了嬉皮笑脸,换上稍稍严肃认真的表情。 “不过说真的,这件事实在非常非常的重要和隐秘。我只敢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连你的姐姐都绝不能知道。” 陆幽自然点头答应了,又催促他快讲。 唐瑞郎不敢再卖关子,就直截了当道:“戚云初不敢声张安乐王未死的消息,还有一个原因——安乐王其实并不是惠明帝的弟弟,而是他的儿子。” “什么?!” 陆幽这下子总算是意外了:“你是说安乐王与皇上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唐太妃与皇上有私?!” 唐瑞郎点头:“或许正是因为内心有愧,所以先皇驾崩之后,唐太妃就选择出家为尼。而皇上才会迫不及待地,要将安乐王接回紫宸宫内居住。” 陆幽好好地消化了一阵这番话,紧接着追问:“那萧皇后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清楚。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她对待安乐王的态度向来颇具敌意,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 “……那安乐王总该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唐太妃临终之前,将安乐王叫到寺里,告知了所有的事。直到那时,安乐王才知道自己与东君竟是兄弟,而论资排辈,他继承大统的资格更在赵暻和赵晴之前。” “继承大统,论资排辈?”陆幽一下子就听出了唐瑞郎的弦外之音,“难不成,你们还想着要把安乐王找回来,来当大宁朝的皇帝?” “这样不好吗?” 唐瑞郎的目光因为认真而隐隐发亮,“比起赵昀和赵暻,安乐王更聪慧谦和,更勇敢仁慈。只要给予一个恰当的助力,他必然将会成为更优秀的君主。” “但在此之前,势必会有一场混乱。甚至是流血和死亡。”陆幽犹豫道,“就算新君即位,或许也会得不偿失。” 唐瑞郎慨然道:“一场混乱也许在所难免,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大宁朝承平日久,今上庸碌无为,早就已经在默默地消耗着祖宗的基业。眼下朝中赃贿狼籍,边疆风雨不测,百姓民心不壹……所有这些,迟早都是要出大乱子的。无论赵暻还是赵昀登基,都未必能够力挽狂澜,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大宁朝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倒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还能造就一代中兴之主。” 唐瑞郎说得这些,陆幽自然也都清楚明白,可真正抉择起来又谈何容易? 他只觉得头昏脑涨,抬手阻止唐瑞郎继续说下去。歇了一歇才又反问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莫非你们已经找回了安乐王?” “这个……倒是还没有。”唐瑞郎十分遗憾,“虽然戚云初一直派人在外面找,可是天下之大,想要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那你还和我废话这么多?!赵暻对付赵昀,这可是随时随刻都会发生变化的事。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赵昀还是赵暻?” “赵暻!一万个赵暻!”唐瑞郎也赶紧提高了声音:“最起码那是我们的姐夫。” 第137章 船宴 药园的这番对谈之后,陆幽又去临霜殿里找了叶月珊。将自己与瑞郎的抉择告诉与她知道。 叶月珊自然是万分欢喜。不过因为她从未向赵暻提及与陆幽之间的姐弟关系,此刻也就不方便直接传话,而央求着陆幽主动去向赵暻示好。 陆幽拉不下这个脸去找赵暻,倒是由唐瑞郎拣了个日子在雀华池上设了一艘游船,船上专辟一室雅局,请来陆幽与赵暻三方见面。 自从柳泉城郊外的围场一别,这还是陆幽第一回与赵暻见面。记忆中总是玩世不恭的康王,此刻仿佛褪去了伪装,脸上不再挂着虚伪的笑容。 三个人都是十分聪明的人,倒也省掉了不少无益的试探与周旋,很快就将最为核心的利害关系摆在了台面上,唯独没有提及鬼戎巫医和宗室蛊毒之事。 那赵暻倒也痛快,马上就承认了江启光的确是自己的人,而萧家也已经答应了,愿意与他携手将赵昀拉下太子之位。 “眼下,看着父皇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监国的权利随时可能会被收回。平康坊之乱后萧家与他彻底决裂,而有关于赵阳之死的‘流言’,随时随刻都有可能传进父皇和萧后的耳中。我若是他,恐怕这几天是寝食难安了。” 说到这里,赵暻手里捏着酒盅,轻轻地撞了一下桌面。 “就这样一个刚愎自用的草包,总不会还有人期待着他能够成就一番伟业吧?若不是那一份嫡子的血统,有谁还去理会他这种疯子?” 唐瑞郎敬了赵暻一杯,应和道:“太子不得人心,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若是假以时日,皇上应该迟早都会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赵暻与他一饮而尽,笑道:“只希望不要太迟。” 陆幽一直静静看着二人对酒,忽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那敢问殿下,若是日后继承了大统,有没有想过要做一位什么样的帝王?” 赵暻历来对他都是很感兴趣的,此刻也立刻放下了酒杯,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现在可以对着你们说出一段慷慨激昂的话来,许诺将会成为开国以来最为贤明的圣贤帝王。但是实际上呢?谁都知道大宁朝走到当今这个份儿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沉疴顽疾,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痊愈的。” 说到这里他更加重了语调:“我只能够说,我会尽自己最大的所能去改变大宁的现状,所谓尽人事、安天命,仅此而已。” “尽人事、安天命。” 陆幽轻轻重复这六个字,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那容我再请教殿下——平康坊的那场惨剧,是否也是一桩‘人事’?” 赵暻皱了皱眉头,然后才明白过来:“平康坊之事,与我绝无任何干系。不过看那江启光的个性,倒是的确很有可能会做出煽风点火的事情来。” 说到这里,他倒是感慨起来:“江启光的恩公乃是我外公的门生。我听说他少时怀才不遇,很有些愤世嫉俗的念头,因此个性也有些阴冷怪癖。奈何现如今我手下实在无才可用……瑞郎,你们以后可要多多帮帮我这个姐夫啊。” 唐瑞郎虚应了一声,又偷看陆幽一眼。陆幽不理他,只顾着低头戳着碗里的豆腐。 那赵暻却主动为陆幽斟了一杯酒:“听说长秋公最近一直在柳泉城里忙碌,不知道进展如何。” 陆幽谢过酒,淡然道:“那些抓起来的人都嘴硬得很,身体里又都有蛊毒,审了没几天就一个个地死了。余下两个巫医,一个服毒自尽,另一个不通大宁官话,整天神神叨叨的,据说身体里也有蛊,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赵暻哦一声,继续喝着酒。三人沉默了有一整子,期间唐瑞郎一直都在默默地给陆幽夹菜。 赵暻盯着陆幽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菜,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那是当然的了。”唐瑞郎大言不惭,伸手拍了拍陆幽的肩膀,“哥们儿可是过命的交情。若是没有他舍身相救,我这条命啊早就交代在柳泉城里喽。这恩情,两三个鸡腿怎么报得完?来,吃菜吃菜!” 说着,又往陆幽碗里丢了一块烧肉。 陆幽表面上装作很淡定,其实心里面已经炸了毛。他装作捡东西,左手偷偷地伸到桌子下面,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唐瑞郎的大腿内侧。 岂料这唐瑞郎愈发得瑟起来,干脆两腿一夹一耸,将陆幽的手夹在了大腿根儿上。 陆幽冷不丁地摸到了“不该摸的东西”,手心一颤,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还伸出手指使劲弹了一弹。 两人暗地里正较劲儿,那赵暻又干了一杯酒,突然发问道:“听说岳母大人正在给你物色娶妻的人选?” 此话一出,陆幽与唐瑞郎都怔了一怔。陆幽表面上自然什么都没有表露,却飞快地撤回了自己的手。 唐瑞郎赶紧打圆场;“我这不是才刚当上黄门侍郎没多久吗?古人云成名成家,成名更在成家前1。这种事,急不来的。” 赵暻笑道:“你还把自己当做弘文馆里的读书郎?姐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开过荤了,你呢?” 唐瑞郎也冲着他笑:“可姐夫不也是等到二十一岁才娶了姐姐吗?” “唉,这个和那个,根本就是两码事。男人嘛,总有个逢场作戏。再说了,有些事憋不得的,发泄发泄也是好事。”赵暻拍了拍唐瑞郎的手背,“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姐夫就带你去长长见识?” 这时只听陆幽笑道:“二位在这边讨论寻花问柳之事,让在下实在好生尴尬。” 赵暻却不以为然:“唉,陆少监有什么好尴尬的。内侍省里的人出入平康坊的可不少啊。再说了,前面不行,不是还有后面……” “咳咳……” 唐瑞郎赶紧插进来打圆场:“大局当前,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还是晚些再提罢。” 赵暻倒也不坚持,嘿然一笑便就此揭过。三人依旧说回到正经事上面,又聊了有一阵子方才尽兴。 宾主弃船登岸之后,瑞郎与陆幽恭送赵暻离去。 直到远得看不见了,陆幽才长出一口气,沉重道:“他在怀疑我们的关系。” “是又如何?”唐瑞郎搂住了他的腰,“总有一天要知道的。就像如今,有谁不知道安乐王和长秋公是一对儿?”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陆幽不以为然,“再说了,我可不希望我们变成他们那样。” “是是,”唐瑞郎连声应道,“我们一定不会分开。” “你还敢说?你娘不是要为你物色妻室?” 唐瑞郎做无辜状:“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她相中的媳妇儿,当然应该她自己去娶咯,关我什么事儿。” “可是你在朝为官,自然会有很多人过来沾亲带故。若是当娶不娶,岂不诸多得罪?” “得罪又如何?我像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吗?再说,怕得罪人,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没人得罪得起不就好了?” “……当真?”陆幽凝视着唐瑞郎的眼睛。 “当然当真。”唐瑞郎几乎只差赌咒发誓。 陆幽又瞪了他一阵,紧绷的唇角终于悄悄地弯出了一点弧度。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若你以后胆敢娶妻生子,不……就算是动了这个念头,我一定会狠狠地报复你,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不用以后,我现在就知道陆大人您很厉害。” 唐瑞郎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嘴角笑意:“好了,说点正经事吧——赵暻这个人,你怎么看?” 陆幽将目光投向北边:“不可信,又不可不信。轻薄而重心机,聪慧却也狡黠。但关于治国的那几句话,倒也说得坦诚……目前看来除他之外,再无其他选择。” “是啊……别无选择的选择。”唐瑞郎也与他望向相同的方向,“若是赵暻无用,而安乐王再不回归,这大宁朝的改弦易辙,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了。” 第138章 风雨欲来 游船一聚后的第二天,正是尚书萧友乾的长子出殡的日子。 入暑之后天气湿热,因此丧事也选定在清晨进行。 一大早露水盈盈,只见朱雀大街东侧,安仁坊的西墙外搭起了十顶连绵的雪白丧帐。鼕鼓一响,送葬的队列前前后后三四百余号人,从丧帐里鱼贯而出,横穿宽达百步的朱雀大街。 金幡银幢,纸山烟海,云雾袅袅哀声阵阵,缓缓朝着西边的延平门行进。 五更天,正是官员前往外朝待漏1的时辰。朱雀大街上陆陆续续地过来了一些赶着上朝的官员,行至安仁坊前,便全都被送葬的队伍阻住了去路。 错过早朝的处罚十分严格。然而并没有任何人敢于抱怨乃至冲撞,全都静默着停下了脚步。 数百人的队伍缓缓前行,着实花了好一阵子才全部穿过朱雀门大街。而此时,待漏院内几乎空无一人。 这天的东宫朝会,共有一十五名官员迟到。赵昀得知原因之后,自然震怒,下令严加惩罚。 按照大宁朝的律例,早朝无故迟到者须得罚去一个月的俸禄。 御香行_103 然而这一次,太子却罚掉了所有人的年俸,不仅如此,还针对那来得最迟的五个人,每人加罚二十大板,再褫夺一切衣冠职位。 那五个人,无一例外,自然全都是萧家的朋党。看着他们被率府的人拖出殿外打板子,赵昀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而舒缓起来。草草对付完朝会,他独将江启光一人留下,准备再商议如何对付萧家如此明显的挑衅却在这时突然有宦官来报,说萧后已经在光天殿等候,有事要与太子面谈。 这母子二人的感情早已大不如前,此刻听说萧后突然驾临,赵昀自然又惊又疑。可他又不得不去,便先让江启光在丽正殿稍待,独自前往光天殿应付这个大麻烦。 没有人知道萧后来找赵昀的意图,母子二人一见面就屏退左右,甚至不许亲信在门外侍应。 然而就在宫人宦官私底下猜测议论的时候,却早就已经有人知道了答案。 丽正殿内,江启光独坐等待。也没过多久,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叮当环佩之声,仿佛是有个女人来到了东面槛窗外的花园里头。 江启光也朝着槛窗走过去,轻咳一声。紧接着,窗外的女人也幽幽叹息,然后吟出一首诗句来。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江启光闻声确定了来人正是叶月珊,便道:“听说殿下去了光天殿见萧皇后?” 叶月珊回道:“今日早上,萧后终于听说了宫外头的那些个传言,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原来如此……这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江启光若有所思:“赵昀如今已经立在悬崖边上,是进是退,你可想好了?” 叶月珊答得毫无犹豫:“月珊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这句话,只听窗外环佩之声再度响起,脚步声远去了。 ———————— 叶月珊孤身一人走出了丽正殿花园,却是先回了一趟临霜殿,命人准备了几样清凉适口的茶点,再随她一起前往光天殿。 因为有禁令,此刻宫女宦官们全都挤在光天殿的院门口,无人敢于入内。叶月珊便命人将茶点盛在托盘里,亲自拿着,走进院子里。 倒也是巧了,她刚走上台阶,正好撞见殿门被重重地推开,萧皇后独自一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叶月珊急忙后退一步,避开险些打在身上的门板,然后躬身行礼。 萧皇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步从她面前经过,转眼就消失在了院门外。 叶月珊这才重新端起托盘,扭头朝着殿内张望。只见好端端的光天殿内,此刻又是好一片狼藉,太子赵昀负手立在阴暗处,脸色铁青。 叶月珊小心翼翼地绕开遍地的碎瓷片,慢慢走到赵昀身旁,低头瞥见地上躺着几张碎纸片,纸都是粗劣泛黄的粗纸,上头的字迹也是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她心中已经有些计较,便叹息道:“臣妾听说,最近宫里头有些流言蜚语,还有从宫外头捎带进来的物品里,时常夹着奇怪的纸条。臣妾以为,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诼迟早会被拆穿,殿下千万不要因此而置气伤神。” 赵昀对别人不假辞色,但对叶月珊却向来温柔。即便此刻,他也只是压低了声音愠怒道:“他们以为本王什么都不知道?可恶的萧家人,本王总有一天会将他们满门抄斩,把萧友乾这个老匹夫的脑袋插在城门旗杆上!” 说着,单手一扫,又将桌案上的一件瓷瓶抹到了地上。 瓷瓶碎裂的声音让叶月珊惊了一跳,她忽然一手捂嘴一手按住腹部,弯腰做干呕状。 赵昀吃了一惊,连忙来搀扶:“怎么回事?要不要传太医?” “不必了……” 叶月珊缓过一口气来,顺势攀住赵昀的胳膊,抬起头来朝着他羞赧地微笑。 “有一件事,臣妾不知道此刻当说不当说……殿下,您要做父亲了。” “我?本王……要当爹了?” 赵昀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惊喜,持续了好一阵子之后,却又突然间陷入了莫名的怔忡之中。 叶月珊却不让他胡思乱想,抓住了他的手,软语道:“殿下,臣妾本是罪臣之女,在朝中无权无势。殿下您就是臣妾的天,是臣妾与臣妾腹中骨肉的依靠……臣妾不敢奢望太多,惟愿此生平安顺遂,常伴殿下身侧。可是臣妾真的很怕……” 赵昀问她:“你怕什么?” “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妾害怕这些流言蜚语会损害了殿下您的清誉,甚至令陛下对殿下您产生误解……若是到了那个时候,皮之不存,而毛又将焉附?臣妾与腹中骨肉,恐怕也难逃脱厄运了啊。” 有意无意,这一番话恰恰让赵昀回忆起了当年胡姬之痛。他反手将叶月珊搂住,动情道:“这大宁的天下,只要有我赵昀一日,就绝对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们母子!”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无比坚决,仿佛立下了什么无言的盟誓。 叶月珊将赵昀的细微变化全都收入眼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到了江启光暗示她去做的事。甚至可能已经为赵暻的上位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内心深处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 ———————————— 这天午后,从东宫中传出消息:明日因为盛暑而放朝一天,接连着后天的旬假,总共两天没有朝会。看起来悠闲无事的紫宸宫内,却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入夜之后,湿热憋闷了一整日的空气里终于透出丝丝凉意。沐浴更衣之后,陆幽命人用丝网兜着几颗夜明珠挂在院中檐下,倚榻看书。 也不知道翻过了几页,院子外面忽然有人轻轻敲门。 他走过去将门打开,来者却是康王府上的贴身宦官,手里头捧着一个食盒。 “我家殿下最近得了一种稀罕的点心,想着给您送过来尝尝新鲜。” 稀罕点心?这深更半夜的,赵暻葫芦里头卖得又是什么药? 陆幽心中隐约知道有些问题,却还是伸手将食盒子接着,拿回到夜明珠下仔细打量。 食盒子只有一层,打开盖,里头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大碗,雕琢成十二瓣莲花。里头盛了雪白晶莹的一碗饭,上面盖着几缕白兰花瓣,再仔细闻一闻,隐约还有一股奶汁的香气。 这不是清风饭吗? 陆幽更加看不明白了,这种用糯米、冰片和牛酪浆等材料调制而成的点心,因为需要冰镇而难以制作。但是在皇宫大内里,却是寻常之物。 不仅如此,这几日暑热难当,清风饭更为惠明帝所钟爱,蓬莱阁里每隔几日就会进贡一次。赵暻再怎么说也是皇子,打小就吃惯了的东西,怎么会是稀罕点心? 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再仔细去看那饭粒底下,仿佛还藏着一块青青绿绿的大东西。 陆幽拿起插在食盒里的筷子将清风饭的表面拨拉开,突然间手一抖丢掉了筷子。 那青青绿绿的东西,竟然是一颗割下来的蛇头! 清风饭,是宫廷御用的消暑佳肴。 竹叶青,是一种毒蛇。 毒蛇藏在清风饭内,寓意不言自明——那天游船上,赵暻曾经预言过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 陆幽将清风饭连同食盒一起,丢进院内的水潭里。心情却并没有随着涟漪的扩散而恢复平静。 “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问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从此刻开始,不允许再错一步。进,则生;退,则死。” 倒影无声,背后却是漫天的星辰,如同置身于紫微星垣之中。 第139章 请君入瓮 次日醒早,晨光熹微。蓬莱阁的院门刚刚开启,早已守候在门外的陆幽便来向惠明帝请安。 最近这小半年来,这桩要务他已重复不下百遍,唯独今天倒是有一些特别。 惠明帝正由两个宦官服侍着穿衣系带,一边端详着陆幽手里头提着的那件物什。 “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带了两只芙蓉鸟过来?” 陆幽提着的正是一个黄金鸟笼,笼中两只嫩黄色的小鸟,不过巴掌大小,十分灵巧可爱。 “回皇上的话,这两只芙蓉鸟是西域那边的商人带过来的,在西域被叫做金丝雀。在我们大宁,芙蓉鸟只用来观赏。然而这种金丝雀,在西域却有救人性命的能耐。” “哦?”惠明帝被他勾起兴趣:“怎么个救人,你倒是说说看。” “西域之人开采石炭,往往凿洞打井,深入山体百余丈而不止。然而山体里有毒气,可取人性命。因此,但凡入洞挖石炭之人,都会携带金丝雀一羽,以作警示。若是此鸟举止反常,乃至昏厥死亡,便要立刻撤出炭洞,保全性命。” “原来如此。”惠明帝听得津津有味,“朕倒是对这只小小的鸟儿刮目相看了。” 有侍从捧来紫檀的花架,陆幽便将鸟笼放在上面。 “其实这两只金丝雀,对于陛下倒也有些用处。” “什么用?莫非朕这蓬莱阁里头,难道也有毒气不成?” “毒气是当然没有的,不过这鸟也可以用来试一试别的毒。比如——” 陆幽估摸着时间,伸手指了指门外。果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是御前宦官前来禀报,说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惠明帝恍然明白过来:“如此无辜的小生灵,怎么忍心拿来试毒?不是还有专门试毒的人吗?” 这话说得有些冷漠,陆幽却依旧恭敬道:“用鸟来试毒,其实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有一些小毒,试毒之人很可能无法觉察,然而这么小的鸟雀,却会非常敏感。” 正说到这里,尚食局的人已经备好了膳桌。陆幽搀扶着惠明帝坐到桌前,一道道精致的点心被陆续呈上桌案。 惠明帝一边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一边与陆幽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方才你说,有一些小毒,试毒之人是无法觉察的。既然与人无伤,那下毒者又意欲何为?” 陆幽道:“回皇上的话,这毒有急性慢性之别。急性的毒药,只服用一次就能立竿见影;而慢性的毒药,往往需要服食一段时日,待毒素在体内积累,再突然爆发。如此手段极为隐蔽,可谓杀人于无形。” 惠明帝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抖,想要夹东西的手又收了回来。 “这么说……朕就算有试毒之人,也不能免于荼毒?” 陆幽点头道:“试毒的御前宦官共有三人,三餐轮值,均摊下来摄入的毒素实在有限。但凡略通毒术之人,都能够绕过这道关卡,施毒于无形之中。”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惠明帝本就有些多疑,此刻就相信了八九分。他立刻命令陆幽将金丝雀取来,当场示范如何试毒。 陆幽让人取来一个小银碟,将桌案上的几样点心,每样各取一点放在碟子里,送入笼内。那两只金丝雀事先已经饿了一天,此刻便争先恐后地啄食。 惠明帝睁大了眼睛看着银碟内的食渣被一扫而光,又静待了一阵,两只小鸟依旧活蹦乱跳。他扭头看看陆幽,见陆幽点头,这才放心地开始进食。 席间,碗碟撤换,又有新的点心被呈献上来。这其中,就有一份盛在水晶碗中的清风饭。 最关键的一幕就要开始了。 陆幽并不说话,只站在一旁观察。 只见侍者将清风饭送到面前,又盛了一些放在御用的金碗里。惠明帝拿起筷子正准备动箸,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看鸟笼。 “这个也验一验吧。” 侍者应声而动,捡五六粒水晶饭放入银碟送入笼内。一只金丝雀立刻过来啄食,才吃下四五粒,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惠明帝悚然一惊,再去看那只小鸟,竟然已经翻倒在笼子低下,双足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这饭……果真有毒!”陆幽惊呼一声。 惠明帝仿佛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吓得面如土灰,赶紧抬起手来按住胸口。 陆幽见状不妙,又对着外头喊道:“快去传天梁星!” 御香行_104 这段时间一直在御前待诏的天梁星,很快就赶到了蓬莱阁。经他诊断,惠明帝并无大恙,仅仅是惊吓过度而已。 与此同时,有关御膳投毒之事立刻开始了调查。 四方宫门紧急关闭,禁止内外一切出入。不过多时,从殿中省到尚食局上下的各种要员,全都被带到了蓬莱阁外问话。 多方对质之下,事情很快变得明朗起来——负责制作这道清风饭的主膳,前些日子刚从东宫的典膳厨迁调至尚食局。方才,右卫大将军亲自领兵去尚食局拿人,却发现此人竟已经投井自尽。 推算起来,此人在尚食局内供职止有七八日。尚食局内每月有主膳一百二十人,轮番上阵,按理来说轮着他献膳的机会并不算太多。 然而查阅往日记录,经此人之手呈献的菜色已有十二道之多。