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春雷》 1.梧桐系相思 炎夏渐渐褪去,白露悄悄来临。这是开学的第三天,作为一名合格的初中值日生,萧缓务必要忙到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放学的路上已然显得空荡,少女尤其享受此刻夕阳西下旁道无人的悠闲时光。 道路两旁浓密遮天的梧桐树渐染上了金黄色,随风摇曳像在勾引着她采撷,于是少女不负所望的起劲跳着去够头顶那片半黄半绿的梧桐叶,略显笨重的书包在她背上跳出了轻快的乐符。 这时李春雷骑着单车从她身旁滑过,行至四五米远又调转车头回来刹车停在她身侧,单脚点地,秋风捎带而来一阵沁凉的舒意。 “上来,载你回去。” 萧缓闻声转头对视的一瞬,银盘般的脸蛋如同天边浸透霞云,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迷惑行为感到局促,连忙收好手脚,乖乖站在他面前,喏喏说道,“我最近长胖了,怕你载不动…” 少年状似无意的斜睨了她一眼,宽松的校服开始遮盖不住少女胸前的那片隆起,于是点点头并勾唇揶揄,“几天不见,是肉眼可见的长胖了。” 顿时粉霞流星赶月般从圆圆的脸蛋爬上了耳朵尖,她一手拽紧衣角,一手直直指向前面的斜坡,“其实也没胖几斤的,校服偏大。要不我爬过这个坡,你再载我?” 藏不住的笑意在少年稚嫩又略显刚毅的脸上绽开,他捉住她的左手往身后一带,反手按在了后座上,伴随着她的一声惊呼,轻轻松松蹬车出发了,风里荡漾着少男少女细数不尽的漪涟… “你喜欢梧桐树?” “喜欢呀!” “你刚才好像一只傻兔子!”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哩。” …… 萧缓把视线从头顶那一片灿灿梧桐叶上收回,兀自摇头笑笑,都过去多少年了,这个片段却日久弥新,防不胜防就从脑海里跳脱出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明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偶遇,也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记忆裹挟着思念却像疯草一般在她的心田肆意生长。 “…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一道手机铃声打断了萧缓的思绪,她随手接起,“缓缓姐,你的调职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哦。”招行人资部的小美甜美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 “嗯,我已经完成了工作交接,这两天收拾完行李就去G市报到。” “好的,那走之前是不是要搞个欢送会呢?” …萧缓默了一瞬才回道,“那就麻烦你在群里通知下部里同事,这周六的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地方你们订。” “Ok,周六咱不见不散哟!” 伴随对方的挂机声,萧缓轻轻叹了一口气,步入职场也有几年了,人情世故方面却毫无长进,就好像一切的人事物都在被时光机推着往前狂奔,而她依旧停在原地固步自封。 这次的工作调迁地是她的老家,自从高考考上A市的大学以后鲜少回去的故地。那里是萧缓的根之所在,情之所系,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是活在梦里,少年时经历过的酸甜苦辣经过时间的发酵只留下阵阵香醇。风尘仆仆为何往,物是人非君不见。随着这次调迁,那些沉压心底的回忆也渐次破土而出。 在九十年代的G市,一个小县城郊边的小乡村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在时间的洪流里都翻不出波浪,但是就是这样风平浪静的一天对萧缓的一生却是发生了惊涛骇浪的改变。 一辆破旧的大货车载满着家当从萧汉民所居的沙田村驶向云林村,也就是萧缓母亲李珍梅的家乡。萧缓的舅舅刚添上儿子,外公外婆搬去了城里帮忙带孩子,老家的房子便空置了下来,于是叮嘱女儿一家搬过来,一方面帮忙看护这个家,另一方面也可以解决萧缓家的燃眉之急,毕竟萧汉民和父母兄弟并没有分家,十多口人蜗居在一个九十平的两居室平房里,着实很不方便。李珍梅十分感念父母的帮衬,对萧汉民的微词不屑一顾,匆匆收拾行囊举家搬迁了。 不管父母心里各自打的什么算盘,萧缓对这次的搬家是发自肺腑的欢欣雀跃。想想一家四口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中间拉起一道布帘,靠近房门的这一头摆张大床父母睡,另一头萧缓跟弟弟萧石挤一张小床。随着他们越长越大,自然是越发不方便。得知要搬到外婆家,昨晚她兴奋得半宿没能睡着,要知道外婆家可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有好几间房,还有大大的庭院,庭院里外公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从此,她不仅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房间,还拥有一个童话般的花园,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讲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家园。 说到萧汉民和李珍梅的姻缘也算是孽偶天成,前者无视门不当户不对展开穷追不舍的攻势,后者高不成低不就的蹉跎到了恨嫁阶段。凭靠一副好皮囊和不懈的追求,萧汉民首先获得了丈母娘的欢心,然后大大方方的、隔三差五的就跑到李家去当牛做马。 内有母亲的苦口婆心,外有乡邻的杂言碎语,李珍梅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心不甘情不愿的下嫁了。因着这个因自然结不出啥甜蜜的果,在萧缓的记忆里,母亲性格暴躁,总是对生活有诸多抱怨,父亲伏小做低但也确实当不起家中顶梁柱,在拮据的日常里总是伴着父母的争吵。于父母间隙中夹缝生存的萧缓自然生就了胆小懦弱隐忍过活的性格。 再说回搬迁这天,自是一派喜气。大货车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驶进了云林村,乡亲们早早围在四合院门口准备迎接重回故里的李珍梅及其家人。在这盛大的热闹中,李珍梅一边忙着跟父老乡亲们寒暄一边利落的往他们手里塞喜糖,萧汉民则忙着端茶倒水,一时无人看顾的一对小儿女落在墙角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年仅四岁的萧石尚坐在木制的手推车上,手里怀里尽是糖果,就连嘴里也含着糖果,很是欢喜。六岁的萧缓站在弟弟身侧看着乐呵呵的弟弟只觉傻气,口是心非的嘀咕“吃这么多糖,小心牙牙长虫。”而后故作不屑的环顾四周,入目皆是人,暗自心想着可别踩到爹爹(外公)种的花才好。 百无聊赖之际,萧缓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属于一个小男孩。她看着他,他自然也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而澄澈,闪烁着天真与好奇的光芒,亮如星辰又柔如月光。 2.人生若只如初见 对于李珍梅的这趟似箭归乡之举,萧汉民和女儿萧缓无疑受到了或浅或深的影响,前者有种入赘般寄人篱下的忿忿不平,后者却有甘之如饴的欢喜。 由于搬迁过于匆忙,尚在沙田村的乡镇小学就读学前班的萧缓还没有来得及办理转校手续。于是搬到林云村之后的每天早上,萧汉民骑着他那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带着萧缓骑行近两个小时送到沙田小学上学,他自在周边接点零散活计赚点儿小钱,等到了放学的时间,再接上萧缓一同回去。 在萧缓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每天天还未亮,母亲便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一通穿衣刷牙洗脸梳辫子之后,再安置到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然后父亲优哉游哉的载着她往学校去。 那时已临近深秋,晨时迎面而来的风经过自行车的加工更显凛厉,萧缓紧紧箍住父亲的腰躲靠在他宽厚的背上,便也不觉得这风有多厉害,反而让她更期待稍后父亲给她买的早餐。 长大后的萧缓每每回忆起那段时间父亲买给她的早餐,总有一种不真实的奢侈感。有时候是一碗热气腾腾卤汁盈盈的热干面,话说那个年代的热干面真可谓物美价廉,一块钱海大一碗,父亲总是紧着她先吃,剩下的他再三两口扒进嘴里;有时候也会换个口味给她买块小蛋糕,有好几次萧缓只吃了两口就小心翼翼的原样包装起来放进书包里,父亲问她是不是不好吃,她摇摇头,奶声奶气的说,“留给弟弟!”每次萧汉民都是一脸宠溺的看着她,“我闺女儿真的长大了!”然后摸摸她的头,再给她买一个烧饼。 美好总是短暂的,两个月之后放寒假了,萧缓的转校手续也办理完了,于是这段温馨又奢侈的父女同路时光在萧缓漫长的人生里便成为了不为人道的熠熠星光。 新年新气象,开春之后,父亲收拾行囊进城打工了,萧缓也作为一名不太合格的插班生插进了林云小学一年级。本该是九月份才就读一年级,因林云小学并未置办学前班而导致年纪稍小的萧缓提前步入了小学生涯。 开学第一天,李珍梅略显郑重的将萧缓打扮一番,说是要给老师同学留下好印象,乖巧的萧缓背起母亲亲手缝制的绿色斜肩包,随同母亲一起去了学校。 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姓张,是一位性格古板的小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年纪也就五十岁上下,但满头华发尽染霜,往下耷拉的眼皮和嘴角以及干巴巴的瘦小身材,都彰显着这位老师的不苟言笑。 李珍梅正站在教室门口跟张老师交代萧缓的基本情况,躲在母亲身后扯着母亲衣角的萧缓偷偷探出头来打量她的新老师,新同学和新教室。教室里的一群孩子们同样充满好奇的观察着这个插班生,甚至有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的几个男孩子举手起哄。 母亲临走前叮嘱道,“坐到座位上,把双手捡在身后,认真听老师讲课。放学后妈妈来接你。”萧缓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张老师安排的座位,与方才的一名起哄得厉害的小男孩成了同桌。 恶意不分年龄,往往小孩子的恶意比成年人表现得更纯粹,更直接,也更无理。 萧缓身处在一片起哄声中,有男孩好奇的扯着她头上扎的紫色蝴蝶结,有女孩不经她同意里里外外翻看着她的斜肩包。跟他们的双肩书包比起来,这个绿色的斜肩包的确显得有点突兀,萧缓这么想着便垂下眼睫抿抿嘴,任由他们的好奇心在自己身上作祟。一旦上课铃声响起,这群喧嚣的孩子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自己座位,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你相信吗?孩子的身上映射的全是父母的影子。 萧缓的同桌程一龙是一个不爱学习的油嘴滑舌的小男孩,这是他读的第二个一年级,俗称留级生,自认是这个班级里的老大,还收了几个小跟班。新来的小同桌长的乖巧,一副唯唯诺诺很好欺负的样子。于是小男孩在课下肆无忌惮动手动脚,以撩拨小妹妹为乐趣;课上偷偷摸摸传递纸条,趁老师不注意蹭蹭萧缓的胳膊,踢踢她的小脚,有时候甚至扯过她的头发缠绕在铅笔上玩耍。小小的萧缓一味皱着眉头躲闪,心里默默祈祷着“快点放学吧,我要回去告诉妈妈…” 终于放学的铃声敲响,萧缓急急忙忙收拾好书包不顾一切的冲向校门,还未跑至大门口就看到了母亲的身影,霎那间这一天的委屈酸涩好似就此消停了。她的脸上绽开最甜美的笑容,一把扑进母亲的怀里。 “跑这么急做甚,今天有乖乖听老师话吗?” “嗯!” “跟同学相处愉快么?” 她从母亲怀里揪起脑袋环顾了一下四周,全是一群热情洋溢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争相回家的身影。于是她牵起妈妈的手往外走出一段,才期期艾艾的说,“妈妈,我不想在这里上学!” “咋了?” “张老师让我坐最后面,他们翻我书包,摸我头发,还碰我胳膊…”声音越说越小,对于年纪尚小的萧缓来说,她还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遭遇以及感受。 “多大点儿事,你不想坐最后面,下次我跟老师说说,让她把你调到前面不就行了。” 李珍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她看来,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幼稚行为。母亲的话令萧缓幼小的心灵好似被蜜蜂蛰了一下,她默默低下头便不再言语。 后来,张老师确有把她调到第一排最左边靠墙的位置,一并调过来的还有程一龙,他们依旧是同桌。课上小动作不断,课下益发肆无忌惮,在几个小男孩对她有针对性的调皮捣蛋中,萧缓感觉到自己跟班里其他同学越来越疏远,虽然他们也未曾靠近过。 这天的课间休息,坐在靠墙位置的萧缓起身想上厕所,程一龙上身往后靠双腿往前抻,很明显并不想让她过去。 “请让一让。” “可以啊,叫哥哥。”小男孩一脸得瑟,并招呼其他几个小跟班到跟前,“不仅要叫我哥哥,还要叫他们哥哥。”言罢周围一阵哄然大笑。 萧缓脸蛋憋得通红,她知道他们是故意找茬,一双小手在身前绞得越来越紧。沉默了一瞬,她弯腰低头从自己的课桌下面钻了出来,结果引得同学们更是捧腹大笑,尤其程一龙笑得最为夸张。 “你是狗吗?哈哈哈…” 萧缓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一张张稚嫩而又明媚的脸,眸色已沁了水光。她咬紧下唇,吸了吸鼻子,在一片哄笑声中,使出了吃奶的劲将程一龙的课桌一把推翻,课桌上的纸笔书本等文具,课桌内的弹珠卡片等玩具纷纷洒洒散落在地,敲出一片叮叮当当的狼藉之音。转瞬萧缓撒腿便跑,程一龙等人愣了一瞬,跳脚追了出去。 慌不择路的逃跑引得校园里鸡飞狗跳,诺大的操场上只有侧身避让或翘首看热闹的学生。不消片刻程一龙等人就追了上来,当下伸手便扯住了萧缓荡在脑后的马尾辫,前力遽然被阻,萧缓随着身后的拉扯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痛的呲牙咧嘴,眼里含着的泪水再也藏不住,像一串串珍珠不停往下掉。 “哼,看你往哪里跑。”程一龙蹲在她面前,手里还拽着她的头发,一副趾高气扬。 “你们在干啥呢?”一道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程一龙和萧缓一同转头看到发声处。那个男孩明显是高年级的,身高优势明显,穿着浅蓝色的背心,土黄色的短裤,手里还抱着一个脏兮兮的足球,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他们。还未作回答,程一龙起身就跑了,跟着他的一群小孩顿时鸟惊鱼散,还不忘回头高声逞强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少年蹲下身,一只手按住足球,另一只手伸过来扶她,“被同学欺负了?” 小女孩抬手抹了抹眼泪,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紧握着拳头,一脸倔强的答道,“我才不怕他们!” 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萧缓好像又看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温顺地附在他的眼眸上,流露出不经意的温柔… 3.青春催化剂 “别哭了,我送你回教室!” 萧缓乖乖的跟在少年身后一同回到教室。此时程一龙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课桌,正翘着二郎腿跟后座的同学唠嗑,睨见同桌被人护送回来,便乖觉起身让座。恰此时上课铃声响起,转身准备离开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小女孩,默了一瞬,又看向程一龙对萧缓说道,“放学一起回去,到时候我来找你!”萧缓赶紧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等人走远了,程一龙凑过来问道,“那是你哥?”萧缓目不斜视,收拾好情绪,拿出课本,才不搭理他。 自此往后,萧缓上下学的路上多了一个小伙伴,便是住在村西头的李憨子家的小儿子李春雷,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却是一派少年老成的稳重样儿。 一般小地方都藏不住秘密,这李憨子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家里穷,人到中年才娶上一个从四川逃难而来的外地媳妇儿,生的第一个儿子在两岁多的时候溺水折了,第二胎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养到一岁多的时候因发烧未及时就医给烧坏了脑子,如今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可惜脑子不好使,被村里坏了心眼儿的人喊作傻妞,再后来的第三胎便是李春雷,倒是养得身强体壮,父亲却老了,母亲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后,身体受到各种疾病的侵袭,已是弱不禁风之躯。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李春雷在过小的年纪承受了过多的生存压力,外头田地里的农活儿少不了他,家里浆洗做饭的事儿也缺不了他。繁重的体力劳动不仅没能压垮他,反而让他长的比同龄的孩子健壮许多,高大,黝黑,结实。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类人,即便经受着生活给予的一浪又一浪的波折,他眼里的光却一直未曾消散,反而越发明亮,就好像越是暗黑的天空,衬得那颗小小的星星越是闪亮。 对于萧缓跟着李春雷一起上下学这件事,李珍梅是放心且安心的,毕竟这雷子是村里人人夸赞的好孩子,再说都是一个村儿里的,上下学也是同路,左不过是顺带着照应一下自家闺女。 至于在学校里,则流传着一句话,说是一年级新来的萧缓是三年级人高马大的李春雷的异父异母的亲妹妹,谁要是欺负她,下学之后就会被她哥拦到学校后面的废弃稻场挨一顿揍。不管是不是空穴来风,欺软怕硬的程一龙对待萧缓确实收敛了很多。当然,还有另一层的考虑,这一次的期中考试萧缓大露拳脚门门功课考了一百分。即便小学一年级考一百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萧缓在老师们的眼里已然成为了重点培养的祖国小花骨朵儿。盯着同桌手里那朵红艳艳的代表着荣誉的大纸花儿,程一龙心想,“以后怕是不能够欺负老师眼前的小红人了…” 于是萧缓的小学生涯在开头走了一点点弯路之后终于回到了正轨。 这一段校园路,从手牵着手走到你追我赶,转瞬便是三年。当年举家搬迁过来的萧家在云林村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虽然男家主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李珍梅带着两个孩子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自家闺女被乡邻称赞的除了学习好,还有那一头漂亮的长发,又浓又黑又长。往往这个年龄的小女孩要么是清汤挂面的发型,要么是可可爱爱的蘑菇头,像萧缓这般俊秀的头发着实少见。李珍梅却是为此头疼,每天绑头发的时间比旁人更长,每次洗头比旁人用的热水和洗发露也更多。在那个年代,浪费便是可耻,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 这一天听说村西那头来了个剪头发收头发的货郎,李珍梅抚上女儿的秀发,这么长的头发这么好的发质,想必是能卖个好价钱。心随意动,便牵着女儿就出了门。 人还未走近,高音喇叭里的“剪头发嘞,收头发嘞”便响彻小小村庄。再抬眼望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正在给一位胖乎乎的大姐剪头发,后头还排着三三两两的人。正是晌午,一大群老老少少围坐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看热闹。那是村里最为古老的一棵梧桐树,找两个成年人举臂都不一定能合抱住。听老人们说,这棵树有上百年的树龄,是村里的吉祥树,一般重大活动都是在这棵树下举行。 暮春的光透过层层迭迭的梧桐叶打在萧缓仰起来的白净脸庞上,一阵微风下波光粼粼,美的有点虚幻,好似光影叶影将她与周遭的世界隔离了开。而此刻她在仰头看树叶,仰躺在粗壮树干上的少年也在看她。 不过少顷,萧缓被母亲按到了老翁身前的竹椅上,一张白里透黄的毡子将她从脖颈到脚踝围得严严实实。老师傅散开她的头发,一面称赞一面又替少女惋惜。 “大爷,您看这头头发能卖几个钱?” 听闻母亲的问话,萧缓不觉瞪大了眼睛,当剪刀挨到头皮的刹那才回过神,“哇”的一声仰面大哭起来。老师傅愣了,不禁自我怀疑难道是自己老眼昏花剪刀刺伤小丫头了?母亲愣了,不过是剪个头发又不是死了爹妈。树上的少年也愣了,原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哎哟喂,看你这出息,”李珍梅一边抬手擦女儿眼泪,一边嗤道,“平日里总抱怨头发碍事儿,临到要剪了做啥哭得这么伤心?” 萧缓不管母亲说了什么,只是一味抱着头嗷嚎大哭。有父老乡亲取笑道,“珍梅呀,就为了几个钱就舍得把这么俊的一头头发剪掉?”“可不,你家丫头留着长发怪好看哩,别糟蹋了!”…三言两语讲得李珍梅一脸恼羞。 “不剪了不剪了,有啥好哭,怪丢人嘞!”说着便解下女儿项上毡子,拉起人就往家的方向走,还边走边低头对着萧缓抱怨,“还不是怪你爸没本事赚不到钱,不然我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下次他再打电话回来,你自嘎去跟他要学费,书杂费,资料费…” 尚处于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还不能理解生活的本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默默听着母亲的抱怨,默默想着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人们总在一个棒槌一颗枣的蹉跎下负累前行着,一会儿痛的死去活来,一会儿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时候,父母的感情恐怕大抵也不过如此。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当其冲的是李春雷小学毕业了,为此萧缓消沉了好一段时间。虽然她现在已经结识了很多要好的小伙伴,上下学的路上并不会因着少了一个人就显得寂寞,但李春雷是不一样的,小少女单方面的定义他是她最亲厚的小伙伴,就譬如她宁肯吃一毛钱的冰袋,也要把自己最爱的红豆沙冰糕让给李春雷吃。 另一件势不可挡的大事便是一部从台湾省引进大陆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一经播放便造就了万人空巷的场面。剧中凄美的神话爱情故事,唯美的画面,古色古香的台词,再加上黄梅戏调的点缀,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经典之作。剧中美丽温婉的白素贞令当年的萧缓惊为天人,一扫之前的沉郁,兴致冲冲加入了林云村追剧小分队。 在信息闭塞的年代,谁家有一台大彩色电视机就能成为这群孩子圈里的中心人物,张小胖便是,当然他自身很是平平无奇,不过是沾了父母的光。说到他父母,也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话里话外多多少少透出一股子成年累月的酸气儿。 张小胖的父母早年赶上下海经商的第一波浪潮,不畏人言怀揣着全部家当下到广州,几经折腾运回来一批时下流行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裤,在县城的热闹地段拉了个场子摆起地摊。一辈子安分守己的父老乡亲们咂摸着这对小夫妻的营生,嘲讽的有之,夸赞的也有之。时过经年,破烂的地摊已然变成了光鲜的门店,夫妻两人忙着赚钱无暇照顾儿子,便把他寄养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一同生活。 就是这样一个丰衣足食的留守小少爷,却心甘情愿跟在一贫如洗的李春雷屁股后面做个小跟班。用他们的话讲,雷子哥不仅仗义,捕鱼抓虾,捅蜂窝摔瓦泥,弹弓斗拐…无所不能无所不精。而在萧缓眼里,她最亲厚的玩伴理所当然的是最好的,旁人怎比的上。 又是一个行将日落而息的傍晚,一群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们早早吃过晚饭,便齐聚村口张小胖的家里一同观看《新白娘子传奇》。讲真,彩色电视机的观感比普通黑白电视机确实写实多了,一段小青夜会张玉堂私定终身的剧情把一众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看的目瞪口呆。萧缓低头瞥一眼左右,悄悄羞红了脸,少女不知情滋味,她害臊的样子,仿佛一朵即将舒展开花瓣的花苞半掩于绿叶丛中羞于露面。 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的脑海里已是千回百折,一会儿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一会儿又想捂住左边弟弟的眼睛,更想捂住右边李春雷的眼睛,一阵手足无措之下跳起来捂住了电视机。看得正起劲的小伙伴们一脸懵逼的看着萧缓,只见她清了清嗓门,故作镇定的解释道,“小孩不能看这个,会长针眼儿的。”说完又补充道,“我妈说的!” 小伙伴们挠的挠脑袋,捂的捂眼睛,面上笑得灿烂。在萧缓的眼里,眼角泛起弯弯弧线的李春雷笑得最为好看。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当年的萧缓只窥探到了初尝情爱的羞涩,却未能理解无疾而终的爱情是恩断情绝,宛如不识。 4.救命之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萧缓六年的小学生涯就如同白驹过隙般地飞走了。 对于萧缓而言,这个夏天简直就是喜事连连。首先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初中,为即将开启的一段新旅程感到期待与兴奋;其次终于又能够跟李春雷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不同级也不同班;最重要的是常年在外务工的父亲带着礼物回来了,更是令她喜不自禁。 萧缓有一个优点,也算不得优点,权且当作特点吧,无论怎样的欢天喜地心花怒放,她都可以做到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因此,当父亲一身衣锦还乡的作派出现在她面前时,内心激动万分恨不得立马冲过去给父亲一个大大大的拥抱,而现实里只是扭扭捏捏的搓着衣角,含羞带怯的看着父亲笑。 萧汉民有将近一年没有回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对儿女,一走一晃神之间,小不点儿已然长成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闺女也长成了婀娜娇羞的少女样,不经感叹时间仿佛在他们身上按了加速键,他的儿女在不经意间就长大了,而他错失的那些成长瞬间再也无迹可追,错过便已是错过。 萧缓一直认为父亲是高大帅气的,此刻的他身穿白色衬衣,银灰色的西装套装,脚蹬锃亮的皮鞋,梳着油亮的大背头,腰间还别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卡片般大的黑匣子,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大明星,跟土里土气的他们好像不是一个世界。如此想着,她那艳阳高照的内心好似飘来了一片乌沉沉的云。 萧汉民归家,李珍梅自是欢喜,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温情。然而当她得知在外拼搏了将近一年的丈夫并没有带回她预想中的那份养家糊口的收入,满腔热情霎时被一兜冷水浇灭。 “外头不比家里,处处都要花钱,开门就是花销。你也知道,我没啥文化,只能找些建筑工地上提提灰刷刷粉的工作,工钱本来就不高!” “工钱不高,你还人模狗样的装阔?” “人要脸树要皮嘛!我出去这么久总不能蓬头垢面的回来,再说了,这里毕竟是你娘家,我那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 “哼,说的倒是好听,你一年到头都在外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插不上手,孩子也不管,你就好意思空手回来?”李珍梅越说越气,恨不能上去扒了他那一身光鲜亮丽的皮。 萧汉民一脸赔罪样儿,两手拢住媳妇儿的肩,“我知道你跟孩子在家里受苦了,我人在外头心可一直挂在家里!你看这大热的天,我心疼你们娘儿仨,还给家里添置了一样好物件,你猜猜是啥?” “我不猜。”李珍梅翻个白眼偏过头。 “猜猜嘛!”萧汉民寻着媳妇儿的脸追过去,满脸谄媚。 “你爱说不说,不稀罕!” “你看你说的这是啥话!我这次可是花了大价钱给家里买了一台冰箱,过两天就送货上门,整个村儿除了张国万家,可就咱家有!”张国万便是住在村头的张小胖的父亲。 李珍梅惊诧的转向萧汉民,“你说你买了啥?”还不等他回答,又急道,“你买那玩意干啥?又贵又不实用,你不知道现在电费有多贵?” 萧汉民一脸不以为然,“妇人之仁!冰箱那可是大物件,一般人还买不起呢,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这次出去会更努力的挣钱攒钱,把存下来的钱都乖乖上交到你手上!”顿了顿又说,“人都是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嘛,这次是冰箱,下次是彩电,还有电话,洗衣机…别人有的,咱们家都会有的!” 见媳妇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继续解释道,“我这次在工地结识了一位贵人,再出去就是跟着他做包工头,你知道啥是包工头吗?就是领着一群工人给老板打工,直接从老板手里拿钱给工人发工资,听说这里头油水厚得很!” “真有这等好事?”李珍梅还是一脸狐疑,“你说的那位贵人靠不靠谱?” “那可是咱沙田村第一批发家致富的先进人物之一,在当地也是一名响当当的人物。你说我一个无名无份还没有文化的小人物,人家稀得哄我?” 李珍梅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一经畅想,好似眼前已然一幅丰衣足食安乐无忧的生活画面,不由闭目陶醉了一番,再睁眼时心下郁结便也冰消瓦解,对萧汉民抛了个只可意会的眼神,就扭进厨房生火做饭了。 一直趴在门边上噤若寒蝉的萧缓和萧石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便去找小伙伴们耍。 过了两天,那台豆绿色的双开门冰箱被送进了村里头,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左邻右舍纷纷赶来凑热闹,称赞声一片,令一向在媳妇儿面前伏小做低的萧汉民好不得意了一番。萧缓和弟弟也是兴高采烈的围着这个大家电里里外外探索了一阵,后来便觉得这物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跟那些桌子椅子一样都只是个摆设,并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说到萧石,自从步入学堂,李珍梅对他的管束便越来越少,一方面是想着孩子大了会越来越懂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自有分寸,另一方面在学校有老师管教,下了学还有萧缓看护,学习上也不需要她操心,便把更多时间和心思放在农事生产上。 于是,萧缓便正大光明的拿出了长姐如母的气势,务必要对弟弟的人身安全负责到底,譬如仗着年长两岁便明目张胆的去到他教室给他撑腰,下学以后等着他一起回家,在完成自己的家庭作业之余还要监督他完成作业。为此小伙伴们常常取笑她是弟弟的贴身保镖,跟屁虫。一般这时候,萧缓都在想那几年自己跟着李春雷上下学,大家是不是也像这样取笑过他,想必是不能够的,雷子哥在他们心里的地位怎么能和自己相提并论。 炎炎夏日里,孩子们总是三五成群的结伴去玩水,当然都是偷偷瞒着各自父母,但也不是次次都能瞒天过海,譬如有好几次萧缓和弟弟就是被李珍梅拿着藤条从水塘一路驱打回家。但是爱玩水好像是孩子们的天性,哪怕父母三申五令,哪怕自己也知道玩水有危险,却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依旧玩的心安理得。 这一天萧石又背着父母跟村西头的一群孩子们去玩水,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对姐姐也隐瞒了。因为村西头的桃娃子说他们发现了一个新挖的池塘,知道的人不多,他们要去开辟专属于男孩的游泳池,不能够带女孩去。所以不是萧石不愿意带着姐姐,而是一起玩的女孩都不能参与。 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萧缓突然被母亲的一声令喝吓的一激灵,手忙脚乱的把画了一半的夜礼服假面地场卫(动画片《美少女战士》的男主角)塞进抽屉里,然后强作坦然的回头应到,“妈,我在写作业呢,咋了?” “你个死丫头,不是叫你看住你弟吗?这都半晌午了,咋一直不见他人影儿?”李珍梅一边撂下肩上的水桶担子一边问道。 “哦,小石可能跟着雷子哥去放牛了,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不等把话说完,萧缓就急忙推开书桌跑了出去。 她先把大家平时玩的几个场地跑了个遍,没找到人,又跑回村里询问其他小伙伴,急得汗流浃背,一缕缕头发贴黏在脸上脖子上,极不舒服。问了一大圈最后才从小芳那里得知桃娃子领着小石等一帮男孩到伍家岗那里的新池塘玩水去了,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萧缓又马不停蹄的往池塘那里奔去。 白晃晃的日光严丝合缝的从头顶倾泄而下,热腾腾的暑气如影随形般从脚下攀爬上来,连树上的蝉都被热气蒸熏得疯了似的哀嚎。萧缓一边跑一边用手按住心口,那里突然莫名的难受,好似在油锅里反复煎煮。 眼看着离水池还有一段距离,孩子们闹哄哄的声音便一阵赶着一阵的传过来,凝神细听,那吵闹声中还夹杂着求救声,萧缓的心在狂跳中不由自主的窒了一瞬,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来人呐!救命啊!有人掉进水里啦…” “都别傻站着,快去喊大人来!” “萧石掉水里啦,谁会游泳,快下去救人呐…” 四面八方嘈杂不堪的尖叫声呼喊声波涛汹涌的往她耳朵里钻,又归整划一的向她只传递一个信号,小石溺水了。明明还在往前跑,双腿却酸软无力,眼看着离水池越来越近,一群男孩三三两两围在水池边,吓得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跳进水里去捞她弟弟。她眼睁睁的看着小石孤身一人沦陷在水塘中央,嘶哑的呼喊着“救命”,毫无章法的挥舞着两只胳膊拍打水面,或沉或浮。她嘴里像被人塞进了满满糠糟,呐呐不能言语,只是一味的向弟弟奔去。 “缓缓,你不会游泳!”这时张小胖急忙从人群中跑出来,拽住即将趟进水池的萧缓。 “我…我要去救小石!”不顾小胖的阻拦,她继续拼命往前挣扎着。 又有两个男孩跑过来扯住她,“别去,我们刚才试着去救过小石,那底下有淤泥坑洼。”其中一个男孩解释道。 “不是我们不去救小石,我们游泳都是半吊子,一旦靠近就陷入暗流,得赶紧找大人来!”另一个男孩补充道。 “已经有人去喊大人了,你又不会游泳,下去不是白白送死?!”张小胖朝萧缓大声吼道,急得眼睛通红,一边焦急的回头找寻大人身影,一边越发使劲拽着她。 那边萧石的呼救声和扑腾声越来越小,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萧缓的视线被泪水糊成一片,声音颤抖。 “扑通!” “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是雷子哥!” “他朝小石游过去了,快啊,再快一点儿!” “太好了,是雷子哥来了,缓缓,你快看!” 在此起彼伏的一片欢呼声中,萧缓用力抽出被拽的手,使劲擦了擦眼睛,只见李春雷正奋力游向小石,速度很快…到这时萧缓才感知到了自己呼吸困难手脚发麻,又觉得周遭万物俱静,眼睛里只能看到水中性命攸关的两人,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一下强过一下的心跳声。 水面看起来很平静,但水下却是暗流涌动,奋力游向小石的李春雷被可怕的漩涡纠缠着,游得很吃力,但他咬牙坚持着,一边快速蹬腿一边用力刨水。终于游到了陷入昏迷状态的小石身边,他使出浑身力气把小石托出水面,一手稳稳托住他的头移靠在自己肩窝处仰面朝上,另一只手继续奋力划水,朝岸边游去。 大伙齐心协力把靠近的李春雷和萧石拉回岸上,萧缓一把扑跪在小石身旁,捧住弟弟冰冷的手,满眼猩红的看着李春雷抠挖弟弟口鼻里的泥沙水草,接着进行胸外按压,然而小石依旧惨白无力的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屏住呼吸,只见李春雷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弯腰低头口对口实施人工呼吸,将气缓缓渡进他嘴里,然后继续按压胸腔,如此轮番操作。 突然,小石惊厥般仰头猛烈咳嗽起来,李春雷赶紧将他侧卧,接连呕出好几口污水之后,小石终于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了眼睛。累到虚脱的李春雷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道,“救回来了!” “唔…哇…哇…”直到这时萧缓才一把抱住弟弟的头放声大哭起来,小石隐在姐姐怀里也是泣不成声,周围的人如释重负。李春雷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姐弟,轻轻吁了口气,无声笑了。 然而还没等到他的嘴角落下去,本来跪趴在地上的萧缓一个轱辘爬起来,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一大块湿泥巴坨子,以雷云不及掩耳之势朝桃娃子扔过去,这还不算完,接着手脚并用的扑到对方身上又撕又咬。那桃娃子跟李春雷差不多年纪,面对来势汹汹的萧缓,一时却推扯不下来,面上脖子上胳膊上很快就或轻或重的挂了彩。 人群一阵骚动,李春雷无奈挑挑眉,左手撑地爬起来,快步走向撕扯在一起的两人,抬手勾住萧缓的脖子,轻轻松松便将她从桃娃子身上剥离了下来。 “嘘,出出气就行了!”他弓下身微微低下头凑近身前依旧躁动不安的萧缓,轻轻安抚道。 “放开我!要不是因为他,我弟怎么会溺水…”此刻的萧缓像一头暴走的小野牛,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桃娃子,小嘴噗嗤噗嗤往外呼着气,身体却在轻轻颤抖。 “姐,姐,我已经没事儿了!”小石边哭边踉跄跑过来抱住姐姐,刚刚呛过水的喉咙格外嘶哑。这时,远处也传来了父母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和大人们奔相告走的嘈杂声。 最后这起有惊无险的溺水事件,伴随着大人们之间相互的赔罪谢罪声落幕了。后续则是萧家姐弟被罚长跪神台前思过,桃娃子父母挎着一篮子鸡蛋到萧家赔罪,萧家挎着一篮子鸡蛋到李憨子家道谢。另外,李春雷的好人好事在村里村外持续发扬光大,一众孩子们看向他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崇拜,其中自然包括萧缓。 5.少女情怀总是诗 1997年的7月1日,香港回归,举国欢庆。一位记者下乡采访,遇到正在田里割稻的李憨子,于是记者走近访问道,“请问您对香港回归祖国有什么感想?” 李憨子挠挠头,“回归嘛,我在种地。不回归嘛,我不也还是在种地。” 那个年代大部分的农民受环境影响,不管是学识方面还是思想境界尚处于蒙昧阶段,哪里知道香港回归的意义,甚至不知道香港在哪里。他们每天早上睁开眼就得操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实在是自顾不暇。 话说李珍梅有六个兄弟姊妹,分田到户后,在林云村也称得上种田大户,承包的土地越多,要上缴的粮自然也越多。后来各有各的出路,到工厂当工人的,参军的,高考考到外地的,出嫁从夫的…最后大部分的田地都被分了出去,只余留两亩地供两位老人自给自足。等到萧汉民一家搬迁过来的时候,便从老人手里接过田地继续耕种。要想通过这两亩田地发家致富不太现实,交完公粮也只够勉强糊口,这也是萧汉民进城务工的初。 落叶终究要归根,不管走得再远,家乡才是最后的归处。近日,萧缓的外公从城里舅舅家搬回了林云村。老人家在城里住的越久就越发念着家乡,何况小孙孙从襁褓稚子长成了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如今正在念幼儿园,便只留了外婆一人在城里帮忙看顾。 G市位于H省东部,属于丘陵地带,由各种岩类组成的坡面组合体,地面崎岖不平,耕地切割破碎。在全国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生产的大背景下,这个村乃至这个市还在依靠人力耕种。 每年农历六月上旬到七月中旬便是当地的“双抢”季节。公鸡还未打鸣,李珍梅就把丈夫和儿女叫醒,就着白开水匆匆吃完馒头便开始下地干活了。 夏日的清晨,才四五点钟,天边便已露出鱼肚白。田埂上的马唐草和香附子叶尖儿上还缀着晶莹剔透的晨露。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芳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随着微风摇曳身姿,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金黄稻浪。 “还是老规矩,缓缓跟你妈从这头割起,小石跟我从那头开始。”萧汉民边说着边走到田埂中间放下手里的大茶壶以作标记,“哪边先割完,哪边就可以先回家休息,还额外奖励一根红豆沙冰糕。” 姐弟俩听到红豆沙冰糕便已跃跃欲试,不等父母的指示就各自拿起称手的镰刀下到田里甩手开干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越升越高,还不到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便像一个大火球似的悬在头顶耀武扬威。年纪尚小的小石早就丢下镰刀跳到田埂上逮青蛙去了,萧缓虽然也是热的汗流浃背,一张小脸红扑扑,依旧埋头苦干。只见她弓着腰,左手兜住一把稻穗,右手持镰刀贴地割下,一声清脆的“咔”声,齐根而断的稻穗便被放倒。 李珍梅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于心不忍的对女儿说道,“看这时辰也快吃中午饭了,你收拾收拾,先回去帮着爹爹(外公)生火做饭吧!” “张老师说过坚持就是胜利,我不会放弃的!”萧缓头也不抬的脆声回应道。 李珍梅看着女儿单薄瘦小的身影在层层稻浪里时隐时现,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只得高声催促对面的萧汉民加快速度,争取赶在申时割完。 午饭由外公挎着小篮子送到稻田里,趁着吃饭的空隙,萧缓找了个庇荫的大树稍作休息。早上本就起得早,在酷热的天里又劳碌了一大上午,此刻躺在阴凉的树下吹着小风便有种昏昏欲睡的惬意。 “姐,快起来,你看雷子哥抓到啥了!”迷迷瞪瞪之中,萧缓被弟弟摇醒,跟着他所指转头看过去。那是树坡下的一汪水田,白晃晃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李春雷裤腿高高挽起,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水光里,两只手紧紧抓着一条婴儿手臂般粗的黄鳝,正对着他们笑的一脸灿烂。 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在往后的很多年总是出现在萧缓的梦里,一身晒得油亮的燕麦色肌肤,稚气未脱的面容配上耀眼的肌肉线条,眼里的光彩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夺目。当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或许是眼前的画面过于美好,又或者是睡蒙了头,她只是尊崇本能的扑向身前那棵大树,双手环抱住粗壮的树干,一脸沉醉的看着李春雷,不禁感叹,“真好看!” 然而对面的李春雷表情越来越微妙,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对她张了张嘴,并腾出一只手对她比手划脚。亏得身旁的小石机灵,朝姐姐抱着的那棵树的背面看过去,才一眼便大惊失色的一声尖叫,并速速跳出几米远,“姐,你…你…” 看着弟弟好似吞了苍蝇,萧缓感到莫名其妙,便朝树的背面探头看过去,这不看不知道看了想晕倒。原来她靠的这棵树是乌桕树,在树干的阴暗面覆满了蠕动着的黑乎乎又毛茸茸的洋辣子,而此刻萧缓的双臂还在与它们亲密接触着。 “呕~”,萧缓忍住昏厥的冲动扑到另一侧的草丛里将方才吃进去的午饭吐了个干净。不过片刻,两条手臂便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并伴着瘙痒和剧烈疼痛。萧缓一脸惶恐又忍不住想上手挠一挠,恰好被匆匆赶过来的李春雷一把抓住手腕。 “别动,被洋辣子蛰了不能挠!” “那怎么办?好痒…” “小石,你跟叔叔婶婶说一声,我带你姐去处理下,不碍事儿,让他们不要担心!”李春雷一边嘱咐萧石,一边牵着萧缓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李春雷的父母此刻也在稻田里劳作,家里只留了他姐姐李燕儿看门儿。看到弟弟牵着萧缓急急忙忙的走来,李燕儿连忙踉踉跄跄迎上去,只见萧缓一脸痛苦的神色,两条胳膊又红又肿,她不禁抬起手轻轻抚摸萧缓的头,“不哭不哭,痛痛飞飞…” “姐,帮我打一盆清水!”他自去屋里翻找透明胶带和肥皂。 李春雷抬起萧缓的胳膊对着太阳细细瞧着,只见麻杆儿似的胳膊弯儿至手腕大面积的附着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绒毛,不觉轻声安慰道,“别怕,有点疼,忍一忍!”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扯下一截胶带贴在受伤处,还不忘打趣道,“你刚才想什么呢?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子。” 萧缓的头越弯越低,恨不能藏进衣服领子里。她怎会承认自己当时就是被美色迷的魂不守舍才犯下这等荒诞无稽之错。只好糯叽叽的申诉道,“你都看到树上的洋辣子了,也不早点提醒我。你就是故意想看我出糗!”一想到那个惊悚的画面,后脑勺便止不住的发麻。 “嗯,我错了,向你道歉!”李春雷半蹲在她面前,抬起头一脸真诚的看着她说。 只觑了一眼,萧缓便红了脸,心想着谁能不迷糊在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呢,正有些飘飘然,“刷”的一声,痛到灵魂归位,还来不及呼痛,又是“刷”的一声,好个手起胶落一气呵成。萧缓抖着双手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盯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内心如有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接着,李春雷将她的双臂泡进李燕儿备好的一盆沁凉的井水中,用肥皂在被蛰处来回涂刮。刺痛感和瘙痒顿时减轻了许多,萧缓不觉松开皱紧的眉头,一声喟叹。 “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好像是不那么痛了…”萧缓紧盯着被李春雷握着的手,一阵莫名的怦然心动。接着后知后觉般的仰天长叹,为什么每次出糗的样子都被他逮个正着…“对了,那条大黄鳝呢?” “自然是要拿来给你压压惊,晚上让婶儿给你做个爆炒黄鳝。” “耶!今晚有大餐咯,谢谢雷子哥!”好了伤疤忘了疼,满脸谄媚样儿。 这时一旁的李燕儿扯扯李春雷的衣角,可怜巴巴的说道,“弟,你偏心,我也要吃大餐!” “两只大馋猫!姐想吃,我待会儿再去抓便是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即便是再丢脸的往事,经过岁月的洗礼,也成了朦胧美好的回忆。 再说回“双抢”,每家每户将收割好的稻穗挑到稻场,在提前划分好的场地抻铺开来。一般四五户人家共养一头牛,这时候老黄牛就拖着石碾子在铺好的稻穗上来回滚动。牛在前面拉,李珍梅在后面手脚不停的翻抖被碾压过的稻穗,每碾完一堆,萧汉民就把脱粒的稻草捆成团,萧缓和弟弟再合力将一捆捆稻草拖到稻场边上。等到所有稻穗都脱粒,母亲将谷粒中的杂物清理干净再装进麻袋,父亲则把那些成捆的稻草迭摞成高高的小山丘,以便储存起来做牛羊过冬的粮草。 打完稻,萧汉民引水入田,赶着牛拉着蒲滚把已被收割的稻田打成泥浆,然后洒进肥料方能插秧。七月底的骄阳似火,把稻田里的水晒得像开水一样烫,但为了抢季节,所有人都毫无怨言的热火朝天的忙着耕种,忙完自己家的,就去帮左邻右舍。一年又一年,便是记忆里忙碌又充实且充满人情味儿的“双抢”岁月。 终于忙完了“双抢”,暑气还没消散,萧汉民在一家子依依不舍的送别目光中,又背起行囊进城打工了。这次临行前,李珍梅拽着他的手交代了好久,言语切切。萧缓自也是不舍得父亲走的,女儿在父亲面前总是更受宠,这段时日她每天的零花钱从一毛提升到了五毛钱,在那个年代五毛钱都可以买到一大包顶好吃的辣条。但最近外公时常教导她和弟弟“今日省把米,明日省滴油,来年买头大黄牛”,她便每天仍是只花一毛钱买根辣条解解馋,其余四毛通通攒起来,想着等攒够了一笔巨款,便带着李春雷去小卖部尽情挥霍。 仲夏苦夜长,家里的唯一一台海鸥牌落地风扇留给了外公用。萧缓趁着夕阳沉入地平线,拿起大竹扫帚开始清扫庭院,然后将刚从压水井打上来的沁凉的井水泼洒在地面上降温。等到夜幕初临,便和弟弟一同将竹床从屋里抬出来,再在四周点上晒干的臭蒿。不一会儿,整个庭院烟雾腾腾,姐弟俩也被熏的泪流满面。如此,夜晚娘儿仨在这院子里,一把蒲扇,一张竹床,便可以熬过这个炎热而又漫长的夜晚。 “缓缓,今晚带着小石到我家天台来睡吧!”张小胖看着不停搔首挠腮的萧缓好心道。 虽然臭蒿有一定的驱蚊效果,抵不过漫漫长夜里蚊虫持续不断的大举进攻。萧缓还是那种一旦被蚊虫叮咬便会长包红肿瘙痒的过敏性体质。 傍晚,萧缓把张小胖的提议告知了李珍梅,并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殷切的看着她。考虑到男女有防,李珍梅一开始是拒绝的,架不住萧石的软磨硬泡,并且一再强调张奶奶会跟他们一起睡在天台。看着一双被蚊虫叮咬得面目全非的儿女,李珍梅最后勉为其难的点头答应了,只是要求萧缓一定要跟张奶奶睡在一起,务必穿戴整齐,心花怒放的萧缓自是无不答应。 张小胖的家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在四周一汪的朴实砖瓦平房中,显得十分气派。楼顶放置着一张特别大的藤制卧榻,平时供张奶奶晒晒花生咸菜。到了夏天便清理出来用作乘凉。等到太阳下山,张奶奶便和孙子上楼扫洒,不仅点上蚊香,还接上了落地扇,等到夜里九十点再爬上楼顶,已是一片沁凉。 这晚,萧缓牵着弟弟随小胖爬上楼顶,张奶奶已经将卧榻收拾完毕,还在床头摆了满满一盆切好的西瓜。孩子们喜笑颜开像归巢的鸷鸟般扑向西瓜,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央着奶奶讲故事。西瓜吃完了,故事也到了尾声,孩子们也开始打起瞌睡。他们规规矩矩躺到各自的位置,张奶奶的右手边依次躺着小石和张小胖,左手边便是萧缓。 那时候的夜空还是瓦蓝色,漫天繁星中挂着一条银河,偶尔一两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天际,伴着习习凉风和蚊香散发的阵阵艾草香,仿佛置身在童话世界里。 不知是因楼层高,还是这蚊香效果好,确实不见蚊虫踪影。除了跳蛙和蛐蛐儿的鸣叫声,渐次响起了小石睡着后发出的咕噜声以及张奶奶的打呼声,萧缓还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兴奋得睡不着。这时候楼道里响起了一串低沉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惊,难道是小偷?不觉揪起脑袋,轻呼一声,“有人!” “嘘!是雷子哥上来了,我给留的门!”另一边也揪起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张小胖,你还没睡呢?”萧缓用气声问道。 “我等雷子哥,你咋也还没睡?” 不等萧缓作答,一道沉沉的影子便覆到了她的身上,她一抬眼便撞进了少年那双在夜色中依旧亮如水的眼眸里,一刹心如鹿撞。 “还不睡?”李春雷一边从她身旁绕过一边轻声问道。 “吃撑了,睡不着!”萧缓捧住热得发烫的脸,暗自腹诽,这么浓的夜色都挡不住这双眼睛里的光,未免忒不科学了吧! 等到李春雷躺到张小胖身旁,萧缓接着说,“雷子哥,上次你救了小石那件事,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你要怎么谢?”星月撩人,李春雷不禁揶揄道。 “以身相许吧!”一旁的张小胖插声道。 “啥是以身相许?”少女一脸茫然… “就像我奶故事里的牛郎织女那样啊!” 听完,萧缓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的可以滴血了,她虽然不懂以身相许,但牛郎织女的故事可是从小听到大,想不懂都难。 “谁要做牛郎织女,一年才能碰上一次面。”萧缓悄声反驳道,充满少女的娇憨。不及细想,黑暗中便传来了李春雷低低的笑声,恰如其名,如一声春雷在她心底炸响。 这一晚萧缓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踏上了喜鹊搭建的一座跨越天河的彩桥,桥的那一头立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却是带着面具的夜礼服假面地场卫。她意乱情迷的奔向那个人,迫不及待的踮起脚尖抬手揭开面具,卸下的瞬间,少女心旌荡漾,那个少年站在漫天星光里,宛如千树花开… 6.一梦入得一梦里 读小学时,萧缓总是盼望着上初中,与其说是盼望长大,倒不如说是向往初中的自由。等到真正步入初中生活,又希望永远停留在童年。 九十年代的黄安中学位于黄安县东头,坐北朝南有两道门,南面是正大门,北面是小门。大门与小县城繁华的主干道之间隔着一条铺着水泥的马路,马路两旁耸立着茂可蔽日的粗壮梧桐树。 校园整体布局呈口字型,东面是教学区依次排着三栋四层楼的教学楼;南面是正大门和门卫室,保卫室侧面有个小卖部;西面是两栋老式三层楼的学生宿舍区,后面一排排红砖瓦房则是教师住宅区,宿舍区和住宅区之间有一小片生活区;北面是一个大的公共厕所,一片树林,还有一个小拱门;中间区域则被划分为操场,足球场以及篮球场。 一年级一共有十五个班,每个班差不多有五十名同学,萧缓被分到了五班。在开学典礼上,置身于一片乌压压的人群中,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滴水汇入大江的失重感,那是彷徨不知所措。 回想林云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而每个班只有四五十名学生,那时候作为班里的成绩佼佼者,萧缓是有些身为三好学生的自负与优越感的。此时此刻,她才算有点明白啥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她曾想当然的以为自己跟李春雷在同一所学校,便可以像小学那样一起上下学,然而事实是开学都好几天了,她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李春雷。因为初三面临着中考压力,学习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得挤着用,所以他们早自习去的更早,晚自习回得更晚。就连两人的教室也相距甚远,初中一年级在东南角的A栋楼,初中三年级在东北角的C栋楼,中间不仅隔着一个大操场,还有一栋属于初二年级的B栋楼。 世界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在同一所学校,我们相识却不相逢。 在1997年8月第一辆蓝白相间的1路公交车出现在黄安县之前,人们的代步工具基本上是二八大杠自行车,生活条件好一点的就会招辆小麻木车或者跨子摩托车。 在萧缓的记忆里,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在大年三十的那天便会乘坐跨子摩托车从林云村一路呼啸着回到沙田村跟爷爷奶奶一同跨年。那时的萧缓并不喜欢坐跨子摩托车,不单是车费昂贵,天寒地冻的腊月天,缩在露天的侧斗里,只能任由冷飕飕的风呼呼的朝着脸上刮大嘴巴子。但是父亲喜欢,宁可坐在摩托车上揩鼻涕,也不愿意坐在麻木车里笑。他说,挤麻木不体面。 林云村离黄安中学不算远,骑自行车大概需要20分钟,走路则要花一个小时。李珍梅为了节省住宿费,给萧缓报的走读。于是心疼外孙女的外公便出资给她买了一辆粉红色的凤凰牌女士自行车。 收到礼物的那一天,萧缓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的推着自己崭新的自行车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虽然她还不会骑自行车,却不妨碍她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番。 “缓缓,你的自行车真好看!”小芳一脸羡慕的夸道。 “对呀,不像我们骑的自行车,又大又难骑…”其他小伙伴也附和道。 那时的他们还不能随心所欲的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小自行车,同村走读的小伙伴要么起早贪黑步行上下学,要么就只能骑大人的大杠自行车。然而他们当时的身量还不足以驾驭这种老式自行车,便只能以屁股不着垫、侧身斜插腿的别扭姿势勉强踩蹬骑行。 在络绎不绝的称赞声中,开屏的小孔雀显得更加神气十足,心想着就算自己不会骑自行车,明天推也要把它推到学校去。也许,小时候的那些奇葩的虚荣心也是不分地域与年代的吧。 初学骑自行车,最难的就是如何把握平衡,恰恰萧缓的平衡感极差。母亲在有限的空闲时间里扶着车后座引导萧缓练习了几次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索性撒手不管了。学骑车的这段时日,萧缓膝盖和胳膊磕的伤痕累累,自己也很懊恼。 赶在这个周末,萧缓推着自行车找到了李春雷的跟前求教。 “听说平衡感不好是大脑发育不全导致,建议你去检查一下脑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所有男孩的叛逆期,然而李春雷的叛逆好像只在稳重内敛的性格里生长出了一丝调皮开朗,譬如故意挤兑眼前的女孩寻开心。 自情窍初开,萧缓便不再是以前的萧缓,心底悍然为他兵荒马乱,也悄然为他独起高楼。在上下学的路上左顾右盼试图找寻他的身影,在早操时间,课间休息,甚至体育课上,也会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追寻那道光。但是真正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又暗自羞涩和紧张,眼神闪躲,不再如以往那般明目张胆的与他对视。 “你是在嘲笑我吗?”她低下头,下意识的抠起胳膊上的摔痕。 李春雷收起眼底的笑意,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肆意明媚的女孩变得胆小怯懦和小心翼翼。他抓住她自残的手,微微弯下身与她平视,很认真的对她说道,“我没有嘲笑你,只是想勾起你的张牙舞爪。如果你为此生气,别伤害自己,你可以打我,不还手的哦!” 萧缓认为他还是把自己当作小孩子,不觉深深叹气,怎么每次跟他的对话就像一场考试,总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 “我那是痒,不是自残好吗,我又冒得自虐倾向!” “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李春雷一本正经的答道,“所以,为了不再让你继续受伤,我将拿出万分的耐心直到把你教会骑自行车!” “这还差不多!”萧缓一边面上打着哈哈,一边心底又在想着,她喜欢的果然是这个对自己所有虚张声势的行为无限包容的他。 直到天色暗下来,在李春雷极富耐心的言传身教、身体力行之下,萧缓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从此,在一水黑色大杠自行车的骑行大军中增添了一抹俏丽的粉色。 虽然长期走读,自从跟班里的同学混成一片以后,萧缓偶尔也会跟着同桌方小英去女生宿舍蹭饭蹭住。对萧缓而言,那是一段自由自在又肆无忌惮的美妙体验。 一般住读的学生每周会回趟家,到了星期日的下午或者星期一的早上,就载着接下来一周要食用的大米和咸菜回到学校。 时过经年,萧缓依旧记得那些个寒冷的冬夜,她跟方小英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一人拿一个小钢盆,抓一把米,简单冲洗下,然后她端着两只碗,方小英提着热水壶,一起去到烧水房。烧水的大妈接过两只碗放进热气腾腾的大焖缸里,她们便走到旁边水龙头接热水。 回到宿舍,先把热水倒进洗脸盆里洗洗脸,再倒进洗脚盆,面对面坐着泡脚。等到聊完八卦,泡脚水差不多冷了,热水房里的米饭也蒸好了。 七八个女孩挤在破旧又简陋的宿舍里,彼此分享着从自家带来的各种咸菜,一片欢声笑语。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晃动着两个女孩头挨着头窝在一张被窝里交换彼此小秘密的幸福身影。 下雪了,上学的土路混着融化的雪水分外泥泞狼藉。萧缓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可以名正言顺留宿学校的好机会,一等到放学铃声响起,便迫不及待的朝初三教学楼奔去。跟往常一样,她要留宿学校就会去找李春雷给母亲带话。 户外冷的令人打颤,教室里被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们蒸的热气腾腾,侧拉式的玻璃窗户上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萧缓找了坐在后排靠门的学长帮忙喊一声李春雷,自己则扒在玻璃窗上往里张望。 突然“哗”的一声,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李春雷的脸骤然出现在她眼前。两张年轻又好看的脸就这样极近的距离面面相觑。萧缓看到了李春雷根根分明的眼睫毛,挺拔的鼻翼左侧有一颗很可爱的小痣,嘴唇薄而秀美,笑起来嘴角两边还有小酒窝。 记忆里,那幅画面像是按了缓速健,总是一帧一帧的在她脑海里回放。事实上,两人不过彼此互换了几个呼吸就各自扭头分开了。萧缓的脸在走廊的灯下显得异常红润,她赶紧将脸藏进围巾里,心急火燎的对李春雷说道,“今天下雪,路不好走,我就跟着小英睡宿舍了,帮我跟我妈说一声。”一口气说完便慌不择路的跑远了。 直到趟进被窝里,她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下去。方小英凑过来,一脸八卦的问道,“遇到什么好事啦?” 她赶紧捂住脸将头侧向另一边,“别瞎说,哪有什么好事。” 正在这时,对面男生宿舍传来阵阵哄闹声。原来是雪停了,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那时宿舍环境恶劣,条件简陋,由于住宿费用低,没有宿舍管理人员,一般每个班有一份宿舍值日表,住宿的学生轮流监管宿舍,一旦有任何问题及时向班主任反馈。但是很显然今晚的宿管员失职了,大家一阵风似的涌向操场。 女生宿舍这边也被男孩们的热情感染,纷纷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套鞋,预备加入打雪仗的行列。 夜深时,白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唯有残灯树影,整座小城陷入了安详的睡梦中。只有黄安中学的操场上一片沸腾。一时间,只见雪球漫天穿梭,一群少年少女们在洁白的厚雪上踩出一串串鲜活的脚印,脸被吹的红扑扑,手也冻得红彤彤,然而他们依旧玩的不亦乐乎。 盛大的欢声笑语引来了保安和几位老师,看着眼前一派青春洋溢的画面,又不忍心斥责他们,于是宽宏大量的告诫孩子们玩完了赶紧回去睡觉,不能影响第二天上课。收获一片沸腾的应答声之后,老师们便一路感慨着离开了。 刚刚堆完一个大雪人,萧缓满意的看着眼前的作品,一边把双手拢到嘴边哈气。 “缓缓,有人托我带信哦!”方小英卖着关子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 “什么信?” “去了就知道啦!”小英一边说着,一边拖着她往小树林的方向而去。 一场大雪把杨树枝条打扮得像珊瑚,把柳枝装扮成了银条,光秃秃的树干也像银色的鹿角。在重重树景之中站着一个高瘦的男孩。 那是坐在萧缓后排的王志东,他是学霸,数学特别好。每次萧缓有不懂的数学题便会找他,他都会非常认真又有耐心的给她讲解。课堂上六人课题讨论的时候,不管旁人怎么变动,他俩一直都在同一个小组。 方小英将萧缓往前一推,笑着对王志东说道,“人给你带来了,有什么话就当面说吧!”然后朝萧缓眨了眨眼睛便跑开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萧缓转头看了看四周,“不能明天在教室里说吗?” 男孩不好意思的揉了揉头发,轻咳了一声,腼腆说道,“今晚挺疯狂的,趁着这股疯劲,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很可爱,我喜欢你!”越说到后面,吐词越急,声音越大,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哦~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面对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告白,萧缓居然异常冷静。 “是谁?我认识吗?”男孩瞬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你不认识,是我们村的。” “你倒是实诚。”男孩偏过头,看着被雪覆盖着的树干,自嘲道。 “你表白也挺直接啊,咱们彼此彼此。”萧缓将冻红的双手剪到身后,一脸俏皮的打趣道,“你不会因为我拒绝了你,以后就不再指导我数学了吧?” “看心情吧。” “喂,同志,咱俩的学术友谊就这么经不住考验吗?” “对,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皑皑白雪营造的浪漫气氛破坏殆尽。可能年少无知,懵懵懂懂的欢喜便是这样苦涩又甜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班里就沸沸扬扬传起了谁跟谁早恋的流言蜚语,甚至有好事者将雪夜里小树林中两人私会的画面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临现场。没过两日,流言越演愈烈,萧缓和王志东商量一番后,主动找班主任交代了前因后果,并郑重向老师保证会努力纠正思想上的错误,以学业为重。于是一场闹剧就在两人的千字检讨书之中落幕了。 这天一大清早,萧缓才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口,就看到前面不远处停靠在路边的李春雷。她不觉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来到少年面前,一脸惊喜的问道,“你是在等我吗?” “今天被家里的事耽搁了一会儿,出门晚。”少年重新蹬上自行车,跟萧缓并列骑行,“听说你早恋了?” “啥?你听谁胡说八道的!”萧缓惊得差点从车上掉下来,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不想其他的。” “知道就好,你还小,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李春雷语重心长的说道。 “那你呢?有没有喜欢的人?”少女懊恼的皱皱眉,还是没能忍住脱口问出了一直徘徊在心底的问题。 “小孩子知道啥是喜欢,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李春雷说完便加快骑行速度,将女孩远远抛在身后。 青春本是青涩的,那是令人想碰又不敢碰的悸动,想爱又不敢爱的懵懂。无论欢喜还是忧伤,都是漫漫人生里最绚丽多彩的乐章。 7.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 南方的冬天是潮湿阴冷的,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有一个烧火取暖的小火炉。火炉里烧的不是煤炭,而是从树林子里捡来的干枯树枝。这天萧缓和小石从高鲁山上捡了一背篓的干树枝,方才回到家,便听见张小胖那嘹亮的呼喊声从村口传来。 “缓缓,快!你爸来电话了,让你接电话呢!” 少女赶紧卸下背篓,跟弟弟一阵风似的刮向张小胖家。在拿起话筒前,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左手按了按因急跑而砰砰乱跳的心脏,这才将话筒移到耳边,“爸!” “缓缓!”萧汉民在电话的那一头亲切喊道。 萧缓感觉眼睛发胀鼻头泛酸,又是半年多没见着父亲了,她甚是想念。抬眼觑了觑趴在门框偷听的张小胖,微微侧过身子,将听筒朝耳朵压了压。 萧汉民继续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挺好的!”此时正是农闲季节,李珍梅自进入腊月以后就在为过年做准备。 “你弟呢,乖不乖?” “小石就在边上呢,我让他听电话。”萧缓小心翼翼的把话筒覆在弟弟耳边,示意他讲话。 “爸爸,快过年了,你啥时候回来呀?”小石的声音还很纯净,对于任何事情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与憧憬。 “儿子,你马上就满十岁了,已经长成了小男子汉,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淘气,要听话不能惹你妈妈生气,知道吗?”萧汉民有些哽咽,依稀想起上次说再见的时候,孩子们眼里含着泪花,依依不舍的神情,这半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思念越发深重了。 萧石点点头,继续追问道,“爸爸,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你不想我们吗?” “爸爸当然想你们,只是爸爸的工作还没有忙完,今年春节可能赶不回去了…” “那我生日你也不回来了吗?”少年的声音有些急躁,萧缓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爸爸虽然不能参加你的生日,但是那天你一定能收到我专门给你买的礼物,那是…” “啪”的一声,不等父亲把话说完,萧石便扔下话筒跑了。一直在旁边偷听的张小胖抬手示意萧缓放心,便追了出去。 萧缓拾起话筒,重新贴到耳边,“爸,小石只是太想你了,一时接受不了,你别生气!” “唉,爸爸也是想多挣点钱,让妈妈和你们都过上好日子。”萧汉民低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最近农民工市场不景气,我准备跟一位叔叔去云南闯荡一番。你妈不愿意接我电话,还在为此事跟我滞气呢!” “云南远吗?妈妈肯定是担心你的。” “远呐,坐火车都要两天一夜,但是不走出去怎么能见到大世面赚到大钱呢?你最懂事了,一定要帮我做好妈妈和弟弟的思想工作。等赚了钱,我就在城里买套大房子,把你们娘儿仨都接到城里来住!” 其实萧缓心里并不想父亲去那么远的地方赚大钱,她更希望父亲留在家里,像其他孩子们的爸爸那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得空的时候便带着她和弟弟去县城转一转。不过那时的她好像隐隐约约懂得,父亲已经离他们越来越遥远,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年关将至,萧汉民往媳妇儿的农行卡上打了500块钱。李珍梅用其中300办年货,心打细算的买了春联、瓜子、花生、糖果,当然鱼和猪肉也各式买了一点,又颇为心疼的宰杀了两只自家散养的老母鸡,还给萧石买了一身新衣裳。 家家户户一边在忙碌又琐碎的置办着年货,一边感受着春节即将到来的喜悦。李春雷家里却显得格外冷清,丝毫感受不到过年的气息。他的母亲常年缠绵病榻,吃药看病的开销让原本赤贫的家更是穷的叮当响。趁着寒假又是农闲,李春雷便在县城里找了一家汽修店打打杂。他谦卑有礼,手脚勤快,做事也麻利,店里的老板和伙计都很喜欢他,得闲的时候便会教他做一些关于汽车保养,检测和维修的工作。 转眼就到大年三十了,李燕儿正倚在大门口看着一群老母鸡抢食。一阵轻快的“叮铃铃”自行车铃声随风而至,她看见弟弟从自行车上翻下来,左手里还拎着一小袋猪肉,不禁激动的迎了上去,“弟,咱们家也有肉吃啦!” 李春雷心情舒畅的回答道,“嗯,我今天发工钱了,咱们今晚就包猪肉饺子吃!” 农村的生活,一年到头再清苦,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村妇们必是要竭尽所能的做满一桌最丰盛的年夜饭。既是犒劳一家子这一年的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也是寄望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那一年的央视春晚上,王菲和那英合唱的一曲《相约1998》风靡全国。当时的人们如何也不会想到,相约1998容易,相守1998却是那么难。 谷雨过后,正是春耕备种好时节,乡亲们又开始了一年之始的忙忙碌碌,清理残膜,犁地耙田,田地之间一派欣欣向荣。在柳絮飘飞,牡丹吐蕊的暮春美景中,萧缓也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 随着萧汉民的归来,这个家仿佛被注入了生机与活力。这次他不仅带回了令母亲喜笑颜开的工钱,给外公带了几罐上好的茶叶,还分别给萧缓和萧石带了礼物,一台磁带录音机,和一辆酷炫的铝合金小赛车。 由此看来父亲这次的云南之行确实赚了不少钱,萧缓心想着。但是他黑了,也瘦了很多,比起上一次归家的意气风发,这次显然低调了许多。 忙完春种,萧汉民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出门溜达一圈,再回来吃个午饭,下午便约着几个牌搭子在村口那棵巨大梧桐树底下摆起桌子搓起麻将。一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李珍梅哪里忍受得了丈夫这般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你啥时候出去?”饭桌上,李珍梅一边往萧石碗里夹菜,一边目不斜视的问道。 “欸,我这才回来几天,你就要赶我走了?”萧汉民嘴里包着饭,含糊不清的说道。 “一年之计,在于春。哪有像你这样的大老爷们儿天天在家坐吃等喝的。” “我咋坐吃等喝了?回来的时候没有往家里拿钱?” 萧缓从碗里抬起头觑了觑越发剑拔弩张的父母,复又埋进碗里,不敢吱声。 “哦,拿了一笔钱回来就了不起了?就心安理得的坐吃山空了?”李珍梅丢下碗筷,越说越激动。 “我这一年到头在外头,如今田里的活也忙完了,就不能休息休息?”萧汉民也放下碗筷,颇有些委屈的说道。 “反正我就是见不得一个大男人不务正业,只晓得吃喝嫖赌抽。就算赚了再多钱,能经得住这样挥霍?再说了,你有没有一点儿为人父的样子?能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树立一个好的形象?” “你看不惯我,我走就是了,反正这是你娘家,啥都是你说了算,我走!”萧汉民说完便准备起身。 “又在胡闹些啥子?莫吓到娃娃们!”一直默默喝着小酒的外公重重将酒杯往桌上一搁。 “爸,你也听到了,是珍梅瞧不起我,要赶我走,我走便是了。”萧汉民侧转过身,对自己的老丈人抱屈道。 “要走就赶紧走,不要在我爸面前搬弄是非。”李珍梅话赶着话呛道。 听完媳妇儿这话,萧汉民只觉有一股气直冲脑门儿,涨得整张脸通红,于是不再多说,起身便回房间收拾衣物。 “你就少说两句吧,夫妻之间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谈谈?”外公语重心长的劝导。 “没啥好谈的,我真是瞎了眼,找了他!” 外公摇了摇头,也起身回了房。 小石吓得赶紧躲在姐姐身后,萧缓眼角发红的低着头,此时在气头上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母亲看上去有点陌生和可怕。 不消片刻,萧汉民便拎着一个行李袋大步走到萧缓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爸爸走了,还记得爸爸的BB机号吗?有事就给我留言,要听话,好好读书!” 萧缓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想到父亲这次走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便一把抱住父亲,“爸,你别走,我不想让你走!” 突然李珍梅跳了起来,一把将她从父亲身上扯开,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眼神犀利的盯着她厉声道,“你个白眼儿狼,平常都是谁伺候你吃喝拉撒,啊?他这一回来,给你一点好脸色,把钱哄着你,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啦?” “我…”小女孩呐呐不能言,心里堵的难受。 萧汉民一把将她从母亲手里拽过来,掩到身后,大声吼道,“够了!孩子有什么错…”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小石的哭声,还有乒乒乓乓的摔盘子砸碗声,混在一起像一团浆糊似的灌进她的耳朵里,不太真切又嗡嗡作响。母亲那番话简直就是拿刀在戳她的心窝子,她不明白为啥本来好好的吃着饭就闹成了现在这样,她也不明白母亲为啥会这么骂她,那不是外人,是她的父亲啊,她只是不舍得跟他分开。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泣不成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手脚也在发抖,想远远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等李春雷找到她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她独自坐在稻场摞得最高的一块草垛上,四下一片寂静。男孩儿三两下就爬了上来,坐到她的身边。 “萧叔走了?” “嗯。” “聚散总有时,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我爸说他再也不想回这个家,”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萧缓转头望进少年的眼睛,接着说道,“我妈说我是白眼儿狼,可我就是想跟爸爸妈妈还有小石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不分开,我怎么就成白眼儿狼了?!”泪珠从透着倔犟与委屈的眼眸往外渗透。 少年一时不知从何回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也不能替谁念啊。两个寒冷的人蜷缩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取暖,恰似两颗星星在黑暗中点亮彼此。 那时候学校里特别流行用录音机听歌。萧缓曾从同学那里借来一个录音机和一盒磁带。磁带是任贤齐的歌,但不是正版专辑,很多歌曲掺在一起,收录了《心太软》《伤心太平洋》《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约定》《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经典歌曲。那天晚上,一打开录音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瞬间掳获了她的芳心,一味沉浸在任贤齐温柔又痴情、豪迈又清爽的歌声里无法自拔。 后来有一次跟萧汉民打电话,她不经意流露出对录音机的妄想,没想到父亲不仅听懂了还满足了她的愿望。自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录音机,她便把所有的积蓄用来买了很多磁带,足足摆满了一抽屉,常常一个人戴着耳机边骑车边听歌,或者躺在床上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桃李成熟时,李春雷已经悬梁刺股般的准备中考了。那时候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们基本没有什么机会去市里,在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可能去过最繁华的地方便是县城。这种局限性令他们在废寝忘食的备考中有了一些迷茫,“报考哪所学校?”“学校在哪里?”…其实脑子里根本不清楚。 幸而萧缓的外公在市里生活过几年,舅舅又是正儿八经的本科学历,一同生活的那几年总会有些耳濡目染。自她步入初中以后,外公便会隔三差五的给她灌输争取考入平阳高中的信念,因为那是全省重点高中之一,是G市最好的高中。对于农村的孩子而言,考上大学就是摆脱穷困的最佳捷径,而考进平阳高中便是捷径中的捷径。 午休时间,萧缓带着她心爱的录音机来到李春雷的教室门前,正往里面左顾右盼。坐在李春雷前排的男同学转过身,敲了敲桌子,将他从题海中拉出来,然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戏谑道,“你的小青梅又来找你啦!” 李春雷顺势看过去,只见萧缓站在门口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不觉勾起嘴角,起身朝她走去。 “有事?”男孩斜倚在阳台栏杆上,一阵风吹来掀起了他的刘海。这段时间太忙,没空修理头发,男孩抬起手随意的将刘海拂向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 萧缓冒着一双星星眼,笑眯眯的问道,“你准备报考哪所高中?” “有何指教?”李春雷嘴角的酒窝越荡越深,好看极了。 “嘿,还真有!”她故作高深的说道,“要不你报考平阳高中吧,就是难度系数挺高的,竞争也很激烈。”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少年自信且从容。 “太好了!那我们说定咯,今后平阳高中就是我唯一的奋斗目标!”少女一脸坚毅的下定决心,然后将手中的录音机递到男孩面前,“喏,为了祝你一臂之力,我把自己最心爱的录音机都贡献出来了!”见他不为所动,干脆直接塞进他怀里,“用完还要还我呢,可别弄坏了!还有,只能用来学习英语,不能听歌!” “大恩不言谢,有了你的鼎力相助,那我可得全力以赴!要不要拉勾?”少年一脸揶揄的看着眼前的女孩。 萧缓一跺脚,气急败坏说道,“烦人!我又不是小孩儿~” 那年的中考分别安排在6月7号和8号两天进行,考试结束,大概等了一周的时间才在学校门口张榜。张榜前一天晚上,萧缓比李春雷还紧张忐忑,几乎一整晚都是辗转难眠。等到天一亮,便兴冲冲的跑去找李春雷,早饭也顾不上吃,两人骑上自行车便行往学校。 榜单自然是没那么早就张贴出来,两个人闲来无事便蹲在校门旁边的一颗大梧桐树下。 “你紧张吗?”女孩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有没有听过汪国真的一首诗?” 嗯?萧缓一脸懵逼,心道,“我在问你紧不紧张,你咋还有心情和我谈诗论赋?”嘴里却回答,“你说的是哪一首?念来听听?”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玉,带着丝丝笑意,如风在吟。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女孩小小声的笑着,笑声清脆稚嫩,仿佛是长了翅膀的白鸽穿出浓密的树叶飞向蔚蓝的天空。此时在她眼里,刘春雷已然是中考的胜利者,那是在逆境中经历了十年寒窗苦读依旧保持乐观、自信,坚韧不拔的胜者姿态。 中考结果出来了,不出意外,他顺利考上了约定的高中,然而这场欢喜却短得猝不及防,一场天灾悄然降临。 如果说儿时的回忆像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那么1998年关于那场天灾的记忆便是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穷其一生无法忘却。 8.洪水无情人有情 初夏的傍晚,凉风习习。村里的老人搬起自家小板凳前往村口那棵百年梧桐树下唠嗑纳凉。 “今儿难得出个太阳,这都连着下了几场雨?人都要发霉咯,还不晓得今年的收成么样!”桃娃子的爷爷注视着天边的残阳感叹道。 “咦…莫说收成,我看电视里好多地方发大水嘞,怪吓人!”小芳的奶奶接话道。 “我说,你们都不看新闻么?”李老汉一脸鄙夷的说道,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老秀才,平时喜欢听听收音机和收集报纸。“上个礼拜市里就发布了红色防汛警报,我可是每天都有守在收音机前准时收听播报水位公告。” “你莫瞎说,狗肚子盛不着二两酥油!”李老汉的死对头张家二奶奶一边敲着鞋底板的泥土,一边满腹狐疑的呛道。 “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李老汉急了,“我是老糊涂了么?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有啥好处嘛!不信我回去拿最近的报纸给你们看看,就怕你们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哦!” “诶,莫瞧不起人,不就比咱多读了几天书…” 年纪越大越顽固,一番争执不下,几位老人拉拉扯扯着便闹到了村长那里。 “唉!确有其事,目前防汛形势十分严峻,我们也是在等上级指示,可不敢提前通报制造恐慌!”村长语重心长的解释道,“不过大家也不必太担心,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采取措施,把灾情扼制在竹篮里!” 虽然村长如此说了,大家却是一脸愁容,除了李老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各自惴惴不安的回到家难免一番议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对未知的恐慌中。最后村长不得不出面解释与安抚,并通知大家有意愿者可报名参加村里组织的堤坝巡逻队,其他人可提早收拾好衣物和水,早早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1998年的6月中旬,位于长江中游的洞湖和中下游的鄱湖因连连暴雨导致长江流量迅速增加。当年的排水系统尚未发展完善,上中游多条干支流相继爆发洪水,洪峰流量远远超过江道泄洪能力,咆哮的洪水日夜疯长,犹如脱缰猛兽撕开了长江堤岸,肆无忌惮的涌进城镇和村庄,形成了外洪内涝的严重局面,波及到二十多个省份,多个地区相继发生了严重洪涝灾害。 作为“三江之口,九省通衢”的H省首当其冲,受灾形势异常严峻。入夏伊始,长江大堤平阳段在洪峰的不断冲击下,2至3号闸口之间出现塌陷,六十米的大决口犹如巨龙张口,滔滔江水倾泄而下,扑向G市城区,一夜之间几百万群众受灾,方圆百里一片汪洋。 位于长江中游的黄安县长江干堤外围民圩,因长达半个多月的高水位浸泡和冲击,于这年7月18日晚十点多突然溃堤,狂浪激起几米高的水墙咆哮着扑向黄安县,两个乡镇29个村庄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区域顿成泽国,四万余人受灾,其中便包括林云村。 7月18日这天的白日里,黄安县的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风。正值傍晚,蹲在自家大院儿门口吃饭的李老汉遇到从守堤防汛点赶回来吃晚饭的张国万。 “诶,国万,今儿的水位涨没涨?这每天听着广播,提心吊胆呐!” 自发布防汛警报,张国万夫妻俩不放心家里的老人小孩,七月初便从城里赶回了老家。别看这夫妻俩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一身光鲜亮丽,回到老家却很低调,十分接地气。这不张国万还积极报名参加了村里的守堤防汛巡逻队,每天早早的从家里赶到河边临时搭建的简陋工作室,坐着喝喝茶聊聊天,等到天黑气温降下来,便到堤上守夜。 “叔,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这不是还有我们这群大后生守着嘛!一旦有啥风吹草动,准第一时间通知大家!”从他一派闲适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洪水即将来袭的迹象。 “放心放心!你可是我们村里头的贵人,有你镇守在堤上,自是翻不出什么波浪。” 两人又闲话家常了一番才各自散去。谁也没有料想到三个小时后,他们坚守的家园会毁于一旦。 吃过晚饭,张国万和几位村民跟往常一样前往堤上进行巡逻,他左手拎着一个大茶壶,右手举着手电筒。突然一位村民发现堤坝边有一股浑浊的水流往上翻涌,几人连忙凑近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发现水泡的底下出现了裂缝,顿时心生警惕。一位略显年轻的村民急忙转身往回跑,赶去向上级汇报情况,余下的人纷纷跳进水里寻找漏洞。然而,水底全是水草与淤泥,一脚踩下去,像是踩在棉花堆里,泥沙翻涌,视线一片模糊,摸索半天一无所获。 张国万带头跑回堤上,扛来四五十斤重的沙包,沿着水柱翻涌处仔细铺好。一通忙活,原本以为这样便可堵住漏洞,没成想大家刚刚铺完这边的沙包,另一边又喷出一股更强劲的泥泉。巡逻队员们开始心慌意乱,试图用身体去压制住那股泥流。 当晚8时许,黄安县的水位涨到历史新高,眼看着堤身摇摇欲坠,张国万一身泥泞的跑到僻静处,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大哥大往家里座机打电话。 刚冲完澡的张小胖正从厕所出来,便听到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 “喂,哪位?”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接起电话。 “儿子,快去通知村长和乡亲们,赶紧往高处跑,堤要保不住了!”话筒那边传来父亲急促的声音。 张小胖顿时心惊肉跳,速速套上衣服便慌慌张张往村长家跑去。一路恰好经过李春雷家,他不及多想便跑去敲门。 “哥,在不在家?我爸说要发水了,让大家赶紧往高处跑呐!”张小胖这么大嗓门儿一喊无疑是平地起惊雷,不仅李春雷一家听见了,在外乘凉的左邻右舍也都听见了。瞬间炸开了锅,人们惊慌失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村里的男人们全在堤上守着,家里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这时李春雷从家里拿出锅和铲,一边“哐哐”敲着一边站到人群最高处,朗声说道,“大家不要慌!前方有叔叔伯伯们守着,水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何况我们已经作好了撤离准备,现在请大家各自回家拿上食物、水和衣服等必备品,速速转移到高鲁山!” 说完这番话,他便跳到张小胖面前,将锅和铲交到他手里,“继续敲打通知村里其他人!”然后转身骑上自行车往石里沟高鲁村委会飞驰而去。 恐慌过后,众人逐渐接受现实,纷纷回家张罗要随身携带的东西。这边张小胖敲着大铁锅满村跑,扯着嗓子通知大家尽快撤离,那边村委会的大喇叭里便传出李春雷的声音,“紧急通知,发洪水了!请所有人带好必备品速速撤离,前往高地避难。注意扶老携幼,保持镇定,遵循人流方向往高鲁山撤离。”洪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响彻林云村的每个角落。 那一晚,萧缓刚刚沉入梦乡,忽然被村里的大喇叭吵醒,瞬间清醒,匆匆打开房门,只见母亲一手拽着萧石一手拎着一个大帆布包,慌慌张张的朝她跑过来,“快,穿上衣服,发水了!”说完又疾步往外公住的房间而去。 萧缓扶着外公,李珍梅牵着萧石,四人顺着人流往高鲁山走。那是一座集古城、书院与古寺于一体的观景山,呈箕状,主峰海拔一百来米,山南和山北有两个以高鲁山命名的村委会,石里沟高鲁村委会便是其一。 天气异常闷热,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萧缓抬头往天上看,漫天的乌云黑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不见一颗星子。夜更深了,路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和家畜。女人的惊叫声,小孩的啼哭声,老人的喘息声,还有牛羊狗等家畜的啼叫声,与无数晃动的手电筒光照交织在一起,显得沸腾又狼藉。 才走到村口,萧缓突然想起什么,对母亲说道,“妈,我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你们先往前面走不要等我,我拿了东西就来与你们汇合!” “不许去!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李珍梅喝止道。 外公却拍了拍她的手,“莫怕,注意安全!” 不等母亲再出言阻拦,萧缓转身便消失在了人群里。她身材娇小,尽量避开人流拼命往李春雷家跑去。 如她所料,李春雷还没有从村委会赶回来,李伯伯正在焦头烂额的收拾自认为贵重的物品,李婶儿靠坐在床边止不住的咳嗽,李燕儿又惊又怕的缩在母亲脚边。 “憨伯,莫再收拾东西咯,赶紧拿上雷子哥之前收拾好的包,保命要紧!” “那我这收音机不带走?还有仓库里今年新打的谷子,都不要了?”李憨子抱紧怀里的收音机,那是他们家里唯一贵重的物品。 “憨伯,您刚刚说的这些咱以后还会再有,但命只有一条,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命给丢了,那多不值当!”萧缓眼瞅着憨伯执拗的表情略有松动,又快马加鞭的接着说道,“再说了,雷子哥那么厉害,等他长大了一定会给您买更好的收音机!这谷子没了,那咱更得留着命明年再种,您说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个理,李憨子稍显犹疑的放下怀里的收音机,拿起儿子之前收拾好的行李,走到雷子妈跟前,背过身子弯下腰,“媳妇儿,上来,我背你走!” 萧缓想起他们家仓库还有一架破旧的板车,忙道,“等等!我有办法!”说完便跑到仓库将板车拉出来,然后帮着憨伯将李婶儿扶了上去,还不忘顺手抄起一个枕头垫在李婶儿背后。李憨子在前面拖着板车,萧缓牵着李燕儿的手跟在后面,一起快步朝高鲁山而去。 前面是浩浩荡荡的迁移大队,后来赶上来的李憨子等人已然落在队伍的末尾,于是李春雷并没有费多少功夫便轻易找到了他们。看着陪在父母身边,牵着姐姐的萧缓,一向沉稳内敛处变不惊的李春雷突然感到心口发烫,两人于茫茫人海中相视而笑,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 “哥,雷子哥!”