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欲(校园1v1)》 一 教授总算是停下了絮絮叨叨的讲话,皱着眉头放行。初秋还是褪不去燥热,头顶大风扇哗哗响,季节在这气候里变得暧昧;哄乱中教室里的人陆续收拾东西出门,时不时传来抱怨老教学楼没有空调好难熬的声音。 李珉勋拒绝了邻座一起去打球的建议,慢悠悠地坐在位置上回信息。 伴着扁扇挥舞的响动,教授也夹着教案走了,班里只剩零星几个人,又像是上课那样安静了。擦黑板的值日生突然停下,似乎在和门外什么人交谈,然后门口弹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正滴溜溜转着眼睛朝里张望。 李珉勋也看见她了,略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那人手扒着门框露出半边身子,抿着嘴眯眼笑,还娇俏地冲他眨眼,小嘴一张一合地做着口型:“哥哥快出来。” 他读李玉珠唇语十级。 李珉勋草草把资料收拾就出了教室门。李玉珠还背着书包,虽然这包看起来也没多少重量,但好哥哥还是把它拽过来拎在了自己肩上。玉珠今天扎了马尾辫,露出一小截细长的脖子,好不清纯。校服裙却被改得很短,堪堪能遮住臀部;青春期发育中的好曲线又把裙子下摆顶起来一些,甚至能看到一点蜜色的腿根。 李珉勋拧着眉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好气地抚平那上面地褶皱,“你怎么过来了?” 女孩踮起脚笑嘻嘻地往他身上凑,又把自己的书包往哥哥肩膀提了点,“放学了嘛。” “放学了就跟朋友出去逛逛,不然就早点回家,最近……”他话说一半又停下,语气变得强硬,“李玉珠,把扣子扣上。” 被点大名的李玉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衬衫随意地开了两颗扣子,不知哪来的J字项链直直指向更隐秘的地方。她努努嘴又皱皱鼻子,“诶,哥哥是老古董呢。”调笑着睥了李珉勋一眼扭头就走在前面。 “这像什么样子?”李珉勋快把眉毛拧成深深的八字了,“裙子什么时候又改了?这么短也能给你改?走光了怎么办?……” 李玉珠在爱操心的哥哥下令要求她去重买一条前开了口,“有穿打底裤的啦!你好土哦,现在很多女生都这样改啦,”她一把挽住一边跟上她一边唠叨的李珉勋的手臂,“不好看吗?哥哥是怕太漂亮了被别的男生看去吧?” 李玉珠漂亮又机敏,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李珉勋自然不希望她太早就被花言巧语骗进爱情的谎言里。他单纯动人的小妹妹,在这看似富足营养的蜜罐里只会沉溺,只会被吸走养分,身心沦陷后,她的蜜趣滋生新的糖霜,融在罐子里,成了吸引下一个猎物的特大陷阱。 所以他沉默着,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下课就来了?刚刚等很久了吗?” 李玉珠佯作思索,“也不是很久啦……不过来找你的时候迷路了,这间教室好远喔,带我过来的那几个学长说这栋楼还没有空调,我以后绝对不要考这个大学!不过你们学校的男生长得挺帅的,来也可以啦,只要不上这个课……”她快速瞟了眼哥哥的脸色,“当然哥哥是最帅的!” 李珉勋有些无语地笑了下,“你不是觉得宋……“这句话脱口而出又被马上咽下,“不上这个课也行,反正是选修而已。” 他们走在绿道上,一路都有人向他们行注目礼,行行色色,男男女女。女孩还在不停说着什么,李珉勋任由她过分亲密地挽着,怒视行人几眼,克制着臭脸把人带到学生储柜前,掏出钥匙开了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件开衫,又把自己的挎包放了进去。他一边整理着柜子一边把一副递给李玉珠,“系上。” 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手,李珉勋重新锁上柜子转头看她时,李玉珠正如临大敌地瘪着嘴瞪他。 李珉勋一头雾水;正当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李玉珠冲他张开双臂,于是李珉勋好脾气地弯下身给他耍性子的妹妹把开衫系在腰间。 坏脾气的小不点。他这样想着,有些无奈地看着李玉珠气鼓鼓的脸,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蓄满别扭的眉间,“又怎么了?” “哥哥没有谈恋爱吧?”李玉珠微仰着脸,开口就是气势汹汹的质问。 “刚刚过来的时候好多人都在看你这条裙子,知道吗?” “哥哥答应过我不谈恋爱的哦!这件开衫,不是,每一件开衫都不许给其他女生穿!” “下次见你不许再穿这条了。” 李玉珠一副丝毫不打算回答他的样子,也不掩饰自己多管闲事的霸道,不依不饶地要人给她承诺。 李珉勋轻轻蹙了下眉,又很快将那处抚平,“喔。”不咸不淡的。 “喔!”女孩又撅着嘴挽上他的胳膊。 风吹进屋里,窗帘被吹起来,小幅度上下飘着,像少女的裙摆。“所以那天去见哥哥了?”这句话也像在飘着,轻得快抓不住了。 “嗯,”李玉珠特殊的发声方式让这回答变得黏乎乎,“你要上课嘛。” 她交叉着腿坐在办公桌上,桌子很宽也很高,坐在上面脚尖都踮不到地面。李玉珠本就娇小,头发散了下来,别在耳后,露出一对似招非招的耳朵,倒像是小精灵。 小精灵很是乖巧地坐着,目光却赤裸地盯着那挺拔站在书柜前的背影。 那人轻笑着转过身来,一双眼眯得细长;明明是少年模样,却显露出可以独当一面的轮廓了。还未褪去夏日熏气的风是热的,它吹来,只鼓动了李玉珠发烫的心思;她瞪圆了眼睛与那人对视,背后却像被烈日炽烤,出了汗,微微湿着。 “玉珠是在怪我吗。”他走向李玉珠,表情真挚笑容不轻佻。白衬衫的袖子宽松地卷起,指腹贴上桌面时能看见小臂也收紧,大腿顶着膝盖,鼻尖蹭着鼻梁,“对不起啦。”他又凑上去亲亲李玉珠饱满得像是时刻都在撅着撒娇的嘴唇。 宋弈瑾总这样。其实没有需要道歉的事情,却总在道歉,似乎真的只是在乎李玉珠的心情,一切举动都为了讨她欢欣。 李玉珠抿着嘴笑了;她伸手搂住宋弈瑾的脖子,使两人贴得更近。项链从领口滑下来,凉凉的金属也被体温捂热。房间是暗的树荫掩了大半个窗子,室内没有开灯,一小束光照进来,恰恰射在金色的项链上;它随着两人拥吻晃着,树也随风晃着,斑驳的光和这白金色的反射都映在窗帘上了。 项链碰到宋弈瑾胸口时他凑近去看那个晃眼的大写J字;他像小狗似的抽抽鼻子,仿佛在嗅着什么气味。太近了,他的头已经埋进了李玉珠因为没缓过来而起伏的胸口,李玉珠只能看见他的发旋;清爽的柑橘洗发水香气绕在鼻尖,让她平静不少。可宋弈瑾又动起来,李玉珠甚至能感觉到他高耸的鼻背正一下一下地顶着心窝。 明明刚刚才接吻,现在又口干舌燥了;她哼哼地发出细小的呻吟,大腿勾着宋弈瑾精干的腰肢把人缠得更紧。 宋弈瑾再抬头的时候有些狼狈,乖顺的刘海被蹭得有些乱了,嘴里还衔着项链细细的链子。李玉珠本来被刺激得两颊通红,眼角还有若有似无的泪滴,看到他这副模样又禁不住咧嘴笑起来。 弈瑾,我的狗狗。李玉珠把手指插进宋弈瑾发间,把他翘起的刘海拨到脑后时这样想着。那个大写的J就垂在宋弈瑾下巴,和他胸前姓名牌上的YiJin Song都映在李玉珠眼里。 少男少女的荷尔蒙是什么味道? 是刚烤好的小摊薄饼,高热量,焦黄的,酥脆着,每一口都香,每一口都甜,齁得口渴难耐了也要再来一块;也是学校供餐里的全脂牛奶,富营养,能让少年们更快走向成熟,食髓知味时渴望更多,不耐受时便弃之如敝履。 这对少年男女看来是前者。 李玉珠连翘了两节课,还不舍地依偎在宋弈瑾怀里。太阳应该升到了最高处,日光覆盖了整个窗户,巧妙地照亮屋里一小块——他们紧密迭在一起的下身。李玉珠坐在宋弈瑾腿上,整个人被圈了起来;她的裙子被提得更高了,大腿紧紧合拢着,小手攥着宋弈瑾的衬衫下摆,把原本平整的棉布像纸张一样皱起。宋弈瑾张开指节分明的手,掌根向下按在她小腹,那双手展开来比李玉珠的腰都宽。在这样的视觉冲击下,太阳也羞赧地将他们地脸藏在阴影里。 走廊里传来交谈的声音,下课铃响了好一会儿了,正是放饭的铃声,楼道也因为有人咚咚跑动而微震。 李玉珠转过身去,跪在座垫小小的空隙里,还是紧紧夹着腿,前胸离宋弈瑾的脸不足一拳。她坐在自己的小腿肚上,略仰着脸,“等下一起吃饭吗?”声音有气无力的,音节都粘在一起。 宋弈瑾松了下环在她腰上的手,歪着头亲亲她嘴角,“可我马上得去开会了。” 李玉珠抬起眼看他,失望写满了脸,可她什么也没说,兀自蹭了蹭少年的肩。 “对不起啦,最近学生会事情很多……”他又凑过去想亲亲李玉珠的眉间,却被人低下头躲开,这个吻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头顶。 “那放学能一起走吧。”李玉珠的声音闷闷的。 她低着头看不见,宋弈瑾笑着,嘴角呈一个锋利的弧度,然后眼睛才笑起来。“好。”他猛地捧起李玉珠的脸,一顿乱亲,哪哪都要留下他的痕迹。 女孩又笑起来,皱着小鼻子笑得比开在这个季节的所有花儿都要灿烂。李玉珠好哄得很,亲热的吻就能让她傻乐,也不会记恨被迫独食的寂寞,说是全校最好哄的女孩也不为过。 宋弈瑾拍拍她的屁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撩起了一点裙摆,指尖擦过臀肉,“好啦,快去吃饭吧,”他扳着女孩的肩,两人亲昵地抵着鼻尖,“等下没有菜吃了。” “知道啦。”李玉珠拉开一点距离,一只脚立在地面,另一只还放在宋弈瑾腿间。她捏捏宋弈瑾的鼻子,“你忙完也要记得吃饭。”引得那人顶着一副俊俏的面孔故作滑稽的表情连连点头。 李玉珠走到门口又被叫住,“玉珠啊,一个人吃会不会太孤单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歪着头笑了,“不用担心我,我和朋友一起吃。” “走啦~”没等宋弈瑾回应就带上了门。 秋雨还没开始下,零散开着的早熟小花儿,预错了盛放的日子,伫立在烈日下。恐怕雨水来临之际,同伴们的花苞初放,唯独她却蔫在土里。 踽踽走过无人的走廊,孤零零回到教室,李玉珠放在桌面的课本又无翼而飞了。 她站在桌前,倏地一阵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嘁,没扔准。”后门的方向,有人这样说道。 接着后脑勺一阵钝痛,还没来得及回头,又接二连三地飞来。李玉珠咬着唇默数,四,五,六,七,那些声音丢完了书,嬉笑着一溜烟从后门跑没影儿了。 她把嘴唇抿成直线。那些书砸过她的后脑勺,肩背,膝窝,现在在地上全散了架。痛击着砸人的时候是那样利索,现在要收拾的时候又叫人如此窘迫。她深深呵出一口气,舌头顶着后槽牙,扶着腰一点点蹲下,忍耐着耳边的嗡鸣,和脑子里胡乱的思绪,把不成样子的课本捡起。 那些声音又回来了,大胆肆意地大声讲着话,“你们看到她走路地样子没有,夹着逼走呢!” “又好几节课不上吧?” “又去哪骚着勾引人了呗!” “也是,刚刚她不是站都站不住嘛……” “哈,那说不定多人运动了呢!” “像她能做出来的事,脸皮真厚!” “宋弈瑾看上她什么啊?” “骚啊,没准很会伺候人呢。之前不都传她水特多嘛。裙子改那么短,跟做鸡的有什么区别……” 又有目光望了过来,一阵哄笑。李玉珠颤抖着把裙子往下拽,失禁般流下的眼泪渗进指缝中,又淌进书本;纸沾了水,被紧攥着的手指戳破,无力地碎成一片,再难恢复原本的模样。 弈瑾,弈瑾。她无声流泪,也无声呢喃爱人的名字。 其实我没有朋友。 我好想好想,好想你能陪着我…… 李玉珠跌坐在地上;地面很脏,四周都是莫名的碎屑,她靠着自己座位的桌腿,桌腿上被黑色油性笔写满了不堪入目的下流话,“婊子的自慰棒”“母狗饥渴棒”……那些声音还没有离开,他们看见李玉珠背对他们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他们便又笑了。少年人笑声清脆像银铃,不顾这银铃声下藏着微弱的叹息。 李玉珠没吃上饭,她得把饭钱留下去买新书。 因为书坏了,她在老师“书都能坏你上什么学”的质问中,在同学们一片看热闹的揶揄中被赶出了教室。因为她哭过了,眼睛还是红肿的,她又听见议论声,“她不是被宋弈瑾甩了吧?”“玩腻了不是很正常,她那样的人……”老师用教鞭抽打桌面,吓得正走出教室门的她哆嗦得两腿打颤,然后他们又笑了,老师大喊安静,让她赶快出去。 指针走向下午两点,太阳高挂在枝头的方向,宋弈瑾办公室的方向。 李玉珠沿着树荫走,脚下时而是鹅卵石铺成的路,时而是细碎如金粉般闪烁的沙地;她顺着枝头的方向走,顺着自己心的方向走,在阴影里走向火热燃烧的太阳。 太刺眼了。 李玉珠倒退着走,暴露在光的炙烤下,小手抵在额间遮阳,踮着脚往里张望。头顶被日照烧得发烫,薄薄的耳朵被日光照透,哭过的眼睛在太阳的直射下像被针刺痛,每一寸肌肤在这样的温暖的关怀下都因煎熬而感到难受。 玻璃窗子反着光,任李玉珠怎么努力都什么也望不到。她不知道,宋弈瑾站在窗边,笑着将饮料的吸管咬得干瘪。他看着女孩泄气地抓紧了书包肩带,却又强顶着阳光眯起眼向上看,挣扎了一会儿后走回到树荫下,边走边执着地一步三回头看向自己的方向。 宋弈瑾笑弯了眼睛,冲她小小的背影挥手。 二 几近拳头大的奶油面包被李玉珠一口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当当地嘟起来,小巧有肉的鼻子也随着她咀嚼的动作皱着,透明的包装被胡乱堆在脚边。 这是李玉珠吃的第七个了。 一个中午过去,青少年们正餐吃饱了又来洗劫小卖部,待李玉珠换好新书再去,货架上只剩女孩们怕发胖而避之的奶油包,圆乎乎,肥嘟嘟的奶油包,恰好是李玉珠的最爱。她盘算着余钱,又拿了瓶冰矿泉水降暑。 也许是在高碳水化物的鼓励下,李玉珠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坐在宋弈瑾这节课的教学楼外边的树底下,吃着自己最喜欢的面包,想着自己最喜欢的人;头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把她遮得严严实实,想到下课铃一想就能见到宋弈瑾,她的心就要飞向太阳……午后三点一刻,每一寸日光都是逃溢出心房的欢喜。 李玉珠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游曳在天空中的云;天高云低,云朵团团厚重,边缘却被日光照得亮白。目光稍稍往下看,树的一些叶面也被光照透,变得好像装饰用的薄纸。树很高,枝叶间也很挤,不规则地迭了许多层次的阴影,秋香的叶子又带上柳黄,片片厚实,成了踩在地上的云。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她才发觉时间已经随着云的流动飞逝,在有时灰有时白,有时被天空染蓝的云彩中,宋弈瑾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他弯腰垂睫,轻轻捏起李玉珠的颊边软肉,“好乖,我们玉珠。”他笑着,有一簇云从他背后驰来,投下巨大的阴影。 黄昏斜阳,小情人们牵着手在江边绕路回家。 李玉珠喜欢和宋弈瑾说话,说什么都好,只要两人都在说话。她说下次想和宋弈瑾去夜市里吃鱼饼,宋弈瑾说那这样他得逃掉补习班,李玉珠又不愿意他翘课,苦着脸说那她还是自己去吧,宋弈瑾见她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把人搂得更紧,说玉珠怎么这么可爱,他都想把玉珠装进口袋了。 “为什么要装进口袋?” “这样不就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了嘛。”宋弈瑾这样回答。 “口袋不透气的话,我会闷死呀。”李玉珠的思维总是出奇的跳脱,宋弈瑾只觉得她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得很,便禁不住在李玉珠柔软的手心挠她痒痒,惹得人咯咯直笑。 明明已经选了一条最长的回家路,李玉珠却觉得这路程还是太不足了;走在宋弈瑾身边,似乎所有委屈都能被忘掉,只剩下被爱的幸福,在这个人身边,总能感觉到自己被珍惜着,被关怀着,被真诚地爱着。和宋弈瑾在一起,30分钟的路她愿意用300分钟去走,边走边祈愿时间为他们停留。 宋弈瑾似乎也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捏捏少女的腰肉,“我们去江边坐坐啊?” 原本两人还只是好端端坐在桥沿,宋弈瑾忽地生出了逗她的念头,拍拍大腿要她躺在上面。昏黄的余晖照在江面,也起哄似的晒红了李玉珠的脸。她看见光在宋弈瑾鼻梁上兜圈子,左边绕到右边,少年的眼睛更胜江水澄澈,琥珀一般锁住李玉珠的样子。 宋弈瑾拎着秋季校服外套,盖在李玉珠腿上,另一只手顺着她柔软的头发,深棕色的长发在黄昏下变得浅了些,宋弈瑾觉得这颜色像蜜糖,又像西下的昏光,在他指缝间流淌。 “我觉得我哥哥谈恋爱了。”李玉珠忽然说。 “恋爱?……珉勋哥不是上大学了吗,谈恋爱也很正常。” 李玉珠又不说话了。 宋弈瑾看她生闷气,便点点她的鼻尖,“就算珉勋哥恋爱了,你也是他最可爱的妹妹呀。” 她垂着眼睛,小嘴撅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他答应过我不会谈恋爱的!” “玉珠啊,我们玉珠,”宋弈瑾好笑地搓揉她的脸,“你不也在谈恋爱吗,还不许哥哥谈恋爱啊。” 女孩抬起眼皮瞪他,刚嘟嘟囔囔地要说些什么,就被宋弈瑾堵住了嘴,腻歪一阵才松开。李玉珠直起身来,侧坐在宋弈瑾腿上盯着自己摇晃着的脚尖,不去看那人的脸。 “就算珉勋哥心里住进别人也没关系,不是有我吗……”宋弈瑾抱着她的腰,把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后颈上,“我最爱你,玉珠,我会一直会对你好的。” 