在此之前的菜肴,是否含毒已然不可考证,但事件的恶劣程度依旧可窥一斑。 惠明帝此时已经喘过一口气来。他半阖着眼眸,安静地听完所有禀报,然后颤抖着手,指了指东边。 “你领着南衙的人,去东宫。看见什么、找着什么……全都如实给朕回报过来!” 陆幽知道这是在对自己下令,立刻深吸一口气,喏道:“臣,遵旨。” 说着,他又朝一旁的右卫大将军微微点头,两人便转身往外走。 才走出了两三步,忽然又听见惠明帝无奈的声音缓缓追了过来。 “若是真有什么确凿证据,朕特许你们……先将人拿下,无论如何……务必不能让消息,传播到宫外头去。” —————— 陆幽走出了蓬莱阁,来到院子里。这才发现还不到半个时辰,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此刻见了他与右卫大将军,全都纷纷围拢过来。这其中就有黄门侍郎唐瑞郎。 陆幽对闲杂人等一概不理,径自走到唐瑞郎面前,低声问道:“外头情况如何?” 唐瑞郎答道:“昨天夜里康王就已经有所暗示。就在方才,太子党羽全都被金吾卫封堵在了各自家中。皇城里,延喜门、重明门等东边的要道,已经全部封闭。安上门街东北边的春坊与率府,全都被十六卫包围。内飞龙卫、羽林军伺机而动。” 十率府与左右春坊被围,就相当于卸掉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如此一来,只要在东宫搜到足够有力的罪证,赵昀就如同瓮中之鳖,予取予求了。 “我现在就要去东宫。”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悄声道:“也许半个时辰之后,大宁朝的命运又将会被改写了。希望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唐瑞郎伸手,隔着袍袖悄悄地与他十指紧扣。 “其实历史时时刻刻都在被改写着,并没有谁知道即将落下的那一笔,究竟是对还是错。不过至少我们在尝试,尽人事,安天命,除此此外,已经别无选择。” 第140章 东日落 浩荡而肃杀的队伍,一路从通训门进入了东宫。 刚刚通过了奉义门,只见前面黑压压地过来一队人。瞧那服色甲胄,正是东宫超乘、旅贲两率府的卫士。 陆幽抬手示意己方队伍暂且停下脚步,对面的东宫卫士也随即分列两侧,将赵昀让了出来。 太子毕竟还是太子,陆幽立刻上前施礼。然而赵昀却已撕下了伪善的面具,盛气凌人地睨视着他。 “这里是堂堂大宁东宫,岂容尔等阉人撒野?” 陆幽自然不会与他顶撞,反而后退半步,恭敬道:“恕微臣唐突冒犯。太子恐怕有所不知,方才蓬莱阁里查出有人在陛下膳食里下毒。而此人原本曾在东宫的典膳厨内做事,我等因此奉命前来查看。” “哦?”赵昀眉毛一挑,冷笑道:“按你的意思,那人难道是本王教唆的不成?” “微臣并不敢揣测,然而兹事体大,况且皇上也在等着微臣回去复命。所以,微臣斗胆请殿下通融,容臣等入宫内一观,也好及时返回蓬莱阁,在圣上面前做出澄清。” “哼!一派胡言,若是搜查不到,本王要你们一个个人头落地!” 其实那赵昀也明白,自己无法阻止搜查,好在他早有准备,东宫范围之内根本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因此他也只是佯装愠怒,呵斥了陆幽几句便挥手放行。 数百名紫宸宫右卫涌入东宫,开始地毯式的搜查。每一座宫殿,每一片园囿都不放过。 嘉德殿院内很快就搜查完毕,并没有任何的特殊发现。卫士们随即兵分两路,一路由右卫大将军领着往南走,另一路则跟着陆幽往北,穿过崇教门入了丽正殿。 丽正殿,是太子监国时朝会的场地。日日人来人往的,自然也不可能藏着什么特别的物什。 一番简单搜查之后,陆幽领着人继续往北,又搜过了光天殿,徐徐来到太子的寝宫承恩殿前。 众人刚到院门口,却见两名宫女把守在门外,喝阻道:“良媛夫人身体有恙,此刻正在承恩殿内修养。” 陆幽上前道:“请转告良媛夫人,我们奉旨要入承恩殿内搜查。” 两个宫女见了这么多的卫士,心中已然有些胆怯,便立刻入内通传。少顷,又有一人出来,将院门彻底打开。 陆幽留下大多数人搜查院落,自己仅仅领着五六人进入承恩殿。 只见承恩殿内光线昏暗,檀香袅袅。内室的落地屏风后面,隐约坐着那个陆幽熟悉的身影。 “夫人,请恕我等打扰了。”陆幽恭敬地招呼一声。 “无妨。”叶月珊在屏风后面回应道,“只要你们能够还殿下以清白。” 陆幽点了点头,挥手之间,卫士已经在殿内散开。器物陈设,书册纸轴,无一放过,全都打开了细细检查。 这边翻找了好一阵子,全无半点可疑之处。分头搜查的卫士陆续汇总禀报到了陆幽面前,却在这时,突然有脚步声从外头匆匆跑来,来人刚才跟随右卫大将军往东宫南部搜查,此刻受命过来传达右卫大将军的口信:东南角的典膳厨内发现了可疑之物,与此同时,马厩里竟还私藏有整整三十副铠甲! 按照大宁朝的律例,凡家中私藏甲三副及弩五张,就要处以绞刑。如今在东宫发现的这个数字,早够得上谋逆大罪。 陆幽自然也不敢怠慢:“先过去看看。” 他正说到这里,此时最后一队在承恩殿内搜查的卫士也回来复命,手里头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请他过目。 陆幽将盒子打开,里头方方正正的,叠着一件崭新的龙袍。 他安静了片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传我的命令。立刻围住丽正殿,不要让太子踏出宫门半步。” ———————————————————— 装有龙袍的木盒与马厩里的铠甲,随着陆幽一同回到了蓬莱阁。 惠明帝铁青着脸色,看着这些摆在自己面前的铁证,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他的长子、他亲手册立的太子起了谋逆之心,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手里夺过这大宁朝至高无上的权柄。 “为什么……为什么朕已经如此纵容于他,可他……竟然连这么一点点时间都不愿意留给朕?” “为什么,为什么朕视他做朕的未来、朕的希冀,而他却把朕当做一枚眼中钉?” 在他的面前,蓬莱阁内几乎站满了人,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大宁朝的天子,这紫宸宫的九五之尊,仿佛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华贵与威势,蜷缩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失魂落寞的糟老头子。 长久而难耐的静默之后,宫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待陆幽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惠明帝左手捂着嘴,指缝间是缕缕腥红。 众人手忙脚乱地搀扶着惠明帝入内室由天梁星诊断。在闭门之前,他做出的最后一道旨意,是将太子打入诏狱,由多方核实罪行之后再听候发落。 陆幽领着内侍省众人,将蓬莱阁内外所有人全都请往别处议事,这其中唯有一个人,谁也不敢上前多话。 从刚才开始,萧皇后就安静地独坐在偏厅之中。外头众人的议论、惠明帝的发落,全都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然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半个字,甚至一动不动的,仿佛凝固成了一具石像。 直到陆幽端着茶盏走过来,掀起珠帘发出响动,这才让她稍稍抬起头来。可是她只是动了动嘴唇,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一派木然。 “你叫我忍让太子,说他是我将来的依靠……可事如今,本宫还是靠不上他了。” 陆幽走到她身旁,在椅子边上恭顺俯身:“太子的事,微臣的确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一幕……但是只要有陆幽在一日,就一定会尽心侍奉皇后娘娘。” 萧后忽然拉住了陆幽的手臂:“……有没有办法,不让昀儿被废?” 陆幽装作为难道:“微臣也相信太子是无辜的,然而此事非同小可,又已然闹得沸沸扬扬,恐怕也就只有彻底调查一番,方能洗脱太子身上的嫌疑。” 虽然他说得十分委婉,但是萧皇后却已经露出了绝望而空洞的神情。 “那可是本宫……最后一个孩儿啊。” —————————————— 失去了率府卫士的护卫,没有了亲信大臣从旁辩护,太子赵昀如同捆住四足的困兽,被轻而易举地拿下。 其后,宫中各处严密封锁消息;再遣专员前往各处,暗中逮捕太子的近幸、宠臣进行审讯。 仅仅一夕之间,风云变换。而诏京城内的绝大多数人,犹自沉浸在美梦之中。 次日清早,沉寂了三日的紫宸宫门重新开启。一些敏锐的官员,已经发现上朝的队列里,少了许多熟悉面孔。而更令人惊愕的是,承天门横街东段横亘着前后三排高大的拒马,封死了通往东宫的道路。 辍朝将近一年之后,惠明帝重新坐在了乾元殿的宝座之上。然而任谁都能够看得出他容色憔悴、精神萎靡,一年未见,原先的满头黑发竟然已经斑白。 鉴于惠明帝龙体欠安,朝会并未持续太久,期间也不允许百官上疏谏议,全程只交代了一件事—— 太子赵昀,因为犯下谋逆重罪,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打入诏狱听候发落。太子的亲信近臣,也一并搜捕案验。 退朝后,消息很快就在诏京城中传播开来。城中百姓议论纷纷——这大宁朝的三个太阳,又落下来了一个。 第141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赵昀被废黜之后,一连七日,诏京城内阴雨连绵,竟然卷起了些许秋意。 阴湿郁热的紫宸宫内,惠明帝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得不再度辍朝;就连天梁星都私下里透露,这一次的病情诡谲,着实不容乐观。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里稍稍乱了几日,就开始有人提出另立太子之事。陆幽早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发展,自然不再关心这些无谓的是非。 这天放朝之后,他与唐瑞郎相约绕过掖庭宫,出了芳林门和元武门,又穿过北衙与飞龙厩,来到了紫宸宫北面的禁苑。 昔日的太子赵昀,如今就被囚禁在禁苑诏狱之中,随时接受盘查审问。 即便是陆幽,也是头一遭来到禁苑的诏狱。这座隐秘幽暗的囚室,向来只关押犯事的宗室中人。至少在惠明帝在位的数十年间,几乎没有被使用过。 向守卫出示了内侍省的腰牌,陆幽领着瑞郎步入幽暗的狱道。 与掖庭诏狱的迂回曲折不同,禁苑诏狱的规模不大。毕竟是关押宗室之人的诏狱,室内的陈设自然也远远好过掖庭诏狱。甚至从表面上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紫宸宫内常见的宫殿。 入门后首先是一座厅堂,桌案俱全,只是没有任何的摆设。北墙上左右两个耳门,分别通往关押男女犯人的囚室。 二个人入了左边的门,再过一道关卡,就入了囚室前的走廊。借着墙上的火把光亮一口气走到底,便看见了赵昀。 昔日的千岁太子,如今虽然沦落为阶下之囚,却仍旧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此刻,只见他衣袍端正,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即便听见了脚步声,也没什么反应。 陆幽开口叫了一声“太子”,赵昀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亲手把我拉下马的人,此刻居然还跑来叫我太子。” 他凝视着陆幽,眼神黑沉沉的,竟然满是不屑:“我早就怀疑你有问题,却没想到……居然还是你们更快我一步。” 御香行_105 陆幽亦正色道:“不是我快你一步,而是你的心魔超过了你的理智。你赶走城南的百姓,暗杀平康坊的公子,这些已是不仁之举,可你竟然还想毒害皇上——” “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啪”地一声,赵昀将手中书卷丢在牢门上,眼神里的倨傲一丝不少。 “事已至此,该承认的本王绝不否认。可你当真以为,本王会傻到在自己的寝宫里偷藏龙袍,在东宫的马厩里藏匿铠甲……还不都是你们,是你们在我身边安插的内鬼布置的这一切!” “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唐瑞郎将这句话原样送还给他:“正因为你心存恶念,所以才会被内鬼乘隙而入。鬼从来不主动害人,都是人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 赵昀冷笑了两声,突然挥手掐灭这个话题。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事到如今,本王只有一个要求——东宫里的那个内鬼,究竟是谁?!” “江启光。” 唐瑞郎毫无压力的报出这个名字:“没有想过吧?与你推心置腹之人,谋划得却是别人的将来。” “是他?!” 赵昀这下真的怔忡了,他足足沉默有好一阵子,而后居然吃吃地发出了几声冷笑。 “……看起来,我还不够心机不够险恶,驾驭不了这万鬼横行的朝堂,当不了这大宁朝的天下之君。” 等他笑完了,陆幽才又接话道:“我们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到如今,还能有何事?” “有关于那位曾经的胡姬。当年,她是被我救出宫去的。虽然我现在也不知如今她去向何方,但是想必一定比继续留在宫里头要强上千倍万倍。” “你……”赵昀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若是早些告诉你,你将来是否会对我和瑞郎手下留情?” “不会!” 赵昀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阉党、外戚,唯有除之而后快!” 顿了顿,他又反问陆幽:“你,为什么要救她?” 陆幽道:“我只是看不惯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合起伙来欺凌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罢了。” “你,如此好心?” 赵昀似乎并不相信,却不禁又问道:“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陆幽道:“你是皇上唯一且最后的嫡子。这些天来,萧后一直在蓬莱殿内替你哀求,希望皇上能够网开一面。因此你虽犯下谋逆重罪,但多半不至于处死,而是远地流放,永世无法回返诏京。倒不如趁此机会,在民间找寻到你的妻儿,从此往后平静度日,终此一生。” “平静度日,终此一生……” 赵昀咀嚼着这八个字,仿佛有些动容:“若是换做从前,有谁敢对我说这些话,我一定会将他撵出重明门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两声,又一次看向陆幽。 “既然你懂得怜香惜玉,那本王还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陆幽知道他说得是谁,心中顿时有些感慨。 “业已查明,良媛夫人与东宫谋逆案无关,将择日遣出宫去。我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回护她。” “……好。那就,多谢了。” 赵昀点点头。不知不觉中,他脸上的表情已经逐渐平缓下来。 三个人同时静默了一阵,而后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唐瑞郎。 “其实我一直都有疑问——”他看向赵昀:“宣王赵阳,究竟是不是你派人杀死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是”或“不是”的区别。然而赵昀反倒沉吟了许久。 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在陆幽与唐瑞郎身上游移,而后才说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警告。 “不要让真正恐怖的魑魅魍魉,主宰了大宁朝的国祚。” ———————— 离开了禁苑诏狱,陆幽与唐瑞郎依旧沿原路返回。 眼下正是夏末秋初,正午的日头依旧有些毒辣。两个人走在无遮无蔽的坦途上,很快就汗湿重衫,恰巧路边有座凉亭,便步入亭中稍事歇息。 陆幽取出帕子拭汗,唐瑞郎见状,也从怀中取出扇子来替他扇风。 如此休息了一阵,陆幽定定地看着自己脚前的地面,若有所思。 “我做事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却忍不住觉得……也许让赵暻上位,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不,其实你我都没有说过,这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唐瑞郎倒是想得比他透彻:“下一局棋,每走一步都会面临许多种选择。有些选择,会直接导致满盘皆输。而还有一些选择,虽然会损兵折将,但迂回曲折之后,或许还能绝处逢生——你会选择哪一种?” 陆幽并不痴傻,也很快就想明白了个中曲直。 “龙游浅水,看起来的确可怜。不过龙毕竟是龙,一旦得势,自然又会恢复本来的狰狞面目……到那时候的腥风血雨,恐怕再难以收拾。” “正是如此。” 唐瑞郎点了点头,愈发将手上的扇子甩得呼呼直响。 “哎,要怪就怪这惠明皇帝,教子无方。养出来的儿子,一个个都跟脑子有毛病似的。若是仁厚正直一点,哪怕是没什么才华,又怎么会惹出这么多的破事——” 他还没说完,陆幽就赶紧伸手来堵他的嘴:“这里是禁苑,你也不怕说话被人听见!” “就算是听见却又如何?” 唐瑞郎看着亭外万里无云的朗朗晴天。 “暴风骤雨之中,这点抱怨牢骚的声音,根本不会被听见吧。” 第142章 出头天 狂风过后,再大的波涛都终将归于沉寂。 距离东宫案发,转眼已经过去了月余。如今赵昀依旧囚禁在诏狱之中,而内侍少监陆幽,则因为护驾有功,领左武卫大将军、枢密使,赏赐金帛土地,还得了诏京城郊外的一处山池别院。 与此同时,纷争继续在朝堂之上蔓延,太子朋党亦陆续受到株连。 主持这场朝廷大清扫的,正是萧家势力。尤其是尚书令萧友乾为报杀子之仇,更是坚壁清野,但凡对赵昀有些同情好感的,不论远近亲疏一律拖下马来。 浩劫之中,唯有江启光一人独善其身,同朝为官者,莫不敬怕他三分。 如此一来,朝廷之中便空出了好些个职位。惠明帝不理朝政,处置权就下放到了吏部与三省要员手里头。 吏部任用了一部分今年恩科高中的进士作为五品以下的官员。而五品以上,乃至许多紧要处的职位,合计来合计去,却往往落在了唐家党羽的手里。 之所以会是如此局面,主要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所有甄选出的高官候补,全都需要报告给尚书左仆射,然后转门下省审查。而左仆射唐权,原本就出身于门下省的吏部。 其二,唐权的大女儿,嫁给了康王赵暻。 混迹于朝堂之上的,就算不是人精,至少也懂得察言观色。更何况太子已经坍台,大宁朝的未来似乎已经清晰可辨,此时再不站队效忠,更待何时? 如此又折腾了几日,或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惠明帝最终是不得不接受了群臣们进谏,立康王赵暻为新的储君。 泱泱大国,册立储君,这原本是一桩顶顶重要的事情。不仅要颁诏天下,更应大操大办、风光隆重。 记得当年册封赵昀之时,诏京城内万人空巷、百姓同庆。可现如今,赵暻这太子之位,册封得却几乎是无声无息。 到了选定的这天,礼部在太庙举行立储大典。惠明帝因病未能前往,萧后自然也缺席,只在堂上摆放了龙袍御玺权作象征,仪式流程也因此而诸多简化。 按照旧例,储君册封大典之时,朝中官员、后宫嫔妃、城中百姓皆可观礼。然而这一日皇城却门禁森严,像是在戒备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倒也是,太子虽然倒台,但是他的党羽之中亦有鸟兽散者遁入民间,随时可能反咬一口。若是连赵暻都被他们暗算了去,这大宁朝的储君之争,岂不是要变成一场笑谈? 好在冷清归冷清,赵暻倒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草草地走完了仪式,他已经戴上了九旒白珠的衮冕,穿起了玄衣纁裳。原本就一表人才的,如今看上去更是英气焕发。 大典之后,鸿胪寺在武德殿内设下宴席。开宴之前,陆幽与瑞郎陪着赵暻在大吉殿内休息。 两人此时也都身穿朝服,彼此头一遭瞧见对方如此隆重的打扮,不由得互相多看了几眼。 这时,却听见端坐于内堂里的赵暻叹道:“本王都快要闷死了。陆少监,你就不能进来与本王说说话吗?” 陆幽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内堂去。这时唐瑞郎也紧走几步赶到了他的身边。 两个人同时掀开珠帘往里走,赵暻一看,顿时苦笑起来:“要么不来,要么来两个。你就这么不喜欢和本王单独相处?” 唐瑞郎抢在前面回答道:“殿下如今贵为太子,自然需要更郑重其事的对待。陆少监个性太闷,我跟着过来,也是害怕太子会无聊。” “贵为太子?那又如何,我还不是你的姐夫。” 赵暻自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又随手将刚刚礼部呈上来的饮宴名册给丢在了面前的案头上。 “这一回,唐家可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的确如此。”唐瑞郎也不否认,“为太子平衡朝中势力,唐家自然责无旁贷。” 赵暻笑了起来:“你们一家人说话都是一个调调。满口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得了便宜也好像是捡了别人不要的垃圾。你是这样,你姐姐也是这样。本王就没见她开怀大胆的笑过一场,活得如此谨慎谦恭,究竟有什么意思?” 谨慎谦恭?陆幽忍不住在一旁腹诽起来。 唐瑞郎平日里和自己腻在一起,举手投足间哪里有半点够得上这四个字?说是张牙舞爪都嫌轻了。 此刻只听唐瑞郎应道:“有道是‘满招损,谦受益’,谨慎一点,方能福泽绵长。” 赵暻点头:“你有这种心思,倒是挺不错的。总比那些得寸进尺的萧家人要强太多。” 这话倒是提醒了唐瑞郎:“最近萧家那边似乎有些不满,觉得这次朝中变革,他们的人吃了大亏。” “嫌少?” 赵暻嗤笑一声,眼神仿佛尖锐了起来。 “萧友乾那个老匹夫,还以为助我扳倒了赵昀,本王就成了他的囊中物……哼,他还不满?怎么不想想若是当年鹤羽殿内死的人是我,今日他这一家子,早就该和赵昀拼个你死我活了!” 鹤羽殿?陆幽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暗暗思忖。 鹤羽殿是后宫的一处别院,已经久已无人居住。按照规格等级推断,倒应该是后妃的寝殿。 皇子成年之后就被限制出入后宫,这鹤羽殿莫非是赵暻母妃居住过的地方? 陆幽继而回忆,听说赵暻母妃早逝,赵暻被过继到萧皇后宫中。这些年来,也没听说过萧后与康王之间有过任何龃龉,怎么赵暻忽然对萧家如此不忿? 御香行_106 他这边纳闷,表情却早已经落入了赵暻眼中。 “怎么?你还不知道鹤羽殿的故事?我还以为宫里头那些明里暗里的消息,都被内侍省编纂成册了呢。” 陆幽摇头:“微臣的确不知。” 赵暻又看向唐瑞郎:“那你呢?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唐瑞郎抓抓耳朵:“我也只是在姐姐回家省亲的时候,偶尔听她提起过只言片语。她说您的母妃原本是翰林学士之女。在父皇还是太子之时,入东宫成为侧室,更在萧皇后之前。皇上登基之后,封她为贤妃,居鹤羽殿。可惜她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除了萧友蓉之外,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体弱多病。” 赵暻言词戏谑,然而表情却慢慢阴冷下来。 “无论别人怎么认定。我只知道,母妃是被人给毒死的,而原本该死的人,是我。” 此话一出,陆幽眼皮微跳,可是看多了宫中的诡谲,说实话他并不感到惊讶。 赵暻并没有详细解释个中经过,只轻叹一声就转换了话题。 “其实又何止是我一个人?当年那么漂亮可爱的一个赵晴,母亲莫名其妙的跌进御花园的水池里淹死了,他被过继到萧友蓉手里头,突然就有了疯病,日日夜夜灌药禁闭……只有在他疯的时候,那些折磨他的人才会停下手来,嘻笑地看着他的丑态。所以后来他就开始装疯……慢慢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是清醒,有什么时候疯癫了。” 赵晴的事,陆幽倒是隐约听说过一些。却也仅限于萧皇后嫉妒赵晴的容貌,时常苛待于他——却没有想过真相竟然会有如此恶劣。 话说回来,那萧后倒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再早几年,安乐王赵南星也吃过她的苦头。虽说逝者无辜,但是东君和赵阳的死,以及赵昀的失势,也许正是老天的一种果报。 这边陆幽正暗自感叹,却听赵暻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浊气。 “你们想象得到吗?一个原本差点儿就要被毒死的皇子,寄身于杀母仇人的篱下这许多年。一直装疯卖傻、荒里荒唐为求自保,可居然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储君之位……试问,这大宁朝的天下,还有谁比本王更担得上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听完他这一番剖白,陆幽、瑞郎皆默然不语。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感同身受一般,心中百感纠结。 恰在此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鸿胪寺的人过来恭请太子赴宴了。 第143章 集仙寺 武德殿的这场饮宴,乃是历任太子册封之后的头一桩要务。 以往册封的太子年幼,这便是他们与朝臣接触的第一步。然而赵暻如今已经三十出头,该认的人早就已经认全了,眼下这场筵席,自然更有另一层深意。 开宴之后酒过三巡,繁琐的仪式规矩一桩桩地执行完毕,气氛总算松弛下来。 这边,容貌美艳的侍饮宫妓继续倒酒。与会的朝臣宗室有的欣赏歌舞,有的饮酒行令;但更多的还是频频向赵暻祝酒,拉拢与这位新晋储君之间的距离。 