人群中传来张小胖的呼喊声和敲锅声,“总算是找到你了!”他身后还跟着桃娃子等一帮半大不小的男孩。 “我们跑遍了全村,基本都已经撤离。”张小胖勾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粗粗喘气。 “干得不错!”李春雷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还有几位独居的爹爹婆婆被落下了。”他身后的桃娃子补充道。 李春雷敛眉沉吟了片刻,对张小胖说,“老人年纪太大行动不便,去往高鲁山确实有难度,要不我们先把他们背到你家?” “行啊,背到我家楼顶比背到高鲁山容易多了。走!” 李春雷转向萧缓,正准备说点什么,便听见她说,“放心去吧,我一定把伯伯婶婶还有燕儿姐安全护送到高鲁山上!”才说完又急急补充道,“你们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夜色太深,没人注意到李春雷坚定又深邃的眸子变得潮湿柔软。他朝她点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和姐姐,便和小伙伴们转身没入黑暗里。 半夜十点十八分,黄安县长江干堤堤身彻底溃陷。浑浊的洪水铺天盖地的扑过来,瞬间将附近所有村庄吞没。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人和家畜全部被卷走,村里的老树也被连根拔起。堤上负责巡逻和抢险的男人们看着变成一片汪泽的家园,听着远处传来亲人们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无不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向着黑暗中的村庄呼喊亲人的名字。 间不容瞬,黄安县电视台和收音机紧急插播:黄安县大堤出现溃陷,受灾群众迅速就近转移。与此同时,地方派出所飞车传令,紧急通知所有村民逃离高处,等待救援。 半夜十一点左右,黄安县变电站的院墙被洪水冲倒,变电站失电,整个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 此时,安全迁移到高鲁山的村民们眼看着山下的洪水如猛兽般吞噬掉他们的家园和田地,整个县城一片一片陷入黑暗,只能默默垂泪,有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庆幸,更有家破人亡的悲痛欲绝。 萧缓安置好李春雷的家人,便匆忙离去。夜幕深垂,山上一片混乱,得亏她从小就是在这山里玩大,再加上村领导为做好防汛工作,提前部署好了临时避难所,就这样摸着黑一路找一路问,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外公、母亲和弟弟,看着他们都安然无恙,她揪着的心才稍显松快。 此时李珍梅看到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的女儿,呆愣了一瞬便气急败坏的冲过来,一手将她摁在膝盖上,抬起另一只手使劲拍打她屁股。 “我叫你跑,你跑哇,怎么没被大水给冲走?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死你…”一边凶神恶煞的骂着,一边泣不成声的哭着。 萧缓也哭,“呜~妈,我错啦!呜~我再也不敢了!” 外公忙上前阻拦,“莫打了莫打了,娃娃平安回来就行啦!” 萧石也连忙跑过来拖住妈妈的手,“妈妈,姐姐知错了!” “死丫头,不听话,我好不容易把你扶养这么大,要真的被水冲走了,我上哪儿去找!”李珍梅一边哭诉一边推搡着眼前的不孝女。 萧缓一把抱住母亲,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妈,我真的错了,您消消气!我们逃荒似的来到这里,还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先安顿好爹爹跟小石吧!之后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她自母亲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母亲,娇娇问道,“行么?” 自打萧缓上小学,李珍梅便感觉到了孩子对自己的疏离,甚少在她面前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憨模样,她总以为养女儿的大抵都是如此,反正长大了总归是要背井离乡的嫁人的。如今看着好似失而复得的女儿,她内心百感交集,一时倒是不知说些什么,便也不好再与之计较她任性妄为这件事。 夜越来越深了,山上乱糟糟的声音渐渐平息。萧缓和家人在破旧的书院里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铺好带来的蓝白条纹的防水粘布,一家人便蜷缩在一起等待天明。 奔波了大半夜,大家心力交瘁,外公靠坐在墙角闭目养神,母亲搂着弟弟已经躺下,萧缓又累又热又困,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不知道雷子哥他们有没有上山,还是被困在小胖家的楼顶?爸爸知道他们的情况么?洪水什么时候退下去?他们要在山上待多久?会有人来解救他们吗?…在一连串的疑虑之中,她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9.逝者已逝 黄安县溃口的消息通过电波迅速传向四面八方。H省防汛指挥部迅速组织部署营救工作,一支队伍划着冲锋舟、橡皮艇,辗转各地营救和转移受灾群众。另一支队伍开着军用车载着满满沙袋奔赴堤坝最前线进行抢修。 “轰隆隆”随着这一声惊响,暴雨来临了。十多辆军车满载着解放军战士们驶进这片汪洋,如同数道闪电撕破黑暗。在水里苦苦挣扎的人们像看到了救星,一边高声呼救一边奋力涌向军车。 “停车,先把乡亲们拉上来!”为首军车上的陈立农连长及时叫停行进的队伍,灾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队正要赶往溃口处抢险的解放军战士们纷纷伸出手将老百姓们往车上拉。此时洪水已漫过汽车车厢,车身因超载开始在水中摇晃,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有可能被掀翻。 忽然一个巨浪袭来,“不好,车要翻…”一位战士话还没有说完,“轰”的一声,排在队伍里的第三辆军车被洪水打翻。 “快,对落水者实施援救!”陈连长刚下完令,接二连三的巨浪如怒吼的雄狮朝其他车辆袭去,不过须臾,十几辆军车皆被洪水拍翻,车上的解放军和老百姓全都被洪水冲散,水面上一片惊叫声与哭喊声。 李春雷正冒雨划着自制轮胎小船前往高鲁山去跟家人汇合,小胖和桃娃子等人留守在楼顶照看老人并等待救援。突然他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呼救声,侧耳倾听,像是从下湾村传来的,不及多想便调转方向往邻村而去。 划破雨幕,只见十余辆军用车被洪水冲击的七零八散,不计其数的村民们和解放军战士们身陷洪涛中,有往堤岸游的,有往树上爬的,有穿着解放军让出来的救生衣在水里苦苦挣扎的,场面十分惊险。 多亏张国万及时打电话通知乡亲们撤离,林云村的村民才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到高鲁山,所以灾情爆发的时候,他们村几乎没有人员伤亡。然而其他村子却没有这般好运,在接到紧急撤离通知后,仍有部分村民没能及时赶到安全地带。 少年再沉稳也不过十六岁,显然是被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情境吓到了,两眼茫茫,脸色青红交加,心里渐渐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绝望。这时,一位大婶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攀到他的轮胎小船上,“救救我的孩子吧!” 撕裂的嗓音把他拉回现实,不及多想,一个利落翻身跃进水里,托起这对母子爬上他的小船。此刻他只恨这船太小,落水的人却有那么多,咬咬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拽着小船便往尚未被淹没的堤坝游去,心想着拼尽全力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凌晨两点多钟,李春雷已经不记得来来回回传送了多少次,只觉双眼肿胀,全身乏力,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仰面飘在浑浊的洪流中,一层层水浪拍打着他的身体,雨水如同钢针落进他的眼里,将眸子里的光搅得稀碎,不由闭上眼睛,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像是放了一场走马观花的电影。周身的雨水和洪水紧紧笼罩住他,随时准备将他吞噬。 “孩子,快醒醒!不能睡啊!”一道浑厚的声音穿破黑暗照进他心里,他皱了皱眉头尝试睁开眼睛。 “孩子,不要放弃,坚持就是胜利!”陈立农连长托住少年的头,尽量将他托举出水面。 睁开眼睛,李春雷看到一张放大的脸,那张脸同样疲惫不堪,眼里布满红血丝,眼神却异常的坚定。见他转醒,黝黑的脸庞挂上朴实又温暖的笑。 临近半夜三点,天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一架架直升机带着救生器材飞进黄安县上空,在洪水中搏斗了近三个小时的战士们和老百姓顿时泪如雨下,他们有救了。 萧缓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方才梦里做了一个噩梦,转醒过来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余心口一阵惴惴不安。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珠狠狠撞击着书院的窗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窗外一片昏暗,尚不知现在是几时。母亲和小石还在沉睡中,外公却不见了踪影。萧缓抹了抹额头的汗,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往外走去。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除了风雨声,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外公临山而立,默默站在风雨中,留下一道沧桑佝偻的背影。 “爹爹,快回来呀,小心感冒!”萧缓站在屋檐下焦急的朝外公喊道,然而外公一动不动好似不曾听见。她抬起手遮挡住头,便冲进雨幕中,朝外公跑去。 入眼所见只有一片汪洋,曾经的小渠道变成了百米宽的大河,小池塘变成了一望无边的湖泊,小树林只余下三三两两的树冠露在水面上。昏黄的洪水中漂浮着桌椅、塑料袋、衣物、树枝和垃圾,甚至还能看到牛、羊、鸡、狗等动物的尸体,它们翻着圆鼓鼓的肚皮,随着洪流飘过来荡过去。 萧缓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家的方向,如今那里只露出一些屋脊。 “爹爹,我们的家没了!” 外公侧过头,心情分外沉重的看着外孙女,分不清彼此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抬起苍老的手揽住她瘦小的肩头,就这样立在雨中静静地凝视着满目疮痍的家园。 萧缓再次见到李春雷,是在洪水爆发后的第二天的傍晚,雨已经停歇,泛白的天边露出几抹晚霞,李春雷跟随一位解放军叔叔登上了高鲁山。 看着立于人群中的他安然无恙,萧缓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不对”,少女才提起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定是出事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因为那个少年此刻眼中黯淡无光。 堤坝发生溃陷的紧要关头,所有参与抢修的人员争分夺秒的往决口附近抛投碎石,砂砾包,打木桩等,为了铸成半月型围堰以降低流速减缓决口向两侧扩张的速度。然而观测员发现投抛物之间仍有很大空隙,水流湍急,堵截物品难以固定住,随时都有被冲走的风险。 险情刻不容缓,暴雨遽来,水位还在不断上升,一旦大堤全线崩溃,滔滔不绝的江水便会吞噬一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没来得及撤离的几万民众在等待救援。 现场指挥官周百祥含泪下达一条迫不得已的命令,“筑起人墙,保护群众。” 在场的解放军战士们没有丝毫犹豫,纷纷跳入滚滚洪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缓冲物,为抢修围堰争取时机。他们胳膊挽着胳膊,咬紧牙关,用血肉之躯与洪水猛兽艰难抗争。 一个又一个的战士们前赴后继地扎进水里,头顶暴雨,身陷洪涛,脚踩泥泞,一堵就是五六个小时,手上起血泡,皮肤生红斑,身体浮肿,伤口糜烂…却无人因伤撤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齐声高呼着“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堤岸上参与抢修工作的张国万目睹了一切,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那也不过是一群刚刚成年的孩子们,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却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把命葬送在了这里。 突然人墙中又有一位战士昏倒,这次不等其他战士上前,张国万便纵身跳进了洪水中,顶替刚刚昏倒的那位战士的位置。他在跳下的那一刹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于心不忍,想让这些孩子们能够再多出一点休息时间。 最后,历经十二个小时的鏖战,无数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人墙,为抢修决口争取到了宝贵时间,至此,大堤决口封堵工程全面完成。令人悲痛交加的是七名解放军战士和一名群众被无情的洪流卷走,将他们宝贵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滔滔江水里,而那名群众正是张小胖的父亲张国万。 听陈立农连长讲完张国万抗洪抢险的英勇事迹,高鲁山上的村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向张国万的家人送上关心与慰问。 此时张国万那年迈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满头华发的父亲也是老泪纵横,他的妻子葛晓兰一张脸惨白,死死咬住下嘴唇,蹲在婆婆身边拍抚着老人单薄枯瘦的背脊。 陈立农向他们敬礼,郑重说道,“向抗洪抢险英勇牺牲的张国万同志致敬!他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是我们的骄傲和榜样!愿张国万同志一路走好,请节哀!” 两位老人听完这番话,更是痛不欲生,他们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儿子,他却永远的离开了他们。世间最凄凉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葛晓兰隐藏起所有情绪,起身向解放军战士回了一个军礼,“致敬所有奋战在防汛抗洪一线的人们!守护我们的同时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丈夫牺牲了,她悲伤欲绝,但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家就要靠她一个人撑下去,再多的眼泪也要咽回肚子里。 “陈连长,请问我爱人的遗体找到了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故作镇定的葛晓兰止不住的发抖,她悄悄掐住自己的大腿肉。 陈立农遗憾的摇了摇头,只见她懵怔了一瞬,然后掩面而泣,那些伤痛来得如同火山爆发。 她哭着哭着突然从手掌心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里闪着灼人的光,“只要人还没有找到,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希望?” 陈连长将头撇向一边,不忍直视那双眼睛,明明知道张国万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却还是坚定的答道,“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也会继续扩大搜寻范围!” 葛晓兰点了点头,而后笑了,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罢了,找不着也好,只要没有见过最后一面,就当他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吧… 萧缓在人群中找不到张小胖的身影,心急如焚的跑到李春雷身前。此时的李春雷正陷入一片沉思中,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告诉自己的好兄弟关于他父亲抗洪牺牲这件事。 “雷子哥,小胖不见了!” 李春雷瞳孔放大,惊诧问道,“他在山上?” 萧缓点点头,“大概下午两点多钟,解放军叔叔们划着皮筏艇将困在村里的人全部转移到了这里。你说,小胖得知他父亲…”剩余的话她不忍心说出来。 “走,我知道他在哪里!” 那是一个隐藏在后山腰的小山洞,平时鲜少有人过去,于是就成为了这帮男孩儿的秘密基地。 两人刚走到洞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悲恸的哭喊声,一声声的喊着爸爸。那声音很苍凉,一阵紧过一阵,就像山脚下流淌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萧缓不觉红了眼眶,跟在李春雷身后,轻轻踏进山洞里,像是怕惊到躲在里面的人。昏暗的光线里,只见张小胖蜷缩在最角落,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她的眼泪汩汩流下,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胸口,让她感同身受。两人走过去分别蹲在张小胖的左右,静静陪着他。 哭累了,张小胖仰头靠在山壁上,从上面洞口泄进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显得破碎又空洞。 “我爸就这么走了,真像是一场梦,噩梦!”他喃喃低语,“昨天下午我还跟他发脾气来着,只顾着赚钱…现在我倒是宁愿他还在外面赚钱,哪怕过年过节都不回来,可是…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萧缓轻轻搂住他的肩膀,陪着他默默流泪。隐在暗处的李春雷侧目看过来,浓黑的眉毛下,眼神如水,又荡着轻烟一般的惆怅… “人死不能复生,想哭就哭吧,哭完以后就像个男人样站起来,往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照顾好家人,别让张叔走得不安心!”他的声音像绵延的山峦,层层迭迭,稳重而又飘渺。 “我连我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都不在了,我能怎么办?”少年露出迷茫与绝望的神情,仿佛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萧缓也是茫然的,她想如果自己是小胖,只怕会比他更伤心和绝望,但是理智又告诉她,人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她还有母亲和弟弟要照顾。暗自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她便出言安慰道,“张伯伯只是去了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可以看见你呀,看到你这么伤心,他肯定会很难过!因为你是他最爱的宝贝,他也舍不得离开你,但是为了保护更多像你这样的孩子,他才选择了牺牲!张伯伯是大英雄,他的儿子将来一定也会成为英雄!” 张小胖转过头来,与女孩对视,她的眼睛里同样蓄满了泪水,目光却像春日里的和煦阳光,照在男孩沁寒的心上。他不由一边点头一边哽咽道,“我不能让我爸失望!” “对!所以你要振作起来,不止为了你自己,还有爷爷奶奶和婶婶,他们都需要你!”萧缓站起身,一并将张小胖也拉了起来,“别太难过了,你还有我们!看,天都快黑了,咱们出来这么久,大家一定很担心,我们回去吧!” 最后一缕霞光落在并肩同行的三人身上,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却无所畏惧。哪怕黑暗降临,纵使前路荆棘,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便是照亮彼此的光。 10.一起泡澡吗 1998年7月18日,高水位浸泡近一个月的黄安县长江干堤于夜晚十点突然塌陷溃口,民房、工厂、医院、学校被淹,农田被毁,四万多人流离失所。凌晨三点,数以万计的解放军开着直升机,军用卡车,冲锋艇赶来救援,同时邻近市县陆续驶来大量民船投入营救。历经两天两夜的奋战,全部被困受灾群众转移到高处安全地带,溃陷的大堤决口在军民的奋力抢修下,顺利完成封堵工程。 7月21日,黄安县直机关突击队为了保卫大堤,防止再次溃陷,开始修筑一条长约6公里的子堤。受灾村里的男人们扛起铁锹、锄头,自愿加入机关突击队,李春雷、张小胖、桃娃子等半大小伙伴们也纷纷报名参加了。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在妇联主任的带领下组织了生活后勤部,主动承担起为前线抢修的突击队员们做饭洗衣等生活琐碎事宜。 洪水尚未褪去,军民万众一心为重建家园努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抢修救灾应急道路,设置救灾棚、搭建帐篷房,修复电力通讯基础设施,县卫生院还在堤岸上办起帐篷医院,为灾民提供医疗服务。 萧缓也想为重建家园贡献一份力量,于是在外公的指引下,报名参加了村里组织的抗洪自卫队,主要任务就是给奋战一线的抗洪人员送水送饭。 经历了一场人生浩劫,人们开始携手共进,凝聚微力化作炽阳,排除万难共建家园。 话说撤离到高鲁山上的灾民,在山里小住了将近一个星期,各个蓬头垢面,宛如荒山野人,眼看着当初咆哮而来的洪流趋于平缓,再则山下堤岸上的救灾帐篷房也基本搭建完成,不少村民便开始陆陆续续从山上转移到山下帐篷房。 这一天,萧缓随同家人和几位乡邻搭乘着木船行往堤岸。眼下木船是此地唯一交通工具,当然也有心大的父母将两三岁的小娃娃放在大澡盆里,无知稚儿倒挺开心,偶尔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拨弄一下水面。 船头堆放着几样简陋的行李袋,船尾摆放着政府发放的米、油、矿泉水、方便面等生活物资。经历了这么些天的离奇遭遇与磋磨,大家的神色不再惊慌失措惶恐不安,他们面上如同此刻的洪水,显现出一派平静与祥和。 太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悬在小县城的上空,火辣辣的炙烤着这片残败的泽国。一位头戴草帽的大婶扯过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兴致勃勃的说道,“诶,听说省里的大领导要到咱们这里视察呢!” “现如今到处都是水,公路也被淹咯,领导咋个过来?”坐在船头位置的大爷抽着旱烟接过话头。 “汽车开不进来,那不是还有直升机么。”萧缓的母亲李珍梅随口答道。 “谁说汽车开不进来?我可听村长说了,从J市开来了十几辆大卡车,这次运送的不光有矿泉水和泡面,还有土豆和大白菜呢!”开启话头的那位大婶一脸兴奋的说道,好似眼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真的?那可太好了,连续吃了好多天的泡面,我都吃腻了!”萧石开心的抓住姐姐的胳膊,暗自欢呼雀跃。 老大爷在船舷上磕了磕手里的烟斗,感叹道,“这一切都要感谢党和政府啊,要不咱早就去见阎王爷咯!” 众人不约而同的连连点头,老大爷话虽简短却实实在在,流露出一种朴实浓厚的情感,不由回想起这短短一周发生的点点滴滴,恍如隔世。 灾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一批又一批的解放军战士不畏艰险挺进重灾区实施抢险救援。灾情发生后,全市各级民政部门累计派出24个工作组,深入灾区现场核灾查灾,协助解放军转移安置受灾民众,全力投入抗灾救灾工作。同时,全国人民自发组织了志愿者和爱心机构,积极捐助金钱与物资,帮助安置受灾的人民群众。正是在各方各界的支援和帮助下,黄安县才能抵抗住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受灾民众才能重拾希望积极投入灾后重建。 傍晚,李春雷结束完一天的修堤工作,正步行返回帐篷房。顶着烈日高温,他卖力挖土挑担忙活了一整天,此时单薄的衣服汗渣渣的黏在身上,很是不爽利。 男孩双眼视力极好,远远便看见站在蓝色的塑料帐篷前的女孩,不觉加快了脚步,还未走近,女孩便像一只黄鹂鸟般飞到了他的面前。 “喏,今晚不用吃泡面咯!”萧缓扬了扬手中的提兜,里面装着几颗带泥土豆和水嫩嫩的大白菜。 “我觉得泡面也挺香的!”少年瞟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接着说道,“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女孩狡黠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别担心,我家还有,这是我报憨伯的名代领的。谁知道等你下工回来都几点了,救济站早就下班啦!” 男孩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顺手接过手提袋,一脸宠溺的看着她,“就你会耍小聪明,下次我让我姐去领便是了!”然后拾步往帐篷走去。 少女跟在他身后,脸蛋红红的,“那我下次跟燕儿姐一起去呗!”才说完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看到了男孩晒得红肿脱皮的脖子和肩膀,不由伸出手,顿了顿,又缩了回来。 李春雷转过身,只见萧缓满眼心疼的盯着自己的肩膀,状似无意的耸了耸肩,笑着打趣,“这有啥好大呼小叫的,我皮糙肉厚,一点儿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便转身走进帐篷房,将手提袋放在木桌上,拿起木架子上的毛巾搭在肩上,准备下到河里随便冲洗下。 “哼,那什么样的伤才算大伤?”女孩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混合了淤泥、水草与死鱼的腥气,少年停下脚步,想了想才回答,“不畏生死,抢险救人,保卫家园…军人受的伤才算得上是伤!” 一番掷地有声的说辞,不仅勾起了自己的满腔热血,也引发了少女的沉思。只见她蹙着眉头,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仿佛能够看进他的心底里。 “你想去参军?” 真是个鬼机灵,李春雷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往河边走,还不忘逗她,“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泡澡?” 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默了一瞬,女孩脸红耳赤的拂袖而去。 灾难发生时,萧汉民尚在云南,从电视上看到黄安县的新闻后,火急火燎的往张小胖家里的座机打了无数次电话,然而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随后又往沙田村拨打电话,得知因自己家乡离江甚远,受灾程度较轻,父母兄弟尚且平安,萧汉民不由暗自庆幸。 然而始终无法联系上妻儿,他心急如焚,当天就简单收拾了行李直奔火车站,不幸的是最近几天的火车票都提前预售完了,他又马不停蹄的奔赴汽车站搭乘长途汽车。 路途遥远又漫漫,一千两百多公里的归家之路行来并不算顺利。南方沿江地带到处都是水灾漫漶,好些路段不让通行,只得另想办法绕道而行。就这样走走停停,在路上颠簸了七八天,换乘了好几种交通工具,一身狼狈的萧汉民终于赶回了黄安县。 此时的小县城哪里还是记忆中车水马龙的样子,满大街的淤泥和发臭的动物尸体,一辆辆淤泥运输车来来回回奔忙着。他心下一阵戚戚然,不再多作停留,一路步行前往林云村。走到桥头,往家的方向看去,只见堤外是一望无际的黄色洪流,远处的房屋零零散散露出屋脊,树梢泡在水里随波摇摆。茫茫四顾,除了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漂浮物,空无一人。 他突然踌躇了,灾情比在电视里看到的还要严重,他不敢想象家里的妻儿老小该如何逃过这场浩劫。他们逃出来了吗?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是否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要是不幸…自己该何去何从?…越想越害怕,一个年近四十岁的魁梧大男人就这样无助的跪趴在桥头,哭得像个孩子。 这时,帮着突击队抢修完救灾应急道路的李老汉,扛着铁锹正要回自己的帐篷房。经过大桥时,看到一个大男人趴在地上嗷嚎大哭,不由心生好奇,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嗐,这不是珍梅家那口子么,他连忙笑着上前打招呼,“汉民呐,你可算是回来了!” 涕泪横流的萧汉民闻声抬起头,见是同村的李老汉,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哭着问道,“…大爷,我家媳妇儿和孩子们是否安好?” 李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好!走,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两人绕着堤小心翼翼的行走,哪怕萧汉民此刻归心似箭,也不敢贸然前行。堤坡下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奔腾的洪流,道路坑洼不平,一片泥泞,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滑倒滚进洪水里。 快到林云村的灾民安置点,一排整齐的蓝色帐篷房立在堤岸上,两面的水挤压着堤坡,一面是黄澄澄的江水,一面是泛滥的洪水,两面的水离堤岸仅有一两尺高。 李老汉指着前方,告诉他从右往左数的第六顶帐篷房便是他家里人的安置地。萧汉民不禁停下脚步,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趟归家之路又短又长,内心酸胀得厉害。他匆匆辞别了李老汉,一路狂奔向家人。 可惜等他迫不及待的一把撩开敞篷的门帘,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两张简陋的折迭床和一张放满杂物的方桌,方桌底下摞放着一箱矿泉水和一箱泡面。由此可以想象他的妻儿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顿时百感交集。 他随手放下行李,快步走出帐篷,正准备去找乡邻打听打听家人的去向,这时儿子的声音自帐篷后面传来,他转身便朝声音来源处寻去。 湍急的洪流边上堆积了大片黑色的淤泥,此刻晒得黝黑的萧石正站在淤泥中徒手挖着被掩埋的砖瓦,每找到一块就递给外公,再由外公拿到水边冲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的码放起来,以便日后用于房屋修建。 “爹爹,快看,我挖到了一只铁桶诶!”小男孩一边笨拙的将陷入淤泥中的铁桶往外拽,一边兴奋的朝着外公高声呼喊着。 突然,一股携风带水之力向他冲来,转瞬他便重重落进一个滚烫又熟悉的怀抱里。 “小石!”萧汉民跪在淤泥中,紧紧抱住儿子,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爸爸回来了!” 小小少年顿时眼红心烫,鼻腔发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说李珍梅的丈夫回来,傍晚,小小的帐篷挤满了乡邻,他们一面向萧汉民述说着洪水爆发时的恐怖场面,一面唏嘘不已。萧缓依偎着外公坐在靠门的草地上,看了看忙着跟乡亲们寒暄的父亲,又看了看显少流露温情的母亲,只觉这副热闹场面可真美好,心里好似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气泡泡,正在吧嗒吧嗒的发酵。 归家的萧汉民休整一天后,便积极投入到灾后重建的工作中。每天天不亮就扛起锄头和乡邻们赶往决口封堵处,一同修筑子堤。 又到了午饭时间,萧缓急匆匆的先给其他人送过午饭,再挎着小竹篮来找父亲。 “爸,开饭啦!”她站在堤岸上,拢手朝堤下忙着挖泥土的父亲喊道,声音又甜又脆。 身后不远处一群埋头吃饭的少年们,听见她的声音,便朝着这边张望。 “诶,我发现这丫头的声音就像她的长相,都越长越甜美哩!”桃娃子拿筷子敲着碗沿,啧啧称赞道。 “女大十八变嘛,越变越好看!”坐他边上的男孩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碗里夹走两片土豆,“这叫秀色可餐,懂不懂?” “啥是秀色可餐?”桃娃子一脸明知故问却不怀好意的问道,“你是说那丫头可以吃?就是不晓得味道如何…” 闻言,几个男孩发出意味不明的吃吃笑声。青春期的少年们,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总是对女孩充满了冲动与好奇。 “瞎说什么呢!碗里的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张小胖抬起眼,恼怒的冲他们喊道。 “小胖,你急啥子嘛,那又不是你媳妇儿!”一句话引得周围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哄笑。 “你…我就看你不顺眼,咋了?”张小胖放下碗筷,一跃而起,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憋的通红,像个熟透了的番茄。 一直不曾说话的李春雷站起身,拍了拍张小胖的肩膀,对桃娃子沉沉说道,“比起秀色可餐,我更欣赏你的眼光。可惜你吃不到!”而后扫视一圈对众人说道,“静心休养人生美,莫论他人是与非。”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深不可测。 此时的萧缓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只顾提着小篮子,随父亲走到一块略显阴凉的地方。午饭很简陋,只有三个馒头和一包榨菜,还有一瓶矿泉水。萧汉民两手掰开馒头,浅浅铺上一层榨菜,再合起来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前方不远处,一对小夫妻也在享用午餐。妻子看着丈夫吃的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满足与幸福的神情。他们相依相偎,把清汤寡水的饭菜吃出了滋味无穷的山珍海味。 萧缓不由扭头望着父亲,她显少在父母身上看到这种琴瑟和鸣的情境。 “爸,你当年为啥非我妈不娶?” 萧汉民顿了顿,将手里还没吃完的馒头放回小竹篮里,随手拍了拍残渣碎屑,交握在一起,目视着前方,仿佛陷入回忆。 “你妈当年可不像现在这样,我到如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他看着水面上几只翩翩起舞的蜻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静心聆听的萧缓也随之笑了笑。 “那时正是县服装厂下班的点,我站在厂子门口等老乡。昏黄的夕阳里,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和同事说说笑笑着走过来。那脸盘子白嫩得就像这刚出锅的馒头。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也跟着弯起来,好看极了!”萧汉民低下头,想在女儿面前藏起一脸的旖旎与温柔。 “我就呆呆地看着她走啊走,走出厂门,走过我面前,也走进了我的心里!”那时年少气盛,认定了一见钟情的人便是此生不可错过的伴侣,周遭反对的声音越大,内心的执念就越深。 “怪我没用,让她跟着我吃苦受累,再好看的花也经受不住狂风暴雨的摧残!”他眼神晦涩,继续低语,“人一旦没赚到钱,就连亲生父母都会心生嫌弃,更何况是柴米夫妻。” 萧缓很悲伤,为父亲曾经孤注一掷的爱情,也为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遥想起父亲还在家务农的时候,他们天天在深夜吵架,以为这样就能避开孩子。后来父亲进城务工,夫妻间的争吵倒是少了,母亲的抱怨却日益增多。萧缓越长大越明白,可能父亲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只是在她的眼里,他却是很好很好的父亲。 沉默了许久,她踌躇着对父亲说道,“爸,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如果你跟妈妈要离婚,我没有意见!”那时的她已经通过电视了解到什么是离婚。 “莫瞎说!”父亲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不会让这个家支离破散,只要努力赚钱,让你妈过上好日子,咱们家就散不了!” 当真如此吗?人生的无奈不在于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恰恰是因为需要作出太多的选择。譬如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有人面对生命威胁,选择不畏生死奋战一线,作出无私奉献;也有些人灾难当头利令智昏,选择自私与贪婪。看似风雨与共砥砺前行,实则暗藏着汹涌波涛… 11.成人世界 1998年8月中旬,黄安县一带的洪水终于慢慢退去。天气愈加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淤泥的腥臭味。各村干部和群众齐心协力开展了灾后清淤工程,很快境内便全面恢复水、电、路、通信等与受灾民众基本生活密切相关的基础设施。 这场洪灾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十三个村庄行洪,被淹耕地近10万亩,4万群众被迫转移,行洪面积21万亩,死亡和失踪108人,直接经济损失达15亿元。在此之间,无数人民子弟兵舍身忘死不分昼夜的奋战在抗洪一线,用血肉之躯与洪水斗争,最终取得抗洪胜利。如今洪水退了,他们也到了必须撤离的时候,战士们纷纷背上行囊,踏上回营之路。 一辆辆军车上挂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祝灾区明天更美好”、“再见了,荆江人民”等横幅,缓缓驶出小县城。此时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站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两旁为战士们送行,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致谢声,大家泪流满面,争前恐后的将手里的鲜花投向车上的战士们,将原本狭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晨光熹微,陈立农连长透过车窗,看到了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他就静静的站在涌动的人潮里,嘴角噙笑,眼神清澈,温柔得令这个破败不堪的小县城仿佛都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陈连长内心一阵动容,将头探出窗外,朝少年挥手,大声喊道,“李春雷,再见啦!你要勇敢的往前走,相信梦想并坚持到底,我们还会再见的!” 每一个步履不停的人,心中都有一簇燃烧的火焰,少年,希望你能保持温柔与倔强,不要让岁月扑灭你心中的火,不要让苦难磨灭你眼中的光,你要像野草一般肆意生长,让沼泽布满绿意,让大地重换生机,加油吧,少年! 洪水退去,林云村的人陆续返回村里,淤泥遍地,房屋残破,满地动物尸体,恶臭难闻,满目疮痍。 李珍梅一边垂泪一边拾掇被洪水冲刷浸泡了近一个月的屋子,残垣败壁,一片狼藉。只见她费力扒拉出被锁在衣柜里的棉衣棉被,湿乎乎的发了霉,“造孽呀,这两床被子还是新打的,平时都舍不得用,现下可好…拿出来泡一泡晒一晒,指不定还能用。” 萧汉民正在清理垃圾,忙出声阻拦,“扔了吧,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些被洪水浸泡过的东西不能要了!” 李珍梅哭得更是伤心,萧汉民只好出声安慰,“媳妇儿,别难过啊!等这屋子翻新以后,咱都换成新的!” “哼,你就哄我吧!” 萧汉民凑近,压低声音,“不骗你,我这趟云南之行又赚了一笔钱,回来前,我都存银行卡里了。” 李珍梅由悲转喜,“多少?” 只见萧汉民竖起两根手指,无声说道,“两万!” 李珍梅顿时眉开眼笑,也不过问这笔钱是怎么赚来的,就开始叨叨着盘算起房子翻新要花多少钱,置办家具要多少钱,购置柴米油盐… 萧汉民看着乐不思蜀的媳妇儿,也跟着勾起嘴角,只不过笑着笑着,眼底却越发晦暗… 最近村委会的办公室有些不太平。众所周知,临近黄安县干江决堤口的十几个村庄全部被洪水吞噬,所有受灾村民的人身财产受到严重损害,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帮人打着讨要安置费的旗号天天到村委会来闹事。 “费书记,您可要给咱老百姓做主!这大水一冲,家没了,田也没了,往后咱住哪里?靠啥讨生活?”带头人正是当地臭名昭着的地痞流氓程有金,萧缓的小学同学程一龙的父亲。 “小程,你看啊,这县十三村哈是受灾村,四万人流离失所!”头发花白的费书记拿着笔头点了点张贴在墙上的地图,“这是天灾,没得办法,你说谁愿意家被淹田被毁呢?” 程有金置之一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是你们当领导的该考虑的问题,不用拿来刁难咱们这帮没得文化的老百姓。” “就是嘛!老百姓一向靠天吃饭,如今这天捅破了,靠不住,身为衣食父母官,您可不能不管我们!”站在程有金身后的一名壮汉嚷嚷道。 “那你们说说,咋个管法嘛?”费书记一脸无奈。 程有金眯起眼睛,露出一口黄牙,吊儿郎当的说,“听闻那些被政府拆了房的,至少要赔上十万呢!”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胡闹!这不是拆迁征地,也不是发财的机会,你们咋个能这么想?”费书记表情严肃,颇有当领导的威仪,缓了缓,接着说道,“泄洪后也是有补偿的,待会儿让村主任好好跟你们讲讲补偿政策和标准。” 而后,费书记表示自己年纪大了,心好累,需要静一静,一大帮子人被礼貌的请出村委会办公室。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村主任也不敢得罪这群地痞流氓,客客气气的把补偿政策和标准讲得通俗易懂明明白白。 “县级财政按标准,对农民建房给予每人5千元的直接补助;对农民搬迁至新村给予每户1.2万元的补助。补助资金由政府统筹安排。” 然而对方并不买账,一副要死皮赖脸缠磨不清的架势。 “靠,这点儿钱哪里够养家糊口?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一根烟不停地在程有金嘴角晃动,他随意地抚摸着腰间的刀柄。 村主任唬了一跳,急急解释道,“怎么补、补多少那都是国家说了算,像咱们这小地方的村干部也不过是照章办事,您可就别再为难咱了!” “哪个为难你了?现如今这田地种不成,补助金又没发下来,你是想让咱们这帮兄弟活活饿死?”程有金目露精光。 “这…不是还有救济站么,在恢复生产前,所有受灾群众都能够领取到基本的生存物资!” “哈,你也晓得是基本的生存物资,你好好看看,看看我这帮兄弟,哪个不是虎体熊腰,屁大点儿救济粮哪能管饱?” “大哥说得对,要不领导给咱们兄弟安排个工作?不求体面,只求一日三餐管饱!”其中一个满脸痘痘的混混青年插话道。 “诶,我看救助站挺缺人,每次领取物资都忙不过来。要不咱们去搭把手?”另一个略显实诚的混混趁机补充。 村主任心里直泛苦水,这哪里是去帮忙,这是明目张胆的去抢救灾物资。 “不错,我看行,主任,你觉得呢?”程有金从腰间抽出那柄短刀,漫不经心的用大拇指剐蹭着刀锋,银色的刀身在暑气逼人的闷夏泛着幽幽冷光。 九月初,开学了。黄安县除了林云小学,营子村小学,大阳祁小学和黄安初中尚不明确开学时间外,其他学校均按照计划正常开学。 已是暮夏,天气开始转凉。月亮又圆又大,镶嵌在天上。堤岸上,除了此起彼伏的蛙声、虫声,还有一对小青梅竹马的窃窃私语声。 “雷子哥,你要不要做我的笔友?别误会,我还找了小胖做笔友呢!”这算不算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好奇与热情,那时不但流行兄弟结拜、义结金兰,也流行给其他学校同班同座位或者同姓名的同学写信交笔友。 少年伸出三根手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对交友之事,我向来宁缺毋滥。想当我的笔友必须满足三大条件!” 慎重择友很有必要,萧缓连连点头,“你说,是哪三大条件,我看看是否满足!” 李春雷忍俊不禁,手握成拳挡住嘴角的笑意。 “第一,既然是以笔会友,自然是文笔要好;其二,不能见面,毕竟不见面的笔友才是真笔友;至于这最后一条,是个女孩就行,还要长得漂亮,这样我才有写信的动力!” 萧缓暗自计较,这要求还挺苛刻,她自认自己每一条都符合,可又觉得每一条好像也不太符合。 思忖半天,少女郑重其事的回答,“正所谓勤能补拙,往后我会勤加修炼写作技巧!另外,等你进城上学了,我们至少一个月不能见面,基本也符合要求吧?”她侧过身体,一脸讨巧的看着坐在身旁的少年,踟蹰说道,“虽然村里很多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夸我长得好看,就是不晓得你咋个看…”声音越说越小,她垂下脑袋,羞得满脸通红。太丢人了,哪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 少年勾起嘴角,如清风拂面,“傻子!” “啥?” “我说,你通过了,欢迎做我的笔友,萧缓同学!” 这时候,从水面上飞过来一只只萤火虫,在一闪一闪的萤光中,少女的笑容如同晨曦,光彩夺目… 自从李春雷进城读高中,萧缓趁父母忙于翻修房子,往李憨子家的帐篷跑得更勤了,大多时候是去帮李燕儿干些浆洗做饭的家务活。 虽然李春雷在离家之前,已经事无巨细的教导姐姐如何生活,但实际一个人操作起来却是漏洞百出,譬如洗衣服忘记打肥皂,炒青菜忘记放盐。看着女儿谨小慎微的努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李憨子夫妇已然非常欣慰,不求她做的有多好,至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这天晌午吃过午饭,萧缓又来找李燕儿了。明明已入秋,天气却又热又潮湿,地上的蚂蚁开始成群结队的搬家,就连蚯蚓也爬出地面喘气,显然是要下雨了。她们最好是赶在下雨前就把物资领回来。 两人各自挎着一个竹篮,行色匆匆的走在乡间小道上。突然,“哗啦”一声,雷电撕破苍穹,黑云密布,转眼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萧缓连忙抓住李燕儿的手,一路狂奔。 与细密如丝的春雨比起来,秋雨显然更热情奔放。不消片刻,两个女孩便淋得像两只落汤鸡,冲进了救济站。 此时的救济站有些空荡,靠近大门的空地上摆着几袋子玉米,土豆,白萝卜,墙角码放着一提提食用油,靠外则是堆成小山的大米。几个男人在里面的一间小屋里玩着扑克牌,时不时爆出一两句脏话。 一场秋雨一场寒,女孩们已然有些瑟瑟发抖。萧缓拂掉李燕儿脸上的雨滴,暗自吸口气,大声朝里屋喊道,“有人么?领物资!” 里头一群男人听见这脆生生的喊声,不由放下手里的纸牌,纷纷走了出来。 “谁呀,大呼小叫的。”程有金手里捻着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问。 “有金叔,是我!”萧缓读小学时,跟同桌了三年的程一龙的父亲,有过好几面之缘。一般都是儿子犯了错,父亲来学校替他擦屁股。 “哦,原来是小龙的同学,下这么大的雨还跑来领物资?”程有金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孔,看了看面前的女孩,又眯起眼睛打量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孩。 “这丫头是?之前咋个没见过!”程有金的眼睛仿佛黏在了李燕儿身上,一直走到她们跟前… “这林云村是啥风水宝地,哈是楚楚可人的小妹妹!”另一个男人不怀好意的打趣道。 “年龄虽小,长得倒是蛮好,瞧那胀鼓鼓的奶子,勾的哥哥心痒痒!”一脸痘痘的青年色咪咪的觑着李燕儿,满嘴淫秽,引得其他人发出猥琐的笑声。 此时的李燕儿全身湿透,轻薄的衣裳湿答答的黏贴在婀娜多姿的身体上。她微微打着寒颤,双手环抱住自己,饱满的胸脯随之颤动,呼之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无辜又稚气,着实引人遐想。 萧缓心里有一瞬的慌神,她硬挤出一丝笑容,对着程有金乖巧说道,“叔,我好久没见着程一龙了,不晓得他现在是否安好!”悄悄伸出手指勾住李燕儿的衣角,不动声色的将她掩到自己身后。 “甭提那臭小子,成天只晓得打架生事,惹老子生气!还是养闺女好哇,乖巧听话,你瞧这长得细皮嫩肉的…”说着便伸出手,猝不及防的在李燕儿白净的脸上摸了一把。 李燕儿吓得一声惊叫,缩在萧缓身后再不敢抬头。萧缓又气又怕,一手护住李燕儿,另一只提着篮子的手往前抻,想隔开一点距离。声音有些发抖,“有金叔,能不能先给我们分配食物?这雨越下越大了,我爸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快些回去呢!” 程有金招招手,其他男人迅速围上来,然后和颜悦色的对女孩说道,“不怕,就在叔这里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围成一圈的男人面露猥亵之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燕儿开始上下其手。萧缓吓得脸像窗户纸似的煞白,身体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可她还是紧紧抱住吓得尖叫的李燕儿,抬起倔强的下巴,瞪着眼睛厉声道,“青天白日里,你们想干啥?叔,您就不怕被程一龙知道您干下的龌龊事?他一定会对您失望至极…还有,这救助站一天到晚对外开放,指不定一会儿就有人进来,您别犯糊涂!” 程有金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小丫头,嘴巴挺利索啊,本想着放你一马,现在看来,还是欠收拾。”说完一把将人掮起,将她跟李燕儿分开。 李燕儿吓得哇哇大哭,一手拽着自己的衣领,一手去够萧缓的胳膊。 萧缓急得眼泛红光,张嘴便朝程有金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也不松口。程有金痛得呲牙咧嘴,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掼到地上,摔得萧缓眼冒金星。但她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冲到李燕儿跟前,对一群动手动脚的男人又吼又撕打,像一只发了狂的小狮子,张牙舞爪,倒是一时唬住了众人。 “呸!”程有金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凶神恶煞的走过来,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臭丫头。 就在这时,门外雨幕里传来了萧汉民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一把黑色大雨伞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一帮男人纷纷收起獠牙,做贼心虚般站到程有金身后。萧缓顿时泪如雨下,踉踉跄跄扑进父亲怀里。 萧汉民刚收起雨伞,还有一点懵圈,只见闺女一身狼狈,哭得像个泪人儿,再朝里看见嗷嚎大哭的李燕儿衣衫不整,顿时啥都明白了。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女儿往边上一推,紧了紧手里的雨伞,便咬牙切齿的扑向对面那群男人,“他妈的,你们还是不是人?” 眼看着父亲被一群人包围着撕打在一起,萧缓拔腿就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正值暴雨倾盆,茫茫四野,鲜少有人,雨水不停灌进她的眼睛嘴巴里,简直令人无法呼吸。 她发了疯一般往村里跑,见人就喊,“救命啊,救助站有人抢粮伤人!”众人一听有人抢粮,那还了得,立马拿上手边的农用工具,少说十几人浩浩荡荡便往救助站冲去… 剧情发展到后面,演变成了林云村与营子村为粮食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的斗殴事件,萧缓和李燕儿被摘除得干干净净。两帮人马都被带到了当地派出所,经过一番盘问与鉴定,营子村为施暴方,对主要当事人程有金处以五日拘留,其他人分别处以两百元罚款。 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父亲一再叮嘱女儿不要对外声张,个中缘由,唯有自知。那时的萧缓还不理解成人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她以为父亲顾虑的是李燕儿的名声与清白,实则萧汉民更怕跟地痞流氓结下仇怨,总有一天他还是要离家讨生活,留下一家妻儿老小咋个应付。因此他只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情能够就此了结。 夜深人静的时候,萧缓窝在小小的折迭床上,蒙着被子,打开手电筒,想把事情经过全全告知李春雷,好一番纠结却不知从何下笔,结果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在信纸上写道,一切安好,勿念… 12.暗恋成真 一晃小半年过去了,一场惨烈的洪灾过后,林云村变得清瘦了许多。趁着午时阳光暖照,几位老人搬起小板凳围坐在一起晒晒太阳,唠唠嗑。 张家二奶奶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道,“村头的李拐子已经搬进新家了喂,听说新房子又大又宽敞,怪羡慕人哩!” “羡慕你就搬走嘛,又没得人拦你。”李老汉一向跟张家二奶奶是针锋对麦芒。 二奶奶抓起一把花生壳就掷向李老汉,“我也就这么一说,在老房子里住了几十年,咋个舍得搬走嘛!再说了,政府出了钱让咱翻修好房子,还有啥不知足哩!” “住的倒是不愁,我呀就愁咋个过年!”张家大奶奶顺着话头边说,边利索的穿针引线纳着鞋底。 洪水给灾区农业、水产养殖业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减产问题严重。临近过年,粮食、食用油、猪肉等食品价格更是上涨的厉害。这对于平日里就不舍得花钱买肉吃的乡下人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 自从洪水冲走了她心爱的自行车,萧缓便步行上学。此时,她和同村的小芳像两只自由自在的百灵鸟,正叽叽喳喳的跳跃在空荡的乡间小道上。这是一条去往学校的捷径,比走大马路要快上十多分钟。 “缓缓,小胖说你在平安夜收到了不少礼物,还有巧克力?!” “啧,这个家伙吃了我的巧克力还出卖我!”萧缓说着便从背包里摸出一小块巧克力,“喏,这个给你,但愿能堵住你的嘴。” “哇!”小芳连忙接过,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没想到你竟然收到这么多巧克力,不愧是校花!” 萧缓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胳膊,“瞎说啥呢,你们吃的巧克力都是我爸买的,人家送的我可没要。” 小芳一脸吃惊,“为啥?要是我,不要白不要,要了还想要呢!” 萧缓只是抿嘴笑了笑。 那时候,学校里刚流行起来过洋节日,譬如愚人节、圣诞节、情人节。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们便热衷于借由送礼物表达爱慕之情。 萧缓计算好了邮寄信件的日子,在平安夜那天李春雷应该有收到她的信件和巧克力吧,不知何时能够收到回信。 这几个月里,他们断断续续的有过几次书信往来,总是萧缓先写信过去,有时很快便能收到回信,有时久到她都快忘记了才收到姗姗来迟的回信。每每这时候,女孩总会心生一种拿热脸贴冷屁股的懊恼,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主动给他写信。只是这决心下得够草率,推翻起来也就显得轻而易举。 不久就要放寒假,即便他不回信也不打紧,反正很快便能再见了…少女很是善于自我宽慰。 洪水过后,外公的身体就落下了病根,日渐消瘦,有时腹痛难耐,有时遍体生寒。李珍梅欲送老人去县医院看看,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外公拒绝,说来说去总是一句话,“我的身体我清楚,不过是伤风感冒,吃点消炎药就好啦!” 也许是老人畏疾忌医的心理作祟,也可能是怕花了钱,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新农合,看病贵、教育贵、养老难,三座大山压得农民们喘不过气来。 母亲别无他法,打电话给远在异地他乡的兄弟姊妹,希望他们能够回来看看年迈的父亲,最好能合力劝服老人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电话打完了,希望也落空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要操持,无暇顾及相隔百里甚至千里的老父亲。 大哥甚至在电话里怪她小题大做,刚经历了一场天灾,老人得以幸存已是万幸,如今发个烧生一场病再正常不过,只是叮嘱她好生照料父亲衣食起居,后面他们也会打点钱回来以作补偿。 萧缓并不知道母亲跟舅伯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打完电话回来,母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过发脾气的对象不是父亲。而后,进到外公房里,絮絮叨叨哭诉一通。站在房门外的萧缓,只听见了外公长长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曾经萦绕在她的心头,很久很久不曾散去。 后来李珍梅请了当地很是受乡邻称赞的赤脚医生上门来给外公看病。经过一番似模似样的望闻问切,老医生断定外公确是染的风寒,再加病毒入体,才导致吃了药依旧反反复复发作。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辞很是让母亲信服,便按照医生开的药方,每天早晚各煎一碗中药,督促外公服下。如此坚持了将近一周,见外公不再遍体生寒,食欲也有所恢复,一家人终于安心落意。 虽然是灾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萧缓家从里到外都沉浸在一片其乐融融之中。李珍梅用政府补贴的钱请工人将屋子重新修葺一番,屋顶铺上红瓦,里墙粉上白灰,就连地上也铺了水泥;用萧汉民卡里的钱置办了家具,大人小孩的衣物,生活用品等。曾被洪水冲得残破不堪的房子,如今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一直跟着小儿子住在城里的外婆,先是经历了在这场洪灾中与外公分隔两地的牵肠挂肚,后来从女儿的电话里得知老伴儿病痛缠身,便分外担心他的身体,不顾儿子儿媳的一再挽留,毅然离城回到了乡下。 难得这一年年迈的父母、常年在外的丈夫和孩子们能够齐齐整整欢聚一堂迎接新年,李珍梅咬咬牙,大手笔的买下两刀猪肉,两条大草鱼来腌制腊鱼腊肉,并置办了相较于往年更为丰盛多样的年货。 崭新的大门两侧张贴了对联,那时的对联还很简陋,一般村里人都是找老秀才李老汉帮忙,请他在红纸上用黑毛笔写两句喜庆话,门联则是张贴的武将门画。整洁的庭院里,气色有所改善的外公正在给新种的寒菊浇水。距地面两米多高的外墙上,还遗留着洪水浸泡后的印记。 萧汉民在后院里生火劈柴,李珍梅和外婆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萧缓和弟弟齐力从厨房抬出来一盆刚出锅的炸物,放在堂屋里的大方桌上。只见黄灿灿的藕夹,春卷,油豆腐,萝卜丸子…装了满满一盆,属实诱人。萧石趁姐姐不注意,快速从盆里拈起一块炸藕夹塞进嘴里,顿时被烫的呲牙咧嘴又蹦又跳,直惹得姐姐哈哈大笑。 “小石,有没有听过心急吃不了热藕夹?” “那是豆腐,藕夹还是要趁热吃!”小石一边囫囵吞咽一边机智作答。 大年三十的夜晚,寒气袭人,却挡不住人们喜迎新春的热情。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大人们在饭桌上把酒言欢,门外传来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以及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这一切把一度有些沉寂的小村庄装扮得喜气洋洋。 家里没有电视,吃完丰盛的年夜饭,收起大人给的红包,两姐弟便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听到哪里有放炮声就往哪里跑,等炮放完,一群孩子便在红纸屑里扒寻漏掉没响的鞭炮,找到就先装进口袋里,等积攒足够多了,便燃起一根香,边跑便点炮,再丢进牛屎荡里,随着“轰”的一声,牛屎震得满天飞,引得孩子们捧腹大笑。 趁着小伙伴们在玩捉迷藏,萧缓一口气跑回家,从窗外便可以看到外公外婆和爸爸妈妈四人正好凑成一桌,在堂屋打着麻将。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头,静悄悄绕进后院的厨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干净的报纸,将搁在厨柜里的菜各装了一些,打包好塞进厚重的棉袄里,又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李春雷听见了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他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打开门。 随着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春寒料峭里,穿一身红衣的萧缓十足像一个喜庆的年画娃娃。她探头朝里面打量一番,除了家徒四壁并无其他人,才做贼心虚似的伸手探进自己的棉袄,拖出一团裹缠严实的报纸,小心翼翼的打开,顿时香气四溢。本是已经凉透了的食物,被她贴身放置了一段时间,倒是有了她体温般的热度。 “我来雪中送炭啦!”少女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看着他,笑得比花还要好看。 少年些微错愕,眼前女孩的一些行径总是直白又热烈到让他无从招架,甚至有时会令自身也不过十七岁的李春雷心生诸如“年轻真好”“少不更事”等感慨。或许因为年轻,做事总是带着一股孩子气的冲动与任性,不必顾及后果,既张扬且肆意。 “哪来的雪和碳,分明是暗渡陈仓!”少年抬头看看天,一轮明月当空照,一板一眼的说道。 暗渡陈仓?萧缓突然害臊起来,“嘁,又不是拿来给你吃的!”说完便朝屋里大声喊道,“燕儿姐,燕儿姐,在家吗?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不多时,李燕儿便欢欣雀跃的从卧室里挑帘跑出来,一见到萧缓捧在手心里的食物,两眼放光,好像一只被饿惨了的小花猫,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大快朵颐。 “缓缓,你真好!我最喜欢缓缓!”嘴里咬着荠菜馅儿的炸春卷,已然双十年华的懵懂女孩开心得像个孩子。 “慢点吃,吃急了不好消化!” 萧缓牵过她的手,把她带到饭桌前,按在靠背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对面,静静看着面若桃花的李燕儿狼吞虎咽。 李春雷拿起玻璃杯,倒了两杯热水,分别放在两个女孩面前。 “燕儿姐,你真好看!”萧缓双手托着腮,由衷称赞道。 “才不是,缓缓最好看,对不对,阿弟?” 被点到名的李春雷,抬眼看了看萧缓,面上有些发烫,丢下一句“都好看!”,便又回到屋子的角落里,捯饬一堆破铜烂铁。 萧缓连忙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热水,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然后起身装作无意的晃到李春雷身边,“憨伯跟婶儿不在家呢?” “嗯,去大伯家了。”李憨子同村的大哥家。 少女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铁架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咦,还卖关子哩,我才不稀罕!”少女双手往后一敛,仰起自以为倨傲的脸,又走回桌子前。 少年不作声,手里动作未停,只是低着头默默的笑。 青春就像一层薄薄的糖衣,把少女的矫揉造作、口是心非粉饰得甜蜜可口,令人甘之如饴… 过完年,就要开学了。 李春雷在临走之前,送给了萧缓一辆略显陈旧的自行车,那是他亲手做的。 寒假里,除了去县城里的汽修店打工,空闲时间里,他便去偏远些的河道,那里有洪水遗留下的尚未被清理的淤泥,在里面挖挖找找,总能扒拉出一些有用的东西,譬如瘪的自行车轮胎、扭曲变形的车架。车零件是他用勤工俭学的钱买的崭新的,工具则是他从汽修店老板那里借来的。 总之,当萧缓看到这架既新又旧、仿佛量身为她打造的自行车时,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打开了开关,整颗心如同烧开的沸水,激动得要溢出来,面上倒是一派从容。 只见她微微一笑,伸手抚摸过车把手,坐垫,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做啥送我自行车?” “你那辆不是被洪水冲走了么,”少年抬手扒了扒自己的头发,有些腼腆的说道,“这是巧克力的回礼!” 萧缓的脸腾的一下变红了,她想到了平安夜的那封信,“最近我牙疼,想来是巧克力吃多了,便想到了你,想让你也尝尝这份化不开的甜蜜!” 巧克力的回礼?他看出了她的心意?这是…这是要暗恋成真了吗? 初春的阳光里,少年笑得那么温暖那么好看,仿佛佐证了她的想法。少女的表情逐渐失控,只见她双手捧住发烫的脸,两眼瞪得像铜铃那么大,张开的小嘴简直能塞进一颗大枣,这很难让人分清她是惊喜过度还是惊吓过度。 春天的太阳是绿色的,它驱走了冬季的阴霾和寒冷,唤醒了万物。萧缓心想,她终于从暗恋升级到了早恋,还有比这更令人心潮澎湃的吗! 13.祸事连连 自1月13日,各大报纸新闻登出《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全国高校开始扩大招生,高考从此不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对于农村的孩子,特别是困难群体的子女,从此有了更多上学机会,使他们知识改变命运的愿望得以实现。 再过两天,萧汉民便又要背起行囊外出务工了。一大清早,他带着女儿去县城里买了两箱碗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和两大包冲泡式的维维豆奶。回来的路上,父女俩才哼哧哼哧骑上坡,萧缓的自行车便不由自主的摇摇晃晃起来,她越蹬越吃力,显是骑累了。于是萧汉民跨下自行车,喊她下来走一走。 才下过一场纷纷扬扬的春雨,路面有些泥泞,偶尔还会看到摆放在路边的手捧鲜花,那是村民们以这种方式祭奠在去年的洪灾中牺牲的抗洪英雄。 “爸,挣钱不容易,做啥给我买恁贵的方便面?”萧缓推着自行车走在父亲身旁,那两箱方便面正稳稳绑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呀,没得出息,就想挣了钱让我闺女吃好喝好!”萧汉民一边说,一边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萧缓紧了紧手里的车把手,低声说,“去年发大水,已经吃过好多方便面,我都腻味了!” “哟,看把你美的!我这是牛肉味儿的,跟你吃的北京方便面不一样,你尝过就晓得啦!” 要不是抗洪救济物资里有方便面,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心目中,方便面算得上是奢侈品,一包调料粉都能吃出百般花样。 萧汉民见女儿不为所动,便换了个话题,“现在政策好,鼓励咱多读书读好书,爸爸希望你能够刻苦学习,争取考入名牌大学。不像我小时候,想读书却没得书读!”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想到了刚进城打工的那段日子。由于学历低、专业技能欠缺,只能去建筑工地找些搬砖、提水泥等出力的活儿干,也不曾签过劳动合同,被拖欠工资和遭遇工伤事故,也只会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敢找公家的麻烦。那时,他几乎从来不去商场、饭店等消费场所,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宿舍和工地,却存不了几个钱。用方言跟城里人交流也会感到不自在,甚至在公交车上,还被别人嫌弃过自己坐过的座位脏… 直到后来跟了在工地上结识的大老板刘志军,他才看到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另一个世界,也见识到了上流社会的各种优越生活方式。啊,他这才回过神,原来这就是人们向往和追求的美好生活。但是,这种生活需要入场券,并不是他这样的农民工可以肖想的。于是,他打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通过教育升学的方式,获得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再走自己的路,既不做农民也不做农民工。 “爸,别担心,我会用功读书的!诶,说了别不信,您闺女的中考目标便是传闻中高不可攀的平阳高中!” 女儿俏皮的一番话将他拉回现实,“好好好,爸爸相信你一定可以达成目标!”萧汉民转而乐呵呵的打趣道,“只不过这传闻似乎有点儿夸大其词,我看村东头李憨子的小儿子不就轻轻松松考进平阳高中了么!” “嘁,你又没见过他学习,咋就晓得他轻松?”萧缓对父亲皱皱鼻子,深不以为然。 “唉,人只要想好好活着,就轻松不了!”萧汉民叹了口气,顺着女儿的话接着说,“你看我在外头拼搏了恁些年,每到农忙就赶着回来,农闲后又赶着出去,就像天上飞的候鸟来回折腾,是真倦了!尤其是春节前夕,火车站汽车站哈是乌压压的人,大包小包、满身疲惫的挤在破旧简陋的车站里,就为了赶回来与家人团聚!” 萧缓听完便止不住的心酸,她一直知道父亲在外面过的不容易,“爸,要不您别去外头打工了,就留在家里不成么?凭咱们一家人的共同努力,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父亲缓了缓脚步,微笑着伸手拍拍她的头,“傻丫头,你晓得咱们家一亩地一年收入几多钱?” 萧缓茫然的摇了摇头,一把乌黑的长马尾在背后荡来荡去。 “一年到头,从早忙到晚,扣掉成本,一亩水稻一年净收入还不到五百块。”萧汉民望着这条回家的泥泞小路,被压出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车轮胎印,满眼心酸,倍感无奈的继续说道,“不算家里的吃喝用度,光你的学费一学期就要四百多,小石要两百多,还有杂七杂八的资料费,一年下来至少一千五。你说我咋个能不出去打工?即便我不出去,你妈也得拿着笤帚把我撵出去!” 此时此刻,萧缓心里愧疚极了,她无从作答,只好抿起嘴角,深埋着头用力推自行车,蓝色帆布鞋沾到越来越多的泥巴。 “好好看路!”父亲扶住她的车头,柔声安慰道,“恁些也不是你们孩子该操心的事儿。你只管好好读书,爸爸就不觉得累!”说完还不忘屈起手臂,在女儿面前显摆自己的肱二头肌。 萧缓抬起头,眼前的父亲又黑又瘦,跟留在她心目中高大帅气的形象有了很大差距,心便泛了酸,不由郑重地点点头,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学习,不能让父亲失望。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理,父亲指了指后车座的方便面,“学习固然重要,前提是要照顾好身体!早上赖床起晚了,就带盒泡面去学校泡着吃,下了晚自习,要是饿了也泡一盒,哦,还有豆奶,莫忘了喝,可不能饿着肚子学习!晓得不?” 萧缓眼眶湿润,不远处炊烟袅袅,快到家了,忙吸吸鼻子,故作狼心狗肺的样子,朝父亲吐了吐舌头,“真啰嗦!我才不给您省钱,只怕这两箱还不够我吃呢!” 萧汉民被女儿的娇纵模样逗乐了,“吃完了你爸再给你买,管够啊!” 从那以后,每个挑灯夜战的晚上,都有一碗香气腾腾的牛肉方便面,和一杯热乎乎的豆奶伴着萧缓遨游题海。平日里被母亲偷偷投喂饼干糖果等零食的弟弟,也只能眼巴巴的趴在桌角看着。当然,有时她也会大发善心,赏他几口豆奶喝,或者把吃不完的泡面干脆推给他。那是她记忆里唯一一段纵情享用独食的青葱时光。 但是,最近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让埋头苦学的萧缓忧心忡忡心神不宁。 话说开春之后,萧汉民便背起行囊又远赴了他乡,李珍梅独自扛下了家里的活计。因田地被洪水淹泡过,不能直接耕种,她每日里不得不早出晚归,忙着排水暴晒、清理土壤中的垃圾杂物、撒草木灰和生石灰杀菌消毒,恨不能天天躺在田里劳作。眼看着李珍梅累的瘦了一大圈,心疼女儿的外公外婆也纷纷下田一同劳作。于是,平日里忙的忙、上学的上学,家里经常空无一人。 这发生的第一件怪事便是家里遭了贼。 那时候农村的房子为了通风,都时兴开前后两道门。一般大门是带锁的铁门,很是坚固,而后门则是老式的双开木门,门后有两道木栓,平时都是从里面双手拉动门栓开关门。 傍晚,忙活了一天,从田里回来的李珍梅惊诧发现自家两扇后门被人给卸掉了,顿时浑身疲乏的松散劲儿被吓得销声匿迹。她不敢贸然闯进去,慌忙把落在身后正跟乡邻闲话家常的父母拉回来给自己壮胆。三人分别拿着木棍、扁担和钉耙,小心翼翼的从被拆卸的后门摸进屋,把房屋里里外外前院后院都察看了个遍,均不见小偷的影子,只余地上一片狼藉,衣柜橱柜被抄的乱七八糟,抽屉也被洗劫了一番。 李珍梅一边骂骂咧咧的收拾,一边清点财物。还好家里没放什么值钱物件,小偷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顺走点儿啥,估计是看不上。 外婆气不过,认定是村里或者附近村子里的人干的,快步走到马路上,双手掐着腰屈起腿,放开了嗓门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偷鸡摸狗摸到老娘屋里头来了?个先人板板滴,把老娘的门也拆了,要背去做棺材是不?…” 老人满头白发,浑身没有多少肉,精瘦精瘦的,岁月在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对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位不好招惹的固执老太太。 赶在被乡邻围观之前,外公半拖半拽着把老伴儿拉回了家。屋里已经收拾妥当,李珍梅一边套围裙,一边安慰老人,“妈,别气了!我刚里里外外检查过,还好没丢失啥东西,这门…我再找师傅换成铁门,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来!” 外婆不听,只一个劲的推搡着外公,“你说你拽我回来干啥,我要让村里人都晓得咱们家可不是好欺负的!” 外公扶额叹息,“莫丢人现眼咯!” 这时厨房里传来李珍梅一声惨叫,“他娘的!” “咋个啦?”外公外婆赶紧奔进厨房。 李珍梅指着窗沿上空荡荡的挂钩,气的发抖,“个杀千刀的,把咱们一直舍不得吃的腊鱼腊肉哈都摸走了!”不等二老发话,便咬牙切齿的冲往村口马路,叉起腰,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最后,这起偷窃事件就在外婆和母亲一连三天的咒天骂地里不了了之。然而,消停了还不到半个月,萧缓家的厨房在半夜走水了。 那天夜里,月朗星稀。辛勤操劳了一整天的李珍梅及其父母都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睡前喝多了水的萧缓被一泡尿给憋醒,打开灯,披上外套就冲往后院的旱厕。乌漆麻黑的夜里,一片寂静,萧缓心里有点发毛,匆匆提上裤子就往房间跑。这时风里飘来一股子烟火气,她停下脚步,借着房间窗户透过来的灯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厨房的屋顶正升起一团团白烟,不及多想便上前推开厨房门,顿时浓烟裹着星火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后退。 一家人被她的叫声惊醒,李珍梅披着上衣走出来,揉着眼睛,“大半夜的,你不睡觉鬼叫啥…”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跌倒,连忙正了正身子急色往水井奔去,不忘吼道,“傻愣着做啥?还不赶快提水扑火!” 火势越来越大,映红了上方黢黑的天,惊得左邻右舍纷纷提起桶端着盆,匆匆赶来帮忙。众人齐心协力忙活了小半宿,终于把火扑灭。外公外婆连连对着乡邻们鞠躬道谢,李珍梅则跨上自行车直奔当地派出所。刚才她在清理厨房周边的时候,发现了半截烟头,而这个家里除了萧汉民,没有人吸烟。 那个年代没有摄像头,民警只能通过物证人证调查。他们把厨房地毯式的搜索了一遍,除了李珍梅发现的那半截烟头,再无其他物证。厨房里本就堆了半面墙的茅草和木柴,哪怕只有一个烟头,也能够引发火灾。 接着民警又对全村人的口供做了分析,那个时间点绝大部分人都在家里睡觉,除了几个聚众打麻将的年轻人,但也皆有人证和不在场证明。只有半夜起床上厕所的萧缓,是唯一目击证人,可惜她也没有发现嫌疑人,只看到了事发现场。 李珍梅问是否能从烟头上追踪到犯人,民警仔细查看了取证袋里的那截烟头,客观回答,“烟头海绵滤嘴部分并没有明显的咬痕,我们要带回所里进行检测。即便滤嘴中含有唾液,也不足以找到犯人,只能对比嫌疑人,但是目前谁是嫌疑人还不能确定。” 等了近一周的时间,派出所那边杳无音信,李珍梅及其家人大失所望。这起纵火案比之前的偷窃案,性质要严重得多,他们一时半会实在想不起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平时乡里乡亲的,偶尔有点口角之争也算正常,想来没必要闹出这等场面。 外公牵着萧石和萧缓的手,对唉声叹气的老伴儿说,“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又对一筹莫展的闺女说,“人平安比啥子都重要!” 怕年迈的父母担心,李珍梅强打起精神,不再钻牛角尖,打算用年前翻修房子剩下的材料,自己修葺厨房。 这天,阳光明媚,外公在后院的空地上,画了一个圈,倒入石灰粉,按一定比例注入水,外婆则拿着木棍缓缓搅拌。萧缓和萧石将调好的石灰泥铲进塑料桶里,再齐力抬进厨房。李珍梅戴着草帽,站在板凳上,正拿着小刷子一点一点的粉刷被烧得黑黢黢的墙壁。 一家人正忙得热火朝天,萧缓听见前院有敲门声,连忙放下工具跑过去开门。门外,背着双肩包的少年满头薄汗,一双桃花眼荡着轻微漪涟。 萧缓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低声问,“你咋个回来啦!” “自从收到你的来信,我一直不放心,趁这个周末便赶回来看看!” 萧缓明知道连警察都破不了的案,就算李春雷回来也于事无补,但她还是松了口气放下了心。他来了,便胜过千言万语。 李春雷看到她满手的泥灰,似乎已经猜到缘由,脱下双肩包,便往后院走,“我也来帮忙!” 对于李春雷的突然出现,萧缓的家人自是感到莫名其妙,但有恁健壮的大小伙子加入,立马事半功倍,于是大家便欣然接受了他的帮助。外婆还特意洗了手,进屋给他冲泡了一大杯甜糖水。 李珍梅也交口称赞,“这学习好的孩子啊,就是咋个看咋个好,秉性纯良,做事还牢靠!咱们家小石要是有你一半长进,我也就知足啦…” 无辜的萧石闻言嘟起嘴,更显无辜。萧缓连忙给予摸头安慰,弄得他头上也沾了水泥。李春雷只得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干活更卖力。 太阳下山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厨房,屋顶换上了新瓦,墙壁又变成了白墙。赶在天黑透之前,李珍梅在院子里架起大铁锅,准备升火做饭,她要留李春雷吃晚饭。 “珍梅婶儿,不用忙活我的饭菜!我想回去跟我爸妈还有我姐一起吃顿饭,明早就得赶回回校了!”原来从下了车他就直奔这里而来,还未曾回家看看。李珍梅体恤为人父母之心,便不再挽留,只是一边道谢一边让萧缓好生送送。 优秀的人好像天生就会获得一些特权,譬如轻而易举的就能获取他人的信任,也可以一叶遮目般的混淆视听。 踏着月色,李春雷和萧缓并排走在乡间小路上。不时与迎面而来的乡亲打声招呼再擦肩而过。走着走着,两人越走越近,突然,男孩的小手指被女孩轻轻地捏住,而后握进了掌心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鸡鸣狗叫的声音也消失了,李春雷只听得见自己鸣鼓一般的心跳声。他静静感受着她手心里的柔软,还有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 14.毛片儿 几颗星子攀上天幕,眨巴着眼睛偷听底下的人儿讲话。 “别害怕!恶人不敢明目张胆,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报复心理。这次惊动了警察,他不敢轻举妄动。”李春雷侧过头,注视着身旁的女孩,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仿佛能透视一切迷雾。 萧缓一直静默着,低头看着他脚上的那双风尘仆仆的黑布鞋,安安顺顺地听他的话。 “往后不要独自一人上下学,跟小芳或者小胖他们一起走!如果发现身边有可疑的人,一定要告诉珍梅婶!但也不必过于疑神疑鬼,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路快走到尽头,少年站在夜色中,面色温柔至极,眼眸星火颠覆心事浮沉,千言万语尽在眼神中。 萧缓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那是被岁月打磨过的手,每一节指关节都充满了坚韧的粗糙感,手掌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仿佛刻着辛勤劳作的痕迹。她勾起食指,轻轻描摹着这些不为人道的痕迹,轻声回复,“我晓得的,你不用为我担心!倒是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过得很辛苦吧!” 女孩的眼神锁住星光下的少年,温暖而又热情。李春雷滚了滚喉结,声音略显嘶哑,“我的辛苦不过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萧缓羞得不敢抬头,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与害羞,“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默了一瞬,又补充道,“我记得的诗词没几首,可别再难为我!” 他莞尔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那是少年的心动,像荒原上的长风,可以日行八千里,不问归期。 过了两日,张小胖牵着一只全身毛发油黑发亮的中华田园犬来到萧缓家里。姐弟俩看着这只威风凛凛、汪汪狂叫的大黑狗,心下不由惴惴不安,很是害怕下一秒它便会扑上来。 “黑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咯!”张小胖蹲下来,拍着黑狗的脑袋,“嘘!嘘!他们都是你要保护的主人,不能对着主人叫!”黑狗霎时乖顺了些,大大的黑脑袋蹭着他的手掌心。 萧石一脸谄媚样儿,“哇塞!胖哥,你太牛了吧!居然能跟狗对话!” “哈,小意思,你胖哥我牛气冲天!”自卖自夸之后,他又说道,“可别小瞧了咱们黑豆!虽然是只平平无奇的土狗,那也是经过专人训练的,战斗力极强。对主人绝对忠诚,性格又温顺,还很好饲养,简直就是看家护院的最佳狗选!” 黑豆好似知道张小胖在夸赞他,很是高傲的仰起头,神纠纠气昂昂的踱到那对心怀不安的姐弟面前,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像两颗黑葡萄。 萧缓在小胖殷切的眼神示意下,试探性的伸出手,拍了拍它的大脑袋,柔声唤它,“黑豆,欢迎来到我们家!以后请多多指教哦!” 只见黑豆霎时耷拉下来两只大耳朵,然后两条前腿平铺,脑袋枕在腿上,弓着后腿趴在地上,尾巴一翘一翘的,十分乖顺的眯起眼睛。 “姐,它好像听得懂你的话诶!”萧石惊奇的蹲下身,一会儿摸摸它绒球般的头,一会儿又揉揉它翻出的肚子,对着这只憨态百出的大黑狗再也生不出惧意。 从此以后,萧缓和弟弟多了一项有趣的任务,每天放学以后领着高大威猛的黑豆去河堤上遛弯。调皮的黑豆总能从草丛里叼出一只呱呱叫的大青蛙或者一只绿油油的大蚂蚱,引得姐弟俩开怀大笑。 后来,外公在后院用木板搭建了一个狗窝,萧石又从稻场抱回一大捧干燥的稻草,姐弟俩极其认真又细致的将黑豆的小房子布置得温馨又舒适。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任何风吹草动,它都会从窝里揪起脑袋,先聆听一番,再狂吠两声,见再无动静才缩回去继续闭目养神。 自从有了黑豆的陪伴,萧缓慢慢放下忧虑与戒备之心,重新投入到学习中。 在玫瑰怒放的季节里,萧缓一边紧锣密鼓的复习功课,一边小心翼翼的给李春雷写信。毕竟早恋在当时会受到学校和家长的共同否定和抵制。她将隐蔽而又甜蜜的小心思尽数藏进字里行间,有时向他请教数学难题,有时也会讲讲家里新成员黑豆的趣事儿。 每个星期她也会按时收到一封来自平阳高中的书信,有时是闲话家常般的讲述他那平淡无奇的高中生活,有时是让人脸红心跳的只言片语。少女捧着薄薄一张纸,总是一边羞红了脸,一边暗自感叹,“原来再高冷的男人,陷入恋爱关系,也是骚话连篇!” 更何况在萧缓的面前,李春雷一向不太高冷。 这一天是星期五,学校提前放了学,张小胖约着萧缓一起去逛影碟出租屋。他最近迷上了周星驰,誓要把他演过的电影全部看完。 老旧的街道两边是小吃店,理发店,游戏厅,农副产品小卖部,花衣裳小店等等。五颜六色的身影像河水一样流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小胖,你马上就要中考了,咋个还有时间看电影?”萧缓推着自行车,紧紧跟在张小胖身旁。川流不息的老街上,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水。 “你还不晓得我就是一个学渣?!” “学渣也可以临时抱抱佛脚嘛,说不定佛祖会显灵呢!”萧缓眼眸一转,绽开一抹靓丽的笑容。 张小胖眉头挑起,一脸嫌弃的看着萧缓,“封建迷信我嗤之以鼻!” “小样儿,比喻是一种修辞手法,懂?”萧缓同样挑起秀气的眉毛,一脸鄙夷的回怼少年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抿唇低笑。张小胖白皙的脸庞显出一丝落寞,“我妈已经在城里给我找了一所中专警校,五年制毕业后,表现优秀者有很大概率成为警察,端上铁饭碗。” 萧缓喜且惊,手一伸,扯住了少年的胳膊,“真的?!我就晓得你日后一定会成为大英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煞是好看。 张小胖看着眼前一泓春色,莫名的心神一晃,耳根发热,“嘁,八字还没一撇呢!”说完便急忙推着自行车快步往前走去。 萧缓有些奇怪的看着张小胖的背影,“诶,你是被猫踩到尾巴了吗?等等我呀!” 两人来到影碟出租屋,“时光影视”的招牌略显破旧。正值放学时间,小小出租屋里门庭若市,影碟架上堆放的大多是香港的武侠片和台湾的言情片,有两个货架专门摆放着日本的漫画和动画影集。三三两两的学生凑在一起左翻翻右挑挑,不时交头接耳。 萧缓很少来这种地方,平日里都是上小胖家里蹭电影看,此时她站在店门口,等店里的小胖挑选影片。离她比较近的两个男孩正站在摆着日漫的货架前翻找心怡的影碟。 “我前两天租了一盘《海贼王》,结果买回去放出来的是《全职猎人》,还挺好看的!”其中一个瘦高的男孩乐呵呵的跟同伴分享租碟趣事。 “切,你这算啥,我有一次租了《头文字D》,你猜放出的是啥?”略矮的男孩一脸玩味,见同伴一脸茫然,忙凑近,压低声音,“毛片儿!那丰乳肥臀…(此处省略一百字)。不愧是小日本,简直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 “我靠!”高瘦男孩一声惊呼,同伴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闭嘴!我还没还呢,下次借你看看?” “来一打!我这幼小的心灵需要来点儿狠狠的震撼!”… 听得面红耳赤的萧缓一而再,再而三的挪动步伐,恨不能避到街对面去。一面好奇他们的对话内容,一面暗自鄙视自己的偷听行为。 回去的路上,张小胖见萧缓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纳闷,“你咋了?打从出租屋出来就奇奇怪怪的。” 萧缓奋力蹬着自行车,装作没听见。 “我咋个招惹你了?难不成你对我偶像有意见?”小胖想到了书包里的《喜剧之王》。 “胡说,我也喜欢周星驰的!”萧缓顿了顿,撇下嘴角,“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影片? “哪种?”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就是…毛片儿!”萧缓小脸通红,差点儿闪到舌头。 “咔嚓”,少年一个急刹车,单脚点地,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孩,“萧缓!你咋个晓得这种影片?” 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住把柄,萧缓急忙从自行车上滑下来,连声解释,“我也是刚才听别人说的,我可没看过那种毛片儿!” “你还说!”小胖急了,好像那个词从她嘴里出来就是对她的一种玷污。 “行行行!我不说!”她说话时,挺秀的小鼻子不时扇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笑得一脸狡黠,眼睛弯得像月牙儿,“所以,你看过了!” 张小胖红了脸,低下头,手还不停的抓着耳朵。他虽然被唤作小胖,实则有着欣长的身形,皮肤是让人羡慕的瓷白,滚圆的眼睛总给人亲切的感觉,生得一点儿也不像农村里的野娃儿。 少年忸怩的样子惹得女孩咯咯直笑,好似发现了了不起的大秘密。 “你尽管笑吧,反正也不止我一人看了,春雷哥比我看得还投入呢!”少年破罐子破摔,不知远在城里的另一位被出卖的少年会作何感想。 萧缓全身一震,腮边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僵硬枯燥,“你说啥?…李春雷也看了?” 张小胖不知所以然的点点头,只见她的眼睛开始灌入怒火,像要喷出火焰一般。 “…下流!无耻!人面兽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于将满15岁的萧缓而言,她能接受作为朋友的张小胖看毛片儿,却不能接受自己爱慕的李春雷看毛片儿。那是一种纯净而单薄的感情,没有杂质和欲望的成分。 她利落翻身上车,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张小胖叹为观止。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归于什么结果,她势必都要写下一封至少三千字的书信去与他探讨探讨关于看毛片儿这件事的想法与感受。 几天过后,当李春雷拿到从小县城寄来的信,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开头一道力透纸背的标题,“论男生看毛片儿的起因与意义”,顿时满头黑线,那模糊的记忆在风中飘散,只留下凌乱的思绪… 15.命运之轮 “农田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正值初夏,近处绿树成荫,翠田如玉,远处袅袅烟雾,山林如画。 李珍梅头戴草帽,高挽裤腿,弯腰弓背,秧苗在她手指间翻飞,水田里竖起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苗床。一阵微风拂过,苗浪层层迭迭的翻滚。 “珍梅呀!”张家二奶奶站在村头的田埂上,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朝李珍梅大喊,“你家汉民回来啦,快收拾收拾赶紧回家看看!” 李珍梅抻了抻酸痛的腰肢,踩着齐腿深的稀泥爬上田埂,心底正纳闷,这冤家离家不过两月有余,咋个又跑回来了,糟蹋来回跑的路费。 等她在小池塘边洗干净手脚,走到跟前,张家二奶奶连忙热情的挽住她的胳膊,一张爬满皱纹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要我说,这整个村儿里,就你家汉民最有出息哩!” 闻言,李珍梅不由感到好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自嘲的勾起嘴角,“农民工有啥子出息!” “诶,你个女子莫藏着掖着,那小汽车都开到村口,围了一圈子人看稀奇。我还当是哪个大领导来视察,凑近一打听,才晓得是你家汉民哩!”一大串话噼里啪啦像连珠炮从张家二奶奶嘴里喷出来,连气都不喘一口。 李珍梅诧异的瞪大眼睛,“婶儿,当真话哩,莫是作弄我!” “哎哟喂,我骗你做啥,自己去瞧瞧不就晓得啦!”张二奶奶很是无语的翻了一记白眼。 李珍梅不再多言,两步并做一步,匆匆忙忙地经过张二奶奶身边,往村口赶去。 一辆黑色的大众桑塔纳赫然停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把路都堵上了。一身西装革领的萧汉民被乡邻团团围住,一时不得脱身。 “汉民呐,这是啥牌子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呢,真气派!”爱凑热闹的李拐子挤在人前,对着不曾见过的汽车好一番打量。 萧汉民一边递着烟,一边客气回答,“哥,这是大众汽车公司从德国引进国内的第一批轿车,目前市面上确实少见!” 李拐子顺手接过烟,咂巴咂巴嘴,然后啧啧称奇。 “汉民哥,你可真了不起!我往后也不想待在村里头了,没得出息!”一位稍微年轻点儿的村民扬声巴结道,恨不能立马收拾铺盖跟着萧汉民出去长长见识。 “话不好这么讲的,家里有家里的好,外头也有外头的难处!” 在微风和煦的薄夏,萧汉民热得满头大汗,一边应付着热情的乡邻,一边低头觑了觑坐在车后座的另一个人,见他面上并无异色,才稍稍安下心。 等李珍梅赶到,萧汉民不再顾及众人,连忙请出车内的刘志军,简单向媳妇儿引荐一番,夫妻俩便热情的将贵客迎向家门。 话说这刘志军便是萧汉民几年前在建筑工地上遇见的贵人,其人身材高挑,头发浓密而有光泽,想必每次出门都会花大量时间打理,眼睛明亮锐利,带着一股子君临天下的气概。他的司机刘刚,身形魁梧,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旁。 此时家中并没有人,外婆陪着外公去县城里的药铺抓药还未曾回来,萧缓和萧石去了学校。 