李玉珠回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半是流金的江水,一半是空旷的桥面,中间映着自己的模样,还有夕阳的余光,斜斜照在她脸上。 初秋日落,雨水还没降下,一朵深切的花儿在李玉珠心头盛开。 李珉勋早早就在家等李玉珠回来了。 等到晚上7点才见到人,结果李玉珠比他反应还大,先不客气地问了句“你怎么回来了”,又突然变了态度朝他扑过来,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坏哥哥!回来怎么不告诉我!” 恶人先告状。李珉勋瞪她,又拖着她,把人放在沙发,“你怎么这么晚回家?不是说过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吗?” “谁说我是一个人,弈瑾送我回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李珉勋的心火旺起来,“宋弈瑾?你还在跟他交往?”李珉勋现在看李玉珠不顺眼了,“不是跟你说不要那么投入恋爱吗?5点就放学了现在才回家,你们在外面干嘛?” 他上下打量李玉珠的着装,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穿的又是什么?上次才叫你把这裙子换掉,怎么这么不听话?” “哥哥管得着吗?”李玉珠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哈,也是,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人,我能指望你些什么呢。”说着又嘲讽地扯扯嘴角。 屋子里陷入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她倒是先示弱了,几分钟前才发了一通脾气的人儿,现在又撒起娇:“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要对我生气吗?”又讨好似的牵起他的手,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 “……” 李珉勋总拿他的小妹妹没办法。 这个小小的家,温暖又冷漠的地方,为了帮很晚下班的妈妈分担,几乎是李珉勋把李玉珠拉扯长大。给她做饭,陪她玩耍,大一点了还要教她写作业。李珉勋以前常想,等李玉珠大点了自己就会变得轻松,可他现在发现不是这样的,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妹感情深,让李珉勋的心总牵挂着他的小妹妹。担心她被骗,担心她受欺负,连她晚上走夜路都让自己担惊受怕。长大的玉珠比儿时的玉珠更让他操心了。 李珉勋叹了口气,把李玉珠的手握进手心,“妈妈还没下班,我把饭热好就先吃吧。” 李玉珠又笑嘻嘻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李珉勋一扭头就看见那身不得体的衣服,啧了一声把人赶回房间,“把衣服换下再出来!”李玉珠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故作严厉的样子,还在人回厨房的时候从门缝里露出只眼睛,窥着他的背影。 李玉珠是不会把这条裙子换掉的。 就算买了新的也会改这么短,有什么必要浪费这个钱呢。她想。 宋弈瑾总说她的腿很漂亮。李玉珠虽然个子不高,比例却不错,宋弈瑾说她的腿匀称又有肉感,小腿纤细,大腿蜜实,他说这么漂亮的腿可不能遮在死板的制服裙下。 于是李玉珠的裙子就越改越短,因为越短宋弈瑾越喜欢,为了让宋弈瑾喜欢她就越改越短。 女孩儿一开始还很害羞,觉得穿着这么短的裙子跟没穿一个样,可宋弈瑾欣赏得不得了,赞她这样穿很漂亮。 渐渐地她就习惯了;习惯了把裙子改短,习惯了宋弈瑾的称赞,习惯了路人异样的目光。没关系,弈瑾觉得这样很漂亮。每次听到同学对她的裙长说下流话时李玉珠总这样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弈瑾喜欢就好。 从膝上两公分,到膝上五公分,再到只堪堪遮住大腿根,李玉珠的裙长不断变化着;从“乖巧漂亮”,到“淫乱放荡”,人们对李玉珠的评价也在不断变化。 没关系的。她总这样安慰自己。被叫做荡妇的李玉珠,被排挤在社交边缘的李玉珠,课间被困在厕所里哭泣的李玉珠,放学路上被小流氓吹口哨的李玉珠,被哥哥责令把裙子换掉的李玉珠,执着的玉珠,倔犟的玉珠,为了迎合爱人喜好愿意忍受这一切屈辱的玉珠,在对上宋弈瑾含笑的眼睛那个刹那,就能把这些不堪和难过都埋藏。 李玉珠在落地镜前看着自己,又想起中午的那场欢愉,小腹热热的,暖流像是要从那儿流下;她紧了紧双腿,手攥着裙摆两边,最终还是没有把裙子往下拉一点。 李玉珠习惯了等待。 等妈妈在十一点下班回家,等哥哥时隔半个月的会面,等宋弈瑾结束学生会的工作才能陪在她身边。 秋雨终于来了,淋湿成人们的思绪,淋湿少年们的的好心情。每个人脸上都是灰蒙蒙一片,气氛紧绷到极点,老师阴沉着脸,学生们也阴沉着脸,李玉珠飞快地瞥了眼挂在黑板上的钟,等待放学铃声响起来。 面色暗淡的老师伴着下课铃布置了成堆作业,这让学生们拉下了脸。老师望见他们的神情就开始发作叫骂,“一个个都甩什么脸色!你们以为我很想给你们布置这么多作业?看看你们的成绩!还想上大学的话就老实点好好写!” 不知道是谁嘀咕着抱怨了一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就把这位年近半百的中年男教师惹火,要罚所有人留堂半小时。 李玉珠终于也被这怪异的氛围感染了。 雨点落在窗沿,像是老天也看这群学生不顺眼,幸灾乐祸一般噼里啪啦放着烟花。 她莫名觉得伤心起来。也许是因为窗外正下着雨,也许是因为没法准时赴宋弈瑾的约了,李玉珠看看时钟,又看看老师反光的秃头,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李玉珠很擅长等待。 她正站在思教楼外望着雨发呆。这座专供校领导和学生会办公的地方,李玉珠也不是第一次来,在宋弈瑾班上找不到人的话,她就会来这里碰碰运气。可今天下着雨,李玉珠又换回了运动鞋,鞋底湿哒哒的,她有些害怕会在光洁的思教楼地板留下脚印。 还是不要进去了。她踌躇地站在平台,一番斟酌后还是选择在外面等待。 不能让弈瑾丢脸。李玉珠这样想着。 她自认为是个平凡的女孩,虽然有相貌姣好,表现不佳的学业也足以把这优点抵消。要是换做别人,李玉珠的平凡还能在外表的掩饰下隐藏,可她身边的宋弈瑾就像是太阳,光芒连带着把李玉珠的平庸也照亮;李玉珠曾觉得被这人看一眼都像被灼烧,可当太阳落在她身旁,她却贪恋上这束光。 她自觉配不上宋弈瑾。 所以她学着打扮自己,宋弈瑾喜欢她什么样子,她就往他理想的模样装扮。但宋弈瑾似乎什么都喜欢;喜欢她蜜色的皮肤,喜欢她微卷的头发,也喜欢她腰间的软肉,喜欢她发炎的痘痘,……喜欢她笨拙的样子,喜欢她娇气的样子,喜欢她,几乎是包容着她的一切那般喜欢她,让李玉珠低微的心变得好柔软。 弈瑾。 她默念这个名字。 弈瑾。 她踮着脚转起圈圈,目光注视自己的脚尖。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台阶上响得洪亮,李玉珠停在沾满了水雾的门前,看那模糊的玻璃映上自己吃吃笑着的脸。 宋弈瑾。 她在水雾间写。 天还在下雨,室内外温度差让水雾很快就聚起,把宋弈瑾的名字盖住。李玉珠不知疲倦地写,又在名字快消散的时候再把它描得清楚。 被爱着的李玉珠,被宋弈瑾毫无保留地爱着的李玉珠,多么幸运又幸福。 可是李玉珠藏着秘密。 她把秘密藏在心里,可宋弈瑾对她越好,她的心就越挣扎。李玉珠望着水雾中宋弈瑾的名字,颤抖着手指在那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却迟迟不敢写下自己的姓名。 我能被这样爱着吗? 平凡又不平凡的李玉珠,家境普通,却是谣言富翁。传闻里的她千种姿态,“未成年就有性生活”“和谁都能上床”“堕过胎”“逃课做爱”……青少年们学业压力大,生活中便只听自己想听的话,真的和假的混在一起,在学校这个染缸里舆论被扩大。李玉珠想说她没有,却又对其中一些事实说不出话;无助和委屈几乎要撕裂她,她的冤枉,她的痛苦,成了让这乱剧愈演愈烈的火把。人们痛快地折磨她,把她的苦痛作笑话,再用这笑话把乏味的校园生活点缀成花。 雨下大了,飘上台阶让李玉珠的小腿也沾着水花。她打了个寒战,把裙子往下拉了点,只觉得周身像被冷水泼过,再不擦干就要染上风寒。 停在半空的手忽然被握住,干燥温暖的手心把李玉珠冰凉的手背裹挟,宋弈瑾身上的柑橘香气从背后把李玉珠环住,他牵着她,一笔一画,把李玉珠的名字写在爱心后面,又在小爱心和她名字外面画了个大爱心,把李玉珠的大名和扭捏的小爱心都坦荡地圈在中间。 李玉珠看着他的侧脸,手指不自觉缠上他的大拇指。宋弈瑾也转过头看她,在逐渐扬起的嘴角中两人交换了一个浅浅的亲吻,宋弈瑾蹭蹭她的鼻尖,“对不起啦,又让你等我那么久了。” 李玉珠一点一点扬起一个羞涩又幸福的笑。没关系,她想,只要你会来,等多久都没关系。 宋弈瑾很忙。匆匆来见她一面,只黏乎温存一阵,又要赶着去补习班。 李玉珠也想过和他一起上补习班,可是妈妈不让,李玉珠只好打消了这个念想,常常一个人在家,望着夕阳变成弯弯的月亮,消磨等待的时光。 “对不起哦……又让你一个人。”宋弈瑾可怜巴巴地道歉,勾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颈窝。李玉珠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在道歉,却又觉得这道歉很温柔。宋弈瑾微热的气息烫得她全身回暖,李玉珠贪恋这温情,不禁把人紧拥在怀。 宋弈瑾逆着光睁开眼,睫毛半遮着眸光,在雨天蒙着阴霾。 三 宋弈瑾走了,李玉珠要去等车回家。 雨点重重砸在她伞上,也重重砸进地里,聚成高低不平的水洼。李玉珠举着堪堪只能遮住她一个人的小伞,稍一偏斜,就被一滴雨狠狠砸到手臂,生冷的疼。 李玉珠又把裙子往下拉了点,狼狈地穿梭在水洼间。好在像她这样狼狈的人可真不少,大家都这样狼狈,看着约莫5cm深的水洼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李玉珠站到公交车站漏水的雨棚下,虽然还得举着伞,但勉强也能算是个躲雨的地方。她看着雨点砸下,砸在深深的水坑里,出落成一片片水花。李玉珠觉得水里像炸满了蘑菇云,被阴绿的水衬得还怪惊悚。水花呈圆圈散开,圆圈堆迭在一起,又像层层波浪。地势高点的水花遇上另一些高点的水花,在中间区相见,相击成巨浪,愈发激烈了。 公交车驰过又激起水浪,在周围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李玉珠迈着被水打湿的步伐上车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能见度低得连对面高耸的大楼也看不真切;厚重的云层又咕隆滚过,似乎更大的雨正被酝酿着。 也许是听进去了妹妹的怨言,李珉勋在这个周五的傍晚又回家了。 还没抖去外面带来的湿气,刚进家门就闻到香味扑鼻。他换了鞋往厨房看去,妈妈正颠炒着五花肉,一旁的牛骨汤炖的正好,牛油融进汤水里,脂肪的香气从炖盅四溢。 “回来啦?”她不停下忙碌的手,冲李珉勋露出个沾满汗水的笑脸,“我一收到你的信息就往菜场跑,真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早点说要回来啊?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李珉勋也笑笑,走到她身边帮她把额头的汗擦掉,“不用准备这么多啦……我们一家人简单吃点就好了嘛。又让妈妈这么辛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呀。” “哎呦,这算什么辛苦,”妈妈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们珉勋又瘦了哦……有没有好好吃饭?钱够不够用?妈妈再给你点?想买什么就买,不要委屈自己哟,妈妈有钱!”她正说着,牛骨汤的水沸腾着溢出来了点,滋啦啦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又低头忙碌起来,“哎呦哎呦,我真是,不跟你说了,你快出去坐着歇歇,饭很快就好,这里有油烟!” 李珉勋拗不过她,缓缓拖着步伐离开。妈妈又回头跟他说,“今天都是你爱吃的菜,等下多吃点!”听起来心情很美妙。 李珉勋也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最近教授们不知为什么都把论文提交日期和大大小小的考试集中在这两个礼拜,李珉勋就像个陀螺,被这些课业鞭打着旋转,整天晕头转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不知道自己在过9月的哪一天,只记得在周几的晚上零点前要交作业。 9月终于过去,以一场大雨正式宣告四时来到了秋季。 李珉勋坐在沙发上,想着自己在过去的两周受的折磨,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已经过去。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叮”了一声,提示他有了来信。 敏:回到家了吧? 敏:我还在图书馆里发呆。 敏:考试真的结束了吗?不用再复习了吗?真不敢相信。刚刚翻了一下手机里的日程头皮都发麻了。 李珉勋笑了,回复:哈!我刚刚也在想这个! 他又发: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好在有你和我一起,不然我都要精神崩溃了。这段时间我们都辛苦啦。 敏回了他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 李珉勋正想叫她回到家给他发给信息,还没发出去,妈妈的声音突然就变得很近,李珉勋抬眼才发现她已经把饭菜摆上桌了。 李珉勋赶忙点击发送,又补充了句自己去吃饭了,这才放下手机坐过去。 “珉勋,我的乖儿子,”妈妈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脸,招呼他样样菜都夹点,“试试这个,妈妈按照你的口味改良的,你上次不是说觉得辣吗,这次看看怎么样。”她往李珉勋碗里夹了块红澄澄的鱼饼。 李珉勋抓着筷子有些犹豫,“玉珠呢?玉珠还没回家呢,现在吃的话等她回来菜都凉了。” 妈妈的眉毛一下子就飞扬起来,她眼角的笑纹都飞到眉间去了,说话的速度也在加快,“热热再吃就好了嘛!等她回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快吃吧!” 李珉勋垂着眼,看着妈妈着急的脸,把米饭扒拉开,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他努力挤出个不那么牵强的笑,温和地说,“我还是等玉珠回来吧。” 可惜李玉珠不领他的情,回来第一句话就在阴阳怪气。 “哇,这么多菜,”她拉开椅子坐下,身上还带了点湿润的水汽,“哥哥得多回来呀,我每天都想吃这么好。”说着她睥了李珉勋一眼。 莫名被敲打的李珉勋全当没听见,往她碗里添了块排骨,默默无言。 妈妈倒替他打抱不平起来,“哥哥上大学很辛苦的!学校的东西哪有家里营养,珉勋也是回家了才能好好吃一顿。”又一把用筷子推开李玉珠伸向五花肉的筷子。 李玉珠委屈得很,眼睛圆瞪,“我也要补充营养!” “补补补,看看你那成绩!你们老师说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扮靓,你那个裙子!老师说再被风纪委员抓到就要给你处分了!”妈妈说到激动处还拍了拍桌子,让这小小的圆桌剧烈颤抖了一阵。李珉勋忙扶住桌沿,让它平静下来。妈妈看到他的动作,语气又变得缓和,“总之你赶紧去把裙子改回来,真是,也不知道像谁,那么爱沾花惹草……” 李珉勋刚想松口气,李玉珠就把筷子放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面还下着大雨,李玉珠的脸看起来也格外阴沉,餐厅暖黄的吸顶灯也没能让她看起来开朗些。 “妈妈觉得我扮漂亮是为了沾花惹草吗?” “玉珠,别说啦,等下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李珉勋试图息事宁人,用手肘戳了戳妹妹的垂放在膝上的小臂。 “珉勋今天回来我不想和你吵,吃饭。” 可李玉珠学不会顺着台阶下。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碗冷笑起来,“珉勋回来不想和我吵?妈妈,李珉勋不在家的时候不是连话都不和我说吗?” 李珉勋差点被嘴里的饭噎住。他在桌子底下偷偷去牵李玉珠的手,却被人一把甩开,“妈妈的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吗?哥哥在的时候才愿意回家做一桌菜,只有我的时候就让我吃小菜和白饭?” “我也在读书,我在学校也很辛苦!妈妈怎么不关心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 “妈妈觉得我成绩不好,是,我是成绩不好,我不是说过要去补习吗?