而不久之前还在与陆幽、瑞郎感怀往事的赵暻,此刻却换上了另一张面孔,温和甚至谦逊地面对着每一位迎奉上来的大臣。 尤其是以萧友乾为首的萧家势力,更得到了上宾的礼遇,风头甚至压倒了同堂饮宴的唐权。 陆幽侍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全都默默看在心里,愈发觉得赵暻城府深沉,若是用在正道之上,或许还真能够有所建树。 他正如此暗暗期待,只见唐瑞郎手里端着一杯酒,大老远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了过来。 “这是西域柔然国进贡的葡萄酒,外头很难尝到的。来,试试?” 陆幽看着他微泛红光的面颊,摇头小声道:“别闹。内侍是不能参加饮宴的,你坏了规矩,受罚的人可是我。” 唐瑞郎自然舍不得让陆幽受罚,便“哦”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谁知陆幽又轻声将他叫住。 “过几天,你陪我出城去一趟。” “好啊,不过……出城去哪儿?” “集仙寺。” —————— 集仙寺,在诏京城西的回鸾岭中,原本是宁太祖赵化淳为母祈福而捐建的皇家尼寺。数百年间,这座功德寺内安置了无数无子女的嫔御,就连赵南星的母妃病逝之后,也安葬于寺后塔林。 赵昀失势之后,东宫进行了一番清查,良媛叶月珊虽与谋逆案无关,但也被送到集仙寺内落发出家。 若无意外,她将在这里陪伴青灯古佛,终此一生。 捡了个秋雨蒙蒙,行人稀少的日子。陆幽孤身一人出了内侍省,来到开远门南面的义宁坊。 在这里,唐瑞郎已经事先准备好了低调简朴的马车,两人再三确认无人尾随,便借着雨幕的掩护一路往西,出了诏京城。 花了大半个时辰抵达集仙寺,只见烟雨迷蒙之中寺门紧闭,仿佛对于外来之人十分警惕。好在唐瑞郎曾经跟随家人前来拜祭过几次唐太妃,因此知道一条入寺的秘径。 他领着陆幽往回鸾岭的山坡上绕了一段,翻过一截年久失修的残墙,又穿过几间废殿,远远地就看见了塔林。 他们事先做过功课,清楚集仙寺内的格局,因此并没有太费周折就找到了叶月珊栖居的住所。 此时刚过了午膳时分,诸位师父都在各自房内歇息。推开虚掩的院门,陆幽首先看见院中央立着一株即将凋谢的蜀葵。 后头敞开着的窗内,有个人影儿正静坐在窗边。 定睛细看,那人影一身泥色的朴素衣袍,头上束着观音兜,再看那容貌——不是叶月珊还能有谁? 唐瑞郎反手掩住了院门,陆幽两三步走到了檐下,急叫一声“姐姐”。叶月珊抬头见了他们二人,倒也不惊不喜,只微笑道:“来了啊。” 陆幽走近了看她,只见观音兜下左右鬓角与额前并无半缕青丝,显然已经是落了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头发都没了,莫非真想在这里待一辈子?!” 叶月珊淡然道:“再怎么说也是受了株连才入的集仙寺,更应该多守些规矩,如此才不至于惹人妒恨非议,日子也过得舒坦一些。” 陆幽焦虑道:“舒坦一些,能舒坦到什么地方去?你帮赵暻做了这一桩大事,他如今可有眷顾于你?” 叶月珊摇头道:“他最近才刚入主东宫,自然是脱不开身的,但他已经遣人来寺内关照过。再者,只要你依旧平安无事,我也就满足了。” 她越是不疾不徐,陆幽就越是焦急。 唐瑞郎看在眼里,伸手将陆幽挽到身旁安抚,又问叶月珊道:“恕我直言,如今你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再过月余就会显怀。到那时候,消息传到萧家人耳朵里,一定会以为你怀了赵昀的骨肉。到那时候,你也许会有杀身之祸。” 叶月珊终于沉默了片刻。 “他会来接我的,我相信他。赵暻说过,我怀着他的第一个子嗣,他绝对不会不闻不问。” 唐瑞郎叹道:“赵暻如今是东宫太子,而你是废太子的女人。你腹中的孩子,名义上还是赵昀的骨肉。就算赵暻日后肯纳你为妃,但是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明眼人只要推算个时日就会觉察到个中端倪,这个孩子……始终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又如何?”叶月珊眉心微皱,“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理由总是会有的。” “……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固执?!”陆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个赵暻,究竟是给你下了蛊还是迷魂汤,为什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爱一个人真的需要理由?” 叶月珊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们两人:“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如今已是井底的一具白骨。如今就算叫我还一条性命与他,却又如何?” “你……” 陆幽简直就要努力反笑:“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他当时救你,只为利用你,莫非你也心甘情愿?!” 叶月珊璨然一笑,竟是无比的坚定与决绝:“我愿一赌。” 话已至此,陆幽也唯有语塞。他涨红着脸,心中的愤懑与担忧无法发泄,竟然破天荒地一脚踢在了墙壁上。 唐瑞郎一边将陆幽拉到自己身后,一边朝向叶月珊。 “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但是也希望你能够明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佐兰都是不会置你于不顾的。所以你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可我绝不允许你让佐兰也置身险境……若是真有那一天,希望你能够先替佐兰想一想。” “我能够理解你的担忧,也绝不会让佐兰为难。” 叶月珊亦直视着唐瑞郎的双眼:“虽然你家与我家有着那样的过往,但我相信你对佐兰是真心诚意的喜欢。这段时间,佐兰还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唐瑞郎正要答应,却听见陆幽气苦道:“说得好像这些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似的……” 叶月珊闻言,也唯有惨然一笑。 “是啊,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在大业坊的时候,我没有孤身一人前往柳泉城,而是选择陪在你身边,一切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事已至此,再多纠结也是无补于事。眼看着午时已过,寺庙内又开始忙碌起来,继续留着恐怕节外生枝。 陆幽撂下话来,表示若是再过一个月,等到叶月珊真正显怀的时候,赵暻若是再没有什么动作,就会强行过来掳人。叶月珊不置可否,姐弟二人暌违已久的这场重逢,最终不欢而散。 陆幽依旧跟着唐瑞郎往小路出了集仙寺,重新回到马车里,这才重重地哀叹一声。 “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却怎么也拉不住,我心如刀绞。” “想开点。” 唐瑞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人各有志,你无法左右她的人生。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要是再执迷不悟,那也只能说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又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这条蜿蜒山路。 “你看我们从集仙寺这里出发,你要回紫宸宫,而我的家在胜业坊。即便起点相同,可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道路。你姐姐的同路人不是你,所以你不能强迫她与你同行……但是无论天涯海角,还是上天入地,我都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说到这里,他不由分说地捧住了陆幽的脸颊,频频凑上去亲吻。 陆幽正是需求慰藉之时,也不推拒。 马车外阴雨连绵、秋寒四溢,车内却温暖舒适。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倒做一团,交叠在一起纠缠了好一阵子,还是陆幽勉强回过神来。 “……你今天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做什么?” “回城之后,你陪我去一次大业坊。” 第144章 见家长 回大业坊,当然不是再回到外净坊那个不祥之地。 入城之后,陆幽特地取道西市,购入了一些金帛纸钱,唐瑞郎愕然反应过来:“怎么这个时候去上坟……难道说想告你姐姐的状?” 陆幽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想去,那就别去了。” “去,去!”唐瑞郎连忙改口,“难得你愿意带我去,我怎么可能反对。” 马车离开西市,缓缓穿过半座诏京城,转入了南部的大业坊。 自从陆鹰儿死亡之后,陆幽就再未踏足过这里,但是多年形成的记忆却不会轻易磨灭。 马车停在了土坡下面,陆幽提着祭品,唐瑞郎为他打伞。两个人徒步往上走。 朱珠儿死后,附近一带再也无人靠近,更遑论打理。丛生的荒草掩盖了黄土小路,灌木与小树连成了一片。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之中,走到坡顶的时候,衣衫已经湿透了。 御香行_107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几座坟冢依旧静立在原地,前面还多了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棚子,也许是朱珠儿生前搭建的。 陆幽找到了埋着父母骨灰的土包,将伞撑在上面。然后跟瑞郎两人躲到茅草棚子里,找到个烧纸钱的铜盆,生起了火。 “爹,娘。这阵子发生了很多的变故,孩儿这次来,想向你们坦白几件事。” 陆幽一边往火盆里丢着纸钱,一边低声说道。 “上一次清明节,我在这里给你们读了月珊姐姐的信。她在信上说,自己一切都好,在柳泉城里日子过得太平……其实,她是在骗我。她一直被舅父和舅母欺负,差点性命不保;后来又被康王赵暻迷了心窍,被他诓进了东宫,成了太子身旁的眼线。现如今,太子已倒台,她被逼出了家,可肚子里却已经有了叶家的第三代……” 他喃喃低语,一点一滴地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种种娓娓道尽,然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 “我恐怕已经没有办法叫她回心转意,爹娘若是泉下有知,还请多多庇佑于她。 坟冢无声,自然不可能做出任何的允诺。然而一番倾诉之后,陆幽却觉得轻松了不少,终于又抬起头去看唐瑞郎。 自从刚才开始,唐瑞郎就站在陆幽身旁。介于身份尴尬,他一直没有敢于吭声。此刻对上了陆幽的目光,这才解冻了似的回过神来。 陆幽伸手一把拽住了唐瑞郎的胳膊,叫他也学着自己在坟前跪下。 “娘,今天是瑞郎陪我过来的。这些年,瑞郎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关照我、维护我……我已经仔细地想过了,过去的恩怨与瑞郎无关,孩儿愿意与瑞郎一路协行,无怨无悔。” 他的这一番剖白,来得实在毫无预兆。就连唐瑞郎都愣了一愣才回过神。 “请伯母放心。” 他赶紧双手伏地,恭敬道:“当年答应过您的话,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头,未敢或忘。我对佐兰情真意切,请您放心将他交给我,我一定会与他相扶相携,白头到老。” “胡说什么白头到老!”陆幽赧然,小声嘟囔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 唐瑞郎也不躲不闪,两人四目相对,自有不用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如此温存了一会儿,陆幽这才再度开口:“爹,娘,孩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他却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 “当年替我净身的陆鹰儿说,我并没有被他变成真正的宦官。而前些日子我也发现,孩儿与那些一般的宦官,的确有些不同之处。” 坟冢无声,倒是唐瑞郎一下子跳起来,蹿得老高。 “等一等……这话什么意思?不同?你不是宦官?你那儿……” 他鲜有语无伦次的时候,此刻是真的吃惊不小。 陆幽看着他的模样觉得新鲜,更进一步道:“这就是说,其实我还能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找谁传宗接代?” 愕然过后,唐瑞郎旋即又警惕起来:“叶家的传宗接代这事我可真没法帮忙。你刚才还说要与我一路协行、无怨无悔,总不会突然为了这传宗接代的事儿,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吧?!” 陆幽心里早已有了主张,却故意反问他:“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唐瑞郎正色道:“你的身体无碍,这当然是好事。可你若是要用这具无碍的身体去做一些伤害我们感情的事……就算那些事对你而言比我更重要,我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 说到这里,他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场合,一把按住陆幽的后脑,咬住了他的嘴唇。 陆幽竟也不推拒,只任由他一吻再吻,将嘴唇的皮都咬破了,方才作罢。 唐瑞郎依旧惴惴不安地问道:“你真的要传宗接代?” 陆幽小声嘲讽他:“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副模样了,有没有想过这几年我的心情?” “所以你也要吓我一吓?”唐瑞郎故作夸张地捂住了心口,“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幽轻声嘀咕了这样一句,不再与他扯皮,依旧低下头去注视着面前的坟冢。 “爹,如今的我身为内侍少监、枢密使兼领左武卫大将军,已经站在了过去您求之不得的高处。然而,在这高处并没有什么美好的风景,只有一片血色的荒原。被无数人的血液染红的大地……若是亲眼所见,你会喜欢这样的景色、为之倾尽所有吗?” 说到这里,他自嘲似的摇头笑了一笑。 “我是不喜欢的,可在这件事上我却已经别无选择。不过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此生要与谁一同共度,哪怕是要为此而放弃一些人伦的本能也在所不惜。” “佐兰……” 唐瑞郎瞬时转忧为喜,揶揄道:“我怎么觉得,你爹一定不会同意这件事。” “那就让他不同意去罢。” 陆幽深吸了一口雨中冰冷却清新的空气,将最后一叠金纸丢进火盆里。 “去药园,今晚上我不回紫宸宫了。” ———————————— 一潮秋雨一潮寒。 从山坡下到马车里的这段路上,风雨大作。待两人回到开明坊药园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 管家陈眉儿赶紧取来布巾让二位主子擦拭,一边小厮们也已经在浴房内准备好了浴斛和热水。 唐瑞郎胡乱擦了几下头发,将外袍脱下来丢在地上,一边嘱咐陆幽:“你先去,我还好。你不用着急。” 谁知陆幽却主动拽住了他的胳膊。 “走。” “嗯?”唐瑞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哪儿?” 陆幽并不解释,却横起了眉毛:“走不走?!” 唐瑞郎这才明白过来。 “……走,走!”他反手抓住了陆幽的手,“冻死我了,咱们再走快一点吧。” 浴房在药园西侧。由于过去曾经兼用做阴干药材的晾房,所以与前后院落都稍有一些距离。眼下是秋季尚且没什么大碍,可一入了冬就有诸多的不便。 陆幽与瑞郎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浴房,唐瑞郎立刻反手将门一栓,又抵在门板上,直勾勾地盯着陆幽看。 陆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做什么?洗个澡而已,我又不会逃。”说着,自顾自地转过头去,开始脱下身上的外袍。 唐瑞郎并没有出声回应,又仿佛轻轻地笑了一声,紧接着响起来的,同样也是脱解衣物的沙沙声。 事情虽然是自己挑起来的,可到了眼面前,陆幽却又不敢回头去看。 他只一股脑儿地脱着衣服,脱完外袍脱中单,脱完中单又去脱亵衣。脱到只剩一条亵裤时却住了手,又打散了长发披散在胸前背后,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他头一遭与唐瑞郎一起沐浴。此时若是再扭扭捏捏,反倒显得矫情了。 陆幽终于说服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一回头,原地却不见了唐瑞郎的踪影。 人呢? 总不会是他自己打退堂鼓了吧?! 陆幽正啼笑皆非,却听见右边的帘布后头传来一阵笑声。 “想什么这么出神呐,叫你你都不理我,我就自己先过来了。” 陆幽快步走过去一看——分明是先给他准备的浴斛,唐瑞郎倒是抢先一步泡了进去。 第145章 一夜长 “你怎么这样无赖!” 看着泡在热水里一脸惬意的唐瑞郎,陆幽简直哭笑不得:“水都被你给泡脏了,还叫我洗什么?!” “别急别急,我这只是替你试试水温怎么样。” 唐瑞郎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便也涎皮赖脸道:“再说,迟了早了,这水一样会弄脏……” 说着双腿一蹬,竟又从水里挺身站了起来。 与陆幽不同,此刻的他已经脱得精赤条条,陆幽毫无防备地就从上到下看了一个彻底。 这倒也不是陆幽第一次与瑞郎坦诚相见。只不过上次在天吴宫的温泉里,水气氤氲再加上天色昏暗,实际上并没有看得多么清楚。哪儿比得上此时此刻,煌煌灯烛之下,各种细节一览无余。 不得不承认,正从青年朝着成年男子蜕变的唐瑞郎,有着比同龄人更为早熟的健壮身躯。陆幽出神地“欣赏”片刻,突然间就慌乱了阵脚。 他嘴里赶紧叫着“坐下”,余光却已经在唐瑞郎的重要部位一晃而过。 那尺寸、模样,虽然与自己的不尽相同,但是以此类推,自己的应该也算是在正常范围之内。所幸自己从未在宫中粿身,否则麻烦就该大了。 他正想到这里,又听哗啦一阵水声,唐瑞郎竟然还弯腰俯身,一手撑在浴斛的边沿,另一只手探向了他的腰间。 “都要洗澡了,还穿着这劳什子玩意儿干什么?” 说着,唐瑞郎的手指已经撩到了亵裤的系带,轻轻绕了两圈,一点点拉扯着。 感觉到裤腰微微转动着与皮肤摩擦,陆幽的腰部开始僵硬,寒栗也飞快散布到了全身各处。 随之而起的酥麻瘙痒并不好受,可是陆幽并没有逃。 在双方共同的默认和默许之下,系带很快就被彻底地扯开了,失守的裤腰松松垮垮,顺着胯部一路下滑,最后落在了脚边。 陆幽只觉得一阵微凉,脸颊却烫了起来。 然而更让他发烫的,还是接下来唐瑞郎说出的那几句话。 “哦?你的这里也算是这个年纪挺正常的大小。虽然没有长毛,也比我的要细小一点……” 说着,竟然又探手过来,像是要亲手摸上一摸。 “你胡言乱语什么?!” 陆幽再绷不住,彻底地羞恼起来。 他抬脚想要踢开唐瑞郎探过来的手,却反而被瑞郎一把抓住了脚踝,使劲拽向浴斛。 猝不及防间,陆幽失去了平衡。所幸他常年习武,就在前倾的同时,他急忙用双手支撑住浴斛边缘,这才避免了“失而复得”的重要部位受到磕碰之痛。 “你做什么?放手!” “别这么紧张嘛……” 造成这一场虚惊的始作俑者,仿佛早就算计好了这番局面。一手依旧抓紧了陆幽的脚踝不肯放开,而另一手已经掰住了陆幽的下颌,半强制地覆上深吻。 氤氲水汽之中,陆幽被迫保持着一脚跨入水中的尴尬姿势,骑坐在浴斛上,与唐瑞郎唇齿相依。但是很快地,他就沦陷在了这场独特的温柔缱绻之中。 情炽难耐之际,唐瑞郎按住陆幽下颌的那只手悄悄地开始往下移动。贴着胸口,滑过腰腹,最终扪住了那个尚且柔软温顺的部位。 “……!” 陆幽本能地往后瑟缩一下,无奈另一只脚还被抓在唐瑞郎的手中,未能成功逃开。 御香行_108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逃?”唐瑞郎仰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上次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太子的事一旦平息之后,就陪着我做任何的事。” 自己说过的话,陆幽当然没有忘记,更何况还是他主动拉着唐瑞郎一路进的浴房,心里又怎可能会毫无准备。 罢了罢了,此时再做纠结也未免太过扭捏。 陆幽定了定神,首先将唐瑞郎那只不安分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又命令他松开自己的脚,然后再主动跨入浴斛。 因为这里是药园,沐浴的水面上也撒了一些药材。此时此刻,带着清新药草香气的热水,从四面八方一齐漫涌过来。 陆幽觉得有点烫,他左右张望着想要兑些凉水。可是才动了两下,腰上已经被死死地搂住了。 “烫!唐瑞郎你放手!”他拍着腰上的手。 “不放!”唐瑞郎耍起了赖皮,“水一点也不烫,你再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说着,竟然还拽着他往水里坐。 浴斛的尺寸不小,可是容下两个人之后还是有些捉襟见肘。再加上唐瑞郎先入为主,张牙舞爪地霸占去许多空间,后入水的陆幽不得以分开双腿的姿态,跨坐在他的身上。 “看,你的皮肤开始发红了,真好看。” 唐瑞郎真心诚意地恭维,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与此同时,他手上又开始蠢蠢欲动,撩起一捧水,淋向陆幽肩头。 “天气开始变凉了,刚才你在外头淋了雨,小心寒气入体……喔,这里怎么有一块烟灰?来我帮你擦擦。” 说着,他伸手揉了揉陆幽的颈项。 这几日秋凉,陆幽出门时裹得严严实实,又怎么会有烟灰粘在脖颈上。他心里明白,却不吭声,只由着唐瑞郎胡来。 “唷,这里也有。” 唐瑞郎揉弄了一通,又将手探向陆幽的胸口。 “怎么办,这里的擦不干净,只能试试别的法子。” 说着,他再不做预告,搂着陆幽就把头埋了过去。 陆幽被他这一扑,一个后仰险些倒进热水里,所幸后背已经被稳稳地托住了。正准备发怒,却又对上了唐瑞郎那双炽烈热情的眼眸。 “这一次,无论你再说什么,我可都不会停下来了。” 低沉的话语,伴随着亲吻频频落下。 陆幽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被烫醒了,脖颈以下的那些动静甚至让他感觉难以呼吸,于是他勉强地抬起头来,如鱼一般仰天喘息。 温热氤氲的水汽,不断从浴斛里升腾起来。在半空中幻化成种种神秘的符文。 陆幽困惑地眨着眼睛,可是唐瑞郎并没有给予他脱离现实的任何机会。 浴斛里的水波,不停荡漾着,一波推着一波,变得越来越强烈。 水声津津,于一室的静谧之中显得格外暧昧、清晰。 当这些水声与炽热,从外部入侵到他的体内的时候,陆幽本能地张大了嘴,发出无法控制的呻吟。 他知道,自己一直暗中期待、却又无法直面的事情正在发生。 而他所能够做的,唯有紧紧搂住唐瑞郎的后背。交托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信任、自己喜怒哀乐以及所有一切的东西,与唐瑞郎紧紧纠缠着,在即将变得愈发狂乱的浪涛之中,载沉载浮…… ———— 一夜秋雨,直到更深人定之时方才暂歇。 像是觉察到周遭异乎寻常的寂静,陆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早已经离开了湿热的浴斛,此刻正平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床幔是放下来的,看不清楚外头的景象,但仍能够感觉到有一盏烛光,朦朦胧胧地投射进来。 “有人说,新婚之夜,一定要亮着一盏灯。虽然我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过就让它这么亮着也好。” 唐瑞郎的声音从床的内侧传过来。陆幽悚然回头,看见他就躺在自己身旁仅仅半臂之遥的地方。上半身赤粿着,隐约可见斑斑红痕。 刚才发生在浴斛里的一切,此时如走马灯那样全都浮现出来了。 陆幽顿时血气上涌,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他赧极,抓起一旁的被子就要捂住脸颊。这个举动,自然让唐瑞郎笑出声来。 “干什么呢,该看的早就全部看完了,你不觉得现在才挡有点迟了吗?” “就你长了嘴!”陆幽恶狠狠地开口,却惊觉自己声音沙哑。 “你也长了啊!” 唐瑞郎大言不惭地指了指自己肩头的痕迹:“你不仅长了嘴,还长了好尖的牙齿,你瞧瞧,啧啧。” “那还不是你——” 话说了一半,陆幽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了。他羞愤欲走,然而才动了动身体就是好一阵酸软,顿时瘫在床上不知所措。 “别折腾了,好好休息吧。” 唐瑞郎轻舒猿臂,将他揽入怀中:“明天早上,我送你回紫宸宫。” 陆幽窝在唐瑞郎怀里,不必抬头四目相对,便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正偷偷地打了一个呵欠准备入睡时,却又听见唐瑞郎嘀咕道:“说真话,刚才舒服吗?” 陆幽犹豫了片刻,还是反问道:“……你呢?” 唐瑞郎轻笑:“与心爱之人如此这般,当然是舒服得很呢。” 陆幽轻嗤:“那你又何必问我。” 唐瑞郎揽着陆幽的手轻轻地上下抚着他的脊背:“拟将海水添宫漏,共滴药园一夜长1。真希望这一夜长点,再长点儿……不如我们两个归隐怎么样?” “归隐?” 陆幽用手指卷着瑞郎垂到胸前的发丝,“你才几岁就谈归隐?从前信誓旦旦的那番鸿鹄之志呢?” “鸿鹄飞得再高,也要归巢。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若是能够与你一直相伴,就算是给我做神仙的机会,我也不换。” 