李珍梅掏出钥匙打开门,连连将客人们请进屋里,才进门,黑豆便在后院上蹿下跳。她一面歉然跟客人解释家中养的狗警惕性极高,一面奔向后院呵斥黑豆命其安静。随后擅自拿出父亲珍藏的茶叶,拘谨的将两杯热气腾腾的玻璃水杯摆到客人面前。 刘志军端起茶杯,看着茶叶在滚烫的热水中舒展翻腾,凑近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不由笑道,“好茶!让嫂子破费了!” “哪里的话,您是贵客!”李珍梅抬手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斜睨了眼坐在下首的丈夫,“汉民经常在我跟前提起您,真是久闻不如见面,没想到刘老板如此年轻有为!” 刘志军笑容可掬,放下手里的水杯,“嫂子说笑了,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跟汉民差不多!” 李珍梅心下一阵唏嘘,有钱人可真会保养,如若不解释,她还以为对方不过三十出头呢。 “这次我跟汉民一起回来,便是为了我的两个孩子!” 李珍梅表示不解。 刘志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平时里忙于工作奔波,我爱人忙于逍遥快活,两个孩子疏于照顾。家里请过几位阿姨,总是出于各种原因,做不长久。前段时间听汉民说起嫂子很是勤劳能干,一个人把家里和孩子照顾得井井有条,我和我爱人便商量了下,想请嫂子去家里帮忙!” 虽然以前听萧汉民讲过这位刘老板的花边新闻,也听闻他太太常年往返于大陆和澳门,却依旧被他的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她首先想到了地里的庄稼怎么办,然后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还需要人照顾,况且还有年迈的父母。 见自己媳妇儿一时动作不得,萧汉民连忙站起身,捏住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悄声解释,“自从发过大水,这田里的收成便一季不如一季,咱们县里有多少人口外流,你又不是不晓得!上次出去,我就寻思着把你们娘儿仨都接到城里去,你说干点儿啥不比种田强?” 李珍梅憋了一眼正在喝茶的刘志军,见他不甚在意他们夫妻间的小动作,便急色道,“这家大业大的,咋个说走就走?” 显然,她有些心动,又有些不知所措。 “志军说了,先把你接到城里,等你适应了工作和城里的生活,咱们再在城里租个宽敞明亮的房子,把孩子们接过去!” 李珍梅暗自思忖了一番,才犹豫道,“我晓得刘老板是想让我去他家里做保姆,我又没干过,咋个晓得能不能做好?” 萧汉民侧过身子,继续小声说道,“不就是做做饭,带带孩子!人家志军有诚意,都请到咱家里来了,再说他的两个孩子跟缓缓和小石差不多大,你只管把他们当作自己孩子来照料便是了!…媳妇儿,你莫嫌弃当保姆,一个月收入有两千呢,你想想要顶咱种多少亩田!” 语毕,一向不甘平庸的李珍梅仿佛看到了重生的希望,眼里闪现出耀眼的光。她用手挡住嘴,凑到萧汉民耳边,低声说,“这事儿还得跟我爸妈商量商量,要不你跟刘老板说一声,容我考虑几天?” 恰好到了午饭时间,萧汉民自知家里没有好饭好菜款待贵客,于是提议到县城里最知名的馆子,品尝一下地方特色。 刘志军很是善解人意,微笑着起身,跟李珍梅客道一番,便在萧汉民的引路下,带着司机翩然离去。 晚上,吃过晚饭,李珍梅把萧缓和萧石叫到跟前,将白日里发生的事儿简单描述了一番,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一对儿女说道,“妈妈打小就心高气傲,偏造化弄人让我嫁了你们的爸爸,从此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不得挣脱。我常常后悔,也总有抱怨,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听说外头赚钱容易,如今机会摆在面前,我总要去试一试,对不对?” 听完母亲的一番话,萧石已经潸然泪下,“爸爸出去好久…才回来,待不了几天便…又走了。我不想…看不到爸爸,又看不到妈妈!” 萧缓咬住下唇,她也很想哭,但是她比弟弟更懂母亲的心酸与苦难。她不想再看到母亲一个人蹲在田地里从早忙到晚,也不想再看到父母为了钱无休止的争吵。 李珍梅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柔声安慰,“嗐,哭啥子,我和你爸又不是不要你们,等咱们在城里安顿下来,便把你们接出去!长这么大,你们还没出过县城吧,那城市比咱县城大了几百倍,应有尽有,要啥有啥,你们不想去看看吗?” “有变形金刚么?” “有!” “有四驱赛车么?” “有!” “有子弹枪?悠悠球?跳跳棋?…”萧石越问越兴奋,抹掉眼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 “都有都有!还有电视里的麦当劳和汉堡包,等妈妈赚了钱,就带你们去尝尝这些个洋玩意儿!” 李珍梅说话时笑眯眯的,眼里布满慈爱,那么温和可亲。这是萧缓极少能在母亲脸上看到的神情,于是,她也跟着笑了。 萧缓的外公外婆知晓李珍梅要随萧汉民进城打工,自然是赞同的。外婆大手一挥,精神抖擞的对女儿说道,“你尽管放心去外面闯,缓缓和小石有你娘照顾呢,保准饿不着冻不着!” 外公只是静默一旁,细细看着眼角眉梢已然爬上皱纹的女儿,似有千叮咛万嘱咐,却又无从开口。 李珍梅握住母亲的手,语带哽咽,“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要给我看孩子,是我不孝!” 又转头握住父亲枯瘦如柴的手,“爸,我不在身边照料,您也要按时吃药,照顾好身体!等女儿赚了钱就带您去大城市里转转,保准比住在老幺家里自在!” 外公低下头,点了点,然后拍拍闺女的手,“既然要出去,就把路想好,往后朝哪儿走,怎么走,心里要有数!” “我晓得!再不济还有我爸给我做靠山呢!”她脚穿一双土得不能再土的褪了色的黑布鞋,身穿一件不太合身的黄绸衫,头上还围着一块防尘的黑方巾,那双眼睛却亮晶晶,闪着少女般俏皮的光芒。 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李珍梅便把一切收拾和安排妥当,田地转交给了村里的李老汉打理,往后他人种自是他人收。接着又去找了萧石的班主任,商量后续转学相关事宜。最后从攒了几年的积蓄中,拿出一千块钱留给了父母,当作两个孩子的生活费。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李珍梅把长发打理服帖,穿上最为洋气的碎花连衣裙,拎着装了重要物品的帆布包,在一家老小和一条黑狗不舍的目光中,跟在背着塞满衣物的蛇皮袋的萧汉民身后,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家乡… 小家有小家的造化,大家有大家的难。 与此同时,以美国为首的北约19国,在未经联合国安理会的批准下,对南联盟发动袭击,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为废墟,这便是震惊世界的“五八事件”。面对国际奇耻大辱,国家选择了冷静处理,国内爆发了反美游行,尤其是高校里的学生们情绪异常激烈。 然而,这一切对于生活在偏远小村庄的村民们而言,简直就像天方夜谭,闻所未闻。萧缓只在李春雷的来信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1999年5月8日,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外人炸为平地,全国人民义愤填膺,为啥要忍气吞声?为啥不反击?除了满腔怒火与愤慨,我能干点啥?思来想去,当兵吧,当一名真正的战士,去为无辜牺牲的同胞报仇雪恨,去实现报效祖国的梦想!” 命运之轮,悄然转动,所有人便在生命的齿轮里经历着生、离、死、别,只是不知道,推送成就了谁,又碾压吞没了谁… 16.初吻 秋已深浓,堤坡上的草丛中还凝聚着霜冻,几滴化作露珠,坠在浅黄色的草叶尖儿上,晶莹剔透,摇摇欲坠,煞是惹人怜爱。不远处的一头老黄牛,正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啃草,不时甩动一下尾巴。 晨光薄雾中,萧缓不顾露水沾湿衣裳,静静坐在堤岸上,一只大黑狗蹲坐在她的身旁,一同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一样的深秋,一样的清晨,不一样的心境。萧缓想到了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一家还挤在这个堤岸上的救助帐篷里。白天父母便赶回村里忙着修葺房屋,她和萧石便去政府筹建的帐篷学校上学。傍晚,外公已经准备好单调却热气腾腾的饭菜,等待着家人们的归来。夜幕降临,昏黄的小灯泡点亮了一排排墨绿色的帐篷,倒映在水中,江风传递着饭菜的香气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那便是人间烟火,最抚凡人心。 现如今,此处再也找不回当时的声影。父母相继去了G市打工,八月底,萧石也转去了那里的一所小学,独独把她留在了这里。 听小石在电话里兴奋的讲到,新的学校有着明亮的教室,统一的桌椅,宽阔的操场,绿油油的草地…像一个大花园。 母亲说,农村的孩子要在城里读书可太难了,多亏有刘叔叔的帮忙,解决了小石的户籍和借读费等难题。 “你要用功读书,争取明年考进平阳高中啊!不仅省了这些个麻烦,咱们一家人又能团团圆圆!”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显得轻柔又遥远,萧缓忍下心酸,乖顺的向母亲保证自己一定会考进平阳高中… 萧缓甩了甩头,沉甸甸的思绪便四分五散。她将双手交迭,搁置在曲起的膝盖上,扭头看着守在自己身旁的黑豆,轻轻地笑了,像一瓣桃花从她嘴角飘过,“还好有你陪着我!” 黑豆摇摆着尾巴,一个劲的把自己的大脑袋往主人的怀里塞,逗得略显落寞的少女哈哈大笑。 这时,一道黑影压下来,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黑豆的脑袋。一人一狗皆仰头,只见晨曦中的李春雷笑得一脸温柔。 黑豆好似认识他,起身拱了拱他的裤角,便撒腿跑去追赶老黄牛。李春雷顺势坐在了黑豆的位置上,看着身侧的少女脸色晶莹剔透,尖尖的小脸上微现腼腆,高高束起的青丝如娟,随风摇曳,不由转头望向江水,轻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萧缓顿时臊得像一只煮透了的大螃蟹,抬手整理并不凌乱的额角,出声抱怨,嘴角却上扬,“谁不晓得你才高八斗,用不着每次见我都要念诗吧,显得我很没有文化的样子!” “没得文化还能洋洋洒洒的写满十页的信纸?议题叫做什么来着?论男…” 霎时萧缓如同被针扎到,不待他说完便弹跳起来,双手捂住他的嘴。 “快莫说了,丢不丢人!”她张皇的四处看了看,堤岸上只有她和他,堤坡上只有一头牛和一只狗。 李春雷拉下来她的手,并握进自己手心里,故意仰头与她对视着。 他的手掌好温暖,眼神好像在说话,嘴角上扬,露出迷人的酒窝,就连鼻翼左侧的那颗小痣好似也在引诱着她。突然间有个羞馋的念头毫无由来的侵袭了她的大脑,她往前俯身,涨红着脸,垂下颤动的长睫毛,然后一鼓作气的将自己的嘴贴向他的唇。 “哎哟!”显然是经验不足,她的鼻子撞到他高挺的鼻梁,还不及品尝初吻的滋味,便被当面一击给劝退。她一面捂着鼻子,一面退回跌坐在蓬松柔软的草地上,懊恼的小声嘟囔,“赔了夫人又折兵!咋个跟书里写的不一样?!” 两人触碰到的那一刻,李春雷过电般的一阵酥麻,春心带着烫意从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底。而后听闻她的自言自语,又不由开怀大笑。 “嘁!你就笑吧,谁的第一次不让人绝望呢!”萧缓此刻只有满心的羞愤,泄气般扯拽着身下的杂草。 李春雷侧过来,双手捧起她的脸,修长的手指插进她如墨的浓发间,深情地注视着她,声音低沉,像在她的耳边施了魔咒,“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倾下身,浅浅的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尖,终于控制不住诱惑,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细细的在她的柔软上辗转,像是在精心呵护珍宝一般。 萧缓紧紧闭起眼睛,屏住呼吸,感受着他清冽的气息,浑身发烫又发颤,好似一片飘在水里的浮萍,上下沉浮,不得上岸。 直到快窒息,李春雷才缓缓松开了她,额头抵着额头,两人皆是吐出深深浅浅的呼吸。稍后,少女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问道,“我刚刚是不是做梦了?” 少年蜻蜓点水似的拂过她的嘴唇,“那一定是一场春梦!” 萧缓一把推开他,扭过身子按下怦怦乱跳的心脏,“胡说!”心里却沾沾自喜,原来初吻的滋味并不是像书里描述的那般喝了蜜的甜,而是像喝了陈年老酒般飘飘欲醉,还得是实践出真知啊。 朦胧的雾已经散去,太阳在水面上铺盖了一层耀眼的橙色光芒,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少年少女手牵着手,悠然走在空荡荡的大堤上,身后跟着吃饱喝足的老黄牛,欢脱的黑豆在草丛里串来串去。 “十一国庆不是才放过假么,你咋个又回来了?” “嗯,想你便回来了!”少年兀自低头浅笑。 少女笑眯了眼,嘴上却逞强,“油腔滑调,在大城市里果真不学好!” “如此说来,那明年你定也是如同我这般油腔滑调。” “错了,我定会出淤泥而不染,你就等着瞧吧!”少女俏皮的扬起眉毛,像一只顽皮的小猫。 李春雷微微挺起背脊,凉薄的风灌进他宽大的袖口里,鼓起衣衫,猎猎作响。 “其实,我这次是搬行李回来…我已经办理了退学,十二月初便要前往S省C市报到入伍。”他说话时,神情严肃,目光坚定,仿佛不容置疑。 自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五八事变”,为了捍卫国家的尊严,中国军队做好战斗准备,全军上下枕戈待战。十月九日,国家发布冬季征兵令,这次征集的农村户口青年,只要具备初中毕业以上文化程度,年满18周岁即可。同时为了适应部队一些特殊专业的需求,根据本人自愿,可征集部分年满十七岁且文化程度和身体条件优越的青年入伍。 才十七岁的李春雷参军入伍愿望强烈,深思熟虑之后,找班主任促膝长谈了一晚,终于说服老师,并在其引荐下获得了报名资格,经历了重重考核,各项检查和成绩皆是优,最终收到了市颁发的《入伍通知书》。 然而,有时候人与人的欢喜并不相通。 萧缓撩起眉毛,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她一直知道他的从军梦,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一年,血浓如水的家人搬去了相隔甚远的城市,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中,小胖参加完中考便随母亲搬离了家乡,小芳也报考了邻市的卫校。现在他也要走了,走去即便她努力考进平阳高中也到不了的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潮气渐渐爬上她的眼眸,红了眼眶。 大概,年少的心经不起风吹,李春雷看着满脸委屈的萧缓,顿时惊慌失措,抬起手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她的头,急急安慰道,“缓缓,等我服役满两年就能申请年假回来看你了!” “两年?”萧缓震惊了,张大的瞳孔中充满难以置信,她并不知晓义务兵两年服役期间没有假期。回头想想,她好像一直是那个仰望他追赶他的人,从前不曾感到辛苦,那是未曾尝到过追上他的幸福与甜蜜。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畅想过跟他朝着一个方向齐头并进的温馨画面。好吧,幸福总是短暂的,像泡沫,一碰即碎,她本应早就知道。 之后回家的一路上,李春雷恳切而又情意深长的解释当兵是他唯一的愿望、入伍后有津贴可以补贴家用、他在军队里不会放弃学习文化知识、往后他们依旧可以书信往来、她年纪尚小要以学习为重…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半天,她依旧无动于衷,郁结于心。 道理她都懂,自己也想说服自己,却往往无能为力。他有什么错呢?他们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各自负重前行罢了。但试想想,从宛如美梦的初吻一下子跌落进分隔两地的相思之苦,谁能接受? 越想越郁闷,也管不着自家的老牛和黑狗了,萧缓皱紧眉头,对着眼前人吼了一嗓子,“你再莫说了,让我静一静!”说完便负气而去。 时间停泊在稀碎的阳光里,少年静静的站着,肩膀微微垂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沉默得如同一汪深邃的湖水。 那时民风淳朴,当李春雷要去当兵的消息传开,父老乡亲们都替他高兴。可能唯一不开心的人只有萧缓,这段时日她一直对他避而不见。 到了参军入伍离开村子的这一天,一切收拾妥当,李春雷换上军装,挎上黄挎包背起军被,父母和叔伯们一一握着他的手切切叮嘱。村长开着村里最为阔气的四轮车,带领着村小学的二十多名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敲锣打鼓到了家门口。 乡亲们将李春雷扶上四轮车,他看着欢送的人群,看着沉默寡言的父亲,偷偷抹眼泪的母亲,欢呼雀跃像个孩子的姐姐,唯独找不到心心念念的那一抹身影。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李春雷和附近几个村庄的十几名应征入伍的青年蹬上了开往军队的大卡车,车头挂着大红花,很是喜庆。亲朋好友们站在寒风中向他们挥着手,高喊着,“保重!不要想家,听从部队领导的话,争取早日传来立功喜报…” 隔着车窗,李春雷还在努力寻找,内心除了感动和留恋,还有深深的愧疚与失落。随着车辆缓缓加速,送别的人群渐渐远去,他终是满含失望的与当地其他应征青年踏上了他们的军旅征程。 此时躲在张小胖家楼顶上的萧缓,目送着载着李春雷的那辆大卡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终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懵懂的年纪说不得爱,受伤的总是爱做梦的女孩。但是长大后的萧缓,时常在想,如果时间倒流,她一定会穿过人群,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17.互诉衷肠 “过了腊八就是年”,进入腊月,村里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一大清早,萧缓的外婆匆匆吃过早饭,便和村里的媳妇儿婆婆们聚在村口那棵百年梧桐树下打糍粑。李拐子的媳妇臂壮腿粗,胸脯广阔丰隆。只见她把蒸熟的糯米放进石臼中,举起一个木制榔头,正哼哧哼哧的捶打着,萧缓的外婆和张二奶奶把打出黏性的糯米搓成小团,放在门板上,再由其他年轻点儿的媳妇将另一块门板扣上来,让小孩们站在门板上用脚踩。各有分工,忙碌得有条不紊。 萧缓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翻小说,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晒得人暖洋洋。 “咳咳…咳咳咳…”,窗外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萧缓连忙丢下小说,起身来到院子里。外公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撑着竹竿,正咳得直不起身子。 萧缓心被针扎似的疼,忙又折身回堂屋倒了一杯热水过来。老人将竹竿靠墙放好,接过外孙女手里的搪瓷缸子,艰难咽下一口热水。萧缓将手拢起,从下至上用力均匀的给外公拍打着背部。 “爹爹,咱们上县医院看看吧!” 老人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颧骨高高的凸起,他缓慢仰起头,顺了一口气,“大过年的去啥医院,不吉利!”而后摆了摆头,接着说道,“不中用咯,这把老骨头扛不住寒气,等开了春,暖和了就好了!”连日的咳嗽,使得老人声音沙哑而无力,带着历经沧桑的悲凉和无奈。 “那您到屋子里歇着,我来打扬尘!”萧缓边说着话,边强硬的将老人扶进堂屋。待外公躺回躺椅,她走进卧房拿出一条毛线针织的毯子盖在老人身上。 萧缓回到院子里,将扫帚绑在竹竿上,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学着母亲往年的样子,将灶君画像揭下,和元宝等一起小心焚烧,心里默颂着,“一蓬青松一蓬烟,恭送灶神上西天。上天禀奏世间善,下界保爹爹平安!” 虽然过年的习俗不变,但是过年的人和心在变。 早前李珍梅打了电话回来,恰逢萧缓的外婆在张奶奶家唠嗑,一听说是自家闺女打开的,忙喜不自禁的从张奶奶手里接过话筒。 “是珍梅吗?” “妈,是我!” 老人眉开眼笑,“这马上就到小年了,带着汉民和孩子一起回来过年,啊!”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妈,我在这边大商场里,给您和爸各挑了一身保暖衣,那柜台小姐说保暖又御寒,特别好!我还去了这里最大的糖果批发市场,买了瓜子花生糖果…对了,也给缓缓买了一双运动鞋,她一定会喜欢!”为了掩饰愧疚之心,李珍梅的声音显得急迫而细碎。 “花那些钱做啥子!只要你们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咱们便欢喜得很!” “妈…今年春节,我可能回不去…汉民又去了云南,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儿。小石自从转到这边的学校,一直吊车尾跟不上学习进度,我给他报了寒假补习班。另外,老板留我在这边过年…有一千块钱的红包呢!” 老人听着女儿的絮絮叨叨,眼里的光渐渐消散,强颜欢笑道,“工作和学习要紧!你们头一回在外头过年,比不上在家里头热闹…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啊!”语气里藏着失望与难过。 “诶!我晓得哩!妈,我买的东西已经送到邮局寄出来了,记得让缓缓多去县里邮局打听打听,莫搞丢咯!” “好好好!我回头就让妮子去打听!你和孩子在城里还习惯不?离老幺家里远不远?要是不回来,你就带着小石去你幺弟家里头过年,人多热闹!”老人想到了其他子女,眼角的褶子仿佛被浸泡了苦瓜汁。 “我这里离他远着呐,他住在江的那边,我在江的这边,去一趟都要捯两三趟汽车,麻烦得很!” “哦…这样啊!那…” “妈,小苹果(刘志军的女儿)正在找我呢,先不说了,等我得了空就回去看您和爸!这两天越发寒冷,要照顾好自己啊!” “欸!你莫担心!”才说完这句,话筒那头已传来机械化的嘟嘟声,老人无奈的挂了电话,“忙,都忙!唉…” 对于父母和弟弟不能回家过年这件事,萧缓表现得比两位老人更能接受与理解。自从父亲进城务工,再到母亲,她看着他们如同鸟入樊笼,一边身不由己,又一边甘之如饴。想必那一定是座金碧辉煌的鸟笼,才能让原本生活在农村没有见过世面的父母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 这几日,萧缓骑着自行车频繁出入县邮局,办事窗口的小姐姐都已经和她混熟了脸。 “妹子,今儿终于不算白跑了!”穿着板正制服的小姐姐一边扒拉票据,一边抬眼打趣她。 “有我的包裹了吗?”萧缓趴到窗口,一脸开心的问道。 “不仅有一箱包裹,还有一封信哦!” 片刻后,萧缓把母亲寄回来的一箱东西仔细绑在后车座上,然后把自行车推到人流较少的墙角,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 那是一封军邮信件,信封的贴邮票处盖了一个三角形的军邮戳,寄信地址写的是S省C市武警中队,收件人写着萧缓收。每一个字,没有一丝拖沓,行云流水,让人看着便能融化在墨色之中。 萧缓轻轻抚摸过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小心翼翼的撕开封口,莫名心酸的展开信纸。 “缓缓,展信佳! 紧张的新兵训练生活结束了,直到今天才给你写第一封信,见谅! 我很抱歉匆匆离你而去,甚至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不是不看重你,而是怕你会动摇我参军的心…思来想去,不知该从何下笔,脑海里倒是浮现出很多过往的画面。 还记得第一次在人群中看见你,扎着两个羊角辫,分明眼馋弟弟的糖果,却一脸不屑,倔强得…很是让人喜欢! 有一次在去学校的路上,你偷偷摸摸的把一包北京方便面塞进小小的外套里。我想你一定没有发现我就走在你身后,因为走着走着,方便面掉了出来,被我捡到了。我一直蹲在路边的草丛里,想着你一定会回头找,只是没想到你是一边哭着一边喊着找来。难道你的方便面会回应你么?怎么有这么傻的丫头! 那年,你说你喜欢大空翼,对他的绝招倒挂金钩赞不绝口,我便每日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足球场练习,只是,球技练成了你也未曾看到过。下次见面,要不在你面前施展一记? 你说要做我的笔友,就像一只无所畏惧的小兔子,我很开心,但是不能让你知道。你还那么小,怎么会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去年的平安夜,不,应该算是前年了,收到你的信和巧克力,以为我发现不了你的小心思么?不要低估了正是青春的少年,我激动了一整宿,恨不能马上赶回去见你。后来才知晓,原来你的巧克力是见者有份。 然而我的情丝却像脱缰野马,再也拉不回来… 如今,天各一方,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都成为了奢望。 …… 风是自由的,我希望你也是!” 她捏着信纸,小嘴抿着,虽然极力忍住不哭,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掉,吧嗒吧嗒跌落在他的字里行间。 跟信一起寄回的还有一张照片,那是李春雷在新兵训练考核中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新兵连还没有授军衔时拍摄下来的。他穿着深绿色的军装,佩戴着八一军徽帽徽和军种肩章、领章,腰束武装带,手持冲锋枪,像一棵小白杨,魁梧挺拔。黝黑的脸上,双目炯炯有神,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后来,萧缓把这张照片放在枕头下面,每当睡觉前,便拿出来捧在手心里,絮絮叨叨诉说一通这一天的酸甜苦辣,讲完以后再仔细放回枕头下面,在他的陪伴下安然入睡。 部队的训练很是艰苦,官兵一致集体活动,吃着大锅饭,喝着大锅汤,一个屋里睡觉,一个哨位站岗…六点不到,士兵们就必须起床做好所有准备,起床号刚吹响,所有人便整齐有序的奔到楼下。“踏步,走!”踏出万里山河的气概。“正步,走!”走出正气凛然的军姿。“立正,稍息!”立出顶天立地的形象。 刚结束一天的训练,李春雷和队友一同回到宿舍。趁着大家端起脸盆去了澡房,他迫不及待的打开从家乡寄来的书信。 “爱慕我许久的春雷,展信佳! 你的情书和照片,我皆已收到。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李春雷,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起了非分之想!!!(手画简笔鄙视表情) 记忆中,比起你的正脸,我更熟悉你的背影。一直以为只有我在追赶着你,不曾想你竟然也跟踪过我!(手画简笔惊诧的表情) 我一直在校园里、球场上追逐你的身影,为何一直不曾见你施展过倒挂金钩?身怀绝技便当名扬四方,何苦藏着掖着?(手画简笔惋惜的表情) 莫要欺我年少无知,真爱是不分年龄、性别、种族的!这才是和谐社会。 虽然当年的巧克力是见者有份,对你的心意却是独独一份,往周知!!!! 另外,照片拍得很好,下次别拍了,我怕爱上纸片人,走不出来!(手画简笔哈哈大笑的表情) … 风有风的自由,云有云的温柔。 云既不知所起,风便不问归期!” 少年嘴角的弧度越弯越迷人,连带着眉梢眼角都鲜活了起来,一身的疲惫被寥寥数语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一刻,他笑了,那是不愿与人分享的真正的快乐。 人们总说年味儿变淡了,人情味儿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了。其实,心若相依,虽远犹近,心若分离,便是咫尺天涯。 18.中考状元 时光荏苒,暮去朝来。滚烫的太阳栖息上慵倦的高鲁山,人间朝着白昼倾斜。 萧缓的初三生活是宁静而又寂寞的,每天独自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一路上只有黑豆欢送和迎接。周末复习完功课,有时陪着外公下下象棋,有时领着黑豆去大堤上追风引蝶。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跨过了一天又一天。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她超常发挥考进了年级前五名。正是早自习时间,教室里不时传来朗朗读书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教室宽大明亮的玻璃上,一闪一闪,像是镀了一层金粉。班主任朱老师把萧缓叫到办公室,寄以厚望的看着她,眼神充满慈爱。 “这次模拟考试,你考得很好啊,超出了我的预期!” 萧缓被老师直白的表扬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谦逊答道,“谢谢老师的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 朱老师一脸欣慰的点点头,“也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平日从严,中考坦然。现在你要抛开所有杂念,专心备考,争取在中考中考出好成绩!” 萧缓面上从容的应答着老师,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前两日和班里同学互签同学录的场景,内心不免惆怅。 中考来临,她即将离开这所学校,同窗三年的同学也分别在即。她舍不得校园里那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在那里,她偷偷写下一封又一封寄给心上人的爱慕与期许。她舍不得那一张张可爱又生动的脸孔,跟她一同挤在破旧宿舍的小床上,悄悄分享彼此的秘密的方小英,课下辅导她数学的学霸王志东,跟她一样喜欢听任贤齐的歌的陈玉洁,还有班里的开心果刘小文,爱臭美爱跳舞的张欣…正是有了他们,课业繁重而又单调的初三生活才变得有滋有味。 都说青春不散场,可谁都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过是醉中买梦罢了。人呐,总是越长大越孤单,越走远越迷茫。 近日里,她尤为担忧外公的身体,赤脚医生开的药方,效果一日不如一日,外公如今瘦的只剩一副皮包骨。那些熬夜刷题的日子里,外公一阵赶一阵的咳嗽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更显得触耳惊心,剧烈得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每每当她端着一杯热水送到外公房里,老人总是用手捂着嘴,满怀歉疚的看着她,“唉…又打扰到你学习了吧!” 忍下酸涩,她只能回到自己房里继续埋头苦学,并暗自告诉自己,一定要考进平阳高中,那是外公对她的唯一期许。 2000年黄安县初中参考人数达到了历年最高纪录。自1998年开始,中专和中师毕业后不再包分配,成绩优秀的初中毕业生优先报考高中。为了挤出农门,多少学生在中考这条独木桥上挤得头破血流,却人人不肯轻言放弃。 凌晨五点,萧缓就从床上爬起来整理考试必备的东西,昨晚果然还是紧张得没能睡着,眼下一片青色。厨房里,昏黄的灯泡映照着外婆忙碌的身影。院子里,外公正佝偻着背,在给她擦拭自行车。 等她收拾妥当,一碗香气四溢的番茄猪肝面被外婆端到桌前。 “快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参加考试!”外婆牵起围裙擦完手,走过去察看她的书包,“东西都整理仔细了么?可不能三心二意!” 萧缓一边大口吸面,一边囫囵不清的回答,“我晓得哩,都整理仔细了!”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头对着外婆甜甜的笑,“家家,您做的面咋个这么香哩!” 老人笑得满脸褶子,“多吃点儿,锅里还有呐!” 吃饱喝足,萧缓背上书包,外公站在大门口,拍了拍她的脑袋,“骑慢点儿,路上注意安全!” 萧缓郑重的点点头,在黑豆欢快的叫喊声中,跨上自行车便往县城里分配的考场而去。 夜已经带着疲惫的星星悄悄撤离了,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淡蓝色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萧缓蹬着自行车,清新甜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由深深嗅了一大口,一脸满足,美好的一天开始啦… 那一年平阳高中的录取分数线是530分,萧缓以563分的优秀成绩考入了理想中的高中。当加盖了平阳高中招办公章的录取通知书寄送到家里,外公戴上老花镜,眯起眼睛翻来覆去地看着外孙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好像手里捧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件稀罕的宝物。 这几日林云村洋溢着一片喜气,因为萧缓中考总分排名全县第一,成了黄安县的中考状元。虽然村里也有不少学子金榜题名,譬如李春雷,但从来没有出过中考或高考状元。萧缓开创了村里的历史,成了全村人的骄傲。 萧缓家里更是喜上加喜。一大早,外公和外婆便忙活着生炉起火、烧水、杀鸡,打扫卫生,整理闲置的床铺,原来是女儿女婿带着外孙一同回来了。 满面春风的萧汉民刚走到村口,便点燃了一封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引得乡邻三五成群的围拢过来。穿着光鲜亮丽的李珍梅提着一大包喜糖,见人就发,眉开眼笑。众人纷纷向他们道喜,对萧缓赞不绝口。萧石顾不上热闹,一路兴致冲冲的跑回家,一把抱住迎面而来的姐姐,“姐,才一年不见,你咋变得这么牛!” 原来都快一年了,萧缓心下顿时酸涩难忍,一边用力搂住已然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弟弟,一边悄悄的抹眼泪。 等到萧汉民和李珍梅走进家门,萧缓看着有些陌生的父母,突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一时踌躇不敢上前。 李珍梅也细细打量着近一年不见的女儿,好似长开了些,面上白净了不少,人也清瘦了许多,更显弱不禁风了…霎时双眼含泪,朝她伸出了双手,“缓缓!” 萧缓心下一颤,飞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从厨房匆匆赶来的外婆,先是一怔,而后掏出手帕按着眼角,笑着打趣外孙女儿,“你个妮子,做啥子哭得这么伤心?莫不是在向你妈状告我这老太婆亏待了你不成!” 萧汉民连忙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面带感激之情,“妈,这一年来让您和咱爸受苦受累了!” “又不是三岁的小娃,哪里来的苦和累哩!”外婆一向表情刻板、嘴硬心软,此刻却是慈眉善目,“缓缓乖着哩!要不咋个能考上状元!” 萧汉民连连点头应是。李珍梅拥着女儿的肩膀,走到自己的老母亲跟前,声音哽咽,“妈,您和爸身体还好么!女儿不孝,时隔一年才回来看望二老!” 老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闺女,只见她身穿浅色短袖衬衣,搭配蓝色稠质半身裙,脚上穿着一双米白色的浅口皮鞋,头发蓬松柔软的披散在身后,又好看又显年轻。不由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拢着女儿的秀发,“都好着哩!看看,还是那城里的水土养人!” 李珍梅脸色羞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倒是旁边的萧石先开了口,“我觉得还是咱村里好,那城里虽然繁华热闹,但不自在,哪里比得上咱们这里的天高水阔!” “你那不自在是自找的,如果你能向你姐姐这样优秀,我犯得着成天逼着你学习么?”李珍梅没好气地打击儿子。 萧缓连忙帮着弟弟说话,“小石还是长进了不少,现下都能出口成章呢!” “还是我姐最好!”萧石跳起来箍住姐姐,勒得萧缓连连怪叫,逗得外婆和父母哈哈大笑。 “都站在门口做啥子,快进屋吧!”外公正端着一盆脏水从父母以前住的卧房出来。 萧汉民急忙上前接过老丈人手里的水盆和抹布,“爸,咋个能让您收拾!”转头又朝萧石喊道,“快扶爹爹去堂屋里歇息,莫累坏了身子!” 晚上,一大家子人围坐一堂,萧汉民陪着老丈人喝着小酒,李珍梅忙着给老母亲和女儿夹菜,萧石下边埋头吃饭,一边时不时的跟姐姐汇报他在城里的所见所闻,黑豆趴在桌子下啃着鸡骨头。昏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萧缓感受到了久违的切切实实的幸福。 夜深了,家人相继歇下。她趴在床上,打开手电筒,就着微弱的灯光给李春雷写信。信里不仅高调炫耀了一番自己中考的优秀战绩,还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如今我才晓得,爹爹家家的幸福是儿孙满堂,我爸的幸福是满城风光,妈妈的幸福是大富大贵,我弟则是自由自在。而我,只想陪着这些人,守着那些旧物,数尽一段平凡的岁月。 我想,你的幸福肯定是国泰民安! 莫要取笑我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你尽管去守卫国家,我只好来守护小家!” 然而,生活总是不尽人愿… 几天过后,萧缓还是依依不舍的送别了父母和弟弟。原本他们此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看望年迈的父母,另一方面就是来接萧缓进城的。但是萧缓坚持要继续留在村里,她还想再多陪外公外婆两个月。或许是放心不下两位孤苦无依的老人,也或许是她本身就抵触那个像鸟笼一样的城市。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后来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早一点,晚一点…当下的每一个选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19.强奸案 烈日高悬,萧缓正从县城里抓了中药回来,她卖力蹬着自行车,迎面而来的热风向后撩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张汗津津的小脸,热得红扑扑的。 正值饭后午睡时间,公路上,田野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树上的夏蝉在不知疲倦的聒噪着。 正慢悠悠骑到十字路口,萧缓眼角瞟到一个黑衣黑裤的男人身影从右前方走过来,心里不由嘀咕,大热的天还穿一身黑,可真不怕热呀! 往前骑行了十多米,她发现那个男人跟她是同一个方向,并且脚步急促,显然有追赶她之势。荒郊野地,举目无人,她不禁心生警惕,一边脚下加快速度,一边回头打量那个男人。 果然,那个男人见她加快了速度,便迈腿朝她奔跑而来。虽然他戴着鸭舌帽,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看到了他狭细的眼睛像毒蛇一般紧紧盯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痘痘,很是瘆人。 萧缓吓得惊慌失措,脚下又慌又急,自行车行驶得扭扭曲曲。她大口呼吸着,再不敢转头回看,只一心往村子的方向逃去,呼呼风声里,仿佛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眼看着就快到村口,萧缓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禁再次回头,只见那个男人放缓了追逐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唯独一双眼睛像粹了毒般死死咬着她,不太甘心的看着她骑着自行车滑进了村里。 这时,刚午睡结束的桃娃子正扛着锄头从村口走出来,迎面遇到一脸惨白、慌不择路的萧缓,好奇道,“你咋个啦?被鬼追啊!” 萧缓从自行车上跨下来,双脚落到实地还有些虚浮打颤,她看着嬉皮笑脸的桃娃子,头一次觉得这张脸如此可亲,“可不就是被鬼追么!怪吓人哩!” 桃娃子一脸不可置信,“你是被热傻了么,光天化日之下胡说八道!” “嘁,爱信不信!” 转念一想,也许真是自己谨慎过度,草木皆兵呢?萧缓便把方才的种种添油加醋一番再娓娓告知了他,只是越回忆越觉得那张痘痘脸似曾相识,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长得好看就是招人惦记!”桃娃子不怀好意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接着说,“你看啊,如今春雷哥和张小胖都不在,只要你认我做哥,往后哥就罩着你,保管那些个三教九流的小混混不敢打你的主意!” “呸,你倒是想得美!”萧缓满脸嫌弃,重新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而去,身后还继续传来桃娃子厚颜无耻的调笑声,“妹子,哥有的是时间,你仔细考虑考虑,啊!” 风过无痕,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几天后,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一日,整个三伏天里最热的一天。李燕儿戴着草帽,挎着竹篮子,去给还在田里除草的父亲送水。路经一个小池塘,一阵欢快的嘻嘻哈哈声引得李燕儿驻足停留,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用充满羡慕与渴望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几个孩子在水中尽情玩耍与嬉闹。 “诶,你们瞧,那不是咱们村儿的傻妞么!”一个小男孩灵活的从水里钻出来,浮在水面上,一边朝她挥手,一边对其他小伙伴们说道。 “傻妞,快下来!跟咱们一道玩水!”另一个黝黑的男孩也朝她招了招手,随手扬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李燕儿莫名心动的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父母曾多次告诫过她,不能去水边玩,那水里藏着水鬼。可是眼前这群孩子玩得那么开心,一点儿也不害怕水鬼的样子,还主动邀请她一起玩呢。 她急得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烈日下来回打转转。不一会儿,轻薄的衣衫便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扯了扯衣角,好似下定了决心,把竹篮小心翼翼的放在水池边,然后忐忑的将穿着塑料凉鞋的右脚往身前的水里探了探。 温凉的池水抚摸过她的脚趾,凉气仿佛瞬间驱散了暑热,她舒服的喟叹一声,准备把整只脚泡进水里。 顿时,周遭传来一阵阵哄堂大笑声,她茫然的抬起头,一脸不解的看着那群孩子。 “哈哈…傻子也会游泳么?”最开始对她招手的那个男孩露出一脸的嘲笑。 另一个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伸手拍了拍同伴的胳膊,“莫瞎开玩笑,要是出了事,爸妈非打死咱们不可!” “嗐,我就随口一问,哪知傻子就是傻子,也不晓得掂量哈子自己几斤几两,要是真出了事,只怪她自己太蠢!” “就是,跟咱们有啥关系!” 那些充满嫌弃的稚嫩脸庞和满怀恶意的童言童语,像严冬刺骨的冷水,激得李燕儿一个哆嗦,连忙转身拾起地上的竹篮落荒而逃。 她浑浑噩噩跌跌撞撞的跑到了一片无人处,蹲在地上“嘤嘤”的小声啜泣起来。明明父母和阿弟都说过她不傻,只是不识人心善恶,明明她会说话会走路,还会做饭和洗衣服,为什么他们还是嘲笑她又傻又蠢? 突然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只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然后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是谁?”李燕儿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往侧边挪了挪,想离这个陌生男人远一点。 “你不记得我了么?咱们以前见过,那时你跟萧缓在一起!”男人温柔的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你还认识缓缓?”李燕儿抬手抹掉眼泪,放下了一丝戒备。 “当然,我跟她是朋友!她家里还养了一条大黑狗。”男人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是黑豆!”李燕儿对着他灿烂一笑,现出一对小酒窝,斑驳的树影投在她白嫩白嫩的脸上,尤为生动。 男人一时看痴了,等回过神来,忙抬手压低帽沿以作掩饰。 “原来它叫黑豆,跟它凶猛的形象不太符合呢!” “那是我阿弟取的名儿,我很喜欢!” “哦…那你阿弟呢?” “我妈说,阿弟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很久很久才会回来。”李燕儿落寞的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一,二,三,四…,呃,总之要过了很多个月才能回来!” “这样啊…你一个人很寂寞吧?”男人抬手整理了一下她的刘海。 李燕儿躲了躲,轻声说,“我有缓缓,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你看啊,你跟她是最好的朋友,我跟她也是好朋友,那你跟我是不是也算是好朋友?”男人的声音充满引诱。 李燕儿歪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而且这个人陪着自己说了好半天的话,一直很温柔。于是她笑着点点头,“我们也是好朋友!” 男人站起来,朝她伸出手,“那我们一起去找缓缓玩吧!” … 月上柳梢头,林云村的乡民们,打着手电筒,举着火把,在村子四周寻找着李燕儿。 “燕儿,燕儿,你在哪儿?”李燕儿的母亲在大伯娘的搀扶下,一边哭着呐喊,一边步履蹒跚的前行。 “李燕儿,李燕儿…” 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呼喊声,在无边的墨色之中,如同大海捞针。萧缓急得眼圈发红,跟满目苍凉的李憨子等人,追着黑豆在河堤上、水池边、山林间搜寻着李燕儿的身影。 月上中天,黑豆带领着众人摸爬上了高鲁山,终于在一片隐蔽的半山腰处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李燕儿。 柔和的月光把山里的夜色衬托得一片宁静,斑驳的光影像碎布条儿挂在树枝上。树下暗影中,赤身裸体的李燕儿被一层薄薄的山雾笼罩着,像一条光洁的鱼仰躺在草丛中, 长发凌乱,了无声息。 众人没成想是这样一幕,惊恐得急急转身避嫌。李憨子一把匍匐到女儿身前,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吼声。萧缓捂住嘴,咽下惊呼声,泪流满面的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李燕儿身上。只有不懂人间疾苦的黑豆,低头拱着少女的头,时不时伸出舌头舔弄着她的脸。 后来,李燕儿被送到县医院抢救,命被救回来了,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烂漫天真的李燕儿。 难以想象经受过怎样的折磨,李燕儿全身都是抓痕和齿痕,嘴角撕裂,左边乳头被烟头烫伤,下体血肉模糊。经医生诊断,从阴道内检出精液,可确证有性交,从伤口撕裂程度,可断定李燕儿被强暴了不下十次,不排除是被轮奸。 李憨子仿佛一夜熬白了头,茫然无措的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她的母亲佝偻着背,倚靠着墙俯身低泣。 李燕儿躲在被子里,浑身颤抖,吟吟低语,“我错了,错了,求求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两位民警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们自接到报案到等受害人清醒,已经耗时快两天,却没能从李燕儿口中探到任何嫌疑人的线索。单从混杂的精液上,他们无从下手查案,总不可能把每个男人都带去医院做DNA匹配。 萧缓正扶着外婆站在病房门外,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她们是来给这可怜的一家人送饭的,想必这两天的兵荒马乱,他们都顾不上喝一口热汤。 “李燕儿,你再好好回想一下,侵犯你的人长什么样?譬如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长得是胖是瘦?可是你认识的人?”… 在民警对李燕儿的循循善诱中,一片电光火石直击心灵,萧缓紧了紧扶住外婆的手,她想到了前几日追着她跑的痘痘男,想到了前年她和李燕儿在救济站被程有金等人调戏的场景,那帮人之中也有痘痘男。他,或者他们,跟这起强奸案有关吗?或者说,犯人就是他们?… 外婆转头,疑惑的看着脸色苍白、眉头越皱越紧的外孙女,“缓缓,你咋个啦?” 我要不要告诉警察?一切不过只是我的猜想,警察会相信一个未成年少女无凭无证的说辞吗? 要不写信告诉李春雷?远水救不了近火,只会让他更加自责和痛苦。 那怎么办?让燕儿姐惨遭凌辱,犯人逍遥法外? “我…”,萧缓一时语凝,她思绪万千,却找不到出路,仿佛在作茧自缚。 20.暗无天日 思虑了一个晚上,萧缓决定找父亲寻求帮助,当年程有金和痘痘男调戏李燕儿的事儿,除了自己,只有父亲知晓。 一大清早,她便敲响了张奶奶家的门,提起电话的那一刻,她对父亲满怀了希冀。 “缓缓,出啥事儿了?”萧汉民关切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递过来,他觉得女儿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很不寻常。 “爸,你回来一趟吧!” “到底咋个啦?你莫让我干捉急。” 于是萧缓把自己被痘痘男追踪、李燕儿被强暴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 说罢,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萧缓继续说,“爸,你还记得98年,我和燕儿姐被程有金刁难那件事吗?其中就有痘痘男,我怀疑这两件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萧汉民此时站在喧嚣的小吃街上,神情惊诧,手里的大哥大显得异常沉重。刚刚听完女儿的话,他联想到了媳妇儿之前跟他说过家里遭了贼又被人放了火。看来,当年他只想息事宁人,对方却已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作梗。 “…你赶紧收拾行李,我这就赶回去。” 萧缓只注意到了后半句,顿时感慨万千又心生欢喜,“太好了,爸!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的,燕儿姐真的太可怜了!只要你回来指证那群坏蛋,警察就有理由怀疑他们,然后我们…” “萧缓!” 父亲一声怒吼,吓得她卡了壳,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你再莫多管闲事,我这就回去把你接出来。”萧汉民的声音异常冷酷和严峻。 “爸,你…你说啥?” “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就凭你我的三言两语就想扳倒地头蛇?”萧汉民一边怒气冲冲的吼着女儿,一边焦灼的往回走。 萧缓眼圈发红,从小到大,这是父亲第一次用如此陌生的语气责骂她。她吸了吸鼻子,努了努嘴,一股铁锈般的苦涩滋味在嘴里蔓延。她委屈,她失望,她心有不甘,便大声回道,“都还没做,你咋个晓得就不行?” 萧汉民被呛得火冒三丈,“老子的话,你听不听?” 萧缓梗了一下脖子,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才不做缩头乌龟!”说完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她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不顾张爷爷张奶奶的关切询问,负气跑回家,跨上自行车便朝县医院而去。 蹲在病床前,看着依旧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李燕儿,她缓缓伸出手拍了拍被子,声音哽咽,“燕儿姐,是我,我是缓缓!你…你能出来看看我么?” 李燕儿不为所动,反而将被子裹得更紧。 她的母亲陈爱莲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热水递到萧缓手里,“已经三天了,燕儿不吃不喝,也不敢见人,连我这当娘的也不认得!”心下酸涩,忍不住抽出手帕捂住嘴脸低声恸哭。 这时,李憨子提着热水瓶进来,不由低声呵斥,“哭,哭有啥用?那帮王八羔子还不是一样逍遥法外。” 陈爱莲擤了下鼻涕,痛斥道,“造孽啊…到底是谁?不把他们抓住,我…我就是到了黄泉也不能瞑目!” 萧缓咬咬牙,目光坚定的对着李憨子说,“憨伯,您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说!” 听完萧缓的一番话,李憨子只是沉默的点点头,而后呆呆愣愣的走回病房。萧缓看着过道里那道越发沧桑佝偻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当晚,李憨子便赶回家,背起铁锹,悄无声息的摸进了程有金家的院子里。他并不知道萧缓说的痘痘男是谁,程有金却是当地无人不知的恶霸。 此时,恶霸家里灯火辉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正聚在堂屋的灯下打牌九。他静静站在墙角的阴暗处,从打开的窗户细细观察着那些嚣张跋扈的脸,暗自揣度哪个是伤害他女儿的罪魁祸首。 只见一个身量短小的中年男人,好似尿急,匆匆离了牌桌,便往院子里的阴暗角落钻去,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解着裤头。 “靠!”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屋里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牌,离桌出来一探究竟。 程有金随手拉开院子里的灯。只见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个老汉举着手里的铁锹,正怒不可遏的瞪视着自己。他的桌友则捂着流血的脑袋侧躺在地上,哇哇惨叫。 “哪个村儿的,竟敢独自上门挑衅?”程有金一边点燃手里的烟,一边抬眉觑了觑站在墙角的老汉。 李憨子咬牙切齿,“是你伤了我闺女!” “你闺女?谁呀?” “老大,会不会是那个傻妞?”一个小弟凑到他耳根前小声说道。 “哦…”程有金吐出一口烟圈,露出意味深明的笑,对着李憨子亲切的问道,“那个娇滴滴的傻女人就是你闺女啊?真看不出来,你个粗陋老汉竟养出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只可惜是个傻子,不够尽兴!”说完还咂了咂嘴,很是回味无穷。 “你个狗娘养的,看我不打死你!”李憨子气得浑身发抖,举着铁锹冲了上来。 突然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闪到程有金面前,一把抓住铁锹,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李憨子提溜起来。顿时,李憨子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拼命蹬着腿,嘴里却不服输,“程有金,你作恶多端,不得好死!放我下来,我要跟你拼了!” 程有金走上前来,抖了抖指尖的烟,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要拿啥跟我拼?就你这把老骨头?哈,我都不屑出手。” 闻言,众人皆是不屑一顾的哈哈大笑。 “你…你们等着,我没用,治不了你们,还有警察!” “哦?…有证据么?你那个傻闺女怕是被人玩坏了吧,还能指认凶手?”程有金状似遗憾的看向身后的一帮兄弟,他们露出猥琐的意犹未尽的笑。 李憨子整个脸庞涨成紫红色,额头上的青筋随着呼吸一鼓一胀,怒火在胸中翻腾,像要爆炸的锅炉。只见他奋力往前一扑,死死抱住程有金的头,张嘴便狠狠咬住他的耳朵,扭头便撕咬下来一块肉。 程有金一声哀嚎,捂住耳朵连连后退。那魁梧男人怒目圆瞪,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老汉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出口伤人,一声吼,直接将他甩了出去。 李憨子只觉一阵头昏眼花,然后被砸到墙棱上,跌进泥土里,一时竟爬不起来。 “妈的,给老子打,狠狠的打!”程有金指着瘫在地上的李憨子,对着身后的弟兄们咆哮。 一众青壮年骂骂咧咧的围住老汉,便开始拳打脚踢。李憨子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毫无反抗能力。 程有金的媳妇儿金花并不知晓事情真相,只以为是平日里受自己丈夫欺负的村民上门来讨公道,这种事发生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于是从事发就拉着儿子避进了卧房里。 现如今,她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叫骂声,拳脚打进肉里的噗噗声,还有老汉痛苦的哀嚎声,心里一阵惴惴不安,忙挑帘出来。只见那老爹扑倒在尘埃里,被打得面目全非,口吐鲜血。她终是看不下去,忙上前出声阻拦,“有啥深仇大恨的?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快住手吧!” “金花嫂,男人之间的事儿,你莫参和!”这时痘痘男现身,拦住要往人堆里挤的女人。 程有金的儿子也从卧房里钻了出来,毕竟是少年心性,唯唯诺诺的拉住程有金的胳膊,颤声说,“爸,真要打死人了!我害怕!” 程有金无奈的叹了口气,对着弟兄们招了招手,众人便停下拳脚。他踱到李憨子身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背,“死了?” 痘痘男连忙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俯下耳朵贴近他的心脏,片刻后转头对程有金说,“还有气儿,死不了!” “那就割了他的舌头,处理干净,扔进堤沟刺蓬子里!”程有金丢下一句话,晦气的吐了一口口水,牵着儿子转身进屋了。 第二天,早起下地务农的一位村民,发现了躺在堤坡上刺蓬子里的李憨子,血肉模糊,不醒人事,惊骇得转身便往村里跑,赶着去通知其他人。 尚在县医院照料女儿的陈爱莲,本已是两三天没能好好休息,熬得身心俱疲。突然接到大伯娘的口信,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只匆匆交代了一声女儿的临床护士,便心急如焚的走出医院。哪知,人方走到马路牙子上,便两眼一闭、一头栽进了路边花坛里。 而此时的萧缓,正跪在堤坡上掩面长泣。她深深的后悔与自责,仿佛有锥子刺进心脏,令人痛不欲生。她为父亲胆小怕事,不肯伸张正义之恨一时冲昏了头脑,只想给衔恨蒙枉的憨伯提供方向,进而告知警察。却不曾想,憨伯会独自找程有金等人算账,还被对方肆无忌惮的摧残。 “是他们,犯人一定是他们!不管别人听不听、警察信不信,我一定要把真相讲出来!” 萧缓从堤上爬起来,怀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拔腿飞奔回家,扑在书桌上奔笔疾书,将两年前被调戏、自己被追踪、李燕儿被强暴、憨伯被重伤等事件一一陈列在信纸上,然后骑上自行车,投递到了县报社的公众信箱。 接着又去了县派出所,在民警惊诧莫名的视线下,将所有事件复述了一遍。 夜幕降临时,她赶到了村委会,趁着村办公室无人,悄悄潜了进去,打开扩音机。随后,村头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女孩铿锵有力的声音, “各位父老乡亲们,我要揭发村霸程有金等人。他们不仅长期霸占村官职务,私吞集体财产,还伙同黑恶势力欺压老百姓。他们眼里没有王法,强奸民女,恶意伤人。难道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含恨度日?乡亲们,我们要团结起来,一同揭发他们,朗朗乾坤,岂能容村霸横行?” 不一会儿,村长便急躁的跑了进来,一把关掉扩音器,一边指着萧缓的鼻子训斥,“你…你真是胆大包天!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人,行恶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以为任你在这里吆喝两嗓子,便是伸张正义、恶人就能绳之以法?天真,胡闹!” “那我要咋个办?冷眼旁观燕儿姐被他们欺凌,憨伯被他们打残?叔,您也看到了,憨伯伤得有多重,他的舌头…他再也不能讲话了,呜呜…” 村长拍了拍她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大人都处理不好的难题,你又能咋个办!” 这一晚,萧缓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残垣断壁、恶鬼缠身,她四处躲闪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无法脱身。直到“砰”的一声,将她从噩梦中惊醒。 黑漆漆的后院里,黑豆被土枪爆了头,孤零零的倒在血泊中… 21.何处为家 两周后,本应在武警部队服兵役的李春雷,风尘仆仆的站在自家门前。原来是大伯的一通电话打到部队,领导批准他回家奔丧,料理母亲后事。 家还是那个家,人却已非故人。李春雷跪在灵台前,凝视着母亲的遗像,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刚从外面回来的李憨子,一瘸一拐的走进门,便看到了近一年不曾回家的儿子,顿时老泪纵横,扑身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包藏着千言万语,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伊伊啊呜声。 李春雷如遭雷击,一时纳纳不能言语,只能用力回握住父亲粗糙的手。 “爸,你…咋个啦?” 李憨子朝儿子张大了嘴,只见一根少了大半截的舌头,带着新近的猩红创口,在口腔里无助的颤动。 李春雷瞳孔地震,额头上的青筋随着呼吸一鼔一胀。大伯只在电话里告诉他,母亲突发心梗意外去世,并没有多说其他。这段时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会突发心梗?父亲为何一身伤痕还成了哑巴?姐姐又去了哪里? 他像一头困兽般挣脱出家门,惊恐失措的在村子里东奔西走,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雷子啊,你回来啦!”李老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声音悲凉。 李春雷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李老汉,双眼注满了泪水,孤立无援又仓惶不安的哭问,“李大爷…我爸妈…为啥…?” 李老汉将他拉回自家,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桌子对面。最近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乡邻间议论纷纷的皆是关于李憨子一家的惨痛遭遇。李老汉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一阵唏嘘。 “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那天晚上…”李老汉从李燕儿失踪那天开始,细细讲述起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太阳西沉,李春雷脚步沉重的从李老汉家里出来,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萧缓家后院。从一米来高的篱笆墙看过去,干净整洁的院子里,搭建了一个简陋却温馨的狗窝,空荡荡的,再也寻不着黑豆上蹿下跳的身影。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春雷哥!”桃娃子挑着一副水桶,正从菜地里回来,远远便看见了李春雷,忙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李春雷回过神,落寞的低下头,并没有理会他,转身便走。桃娃子也不计较,继续挑着水桶跟在他的身侧。 “哥,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晓得你难过!”他偏头打量了一下李春雷的神色,又看了看他方才注视的庭院,接着低声说,“缓缓这丫头也是胆大包天,被程有金那帮混蛋追踪,还敢四处散播他们的谣言。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你看,黑豆便被土枪爆了头!” “然后呢!”李春雷依旧埋着头,声音沙哑。 “然后?哦…然后她和爹爹家家都被她爸接到城里去了,可能也是怕那群混蛋报复吧!” “你咋晓得追踪她的是程有金?”李春雷停下脚步,双目如同被水洗过般清亮,脸色黑沉。 “她自己说的呀,那个追着她跑的痘痘男,不成天跟在程有金屁股后头!” “他们为啥追她?” “瞧着她好看呗!”桃娃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只是这样?” “那还能有哪样?”他挠了挠脑袋,好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父亲目不识丁,张口不能言,李大爷也不曾告诉他伤害他家人的凶手是谁,但他觉得萧缓的事一定跟他家发生的事有干系,内心悲恸不已,“缓缓,你为啥不写信告诉我?!” 华灯初上,李春雷踩着夜色回到家,父亲正在烧灶做饭。不一会儿,一盘水煮青菜,一碟泡萝卜,一笼蒸红薯,和两碗焦黄的锅巴饭被端上了饭桌。 李春雷拿出两只小碗,从各个碗碟里夹了一筷子,轻轻摆在母亲的牌位前。父子俩相对而坐,默默无声的吃着饭,几只苍蝇围着昏黄的灯泡打转。 “爸,是不是程有金?”凉如水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平静。 李憨子手里的碗跌落饭桌上,滚了半圈,摔到地上,四分五裂。他的脸也布满了支离破碎的神情,有怒,有恨,有痛… 接下来的每一天,李春雷早出晚归,行踪隐秘,谁也无从知晓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忙些什么。 说回黑豆被枪杀的那一天,萧缓悲痛交加,外婆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黑豆的尸体。恰逢当天萧汉民回来,便背着她将黑豆埋在离家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 外公许是受了惊吓,自那天夜里便高烧不退。第二天一大早,萧汉民打了一通电话给萧缓的幺舅,然后从县城找了一辆愿意跑长途的出租车开回村里,和丈母娘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带着岳父母和女儿一并去了城里。 临近下午四点,萧缓透过车窗,看着这座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陌生城市,满目萧条。 萧汉民直接将岳父送到市中心医院,萧缓的幺舅已经等在那里,并提前办理了入院手续。很快,陷入半昏迷的外公便被推进了病房,幺舅和外婆留下来照顾。萧汉民则带着心绪不宁的萧缓回到了他们在城里租的房子。 那是处于闹市的一个落魄小区,他们家在三楼,是简单装修过的两室一厅,家具陈旧,地板泛着陈年累积的潮气。楼下便是小吃街,小饰品批发店,还有一个很大的菜市场。一条条纵横交错、刻满岁月痕迹的小巷,临近午夜十二点,依旧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到家了!”父亲的声音透露出一丝疲惫,带着她草草参观了一下房间,“你妈还没有下班,小石在老师家里补课。你先休息会儿,等他们回来,咱们下馆子吃顿好的,为你接风洗尘!” 萧缓对父亲还心有芥蒂,只是消沉的点了点头,便走回不太宽敞的客厅里,略显局促的坐在一张小小的双人沙发上。然后悄无声息的看着父亲丢下她,匆匆打开门、关上门,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父母并没有为她预留房间啊。想到这一点,萧缓的鼻头开始泛酸。她一边抠着手指头,一边自我安慰,无所谓了,反正这里也并不是她的家,那…哪里才是她的家呢?进而想到了林云村,想到了还躺在病床上的憨伯和燕儿姐,还有一直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黑豆。 越想越难过,她趴在沙发上呜呜的痛哭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有人拍她的肩膀。 “莫哭莫哭,爸爸以后再给你买一条大黑狗!” 萧缓抬起头,双眼哭得肿胀,只见父亲半蹲在她的身旁,一脸心疼的看着她。 “但是…黑豆再也回不来了!”萧缓投进父亲的怀里,她又悔又痛,为什么自己不听父亲的话?为什么一意孤行?为什么她的每一个抉择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非要付出代价,她宁愿受伤害的是她自己。 “爸,我错了!我错了!”萧缓仰起脸,可怜又无助的望着父亲,“可我好不甘心!明明凶手就是他们!” 萧汉民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奈的说,“你不过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人活着啊,总有许多的被逼无奈!所以咱们有的时候,该藏的要藏,该退的要退,该装聋作哑就要装聋作哑,这才是生存的智慧呀!” “我不想做他们的帮凶!”萧缓自父亲怀里爬起来,擦擦眼泪,郑重其事的回答。 “你看,亏你还是咱们县里的状元,咋个不明白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不忍则乱大谋?” “还有机会么?” “有,一定会有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坏蛋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萧汉民言语铿锵,眼神却刻意回避着女儿,掩藏起不为人知的秘密。 萧缓点了点头,刚强打起精神,“咕…噜噜”,肚子里传出一串串响亮的叫声,她连忙双手捂住肚子,试图掩盖。 萧汉民笑着摇摇头,起身从饭桌上端过来一份打包好的牛杂面,“快趁热吃!晓得你嗜辣,我让老板多加了辣椒!” 原来方才父亲出门是去给自己买吃的,她莞尔一笑,不再扭捏,接过父亲手里的纸碗。红亮的辣椒油裹住吸满汤汁的面条,滋溜一声吸进嘴里,浓郁的牛油味瞬间沁满口鼻,飘香四溢。 萧缓细细咀嚼着从来不曾吃过的美食,大颗泪珠吧嗒吧嗒掉进面汤里。她把脸埋进碗里,瓮声瓮气的说,“太好吃了,比外婆做的猪肝面还要香哩!” 萧汉民感到五味杂陈,“莫呛着,这城里好吃好玩的数不胜数,等往后得空了,爸爸带你去吃个遍玩个遍!” “嗯嗯!”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心里暖烘烘的,她的父亲跟从前一样爱着她。 过了几日,到了开学这一天,全家人喜气洋洋的将萧缓送去了新学校。父亲在学校超市给她买好生活用品,母亲仔细帮她布置好宿舍床位,弟弟则对她的新校园赞不绝口…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收拾妥当,萧缓送父母和弟弟走出学校。萧汉民牵着女儿的手,无限感慨道,“我闺女真的长大了!” 萧石牵着李珍梅的手,探头回答,“爸,我也长大了!” “是啊!你们都长大了,我跟你妈也就老咯!” “才没呢,我妈明明越活越年轻漂亮了!”萧缓看着好似脱胎换骨的母亲,由衷称赞。 “还是缓缓贴心!”李珍梅抿嘴而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在学校大门口相互挥手告别。眼看着萧缓的身影越行越远,萧汉民携妻牵子转身欲离开。这时口袋里的大哥大滴滴响起…原来是小舅子打来电话告知李珍梅,父亲已出院,他将两位老人接到了自己家里。 李珍梅站在旁边,长舒了一口气,接过丈夫手里的电话,含笑说道,“那咱爸应该没事了吧!我这刚请了假,正准备去医院看望他老人家呢!”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李珍梅一愣,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声音不由发颤,“医生咋个说的?” “经过拍片检查,医生说,咱爸的肺千疮百孔,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让咱们…让咱们回家准备后事!”幺弟说完这番话便泣不成声。 李珍梅的话筒从手里滑落,心跟着也一起沉入了绝望的深海… 22.成长的代价 “砰”,程有金一脚踹开自家大院的铁门,正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的金花被吓得一哆嗦,绣花针扎进了肉里。 “哎哟,你是鼻子眼里长疮了么,这气不顺的!”她把被扎到的手指含进嘴里,一边吸吮一边抱怨。 “老子是放屁砸了脚后跟,倒霉透顶!”他沉着脸走进堂屋里,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 自从那李憨子上门来闹了一场,他顺风顺水的欺行霸市生活便开始不太平。先是县报社的一个小小编辑拿着一封举报信到他跟前来卖乖,被他拿一笔钱打发了。没成想过了几天,他在邻村开设的赌场,被人趁着后半夜无人给一把火烧了,到如今还没抓到凶手。 昨日又被乡镇一级党委政府的举报部门传唤,说是有人匿名举报他欺压恐吓乡民,采用撕坏选票等方式,破获基层选举,以“村民代表”意见的形式,将黄安县政府建立的水泥制品厂据为己有。 要不是仰仗着他的表叔,黄安县县委副书记,只怕今日县派出所便会对他开展立案调查取证工作。 “真他妈晦气,到底是谁在给老子使绊子?”程有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呼呼喘着气。 “大哥,你咋才回来?大牛也被人打了!”一个精瘦精瘦的小弟踩过一地狼藉,快步跑到他跟前,满脸焦躁。 这大牛便是程有金的贴身保镖,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跟他之前是个练家子,拳脚功夫了得,放眼整个黄安县,甚少有人能打过他。 程有金猛的站起来,面色一刹时地变成了灰色。“难不成是李憨子请的打手?”继而又摇了摇头,“那个老憨包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大哥,那现在咋个办?咱们在明,敌人在暗,这几天接连有好几个兄弟遭了暗算,我怕…” “让兄弟们这段时间都消停点儿,莫再惹事生非,等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看。”程有金满脸戾气,眼神凶狠。 夜里,入秋的风刮得树叶哗啦啦的响。一道狡黠的身影像一只灵敏的豹子似的,悄无声息的翻进了程有金的家里。他朝四处看了看,便闪进了黑暗中。 这是一套三层楼的小别墅,一楼是堂屋、厨房和饭厅,二楼是程有金夫妻的卧房、书房和卫生间,三楼是程一龙的卧房、卫生间和客卧。 李春雷戴着帽子和口罩,静静隐藏在楼梯下的空间死角里,周围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堂屋里的挂钟“嘀嗒嘀嗒”,不知疲倦的摆动着,直到“啪嗒”一声,二楼传来扭动门把手的声音。他放缓脚步,贴着墙面踏上楼梯。 程有金赤裸着上身,踢踏着拖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向卫生间。突然,楼梯口闪现一道人影,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把扣住脖子,一手捂住嘴巴,退进了书房里。 “呜呜呜…”,程有金整个人战栗着,不敢闭眼也不敢乱动。他感受到了脖颈上沁凉的寒气,一把尖刀正贴着他的颈动脉。 “嘘,别出声!我不想伤到你的家人。”李春雷紧了紧手里的刀,歪头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告诫,然后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探进背后的背包。 程有金感受到了脖颈上的一丝疼痛,尽量仰起脸,艰难的连连点头,任由这个身手敏捷的男人从背包里掏出麻绳,将自己反手捆绑在椅子上。 整间书房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李春雷抬眼扫视了一圈,书架上摆满了书,有经典名着和古典文学,不由嗤笑一声。 “知道我是谁么?” 程有金刚要张嘴,男人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只得摇摇头。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程有金沉默了一瞬,继续摇摇头。 “认识李燕儿,李憨子吗?”李春雷绕到他的身后,微微弓下身子,刀尖抵住他的心脏,仿佛催眠般在他残缺的耳朵旁低声细语。 程有金的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忐忑不安的扑通扑通狂跳。 “我们家跟你无冤无仇,你却害得我家破人亡,这笔账我要怎么跟你算?”一边说着,一边把刀缓缓刺进他的身体。 “啊…”,程有金刚张开嘴,李春雷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只男士拖鞋塞进他的嘴里。 “呜呜呜”,程有金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二十厘米长的水果刀一点一点的钻进自己的胸膛,伤口处渗出斑斑血迹。他不停发抖,开始扭动身体,试图反抗。 “别怕,我不会杀了你!”李春雷收回刀,随手在程有金的睡裤上擦了擦,然后一把扣住他的下巴。他的眼睛闪射着一股狠戾,恨意如同火山爆发,“听说你喜欢割下别人的舌头喂狗?” 程有金的脸色陡然变成灰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几乎都在颤抖,手脚变得像冰一样凉。他开始呜咽,奋力挣扎,椅子腿在地上划拉出“嚓嚓”的声音。 “啊~”,惨叫声如同撕裂夜空的利刃。金花和程一龙惊惶失措的跑到书房,只看见程有金被绑在椅子上,摔倒在地,侧躺在血泊中抽搐。 又过了两天,鼻青脸肿的痘痘男举着认罪书到县派出所投案自首,不仅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还举报了程有金等人轮奸李燕儿、殴打李憨子,偷窃、纵火、枪杀看门狗以恐吓萧缓及其家人等罪行。 警察详细询问并了解了案件的大致经过后,第一时间立案,并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获批后派出民警赶往所有犯罪嫌疑人家里实施抓捕。 涉嫌强奸李燕儿的犯罪嫌疑人一一被带去指认犯罪现场,然后派去指定的医院进行体检。经检测,与当初李燕儿体内遗留的精液DNA相符。 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在稀里哗啦的下着暴雨,李燕儿蜷缩在被子里,睡得很不安稳。 李憨子捂着胸口,瘫在椅子上,好几次张口欲言,却只发出痛苦的呻吟。李春雷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难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 “爸,对不起!”李春雷用双手捂着脸,全身颤抖着,晶莹的泪水从指尖滑过,滴落在地上。想做的他都做了,直到此刻他也不后悔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只是放心不下年迈又残缺的父亲和混沌无知的姐姐。因为接下来他要为自己知法犯法、以暴制暴的行为负责,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李憨子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儿子的脸庞,沉默中蕴藏着无限深情。 李春雷抬起头,握住父亲的手。昔日坚实宽厚的手掌如今竟变得这样瘦弱、无力。触摸着父亲的筋骨,李春雷的心痉挛着,眼中饱含内疚,伏在父亲瘦骨嶙峋的膝盖上,“爸,我不在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阿姐…我已经请求过大伯娘,她愿意帮忙!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一定请大伯写信告诉我!他们的恩情…我来日再报!” 李憨子点点头,一滴滴眼泪从颧骨滑至嘴角,又颤颤巍巍地滑到下巴,最后落在儿子的头上… 转眼之间就到了国庆长假的前一天,萧缓在这一个月里,试图忘记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痛苦,努力适应着平阳高中的新环境,新生活。 中午午休时间,她在公用电话亭给父亲打过电话。父亲给了她一个地址,并让她放学后直接打车去幺舅家。她本来要拒绝,毕竟是第一次去幺舅家里,还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自己找过去,总是有些忐忑不安。转瞬又想,肯定是外公外婆太想念她,于是便答应了。 既然是第一次上门做客,肯定要把自己收拾整齐干净。萧缓换上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新鞋子,又去水房打了一盆热水准备洗个头。当她端着满满一盆热水刚跨进宿舍门,突然“啪”的一声,塑料脸盆的底部断裂,“哗啦”,满盆的热水倾泄而下。萧缓两手抓着断裂成两个半边的脸盆,心脏莫名的惴惴不安,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她。 她一边跟室友道歉,一边慌里慌张的找拖把。 睡她上铺的陈玉洁笑着打趣道,“你这是要到大槐树下等情人么?这么急不可待!” “我心里慌得很,觉得家里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萧缓异常沉重的回答。 陈玉洁一把抢过她的拖把,“那你还不快回去?放心,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 萧缓充满感激的抱了抱室友,然后拽上背包便往校门口拔腿而去。 出租车司机按照萧缓给的地址,将她送到了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车程的一个老旧小区。萧缓付完车钱下车,有些茫然,正要向门卫大爷打听幺舅李广亮住几栋几单元,小区里便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门卫大爷从岗亭窗户探出头,望向小区里面,长叹了口气,“唉,广亮家的老爷子终究还是走了,也算是解脱咯!” 萧缓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天喊地,只有沉默。她沉默的朝着鞭炮声走去,心沉着揪着。直到走到三栋二单元楼下,刚炸完鞭炮,一地的红纸残余,门口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正在悄声议论着。 “可怜呐!听说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 “唉,老人哪有不受病痛折磨的!” “老人家走得安心,儿子女儿们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你们听,哭得可伤心了!” “活着的时候,都干啥去了?现在哭有啥用?” …… 萧缓费力扒开人群,听见楼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突然憋得难受,想哭又哭不出,便寻着哭声拾级而上。 到了二楼的202号房,她看到了弟弟,再往里走,她看到父亲、母亲、大伯、二伯、姨妈、幺舅…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她站在其中很是突兀。 李珍梅抬头见是女儿,忙起身走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牵着她往里走,“快来,爹爹一直等着你!” 一方空地上,架了一张板床,铺着谷草和褥子,床上盖着一张刺眼的红布。外婆正跪坐在床边发愣,一看到她,便扯起嘴角笑了起来,“缓缓来啦!你爹爹才咽气,你摸摸,手还是热乎的呢!” 萧缓从外婆手里接过外公的手,细细抚摸,这还能称之为手么,分明只剩一副干枯的骨头。她抬手欲掀开红布,外婆忙拦下她,“你爹爹瘦得脱了形,怕你认不出,就不给你看啦!他临走之前,一直看着墙上的钟,问我,缓缓什么时候来,我说,快了快了,你要是等累了就睡一会儿吧!他这才闭上眼睛…” 萧缓心痛到无法呼吸,一阵头昏目眩。外公的手越来越凉,怎么捂都捂不热,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嗷嚎大哭起来… 23.探监 萧缓随同家人将外公的遗体送回了林云村。炊烟袅袅,鸡鸣狗叫,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灯红酒绿的闹市,一切平静祥和。她站在村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竟恍若隔世,分明离开也不过月余。 烧倒头纸、报丧、破孝、入殓、请厨、搭灵棚、吊唁、破土、摔老盆、路祭、安葬…在这个层林尽染的秋日里,外公如同一片落叶般入土为安了。 丧事办得很是隆重,连续五天大摆了二三十桌酒席,请了鼓乐队,搭了戏台子,日夜不停的奏乐演出,吊者大悦。在这场薄养厚葬的丑剧中,萧缓浑浑噩噩的跟着父母忙前忙后,如同一个牵线玩偶。 白事宴已经开席,前院后院已是座无虚席,宾客满堂。乡里乡亲挤挤嚢囊,聊着家长里短,这边一声吆喝,那边一阵喧哗,热闹喜庆的氛围不像是在送别一位与世长辞的老人。 “听说程有金那群祸害的案子已经判刑了?!” “判得好!他们人多势众,平日在村里仗势欺人,无恶不作,该!” “可怜了憨子,为人忠厚老实,胆小如鼠,从不惹事生非,却落了个妻亡子散的下场!” “狼若回头,不是报恩便是报仇!那程有金一贯欺压老实人,咱们敢怒不敢言,憨子他幺儿站出来惩恶扬善,替咱们出了一口恶气!” “狼?我看是狗吧,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那雷子也忒心狠手辣,我听说不仅纵火烧了程有金的场子,还偷袭殴打他手下的一众兄弟,更可怕的是将程有金血淋淋的一截舌头,直接丢在他堂弟面前,吓得那孩子屁滚尿流的跑去派出所自首。” “你这是吃猪肉念佛经!他雷子也不过是以牙还牙,最后不也去了派出所自首?” …… 萧缓默默听完墙角,然后颠了颠手里的托盘,继续上菜。这几天听着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她大致也能把整件事拼凑得七七八八。只见她把手里端的一盘卤猪蹄,重重搁在那个吃猪肉念佛经的人面前,浓厚的汤汁荡出来,溅到那人的衣襟上。 “呀!你这妮子咋个上菜呢?” 萧缓垂下眼睛,毫无歉意的道歉,“不好意思,手滑了。” 对于李春雷的所作所为,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心里头隐隐的疼。 是夜,萧缓挑拣了一些李燕儿喜欢的菜品,装了满满一桶保温壶。此时,村东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村西头黑灯瞎火、四下无人。她站在李春雷家门口徘徊不前,心里头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抬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圆月,它好像也在无声指责她当初的意气用事。 这时,“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了。萧缓一看到站在门后的李憨子,心里的愧疚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泛滥,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嘴巴紧闭着,半晌说不出话。 李憨子沉寂的眼睛在萧缓脸上巡视了一番,慢慢现出神采,嘴巴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额头和嘴角两旁深深的皱纹里渐渐蓄满了笑意。 萧缓张大嘴急于解释什么,似乎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渐渐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李憨子摇了摇头,一边“啊啊”回应她,一边将她让进屋里。 萧缓感到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被移开了,她绽放出一抹明媚的微笑,扬了扬手里的保温桶,“憨伯,我给您和燕儿姐带了美味佳肴哦!” 走进堂屋,她把吃食放在桌上,指了指李燕儿的房间,轻声问道,“憨伯,我能进去看看燕儿姐么?” 李憨子笑着点点头,替她打起女儿房间的门帘,然后拉了一下墙根的灯线,霎时一室昏黄。只见李燕儿屈膝抱坐在床角,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 这是自那夜事发后,萧缓头一次看到李燕儿。她更瘦更白了,两眼呆滞无神,形容憔悴,一副病态,长长的头发被剪成了齐耳短发,显得一张脸更小。 萧缓眼角湿润,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步,轻声问,“燕儿姐,你还认得我么?” 李燕儿茫然的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迷失在遥远的地方。 萧缓兀自笑了笑,接着说,“我挑了你最爱吃的饭菜,要不要趁热尝一尝?” 李燕儿的面孔依旧呆板而平淡,好似听不见她说的话。 萧缓忍下心头酸涩,退出房门,暗自深呼吸,然后提起沉甸甸的保温壶再次返回房间。这次,她笑意盎然的坐到李燕儿身旁,打开壶盖,顿时香气四溢。 李燕儿像是才回过神,眼里渐渐涌进欢喜的光,她动作略显笨拙的往前探出身体,将头凑近保温壶,用力嗅了嗅,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笑了,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 第二天,公鸡才打鸣,萧缓便轻轻掩上房门,消失在轻薄的晨雾中。 黄安县的看守所位于八里渠乡豆庄子集村465号。萧缓捏着一张纸,那是从村长那里讨要来的看守所地址。她一路上边走边问,打听了好久,终于找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 萧缓围着看守所的高墙外绕啊绕,绕啊绕…一脸迷茫。直到日上三竿,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她鼓足勇气上前对狱警说,她想看看李春雷。 狱警翻完手中的名单薄,然后拒绝了她,“犯罪嫌疑人被关押进看守所,在判决之前,只有辩护律师可以见。” “那请问什么时候出判决结果?” “一般自首的判决时间是两到三个月。” “哦,谢谢!”萧缓红着眼睛弯腰致谢。 狱警对这个在看守所外面逗留了小半天的年轻女孩感到好奇,不由问道,“李春雷是你什么人?” 萧缓想了想,小声回答,“我们是一个村儿的,一起长大的朋友!” “哦,青梅竹马!”狱警面带笑意,“朋友身份探监的话,还要出具身份证、当地村委会证明,另外,规定的探监日是在工作日哦。” 见女孩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狱警笑意更深,“你说你,一个小丫头,啥也没弄清楚,就一头雾水的找过来,该说勇气可嘉还是暴虎冯河呢?”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一心只想来看看他,没想到…谢谢警官!下次我一定做好万足准备再来。” “快回去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萧缓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回首,正午的阳光照在破败的城墙上,铁门散发着森森的寒光,但是看守所上方的天空很蓝,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 这里并非暗无天日,还有希望与光。 办理完外公的丧事,亲朋好友各自散去,萧缓也跟着父母回了G市。 一回到城里,萧汉民便收拾行李动身前往云南,李珍梅携着一对子女去火车站送行。萧缓只知道刘志军重视父亲,把云南的相关业务全权交给他打理,却并不知道父亲在那边具体办理什么业务。母亲在他们面前也只字不提,却常常感恩刘志军给了她和孩子们不一样的人生。 时光荏苒,萧缓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和新的环境,虽然她心里抗拒一切,像迷途的幽灵被困在寂静的城市边缘。 冬天的村野是寒冷的,荒凉的,萧缓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她讨厌冬天,身冷心更冷,想来这是她第三次瞒着家人,请假偷偷跑回来,但愿这一次不再是白跑一趟。寒风凛冽,她下意识裹紧身上的棉袄。 进了看守所,密密麻麻一片人,排队提交资料,核实身份…在等待期间,萧缓不停想象着李春雷变成什么样子,吃得好不好?是胖是瘦?穿的囚服是薄是厚?…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她终于获得了探视资格。 在森严的探监室里,萧缓垂头坐在椅子上,满脸通红,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手心冒着冷汗。突然一道影子拢住了暗自紧张的她,萧缓抬头,便看见李春雷正站在自己面前。 隔着特制的玻璃,他瘦了,头发剪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短,穿着单薄的囚服。萧缓直勾勾的盯着他愣了几秒钟,直到李春雷坐下来,唇角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深邃的眼眸满含宠溺,睫毛微微颤抖。 两人各自拿起话筒,却一时相视无言。想念的思绪,无法通过铁栏和话筒传递。他的微笑,让她心都碎了。 “你…还好吗?”探望时间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挺好的!” “那就好!我来之前去看过憨伯和燕儿姐,他们也挺好的,你不要担心!” “嗯,我不担心!” “在里面吃得饱吗?