为什么不让我去?” “哈,补习,你还好意思提?”妈妈冷哼一声,舌头来回顶着两边的脸,似是在清理口腔,可李珉勋知道那是她发作的前兆,“补了能好到哪里去?就你这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叫你不要在学校惹事,但是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知道你开学才一个月老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吗?你就算去补也是浪费钱,我上班这么辛苦,还得给你老师陪笑脸,这样赚来的钱难得能给你浪费吗?” “能有出息的人都不用补习!你看珉勋,什么时候说过要补习?成绩还不是那么好,从来都不用我操心!” “珉勋能考上大学,以后出来能成大事,你学习又不好,除了贪漂亮什么都不会,一天到晚只知道抱怨,我给珉勋吃好的怎么了?难不成给你吃?什么都做不好还在这里提条件,一点都不懂事!” 说出来的话果然比李玉珠的还锋利。 于是她被刺痛了。也许是因为妈妈不掩饰的直白,也许是因为又被拿来和哥哥做对比,李玉珠气极,又感到非常委屈,她用余光看了哥哥一眼,发现那人只沉默地屏着呼吸,似乎为了熬过这场闹剧,已经暂时把耳朵封闭。 手机“叮”一声想起,敏发来信息,把一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敏:我到家啦!果然家最好!就是有一点想你。等下打电话? 寂静中是更深的寂静。 直到有人打破它,像打碎一块维系着虚假和平的玻璃,“谁是敏?”李玉珠问。 妈妈又高兴了,抓着李珉勋的手问东问西,要把温凊敏全家的底细都问干净。李玉珠安静地坐在那里,李珉勋也不敢看她的脸,只好有问有答地回应妈妈的问题。 叫凊敏,交往……呃,有半年了,是同学,对,社团认识的,独生女,爸爸妈妈都是老师,身高大概一米六出头?比玉珠高一点…… 安静待着的李玉珠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发出一声尖叫,猛地站起,惊得李珉勋下意识看向母亲。 “抽什么风!没空跟你墨迹,回房间去!”妈妈不耐烦地冲她挥挥手,李珉勋觉得那手势像在赶一只不识相的苍蝇,这让他的恻隐之心微微动了起来,一边觉得隐瞒恋爱对不起妹妹,一边又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 妈妈,我下次再跟您说吧……李珉勋按下妈妈的手臂,企图维护这顿家庭晚餐最后的体面。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落在身上的拳头打得措手不及。李玉珠扑在他身上,妈妈又冲过去扑在她身上,饭桌上的碗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桌子也虚弱地倒下去,李珉勋一时失了神,只在心里感叹一句,啊,今天真是下了好大的雨。 不然怎么天会这样黑,世界这么安静,只有雨水失控一般跌在地里。 李玉珠觉得自己快疯了。 看着李珉勋和妈妈母慈子孝的样子,看着李珉勋虽然略显羞涩但把幸福的嘴角抿着的样子,看着桌上虽然丰盛但已经冷掉的菜,又看看自己像被掏空般难受的肚子,李玉珠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发疯似的把怒气发在李珉勋身上,又被妈妈发疯似的把发疯的她从李珉勋身上扯下来。 “你发什么疯!”妈妈怒吼。 她把李珉勋护在身后,原先好好束在脑后的头发胡乱披散下来,李玉珠看着她咆哮着怒视自己的模样,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妈妈的孩子,也不应该是妈妈的孩子。 “为什么?”她喃喃。 “为什么这样对我?” “妈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计较我的零用钱没有哥哥多,也不在乎你总是嫌弃我,我知道,我长得像爸爸,所以你讨厌他,也讨厌我。可我也是妈妈的孩子,就算长得像爸爸,我的心也一直向着妈妈,可妈妈为什么不爱我?”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是妈妈的仇人吗?妈妈,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啊,哪怕一直都被忽视,哪怕一直都被用冷漠的目光注视,也一直都期待着你的爱的女儿啊!妈妈为什么只关心哥哥不关心我?为什么只保护哥哥不保护我?我也想和妈妈分享我的生活,也想和妈妈诉说我的难过,可妈妈为什么都不愿意听,为什么一直都要推开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妈妈,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让你一直这样否定我?是因为我成绩不好吗?可我以前学习也很好的,像哥哥那样好,比哥哥还要好!可妈妈什么时候在乎过?一次,哪怕有一次夸奖过我,说我做得好,或哪怕有一次问过我成绩为什么下降吗?” “妈妈,我好爱你,也好恨你,因为太爱你了才恨你,又因为太爱你了舍不得恨你。妈妈也恨我吗?可是恨我的话,又为什么要生我?妈妈真的好自私,一点也没想过带我来到这世界要面对什么,明明不会对我好,却还是要把我带到这世上,看着我受苦,看着我受难。可我为什么要经受这些?难道看着我受难妈妈心里会舒服吗?看着这张和爸爸相似的脸受苦妈妈会觉得得到偿还了吗?!” “爸爸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吗?抛弃我们的人是爸爸!我是无辜的,妈妈,我是无辜的!明明我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珉勋在这段仿佛是自白一样的质问中回过神来;妈妈像老鹰抓小鸡里的母鸡,大大地张开手臂,却因为激动而不住地战栗,越过她又看见李玉珠不知何时泪流满面的脸,声音无助地抖动着,迷茫地跪坐在地。终于她沉默了,静静流着泪,站起身,踩着鞋快速从家里逃走了。 雨还下得很大。水淋淋的,让整间屋子都染上潮湿的气息。李珉勋忍不住摸了摸脸,那儿还很干燥,可他分明感觉上面沾了一颗泪滴。 四 李玉珠记事起的第一个记忆,就是跟在妈妈和哥哥身后去那个很高档的小区。 那时她刚学会跑步,就跑了很长的路,可还是跟不上妈妈和哥哥的脚步。妈妈面色不虞,步履匆匆,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响声,叩,叩,叩。哥哥时不时仰头看她的脸色,小跑着跟在她身侧,又时不时回头确认李玉珠有没有走散。 但她最终还是跟丢了。在那个园林华丽的小区,在错综复杂的鹅卵石小道,她不知道踉跄着摔了多少个跟头,却还是把人跟丢。 叩,叩,叩。 妈妈的鞋跟声一直回响在她脑海里。 叩,叩,叩。 那年李玉珠满三岁快四岁,灰头土脸被泥沙脏了一身,在好心阿姨的指引下,总算找到了鞋跟叩叩响的妈妈。可妈妈也好狼狈,虽然衣服还齐整地穿在身上,精心装扮的造型和妆都花做一团。她蹲在地上,哭着抱住爸爸的腿,说着些李玉珠那时还听不明白的话;哥哥也哭着,学着妈妈的样子抱着爸爸的另一条腿,可怜兮兮地重复乞求着什么。 李玉珠也还没擦掉流出的鼻涕,只呆呆看着倒映在反光大理石上的这片狼藉。她就这样站着,直到与爸爸对上视线;她本想像以前那样冲上去要爸爸抱抱她,却突然生出了不会被抱的预感,果不其然,那个以后不会再是她爸爸的男人嫌厌地瞥了她一眼,接着一脚把缠在自己腿上的女人踢开。 然后就是充斥走廊的哭喊,尖叫,面前的一切在李玉珠眼前变大又变小,声音也渐渐消散,再然后李玉珠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父母的离婚官司断断续续打了5年。 因为财产问题,抚养权问题,抚养费问题,等等的问题,双方不停地在扯皮。 妈妈每天回来都在骂人,有时边喝酒边骂人,有时边流泪边骂人,甚至有时会在厨房里自言自语,拿着菜刀狠狠砍砧板,叩,叩,叩,吓得李玉珠钻进李珉勋怀里。 在李玉珠的记忆里,她的整个小学时期基本都被这些给占据;那时的妈妈又要收集爸爸背叛家庭的证据,又要努力工作积攒能够赢得抚养权的经济,李玉珠一直觉得大学学历的妈妈做家庭主妇很可惜,可世道变化得太快,就算有大学文凭,因为养育子女而与社会脱节的这几年让她工作起来也很吃力。 大三岁的李珉勋背负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 千百个日夜里,他们一起上学,再一起回家;李珉勋从不去参与朋友们放学后的玩乐,他总惦记着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不舍得让她孤零零等太久,便放弃了所有社交约会。 李玉珠是很感激他的。 可人总会贪心。李珉勋给她做饭,给她洗衣服,在晴天给她遮阳,在雷雨天做她的庇护,是她噩梦惊醒后能予以安慰的依靠,是她畏寒畏黑畏惧时能给予温暖的怀抱。李玉珠贪恋这份心安,便想要哥哥留在身边,让哥哥只爱自己一个人。 不觉间她把李珉勋的好当作理所当然,却又因为那人上了大学而拉远的距离感到患得患失,最终还是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李玉珠在雨夜里奔跑,脑子里也有许多想法在奔跑;爸爸的背叛,哥哥的背叛,那日的流的泪,今夜的雨,也许是命运早就为她写下的伏笔。 天黑得很深,月亮拉不开沉重的乌云帘子,便无法判断雨水降下的量,只使劲泼着,不知道把地上的人儿淋得湿透了。 路灯在李玉珠眼里影影绰绰地闪动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了,即使有,也撑着伞低头走得飞快,没人撞见李玉珠惨淡的脸色,惨白的嘴唇,和肿胀的眼睛。 她在雨里奔跑,没有目的地跑,目无焦点地跑,跑着跑着她又停下,躲在路灯找不到地阴暗角落,往身后望。闪烁在她眼里那星星点点的光,颤抖着,又熄灭了;一滴雨水,又或是一滴泪从她眼里落下,不甘的情绪落进地里,再难寻觅。 李玉珠总对哥哥抱有莫名其妙的期待。 明知道他早已对这家庭关系感到疲惫不已,明知他以上大学为借口不回家是为了逃避,明知他只是故作关心自己,实则用这虚情假意来摆脱不必要的自责,李玉珠还是对他抱着期待,期待他会从天而降,把险恶劈开,再拥她入怀。 可她该清醒的,从不掺合母女争吵的李珉勋又怎么会抛下妈妈,跑到空无一人的街道来追她。 雨水流进她眼睛,流进她薄薄的秋季校服,水珠像溪流般在她身上淌着,淌在她脖颈,又淌进她心里,要把她所有希冀都冲洗干净。 她突然想起宋弈瑾。出类拔萃的宋弈瑾,仪表堂堂,成绩名列前茅,无论在女生还是男生心里,人气都很高。李玉珠第一次在入学仪式上见到他就感到意外的亲切,也许是因为这个背景听上去很像她哥哥,又或许是因为宋弈瑾在演讲时展现的温柔笑眼。 优秀的宋弈瑾,每个人都想和他变得亲近,即使不在一个班里,李玉珠也算是久仰他的大名。可优秀的人没那么好接近,听说了宋弈瑾的疏离,她便再也没想过和这个人有交集。 “……宋弈瑾?我劝你放弃吧。之前有个学生会的学姐给他送礼物,他就当众给别人还回去了,说不接受这样的东西……真的,不想被伤自尊心还是算了吧。” 李玉珠托着下巴听她们言语,恍惚间描绘出了李珉勋在学校的样子,那只在传闻中的叱咤风云李珉勋,是不是也像宋弈瑾这样,高傲又冷漠,叫人无法靠近? 她这样想着,平淡地过了半个学期。在变成荡妇以前,李玉珠也有过和同学们关系密切的时候,凭着姣好的样貌,和称得上优异的成绩,那时她在班里甚至还很受欢迎。 但是和宋弈瑾走到一起也是她从未预见过的事。 为什么会爱我?李玉珠想不明白。 漂亮女孩那么多,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也不少,李玉珠在这其中不过只是沧海一粟,不特殊,宋弈瑾偏偏拾起这一粒,把她捧在手心里爱护。 在爱里的宋弈瑾,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不说体面的客套话儿,也不讲伤人的刻薄话儿。李玉珠尤其喜欢他对外人冷淡,对自己甜蜜又黏人的样子,可莫名地,看着这样的宋弈瑾,她偶尔会想起李珉勋,哥哥在爱里会是什么模样?在爱人面前,也会袒露自己的柔软吗? 有时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宋弈瑾这个人吸引,还是借着宋弈瑾去窥探自己从未见过的哥哥的样子,李玉珠无从得知,也无谓事实,只要被爱着,无论被谁爱着,她都甘之若饴。 被哥哥背叛的李玉珠,此刻非常需要宋弈瑾;在逐渐变大的雨里,路灯斜斜的路上,她再次奔跑,时而一脚踏进水洼,溅起一捧水花,时而两脚打滑,险些把脚踝扭伤。可她一直奔跑,从不停下。向着闹市的方向,向着人群的方向,向着宋弈瑾的方向,在阴影里跑向火热燃烧的太阳。 宋弈瑾下课的时候雨还是下得很大。 “这雨下得好像比上课前还要大了呢。”旁边一起上课的同学和他搭话。 老实说宋弈瑾认不得她是哪位,只依稀记得在补习班见到过这人,他便只礼貌笑了笑算是回应,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司机已经在外面等了。 窗外的天黑漆漆,又突然掠过一道能把天劈开的闪电,雷声也轰隆响起。不少学生被这狠戾的电闪雷鸣吓得不轻,惊叫声,暗骂声,让刚刚那一瞬的阴森气氛消散,年轻学生们血气方刚的抱怨又让教室恢复了生机。 旁边搭讪的同学也吓到了,正捂着胸口微微喘气,须臾她缓过来,对宋弈瑾露出个甚是甜美的笑,“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又垂下头,只抬起眼皮看宋弈瑾,“弈瑾同学一点儿也不害怕呢,真可靠,看着弈瑾同学我也感到安心了。” 宋弈瑾和她顺着下课的人群往外走,楼梯间熙熙攘攘,心急着要在雨变得更大之前回家的同学们谁也不让谁,一点规矩也没有,结果这一处出口被闹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只能比肩继踵地缓慢移动。 宋弈瑾对这种情况感到非常不适。身边的同学不停往他身上挤,几乎要把他推到墙壁再镶上去。他不动声色地把挎包塞进自己与旁人间的缝隙,以此做隔断才换来一点社交距离。 玉珠能一起来上补习班就好了。他想。 好不容易走下了楼梯,正向着大楼门口走去,那位同学不知怎么地就能轻易锁定他的位置,又凑到他身边来,细声细气说着什么。出口处人声喧嚣,雨声浩荡,宋弈瑾听不清她的话,也没用心听她在说什么,只挂上弧度稳定的虚伪微笑,眼睛不断寻找司机车的方向。 滂沱大雨落下,雨水被大楼刺眼的白织灯照亮,像万千银针从天而降,要把有情人的心刺伤。 李玉珠全身湿着,毫无雨具遮挡。 宋弈瑾四处张望。 在李玉珠企图抬脚往阴暗处躲藏的那个瞬间,宋弈瑾的眼睛透过银针雨帘与她对望,他漆黑的眼睛,一如昏暗的夜晚那般冰凉,却在对视的刹那划出闪光;玉珠的太阳,正在穿过雨水把她照亮。 “玉珠,玉珠。”宋弈瑾把外套脱了披在她身上,不顾滚烫的寒凉,将失温的人儿拥进怀抱,那样紧密,让李玉珠的眼泪都流进他心窝里。 高档的小区,漂亮的大房子,能望见繁华街市的诺大落地窗。 李玉珠还缩在宋弈瑾怀里啜泣,两人身上的水珠都滴进客厅厚实的羊毛地毯里,只凭窗外溜进来的灯光就能看见他们脚下氤氲开来的大片水渍,把本就灰扑扑的地毯颜色染得更深了。 宋弈瑾拥着李玉珠,一边拨弄着她沾在脸上的湿发,一边在她微凉的额头留下轻轻的吻;渐渐李玉珠的抽泣也平息,只剩下偶尔吸鼻子的声响。 “玉珠……我去给你放水,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宋弈瑾用鼻尖蹭了蹭她发顶,“我们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就会做一个幸福的梦……能忘掉所有不高兴的梦……” 李玉珠抱他更紧,一刻也不肯让他离开。 宋弈瑾看着她埋在自己胸口的小小脑袋,无奈地笑了。他捏捏女孩儿柔软和耳廓,也把人搂得更紧,“别怕,玉珠,别怕,我不是在这里嘛……我哪都不去。” 最后他们以一种极其怪异又极其亲密的姿态移动到浴室里。 李玉珠把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睁得很圆,楚楚可怜的,看得宋弈瑾心发软,又背过身站在浴缸边上陪她泡澡。 泡澡时升起的雾气,一丝一点地笼罩住宋弈瑾的背影;被雨水浸湿的衬衫,贴在少年的背上,把那人宽阔的肩膀,精瘦的腰肢,都勾勒得一览无余。明明这个空间里只有李玉珠是赤裸着,她却觉得宋弈瑾也是赤裸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视线当中,时不时低头,时不时又把脚踝扭扭,却从不回头,任热气把他后颈蒸红。浴室里听不清窗外的雨,只有浴缸流动的水淌得肆意;两具赤裸的身体,在雾气盈溢的浴室里包裹着两颗赤裸的心。 李玉珠安静地泡好澡,安静地擦干身子换上宽大的衬衫,安静地从背后环住宋弈瑾的腰,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人儿吓了一大跳。 “玉珠!……我身上很湿,先不要抱!……”宋弈瑾赶忙拉开她的手臂。 那人意外地很安静,沉默地松开了手,又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待宋弈瑾转过身,又抬着湿润的圆眼睛看他。宋弈瑾用指腹摸了摸她眼下的一圈泛红,轻声安慰道,“我很快就洗好……在外面等等我吧?