说到这里,唐瑞郎低头在陆幽的额角烙下一吻。 陆幽轻骂一声并不答话,两个人紧紧地贴着,少时情动,又滚作了一团。 第146章 皇上这是药丸啊 风月苦短。 不知不觉间,距离药园一夜又过去了将近十日。 正当陆唐二人的关系一日千里之时,朝堂之上却陷入了微妙的僵局。 惠明帝的病情日益深重,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没有早朝。而且,因为有了赵昀这个前车之鉴,他也不愿再提太子监国之事。 赵暻这个新任太子,仿佛就被搁置了起来,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品。 当然,赵暻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虽然明面上无法行使权力,但在暗地里,他却早已经与朝中各路人士打得火热。 与赵昀或者赵昀不同,赵暻并不高傲冷酷,也不轻易摆出盛气凌人的皇家架势,有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市井气味。 对于那些刻意讨好于他的人,他照单全收;而对于那些暂时选择观望、甚至不相为谋之人,也能有容忍的雅量——慢慢地,朝堂私底下的风评竟然倒还在赵昀之上。 所有这些朝廷里的风声都籍由唐瑞郎之口,一点点地汇报给了内廷的陆幽知道。而陆幽则忧心忡忡地回报以蓬莱阁内唯一的一则消息—— 就在昨天,天梁星偷偷将他叫到一旁,沉重地说道:“皇上的病颇为诡异,恐怕是好不了了。” 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天梁星的预测就应验了。 这夜的蓬莱阁内,值夜的宦官像往常那样在龙床尾的地上端坐着打盹儿。三更天,他突然尿急,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内室,轻手轻脚地去外头解手。 解决完了内急,值夜宦官依旧手脚并用地爬回内室。然而刚刚爬进了门,就看见一双光裸的脚,站立在自己面前。 这个时辰,除了起夜的惠明帝还能有谁? 值夜宦官倒也镇定,服侍久了帝王,自然知道有些事是什么情况。他赶紧身搀扶皇帝出恭。 却在此时,那只光着的脚竟照着他的脸颊猛踢过来! 猝不及防,值夜宦官被提了个正着,撞到了门板上。那力道,竟然不像是个久病之人。 这倒霉的宦官虽然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开罪了皇上,却也不敢喊冤喊疼,反倒就地滚了三滚,然后跪着磕头。 惠明帝虽然无能,但并不是一个暴戾专横的帝王,以往就算动怒,也不会随意处置臣下。宦官原本指望着他就此息怒,可惜这一次事与愿违。 紧接着,他不仅又被狠狠踢了一脚,脑袋上还被什么重物用力砸了几记,顿时就有热血汩汩而出。 那宦官被打得眼冒金星,这才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皇上。 他一手捂着伤处,一边抬起头来。然而月光昏暗,他也只是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一个轮廓,似真而非真的,倒是与惠明帝有着九成的相似。 他还想更进一步确认,然而那人已经再度高高举起了手上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又死命砸了下来! 丑正初刻,陆幽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他披衣起身,看见两个小宦官,脸色煞白,眼角红通通的,说蓬莱阁里出了大事,请他过去。 勉强装束停当之后,陆幽急忙赶到蓬莱阁。 只见院子里停着一具盖了白布的尸体,头部洇着斑斑血迹。他走过去将布掀开,看见值夜的那个宦官一张脸上已经血肉模糊。 一旁有人压低了声音:“这是……是皇上所为。” 陆幽愣了愣,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扭头问说话的人:“天梁星何在?” “已在内室。” “传令下去,禁绝闲人出入蓬莱阁。再让左将军带人巡守,无关人等全都先带到景福台下去。没我命令,不许放人。” 交代完这些,他才疾步走进阁内。 惠明帝日常起居的内室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两个小宦官,跪在地上擦洗着血污。 陆幽转身进入偏厅,掀开垂放下来的帷幔、推开纱橱,只见五六个太监合力将惠明帝按在龙榻之上。 “这是做什么?!” 陆幽正喝问,却见天梁星端着一个盛汤药的金碗也走了进来。 “这里不方便,请少监借一步说话。” 于是两人依旧回到内室,屏退了那两个擦洗的小宦官。天梁星张口欲言,但首先发出的还是一声叹息。 “该准备的都去准备起来吧……皇上这时日,恐怕是无多了。” 御香行_109 陆幽并不惊讶,只是觉得疑惑:“院子里的那具尸体,当真是皇上作为?以他的身体状况和行为理智,又怎么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十分困惑。” 天梁星道:“从脉象、容色等来看,惠明帝的龙体已然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会有性命之虞。然而如今的这种表现,简直比寻常人还要孔武有力……说来惭愧,我行医这许多年,却是从未见过类似的病症。” 他说得含糊,陆幽却隐约有了些想法,干脆主动挑明道:“您不必隐瞒于我,皇上这病……是不是与他身体里的蛊毒有关?” “蛊?你说皇上体内有蛊?” 这下轮到天梁星愕然了:“我从未朝这方向思考。你这一说,倒似乎真有这种可能性。可是宫禁森严,又怎么会……” 陆幽道:“这蛊具体怎么来的,暂时还没有人知晓。我之所以会有所耳闻,是因为这阵子长秋公在督办柳泉城的案子,发现住在离宫之中的宗室子弟尽皆身中奇蛊。他进而探查惠明帝的情况,这才有了这个骇人的发现。” 天梁星恍然:“前些日子,他拜托我取皇上的血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可如果皇上中了蛊,没道理捱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啊。” 紧接着,他又突然自问自答起来。 “……是了!当初为了解皇上的病程,我曾经仔细研读过这些年来太医局为皇上开的药方。其中有一个所谓‘滋补强身’的方子,这许多年来皇上一直在服用。我却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如今你这么一说,莫非这个方子就是用来压制蛊毒的?” “也许正是如此……” 陆幽若有所思,心中旋即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当年自己代替赵阳坐镇晖庆殿时,赵阳也曾经长期服用某种来自药王院的“补药”。 药王院,又是药王院。这个本应该济世救人的地方,怎么会隐藏着如此多的秘密? 迟早有一天,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陆幽正暗自思忖,又听天梁星道:“既然是蛊毒,那我就试试用解蛊的方法来禳解。不过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从这天开始,蓬莱阁就成为了紫宸宫中的禁地,日夜都有内飞龙卫巡逻值守。内侍省下令,禁绝宫中一切流言蜚语,众人都对惠明帝的诡异病情讳莫如深。而服侍在帝王周遭的,也全都换成了最为精干忠诚的宦官与宫女。 所有人之中,最为辛苦、也最为挫败的自然当算天梁星莫属。 自从怀疑是蛊毒作祟之后,他又做了好些个研究,还死乞白赖地又去火祆寺里向老尚宫讨教。 只可惜,就连老尚宫也表示这种蛊百年未见,大宁上下未必有能解蛊之人。 最后他依旧没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对策,仅仅勉强利用汤药和针灸,控制住惠明帝的情绪与行动。 如此一来,皇帝倒是不会再伤及无辜,只是神智依旧不清,整天幻听幻视,俨然与疯子无异。 因为皇帝久旷朝政,又不令太子监国,大宁朝的诸多要务全都落在了尚和门下三省的要员身上。 与此同时,身为枢密使,陆幽也每日往来于宫城南侧与皇城之间,不仅疏远了唐瑞郎,就连蓬莱阁都有好一阵子没去过了。 这天好不容易是个旬日,百官休憩,皇城里头也悄无声息。陆幽在丽藻堂内看了会儿书,估摸着应该是午膳时分,便去蓬莱阁内关心惠明帝的近况。 他屏退左右,独自上到蓬莱阁二楼,首先闻见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寻香望去,只见天梁星坐在偏厅内,正伏案假寐。 陆幽体谅他这段时间来殚精竭虑,不忍心将他吵醒,便独自一人走到惠明帝歇息的内室前。 守在门口的两个宦官见了他,急忙躬身行礼。 陆幽听室内没有动静,便也连忙摆手示意不要惊扰,只压低了声音问道:“皇上怎么样?” “回少监大人的话,皇上刚刚服用过汤药,此刻正在榻上安睡。” 陆幽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47章 故人归 兴许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蓬莱阁内室中的陈设器物,这几天都经过了精简。陆幽只看见一张桌、几把椅,一盏落地宫灯,余下便是一床龙榻,三不靠地放在正中央。 他走过去,只见惠明帝躺在床上小憩。 短短几天不见,这位大宁的统治者仿佛经历了万千磨难,满面风霜、鬓发苍苍,若是忽略华贵的衣着,甚至与寻常的山野老翁并无太大区别。 二子死、一子废。外戚权臣干政,皇后牝鸡司晨,后宫萧瑟凋零,更身中奇诡蛊毒……看来这位与世无争,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皇帝,最终无法在逃避之中寻到内心的平静。 回想过去种种,陆幽有些可怜起惠明帝来。 若真有前世今生之说,这位老人或许就是他前世的父亲。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无论哪一种都是极为特殊的羁绊。 但又如何?如此说起来,莫非还要去认萧后做娘亲不成? 陆幽打消心中一时的恍惚,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紧闭的格栅窗。 还是应该想想,等惠明帝驾崩之后,这朝廷的局势会向何种方向发展…… 他正暗自思忖,支在床榻边上的右手冷不丁地被握住了。 “……!” 陆幽立刻低头去看,惠明帝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 他的这双眼,暴凸且布满血丝,与那削瘦的脸庞极不相称。而瞳孔又小得惊人,仿佛时刻处于惊怖之中。 陆幽冷不丁地与这双眼对视,心里自然犯怵。他急忙想要行礼,却竟然不能抽回自己的手。 惠明帝死死抓着陆幽的手腕,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蹦出沙哑的声音。 “阳……阳儿?” 陆幽愣了愣,轻声摇头道:“陛下,微臣是陆幽。” 惠明帝依旧张着嘴,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听不清楚他的解释。 “阳儿……你这不听话的孽子!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又跑去哪里鬼混?”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眉毛胡子紧紧地皱在一起。 “不对……阳儿早就死了……死在晖庆殿里头了!” 陆幽心想皇上还算有些理智,可惠明帝的下一句话又令他无言以对。 “所以…你是旭儿?旭儿……你终于舍得回来看看朕了!旭儿、旭儿……外头的那些人都以为朕疯了,其实他们说的话,朕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都想谋害朕!旭儿,你可要保护朕啊!” 陆幽看他神志不清,再怎么解释恐怕也无济于事,转念一想,却又有了主意。 “……父皇。” 他将错就错,压低声音道:“孩儿不孝,一直没能陪伴在父皇身旁。可孩儿知道,父皇这些年来龙体欠安、须得日日服药,而且宗室的叔伯兄弟也都有类似的苦痛。其实,孩儿这段时间出宫在外,就是为了寻找解决之法……只是正所谓用药须对症,求您指点指点孩儿,这病究竟是如何种下的。” 惠明帝痴张着嘴,无比认真地听完了这段捏造的理由。他缓缓地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反复念叨起三个字。 “弄……弄雨楼、弄雨楼……” 弄雨楼,不正是当年戚云初曾经待过的湖中小岛? 陆幽记得,弄雨楼乃是大宁皇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化淳所建,初衷不明,但是此后的历代皇帝,都从宦官之中挑选出那些年轻貌美的青少年,送进弄雨楼去。 这宗室中人身体里的蛊毒,又如何会与一座荒废已久的南风小楼扯上关系? 陆幽正思忖,冷不丁地,一直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猛然变强了几倍! “不对、不对……”惠明帝暴凸的眼睛忽然瞪得好圆。 “旭儿、旭儿你已经死了,死在东海池的小船上……他们把你捞起来的时候,朕就站在东海池边……朕的旭儿,已经死了,死了!” 他还记得!陆幽顿时紧张起来。 虽说如今的惠明帝已不足为惧,但若被人知道自己冒充赵旭向惠明帝套话,毕竟还是不妥。 要不干脆将惠明帝弄晕过去,就算日后提及,也只当是他自己做了一场幻梦。 正当陆幽头疼时,惠明帝却又安静下来,他看向陆幽的目光掺杂着惊恐与恐惧。 “难道说你是来接朕的?旭儿……你是不是来接朕去阴曹地府的?!” 陆幽正要回答,手腕上突然一阵剧痛,竟然是被惠明帝给拧转将近一圈,还死死地扣住了脉门。 “不、不……朕还不想死!朕还好得很,你……你回去,别再来缠着朕。滚、滚啊!” 陆幽身负武学,想要挣脱蛮力的束缚并非难事,然而对方毕竟是九五之尊,若有一丝一毫拿捏不准,以至于伤到龙体,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思及至此,他便也只有高声疾呼,想让外头的宦官与天梁星过来帮忙拆劝。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喀拉”一声,他的手腕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已然微微扭曲。 陆幽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本能地一掌拍开惠明帝,抽回手来查看。 惠明帝被他拍回到了床上,脑袋正巧磕在雕花床栏上,发出一声惨叫。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处的门被人给推开了。 事已至此,也就只有见机行事。陆幽一边提防着惠明帝,一边捂着手腕回过头去。 来人有两位,其一是天梁星,而另外一位则是陆幽十分熟悉、却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秋公!” 这段时间,戚云初一直留在柳泉调查巫蛊之乱。陆幽几乎就要忘记了当这个人站在自己身边时,那种安心而镇定的感觉。 稍作镇定之后,他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稳住病发的惠明帝。 陆幽与戚云初二人协助天梁星,将银针刺入惠明帝百会、风府、天柱等穴。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一直胡言乱舞的惠明帝终于安稳下来,倚坐在龙榻上微微摇晃着身子。 “你的手,来我看。” 天梁星又捧过陆幽的手腕仔细查看伤势,旋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折了,但不严重。到外头去,我帮你处理。” “等一等,先不急。” 陆幽忍着痛,却将目光转向戚云初:“秋公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柳泉城那边有结果了?” 戚云初却摇头:“柳泉城那边的事,以后也需要你多多留意了。我这趟回宫,是为了辞行。” “辞行?!就是说您要离开紫宸宫?” 戚云初却不正面回答,一手将陆幽拦开,径自走到龙榻之前,也不行礼下跪,就这样俯视着木讷的惠明帝。 “皇上,南君并没有死。” 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了一直隐瞒着的真相:“当年云梦沼里的那具腐尸并不是南君,他还活着。” 陆幽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此刻,他赶紧观察惠明帝的表情——刚才还呆若木鸡的老人,此刻竟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小王爷没死?”天梁星也深感意外:“那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总算是有些头绪了。” 戚云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进昏暗的室内。 “现在我有非常可靠的消息,他应该就在鬼戎,或者藏在云梦沼的深处。我要去找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他带回来。” 秋日午后澄澈的阳光,从他身后投射进来,亮到让人无法看清楚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过陆幽猜想,戚云初的脸上定然带着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在他的满头长发尚未变成一片飞雪之前,这样的神采也许会更经常出现在那张俊雅无俦的脸上。 御香行_110 “南……南君……活着……” 自从针疗之后就一直木然静默的惠明帝,此时也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幽扭头细看,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更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汇聚,不久便滑落下来一滴。 陆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计算还有错误——不仅是赵旭与赵阳,赵南星也是惠明帝的儿子。得知安乐王尚在人间,这也许是这位苍老病弱的父亲,此刻能够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可是,就算把安乐王爷从鬼戎找回来了,又待如何? 赵暻已是太子,一旦惠明帝驾崩,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宁朝的主宰者……到那时候,赵南星的回归,恐怕将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思及至此,陆幽不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再度传来了窗牖被合拢的声响。 远离了光明的戚云初,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榻旁。 他长身玉立,银发如雪,看起来好像谪仙一般。而与他相比,惠明帝倒像是一脚踏入黄泉的死人。 形容迥异的两个人,静默地彼此对视着。 在重新发话之前,戚云初绝无仅有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赵涳。” 他竟大胆直呼惠明帝的名讳。 “你若还记得自己是肩负天下的皇帝,那就拿出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活到南君归来的那一天。否则……从你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大宁将永无宁日,无辜者将因你赵家而死难,而我们所有人,也都要因你的无能,而手染鲜血……” 惠明帝没有说话。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咽喉,只是微微摇晃着身体,颤抖得好像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 第148章 故人西辞 天梁星为陆幽的手腕做好了包扎固定,又开出药方派人拿下去煎煮,然后就将陆幽打发回去休息。 陆幽跟着戚云初走出了蓬莱阁,行至僻静无人之处,便迫不及待问道:“秋公,您当真要把安乐王爷给找回来?” 戚云初偏不直接言明:“我原以为,唐瑞郎早就将我的意图向你交待了。” “瑞郎的确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恕我直言,安乐王爷离开诏京这许多年,音讯全无,这是不是说明他根本就无心重归紫宸?” “无心又如何。毕竟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一辈子称心遂意。” 戚云初负手看向西方:“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南君,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曾有一时一刻念起诏京城中的旧事,看着宗室朝堂日渐衰微,他的心里又有着何种感觉……” 觉察到他言语间深浓的怨怼,陆幽不禁叹息:“您当真认为,南君一定是大宁更适格的主宰者?” 戚云初轻笑一声:“大宁?何者才是你们眼中的大宁。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人,是朝中群臣,还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土地之上的黎民百姓?每个人眼中的大宁都不同,你与我、与南君的大宁,也终归不会是同一个东西。” “我的大宁,”陆幽若有所思,“是……”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答案。”戚云初打断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就去种什么样的因,永远别寄希望于别人之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陆幽点头。 不知是触动了那根神经,戚云初这些年来对他的种种教诲,竟然一并涌上心头。陆幽的胸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不舍。 而戚云初仿佛也有些动容。他伸出手来,极为难得地抚摸着陆幽的脸颊。 “此行一去,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又或者历经凶险,却未能达成夙愿……说起来你入宫已经三四年,若在宫外,恐怕也早就行了冠礼。临别之前,我便教你最后一课——敌非敌;而友,亦非友。” “您的意思是……”陆幽微微翕动着嘴唇。 戚云初却示意他安静,又稍作沉吟,这才重新开口。 “其实你当初在青龙寺里受伤,以至于后来在陆鹰儿那里舍了身,乃是我与你师父两个人的设计。伤了你的并不是追兵的弓箭,而是厉红渠的暗器。”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等待着陆幽的反应。 最开始好一阵子,陆幽的确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然而他的表情始终都是近乎于平静的,仿佛内心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挣扎。 终于,他轻声问道:“秋公,您告诉我这些事,万一我怨恨您、与您倒戈相向,您岂非得不偿失?” 戚云初道:“时至今日,如果你还是那种会当面翻脸的人,我倒也没什么可以畏惧的。况且我刚说过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即便是你,我也从未抱持过任何的奢望。” 不求奢望,是因为过去失去得太多,还是害怕一旦交出心防,就被被人背弃? 陆幽看着眼前的戚云初。 一直冷静自持的内侍省之长,长秋公大人,原来也只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所谓的无懈可击,恰恰正是经历过太多的伤害才形成的痂痕。 “其实……我也隐约猜到过一点,觉得当年受伤之事不该如此蹊跷。” 思忖再三,陆幽再度缓缓开口:“若是换做别人如此设计于我,我定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对于您,我恨不起来。谢谢您倾囊相授,我也会在紫宸宫,为您与安乐王爷祈福。” 说到这里,他却又将话锋一转:“可是,我会亲自守护我所期待的大宁,让即便是秋公您,都无法轻易改变它。” “你,可以一试。” 戚云初轻声一笑,正欲迈开脚步,却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当时我曾经吩咐陆鹰儿要对你刀下留情。若是他果真照办了,你的身体应该还有挽回的可能。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去看一看罢。” 陆幽并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已做过了实践,只点点头虚应一声。 戚云初就此离去,无人的园囿之中再度恢复静谧。 陆幽却不急着返回紫桐院,反倒负手看向路旁:“你还准备躲多久。” 只听路旁的竹林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就有个挺拔潇洒的人影走了出来。 陆幽问他:“你在那里听了多久?” “不过一会会儿的事。”唐瑞郎答道,“刚才去蓬莱阁,听天梁星说你的手腕被皇上弄折了,我赶来想要看看情况,你怎么样?” 说着,他两三步就走到了陆幽身旁,小心翼翼捧起陆幽的手,一脸心疼。 “我不打紧。” 陆幽虽然也不好受,但是此刻却有正经事要先说。 “秋公找到了南君,他要去找他。恐怕会离开朝堂很长一段时间。” “……我已经知道了。” 唐瑞郎叹一口气:“秋公在柳泉城里秘密关押的那几个巫医,前日里招供出了一个与鬼戎方面暗中联络的地点。