我也没啥经验,只带了一些耐于储存的食物。你想吃什么?下次我再带给你!” “缓缓,还记得我曾经在信里对你说的一句话么?” “哪一句?你说了不少话呢!” “风是自由的,我希望你也是!”李春雷停顿了一下,“以后不要来了,放下这里的一切,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你是什么意思?”她眨着眼,嗓音低哑,雾气逐渐在眼底凝成水。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从我实施报复的那一刻起,就变得跟他们一样…”他微微张着嘴,眼里闪烁着泪光,却强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不一样!他们是地痞流氓是罪有应得。你只是做了你能做的…这事儿要是搁我身上,我要是有你这般能力,也会这么干,真的!”她迅速否认,不自觉地伸展衣袖抹了抹眼泪,眼里带着执拗和倔强的光。 “其实路有很多条,我却走了最便捷的那条路。我累了,不想继续在艰难的路上磕磕绊绊的前行。我想逃离那个家,逃避现实,在这里,我过得很安宁!”举头望天,他脸色惨白,继续残忍的说,“只要看到你,我便一直困在过去,令人窒息。” 冷意像海水席卷了她,萧缓放下话筒,用双臂环抱住自己,试图抵抗彻骨的寒冷。她低着头,轻轻啜泣。 默默注视着她,李春雷紧紧握住双拳,然后毫不留恋的起身离开,只是转身的一刹那,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无声坠落。 萧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看守所出来的,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突然抱住一棵树,大声哭起来,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24.众生皆苦 2000年被叫作千禧年,有着美好的寓意。但是对萧缓而言,这一年太难熬。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倾注了太多的眼泪,在痛苦中迷失过方向,又重振旗鼓,继续负重前行。回望过去的这一年,她才恍然大悟人真的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原来成长就是这样猝不及防,让人避犹不及。 四月初的午休时间,宽敞明亮的教室外满是太阳的光辉,和煦春风穿堂而过。萧缓拾好书本,慵懒的趴在课桌上,清风拂过发梢,耳机里流淌着音乐。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 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 …… 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泪流不止,旁若无人的哭得一塌糊涂。歌声如泉水般潺潺流动,一点一点滋润了萧缓的禁锢之地,开出一朵名为相思的花。 晚上十点,宿舍准时熄灯了,寝室陷入短暂的黑暗。随后有人打开手电筒,大家收拾的收拾,睡觉的睡觉,熬夜的熬夜,各自在这十平米左右的狭窄空间里享受着一天之中仅有的个人时光。 萧缓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从寝室的小窗口望向夜空中熠熠闪耀的小星星。外面夜猫子的叫声,摩托车的轰鸣声,室友的鼾声和磨牙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暗夜里发酵。 她静悄悄的爬起来,从床头的百宝盒里翻出一张相片,借着窗外的路灯细细抚摸着一身戎装的少年。思念是一种煎熬,而过去的种种便是挥之不去的烦恼。 几经犹豫,她拿起信纸和笔,躲进被窝里,打开手电筒,偷偷地给远方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写信。 “心如铁石的李春雷,展信佳! 时隔半年不曾给你写过信,今日听了一首歌便破防了,我真没用!如果有机会,真想让你听一听,庾澄庆的《情非得已》。 世间所有的不尽人意之事,全靠硬扛,我接受成长,也接受所有的不欢而散,除了你。 还记得那一年咱俩的约定么?我如约考进了平阳高中,可惜你来了又走了。我常常独自走在通往图书馆的那条林荫小道上,追逐着你当年走过的步伐。也去食堂吃了你吐槽过的土豆烧鸡,原来真的只有土豆没有鸡…高一教学楼前面的小喷泉被拆了,好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看到它喷出像耸入云霄的擎天柱。对了,沙土操场也换成了塑胶操场,很受同学们喜爱呢! 你想让我忘记过去,可是这里的角角落落都残留着你的身影,你想让我自由,却把我的心拽在你的手里不肯放手…我要怎么办? 爹爹去世的那一晚,我偷偷躲在卫生间哭了一宿。午夜梦回我依然恍惚,爹爹真的不在了吗?继而清醒,不仅爹爹不在了,黑豆也没了,连你也不理我了…这个世上本来疼爱我的人就没几个,我却总是被迫着接受失去。 也不知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只是有太多太多话想告诉你!小时候咱俩天天生活在一起,却没能好好珍惜,能记住与你相关的往事少之又少,哪知长大了要面对这么多的无可奈何与分离。 佛说,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没有人能逃过生老病死。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辈子受尽苦难的意义何在? 人生无常,众生皆苦啊!” 第二天,萧缓半是期待半是忐忑的把这封饱含相思的信,小心翼翼的投进了信箱里,像一个等待判决书的囚徒。 这世上注定有一个人,虽然他属于你的时间很少很短,但你想要忘记他,却要用尽一生。 萧缓每天都会跑去校门口的保卫处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一日又一日,她从期望变成了失望,去往保卫处的那条路变得泥泞不堪,让她举步维艰,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渐渐的,她不再抱希望,只当那封信遗失在了半路上。 过了一个暑假,萧缓重新背起沉甸甸的书包,返回了学校。去年的这一天,她还有父母和弟弟的陪同,这一次却只有她自己。 萧汉民自从去了云南有将近一年不曾回来,最近居然连电话也打不通了。李珍梅好像对此并不太介意,她也一向不把自己的丈夫放在心上,依旧每日早早赶去刘志军家里,忙到晚上九十点才回来。 有时候萧缓会感到迷惑,人到底是为了生活而赚钱,还是为了赚钱而生活。为了这份工作,母亲没有时间给自己的孩子做早饭,却要花尽心思做不重样的早餐给别人的孩子吃;忙完一天,等到别人歇息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家里。 从农村出来的萧石,为了掩饰自卑,经常在同学面前摆阔气,课间请他们喝汽水,放学请他们打游戏。李珍梅自知对萧石疏于照顾,便从金钱上进行满足。每每不等儿子开口,她已经留了足够的钱在饭桌上,替代营养美味的早餐。 “回学校也好,反正家也不像家。” 她拽了拽书包的肩带,一边经过校门口的保卫处,一边自言自语。 “诶,同学!”保卫处的大叔从窗口探出头来喊住她。 “前几个月天天往我这里跑的是不是你?叫作萧缓?” “是我!”她转过身,往前紧走了两步。从对方喊她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的砰砰狂跳,怕是自己想的那样,又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喏,有你的信,在我桌上都快躺两个月啦!”大叔说完便递过来一封土黄色的信封。 她全身紧张得像块石头,手却不听使唤的轻微颤抖。她用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移开,然后从大叔手里接过信封。这一秒,她感觉如同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一口气奔回寝室,室友们还没有返校,只有一室清冷与尘土迎接她。顾不上打扫,她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慎之又慎的撕开封口。 展开信纸,仿佛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萧缓闻吸着熟悉的气味,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萧缓,你好。 逝者已逝,生者已矣! 《金刚经》里有一句“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唯有自渡”,是鼓励我们勇于面对苦难,不要过于执着,只有通过自我修行才能从痛苦中解脱,获得内心的宁静。 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人生皆苦,我们也要苦中作乐。还记得你想要的幸福吗?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当你感到迷茫、失落和孤独的时候,尝试着换一种更积极的方式来思考,或者停下来,什么也不想。去开开心心吃一顿大餐,去美好的地方看一看,跟朋友们一起看场电影…不要轻言放弃或者陷入绝望的情绪。 时间过去了,多深的伤都会结成一道坚硬的痂,跟血肉长在一起,成为受伤的地方的盔甲。 你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会遇到许多的人,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你的真善美,继而喜欢上你,就像外公一样疼爱你。 把太多东西背在身上,负重前行很辛苦,别让过去的种种成为现在的包袱。过去的都会过去,该来的都在路上,一切都是刚刚好。 哪怕我深陷泥沼,始终坚信,人间值得,未来可期!” 萧缓的眼睛渐渐的弥漫了雾气,看字迹也不太分明了,嘴角一撇,眼泪悄悄地滑落,流到嘴里热热的,咸咸的。原来开心到哭了的眼泪也是咸涩的呀!她把脸藏进手臂里,哭着哭着就笑了。 从此以后,萧缓一周寄出一封信,收信地址一直都是黄安县的看守所位于八里渠乡豆庄子集村465号。 “高二分文理班了,班主任建议我读文科,因为我偏科太严重,他说我的语数外功底扎实,在以后死记硬背的文科班有很大优势。你怎么看呢?” “你知道什么是QQ号吗?我猜你肯定不知道,因为我也是才发现这个软件。比写信方便多了,可以在线聊天,视频通话,上传照片…好神奇!我刚申请了一个QQ号,395770,你可一定要记牢,等你出来了,就可以申请加我好友啦!呃,我想我得先教你怎么申请QQ号…” “今天咱们学校来了一位大人物,疯狂英语的创始人李阳。我觉得他的演讲比他的英语更棒,听得台下一众师生心情澎湃、热血沸腾。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归还给我?” “哇,我中午在食堂遇到王志东了,我的初中同学,还是学霸!没想到他也在这里读高中,奇怪,我怎么之前一直没遇见过他呢?…有可能是他在理科班,而我在文科班。是的,因为你没有给我任何指导性的建议,我听从了班主任的话,如今被分到文科班也好,竞争压力小!” “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英文老师长得特别漂亮?我被美色诱惑,开学之初便积极争当了英语课代表,就喜欢跟美女姐姐贴贴!可惜,她马上就要出嫁了,我最喜爱的老师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我今天太开心了!!!我的英语老师今天出嫁了,而且她还邀请我做她的伴娘。她今天好美…呜呜呜…我见证了她最美最幸福的那一刻,她的丈夫高大威猛,深情跪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我好感动!!!” …… 一封又一封的信,从2001年的秋天一直寄到2002年的冬天,每周一封,不曾间断。 和夏天相比,冬天的监狱要难熬得多。李春雷靠坐在铁架子床上,细数着一封封被自己翻阅了无数次的信件。他两手皆生了冻疮,又红又痒,弯起来有些吃力。 他的邻床狱友双手捧着热水杯,压了一小口水,顿时从嘴里热乎到心里。“怎么这两个星期不见有你的信?被你的小女朋友甩了?” 李春雷只是低头笑了笑,并不作理会。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叫你不要端着,也给人家回封信,你就不听!剃头担子,一头热,长久不了!”分明只比李春雷大了两岁,却摆足了过来人的架势。 “高三学习压力大,她专注于学习,不来信也好!”李春雷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免不了担忧。 即使是为了学习,以她的性格,也会来信说明。近三个星期没有收到她的信了,他忍不住又翻出最后寄来的那封信,凑近灯光细细阅读。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信息?还是她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 25.失火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六下午,萧缓转了两趟公交车、坐了一个多小时,回到父母租住的房子。下车后,她顺道去菜市场买了青椒、猪肉和土豆,准备回去给小石做个晚餐。 冬日里的太阳落得早,才六点不到,街边的路灯便渐次亮起。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萧缓裹紧身上的棉袄,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一开楼道门,一股穿堂风抽身而过,萧缓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关上门,跺了跺脚,阴暗的楼道里亮起昏黄的灯。走到二楼转角处,她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焦糊的味道,不禁嘟囔又是谁家的阿爹阿婆忘记关炉子上的火。 离家越近,焦糊气味越重,她心里一咯噔,难道这味道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顿时脚下生风,三两下便跑回家,慌慌张张的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只见一阵阵黑烟从小石的房门缝里钻出来。 “小石!”她扔下手里的东西,飞扑到弟弟的房门口,扭转门把手,打不开。门从里面反锁了,说明小石还在房间里。她惊恐地拍打着门叫唤,“小石,小石,快把门打开!你咋啦?听得到吗?”没有任何回应,她忙把耳朵贴近门,里面除了嗡嗡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刺鼻的气味令人无法呼吸,她双膝发软,惶惶不安地扭头四处张望,看到了客厅里的两张靠背木椅。不及多想,她跑过去搬起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道门。“砰”的一声巨响,门板震动了几下,却没有被砸开。她哽咽不止,一边高声呼喊弟弟,一边继续用椅子砸门。 “快让开!”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个男人像一阵风似的刮到她面前,“嗙”,一脚便把门给踹开了,两人先后冲进房间。只见萧石弓着身子侧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床尾火花四溅,电线发出嗡嗡的声音,火舌顺着被角往上蔓延。 “快去打水来!”男人一把掀起床上的被子丢在地上,然后利索的扛起萧石便往门外跑。萧缓冲进卫生间,得亏母亲有蓄水的习惯,她吃力的提起满满一大桶水,踉踉跄跄回到小石房间,“哗啦”一声,扑浇在床尾起火处。 此时楼道里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他们正探头探脑的往屋子里张望。 “麻烦让一让!”男人穿过人群,把小石放在地上,大致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没有发现烧伤痕迹,便转身又奔回屋子里,同萧缓一起打水扑火。 李珍梅接到通知,惊慌失措地赶到家时,火势已经被扑灭,吃瓜群众也已各自散去。家里杂乱不堪,萧缓泪眼婆娑的正在归置物品,萧石则像一个囚徒似的,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缩在墙角,偷偷抹着眼泪。 顿时李珍梅气不打一处来,抢步上前,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 “你是睡死了吗?失火了都不知道?你要是想死就死远一点,不要霍霍别人。” 萧石捂住脸“呜呜”哭起来,他不过是昨晚到同学家附近新开的网吧里,打游戏熬了个大通宵,上午回来囫囵洗了个澡就爬到床上睡觉,睡之前打开了电热毯。等他一觉被冻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门口的过道里,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从他们的交头接耳中才得知家里失了火。 “要不是你刘叔叔及时赶到,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你昨晚死到哪个旮旯缝里去了?我找了半宿,翻遍了附近的游戏厅和网吧也不见你人影。” 正是因为儿子一夜未归,这日在刘志刚家里做事的李珍梅始终心神不宁,中途往家里打了好几个座机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下午刘刚开车送老板回家,见她一脸焦虑,不由上前关切询问,得知缘由后便自告奋勇要替她回家看看。哪知才上楼,便闻到焦糊的味道,又听到“砰砰”砸东西的声音,心道一声“不好”,便冲了上来。 李珍梅对着儿子胡乱发泄一通,走到门外过道里,背着儿女泣不成声。萧缓收拾好地上一片狼藉,把弟弟牵到母亲卧房,好生安抚了一番。萧石惊吓过度,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抽抽噎噎一阵便又睡着了。 她静悄悄的退出房间,反手带上门,正准备外出去找寻母亲。才走到大门口,过道里便传来一阵喁喁私语声,有母亲的哭诉声,还有男人的安抚声。 “别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这场火灾跟孩子没关系,是电热毯引起的。还好发现及时,才不至于酿下大祸,如今人都好好的,财产损失也小,你再莫伤心了啊!” “我是气自己养的儿子不懂事,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赚钱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他,结果呢,他不学无术,还惹事生非。跟他老子一样,都是窝囊废物!” “孩子正处于叛逆期,从小就缺少父爱,难免会调皮些。往后只要我们好好教导,他会改邪归正的。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萧缓从门缝里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昏暗的过道里,只见母亲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全身沁寒。 夜里,她跟母亲睡在重新归置好的弟弟的房间里。她们睡在一张床上,萧缓盯着母亲侧躺的背影,那个男人拥着她的画面在脑海里一直挥散不去。她按耐不住,几次张嘴想质问自己的母亲,又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停的暗自告诉自己,不能只通过一个画面就妄言母亲背叛了父亲。她心思沉重,辗转反侧至晨光熹微才昏昏睡去。 日上三竿,萧缓从梦中惊醒,鼻腔中还充斥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斑驳的地面上。她呆呆的缓了半天神,眯了眯眼睛,迷离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晰,“真希望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李珍梅不在家,萧石难能可贵的趴在饭桌上写作业。萧缓刷完牙洗完脸,套上厚厚的棉袄,“小石,你想吃啥?我下去买!” 萧石头也不抬,“锅里温着饭菜。” 她停了换鞋的动作,喜笑颜开的走到弟弟身旁,揉了揉他的头发,“一场火灾就让你改头换面啦?” “又不是我煮的。”小石抬起头朝姐姐翻了个白眼。 萧缓回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跳进厨房拿碗端菜。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三碟小菜和两碗米饭。 萧石一边往旁边挪位置,一边诧异的问,“你这是吃早饭还是吃中饭?”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一点,“管它早饭还是中饭,反正老妈做了,我刚好饿了,那就趁热吃呗!” 萧石像看傻子似的瞟了一眼姐姐,“自从老妈工作以后,你几时见她给咱俩做过早饭?这是刘叔叔早上送过来的,说是特意做了送来给我压压惊。” “哪个刘叔叔?”萧缓明知故问。 “就是昨天救了我的那个人呐!” “你跟他很熟吗?”萧缓收起笑容,放下手里的碗筷。 “也算不上很熟吧,他是志军叔叔的亲戚,也是他的司机。要说熟也是跟咱妈更熟,都是给同一个人打工嘛!” “他经常来咱们家吗?” 萧石看着姐姐脸上凝重的神情,皱眉想了想,“有时候开车送老妈回来,也给我买过好几个玩具…哦,还有一次,带着我和老妈去肯德基吃了一顿大餐。” 瞬时,鸦雀无声,空气也凝滞了一般。 “姐…姐,怎么了?”过了一会儿,萧石喏喏问道。 她双眉紧蹙,眉宇间流露出忧虑之色,眼睛重得抬不起来,长长的睫羽如同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着,“没事儿!菜快凉了,咱们趁热吃吧!”说完,她便端起碗往嘴里扒饭,味同嚼蜡。 返校后,那些猜疑,迷惑,以及所有的不安和焦虑,一日胜过一日,像蜘蛛吐的丝网,一层一层的将她缠住,越挣扎越被束缚。她开始夜不能寐、患得患失,终于熬到了星期六,下了课,她便揣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又赶回了家。 冬天的夜晚,总是很漫长。萧缓坐在小沙发上,抬头看了看挂钟,快到十一点了,小石已经睡了,母亲还没有回来。她起身走到阳台,从玻璃窗户望向被寒风吹得身不由己的树枝。朦胧中有一束光打到树干上,紧接着传来了汽车驶来的轰鸣声。 夜色掩护下,她轻轻推开窗户,像一只匍匐在暗处的夜猫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那个男人从驾驶座下来,紧了紧身上的皮夹克,然后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只见李珍梅身穿一件驼色大衣,披散着一头松软的长卷发,从车上走下来。两人面对面轻声交谈了两句,从三楼的位置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在车灯的映射下,萧缓看到了母亲柔情蜜意的笑脸。临到分别时,男人在她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萧缓不禁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冷风趁机呼呼灌进她的嘴里,她感到自己的胃被凉透了,泛起一股酸苦味儿。 李珍梅上楼前,抬眉扫了一眼家的方向,萧缓“啊”地惊了一下,连忙侧身躲闪到更隐蔽的角落。她微微打着颤,寒风不仅吹凉了她的心,还吹红了她的眼睛,胸口像被什么堵着,箍着,紧紧地连气也不能吐。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噔噔”声,门栓弹开的“吧嗒”声,在她的耳朵里,就像末日审判的号角般洪亮骇人。 大门口的感应灯亮起,李珍梅裹挟着一身寒气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你看见了?” 萧缓震了一下,如梦初醒。她双手握成拳头,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瞪的大大的,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狮子,“你对得起我爸么?” 李珍梅蹙起眉头,眼神却清冷淡漠,面上宛如一潭死水,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沉寂。 萧缓的脸上渐渐爬满失望和痛苦的神情,转过身去,双手捂住脸,将头抵在寒凉如冰的墙上,抽动着肩膀呜咽地哭起来,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兽。 26.梦回故里 屋子里一片寂静,窗玻璃上一片晶莹,萧缓蜷在小小的椅子上,惨白的面颊还挂着泪珠,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李珍梅坐在沙发上,身子坐的很低,好像要陷进沙发里似的,画过妆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张面具。 “当初嫁给你爸,我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家家……这么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后悔与煎熬之中。”她的声音打破一室平静,在寒冷的深夜里显得疲惫不堪。 萧缓想到了发洪水的那一年,在青草幽幽的堤坡上,她一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江水,一边听着父亲情丝缱绻的回忆他对母亲的一见钟情。此刻,李珍梅的自白就像一把刀刺进她的身体,“你知不知道他娶到你有多开心……我爸到底哪里配不上你?” 李珍梅低着头,自嘲般回答,“我活到这个年纪才明白一件事,爱情这东西,得你情我愿,不能强求,也没有谁配不上谁,只有合不合适。” 萧缓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所以在那个男人身上你找到了爱情?” 她眉头微微蹙起,随即浅然一笑,眸底泛出柔色,“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是不是爱情,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很安心,从未有过的安心!” “呵,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没想起过你有丈夫,还有孩子?” “我……” “你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这个家!”萧缓打断母亲,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如刀般锋利的光,声音由低到高,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 李珍梅震惊的抬起头,脸白得不成样子,眼睛干涩到疼痛,嗬嗬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哽咽。她怕吵醒儿子,压着嗓子近乎咆哮,面目狰狞,“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你爸为啥总是往云南跑?他为啥跟我们断了联系?因为他在那边有了别人,有了新的家庭,是他不要我们!” 萧缓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身体僵立在原处,怔怔地看着母亲一张一合的嘴,似乎被她的一番话吓傻了。 “我任劳任怨、含辛茹苦的把你们姐弟两拉扯大,他除了往家里拿了几个钱,还为你们付出过啥?我问心无愧,是他背叛了我们。”眼底热泪盈眶,溢满了流出来,却被她狠狠拭去。 萧缓喃喃自语,“不可能…我不信…重婚是犯法的,我爸不会不要我们…他上次还说,等他回来要…”上一次是哪一次?她怎么记不清了?原来父亲已经有两年不曾回来了,距离上一次通话还是在去年的秋天。 李珍梅收拾起脸上的破碎神情,嘴角勾起一丝冷意,眼神清冷得有些凉薄,“哼,我和你爸当年只办了酒席,压根儿就没领过结婚证。要是按当下的时兴说法,我和他不过是同居了一场。往后马走日字象走田,各有各的道。” 萧缓肩膀耸着,眼神空洞,毫无生气。竟然是这样,她听见自己的内心世界逐渐分崩离析的声音,好像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不再挣扎,她默默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房间,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真想就此长眠不醒啊!” 所有的崩溃都是在悄无声息的深夜和被噩梦惊醒的凌晨。 伴着昏黄的路灯,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宽宽窄窄的街巷里,落在破碎心灵的伤口处,清冽又痛苦。萧缓裹着棉衣,独自流浪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她无法入睡,那个家让她窒息。趁着夜深人静,她偷偷跑了出来,一时半会儿又不知去哪里。不知走了多久,头上和肩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手和脚也被冻得没了知觉。 “呜~”,伴着一声长鸣,火车像一条巨蟒缓缓地驶进火车站。宁静的站台,顿时热闹起来,乘客们提着大包小包、拉着行李箱争先恐后地从各节车厢拥挤出来,给这个死寂的冬夜带来了些许活力与喧嚣。 萧缓慢慢抬起僵硬的头,火车站几个醒目的字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走到了火车站,要不干脆搭上去往云南的火车找父亲问个清楚? 痴人说梦!她兀自摇了摇头,且不说她并不知道父亲在云南省的哪个市的哪个住址,现下刮遍全省她也凑不齐一张火车票的钱。收回目光,她继续步履蹒跚的游荡在街头,风刮起她的长发,肆意凌乱,如同一片浮萍找不到归宿。 第二天清晨,李珍梅在刘志军住的别墅区门口,发现了蜷缩在墙角的女儿。她被白雪覆盖着,一张尖尖的小脸冻得发紫,牙关紧闭,长长的眼睫毛上敷了一层冰霜,像一座了无生气的雕像。 李珍梅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失声哀嚎。她手忙脚乱的爬到女儿身边,颤抖着捧起她冻僵了的小脸,用自己的脸去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呼吸。那一刻,她的心像被万只蚂蚁啃咬,不停吞噬她的血肉,痛不欲生。 萧缓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她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追着小芳、桃娃子、张小胖那群小伙伴,趟进水田里抓龙虾,爬到大树上摘桑葚……炎炎夏日里,他们躺在天台数星星,寂寂冬夜里,他们围在火炉前烤板栗。 这一天,她化作一阵风,吹过开阔的田野。只见庄稼一片绿油油,父亲和母亲坐在田埂上一边休息一边说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笑得那么甜蜜又开心。 她接着吹,吹到了自家小院。 只见满是菊花盛开的前院里,小石扬着手里的网兜追赶花丛中的蝴蝶,欢快的笑声溢满整个庭院。后院里,阳光穿透一大片茂密的梧桐树叶,星星点点的照在鹤骨鬓霜的外公身上。原来他老人家正惬意的躺在竹制躺椅里,闭目收听收音机里的戏曲。黑豆懒洋洋的趴在外公的脚边,眼睛半眯着,似睡非睡,时不时晃一晃黑得发亮的尾巴。 萧缓玩心顿生,鼓起腮帮子,对着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吹了一大口气。一片片比手掌还大的梧桐叶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外公和黑豆的头上、身上。只见一人一狗,手足无措,连忙起身避让,引得萧缓哈哈大笑。 这时,厨房里飘出一阵阵饭菜香,原来是外婆正在灶头上忙碌。她一个转身,化回人形,钻进厨房,想捻一块肉来尝尝。 “缓缓,缓缓,快出来玩呀!” 推开厨房的窗户,只见身穿一件米色碎花连衣裙、甩着两根麻花辫的燕儿姐,正站在窗下朝她挥着手。她的脸像绽开的白玉兰般无瑕,洋溢着快乐与纯真。身后不远处,憨伯扶着莲大娘,沐浴在阳光中,一脸宠溺的看着她们。 咦,咋个独独不见李春雷?转而一想,回来这么久竟然一次都不曾见到过他。 萧缓心里发急,又化作一阵风,吹过一栋栋农家小院、吹过一片片田野、又吹过连绵起伏的高鲁山、最后驻足在他吻她的那处堤坡上。 为何找遍各个角落都寻不到他? 她焦急地来回踱步,眼神不停地巡视着四周,手心里满是粘腻的汗水。只见蓝蓝的天空开始一片一片的剥落,青草幽幽的堤岸开始一寸一寸的塌陷,天边如墨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朝她袭来。转瞬间,她像一个在深海中溺水的人,不断下坠,下坠…… “啊~”,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仿佛是从她灵魂深处抽离出来的一缕悲伤。 “缓缓!缓缓!” 她头痛欲裂,听见了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顿时脑海里浮现出走马灯似的回忆,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眼眸颤动,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她感觉到了母亲的指腹,顺着她的脸,轻轻地将她的泪痕一点一点攒干净。她眯了眯眼睛,试图撩起沉重的眼皮,一片模糊的光影冲进眼底,过了好几秒钟才恢复清明,只见母亲一脸憔悴、满眼含泪的注视着自己,显是又惊又喜。 沉睡了近一个月的萧缓,终于在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中苏醒过来。 康复期间,放了寒假的小石天天陪在她的病床前,像一只聒噪的小鹦鹉。 “姐,你当初怎么会躺在志军叔叔家门口?不仅把老妈吓坏了,也把他们一家人吓坏了!”小石一边费力的削着苹果,一边不解的问道。 “我只是想去找志军叔打听咱爸的近况。”萧缓倚靠在床头,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爸了呀!妈说了,他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志军叔特看重咱爸,把很多事交给他打理,这才忙得没空回来看咱们!” “是么!”她转头望向窗外,眼神黯淡无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姐,你往后再不能干这样的傻事,寒冬腊月睡在外面是会要人命的!你这次真把老妈吓惨了,被送到医院的前几天一直高烧不退,医生诊断是低温和病菌感染引发的脑膜炎。老妈生怕你烧坏脑子,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守在你的身边,天天以泪洗面。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她这么伤心哩!”小石表情严肃,还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嗯,以后再也不会了!”萧缓回过头来,扯起嘴角对弟弟勾出一抹浅笑。 “还有件事儿,我觉得挺奇怪的。” 萧缓眼神示意他继续。 “在你住院这段时间,有好几次刘叔叔,就是那个救我的刘刚叔叔,好心好意的提着保温桶和水果篮来看望你,都被母亲冷言冷语赶走了。我就挺为刘叔叔打抱不平,替他说了几句话,结果还被老妈好一通责骂。你说她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萧缓皱起眉头,声音微沉,“又在胡说!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参与!” “嘁,我马上就满15岁啦,别以为我啥都不懂!”… 萧缓不再搭理弟弟的碎言碎语,径直躺下身子,盖上被子,一双悲伤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 李珍梅的所作所为,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终究爱着自己的女儿,为了她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爱情,只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心酸的舔舐伤痛罢了。 那么萧缓呢?她是选择相信父亲,还是成全母亲? 27.随风而来 再次回到校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周围的同学以及老师都毫无改变,变的只有自己。 萧缓强打起精神,朝宿舍楼走去。 才踏进宿舍门,室友们便纷纷围上来表示关心。 陈玉洁更是扑上来一把抱住她,“萧缓,你个死女人,这段时间跑到哪儿去了?连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都敢缺席,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萧缓抬手回抱住她,将脸藏进她的脖子里,苦涩的笑了笑,“对不起,家里发生了一点儿状况!” “唔…那现在没事儿了吧?”陈玉洁侧头看向她,一脸关切。 “嗯!”没有时间愈合不了的伤口。 虽然萧缓说没事,慢慢相处下来,陈玉洁却发现,消失了近两个月,重返学校的她好像换了一个人。 她看似跟从前一样上课、吃饭、睡觉,却总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生活上粗心大意,考试时漫不经心。眼看着不到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怎么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陈玉洁不由替她干着急。 这一天的傍晚,两人一同吃完晚饭,漫步在夕阳下,从食堂去往教室。春风带着湿润的芳草气息,轻轻吹在她们的身上,像棉絮般柔软温暖。 “缓缓,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但你不能放弃啊!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一朝成飞鸿。有任何事情,等我们熬过高考再琢磨,成吗?”陈玉洁挽着她的胳膊,言语恳切。 萧缓套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把尖尖的下巴藏进竖起的衣领里,像极了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垂着眼睫,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衣领里传出来,显得很是无精打采,“我没有放弃。” 陈玉洁挑了挑眉,眼神透露出无奈,“是~你没有放弃,只不过上课的时候发呆,睡觉的时候失眠,干啥都心不在焉!” 萧缓疑惑的抬头,“你说的是我么?” “大姐,人贵有自知之明,咱用事实说话!你知道你这次月考考得有多烂吗?从年级前三十名掉到一百名之后啦,这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中考状元么?”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又停了下来,眼神一片死寂。这种沉默传达出一种无力的感觉,就好像悲伤在她的心里落了根,对所有的现实都听之任之,不为所动。 陈玉洁面露担忧之色,轻声细语道,“诶,不要这样嘛!虽然高考很重要,却不是生命的全部,你开心就好,啊!”突然灵机一动,“对了,你不是有一个神秘的笔友吗?每次看你给他写信都很开心的样子,为什么最近没写了?要不,你再给他写封信?” 萧缓眼里霎时闪过一道光,随即黯淡。她浅然一笑,不动声色的隐藏起种种不堪回首的过往。现如今她把自己活得像一潭死水,哪里敢靠近已然深陷泥沼的李春雷。 又是周末,萧缓下了公交车,站在嘈杂的小巷子里,无声叹了口气。 李珍梅早早打过电话,轻声埋怨女儿自返校有近两个月都不曾回家,这个星期六务必回来一趟,她在家煲好汤等着她。 萧缓能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却不能接受她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变。她的补偿心理、她的小心翼翼,对萧缓而言,都是沉重的负担和枷锁。母女俩就算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前,也无法做到冰释前嫌,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小心应付。 正是愁闷时,恰好经过一家网吧。萧缓不做多想,转头钻了进去。里面灯光很昏暗,空气中交织着烟味儿和泡面味道,屏幕前的一张张脸麻木又萎靡。萧缓却舒了一口气,她此时只想在这样的环境里隐藏自己的踪迹。 挑了一个更为黑暗隐蔽的角落,打开电脑,显示器的银光照出她一脸的寂寞和茫然。随手打开一个观影APP,随便点开一部电影,她想了想,又退回桌面,点开QQ软件,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 “嘀嘀嘀”,头像伴随着一连串的提示音不停闪动。她一一点开,是初中群和高中群的无数条消息,又一一关掉,最后只剩一条好友申请的消息。 对方头像是系统自带的企鹅头像,QQ名叫做随风,没有签名,没有个人介绍,点进空间也是空空如也。 萧缓点了接受好友申请,她此刻听从了内心的需求,很想找一位素未谋面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倾诉,或者随便说点什么也好,而刚好对方显示在线。 “你好!” “你好!”附带一个微笑的表情。 对方的秒回,让萧缓更有了倾诉的欲望。 “你是学生吗?” “不是。”附带一个尴尬的表情。 “真好!没有高考的烦恼!” “既然在准备高考,怎么还在时间玩电脑?”附带一个疑问的表情。 “因为我还有很多其他的烦恼,高考的烦恼显得微不足道!” “等你长大了,再回过头来看,这些烦恼通通微不足道!”附带一个摸摸头的表情。 “多大才算长大?” “接受现实,承受痛苦,解决问题。” “你…字字诛心!我只想逃避现实,逃避痛苦,逃避问题…像一只缩头乌龟躲起来!” “那你躲掉了吗?”附带一个疑问的表情。 她停下敲字的手,自问,躲掉了吗? 家庭矛盾依旧存在,父亲还是失联,母亲还是情伤,而她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仅让自己过得一塌糊涂,也让在乎她的人为她担心。 “嘀嘀嘀”,一阵急促的消息提示音将她拽回现实。 “没什么大不了的,逃避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可以躲起来先养好伤口,等恢复体力,还是要勇敢的站出来,想办法解决问题。因为一味地逃避,只会陷入更痛苦的境地。”附带一个抱抱的表情。 “你好像一位经历丰富的知心姐姐!”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把我当做姐姐!”附带一个可爱的表情。 “我不想,你一定是一个年纪比我还小、长得又很可爱的女孩,故意在我悲惨失意的时候卖弄心灵鸡汤!” “为什么?”附带一个疑问的表情。 “因为只有小孩才会故作深沉,也只有可爱的小女生才喜欢句句话都要带着表情!”萧缓敲完字,也附带上一个眨眼的表情。 “……”,对面的随风陷入短暂的沉默。 天色已经暗沉,几颗星子悄无声息的爬上广袤无垠的天幕。一排排路灯和广告招牌灯渐次亮起,小巷子里的小吃琳琅满目,有闻着臭吃着香的油炸臭豆腐,金灿灿酥脆脆的煎饼油条,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汁多汤浓的灌汤包…飘香四溢,人声鼎沸。 从网吧里走出来的萧缓,看着眼前的人间烟火气,突然觉得,黯然失色的生活其实也可以多滋多味,丰富多彩。 待到夜深人静,徒留一室昏黄。萧缓倚靠在小小的椅子上,李珍梅陷在沙发里。情境跟上次母女俩发生争执的时候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时是岁暮天寒、冬风刺骨,而此时已是鸟语花香、春风和煦。 “妈,我不反对你和刘刚叔叔在一起!” 李珍梅错愕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她尖锐灵动的眼神中,好似窥见到自己的伪装瞬间皲裂。她难堪的低下头,“是妈不对,没有考虑过你跟小石的感受,我…我已经拒绝他了!” 萧缓起身,走到母亲身旁,挨着她坐下,目光透过窗外的夜色,看向黑暗中未知的远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看透人生的疲惫,“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就算是子女,也无权干涉。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够过得幸福快乐!” 李珍梅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你不恨我吗?恨我背叛这个家,背叛你跟小石…” 萧缓转过头,看着母亲的眼睛,“我们已经长大了,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就算你们离婚了,爱我们的心肯定不会变,你永远都是我跟小石的妈妈!” 李珍梅在女儿清亮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同一颗石子打破波澜不惊的湖面,掀起千层浪。她似有所悟,噙着眼泪露出轻松释怀的笑。 这时,萧缓双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恳切,“但是,妈!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等爸回来,你们当面把话说清楚了再分开?我始终不相信他是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人,一定有什么误会。到时候你们解了心结,化了恩怨,再去迎接各自的新生活,不好么?” 李珍梅敛了笑容,旋转目光,自去看陈年老旧有些脱皮的墙面,好似怕被看透自己的内心。她把手抽回来,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支支吾吾半天,好像有口难言。 萧缓静静地看着母亲,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心想着,任何人做任何决定总是要花费一番心思衡量利弊的。 一阵犹豫之后,李珍梅神情黯淡的回答,“好,我等着他回来!” 萧缓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她轻轻地舒展双臂,将母亲拥进怀里,头靠在她的肩上,喃喃道,“妈妈,谢谢你!” 放下芥蒂的萧缓,这一晚睡得无比深沉,一觉睡到大天亮。这是近几个月以来,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懒洋洋的。她伸了一个懒腰,浑身舒服极了,突然脑海里冒出随风昨天对她敲的一段话, “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解决,往往是起事双方缺少沟通。如果一方只知道委屈自己一味地迁就,就会演变成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就,倒不如坦诚以待,尊重彼此的决定。如果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不仅会刺伤彼此,还会让问题越来越棘手,只要各自退让一步,说不定能海阔天空。” 萧缓把脸埋进被子里,不理解为何自己会对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油然而生一股子信赖感,不禁自言自语,“我是一不小心捡到宝了么?不过是听了她的一番话,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啊,好想告诉她,我重振旗鼓,又变成了打不死的小强!” 此时,坐落在钟罗山脚下的一座小县城正是一派热闹喧哗,三轮车、自行车、挑着扁担的小贩,络绎不绝,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声声不息。 李春雷骑着自行车正穿梭在小城弯弯绕绕的道路上。车后座绑着一个大的泡沫箱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箱土鸡蛋,他正要送往提前预订好的小饭馆。 突然,一阵清风撩过他的脸颊,他抬起一只手掏了掏耳朵,那里莫名发痒… 28.老死不相往来 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李春雷表情平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就像做了一场梦。 前一天晚上,狱友们纷纷拿出自己平时不舍得吃的面包和方便面,为他庆祝。饭后大家围在一起,有人含泪祝贺,有人殷殷叮嘱他出去后好好做人,也有人拉着他的手约定以后在外面相聚…虽然在一起服刑的时间不久,那一刻彼此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依依不舍之情。 淡黄的阳光轻洒在身上,李春雷留着寸头,穿着进来时的那套衣服,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站在铁门外。狱门外一片空荡,没有人来接他,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天出狱。 当年,李春雷因故意伤人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在监狱服刑期间,他学习踩针车,申请中午值班,晚上值班,积极配合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每次考核获得满分,被评为监狱积极分子,减刑六个月,提前了半年出狱。 雨后的田野空气格外清新,望不到尽头的油菜花田里,蜜蜂嘤嘤嗡嗡,彩蝶振翅飞舞,入目所见皆似在为他重获新生与自由而欢喜雀跃。 回到家,门上一把锁,屋前屋后杂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李春雷心下又惊又慌,在里面两年半,父亲很少去探监,倘若家里有何变故,他并不太清楚。思及此,他拔腿便往大伯家而去。 没曾想大伯家的门上也是一把锁,他从一米多高的篱笆墙看过去,院里的空地上晒着辣椒和萝卜干,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四处闲逛。此时正是农忙时节,想必大伯和大娘他们正在田地里忙活。 他在大伯门前走来走去,正思忖着是在此地等还是去地里寻。 “诶,这不是雷子么!几时回来的呀?”原来是张小胖的奶奶,她拄着拐杖从村口走来,老远便瞧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邻居家门口晃来晃去。等走近了眯起眼睛一打量,才发现是李憨子的幺儿子李春雷,那个为父母姐姐打抱不平被关进监狱的可怜孩子。 “张奶奶,好久不见,我今天刚从里面出来。您身体还好吗?”李春雷上前两步,站到老人跟前,露出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张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老咯,一日不如一日,权当混一天便是赚一天!”她笑得一脸慈爱,细细看着比以前更强壮更内敛的大男孩,“还没吃午饭吧?走,上奶奶家去吃,给你下饺子!” “不麻烦您了,我还要去找我大伯打听一些事情!” “是关于你爸和你姐的事儿吧?”张奶奶斜睨了他一眼,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李春雷敛了笑,缓缓点了点头。 张奶奶拖住他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自家方向拽,“走,我正好有些话要告诉你,听完你就明白啦!” 片刻后,李春雷坐在张奶奶家的堂屋里,看着身形佝偻的老人忙前忙后。一时闲来无事,他踱步到厨房,只见厨房后头堆砌了半墙高的废弃木头,和零星几根劈好的柴火,二话不说,卷起衣袖,操起墙角的一把斧头便开始劈柴。 张奶奶听见了声响,忙从厨房走出来,“哎哟,我又不是拉你来劈柴的,快放下,快放下!” “张奶奶,您看我这浑身的力气正愁没用武之地呢,给个机会,让我表现表现!”李春雷一面挥着斧头,一面开朗回应。 “真是个瓜娃子!”张奶奶笑着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厨房。 等他把所有柴火劈好,张奶奶的饺子也煮好端上桌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吆喝他快坐下来趁热吃。 李春雷走到饭桌前,只见一大海碗热腾腾圆鼓鼓的饺子正散发着浓浓的荠菜香味儿,旁边还放了一碟醋拌蒜末。 “别傻站着,快坐下尝尝!”张奶奶上前用力将他摁到座位上,还不忘打趣,“小伙子长得真结实,看来那里边儿的伙食差不了!” 李春雷笑了笑,夹起一个大饺子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瞳孔放大,嘴角的笑意更深,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还有这个!”张奶奶走进厨房又端了一个盘子放到他的面前。 李春雷抬起头,只见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摆在他的面前。 “去去晦气,咱清清白白的迎接新的开始!”张奶奶一脸慈爱的看着他,眼神充满关切。 前所未有的温暖和伤感从胸口深处破裂开来,李春雷鼻头发酸,嘴里塞满了饺子,声音沙哑的回答,“好!” 等他吃饱喝足,张奶奶搬了两张小板凳,拉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樟木树下消食儿。 “张奶奶,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是不是关于我爸和我姐?” 老人喟叹一声,“自你被关进去以后,这上村下乡议论的都是你们家的事儿。这不晓得内幕的添油加醋到处胡说,后来越说越不像话,流言四起。你爸是个老实人,说也说不过人家,斗也斗不过人家,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深入简出,与乡邻往来越发少。” 李春雷不做声,只静静地注视着张奶奶,眸色如墨般深沉。 “燕儿那妮子哪哪都好,只是命苦,被那群杀千刀的糟蹋得神志不清,连自己照料自己都搞不抻头。你大娘本是将她接到自己家里照料,这日子久了就难免有所怠慢。于是村里就有人给她出主意,干脆把那妮子嫁给隔壁村的黄三儿。那黄三儿是谁?年近六十的独眼儿疯子。那你爸能同意?跟你大伯吵了一架,便收拾了细软,带着闺女离开了这里。”张奶奶感到口干舌燥,端起手边的杯子,咕噜咕噜连灌了好几口茶。 李春雷又悔又痛,恨不得当下狠狠扇自己几巴掌。“那您知道我爸和我姐去了哪里吗?” “听你大伯说,好像是去投奔你妈那边的亲戚了。诶,你妈老家不是有一个弟弟么?” 李春雷点点头。他有一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听说小了母亲近十岁,当年饥荒逃难的时候,半路上被人收养了去。长大成人以后,养父母接连去世,便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家人。下了好大功夫,花了好多钱,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原来父母当年便已病死在了逃荒路上,姐姐逃到G市,后来也嫁了当地人。自此这位舅舅便断了寻亲的念头,只不过是跟姐姐有过几封书信往来。 李春雷仔细回忆起信中舅舅留的地址,不再多作停留,谢辞了张奶奶,便背起从监狱带出来的简单行李踏上了寻亲之路。 萧缓自从认识了随风这个网友,心灵就好像找到了避风港,或者说是癌症患者找到了对症治疗的解药,恨不能天天呆在网吧里,挂着QQ,找随风聊天。 “最近你上网有点儿频繁啊…”附带一个思考的表情。 “咱俩彼此彼此!”萧缓勾着嘴角,趴在键盘上啪啪敲字。 “我没有高考的烦恼,你有!不要再玩电脑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附带一个加油的表情。 “离高考还不到两个月,现在努力还有用么?”她一点儿也不想呆在城市里,更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大城市。 “不管有没有用,总要全力以赴一次,哪怕失败了,以后回忆起来也不会感到后悔。”附带一个加油的表情。 “小妹妹,不要再给我灌鸡汤啦!我对鸡汤过敏!”交流了近一个月,她始终认为对方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可爱小女生。 “…不要叫我小妹妹!”附带一个委屈的表情。 “那要叫你什么?大哥哥?”刚点完发送,她的心里便想起一个声音,“你喊过的大哥哥只有李春雷。”继而又想,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他写信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失望与难过,有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怀疑她劈腿? 这相思之火一旦被点燃,就产生了星火燎原之势。她左思右想之后,决定趁这次五一小长假,偷偷跑回去探视他,她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近乡情更怯,坐在摇摇晃晃的小巴士车上,萧缓一路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显然是两年多前的那一次见面给了她巨大的打击,她怕历史重演,更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毕竟一直是她单方面的在付出和坚持,而他除了第一封回信,后面再没回过只言片语。 五月初的阳光开始炙热起来,下了车,她又走了好久的路,浑身一片燥热。站在监狱的门口,她牵了牵自己的裙摆,又理了理自己的长发,四顾扫视了一圈,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充当镜子的物件,以便她检查一番自己的容颜。太久太久没见,她的紧张多过期待。 递交探视资料后,她在等候室坐立难安的熬了近两个小时。直到狱警来到她的面前,用冷淡的声音告诉她,“李春雷已经出狱了。” “什么?”萧缓的表情破碎了,像一个参杂了各种颜料的大染缸,有来不及撤下的紧张与期待,有始料未及的兴奋与喜悦,也有被人作弄般的愤怒与伤心。 什么时候出来的?为何不写信告诉她?为何不来找她?难道她所有的付出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道寄出的那么多封邮件都不过是她在自娱自乐,上演的一出独角戏? 怀着种种疑虑,她混混沌沌的跑回村儿,才发现他家门上一把锁,屋前屋后杂草丛生,显然人去房空多时。又找路过的乡邻打听了一番,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更不知道李春雷去了哪。 她站在曾经献出初吻的堤坡上,心如死灰,“呵呵”傻笑了两声,对着这汪奔腾不息的江水嘶吼,“不见就不见,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29.借酒消愁 花了一周的时间,萧缓终于布置好了新家。那是一间闹中取静的老房子,有干净的小庭院和木制的小围栏,屋主肯定是一位很懂侍养花草的人,才能把这个小小的庭院打理得宜,千姿百态的绿植红花组成一幅如诗的生态画卷。一条石头小径通往里屋,两室一厅的布局,主卧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不仅能欣赏庭院美景,一年四季还能晒到阳光。 之前萧缓在房屋中介的带领下看了好几处房源,一直不太满意,直到来到这里,便一眼相中。虽然租金略贵,却胜在称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 快到约定时间了,她脱下居家服,换了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连衣裙,乌黑的头发瀑布般松散地披在肩上。再用指腹蘸取了一抹桔色唇膏轻拍在嘴唇上,换上一双深色的浅口单鞋,背上斜挂包便出门了。 黄安县的旧巷,夹在春生路和县医院之间,纵横曲向繁华热闹的街道,却又自成一个小世界。斑驳的墙纹,连绵的墨瓦,青灰色的石板路…成为了这个小县城在经历了千变万化后留存的古旧之美。 沿着绵长的巷道走出来,步行不过十多分钟便到了黄安县的闹市,灯红酒绿,人声鼎沸,萧缓走进其中一间饭馆。复古的大红灯笼投下淡淡的光,使整个饭厅显得温馨而静谧。此时还不到饭点儿,里面基本上没有顾客,除了靠窗的那张饭桌,一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男人正在朝她招手。 萧缓顿时笑了起来,快步走向他,风牵起她裙摆,像一朵轻盈的风信子。 “缓缓,好久不见!”等她落座,男人轻声打招呼,温柔的注视着她。 “小胖,你还是当年那个瘦不经风的小胖么?”她素颜清雅的面庞带了一些玩味的笑。 “以后在咱的地盘,有我罩着你,尽管横行霸道!” “真的?那我必须去你们局里告发你,身为警务人员,以权谋私!” 张小胖微倾过身体,伸出一只手臂,曲起食指在她的额头上轻敲了两下,“就你是公正守法的好市民!为了奖励你,我点了这家店的招牌菜,麻辣小龙虾,你肯定喜欢!” 萧缓对他突然的亲密动作懵怔了一下,继而开怀一笑,朝着不远处的服务员朗声吆喝,“只有小龙虾没有酒怎么行?小二上酒,啤的!咱俩多年不见,今晚不醉不归!” 张小胖扶额低头闷笑,“不愧是你!” 两人正吃到酒酣耳热,萧缓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瞄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自己两只油兮兮的手,勉为其难的伸出略为干净的小手指点击了接听和免提。 “缓缓,你这孩子,回了G市,怎么也不先回家里看看?”电话一接通,便传来了李珍梅的声音。 “妈,我这次工作调动只给批了一周的假,一直忙着搬家呢!等我下次休息,再去看望您和刘叔叔!” “那也行,总归是回来了,虽然我不太同意你又跑回小县城。你说你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又在一线城市的大企业工作了好几年,回到G市再找份工作还不简单,为啥…” “妈,”萧缓皱眉打断母亲,“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而且黄安县现在发展得也不错,没什么好可惜的。” “唉,反正你主意大,我也管不着你!”李珍梅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不谈工作,那也该谈谈感情吧?你这马上就26啦,也该处个对象,你们单位有没有合适的?要不要妈妈给你介绍几个?对了,你还记得你的发小张小胖么?听说他这两年也回了黄安县,也还单着呢!要不…” 萧缓手忙脚乱的按掉免提,一边用剥了虾的手拿起电话贴近耳边,一边抬眉看了一眼对面的张小胖,只见他面不改色,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静静看着她。 “妈!这事儿我们以后再谈,我这边还有事儿要忙,先挂了哈!”不等母亲回话,“啪”的一声,她干脆利落的挂了电话。 “你可别听我妈胡说,到了她这个年纪,就喜欢替子女瞎操心。”萧缓一脸歉意的看着张小胖,由衷解释道。 “阿姨说的有道理啊,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张小胖一边笑着回应,一边将剥好的虾肉夹到她的碗里。 萧缓垂下眼睛,拿起纸巾擦手,声音低沉,“感情的事也不能强求。” 张小胖敛了笑,放下手里的筷子,端起满满一杯啤酒,仰头一口气灌进嘴里,“还没有联系上春雷哥吗?” 萧缓惊诧的抬起头,“关他什么事儿?”随后故作洒脱的端起酒杯,也一口气灌进嘴里,喝得太急,一小股淡黄色的酒液沿着嘴角淌进脖子里,她抬起手胡乱擦拭一通。 张小胖递过来一张纸巾,看似漫不经心的说,“就你那点儿心思,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想当年,有春雷哥的地方就一定有你,那双眼睛就像长他身上似的,走哪儿跟到哪儿。” 萧缓的耳根越发红越发烫,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像极了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磕磕巴巴的回答,“小心…小心我告你造谣啊!难…难道他去厕所我也跟着去?” 他苦笑一声,少年心动时,恰是青春韶华,总是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不想让人知道,却又那么刻骨铭心。又提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进嘴里,“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追求你吧!” 她被这句话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惊讶的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惊喜还是惊吓?”张小胖挑眉打趣道。 萧缓清了清嗓子,又揉了揉滚烫的脸,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都喝多了,胡言乱语呢!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兄弟,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改变。” 张小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捧腹仰头,乐不可支,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如同七斤面粉调三斤面糊般糊里糊涂,一脸莫名。等他笑够了,喘上两口气,才满含戏谑的说道,“逗你玩呐,你还当真了!” “你!”萧缓顿时脸红气短,站起来欠着身体,连连拍打他的肩膀,“吓了我一跳!这种事情能拿来开玩笑的吗?我刚刚差点以为我就要失去你这个朋友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咋个说话这么没有分寸!” “我错了!我错了!我一辈子都只做你的好朋友,这样总行了吧!”张小胖盯着眼圈发红的女孩,隐下心头的苦涩,嬉皮笑脸的讨饶。 华灯初上,张小胖小心翼翼的走在脚步凌乱的萧缓身旁,生怕她一个不注意歪倒在阴暗狭窄的小巷子里。 “不会喝酒瞎逞什么能!”他皱眉默默低语了一句。 萧缓停下脚步,转过身,仰起头,月光淡淡的撒在她光洁的额头和脸上,她双眼迷离,却倔强的要同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对视,“谁说我不会喝酒?我这是高兴,正飘飘欲仙呢!” “小仙女,你知道我是谁吗?”张小胖一本正经的问道。 “你是不是傻?我就算连我爸都认不出来了,也不会不认识你,你是张小胖,张小胖,张小胖…”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只成了她自己能听见的嘟囔声。 张小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只停在半空中摸了摸月光,“今日见到我,是不是让你联想到很多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的事儿!”她一边高声反驳,一边继续歪歪扭扭的往前走,“我只是…想我爸了!”一句话如烟如雾散到空气中,给夜色里的两人无形中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对了,就在大四那一年,你来找过我之后,我的一个网友从此就销声匿迹了。当初我还怀疑过那个人是不是你,咋个见了我就失联了,这不就是传闻中的曝光死么?” 喝醉酒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委屈。 张小胖皱着的眉头就一直不曾舒展开来,他气息微冷,“你还谈过网恋?” 萧缓摇摇头,满头青丝如同精灵般在她的肩背处起舞。“她是随风,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女孩,陪了我整整四年。她就像我的僻风港湾,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让我可以停下来歇息,她又是我的开心果,虽然不怎么爱讲笑话,却总能踩到我的笑点…我很珍惜跟她相识相知的缘分,却不知为何她突然销声匿迹。我可真是太傻了,相识了那么久,除了知道她是随风,关于她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么?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尝到被人抛弃的滋味。太操蛋了,都是不带提示的,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去他妈的来去他妈的走!” 张小胖默默听着她这一大串絮絮叨叨的醉话,本有些伤感又有些羡慕,正在琢磨如何开解她,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闷声发笑,看来真的是醉的不轻,净是无言乱语。 眼看着快到她的小屋了,张小胖柔声叮嘱,“你喝醉了,不要再胡思乱想,回去泡个热水澡,再乖乖睡一觉,明天起床保管啥事儿都没有!” 萧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表情懵懵懂懂,多了一份率真与可爱,好像那些憋在心里难以启齿的往事,都化在了酒里… 30.春梦 近几年,黄安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条条宽广的柏油路通向四面八方。为了更好地满足客户需求和提升银行的知名度,招行在黄安县大张旗鼓的设立了分行。办公地点正位于黄安县的经济开发新区,银行大厦的正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金字塔。从远处看,像一个巨人站在那里,守护着这个小县城。 萧缓此次的工作调动,便是从B市总行财务部调迁到分行财务部从事财务报账岗位。从她的住所到单位,有直达的公交车,车程三十分钟,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 “萧缓,待会儿下了班一起去吃烧烤?”天气热了,又一年烧烤季火爆开启,坐她对面的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同事热情相邀。 “抱歉,我今晚还有其他事,就不去了。”萧缓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对着这位友善的同事露出歉意的微笑。入职半个月了,她与所有新同事之间始终保持着友好而又疏离的关系。 “行,那咱们下次再聚!”对方很是善解人意,背上挎包自行离去。 夜幕降临,萧缓独自留在办公室里,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一天的工作终于就此落幕了。突然,手机嗡嗡嗡的震动声打破一室平静,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显得尤为躁动。 萧缓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她果断按了挂断键。不一会儿,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那个号码。她犹豫了几秒,按了接听键。 “你好。” “你好!请问你是萧缓吗?” “我是萧缓。” “啊啊啊”,手机里传来一阵雀跃不已的尖叫声,“我是方小英啊,你的初中同学!” 她猛然站起来,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是小英?当年跟我睡一个被窝的方小英?” “是呀是呀,我就是那个令你魂牵梦绕了十一年的方小英!” “哈哈!那倒也不至于!”一股久违的喜悦涌上心头,她一扫疲惫喜上眉梢,两只眼睛眯得像两弯小小的月牙儿。 “你下班了吗?咱们见面聊?”电话那头的方小英也是心花怒放,迫不及待的想见她。 考虑到萧缓刚回来不久,对很多地方还不太熟悉,两人便约了离她工作地点不远的一间咖啡厅相见。 萧缓提前到了咖啡厅,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抬头看着皎皎明月,心中充满了期待。 这时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走进店里,她环顾四周,最后目光锁定在临窗而坐的一道倩丽背影上。她抿着嘴,弓着腰,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靠近她,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捂住她的眼睛,躬下身子贴近她的耳朵,故作神秘的说,“猜猜我是谁!” 萧缓不假思索地向上伸出手臂揽抱住她的头,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笑容,“我猜是让我魂牵梦绕了十一年的女人!” 方小英回以灿烂的微笑,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手舞足蹈地表达着故友重逢的惊喜。 萧缓托着腮凝视着眼前的女人,不同于自己身着黑色套裙的呆板无趣,她像一团热情明艳的火。一袭大红色丝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白皙丰满的胸部,面似桃花,眉如画,比狐狸还要勾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小嘴,全身上下散发着诱惑的魅力。 方小英同样注视着多年不见的好友,一套修身的职业装描绘出她精致玲珑的身段,墨发绑成一束干净利落的垂在背后,素颜清雅的面庞满是温柔与秀气。 “你”,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不由相视一笑,方小英努了努嘴示意萧缓先说。 “多年不见,你变得更加漂亮了!如果走在人群中,我肯定认不出来。” 方小英举止娴熟的端起面前的摩卡,轻抿了一小口,娇嗔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倒是你,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什么变化,难怪会被刘晓文一眼认出来。你还记得刘晓文吗?” 萧缓笑着点点头,好似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咱们班的开心果!” “正是他,前两天在咱们班级群里说,他在招行的办事大厅里看到了你。我开始还不信,大家伙都不信,当年的中考状元怎么会回到咱们这个山脚旮旯。你猜接下来怎么着?”方小英对她眉来眼去,故弄玄虚。 萧缓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小英神采奕奕的接着说,“没想到他昨天又跑去了你们行里,打着办理业务的借口,居然从你们同事那里打听到了你的电话。不愧是跑新闻的,那张嘴就像开过光,没有他打听不出来的!” 萧缓忍俊不禁,端起桌上的卡布奇诺轻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他读初中那会儿,就具备了新闻工作者的优点,有鹰一样的眼睛,狗一样的鼻子,青蛙一样的嘴!” 方小英捧腹大笑,幸灾乐祸的问,“你这是直言不讳的夸他还是拐弯抹角的损他!” 萧缓若无其事的回答,“自然是夸他!多亏了他,咱俩才能久别重逢!” “嘁,就算没有他,我也能找到你!在这芝麻大一点儿的小县城里,想要找到一个人还不容易?” 萧缓嫣然一笑,“是哦,看得出来你在这里过得风生水起,想来没有什么事能轻易难得住你!往后我要抱你大腿,走上人生巅峰!” 方小英出人意料的抬起一条如同白玉雕琢般细腻光滑的腿,意气风发的拍了拍,“来,姐给你抱!”这一豪放举动引得周围两桌顾客纷纷侧目。 萧缓涨红了脸,从桌子底下伸出脚踢了踢她的腿,张惶失措的低语,“赶快把腿收回去,要抱也不能在这里抱啊!” “听你的,咱们回去再抱,想抱哪儿就抱哪儿,让你抱个够啊!”方小英一边收回腿,一边面不改色的大放厥词。 萧缓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桌底。她再次端起面前的咖啡,看似风轻云淡的喝起来。 方小英津津有味的打量着忸怩作态的故友,突然一脸兴趣盎然的发问,“宝,你该不会还是个处吧?” “噗!”萧缓连忙用手捂住嘴,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悲嚎,这个女人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怎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大庭广众之下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慌慌张张起身去前台买了单,不顾方小英的意愿,强硬将她拖了出去。 两人分开时,口无遮拦的女人从出租车里探出头,大声嚷嚷,“缓缓,别难过!姐下次带你去咱县里的天上人间,环肥燕瘦任你选!” 萧缓捧住脸,一面慌不择路的逃离这个疯女人,一面匪夷所思,“明明喝的是咖啡又不是酒,怎么会脸红心跳头脑发涨?” 月光照在微波粼粼的江面上,繁星如梦如幻般忽隐忽现。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双手捧在胸前,闭着眼睛,静静地。那样子既温柔又恬静,好像忘了自己,也忘了世界。 突然一阵风吹来,夹带着一股熟悉的皂荚树的味道。她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闯进她的眼底,闪着柔柔的光,正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当他们的目光交错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两个人像磁铁似的,越靠越近,一股无形的电流在彼此之间流窜。 她心慌意乱的阖上眼睛,覆下浓密的眼睫毛。视线受阻,触感更为敏锐。她感受到他的指尖带着温凉的体温,如同月光般轻轻地抚摸过她的额头,鼻梁,细细描绘出她的唇形和耳廓,最后滑进她的衣领,像一条狡黠的鱼,在她光洁的身体上自由的的游弋。 他高大魁梧的身体笼罩住娇小玲珑的她,埋下头,炙烫的嘴唇亲密的贴着她小巧润白的耳朵,一边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一边抚摸着她身前的两团珠圆玉润。 她屏住呼吸,抱紧手臂,夹起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他一手钳住她的两个手腕,按压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探向下面。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瞪大了眼睛惶恐不安的看着他,嘴里就像含了一块石头,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呜声。 突然一个翻转,她俯卧在草地上,他紧紧贴在她的背后,修长有力的腿插进她的双腿之间。 她全身止不住的颤动,一声声压抑的呻吟至紧咬住下唇的贝齿间溢出,仿佛是从她的灵魂深处撞击出来,散布在稀薄的空气里。她仰起头,汗珠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钻石从额头、鬓角、鼻尖、耳后渗出,沿着起落有致的身体曲线滑落。男人从身后揽住她盈盈一握的柔软腰肢,低头舔弄着滑至她锁骨处的汗珠。她只觉一阵心颤,呼吸艰难,唇干舌燥,就连头顶的星月也变得浅淡朦胧起来。 “叮铃铃…”,床头的闹钟按时响起。 萧缓霍然睁开眼,湿漉漉的眼睛环视一圈,是她的卧室,又一把掀开薄薄的盖毯,穿着小熊维尼的睡衣睡裤,只是汗涔涔的贴在身上,不太舒服。她的身体像被汽车碾压过一般疲乏无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腿心处传来一股不可言说的潮湿粘腻。 她甩了甩头发,抬手按掉闹钟,在满室晨光中,不禁扼腕兴叹,“原来是一场春梦,真没想到咖啡的后劲儿这么猛!” 整个幻想的梦境在她的心里悄然崩溃,如同过眼云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浓烈的空虚与悲哀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向她袭来… 31.久别重逢 ρō18в𝔯.čōm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萧缓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清丽的脸庞,再换上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连衣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射过白色纱帘,照在她的身上,折射出淡淡的银光,像一只优雅的黑天鹅。 她穿过小径,拉开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绵长的声响,洒落了些许灰尘。刚迈过半尺高的门槛,便闻到一阵阵淡雅的荷花香。 “早啊!”张小胖一手插兜,一手抱着一大捧新鲜的荷花,正倚靠在巷子口。 萧缓沉重的心情莫名变好,一边朝他走去,一边揶揄,“警察的工作如此清闲呢?”苯文將在℗ô18𝒹k.⒞ôℳ獨傢哽薪槤載 請荍蔵棢圵 “坏人太少,闲得发慌!”张小胖一脸得瑟。近几年黄安县在政府的扶持下大力开发了旅游业,争创文明县城,人们的生活也逐渐富裕而悠闲起来,治安管理一向非常稳定。 两人走在巷子里,高高的围墙,雕花的屋檐,一群小孩在狭长的青石板路上跑来跑去。 “等很久了吧?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萧缓轻嗅着满怀的荷花,只觉香味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我也是一时兴起,本来打算回去看望爷爷奶奶,行到附近,想到你可能也要回去…我开了车,这不正好,顺路捎带上你!”他微低着头,自圆其说,神色不太分明。 萧缓笑着点点头,然后关切询问,“张爷爷张奶奶身体还好吗?” 他神色微变,怅然若失的回答,“奶奶身体还好,爷爷…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她沉默了,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因为,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生离死别是每个人都难以逃避的命运,谁也左右不了。 “所以当下即是最好,我们都要珍惜眼前人!”张小胖故作豁达,强颜欢笑。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确定的事,明天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所以不要吝啬表达,在意一个人,就一定要让对方感受到。 他开着车先带她去买了贡品、香、纸钱、鞭炮和一大篮子菊花。 萧缓透过车窗,怔怔看着这片故土。近十年不曾回来,林云村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昔日的泥泞小路变成了平整宽阔的公路;记忆中的砖砌平房、低矮竹篱变成了一栋栋洋气的两层或三层小楼房,就连张小胖家那栋曾经让无数人称羡的别墅都显得平平无奇;儿时放眼望去一长条一长条的耕地和一片又一片的稻田,如今变成了大厂房;当年被村民们拾掇得干净整洁的田埂小道变得杂草丛生、寸步难行。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苦涩酸痛。那些过往如烟如雾离散在岁月的风里,蓦然回首,有种物似人非沧海桑田的感觉。 张小胖瞟了她一眼,老气横秋的解释,“回不到咱们过去的村子啦,现在村里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往外面跑,没有人种田种地。荒凉,清冷,没了烟火气!” 只见萧缓默不作声,头埋的很深,好像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柔声安慰,“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都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化,我们也只能顺势而为。” 她抬起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明白的,人都要往前走!” 农村不像城市那样有公墓陵园,人去世以后,一般都被埋在自家的庄稼地里。通往外公墓地的小道,两旁杂木丛生,荆棘密布。张小胖走在前面,一边折断拦路的树枝,一边为萧缓开路,并叮嘱她要小心,可能会被蚊虫叮咬,或者有蛇出没。 萧缓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眼角泛红,肩膀下垂,步伐缓慢而无力,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一个隆起的土堆映入眼帘,前面赫然而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朱红色的几个大字“李春和之墓”。小小的一片墓地被高大的树木环绕,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显得更加幽静和阴凉,她的外公静静地沉睡在这里。 这里显然有人经常来打扫,虽然走进来的小道荆棘丛生,墓地的四周却被打理得干净整洁,取代杂草,种了一圈白色的小雏菊。正值花期,精致小巧的白色小花在阳光下争鲜怒放。外公的墓碑前摆着苹果、橘子和包子三碟贡品,看上去还很新鲜,地上还遗留着燃烧过的灰烬。 虽然不知道扫墓人是谁,萧缓沉重的心里渐渐浮出浅浅淡淡的轻慰。 张小胖帮着摆好贡品,上了香,烧完纸钱,便悄悄退出了这片天地,独留萧缓跪坐在外公的坟前。 她有太多的话要告诉外公,从高中到大学,从校园到职场,从一个家到两个家,从一个人到还是一个人。讲到伤心处,她便放声大哭,讲到开心时,她便付之一笑。哭也好笑也罢,不过是寄托绵绵无尽的哀思。 临近午时,萧缓才收拾好情绪走出来,一双眼睛红肿得像玻璃球,声音沙哑到说不出话来,可是,她对着张小胖笑了,那是如释重负般的笑,如同这盛夏里的阳光般灿烂。 在一阵阵炮竹声中,两人怀着轻快的心情离开。一样的小路,一样的杂草丛生,萧缓却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夏日的乡村小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配合着高高低低的蝉鸣声,像在演奏大自然交响曲。草丛中各种野花争奇斗艳,让人眼花缭乱。 张小胖依旧在前面开路,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薄薄的衬衣黏贴在身上,将原本绝好的身材显得更加耀眼。他不时回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夏天是蛇虫鼠蚁的狂欢季,蚊子、飞虫随处可见。咱们现在走在这草丛里,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会踩到蛇哩。” 萧缓却不以为然,此刻她的全副心思皆被草丛中的一株野百合吸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野生的百合,比一般的百合更小更艳。洁白的花瓣,橘黄色的花蕊,吐露着浓郁的芬芳。哪怕被野草重重包围,它依然顽强的生长,绚丽的绽放。于是她掏出手机,想把这一刻的心动拍下来。 张小胖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回头,发现萧缓离了他四五米远,正举着手机,全神贯注的拍摄一朵野花。 他不禁失笑,一面驻足停下来等她,一面低下头,撩起衣角擦拭额头的汗。 “啊!”萧缓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张小胖连忙抬头,只见一条身体碧绿、尾巴焦黄的大蛇,正盘卧在萧缓面前的草丛里,盯着她,吐着长长的信子。它长约80公分,头呈三角形,颈细,头颈区分明显,是毒蛇竹叶青。 他心中大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紧张得像拉满了弓的弦。他一边小心翼翼的挪向她,一边低声安抚,“缓缓!别怕,不要动!” “小胖…”,萧缓声若蚊蝇,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流进眼睛里,一阵刺疼,她却僵坐在地上,不敢轻易动弹。 只见那条蛇慢慢舒展开光滑的身体,像一条流动的河,慢悠悠地朝她爬行而来。萧缓吓得背脊发凉,胳膊上冒出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越爬越快,越行越近…霎时,蛇窜起身子,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咬向萧缓裸露在外的脚腕。千钧一发之际,张小胖纵身飞扑过来,萧缓惊恐的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尖叫声。 许是被她的叫声吓到,那条蛇咬完人便钻进草丛里消失不见了。张小胖迅速的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以防再次被偷袭。直到确认那条蛇已经走远了,才把萧缓从地上拉起来。 “你没事吧?”他忐忑不安的问道,声音发紧。 萧缓仍心有余悸,哆哆嗦嗦的回答,“我…我没事!你呢?” 张小胖放下心来,这才察觉到侧腰传来一阵疼痛,掀起自己的衬衣下摆,只见那处有两个小洞,局部出现淤血,渗出一缕缕血丝。 萧缓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下移,看到伤口的那一刻,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黑沉沉的瞳孔中流出悔意与恐惧。 张小胖抬手捏住她的脸颊,勾起唇角戏谑道,“算不算是英雄救美?放心,竹叶青毒不死人!” 萧缓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把从他手里挣脱,双手扶住他的腰,躬下身子,张开嘴便含住他的伤口,用力吸吮起来。 张小胖的瞳孔猛的瞪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然而扶在他腰上的两只手抓得更为用力,不许他逃离。伤口被含进温暖湿润的嘴里,一股温柔的力量吸裹上来,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紧紧咬着牙,浑身在战栗,仿佛害怕自己的灵魂被吸走。 萧缓的耳边传来低沉浓烈的闷哼声,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微微泛红,“很痛吗?那我轻一点儿!” “别…”,张小胖感到头昏目眩,伸手挡住她的头,臊红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萧缓忧心忡忡的睇着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们在干嘛?”一道清脆的童音插了进来。 张小胖虎躯一震,和萧缓一同回过头,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人影下,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他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张粉嘟嘟的脸,不但长得可爱,而且还特别聪明机灵的样子。 视线上移,一个高大的身影树立在小男孩的身后,逆着刺眼的阳光,一时看得不太分明。 萧缓眯起眼睛,就在对视的一瞬间,她血气上涌、心如擂鼓,渐渐松开张小胖的腰,一点一点的抻直了腰杆。冷冷的盯着那个男人,沙哑的嗓音中带着倔犟与淡漠,“你怎么在这里?” 第三十二章星星终究归于夜空 他对她视而不见,眼神不在她的身上多做停留。 萧缓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疼痛,不禁低下头咬着下唇,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种种滋味交杂在一起,肆意酝酿发酵。 “春雷哥!”张小胖的脸火辣辣的发烧,手心里冒出一片冷汗,喉咙里好像卡了一根鱼骨头,哽住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送你去医院。”他声音冷冽,没有一丝温度。 李春雷开车将张小胖送到县医院,医生对伤口进行了处理,注射了抗蛇毒血清。还好护送及时,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受药物影响,仍处于昏睡状态。 这是一间安静的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萧缓轻轻放下手里的热水瓶,转头看着原本身强力壮的张小胖此刻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她心里充满愧疚,恨不能替他分担所有痛苦。 “我困了!”身后传来奶声奶气的一道童音。 萧缓转过身,只见李春雷一把将小男孩抱了起来,一边轻轻地拍着他,一边打开门走了出去。她的心里又酸又涩。 待护士巡完房,萧缓从病房里走出来,轻轻阖上门。走廊里冷冷清清的,她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李春雷和他怀里的孩子。 在午后淡淡的阳光中,他慵懒的靠坐在排椅上,身子微侧,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随意伸展,眼皮半阖着。小男孩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有着跟他极为相似的眉眼,嘴上挂着甜甜的笑。 萧缓就站在过道里,静静地注视着他,试图在他身上找到过往熟悉的痕迹。 