等地毯上的水都干了……不,等到地毯上水的颜色淡了我就洗好了,好吗?” 他的尾音落在两人分开的手指间,李玉珠在门被关上前还在往前探着,却只抓住一阵被门带上的风。 她沉默着,失落地收回手,靠着浴室的门坐下来,把腿折起,收进自己的臂弯。 弈瑾。 李玉珠默念他的名字。 在补习班和弈瑾等雨的那个女孩,是隔壁班的班长,长发飘飘,白白净净,虽然整天冷着一张脸,人气却还是很高。李玉珠的后桌就喜欢她,听说被告白也只是温柔拒绝,说自己没有谈恋爱的想法。李玉珠也算是认识她;被反锁在卫生间那天就是她路过,好心地把哭得满面狼藉的李玉珠从那儿救出。 这样温柔的人,和宋弈瑾站在一起才是真的般配啊。 李玉珠这样想着,又暗自心酸起来。凌厉的闪电划破黑夜,把她的脸照得惨白。李玉珠着魔似的走到落地窗前,第一次知道原来在高楼层看雷电是这样的感觉;雷声像水弹爆裂一般炸开,闪电就在她眼前,让窗上的雨点都流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爱我?弈瑾,为什么不爱这么好的女孩来爱我? 她望向远处低矮的老居民区,哥哥的方向,妈妈的方向,家的方向,被雨模糊着,李玉珠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星点亮光隐匿在一片阴影里。 为什么爱我?弈瑾,为什么不爱这么好的女孩来爱我? 那个女孩儿,除了温柔漂亮,更常被人议论的是她优渥的家境。独生女,家住富人区,从小就世界旅行,乐器也学得几样精;李玉珠在家长会的时候见过她的父母,大方得体,妈妈端庄高挑,爸爸也气质儒雅,却都在女儿露出娇嗔的表情时笑弯了眼,不顾皱纹爬上保养妥帖的脸。 李玉珠羡慕又不解。 妈妈从没用过这样的眼神看她。也许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婴幼儿的时候有吧,却是她没有记忆的时候的事儿了。可妈妈不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哥哥考第一的时候,哥哥帮忙做家务的时候,哥哥把打工赚来的钱拿来补贴家用的时候,……甚至哥哥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安静吃饭的时候,妈妈都会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看他,而这张慈爱的脸在面对李玉珠的时候就会立刻变了神色;妈妈的嘴角会变得刻板又僵硬,像是笑容从未出现过。 但是没关系,妈妈爱哥哥,哥哥爱我就好。李玉珠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妈妈的偏心中苟延残喘地生活着。 可李珉勋谈恋爱了。 他会爱别的女孩,不会再爱我了。 李玉珠长久坚持的信念在不切实际的约定破灭下露出了早就存在的裂缝。 弈瑾,弈瑾,我只有你了。 她想起那个女孩的善良,又想起那个女孩看宋弈瑾的眼睛,神采奕奕,亮晶晶,可她无法忍受那爱慕的神情,哪怕要辜负这女孩曾经对自己的善意,李玉珠也无法容忍她用这目光看她唯一的爱人。 客厅几乎听不见浴室的水声,可李玉珠望向那里,仿佛透过长虹玻璃,她能听见水声淅淅,能看见水流是如何滑过宋弈瑾的身体,水蒸气又是如何把他白皙的皮肤烘得红润色情。 白皙。 李玉珠的肤色虽一点儿也算不上白皙,却分外让宋弈瑾着迷。欢爱之余,宋弈瑾总一寸一寸地亲吻她的身体,呼出的气息吐在皮肤上,让那些裸露的肌肤敏感地染上红晕。李玉珠羞得要躲进他怀里,却又被人捞出来细细摩挲,宋弈瑾偏要逗她,说些半真挚半调侃的下流话。 身体。李玉珠像被窗外的雷声吓到似的,猛地打了个惊颤。 她的身体,这具让宋弈瑾迷恋的身体,似乎是能把宋弈瑾的爱攥在手里的原因。 改短的裙长,散开的扣子,展露发育良好的身体,再奉献自己……被造谣也没关系,被孤立也没关系,只要宋弈瑾喜欢,只要能把这最后一个爱她的人留住,无论要做什么她都愿意。 宋弈瑾遵守约定,很快便洗漱完回到客厅。他刚走到茶几就被李玉珠扑进沙发里,松垮系上的浴袍也散落在地;窗外一道落雷霹雳,眼底被照亮的,是李玉珠红晕蔓延的脸颊,鼻子酸红着,嘴唇濡湿着一张一合,雨水似乎从她明亮又易碎的玻璃眼珠里流下。她说, 爱我,弈瑾,爱我。边说着边把自己的衣物褪去。 又一簇闪电滑过,照不透黑压压的云层,却把屋里两人战栗相拥的身躯照得发白发亮。 雨天。 五 宋弈瑾侧着身看李玉珠。 睡熟了的小人儿的面颊还没褪去潮红,几缕发丝被含在嘴唇间,他小心地用手指轻巧把它们拨开,又用指头勾了勾玉珠嘟起的脸颊肉。 真可爱。他笑笑。 看着这张安睡的小脸,宋弈瑾又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高一的某天,会议结束从礼堂出来,会长往几个人手里塞了苹果。开了一上午会,得补充点能量;宋弈瑾把玩着不足他巴掌大的水果,合拢手指便能牢牢地握在掌心。他又想抛着作游戏,便果实抛出,又接住;十点钟的太阳升得还不算很高,不大却很有分量的苹果在某个角度恰恰遮挡了太阳。 宋弈瑾朝这个方向望去。这个季节的阳光,无论早晚都火辣。也许是在体测,只有一个班用着操场。学生们跑完了,有的其仰八叉地躺下又被老师呵斥起立,有的一股股给自己灌水,喝得太急了,晶莹的液体沿着嘴角淌下来。 而他的方向,太阳的方向,李玉珠正扶着膝盖喘气;脸蛋儿是小苹果,红扑扑圆嘟嘟的脆生生,运动后的身子是饱满多汁的诱人水蜜桃,仿佛轻轻一掐就沾了满手剔透的汗水。皮肤分明是蜜色,撑在膝盖的手指却是粉的,膝盖也是粉的,粉色的舌尖不时探出带来水源,一张一合喘着气的小嘴被津液浸润,在他的方向,在太阳的方向,透亮地闪着水光。 宋弈瑾突然觉得自己才是在烈日下跑圈的人,口干舌燥,严重缺水,又精力旺盛。他望着李玉珠的方向,咬下一口,手里的果实多汁甘甜,也是红扑扑,脆生生的,青涩又饱满的小苹果,却不知为何,他觉得心里刚结出的那颗才能解渴。 李玉珠也不算很讨厌宋弈瑾咬她的脸。 可她每次都装作很讨厌的样子,惹得那人皱着鼻子和自己道歉。 李玉珠很喜欢这种被珍视的感觉。 雨季还在持续。宋弈瑾最近每天都在补习班迟到,因为他总自告奋勇要护送李玉珠到公交站,却每次都在等车时腻歪着忘记了时间,这让他引来了不少非议。 虽然非议都是围绕着李玉珠进行。 她现在已经变成了会迷惑人心的妖精,优等生宋弈瑾被她下了蛊,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了。 但李玉珠觉得自己才被下了蛊。宋弈瑾变得越发粘人,每天吃饭要一起,放学要一起,理直气壮地以“我不放心玉珠一个人”这样的理由留在她身边驱逐那些流言蜚语。李玉珠一边觉得暗喜,一边又在担心,暗喜自己能被宋弈瑾这样珍惜,又担心他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宋弈瑾本人倒对此不以为然。只要他听见有人对他们的关系指手画脚,就会不顾场合地对这些指指点点的人竖中指,吓得李玉珠顾后瞻前地望向四周,生怕被老师逮着。 那晚以后李玉珠又去过几次宋弈瑾家里。 有时候她会在那儿写写作业,但大部分时间只是享受欢愉,以及欢愉过后的浓情蜜意。虽然李玉珠从没留下过夜,宋弈瑾还是为她准备了几套换洗的衣服,浴袍,睡裙,真丝枕巾,李玉珠看着那些的时候,总会有种自己已经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的错觉。 下了半个月的雨总算停歇,人们久违地看见午后的太阳,而不是灰蒙蒙的日光。李玉珠趴在宋弈瑾的办公桌上,好不容易才把最后一道物理试题答完。 宋弈瑾也没在处理学生会的文件,只痴痴地望着李玉珠伏案作业的侧脸。百叶窗把漏进室内的阳光截成一节一节,让烈日旭阳变得不那么耀眼,李玉珠刚放下笔他就凑上去蹭那人的脸颊,黏黏糊糊地贴在她身侧替她检查。 他们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李玉珠最终还是没告诉宋弈瑾那天晚上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只是说秋雨的到来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忧郁。其实宋弈瑾应该不怎么相信,但他也没刨根问底,只说担心自己忙起来没法确认她的状态,但他愿意争取更多陪着李玉珠的时间,便想要和老师提议转到她的班级。李玉珠当然不会同意。她桌腿上那些有伤风化的淫词秽语绝不能让宋弈瑾看见。即使学校里始终流传着关于李玉珠的谗言,可她也无论如何也不想把这狼藉让自己的爱人直面。 现在的局面就是他们最后达成的共识——李玉珠把课都翘了留在宋弈瑾办公室,宋弈瑾除了开会就在这儿陪她写作业。 “有我做玉珠的私人教师的话,玉珠心情也会好,成绩也会好吧。”李玉珠在所难免地被这甜美的话术打动。 但现实总是没那么美满的。李玉珠不会打扰宋弈瑾办公,宋弈瑾也不会打扰李玉珠做题,只是他在帮李玉珠改作业的时候,总喜欢黏在她身边,做得好就把人抱在腿上用亲亲作奖励,做得不好也要把人搂在怀里用亲亲作鼓励,亲着亲着两人又滚到一起去;少年人的情欲一上来就没法消停。 “不要在里面……”快结束时女孩儿红着脸把宋弈瑾推远了一点。 男孩儿的头低垂着,汗水湿了两个人的身体,也湿了女孩儿的眼睛。李玉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微微的喘息;她探头去亲他的嘴唇,又小声解释,“今天不是安全期……” 回应她的是一个深切的吻。 于是在这个难得的艳阳天里,李玉珠坐在宋弈瑾的办公椅上生起了闷气。 宋弈瑾想抱她坐在腿上,便说椅子又硬又凉,不如他的大腿坐得舒服,却被人翻了个白眼,只好讪讪地坐在桌上观察她的脸色。 “真的生气啦?”约莫过了5分钟,宋弈瑾把脸伸到她面前。 他的小苹果,因为生气而鼓着一张脸,两颊圆圆,水红的小嘴也翘翘,虽然宋弈瑾知道现在不是简单的亲亲就能糊弄过去的情况,可他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亲吻李玉珠气鼓鼓的苹果脸,被赏了一巴掌也觉得心甘情愿。 宋弈瑾捂着被扇了的脸叫苦连天,望着李玉珠的眼神也委屈得很。他的玉珠,心很软,人很善良,哪怕是这样拙劣的演技也单纯地相信了,把小手抚上那边脸颊,略带歉意地问他真的很疼吗。 “对不起哦……”她有些别扭地跟宋弈瑾道歉,低低垂着睫,“不过是你先不好的……不是叫你不要弄在里面了嘛……”说着又像找回了底气似的瞪了宋弈瑾一眼。 “那我也对不起啦,”宋弈瑾反手把李玉珠的手牵住,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一点,笑着用下巴蹭了蹭她头顶的柔软碎发,“不过我觉得有了也挺好的。” “会很可爱吧,我们的宝宝。” 李玉珠把手挣开,“哪里好?有小孩了就没法上学了。” 百叶窗被西下的太阳光染得发黄,伴着放学铃响,走廊也开始震荡。李玉珠下意识看了下办公室的门,想不起她进来的时候有没有锁上,心里阵阵慌张。 “今天没下雨,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也赶紧去补习班吧,不然老师又要说你了。”李玉珠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她感觉呼吸也莫名变得紧张,潦草收拾了一下书包就想离开这个地方。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宋弈瑾把她的手腕拽住,“别走……玉珠生气了吗?……对不起……要不我今天不去补习社了,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怎么样?”那人的眼睛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也是如此明亮,闪着光的瞳孔里只印着她的模样,“你不是一直想去夜市吗?今天就去逛逛啊?” 李玉珠的心又安静下来。 昏暗的街灯,远不及小贩们摊位上的灯光亮堂,卖鱼饼的旁边是卖冰沙的,再旁边是卖章鱼的,各色的光汇集在这条热闹的街道,让沉下来的天色再度升起光亮。 李玉珠吃了3条肠仔2份炒年糕,还有一份鲫鱼饼放在宋弈瑾手里,撑得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暂时中场休息。 宋弈瑾手里的鲫鱼饼从滚烫到微凉,李玉珠都还没休息好。他不禁发笑,可李玉珠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抬了抬眼皮要他把这块红豆鲫鱼饼吃掉。 秋夜渐深,风却温柔,宋弈瑾就着玉珠的脸品味糯糯沙沙的红豆,甘甜的滋味在舌尖绕了个圈,又流进他心田。 可李玉珠没那么好心情;可能是因为吃得太多,可能是因为吃得太快,也可能是两者都占了,她被积食折磨得只能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的。 “很难受吧?”宋弈瑾把她捞起来抱到自己腿上,捂热了手心给她按摩肚子,“哎呦,我们玉珠,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吃慢点儿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能这样呀,像这样让你自己难受来惩罚我,玉珠真是好狠心哦。” 李玉珠被揉得舒服些了,嘤嘤叫着往人怀里再埋深了点。 “你在有没有听我说?”宋弈瑾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假装严肃地板起了脸,又挠了挠李玉珠腰间的痒肉,让人忍不住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不要这样……我正难受呢!”李玉珠推他。 宋弈瑾果然马上就不动了。他又把手心附上李玉珠因为吃太多而稍稍鼓起的肚子上,打着圈儿给她按摩。虽然手上的动作是温和体贴,但嘴还在嘟囔,“哼……知道我心疼你就这样拿捏我……玉珠真的好狠心哦……” 李玉珠窝在他怀里,伴着行人踩过落叶发出的哗哗声音,望向宋弈瑾略带委屈的眼睛。 占有一个人真好。对李玉珠来说,占有一个人,便是占据他心田的每一块。占有了一个人,就能被关怀,就能被疼爱,这让被爱的每一天都能有期待,期待明天,期待未来,期待每时每刻都能沐浴这样的爱。 手心硬邦邦的感觉散去了一点儿,但宋弈瑾还没停下按摩,直到李玉珠的肚子渐渐回到了他熟悉的手感,又见她打了几个小嗝儿后懒懒地眯上了眼睛,这才把快抽筋的手歇在女孩儿柔软的腹部。 “宝宝,宝宝,以后不可以再这样折磨妈妈了哦。”宋弈瑾环着她的腰,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小腹,像在哄小婴儿睡觉。 李玉珠的睡意被他这句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话驱散了去,她望向便利店的吸塑灯箱招牌,沉默地盯着那处晃眼的光亮。 宋弈瑾还在轻拍她的小腹,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谣,气息呼在李玉珠后颈上,微微发痒。 “你小的时候,妈妈经常唱歌哄你睡觉吗?”在回家的路上,沿着街灯昏黄的小巷,李玉珠忽然问。 “嗯?”宋弈瑾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吧。不过她唱的都是自己编的歌儿,有些歌词我都记不太清了,我估计她也记不清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甜蜜过往,他把眼睛笑得弯弯,又把李玉珠往里拽了点,“不过只要玉珠想听,我明天就去学编曲。” “什么啊……”李玉珠避开他突然靠近的脸,只用余光瞥他的表情,“……我只是有点羡慕你啦。” “什么?”宋弈瑾也不恼,兀自亲亲她的脸颊。 李玉珠又不说话了,眼睛低垂着,“……哥哥说妈妈唱歌可好听了,但我小时候也没听妈妈唱过歌儿。李珉勋说给我唱,又说自己唱得太难听,就反悔了……” 再难听我也想听呢。 可是不会再唱给我听了。 李玉珠又陷入低落的情绪。她把自己的手展开,借着街灯看自己手掌的纹,深浅不一,交错在一起,这条线被那条线截断,另几条线又像营养不良,好难相信,这些走势诡异的线竟在诉说她的命运。 但这也许就是她的命运,错综复杂的,无法挣脱的命运,得不到妈妈的爱,便自私地要把哥哥的爱占有,可李珉勋从她的指缝间溜走,让她畸形的爱原形毕露。 “那我以后唱给玉珠,”宋弈瑾把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绕到李玉珠腰间将她搂住,“玉珠开心我就唱——玉珠嘴角翘翘,世界变得美好;玉珠伤心我就唱——玉珠呜呜,我的心也哭哭;玉珠我就唱——玉珠吃饭香香,身体棒棒;只要玉珠喜欢,我就每天给你唱玉珠之歌,唱到你要我闭嘴,可我是不会闭嘴的,除非玉珠用嘴嘴让我闭嘴~” 卑鄙的李玉珠,和她丑恶的爱,居然有人连这也包容。李玉珠听他唱着不着调的歌谣,心里生出的糅杂感情,一半是歉意,一半是窃喜;一边为宋弈瑾承受她这些来自原生家庭的情绪感到抱歉,一边又为自己把宋弈瑾占有这件事感到无比庆幸,对不起,弈瑾,对不起,但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爱,我大概已经困死在命运的迷宫里。 李玉珠看着他扇动着的眼睫毛,看着他眉梢眼角都扬起愉悦的弧度,看着被染成金色的灰尘也在他周身跳着欢快的舞步,李玉珠的太阳,在秋夜里也闪着辉光,要把她的阴郁通通照亮。 路总是有尽头的。