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则飞鸽传书。上面说在云梦沼以西,接近鬼戎的地方,发现过一个体内带有类似蛊毒的人。” “是南君?” 唐瑞郎却摇头:“不,是一个女人。“ 女人?陆幽愣住。 他还记得戚云初曾经提起过这种蛊的特性——传男而不传女,女子唯有一种情况下,才会染上这种蛊毒…… 可这就意味着,这个女人与南君之间,存在着已成事实的夫妻关系。 不难想见,得知此事的戚云初内心该有多么的惊愕与纠结。 思及至此,陆幽也不免黯然:“他们的事我们无从插手,只希望事情不会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 唐瑞郎苦笑:“戚云初设计加害于你,你还替他数铜子儿,数了这许多年。”顿了一顿,他又赶紧撇清关系:“话说这事儿我可是真真儿不知道的!他连我也骗!” 陆幽叹道:“是又如何?有很多事都已经说不清楚。秋公既然敢告诉我这件事,就证明他并不担心我会倒戈相向。只是这朝堂之上,今后都只能靠自己了。”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唐瑞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先别管那些事了,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 也许是这一阵子操劳过度,又或许是手腕的伤势导致邪毒入体。这天傍晚开始,陆幽发起了低热。 紫桐苑里向来冷清,这天夜里也并无人随侍在侧。 陆幽在半梦半醒之中捱了一夜,第二天醒早时分,低烧变成了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竟然连说话都困难。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只听见耳边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这才勉强睁开一点眼睛,看见了唐瑞郎焦虑的面容。 “你说你这个人,别人无家可归住在破庙里头,无人照拂也就罢了。你这个住在宫里头的,居然也不要个端茶倒水的人,这还说得过去吗?” 吃过药与粥膳,重新有了些气力的陆幽,背后靠着两个长枕,坐在床上听着唐瑞郎的唠叨。 惠明帝的病情久治不愈,看起来最近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进展;赵暻那边暂时也没有大的动作。唐瑞郎将这些日子往来于三省之间的要务包揽到自己身上,与陆幽商量了一下,让陆幽暂时离开紫宸宫,住在药园里叫众人好生照料着。 陆幽前后在药园里住了十来天的光景。这段时间恰是浓秋,园子里硕果累累、红叶欲燃,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蔬果、看不腻的风景。 他甚至还在这里过了一次寿诞,有那么多人围拢在他的身边,祝福着他——而非那个昔日的宣王赵阳,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除他之外,唐瑞郎竟然也住到了药园里头。 这些日子,瑞郎白天出门前往皇城;晚上回来,先与陆幽汇报今日朝中的各种要事,然后就好生温存一番,同榻抵足而眠。 药园诸人自然知道他们的非常关系,却都感念着他们的好处,因此守口如瓶。出宫休养的这些日子,竟然是陆幽此生难得拥有的一段快乐逍遥时光。 直到又一天深夜,内侍省的信使风尘仆地从紫宸宫里赶出来,向他传递了一个尚且没有多少人知晓的惊天噩耗—— 惠明帝驾崩了。 第149章 祸起萧墙 瑞和三十二年,九月廿三日,子正时分。 大宁惠明帝赵涳驾崩于紫宸宫蓬莱阁,得年五十。 陆幽与瑞郎快马加鞭,穿过黑暗中的诏京,沿着空无一人的承天门大街北上,进入宫城嘉德门。 惠明帝驾崩的噩耗尚未对外宣扬,此刻的紫宸宫内依旧静谧安宁。乾元殿前的广场空旷而冷寂;但是不久之后,这里必将幡幢飘曳,变成一片缟素的海洋。 途中又经过了好几座殿宇,陆幽这才望见不远处藏青色的夜空里,二层的蓬莱小阁灯火通明。 穿过飞龙卫设下的严密警戒,二人快步走进内院。只见院子里站着常玉奴、慕元等几位内侍省要员,还有少数几位今晚留在省内值夜的高级官员。 这其中最不引人注目、却又最让陆幽在意的,是江启光。 这个貌不惊人的马夫,终于是帮助了他的主公,一步一步,走到了这天下的至高处。 “太子已经在蓬莱阁里面。” 御香行_111 唐瑞郎轻轻打断了陆幽凝视着江启光的视线:“你注意到没?这里一个萧家的人都没有。” 的确,在场的内侍与朝臣、还有禁军,蓬莱阁内外几十号人,粗略一看,竟然没有半个是尚书令萧友乾的人。 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赵暻的安排。 从惠明帝咽气的这一刻开始,大宁朝的皇位就已然落入赵暻的手中。如今的他有天命加身,又得到内侍与唐家外戚的拥戴,萧家已经不足为惧。 陆幽与唐瑞郎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清楚明了接下去的发展——大清算,恐怕就在今夜。 在院中稍稍整肃了一下仪容情绪,他们快步走进蓬莱阁。 刚上到二楼,就听见女眷们低低的啜泣声。另一旁的偏厅里,天梁星正低头抚额,一脸的倦容。 陆幽走上前去,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这阵子,辛苦您了。” “……力有未逮,无法回天。” 天梁星抬头,回以一个苦笑:“天亮之后我就回天吴宫,若是遇见戚秋公,也会将这里的事告诉给他知道。” 陆幽点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内室的方向:“皇上的死因……” 天梁星摇头道:“正如我从前所说的那样,油尽灯枯。我知道你在猜疑什么,不过以我这几日的观察,赵暻并未有过任何可疑之举。或者说,皇上这病,也根本就不需要他动手了。” “皇上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再见南君的那一天。” 陆幽轻声感叹,但并没有陷进惆怅的情绪之中。 他们与天梁星告别,转身进入内室。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张三不靠的龙榻之上,静静躺着惠明帝的遗体。盖住遗容的黄绢微微凹陷,暗示着皇帝死前那惊人的瘦削。 而刚才他们听见的哭泣声,则来自于许久未见的萧皇后。她被四名宫女簇拥着,瘫软在了一张圈椅之中。 陆幽第三眼才看见了赵暻——这个即将继承大统的男人,就站在龙榻的尾端。他是如此的安静、从容,几乎与那顶锦绣华丽的帐幔融为了一体。 陆幽与瑞郎二人首先向着惠明帝的遗体行叩拜大礼,随即又转向赵暻与萧皇后,行礼之后就安静地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萧皇后自始至终都在啜泣;而赵暻则缓缓将目光从龙榻转向陆幽身上。 “本王之所以尚未命人发丧,是因为父皇于临终之前,立下了一道遗诏。” 他竟然开门见山,一长嘴就说出了最为关键的话。 “先帝遗旨:铲除萧家党羽,废、萧、太、后。” “……” 陆幽不免一时愕然——不为赵暻的这番话,而是因为此时此刻,萧后就坐在一旁。 果然,方才还哭泣不止的萧皇后愕然抬头:“你说什么……说什么?你说谎,说谎!” “哦?” 不复昔日的温和谦恭,赵暻斜睨着面前这个他曾经称之为母后的女人。 “当您赶来的时候,父皇早已驾崩。您,还能听得见什么?” “不,不可能!”萧皇后歇斯底里起来:“皇上怎么可能会说出那种话,他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决定?!” 赵暻冷眼看着她,仿佛欣赏着由他主导的一幕闹剧。 “既然孩子能向着杀害自己生母的女人喊母后,那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你……”萧皇后的脸色彻底苍白:“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知道……” 她喃喃自语,抓住身旁宫女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却是朝着一旁的陆幽走来。 “陆幽你说过的,要保护本宫……赵暻现在要对我不利,你还不快点帮我拿下他!” 陆幽却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倒是唐瑞郎往前迈出了半步,挡在他与萧皇后之间。 萧皇后推不开唐瑞郎,唯有愕然地看着陆幽。 “你是我的孩儿,是赵旭的转世……你怎么能……怎么能……” “赵旭,东君?” 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的赵暻,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 “就在父皇临终之前,我还告诉了他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当年,你知道安乐王赵南星在东海池子边上藏了一艘小船。他经常划着这艘船去对岸的寺庙里探望他的母妃。所以,你命人在船中放上易燃的机括,又命人以火箭引燃……可谁知那天夜里,安乐王半途下了船,而一直留在船上的,正是你那心肝宝贝的东君!” 说到这里,赵暻的声音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嘲讽。 “怎么,还认不认他是你的东君?若他真是东君,那也是转世回来向你索命的鬼怪!” “不,一派胡言!你说谎!” 萧皇后的表情从惊愕到僵硬,再彻底失态地癫狂起来。她一边怒斥着赵暻的污蔑,一边却转身朝着门边走去,像是想要夺路而逃。 赵暻一步不动,却冷冷看着刚才陪在萧皇后身旁的那四名宫女。 “给我看好娘娘,若是让她走出蓬莱阁半步,你们四个就全部凌迟。” 四名宫女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左右追上去将萧皇后死死地抓住了,重新往椅子上拖去。 原本哀伤肃穆的内室里,霎时间回荡着尖叫与怒斥之声,俨然变成了好一场闹剧。 而在这一片纷乱之中,赵暻却显得愈发地从容不迫了。 他缓缓踱步来到陆幽与唐瑞郎面前,负手而立。 “虽然蓬莱阁内外戒备森严,但消息恐怕已经传播出去了。最迟日出之时,萧家就会有所警觉。你们说,我们是继续留在这里等到失去先机呢,还是为了你我的明日,放手一搏?” 事已至此,陆幽心知再无第二种选择。 他拱手道:“臣等,听候皇上差遣。” 一片浑浑噩噩的漆黑之中,蓬莱阁内的光亮开始向着外面蔓延。 不消一会儿功夫,宫城南面的十六卫与北面的禁军驻地尽皆亮起灯火。然后是东宫与三省六部,宫城夹道,也次第间变得灯火通明。 —————————— 城南安仁坊的豪宅之内,尚书令萧友乾素来浅眠。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不必早朝,但是每每接近待漏的钟点,他也依旧会准时醒来。 今日的凌晨,仿佛也和过去的无数个早晨一般静谧宜人。只是浓秋的寒意,叫人忍不住要多留恋着帐幄之内的温暖。 萧友乾翻了一个身,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他正准备起床,忽然听见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院门口。 紫宸宫内的暗线传来急报,皇帝驾崩,萧皇后被软禁! 萧友乾悚然大惊,方才意识到被赵暻摆了一道儿。他咬牙切齿,却也不甘心如此失败。 按照大宁的律例,天下兵权悉归天子。而天子治下,又有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太子六率府、各道折冲府与边防节度使等重重布防。 此刻惠明帝驾崩,新君尚未登基。北衙禁军悉数听令于内侍省都监。太子六率早已被赵暻调换成了自己的心腹。边防节度使又鞭长莫及……剩下南衙十六卫之中,倒还有几位大将军,一贯与萧家交好。 情势紧张,不容有失。萧友乾立刻命人前去通知与他交好的天节、招摇、天纪三军大将。 谁知那传信儿的前脚才跨出门槛,天纪大将军府上就有家仆护送着主母和公子小姐跑来了萧家,说北衙禁军刚刚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地就将大将军给带走了。 萧友乾又是一惊,直到这时才确定自己已痛失先机。所幸右威卫将军曾经受过萧家大恩,此刻领着数百人前来援助。众人略作商议,全都认为负隅顽抗再无必要,为今之计,也就只有走为上了。 趁着北边的火焰尚未蔓延过来,萧家上下男女老少几十号人,轻装简从,在右威卫众人护卫下漏夜逃往城南明德门。 第150章 以日代月 五更三刻,黎明将至。代替宵禁结束的鼕鼓响起的,是承天门东侧沉重的钟声。 听见异响的百姓们纷纷推开门,从家中走到坊内的街道上。稍稍年长些的,甚至已经开始向后辈们谈起了钟声背后的意义。 虽然没有听见鼕鼓,但是估摸着时辰已到,里坊的看守还是取出钥匙将沉重的坊门打开。 率先走到坊外大街上观望的人们,发出了彼起彼伏的惊呼声。 本应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到处是东一滩、西一滩的鲜血。东面初升的旭日,照亮散落在四周的兵刃与箭矢,还有那些东倒西歪的尸体。 何至于此,永兴、安兴、崇仁等几处闹坊,早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坊内诸人,全都足不出户。若有违令者,斩立决。 而最惨烈的,自然非城南的安仁坊莫属。这座里坊曾经因为住满了达官贵人而繁华鼎盛,如今却成了最为血腥恐怖的地狱。 萧友乾因为事先得到了风声逃之夭夭,然而他的党羽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安仁坊内七座宦官府邸,七座全被破门而入。身着铠甲手持刀剑的禁军,冲进府中,不论男女老幼逢人便杀。一时间火光猎猎、哀嚎声声,洪水一般汹涌的血液甚至漫过门槛,流淌在门前的石板上! 这场耸人听闻的惨烈屠杀,一直持续到了旭日初升之时。 听见钟声而赶来上朝的文武百官,踩着朱雀大街上的斑斑血迹赶往紫宸宫。皇城大地,白色的砂石上满是斑斑驳驳的红色足迹。 乾元殿内,百官肃立。御座之侧,内侍少监陆幽手捧御玺端庄肃立。 御座之上,空空如也。 皇帝大行,而新君尚未即位,本应由萧太后垂帘临朝,宣布先皇遗诏。然而此时此刻,大殿之上却迟迟不见萧太后的影踪。 群臣依旧静默等候,直到赵暻缓缓步入殿内。 又是一天的朝阳,从东边远天中冉冉升起。金光耀眼,照亮了乾元殿前丹墀上的五爪游龙。却依旧照不进那幽深的朝堂,也照不出朝堂之上,众人暗自各怀的心事。 宣遗诏,发哀,贺新皇即位,新皇临朝,治丧——规矩都是自古就有的,只需要遵照执行,步步为之即可。 惠明帝驾崩的噩耗很快传遍大宁上下,各州府百姓哭祭、易服。然而举国的缟云素海之下,依旧有殷红的血液在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新君即位,往往大赦天下。然而赵暻却反其道而行之,愈发加紧了搜捕萧氏余党的步伐。 外逃出城的萧友乾与右威卫大将军等人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未免夜长梦多,赵暻不经审问就下令处死了这些人。 不仅如此,萧友乾与大将军的项上人头,还被高挂在了诏京城南的明德门楼上。 与此同时,更大规模的清洗也正在朝中铺开。 前次东宫之乱时,三法司的监狱都已经人满为患。如今不得不另辟一所诏狱,专门关押与萧氏有所牵连的官员及其家眷。皇城内,各处官员办公的场所为之半空。 当然,剔除异己并非是赵暻的唯一目的——每查抄一户官邸,他就能从中收缴到成堆成堆的金山银山。光是萧友乾一家,就查抄出良田八百顷、店铺五十九家、黄金一万三千两、白银千万两、绢绸各万匹、各类金珠宝贝更是数不胜数。所有这些财富加起来,甚至超过了大宁朝一整年的国库盈入。 赵暻得到这些财富之后,却也并未投入国库之中。他将其中的小部分充入了他自己的私库,而绝大部分都拨给了太华宫的建设。 太华宫,这座惠明帝心心念念、却始终未能亲眼见之落成的恢弘宫殿,也将成为赵暻心中最为狂热的一道幻境。 一面是大刀阔斧的抄家灭门,另一方面,赵暻对于忠于自己的人却是十分慷慨的——太仆寺少卿江启光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个曾经的“养马小儿”,如今一跃成为了门下侍中。大宁六部,悉数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而作为赵暻的岳父、当今的国丈,唐权也接过了萧友乾的权柄,成为了尚书令。 御香行_112 如同一碗被搅乱的浑水再度变得澄清起来。新的秩序,正在悄无声息中逐渐形成。 这些日子,陆幽一直留在殡宫内主持惠明帝的丧仪。然而拜瑞郎所赐,外界的纷纷扰扰,并无一刻离开过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那个傅正怀今天早晨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还有那个曾经对你动手动脚的少府少监之子,他也被抄了家…… “佐兰,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直到唐瑞郎的询问中透出隐隐的担忧,陆幽这才抬头淡淡一笑。 “若是换做几年前听见这些事,我应该会觉得十分痛快。然而现在,这些人对我而言却什么都不算了。” “这是自然的,不用多想。” 唐瑞郎拍了拍陆幽的后脑勺:“过去你站在山脚下,看见一个小土坡就觉得是很大的障碍。可如今你已经站在了山顶上,自然不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了。这是好事……你应该可以觉得轻松一些了吧。” “轻松?” 陆幽重复这个词,反倒苦涩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进入宫中,最重要就是为了复仇。然而直到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目标,也许是轻松,但也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实在的感觉。” “实在感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胡思乱想想出来的。” 唐瑞郎伸手拈着他的耳垂,一边轻声许诺道:“我们在一起,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只要有我在你身边的一天,就保证不会让你感到半点儿空虚。” 陆幽耳根子一热,赶忙将头扭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唐瑞郎却笑得顽劣:“我是说我俩一起,可以做很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倒是你,又在想什么呢?” ———————— 七日之后,惠明帝出殡。 这不是陆幽经历过的第一个葬礼,却毫无疑问是最最哀荣与奢华的。 吉时吉刻,大行皇帝的遗体离开殡宫,被抬上龙輴。运至紫宸宫外,又载上了巨大的辒辌车。 承天门广场上,今上赵暻与文武百官向棺椁行了遣奠惜别的大礼。而后辒辌车便从承天门大街开始,在万人的浩荡簇拥下启程,载着惠明帝前往此生最后的安息之地。 陪同辒辌车一同前往皇陵的,除去出力的挽士与哭祭的挽歌之外,原本还有三百名挽郎,都选自贵族公卿门第家的少年郎,全程簇拥在辒辌车左右。 然而由于朝中前后两次的清剿,符合原定规格的少年已经不足三百之数。情急之下,礼部也就只有大大放宽了条件,竟连三十四、五岁的人,都混入了挽郎的队列之中。 陆幽与瑞郎,便是这三百挽郎当中左右领头之人。他们浑身缟素,走在辒辌车的两侧,乍看之下倒真如仙人引路一般。 送葬的队伍徒步前往皇陵,前后又花去了五日方才返回诏京。 这五天里,城门楼上的人头竟由一排增加到了两排。 所幸此时已是初冬时节,血腥腐臭尚不至于四散飘荡,但是抬头望去,与那些蒙着白翳、死不瞑目的人头对视上,依旧会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在城门的两侧,还张贴着一排又一排的海捕文书。 ———————— 寻常百姓,为父母服孝,需斩衰三年。然而皇帝守丧行的是“以日代月”的计算方式。 三十日之后,赵暻就换下了丧服。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内侍省暗中将叶月珊从集仙寺接回到紫宸宫来。 第151章 落花已随流水去 这天醒早,陆幽亲自乘坐内侍省的马车出了诏京城,来到回鸾岭畔的集仙寺。 寺庙早几日就接到了知会,已经帮叶月珊收拾打点,做好了回宫的准备。 算算日子,叶月珊已经怀胎三月有余。所幸由于冬衣宽厚,尚且未有显怀的迹象。 马车抵达寺前,并没有任何的寒暄招呼,只是将叶月珊接上,立刻调头返回紫宸宫。 颠簸动荡的马车内,陆幽端坐一侧。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犹豫了好一阵子,却只轻轻地喊出一声“姐。” 叶月珊则回报以明艳的笑容。 “你看,我没有说错的,他果然会来接我。” “……可这真是一件好事么?” 陆幽依旧忧心忡忡:“瑞郎的姐姐是赵暻正妻,现如今已是当朝皇后。就算你进了宫,难道还指望着唐家人把这个皇后的宝座让给你吗?” “谁说没有这种可能?” 叶月珊整理着自己的衣袍,又伸手轻轻拢着这一个月多来,慢慢蓄起的那一层短发。 “唐曼华这太子妃也已经做了许多年。却没见她生下一男半女来,恐怕是先天就有什么难以孕育的疾病。我若是诞下了皇子,皇上自然会有主张。” “你当真以为事情会有那么简单?” 陆幽叹息道:“赵暻心里怎么想的,我也许不如你清楚;但是唐家那边,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昔日曾经迫害过的官员之女,挤走他们已经到手的皇后之位?” “因为唐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我就应该退让?” 叶月珊瞪着陆幽,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佐兰,虽然我承认你与唐瑞郎之间的关系,但不意味着我遗忘了唐家的所作所为。当年……他们夺走了我们的爹娘,让我们颠沛流离;难道说如今,还要因为他们而将我已经唾手可及的幸福拱手相送?” “如果那是真正的幸福,我会不惜一切支持你去争取。” 陆幽俯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可如果那只是飞蛾扑火的陷阱,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不是我,永远可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 叶月珊挣动两下,终是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佐兰,我只求你,不要因为唐瑞郎而忘记了自己是谁,反而站到了唐家这边。” “……我怎么会呢?” 虽然那只是叶月珊的一个假设,可是陆幽却仿佛已经遭到了误解,忍不住地感觉委屈。 ———— 马不停蹄之间,一行人已经进入了紫宸宫。马车换成舆轿,一路往西,继续朝着掖庭宫前行。 叶月珊暂时被安置在掖庭宫的开襟阁,正是当年那个养大白猫儿的罗昭仪的居所。如今的罗昭仪,倒是已经被打发出宫,一辈子做尼姑去了。 与昔日的东宫相比,掖庭宫与内侍省显然更为贴近。 陆幽将姐姐安顿下来,又简单交待了一些日常所需注意的事项。他正准备离去。外头忽然来了一位传信的宦官,通报说皇后唐曼华驾到。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陆幽与叶月珊对视了一眼,改变主意留了下来。 推算起来,这也还是陆幽第一次与唐瑞郎的姐姐见面。眼面前缓缓走进来的这位女性,眼角眉梢的确有些唐瑞郎的影子。论容貌则可以称得上是“端丽大方”,是那种一见就令人心生尊重的类型。 皇后驾到,陆幽与叶月珊急忙行礼。 唐曼华示意二人免礼,三人一同在明间落了坐。宫女上前请完了茶,堂下便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出声说半句话。 最后还是唐曼华轻笑一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本宫听闻开襟阁今日要迎来一位新主人,特意过来看看。此刻一见,妹妹倒端的是国色天香,也难怪皇上要时刻挂念在心了。” 得了夸赞,叶月珊却也不敢舒展眉目,愈发谦卑地回应道:“皇后娘娘过奖了,臣妾方才从那集仙寺里出来。此刻污颜断发,实在羞愧难当。” 唐曼华亦微微点头道:“这些日子,你在寺庙里受委屈了。既然入了掖庭,那就由人好生将养。对了,本宫这里还有个滋补生发的方子,你让宫里的人照着去调配、按时服用,蓄发之事也可省时省心一些。” 叶月珊谢过唐曼华,接下方子。屋子里又静默了好一阵子,却还是唐曼华悠悠地叹出一口气。 “本宫听闻,你的父亲乃是前任都水使者。家道没落的因果原委本宫倒也了解过一些……那朝堂上的事,我们无法干预插手,然而一旦入了这后宫,你我便是情同姐妹。希望妹妹不要心存芥蒂,本宫也绝不会因为那些旧事而为难于妹妹。” 叶月珊闻言,急忙低头示弱道;“皇后娘娘宽厚仁爱,臣妾感激不尽……其实臣妾心里也明白,皇上之所以眷顾于臣妾,正是因为臣妾出于衰旧之门,无法同皇后娘娘您比拟分毫。请娘娘放心,臣妾定会恪己守礼、安分度日。” “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唐曼华摇着头,将目光缓缓地从叶月珊的身上移开,扫过陆幽的脸庞,最终望向堂外的庭院。 “衰旧之门,亦有衰旧之门的好处。有的时候弱既是强;唯有失去才能够得到。唯有懂得这个道理,方能在这方天地之中,保持一份平常之心。” —————————————————— 这天之后没过多久,叶月珊就被封做了淑妃。 虽然她曾经是废太子赵昀的女人,但是消息一出,朝野之中竟然无人敢于反对。这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些贵胄高官首级还悬吊在明德门楼上,又有谁会冒着忤逆赵暻的风险,去得罪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另一方面,叶月珊身怀有孕之事,始终都处于保密的状态。 赵暻从太医局里特别找了一名女医过来开襟阁,为叶月珊保胎。