十二年不曾见面,十年不曾联系,当他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褪去了脸上的青涩,只剩下一种成熟,一种阅历,和一种经历过世事后的沉稳。她记忆中的那个挺拔如小白杨的男孩已不复存在。 许是她的眼神过于炙热,他仿佛被灼痛般霍然睁开眼,朝她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声交汇。几秒后,李春雷移开视线,兀自低下头。 萧缓一步一步走向他,步伐缓慢,就好像脚上绑了一百斤重物似的,几乎迈不开腿。 不施粉黛的她端坐在排椅上,跟他隔了两个座位,阳光像金粉铺了她一身,黑色的裙子泛着点点银光,美得像一幅画。然而画中的她却被悲伤笼罩,眉宇间凝固着委屈与思念。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李春雷主动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她嘴唇蠕动,那句“我好想你”卡在喉咙里好久,明明思念成疾,却又心有不甘,在开口的一瞬间只化作了一句云淡风轻般的“挺好的”。 “你一直都在黄安县?”她装作好友重逢般客套的问道。 “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情,还是觉得这里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平稳舒缓中流露出一种空灵悠远的感觉。 她似有所感的颔首,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仿佛想起什么,李春雷侧过头来凝视着她,“当年我提前了六个月出狱,抱歉,没能及时告知你!” 萧缓不愿与他对视,低头盯着地面,“那挺好的!”继而故作洒脱的问,“当年…就是我读高中那会儿,还给你写过许多信呢,你可有收到过?” 他的头微微点了一下,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光,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一共是73封信!” 霎时,萧缓觉察到藏在内心深处日渐干枯的那朵花,开始吸收到雨露,渐渐滋润丰盈起来。同时,许多往事百转千回萦绕心头,令她坐立难安。 她吸了一口气,竭力压制住语气里的颤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李春雷坚毅的脸开始松动,他深深埋下头,试图隐藏自己的痛苦,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三个字像被砂纸磨过似的,“我不配!” 她的脸色遽然大变,恨恨地跺了跺脚,急于把积压了一天的委屈和愤怒爆发出来,“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感情的世界里更没有谁配不配得上谁这一说…是你不敢!是你不珍惜!” 一位护士恰好经过,不禁小声提醒,“女士,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然后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想必是夫妻俩为了孩子发生口角之争,一副习以为然的样子离开了。 她羞愤交加,声泪俱下,强压着哭声,喉咙哽得生疼,嘴唇微微颤抖,胸脯一起一伏,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李春雷极力忍住想不顾一切拥抱她的冲动,面上却无动于衷无言以对,仿佛印证了她的话。 萧缓只觉一股无名火在心口横冲直撞,若是当年,他一定会伸出温暖而又粗糙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任由自己发泄。而如今再也无法感受到这种抚慰,怎能不让她崩溃。 他越沉默,她越委屈、越生气,最后气弱声嘶的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孩?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疯子?还是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瓜?” 这番话像滚滚天雷,震得他的心也跟着颤动,又像来自监狱的那股阴暗凛冽的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李春雷僵硬的转过头,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孩,似悔似叹,“原来我竟伤你至深!” 萧缓露出自嘲的苦笑,“如果我的心变成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好了,无论什么样的伤害对我而言只是一片小小的海浪,都不能在我的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这时,睡梦中的小孩貌似被她的情绪波及,撅起嘴巴皱着眉头,开始在他的怀里扭动。而李春雷则像天下所有的慈父那般,瞬间从悔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了孩子身上,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在他的耳边轻声哄睡,眼神温柔,动作间充满了怜爱。 萧缓愣愣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逐渐心灰意冷。事已至此,扯那些前尘旧怨还有什么意思?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年的少年,不仅放下了她,还有了自己的家庭。看他对孩子都这般疼爱,想必对孩子的母亲更加宠爱有加吧。罢了罢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柔情终是给了别人。 在滴滴答答的钟声里,在父子间岁月静好的画面中,她试图跟自己和解,不再苦苦挣扎。那些惊喜交加、委屈不愤、羡慕嫉妒等情绪,从涨潮般的汹涌澎湃变成了退潮后的风平浪静。 她站起来,身姿挺拔而高傲,仿佛身体里流淌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力量。居高临下的斜睨着他,眼神透着冷漠疏离,“真希望我不曾遇到过你。”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模糊了李春雷的双眼。他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像是在从纯真无邪的小小孩童身上汲取力量与温暖。 男孩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沉闷压抑的哭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悲鸣,也像山谷里的回音。他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男人的头,“舅舅,不哭!舅舅,不哭!” 萧缓离开了医院,漫无目的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天空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人流四散。这场雨来得突然又猛烈,从屋檐流下来的雨水在街道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黑沉沉的天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萧缓孤独无助的站在雨幕中,任由狂风暴雨抽打在她的身上。 突然,一道强悍的力量将狼狈不堪的她扯进怀里,紧紧拥抱住。当冰冷的躯体贴近温暖坚实的胸膛,她的心一颤,紧张又期待的抬起头。 只见张小胖一脸关切的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与心疼。而萧缓在与他对视后,眼里期盼的光瞬间熄灭,渐渐爬满失望与伤感,直至黯然无光,身体也往后退了两步,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心底仿佛被一把尖刀划过,一边抬手想替她擦掉眼泪,一边无奈的调侃,“你是小花小草么,淋了雨就能长高长壮?” 萧缓忙低下头,避开他的手,自己胡乱抹掉脸上的雨水和眼泪,茫然不解的问道,“你不是在医院么?” “是啊,我躺在病床上,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而我舍身相救的那个人不仅不在身旁相伴,还不接电话,害我都不能安心休养,只能冒雨前来送伞!”张小胖故意作出一副诙谐的表情,还不忘扬一扬手里的雨伞。 “小胖,对不起!”她满怀着一肚子悔恨与懊恼,站在除了他俩再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嗷嚎大哭起来。 张小胖没曾想是这个结果,一时手足无措,继而自打嘴巴,“让我嘴臭,活该被打。你看我这虎背熊腰的,怎么会被一条小蛇扳倒?医生说了没事我才出来的!” “真的?”萧缓鼻音浓重,两只肿胀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脸,将信将疑。 “真得不能再真!但是如果再不走,我可能不会被毒死而是被饿死!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你难道不饿?” 话刚说完,她的肚子便应景的咕咕叫了两声,萧缓羞红了脸,头低低的。 张小胖不禁哑然失笑,“下雨天最适合吃火锅,走,带你去咱们县城的火锅宝藏店!” 窗外的雨声渐歇,萧缓泡了一个热水澡,仰面倒在床上,浑身好似散架般,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蓬松柔软的被子上。 这一天过得可真够兵荒马乱,压制了许久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天仿佛释放殆尽,想了很久很久的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面前,打得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真没出息啊,说狠话的是她,心里难过的也是她,先走的是她,频频回头的还是她。 “李春雷,我还没好好和你告别呢,你怎么就成了别人的…” 第三十三章招蜂引蝶,不守夫道 一辆黑色奔驰S350L型豪车靠边停下,方小英按下车窗,露出一脸惊艳之色,朝站在咖啡店门口的萧缓吹了一声口哨。 夕阳渐渐迫近地平线,橘红色的晚霞从天边晕染开来,一抹纤细的丽影披着霞光朝她走来。 方小英噙着笑接过她手里的摩卡,饶有兴致的问道,“妖精,如此盛装打扮可是要去为祸人间?” 萧缓一改往日素颜,墨发侧披如瀑,灵动的双眸在猫眼妆的修饰下更为娇俏妩媚,柔软饱满的红唇散发着诱惑。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露背修身连衣裙,勾勒出成熟女人的妖娆身段,更衬得她的肌肤嫩如凝脂,高开叉的设计让匀称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引人入胜。 萧缓忍俊不禁,“不是你说要带我去天上人间么?” 方小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好马配好鞍,去之前我得把这辆车送去洗一洗。在车库停了太久,都黯然失色了。” 萧缓随之打量起车里的豪华内饰,不禁感叹,“你到底从事什么工作?” “不务正业…如果傍大款也算是一份工作。”方小英漫不经心的回答,一边左顾右看,一边打着方向盘。 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盯着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人各有志,殊途同归!” 方小英瞟了她一眼,不以为然的继续说,“都是成年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突然,车子底部传来咔咔的刮擦声。“靠,不会是蹭到底盘了吧?”方小英手忙脚乱的倒车。 看着好友极不熟练的倒车技术,萧缓一阵忐忑不安,“你该不会…” 方小英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出声打断,“我可是老司机,驾照都拿了四五年!” 萧缓暗自松了一口气,刚松开安全扶手,又听她补充道,“不过很少上路,缺乏实战经验。但是你放心,我开车一向谨慎,几乎没出过什么交通事故。” “几乎?”萧缓一边僵硬的点头,一边重新抓紧了安全扶手。 按照导航,豪车以龟速开到了最近的一家汽车修理厂。 “姐,洗车还是保养?”汽车刚停稳,一个二十岁左右、留着一头醒目红发的小青年便迎了上来。 方小英一边开门下车,一边四顾打量起这个汽修厂。门面不大,装备倒挺齐全,便随口回答,“洗车。” “好嘞!”红毛青年热情的将她们领进左侧的茶水间,随后朝右侧的一间房喊道,“哥,来单子咯!” 萧缓无意转身,只见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人目光对视。 她暗自腹诽,这小县城还真是小,走哪都能碰到不想见的人。 李春雷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常态。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浮现出笑意,目光温和的从萧缓的身上扫过,眸光流转,透着惯有的亲切感,又不乏威严。 他朝红毛招招手,小青年便屁颠屁颠跑到他跟前,不知两人嘀咕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红毛便折返回来,笑得更为殷切,“两位姐姐,这间屋子热,洗车还得一会儿,咱们老大请你们去他办公室吹空调哩!” 萧缓默不作声,方小英倒是被这位品貌非凡的男人勾起兴趣,不由朝李春雷走了过去。 “老板怎么称呼?” “姓李。”男人温文有礼,脸型棱角分明,一双眸子明亮又深邃,鼻梁高且挺,煞是好看。 方小英笑着点点头,“李老板不仅长得好看,对女人还很体贴呢!” 男人眉头微微一皱,似乎不太认同她的说法,径自卷起衣袖,然后打开自动高压洗车机。他身姿挺拔,背脊疏阔,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当老板的,还要亲自出马?” “小店生意,人手不足。” “喔…那我顺便给车做个保养吧,就当是照顾李老板的生意。” “多谢!” “不必客气!”方小英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李老板方不方便留个联系电话,以后找你洗车或者修车也更方便不是?” 李春雷抬起头来,朝自己的办公室看过去,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另一个正襟危坐的女人。 然后起身,从一个装满了杂物的抽屉里翻找出一张泛黄的名片,递给方小英,上面简单的印着他的姓名,店名和联系电话。 八月下旬,天气依旧炎热。萧缓端坐在一张略显陈旧的单人沙发上,头顶的空调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突然玻璃门被推开,红毛青年一手端着一大盘切成块的西瓜,一手拿了两瓶汽水,跨了进来,“姐,吃点西瓜消消暑!” “谢谢!”萧缓起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红毛连连摆手说不客气,又作贼心虚般的偷窥眼前这位妆造精致、穿着性感的女人。暗自猜测老大肯定是见色起意,才突然性情大变,以往何曾见过他对哪一位顾客如此热情招待。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萧缓对红毛露出礼貌又不失优雅的微笑。 红毛瞬间脸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没事儿,我…我这就出去!” 萧缓看着连玻璃门也顾不上关便落荒而逃的年轻背影,不禁哑然失笑。 她起身走到门口,只见热气腾腾的汽车大棚里,风姿卓越的方小英跟拓落不羁的李春雷正聊得火热,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邪气。于是,眉头一皱,手下用力,“砰”的一声关上玻璃门。 愤然回身,经过办公桌时,恰好扫到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得一脸灿烂,正是上次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萧缓嗤之以鼻,“招蜂引蝶,不守夫道。” 华灯初上,方小英的车焕然一新,缓缓驶出李春雷的汽修厂。 “缓缓,你为啥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嫌热。”萧缓没好气道。 “哟,谁惹咱们小仙女不高兴了?我去揍他。” “李老板。” 方小英一脸惊诧,弯得像柳叶的眉毛高高扬起,“不是,你都没跟人家说上一言半语的,他怎么就招惹你了?” 萧缓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思考什么,表情显得孤独而又失落。 在方小英都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狭小的空间里却响起她幽幽的声音,“你还记得我当年跟你说的那个秘密么?” “哪一个?当年你说的秘密可太多了。” “我暗恋的人,我的青梅竹马…就是李老板!” “纳尼???”方小英震惊到失语,差点撞上路边的护栏。缓了好一会儿才吸收她的话,转头对着萧缓嫣然一笑,“你小时候还挺有眼光的,李老板确实招人惦记!” 萧缓无言以对。 “那你刚才不说?我还能讨个友情价呢!”方小英的脸上惊现出懊恼的神色,好似就在刚才损失了一个亿。 “反正花的又不是你的钱!”在至亲至近的人面前,她一向口无遮拦。 “靠!那也是我用肉体换来的钱!”方小英转过头朝着她呲牙咧嘴,恨不能咬碎她。 萧缓自觉失言,一迭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狗嘴吐不出象牙!在高贵的灵魂面前,肉体值几个钱,那个男人虽然践踏了你的肉体,但他染指不了你的灵魂!” 方小英感觉伤口上被撒了一盆盐,“我求求你,再别说了!” “那你别生气,开车的时候,要保持稳定的情绪!” “我不气我不气我不气…”,方小英咬牙自我催眠,话头一转,“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处于暗恋阶段哪?守身如玉洁身自好不会是为了他吧?” 萧缓回以一记白眼,“那是年少不更事,现在早已桥归桥,路归路。” 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嘈杂震耳的音乐中,性感妩媚的女孩和举止轻浮的男人纠缠不清。 萧缓独自坐在角落,自饮自酌。 这时,一位品貌看似端正的西装男端着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走到她身旁,“小姐一个人?” “我男朋友去了洗手间。” 她答得漫不经心,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厌倦,一个又一个前来搭讪的男人令她不胜其烦,就连手里的酒喝起来都索然无味。 西装男识趣的默默走开了。 萧缓将迷离的视线投进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池,仿佛心有灵犀,只见方小英撩了撩有些汗湿的长发,踩着妖娆的步伐朝她走来。 她颠了颠萧缓面前的两个朗姆酒瓶,空的。 “大姐,你今晚是来借酒消愁的么?” “我比你小,酒吧不就是喝酒的地方吗?” 方小英啼笑皆非,得,她白担心了,这妮子思维敏捷,不像是喝醉了。她转念起了玩心,一面故作暧昧的顺着脸颊抚摸她的眉毛、眼睛、鼻子,一面凑到她耳边媚言媚语,“这里除了能喝酒,还可以干许多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体验一下?” 萧缓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袭来,胃部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她连忙跳起来,冲向卫生间。方小英心下一紧,抓起一瓶矿泉水便跟了过去。 “缓缓,你没事吧?”她蹲在她的身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萧缓趴在马桶上,吐得昏天暗地,吐到浑身无力。她茫然的抬起头来,好像被人用钝器打了脑袋。 方小英拿纸巾替她擦拭完嘴角的污秽,又拧开矿泉水瓶抵到她的嘴边。清水入喉像烧胃的烈酒,她趴下接着吐,吐到泛出苦水。 “没事了,没事了…吐完就好了!” 方小英费劲的搀扶着摇摇晃晃的萧缓从厕所出来。谁知才走出两步,萧缓猝不及防的栽倒在地,拖拽着她一同跌坐在地上。 此时的萧缓已然醉得像一摊烂泥,方小英只好脱下高跟鞋,决定背她出去。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背行不到两米,两人又跌坐在一起。 方小英无奈的看着昏迷不醒的萧缓,满脸欲哭无泪。她轻轻拍打她的脸,试图唤醒一个喝醉的人,“缓缓,缓缓,快醒醒!咱们不能在这里睡啊!” 萧缓烦不胜烦,“走开!走开!” “我也想走啊,那你怎么办?来,咱们坚持一会儿,走到车上就可以接着睡了!” “唔,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我是小英啊,你的女神方小英!” “小英是谁?方小英又是谁?你们都管不着我!” 方小英生无可恋了,一屁股瘫坐在她的脚边,“那你想怎样?” “我…我要李春雷,我只要李春雷!” 那好办呀,方小英顿时豁然开朗,赶紧从包包里摸出那张泛黄的名片… 第三十四章既然错过了太阳,就别再错过月亮 李春雷赶到酒吧门口时,脚步骤然慢了下来。那扇半掩的门,透出扑朔迷离的灯光。他推门而入,入眼皆是觥筹交错恣意放纵的男男女女,混杂的空气中弥漫着烟和酒的味道,侵蚀着他们寂寞而又麻木的心。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扫过,神色焦灼,最终落到萧缓身上。 幽暗的角落里,她躺在沙发上,白皙的颈项斜倾着,手臂随意地垂在地上。在人声鼎沸的酒吧里,她的安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当下,方小英也看到了他,站起来朝他挥手,“李老板,这里!” 李春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走到她们面前。 “她没事吧?”他在萧缓面前蹲下身子,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方小英玩世不恭地回话,“没事儿,不过是喝了两瓶朗姆,然后吐得一干二净。”一边用力揉着自己的胳膊,刚才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萧缓从厕所拖到这张沙发上。 李春雷抬头瞥了她一眼,眉宇间的柔情尽数消散。 方小英神色一顿,眯起狭长的眼睛,“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把她灌醉的吧?她为情所困,非要借酒消愁,我也拦不住啊!” 他没有回话,眉目低垂。 灯光在萧缓的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紧闭着眼睛,微张着嘴,酡红的脸庞露出痛苦的神色。一向从容淡定的他在那一刻慌了心神,深沉的眼里满是怜惜。 他伸出双臂,温柔的将她从沙发上抱了起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和心跳,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蹭了蹭,脸上的痛苦和不安逐渐消散。 方小英识相的拎起两人的包,在前面带路,“我的车就停在门口,麻烦李老板直接把她送去我家吧。” 李春雷停下脚步,一脸狐疑的望着她。 “靠!”方小英在暴走的边缘反复横跳,“我跟她相识相知十几年,难不成还会害了她?且不说她一人独居,无人照顾,我的车也开不进她家门口的小巷子啊。不送去我家,难道送去你家?” 李春雷神色稍霁,面露愧色,“抱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哼,看在缓缓的面上,我懒得跟你计较!”她的脸上重新挂上放荡不拘的笑容,像一只傲娇的小孔雀。 夜深人静,星月无光,一辆轿车平稳的驶进一片宁静的高档小区。 方小英依旧在前面带路,高跟鞋与瓷砖摩擦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萧缓趴在李春雷的背上,脸不停的往他脖领里钻,嘴里嘟囔着,“李春雷,好吵,吵到我睡觉!” 他神色不经意的舒展,缓下脚步拉开与前人的距离,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安置好萧缓,两人从客房退了出来。 “喝杯水再走?”方小英斜倚在墙上,笑得妖娆。 李春雷回头看了眼客房,好似不太放心里面睡得昏沉的女人,便随主人回到客厅,寻了张单人沙发坐下。 方小英从厨房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到李春雷面前。 “请问方小姐联系她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她有男朋友吗?”方小英一脸迷茫。 李春雷看着她,又露出晦涩莫辨的神情,仿佛在质疑她之前说的话。 “我们真的认识了十几年,读初中那会还同床共枕过呢…不过也失散了十几年,前段时间才相认!”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扫,眼底迅速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狡黠之意,“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但我知道她当年爱的要死要活的人是谁啊!你想不想知道?” 男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琢磨的笑容,随后仰面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抬手压住眼睛,仿佛坠入了回忆的深渊。他默然片刻,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忧郁,分明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眷恋和孤独之情。 方小英心领神会,对着他浅然一笑,“原来你知道,并且还爱着她!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李春雷的目光微微一动,眸色愈发深沉,声音沙哑,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我们在一起过,又分开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强硬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话,“那个…她现在有了男朋友,我只能说,既然错过了太阳,就别再错过月亮。说不定下一个会更好呢?” 他低下头,噙起一丝苦涩的笑。人一旦感受过太阳的光芒与温暖,怎么能忍受月亮的清冷与苦寒… 次日清晨,萧缓从沉睡中醒来,阳光透过轻薄的窗帘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有些头昏脑胀,过了几分钟才缓过来,环顾四周,惊觉自己竟然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 她捧住脑袋,试图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然而脑海里空空如也,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方小英那张狐媚勾人的脸上。 蓬头垢面的她摇摇晃晃着从房间里走出来,只见方小英身穿一套浅色家居服,沐浴在阳光下,一派闲适的模样坐在餐桌前,优雅的享用着早餐。 “早啊,我可爱的酒漏小姐!”方小英对她嫣然一笑,戏谑之情溢于言表。 萧缓顿觉羞耻和尴尬,双手捂住脸,以光速闪进卫生间。 不过须臾,她便收拾得宜,容光焕发的坐在方小英的对面。 端起面前的牛奶,轻嘬一口,她装作满不在乎的问道,“我昨晚没出什么洋相吧?有没有发酒疯?譬如大悲大喜、疯言疯语、见人就咬、酒…酒后乱性…” 方小英听完,笑得花枝乱颤,“你对自己倒是挺了解嘛!” 一句话便令萧缓破防,她卸下伪装的面具,开始坐立难安,眉头皱得快打结,“你快说呀,我是不是闯祸了?” “你真不记得了?” 萧缓眼巴巴的看着她,委屈的点点头。 方小英忍住笑意,捏住嗓子,装模作样的叫嚷,“我要李春雷,我只要李春雷!” “砰”,平地一声雷把她炸懵了。萧缓脸红耳赤、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觍着脸问道,“你是在说我么?” 方小英丢给她一记“你说呢”的眼神。 她忽然觉得洒在餐桌上的阳光白得刺眼,太阳晒得她头昏眼花,口干舌燥,“那…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满足了你的要求,把李春雷找来了呀!” “…你不该找他来的。”萧缓低下头,乌黑的长发顺势掩盖住她的落寞。 方小英尚未察觉,挑起细长的眉毛揶揄,“怎么?怕被你男朋友知道啊?” “哈?谁是我男朋友?”萧缓遽然抬起头,露出一脸的问号。 方小英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承认,故意装傻充愣,于是学着她的语气,“哈?这你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谁跟你说我有男朋友?”萧缓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不动声色的望着她。 “还能有谁,李春雷呗!”方小英撇撇嘴,不以为然的回答。 “谁?”她一不留神,把手里的牛奶泼洒在桌面上,又失魂落魄地抽出纸巾胡乱擦拭。 “李~春~雷~”,方小英提气喝出这三个字,如晨钟暮鼓震耳发聩。 萧缓呆若木鸡,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咋了?被这三个字夺舍了?” 一瞬间,强烈的情绪如泰山压顶般向她袭来,眼睛很酸很痛,眼泪挣扎着涌出眼眶,她忍不住地哽咽。 “缓缓,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就奇奇怪怪的!”方小英收起玩闹之心,伸长胳膊,轻轻握住她的手,神情担忧。 “他凭什么说我有男朋友?明明是他先离开,背弃了我们的感情,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有妻子有孩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打扰他,为什么他要冤枉我?我明明一直一直在等他…” 方小英囫囵吞枣般理了下头绪,走过来轻轻拥抱住泣不成声的萧缓,柔声安慰,“不就是一个男人么?不仅背信弃义,还倒打一耙,这种人,咱们不要也罢!” 萧缓紧紧回搂住她的腰,情绪崩溃,失声控诉着她的满腹心酸与不甘,“可是小英,我好难受!自从再次遇到他,我每天都很痛苦…当我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心为所动,一切前功尽弃…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我等了他那么久,心里只有他,他却将我抛之脑后,结婚生子,纵使遇见了我,也是风平浪静,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真傻,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方小英想到那个男人在深更半夜气喘吁吁赶到酒吧,又满是疼惜的将她抱进怀里,再送到这里,还亲自打水给她清洗脸上的残妆…他的眼神、表情,乃至所作所为都在宣示着对她的关心与怜爱。 于是,她试探性的问道,“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就像他以为你有男朋友,你会不会也误会了他?” “不可能!我见过他的孩子。”萧缓泪眼决绝,一口咬定。 “他说了那是他的孩子?” “虽然没说,但是那个孩子长得特别像他,而且他们之间互动亲密,胜似父子关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嗬嗬地,铜墙铁壁般的执拗中现出一丝裂缝。 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小英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看你呀是闭着眼睛跳河,瞎扑腾!俗话说,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咱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要各自把话头揣在心里瞎意淫。” 见她依旧黯然神伤,只好继续开导,“哪怕事实真如你所想,那说明有缘无分。咱也不必自怨自艾,痛痛快快的将这泼天的愤怒浇到他头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我相信缘分这东西,上天自有安排!” 这时,方小英的来电铃声乍然响起。 两人为之一惊,同时看向桌面上的手机,只见iPhone 4s的屏幕上,赫然闪着“李春雷”三个字… 35.故事很长,你要听吗? “嗨,李老板!”方小英回到餐位,顺手接起电话,声音像裹了蜜,又甜又腻。 “方小姐,你好!”李春雷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厮磨低语。 她轻挑了眉,眼波流转,“没想到李老板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请问缓缓好些了吗?” 方小英瞟了一眼萧缓,只见她迅速低下头,佯装吃着早餐,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的逗趣之心更浓,不禁绽放出一抹更为勾人的笑,“哦…原来是潘金莲给武松敬酒,别有用心啊!”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方小英起身走向阳台,轻叹一声,拖着音调故作伤感,“她貌似不太好呢,李老板要不要来看看?” 突然,一道娇小的身影从身后飞扑过来,一把抢过她的手机,气急败坏的对着手里吼,“别听她胡说!” “好!”电话里的声音轻如羽毛,似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缓迟疑了一会儿,决然问道,“你今天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语气生硬,一双手紧紧握住手机,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过了漫长的几秒,电话里才传来他的声音,“可以约在黄安广场的家乐旱冰场吗?” “可以!”她毫不迟疑的回应,然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八点四十,“那我们十点在旱冰场门口见?” “好!” “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萧缓才意识到自己竟被方小英激得头脑发热,主动约了李春雷见面。她开始后悔、胆怯、犹豫不决起来。 方小英走上前,轻轻拥抱住她,“不愧是我中意的女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去吧,早点把话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或许是被方小英劝化,又或许是她本身就心存了一丝侥幸,萧缓回抱住她,“嗯,谢谢你,小英!” 萧缓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回家。她化了淡妆,换上一件素色掐腰连衣裙,然后呆呆地立在穿衣镜前,心里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忐忑。 “该来的总会来,该过去的总会过去!加油,加油,你是最棒的!”只见她小脸涨的通红,对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一个奥利给的手势,然后义无反顾的转身出门。 正值周末,黄安广场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广场的中央有一座很大的金龙雕像,四周种满鲜花,很是雄伟壮观。李春雷正站在雕像前面,身姿挺拔,像一堵青色的石壁。 萧缓看向他的眼神分外明亮,好似流淌着漫天的星光,身随心动,便不觉加快了步伐。 这时,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从他的背后跳出来,蹦蹦跳跳的朝她挥着手。 她脚下一滞,仿佛被人一拳打回了现实。只见李春雷牵起男孩的手向她走来,她退无可退,投以牵强一笑,拖着沉重而又无力的步伐向他们走去。 在九十年代,旱冰运动曾经火得一塌糊涂,算是当时最为潮流的消遣娱乐项目。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慢慢的很多地方都关门大吉了,如今放眼整个黄安县,恐怕也只剩下家乐旱冰场这一家店还在苦苦经营。 这是一间有些年头的室内旱冰场,大概有两百平方米,场地虽小,五脏俱全。 李春雷领着豆豆和萧缓走进昏暗的旱冰场,从室外裹挟而来的燥热瞬间便降了下来。他环顾四周,装饰略显陈旧,三五个年轻人和一群孩子随着悠扬的音乐,在场中自由的来回穿梭。 他对她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之前答应了豆豆今天带他来滑旱冰,不想让他失望!” “没事,我觉得这里也挺好!你儿子叫豆豆啊,听着好亲切!”萧缓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着柜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旱冰鞋。 李春雷顿时变得哑口无言,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棍似的。 这时,贴在他身后的小男孩站了出来,拉了拉她的衣角,仰起一张稚气十足的脸,“姐姐,你说错咯!他不是我的爸爸,他是舅舅!” 舅舅?…怎么会是舅舅?…居然只是舅舅!!! 萧缓的面部表情十分丰富,一会儿震惊,一会儿疑惑,一会儿懊恼,一会儿如释重负,一会儿喜出望外,最后通通化作满面春风。 她弯下腰,双手抵住膝盖,与小男孩的目光平视,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豆豆,你好呀!原来他是你的舅舅,那我猜你妈妈一定是李燕儿!” “姐姐,你也好!你好厉害,我们只见过两次面,你就知道我妈妈是李燕儿!”小男孩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萧缓斜睨了一眼兀自呆愣的李春雷,故作神秘的回答,“因为我和你妈妈还有舅舅都是从一个村里走出来的,我不仅认识他们,还知道很多他们的小秘密,你想知道吗?” 豆豆连连点头,兴奋得手舞足蹈。 “那我可不可以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她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什么建议?”豆豆露出疑惑又好奇的表情。 萧缓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豆豆往后不可以叫我姐姐,嗯…你可以叫我缓缓姨!” “没问题!”虽然不明就里,豆豆答应得倒甚是豪爽。 李春雷被一大一小煞有介事的击掌相约逗笑,抬手点了点豆豆的小脑瓜,“那你是要听秘密,还是滑旱冰?” 豆豆皱眉思索了一瞬,然后牵起萧缓的手,可怜兮兮的问道,“姐姐,哦不,缓缓姨,我能不能改天再听你讲妈妈和舅舅的小秘密?” 萧缓摸摸他的小脸,笑得一脸宠溺,“当然可以!” “欧耶!”豆豆一边欢欣雀跃,一边拖着舅舅去前台帮他领取滑冰鞋。 李春雷单膝跪地,伏下身子替他换好鞋,系好鞋带,戴好安全护具,然后指着靠近大门口的一张休息卡座,“记住这个位置,待会儿结束后就来这里找我们,好吗?” 豆豆乖巧的点点头。 他站起身,目送小男孩像一只灵活的小燕子滑进溜冰场,再折返回来领着萧缓去到那张休息卡座。 萧缓两手托腮,笑眯眯的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没想到豆豆竟然是燕儿姐的儿子,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的,害我…”一个嘴下急刹车,她急忙捂住嘴巴,好似咬到了舌头。 “是我疏忽了!”李春雷避开她殷切的目光,转头看着溜冰场,试图用眼神追寻豆豆的身影。 萧缓不以为意,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自动屏蔽掉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疏远与隔阂。“那燕儿姐呢?她还好吗?自从她和憨伯离开林云村,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真的很想她!” 他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但那微笑中透露着无尽的悲伤。 她心下一凉,瞳孔不安的震动,下意识挺直了腰杆,身体倾向李春雷,“燕儿姐怎么了?” 他的双手握成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的表情愈发暗沉,好像承载了整个世界的痛苦,声音轻缓而嘶哑,几不可闻,“她…去世了!”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扯起嘴角追问,“什么?” 过了片刻,她感到天旋地转,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般向她袭来。 “缓缓,你真好!” “缓缓,我最喜欢你了!” “缓缓,我来找你玩哩!” “缓缓,你咋个才回来,我好想你!” …… 脑海中不断翻滚着李燕儿留存在她记忆中的样子,有娇憨,有可爱,有糊涂,有明媚…鲜活,又生动!她不敢置信,那个纯真无邪的燕儿姐居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难道生命真的如同草芥,轻而易举便能折损?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浆糊黏住。 李春雷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受她感染,眼眶微微发热,闭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这样便能将满腔浊气尽数散尽。再次睁开眼睛,他的脸上复又绽开熟悉的笑容,一对酒窝若隐若现,盛着令人心酸的温柔,“不必介怀,已经过去三年了,阿姐…早登极乐了吧!” 萧缓颤了一下,好似才回过神,面上神色依旧木讷,“怎么…怎么会?燕儿姐…那豆豆怎么办?”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旱冰场上的小男孩,神色晦暗莫辩,“自阿姐去世以后,我便将豆豆带在身边照顾。刚开始啥也不懂,既不会照顾孩子,也兼顾不上工作,两头忙两头错,让他受了不少罪,也吃了不少苦!” 短短两句话便道尽了那几年的所有无奈与磋磨。萧缓仿佛感同身受,不仅对豆豆心生怜爱,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更是满怀疼惜。她情难自禁地伸出双手,试图温暖他的手,却被他避开了。 “好在他平安健康的长大了,我也有了比较稳定的工作,一切都在逐渐好起来…想必阿姐在天之灵,也能获得稍许宽慰!” 周遭的一切不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他。然而他的眸色朦胧,仿佛隔着一层飘渺的云雾,令人望不进他的心里,更像有一段无法丈量的距离,横亘在彼此的面前。 她顿时心乱如麻,头脑发懵,已然忘记此行的初衷,“燕儿姐因何去世?豆豆的爸爸呢?还有憨伯,他们也是豆豆至亲至爱的人,为何只有你一人照顾他?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春雷低下头看着斑驳陆离的地面,像是在回望一段支离破碎的前半生。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周身都被萧缓眼里散发出来的复杂而又强烈的情绪层层包裹住,越缠越紧,密不透风,令他难受,令他窒息。 他起身走向柜台,片刻后,拎着两瓶矿泉水回来,一双黑沉如墨的眼睛定定的望进她的眼底,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故事很长,你要听吗?” 回忆湿透了天,是谁的眼角决堤了思念,那一抹心疼又占据了谁的心尖… 36.出走的背影萧条又苍凉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2001年5月9号,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好似披了一层银灰色的轻纱。 李憨子佝偻着腰,正在灯下聚精会神的清点手里的纸钞。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枯黑、干瘦的脸上,照出如同车辙般的皱纹,一双凹陷的眼睛流露出凄楚、迷茫又带着恳切的光。 一共是一千三百八十六块钱,这是他近些日子变卖了家里的粮食、家禽和农用工具,以及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所有财产。 他用手指头沾着唾沫数出来一千三百块钱,认真的摊开每一张纸币,手掌摩挲着按压平整,迭整齐了再对折一道,然后郑重的放在手帕中央,对角包起来,包的四四方方、严严实实,藏在内衣口袋里,贴身放好。剩下零零散散的八十六块钱便用一个小塑料袋装起来,收进外套口袋里。 李燕儿早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 李憨子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见她哆嗦了一下,遽然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他将一个装满了水的军用水壶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指了指大门,示意她该出门了。 晨光微曦,两道背井离乡的萧索身影,渐行渐远,渐离渐别。 黄安县的客运站在县城中心地带,紧挨着喧闹的菜市场。车站附近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有排队等车的人,有叫卖早餐和水果的小摊,还有一长溜的面包车,司机们争先恐后的招揽着乘客。 李憨子从装着零钱的小塑料袋里摸出两个五毛钱的硬币,买了四个大白馒头。他分了李燕儿两个,把另外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塞进手提行李袋,备着路上吃。 这时,一个留着寸头的中年男人朝他走了过来,“大哥,去哪儿?要不要拼车?比坐大巴便宜不少哩!” 李憨子一言不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找张小胖的爷爷帮他写的信纸,慎重递给面前的男人。 “你好!我是李玉堂(李憨子的本名),一个哑巴。这是我的女儿李燕儿,智力障碍者。我们来自H省G市黄安县林云村,要去往S省C市大邑县安仁古镇,投奔亲戚陈小伟(陈爱莲的弟弟)。请好心人帮帮忙,告诉我怎么走,感谢!” 看完信纸上的内容,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沉吟片刻,才迟疑着问道,“大哥,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李憨子点点头。 “您这要去的地方离咱们县远着呐,您得先到G市坐火车到C市,然后乘坐大巴到大邑县,再寻人问路去往安仁古镇。” 李憨子鞠躬致谢,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却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他从来没有去过G市,更没坐过火车,怅然不知何去何从。 “大哥,要不您坐我这面包车吧,我就是专跑G市这条线的,直接把您和闺女送到火车站去。两个人十块钱,您看行不?” 李憨子晦暗的脸仿佛瞬间被点亮,他毫不犹豫的领着女儿上了一辆五座的面包车。此时车里已经坐了六个人,中年男人不知从哪变出两张马扎子,摆在狭窄的过道里,一边安排李憨子和李燕儿入座,一边吆喝着,“满满当当,开车不慌,我们出发咯!” 一路颠簸,车上咣当咣当响个不停。李燕儿自上车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像个孩童一样扯着父亲的衣角直嚷嚷头疼要下车,李憨子满脸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行至半路,司机停下车让大家稍作休整,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主动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李燕儿。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里,李燕儿趴在半开的车窗前,一路呕吐到G市,吐得肠胃痉挛,四肢酸软。 行至下午两点,面包车终于停靠在G市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中年男人下车帮李憨子从后备箱里拿出卷铺盖和行李袋,指着不远处的进站口对他说,“大哥,您就从那个站口进去买票上车。这外头不比咱们家里,鱼龙混杂,乱的很。您可一定要看好孩子和行李,有啥问题就找里面穿制服的人,他们肯定会帮您!” 李憨子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仿佛要把他的温暖和善意永远留在自己心里。 火车站的广场上,一群人举着牌子大声喊着“北京、上海、广州!硬卧、软座、硬座都有嘞!”随处可见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铺下报纸席地而坐或席地而卧。越接近进站口,人流越密集,最后汇成一个庞大的队伍,沿着栅栏构出的通道缓慢前行。 “阿爸,咱们回家吧,我害怕!”李燕儿躲在父亲的身后,惶恐不安的扫视着周围的人。 李憨子置若罔闻,一面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一面看顾着行李,慢慢的随着人流走进火车站。 他谨记面包车司机的话,进站便找了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对方热情的帮助下,成功买到了两张去往C市火车票,哪怕只是站票,他一直悬着的心还是轻飘飘的落了地。 在简陋的候车厅里,他们从白天等到了夜晚。李憨子给李燕儿买了一盒泡面,自己则吃早上留的两个馒头。眼里滑过行色匆匆的人影,手里捏着两张火车票,嘴里嚼着又干又硬的馒头,他的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 原来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举步维艰,这一路走来,他所遇见的人都充满了真诚与善良,仿佛在他的寂寂无光之路上,点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夜晚九点,李憨子和李燕儿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顺利登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之后,车厢里响起亲切而又悠扬的铁道广播,“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X次列车。本次列车于晚间9时10分从G市出发,将在明天晚上11时30分抵达C市……祝您旅途愉快!” 绿皮火车越开越快,窗外的树一掠而过。拥挤的车厢里座无虚席,交谈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热闹喧嚣的画面。 李憨子和女儿挤坐在车厢连接处的过道里,边上有一个带水龙头的小锅炉,可以接开水。晚上十点以后,车厢里关了灯,人声渐渐消失,只有火车发出的哐当哐当声。李燕儿晕车,早早趴在卷铺盖上睡着了。李憨子饥饿难耐,他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搪瓷杯子,接了满满一杯热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便靠着墙角闭上了眼睛。 睡睡醒醒之间,有人下车有人上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从绿油油的稻田变成了连绵起伏的山峦,天光从黑到亮再到黑。醒了就发呆,饿了就喝水。直至凌晨一点多,火车晚点两个小时后,终于抵达C市火车站。 疲累不堪的李憨子牵着浑浑噩噩的李燕儿,随着人流刚走出出站口,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便热情的迎了上来,“哥老倌,切哪儿?妹儿长得好巴适哟!住宿不?干净卫生还相因!” 李憨子茫然四顾,一时没了主意。 大妈趁热打铁老,一边把他们拉往自家的改良型三轮摩托车,一边笑着说,“哥老倌,妹儿不嚯你,住一晚三十块钱,要不要得?” 李憨子一听价格,皱起眉头唬了一跳,头摇的像拨浪鼓,拉着女儿转身欲走。 “哦哟,有话好好说嘛!要是觉得价格不合适咱们再谈,你看天都黢黑了,赶紧找地方住下要紧,莫委屈了幺妹儿!” 李憨子看向女儿,只见她面色蜡黄,精神萎靡,一副摇摇欲坠之态,终究是于心不忍,便不再迟疑,跟随大妈上了那辆摩托车。 大妈的小旅馆隐藏在C市的城中村里。这里房子挨着房子,窗户对着窗户,电线网纵横交错,小街小巷错综复杂,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 李憨子怀着忐忑的心跟着大妈进了小旅馆,在前台交了钱,便被带到一间位于狭长走廊西头的双人房。室内装修简单陈旧,两张单人床,一个木制洗脸架,两把靠背椅,一张四方桌子和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隔出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和霉味儿,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他暗自叹息了一声,放下行李,双手比划着,让女儿先去卫生间漱洗。 突然,大门传来一阵叩击声。 他凝神屏息,面露惊疑,站在门后犹豫了好几秒才打开门。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只见大妈手里端着两碗油滋滋的面条,“来,尝哈子我们这里的特色面条,巴适喽再休息嘛!” 李憨子愣愣地看着大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渐渐起了湿意。他和女儿早已饥肠辘辘,大妈送来的这两碗面不啻于是雪中送炭,他在感激不尽中彻底放下了不安与戒备之心。 这一晚,李憨子躺在柔软的单人床上,睡得异常深沉。 第二天早上六点,李憨子怀着愉悦的心情办理了退房。微风酝酿着夏意,晨霭笼罩着小巷,整个城市仿佛还陷入沉睡中,他牵着女儿走在斑驳的老巷子里,感受到了宁静与祥和。 路过一家早餐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阿爸,我饿!”李燕儿停下脚步,扯住父亲的衣角。 李憨子对她露出宠溺的笑容,牵着她走进那家早餐店。 “大爷,你想吃点啥子咹?”店老板一边递上菜单,一边热情的将两人引向一张空桌子。 李憨子仔细看过价格,指了指最便宜的两个选项。 “好嘞,一共是三块钱!” 李憨子把手伸进外套口袋,一摸,空的,他用来装零钱的小塑料袋不见了。 37.亲完就跑,算什么男人 当李憨子发现零钱袋不见了,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翻找全身的口袋,一无所获。他拉着李燕儿奔出早餐店,把来时走过的路仔仔细细查找了一遍,就连石头缝都不放过,依旧没能找到。 他的额头上已经沁满了密密的汗,心跳也越来越快,毫无头绪的惊慌中,不知如何是好。 “阿爸,我饿!我饿!”李燕儿略带哭腔的喊着闹着,跌跌撞撞地跑向路边的小餐馆。 李憨子急忙拉住她,一边颤巍巍的将手探进怀里,万幸贴身放着的手帕还在。他抬手擦拭掉满头大汗,将女儿带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从怀里慢慢的掏出一块正正方方的手帕。生怕被人看见,他背过身体,小心翼翼的将手帕展开,却惊恐的发现,原本放在里面的一迭纸币变成了几张裁剪过的废报纸。他手脚发冷,脑子一片混乱,手帕还是原来那条手帕,钱怎么就变成了纸? 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宫中,他努力的回想昨晚发生的点点滴滴,绞尽脑汁想找到出路。 在临睡之前,他特意去卫生间清点过身上的财物,扣除购买食物、路费和住宿花掉的236块钱,还省下1150块钱。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将1100块钱包进手帕里贴身收藏,50块钱的零钱和问路的信纸一同放在小塑料袋里,装进了外套口袋。 清点妥当后,他便回到床上,睡得像一块石头一样,无知无觉无梦无幻的一觉睡到天亮。自从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他便很难入睡,并且睡眠时间短,易醒易失眠,为啥昨晚睡得如此昏沉? 盯着脏乱的地面,仿佛延伸出无边无际的黑暗,李憨子的惊慌失措渐渐转为毛骨悚然。 轰的一下,悲愤直逼脑门,他气得浑身发抖,捶胸顿足,在狭窄的小巷子里走来走去,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他拖着李燕儿怒气冲冲的奔回小旅馆,当着前台小姐的面,将手帕和几张废报纸扔在桌上。 年轻漂亮的女孩斜睨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角勾起了一抹轻蔑的弧度。 李憨子的整张脸庞涨成紫红色,愤怒如同一团火焰,在胸口熊熊燃烧。又急又气的他疯狂地拍打着桌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一大清早,做啥子嘛?”前台拐角处的房门被打开,昨晚拉他们来住宿的大妈一脸不悦的走了出来。 李憨子上前一把抓住大妈的手腕,指着桌上的手帕,又指了指自己的口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个闷墩,脑壳有病啊,抓老娘做啥子哇?”她用鄙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仿佛不曾见过他。 只见他双目赤红,嘴张得像碗口那么大,叽里呱啦地咆哮着什么,还不停的用手比划着,引得大门外路过的人纷纷驻足窥看。 大妈眉头紧锁,细长的眼里迸发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与昨晚慈眉善目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一把挥开李憨子的手,转身招来两名男服务员,“烦求得很,哪儿来的告花子,还不把他撵走,莫影响老娘做生意咯。” 手无缚鸡之力的李憨子被两个身强马壮的男人架起胳膊,一把丢在大门外。其中一个男人踩着他的肩膀,凶神恶煞的警告他,“爬批开,再卡找腰,看老子啷个收拾你!” 李憨子趴在地上,委屈、愤怒、羞辱,一股脑涌上心头,他哭了! 李燕儿躲在门边上,拼命的用双手堵住耳朵,双腿像筛糠似的抖动着,眼神发直,呜呜啦啦的喃喃自语。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上前帮忙将李憨子扶起来,“扎起…黄连锅里头煮粉参,哈是从苦里熬过来嘎。咱们为了娃儿,再苦再难也要坚持的嘛!” 李憨子老泪纵横,有口难言,指着小旅馆痛心疾首。 老婆婆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你是瓜的嗦,母老虎地头蛇,都惹不起嘛!你莫得捞捞,拿不出证据,找警察也没得作用!” 李憨子如同泡在冰水里,心彻底凉透了。 看着眼前有苦说不出的男人和那个吓得神志不清的女孩,老人于心不忍。轻叹了一口气,老婆婆将无依无靠李憨子和李燕儿带回了家里。 在老人家里住了几日,李憨子便收拾起满腔悲愤与行李,跟老人辞行。他再憨再傻,也感受到了婆婆的左右为难,以及这个家里的四面楚歌。 老人一时心软把他们带回家,本是出于好心,为他们提供一方避所,免受风餐露宿之苦,却没有征求过家里其他人的意见。她越是对他们关怀备至,谨小慎微的公公就对他们越是戒备有加;庸庸碌碌的儿子对他们还算客气有礼,独独看李燕儿的眼神却不怀好意;一脸跋扈的儿媳妇更是颐指气使,看谁都不顺眼;就连六七岁的孩童也嘲笑他和女儿是上家里讨饭的叫花子。 身无分文,目不识丁的李憨子带着懵懂无知的女儿该何去何从? “舅舅,我好饿呀!” 一道清脆的童音唤醒了沉浸在故事里的两个人。 萧缓连忙抬手擦拭眼角,然后转头,如碧波般清澈的眼神洋溢着温暖,嘴角扬起月牙般好看的微笑,像一缕春风,吹散了淤积在心头的阴霾。 “豆豆想吃什么呢?阿姨请客!” 小男孩一把扑进她的怀里,“真的吗?吃什么都可以?” “呃…”,萧缓瞟了一眼李春雷,踌躇着答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应该可以,如果你舅舅不反对的话!” “有缓缓姨在,他会同意的!”豆豆狡黠的看了舅舅一眼,笑得像一只偷到粮食的小老鼠。 “Ok!”萧缓站起来,牵起豆豆的手,“那我们边走边商量。让我猜猜你最想吃什么,麦当劳?烧烤?还是…” 李春雷起身跟在他们身后,随手拧开矿泉水瓶,一口一口,不停地喝着,直到把瓶子里的水都喝完了。随着水分慢慢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逐渐冒出绿意,生机盎然起来。 汉堡、薯条、鸡米花、烤翅、果汁、可乐…摆了满满当当一桌。看得豆豆眼花缭乱,迫不及待的拿起一个新奥尔良烤翅,狼吞虎咽起来。 李春雷拿起果汁,插上吸管,放在他面前,然后将一盒麦辣鸡翅推到萧缓面前,“我记得你小时候很能吃辣!” “现在依旧能吃,无辣不欢!”她拿起一块裹满辣椒粉的鸡翅,故作斯文的轻轻咬了一口,可谁知刚出锅的鸡翅这么烫,烫得她呲牙咧嘴,像一只忍俊不禁的大嘴猴。 李春雷哑然失笑,拿起一杯果汁递到她的嘴边,萧缓就着他的手嘬吸了一大口,真甜! 她笑着歪歪头,甜腻腻的对上他的目光,宛如一道电流直击心房。 李春雷低下头,额发自然下垂,半遮住漆黑的眼睛,避开了她的视线。 萧缓略显局促的收回视线,将目光转移到豆豆身上,只见他吃得满脸都是番茄酱,不由“噗嗤”一声,“豆豆,你是在吃番茄酱还是在涂番茄酱?” 豆豆窘迫的用手擦了擦脸,果然一手的红色酱料,不禁仰面往她怀里钻,意图抹在她的身上。萧缓连连后退,差点从椅子上侧翻过去,幸好李春雷及时伸手抵住了她的腰。 “豆豆,不许胡闹!” 豆豆吐了吐舌头,瞬间变得乖巧,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拭脸上的番茄酱。 萧缓把鸡米花一颗接着一颗的投喂到豆豆嘴里,像在喂一只小花猫。豆豆把吃剩的薯条像搭积木那样一根根摞起来,说是要建一座薯条房子送给缓缓姨,逗得她眉开眼笑。 从麦当劳出来,暑气扑面而来。吃饱喝足的豆豆依偎在舅舅的身边,殄足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豆豆该睡午觉了吧?” 李春雷点点头。 “那…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你带豆豆回去休息!” 李春雷继续点点头。 萧缓朝豆豆招招手,便转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一小步一小步,恨不能走得比蜗牛还慢。 “缓缓!” 她连忙转身,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我开了车,先送你回去吧!” 她忙不迭的点头。 车里开着冷气,豆豆躺在后面睡着了。 车窗外的风景一排排往后倒,多么像走过的人生,匆匆而去,除了一些相知相惜的缘分,还能抓住些什么呢?兜兜转转12年,他和她还是回到了原点。 萧缓侧过头来凝视着他,“我没有男朋友,除了当年…一直没有!”声音轻柔得像风像雾,让人琢磨不透。 李春雷回视她一眼,又注视着前方,似乎无动于衷。 萧缓垂下眼睫,“我只是不想让你误会,就像我也误会了你一样!”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引得萧缓略微不快。 汽车缓缓停靠在巷子口,这里车子开不进去。 她愣愣地坐在副驾,任由微妙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开来,像一缕轻纱,将两人缠住。 “到了!” 李春雷伸出右手,想要帮她解开安全带,她拉住他的手臂,倾身吻住他。瞬间唇齿相碰,他下意识往后躲,她拽住他的衣领追上去,灵巧的小舌试图撬开他紧扣的双齿,与之纠缠不清。 李春雷的心跳逐渐失控,他手臂一收,将她拢进怀里,禁锢住后腰,灼热的呼吸顷刻间席卷。他狠狠地噙住她的唇,像在沙漠里迷路的旅人般,急不可耐的吸吮着她的唇瓣和舌头,吻得强势又猛烈,好像要将她生吞了似的。 萧缓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淹没在满是情欲的吻里。微凉的舌钻入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触舔着她嘴里的每一个角落。心下一颤,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根一路延伸到手腕脚腕。 李春雷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化成了一摊水,而自己心甘情愿溺死其中。他的唇沿着她的嘴角下滑,吻过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又攀上她红润小巧的耳朵,伸出舌尖沿着耳廓舔弄。 她抖了一下,情不自禁的发出嘤咛声。仿佛火上浇油,向来冷静自持的男人,眼里燃烧着炙热的火焰,大掌摩挲着她的秀发,进而探入她的衣底。 细腻光滑的肌肤骤然接触坚硬粗糙的手掌,她惊呼一声,唤醒了沉醉在情欲之中的李春雷。他咬了咬牙,将头埋进她颈间的长发里,深深嗅着她的体香,缓解自己下身的躁动。 呼吸相缠间,李春雷缓缓睁开眼,她的唇红艳欲滴近在咫尺,眸光流转顾盼生辉。他仿佛遭到当头一棒,猝不及防的松开她,弹开副驾安全带,探臂推开车门,然后拎起她的胳膊,从座位上提了下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萧缓看着绝尘而去的小汽车,独自在烈日下凌乱… 38.枕头里藏满了发霉的梦 “他亲完你就跑了?”方小英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萧缓端起面前的果汁,“咕噜咕噜”喝下大半杯,抹了抹嘴,“准确来说,是我强吻了他,被他赶下车,然后他扬长而去。” “缓缓,真看不出来呀!我以为你是一只小白兔,没曾想竟是一匹小色狼!” 方小英一边乐不可支的鼓掌,一边围着她转来转去。只见她身体纤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天真无邪的光芒,实在是联想不出恶狼扑食的画面。 萧缓的脸渐渐变了颜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羞恼的问道,“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方小英一屁股坐在她的身旁,“咳,不是宝贝,我只是一想到李春雷落荒而逃的样子就控制不住嘴角。”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我吓跑的?”萧缓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然呢?” 她撇撇嘴,“不太可能吧,都是成年人了。” 方小英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嗤笑,“就许你为他守身如玉,不许他为你洁身自好?说不定这么些年他也没碰过女人,一时被你的热情主动吓到。” “真的?”她的大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脸色就像春日里的天空那么晴朗。 “假的!”方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你不要这么单纯好不好?那只是我的臆想,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有了女朋友,甚至结了婚,只因被你冒犯到,负气而去呢?” “……是么?”她仿佛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软弱无力的窝进沙发里,愁眉双锁。 方小英恢复一本正经的神态,“我说,你们毕竟有那么多年没有联系过,他现在是什么状态你清楚吗?” 萧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豆豆不是他的儿子。” “哦,你只确认了这一点就心猿意马,胡作非为!” “我……”,她的脸憋的通红,继而委屈巴巴的低声解释,“其实我也怨恨过他,恨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这股恨意始终抵不过十几年的思念。自从再次相遇,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他,却又深感绝望,我以为他结了婚生了孩子。” 她转头望着方小英,眼神满含感激之意,“幸好有你,是你给了我勇气!今天我不仅知道了豆豆不是他的儿子,还听了他的故事,哪怕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却释怀了,不再执迷于他当年的不辞而别。小英,你会不会笑话我?” 方小英轻轻抱住她,将脸压在她的肩上,似叹似羡的回答,“我怎么会笑话你,你只是至情至性,对他用情至深,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萧缓朝她挪了挪屁股,跟她紧紧依靠在一起,“但是他变了,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变了,只是特别心疼他。我敢肯定这些年他一定过的很艰难,甚至遭遇过人生的至暗时刻…所以,他越沉默我越难过,他越逃避我才会越接近,结果一时头脑发热就…就亲了上去!” “他逃你追,他插翅难飞……那他滋味如何?” 萧缓回想起车里的耳鬓厮磨,忽觉口干舌燥,倾身端起果汁,全部倒进了嘴里,咂巴咂巴嘴角,才意犹未尽的回答,“自然是最好的!” “切,你又没尝过其他男人的滋味!” “那……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喂,小姐!拜托你清醒一点,你们才刚见面,就敢自诩是情人关系哦!”方小英恨不能撬开她的脑袋,看看传闻中的恋爱脑是何等姿容。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要他的联系电话了嘛!” “哈,都是亲过嘴的情人关系了,居然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萧缓窘得无地自容,“呀,我会当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哦!” 方小英抱起手臂,翘起二郎腿,“那倒不至于,虽然他确实很诱人!” 夜深人静,萧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一直在脑海里劝诫自己,睡觉睡觉,明天要早起要上班……奈何她的手和眼睛有自我意识,不肯听从大脑支配。她紧紧盯着那串数字,在短信输入框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李春雷浑身一颤,猛的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一片寂静与黑暗中,他缓了缓神,从抽屉里翻出一盒药,剥了几粒出来倒进嘴里,一股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 他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到另外一间房,轻轻打开门,只见月色透过窗户铺在豆豆的小脸上,他睡得又香又甜。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回自己的房间。 刚躺下,床头柜上的手机便传来短促的嗡鸣声,他随手拿起来,是一条短信,点开,“我是萧缓,晚安!” 一连过了几天,萧缓不仅没有接到过李春雷的电话,就连那条午夜发出去的短信都石沉大海。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电话号码。 临近下班,她越发坐不住,于是掏出手机,犹豫再三,拨打了张小胖的电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缓缓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他的尾音勾着笑意,声线干净爽朗。 “小胖,你现在有空吗?”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紧张起来。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请你吃饭,报答你上次的救命之恩!” “哦~”,张小胖的声音拖得老长,似乎能透过声音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过了这么久,你才想起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救命恩人。” 萧缓暗自咬咬牙,“其实…我是想带你去见见春雷哥。” 电话里一阵沉默。 她垂下眼睑,掩盖住眼眶里摇曳的一小簇行将熄灭的火花,“小胖,你要是不方便…” 手机里再次传来他的声音,随性中带了一丝波澜,“我也想见见春雷哥。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手头还有一点工作没有处理完。” 她热情复燃,眼角眉梢都满含笑意,“好,我去你们派出所门口等你吧?” “不用,我处理完工作来接你,你是留在公司还是先回家?” 萧缓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板一正的职业套装,“我先回趟家吧!” “那行,一个小时后我去你家接你。” 夜幕降临,精心打扮过的萧缓像一只美丽夺目的蝴蝶扑向张小胖。 他及时收起脸上惊艳的表情,俯身视线平直盯着她,声音刻意压得又低又磁,“不过是发小聚个餐,要不要这么隆重!” 萧缓不好意思的牵了牵裙角,“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张小胖的脸上泛起苦涩的笑,侧身替她打开车门,不经意间暗自低喃,“你一直都很好,用不着刻意装扮。” 虽然是小县城,到了下班高峰期,依旧堵的水泄不通。 张小胖出声打破车内的宁静,“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想见的人总是能够遇上。” 萧缓点点头,“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他舔了舔嘴唇,百般不是滋味,“是啊,我回来都有两年了,不曾遇见过春雷哥,没想到你这才回来,就让你给碰到了。” “不是也遇到了你吗,还有小英,我最好的朋友。对了,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吧,我觉得你们俩一定会一见如故。” 他挑了挑眉,戏谑之情溢于言表,“是美女吗?如果不是就免了。” “美女美女,而且是超级大美女,不过她已经有对象了。” 张小胖语气一滞,“你…你是存心的吧,当心被单身狗反咬一口!” 萧缓朝他伸出胳膊,“喏,给你咬,从此咱俩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张小胖瞟了一眼她瓷白细腻的手臂,张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低头作势要咬下去。 萧缓连忙收回来,“话说,你打过狂犬疫苗吗?” 张小胖转头佯装愤愤不平的怒视着她,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瞅着自己。那一刻,他们对视着,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默契,随即相视而笑。 李春雷扫了一眼手机,八点。明天要去寄宿学校接豆豆回家,今天本应该早点收工,整理冰箱,打扫房屋,最好是提前炖一锅排骨汤……然而他又不想那么早回去,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只会让他更加孤独,更添心烦意乱。 “哐”的一声,他猛的拉下铁闸口,刚转身,便在灯火阑珊处,看到两道修长的身影朝他走来,他眯了眯眼,画面那么美好,却又那么刺目。 “春雷哥!”张小胖一手插兜,一手高高扬起来打招呼。 李春雷与萧缓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他眸光一闪,原本微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语气生硬,“你们怎么来了?” 张小胖斜睨了一眼萧缓,她的眼里全然都是他,不禁黯然失笑,“多年不见,想你便来了!” 随便找了附近的一家烧烤店,等菜上桌的时候,三个人都选择了沉默。 萧缓仰头看着烧烤店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一簇簇泛黄的树叶在阵阵晚风中,发出缠绵的沙沙声,继而飘零满地,她这才发现夏天结束了。又是一阵风吹过,身穿单薄连衣裙的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朝她看过来,过了一瞬,张小胖脱下身上的休闲外套,起身准备披在她的肩上。 李春雷低下头,一言不发,暗自握紧了手里的玻璃水杯。 萧缓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还不忘自嘲,“美丽总是冻人的!” 月朗星稀,店里的人越来越少。三个各怀心事的成年人,看似把酒言欢,实则愁云惨淡。 萧缓已然喝醉了,径自趴在桌子上,满面酡红,喃喃自语,“喝!来,不醉不归!李春雷,你…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嗝~你是故意的,你…在躲我…” 张小胖无奈的摇摇头,起身将外套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李春雷兀自灌下一杯酒,脸上现出几分薄红,“你们为何分手?” 张小胖抬起头,惊诧的看着他,“我们没有在一起过。” “你他妈放屁!”李春雷怒不可揭,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她读大四那一年,你不是经常跑去找她吗?夜深人静的大马路上,你不是还抱了她吗?就连她的室友也说,她跟男朋友去云南旅游了…你不会不记得,当年是谁陪她去了云南吧?” 张小胖默了一瞬,轻笑两声,凉薄的声音中带着森然寒意,“原来你一直都在……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在她最伤心最无助的时候,你不敢现身,却只敢躲在暗处偷窥她的人生。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春雷哥吗?” “什么意思?”他感觉脑袋快要炸了,使劲按住额角,深呼吸,却无论无何平静不下来。 张小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怒气,言语间尽是挑衅,“你不配知道!” 李春雷冲过来,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拎起来,双目赤红,“你把话说清楚,当年她到底怎么了?” 张小胖挣扎了一番,渐渐垂下头,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那一年,她爸去世了!” 李春雷的脸上呈现出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趔趔趄趄往后退,一股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他的心头,使他浑身冰凉… 39.灵魂里开满了黑色的花 凉薄的月光铺在残旧的青石板路上,静谧,深沉。 萧缓睁开眼睛,睡眼惺忪,脸上带着倦容。她缓缓地坐起来,揉了揉睡得僵硬的脖颈。透过车窗,她看到张小胖倚在巷口的路灯下默默的抽着烟,半逆着光的脸上,神情疏淡。 他转头,目光恰与她对视,忡怔了一瞬,他揉了把脸,露出她熟悉的笑容,将指尖的烟丢到地上,抬脚蹍灭,朝她走了过来。 “睡得好吗?”车内没有开灯,他的声音在静夜中听着像涓涓流淌而过的溪水。 萧缓扭了扭头,轻声抱怨,“一点也不好,头疼,脖子也疼。” 他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睡在车上委屈你了,要不下次我直接把你抱去宾馆?” “你直接把我送回家不就好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对我倒是挺放心,就不怕引狼入室?”男人故意扯了下领口,凑近她。 她身体往后靠了靠,声音干巴巴的,“你是人民警察,我很放心!” 张小胖皱了皱眉,恢复漫不经心的腔调。“警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萧缓弯眼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了解了解,下次我让我妈也给你介绍对象总行了吧?” “不必这么麻烦,你看你也单着,我也单着,咱俩又知根知底,凑合着过不行吗?”两人离得很近,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低低的,听起来竟带着些无奈和诱哄。 她神色有些僵,语气讪讪,“又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有人。” 他看着她,语气硬邦邦的,“上次不还犟嘴不承认么?” 萧缓耳根有些红,装作若无其事,“那…那是我负气说的话,不算数!” 张小胖斜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女人可真善变。” 她忍着吐槽的冲动,平静道,“驳回,我的心就从来没有变过。” “缓缓。” “嗯?” 他嗓音中透着不似寻常的苦涩,“我觉得你应该找春雷哥好好谈谈,他好像对咱俩有误会。” “咱俩?我跟你能有什么误会?”她转念一想,张小胖总喜欢拿单身跟自己开玩笑,脸色骤然大变,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你…你是不是趁我喝醉了,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李春雷呢?” 他眼神一黯,沉声道,“我反正问心无愧,至于他,你自己去问吧。” 萧缓从包里摸出手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现在打电话明显不合适,还是明天直接去店里找他吧。 第二天早晨,她抖擞精神,带着丰富的早餐,搭乘公交车来到李春雷的店里。可惜铁闸门紧闭,显然还没有开门。她也不气馁,找了店门附近的一块路牙子,坐下等他。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一位黄毛青年骑着电动车缓缓而来。萧缓连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快步走到黄毛身边。 “你好!” 黄毛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你好,请问你是要洗车,修车还是保养?” “不是,我是来找你们老板李春雷的。” 他停好车,蹲下身准备拉起闸门,随口问道,“你是谁呀?” “我是萧缓,上个星期我和朋友来你们店洗车,你还给我端来一盆西瓜,记得么?” 黄毛站起来,一脸恍然大悟,他笑着挠挠后脑勺,“姐,原来是你呀!看着跟上次不太一样啊,一时没能认出来。” 萧缓羞愧的理了理鬓角,认不出来也是正常,上次浓妆艳抹的她纯纯是为了去酒吧寻欢作乐,跟平日里举止内敛素面朝天的她,确实不能相提并论。 “雷子哥今天不来店里,他要陪豆豆!” “原来是这样…那你知道他家在哪里吗?” “姐,要是有急事,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萧缓便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拨打李春雷的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她摊摊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她曾试着打过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黄毛露出诧异的表情,从牛仔裤侧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同样打不通。 他匪夷所思的晃了晃脑袋,“不可能啊,豆豆平日住在寄宿学校,雷子哥怕错过老师打来的任何一个电话,从来不会关机的。” 萧缓略有所思,主动坐到他的电动车后座,眼角眉梢染上一丝慌乱,“走,带我上他家里看看。” 黄毛骑着电动车,载着萧缓,向西行了二十公里,眼前的风景与小城镇截然不同。李春雷的家在郊野,四面环山,只有一栋两层式的小楼房孤零零的立在高鲁山的山脚下。 葱郁的山林和镜子般的湖面,形成了一道隔离喧嚣的天然屏障。房屋构造简洁,没有屋檐、瓦片和窗楞,质朴的红砖呈现出主人淳朴敦厚的品性,像一个赤诚相待的孩子。 “厉害吧,这套房子可是雷子哥亲自设计、亲自搭建起来的!” 黄毛引着萧缓穿过偌大的庭院,来到大门口。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又扬声高喊了几声“雷子哥”,山野中荡漾开他那像公鸡打鸣的回音,再无其他声响。 他略显尴尬的搓了搓手,“咱们是不是多虑了?没准雷子哥正带豆豆在外面玩呢?” 萧缓心绪不宁,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沉闷好半天才轻声问道,“你有备用钥匙吗?” 黄毛摇摇头。 萧缓抬头看了看这栋房子,然后围着墙角绕了一圈,发现南墙有一面近两米宽的落地窗,拉着厚重的窗帘。 她心下一紧,和黄毛翻过墙根种的一排忍冬,双双趴在玻璃窗上,一点一点的仔细查看。 “姐,你瞧那是不是雷子哥?” 顺着黄毛指的地方,萧缓拢起双手贴在玻璃上,从两片窗帘之间的缝隙,隐约看到昏暗而又空荡的房间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趴卧在地上。 她全身血液凝滞,脑袋里嗡嗡作响。 “快,快拨打消防电话和急救电话!” 她朝黄毛说完这句话,舌头好像被冻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是发了狂似的拼命拍打着落地窗,然而地上的人却一动不动。 当消防人员破门而入时,李春雷已陷入昏迷状态,当即被送往县医院进行抢救。 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黄毛不安的徘徊着,不停地看着手表。萧缓呆愣着双眼,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仿佛要把她吞噬掉。 过了漫长的一个小时,护士终于把李春雷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姐,雷子哥出来了!” 黄毛干涩的声音将她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唤醒。 萧缓腾的站起来,腿脚发麻,眼前发黑,她眯了眯眼,踉踉跄跄地跑到他的身边。只见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仿佛失去了一切生命的活力。 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慌,她吸了口气,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请问,他怎么样了?” 护士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患者已经进行了洗胃治疗,暂无生命危险。接下来需禁食二十四小时,在此期间不能喝水,也不能进食任何食物。” 她呜咽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却是哭中带笑,“谢谢!谢谢!” 李春雷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有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镇,人们过着简单宁静的生活。 忽而天昏地暗,大地开始震动,山峦开始怒吼,空中如巨雷轰鸣,地上如万马奔腾。一栋栋房屋顷刻间崩塌,一棵棵树木被连根拔起,阴霾密布,烟尘漫天。数不尽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哭着、跑着、叫着,惊惶失措的四下逃窜,却在地动山摇的咆哮声中,被四分五裂的大地无情吞噬,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和瓦砾掩埋。 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躺在废墟中。那人双腿被碾压得血肉模糊,脸上、身上满是泥水和血水,看不清楚是何人。一双充满绝望的眼睛流下两行血泪,眼神却无比坚定,正死死地瞪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像一个无底黑洞,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现出小半截残缺不全的猩红的断舌。 他如坠冰窖,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跌跌撞撞的奔向那个男人,即将靠近的一瞬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他哆哆嗦嗦的爬起来,跑过去,又被弹开,一次又一次……近乎发狂地嘶吼着,“不要,不要……” 崩溃之际,一道孩童的哭声清晰的传进他的脑海里。那哭声断断续续,却如同巨石般击打在他的心上。他翛然把头转向一边,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浑身血淋淋的站在残垣断壁之中,他的身后,横尸遍野。 小孩脚步凌乱的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仰起一张惨白的小脸,眼神空洞无光,声音嘶哑稚嫩,“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李春雷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肩膀微微颤抖。他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声音像是梗在喉咙里,苦涩又难听,“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抬起细痩的胳膊,指向他的身后。 他回头,只见一对年轻男女相拥着跪在地上,一截小儿手臂般粗的钢管刺穿了他们的身体,仿佛恶魔之手穿膛而过。 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汨汨地流淌下来,渐渐的染红了整片土地,也染红了他的双眼。刺鼻的血腥味浮荡在空气中,像瘴气一样迷惑了他的心。 只见披头散发的女人抬起一张皮开肉绽的脸,笑着唤他,“阿弟!” 40.万千佳人不及你一分 萧缓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面颊,试图抚平他紧皱的眉心,眼泪像豆子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经诊断,患者因酗酒加一次性吞服大量抗精神病药物引发急性中毒而陷入昏迷。” 医生的话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一点也不敢想,那个坚强不屈、对待任何人都温柔至极的男孩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阿姐!” 李春雷浑身抽搐,大喊一声,猛然睁开双眼,眼底充满了恐惧,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干净明亮的病房里。 “你醒啦!”萧缓连忙抬袖拭去脸上的泪水,低头俯下身子,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他忽然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两只手使劲的攥着裙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眼睫微垂,试图忽视女孩灼热的视线,刚毅的侧脸透着冷淡和疏离。 她缓缓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鼻尖红红的,看起来有几分委屈。“你…是在躲避我吗?”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放在被子里的双手不自觉的在轻颤着。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真的很担心你。你这样糟蹋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豆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李春雷转头朝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转瞬即逝,“我没事了。”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 “我知道你背负着很多痛苦,当年,你不是还劝我要放下过去往前看吗?