哪怕各怀心思的爱侣把15分钟的路程走上1个小时,李玉珠还是到家楼下了。 这个楼龄比她年龄还大的小区,草坪灯只能说是晦暗,两人在这盏马上就要咽气的灯旁温存了一阵,宋弈瑾没能讨到一个亲吻,只好抱了抱李玉珠,在路灯真的要灭掉以前,拖着不太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李玉珠看着他的背影,怀着歉意,怀着被爱的欣喜,在秋风里暗下决心,向宋弈瑾跑去,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环上他的腰肢,“宝宝爸爸晚安!”说完便捧着宋弈瑾的脸飞快地亲了一口,逃似的又迅速拉开了距离。 在这个夜里她决定奉献自己。 只要宋弈瑾还是宋弈瑾,只要宋弈瑾还爱着自己,哪怕在不合适的年纪有了新的生命,她也愿意把自己的未来,都托付在这个男孩手里。 宋弈瑾被抱住的时候还在暗叹李玉珠的推拉功力,拒绝了他的晚安吻又奔过来亲昵,却在听到那句短促又甜蜜的话时霎时失神。因为羞怯逃开的李玉珠,错过了宋弈瑾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柔软的表情;那双眼睛,正凝视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李玉珠没能跑很远,宋弈瑾很快就回过神来,追了几步就把她拥入怀。如暴雨般落下的亲吻落在她面颊,落在她肩上;李玉珠被这些有点痒的吻惹得咯咯笑起来。 六 “吸管要穿窿了哦。”温凊敏提醒。 李珉勋这才意识到自己快把吸管咬断了。在温凊敏吃吃的嘲笑中,他恼羞成怒,悻悻瞪了她一眼,才把吸管吐出。 温凊敏还在笑,她见到那根吸管之后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身子折迭起来,像是在鞠躬,以表示对李珉勋好牙口的佩服。李珉勋越过桌子掐住她一边脸蛋羞愤道:“不要再笑啦!” 温凊敏呲牙咧嘴地无声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哇,瞧瞧,”她用两只手指叼起那根已经破破烂烂的吸管,“怎么20多岁了口欲期还这么厉害。” 他们坐在操场外的小树林里,谈笑藏在重重树影底下,无论是李珉勋的糗态,还是温凊敏不顾形象大笑的样子都没被人撞见。这片树林是情侣们的约会圣地,往日里每棵树下几乎上都坐着年轻爱侣,像这样能坐在桌椅上的时候不多,今天也是碰巧遇上了大部分情人们忙着上课的时机。 温凊敏勾着嘴角望着李珉勋笑,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打闹过后他们就这样坐着,你不言我不语,像是突然开始了什么沉默游戏,非得争个高低输赢。 黄了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飘到温凊敏的头顶,李珉勋深呼出一口气,伸手把那一叶金黄扫落在地,“……我在想一些事情。” “怎么啦?”温凊敏声音轻柔,飘得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李珉勋又呼出一口气,眼神闪躲着不去看温凊敏的脸,却紧握住她的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苦恼诉说,“玉珠……我妹妹,我妈说她最近总是很晚回家。” “啊,在上次那件事之后?” “是啊。” “很晚回家是很让人担心呢……不过最近阿姨还是11点下班吗?玉珠比她还要晚?” “啊,这个我不太清楚,”李珉勋有点茫然,“玉珠在11点之后才回家吗?以我对她的了解,不太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温凊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最好自己问玉珠啦,你不是说阿姨和玉珠不太对付嘛,那阿姨就有可能把事实夸大点。还是你自己去问最靠谱。不过说回来你为什么不给玉珠配个手机呢?这样联系也方便,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人。” 李珉勋的指头在她手背跃动。 为什么不给玉珠配个手机呢?他也这样问过妈妈。 妈妈只摆摆手以她太小,不能被这些东西转移了学习的专注力为由回绝了他的建议。 可李珉勋在上初二的时候就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手机。在那之前他一直用妈妈淘汰下来的旧机型,每天把自己和妹妹吃了什么,几点放学,准备做什么都报备给她听。 但李珉勋长大了,不能再时刻跟在妹妹身边,她理应有一部自己的手机。 李玉珠上高中之后,李珉勋想过给玉珠买一部只有通话和短信功能的按键手机,这样他又能联系玉珠,也能让玉珠专注学习。可在他即将把这个想法实践的时候,玉珠说她恋爱了,那个幸福的样子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恶意揣测妹妹有了手机恐怕是只会跟她的小男友联系。 所以李玉珠到现在还没有手机。 李珉勋这样想着又觉得对她不起,又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自夸与自省矛盾地把他的思绪搅得翻来覆去,一只细嫩温暖的手附上他的小臂,又把他眉间的纠结揉去。 “好啦,不要愁眉苦脸的。” “这阵子找个时间去接玉珠放学吧?以前总是她来找你,你去看她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 李珉勋不回话,只沉默地坐到温凊敏身旁,把头靠在她肩上,嘴唇紧抿,心情却异常平静。 温凊敏有这种令他心安的能力。 在她身边,似乎世上的所有杂音都被除去,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刚升上大学的李珉勋,第一次有了独立的角色。不再是某人的替身,不再被某人当作丈夫,也不再被某人当作父亲,而是成为见所未见的,完整的自己。 可他总挂念他寂寞的母亲,和黏人的妹妹,像千万只蚂蚁在他心里敲打锣鼓,让他心焦的,那样的挂念。 妈妈今天也要加班吗?她有好好吃饭吗?晚上那么晚回来的话,睡得够吗?……玉珠呢?玉珠今天在学校乖吗?和同学相处得好吗?放学有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吗?……玉珠,玉珠,玉珠会想哥哥吗? 李珉勋患上了分离焦虑。和她们分开的每一秒,他都担心得不得了;在他心里,已过豆蔻的妹妹没有生活常识,人入中年的妈妈没有自理能力,而他是家里的主心,每天都在想这个家没有他该怎么延续下去。 终于在一个社团团建的日子,大家一齐睡在一个露营帐篷的夜里,李珉勋被一个恶鬼般的梦惊醒,他冷汗直发,哆嗦不停。见他这幅失魂的模样,月亮便从树隙间降下她的仁慈;于是他看见晚风吹起草的影子,嗅到温凊敏带着鸢尾香气的发丝,接着整个人像扑进花海,再记不起梦中伥鬼的样子。 “怎么啦?怎么啦?” 从此温凊敏成了他的美梦,让他夜以继日地,心心念念。李珉勋告诉她所有的故事,告诉她所有的痛苦与快乐,温凊敏安静听着,只淡淡地说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拯救者。 “不,不是的,”李珉勋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是这样坦白诚挚,“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让我感受到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去爱别人,可以不用承担其他复杂的感情地去爱别人。我爱你,请让我这样说,我爱你,我更感谢你让我有了这样的感受,让我感受到我爱你,让我感受到我是这样单纯的,毫无保留的,没有理由的爱你。” 赤裸的一颗心,绽放在春天的风里。 温凊敏成全了他的美梦。 凊敏真的是很好的人。 要是玉珠也能喜欢她就好了。李珉勋想。 在温凊敏的鼓励下,他总算是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踌躇着来到了李玉珠的学校。算起来,自那个晚上以后,他和李玉珠也有两个礼拜没见面了;那天下着大雨,她就那样跑出去,让李珉勋的眼睛一晚上都没法合闭。 他还是觉得对不起玉珠的。 自私的哥哥,再受不了这样的家庭氛围便逃了出去,丢下原本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妹妹,把自己应担起的责任全抛弃。 午后3点,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浓烈的金黄铺洒在李珉勋身上,他站在校门的围墙后面,在这和煦的阳光下,无故打了个激灵。李珉勋抖抖身体,迈开腿跨过校门,踩着自己的影子踏了进去。 正是上课的时辰,李珉勋走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高中和大学不一样,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面积小,然后就是所有建筑物都长一个样。李珉勋在这小小的校园里迷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李玉珠的教室,却被隔壁班的同学告知她们下午是体育课。李珉勋感觉自己眉上的某根神经使劲抽搐了一下,反应成一口短促的叹气。 “哥?可以叫你哥吗?”那个剃了寸头的隔壁班同学问,把李珉勋聚焦在楼下空地的目光重新召回他身上。 “怎么?”这位寸头同学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李珉勋不太想搭理他。 可寸头没什么眼力见,仍笑嘻嘻地咧着8颗大牙。估计他剪头发的时候把智商也剃了,李珉勋恶毒地想。这阴险的想法只持续了一瞬,李珉勋马上又反省,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和妹妹一般年纪的高中生太过刻薄了。 “哥来找谁的?让我猜猜……李玉珠?” 带着调笑的语气让李珉勋敏感的眉上神经再次激起。 “真的?!哇,李玉珠这么有名了,还招惹上了大学生?”不知是故作吃惊还是真的吃惊,寸头做作地把手心贴上黝黑的面颊,“哥以前就和她做过吗?还是在哪里听说她的?” “什么?” “哇,我们玉珠,抓着宋弈瑾还要接校外的业务……真厉害啊……” “我们玉珠?校外业务?你和李玉珠很熟吗?” “哈,我以为她只在学校里面做这些呢……”寸头靠近他,把手竖起作势要和他说悄悄话,“哥你别吃醋,我和她不熟,肯定没哥和她熟。但哥能不能告诉我,李玉珠她是不是真的水很多啊……” 说着他猛地拍了拍李珉勋的肩膀,大声笑着。 李珉勋的眉上神经突突跳起来。再怎么用尖酸的话来讽刺都不如纯粹的暴力来的痛快。 “多人运动爱好者坐骑。” 李玉珠的椅子背后这样写着。 李珉勋背着光站在那儿。寸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想趁这个机会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谁干的?” 寸头身后传来李珉勋的声音。他用余光小心地向后瞟去,正对上李珉勋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的眼睛。“我问你话呢。” “对不起哥!对不起哥!”寸头用以与身形不符的敏捷迅速回过身和李珉勋鞠躬道歉,“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那它是自己长出来的?” 李珉勋走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寸头那太阳的照射下反光的脑袋;寸头没敢抬头,却也感觉头顶似乎有凌厉的刀片正在抛光,准备一片一片刮下他引以为傲的圆溜后脑勺。 李珉勋擒住他的脖子让他直视自己:“还不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啊哥!我真的不知道!”寸头看着他青筋暴起的额头,觉得自己的脖子面临着被拧断的威胁,吓得肩膀发软,整个都耸了起来。 “哈,不知道,”他看着李珉勋冷笑了一声,“那就是你。就当是你吧。你是想被指控校园暴力,被我送进警察局,还是要私底下解决,把头留在那里?” 李珉勋指着“多人运动爱好者坐骑”。 寸头顿时无语。 他只是在过着无比平常的一天,平常地逃着课,平常地在走廊溜达,不平常地遇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哥,眉目俊秀,衣着得体,秉着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条门路的平常想法,他不平常地向这位哥搭了话。 结果自己现在得面对一个这样不平常的选择,无论选哪一个都能让他原本只是不求上进的人生彻底完蛋;好在人的潜能为了迎接危机总会被自主地开发到极致,他慌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却像掏出一块烫手山芋,手机在他打滑的手心滑冰。寸头使尽力气用被汗湿的手打开了什么网站,献宝似的把它呈到李珉勋面前。 首页公共弹出一则置顶: 校园学生论坛欢迎你。 请在这里畅所欲言——请把你最隐私的秘密,最恶劣的心机,最见不得人的话语,都放心吐露在这里。 我们是匿名管理。 30分钟前,李珉勋觉得这个学校小得可怜。 而现在他奔走在两栋教学楼的过道间,觉得这距离长得可恶,这长廊又窄得可怕,让他跑得肺都要被挤压爆炸。 他的玉珠,他的小不点,有一点委屈都要钻进他怀里的小妹妹,竟然忍耐着连他看一眼都难以忍受的苦痛。被欺凌,被流言中伤,被挂在匿名的校园网上,他的玉珠,他的小天使,竟然被这群险恶的老鼠算计,要把他单纯动人的小女孩拖进阴沟里,要把她美丽的躯体凌迟分解,再分食了去。 他们组织着,要画花李玉珠的桌椅,要写下那些下流的犯贱话,要李玉珠为做一个荡妇付出代价。可玉珠怎么会是荡妇?她爱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那是她的自由,那是作为人的自由——衣服是她的,身体也是她的,难得露出一点肌肤就要被叫做荡妇?那李珉勋要把篮球场上光着膀子的男人都扣上手铐——他们裸露的手臂就是淫荡的证明。 他们说,李玉珠滥交。她上学的时候对门卫大爷笑,帮男教师搬书,跟男同学打招呼,所以她滥交,她是荡妇。那李珉勋也滥交,李珉勋也是荡夫;他坐公交来的路上给孕妇让座,帮女同学搬行李,跟女性朋友碰面时微笑,可这又怎么样?难道开朗是刻意的诱惑,难道善良也要被冠上勾引的罪名? 想见到玉珠,想快点见到玉珠。 想抱抱她,想抱着她,想告诉她做得很好,告诉她在哥哥心里她最珍贵,可他又怕自己说不出话。 李珉勋知道,哪怕他再为玉珠不甘,也自知这苦果源于他的失职;和他不一样,独立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玉珠在他独立以后被迫变得独立;原本相须为命的兄妹俩,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不易,却也只能把所有委屈都独自吞咽下去,再没有与人倾诉的勇气。 李珉勋觉得对不起玉珠。 对不起,如果哥哥在身边,也许玉珠不会这么辛苦。 如果不是就发生在眼前,李珉勋怎么也没想过会见到李玉珠被几个躲避球砸到还勉强笑着的脸。 汗津津的李玉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同样汗津津的李珉勋抱了个满怀;他抱着她,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两颗流着相同的血的心脏,正咚咚跃响。 越跳越响,比雷声还浩荡。 七 就算哥哥在身边,玉珠也还是很辛苦。 体育馆外面,风雨长廊底下,李珉勋细细检查着李玉珠身上的淤青,表情严肃。李玉珠撑着他的肩膀直直站着,看着他认真的头顶有些不明所以。 明明心里很高兴,嘴上说出来的话却阴阳怪气,“你来干嘛?不要陪你的敏敏?” 李珉勋顿在那里。正想用力按按李玉珠小腿上的淤青,却又想到她在学校所受的委屈,只抓着她的手站起,长久地,注视李玉珠水汪汪的眼睛。 “他们平时也这么对你?” 李玉珠的牙尖嘴利又收起。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回答:“是吧。” 想问她怎么不保护自己,想问她怎么不告诉家里,可李珉勋自知自己没立场质问她这些,只好沉默地牵起她的手走回正在安静上课的教学楼里休息。 风在走廊间穿梭嬉戏,尘埃漂浮在空气,被吹得上下游弋。李玉珠觉得鼻腔有点痒,心却更痒,想说哥哥突然挡在她面前的样子超级帅,又想问哥哥为什么才过来,让她一直隐忍这委屈,甚至不敢在幻想里怀有期许。 李珉勋停下来,原地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拿出了手机。女孩儿似乎很高兴,亲昵地把头贴在他手臂,发丝有几缕被风吹着刮他的鼻翼,李珉勋手上的动作不停,却越发心虚。鼻子又痒了起来。 账号是寸头的账号,置顶的那条帖子仍然红得刺眼。版面上几乎尽是李玉珠的身影,讨论度高的帖子都挂着她的别名。 “淑妓”。 …… 玉珠的照片闪回在飞速滑动的手指间。 