而陆幽也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时不时地溜到开襟阁去探望姐姐的状况。 时间又匆匆过去了几日。在大雪节气到来之前,诏京城里落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这天午后丽藻堂内,陆幽正手捧暖炉被唐瑞郎抱在怀中。紫宸殿的当值小宦官忽然传信过来,说打柳泉宫里来了一位使者,把皇上愣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那使者说,端王赵晴,死了。 死了? 陆幽打了一个寒噤,与唐瑞郎对视一眼,两个人立刻出了内侍省,往紫宸殿赶去。 到了紫宸殿内,只见好端端的大殿上又是一片狼藉。满地的奏章字纸,花瓶摆设碎了一地。 所有这些狼藉之中,赵暻红着眼睛坐在龙椅之上。陆幽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模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往四下里张望。 只见距离赵暻五六步开外还站着一个人,这人陆幽倒也认识——不是别人,正是那名端王府的“亲王友”杜雨愁。 杜雨愁此人,陆幽见过的次数不多。然而印象中的杜雨愁,与此刻眼中的这个风尘仆仆、魂不守舍的男人简直大相径庭。 不需要费劲去猜想,陆幽知道让赵暻与杜雨愁如此失态的人,只能是赵晴。 赵晴是一天前的正午时分“死亡”的。更正确地说,他是在那个时候从柳泉城中的桥上,纵身跳进了河道中。 隆冬时节的河水并不充盈,水流的速度也十分和缓。然而尽管杜雨愁立刻跟着跳进河里,可是无论他几番搜寻,都始终一无所获。 紧接着,柳泉宫的侍卫、城中所有水性好的人都被召集了起来。 不止是桥下的这片水域,附近河道、乃至柳泉城的大小池塘都被仔仔细细地进行了打捞,结果却一无所获。 赵晴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痕迹不留。 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赵晴已经死亡,尸首或许沉入淤泥,几日之后才会浮起来。但是杜雨愁却说什么都不肯相信。 在用尽各种方法之后,他唯有前来诏京城,向赵暻求援。 这天黄昏,赵暻派出的禁军就抵达了柳泉。城中的所有城门都被封锁,河道拦堵,地上与河里都开始一寸一寸的搜查。甚至城外近郊的野林、寺观和水路都没有放过。 御香行_113 搜查前前后后竟然进行了七日,期间倒是找出了不少藏匿于民间的逃犯和余孽,然而端王赵晴依旧下落不明。 十四日后,诏京与柳泉城都又分别落了一场大雪。河道里的冰越结越厚。紫宸宫里为端王赵晴办了一场衣冠葬礼。然后,经过赵暻的首肯,皇后唐曼华将小世子赵戎泽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依旧世袭了端王的封号。 不知不觉中,这波涛壮阔的一年,又接近了尾声。 第152章 元平初年 按照大宁代代传承的规矩,新皇登基,从新的一年开始就要改元。赵暻将自己的年号定为“元平”,取“一元复始,天下太平”之美意。 然而若是想要长治久安,光改个吉祥的年号显然是不够的。 时近岁末,赵暻便陆续传召几位朝中重臣进入延英殿,听取他们对于治国治世的看法。尚书令唐权与黄门侍郎唐瑞郎父子,自然也在即将被传召的名单中。 延英召对之前的那天夜里,陆幽与唐瑞郎相约在药园幽会。 陆幽早已打听出几名朝臣即将发表的策对,此刻全都告诉给了唐瑞郎,又追问瑞郎有什么想法。 唐瑞郎自然早有准备,此刻便从怀里抽出一份誊写好的文本,颇为得意地朝着陆幽宣讲起来。 他所提出的第一条,便是加强科举选拔、任用贤士。 众所周知,大宁朝虽有科举且每年录取人数不菲,但是通过科举选出的进士,却几乎没有可能担任五品以上的要职。 高官厚爵,依旧把持在一群贵族门阀的掌握之中,代代沿袭。久而久之,则朝中强者负乘致寇、贪墨成风;而弱者凤泊鸾飘、怀才不遇。 门阀盛,则皇权空;礼法灭,则腐败生;民心失,则兵戎现…… 因此,天子唯有养士,才能有效分化贵族门阀势力,进而革除腐败、归统兵权、重振民生。 此后又有数条,关于税法、徭役,乃至刑法与羁旅守备,洋洋洒洒数千言。 唐瑞郎一口气读完了,仿佛过瘾,又抬起头来等待陆幽的评判。 陆幽一手将油灯挑亮了,缓缓问道:“你当真要把这封策论读给赵暻听?” 唐瑞郎不置可否,只问他:“你觉得如何?”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陆幽也不与他打什么哑谜:“你自己就是贵族子弟,这第一条就是在告诉赵暻,要他拿你开刀?” 唐瑞郎却并不以为意:“你先别管我是什么身份,单就说这一条,在理不在?” “自然是在理的。如今萧家已经倒台,论门阀贵族,你们唐家在朝廷里作威作福也不是一两天了。我要是赵暻,迟早都会来收拾你们。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唐瑞郎拉过陆幽受过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我这个姐夫,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真是很难揣测。我的姐姐如今虽然贵为皇后,但是嫁给他这许多年,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多少个大夫私底下看过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知道吗?我们甚至怀疑是赵暻给我姐姐下了药……” “下药?为什么?” “这样一来我姐姐就诞不下他的继承人,皇后位坐不安稳,我们唐家也就会有所忌惮吧。” 听见唐瑞郎这样一说,陆幽心中微颤,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他将这个猜测藏在心中,又故意反问瑞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赵暻果真要亡你们唐家,你除了服从,又能有什么办法?” 唐瑞郎做伤心状扪着胸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当真希望看见我失去一切、颠沛流离,甚至将那脑袋挂在城门楼上?” 陆幽故意歪解道:“到那时候,大不了我找个金屋把你藏起来,好生将养着。你就做个安分守己的面首如何?” 唐瑞郎嘿嘿笑了两声:“好啊,不如就先让陆少监、陆大将军尝尝我这个面首的能耐?” 说着,一手就插进陆幽的衣襟里面胡乱摸索,另一手打横将陆幽抱了起来丢在床榻上,两个人顿时闹作一团。 又过去一会儿,屋子里好不容易重新安静下来。唐瑞郎手里拈着陆幽的耳垂,贴着他的耳朵认真地说话。 “不开玩笑,若是赵暻真的对唐家动手,你会站在哪一边?” 陆幽静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古人有云:盛极必衰。赵暻看不惯你们唐家,还不都是因为唐家从前行事张扬、多有僭越。若是唐家一开始就不贪荣禄、谦恭自守,又怎么会有祸事临头?” 唐瑞郎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会否认。只是唐家并非兴于我之手,而我之所以能有今日这些收获,多多少少也沾了门阀之光……我或许无法改变既成事实的这一切,但是我可以向你发誓保证:自我而始,将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唐家。你信我不信?” 陆幽转头抚住瑞郎的脸颊:“你与我说这些,我自然是相信你的。然而你需要说服的人却不是我,而是赵暻。你觉得自己有把握让他信任你么?” 唐瑞郎浓眉微皱,十分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子。 “实话实说,我觉得就算唐家拱手交出一切,有些人还是不会满意的。这种事你还不能轻易去尝试,只怕一时的天真,反而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说的也是。” 陆幽虽然憎恶唐家,但不得不承认唐瑞郎的这番话的确有道理。 如若日后,唐瑞郎为表忠心而向赵暻拱手交出唐家的一切权柄,那就等于是卸去了所有的武装,任由赵暻予取予求。 这对于皇帝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于瑞郎和无辜之人却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 陆幽继而想起不久之前,戚云初与他辞别之时所发的一些感叹——所谓的大宁,究竟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皇帝,是朝中群臣,还是万千百姓? 如果不是前者,那又为何要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去努力维护赵暻的皇权不可侵犯? 想到这里,他仿佛有了顿悟,认真看向唐瑞郎。 “无论如何,唐家都需要变革。按照你的想法去努力改变唐家,做于国于民有益处的事,割舍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但不要轻易交出权柄……如果赵暻真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也许会消除对于你的芥蒂隔阂;但如果他果真是不可救药,那至少你还有自保的能力。到时候我们再另想对策。” “好,就按照你说的办。” 唐瑞郎点点头,又贴过来与陆幽耳鬓厮磨:“我很高兴,我的佐兰能够如此这般的替我着想。” 陆幽苦笑道:“说什么傻话,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愚忠的傻瓜吗?你与赵暻相比,我又怎么会选择他。” 唐瑞郎打了个激灵,一口咬住了陆幽的咽喉,边吮吻边含糊道:“有了你这句话,就算是给我个皇帝的宝座,我也不换。” 俄而夜阑,两人恩爱一番之后便相拥入眠。 ———— 次日,唐瑞郎入延英殿面见赵暻。他拿得依旧是昨夜那份策,却略作过一些修改,将那些自取灭亡的字句全都删了去,只说要整肃朝纲,令诸位公卿退食自公。 赵暻倒也对他的建议十分看重,全程听得认真仔细,末了还提出不少疑问。 如此这般,等到赵暻将钦点的所有要员全部召对完毕,又过了整整十日。日月跳丸之间,崭新的元平初年终于来到了。 既是元日,又逢新君临朝,这仪式自然也比往年格外隆重许多。 冬日凌晨天色混沌之时,文武百官、八方来使、万国节臣,皆已在朝天门外列队等候。万点红烛,摇曳光明,将那巍巍皇城映得如同火城一般。 卯时,晨光初现。新君赵暻携新后唐曼华驾临承天门,接受百官万民朝拜。一时间“万岁”之声如风如潮,上达天听。 又有各方贺表,诸州纳贡,番邦的奇珍异兽罗列在侧。 新君赵暻加尊号“景徽”,改元“元平”,大赦天下,其后更有祭祀宴饮,热闹了足足十余日,接上元宵节。 这边是歌舞升平;而另一边,朝中众臣们真正在意的,则是大朝会之后,景徽帝立刻颁布了一系列的新政。 细究新政内容,正是赵暻于延英召对众臣时商谈的结果。这其中,亦有不少是出自唐瑞郎的策对,执行起来自然也就少不了唐瑞郎的参谋与规划。 至于有关科举改革之事,唐瑞郎最后并未没提及,而其他人自然也不可能作茧自缚。倒是门下侍中江启光作为六部之长,针对吏部选官提出了一些建议。 按照江启光的主张,吏部从今年开始着重提拔流外吏,直接充入五品以下的流内官员队伍。而这些破格提拔上来的官员,又大多数归入了御史台。 丽藻堂内,同样拿到了新政文书的陆幽,却显得忧心忡忡。 “按照大宁惯例,官员若是想要升迁就须得经过考试。文臣连续三年每年一考、武臣则为五年,唯有全部通过方能右迁。然而御史台的官员,考限却大大短于其他官员。即便是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也只需要二十五个月就能升迁。从七品下的殿中侍御史为十五个月;而从六品下的侍御史,仅仅只需要一年……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是冷不丁地接到这个问题,但坐在一旁烤火的唐瑞郎却脱口而出:“通过科举选拔士人,尚且需要留京待选才能委以任用。这意味着最短只需要一年时间,江启光就能够组织出相当规模的朝廷新势力。” “没错。” 陆幽忧心忡忡地点头:“而且这些朝廷中的新势力,都是久居官场、熟稔世故的人。若说手段,有时候流内的官员甚至还比不上他们。” “佐兰啊,看起来……我们的确遇到了对手。” 唐瑞郎放下手中的书卷,扭头看向支摘窗外一片萧瑟的庭院。 隆冬即将过去,可是春意却迟迟没有到来。 第153章 流外入流 “流外入流”的新政很快就开始了实施。御史台三院两百余号人,一夕之间竟有六成全都换成了新入流的官吏。 这些官员,大多并不在诏京城内就职,而是散入大宁的各道各州。起初朝中还未觉得有什么重大的变化,然而才过了两个月,有些消息就陆陆续续地传进了京城—— 江南东道芜州刺史,窝藏萧氏余党二十七人。遭人举报,核实下狱;山南东道金州长史,勾结私盐贩子贪赃枉法,因畏罪,于制狱之中自尽身亡;陇右道一地之豪强,私自铸币、兼并土地,奏请抄家、秋后问斩;…… 但凡此类,不胜枚举。 短短两个月,御史台检具揭发出的各种案件,竟然超过了去年整整一年所劾案件的总数。 所有这些案件呈送入京之后,全部需经由三省核实批复,自然也就进入了枢密使陆幽的视线。 虽然这些案件乍看之下都是惩恶扬善、兴利除弊之举。可是陆幽却总觉得,仿佛还有更深的阴谋,暗藏在御史台这层光鲜活跃的表面之下。 而与此同时,后宫之中有些事,也不得不分去了陆幽的心神。 淑妃叶月珊有喜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终于“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整座掖庭宫。 老谋深算的赵暻,仿佛这才得知此事似的,表现得“极为惊喜”。不仅赏赐叶月珊以许多金银财帛,更将她的寝宫从掖庭的开襟阁移到了紫宸宫后宫的鹤羽殿——那也正是赵暻的母妃昔日居住过的地方。 叶月珊此时已怀有五个月身孕,小腹明显隆起,虽然冬春之交的衣裙宽厚,然而毕竟还是有些风声走漏,被人私底下议论起了腹中胎儿父亲的身份。 作为暂代的内侍省首领,陆幽自然有理由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加以禁止。可还没等他处置,赵暻居然就亲自下令,凌迟了几名妄议是非的宫女。 如此残忍的刑罚,就在掖庭诏狱门前的曝室内进行。无数宫女、女官甚至嫔妃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手无寸铁的宫女被钝铁片一点点剐成白骨,惨叫之声在宫墙之中久久回荡! 至此之后,宫内再无人敢于谈论此事。鹤羽殿附近更是人迹罕至,无人敢于大声喧哗,硬生生地成了后宫默认的禁地。 对于叶月珊而言,这似乎是好事,至少赵暻对她的宠爱世人皆知,而她大可以在鹤羽殿内安心养胎。 然而陆幽却越来越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单纯。 首先,若是赵暻当真如此重视月珊,当初又怎么会将她送去太子身边?月珊的确是在东宫时身怀有孕的,依赵暻阴暗的个性,又怎么会毫不猜忌,认定了那就是自己的骨肉? 其次,即便赵暻能够用酷刑堵住悠悠众口,然而一旦叶月珊瓜熟蒂落之时,任何人只要稍稍往后推算十个月,就会领悟个中蹊跷。到那时候,不止是后宫会有风言风语,恐怕种种猜测会充斥整个大宁朝。 还有瑞郎曾经说过,皇后唐曼华伴驾十余年,至今一无所出。如今叶月珊却轻而易举地身怀六甲,难道说赵暻果真要将未来的东宫之位交给叶月珊的子嗣?那唐家会同意吗?唐家又会怎么做? 御香行_114 …… 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仿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或许是日有所思,想得多了,就连夜晚都不再安宁沉静起来。 这天夜里他在药园里歇息,午夜时分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陆幽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虚无飘渺的黑暗天地里。四周围空无一物,唯有几步之遥的前方站着一个人——正是他的姐姐叶月珊。 此时的叶月珊,腹部隆起仿佛已经足月大小,正双手撑着腰,仿佛痛苦且艰难地站立着。 陆幽心里有些紧张,他想要走过去扶她。可还没来得及迈出半步,只见叶月珊的脸忽然痉挛扭曲,她双手抱住腹部,将头高高仰天,张大了嘴发出尖啸! 那刺耳的啸叫声,甚至超越了人类极限,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风刃在虚无的黑暗中冲突回荡! 陆幽不得不停下来捂住耳朵。紧接着,他突然看见叶月珊凸起的腹部上开始有怪异形状浮现出来,很快就变成了一张浮凸的人脸。 人脸变得越来越明显,最终竟然咬破了叶月珊的肚腹,直冲出来。 即便光线昏暗而那张人脸又血肉模糊,但是陆幽却无端端地确信——那就是赵暻……血淋淋的,是赵暻的头颅! 见那赵暻的头颅朝着自己扑过来,陆幽悚然一惊,跌跌撞撞地向后方奔跑。 恰在这时,周遭的景物发生了变化。 漆黑与寒冷依旧,然而黑暗之中却树立起了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大红色漆柱,柱身上盘绕着金龙,舞爪张牙。 这里是……紫宸宫的紫宸殿? 身后再不见赵暻的追踪,熟悉的地点也让陆幽慢慢镇定下来。他喘着粗气,缓缓放慢脚步,开始沿着那些盘龙大柱向前走。 这座紫宸殿仿佛大得惊人,走着走着,却始终看不见尽头。 就在陆幽重新心生疑惑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前方隐约投来几缕月光,还有微凉晚风,将纷纷扬扬的红梅花瓣吹到了他的脚边。 陆幽抬手去接那些花瓣,又眺望风吹来的方向。 他看见朦胧的月光下站立着一个高大挺拔,又令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瑞郎!” 就像是迷途之人看见了夜空中的紫微星,陆幽转忧为喜,将彷徨与惊恐全都放下了。 他快步朝着唐瑞郎跑去,很快就接近能够看清楚彼此的容颜。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瑞郎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木然。无悲无喜,静默得好像死人一般。 又是一阵阴风吹来,冷得彻心彻骨。 陆幽仓皇地上前,想要将唐瑞郎紧紧抱住,然而本该被紧紧箍住的身体却在触碰的一瞬间,全都化作了无数红梅花瓣,漫天翻飞。 陆幽愕然抬头,只见那些花瓣飞到了半空中,忽然又化作一阵血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甚至还没等到陆幽回过神来,黑暗冷寂的宫殿开始燃烧,充斥着狂乱的金红色火光…… 万般惊慌错愕之中,陆幽终于挣脱了噩梦的桎梏,猛然坐起身来。 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药园温暖舒适的床上,而那个在梦中化作一阵血雨消逝的家伙,此刻就安睡在他的身边。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还不忘一手揽着他的腰,死死不肯放开。 幻梦与现实交错,巨大的落差让陆幽既满足又深深不安起来。 他俯身,偷偷在唐瑞郎嘴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而内心里,已经开始筹划起明日回宫之后,必须安排的一些要紧事。 次日天明,二人梳洗一番,共同北上。 唐瑞郎前往紫宸殿上朝,而陆幽则一路回到内侍省,立刻秘密召集了掖庭局和尚食院等处的要员,关起门来商议要事。 从这一天开始,鹤羽殿里里外外,从洒扫仆妇到端汤奉药的女御,乃至烹制膳食的专人,全都换做了内侍省的可靠心腹,端看赵暻是否会借机做出一些什么蹊跷之事。 眼看着叶月珊的腹部一日日隆起,鹤羽殿内一切如常,日子似乎过得无波无澜。然而陆幽心中困惑未解,依旧不敢放松警惕,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御史台那边,近日里弹劾出了一桩要案。 大宁朝的宗正寺,乃是管理赵家宗室与外戚谱牒、守护皇族陵庙,兼管天下道观、僧庙的官署。宗正寺之长为宗正寺卿,往往由宗室之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担任。 这一任的宗正寺卿,名为赵澄。乃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当朝景徽帝赵暻的皇叔。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居然也被御史台出面弹劾了。 第154章 悬崖勒马 御史台弹劾的理由是:赵澄涉嫌授意手下人私自买卖度牒。 按照大宁的律例,但凡道士僧人领取了度牒之后,不仅可以免除徭役、赋税,还能按月领取一定的月钱。寺观名下有田产房舍,更享受着富贾贵胄施舍的钱财。本应清苦的日子过得竟比寻常人家还要舒适。 因此,不少好吃懒做之辈便捐钱获得度牒,混入寺观之中。更有甚者,以花钱买来的空度牒填充出根本就并不存在的“假寺”,并以此来骗取田产。 根据御史台的弹劾文书,赵澄手下人总共私贩度牒百余人。景徽帝很快就做出了批复:将皇叔打入禁苑诏狱,待核实之后再做处置。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以往一直保持着缄默的不少朝臣,纷纷上书为皇叔讨保。 也有人说,一张度牒卖做十贯铜钱。一百份度牒就值一千贯铜钱,折合白银千两或者黄金百两。赵澄贵为宗室贵胄,光是过去一年中受到惠明帝的赏赐,单说黄金便有五百斤。况且这贩卖度牒的钱,能有多少进贡给了他还不一定。 又有人私底下说,其实赵澄压根就不知道这私贩度牒的事。御史台只不过是随便找了一个由头,要将赵澄拉下马而已。 至于御史台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人说,赵澄同情并且维护着废太子的余党,暗中施以金援、提供庇护所。这才是他真正被弹劾告讦的原因。 就连唐瑞郎也早已看穿了这一切。 “御史台只是傀儡,真正站在它背后的是江启光和赵暻。赵暻憋了这么久,终于等不及想要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了。” 赵暻,这位才刚登基不久的景徽皇帝,已然抖落身为太子时的一团和气,露出了犀利的爪牙——这在陆幽的意料之中,却又快得有些出乎意料。 众臣的上书,毕竟还是没能让赵暻收回成命。而当赵澄被押送往禁苑诏狱的同时,一些来自大宁各州府的“异样声音”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开始飘进了诏京城中。 京城御史台遣出的巡按御史们,不停地游走于各州各县。他们大肆搜罗种种切实、甚或不切实际的消息,曲法顺情、罗织罪名,海捕人犯。 有剑南道戎州落地举子樊瑞等十人,于酒肆之内宣扬异说、诟谇朝廷。则酒肆内一干人众全部缉拿下狱,更牵连其父母兄弟者数千人,戎州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又有陇右道甘州刺史郑精牍有意图谋反之心,株连九族数百人,州内百业萧条,十室九空。 在江南东道、黔中道、河东道等地区,御史甚至在州府设置专门的“台狱”,用以关押由御史台留系的人。据说监狱之中恐怖血腥,各种刑具奇式怪样,令人胆破心寒。 依照大宁的律例:同一案件之中,对于同一人用刑不得超过三次,刑笞不得超过两百下。然而这些巡按御史,原本就是流外官吏出生,本就通晓各种刑求折磨的手段,往往无需用刑三次就能将人活活折磨致死。 如此这般下来,仅仅数月,大宁各处竟有数万余人遭海捕入狱,其中蒙冤屈死者不知凡几。 除此之外,御史还充任租庸使、税钱使、盐铁使、铸钱使等使职。收缴的金银财产、空置出的官职权柄,全都一点一滴地上缴进了景徽帝的手中。 赵暻,这个韬光养晦十余年,设计害死两名同父兄弟的大宁天子,此刻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差点儿干渴而死的旅人,好不容易遇见了绿洲,就贪婪饥渴,妄图一口鲸吞。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 这天下了朝,唐瑞郎在乾元殿外的广场上逮住了陆幽,抓紧时间将他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我与姐姐商量过了,准备找个借口,将赵戎泽送到天吴宫去。” “为什么?”陆幽微怔:“不是说好了,戎泽由你姐来收养的吗?” 唐瑞郎道:“情况有变……赵暻准备将赵澄送去柳泉宫软禁。又是柳泉宫!我看,赵暻还在继续着他那有关于蛊毒的计划。今后还会有更多宗室子弟被送过去的。” 陆幽皱眉:“赵暻与赵晴的感情极深,他从前没有打过戎泽的主意。在这件事上,你会不会有些多虑了?” 唐瑞郎却坚持:“现在应该是不会,不过保不准以后怎么样……赵晴人都已经没了,你以为赵暻会念多久的旧情?更何况戎泽再怎么说也流有我唐家的血脉,万一以后两家冲突起来,说不定会在他身上做出什么文章。我思前想后,不能冒这个险。” “……” 陆幽再仔细想想,唐瑞郎说得的确在理。更何况赵戎泽如今虽然世袭了端王之爵位,但是细究他的血统来历,却依旧有些晦暗难明。即便赵暻念着赵晴的旧情,可若是有朝一日,教他发现了赵戎泽并非赵家之后,后果便是可想而知了。 正巧,再过不久便是清明节气。到时候便叫戎泽主动请缨,护送宫中的新火前往天吴宫,顺便拜祭安乐王赵南星,也在水云镜前为赵晴祈福。 决定好这件事之后,唐瑞郎就要去向赵暻汇报几项新政近日的进展,陆幽也准备返回丽藻堂。 恰在此时,却见内侍省掖庭局的内常侍林仪快步朝着这边走来,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人,躬身做了一个揖。 虽然并无一声交流,但是陆幽却明白,这就是有要紧事了。 唐瑞郎无法随意修改与赵暻见面的时间,唯有先行告辞而去,留下陆幽跟着林仪快步朝着北边走去。 一直走进了千步廊内,确定周围再无闲杂人等,素来行事谨慎的林仪,这才压低了声音。 “鹤羽殿那边有异动。” 然而就在刚才,景徽帝忽然向掖庭局提出要求,要求抽调几位资深女官,指点由花鸟使采选入宫的新晋宫女们,好教她们在寒食之日的宫廷宴会上一展才艺。 被赵暻点中的女官之中就有几人,正在鹤羽殿内侍奉叶月珊。而作为补充替换,亦将会有同等数量的女官被派往鹤羽殿内做事。 