为什么你自己却不能放下?” “那是我的罪,是我该受的惩罚。” “什么罪?什么惩罚?” 李春雷痛苦的闭上眼睛,噩梦中的可怕场景和声音在他醒来后仍然萦绕在他的耳边,摧残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痛苦地呜咽,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尤为凄凉。 见此情景,萧缓整个人都傻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李春雷哭,一时思绪混乱,忘记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地道歉,伸长胳膊想替他抹掉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你也不要再想了,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行吗?” 李春雷抬起胳膊挌开她的手,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剩下一句:“你还是走吧。” 萧缓痴傻地摇着头,似是不甘心。 他面带温怒,额角青筋微微跳动,说话声里带着隐隐的颤抖。“好,你不走,我走。”说完便挣扎着从床上下来。 “别,你别这样!”萧缓心脏一阵收缩,紧紧抱住他的腰,“李春雷!你到底怎么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李春雷低下头,双手下垂,再也没了往日的坚定和力量,只觉心里那个黑洞在呼呼的灌着冷风。“人都会变的,我再也不是当年的我。一旦你了解了现在的我,就会发现我有多糟糕,无能、自私、懦弱…你会失望,后悔…以后,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不会!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病了,生病不可怕,咱们找医生,一定能治好!” 他绝望的摇摇头,巨大的痛苦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萧缓强硬的把他推回病床上,自己伏在床边,将脸轻轻地贴在他的手掌心里。 “可以治好的!”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说话的声调清远动听。“上一次,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我有一个故事也要讲给你听。” “有一个男人,好不容易娶了自己深爱的女人,他对一切充满了期待,然而幸福却没有如期而至。因为他的妻子不爱他,嫌弃他不会赚钱养家,夫妻俩天天为钱吵架。日过一日,他在妻子面前丧失底气,越活越窝囊。无奈之下,他背井离乡去城里赚钱,并在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一位权贵。那个人不仅把他带进了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还给了他梦寐以求的体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整张脸埋进他宽大的手掌里,声音透着无奈和绝望。“但是,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男人为了博取妻子的欢心,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满足自己可怜的虚荣心,便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沦落为那个人的走狗。所谓权贵,表面上经营着房地产开发公司,实际上暗中与外人勾结做着Y省边境贩卖毒品的买卖。男人一开始并不知情,以为自己只是被老板派来开拓当地的水果市场。他忠心耿耿勤勤恳恳的为他办事。直到某一天,他无意发现,经自己的手贩运出去的芒果中竟然暗藏着海诺因。他害怕、后悔,想全身而退,却被那个男人以家人作为要挟,直至泥足深陷。也许在异地他乡的夜晚,孤苦无依的时候,他也曾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过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他全权接手边境毒品交易的第二年,那条隐秘的运输路线被警方侦破,缉毒警察顺藤摸瓜将坏人一网打尽,而他首当其冲绳之以法。” 她抬起脸,看着他,“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吧。他被抓进去的那一年,我才念高二。他被关的第二年,我发现他的妻子外遇。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被抓了,我妈甚至告诉我,是他抛妻弃子,在Y省有了新的家庭。我当年并不相信,却也无能为力,因为他失联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她先是笑了,而后笑着笑着就哭了,最后趴在床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李春雷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像被熔岩烫伤,充斥着一股腥甜,他闭紧双眼,压下心底的不舍。 她将满面泪水揉进他的掌心,勉强止住哭意。“2006年的冬天可真冷,我那时还在B市上大学。某一天,一名警察找到我,那名警察你也是认识的,没错,正是小胖。他告诉我,他所在警局接到了Y省K市某某监狱的紧急通知,一位籍贯H省G市的中年囚犯,突发脑溢血,需要家人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请当地派出所积极配合他们的工作,尽快联系犯人的家属前往云南。” “小胖接到通知,看到了犯人的名字,便主动申请了这项工作任务。呵,他先联系了我妈,当时已经改嫁的李珍梅女士以离婚为由拒绝配合他的工作,于是他调取了我的档案,马不停蹄的赶到B市。”一丝讥诮滑过她的眼底。 “你看,我等了五年,只等来了他的病危通知。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恨吗?恨他,恨我妈,恨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小胖,我可能…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她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道托着她的脸,他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残留的眼泪。她莞尔一笑,双手覆上他的手背,抬脸拱了拱他的手心。 “在他的开解与陪伴下,我们买了机票赶去了云南,却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他已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枯瘦的脸像纸一样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什么话不及说完便断了气。听护士说,他曾短暂的清醒过两次,每次都是喃喃低唤着珍梅、缓缓和小石,一声又一声,直至再次陷入昏迷。” “我实在…害怕,不敢看也不愿承认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我爸爸。直到狱警交给我厚厚一摞信,他说,那是这些年我爸不曾寄出的家书。他说,他总在狱友面前炫耀自己有一位多么美丽贤惠的妻子、多么可爱懂事的孩子。狱警还说…他在监狱里表现积极,抢着学习抢着干活,就是为了获得减刑早日出来与亲人团聚。” “他曾经拜托过狱警一件事,如果他坚持不到出狱的那一天,就不要联系他的家人。他说,既然没有机会活着回去赎罪,那就让他们当他早就死了吧。” 李春雷感觉到她的眼泪越流越多,被她的眼泪浸湿的掌心越来越烫,如火烧般,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睫微湿,苍白薄唇颤动着,声音低不可闻,“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埋首在他的手掌心里缓缓地摩挲着,声音轻柔,“嗯,不说他了!你现在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一定很难受吧?从Y省回来以后,我就病了,心里的病,没有人发现,就连我妈也不知道。大四那一年基本上没有课程,学校鼓励我们尽早步入社会,在其他人都在为实习找工作而奔走忙碌的时候,我却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出租屋里醉生梦死。有一次喝到胃出血,大半夜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整整三天不能吃也不能喝,真的很难受呢!” 她在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他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在她的耳边颤声道,“我错了!”他该如何告诉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却因自己的嫉妒之心弃她于不顾。 萧缓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虽然遗留了一点小小的酒瘾,但并不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你一直都比我更坚强更努力,我都可以做到,你为什么不可以?” 李春雷摇了摇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泪流满面。 “好吧,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你知道么,玛雅人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到了那一天,咱们一起毁灭吧!” “你为什么非要…小胖不可以吗?”无人知晓他心里怎样拼尽全力抗争,逼迫自己一退再退,因为他的女孩值得更好的。 她挣脱他的怀抱,眸中含泪,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注视着他。“不可以!这么多年,我遇到了很多很多人,甚至有人跟你同名同姓,但是他们都不是你。一万个影子也迭不起来你在我心里哪怕一毫米的高度。凭着内心深处的一道光,我才能战胜心魔。而你,就是那道光!” 太阳攀过窗沿升到病房的高墙上,他一直盯着地面,看着阳光一点一点驱散黑暗。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用力抱紧了眼前的女人。 曾经有人说他似一面平静的湖泊,断情绝爱,波澜不惊,其实,无人知晓,有一个热烈如火的女孩,总能在他心里翻起惊天骇浪…… 41.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太阳西沉,小城镇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萧缓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办公楼,只见大楼门前的花坛边上,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步履轻盈的跑向他。 第二天,那个男人依旧站在花坛边,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第三天… 第四天… 连续五天,同一个男人,站在同一个位置,只是为了接她下班。 “缓缓,那是你男朋友吗?每天都来接你下班,好贴心!”跟她一同出来的同事两眼放光,凑近她耳边悄声询问。 萧缓讪讪的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现在算是男女朋友关系吗?自从在医院她单向表明了心意,李春雷每天都来接她下班,就真的只是接她下班,送她回家,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甚至不怎么交谈。 她一筹莫展,慢慢吞吞地走到李春雷跟前,有点没话找话,“你又来啦。” “嗯。”他看着她失神的眼睛,渐渐收敛脸上的笑意。 晚风徐徐拂送来一阵阵的桂花香,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走向停车场。 “你以后每天都会来接我下班吗?” 他盯着她的背影,脸上泛着若隐若现的酒窝,“你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她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那你连续一个星期都来接我,是什么意思?” 他停下脚步,迟疑了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我想见见你。” 她眉梢轻挑,轻喟一声,“就只是见见?” 他面不改色的点点头。 好吧,榆木脑袋。 两人继续往前走,萧缓故意放慢速度,与他并肩而行。无意中,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他急忙收起自己的手。 萧缓脚步一顿,语气有些急躁,“李春雷,你是不是还在躲我?” 李春雷敛眸凛声道,“躲你,就不会来了。” “那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不许人牵个手吗?又不是没牵过。” 他呼吸一滞,似是自嘲的苦笑道,“我想让你慢慢的了解我,跟以前不一样的我。” 萧缓歪头,拖着尾音思考了下,“哪里不一样?” 李春雷无言以对。 她转头环顾一下四周,然后抬眸看向他,眼神中带着钩子,微凉的手指抚过他的脸庞,“这里?” 拂过他的胸膛,语气暧昧道,“这里?” 一路向下,纤纤玉指在男人的腰侧辗转,“还是这里?” 他被突如其来的触碰引得一颤,背脊紧绷,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低沉,“不要胡闹!” 萧缓看着他的手臂,青筋凸起,不怀好意的问道,“不是让我了解你吗?只许看不许摸?”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埋下头,声音闷闷的,“你不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 她悄悄掀起眼皮,有些理亏的样子,“你想说我便听着,不想说就算了。” 他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萧缓先行一步,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走吧,我饿了。” “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辨不清情绪。 萧缓愣了一下,当年她因抑郁症查看过很多关于心理疾病的资料。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是一种严重而复杂的精神和行为障碍,因经历过创伤性事件而导致神经过敏,焦躁不安,情绪消极。主要表现为创伤再体验、警觉性增高、回避或麻木。患有PTSD的人自杀和故意自残的风险更高。 “你…”,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仿佛有无数话语在喉咙里挣扎。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得这种病?是不是跟憨伯和燕儿姐有关系?豆豆知道吗?有没有进行治疗?……她不敢问,默默地将这些问题深埋心底。面上装作一派云淡风轻,笑着对他耸了耸肩膀,“今天你就做个小男孩吧,我的肩膀借给你!” “你不害怕吗?”他凝视着她,心潮起伏,心情忐忑。 “害怕啥?”萧缓的眉心微微上挑,显出一丝调皮。 “这里有一颗炸弹,不知道何时会爆炸。”他指着自己的头,一抹难言的情愫从他暗沉的眸底划过。 她按住他的手,声音如涓涓细流,“如果这里有一颗炸弹,那就让我做你的保险栓吧!” “滴滴滴~”,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马路对面停了一辆小轿车,方小英从车窗里探出头,朝他们招手。 他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像哄小孩子,“去吧,你朋友来找你了。” 她看看方小英,又看看李春雷,小声对他说,“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李春雷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眉宇间柔软了几分。他稍稍弯腰,学着她的样子小声问道,“你想让你的朋友做电灯泡?” 萧缓突然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快步走向方小英。 看着她上了朋友的车,李春雷才离开,转身的一瞬间,眼里的柔情霎时分崩离析。 萧缓收回视线,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轻嗔,“小英,你来找我也不提前说一声!” 方小英瞟了眼后视镜,语气玩味,“打扰你们共度良宵了?” “那倒不是!” “重色轻友!自从有了李老板,你多久没来找我了?我再不来,恐怕你连方小英是谁都给忘了。” 萧缓“噗嗤”一笑,拍了一下她的胳膊,“拈酸吃醋的小女人!” “哎哟!”方小英皱眉轻呼一声。 “你怎么了?”萧缓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刚才没有很用力吧。 “没事儿。” “我看看!” “真没事儿,我装的,就为了博取你的关心!”方小英朝她眨眨眼,作出一副欠揍的样子。 她瞪了她一眼,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去哪?” 方小英抬手看了看手表,“你明天休息,要不咱俩去酒吧喝两杯?” 萧缓喜上眉梢,忙不迭的点头答应。这时,包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随手拿出来,是李春雷发来的信息,“别喝酒,早点回家!” 方小英开着车,斜睨了一眼回着短信的女人,只见她唇边的笑容渐盛,连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笑意,不禁轻哼一声,“笑得如此春心荡漾,李老板的信息?” 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天气转凉了,要不我请你吃火锅吧!” 方小英大惊失色,“几个意思?这么快就被男人拿捏得死死的?萧缓,你赶紧给我清醒过来。” 她侧头,对着她粲然一笑,“我清醒得很!都说喝酒伤身,以后我要戒酒,你也是!” 她连连摇头,“求放过!” 萧缓指路,行驶了不到半个小时,两人披着夜色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火锅店。 萧缓把菜单交到方小英手里,倾情推荐,“这里是我朋友介绍的宝藏火锅店,汤底一绝!” “你的朋友难道不是我吗?” 萧缓投来一记“服了你”的眼神,“你是红颜知己,他是蓝颜知己。” “哟,你的人生倒是挺丰富多彩啊!李老板对这位蓝颜知己没意见?” “我们仨都是一个村里一起长大的…他要是有意见,我指不定还会高兴呢。” “就喜欢男人为你争风吃醋,是吧?” “你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损人还不利己,图啥?” 方小英慢条斯理的将点好的菜单递给服务员,“麻烦上一个鸳鸯锅,谢谢!”然后转头望着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人已经活得够愁苦了,就想讨讨嘴巴快活!” 萧缓怎么看都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便顺从地点点头,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快。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菜碟摆了满满一桌,萧缓有些咋舌,“点这么多,咱俩吃得完吗?” 方小英不以为然,将涮洗过的碗筷摆到萧缓面前。“你不觉得这样看着更热闹?” “热闹是热闹…我只是有点心疼我的钱包。” “跟姐姐出来吃饭,还能让你花钱吗?吃,可劲儿的吃,姐姐买单…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钱。”黯然而轻嘲的一笑。 萧缓差点被送进嘴里的羊肉片呛到,“咳,还记恨着我上次的失言之错呢。” “你没有说错!”她开了一瓶酒,给双方倒了满满一杯,“来,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酒香浓烈,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蠢蠢欲动,她按下心头的疑虑,舍身作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夜色越来越浓,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微醺气息,两个女人自顾自的闷头灌酒。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方小英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空酒杯,眼尾染了几分糜烂迤逦的红。 萧缓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双眼迷离,神情混沌,“是!” “有钱就了不起吗?” 萧缓低头沉思了一瞬,“是!” “是个屁!我当初就是掉进钱眼里,现在爬也爬不起来。” “等着,我给你放个梯子下去。” 方小英冲着她傻乐,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那你赶紧的,我怕等不及!” 萧缓点点头,起身就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梯子,梯子在哪呢?” 脚下踉踉跄跄,转头就跟一个人撞上,撞得她头昏眼花,心里翻江倒海,不禁干呕出声,“呕~”… 对方稳稳扶住她,一手抚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点无奈和促狭,“冤家路窄!” 萧缓抬起头,看到四五个张小胖在眼前乱晃,她摇了摇脑袋,“小胖,你是鸣人么?还会分身术?” 他闻言竟轻笑出声,“酒量差酒瘾还大!一个人在外面买醉,知不知道危险?” “谁说我是一个人,还有小英呢!” 她回过头,影影绰绰之间找不到方小英,不由哭嚷起来,“她不见了…她掉进钱眼里了!小胖,快救她…梯子,我们去搬梯子!” 张小胖深叹一口气,万般无奈的扶着她往回走,只见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迎面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伸出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萧缓的脑门,“丢人现眼,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喝酒!” 随即转眸,伸出右手,对着张小胖勾起一抹风情万种的笑,“你好,我是缓缓的红颜知己方小英,想必你就是她的蓝颜知己吧?” 张小胖嘴角抽了抽,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好,我是张若尘!” 42.情殇警察挽救失足妇女 “小英,对不起…我找不到梯子…你…怎么从钱眼里爬出来了?” 萧缓像一只无尾熊似的挂在闺蜜的身上。 方小英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费劲的扯了扯滑下肩头的衣领,对眼前阳光帅气的男人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江湖救急!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酒气熏天的女人送回家?” 张若尘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审视。“你没事吧?” 方小英一愣,随即浅然一笑,“有事的是她。” 他微眯着眼,表情变得高深莫测,嘴角依旧含着笑意,声音慵懒而漫不经心,“请稍等,我去跟同事打声招呼。” 方小英将醉醺醺的萧缓扶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对着渐行渐远的男人评头论足道,“身姿伟岸,步履矫健…你身边的男人都长了一副好皮囊呢,难不成这就是你的择友标准?” 萧缓乖乖的坐在椅子上,打了一个酒嗝,憨态可掬的点点头。“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方小英颇为认同的点点头,轻轻地拍了拍她红扑扑的脸,“能自己走吗?要不要把李老板叫过来?” 萧缓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情急道,“不要!他叫我别喝酒,我不听话,不能见他…不能!” 方小英皱眉,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你又不是他养的狗,干嘛要听他的话!” 她撇嘴小声嘟囔,“你不懂!他…太可怜了,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惹他生气…如果他知道我又喝酒,会不会觉得我无药可救?我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也不再依赖酒精,我很好!” 她越说越激动,一边哭一边干呕。 方小英扶额叹息,就不该跟一个酒鬼发生理论。她将她按回椅子上,连哄带骗道,“你没有不听话,你很好,特别好!是我的错,不该拉着你喝酒。李春雷不生气,他没有怪你,别哭了啊!” “跟你没关系,我想喝,喝醉了就不会难过,喝醉了就能忘掉一切的烦恼。” 她紧紧抓着方小英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像所有的童话故事那样迎来美好的结局,没想到…翻过了一座山,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怎么谈个恋爱…这么难?” 方小英仿佛被触碰到伤口,突然感觉浑身疼痛难忍,不由潸然泪下。“是啊!怎么可能在拥有爱情的同时又拒绝受伤呢,别忘了,丘比特射出的是箭,又不是玫瑰。” 张若尘告别了同事,转头回来便看到两个喝醉的女人,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正倚靠在一起抱头痛哭。他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了片刻,哭势一发不可收拾,他轻咳了两声,装作古道柔肠:“借酒消愁愁更愁…女人果真都是水做的,照你们这个哭法,很快便会水漫火锅店。需要帮忙拨打消防电话吗?” 方小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瞬间感觉自己无比难堪,手忙脚乱的擦掉眼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道,“很显然,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消防人员,而是代驾司机。” 他欠了欠身子,“乐为效劳!” 两人相视一笑。 方小英扶着萧缓走出火锅店,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红红火火的招牌,幽幽叹息道,“以后我和缓缓还是少来这里为好。” 张若尘一脸不解。 她甜甜一笑,娇俏道,“水火不容啊!” 他茅塞顿开,“有道理,要不我去买两杯奶茶?” 她蹙起眉头,流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 “水乳交融啊!”说完他便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方小英一愣,随即面上通红的瞪了他一眼。张若尘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忙止住笑,尴尬的摸摸头,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 张若尘开着车,方小英陪着萧缓坐在后面。三个人缄默不语,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 萧缓的身子朝方小英怀里凑了凑,头在她挺拔柔软的胸脯上轻轻蹭着,像一只撒娇的猫。她眨巴了下眼睛,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小胖,我说过要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她握住小英的手,朝车内后视镜晃了晃,“喏,就是她!没骗你吧,是不是很美?”转过半边脸,露出沾染了红晕的粉腮,语气中透着惋惜,“可惜,你晚了几步,名花有主了!” 方小英羞红了脸,往后拽了拽萧缓,“你转行做月老了?瞎牵什么线!” 萧缓不满的嘟起嘴,软声嗫嚅着:“我没有牵线,我要向你介绍咱们小胖。你看,他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还是一个大英雄!你猜,他是干啥的?…警察,舍己为人,为民除害,除暴安良的警察!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 张若尘和方小英异口同声。 “你别当真。” “她在胡闹。” 他瞟一眼后视镜,被逮了个正着,她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抹浅笑。 萧缓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拧起秀眉,显出一丝愁苦。“小英,你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谈一段真正的恋爱!要不你考虑考虑咱们小胖吧,他还没有对象。即使是警察,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一直憋着,憋坏了身体怎么办?你可以…” 方小英一把捂住她的嘴,堵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虎狼之词。 张若尘的眼角抽了抽,表情从不自然变成了极其不自然。 她噗嗤一声,笑了。“没想到张警官还挺纯情!” 他脚下发力,汽车飞驰起来,发动机的嗡嗡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像一阵阵经久不息的、连绵起伏的呻吟。 月光倾泄在李春雷的身上,他站在巷口的阴影里,上身穿了件短袖,臂膀线条紧实流畅。头微垂着,侧脸轮廓凌冽分明。 汽车缓缓停在他的面前,方小英隔着车窗抬起脸朝他笑,眉眼飞扬。“好巧,又见面了!” 他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像冬日里的阳光,慵懒而淡漠,又像秋夜里的星光,疏离而遥远。 张若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过度用力,突出了泛白的骨节。 巷子的那一头,人头攒动、杂乱无章;巷子的这一头,死寂沉沉、凛若冰霜。两个男人无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这时,靠在方小英的怀里的萧缓梦呓了一声。李春雷的视线越过张若尘,落在她的身上,继而绕过车头,拉开车门,躬身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 被无视的方小英,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挑眉轻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老板跟缓缓才分开几个小时,便急不可耐了么?” 他蓦地回头,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声音冷淡,“我不放心。”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嗤笑一声,“哈,李老板未免小题大做,跟朋友吃个饭有啥不放心的。” “不过是酒肉朋友。” 他抱着缓缓,径直从两人面前走过,大步朝巷子深处走去。 “你…”,眼前的画面让方小英想起,不久前她也曾把醉醺醺的缓缓交到他的怀里,一时竟无从反驳。 她转头看向张若尘,有些气急败坏。“我是不是得罪他了?听缓缓说你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怎么整得跟仇人似的。” “长大了谁还跟小孩似的,成长不就是接受那些不尽人意之事,也接受所有的不欢而散么。”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但话下那种隐隐的不满和责怪之意呼之欲出。 “都说女人善变,我看男人也挺善变,上一次还温文尔雅,这一次却冷若冰霜。搞不懂缓缓为何非他不可。” 张若尘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落寞,舌尖顶了下腮帮,轻声哂笑,“爱情这玩意儿,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言。” 方小英玩味地睨了他一眼,“原来是烂大街的戏码,你喜欢她,她喜欢他…诶,我说,咱能不能跳出俗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吗?” “我知道啊,女人多,男人更多,你就不打算换一个?”张若尘转过头来,视线停留在她的肩颈处,目光锐利。 方小英神色一顿,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肩膀,在衣裙的掩盖下,有一大片淤青和触目惊心的齿痕。 她垮下肩膀,好似卸下伪装。 “不愧是警察!” “你可以报警。” 她唇角轻扬,笑得花枝乱颤。“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过是成年人之间的交易罢了。” “爱情不是拿来交易的,女孩子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他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 “情殇警察挽救失足妇女?” 她点燃了一根烟,眼神慵懒,梦唁般的声音,伴着指间升腾的烟雾,仿佛在演绎一个伤感的故事。 “那一年,我还是懵懂无知的女大学生,他是名利双收的企业家。在一次学校的外招合作项目上,丰神俊朗的老板对纯洁朴素的女大学生一见钟情,展开声势浩大的追求。他为我一掷千金,我对他目盼流连。呵,出身农村、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轻易相信了这便是爱情。” 她浅浅吸了一口烟,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 “后来…我被原配夫人找上门,为了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像疯子一样大打出手,闹得学校里人尽皆知。再后来,我受够了过街老鼠般的生活,夹起尾巴逃回老家。他却不依不饶,不仅将分公司开到这座小县城,还对我威逼利诱…纠缠了这些年,我也想通了,除了名分,我也能从他身上拿到不少好处。” “他既然这么在乎你,怎么舍得动手打你?”男人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神透着关切,仿佛看到了她的心底。 她把玩着指间的香烟,看着它静静地烧为灰烬。忽明忽暗的烟火中,衬得点点殷红的豆蔻越发刺目。 “一段畸形的关系中,有谁能保持正常?就像一条见不得光的虫,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只能滋生出邪恶的毒。” 43.言语是春风,也是刀刃 李春雷抱着萧缓,走在昏暗的小巷子里,步伐缓慢而又坚定。 萧缓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挠着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仿佛在向他撒娇。 “醒了?” “嗯!” “那自己下来走。” 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搂抱住他的脖子,声音酥酥软软的,“再抱抱!” 呼出的气息,透过单薄的T恤,黏在他的胸口,烫烫的,让他的心莫名躁动起来,不禁加快了脚步。 临到小院门口,他的步子又骤然慢了下来。低低的嗓音贴着她的头顶缠绕下来,撩拨得人耳尖发麻发烫。 “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萧缓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院门,两扇木门被轻轻地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她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满是挽留之情,“进来坐坐?” 他垂下眼睑拒绝,“不了,我该回去了。” 她收回视线,有些失望道,“那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的车就停在巷口。” 萧缓咬了咬唇,默默转身,“砰”的一声,两扇木门被狠狠地阖上。 李春雷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道门好久,随后转身离去。 没曾想刚走出几步,身后的木门又发出吱呀一声,他回头,只见女孩扒在门框上,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李春雷,你能不能陪陪我?”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她的屋子,循着铺石小路而行,穿过绿意盎然的小小庭院,来到门厅。房屋呈方形,有较深的前廊,庭院里栽种着各种花卉、两棵果实累累的桔子树和一棵茂盛的梧桐树,打扫得十分干净。 萧缓打开灯,室内霎时铺满温和的灯光,清新的浅绿色调,搭配纳维亚风格的家具和装饰品,显得舒适又温馨。 李春雷站在门口随意扫了一圈,“换鞋吗?” “额…家里没有备男士拖鞋,我的鞋你可能穿不下。” 他弯腰脱下鞋,整齐的摆放在门口,穿着袜子从她面前走过,坐到浅绿色的绒布沙发上。瞬间,整个客厅变得逼仄起来。 萧缓冲进厨房,一阵乒乒乓乓之后,端来一杯果汁,一盘洗净的圣女果,还有一盘零食,像足了一只献殷勤的小蜜蜂。 他瞟了一眼零食,各式各样的辣条,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她拘谨的扯了扯身上的工作服,“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换一身衣服。”临到房门口又补充一句,“别走,很快就回来。” 她从衣柜里拿出平日里穿的居家服,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换成一件吊带蕾丝裙。 李春雷端起果汁,尝了一口,芒果味的。他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就着室内的灯光看着庭院里的景致,忽而心生“悠然小院夏生香,静谧梧云荫暖阳”。 这里的一切都美好得…很不真实。 萧缓快速冲洗掉身上的酒气和倦意,套上裙子走了出来。皎洁的月光透过大玻璃窗洒落进来,给男人身上覆盖了一层清辉。他低垂着头,浑身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淡漠。 他蓦然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里顿了下,而后冷然的神色褪去,现出浅浅淡淡的笑意。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旖旎春光在浅蓝色的吊带睡裙下时隐时现,肌肤白里透红,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身后,空气中飘散开栀子花的香气。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然后停留在她的头上,“先把头发吹干。” “好,你帮我吹!” 萧缓微低着头,双手抱膝,乖巧的坐在地毯上。 李春雷拿着吹风机坐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间,伴着一阵阵热风,撩拨起丝丝缕缕的柔情蜜意。 “我又喝酒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还醉得像只烂泥蟹。” 她嘟起粉嫩的嘴,小声辩解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是得意忘形了。” 他埋头低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所以你的原形是一只螃蟹?” 她只觉脖颈处痒痒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脸颊也开始发烫。 “还是一只煮熟了的螃蟹!” “你…你才是煮熟的螃蟹!”她不甘势弱,原句奉还。 沉默好一阵,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他莫名笑出了声,肩膀微颤,胸膛也随之起伏。 萧缓转过身,目光定在他唇边的酒窝,继续往上,对上他的眉眼。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少年,心里翻涌出又甜蜜又酸涩的滋味,不由咧嘴一笑,“真好!我很庆幸回到了这里,不仅遇到了小胖、小英,还有你。一切看起来都变了,一切又好像没变。总之,我现在很开心很满足!” 李春雷从沙发上移下来,挨着她坐在地毯上。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一个小小的她。透过这个影子,她仿佛看到了生活在B市的自己。 在那个繁华大都市里,她没有朋友,一个人租房子生活,平日里总是形单影只,即使和同事在休息的时候闲聊,她也只是扮演话很少的聆听者。 她经常性的失眠,依靠写日记、喝酒、看低俗小说,来摆脱生活的烦闷、无趣和孤独。她曾经无数次在日记里写道,“孤独伴随着我,无处不在。”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习惯,而她的习惯便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深深的想念一个人。 萧缓撕开一包辣条,递给李春雷,“尝一尝,我的最爱!” 他一脸嫌弃,“垃圾食品。” 萧缓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它就像沼泽,一旦陷进去,就难以自拔。”语罢便将一整包辣条倒进自己嘴里,鼓起腮帮子,嚼啊嚼。 “你还记得桃娃子吗?” 他点点头。 “听说他现在是黄安中学的老师!真没想到,当年那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小痞子居然成了教书育人的教师!”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那你还记得小芳吗?村里有位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她不觉轻轻哼唱起来…… 嘀嗒,嘀嗒,时针从十点走到一点。疲倦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只留下几颗星子放哨。 李春雷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腿。不知不觉间,茶几上的水果和零食一扫而空,就连他喝过的那杯果汁也进了她的五脏六腑。而此时,吃饱喝足的她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将她抱回床上。 目光划过她卷翘的睫毛,高挺而不失小巧的鼻子,最后停留在樱桃般红润的嘴唇。 慢慢地,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轻轻舔了一下,残留着芒果汁的味道。他的眼眸中泛起水雾,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晚安!” 第二天早上,萧缓醒来,发现屋子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一夜间,他仿佛融入了空气,消失无踪了。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打乱了她的心绪,肯定是李春雷出门买早餐回来了。她随手穿上一件针织开衫,兴致冲冲的跑去开门。 “吱呀”一声,只见一脸疲乏的李珍梅站在门外。 “妈?!”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还知道我是你妈!”李珍梅瞪了她一眼,径自走向屋内。 “你怎么租了间这么偏僻的房子,害我找半天。” “还好吧,走出巷子就热闹了。”她快步上前,接过母亲手里的行李,支支吾吾着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李珍梅迈着优雅的步子,细细打量着这间房屋。“回来这么久,都不见你回趟家,我只好来看你啊。” 萧缓讪笑一声,解释道,“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我是打算回去看望您和刘叔叔的。” 李珍梅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那几天没空,你刘叔叔报了个旅游团,我们准备出去走走。” “哦,那也挺好的!” 看了一圈,李珍梅的神色间流露出满意之色,仿若无意的问道,“你上次说这套房子的租金是多少钱来着?” “三千!” “一年?” “一个月…” “什么?”李珍梅蓦地转身,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就这小县城,还是犄角旮旯缝里的一套老旧的小平房,居然要三千块钱一个月?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被骗了?” “妈,您没听错,我也没有被骗。这套房子位于县城中心,还是带院子的独门独户,得要这个价钱。” “合着你那一点工资都上缴给房东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G市的好工作好生活不要,非要跑回来受这个苦。” 萧缓进厨房倒了一杯水,递到母亲手里,然后轻声嘟囔,“在G市还不是把工资上缴给房东。” “你可以回家住啊,反正小石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她随口反驳,“那不是我的家。” “嘭~”,李珍梅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怒目圆瞪,“萧缓,你就非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当年你爸一走了之,把你跟小石丢给我,要不是有你刘叔叔的帮衬,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仅靠我一个妇道之家,能把你们姐弟俩抚养成人?” 萧缓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淡漠麻木。又是这样,跟母亲说不到几句话就会发生口角,她每次旧事重提,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 自她读高二那一年,父亲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家里断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她体谅母亲赚钱不易,除了学费,从来不曾主动开口找她要过一分钱。那时,她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进入平阳高中,获得的两千块钱的入学奖金,便是她高中三年的全部生活费。 大学四年,她申请助学贷款,争取获得每学期的奖学金,做过家教、发过传单,三伏酷暑站在超市门口促销酸奶、寒冬腊月站在餐厅门口当迎宾员……即便母亲从来没有关心过她身上有没有钱、钱是否够用,逢年过节她都会从自己省吃俭用的生活费里拿出一部分出来,买一件礼物送给母亲。大二那一年,李珍梅曾花四千块钱给她买了一台方正牌的电脑,在她心里,那就是一笔债,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她永远都不会告诉自己的母亲,高中时期,剪短发的原因是用不起洗发水;最讨厌的食物是土豆,因为食堂里的土豆丝便宜又实惠,她吃了整整两年;即便是酷热的夏天,她也得穿着厚重的校服外套,那几件洗到发黄的少女内衣,已然裹不住她的俏丽。 在李珍梅的眼里,沉默便是无声的反抗。“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飞了是不是?当妈的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萧缓只觉胸腔里翻腾倒海,她攥紧拳头,一开口便止不住冷嘲热讽,“你管过我吗?在老家你管田管地管小石,进了城你管挣钱管恋爱…”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宁静的早晨显得异常响亮,李珍梅悲愤交加,指着她怒骂,“你个白眼狼,跟你爸一样,吃里扒外。我养你就是为了让你气死我吗?滚,老娘不稀罕,都滚,滚得越远越好!” 萧缓耳边一阵轰鸣,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强忍住眼泪,愤然转身离去。 身后爆发出李珍梅崩溃大哭的声音… 44.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萧缓失魂落魄地走在巷子里,意气用事的后果很狼狈,她既没有带手机也没有拿钱包,脚上穿的还是居家拖鞋。 走出冷清的小巷,喧闹的市声和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早晨的街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小吃店、早点摊鳞次栉比,汽车的喇叭声、孩童的嬉闹声、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然而身处热闹人群中的萧缓,依旧感到孤独,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有没有长耳朵?都说了不要放姜蒜醋,你自己看看这是啥。” 她抬眼,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小面摊上,一位气势汹汹的顾客将手里的汤面怼到摊主眼前。 “你是不是嘴里含了钢针?说话怎么这么刺耳!不要蒜,我给你挑出来不就完了嘛。”摊主伸出手欲接过顾客手里的碗。 他却侧身避开,出言不逊道,“你以为挑出来就没事儿了?没听说过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摊主忍无可忍,摔了手里的擀面杖,“那你想怎样?” “赔钱!” “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引来许多人围观。 萧缓扬起一丝苦笑,为什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引发争吵?也许压死骆驼的并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就像让成年人崩溃的往往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而是日常小事的积累、负面情绪的迭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此刻的萧缓只觉得他们好吵,周围的一切都好吵,她想远离是非之地,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静静的待一会儿就好…… 一大清早,李春雷便去寄宿学校把豆豆接了出来。一路上,他正聚精会神地开着车。突然,坐在安全座椅上的豆豆神情严肃的喊道,“舅舅!” “嗯?” “上个周末为什么不来接我?” 李春雷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的小脸蛋绷得紧紧的,正奶凶奶凶地瞪着自己。他揉了揉他的头发,真诚地道歉:“抱歉!那两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豆豆双手抱胸,撅起嘴巴,“比我还重要?” 他一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车内陷入沉默。 小男孩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透着一股机灵气儿,“是不是跟缓缓姨在一起?” 他想了想,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那我原谅你了!”豆豆抿嘴一笑,嘴角浮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他微微扬唇,眼底满是宠溺,“小屁孩儿!” “舅舅,我也想缓缓姨了,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机给她打个电话?”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 李春雷扫了一眼中控屏,显示8:13,她现在大概还在睡觉吧。“现在不行,晚一点!” 吃过早饭,逛完公园,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一点。在豆豆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拨通了萧缓的电话。 “喂!” “是雷子嘛,我是珍梅婶呀!”电话里传来一道陌生的略显局促的声音。 李春雷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牵起一抹疏离的笑,“婶儿,我是春雷,好久不见!” 李珍梅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跟缓缓还保持着联系!她…现在跟你在一起吗?” “缓缓没有和我在一起。婶儿,出什么事了?”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她不再惺惺作态,对着十几年不曾见过的晚辈倒苦水,“唉…养儿不易,养女更不容易!我不过是骂了她几句,就给我甩脸色一走了之,衣裳、鞋子都没换,钱和手机也没拿。眼看着都快到中午了,我在这附近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影。真是越长大越不听话,自己生自己养的,难道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李春雷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和意外,好似晴天霹雳,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全身麻木。 他揉了揉额角,声音沉稳如山,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婶儿,您别急,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结束了李珍梅的通话后,他又拨通了黄毛的电话。 “舅舅,怎么啦?” 李春雷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豆豆,舅舅现在要去把缓缓姨接过来,在此之前,你可以跟黄叔叔待在一起吗?他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回来!” 似乎觉察到他的不安,小男孩乖巧的点了点头,“舅舅,你去吧,我会听黄叔叔的话,等着你们回来!” 他闭了闭眼,把小小的他抱进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傍晚的太阳像含情脉脉的恋人,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大地,不忍离去。在这片温柔的暮色中,李春雷终于找到了萧缓。 树上的叶子开始泛黄,在微风中摇曳着,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她静静地蜷缩在外公的墓碑旁,双手抱膝,把头埋进膝盖里。 李春雷慢慢地走向她,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抬起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眶开始泛红。 他叹了口气,把她揽入怀里,感受到她单薄的肩膀在不停地颤抖,颈间晕开的湿润,一下子沁入他的心里,又苦又涩。他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左脸,那里红肿而又冰凉,“疼吗?” 她摇摇头,将红肿的脸颊深深地藏进他的脖子里,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李春雷,我饿了!” 他默默转身,“上来,我背你回去!” 夕阳一点一点的沉入地平线,她趴在他的背上,熟悉的味道、宽厚的肩膀让她瞬间安心。两人仿佛融入了自然的呼吸,一切都变得平静安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她在这里,只不过是漫无目的的翻遍了县城里的酒吧和网吧,跑去了她的公司,打过方小英的电话,都寻不见她的踪影。此刻,他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是在怎样焦躁的心境下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寻到这里。 半晌,他嘴唇一挑,声音略带戏谑,“不过是掐指一算!” 她顺着他的梯子往上爬,“那你还挺厉害的,下次给我算算姻缘吧!” 他无声的笑。 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来找我,豆豆怎么办?” “交给黄毛了。” “他…你的同事就叫黄毛?”她歪头,露出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 他转过头去,探究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不奇怪吧,他爸姓黄,他妈姓毛。” “呵呵,这名字取得还挺形象。”她转而一想,似笑非笑道,“你叫李春雷,该不会是在出生的时候打雷了吧?” 他不置可否,沉默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 她“啧”了声,颇为遗憾的说道,“你生在春天,外面打着雷,取名李春雷。我生在秋天,外面下着雨,却不叫萧秋雨。” “叫做萧缓也挺好!” 她神色黯淡,“听我爸说,生我的时候,我妈痛了三天两夜才把我生下来。也许是嫌我出来得太慢吧,才取名缓缓。” 仿若未曾意料到,他的眉尾一扬,问道,“那为何不叫萧慢?” 不待她发作,继而意味深长地解释:“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有一个令人满心欢喜、相思入骨的好名字!”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声音却发苦,“是么?想必这欢喜与相思也只系于我爸一人。听说,我妈怀着我的时候,孕相不好,吃啥吐啥,临到生产仍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三天两夜的阵痛更是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然而,怀小石的时候,她便养的白白胖胖,就连生产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像我妈所说,首胎是来找她报仇的,二胎则是找她报恩……你看,我从出生就不招她喜欢。” 他默了一瞬,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哪有什么恩仇之说,一切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但是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所相信的。”萧缓的脸上浮现出哀戚之色,眼底染上一抹自嘲,了然开口:“小时候我就知道,我妈更疼爱小石,在她眼里我是多余的。她嫌弃我爸,也嫌弃我,总是看我不顺眼。在学校,我受了委屈,她不理解,得了表扬,她也不在乎。慢慢地,我对她没有了任何期待和依赖,开心或者难过也不再与她分享。” 李春雷将她的身体往上托了托,脸上似水一般平静,丝毫看不出内心的波澜,好似无悲无喜。 她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是在从他的身上汲取力量。“后来,她带着小石跟别人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有一段时间,我认为她是爱我的,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于是,我努力地修复与她的关系,时常给她打电话,融入她的新家庭,也试图替她排忧解难…只想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女儿。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在她一次次的否定中,累积的失望让我感到窒息。就算回到那个家里,她也只是把我当作客人般好生招待,而非自己的女儿。” 大概是因为难受,萧缓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凉凉的略带寒意。“凡事不必过于勉强,维持现在不远不近的关系模式,也不是不可以。” 她仰起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心里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如今只怕是更难维持,一见面,要么无话可说,要么大吵一架。我就是一个坏透了的孩子,不念养育之恩,只有满腹委屈与怨恨。”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好像压抑着许多她难以辩识的汹涌情绪。“那一年,看毕淑敏的散文《孝心无价》,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触。那时,我爸和我妈都在,我还有一个家。而现在……” 李春雷低着头,看着路灯下匍匐前进的影子,依稀间,仿佛看到了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那个自己,伤痕累累,腐败不堪,孤独而又无助地承受着一切,却无处声张。 “李春雷!” 他恍然抬头,只见五光十色的街道上,大大小小的摊铺挨挨挤挤地摆成两排,仿佛入夜的灯廊。这里融合了琳琅满目的小吃、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喜笑颜开的年轻人,让人暂忘烦恼,获得片刻的愉悦和放松。 萧缓从李春雷的背上跳下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我们去吃那个吧!”《爱情麻辣烫》的红色招牌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萧缓挑拣了十来串菜品,有青菜、鱼丸、豆棍、海带、豆芽、毛肚、粉丝……满满一大筐。 “微辣?” 老板娘动作娴熟地往沸腾的汤锅里下菜。 她轻言浅笑道:“加辣吧,特辣!” “不行,微辣!”旁边的男人皱起眉头,出声反对。 老板娘抬眉,视线在两个人脸上转了一圈,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李春雷看着她正色道:“空腹吃辣会胃疼,甚至会引起急性胃炎、急性肠炎、胃溃疡、12指肠溃疡等病变。” 她悚然一惊,急忙改口:“老板娘,听他的,微辣!再配两碗米饭!” “好嘞!” 两人捡了一张空桌落座,不一会儿,一大盆香气腾腾的麻辣烫被端上桌,两个饥肠辘辘的人不再左顾右盼,十分默契的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吃饱喝足之后,萧缓一脸殄足的看着李春雷,“你知道麻辣烫吃多了脸上会出现什么吗?” “痤疮。” 她缩了下拳,朝他扬起下巴,“怎么会?你看我脸上有痘痘吗?再想想。” 他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认真地回答,“油渍。” 萧缓的脸唰得红了,她窘迫的抽出纸巾胡乱擦拭脸上的脏污,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假笑,“是笑容,笑容!这个世界除了诗和远方,还有理想与麻辣烫!” 他忍俊不禁,随口道:“那你一定要去新秀镇尝尝最地道的麻辣烫。” “新秀镇?那是哪里?” 他一顿,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口无心说了什么,缓缓答道:“C市的一个偏远小镇。”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你去过吗?” 他低下头,默了片刻,轻声低语:“我在新秀镇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是豆豆的故乡。” 萧缓心头一紧,不再继续提问。 他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抬头注视着她,“那天,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还想听吗?” 她愣了下,随即笑着点点头,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 45.一个哑巴一个傻子 新秀镇落座在沱江的起源地,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古镇。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此地走村串户的小吃担担特别多。所谓担担,即前后各有物件,用一扁担挑起,走南闯北、街头叫卖。因其物美价廉,方便省事,而深受当地老百姓的欢迎。 这天中午,大街小巷中,“素面嘞…甜水面哟…”担担面的吆喝声络绎不绝。郭有福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抬头看了看天,七月的正午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撩开左手边的桶盖,桶里的豆花已见底,不禁展眉一笑,今儿的业绩不错,可以提前打道回家了。 他正弓着腰收拾炉灶和锅,一阵踢踢踏踏的摩擦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慢腾腾地朝他走来。他佝偻着身子,半垂着头,肮脏不堪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馊臭味儿。一双胆怯而浑浊的眼睛在野草般的白发间若隐若现,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绝望,干裂的嘴唇间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过往的人群唯恐避之不及,捏着鼻子闪得远远的。郭有福却不以为意,热情招呼道:“大爷,来碗醋豆花?” 老乞丐稍稍抬起头,一双枯涸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双手无措的摸着自己的口袋,张嘴“啊”了几声,声音嘶哑难辨,颤抖着嘴唇透露出无声的哀求。 原来是一个可怜的哑巴,郭有福眼神里流露出悲悯之色。他从竹篓里拿出一个最大的瓷碗,将桶里剩余的豆花搜刮干净,一股脑全部倒进碗里,揭开锅盖,舀一大勺汁水淋上去,再撒上馓子、油炸花生米、黄豆籽、剁碎的大头菜等佐料。他将这碗软嫩香滑的醋豆花捧到老乞丐面前,“大爷,我请您吃,不要钱!” 乞丐看得眼睛发直,艰难的咽了咽口水,然后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手里的碗,便屈膝下跪。 郭有福大惊失色,一把搀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卖剩的残羹剩饭,您赶紧趁热吃!” 老乞丐颤颤巍巍的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他的步伐很快,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好似随时有可能会摔倒。 郭有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扬声喊道:“大爷,我的碗!”他连忙收拾起东西,挑起担担便追了上去。 他一路追着乞丐来到镇子外的一座石拱桥下。近一个月不曾下雨,又值干旱期,往日流水潺潺的小河现在变成了一条断流的河床,河面上堆积着干涸的河蚌和石头,河边上……他眯起眼睛,好像有一个人躺在杂草丛中,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堆破烂垃圾。 他卸下肩上的担子,跟在老乞丐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老乞丐慢慢地掀开破旧的被子,露出一个披头散发、面黄肌瘦,脸上满是脏污的女孩。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将她扶起来,粗粝的左手掌托着满满一碗醋豆花,抵到她的嘴唇边。 女孩似有若无的摇摇头,焦渴的唇上布满细碎的裂纹,嘶哑的嗓子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老乞丐神色焦灼起来,哆哆嗦嗦的将碗里的豆花强行灌进她的嘴里,乳白色的块状豆花沿着她尖瘦的下巴不停滑落。女孩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被子,头上的汗如雨般落下来。 老乞丐惊慌失措地丢下手里的碗,抱住女孩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堂堂七尺男儿红了眼眶,郭有福揉了揉眼睛,快步走上前。他探了探女孩的额头,又湿又热,显然是发着高烧。 他眼中满是担忧,轻声问道:“小姑娘,你都发烧了,怎么睡在这里?” 女孩闷不吭声,双眼呆滞无神。他只好转头询问老乞丐,“大爷,她是您的女儿吗?” 老人埋头擦掉脸上的涕泪,心神恍惚的点点头。 “她病了,在发烧,得赶紧送去医院。” 老人举目四顾皆茫然,不禁潸然泪下。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头深深低下去,一边叩首,一边无声祈求。 郭有福不再多言,将女孩背起来送往最近的医院。 李燕儿缓缓睁开眼睛,灰色的房顶,白色的墙壁,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惊恐的从床上爬起来,牵动了手上的吊针,移动输液架轰然倒地,吊瓶摔碎,发出“嘭”的一声。她趴在床上,死死捂住耳朵,发出嘶哑的尖叫声。 李憨子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男人。 李燕儿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扑进父亲怀里,呜呜的放声大哭,伤心得像一个孩子。 这时,医生和护士也赶了过来,众人齐力将她扶回病床上,注射了一支镇定剂。 李燕儿兀自挣扎了一番,又陷入沉睡。 医生扶了扶眼镜,对两位家属说道:“患者的烧已经退了,临床病症表现为长期营养不良和感染风热,待会拿着单子去药房开一些清热解表、宣肺化痰的药物。等人清醒就可以回去了,注意营养均衡,多吃富含维生素的食物。” 郭有福皱眉表示不解,“可是医生,病人看起来不止是感染风热啊!” 医生瞟了一眼郭有福,以询问的语气对李憨子说道:“病人惊吓过度的原因可能是近期遭受了比较大的刺激”,李憨子摇了摇头,“或者是神经系统疾病,譬如智力障碍。” 时间静止了几秒,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想起医院禁止吸烟,只好无力的垂下手,吞咽了下,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干哑着问:“她是智障?” 李憨子缓缓地点点头,将头埋的很低,病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他一声声痛苦而又无助的呼吸。 郭有福蹲在医院大门外抽了整整一包烟,从午时一直抽到黄昏。夜幕降临时,他站起身,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天晚上,人丑心善的郭有福将一对老弱病残的父女接回自己家里,新秀镇的一个偏远小村庄,一碗水村。 一碗水村位于一片峡谷之中,两岸连绵起伏的群山掩映在迷蒙的雾气里,像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小村庄的房子围着山峰建在山脚下,一幢幢小平房随意分布在路边。 郭有福的家是一幢低矮破旧的小楼,四周被一片茂密的竹林围住。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地上铺着一张竹席,席上晾了一大片黄豆。 “我爹娘走的早,又没得兄弟姊妹,这家里就我一个人住。我也没啥本事,平日里靠卖醋豆花混生活,为人还算忠厚老实,有这里的父老乡亲们作证。大爷,只要您和幺妹儿不嫌弃,便安心住下来,总好过在外头风餐露宿!” 李憨子闻言先是一怔,然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的,眼底雾气弥漫,年过六旬的老人蹲在地上不断地啜泣。李燕儿躲在墙角,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麋鹿。 奔波了一天,回来又很晚了,三个人便凑合着吃了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餐,馒头配豆浆。 郭有福将李憨子和李燕儿带到二楼的一间卧室。打开灯,房间很小,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床,一个陈旧不堪的衣柜,书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台小电风扇,椅子上搭着几件衣服。 他收起椅子上的衣服,窘迫的摸了摸后脑勺,黝黑的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大爷,家里还没来得及拾掇,先让幺妹儿住这间房吧,二楼清净!我跟您就住楼下的空房,相互有个照应。” 山里的晚上尤为宁静凉爽,流离失所了近两个月的李憨子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在一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中,睡得无比深沉与安详。 村子不大,郭有福家里住进来两个外乡人这件事,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热门讨论话题。甚至有热情的大娘大婶以帮忙为由直接跑到他家一探究竟。 “有福,你上哪儿找来的婆娘,长得好乖哟!”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边帮他拾掇闲置房间里的物品,一边探头探脑的打量躲在李憨子身后的李燕儿。 “嘘!嬢嬢,莫瞎说,让别个听到要不得,我跟幺妹儿没得啥子。”郭有福的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失措,拉着大姐的衣袖小声解释。 大姐甩开他,故意朝着门外扬声道,“你这个娃儿真的是面浅,耍朋友怕别个晓得嗦?” 郭有福跺了跺脚,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出声又急又窘,“真不存在,老汉儿跟幺妹儿造孽得很,我于心不忍才接回家里头!” 另一位听到墙角的大妈抱着一迭折好的衣服进来,挑眉打趣道:“龟儿,癞疙宝吃到了天鹅嘎嘎,不讲算球。” 从此,一个哑巴和一个傻子跟郭有福生活在了一起。他们平时很少说话,却在一起劳作、一起吃饭、一起消磨时间,他们各自专注着只属于自己的那道彩虹或者深渊,相互之间形影不离,又互不侵犯。 哑巴看起来憨实,心眼儿也不坏。有时候村里人下地干活,在路上碰到没事儿瞎溜达的哑巴,便会喊他帮忙,他总是啥也不说就跟着去,干起活来认真又卖力。干完活主家便会留他吃饭,还特意给他盛上好几块大肉,哑巴总是拿几片树叶把肉包起来带回家。 傻子长得漂亮,却不爱跟人交流,总是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发呆。有时候村里的小孩找她玩,她也会笑嘻嘻的点点头,然后跟在他们后面又跑又跳,笑得无忧无虑、没有烦恼。 偶尔也会有顽皮的小男孩戏弄她,朝她吐口水、扔石头,她吓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往往这时候,就会跳出来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短小的男人,恶声恶气的赶跑那些欺负她的野孩子,转头一脸关切的清理掉她身上的污垢,然后牵着她回家。 乡间小路,弯弯绕绕,所有的美好也抵不过岁月静好。他冲着她笑,她也冲着他笑,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刚娶进门的新媳妇。 46.爱,比希望更炽热,比绝望更深邃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在浓密的树影里,把热闹与繁华的世界隔离在外。 萧缓深深地叹息着,用手背抹掉眼泪,瞧着他想说话,可是又好一阵子泣不成声。 李春雷垂眸看着她,眼底染着细碎的光,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郭有福便是豆豆的爸爸。” 她带着哭腔说道:“憨伯和燕儿姐是好人,豆豆的爸爸也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那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在这熟悉的环境里,他看着对面略显萧条的汽车客运站,隔着时光,仿佛穿越回到十年前,看见了那个失魂落魄找不到出路的自己…… 那一年,李春雷刑满出狱回到家,却发现家里人去楼空。据村里张奶奶的描述,父亲和姐姐于五月初前往C市投奔舅舅陈文兵,于是他循着记忆中的地址找去舅舅家。 陈文兵对突然冒出来的外甥感到十分意外和惊喜,热情的将他引进屋里。李春雷刚落座,来不及喝一口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舅舅。陈文兵越听越气愤,越听越心惊,他竟不知失散多年的姐姐是含屈而亡,姐夫和孩子受尽乡霸欺凌,千里迢迢跑来C市投奔,却在半路失踪,眼下过去了近两个月,如今也不知他们流落到何处,凶吉难测。 他眼眶湿红,坐立不安,脑海中充满了各种可能的糟糕情况,“娃儿,你们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怎个不提早告诉我?如今…我咋个办?你老汉儿和姐姐切哪儿了嘛?” 李春雷倏然站起来,扶着桌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发紧,“我爸和阿姐没有来找过您?” 陈文兵默默垂泪,无言以对。 半晌,李春雷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握紧拳头砸向桌面,眼眶涨红,神色痛苦。 “你在抓子?先把事情弄归一,莫自乱了阵脚!” 话虽如此,两个人的心中却是同样的一片戚戚。他们无法确认李憨子和李燕儿是否搭上火车、是否来到C市。因为十年前的铁路交通还没有实行车票实名制,购买火车票和乘坐火车不需要登记、核查个人的真实姓名和身份。社交网络信息也不发达,没有手机和任何其他联络方式,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两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强自振作,收起伤心,他们立即向当地派出所报警,请求公安机关的帮助,同时在各大报刊上发布寻人启事。 李春雷不愿坐以待毙,在C市火车站寻访了几天,一无所获,便毅然决定回到黄安县,从起点开始一点一点的寻找父亲和姐姐的踪迹。 他在小县城的街头巷尾张贴寻人启事,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见人就问“您好,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有语言沟通障碍,还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智障女孩。” 一天又一天,他走遍大街小巷,问过无数人,恨不得翻过每一块路边的石头,却依旧没能寻找到父亲和姐姐丝毫踪迹,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天上午,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脏的李春雷像囚徒一般,失魂落魄地路过汽车客运站。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缓缓停靠在他面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男人,“你就是李春雷?我见过你父亲和姐姐。” 李春雷猛然抬起头,紧紧拽住男人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面包车司机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光,在他的指引下,李春雷马不停蹄地赶往G市火车站。这一次他不敢意志消沉,像一个虔诚的祷告者,带着希翼几乎问遍车站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终于找到了那位热心帮助李憨子买票上车的站厅工作人员,最终确认了父亲和姐姐确有乘坐开往C市的火车。 幸运女神不一定眷顾所有人,但曾经尝试过、努力过的人,他们走过的路总会留下痕迹。 李春雷重振旗鼓,特意搭乘父亲和姐姐坐过的那班火车,于午夜一点多到达C市。再次回到这里,心境已然不同,不再是伤感、追悔、遗憾和绝望,而是新生、启程、未来和希望。 他随着人流缓缓走出出站口,一群大爷大妈便热情的围了上来,他们柔中带刚、软磨硬泡的向外来客推销旅馆。 李春雷随波逐流的走在他们之中,突然,脑海里灵光乍现,刚下火车的父亲和姐姐遇到这样一群人,会不会跟着他们走? 于是,他在火车站出站口又徘徊了两天,专门向拉客的大爷大妈打听父亲和姐姐的去向。当他问到一位笑容和善的大妈时,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惊诧和躲闪。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拦住大妈,更为详细的问了一遍,“麻烦您再好好想想,5月8号凌晨一点至两点之间,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他舌头断了一截,语言…” 大妈一改和善,满脸不耐烦地打断他,“莫问喽,你这娃怎么这么弯酸,都说没看到的嘛。”说完扭头就走,却又时不时回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李春雷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在夜色的掩护下,他绕到马路对面,保持着一定距离,悄悄地跟着她。 说来也巧,他刚尾随她回到小旅馆,就碰到了客人闹事的场面。他躲在阴暗角落,竖起耳朵聆听一墙之隔的纷争。 两名外地游客被大妈口头的低廉价格吸引,被带到这里,但是交了钱进了房间之后,才发现环境肮乱差,还有诸多隐形消费。游客看了一圈,后悔莫及,要求退房,旅馆故意找各种理由扣除押金,想尽办法敲诈顾客。 李春雷心里冷哼一声,原来是一家黑心旅馆。 他在附近找了一个网吧待了大半晚,第二天上理发店剪了头发刮了脸,然后趁着大妈出门拉客,装作顾客走进小旅馆。 “先生,请问您要住店吗?”前台小姐看见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帅气爽朗的大男孩,不由眼前一亮。 “嗯。请问贵店怎么办理入住?” 他朝她展颜一笑,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一眼沉醉。 “您只需要提供姓名,并支付押金以及房费就可以了!” “好的。”他笑着点点头,一边掏钱包一边随意闲聊,“我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他在你们店里住过。” “真的吗?”女孩面露惊讶之色,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那我可以帮您申请一个优惠价!” “谢谢!我朋友对你称赞有加,只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 “我肯定记得!请问你朋友叫什么?” “李玉堂。” 她拨了拨刘海,似乎正在脑海里努力寻找这个名字的残影碎片。“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呢,他啥时候办理的入住?” “5月8号的晚上。” 女孩从抽屉里翻出五月份的入住登记册,一页一页往后翻着,嘴里念念有词,“奇怪,怎么找不到8号的记录?” 突然,她眉头一皱,想起那晚店里趁夜打劫过一对父女,老板娘把当天的入住记录撕了。她面上有些讪讪,不太自然的合起登记册,塞回抽屉深处。“入住的客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请问您要住几晚?我们这里有单人间和双人间,都是一个价。” “你们店就你一个前台吗?”李春雷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是啊…”,女孩一脸莫名其妙。 只见他勾唇冷笑,语气隐隐含着怒意,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狠辣,看得人背脊一凉。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李玉堂,六十多岁,说起话来呜呜啊啊吐词不清,对了,他还带着一个女孩,二十多岁,是一个智障。” 女孩脸色陡然一沉,“你到底住不住店?” 他盯着她,压低声音,语气阴鸷,“这店,我是不住了,大牢,倒是住过几年。” 女孩大惊失色,紧紧咬住下唇,试图压制某些情绪,“你…你想干嘛?来…来人啊…” 李春雷纵身一跃翻过柜台,掐住她的脖子逼进转角阴暗处,“不过是一家黑店,黑吃黑而已,怕什么?” 她双手死死掰着他的手腕,脸色涨得通红,嗓音夹杂着颤抖,“放…手…跟我没关系…” 他明显不信,眉眼间的戾色更显浓厚,扯了扯唇,“只要你说出真相,我便不会伤害你。” “什么真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孩有些急切的喊道。 “你们对李玉堂做了什么?”他的嗓音中酝酿着暗涌,手指越发收紧。 她面色狰狞,露出痛苦之色,“老板搜刮了他身上的钱,把他们赶了出去。” “就这样?”他的眼里隐含着愤怒、嘲讽和嗜血疯狂。 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咳…咳…我们只图财不图命!他们毫发无伤的从店里走出去的,有路人为证。”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真不知道!”女孩低声啜泣,语气中带着祈求。 李春雷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走出旅馆,身心俱疲,无能为力。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舅舅家,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整整昏睡了两天,他才幽幽转醒。 陈文兵正守在外甥的床边,见他醒来,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探了一下他的额头,长舒一口气,“终于退烧喽!”继而板起脸,又气又急的骂道:“瓜娃子!” 李春雷只觉嗓子发紧,喉咙肿痛,复又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泪。 陈文兵叹了一口气,从厨房端来一碗米粥,“你鼓捣要找你老汉儿和阿姐,也不能着急忙慌嘛。先吃哈米糊糊!” 他扭头,紧抿着嘴唇。 “看把自己憨米日眼的饿到起,到时候球大爷管你!”老汉将手里的碗往床头柜上重重一搁,默了一瞬,又语重心长道:“找人不是一哈哈,你以为我当年找你妈妈容易嗦?一别几十年,早都物似人非喽…你看,最后我还不是把她找到喽。人生如路,要有耐心嘛!” 他转头看着舅舅,一双深陷的眼睛布满疲惫与绝望之色,嘴唇嗫嚅着,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我怕…怕他们等不到…” 陈文兵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头,像在哄一个受尽委屈的娃娃。“莫瞎说哦!他们没有放弃,你更不能放弃。你就把这里的卡卡角角翻个遍,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年,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总有一天会找到你老汉儿和姐姐哈。扎起!” 从那以后,李春雷便留在C市,一边工作一边寻人。 忙碌,是一种麻醉剂。 他像一个疯狂旋转着的陀螺,忙于各形各色的工作,快递配送员、货车司机、建筑工人、道路维修工、养老院护理员、红十字会志愿者……近三年的时间里,几乎跑遍C市和周边大小城镇和村庄。 2004年入伏以来,气温一路飙升,骄阳炙烤着新秀县的各个角落。在陈唐乡至一碗水村段的道路修筑现场,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超过140度的沥青料冒着热气从料车上缓缓而下,滚滚热浪中,一群修路工人们埋头做着公路路面的铺设工作。 太阳西沉,一天的辛勤劳作结束了。两个男人走在杂草丛生的辅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这时,一个身形矫健的男人从他们身后跳出来,一把勾住其中身形较高的男人。“春雷,走,跟我去讨碗喜酒喝!” 李春雷的身子猛地往侧边一倾斜,笑着摇摇头,“你去吧,我待会儿直接回镇上。” 并肩而行的另一个男人打趣道:“又去网吧?你这小子是不是在网恋喽!” 李春雷低头笑了笑,不说话。 在这支上山下乡的铺路工程队里,就数他最为温文尔雅,做起事来井井有条,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抹亲切的笑,很受队友们的欢迎。 “我哥们今日给儿子做满月酒呢,这都快走到他们村门口了,不进去恭贺一声也不合适。” 李春雷摆摆手,还来不及说出婉拒之词,就被两个男人架着转向另一个方向。“走嘛走嘛,一起去凑凑热闹!” 三人走进一碗水村,来到一幢被茂密竹林环绕的小楼前。开阔的场地上摆了七八桌酒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农家菜,香气四溢。 一个身材短小、面色黝黑的年轻男人扶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穿梭在人群间,言笑晏晏。他们的身后,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倚靠在门框上,对着怀里的奶娃娃笑得一脸幸福。 李春雷默默地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泪流满面。 47.你是我依依眷恋的一帘幽梦 萧缓心里无限感慨,人生看似无常,但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拉住李春雷,双手抱住他的腰,侧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后来呢?” 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俯身回抱住她,“和旧的人有了新的故事!” “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命中注定!跟憨伯和燕儿姐重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的语调轻快,透着好奇。 落在腰间的手臂一再收紧,像是生怕她像一阵雾气般散开。他的声音极其沉厚,“在想…所有的失而复得不再变成重蹈覆辙!” 她似乎被这句话震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有些心虚的低埋下脑袋,缩着脖子喃喃:“我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 他静静地抱着她,良久,才轻声回应:“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 她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温柔似水,眼里如同盛满了爱意的海洋,令人忍不住要沉溺其中。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心上缺了一块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埋了。 “看在憨伯和燕儿姐的面上,我原谅你当年的不辞而别!