清晰的照片,模糊的照片;清晰的照片里,有只露出下半张脸的玉珠,蜷着小腹,大腿合并侧躺着,像在睡觉;有玉珠婀娜的背影,在阴暗的不知道哪个房间里,赤裸的,背对着镜头端坐,微卷的头发垂在腰间…… 模糊的照片里,玉珠就不总是一个人出现;有时她叉着腿坐在宋弈瑾身上,有时她倒在某张办公桌上,宋弈瑾俯身把头埋在她胸前……这些模糊的照片,无论哪一张李玉珠都能回忆起那一天,她的眼睫抖动着,嘴唇也僵直了,忽然她回头抓着李珉勋紧绷的小臂,“不是的!哥哥,不是这样的,我……”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似乎是有太多的辩白想要倾吐,让她一下子噎住。 他们站在楼梯间,光也无法照进来的角落,两双眼睛对峙着。李玉珠看不懂哥哥的表情,只觉得他板着的脸是因为对她失望透顶,那只抓着他的手便也垂了下来,带着难以名状的低落情绪,一如她垂着的眼睛。 李珉勋又一次沉浸在自省。 玉珠下意识想和他解释,这些再看无数次都只让他觉得心酸又自责的照片。可是玉珠,你又为什么要解释?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失落的神色? 无论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你做了或者没做,这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相信你,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你,就算照片里的人是你,也是在你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的事情,你是受害者,你是无辜的。玉珠,我的玉珠,我是你哥哥,来到我身边,我会保护你,我会为你申屈,我会拥抱你。 光没站进这个角落,风却吹到了这里,风中带着灰尘颗粒,终于让李珉勋从自省中脱离。 清醒的李珉勋似乎从自省里重获了担当家庭责任的能力,他抱住李玉珠,声音坚定而有力,“玉珠,玉珠,哥哥在这里,哥哥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我们一起面对这件事。” 放课后的教学楼,学生们从体育馆回到课室里,嬉笑着收拾好书包又离去。李玉珠猫着腰躲在讲桌底下,抱着双膝不敢说话,直到同学们留下的汗臭都已经散尽,她才飞快地从桌底探出头来看一眼李珉勋的方向。 她自然没能看见李珉勋。藏在后门的李珉勋,站在那样一个盲点,谁都没法发现。 李玉珠又回到讲桌底下,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好像石子跌落水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李玉珠无故感到头晕目眩,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紧张,可能是因为紧张而缺氧,也可能是因为缺氧而紧张,不过这都没关系,无论是紧张还是缺氧,他们很快就会得到真相。 时钟的分针滴答响,它跑了几圈,或者几十圈,教室的木地板也吱呀响起来。 这脚步轻巧,它的主人还哼着小调。李玉珠闭上眼,甚至能感知它距离自己还有多少,终于它停下,伴着一声轻笑,接着桌椅被拉开,人声也传来。 “啊呀,让我看看,写点什么好呢……” “恋精淫魔……真老套,就不能含蓄点?啧,不过还挺合适……哈,就这个吧,不满意的话……” 他没能把絮叨的自言自语说完。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李玉珠捂着耳朵数自己的心跳。放学铃响前,李珉勋和她一齐蹲在讲桌底下,脸对着脸,额头贴额头,他说,不要害怕,害怕的话就在心里数绵羊,又说数什么不重要,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就不会再害怕。 李玉珠很难评价这个办法是有效还是无效。 此刻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从十位数数到百位数,心情却变得焦躁。即使捂着耳朵,她也能听见教室里的动静;椅子摩擦的声音,某人的惨叫,拳头砸到骨头,或者砸到桌角,听得李玉珠心惊肉跳。300,301,302,303……她一边数一边祈祷,祈祷哥哥不要受伤,祈祷自己以后不会再被刺伤。 但她见到那个陌生的面孔时就知道,祈祷是没有用的。 “我不认识他……”李玉珠对呲着牙吸气的李珉勋摇摇头,又心疼地捧着他的手。 李玉珠已经快记不得上一次看哥哥打架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生活的社区就那么小,身边人的闲言碎语从来都不少;出轨的爸爸,忙碌的妈妈,留下两个孩子在家,可孩子们也不能一直呆在家,去上学的路上,去买菜的路上,来往的大人总虚伪地捂嘴探讨:“真是好狠心的家长,让小孩照顾小孩……”,“别管了……生在这种家庭里,上辈子估计也没做什么好事,你知道,人活着就是在偿还上一世的罪嘛……” 这些话她那时候听不太懂,心里却也难受;大班的时候李玉珠就问过李珉勋,他们上辈子到底是多坏的人,被小学3年级的那人使劲捏了脸,说没有上辈子,人只能活这一世。 大人们的话还算是委婉,孩子们可不一样。 从李玉珠记事起她就一直被孩子们排挤,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学来的话,说她晦气,说她是扫把星,说她的出生坏了父母感情,在隔壁上小学的李珉勋接她回家时听见了,把几个带头的小孩推倒在地。从那以后总在回家路上被那几个小孩的兄长堵,总口无遮拦地说他们是没人要的小孩,还用书包里的文具当作暗器,在打斗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把李珉勋刺伤,然后大笑着逃逸。到底是因为他们年纪小不懂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还是他们只是装作不知,仗着自己年纪小才敢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恶意,李玉珠无从得知,只记得李珉勋身上没好过的青肿,和他忍着痛还要安慰自己的样子。 这样的事一直持续到李玉珠上初中,也许孩子们在被磨练出铁拳的李珉勋的威胁下变得成熟,用身世来奚落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从此李玉珠再没见过李珉勋和人打架。 手心被挠了挠,李珉勋察觉到她的情绪,握紧了李玉珠的手,噙着笑望向双手被反剪在桌脚的那人,“没事,你看他伤得比我严重多了。” 那人抬起头,愤愤地瞪着他,一双眼瞪得猩红。 “嘁,偷袭的狗崽子,”原本梳得齐整的中分被李珉勋扯成二八,这位李玉珠没见过的同学怨气很深,他瞪了一眼李珉勋又不屑地看着李玉珠,“你还挺有本事,吊着宋弈瑾还能在学校外面找人,现在叫你姘头把我放开,我还能考虑一下不揭发你们这对狗男女,不然,……” 李珉勋又没给他把话说完整的机会。 他睥着二八给了他一耳光:“不然怎么样?”又揪着人的领子把二八的头撞向桌角,“老实点,不然我就考虑就把你的家伙给剪掉。” “这,这里是学校!学校不会放过你的!” 李珉勋又笑,“反正在学校把我处理我之前,”他在李玉珠桌兜里掏出一把剪刀,“我会先把你送进医院。” “怎么样,准备好和你的老弟永别了吧?” 也许是因为背对着太阳,李珉勋手上的剪刀闪着冷冽的光,衬得他的表情狠戾又决绝,让二八一下子忘记了什么是尊严。 他不顾自己的手脚还被窗帘绑带死死地束缚在桌腿,让头重重地沉下来,声音颤抖,脸色失血,头顶的二八分缝长长的在脑后延伸。他语气诚恳,“大哥,大哥,别这样,我错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李玉珠看着他,竟觉得这一幕诡异得好笑。 “什么叫不是你做的?你当我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大哥,真不是我做的啊!不是,这不全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我一个人哪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二八自称是高李玉珠一届的学长,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喜欢打扮自己在校园里逛逛街,等待哪天走大运能在地上捡到钱。 然后来钱的活儿出现了。 学校的那个匿名论坛,是有好多年历史的非官方网站,当年由一位了不起的学姐开发出来,本意是为了让所有人能有一个发泄情绪并鼓励彼此的树洞,可惜学校后来为了盈利,招进来几批鱼龙混杂的生源,往后这个论坛的性质就被彻底改变。 二八说他一开始认识李玉珠就是在论坛里;有人在论坛发布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信息,说她骚浪又淫贱,让大家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二八看那人发的照片还挺好看,就留心在食堂偷拍了几组李玉珠的照片,也在下面留言,说,她还挺漂亮的,真这么骚的话,介绍给我玩玩啦。 “是你拍的照片?”李玉珠问。 “不是!”二八高声回应,又被李珉勋瞪了一眼,悻悻地把声音放小,“不全是……” 有人在匿名私信里联系他,说他照片拍得不错,要不要加入他们的组织。 李珉勋和玉珠对视。 虽说是组织,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任务。像他这样可以拿钱的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自愿加入。他们都只和组织者单线联系,谁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也不知道组织的分工,二八有时候会偷拍照片,大部分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在论坛里收集这些恶劣的留言,再写到李玉珠桌上。 “所以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也只是拿钱办事而已……大哥你行行好,我以后不会再做了……”二八发现李珉勋油盐不进,又开始对李玉珠装可怜,“姐,我叫你姐行了吧,你放过我,法不责众,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只有我一个人被收拾了我也很委屈……” 李玉珠没让他把话说完。 一个利落的巴掌刮在二八脸上,很快就浮起红色的小手印。李珉勋心疼地捧着她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又夸奖她:“做得好。” 自小耳目渲染的成果,在二八脸上得到显着体现。他不可思议地圆睁着眼,似乎被女人打了这件事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尊严,明明刚才被李珉勋教训的时候都没这么愤怒,此刻却忍不了这种屈辱。 但李玉珠更愤怒。 她的愤怒不在于被人意淫,不在于被人暗害设计,而在于二八那不要脸的诉苦,那理所当然的态度。 把别人的痛苦当娱乐,倒把犯贱讲得这么冤枉;贱死了,李玉珠骂二八,贱死了,让你死都太便宜你了,就该把你扒光了吊到树上,让大家都见识见识比蜂鸟还小的鸟到底长什么鸟样。 李珉勋的眉毛随着她骂人的节奏也挑了起来。他一边不认可玉珠说这么粗俗的话,一边又觉得她用词很巧妙,能让二八燃起的熊熊气焰都蔫掉。 说得好。于是他这样赞扬。 二八从不知道李玉珠是这样的牙尖嘴利,又或者说他从没想过女人也会还击。二八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这对兄妹践踏,认知也被颠覆,只好让二八分的刘海垂下来,深深的,深深的埋住他的眼睛。 八 二八供出了他后面的人。 他们常在一些无人的角落进行交易。二八说那人很谨慎,只用现金付酬劳,从不在网络上留下转账痕迹。但他也没见过那人,因为那人谨慎到连交易也带着变声器;他们也不怎么交流,因为二八讨厌那个变声后的声音。 李珉勋收缴了二八的手机,用一根圆规抵着二八的背跟在他身后。李玉珠牵着他的手。 给那个匿名账户发了个任务完成的讯息,就马上收到了回复。这人真是谨慎得怪异,连通讯都要用暗号接应——任务完成是一把刀和一棵树的符号,然后那人回他个在风中飘扬的叶子。二八猜这是砍树的意思。 D4R2。二八又说这是他们见面的地方,教学楼d栋4楼的厕所右手边第二间。 “有够恶心的……看来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只能在那种地方进行。”李珉勋小声和玉珠嘟囔。 学校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课后留堂的人。他们要去的教学楼d栋更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平时是学校财务部的办公室,会计和出纳的办公室据说就在那儿,所以离主教学楼最远,也只有上思修的时候才会到这栋楼的大教室上课。 虽说越神秘的地方应该越能激起学生们的兴趣,但这栋楼年久失修,除了财务办公室,其他地方的建筑甚至可以说是破败。他们一进入这栋楼就闻到从世纪初就留下的腐朽;李玉珠说学生们也不爱来这上思修,没空调是最主要的原因,冬凉夏暖,可让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们不好受。 二八也不太喜欢这儿。但为了钱,他每次都得来这儿,毕竟给的还挺多。 为了不暴露自己发信息也要打哑谜,特地挑选了人群敬而远之的地点见面,交易也要变声进行,李珉勋越往里走越觉得那人心理变态,又提前称赞自己将要为民除害。 黄昏浓重地泼下来,漫漫淹了他们走的每一段路;楼梯间,走廊上,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像是要逃离这片光。 一切按计划进行。 李玉珠止步于男厕的外墙。李珉勋和二八保持着同样的步伐节奏,一齐走进右手边第一个隔间。 进去之后李珉勋马上小心翼翼地站在马桶盖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二八看他这副模样发出了无声的嘲笑,李珉勋又恶狠狠扬了扬手里的圆规,盯着二八的脸。 我到了。R1。他指挥二八发。 李珉勋半俯下身子,用余光观察隔壁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沓被整理好纸钞被扔在两个隔间的缝隙里,速度快得李珉勋都没来得及看清。 逼他开口。李珉勋打字给二八。 二八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又被李珉勋手里细长的圆规要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钱不够。” 滋啦的电流声滑过,李珉勋竖起耳朵。 “不够?” 僵硬的机械变声让他暂时理解为什么二八说讨厌听到这个声音。冰冷没有诚意,莫名就会让人心生芥蒂。 “差点就被人发现了!被发现的话还怎么在学校待下去!我不管,这么大风险,得加钱。” 不用李珉勋指挥二八都能有如此的发挥,声音亢奋激昂,不愧是真情流露。他转着眼珠子看了李珉勋一眼,又看向他因为握着圆规而紧绷的手臂,咽了口口水,又加价,“给我加百分之5!” “百分之2。”一沓钱被扔下来。 二八敏捷地蹲下把钱收起,在利刃的威胁下还能露出这样贪婪的眼神,像被狮子追赶的鬣狗看到一只现成的鹿肉,不论如何也要享受这一时的欢愉。 他把钱数好,放进贴身的裤袋里。李珉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出去,二八刚打开门想逃之夭夭,电子声音又传来,“以后你不用干了。” 二八想争论些什么,李珉勋就持着圆规向前一刺,吓得二八把没吐出的话又吞了回去,只能干巴巴地说:“哦。” 滚。李珉勋对他做口型,自然点滚。 二八稳着步子走了,李珉勋还蹲在马桶盖上。 惊人的谨慎。 已经过去了15分钟,那人还在隔壁一动不动。李珉勋一点儿呼吸声也听不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可能都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觉得刚才那些钱是凭空出现。 名不虚传的d栋的卫生间,老旧的痕迹随处可见。或许是因为许久没人清理过,青苔攀附在隔间的每一个角落,把这里面的气息染得潮湿又浑浊,隐约还能闻到不新鲜的尿骚味,隐秘地,藏在水腥气里,杀人于措手不及。 真能忍。李珉勋感叹。他感觉自己的胃酸已经堵到了嗓子眼,一个不留心就会喷涌而出,但他失而复得的责任感让他忍耐着这一切——李珉勋决心要替李玉珠报复那个在背后为非作歹的小人。 终于,门锁发出了声音。生了锈的铁摩擦着开锁,生了锈的门又摩擦着地面,过了一分钟,才有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又站定。 李珉勋屏住呼吸。 那人停在洗手盆前,水声潺潺。莫名其妙的,他洗了很久,李珉勋觉得离奇,透过门的缝隙去望那人的身影。 