乍看之下,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宫内调剂,同样的事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次。然而,能让皇帝亲自下令的实属罕见。 陆幽略微思忖,直接发问道:“将要被调入鹤羽殿来的那些宫女,都是什么背景?” 林仪答道:“她们几年前就开始在东宫做事,服侍太子妃。皇上登基之后,皇后娘娘也没让她们跟着进紫宸宫,应该不太宠信。” 服侍过唐曼华的东宫宫女,被送到鹤羽殿里来了? 陆幽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他知道赵暻接下来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了。 ———————— 心里头惦记着林仪这档子事儿,唐瑞郎前脚刚出了紫宸殿,就立刻赶到内侍省。 在丽藻堂内,他听陆幽转述了鹤羽殿中的人事变动,立刻觉察有诈。 “赵暻派服侍过我姐的宫女来服侍你姐,倘若平安无事也就算了,可你姐万一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姐头上?” 说到这里,他又急忙看了陆幽一眼:“呃,我可不是在诅咒你姐啊!” “不用解释,其实你担心的事,我有所考虑。” 陆幽让他不必多虑:“赵暻之所以把我姐接进宫里高调示宠,我想,就是为了造成一种假象——让众人以为,我姐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会成为东宫太子。” “没错。” 唐瑞郎考虑得也正是这一点:“然后,赵暻就找个机会,把你姐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害死,再嫁祸给我姐……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你姐这个知道昔日东宫内幕的人,还有了借口废皇后、除唐家,可真算得上是一箭双雕!” “这的确是一招‘好棋’。” 陆幽也不得不点头承认:“赵暻一直以为我姐已是孤家寡人,他将她隔绝在鹤羽殿内,就如同将她的性命掌握于股掌之间。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暗中监视着鹤羽殿,关心着她的安危……恐怕这个毒计,就会非常顺利地进行下去。” 说到这里,他和瑞郎同时安静下来,都有一种发觉自己距离悬崖深渊只剩半步的感觉。 庆幸有之,但更多的还是惊悚和踌躇。 御香行_115 “佐兰,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唐瑞郎心里隐约有了一些想法,却依旧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陆幽镇定道:“等赵暻动手,我们见机行事。” 第155章 投鼠忌器 在多方默许之下,赵暻顺利安排了几名东宫宫女进入鹤羽殿当职,转眼间已过了六七日。 这些天,陆幽暗中命令心腹手下,对叶月珊的衣食用度等一切事物严加筛查,确保不出任何纰漏。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不觉已到了寒食节前一日。由于黄昏之后需要熄灭火种,尚食局与各殿院内的厨房都在加紧制作各种冷食,鹤羽殿自然也不例外。 而就在这一片忙碌之中,有一个并不起眼的人鬼鬼祟祟地混进了厨房,借着衣袖掩护,将一些可疑液体滴入了准备好的饭食之中,然后迅速转身离去。 他自以为行事隐蔽,却未曾料到所有这些举动,已然落入了早有提防的众人眼中。 按照陆幽事先的调教,立即有个机敏的小宦官悄悄尾随在了那人身后;又有人赶去丽藻堂通报情况。陆幽得知了消息,也立刻派人去门下省找唐瑞郎。 唐瑞郎刚赶到丽藻堂,正巧负责尾随投毒者的小宦官也转了回来。据他禀报,投毒者离开了鹤羽殿之后,哪儿都没有去,一路从永安门出了宫。 莫非是发现了有人尾随? 唐瑞郎不管这些,当即赶去了安仁殿。 安仁殿,是大宁历代皇后的寝宫。萧太后被废之后,这里就成为了皇后唐曼华的居所。安仁殿距离赵暻的寝宫甘露殿不远,但是皇上并不经常来这里。 唐瑞郎亲自入了安仁殿,与唐曼华密谈两句。唐曼华随即吩咐手下人开始在殿内各处仔细搜寻,将所有来历不明、看似可疑的物品全都呈送上来。 几十个人上上下下搜索了一个多时辰,就连屋顶的瓦片底下的缝隙都没有放过,果然有了不少发现。 搜罗来的各种物件,一样样地经过甄别,众人最后锁定了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瓷瓶,外头裹着草纸,丢在偏殿后头的排水沟里。 打开瓷瓶,里头装着一点儿棕褐色的汁液,带着一股苦药味。 众人没有轻举妄动,叫人取了耳房里的捕鼠笼子来,将一点汁液粘在食物上喂给笼中的鼠辈,两只老鼠顷刻毙命。 “看起来有可能是附子汁。”唐瑞郎如此揣测。 唐曼华知道兹事体大,立刻命令在场所有人不许声张,依旧将这瓶子毒药仔细收好,再问唐瑞郎该怎么办。 唐瑞郎道:“姐姐,如今摆明了是有人想要祸害淑妃并陷害于你。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赵暻……我们不可能当面拆穿他的伎俩。但是隐忍也只会让他得寸进尺。依我看,倒不如旁敲侧击一番。” 言毕,他便将与陆幽商量好的对策说给唐曼华听。 于此同时,鹤羽殿内。 安仁殿那边发现毒物的消息已经火速呈报过来,掺有毒汁的食物也呈在堂前,毒死的鼠尸就静静地躺在一旁。 陆幽负手看着一旁的叶月珊,神色凝重。 “这就是赵暻想要对你做的事。如果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你现在就应该已经没命了!在他眼里,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只不过是工具,而赵暻对工具是不会有感情的,更不可能让一个工具成为大宁的皇后……你现在明白了吗?!” 叶月珊斜靠在美人榻上,目光失神,一会儿看着鼠尸,一会儿又看向窗外。 许久之后,她终于勉强开口道:“也许,这些都是唐家设计出来陷害皇上的呢?也许,是唐家想要夺权篡位,所以故意蛊惑你的心神,让你也成为他们的帮凶……” “……我看你才是那个被蛊惑心神的人!!” 无奈到了极点,陆幽终于忍不住愤怒起来。 他走上前去,强迫叶月珊抬头看着自己。 “醒醒!你还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我又还能怎么证明?!算我求你了,姐姐,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现实!是……赵暻或许曾经救过你一命,可是他现在要你用两条命来补偿,你难道真的要让他如愿以偿吗?” 叶月珊逃不开他的桎梏,唯有别过头去。泪水盈盈,依然在她的眼眶之中打着转儿,看上去楚楚可怜。 然而陆幽却明白,怜悯有时也是一种戕害。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按住了叶月珊的肩头。 “你是我的姐姐,无论如何我都会全力保护你。你若真被赵暻给害死了,我定会豁出性命、不惜玉石俱焚!所以,如果你对我还有哪怕一丝手足之情,就请珍惜自己的生命,别让我为你而置身于险境……” 叶月珊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几番摇晃之下,终于落下泪珠儿来。 “我……明白了。” 她低声回应,仿佛吐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口气。 —————— 这天黄昏,寒食节缓缓拉开了序幕。 宫城之内,灶台烛火次第熄灭,整座皇宫城池慢慢陷入到一片阴沉晦暗的黑色之中。 景徽帝端坐在紫宸殿里,看着宫人们取来夜明珠,一颗一颗装入青铜灯奴手捧的铜盘之中。 他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匆匆赶来传达噩耗之人。这个噩耗,对于他而言或许是晴空霹雳,又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宫人们已经将夜明珠全部放入了铜盘,整座大殿上霎时间充满了青白色的冷光。赵暻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它正在他身后的落地屏风上扭曲着,好像一个鬼魂。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人步履匆匆而来,却不是他要等的人,而是安仁殿的使者。 使者来报,说就在刚才安仁殿内来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要在皇后娘娘的冷食之中投毒。此刻那个人已经逃脱了,可是投毒的器具却被丢了下来。 “哦,竟有此事?”赵暻双眉微微一扬,仿佛惊怒,“竟然有人敢在这紫宸宫内谋害当朝皇后?一定要追查到底!” 因为景徽帝的这一句话,筹备了多时的寒食内廷宴被突然取消。内卫与内侍,将紫宸宫里里外外大肆彻查了一番,而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事情的最后,自然是赵暻好好安抚了“受到惊吓的”皇后唐曼华,同时有关于投毒之事,也就如此淡化了去。 但是赵暻并不痴傻,他明白唐曼华已经觉察到了危险的存在。而唐家,就像是一条危险的毒蛇,已经警觉地抬起了头。 作为一名志在必得的捕蛇人,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暂时停止动作,制造安静的假象来迷惑对手。 不过,宫中的进展虽然暂停了,可是“外头”依旧留有很多的机会。 毕竟,他的谋士江启光,早就已经想好了一百种计谋,来碾压一切妄图阻碍他夺回权柄的人。 ———— 清明正日这天,端王赵戎泽在侍从与护卫的簇拥之下,携带新火,乘坐马车再度前往天吴宫。 这是他第二次西行。而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将在天吴宫中长期生活、习武,避开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去见识另外一方更神秘而野性的天地——江湖武林。 清明之后,诏京城迎来了万紫千红的烂漫春季。 景徽帝主持了元平年间的第一场科举考试,选出殿试三甲。又是一年雀华池畔,鲜衣怒马、挥斥方遒。 满城堆锦繁花之中,唯有各地御史揭发的案例,如雪片一般飞向朝堂,铺陈出一股别样的寒意。 从各道各州开始,这些受到江启光操控的活傀儡们,正以一种由慢到快的诡异速度,蚕食着大宁地方上的政治与经济势力。 而当这些地方势力被啃食完毕之后,等待着京师众臣们的是什么,亦可想而知。 意识到了这点的唐瑞郎,已经开始着手与各地同僚联系,着手商量对策。而陆幽也加强了与禁军、十六卫各军统领之间的日常联络,继续巩固戚云初为他留下的宝贵资源。 臣子与天子之间的僵持,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痕迹,暗地里却是波澜万丈。而这种波澜,向来只能是愈演愈烈,直到其中的一方被彻底压制,再起不能。 而就在这愈来愈紧张的气氛之中,竟然又有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打乱了所有的步调节奏—— 西戎鬼狄,突然向大宁宣战了。 第156章 请缨 蛮邦鬼戎,踞西南之险,隔云梦大沼与大宁对峙已百年有余。 惠明帝在位期间,曾经委任安乐王赵南星以“西讨元帅”,大胜鬼戎于云梦沼。至此之后,鬼戎退守大沼五百里外的阴河源,表面上遣使请和,暗地里却依旧寇盗不止。 时至今日,景徽帝即位不久,大兴诏狱,大宁上下形势紧张。鬼戎选在此时发难,倒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现如今,鬼戎已连取汉眉、吴声和吉节三座边境城池,正在云梦沼以西几十里处的甘珠岭上与守军僵持。 消息以八百里急报传入诏京,朝野震动,兵部奏请出兵讨伐,而新的问题也就随之产生了。 “鬼戎地处西南,与大宁剑南道毗邻。剑南道总共十座折冲府,有六座置于唐家与内侍的权柄之下;余下的一些,也曾为萧家所笼络。我若是赵暻,必然委派自己的亲信前往督军。如此一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集、收缴兵权。待到战事结束,则西南军权必定悉数收归于赵暻囊中。” 陆幽补充道:“而且此刻秋公正在边境一带寻找安乐王的行踪,戎泽也在天吴宫中。我担心,此役如果不取胜,恐怕会有后患无穷。” “的确如此。” 唐瑞郎顺着他的思路,考虑到了更为可怖的可能:“……战争将带来极大的混乱,在这巨大的混乱之中,发生任何事都不值得奇怪。或许赵暻正期待着这样的一场混乱,好让他趁乱做出一些在诏京城中无法做到的事。” “此事不容乐观。”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出征的人选,究竟会如何安排?” 然而唐瑞郎却道:“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契机。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难得遇到边疆战事。若我们能够大破鬼戎、赢得万民拥戴,成为安乐王一般的英雄。到那时候,赵暻就算想要对付我们,也必然投鼠忌器,有所顾虑。” 陆幽闻言一愣:“莫非,你是想——” “没错。”唐瑞郎正色道:“我想主动请缨,去打这场仗。” 陆幽依旧回不过身来:“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陆幽终于“噌”地一下站起来:“我不许!” 唐瑞郎打趣道:“你莫非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谁知陆幽竟然点头:“你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 “那又如何?军神也并非与生俱来。霍去病十七岁抗击匈奴;孙仲谋十八岁坐断东南。我虽是文官,但熟读兵法武经。论韬略,又何曾落人下乘?况且我也自幼师从天吴宫,论及拳脚功夫也未必会输给紫宸内卫,完全有能力自保!所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平心而论,我唐瑞郎有哪一点当不起这个大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幽急于打断瑞郎:“你反过来想想——也许赵暻也正在期待着你出征。他不是与那些鬼戎巫医有联系吗?也许他暗中早就和鬼戎王族达成了默契,所谓的征战只是一场圈套,他会暗中设计故意让你死于沙场……那样鬼戎得到西南的土地,而赵暻则铲除了异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唐瑞郎以一句俗语搪塞过去:“说实话,鬼戎此番进犯,恐怕还带有些试探之意。若不及时还以颜色,只怕被蛮夷小国欺上头来,更惹得四邻觊觎、海内生波……则悔之晚矣!” 陆幽却依旧固执道:“就不能换个别的人选吗?我看内飞龙卫将军吴彻就可以。” “……你相信吴彻,难道就不相信我?” 唐瑞郎口干舌燥,干脆放弃劝说,反问陆幽:“佐兰,你说实话。不愿我去,是不是舍不得我?” 御香行_116 陆幽张了张嘴,但还是将别扭的话咽了回去,然后用力把头一点。 唐瑞郎温柔一笑,随即轻轻搂住陆幽肩头。 “佐兰,还记得当初在国子监里的那些日子吗?我们说过很多很多的事,还提起过以后的梦想。你说你要做一个和你爹一样的好官。而我,我说过什么?” “你说……” 陆幽的视线,仿佛穿过面前的人,看向了极为遥远的方向。 “你说,自己恨不得不能生在太祖太宗手中,东征西伐,做个元勋功臣,令八荒来服,四海无波。” “是啊,八荒来服、四海无波。很厉害是不是?” 唐瑞郎重复这八个字,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可如今,我却不得不沦陷在这与帝王互相猜忌的内耗之中,这黄门侍郎当得真是索然无味。所以我还是要去,为了戎泽、为了秋公和南君,为了唐家,更为你和我自己。对不起,佐兰……这一次,我恐怕要任性而为了。” 陆幽知道自己说不过唐瑞郎,可是心里头依旧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他怔忡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你要去,我跟你去!” 唐瑞郎笑着把手移上去捧住他的脸:“你傻啊?你我都走了,还有谁坐镇在诏京城里?谁来保护你我的姐姐,谁来监视赵暻的一举一动?” “……” 陆幽闷不吭声,心里却已经是恼极了。他用力打开唐瑞郎的手,发出清脆的一声,然后自顾自地起身,走出到丽藻堂外。 骤然清冷下来的室内,只留下唐瑞郎一人,惊愕而无奈。 —————— 这天晚些时候,唐瑞郎觐见了景徽帝,阐明自己愿意领兵前往平番的意图。 对于唐瑞郎的主动请缨,赵暻起初没有同意,甚至还搬出“唐家不可绝后”的说法来作为搪塞。然而中途门下侍中江启光闻讯赶来,私语几句之后,赵暻的态度却又有了截然变化。 黄门侍郎唐瑞郎,是日便被委任以行军大总管之职,与左领军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调集步骑前往云梦沼。 ———— 是夜,唐瑞郎往胜业坊的家中,将出征的决定告知与父亲唐权,却向母亲隐瞒,只说自己要出京办事月余。 交代完要事,赶在宵禁的鼓声响起之前,他再度出门,趁着月色重新赶往开明坊的药园。 陈眉儿兄妹将他迎入门内,也没说几句话,他便径直往书房走去。 房内亮着灯烛,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正在灯下看书。 唐瑞郎并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最后还是陆幽主动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唐瑞郎却道:“是你知道我一定会来。” 陆幽不与他逞口舌之能,径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午时,饯行之后就走。此刻特使已经启程,先往西南各军镇增调兵力与粮草。待我等率轻骑赶赴云梦沼,一鼓作气,大破鬼戎。” “……” 陆幽闻言不语,将手上书卷一搁,眉间隐隐有忧虑之色。 唐瑞郎这才两三步走到他身旁:“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陆幽嗤他:“生气有用?我生气,你就不去了?” “没用。”唐瑞郎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后背,“可我会心疼。” “要是真心疼,你就不会去了。” 陆幽轻声叹息,难得乖顺地靠着唐瑞郎,任由他示好。 两人便如此温存了一阵子,陆幽微红着脸将唐瑞郎推开一点,嗫嚅道:“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但是你一定要旗开得胜,不要让那些人看你的笑话。” “与我同行的人都是经验丰富、骁勇善战的武将。我会与他们仔细谋划,步步为营。”唐瑞郎继续啄着他的脸颊,“你且放宽了心。安待我凯旋归来。” 陆幽别扭道:“我不放心,你要是敢赖在那种鬼地方不回来,我就带着内飞龙卫去找你。” 唐瑞郎抚着他的鬓发,在他头顶上落下轻轻的吻:“就算今后我们共度的人生还有很长,可我也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更何况,白头发的有戚云初一个人就够了。我不希望看见你因为我而煎熬,弄得霜雪满头。” “……又是油嘴滑舌。” 陆幽嘟囔了一句,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这个,你拿着。” “锦囊妙计?” 唐瑞郎一边打趣,一边将锦囊打开。发现里面圆鼓鼓的,放得竟然是那枚琥珀兰珠。 陆幽道:“我还没和你说起过这枚珠子的来历。包裹在里头的那朵紫兰,是我出生之日,顺着水流从宫里飘进我家中的。可是后来进了宫,我四处留意观察过,宫内并没有一模一样的紫色兰花……后来,我拿着珠子请教过秋公,他倒是仿佛认得,却也只说了‘天意命定’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这已经是我最最宝贵的唯一一样东西了,你可千万不要弄丢。” “我一定会小心贴身保管。” 唐瑞郎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琥珀兰珠捧在掌心里端详。 陆幽忽然觉得唐瑞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与包裹着紫兰的那层琥珀竟是一样的柔和、一样的温暖。 虽然他依旧不知戚云初所谓的“天意命定”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此刻的他仿佛也有了自己的感悟。 唐瑞郎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地将琥珀珠子贴身收藏起来。 “你给了我如此珍贵的一样宝贝,可我却没什么能够与之匹配的来回赠给你。以前那天吴宫的信物,虽然是我的宝贝,但是深究起来终归还是安乐王的东西……我思来想去,能够送你的,也就只有三万两千两黄金了。” “三万两千两,黄金?”陆幽懵然不解。 “一个时辰有八刻,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说,是不是三万两千两黄金?走,跟我去取。” 唐瑞郎却突然伸手将陆幽一把揽住了,用力抱了起来。 “今天晚上,我一定伺候得大人舒舒服服,欲死欲仙。” 第157章 旧曾谙 缱绻缠绵持续了几乎一夜,云雨浓时,锦被如蒸。 几次三番下来,最初一触即发的快感已经归于平缓;随之而来的,是如醇酒那样厚积而薄发的厮磨。 陆幽的头脑昏昏沉沉,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想。他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腰腹与双腿紧绷,只能在起伏之中不时颤抖几下。 瑞郎一直低声央求着,想要听一听他愉悦之时的气息。可他却始终将牙关咬得死紧,连一点儿喘息的声音都没漏出来。 并非不愿,而是情至深处,已然失声忘我。 这一番纠缠,忽而就到了鸡鸣时分。 当最后一潮极乐恍惚退去,陆幽已然如同虚脱一般,瘫软在了床榻之上。 好在唐瑞郎没有继续作妖,只在他耳边低声咕哝了几句爱语,就起身出门打了水来,为他擦拭。 陆幽浑身酸软,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由着瑞郎侍弄。也不知被摆弄了多久,就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这是纯粹而深沉的一觉。薄薄的青色帷帐,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当陆幽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掀起帷幔,看见得却是午后的暖阳,斜斜地照进了屋内。 他慌忙披衣起身,胡乱挽了一把头发,骑马赶往诏京城西面的金光门。 到了城门口,只见人迹寥寥。地上的马蹄印痕依稀可辨,然而饯行美酒的余香却是随着桃花瓣一起,被东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 此去一别,乡关千里。纵起百尺之高楼,亦眺望不见。 大军越往西行,传回诏京的消息就越是陈旧。一日、两日、五日……每过一天,兵部收到的信报便会延缓两日。 如此一直捱过十四个昼夜,陆幽终于听说七天之前,各路大军已于剑南道殷山军镇集结完毕,即将开拔前往甘珠岭。 若无意外则就在这几日间,一场暌违数年的西南鏖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天佑大宁,天佑瑞郎! 担忧之余,陆幽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时务。他一面留心着鹤羽殿的安危,一面继续监视赵暻起居,以及御史台的风吹草动,实在忙得有些分身乏术。 所幸这阵子西南的战况一日两报、巨细靡遗;而且很快就传来了好消息——大宁军队发动奇袭,攻鬼戎于不备,短短三日之内就解了甘珠岭之围! 战报一至,朝野振奋,陆幽更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暗自欣喜。 这之后陆续又过了七八日,边疆捷报频传——唐瑞郎率领大军乘胜追击,将鬼戎往西逐出四十余里。失守三城中的汉眉城得以收复,而吴声城和吉节城的回归似乎也指日可待。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军西进的脚步却戛然而止。 就在进攻吴声城的前夜,唐瑞郎命人传回战报一封,称全军将留在吴声城内休整,并请求粮草以及兵力支援。而请求援助的理由则是:鬼戎退兵太过迅速,恐有“诱敌深入”之诡计。 消息传至诏京朝堂之上,景徽帝尚未开口,便已有江启光等人上书反对。江启光更是提出:当朝兵力重点戍防于西北边陲,如若大肆调动,唯恐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此话一出,唐家等人自然据理力驳。双方正在朝堂之上论得不可开交,西南前线突然又传来急报:汉眉城内守军变节,鬼戎趁机反扑,大军腹背受敌,被困于吴声城中! 变生肘腋,各种争议戛然而止。 直到这时,才有事后诸葛称汉眉城内军镇总管乃是萧友乾同党——如此看来,萧家的残余势力甚至可能已经西出边塞,与鬼戎沆瀣一气。 瑞郎关于请求驰援的要求终获应允,然而推算起来,增援的军队从调集开拔到抵达前方,至少还需要六七日。 边疆战事,急于星火。前后夹攻之下,大军是否还能坚持到增援到来?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传递战报的驿路被断,就再无消息从吴声城中传出。 ———————— 万里寂寥音信绝,寸心争忍不成灰? 自从汉眉城倒戈之时起,陆幽就再没有过一日安睡。 尽管他依旧料理着内廷诸务、监视着朝堂动向。可是以往做这些事,他总是游刃有余;而如今的他,却焦头烂额。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真正放下手里的一切,去全心地关注南疆的战事——因为一旦得闲,他就会忍不住去胡思乱想。 