前尘往事就此翻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春雷轻轻蹙起眉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好!”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玩味。然而,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眼神执着得毫无退意。 萧缓顿时窘得满面通红,下意识收回双手,又急忙挣脱出他的怀抱,刻意回避着他的视线,又急又快的解释道:“你也知道,一般失去的东西最让人念念不忘。我只是想重新找回儿时的乐趣,当年跟你在一起还挺开心的…你要是不愿意,就…就当我没说过。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哈…哈哈!” 他双手捧住她的头,微微倾身,注视着她的眼眸,眼神复杂,晦涩难辩。半晌,他捉住她的手,缓缓凑到嘴边,用虔诚的姿态,吻在她的手背上。 微凉的嘴唇贴着她的手背轻轻摩挲,像羽毛拂过她的心尖,掀起细微的痒意,酥酥麻麻。 李春雷抬眸,缓慢而坚定的告诉她:“你不需要失而复得,我对你始终不渝!”每一个字仿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用心铺陈,掷地有声。 她怔怔凝视着他,眼里渐渐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是委屈,是浓重的怨和不敢置信的欢喜。 寂静的小巷里,突然传出一声哭泣。那是她在哭,一边强压制着又终于压制不住的哭。 李春雷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双臂温柔地将她拢入怀里,声音透着无奈和酸楚:“我以为你知道的。” 萧缓哭着跺了跺脚,攥紧拳头狠狠捶着他的胸口。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当年避而不见的是你,提分手的是你,不回信的是你,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也是你,你想让我知道什么?…我们分开了整整十年,你花了三年时间寻找憨伯和燕儿姐,却从来没有来找过我。难道这就是你对我始终不渝的方式?” 他紧紧地抱着她,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在他心底翻滚着、汹涌地冲到他的嘴边。他滚了滚喉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涩。 夜色越发浓郁,让身体和灵魂都沉静下来。萧缓哭累了,也捶累了,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轻轻抽噎着。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自他怀里退出来,抬手擦拭掉脸上斑驳的眼泪和鼻涕,一脸倔强的说道:“你跟我一起回去!” 只见眼前的男人欲言又止,脸上闪现出退避之意,她咬了咬牙,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往家的方向走。“反正你都陪我走到这里了,不差这最后几步!” 两人拉拉扯扯着回到家,她以为等待自己的是一位盛怒的母亲和满腔的责骂,结果却是一室的清冷和一张留在餐桌上的字条。 【你刘叔打电话来说家里有急事,我先回去了。别再任性胡闹,有空就回家看看。】 萧缓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随后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她转身将纸条丢进垃圾桶,然后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说道:“我总是自作多情。” 李春雷垂下眼帘遮掩住眼底的疼惜,开口的声音清冷又隐含着几分沙哑:“或许珍梅婶真有急事!” “无所谓,我都习惯了。” 她看了看窗外,一轮孤月静静地挂在树梢上。 “你走吧,我困了!” 他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沉默许久,终是转身离去。 萧缓听到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心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深巷无灯,唯有残月投下的微弱光影。黑暗的角落里,李春雷拿着手机贴在耳边,“豆豆睡了吗?” “睡了!小孩的心态就是好啊,到哪里都可以睡得很香。”电话那头传来黄毛的声音。 他脸上的神情舒展开,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今天辛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哥,你跟我客气什么!对了,缓缓姐没事儿吧?”话筒里的声音似乎兴致勃勃。 他往后仰了仰,淡淡的嗯了声,岔开话题:“你也早点休息,照顾小孩一天挺累的。” “不累啊,豆豆特别听话,就是老念叨着你和缓缓姐。” 他闻言轻哂,“知道了,我明天会早点过去接他。” 挂断电话,李春雷朝巷子尽头望了一眼,转身大步朝灯火通明的闹市走去。 临近夜里十点,他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蛋糕店。 “欢迎光临!现在买面包有优惠哦,买二送一,多买多送!”店员热情的迎上来。 男人站在橱窗前,细密的汗水砸到他的眼睫,汇聚成豆大的汗珠坠落下来。他的喉结浅浅滑动,声音急切,“请问还有蛋糕吗?芒果味的。” “呃,蛋糕一般需要提前预订呢,要不您看看这几款面包?咱们店的畅销款!”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苦笑道:“不用了,谢谢!” 只见他慢慢地垂下头,面上的表情平淡至极,转身离去的背影却沉重又无力。 “欸,先生,您稍等,我问问蛋糕师傅现在还能不能做。” 他转身,眼神渐渐亮起,“谢谢!” 屋内光线昏暗,萧缓蜷缩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绿色的抱枕,脑袋低垂,整张脸都埋在抱枕中,发出低沉隐忍的呜咽声,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孤独无助。 突然“啪嗒”一声,吊灯被打开,柔光倾泻而下。 萧缓惊愕的抬起头,只见李春雷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蛋糕。 她狼狈地抬袖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微微颤抖的身体,鼻音厚重,“你不是走了吗?” “放心不下你!” 他把蛋糕放在茶几上,打开蛋糕盒,一股浓浓的奶香味混着芒果味扑鼻而来。蛋糕的底层是一圈淡绿色的花边,像一道美丽的花纹,上层铺满了黄灿灿的芒果。 “我挺好啊,刚刚差点睡着了。” 他瞟了她一眼,发丝散乱,满眼猩红,什么也没说,只是切下一小块蛋糕,递到她的手里,“心里苦,就吃点甜的!” 她心头先是一酸,然后又是一热,万般思绪涌上心头,眼眶不禁又湿了。她忙低下头,用叉子挖下一大块带着芒果的蛋糕塞进嘴里,入口丝滑,甜而不腻,滋味醇厚。她眯了眯眼睛,一口一口的将手里的整块蛋糕吃掉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李春雷不禁失笑,伸出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嘴角,“吃得满脸都是,像一只小馋猫!” 她闻言伸出舌头舔了舔,无意中舔到了他的指腹。他心尖一颤,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 她那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朝他敞开怀抱,璀璨一笑,“如果感到苦就吃甜的,那感到冷是不是可以抱抱?” 他愣怔一瞬,嘴角忍不住翘起浅浅的弧度,身体却不为所动。 萧缓抽了抽鼻子,直接起身扑向他怀里,“投怀送抱,不要白不要!” 他急忙伸手接住她,抱了个满怀。奶油味混合着她身上的气息袭来,让他有刹那的沉溺,不禁揉搓了下大拇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滑腻的触感。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砰砰砰”,在她耳膜边叫嚣鼓噪,她的心跳不自觉地跟着快了起来,脸颊也开始发烫。她突然感到一阵害臊,轻轻推开他,抬起头来,眼神恰好撞进他的眼里。 他深沉的眸子蕴藏着潮涌,竟比窗外的夜色还浓。 萧缓有些不知所措,脑海里想着往后退,身体却诚实的往前倾,心智仿佛被他的眼睛蛊惑,情不自禁地扬起头,将自己柔软的唇印在男人微凉的唇上。 浅尝辄止,刚要离开,她的后脑瞬间被桎梏进一个宽大有力的手掌里,未尽的欲念淹没在满是绻缱的吻里。他的唇很炽热,如同迎面袭来的热浪,一波一波的扑向她,令她招架不住只好连连撤退。他伸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朝他提了提。 萧缓顺势娇柔的伏在他身上,柔软的丰盈紧贴着他的胸膛,纤白的手指缠上他的脖子,修长匀称的腿勾住他的腰,轻微扭动着身体。瞬时,李春雷浑身犹如被火烧撩过一般滚烫起来。 最终控制不住,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翻身将她压在柔软的沙发上,低头亲吻着她的眼眸、眉心、鼻梁、唇角……密密麻麻的细吻瞬间将她拉回十五岁时的那个清晨,堤岸上,曾有一个少年也这般亲吻过她。时光交错,她仿佛回到了当年、成为了最纯粹最美好的自己。 她的思绪渐渐飘忽,勾着他脖子的力道加重,一下又一下地轻咬着他的舌尖,像是在逗弄,又像是在循序渐进地勾引。 他微微抬头,炙烫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黑如墨的眼眸深深注视着身下已然动情的女人。 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带着停在某处,他复又低下头,鼻尖蹭着她的耳廓,舌尖舔着她的耳垂,嗓音嘶哑又动听,“缓缓,帮帮我!” 她颤悠悠的睁开眼,就着橘色的灯光,只看见他红透的耳尖。原来,隐于月色之下,有人同她一样心悸神往。 48.不负良辰不负卿 萧缓被他的灼热烫得浑身一颤,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李春雷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尾似红光划过,眼神既脆弱又狂热。 她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僵持了片刻,他面上的欲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拒人千里的疏离之色。他在她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起身准备离开。 萧缓撑起上半身,伸手拽住他的两根手指,“别走!” 他转头,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怜惜,宛如一根针刺进了心头。 “缓缓…不必勉强自己!”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带着难以觉察的隐忍。 萧缓愣了一下,随即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无意间被他尚未褪去的灼热顶撞到,不禁仰头闷哼一声。 李春雷也猝不及防的倒吸一口气,闭眼平复内心的波澜,两只手掌托起她的臀部往后移了移。 “不勉强,一点也不勉强!”她不动声色的挪动着膝盖靠近他,纤细柔软的腰肢像一尾灵活的鱼。她的嘴唇贴近男人的耳畔,吐气如兰道:“李春雷,我想要你!” 他的身体骤然紧绷,眼里仿佛盛着惊涛骇浪,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鼻尖对着鼻尖,轻柔的声音沾染着致命的诱惑,“我要你,就现在!”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双目开始变得赤红,低哑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助,“你会不会后悔?” 她对他嫣然一笑,“不会!” 他猛地扣住她的肩压进沙发里,表情凶狠执拗,语气却又脆弱可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捉住他的手,覆在自己的丰盈上,“我没有喝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渐渐收拢手指,陷入一片柔软。那一刻,他只想释放身体里最原始的冲动,嘴角不禁扬起一抹深邃的笑,眼中透出一丝幽暗的光,像一头蓄势待发又盛气棱人的饿狼,开口却说道:“我先出去买个东西。” 她顿时心领神会,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在安全期。” 他毅然抽身,“以防万一。” 走到门口,似是想起什么,他又折返回来,弯腰俯视着她,眼神充满压迫感,“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没有锁门。记住,安全来自防范,事故出自隐患!” 她撅了撅嘴,不满的从沙发上跳下来,一溜烟窜到门口,“我这次一定把门锁好,你想进来都没门儿!” 李春雷似笑非笑的睨着她,意有所指道:“现在反悔,为时已晚。”随手拿起鞋柜上的钥匙,很快便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 萧缓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扑进沙发,将脸埋进抱枕里,胡乱扑腾了几下,心里满是紧张与期待。 这时,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臆想。她使劲搓了搓脸上的娇羞,起身拿起餐桌上电话,来电显示是方小英。 “小英!” “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 “咦,骗谁呢!没事李春雷会打电话给我询问你的踪迹?难不成他昨晚趁你喝醉行了不轨之事,你一气之下将他拉黑驱逐了?” “别瞎说,跟他没关系。”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妈突然来找我,一言不合便吵了一架,我心情不好躲了起来,李春雷找不到我才给你打了电话。”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他找到啦,回到家才发现,我妈压根不在乎我的安危,早已自行离去。” 听到她低沉的语气,电话那头顿了顿,轻喟一声:“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要不要姐姐现在过来陪你?” “不要!”萧缓忙出声阻拦,差点闪到自己的舌头,“我已经没事啦,况且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你独自出门我也不放心,要不咱们改天再约吧!” 方小英拖着尾音思考了下,“那好吧~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感冒了?” “没有没有!我…我只是水喝少了,有点…有点渴”,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对,就是渴了!” “是么~”,方小英语气悠悠的,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李老板还在你家吧!” “李…咳咳咳…哪个李老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憋出一串咳嗽。 “别紧张啊,是不是作贼心虚?”方小英得意洋洋的笑声从话筒里传来,像足了一个得志的小人,“嘿嘿,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继续哈!” 萧缓正待狡辩,电话那头却传来嘟嘟挂线的声音,她无奈的笑了笑,这个女人怕不是狐媚子转世,怎么如此邪性。 随手翻了翻未接来电,一个是同事的,一个未知号码,三个是方小英的,还有一个是李珍梅在下午五点多打来的。她皱了皱眉头,将手机塞到沙发垫下面,权当做眼不见为净。 李春雷买完东西回来,将钥匙放回鞋柜上,脱下鞋子,整齐摆放到一边。客厅里留着灯,四下很安静,只有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水流声。 “吧嗒”,卫生间的门被推开。 萧缓一脸惊惶地抬起头,只见李春雷仅着一条平角内裤,赤足走向她,健硕的胸膛和腹肌尽显,引人遐思的人鱼线隐隐可见。 她轻呼一声,急忙转过身,手忙脚乱的遮掩自己赤裸裸的身体。 “你…你先出去等一会,我马上就洗完了。” 水汽在狭小的浴室中弥漫,她光洁绰约的身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轮廓清晰而柔美。 李春雷的喉结微动,拿起她头顶的花洒,从后搂住她,沉重的呼吸落在她白皙细嫩的脖颈处,鼻腔里满是醉人的栀子花香气。 “我帮你!” 挺拔强硬的身体紧紧贴着她,让她一时慌了手脚,无措地掰着他环在腰间的手,低声嗫嚅道:“你好烫,烫得我难受。” 他勾唇一笑,微微弓着身子,炙热的吻沿着她圆润的肩膀滑向精致的锁骨,大掌顺着温热的水流在她的身上游走着,摩挲着,不经意的挑逗引得怀里的女人轻颤连连。 他侧头轻咬着她滚烫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呵在她的耳畔,勾起一阵战栗。 “哪里难受?” 她面色潮红,身体发软,仰头靠在他的肩窝,湿漉漉的长发零零散散的铺在他的胸膛,一双修长的美腿不自觉地交迭在一起,轻微剐蹭着,半晌才娇羞道:“不…知道!” 他的手臂从她的腰腹缠上来,温热的掌心抚过平坦的小腹,滑向隐蔽地带,“这里?” 她娇喘一声,更加用力的绞紧双腿。 他将她转身抵在湿滑的墙面上,炽热又用力地吻着她,带着几分凶狠的意味。她踮起脚尖,热情的回应着他的吻,面若桃花,眉目含情。 一室氤氲中,他渐渐蹲下身,抬高她的左腿搭在自己肩上,将脸埋进她的腿间… 精疲力竭的萧缓被李春雷抱到床上。 他用她的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跟着躺到她的身边,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睡吧!” 她满面潮红,声音嘶哑,“可是你还…” “没关系,睡吧!” 她点点头,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不一会儿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李春雷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跟她隔出一些距离,没曾想转头她便贴了过来,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一脸殄足。 他咬咬牙,暗自在脑海里默读《监狱服刑人员行为规范》,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洒进来,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李春雷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梦里他赤身裸体的躺在一片汪洋大海中,一条银色的小蛇向他游过来,凉滑的身体紧紧缠绕住他的脚踝,一点一点往上游移,最后停在大腿根处。突然,小蛇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猩红的舌头,狠狠咬住他的坚挺……他一哆嗦,从梦里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原来是虚惊一场。须臾之间,他浑身僵硬,一抹艳红迅速攀上他的脸颊,只因梦里那股滑腻温热的触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真实。 他将手探进被子里,触摸到柔顺的发丝,然后是软嫩的肌肤…他猛然掀开被子,只见萧缓埋头趴在他的腿间。 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起身将她扑倒,“你在做什么?” 萧缓舔了舔嘴角,朝他璀璨一笑,“做你昨晚做的事啊!” 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头穷凶极恶的猛兽咬住她。 “吱呀~吱呀~”,木制架子床在寂静的早晨发出不堪负重的声响。 “李春雷,轻点儿~”,萧缓在他身下颤抖着,泫然欲泣。 结果却引来更深更沉的顶撞。 “嘭”一声巨响,两人的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床塌了。 萧缓愣了几秒,挣扎着要从他的身下爬出来,嗬嗬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哽咽,“李春雷,你赔我床!” “好,赔你!”他的声音燥得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烧得她通体泛红。 男人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边走向客厅边动作。 “李春雷,我要掉下去了!”她的手勾住他的脖子,腿紧紧缠绕住他的腰,胸口晃如脱兔。 男人的呼吸逐渐加重,腾出一只手,朝着她的臀部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声音沙哑,“夹紧,掉不了!” 萧缓娇呼一声,泄愤般张口狠狠咬住他的下巴。 男人身子一颤,直接将她抵在墙上,肆意欺负。 “李春雷,我没力气了!” “李春雷,你有完没完…” “李…春雷,我不要了…” “李…” 他将她往上颠了颠,用自己的唇堵住她的嘴,只剩满室旖旎。 等到结束后,萧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软绵绵的窝在沙发里。 李春雷简单冲洗过后,精神饱满地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剐蹭着她的耳廓,像在逗弄一只慵懒的小猫,声音里透着餍足,“我看过你的床,该换一张新床了!现在你好好休息,我先去接豆豆,晚一点再来找你。” 话毕,他单腿屈膝,抬起她的下巴,继续吻她。 萧缓伸出双手推拒他的脸,闭着眼睛嘟囔:“别闹,我要睡觉!” 他低声笑了,意犹未尽的捏了捏她的脸颊,“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有气无力的挥挥手,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太阳西斜,萧缓被饿醒了。 她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不禁闷哼出声,只觉头重脚轻,浑身像被碾压过一般酸软无力,腿间甚至有些刺痛。 她一边腹徘着那个不懂节制的男人,一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卫生间,视线无意扫到暗色地板上的一滩凝固的未知液体,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随后,萧缓移向惨不忍睹、凌乱不堪的床,仔仔细细翻找着皱巴巴的床单和被褥,她的落红呢? 49.处女膜—女人的枷锁 萧缓洗过热水澡,像一朵清丽的出水芙蓉般,意慵心懒的倚在沙发上擦拭着一头乌发。 突然,沙发垫下面传来阵阵嗡鸣声和轻微震动,她躬下身子掏出手机,犹豫了几秒才按下接听键。 “妈。” “怎么不接电话?还在生妈妈的气?” 她顿了顿,出声否认:“没,手机掉进了沙发缝隙,没听见。” 李珍梅叹了口气,“母女之间可不兴隔夜仇!妈妈跟你道歉,当时不该打你,脸还疼不疼?” 萧缓心下一片酸涩,兀自摇了摇头,又低声道,“不疼了!” “不疼就好!国庆长假回家一趟吧,妈妈给你做顿好吃的补补身体,老吃外面的,既不营养又不卫生。” 她揉了揉鼻子,诧异道:“你和刘叔不去旅游了?” “去不成啦,你那从来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回来了。” “小石回来啦!”萧缓心生欢喜,起身翻了翻墙上挂的日历,“那我三十号那天下了班就赶回去。” “好好好!我们等着你回来吃晚饭啊!” 她欣然挂断母亲的电话,这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光听这声响她便猜到了来人是谁,忙踢踏着拖鞋跑去开门。 果然,李春雷身姿挺拔的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气。 她抿唇一笑,“真香!” 他垂眸望向她,一头半干的乌发像黑色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被微风吹拂着,妩媚又动人。他伸手将几缕飘散到她脸颊上的发丝挽到耳后,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丝缱绻,“才起来?” “嗯,睡过头了。”她探身看了看他身后,“豆豆呢?没跟你一块来?” “已经送回了学校,他明天要上课。” “好吧,怪我一时贪睡,错过了!” 他宠溺的摸摸她的头,“你先进去吃饭吧,我去巷口帮师傅把床抬进来。” “这么快?!你倒是挺自觉啊!” “不然继续让你睡沙发?” 萧缓轻哼一声,夺过他手里的食物,忿忿然地转身离去。 好一阵忙活,旧床拆除了,新床组装好了。 李春雷将安装师傅送出庭院,折返回来便看到吃饱喝足的萧缓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一根滑稽的擀面杖。他笑了笑,默默将断裂的床架和棕棚床垫一一搬到外面。 一位回收废品的老大爷拖着一辆板车等候在院子门口,不过片刻功夫,小小的板车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小伙子,你给算算一共几个钱。” 老大爷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朔料袋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纸币,皆是一毛五毛的零钱。老人用脏污粗糙的食指沾一点口水,一张一张的细细清点。 李春雷按住他的手,“大爷,您直接拖走吧!” 温柔的人让世间充满人情味。老人拍了拍他的胳膊,拖着沉重的板车蹒跚离去。 等一切收拾妥当,李春雷浑身汗水淋淋,他站在厨房里,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噜咕噜”几下灌进肚子里。 萧缓像一只慵懒的猫,轻悄悄的走到他身旁,撩起自己的衣袖揩着他额头上的汗。 “听房东说,那张床是他父亲在他成家那年亲手打造,用了将近二十年。如今,我们不仅把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张床压垮了,你还把它当作废品处理了,我该如何向房东交代呢?” 原本神色自如的男人惊得呆若木鸡,好像刚刚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似的。 “噗嗤”一声,萧缓忍不住笑了,继而捧腹大笑,“逗你呢,瞧把你吓成这样!当初租下这间屋子,房东嫌那张床老旧不愿带走,我呢,又嫌换床麻烦便留了下来。” 李春雷双手掐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将她抱到厨房的台面上,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欠收拾,是不是?” 萧缓轻呼一声,双手缠上他的脖子,往前一拉,将头埋进他的颈窝,用柔软的唇轻轻地蹭他,一点一点往上轻含住他的耳垂,眼里媚意荡漾,嘴角微微翘起,在他的耳边悄声道:“我是受虐体质,就是欠收拾!” 他被气笑了,一手用力锁住她的腰,一手探入她的腰间,“很好,甚得我心!” 猛地一扯,将她的睡裤连同内裤一并扒了下来…… 乐不可极,极乐生悲,欲不可纵,纵欲成灾。第二天,强行爬到公司上班的萧缓悔之莫及又欲哭无泪,只觉浑身酸痛、头昏目眩、精神倦怠。 于是,当她终于熬到下班,拖着沉重疲乏的身子走出办公大楼,一眼看到李春雷的时候,不禁捂脸惨叫一声,跟见到鬼似的。 男人安静的开着车,女人乖乖的坐在副驾驶座上。 “李春雷!” “嗯?”他应声转头,朝她深深地望了一眼。 “我能不能提一个小小的意见?” 他点点头,双手握住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我们这两天相处得太累了,要不冷静一段时间?” 汽车突然驶向路边,一个急刹车,戛然而止,萧缓猛地向前倾去,又被身上的安全带拽了回来。 李春雷扭头,直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眼睑颤了颤,垂下眸,掩饰心里的慌乱,“睡完就赶人?” 声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一抹昭然若示的嘲讽之意。 萧缓连忙抱住他的胳膊,“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这几天咱俩先不要见面,周末再联系。” 男人暗自吐了一口气,眉头却微微皱起,“原因?” 她低头绞着手指,小声嘟囔:“干柴遇烈火,还怎么工作?” ……“好,听你的!” 李春雷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像极了某人一发不可收拾的心。 接下来的每一天,两个人心照不宣、互不联系,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 转眼,到了星期五。 同事华姐走过来,把一份报表递到萧缓面前,“缓缓,我们要提交的是这个月的财务报表,你怎么给了我上个月的?” 她接过报表,“八月”二字赫然出现在表头,她急忙站起来向华姐道歉:“对不起,华姐!是我的失误,我这就重新制作一份!” “你这两天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呢?” 想什么?想臭男人呗!她说不见,他便真的不见,都四天了,也不主动发个短信打个电话。 华姐见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心下一片了然,“是不是分手了?我看之前天天蹲在咱们楼下的那个男人都好几天没来啦!” 她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一边打开Excel表格,一边自嘲道:“都没交往,谈何分手。” 华姐一脸唏嘘,“你可太挑了,我看那个小伙子就挺好,一表人才样儿!” 萧缓斜睨她一眼,“姐,人不可貌相!” 这时,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她为之一振,迫不及待的拿起电话,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 “李春雷!” “是我!” 低沉浑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她的脸上不禁荡起甜蜜的笑。 华姐笑着摇了摇头,边走边感慨:“年轻真好,翻脸比翻书还快!” 萧缓侧过身子,压低了些声音,“有事?” “黄毛接了客户的急单,我一时抽不开身,今天就不去接你了!” 萧缓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似的沉沉陷进椅子里。她清了清嗓子,强颜欢笑道:“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你忙你的……再说了,我今晚约了朋友,也顾不上你。” “嗯,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能有什么事,你快去忙吧。” 一直忙东忙西磨蹭到了天黑,她才走出办公大楼,站在空旷的花坛前,吹过一阵萧瑟的秋风,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落寞和空虚。 “不要轻易依赖一个人,就算是李春雷也不行!” 她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从包里摸出手机。 夜晚的河边十分宁静,没有嘈杂的人声,喧闹的汽车声,只有簌簌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 略显昏暗的清吧里,萧缓随意翻着手里的菜单。方小英坐在她的对面,双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啧啧,被爱情滋养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整日胡思乱想,显得心不在焉。 “蔫头耷脑,心力交瘁,萎靡不振,患得患失……” “这么明显?”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要不要我拿面镜子给你照一照?” “那倒不用,我会自惭形秽。”萧缓被闺蜜一顿奚落,只觉心情更为沉重,简直透不过气来。 方小英不由咦了一声,“终于把馋了十几年的男人睡到手,要是我,一定载歌载舞、洋洋得意…此生也算了无遗憾了!” “还是有些遗憾的。” “怎么?李老板在床上的表现不尽人意?”方小英倾身靠近,语气中满是玩味。 萧缓脸颊微红,也倾身低语道:“也不算吧,我都被他折腾得夜不能寐、七死八活…” 方小英身子后仰,“打住,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够讨厌的!”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小英”,萧缓眼神微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说。” “……跟男人第一次嗯嗯,女人是不是都会出血?”她下意识看着好友,眼神有些困惑,还有些懊恼。 方小英眼神流转,“你没有出血。是不是怀疑自己不纯洁?” 萧缓抽了抽嘴角,心里更加确信了眼前的女人就是狐媚子转世。她渐渐低下头,声音发紧,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不仅没有流血,也没有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怎么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方小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才说明李老板前戏足技术好啊,并不是每一个女人第一次都会流血的。你呀,就是看多了小黄文,被书里夸大其词的描写带偏了。” 她的双手交叉紧握在一起,似乎在控制自己消沉的情绪。“我在这方面确实挺无知的,从小学读到高中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即便是长大了,一提到生理器官或者性都讳莫如深。也许那时的我们就是通过毛片和小黄文才得以窥见一二。” “那是你们!我小时候曾好奇过自己的身体构造,洗澡时用手指进去探索了一圈,没啥发现便不了了之了。长大后再回想起那一幕,还以为自己给自己破了处,为此翻看过不少相关书籍。” 萧缓倏然抬头,难以置信的直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喟叹一声:“方小英,你当真非同一般!” “过奖过奖!”她朝她拱拱手,侃侃而谈:“从医学上讲,处女膜叫做阴道瓣,是长在阴道前庭和阴道口分界处的一层薄薄的粘膜组织。它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相连组织之间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小孔,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本来就是破的。” 萧缓惊讶地睁大眼睛,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 “你想啊,处女膜要是封闭的,大姨妈怎么出来?总不能变成挥着翅膀的大姨妈飞过这层薄膜吧?” 萧缓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宝,不要把你的纯洁跟你的第一次画上等号。我们一生中会有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走进学校,第一次离开家人,第一次约会……在性爱上的第一次跟其他第一次没什么区别,只代表着开启一段新的体验。所谓的处女膜和贞洁,对女人而言不过是枷锁。我们在洁身自好的同时,也该正视自己的欲望。” 萧缓自行消化了一番,骤然之间豁然开朗,一切疑虑如同迷雾般被风吹散,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她不禁竖起大拇指,对眼前的女人称赞连连,一双大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 “不要爱上我,姐只喜欢男人。” 方小英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冷不防手机振动起来,她垂眸看着桌面上的手机,却没有接听,只轻勾丹唇,更显妖娆。 “缓缓,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嗯……让我想想!”她歪着脑袋,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眼神中却流露出戏弄之色。 方小英挑眉一笑,端起面前的果汁,轻轻咬住吸管,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来电铃声再次响起,她忍不住拿起手机,葱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屏幕,显然不再淡定。 “好啦,知道你忙,去吧去吧!”萧缓了然于口,身子靠向椅背,摆手示意。 她桀然一笑,匆忙间朝萧缓抛出一个极其敷衍的飞吻,拎起手提包,起身走到门口才接听电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引得她娇羞一笑,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小女人的乖巧之色。 萧缓目送着她渐行渐远,不禁感叹道:“被爱情滋养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呢!” 50.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萧缓独自站在一座石拱桥上,桥下流水潺潺。 这是一条从长江支流引入县城里的人工河流,两岸修建了郁郁葱葱的公园,公园里坐落着几家清新淡雅的咖啡厅和清吧。路灯犹如繁星般点缀在树林中,仿佛是守护者,引领着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们顺利走向终点。 “喂!” “干嘛?” 一个男孩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走上石拱桥,引起了萧缓的注意。 “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男孩低头笑了笑。 “那你喜欢我吗?” …… “喜欢吗?”女孩攀住男孩的手臂,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好啦好啦,喜欢你比我矮,喜欢你吃得多却跑得慢,喜欢你又傻又呆,还喜欢…” “讨厌!” 两个人打打闹闹着从萧缓身后经过,她转身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莞尔一笑。在这个温柔如水的夜里,她突然好想好想那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越走越快,继而奔跑了起来,跑向心之所往的地方。 风,吹乱了她挽在脑后的发髻,一缕缕秀发散开来如云般飘逸。低跟浅口小皮鞋在斑驳的地面上敲击出欢快动听的音符。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男人,隔着一条马路。 她气喘吁吁的停了脚步,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唇边却绽开一朵明艳的笑,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跋涉的人终于走到追梦之路的尽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杆,双手拢在嘴边呈喇叭状,冲着对面的男人高声喊道:“李春雷!” 男人惊诧地转身,手里的水枪在半空中喷洒出细细密密的水雾,在淡黄色的灯光中,仿佛下了一场浪漫的夜雨。 “我喜欢你!不,我爱你!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一霎间,李春雷仿佛魔怔了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发痴地看着路对面的女人。 “滴~滴~滴~”,响起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一位大叔从车里探出头来,笑吟吟的朝他打趣道,“一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还愣着干嘛?上啊!” 他短促地呼了一口气,扔下手里的水枪,身姿矫健的穿过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低头在她耳边哽咽道:“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四周响起一片善意的掌声,萧缓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以及淌进自己领口的湿意,不禁侧头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傻子,我知道!” 这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犹如天上的两颗星星,各自经历了漫长而又孤独的漂泊,终于邂逅彼此,激情地碰撞出光和热,照亮并温暖了彼此,然后融为一体,在黑暗的漫无边际的宇宙中,从此不再感到彷徨与寂寞。 秋日的夜晚,空气中泛着丝丝凉意。 李春雷开车将萧缓送到G市,汽车缓缓停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 “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下次吧。” 萧缓点点头,“回去的路上开慢点,不要疲劳驾驶!” “好!” 她倾身靠近,柔软的唇印在男人微凉的唇上,“我会想你的!”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良久,滚烫的唇移到她的耳边,“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说完,又含住她的嘴唇轻轻地吸吮。恍惚间,一股燥热的潮涌逐渐淹没神智。他的气息开始凌乱,一边细细的亲吻着她,一边低喃:“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她的心颤了一下,理智渐渐回笼,一把推开他,连忙从车上跳下来。 李春雷也跟着下车,把她的行李箱和几盒礼品从后备箱里拿出来。 “走吧,我送你到楼下。” 萧缓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笑得一脸狡黠,“怕我拿不动啊?心疼我了?” “嗯,心疼你了!”他伸手抹掉她嘴角的一丝水光。 她莫名动容,斟字酌句地说:“这次就算了,等下一次我正式将你介绍给他们以后,你再来做我的搬运工吧!” 李春雷倚在车门上,看着走出几米远的女人转过头来,依依不舍的看着他。 他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怎么了?” 萧缓忽而冲他桀然一笑,“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他顿时笑了,脸颊上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好!” 萧缓拖着沉重的箱子,踩着轻快的步伐爬上五楼,才走到楼梯转角处,便听到了母亲和刘叔他们的欢笑声,不觉加快了脚步。 这时,刘刚打开大门从屋里走出来,抬头便看见了萧缓,一愣,继而拿下嘴里叼着的尚未点燃的烟,笑得满脸慈爱,“缓缓回来啦!” 她牵起嘴角,“刘叔叔,好久不见!” 刘刚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和礼盒,“快进屋,大家都等着你呢!” “除了小石还有其他客人吗?”萧缓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什么客人?”李珍梅喜笑颜开的从厨房迎了上来,身后牵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小纯,这是你姐姐萧缓!” 女孩露出腼腆的笑容,“姐姐,你好!” 萧缓一脸蒙圈,“你…好!”转头看着母亲,“妈,这位是?” 李珍梅转身,朝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萧石踢了一脚,“就知道玩,看到你姐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萧石抬眉,瞟了一眼萧缓,不咸不淡的喊了一声,“姐。” “诶!”萧缓忙走近两步,挨着他坐下,顺便抬手揪了揪他头上绑的小辫子,“一年多不见,越来越时髦了哈!” 萧石将头偏向一边,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 萧缓略显失落的收回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那个总喜欢追在自己身后跑、受了委屈就会躲在她怀里哭的小男孩,渐渐地越长越高,也离她越来越远。 李珍梅将身后的女孩轻轻推到儿子跟前,“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跟你姐解释!” 萧石继续打着游戏,头也不抬道,“我女朋友,曾小纯。” 萧缓惊诧地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他面前红着脸的女孩,油然而生出一股吾家有儿终长成的感觉,“小石!你真的长大了!” 李珍梅悄悄红了眼眶,颇为认同的点点头。 想当年,高中毕业的萧石,没能如她所愿考上大学,又不愿意接受刘刚的推荐进工厂打工,反而偷偷拿了家里的一千多块钱,跟着两个同学跑去沿海的S市闯荡。 或许是向往一线城市的繁荣发达,又或许是嫌家里的母亲太唠叨,这一去就是五年,平日里很少跟家人联系,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来。 正所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李珍梅这几年担心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受欺负,怕他吃不饱穿不暖,常常打电话嘘寒问暖、又定时往他银行卡里打钱。没曾想,出走时的桀骜少年郎已经在陌生的远方悄然长成了高冷男人模样。 她撩起系在腰上的围裙按了按眼角,“都是当爸的人了,以后要对自己的家庭负责任有担当,再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 “啥?”萧缓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己的弟弟,“你要当爸爸了?” 萧石一脸平静道:“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意外。” “你…你这是什么话?”萧缓有些结巴,一时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对待出口不逊的亲弟弟。 “姐”,这时曾小纯握住她的手,“我们先吃饭吧!” 李珍梅一下恍然,忙扭头冲站在走廊里抽烟的刘刚嚷嚷:“还抽啥呢,赶紧进来收拾桌子吃饭。”转头又一脸歉意的对曾小纯说道:“饿了吧?!待会多吃点,可不能饿着我的乖孙孙!” 一顿晚饭吃得寡而无味,刘刚闷头酌着小酒,萧石眼睛盯着手机手里扒着饭,对怀孕的女朋友显得毫不上心,曾小纯呢,一边留意着各方眼色,一边承受着未来婆婆如火般的热情。 所有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除了喜笑颜开的李珍梅。她一会儿忙着给未来儿媳妇夹菜,一会儿又忙着给儿子夹菜,当然,偶尔也会往萧缓的碗里捎带一筷子。 吃完饭,刘刚和萧石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李珍梅在厨房收拾残羹冷炙,闲来无事的萧缓便拉着同样百无聊赖的曾小纯进了小石房间。 曾小纯坐在床上,她坐在椅子上,在封闭的空间里,两个人大眼瞪着大眼,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缓缓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曾小纯主动打破一室平静,声音里漏出一丝紧张的情绪。 女孩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上镶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容色姣好,皮肤非常白净,浑身散发着清纯与稚气,俨然还是懵懂少女的样子。 萧缓不禁慈眉善目道:“咱们都快成一家人了,我不过是赶闲无事想找你聊聊天套套近乎,想必你也会对小石往日的一些糗事感兴趣!” 女孩朝她笑了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看你挺年轻的啊,小石也年轻。” 曾小纯展眉一笑,“我比他还小三岁哩,过完年才满20岁。” 萧缓的额角隐隐跳了跳,居然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她实难想象两个大孩子一同抚养小孩子的友爱画面。 “正是让人羡慕的年纪呢!”她话头一转,“听你的口音不像是S市人。” “我老家在Y市,离这里不远,坐火车的话,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她低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学习成绩不好,读到高一就辍学了。听别人说S市不看学历,好挣钱,我就瞒着爸爸妈妈独自跑去了S市。” “年纪轻轻的,就敢独自出来闯荡,想必遇到了不少困难与挫折吧?” 大抵是往事不堪回首,曾小纯微微皱起了眉头。萧缓顿了顿,正打算换个话题,却见女孩朝她展颜一笑。 “幸好遇见了石哥!我们在同一家酒店上班,他是大堂主管,我是服务员……他帮了我许多!” “那你是因为感激他才跟他在一起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石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跟他在一起,我很开心!姐,我是真的喜欢石哥,也是真心想和他组建一个小家庭!” 她轻轻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眉目间尽是柔情。 小石温暖?萧缓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弟弟一副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样子,不禁皱眉摇了摇头。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 曾小纯目光坚定的点点头。 “虽然结婚是你跟小石两个人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参考一下长辈们的意见,譬如你父母。” “我爸爸妈妈已经见过石哥了,对他还算满意。”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萧缓无奈叹息却又不甘如此,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抗拒什么,也许,仅仅是不愿看到一条无辜的小生命诞生在一个不怎么成熟稳定的家庭里。 “你和小石这么年轻,有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结婚以后,你们住在哪里?小石花钱一向大手大脚,他能不能支撑起这个家呢?以后孩子生下来,又由谁来照顾?你会不会……” “姐”,曾小纯打断她,声音铿锵有力,“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怕。只要我跟石哥一条心一起努力,一定能克服所有的问题和困难!” 萧缓怔怔地看着她,竟被堵得无言以对,在无知又无畏的爱情面前,她的一切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心底涌起,她不太想继续聊下去了。 “咚咚咚”,恰逢此刻,响起了敲门声…… 51.短暂的是浪漫,漫长的是不满 萧缓起身打开房门,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站在门外。 李珍梅剜了她一眼,悄声责备:“就你话多!” 由此可见,隔门有耳,还偷听了不少。萧缓抿抿唇,自是乖觉的让到一边。 “好啦好啦,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都早点休息吧!”李珍梅把水果放在书桌上,对未来儿媳妇轻言细语道:“吃完这些再睡啊,多吃水果对孩子皮肤好!” 曾小纯乖巧的点点头。 母女俩退出房间,一同走进厨房。 “你说你,跟她讲那些做什么?别吓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萧缓径自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一边在水龙头下冲洗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母亲的话:“不过是唠唠嗑,又不是讲睡前恐怖故事。” 李珍梅瘪了瘪嘴,“我知道你不赞成,嫌小石没本事还乱招桃花。可如今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还能怎么着?” 萧缓洗苹果的手一顿,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无奈:“我只是觉得他们太年轻,迫于压力之下做出的决定,可能会成为彼此漫长岁月里抹不去的阴霾。” “文绉绉的,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李珍梅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水果刀,递到她手里。“喏,削了皮再吃。虽说小纯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她跟小石可以先举办婚礼呀。咱们该添的添,该办的办,礼数不能丢,绝不会亏待小纯!” 萧缓闻言神情微舒,嘴角浮出浅淡的笑意,“妈,您能这么想我还挺高兴的,虽然小石不靠谱,但他有个靠谱的妈!” “那可不!自从他们回来,我就没闲下来过。对了,我找算命先生把他们结婚的日子都看好了,就订在元旦那天,新年新气象!”李珍梅一边掰着手指盘算,一边环顾四周,脸上的神色喜忧参半,“眼看着不到两个月,上门、订婚、拍婚纱照、摆喜酒……这套老房子也得重新装一装,不晓得时间来不来得及哟!” “原来一切都计划好了!”萧缓削好了苹果,低头咬上一大口,好酸。 “哪还能再拖下去?现在才怀了两个多月看不出来,越往后不就越显怀?到那时只会让别人笑话。” “那结婚以后呢?他们是回S市还是留在G市?” 李珍梅忍不住又剜了她一眼,“自然是留下来,那S市有什么好的?离家里又远,要啥没啥,还没人照顾。我跟你刘叔说了,让他想办法安排小石进他们厂里,做个生产线上的小主管应该不成问题。” 萧缓诧异的挑挑眉,“小石同意进厂了?” “由不得他!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赚钱养家,哪能事事都靠我。再说了,你刘叔不也在厂里干了上十年,人家是大厂,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 萧缓不置可否,一口接一口的啃着手里的苹果。“只要他能够脚踏实地的好好工作,不再好高骛远,比什么都强!” 李珍梅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说起来,还不是怪你那死去的爸,不仅钱没挣到,也没留下个一砖半瓦,就撒手人寰啥也不管了。眼下我们住在你刘叔叔家,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这套房子他终究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子的。” 她呼吸一滞,胸口闷闷的,倏然出言满带嘲讽之意:“他跟前妻生的那个孩子?不是十几年都没有联系过么?” 李珍梅不由轻哼一声,“你懂什么?打断的骨头还连着经呢,老娘也不稀罕!最近我就琢磨着给小石买套房子,像现在这样都挤在一处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倒是直言不讳:“在G市买房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好一点的地段,房价都上万了吧?” 李珍梅拧眉“啧”了一声,“我就帮你弟出个首付,贷款让他自己还。你等我一下!” 她兴致冲冲的奔出厨房,不一会儿便拿了一迭楼盘宣传册回来,从中抽出一份递到女儿手里。 “你看,这是我们比对了好些楼盘才定下来的。你别看这个小区的地段偏,在三环边上,却相当抢手呢!我想着现在买下来,等明年孩子出生的时候刚好交房,这不是喜上加喜嘛!” 萧缓搁下吃了一半的苹果,细细翻看着手中的宣传册,开发商是国企,价位适中,周围配套设施比较齐全,交通还算便利,户型设计也不错,方方正正,南北通透。她身体往后靠了靠,面色沉静道:“你们觉得合适就行。” 李珍梅却不以为然,“那也得征求你的意见呀,毕竟事关你亲弟弟,又不是外人。” “妈,我觉得你们考虑得很全面,计划得也很周祥,我真的没有什么意见。如果还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 李珍梅脸上现出几分犹疑之色,意味深长道:“你也知道,妈妈一直赚的是辛苦钱,这么些年生活开销、周情达礼也没攒下多少,眼看着你弟马上就要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哪一项不是巨额开销?一想到这些,我就焦虑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你看,头发都急白了!” 李珍梅微微低下头,朝着女儿扒了扒一头浓墨的长卷发。 萧缓不由一怔,她这才发现母亲真的老了,满头青丝中掩藏着细数不尽的白发,就连侧影都无端显得佝偻了些。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心疼,又有些自责,起身回到客厅,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妈,这张卡里存了十万块钱,密码是我的生日,你先拿去用吧!” 李珍梅猛地瞪大眼睛,又忙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笑容满面地接过银行卡,一边摩挲着卡片一边感叹道:“要不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呢,还真是!” 她兴奋地走出厨房,临到门口又回过头问道:“你生日是哪一天来着?” 萧缓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10月28号。” “哦。” 她缓缓低下头,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 夜色融融,万籁俱寂,月光星影稀稀疏疏洒落在这片钢铁森林中。 萧缓趴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用被子罩住头,纤长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手机键盘,屏幕的银光照出满脸的落寞。 半晌她终于敲完很长的一段话,从头默读了一遍,似觉不妥,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重新编辑了一条信息,点击发送。 “晚安啦,愿你的梦里有星星有月亮,还有我!” 沉寂的钢铁森林之下,徘徊着一个孤独的未眠人。 李春雷把车就停在刘刚小区对面的某个路边,他从人声鼎沸待到四下无声,一直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目光凝视着不远处的小区门口,仿佛在黑暗中寻找答案。 直到手机“叮”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他看着屏幕上的短短几个字,渐渐露出笑容,无声回复:“好梦!” 随着发动机的一声轰鸣,汽车终于启动,惊得树梢上的小鸟一阵扑哧乱飞,片刻后,一切溶于夜色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刘刚只负责开车把人送到目的地,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珍梅对此毫不介怀,任他来去自由,却强烈要求萧缓全程陪同他们逛商场。秉持着货比三家的态度,他们几乎转遍了各大商场,就为了买到称心如意的聘礼、结婚对戒、礼服、鞋子,甚至包括婴儿用品。即便比了又比,看了又看,依旧花钱如流水。 在整个购物过程中,萧缓觉得自己的参与感极低,顶多算个捧场王,因为没有人在乎她的看法和意见,只需要她的夸赞与掌声。萧石的参与感也很低,主要是因为他对任何事物都表现出一副兴趣缺缺可行可不行的德性,很是让人扫兴,结果沦落为帮女人提购物袋的小跟班。 这天阳光明媚,李珍梅陪曾小纯去婚纱店里挑选婚纱,两个存在感很低的人选择到对面的咖啡店里消磨时光。 服务员将两杯咖啡分别放在两人面前,萧缓点头致谢,萧石低头玩手机。 她敲了敲桌面,“你不进去给点意见?” 萧石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淡然道:“女人挑衣服,干嘛要男人的意见?自己觉得穿着舒服好看就行了。” 萧缓点头笑了笑,“这话我赞同!取悦自己比取悦他人更重要。”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先别玩手机,关于你跟小纯的事,我想说两句。” 他听话的放下手机,垂眸摆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萧缓不禁莞尔,自是拿出长姐的姿态,“在咱们的传统观念里,未婚先孕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你说是个意外,说明你们压根儿就没有做好结婚计划,也没有做好防护措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眼角抽了抽,有些尴尬道:“一时兴起,哪里想到那么多,况且她自己都说了在安全期。” 这话术怎么有点耳熟?萧缓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曾经也说过这句话,忽然感到无地自容,却依旧梗着脖子泯然道:“现在你知道安全期也不是完全安全了吧?总之,这件事就是你的错,对自己对小纯对孩子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他轻笑两声,声音凉薄:“我又不是不娶她。” 她面上一派风轻云淡,语气中却夹杂着明晃晃的警示,“我希望你是真心实意的想娶小纯,而不是迫于无奈的妥协。” 萧石颇为意外,“姐,你在瞎想什么呢?又不是在封建社会,我也不是傻子,娶老婆肯定是娶自己中意的人啊。” 萧缓一时气短,闷声嘟囔:“可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只看出了小纯对你的依恋,而你,总是冷冷淡淡不太上心的样子……” 他却理直气壮道:“只有你们女生才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人不放。我跟小纯在一起都快两年了,再浓烈的爱情也会归于平淡吧!” 是么?她只爱过一个男人,热烈而赤诚。然而,自从再次遇到李春雷,她总会无端生出一些或轻或重的意难平。是不是爱得越满,渴求越多?还是短暂的总是浪漫,漫长的总是不满? 她转头看向窗外,热闹的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形形色色的人群有说有笑。天空是湛蓝的,阳光是明媚的,唯有她,是晦暗的。 一时之间,她突然疑惑起来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如果说父亲对母亲的爱是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母亲对刘叔叔的爱是矢志不渝的安心落意,小石对小纯的爱是日久岁长的波澜不惊,那自己对李春雷的爱是什么呢? 52.愿你逐光而行 “姐!” “嗯?”萧缓抬眸,发现弟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在想什么呢?”那微眯的眼睛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要将她看透。 萧缓若无其事的端起桌上的咖啡,轻抿一口,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说回你跟小纯的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萧石嗤笑一声,“说来也挺搞笑,我不过是在那次团建活动上多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没能摆脱掉她的纠缠。”声音冷淡,眸子里却藏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敷衍的点头,“只怪美色误人。” 他面色一顿,微窘道:“那也不至于。”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显得宁静而又浪漫。 团建活动结束后,老板安排了自助烧烤。大家围坐在亮堂堂的烧烤区,一边品尝着美味的烤肉一边分享着各自的快乐与烦恼。所有人都沉浸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把酒言欢畅所欲言,除了曾小纯。 她是刚招进来的新人,长得漂亮年纪又轻,却总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显得冷漠又孤傲,为此遭到同事们尤其是女同事的非议与排挤。 此刻,她正独自坐在湖边,单薄的身影被吞没在黑黢黢的暗影里。众人觥筹交错,她视若无睹,众人哄堂大笑,她无动于衷。独自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和温暖的篝火,显得尤为清冷与寂寞。 萧石知道那种感觉,身处热闹的人群中,而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像荒野中的流浪者,也像浮在别人欢声笑语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淡定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踱着步缓慢地走到她的身边,状似散漫地坐在她的身边。 女孩蓦然回首,就见一个陌生的男孩坐在她的旁边。不由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双手撑地双脚后移,连连退出几步远,嗓音发紧:“有…有事吗?” 男孩闻言转头,一脸慵懒地微眯着眼,笑得漫不经心,“没事。我想听听湖水的声音,不介意吧?” “啊,不介意!”她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身子稍向前倾,双腿并拢,收回双手置于膝上。 此后,两人再无交流。 男孩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搭讪她,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吸引她的注意,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曾小纯忍不住偷瞄了两眼,他慵懒地坐在草坪上,身姿舒展,五官俊朗,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丝毫不在意她的存在,就像一个孤独的王者,矗立在高山之巅,俯瞰着脚下的蝼蚁。 周遭如此黑暗又如此宁静,她仿佛听见了月亮敲响心窗的声音。 萧石随意地敲着桌面,目光飘忽不定,语气散漫,好似刚讲完一个无聊至极的故事,还不忘刻薄点评:“我的一时心软促成了她的一见倾心,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萧缓却会心一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慵懒少男和孤独少女在湖边月色下初心萌动的美好画面。 “当我们被负面情绪缠身的时候,无声的陪伴是最贴心的安慰。小纯感受到了你的温柔与善意,才会回以真诚与热情!” 萧石撇了撇嘴,“女人就是感性,我当时懒得说话而已。这是不是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听罢,蹙起眉心,“怎么会是无心插柳?如果一段美好的感情细化为一百步,你主动朝小纯走出了第一步,才让她有勇气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他的眉峰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流转。 萧缓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小纯是个好姑娘,你要真心善待她!不然,别说她父母不放过你,就是你亲姐,也定不会饶了你。” “那只有等我去了阴曹地府,她爸妈才能找我算账咯。” 萧缓膛目而视,“我呸呸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不是已经见过她父母了吗?” 他不咸不淡地开腔,“是啊,我还诚心诚意的给她爸妈磕过头呢,在墓碑前。” 她大为震惊,“小纯竟是孤儿!” 通过试用期的曾小纯被分配到萧石的小组,身为主管的他开始接触和了解她。他发现小纯并不是大家眼中的那个冷漠孤傲的女孩。她心思细腻,待人真诚,跟其他少女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对未来充满了的期待。只不过,她从小的经历和环境造就了她自卑孤僻的性格。 曾小纯从小就跟着奶奶生活在农村,父母在城里打工挣钱。在她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忙碌了一整天的父母扛着大包小包,终于赶上开往老家的最后一趟大巴,却再也没能从车上走下来。那一晚,大巴车在山路上发生车祸,她的父母当场死亡。 年迈的奶奶遭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从此卧病不起,没熬过一年,便因病去世。 曾小纯接连失去深爱的父母和奶奶,她的世界瞬间变得黑暗,幼小的心灵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父母两边的兄弟姐妹虽不富有,却很善良,经过协商后一致同意共同抚养小纯,并按照四季的变化轮流把她接回自家照养。从此,小小年纪的女孩便过上了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爱幻想的孩子,喜欢笑,喜欢闹,但是亲人的离世让她变得沉默寡言。亲戚们虽然都在尽力帮助她,但他们的关怀并不能填补女孩心中的残缺。她的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木然的脸。 漫长的岁月里,亲戚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也有各自的压力和烦恼,自顾不暇的时候,对她也会疏于照顾。在间断性的寄养关系中,小纯不但没能跟亲戚们培养出亲厚的感情,反而生出几分虚伪与嫌隙。 她常常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默默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和面对着未来的彷徨。 萧石讲到这里,眼神晦涩,“她曾告诉我,她畏寒,因为小时候经常打地铺。她肠胃不好,因为那几年经常饥一餐饱一顿。她喜欢独处,因为她习惯了孤独。” 萧缓探出身子,轻抚他的手臂,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她遇见了你,至少以后再也不会遭受这些苦了!其实,在别人眼里的冷漠皆来自于她的自卑,孤傲来自于内心的脆弱,这些不过是她浮在面上的保护色!” “姐,虽然未婚先孕是个意外,但跟小纯结婚我是认真的。因为,我想给她一个家。” 眼前的男孩褪下玩世不恭,眼神充满真诚,语气坚定得让人不敢质疑。 傍晚,落霞染透半边天。 狭窄的厨房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身形高大的刘刚正勾着腰站在水槽前洗碗,神情愉悦的李珍梅一边颠锅翻炒着油麦菜,一边轻声哼着歌。 曾小纯和萧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在看电视,他在玩游戏。大抵是坐久了,有些疲乏的小纯习惯性靠向旁边的人,低头玩着手机的萧石竟下意识地递上肩膀。 萧缓一边慢悠悠地收拾行李,一边偷偷观察眼前的一对小情人,脸上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明明对小纯的爱刻在了本能里,却总摆出一副又拽又欠的模样。 饭桌上,李珍梅依旧乐此不疲地往在座各位的碗里夹着菜。 “妈,她不吃芹菜。你瞧,我嘴都说瓢了,你咋就是记不住?”萧石边说话边把小纯碗里的芹菜拈到自己碗里。 李珍梅恍然拍了拍额头,“看我这脑子,净琢磨你们俩的婚事去了!小纯,妈下次一定记住!” 她含羞带怯地嗔了他一眼,“您别听石哥瞎说,我吃芹菜,芹菜对肚子里的宝宝好!”言罢便夹起一筷子芹菜塞进嘴里,囫囵咽下,顿时脸上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萧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嘁,好心当做驴肝肺!”说完,拿起手机准备离席。 小纯咬着唇,细白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 刘刚忙站起来打圆场,一把按住他的肩压回座位,“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又转头安抚小纯:“芹菜味重,不爱吃就不吃,别勉强自己!” 萧缓默默地看着他们,兀自抿着嘴微笑。这一刻,她只觉得轻松惬意,连带着看谁都显得亲切可爱。 “刘叔,能尝尝你酿的酒吗?我闻着怪馋人的!”她托着腮,直勾勾地盯着刘刚面前的酒瓶。 “女孩子喝什么酒?”李珍梅忙出声阻拦。 萧缓张了张嘴,一句“那你还抽烟呢”冲到嘴边又被强行咽了回去。 没曾想,刘刚直接倒了一小杯酒放在她面前,对李珍梅不满道:“你看你,难得孩子高兴想喝两口,在自己家里头有啥不放心的!” 李珍梅攘了攘他的肩膀,却不再多言。 “姐,你喜欢喝酒?”小纯惊奇道。 萧缓朝她眨了眨眼,一脸俏皮:“小酌饴情!” 这话李珍梅最不爱听,拿筷子点了点她的头,“臭丫头,莫带坏了小纯!” 她一边乐呵呵的点头,一边端起酒杯啜饮一小口,瞬间露出幸福的表情。不愧是家酿,又香又醇,不觉又低头抿了一口。 趁李珍梅进厨房的空隙,萧缓又往自己酒杯里注了满满一杯,赶在她回来之前,连忙端起一饮而尽。那股浑然天成的豪饮劲儿,看得小纯直咋舌。 吃过晚饭,萧缓便下楼散步消食,通常这时候,也是她跟李春雷的私密通话时间。 她拨打了对方的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嗨,晚上好!” 那边不回话,只传来低沉的笑声。 萧缓跟着笑道:“我今天好开心!” “因为明天就能见到我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晃晃的戏谑。 “哈,你好聪明!”她咯咯直笑,“但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愿闻其详!” “小石跟小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为他们高兴!” “嗯,我也为他们高兴!” “谢谢!真没想到,小石竟然跑到了我的前面,他不是一直追在我的身后么?怎么突然就跑到前面去了?我可是他亲姐,他怎么能丢下我?”她的声音奋亢起来,有些语无伦次。 李春雷迟疑道:“你喝酒了?” 萧缓轻快作答:“Bingo!” 他一反常态,语气持重:“现在马上回去!” 她小嘴一撅,“不要!”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别担心,”她狡黠一笑,回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那道散漫身影,“小石已化身为黑暗骑士,正在暗中保护着我呢!” 刚才下楼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一向疏懒不恭的小石居然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如小纯所说,她的弟弟很温柔呢! 莫名地,她心头一酸,渐渐垂下头,眼底浮起浅薄的戚色,低声道:“前几天,我还在担心他的婚姻过于儿戏,甚至试图说服他们及时止损。是我妄自尊大,在没搞清楚状况的前提下,妄图拆散一对有情人,还想扼杀一条无辜的小生命。你说,我是不是心理阴暗?” 他顿了下,声音染笑:“不,你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你也没有妄自尊大,不必妄自菲薄。我想,他们需要的是你的关心,但不是担心!” “李春雷,你是不是在讲绕口令?我都被你绕糊涂了。” 酒的后劲开始在她体内发威作福,她有些晕晕乎乎,便找了张石板凳坐下。 “那天,小纯的说辞虽然有些中二,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只要他们情意相通,又有我妈和刘叔的支持,怎么会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想必他们的孩子也会感到幸福。我就是狗扑耗子瞎操心……” “我很欣赏你的乐观精神,但有些问题还是不能一概而论。孩子的幸福感不仅仅来自父母,在成长的不同阶段,他们对幸福的体验也会不一样。” “是吗?”…… 她絮絮叨叨的抱怨,他认真仔细的倾听,声音低磁温软,似哄似劝。 “真好!他有爱他宠他的母亲,又有温柔美丽的妻子,不久还会有聪明可爱的孩子……而我,什么都没有。” “你还有我!” “那你会娶我吗?” “你…愿意嫁给我吗?” 萧缓不假思索道:“当然愿意。” 电话那头默了一瞬,他的声音才缓缓传来,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好!如果顺利的话我们早点结婚,不顺的话我们晚点结婚。总之,我们一定会结婚!” “一言为定,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拉勾!” 萧缓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傻笑…… 53.皱巴巴的人生需要适时熨烫 吃过早饭,萧缓告别了家人,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区。不曾想,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李春雷。 他依靠在车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 萧缓惊喜交加,快步奔至他的面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 这时从车窗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缓缓姨!” “豆豆!”她喜出望外,抬手揉了揉小男孩红扑扑的小脸蛋,“好久不见,你怎么越长越可爱了!” 小男孩嘟起小嘴,“我才不要可爱,我是男子汉。” “抱歉抱歉!”萧缓咧着嘴笑起来,突然心血来潮,“那么,请问这位阳光帅气的小男子汉,愿不愿意陪我去欢乐谷玩?” 豆豆一脸惊喜的望向舅舅,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好奇与渴望。虽然他还不知道欢乐谷是什么地方,但听名字就知道那里一定非常有趣,能够给人们带来许多欢乐。 李春雷笑着点点头。 小男孩一把抱住萧缓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大大一口,兴奋地喊着:“耶,去欢乐谷喽!” 长假的最后一天,欢乐谷依旧人满为患。 豆豆一下车便被这里五颜六色的气球、彩旗飘扬的旋转木马以及各种尖叫声所吸引。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高高的过山车、旋转的旋转椅,还有那些闪闪发光的装饰,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与激动。 转了一大圈,豆豆决定先坐旋转木马。他坐在马背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木马开始旋转,他兴奋地大喊:“舅舅,缓缓姨,看我!” 他们微笑着向他招手,眼里满是宠溺。 接着,他们去玩了碰碰车、水上漂流,刺激惊险的大摆锤。 坐过山车的时候,萧缓表现得比豆豆还要紧张和兴奋,紧紧攥着李春雷的手。 “啊!啊……好高啊……” 过山车快速穿梭在蓝天与绿林之中,她害怕的闭紧双眼,听到了四起的尖叫声,呼呼的风声,咕噜咕噜的轨道声,还有李春雷干净爽朗的笑声。 下午,他们来到了亲子活动区。这里有各种互动游戏,可以增进亲子之间的感情。萧缓带着豆豆玩了拼图、搭积木、画画等游戏。 豆豆用稚嫩的小手拿着蜡笔,认真地画了一幅画,他心满意足的把自己的作品拿给舅舅和缓缓姨欣赏。 李春雷仔细品味了一番,满意道:“不错,有进步。” 萧缓则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指着画中的男人,“我想,这一定是你舅舅。” 画中的李春雷身强力壮,穿着深蓝色夹克衫,戴着一顶鸭舌帽,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小男孩开心的点点头,指着旁边的女人,稚声稚气的说道:“这是缓缓姨。” 画中的女人身穿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拥有乌黑亮丽的秀发和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庞,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 萧缓由衷称赞:“豆豆画得真好!” 画中的男人和女人一同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小帽子,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显得那么俏皮可爱。 在画的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我理想中的家。” 轻轻念完这几个字,萧缓的心里又苦又甜。她抬头觑了一眼对面的李春雷,只见他的眼皮耷拉下来,眼底隐藏着化不开的忧伤。 豆豆用蜡笔画出了心中的家,也画出了他理想的世界。然而,他的家和世界里并没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稚嫩的笔触、天真的语言、纯真的笑容、无辜的眼神、可爱的动作……无不流露出他对亲情的渴望。 她疼惜的抱住豆豆,用脸轻轻蹭着他软软的头发,“舅舅和缓缓姨就是豆豆的家人,我们会一直一直很爱你!” 萧缓的声音轻缓温柔,却极为有力地,一字一字地砸在李春雷的心上。 夕阳西下,欢乐谷里的人群渐渐离散,豆豆他们也玩累了,便坐在长椅上休息。 看着天空中渐渐消失的晚霞,小男孩依偎在萧缓的怀里,一脸满足地说:“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李春雷和萧缓听了这话,心里暖暖的,他们知道,这个美好的一天将会成为彼此最珍贵的回忆。 夜幕降临,星星在黑暗的穹顶下闪烁,月亮悬挂在头顶。 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中,豆豆躺在汽车后座上睡着了。 萧缓开始有些坐立难安,他们赶上了返程高峰期,前面排着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汽车长龙。 “豆豆明天还要上课,再这样堵下去不知道几点能赶到。” “没关系,我提前跟老师请过假,明天下午再送他回学校。” 萧缓依旧有些自责,“怪我考虑不周。” 李春雷提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啄了一口,安抚道:“你很好,豆豆今天玩得很开心。” “那你呢?” “我也很开心!” 她笑吟吟的抬手勾住他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有些娇。 李春雷心之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头吻了下去,咬住柔软的唇瓣,浅吻轻尝。 萧缓仰起脸,极尽温柔的迎合他。 一缕清风在挡风玻璃上舞动,微风吹动了路边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放慢了脚步。 小别胜新婚,李春雷捧着她的脸,热烈而缱绻的含吮着她的唇舌。两人在黑暗封闭的车厢里享受着耳鬓厮磨的柔情蜜意。 这时,睡在后座的豆豆翻了个身,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梦呓声。 两人意犹未尽的分开。 萧缓脸上漫着血色,呼吸急促的转过头,透过树木的间隙看向那微弱的灯光,那是家的方向。尽管他们身处在无尽的黑暗中,但李春雷就像是夜空中的北斗星,带领着她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一刻,时间、空间和意识似乎交织在一起,她感受到的不仅是安全,更有一种深深的归属感。 她默默转回头,注视着开车的男人,这是她的避风港,她的港湾。 午夜,汽车缓缓停在巷口。 像往常一样,李春雷想把她送到家门口。 萧缓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别送了,没几步路,豆豆还在车上呢。” 他停在原地,似是还想说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默了一瞬,他看着她,轻声道:“我走了。” 她嗯了声,顺便踮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明天见。” “明天见。” 她转身,走出几步,突然被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拽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按在了墙壁上,男人迅速吻了下来,凶猛而急迫,带着强势和占有。 彼此的呼吸声渐乱,李春雷的吻从她的唇落至下巴,而后滑进她的脖子里,似啃似咬的吮。 “轻点儿”,萧缓娇喘着,“明天还要上班呢,让同事看见怪不好意思的。” 李春雷不由抬头,用拇指轻轻剐蹭着她颈窝处的吻痕,在路灯下,像一朵朵绽放开了的红梅。他声音嘶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学我,讨厌!” 她一把推开他,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回头,俏皮的眨了眨眼睛,“明天再补偿你!” 男人挑了挑眉,“还让不让人走了?” “拜拜。” 她冲他狡黠一笑,踩着轻快的步伐很快便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第二天,萧缓慵懒地从床上爬起来,镜子中的自己有些睡眠不足,但依旧不影响她的好心情。那些发生在假期中的失落也好、开心也罢,仿佛都是过眼云烟,如今她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状态。 刚结束小长假,上班的第一天,许多同事还是一副精神萎靡、心不在焉的状态,萧缓却像注射了强心剂似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李姐揉了揉酸胀的肩膀,对她打趣:“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几天不见,遇到什么好事啦?说出来让我们开心开心。” 萧缓整理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不免失笑道:“李姐又在取笑我。”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跟男人耳鬓厮磨,蜜里调油。” 她的脸颊蓦地红了起来,“别胡说,长假期间我一直跟家里人在一起呢。” 李姐咦了一声,指着她的脖子,“那这是什么?” 引得其他同事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萧缓连忙抬手捂住脖子,脸涨得像个关公,半晌开不了口。 李姐见状哈哈大笑,一边低头工作,一边轻声哼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拜同事所赐,接下来的工作都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心已经飘向了远方,无法自拔。 终于熬到了五点,萧缓迫不及待地冲出办公楼,扑进早已等在楼下的李春雷的怀里。 “今天下来这么早?” “我提前下班了。” “怎么了?” 她偏了偏头,露出脖子上的吻痕,“不想被同事取笑。” 他莞尔一笑,低头旁若无人的亲了她一下,“以后我轻一点。” 低沉性感的嗓音在她耳边厮磨,像一道催情符引得萧缓心猿意马,连忙拉着他跑向超市。 两个人手牵着手,踩着金色的夕阳,走在狭窄的巷子里。 李春雷睨了一眼手里的购物袋,一本正经道:“缓缓,欲望是人之常情,但须有度。” 萧缓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硬邦邦的,掐不起来,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说,到底是谁不知节制?” 他有些忍俊不禁:“就算你是为我考虑,也没必要扫光货架上的所有避孕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有点闷,“我不想像小纯那样,防范于未然还是很有必要的。” 男人停下脚步,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咽不下的异物堵在喉咙口。他慢慢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自嘲般的说:“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萧缓神色稍愣,朝他靠近一步,“我知道,以防万一而已。” 他不再言语,低着头,背脊微弯。 她摇了摇他的胳膊,声音似哄似劝:“李春雷,我想跟你有个孩子,但不是现在。我想让我们的孩子生在一个充满希望与爱的家里。所以,我们俩都要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克服心里的障碍。” 李春雷深浓的眼睫轻轻颤着,漆黑如墨的眼眸径直看着她。 她抱住他,手掌抚摸着他的背脊,“我们都要好好的,我们将来的孩子也要好好的!” 高大的身影将她覆盖住,暗哑的嗓音附在她耳边:“缓缓,谢谢你!” 两人飞奔回家,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 房间满室静谧,他的动作莽撞而热情,她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两人接吻时的吸吮声,撩人心神。 “砰砰砰”,突然门外传来一连串的敲门声。 萧缓顿了顿,一脸窘迫的从他身上爬下来,手忙脚乱的往头上套衣服。 李春雷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又把她圈进怀里,一把扯掉她穿到一半的衣服,缠着她继续亲热。 然而,门外的敲门声持续不断。 他皱着眉头轻叹一声,吻了吻她的额角,“我去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 只见方小英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站在门外。 看着面色不善、衣衫不整的男人,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边尚未落下的太阳,挑眉道:“白日宣淫?” 54.冰释前嫌 “方小姐有事?” 方小英将两个行李箱往身前一推,“这还不明显吗?” 李春雷剑眉微皱,几步走上前,一手拎起一个箱子,自顾转身朝屋内走去。 她不禁扬眉轻笑,慢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萧缓已经收拾妥帖,双手拢着头发,快步迎了出来,一见来人是方小英,不禁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方小英收住脚,“抱歉,我这就走。”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缓急忙拉住她,“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有所准备。” 方小英瞟了眼杵在她身旁、一脸欲求不满的男人,揶揄道:“理解理解!我下次一定提前打招呼,给你们预留充足的办事时间。” 萧缓悄悄红了脸蛋,作贼心虚般推着李春雷往门外走。 “你去买点菜回来,晚上我们在家里吃饭。”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 “嗯…要不你去买条鲈鱼吧,我会做清蒸鲈鱼,简单方便又美味。” 