一只漆黑的眼睛。在门的缝隙。 李珉勋被吓一大跳,身子自然地向后倒,忙乱中他又扶住了隔间的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李珉勋没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他还没站稳,门就被猛烈撞开,室外光射进来,李珉勋还没来得及适应明暗的变化,就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抓着脖子一把扣到洗手盆里,额头和水龙头撞在一起,红色的水从那处流下来。 原来他只是用水声做诱饵,以此骗李珉勋走进陷阱。 “真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呢……”又是变声器的声音。 李珉勋听着这古里古怪的声音就来气,自己竟然被这假人算计;他借着水声醒了醒神,左手攥紧了从袖口溜下来的圆规,顷刻之间,右手肘便向后捅去。那人倒是眼疾手快地躲开了这一击,可还是被李珉勋出其不意的暗器划伤了手臂。 李珉勋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精瘦的身材,比自己还略高一点。逆光下的轮廓锋利得很,动作也像利刃;他猛然朝李珉勋前踢一脚,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又把勾拳挥向李珉勋下巴,却被人灵敏地避开了去,腹部还挨了一击重击。但他也不出声,李珉勋也不出声,两人的血都滴在了地上,只有肉锤肉的闷响在这个空间里振荡。在激烈的互殴中他们都把牙关咬紧,像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李玉珠终于按耐不住跑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地上星星点点落着血迹,哥哥背对着自己,呼吸急促地与那人盘旋;而太阳的落下的轨迹就在那人身后,耀眼的,残败的光环住他周身,只一个眼神,李玉珠就认出这是什么人。 她声音颤抖,像树木被摇下果实那样颤抖,“弈瑾……” 你怎么在这里。 “弈瑾?” d栋4楼的氛围突变。 惊愕的假人,手指尖还在流血,那是他企图徒手夺圆规的下场,但这一举措起到了显着效果——李珉勋的圆规跌落在地,两人都没找到它的踪迹。可他却似是没有痛觉一般将那只手虚无地向前伸了伸,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李珉勋顾不得这近在咫尺的威胁,下意识就护在李玉珠面前。 他看见那人原本狰狞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异常颓唐。李珉勋细细观察他的脸——鼻梁挺直,嘴角细长,正是李玉珠曾经兴高采烈地向他描绘过的模样;这一认知让李珉勋突然生出一种恍然大悟又无比愤怒的情绪——宋弈瑾这个名字终于和脸对上号来,原先自己就对这人带着偏见,但他从没想过要让这成见一语成谶。 而李珉勋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身后,宋弈瑾的对面,玉珠的眼泪已经滑到颊边。没有一声啜泣,没有一句呜鸣,模糊的视线里模糊地映着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也映着他背后缓缓吞吃天空的落日,把李玉珠的心照得透明又不堪一击。 她的泪落在地上,和不知道是谁的血融在一起;李珉勋还没来得及回头,宋弈瑾还没来得及把欲言又止的话说出口,李玉珠就踩着昏黄的光逃走。 温凊敏接到李珉勋电话时正在打游戏。 她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只想着要把这盘打出个完美结局,可电话铃声一直不停,屏幕上的“珉”闪烁着,闪得温凊敏的眼睛不自觉地向它偏去。 “喂?怎么啦?”她问。 回应她的只有不住的喘息。听起来像风箱被哗哗拉起,一下接一下,甚至气还没呼出来就再次鼓起,急促又激烈。 温凊敏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再次确认了那上面的名字,语气变得着急:“珉啊,怎么啦?” 听到自己的名字似乎让李珉勋好受了一些,至少温凊敏是这样认为的。因此她把声线放得更柔和,又一遍一遍地叫着李珉勋的名字,叫他深呼吸,叫他不要着急。 “敏啊……”李珉勋在破碎的呼吸中尝试说些什么,但这尝试显然不太奏效,他还没把这话说完整就被涌上来的呼吸打断,在电话那头咳嗽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慢慢说,我在这里。”温凊敏随手披上一件外衣,边安抚着李珉勋边往外面走去。 “深呼吸,珉勋,深呼吸……对,就是这样,把脑子放空,让空气进去……吸气……呼气……慢慢来,不用着急……你看现在天空是金黄色的,你看看它,想想金黄色的蜂蜜……你很喜欢这样甜滋滋的东西,泡在温水里,喝起来很安心……好,慢慢吸气……慢慢呼气……” 李珉勋的喘气渐渐平息。似乎真的有蜜糖水流进他的胃里,温暖的,让他的思绪也变得清晰。 可思绪一旦变得清晰,李珉勋的心又开始摇摆不定。温柔的凊敏,体贴的凊敏,真的要把这么好的凊敏扯进这些满目疮痍的事里吗? 我可以的,我能一个人解决这件事……不用依靠别人,不用欠谁的人情…… 他沉默着,听自己的呼吸和温凊敏的呼吸缠在一起,在时有时无的电流杂音里缱绻着不愿分离。 “珉呐……你现在在哪里?我刚从家里出来,去找你好不好?”温凊敏仍用着轻柔的声音。 不好。李珉勋的良心在脑海里挥舞着旗帜,可温凊敏的声音鼓舞了他的私心,它冲上去把那旗子撕碎,和良心扭打在一起,把道德的天平闹得晃荡不已,让李珉勋心神不定。 “你在哪呀?还在玉珠学校吗?” “……嗯。” 温凊敏听到他变得沉闷的声音。 “那我现在就过去找你哦……”告诉他自己正在过去,让他定心;“电话不要挂啦,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我能帮帮你呢……”姿态放低,让他放松警惕,把心事脱出才能解决问题…… 温凊敏习惯了设计每一句说出口的话;这倒不代表她善于伪装自己,也不意味着她说的话都是虚情假意。 她自幼就冰雪聪明。从小跟在作为教师的父母后面,早就学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该怎样和心思深沉的人周旋,该怎样安慰失意的人,该怎样在不同的人面前摆出不同的样子……她向来就喜欢参与这些人情交际,更喜欢他人依赖自己的表情,虽然她总刻意避免把他人当作自己满足拯救者情节的工具,但对这些再熟练不过的温凊敏来说,猜出李珉勋的情绪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李珉勋不知道。 沉默的李珉勋,沉默地在电话的另一边点头,又想起温凊敏根本看不见,这才应了一句。凊敏的声音就像他的镇静剂,她说什么,自己的心就跟着去,李珉勋觉得很神奇,所以分外珍惜;他靠着墙边蹲下来,半张脸埋进膝盖里,因为迷路把人跟丢了的焦虑也渐渐平静。 “敏呐,谢谢你……” “……好想你。” 温凊敏的心在那一瞬变得柔软无比;即便是对人情世故再熟练不过的她也难以招架这直白的真心。 城市两端,她向李珉勋的方向走去;头顶的夕阳把光彩镏在空中,目光所及之处云层稀疏,只能看见流动的光晕;温凊敏看不见的地方,身后几公里外,钩卷云出现,又长又薄,平行成列,像是一排蓄势待发的镰。 九 温凊敏再见到李珉勋的时候他就躲在墙角,高大的身子蜷缩在一小片阴影里,看着可怜又滑稽。 “哎呦,在那儿干嘛呢。”虽然嘴上说着调侃的话儿,却还是蹲下来把李珉勋拥进怀里,“小可怜,小可怜,在敏敏怀里尽情哭泣吧。” 她一下一下地顺着李珉勋的头发,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左右摇摇。 李珉勋忿忿地把头埋进她脖颈,声音喷出的气息让那处发痒,“别开玩笑啦……” 温凊敏笑得更开朗——像这样露出脆弱模样的李珉勋,最让她心生怜惜。她轻轻把脸颊靠在李珉勋的头顶,便闭上了眼睛。他们蹲在角落里,重迭的身子一摇一摇;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只有若有似无的余晖在虚浮在云层里。 李珉勋的愧疚,该从哪说起。 是考上大学之后就抛下不对付的母女,是先前随意对李玉珠的恋爱下定义,还是背弃了和妹妹的约定? 李珉勋记得为什么自己会答应李玉珠自己不会谈恋爱。 他记得清楚,记得真切,记得深刻。 某个精疲力尽的夜里,哄李玉珠睡下之后,李珉勋走到家楼下,躲在楼梯底部看着墙面发呆。斑驳的墙面,晕着斑斑点点的黄色污渍,墙角因为潮湿有些发霉了,绿绿的,又发黑,李珉勋却看入神了。 好累。 即便李珉勋强忍着不表现,实际上对照顾妹妹这件事已经非常厌倦。凭什么?凭什么我要照顾她?我也是孩子,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也想在放学后和朋友们去玩去闹,去父母怀里撒娇,凭什么我要把这些都放弃,为了帮妈妈分担,活得这么身不由己? 李珉勋第无数次有这样的念头:希望爸爸争取到抚养权。 可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每每生出这样的念头,他都会想起妈妈辛苦的样子,早上留下早餐就出门,晚上回来还没吃饭,却紧紧抱着自己不松手的样子。妈妈很奇怪,只抱自己,全然不顾在旁边睡得正香的李玉珠,李珉勋一边觉得不解,一边又怀着异样的满足——他觉得这个拥抱是妈妈为了奖励自己帮她分担家务。 所以每次有希望爸爸赢的想法的时候,李珉勋就会到这个角落反省。 我是更乖更懂事的孩子,我比李玉珠强得多,所以妈妈更喜欢我,更爱我。李珉勋这样想着,就能排解一些忧郁的情绪,又找到动力继续承担这些与年龄相比过分沉重的责任。 几声啜泣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妈妈的声音。意识到这个的李珉勋突然就绷紧了身体。 妈妈没走上楼,只是倚在大门的侧墙哭泣。李珉勋小心地往那儿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躲着的这片阴影正是她稍斜着看过来就能发现的区域,赶忙收回了视线,又往里墙坐进去一点。 妈妈在打电话。 她和电话那头的人哭诉,说自己今天又很不顺利;工作上很吃力,被上司和同事们嫌弃,说她一把年纪了回到职场就是给人添麻烦;前夫不肯让步,还威胁她如果继续跟他争抢抚养权,以后一分钱抚养费都不会给。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不工作怎么争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人一个?哈哈……你怎么这么天真啊……我也想让一个给他!可他只要珉勋!” “我跟他说,你带走玉珠,我带走珉勋,所有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可他不愿意!他说他只要珉勋,说他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啊……那我怎么办!我的珉勋,我的福星!……当年要玉珠就以为她是个儿子,能让她爸爸回心转意的儿子,可她偏偏是个女儿!……偏偏!” “我怎么让步?我怎么让步?难道要我养毁掉我的婚姻的晦气鬼,难道要我养一个长大之后一定会抛弃我去别人家的的赔钱货?!” “我不会让步的,我不会让步的……珉勋……我一定会让珉勋留在我身边!” …… 李珉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上楼的,只记得楼道间的喘息,记得打开家门之后见到李玉珠的心虚;小女孩半夜惊醒,身边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到处在家里寻觅,李珉勋清楚地记得,真切地记得,深刻地记得,玉珠的眼睛,在黑夜里长久地注视着他,没有哭闹,没有埋怨,小人儿一声不响地扑进他怀里。 李珉勋框住那个身影。也被沉甸甸的责任框住。 我来爱你,玉珠,我来爱你。我会把你需要的,缺失的,所有的爱,都交到你手里。你握着它,不要顾虑,不要怀疑,哥哥只是希望玉珠也能得到幸福而已。 李玉珠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如果连我都不爱玉珠,还有谁爱玉珠呢。李珉勋喃喃。 两根柱子外,一丝光都透不进的角落,李珉勋暗淡的眸子,和张合的唇形都清晰地反射在李玉珠的眼里。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一直迷茫的真相。 从出生那时就辜负了家人期待的孩子,是父母分开时被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收下的皮球,是不被祝福,也不被珍视的孩子,是不被爸爸认可的血脉,是毁掉妈妈婚姻的晦气鬼,是害得哥哥不能肆意享受童年的累赘。 这就是命运吧。不被爱的命运,背负着失望,怨恨,和厌弃的命运,也因此一生都在乞求别人的爱。可谁会爱她呢?妈妈不爱,爸爸不爱,哥哥因怜悯而施舍了一些爱,一些原来不太情愿给予的爱,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收回的爱。 玉珠原来是个不被爱的孩子。李玉珠第一次认清这个事实。 也许不是第一次,也许很早就知道了。 可玉珠是骗子。最爱骗自己的骗子。骗自己妈妈只是偏心,但也分了一点爱给自己。 可如果真的有一点爱自己的话,怎么会那样对自己呢? 明明都是妈妈的孩子,明明自己才是更小的那一个,妈妈只给哥哥买新鲜水果,只给哥哥买新款玩具,只给哥哥买品牌服装,然而,然而…… 然而李玉珠有且只有哥哥淘汰的旧衣服。 年纪小的时候玉珠很喜欢,觉得那上面有哥哥的味道,哪怕哥哥上了初中之后就不再被允许和哥哥一起睡觉,小玉珠穿上哥哥宽宽大大的衣服,就又能被环在那人怀里一样安心睡着。 可小孩是会长大的。约莫4年级的时候,玉珠就被早熟的孩子们嘲笑了。那时孩子们中就已经形成了攀比的风气,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玉珠,就成了一群人挖苦的笑柄;课间被孩子们围起来,强硬地把她按在地上,要脱掉她那一身寒酸的衣裳。李玉珠尖叫,李玉珠哭号,声音一声赛一声高,却也没有路过的老师会把她从孩子们手里救出来,毕竟他们只当那是孩子玩闹。李玉珠无助的样子,让旁观的孩子们发出阵阵讥笑,在上课预备铃响起时才愿意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李玉珠好伤心。李玉珠想告诉妈妈听。 可无论多少次在饭桌上尝试和妈妈说话,她都未曾在自己身上投过哪怕一秒的目光,只在不停接电话的间隙给哥哥夹些肉菜,两人再对上一个温馨的微笑。 于是这样和睦的气氛把李玉珠想告诉哥哥的念头也打消掉。 忍着吧。忍忍就好了。他们厌倦了就会放过我的吧,上课铃响了就会放过我的吧,只要我忍着,闭着眼睛,很快就能过去的吧。 短暂的课间10分钟,一天不知道几回,加起来也没多久,我能忍耐。我能等待。等这十分钟过去,等这一天过去,等这一学期过去,等上两年,等到毕业,就不会有人再这样对我了。 李玉珠很擅长等待。也很擅长忍耐。 忍过了不知道多少个10分钟,忍过了不知多少天,忍过了发育期变本加厉的骚扰,忍过数个春夏秋冬的李玉珠,等来了小学毕业。 和哥哥上一个初中的话,就不会这么辛苦了……那时的玉珠这样想着。时至今日,玉珠也这样想着。 可穿得不如哥哥新的玉珠,吃的不如哥哥好的玉珠,得到的关怀不如哥哥多的玉珠,心里却只有哥哥的玉珠,第一次知道,原来对哥哥来说,李玉珠是他甩不开的包袱。 玉珠从不嫉妒,偶尔羡慕。只要哥哥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就能把这些情绪都抛掉。哥哥不是心安理得的。那些新衣服,好吃的水果,昂贵的品牌服饰,哥哥都不是心安理得接受的…… 可哥哥原来是想心安理得地接受的。 晶莹的眼泪滚过李玉珠红肿的眼睛。一声呜咽也滚过安静的大厅。温凊敏回头的一瞬,就只捕捉到女孩跑开的背影。 李珉勋趔趄着站起。 “玉珠!” 名字回荡在大厅里。 “玉珠!” 玉珠其实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母亲爱她的孩子,是因为那是她的孩子,一个母亲恨她的孩子,是因为那是个被诅咒的孩子。 恨她不是那个期待中的样子,恨她到来的时机让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步入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妈妈恨她,所以从不爱她。记忆中从未出现过妈妈的摇篮曲,抑或是从未被母亲拥进柔软的怀里,即使妈妈把她留在身边,让她读书把她养大,但这也许,也许只是为了折磨她自己,让自己不要忘记这滔天的恨意。 哥哥是妈妈的礼物。玉珠是妈妈的扫把星。 妈妈恶狠狠的眼睛,像狼一样冰冷又充满力量的眼睛,在现实里,在梦里,那样凶狠地看着李玉珠,时常让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 “玉珠啊!”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父亲爱他的孩子,是因为那是一个儿子,一个父亲恨他的孩子……表现方式就是不在乎这个孩子。 