也许这一时、这一刻,唐瑞郎正肃立于吴声城墙上,看着城外乱军压境,大敌当前。 也许这一时、这一刻,唐瑞郎正银甲戎装,身先士卒,所向摧陷。 也许这一时、这一刻,唐瑞郎已然蹈锋饮血,裹尸马革…… 每多想一点,陆幽就会心乱如麻。甚至就连夜间,他也总是会梦见唐瑞郎一身血污,默然无语地伫立在自己面前。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过效法当年的戚云初,不顾一切地赶去寻找心爱之人的踪迹。 可惜他还有理智,明白自己总归不是戚云初,而赵暻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惠明帝。 御香行_117 诏京城里,有太多太多的利害关系,不可以被放下。 无奈、焦虑、悲伤、愤恨……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之中一天又一天地度过。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这一切仿佛全都成为了毫无意义的事。 就在陆幽变得越来越沉默和阴郁的时候,传来了景徽帝决定去辟雍讲学的消息。 —————— 辟雍,在务本坊国子监内。庑殿重檐,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四方大殿,伫立于圆形水池之上。 自大宁开国以来,历任天子即位之初,都会来到这里讲学,赵暻自然也不能例外。 吉日的早晨,莲实色天空中飘着濛濛细雨。 伴随着承天门两侧庄严肃穆的钟鼓声声,务本坊长年紧锁的北门缓缓开启。 卤簿仪仗在前方先导,王公大臣殿后相随,国子监官员监生沿途跪迎,一路浩浩汤汤,簇拥着景徽帝赵暻步入孔庙。 祭奠过至圣先师,赵暻便正式入了国子监,于彝伦堂内换上衮服,步入辟雍大殿。 从紫宸宫到国子监,作为内侍少监的陆幽,全程随侍君侧。表面上看,他始终心无旁骛。然而他此刻的心情,却并无人知晓。 毕竟,这里是他梦想开始和陨落的地方。 辟雍大殿正中的龙椅之上,赵暻端坐讲学。 堂下监生三千,俱是一成不变的青衿袍服。只是陆幽仔细端详,却再也无法找出当年那些熟悉的容颜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陆幽一时感慨,再无心思接着聆听。他便悄然退下,独自走到大殿之外。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然而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旧还是记忆深处珍藏的静好模样。 陆幽缓缓走过当年苦读的丽明堂,走过挂牌点卯的维亨堂,走过那座曾经起过冲突的膳厅……望见了与唐瑞郎初次邂逅的那座敬一亭。 麟阁依旧,松柏常青。只是当年那个坐在亭子里,朝着他亲热微笑的英俊少年,却生死未卜。 瑞郎啊,瑞郎,生当复来归,生当复来归…… 陆幽心中又是阵阵纠痛,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胸口仿佛被一丛荆棘紧紧堵着,按也按不下、拔也拔不出。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几近于绝望着。 不知不觉中,松柏树林已经到了尽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陆幽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昔日居住过的小院前。 只见昔日洁净粉墙的已是晦暗斑驳,木门紧闭,落着一道广锁。看起来许久未曾被使用过。 这自然难不住陆幽。他稍稍犹豫了片刻,便轻盈地跃入游墙。 只见墙内小院之中,野草横芜,檐下蛛网罗织,一派萧瑟颓唐的荒凉。 陆幽心中却瘙痒起来,不由得紧走了几步,推开了住过的那间屋门。 伴随着木门轴“吱呀”的转动声响起,一些霉腐的枯旧气息扑面而来,又似乎有虫鼠四散奔逃的声响。 然而这些小小的破败、衮衮的尘土,却掩盖不住那仿佛被时光所遗忘的奇异景象—— 桌椅橱柜,一如昔年摆设。桌案之上,烛蜡滴滴,全是挑灯夜读留下的痕迹。靠墙边甚至还倒着个青瓷净瓶,正是当年插着雪白栀子花的那一个! …… 一切的一切都恍如昨日。甚至仿佛下一个瞬间,那个小小的叶佐兰,就会掀起那方已然褪了色的布帘,抱着一叠书本,从内室里走出来似的。 陆幽忽然害怕起来! 他不敢再触碰任何东西,他生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一直静默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努力平缓了呼吸,放轻脚步走进了内室。 那张对于叶佐兰而言有些过大的床铺、那张曾容得下叶佐兰与唐瑞郎抵足而眠的床铺,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狭窄和简陋。被褥上蒙着一层飞灰,已然看不出当年的颜色。 陆幽走到床旁的橱柜前,颤抖着手将橱门打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叠叠朴素的衣袍。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用指腹细细地摩挲。那上面满是母亲亲手留下的针脚,朴素而齐整,全都是满满的、无言的温柔。 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母亲、母亲,您不知道,孩儿有多想念您…… 陆幽哽咽失声,扶着衣柜静默许久,这才重新将柜门关好,又走回到床前。 这一次,他在床头边上跪了下来,取出防身短刀,开始挖掘床下的夯土。 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沉寂了数年的夯土再一次被扰动,慢慢地显露出一方不甚起眼的木头匣子。 陆幽取出木匣,坐到床沿上。他将匣子放在膝上,推开匣盖。 随着铜质搭扣清脆的开启声,当年,他亲手放进去的“宝物”终于重现天日。 那是厚厚的一叠书信,清一色的碧云春树笺,可唯独只有最上面的那一封曾经被细细地撕碎、又重新粘裱起来。 “碧云春树好颜色,红染桃花……艳芳泽。” 陆幽的手指颤动着,轻轻抚上这曾经被撕成千片万片的碧云春树。抚过上面那些自己曾经读过千遍万遍,到如今依旧倒背如流的文字。 佐兰,虽然人们都说‘见字如晤’。然而此刻,我却忍不住要嫉妒这张小小的纸笺,能够与你对面相见。 或许你会觉得,我此刻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年少轻狂。但我却无比遗憾,不能更早与你相识。这样,我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彼此相知相扶,甚至白头终老…… 相知相扶,白头终老。 我们好不容易越过了重重阻挠,摒除了仇视和成见,坦诚了彼此的心意,可如今……你却又在何方? 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直到这一刻终于难以遏制。陆幽几乎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第158章 庄生晓梦 若是上苍能够赐给陆幽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他宁愿,让这几年来的惊涛骇浪,全都变成国子监案头上的一场庄生晓梦。 只可惜,一切无法重来。 ———— 辟雍讲学之后一连两三日,诏京头顶的天像是捅破了一个窟窿,不停地落着雨水。 西南的战况依旧杳无音讯,只是周边的军镇陆续传来消息,有从前线附近逃难来的村民,说鬼戎与叛军围攻吴声城多日,却始终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这竟然是一片静默难耐之中,唯一最好的消息。 这几日陆幽日思夜想,全都是瑞郎的影子。以至于茶饭不思,整个人竟然有了形销骨立的先兆。 这天退朝后,他照例在御书房内陪着景徽帝批阅奏章。屋外雨声淅沥,反而倒衬得偌大的花园里一片死寂。 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赵暻突然搁下笔,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过来。” 陆幽不知他要做甚,却还是依言走到赵暻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再近一些。”赵暻还不满足:“朕是老虎还是豺狼,有这么可怕吗?” 陆幽唯有再近半步,忽然被赵暻一把扯住了胳膊,强迫着俯下身来。 “是因为最近宫中的伙食不好,还是朕多心了——爱卿看上去好像消瘦不少啊。” “让皇上担心了,微臣一切都好。” 赵暻毕竟是帝王,陆幽挣脱不了,也就只能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赵暻得寸进尺,顺势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摸索着他的嘴唇。 “你看你,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一会儿到朕寝宫来,朕命太医局的人给你开点儿益气养生的补药。” “多谢皇上,微臣怎敢劳动太医。一会儿回去内侍省,微臣就去让奚官局的医官……” “嗌,爱卿如此消瘦,朕看着实在心疼。你若是觉得不妥,那就乖乖当朕的人。朕疼惜你,自然也就名正言顺了。” 赵暻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陆幽若是再不明白,也未免太过迟钝。虽然不愿得罪当今天子,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扭头避开骚扰。 “请皇上恕罪,皇上的恩宠……微臣恐怕是无福消受。” 赵暻闻言,嘴角的笑容渐渐地淡了。 “别装了,朕知道你与那唐瑞郎是什么关系,朕有哪点儿比不上他?” 他俯视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陆幽,目光逐渐阴冷下来。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现如今你的唐瑞郎人在西南生死未卜,你难道就不考虑……换个新的、更可靠的靠山?” 赵暻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陆幽再隐瞒也是无用。他深吸一口气,居然抬起头来与赵暻对视。 “皇上明鉴。微臣与瑞郎相知多年,彼此情真意切。诚然,瑞郎贵为皇亲国戚,可我与他素来都是意气相投,并无半点依赖仗势之意……现如今瑞郎身处险境。微臣的确食不下咽,夜不安寝。恳请皇上体恤,莫要戏弄微臣了。” “戏弄?” 赵暻的手,滑过陆幽的脸颊,从他的鬓边挑出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忽然用力一扯:“那唐瑞郎满口的甜言蜜语,莫非你也当他是戏弄不成?” 陆幽勉强笑道:“皇上莫要再拿微臣寻开心了。” 这个敷衍显然不能让赵暻满意,他愈发加大了拉扯的力度:“如果有朝一日,朕定要你在朕与他、国与家之间做出个选择,你该怎么办?” 陆幽微微吃痛,却是动容道:“微臣忠于大宁,而瑞郎亦忠于大宁。微臣选择了国……也等于是选择了家。” “……” 赵暻紧扯着陆幽鬓发的手,一下子又松开了。 “是朕失态了。” 如今的九五之尊,瞬间又恢复了往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 “朕只是见到爱卿这几日闷闷不乐的,想要逗你玩玩儿。如此看来,爱卿与瑞郎真可以算得上是情比金坚,倒是让朕好生羡慕。不如待他凯旋归来,由朕做主,为你们两人办一场好事,你说如何?” 陆幽一听,顿时又要推拒。恰在这个时候,细雨霏霏的御书房外终于又传来了不知是谁的脚步声。 过不了一会儿,就听见站在门外的宦官通报道:“兵部尚书张诀明携西南战报求见!” 瑞郎有消息了?! 陆幽的一颗心,顿时又高悬到了嗓子眼里。 ———————— 御香行_118 不出所料,这份战报正是从讨伐鬼戎的宁朝大军之中发出的。只不过,当起草战报之时,唐瑞郎早已不在吴声城中。 甘珠岭败退,果然是鬼戎与叛军合谋共演的一出好戏。也正因此,吴声城内内原本囤积的粮草,事先早已转运一空。 眼看着城内粮绝,若想求生,恐怕也就只有突围。 有关突围之事,战报上写得简略。可当时的惨烈艰险却不难想见。事实上,即便战报已至,依旧有很多人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陆幽也亲眼阅读了这份战报。上面写道,这次的成功突袭乃是受到了一支从东边来的兵力援助。 然而推断起来,诏京第二次派出去的援兵那时尚未抵达,这支援军又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姑且放下这细微的疑惑——自打这天之后,中断了许久的战报再度恢复通畅。 仿佛是应了“否极泰来”这句俗语,冲出吴声城后的大军并分两路,遁入西南边陲重峦叠嶂、参差环绕的崇山峻岭之中。又过数日,不仅成功地躲避了鬼戎的追击,更硬是在叛军居高临下的监视之下,借道绝壁天堑绕过汉眉城,成功与后方援军汇合。 这一下,便如同龙归沧海、虎入山林。 重新集结的大军,经过短暂休整,迅速复仇反扑,直取汉眉城、斩杀城内叛乱诸将。整顿妥当之后,再与鬼戎交战于吴声城外三里坡。 西戎鬼狄乃是蛮邦小国,若论武力与运筹自然不如大宁;之所以逞一时之能,靠得无非是诡诈之道与山林险峻。现如今与大宁军队正面交锋于一马平川之地,自然败下阵来。 经此一役,大宁军队斩杀鬼戎大将昆弥乌,收复吴声城,再乘胜取吉节城,斩杀鬼戎守城大将,更擒获了躲藏于城中的萧友乾次子及其家眷。 捷报频传,朝野振奋。大宁朝的军队锐不可当,旋即收复所有失地,并重新将鬼戎军队打回阴河上游。西戎鬼狄之大鬼主不得不出面乞和,双方重新立定契约,并刻碑留书于阴河之畔。 又三日,唐瑞郎传令三军,班师回朝! —————————————— 瑞郎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还大破鬼戎。 何至于此,他马上就要回到诏京来了! 一个接着一个的喜讯,激荡着陆幽的头脑。仿佛他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激动与狂喜的体验。 若是没有宫中和朝堂之上的那些“俗务”牵挂于心,他竟恨不得能够跨上日行千里的骏马,往西奔去,将那位宁朝的大英雄亲自迎接回来。 可惜他毕竟不能这样做。 好在此刻,等待仿佛也是一种带着甜蜜的煎熬。 在日复一日的翘首以盼之中,陆幽终于迎来了军队抵达京城的那一天。 —————— 连绵数日的阴雨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一年的仲春时节,牡丹锦簇、李杏争芳,抑郁了数月的盎然春意,仿佛都在这几天里肆意地焕发了出来。 大军西归的当日,陆幽原本应该留在宫中筹备晚上的洗尘宴席。可是他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换上一身朴素衣着,溜出宫去,骑着一匹快马赶往城南的明德门。 出得宫城,只见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全都是等着迎候王师的百姓。里坊内外张灯结彩,甚至还有机敏的酒家沿途搭起了一些彩架、彩棚,方便众人坐在高处观看,顺便出售些酒水。 陆幽好不容易赶到明德门楼前,只见这里愈发是人山人海,几无立锥之地。他来得已算是迟了,站在后头压根儿没有办法看清楚前面的动静。 正懊恼间,就有搭彩棚的酒家伙计过来搭讪。他便掏了点儿碎银,跟着伙计登上了彩棚。 高处的视野果然比下面开阔许多,还有竹椅可供歇脚。然而陆幽仅仅只休息一会会儿,就听见城门那边有潮水一般的呼喊声响了过来。 声音很快就传到了彩棚下面,几乎所有人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 “来了”、“来了!” 陆幽赶紧起身,凭栏眺望。 果然,视线穿过漆黑高大的明德门甬道,可以隐约望见城外已是旌旗招展,还有铠甲反射着点点日光。 近了、更近了! 大军通过门楼甬道的那一刻,马蹄声、步伐声,回响震荡。陆幽的心脏顿时也跟着激烈跳动起来! 他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见和煦的春光照亮了缓缓走出明德门的队伍。 星旗电戟,铁马金戈。虽然仆仆风尘,却难掩英雄本色! 并不需要太过仔细的寻找,陆幽一眼就看见了唐瑞郎——身为行军大总管的他,就骑行于招展的旌旗之后。 只见他身着明光银铠,猩红披风,腰佩长剑,胯下高头大马。端得是好一个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见了主帅,四下里顿时投花掷果,好一片欢声雷动。唐瑞郎亦徐徐向着周围的人群挥手致意。 彩棚之中顿时又上来了一二十号人,瞬间拥挤不堪。陆幽却也不恼,他的双手扒紧了竹栏,近乎于贪婪地眺望着,内心涌出好一股骄傲。 这就是他的瑞郎,是他此生唯一携手共度之人! 不知不觉间,这些日子的忐忑与思念,全都在身体里冲突回荡着,令他晕乎乎头重脚轻,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宣泄。 于是尽管明知瑞郎无法听见,可陆幽依旧放声大喊。 “唐!瑞!郎——!!!” 他的声音,毫无意外地混入到潮水一般的欢呼声里,瞬间痕迹不留。 可谁知唐瑞郎竟然转过头来,一下子就对上了陆幽的目光! 突然间,陆幽的耳朵里没有了声音,天地间霎时完全静默下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傻傻地笑着,却也听不见自己的笑声,仿佛这个世界狭窄得只容得下唐瑞郎的这一回眸。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得不足以传递任何实质性的讯息,可唐瑞郎还是摘下了铠甲头盔,展示着他丝毫不比陆幽含蓄的灿烂笑容! 多日不见,西南高原的烈日让他变得黝黑,脸庞也愈发瘦削而轮廓分明。可那双琥珀色眼眸却明亮依旧——甚至更加神采奕奕。 陆幽着迷地沉溺在唐瑞郎火热的视线之中,可是突然之间,他嘴角的笑容凝滞住了。 就在拥挤不堪的彩棚里,就在紧挨着他的地方,突然间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人,将一柄尖刀捅进了他的后背! 剧痛如洪水一般袭来,陆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第二刀又捅了过来! 他忍痛躲避,而周遭的人也觉察到了这边的异样,人群骚动,惊叫推搡。 那凶徒竟还想继续行凶,陆幽咬牙将他推开,忽然间身体失去平衡,竟翻出彩棚二层低矮的扶栏,落到了地面的人潮之中! 剧痛和震荡同时袭来,让陆幽毫无招架之力。 意识消失得实在太过迅速,以至于他并没有听见,从远处的道路中央传过来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陆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第几次做梦,梦见那座起火的宫殿。 这一次的梦中,他站在东海池上的小船之内,看着熊熊燃烧的紫宸宫。内心里再无半分惊愕与彷徨。 他记得在佛经里,人世间就好比是一座起火的宅院。而芸芸众生,则是置身于火宅之中、无法脱困的幼童。 唯有佛法方能熄灭业火,引导亡者进入清净、出世的极乐世界。在那样的极乐之中,无君无臣、无父无子,一切世俗的权柄全都将化作灰烬。 而反观之,象征着皇权父尊的紫宸宫,则正是一座永不会熄灭的火宅,永生永世炽烈燃烧着。 如同地狱,却又有无数人甘之如饴。 于火中毁灭,亦在火中永恒…… 带着一丝惆怅与释然,陆幽睁开了眼睛。 眼前有亮光,应该是白昼。视线聚焦之后,他首先看见的是朝向两侧分开的天青色帷帐。紧接着的就是倚靠在床边、抱臂打着瞌睡的唐瑞郎。 时隔月余未见,边陲的铁马金戈,洗褪了唐瑞郎身上最后的一丝稚气。眼前的男人显得黝黑且精壮了许多。 再仔细观察,在他的右侧脸颊上竟还多出了一道寸余长疤痕,血痂尚未脱落。再往上一点儿就是右眼,可想而知这一趟西南之行的万分惊险。 陆幽见到了瑞郎,心中无比欢喜,却又心疼地想要去抚瑞郎脸上的疤痕。然而刚一抬手,就牵动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痛。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身旁的唐瑞郎顿时警醒地睁开双眼。 “佐兰!” 瑞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幽浑身乏力,想坐却坐不起来,唯有微微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渴。” “你稍等。” 唐瑞郎转头就去取来一盏茶水,想要扶着陆幽饮用。 然而茶盏的口平且宽,再加上陆幽有伤在身、做不了太大的动作。唐瑞郎试了两次,都有茶水从嘴角边上溢出,沾湿了被褥。第三次,他便干脆自己喝了一口,低头哺了过去。 陆幽动弹不得,也只有乖乖地接了。如此往复五六次有余,口渴倒是不觉得了,头却比刚才更晕,嘴唇也肿得发亮。 他缓了一缓,先前的那些事慢慢浮上心头,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唐瑞郎突然将茶盏一搁,握住了他的手。 “我真要吓死了!你不知道,看见你从彩棚上跌下来的那一刻,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变冷了……我跟鬼戎打仗,被他们困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没觉得那么害怕过!” 陆幽却笑道:“你只惊吓了一刻,我可是为你担惊受怕了月余。叫你也尝尝这样的滋味,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缓了一缓,又问:“刺伤我的人是谁?” 唐瑞郎道:“昨天上午人已经抓住了,可惜是死的。此刻尸体正绑在城门楼上鞭尸。据说还是萧家余孽。” “萧家人?”陆幽若有所思,“萧家人会知道我在那个地方?” “我也觉得蹊跷。”唐瑞郎压低了声音,“我怀疑主使者是赵暻,想要借刀杀人。所幸这次他并未得手,况且我也得胜归来,舆论、兵权种种都在我们这边。相信他暂时会偃旗息鼓,静待下一次动手的时机。” “……” 陆幽立刻回想起前些天御书房里发生的事,顿时一阵脊背生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不久之前调侃唐瑞郎的话,居然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并不是畏惧,也不是迷茫——陆幽清楚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想法,只是碍于所谓礼义廉耻的儒道礼教,始终无法去正视。 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明白自己必须面对。为了月珊姐姐,为了瑞郎,也是为了自己。 “荧惑主兵戈,犯炎天舆鬼,则西南之地战乱丛生。我身如彗星,重归中天紫宸,则……” 他突然彻底领悟了多年以前入宫的那一天,厉红蕖在马车上对他说出的那两句话。 “瑞郎。” 他忍痛伸出手,与唐瑞郎十指交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是不是都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如云追月,如影随形。” 唐瑞郎深情回应,亦紧握住他的手:“虽然不能同年同日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而死,死后同尘与灰。” ———— 御香行_119 这便是元平初年,大宁景徽帝在位的第一年。 仲春时节,黄门侍郎唐瑞郎西讨鬼戎,立下赫赫战功。景徽帝赏其黄金百斤,珍珠美玉无数,赠金印紫袍。 又有内侍少监陆幽,遇刺于城南明德门内,所幸并无性命无虞。内飞龙卫追查凶徒,诏京城闭门三日。 五月初一,淑妃叶月珊早产诞下麟儿,赐名为“炎”。 五月廿七,废太子昀失踪于流放途中,不知所踪。 六月初三,槐安、雁州、清城等多地巡按御史惨遭截杀。朝廷震怒,派兵追剿凶徒,数万人沦为刀下冤鬼。 六月十七,药王院进献新补药方于御前。 炎夏。开明坊的药园之内,有远客,自云梦沼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历时大半年,《御香行》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不得不说,在喘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我经常说,以前写的作品,没有一本是满意的。很多文,甚至一旦写完就不敢再回头去看,因为觉得丢脸。 但是对于《御香行》我不会这样想。 虽然这个故事显然并不完美,但是对于我而言,它是一种超越。 通过这篇文,我完成了一场自我审视,做出了一种固执的坚持,收获了一次心灵的旅程,描绘了胸中一直存在的某个美丽的世界。 将这一篇充满了寂寞的文章,认认真真地坚持到完结,对于我个人而言,这已经是一种胜利。 我必须再次感谢一直陪着我,看着我走完这段孤独之旅的各位。坚持追看连载的你们,在我最寂寞、最沮丧的时刻,陪着我、安慰我,支持我的各位。你们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 是你们慷慨的给予和鼓励,让我做出了以我从前的耐心绝对做不到的事。 谢谢大家! 最后补充说明一下。 御香行的故事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例如,药王院的秘密。安乐王爷和戚云初的过去未来,端王赵晴的下落,赵戎泽的未来,胡妃的孩子等等。 这些,都将陆续在本系列的其他本章中进行补全。 没错,御香行只是大宁朝的历史洪流中的一个片段而已。如果有足够多的人想要看,我会陆陆续续地将他们全都告诉给你们知道。 那么,陆幽和瑞郎,就让他们暂时和大家告别。 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也许已经更成熟、更成功,更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