李春雷笑着点了点头,“还有呢?” “再买两斤排骨,我可以试着做个糖醋排骨,但不保证味道啊。”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揽住她的腰,一脸宠溺,“还有吗?” 忍无可忍的方小英重重咳嗽一声,“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呐。” 萧缓窘迫的推开他,“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待李春雷出了门,方小英才将肩膀耷拉下来,浑身散了架一般跌进沙发里,面上一片疲惫。 萧缓倒了一杯芒果汁放在她的面前,挨着她坐下。 “怎么无精打采的?” 她摇了摇手,有气无力道:“累的。” 萧缓不由看向墙角的两个行李箱,心下有些纳闷却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 夕阳一点一点的沉入地平线,屋内渐渐陷入昏暗。 “你跟李春雷同居了?” “没呢。” “那我可以搬过来住几天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方小英弯起嘴角,转了个身,将头枕在她的腿上,“还好有你!” 萧缓抬手轻轻地捋着她的秀发,“能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更深的偎向她的怀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恢复了单身,重获自由。” 萧缓点了点头,“分了好,那个男人不适合你。” 方小英发出痴痴的笑声,“你都没见过他,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 “因为你不快乐。” 方小英止了笑,从她怀里退出来,起身端起桌上的芒果汁,狠狠灌了一大口。 “谈不上快乐不快乐,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虽然跟着他无名无份,我也有享尽荣华富贵。”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一双素手,纤细白嫩,保养得宜,“明明摆在眼前的生活那么美好,我却迷失了方向。” 曾经纸醉金迷的生活就像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精雕细琢,无处不散发着魅力与诱惑。然而,徜徉其中的她,却总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萧缓注视着她,只觉她的眼睛像深邃的湖水,映照出内心的空洞与迷茫。 “小英,美好的生活并非是表面的浮华。你只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真正的你,更向往内心世界的丰富和充盈。相较于荣华富贵,你更需要安全感与归属感。” “是么?”她自嘲地笑了笑,“本来就是一段见不得人的不正当关系,我就当迷途知返、拨乱反正吧。” “我支持你,跟过去一刀两断,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后悔,只是有些落魄。”她朝两个行李箱抬了抬下巴,“跟了他七八年,最后只落下两箱衣物,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薄情寡义!像这样的男人,你怎么能忍受这么多年?” “不,他没有勉强我也没有提任何要求,是我主动放弃了一切。”她埋下头,将脸藏进三千烦恼丝里,不似从前那般飞扬跋扈,“不断干净,怎么开始新的生活。” 萧缓轻叹一声,伸出双臂拥抱住她,“干得漂亮,以后我养你!” “哦?你准备怎么养我?不是才把所有积蓄交给你妈了吗?难不成花李老板的钱?” “才不是,我靠自己也能养活你。” 方小英动作轻佻的抬起她的下巴,借着投进窗内的朦胧月光,细细打量着她,“缓缓生得如此好看,不惜出卖色相勾引李老板出钱又出力,实属靠自己。” 萧缓一脸羞愤的掐住她的腰,使尽浑身解数挠她痒痒,“尽胡说,逼我使用绝招。” “我不说了不说了,快住手!”方小英笑得花枝乱颤,四处躲闪。 两个人嘻嘻笑笑打打闹闹滚作一团。 “怎么不开灯?” 黑暗中响起李春雷的声音。接着“吧嗒”一声,一室通明。 只见两个女人发丝凌乱,面色潮红,正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是不是打扰到两位的雅兴了?” 突然从李春雷身后闪出一道伟岸的身影,声音充满戏谑之色。 方小英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扯了扯衣角,又理了理头发,神色间显出一丝慌乱,“张若尘,你怎么来了?” 萧缓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方小英。 张若尘倒是显得落落大方,“我这不刚巡逻到附近,就被你们悦耳动听的嬉闹声吸引而来。”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萧缓起身接过李春雷手里的食材,一边笑容满面道:“今晚我要大显身手,让各位一饱口福。” 李春雷一边脱下身上的外套,一边打趣道:“有劳缓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想得美,你得进来给我打下手。”她眉目含情,不由分说地拖着李春雷走向厨房。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方小英往旁边让出两步,“过来坐吧。” 张若尘从那两人身上收回视线,转身拎起一张椅子,置于沙发对面,中间隔着一张茶几,“我就坐这儿,你随意。” “嘁!”方小英一屁股坐回沙发。 张若尘环顾四周,视线停在她的两个行李箱上。 “怎么?离家出走?” 这个男人总是观察甚微,让人无处遁形。 她没好气道:“又不是小孩,谁会这么幼稚。” 他挑了挑眉,“那是刚出差回来?” 她抬眸瞪向对面的男人,“张警官,你不觉得你像在审犯人?” 张若尘不禁失笑,“抱歉,职业习惯,你就当我啥也没说吧!” 方小英别扭的转过头,轻声道:“失足妇女改过自新,蓦然回首,却发现走投无路。” 张若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语重心长道:“别灰心,路都是靠人走出来的!”想了想,声音放得更柔了些:“你只管大步往前走,我来给你开荒辟路。” 闻言,方小英的心跳莫名加速。她一边摆弄裙角,一边小声嘀咕:“不劳你费心,想为我开路的人多的是。” 张若尘身子往前倾,“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那就辛苦张警官为我披荆斩棘了!” “为人民服务,应该的应该的。” 厨房里,李春雷拍了拍萧缓的头,“探头探脑的,做小贼呢?” 她悄声道:“你不觉得小英面对小胖时的言行举止有些匪夷所思吗?” “不觉得。” 萧缓双手捧住他的脸扭向客厅,“你好好看看,简直不要太明显。” “我看她做什么,我只看你。” 说完,他一俯身低头便吻住了她。 萧缓偏头躲开,“别闹,他们会听见的。” “你说话不算数。”他的声音不温不火,却带着一丝少见的任性。 “我…我也不想啊,但计划却总是赶不上变化。”她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塞进他的手里,“来,消消火。咱们来日方长!” 他深沉热烈的视线投在她的脸上,灼得她面上一片滚烫,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油然而生想不顾一切与他私奔的念头。 蓦地,他桀然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想什么呢?起火做饭!” 小小的厨房里,男人负责处理食材,女人则在旁边负责调味,他们分工明确合作默契。渐渐地,从热气腾腾的锅子里传出阵阵香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道道家常小炒被一一摆到饭桌上。 当李春雷将最后一盘精心烹制的糖醋排骨放在桌子上时,方小英不禁拍手称赞道:“李老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枉我们缓缓对你痴心一片。” 萧缓连忙夹起一块肉塞进她的嘴里,“多吃菜,少说话。” “烫,烫……” 方小英囫囵吞下整块肉,喉咙里又干又涩,难受得直跳脚。 张若尘倒了一杯果汁递给她,“逞口舌之快,该!” 她仰头喝尽,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一顿美味的晚餐便在笑笑闹闹中酣然结束了。 午夜,两个男人沉默地走在暗沉沉的巷子里,轻风轻拂,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淡淡的桂花香。 走在前方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脸上总是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给人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身材挺拔却略显削瘦,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 远处传来狗吠声,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春雷哥,我们和解吧。”男人的声音清冷而克制。 “我从未对你心生芥蒂。” “是么?”张若尘低头点了一支烟,幽幽啜了一口,“让对你怀恨在心的我情何以堪。” 李春雷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没事,恨就恨吧,我也恨自己。真的,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在坐牢,囚犯是我,看守是我,牢也是我。” 张若尘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都一样,何处不是围墙。做人嘛,洒脱点,活得也就自在些。” 他隐在夜色中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吞噬,声音苍白无力,“我只想和她平平淡淡的走过一生,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这有何难,你们兜兜转转了十几年,现在不是好好在一起了吗,不要杞人忧天啦!” “抱歉,也许是这个季节总让人情绪低落。” 夜色渐深,他们的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 张若尘仰头看着星空,那轮月亮半隐在云层中,遥不可及。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月亮,但曾经有一刻,她确确实实照亮了我。别看我总是一副乐观积极的样子,心里头其实藏着掖着懦弱和胆怯。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停滞不前。” 李春雷一个寒刀扫过来,视线中带着晦暗深沉的审视,声音冷硬又霸道,“我劝你放弃。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张若尘瞥了他一眼,从容地掸了掸指尖的烟灰,“你放心,我醒悟的快,早就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又抬手吸了一口烟,低声道:“我也未曾想过我会这么轻易就放手,可是她对你的态度那么坚定,不放手,又能怎么办呢。” 无奈之中透着释然。 他不疾不徐地回应,“你明白就好。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呵,你们是因果,我不过是过客。” 李春雷一言不发地听着。 “你看我,吃那种没有身份的醋,是不是又好笑又心酸?我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缓缓,我希望有来世。下辈子,我一定会赶在你的前面跑进她的心里。” 他冷峻的脸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你确定跑得过我?” 张若尘挑着眉,一脸挑衅,“要不试试?” 两个男人像两只敏捷的猎豹,身姿矫健的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相互追逐,酣畅淋漓。那些迷离闪烁的灯光,枝繁叶茂的树木,高低起伏的建筑,都被他们一一甩到身后,终于,视线越发开阔,心怀也越来越舒畅。 “春雷哥,你跟缓缓都不容易,以后一直幸福下去吧。” “嗯,会的!” 55.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天空中闪烁着几颗疏落的星星。萧缓和方小英相继洗完澡,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为这个房间增添了一份神秘而浪漫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沐浴后特有的清新香气,让人感到舒适和放松。 “你这几天总是早出晚归,在忙什么?” “忙着挣钱呢。” “啊,这么快就找到工作啦!” “张若尘介绍的,他家不是开服装店么?在咱们县也有分店,一通电话就给我安排了个店长。”方小英答得漫不经心。 “哦……原来如此。”萧缓却听得别有深意。 她想起小胖的母亲,那是一位了不起的实业家,这些年一直在服装行业深耕细作,靠一己之力打造出一流的品牌。 “你们才认识多久,小胖就贸然给你介绍工作,而你居然接受了。” “怎么,吃醋了?听起来酸溜溜的。” “又胡说,我吃哪门子的醋,纯纯只是关心你。”她更好奇小英跟小胖的关系。 “他肯帮我,还不是看你的面子。”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嘁,我可没这么大的脸。”萧缓翻了个身,将头抵在她的肩上,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小胖了?” 方小英不禁笑出了声,又娇又媚,“长得好看的男人谁不喜欢。” “也不能光看脸。” “露水情缘,不看脸看什么?不像你跟李春雷,都开始谈婚论嫁了。” “我还没告诉我妈呢。”萧缓幽幽叹了一口气,“国庆长假期间,本想趁她催婚的时候,向她坦白我跟李春雷的事。结果,她只顾着琢磨小石的婚事,压根就没想到我。” “都是成年人了,还跟弟弟争风吃醋呢!不如趁你弟结婚那天,直接把李春雷带到你妈面前,堂堂正正的介绍给她?” “不好吧?会不会有点冒失?” “怎么?对你们的感情没把握,还是对李老板没信心?”她好奇地追问着,同时把自己的小秘密小心翼翼地藏进被窝里。 “都不是,我也说不清楚,心里没个着落。”她的话语像涟漪一样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引出几丝惆怅。 夜深了,月光从窗户洒进来,为这个房间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两个各怀心思的女人躺在床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汽车划破宁静与黑暗,停靠在李春雷的家门口。 “刚才的餐厅氛围好棒,牛排也很好吃,但我还是更喜欢中餐。下次咱们找家川菜馆吧?” 萧缓一边下车,一边对今晚的烛光晚餐评头论足。 李春雷无奈的笑了笑,“你想吃川菜,我给你做便是了。” “那我拭目以待!” 她刚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夜色的温柔拥抱下,一座玻璃花房静静地矗立在宽敞的庭院中,宛如一个精心打造的工艺品。透明的玻璃外墙在月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形态各异的花卉在柔和的灯光下翩翩起舞。 李春雷走过来,轻轻抱住她,“生日快乐!” “这是你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他轻轻点了点头,“喜欢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推开玻璃门,像一只调皮的小蝴蝶穿梭在花丛中。从鲜艳的玫瑰到淡雅的茉莉,从高贵的牡丹到娇艳的蔷薇,它们跟着她轻盈的步伐摇曳百合身姿,仿佛在对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萧缓周身沾染了花香,跳回他的怀抱,又惊又喜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养花不难。” “我要聘你做我的私家园丁,往后替我打理那方小小的庭院。” “有报酬吗?” “有啊,报酬就是这个!”她踮脚在他脸上不痛不痒的亲了一口。 他的手抚过她的腰线,低头衔住她的唇,“成交!” 夜风轻拂,星光闪烁,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身下是柔软的地毯,眼前是娇艳的鲜花,他们融为一体,从身到心完美契合,热情地回应着彼此,传达无言的欲望和依恋。 情到浓时,萧缓仿佛看到了未来,有花,有阳光,还有李春雷……她的内心渐渐升起向往与期待,让人止不住的沉沦。 “李春雷。”她攀着他的肩,轻声呢喃。 “嗯?”男人抬起一双潋滟着薄红的眼,深深地看着她。 “来参加小石的婚礼吧。” “好。” 临近元旦,萧缓请了三天年假,提前回家帮忙布置婚房、整理婚礼服饰、准备喜糖、喜饼、礼金红包,和婚礼道具。 萧石的婚礼现场布置得十分精美,红白相间的气球、彩带和鲜花装点出浓浓的喜庆气氛。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李珍梅更是满脸笑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喧闹中,萧缓领着三个人走向一对盛装打扮的新人。 萧石看着姐姐身后的两个男人,似曾相识。他拧眉想了想,一瞬间愣住,那是他多年未见的春雷哥和小胖哥,他们竟然一同出现在了自己的婚礼上。 春雷哥依然那么高大英俊,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成熟稳重。小胖哥简直脱胎换骨,再不像小时候那般弱不禁风。他们的微笑如儿时那般亲切,仿佛时间在彼此身上停止了下来。 “小石,新婚快乐!” “谢谢,谢谢春雷哥!”萧石的眼中闪烁着喜悦和激动。 “多年不见,小石不会忘了我吧?” “小胖哥!” 张若尘看了看他身边的曾小纯,“你小子挺能耐啊。” 惹得娇滴滴的新娘只抿着嘴笑,年纪轻轻的新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萧石从李春雷和张若尘手里接过沉甸甸的红包,有些受宠若惊的望向萧缓,“这……不合适吧?” “给你就收下!”只见一个穿着时髦、长相明媚的女人替萧缓答道:“我们的礼,日后自会找你姐讨回来。” “你是那个谁来着?张,还是方……我想起来了,方小英!”刚从宾客中抽身出来的李珍梅竟一眼认出了女儿的初中同学。 “阿姨还记得我?”方小英露出惊诧的表情。 “记得记得,你是缓缓的初中同学,以前经常来我们家找她玩。你那会儿瘦瘦小小的,如今竟长得这么漂亮。” “哈哈,人靠衣装,美靠化妆。” 李珍梅笑吟吟的摇了摇头,“都说女大十八变,但你身上这股拧拧的劲儿倒是一直没变。” 张若尘插话道:“还是我婶儿厉害!” 闻言,她转头看向身形高大的男人,眼神有些迷茫,“这位是?” “妈,这位是小胖哥,站在他身旁的是春雷哥。”不甘被冷落的曾小纯忙向婆婆介绍道。 “天爷!”李珍梅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们,难以置信道:“多年不见,雷子倒是没什么变化,小胖……简直判若两人嘛!这要是走在路上,只怕面对面都认不出来哟。” “婶儿,您认不出我没关系,我认得您呐,过去这么多年,您依旧风姿绰约,气度不减当年!” 李珍梅身穿一件紫红色的旗袍,身材丰满而不失曲线,皮肤白皙,眼神深邃,一头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犹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听完张若尘的一番奉承话,她乐得合不拢嘴,忙热情地牵起他和方小英的手,“来来来,都别站在门口,咱们去里面聊。” 萧缓看了一眼落单的李春雷,悄悄伸出右手勾住他的食指,随着众人步入贵宾席才松开。 李珍梅指引李春雷跟方小英坐在一起,又把萧缓按到张小胖旁边的座位上,躬身覆在她耳边嘱咐道:“后面的事你就别管了,替你弟好好招呼客人。尤其是小胖,可不能怠慢人家。” “妈,我晓得,您去忙吧!” 婚礼仪式开始了,萧石一身西装革履,帅气逼人,颇有几分萧汉民年轻时候的影子。他的新娘,身着洁白的婚纱,宛如童话中的公主,一脸幸福的站在自己的丈夫身旁。 随着主持人的宣布,新郎新娘开始交换戒指仪式。萧石小心翼翼地取下戒指,亲手为新娘戴上。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生命中有些时刻,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萧缓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弟弟,仿佛在时光缩影中看到了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泪水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 李春雷起身递给她一张纸巾,那双漆黑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满含泪意的朝他笑了笑。 婚宴开始了,丰盛的菜肴、美酒和精彩的表演让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李珍梅和刘刚领着一对新人频频向宾客们敬酒,整个大厅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祝福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 酒过三巡,萧缓起身去卫生间,迎面碰上喜笑颜开的母亲。 李珍梅一把拉住她,“过来,妈跟你说两句话。” “您说。” “我呀,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呢?总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如今你弟都成家立业了,而你老大不小的却还单着,像话么?” “嗯,不像话。” 萧缓瞥了一眼四周,心忖非得在人来人往的厕所门口讨论她的终身大事么。 “那还不快马加鞭的行动起来?人家小胖不仅家底丰厚,还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人民警察,简直就是万里挑一的佳婿。” “妈,您想多啦,小胖有女朋友。” “啊?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怎么听说……” 萧缓忙出言打断,“他女朋友就是小英啊,已经交往好几个月了,正处于热恋期。” “哦,是嘛。”李珍梅露出一脸惋惜之情,又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道:“你刚回黄安县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呀,就是不上心,像小胖这么好的条件,该有多少女孩稀罕,怎么会轮到你挑三拣四,唉!” 萧缓攥紧拳头,“其实,我……” 这时,李珍梅的街坊朋友陈嫂子快步走了过来,顺便打断了萧缓冲到嘴边的话。 “你去上个厕所怎么这么久?眼看着都快散席了,一众街坊四邻还等着跟你敬酒呢。” “哎呀,我跟闺女一时说忘了形,走走走,差点误了事!” “有啥话不能留着回到家再说,非赶在这时候?” “唉,说了也是白说,到嘴的鸭子早飞了。” 萧缓看着母亲和她的朋友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作为当事人,我怎么不知道我男朋友是张若尘,还处于热恋期。” “小英,对不起,我未经同意拿你做挡箭牌。” “无所谓啊。”方小英揽住她的肩膀,唇角轻扯了下,“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她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是认真的?” “开玩笑呢。” “不管真假,我都希望你和小胖在一起。” 方小英挑眉问道:“为什么?” 萧缓展颜一笑,“因为你们臭味相投啊。” “纳尼?”方小英抬起胳膊,低头嗅了嗅,“明显是一股子金钱的味道……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一身铜臭味的我,和一身汗臭味的他,确实是天生一对。”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肆无忌惮的捧腹大笑。 夜幕降临,星光闪烁,一场别开生面的户外派对在婚礼的晚上拉开帷幕。这时,远处的一声轰鸣打破了夜的宁静,一团火光冲破黑暗,将婚礼推向高潮,人们在绚丽的灯光下,美妙的音乐声中,尽情摇摆,纵声享乐。 李春雷和萧缓站在略显安静的角落,欣赏着美丽的烟花。 “累么?” “不累。”身体却诚实的偎进了他的怀里,像倦鸟找到了栖息地。 每一朵烟花都像是在空中盛开的一朵花,绽放出五彩斑斓的光华,那光华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你看,美好总是短暂的。”她指着天上的烟花,声音透出一丝疲惫,“所以我不敢让自己一直沉溺在幸福中,害怕骤然失去。” “这就是你患得患失的缘由?” “被你发现了?”她勉强的笑了笑,“还以为我在你面前隐藏得很好呢。” “缓缓!”李春雷捧住她的脸,深情款款的看着她,“人生苦短,别怕,别胆怯,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大不了摔得头破血流,但我会在下面接住你。” 她不禁喟叹一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总让我情难自已,唯有趋之若鹜!”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有些冰凉的唇。 霎那间,一朵耀眼的烟花撕裂浓墨的黑暗,同时,一道尖锐的叫声刺穿他们的耳膜。 “缓缓?” 56.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 l ayuzhaiw u.x “妈!” 萧缓惊愕回头,只见母亲正站在他们身后。 “你们…”,李珍梅顿了一下,飘忽不定的视线最终落在李春雷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僵硬的笑,“在一起多久了?” “我们…” 她冷眼扫向女儿,厉声道:“我没有问你。” 李春雷捏了捏萧缓的手,不疾不徐道:“107天。” 李珍梅点了点头,声音转为和缓,“春雷呀,婶儿想单独跟你聊聊,可以吗?”话音刚落,只见萧缓往前跨出一步,只身挡在男人的前面,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妈,有什么话直接当着我的面说吧。” 李春雷却伸手将她拽了回来,低头轻声道:“别担心,没事的!”然后对李珍梅微一颔首,指向他们身后的休息室,“婶儿,我们去那里谈。”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zhaiwuh.xyz 寒意渐盛,婚礼派对也接近尾声。 随着最后一批客人离开,场地变得空旷起来。灯光熄灭,只剩下几盏路灯还在孤独地照耀着。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食物的味道,还有音乐和欢笑留下的余韵。草坪上散落着各种垃圾和废弃的饮料瓶,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派对的热情和喧嚣。 萧石和曾小纯把整个会场从里到外找了个遍,终于在庭院的角落找到了萧缓。她独自一人蹲在一棵梧桐树下,神情恍惚,像一只迷路的羔羊。 “小胖哥和小英姐走之前还在找你和春雷哥,怎么就你一个人?春雷哥呢?” 萧缓抬起头,只见弟弟和弟媳手牵着手站在她面前,两人面上有些疲倦,但同时也带着满足和幸福。 她心里又苦又涩,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只觉小腿一阵酸麻,缓了一会儿,才指着身后的休息室,答道:“被老妈拉进去谈话了。” “原来妈也在这里呀,我们还以为她今天受了累,提前回去了。”曾小纯说完,便朝那间房探了探脑袋,“他们在聊什么?” “叙旧呗。”萧石不以为然道,“姐,都散场了,让他们快出来吧,刘叔还等在外面呢。” 他刚说完,那道紧闭的房门便被打开。 萧缓急忙转身,只见母亲一脸淡漠的走了出来,过了好几秒,李春雷才缓慢现身,眉眼间尽是疲色。她碎步上前,神色不安的抓住他的手。 他冲她莞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李珍梅转过身,对他客气道:“感谢你来参加小石的婚礼,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此道别吧。”随后将视线转移到萧缓身上,“你跟我们回去。” “不了,我跟李春雷回黄安县。” “缓缓,别任性。” “妈,我请了几天假,该回去上班了,正好搭他的顺风车回去。” “那就有劳春雷哥啦!”萧石随口接过话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善于察言观色的曾小纯连忙拉了拉丈夫的手臂,暗示他不要多嘴。 李珍梅瞪了儿子一眼,对女儿冷言冷语道:“要走也得先回去拿行李吧。” 萧缓下意识地看向李春雷。 “听话,我先送你回去。” 夜深人静,一前一后两辆汽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 车窗紧闭,阻挡了外面的冷空气,却挡不住低沉的气氛。萧缓张了张嘴 ,试图与李春雷交谈,但他似乎很累,没有心情说话。她只能默默地坐在旁边,听着引擎的轰鸣声和窗外的风声,心情渐渐变得压抑起来,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里。 进了小区,到了楼下,两辆汽车相继停靠在路边。 萧缓看着李珍梅等人一一从前面那辆车上走下来,看着萧石跑过来跟李春雷告别,又看着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楼……她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座位上。 李春雷替她解开安全带,眼带笑意,“快上去吧。” 她拉住他的衣角,“别走,等我。”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笑得越发温柔,“不走,等你!” 一进屋,萧石就被媳妇拉回自己房间,刘刚也识趣的钻进卫生间,拥挤的客厅一下子变得空旷和清冷起来。 李珍梅倚靠在饭桌上,怔怔地看着女儿埋头收拾行李,心中的愤怒和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想到了自己上一段不幸的婚姻,想到了自己曾经为了家庭的付出和牺牲……各种复杂的情绪让她感到窒息。 “缓缓,听妈一句劝,你跟春雷才交往几个月,继续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如趁早分了。” “妈,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您怎么就断定我跟他不会有结果?”她面不改色,继续收拾衣物。 李珍梅叹了一口气,“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怎么会不知道。他不适合你,我不想让你走弯路。” 萧缓却不以为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跟他合不合适,我自己知道。” 她心烦意乱道:“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就是存心跟我作对。以前我给你介绍的哪一个对象不比他强,你怎么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非他不可?” 萧缓停下手里的动作,这一瞬,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坟墓,您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李珍梅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时代不同了,你跟我也不一样,爱情是可以培养的。” 萧缓目光坚定的看着母亲,“这辈子,我只认定了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会接受你和他在一起。”李珍梅的语气严厉而强硬,仿佛在告诉萧缓这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 “不管您接不接受,我都会和他在一起。”说完这句话,她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路狂奔到楼下,只见李春雷形单影只的站在寒冷的夜色中。她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将满腹委屈揉进他冰凉的身体里。 汽车行驶在看不到尽头的马路上,萧缓打开车窗,任由寒风扑在脸上,有点疼,又有点快意。 “李春雷。” “嗯?” “不管我妈跟你说了什么,都不能代表我的意思。” 他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嘴里答着“我知道”,心里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一种自厌自弃的情绪。 那晚阴云密布,窥不见一丝月色。 几天后,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斑驳地洒在办公桌上,突然,一阵悦耳的来电铃声打破一室宁静。 萧缓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 “缓缓,你在忙吗?”李珍梅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带着一丝关切。 “我在上班。”她的声音有些敷衍,心里还在抗拒着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李珍梅似乎叹了口气,“几点下班?我过来找你吧。” “您回黄安县了?” 李珍梅嗯了一声,笑着解释:“上次不欢而散,是我过于武断,这不赶着回来给我闺女赔礼道歉嘛。” 语气竟如此轻快! 萧缓不由长出一口气,或许母亲已然想通,这个过程总是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的,是自己心胸狭隘了。 她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妈,我给您发一个咖啡厅的地址,您先过去,下了班我来找您。” “好嘞好嘞!我等着你,不见不散哈。” 挂断电话,看着桌上那份未完成的报告,她的心情突然像阳光一样明媚了起来。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才过六点,两旁的路灯便已渐次亮起。 萧缓裹紧大衣,穿过熟悉的街道,带着工作一天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期待赶往公司附近的咖啡厅。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和淡淡的烤面包香气,它们交织在一起,像在为她指引方向。 她推开玻璃门,暖气扑面而来,柔和的灯光洒在木质桌椅上,一切都显得温暖而舒适。然而,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 在靠窗的位置,她不仅看到了笑逐颜开的母亲,还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人,一个仪表堂堂的陌生男人。 母亲的心思昭然若是。 她愤然转身,玻璃门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李珍梅闻声看过来,只瞟到女儿离去的背影,她急忙起身追了出去。 “你给我站住。” 听见母亲的一声怒喝,萧缓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李珍梅快步走到她面前,言语间尽是责备之意,“好端端的,你又在耍什么脾气?” 她抬眸看了看咖啡厅,语无波澜地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她啧了一声,捉住女儿的手,“别小家子气,那是你刘叔同事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走,跟我进去打声招呼。” “您带他来见我,是什么意思?” 李珍梅一时表情讷讷,有些心虚的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我能有什么意思?想让你多认识几个朋友呗。” “没必要。” 她徒然沉下脸,“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会害了你?” 萧缓迟疑半晌,意味深长道:“您不用白费心思,除了李春雷,我谁也不嫁。” 李珍梅一下子炸了毛,脑海中闪现出李春雷那晚的自白,开口便咄咄逼人:“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把结婚当作过家家呢?那李春雷算什么东西?要学历没学历,要实力又没实力,还是举目无亲的孤寡命,往远的说蹲过几年大牢,往近的说带着个拖油瓶。他哪一点配得上你?” “妈!您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品性、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您不是不知道,怎么忍心说出这番话?”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中闪过一丝痛意。 李珍梅哼了一声,“我又不欠他的,实话实说而已。” 萧缓失望至极,轻轻挣脱出她的手掌,嘴唇颤动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你妈,我不管谁管?” 她迎着她的目光,眼神中酝酿着狂风暴雨,“从小到大,你有管过我吗?在你的眼里心里从来只有小石,我算什么?……都是你的孩子,凭什么我要被差别对待?” 她惊诧的摇了摇头,“你在胡说些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会厚此薄彼?” “呵,是么?您不仅贵人多忘事,还总是自以为是。”她的唇角轻轻翘起,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嘲讽。 这一刻,李珍梅在她的脸上似乎看到了萧汉民的影子,内心骤然升起一股厌烦之气,“别这样瞪着我,跟你死去的爸一个样。” “不要提我爸!”她的目光变得凌厉,声音低沉而咆哮,“他对你死心塌地,你却移情别恋。死的时候,你甚至不愿去看他一眼。他留的那些信,字字句句,满是忏悔、歉疚、思念……你可有看过?” 李珍梅眯起双眼,怨气横生,声音像是淬了毒,“移情别恋?我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那些信,没看又怎样?在我眼里,他不过是只过街老鼠。” 萧缓怒极反笑,笑得面目扭曲,肩膀微颤,胸脯也随之起伏,眼泪却哗哗往下淌。她癫狂的模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却不以为然,阴恻恻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事都少不了你的煽风点火。不是你告诉他富贵险中求么?你就巴不得他快点死,这样,你就自由了,就可以追求……”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打断了她的话,也彻底打碎了她残缺的心。 李珍梅气得浑身发抖,瞪得滚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泪水,手指着她,嘴唇上下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你……” 她踉跄后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布满刻骨的恨,“我?……我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霎时,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响彻云霄。 萧缓猝不及防地扭过头,两束刺眼的强光照射在她脸上,迫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57.跨不过去的坎 当萧缓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在这漫长的一秒钟里,她脸上的惶恐之色仿佛昙花一现,很快便被平淡替代。 像老套的电影镜头,一切混乱的声音弱了下去,在昏暗的光影中,只有母亲那张脸越来越清晰,不再专横跋扈、盛气凌人,而是泪流满面、惊惶失色。 霎时,一道强烈的声音盘踞心头:“就这样吧……让我解脱,让她痛苦。”她轻轻阖上眼眸,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 同一时间,吓得面无血色的李珍梅像一头彪悍的母狮毫不犹豫地冲出来,纵身飞扑向女儿。 “嘭”,一声巨响,货车无情地撞在她们身上。 已然丧失生存意志的萧缓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狠狠推了一下,又被撞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剧痛来袭。 周围的人群发出或高或低的尖叫着,货车也紧急停了下来,司机仓皇失措地从车上滚下来。萧缓没有理会他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几步开外,她的母亲正狼狈不堪地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萧缓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开始颤抖。她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只觉头昏目眩,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进了她的眼里,一片猩红。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在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她无助地伸出手,“妈……” 病房里,一片寂静。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病床上,萧缓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空洞而迷茫,仿佛还在梦中沉沦。 “缓缓!” 耳边传来李春雷嘶哑的声音,她扇了扇沉重的眼睫,视线逐渐适应光线,首先看到的是医护人员,接着是李春雷,再然后是方小英和张若尘。 众人将她团团围住,脸上满是关切之色。 医生一边仔细地检查她的身体状况,一边询问她的感受,“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试着张开嘴,但喉咙里只有模糊的声音,像被堵塞的管道一样无法发出,手指不由拽紧了身上的被子,无助地仰起头。 李春雷立刻握住她的手,竭力压制住体内翻涌的情绪,“不急,慢慢来!” “是不是口渴?要不要喝点水?”方小英连忙起身去倒水。 她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声音支离破碎:“…我…妈呢?” 方小英顿住脚步,病房里瞬间陷入死寂。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医生显得从容冷静,“你的健康是最重要的,不要胡思乱想,好好静养。”说完便带着护士转身离去。 张若尘接过医生的话,轻声安慰道:“缓缓,你先养好身体,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说。”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人,最后停留在李春雷身上,语气十分虚弱,眼神却异常执拗,“你说。” 李春雷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拢进自己滚烫的胸膛,“珍梅婶……走了。” 她的手指在他心口颤了颤,慢慢地转头看向窗外,下雪了。 在这场车祸中,萧缓遭受颅内损伤和身体多处骨折,待她出院的时候,李珍梅的葬礼早已结束。 灰蒙蒙的天空挂着几片阴郁的云。 李春雷将住院行李放进后备箱,坐回车上。他一边启动汽车,一边观察萧缓的脸色,“冷吗?” 她将尖瘦的脸藏进层层迭迭的围巾里,“不冷。” “时间还早,我们先去菜市场买点菜吧。” 她扭头看向窗外,几只小鸟掠过低垂的天空,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先去看看她。”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默了片刻,才柔声道:“好,我送你过去。” 汽车一路疾驰,不消片刻功夫便来到了林云村。李春雷将汽车停在路口,两人一同走过残败的枯丛,来到一片树木环绕的墓地,两座坟墓相偎而立。 那是她的母亲挨着外公躺在地下。 恍然间,萧缓的思绪回到半个月前。 那天,李春雷刚喂她吃过午饭,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病房。 轮椅上的老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角沁出湿意,病床上的女孩跟记忆中那个机灵可爱的外孙女简直判若两人。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痴痴呆呆的萧缓,叹了一口气,躬身覆在老人耳边嘱咐道:“妈,您跟缓缓慢慢聊,我就在门外。” 李春雷怔了一下,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老人手里,然后跟在男人的身后悄然退出病房。 “缓缓?” 她闻声看过来,空洞的眼神一下子撞进老人浑浊的眼眶中,似是被里面的情绪烫到,她脸上木然的表情开始瓦解,逐渐变得彷徨不安。 老人放下水杯,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消瘦的脸颊,眼中充满了心疼与无奈。 “缓缓,家家来看你了!” 她悲鸣一声,拉起被子罩在头上。 儿时,父母带着小石进城,将她独自留在林云村,是外公外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给了她家的温暖。就在方才,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至亲至爱的外婆刚痛失女儿,而她就是罪魁祸首。 “对不起,对不起……” 老人拭了拭眼角的泪,隔着被子摩挲她的头,“这一切都是命,不怪你。” “她是为了救我,才…才……” “是啊,难道你要让她对自己的女儿见死不救?” “不应该是这样,她怎么能为了我而死,明明…明明我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胡说!你妈每次跟我提起你,都是一脸幸福与满足,她一直以你为傲。”老人一把掀开她的被子,目光沉沉的注视着她:“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打小就心高气傲、不甘平庸,嫁给你爸之后,脾气更是暴躁、处处争强好胜,对你,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唉,爱之深责之切,她也是为了你好。” 萧缓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她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快乐和幸福?” “傻孩子,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吃尽苦头才生下来的亲骨肉,她怎么会不爱你?她曾跟我说过,你是她的希望,她既盼望着你像她又害怕你成为她,想要对你好又不知如何对你好。这一路走来,你和她都经历过许多,等她回过头,才发现你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壁上的钟表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仿佛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老人捶了捶自己的腿,“你妈这辈子也不容易,我擅自做主,把她留在你爹爹身边,到了地下也能相互有个照应。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晓得还能熬几天,就不再麻烦你舅舅送我回来了,以后,你替我多去看看她吧。” 萧缓扑进老人怀里,啜泣不已。 “家家,您会长命百岁的。以前,是我不懂事,只顾着自己的事情。以后,我会经常去看望您,您有任何怒气、怨气都尽管撒在我身上,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外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悲悯的声音中透着慈爱,“缓缓,莫难过。我都活了一大把年纪,够了,早些走还能早些看见他们。倒是你,年纪轻轻的,要走的路还长着呐,可不能一蹶不振。你的命是你妈换回来的,莫辜负她的一片苦心,往后,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啊!” 萧缓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对蹲在地上默默烧着纸钱的李春雷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 他起身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我在车上等你。” 她点了点头。 冬日里的村野犹如一幅寒霜覆盖的画卷,萧瑟而宁静。 萧缓不顾地上的冰霜,兀自盘膝坐在母亲的坟墓前。她盯着碑墓上的字,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么?我临死前的愿望是让你痛苦,结果,解脱的是你,痛苦的是我。难道这就是大逆不道的罪有应得?”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只有枯黄的野草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她抬手轻轻扫落墓碑上的落叶,“你马上就要添乖孙了,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怎么舍得就此离去?从小就被你娇生惯养的小石,如今还像个孩子似的,一事无成,你又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还有刘叔,他不是你的归属与幸福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倒是走得潇洒,我该怎么办?”默了一瞬,又自答:“也是,你从来不为我考虑,就连最后也是如此。” 她要如何面对小石和刘叔? 还有她的李春雷,她该怎么办? 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跟他一起,母亲的死成为了盘亘在她和他之间的一道坎,看不见摸不着,也跨不过去。 “小时候,我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你视而不见;我考试得了第一名,欢欣雀跃的将奖状摆在你面前,你却不屑一顾;半夜三更,偷偷背着我将藏在柜顶上的饼干拿给小石吃,那声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咔擦咔擦,就像偷吃的小老鼠;还有每年的春节,只有小石有资格穿新鞋新衣服,而我呢,一句姐姐要让着弟弟便轻松打发……” 萧缓改为双膝跪地,双手紧紧攀住墓碑,眼神陷入狂热,语气几近哀求:“我发誓,以上种种我都不再计较,也不再追究你跟爸之间的恩怨。妈,我求求你,纵容我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刺骨的寒风。 她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你说得对,我就是一头白眼狼,自私自利、忘恩负义,谁也不能阻止我跟他在一起。” “你不该救我的。” 那一天,萧缓不记得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像一块冻硬了的冰疙瘩,在瑟瑟冷风中猝然倒下。 当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周身环绕着温暖的气息,那一瞬,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醒了?” 她偏头,看着李春雷。 他躺在她的身旁,削瘦了好多,头发凌乱,眼神疲惫,脸颊凹陷,胡子拉碴。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怎么这么憔悴?” 他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才发现么?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我了。” “是吗?”她强打起精神,撑起上半身,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半晌,粲然一笑,“虽然邋遢了些,但还是好看的!” 李春雷倾身抱住她,嘴上开着玩笑,眼角却偷偷泛红,“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她在他怀里扭了下,轻嗔道:“我只是病了一场,又不是脱胎换骨。” “我知道。”他将脸更深的埋进她的脖颈间,深深嗅着她身上的气味,分明是一股不太好闻的消毒水味,却莫名让他生出眷恋,“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我们都没有变。” 萧缓点了点头,仰起脖子,亲吻他的下巴,钢韧的胡茬扎在唇上有些刺疼,她却甘之如饴。 “我们都没有变,只是回不去了。” 他下意识松开她,却在她的眼底看到清冷和漠然,仿佛刚才的温情蜜意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摇了摇头,身体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慌乱的眼神中带着祈求之色。 她的眉心微微一颤,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平淡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李春雷,我们分手吧。” 58.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夜凉如水,一轮残月藏匿在厚重的云层中,只有几颗星子散落在天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李春雷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被暗黄色的壁灯钉在墙上,像一个等待受刑的犯人。 十分钟过去了,封闭而又静谧的室内,连空气都令人窒息。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裤腿,骨节处微微发白,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缓缓,我带你离开这里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忘掉一切,重新开始。”语气卑微,眼神在向她祈求着一丝怜悯,一线希望。 然而,她的眼神却波澜不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声音比夜色还凉:“去哪儿都一样,再怎么逃,也逃不出心牢。” “那就让我陪你把这牢底坐穿。” 她像一潭死水般无动于衷,“以前是我不懂,现在明白了,人呐,一旦被锁进心牢,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他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辩解,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番挣扎后,他无奈地垂下头,用沉默压制内心的纷乱。 “放弃吧,我们谁也救不了谁。”沉重的氛围下,她的表情显出一丝裂缝,露出自嘲之色,“从我妈死去的那一刻,我便失去了幸福的权利。” 他顿时脸色铁青,声音也提了上来,“难道珍梅婶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活在悔恨与不幸之中?” “李春雷!”萧缓怒喝一声,脸上同样是青一阵白一阵,“难道你不知道这场车祸的起因?我执意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原罪。什么悔恨?什么不幸?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不,不是的。”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嘶吼道:“那只是一场意外。” “所有人都可以这样说,除了我。”她强忍着泪水,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李春雷,我这里……好痛。我受够了,分手吧。” 他猛然俯身,一把拽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颤抖,“一定要这样吗?”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坚定而决绝,“是。” 他突然感到无比的疲惫,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你又说话不算数,我们拉过勾的。” 她扭过头,眼睛泛起微红,“去和别人完成我们未完成的约定吧。”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他颓然松开她的手,眼底的火渐渐熄灭,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那就如你所愿。” 萧缓怔怔地坐在床上,李春雷离开后,她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墙上,那里,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曾亲密无间的纠缠在一起,不离不弃。 “吱呀”,老旧的木门在死寂沉沉的深夜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她的心一颤,急忙从床上爬了下来。 方小英正站在院子门口抖落肩上的雪,只见萧缓衣衫不整的跑过来,热切的视线在碰到自己的一瞬间,露出失望之色。 她皱着眉头快步上前,一手揽住的神情恍惚的女人往屋里走,一边责备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冷的天,光着脚就跑出来了。” 萧缓回头看着天空,声音就像风中的雪花,轻飘飘的。“下雪了?” “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吧。” 屋里开着暖气,方小英一进门就脱下身上的呢子大衣,然后从厨房拿出一只碗,拧开自己带来的保温壶。 “听说你晕倒了?大病初愈,肯定营养不良,我炖了玉米排骨汤,来,趁热喝一碗。”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小英看出她的心思,“方才李春雷给我打过电话。他放心不下你,让我过来看看。” 萧缓避开她的视线,端起茶几上的碗,轻抿了一口汤,有点烫。 “你们……分手了?” 她嗯了一声,低头又喝了一口汤,有点咸。 方小英不解的看着她,“为什么呀?以毒攻毒,以痛治痛?我可不赞成你用情伤治疗丧母之痛。” 她却置若罔闻,埋头继续喝着汤。 方小英一把夺过她的碗,“汤冷了还可以加热,心冷了还能再捂热?” 她顿了一下,突然抬起双手捂住脸,哽咽道:“小英,你开导开导我吧,我最听你的劝了。” “那我劝你别作,跟他复合,你听么?” “你以为我想跟他分手?那是我放在心尖上想了多年的人,好不容易和他走到一起,我妈却死活不同意。” “啊?这样啊。”方小英恍然大悟,迟疑了一下,才小声嘀咕:“说句难听的,人死如灯灭,你妈都不在了,你还在乎她的想法?就不能为自己而活么?” 她再也压制不住翻涌的情绪,疯狂的摇着头,几乎崩溃的哭喊道:“不能不能……如果不是我非要跟李春雷在一起,我妈就不会带着相亲对象回来找我,如果那天我没有意气用事,而是走进咖啡厅,她也不会跑出来追我,如果我没有和她当街争吵,如果我没有怀恨在心,如果我没有退到马路上……这一切就不会发生。那么多如果,只要有一个成为现实,我妈就不会为了救我而死。” 方小英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将她搂进怀里,连连安慰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乖,别哭了,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她抬起满是斑驳泪痕的脸,喃喃低语:“过不去了,永远也过不去……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我妈。除了承她的恩继续活下去,我还有什么资格追求幸福?她为什么要救我?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 “缓缓,我特别理解你的感受!如果跟李春雷在一起,只会让你感到罪孽深重、愧疚难安……那就分手。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李春雷一个男人。咱不难过了啊,更不能要死要活。阿姨看不上他,重新再找一个更好的男人不就行了!” 她却摇了摇头,“我再也拿不出当初的热情去爱下一个人了。算了,就这样吧,反正我本来就是只身一人、一无所有,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怎么会,你还有我呀!再不济,还有张若尘呢,我们都会陪着你。”方小英轻抚着她瘦弱的背脊,“以后,我不仅会给你炖玉米排骨汤,还有香菇乌鸡汤、海带老鸭汤、酸菜鱼头汤……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她破涕而笑,“吹牛!你的厨艺有这么厉害?” 方小英神情一松,“不会我可以学啊。”她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语气变得凝重,“缓缓,我知道阿姨的离世对你打击很大,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到那时,你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她安静地看着茶几上的汤碗,却又不像在看汤碗,似乎走了神。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小镇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仿佛披了一床纯净的白色羽绒被。 萧缓走出屋子,一股清新而又寒冷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等我呀,一起走。”方小英一边套着大衣,一边大步追了出来。 她回头一笑,“快点,再磨蹭就要迟到了。” “无所谓啊,我是店长嘛。” “但我不是行长。”萧缓拖住她的胳膊快步走向汽车站。 “别灰心,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哪天一不小心实现了呢!”她俏皮的眨了眨眼,又担心道:“你才刚出院,就要去上班?” 她嗯了一声,脚步不停。 “忙一点也好,病都是闲出来的。” “是啊,忙一点好。”她对她莞尔一笑,两人在车站分道扬镳。 当萧缓穿着整洁的职业装走进办公室,同事们纷纷投来炽热的目光,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她深深地垂下头,感觉自己像一个披红戴绿的小丑。 李姐放下手头的工作,热情的迎了上来,“缓缓,你没事吧?” 她淡然一笑,“谢谢李姐关心,我没事。” “这么久都不来公司,我们还以为你辞职了呢。” 萧缓走到自己的工位,桌上落了浅浅一层灰。她从抽屉里拿出抹布,认真地擦拭着边边角角。 李姐却不依不饶的凑到她跟前,“跟姐说说呗,到底是啥事能让你旷工一两个月。” 萧缓抬头,只觉眼前这张脸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黄安县不过是巴掌大的一个小县城,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便能一传十,十传百。她不信李姐不知道车祸的事,为什么非要让她亲口承认?难不成是想看她伏地认罪? 她脸上刚露出烦恶之色,公司领导突然出面,并向她招了招手,“萧缓,过来一下。” “好的。”她扬声回应,又低声对李姐说道:“我们有空再聊。” 转身之际,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顶着众人的视线,快步走进行长办公室。 “行长,您找我?” “坐吧。”领导身上有一种军人和地方干部相混合的气质,温和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威严,“身体好些了吗?” 萧缓拘谨的坐下,斗志昂扬道:“谢谢行长关心,经过医生的诊治我已经满血复活,完全可以胜任您安排的任何工作。” “我不是这个意思。”行长牵起嘴角笑了笑,“你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家里都安顿好了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木讷的点点头。 “逝者已逝,节哀顺变!”领导直接递给她一封休假信,“眼看着春节将至,大伙的心思也不在工作上,我再多放你几天假,先回家养好身体。健健康康,开年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 萧缓连忙起身从领导手里接过休假信,“谢谢领导体恤。”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和失落。 她萎靡不振的走出办公楼,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眯了眯眼,习惯性的看向不远处的花坛,可惜那里除了一堆堆积雪,什么也没有。 街道上张灯结彩,已然扮上新年的喜庆之色,寒风中却带着一丝凄凉和无奈。路上的雪已经被行人踩实,形成一片片薄薄的冰层。她漫无目的的缓慢前行,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更是衬出心底一片悲凉。 接下来,她该何去何从…… 59.请各位嘴下留情 月光如银纱,透过落地窗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无声地陪伴着蜷缩在沙发里的女人。 她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看着酒水溢出杯沿,流到茶几上,再蜿蜿蜒蜒的淌到地上,她不禁发出痴痴的傻笑声。 小手指轻轻地托住杯脚,像是托住一颗无依无靠的心。一抬手一仰头,晶莹剔透的液体尽数滑进她的嘴里。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 这段时间,萧缓谢绝了方小英和张若尘的陪伴,将他们遣回家过春节,却把自己关在家里,尽情沉溺于酒精的麻醉。在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酒成了她唯一的救赎,可以掩盖一些事,一些人。 然而,世界上也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被掩盖的,比如时间。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她的混沌世界。外面的热闹与屋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烟花声中,她终于如梦初醒,大年三十了。 一大清早,萧缓站在清冷冷的小区门口。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高高挂起的两个大红灯笼象征着春节的喜气。 她揉了揉脸,抹去疲色,然后步伐缓慢地走了进去。 一层,两层……她一边默数着楼层一边爬上楼梯。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门口,她死死盯着大门两侧粘贴的白色对联,心里想的却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一直没有这个家的大门钥匙。 她垂下眼睫,抬手正准备敲门,大门恰好从里面被打开。 “缓缓姐?”曾小纯诧异的喊道。 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凸起,穿着厚实的长款羽绒服,显得有些臃肿,将门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萧缓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可以进去吗?” 曾小纯愣了一下,随即往后连退了两步,“可以可以,快进来吧。”她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中却透着母性的温柔。 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萧缓环顾一周,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有低头啜泣的,有陷入沉思的,也有交头接耳的……气氛嘈杂,又透着一丝肃穆。 在她现身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销声匿迹,众人的视线全部聚焦到她的身上,似一道光要在她的身体上灼出一个洞。 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母亲的牌位,却被萧石伸手拦了下来。 “这里不欢迎你。” 萧缓抬眸,注视着自己的弟弟。他穿着一身黑衣,背脊弯曲,眼神疲惫而空洞,深陷的眼窝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头发凌乱得像一丛枯草,哪里还有年轻人的蓬勃与朝气。 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苦从心底翻涌上来,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知道,给妈上完香我就走。” 他重重地推倒了身侧的一把椅子,“你还有脸来?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曾小纯被吓得噤若寒蝉,却不得不上前一步,将满腔愤恨的丈夫拖到一边。“有话好好说!” “我对她无话可说。” 萧石的话刚说完,前来祭奠的左邻右舍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她就是珍梅的那个女儿?” “是啊,她这女儿很少回家的,一回来就跟珍梅嫂吵架,忒不懂事。” “可不是嘛,就连珍梅下葬那天,她都没有露面。据说是为了一个男人,跟她妈闹得要死要活的。” “真没良心,亏我珍梅姐拿命救她。” “我听说,她女儿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么,怎么连百善孝为先的道理都不懂?”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缓的神情有些恍惚,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她低下头,不冷不热的说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在我妈的牌位前,请各位嘴下留情。” “哟,敢做不敢当啊。” “真没教养,还恶人先告状呢。” “你们闻到了吗?她身上的酒臭味儿。” 这时,头发花白的大舅伯站了出来,“都别吵,我来评评理吧。孩子,我们在座的各位不管亲疏远近,大多都是你的前辈,你却没有恭谦之姿,是不是你的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冤枉你。正所谓忠言逆耳,你要虚心受教。” “就是。”多年未见的小姨妈红着眼眶,指着李珍梅的牌位,“今天当着你妈的面,还不能替她说道说道了?” 萧缓轻笑出声,眼底却蔓延着一层悲凉。 顿时,周遭一片哗然。 “你们看,她当着她妈的牌位笑呢。” “孽障啊,大逆不道。” “珍梅要是在天有灵,只怕都不得安息。” 周围的批判声越来越大,萧石忍无可忍的甩开媳妇的手,几步上前,将她往门口的方向攘了一下,“你走吧。” 她喉咙发干,可怜巴巴的叫了一声:“小石。” 他却背过身,不予理会。 萧缓伸出手,半晌,又狼狈地放下。她阖了阖眼,忍住酸涩,却忍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但我也不想啊,我多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别说了。”萧石沉声打断她的话,“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总该说点什么,忏悔也好,狡辩也罢……但是,萧石却不给她机会,用了狠劲直接将她推出屋外。 “砰”,大门被重重地关上。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撕裂了。 春寒料峭,冷风肆无忌惮的抽打在萧缓单薄的身体上,她拢了拢外套,紧紧裹住自己,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姐,等一下。” 背后响起曾小纯急促的呼喊声。她默默转身,只见身怀六甲的弟媳踉踉跄跄的追了上来,步伐有些笨重。 “别跑,当心身体。” “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她停在她的面前,一边粗粗喘着气,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姐,刚才那些人,还有…石哥,他们说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妈走得太突然,大家心里都难受。他们为了泄愤,嘴巴才没个阻挡,把所有恶意强加到你的身上……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明白的,谢谢你的关心。” 痛苦和内疚使她变得沉默寡言,待人接物皆失去了热情。 曾小纯回头看了一眼,“妈不在了,这个家也就不再是我们的家。等过完年,我跟石哥就回S市了,毕竟那里有我们的工作和朋友。” 萧缓猛地抬起头,一瞬又泄了气,木然的点了点头,“也好……以后,小石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我和孩子会一直陪着他。”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姐,这是之前你给妈的十万块钱,我们一分也没有动,现在还给你。” “你拿着吧,就当是我给孩子的贺礼。” “那怎么行?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那就当是我补偿给小石的。”她连连后退,眼神中透着一股执拗。 曾小纯却拉住她的手臂,强行把卡塞进她的口袋里,“拿着,你不欠他的。” 她怅然若失,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这个冬天可真漫长啊。快回去吧,外面冷。” “姐,保重!” 萧缓神情恍惚的走出小区,一抬头,便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刘刚。他两手拎着一袋袋热气腾腾的包子、油条、豆浆,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 物是人非,似曾相识。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缓缓来啦!还没吃早饭吧,走,跟我一块儿上去。” “不用了,我刚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掩盖不住萧缓内心的委屈。 刘刚迟疑了一下,“身体好些了吗?之前一直在忙珍梅的后事,没能抽出时间去医院看望你。” “没关系,我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他将右手中的袋子转移到左手,然后指着自己的心脏,“那这里呢?” “心?”她不禁喟叹一声,苦笑道:“也许还在无病呻吟,也许早已病入膏肓,谁知道呢。” “我记得出事的前一天,珍梅告诉我,你谈恋爱了。说实话,我还挺高兴的,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觉。” 萧缓意外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许在她心里,他诚然就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些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脾性也略有了解。既是你认定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妥协。”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有难言之隐,“我明知道你妈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却拗不过她的执念,不仅把同事的儿子介绍给她,还任由她带着那个孩子回黄安县。珍梅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斜睨着他脚下的杂草,语气十分冷硬:“刘叔,整件事都跟您没有关系。您不必为了宽慰我而转移矛盾和规避责任。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你们的谴责。” “缓缓,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责任。你有错,我也有错,你妈同样有错,我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听完这话,萧缓的脸色徒然大变,指着他怒吼:“你是谁?凭什么为我脱罪?错就是错了,自欺欺人有什么用?时光能倒退吗?她能活过来吗?……我就是没教养,没良心,我宁可你们狠狠地骂我打我,也不想看到你们假仁假义的嘴脸。” 她脱力般蹲在地上,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跌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上。 他无何奈何的收回视线,从手里分出一袋食物,轻轻放在她的脚边。 “人生啊,从前往后看全是努力,从后往前看全是命运。敢认错就要敢认命,认了命,就不要再纠结了。” 她默默地蹲在地上,看着刘刚渐渐消失在小区的转角处,这场亲缘便在她目送他的背影中渐行渐远。 以后,她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60.她的夜礼服假面回来了 ye du 3 .c om 人间四月天,阳光明媚,蓝天如洗。公园里的樱花和桃花竞相开放,一片片的粉色和白色交织在一起,让人赏心悦目。 方小英看着沉浸在花海中的萧缓,打趣道:“出来踏踏青赏赏花是不是很惬意?不要总想着修炼成精,妖精可不好当。” “我就是懒得动,工作已经够累的了。” 她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看把你懒的,怎不见长肉?” “可能是易瘦体质吧。” “切,糊弄谁呢。我可警告你酒不能当水喝,更不能当饭吃,会要人命的。” 萧缓收下她善意的警告,晃了晃她的胳膊,眉眼间流露出撒娇的憨态,“好啦,别光顾着数落我。你呢?那个老男人还有没有纠缠你?”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1.c om “他敢么?当我告诉他现任男朋友是警察,他屁也不敢放一个,夹起尾巴便从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真他妈怂!” “想不到他竟是一只气焰嚣张的纸老虎。” “我当年真是瞎了狗眼。” “你又不是狗,哪来的狗眼。再说了,不经历小人又怎么见若尘?” 方小英哈哈大笑,“有道理,唐僧为了取西经还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呢。我只遭遇了一个大烂人就找到了心上人,值了。” “你倒是挺有阿Q精神!那你现在跟你的心上人处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 “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革命尚未成功,小英同志还要继续努力呀。” 方小英踮起脚尖,从树枝上折下一截桃花,在指尖把玩起来。 “他于我而言,是高不可攀的山岭之花,对你而言却是信手拈来。君子有成人之美,要不,我还是……” “别!”萧缓拦下她的话,“我对小胖从始至终只有友情,至于爱情嘛,强求不来。” 方小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还在想着李春雷?” 她从她手里抢过桃花,细细嗅着它的香气,若无其事道:“想他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被你这么一说,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走,陪我去公园后面的那家餐厅打个卡。” 她笑着点点头,一边挽住她的胳膊,一边抬头看着太阳,临近正午的阳光,热情而又奔放。 同一片阳光透过窗户,撒在维修店的角落里,留下斑驳的光影。 李春雷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手上满是油污,正蹲在地上检查汽车的排气口。张若尘则穿着整洁的制服,倚靠在车门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工作。 “你不去巡逻,老往我店里跑什么?” “我就负责这一片的治安,你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李春雷无言以对,继续手上的工作。 张若尘却不甘寂寞,拍了拍车顶,感叹道:“现在的汽车真是越来越复杂了,看起来就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李春雷忍俊不禁,“对你而言,数学题可比汽车难多了。” “知道你数学成绩好,怎么不去当数学家?” 李春雷摇了摇头,懒得搭理他。 他自讨没趣的揉了揉鼻子,看着墙角的激光切割机,试图换一个话题:“说真的,以前修车就是一种手艺活。现在,一切都变了。” 李春雷看着手中的工具,仿佛看到了刚入行的自己。那时汽修店主要依赖手工和简单的工具进行维修,他便跟在大师傅身后打杂学艺。现在的汽修店配备了先进的检测设备和维修技术,不再只是拜师学艺那么简单。 “科技改变生活,我们只能适应这些变化。” 张若尘颇为认同,“你的适应能力确实强。分了手还像没事儿人一样。” 不曾想一直无动于衷的李春雷突然恼羞成怒,“难不成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要整天把眼泪挂在脸上?我会伤心,会难过,但伤心难过之余我还有工作,还有生活。” 他的声音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却依旧显得洪亮清晰。 “是是是,人都要往前看。”张若尘眼明手快地递给他工具箱,一边讨好道:“春雷哥,你可真牛逼,说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我怎么就一根筋的想不开呢?” “虚荣心作祟,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他打开工具箱,挑了一把趁手的扳手,歪头更换磨损的刹车片。 “嘶,字字诛心呐。”张若尘停了一下,接着大言不惭:“反正你跟缓缓已经没戏了,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顷刻间,一道重于山利于刃的视线扫了过来,“你试试。” 张若尘抖了一下,却抑制不住兴奋,“这才是当年叱咤林云村的孩子王该有的风范嘛!”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造化弄人,我们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如今却窝在又小又破的店里给别人修车。” 李春雷却不以为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什么也不是。” “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想当年……” 张若尘轻快的声音将他拉进回忆里。 在灿烂的春光中,两个大男人聊起了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的小伙伴。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怀旧的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维修店的机器声音逐渐减弱,阳光也慢慢移到了窗户的另一边。 张若尘起身掸了掸肩上的灰,“一晃又一天,我也该回去交班了。” “慢走不送。” 他笑了笑,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春雷哥,世界那么大,你都出走了近十年,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了坚守初心吧。” 转眼到了周五,繁忙的一天结束了。 李姐对着镜子描口红,覷了眼正在整理文件的萧缓,问道:“你又不参加集体活动?” 她嗯了一声,继续收拾东西。 “我说,你家是不是藏了男人,怎么每天下了班就火急火燎的赶回去?” 她无奈地笑了笑,“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亲自下厨招待你。” 李姐收起口红,故弄风情的朝门口那群朝气蓬勃的小青年走去,“春宵苦短,女人跟女人约会有什么意思。” 萧缓停下手里的动作,突然扬声道:“李姐,等等我,咱们一起走。” 李姐诧异的转身,她的一反常态反倒让自己有些无所适从。在一起共事已有大半年,萧缓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但在公司的各类活动上却鲜少露面。尤其是最近两个月,更显孤僻低调,总是独来独往。 “改主意了?” “我想看看女人跟男人的聚会是不是更有意思。” 或许是因为家里太空了,她渴望热闹和喧嚣;或许是因为春天来了,唤醒了她内心的热情和渴望。总之,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悄然驱使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晚饭期间,热闹的餐厅内人头攒动,杯盘交错,音乐轻盈地在空中流淌,同事们的欢声笑语盘旋在餐桌上,久久不散。 萧缓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纤长的影子被餐厅的灯光拉得影影绰绰,就像是一朵独自盛开的花,孤独,高冷,却又美丽。 同事小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向她走来。他一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一手端着一杯酒,微微弓着腰,笑容可掬道:“鲜少在这种场合看到你,机会难得,碰一个?” 她抬头,眼前的男人拥有一张刚毅而深情的脸庞,狭长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头浓密的黑发梳的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精英人士的魅力。 她神色恹恹的收回视线,内心却被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填满,似乎那些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寂寞在这一刻翻涌了出来。 她二话不说,仰头灌下杯中酒。 小王笑意更深,举杯碰了一下她的空酒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在一片欢腾的笑声中,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着夜色的深浓,同事们纷纷离开了餐厅。在昏暗的灯光下,萧缓静静地趴在狼藉的餐桌上。她的脸庞被酒精的微醺染得红扑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显得有些凌乱。 “缓缓,我送你回去吧。”小王揽住她的腰,试图把她扶起来。 她的手指却紧紧地扣着桌沿,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男人低头覆在她的耳边,轻声哄道:“散场了,你要是还想喝,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酒水管够。” 她微微掀起眼皮,“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同事小王啊。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转了个头,嘟囔道:“我不认识小王,也不认识大王。” 男人心知她喝醉了,不再浪费唇舌,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掰开她的手指,强行将人拽了起来。 萧缓只觉头昏目眩,挣扎间,一掌呼在男人的脸上。“啪”,脆生生的一声响,引得其他客人纷纷侧目。 这一巴掌,伤害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小王耐心尽失,双手拧住她的胳膊,粗鲁的将她拖向门外。 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挡在他的面前,“松手。” “你谁呀,让开。” 男人置若惘闻,一手擒住他的手腕,使力将其向前拉,抑制他的手部动作。另一只手缠上女人的腰,轻轻一勾,她便落进了自己的怀里。 小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打量眼前身高和力量都略胜自己一筹的男人。 此时,去而复返的李姐恰好看见两个对峙的男人和一个醉倒的女人,只稍作停留便神色慌张的冲向他们聚餐的那张饭桌,翻翻找找,终于在座位缝隙里寻到了自己的手机。 她松了一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听到了小王愤怒不已的叫嚣声。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公共场所施暴,小心我告你故意伤害罪。” 李姐快步上前,按住小王的胳膊,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你觊觎他女朋友,他能不打你吗?” “你说他是缓缓的男朋友?” 李姐翻了个白眼,回头跟李春雷打了个招呼,便拉着他往外走,“你个愣头青,人家早就名花有主啦。” 李春雷目送两人离开,才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 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气,混杂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一双潋滟的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闪着醉人的光。 他避开她的视线,转身将她背起。 周围的喧闹声和嘈杂声仿佛与她无关,萧缓只是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任由酒精和回忆在脑海中交织。那些隐藏的画面在一阵阵香气扑鼻的春风中变得生动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熟悉的场景。 她伸出手,苍白而又纤细的手指抚过他头上的鸭舌帽,顺着鬓角爬上他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上,轻轻扫过他的眼,最终捏住他的黑框眼镜。 酒精让人的思维变得模糊,同时也让人的内心变得柔软。 她将脸藏进他的脖子里,似叹似问:“地场卫,我是不是在做梦?” 一瞬间,李春雷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她贴近他的耳朵,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蜜意:“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的声音温柔似春风,又缥缈得像一场梦,“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便出现了。”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夜晚,她的夜礼服假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