其实以前爸爸对玉珠不错的。尽管爸爸总是不着家,但爸爸在家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捏捏玉珠的脸,抱抱玉珠,把玉珠举得高高的,所以玉珠有时候就会幻想,幻想和爸爸一起生活的话会不会更幸福。 可事实远比幻想残酷;对玉珠不错的爸爸,离婚后一次也没来看望过她,一次,哪怕一次……玉珠上初中前都还会幻想,幻想爸爸是不是躲在哪棵树下偷偷看她,幻想爸爸看她过得不好会不会带走她。 玉珠是傻瓜。又不是傻瓜。偷摸着私底下见了好几次哥哥的爸爸,从没提过要见见玉珠,于是聪明的玉珠尽当作不知道,不知道爸爸也许已经忘掉了自己。 “玉珠啊!”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哥哥恨他的妹妹,是因为妹妹夺走了他本该享有的权利,一个哥哥爱她的妹妹,是因为妹妹什么都没有,只要他不给一点爱,妹妹就没法活下去…… 可李珉勋就是这么狠心的人。 明明知道李玉珠除了他什么也没有,却为了逃避她和母亲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为了换来自己内心的平静,狠心地从一片狼藉的家里逃出去,眼不见为净;狠心地要把让李玉珠苟活的爱抽离,让她几乎要窒息…… “玉珠啊!” 玉珠越跑越快,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里,不顾身后逼近的,呼喊的声音。 弈瑾,弈瑾……我再也不能奔向你。 李玉珠的心声埋没在她的大喘气里。尽管这样想着,尽管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些在座椅上的秽言污语,那些在匿名论坛上的鄙陋嘴脸,那些昔日里受的委屈,那些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的敌意……尽管在d栋4楼,知道了宋弈瑾是那个让她落得如此地步的人,李玉珠的双腿还是不自觉地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真够贱的。李玉珠,真够贱的。 贱到被人欺凌还要忍耐,贱到被人唾弃还要恳求被爱,贱到被人伤害还要去依赖,可是,可是如果不用经历这些,李玉珠又怎么会陷入宋弈瑾藏在毒里的爱。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连妈妈都不爱,爸爸都不爱,哥哥都不爱,没有一个家人真心实意爱着的玉珠,品尝到这有瘾的爱,便奋不顾身地把自己全部奉献给这位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不问缘由,不敢退缩,生怕错过这来之不易的爱。 李珉勋不会知道,宋弈瑾也不会知道,从d栋4楼跑出去的玉珠,只是踌躇在d栋的楼顶天台,望着夕阳,望着云彩,哭过又释怀,想着只要宋弈瑾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一个不合理的解释,只要是一个解释,她都不会和他分开。 哪怕太阳的内核是肮脏,我也能闭着眼睛,把这一切都忍耐…… 可是洪水已经爆发,陆地正在坍塌。太阳再救不了她。 失去一切的玉珠,用不再纯洁的身体尽力奔跑着,怀揣着破碎的幻想,脸上漫延着水光。她调转方向,跑着,跑着,像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那样,有力又无力地跑着,不知疲倦又精疲力尽地跑着,跑去往生的地方。 十 “李玉珠!” 跑过街道,路过长廊橱窗,又穿行在小巷。李珉勋追着她,却感觉怎么也追不上她;大概是因为下午的时候消耗了太多心力,李珉勋追着追着,只觉得上气不接下气。李玉珠明明就在他眼前,突然就变成一个小点,可当李珉勋努力伸长手臂去一探究竟时,又能摸到一缕发丝。 “玉珠!玉珠!别跑了!” 虽然只是咫尺之距,追赶这间隙却让李珉勋精疲力尽。他只好喊着妹妹的名字,希望她能停下来听他的解释。 “……别跑了玉珠,你要去哪呀!哥哥跑不动了……” 纵使身体疲惫,精神却充沛。李珉勋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剧烈喘气博得同情,试图动摇李玉珠的决绝。可惜李玉珠像着了魔似的不停跑着,不知疲倦,从未回头。 风景不断变换,天色也不断幻化。 浓稠的光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连云层都消融在昏灰的空中,四周只有绿得诡异的树丛,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 李玉珠似乎终于找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李珉勋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线里看清,看清湍急的江水,看清他们的处境。 霎时间他变得异常清醒。身体里的警铃自动响起,把他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顶;人在危及时刻就会表现返祖,狩猎的本能让李珉勋微弓着背,两眼圆瞪,膝盖曲折又挺起,像豹子猎杀羚羊那般向李玉珠扑去,手肘夹住她的脖子,翻滚着把人紧锁在地。 “你是不是疯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李珉勋坐骑在李玉珠背上,贴着她的耳朵咆哮。 被反剪双手的李玉珠也不甘示弱,一声不吭,却猛烈地扭动身子,往桥面和坡道的边缘挣扎,企图借着下坡的惯性滚进湍险的江水里。李珉勋看着她竭力摆脱禁锢的样子,突然觉得辛酸又悲戚,仿佛心房被发苦的江水淹了进去。 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李珉勋把手绕过她的肩膀,紧紧地让人贴近自己,再用力地把她压在地里。这个位置本就暧昧难控制;李玉珠的上半身已经趴在了与桥面接壤的草坪上,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扑进江水的怀里,可李珉勋死死地把她压紧,一只脚勾着她的腿,一只脚勾着桥沿侧边,以道不明的毅力强撑着才能让两人不掉下去。 秋风在江面上格外肆意,李珉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被野草割伤了,风吹得阵阵发疼。 玉珠,玉珠。哥哥错了,不要离开我。 “你想死是吧!想死就说!一句话不说就跑,让所有人都为你奔波算什么意思!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哥哥不该离开你,不该离开妈妈,不该为了一己私欲离开我们的家,不该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不该无视你的苦楚,更不该为了让自己不心烦,刻意对你们的矛盾避而不谈…… “跳桥?跳江?!就为了那个玩弄你的贱男人?还是你偷听别人说话很有理?听得没头没尾的就要来跳江?!” 不是的,不是的,玉珠,哥哥不是要说这些…… “你听到什么了就这么激动!你知道什么!这么多年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连这些都不愿意面对,只想着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些吗!早知道你要去死,我们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李珉勋喘着粗气慢慢坐直身体。李玉珠不知何时停下了挣扎,只一言不发地卧在那里。李珉勋刚想深呼一口气,膝盖下的人儿又使劲蠕动起来,猛地翻了个身,额骨直击李珉勋额心。 天色越暗,李珉勋越清醒。 撞击没让他眼冒金星,反而让他顺着这个力劲又把李玉珠按在地上,把她两手束在一起拨到头顶。 “死死死!除了这个你还能不能想点别的事!李玉珠,你想一死了之,想过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李玉珠被卸了力气,倒是虚弱地笑起来。 “我对不起所有人,我对不起所有人!满意了吗?”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对不起任何一个,路过我这一摊烂泥一样人生的人。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那就让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因我受难,不会再有人要为我忍耐苦楚,不会再有人为我放弃这个,放弃那个,大家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想过我们吗?!你想过你走了,爱你的人要怎么继续生活吗?!” 爱这个字眼似乎让李玉珠恍惚。即使李珉勋看不清楚,也觉得她失魂的眼滑亮了刹那。 “爱……爱我的人……” 李玉珠喃喃,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就像火花会越燃越旺那般,她的情绪也高涨,接着她用这亮得让人发怵的眼睛望着李珉勋,近乎吼叫地问道: “谁爱我?谁爱我?这个世界上有谁爱我?你们?谁们?你吗?还是妈妈?” “你爱我吗李珉勋?你爱我吗?你敢说你爱我吗?!” 四周无光。李珉勋看着她的眼睛,哥哥爱你这四个字在嘴边徘徊,却也只能徘徊。在这样炙热又坦荡的目光里,他惨白的脸都被照得发亮。 于是李玉珠又笑了。笑着的时候泪滴也从眼角落下,她吃吃地笑着,又哭着,江水击打着桥墩,却也似乎把他们都打湿,才会这样全身冰凉。 “你爱我吗,哥哥,你爱我吗?” “为什么说不出话?” “可是既然没法回答我,为什么要跟我说谎话?” “爱我的人……爱我的人……爱我的人在哪?!” “真残忍,李珉勋,你真残忍。明明知道没有人爱我,明明知道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还要骗我,还要离开我,还要抛弃我!真好,真羡慕你,真嫉妒你!妈妈爱你,爸爸也爱你,他们闹这么久都只为了你,而你呢?你珍惜吗?你说独立就独立,随意地就把他们的爱弃之不理,真好,真好啊!这些我想了一辈子的东西,这些我为此争取了一辈子的东西,是你不稀罕的东西!我该说谢谢你吗?谢谢你同情我,谢谢你一直忍着不和我炫耀,谢谢你今天让我知道这一切,让我嫉妒得疯掉!” “好嫉妒你,好想把你的一切都抢过来,好想把你杀掉,好想代替你!可我又好爱你,李珉勋,好爱你!爱你爱到我现在都舍不得恨你!我也好爱妈妈,好爱好爱她,可那又怎样?我那么爱她,她那么恨我,我连爱她的资格都没有,我的爱让她痛苦,让她的生命变得悲惨,我的爱就是这样,被我爱的人就会变成这样!” “可我的爱就是这样……我的爱就是这样!会让人不快,会把人刺伤,可这就是我的爱……我毫无保留地,竭尽全力地去爱!可是……可是……怎么会没有人愿意接受我的爱……怎么会没有人愿意,回馈我一点爱……” “不要爱了……不要爱了……我不要再爱了!” 对视的两双眼睛,都哆嗦着泪花。 “我爱你啊……玉珠,我爱你啊……别这样和哥哥说话……” 李玉珠哭花了脸,泥土和草梗都粘在那上面,李珉勋想帮她摘去,却害怕她挣开自己,泪滴随着颤抖的声音一起落进地里。 “哥哥之前做得不好,哥哥会改的!哥哥知错了……但哥哥爱你,真的爱你,愿意为你做所有事情那样的爱你!宋弈瑾……那个坏人……哥哥发誓一定不会让他好过的!明天……等一下就去!我会从每一件小事做起,让你看到我的决定……我会保护你,保护妈妈,保护我们家,不会再逃避,会承担起所有的责任的,相信我好吗,玉珠,相信我……不要离开我……” 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风和水在响。 “我不会再相信哥哥了。” “哥哥说不会离开我,不会抛下我,不会让我一个人……我都信了,所以才被骗了。哥哥是骗子,是瞎子,是聋子。哥哥骗我,还要故意把眼睛遮住不看我,把耳朵捂上假装听不见我,我真是傻子才会一直相信哥哥……我真是傻子才会一直期待哥哥救我!” “哥哥才不会救我……哥哥甚至都不愿意陪着我……说什么会保护我,保护妈妈,保护我们家……你只会一直装聋作哑,没听见就当作不知道,没看见就当作没发生,哥哥真会享受……真会糊弄!可现在连糊弄也不愿意糊弄了,只想把我推得远远的,哥哥说爱我,就是这样爱我吗?” “宋弈瑾是坏人……哥哥……哥哥才是坏人!把我推到他身边去的你才是坏人!” “妈妈不爱我,爸爸不爱我,哥哥瞒着我,嘴上说爱我又要离开我,可我也想被爱,我也想被别人爱!被全心全意地,捧在手心地爱……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连你们都不爱我,怎么可能会有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弈瑾对我好,对我笑,为我唱歌,给我拥抱……这就是我想要的爱……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爱,本该来自家人的爱!弈瑾是坏人……是坏人……可他给过我这样的爱,给了这些没人愿意给我的爱,我又怎么能说他是坏人……” “哥哥……哥哥……如果你爱我,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像妈妈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又怎么会对宋弈瑾这样依赖,被拿捏弱点,被这样伤害……” “我只是想被爱……我只是想被爱……被爱真的好幸福……光是想想都觉得活着有期待……” 李玉珠长久地凝视着李珉勋的脸。湿润的鼻尖对鼻尖,你的睫毛扫过我的眼皮,你的额角蹭过我的眉间。忽地,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头侧过一边,望向无边江面。 “可是哥哥,现在没有人爱我了……妈妈不爱我,爸爸不爱我,弈瑾不爱我,你也不爱我……既然没有人爱我,能不能放我走呢……” “我不是个儿子,让妈妈失望了……能帮我和她说对不起吗……虽然我也没得选,但我还是选错了……哥哥,你看,这江流得好潇洒,它会好好把我吞掉的……应该,应该也会吞掉一个不被爱的人吧……江啊,不要嫌弃我,没有人爱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风在呼啸,水在嚎叫。 李珉勋把头从妹妹颈窝抬起来,眼神朦胧,语气却坚定。他在李玉珠衣服上蹭了蹭眼泪,又吸了吸鼻涕,花着一张脸笑了:“玉珠,不要一个人走,哥哥陪你走吧。” 风在呼啸,水在嚎叫。 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可在我们家,没有称职的爸爸,没有称职的妈妈,玉珠,就像我的小孩,我看着你长大……我既是你爸爸,又是你妈妈,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我没能为你唱歌,没能给你拥抱,是个失职的家长,可现在是秋天了,我怕江水太凉,怕你会冷,怕你一个人太孤单……玉珠,玉珠,哥哥陪你到这江水里走一遭,再见面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人呢…… “珉勋啊!”急停的出租车在路上拉出长长的车辙,下来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女人。她一边跑一边叫,“珉勋!不要靠江边太近了!” 妈妈跑向孩子们。在出租车前车灯的照耀下她竟觉得俩人牵着手站在桥沿的姿态很刺眼,也许是因为虚惊一场从而怒火中烧,妈妈还没走到他们站的位置便冲李玉珠喊道:“你搞什么东西?一天到晚乱发脾气,要连累所有人你才高兴吗?” 温凊敏付完车费才下来,借着最后一点车灯的亮光,她看见李珉勋把玉珠又往怀里揽近了点。 妈妈越走越近,声音却越来越大,她不客气地用手指着李玉珠,不停指责她。与其说在指责,羞辱或许更恰当,温凊敏想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解,李珉勋就已抢先。 “够了!” 温凊敏第一回听李珉勋这样讲话。 妈妈应该也是第一回听他讲这样立场分明,又极具攻击性的话。这句话霎时就让她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羞辱,像是脚底踩到颗钉子,让她疼得说不出话了。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玉珠说话?如果这么讨厌玉珠,又为什么要跟着凊敏来找她?” “诶这,这哪能一样呢,凊敏是好心帮我们,我不跟着她来哪行啊……珉勋,你看,现在人找到了,也没什么事儿,等下和凊敏一起吃个饭吧,就当谢谢人家……” 几步的距离,足够温凊敏看清李珉勋的表情。那双在黑夜中仍然明亮的眼睛里,光点在乱颤,温凊敏说不清那是不可置信,抑或是失望至极,但李珉勋脸上表达的无非就是负面的情绪,而她并不能解读这其中的程度。 可李珉勋向来是很好猜的。这一反差让温凊敏隐约感到不安。 老桥没有灯,夜色便自然地氤氲了气氛,把每个人的表情都藏在黑暮里,只有各自复杂的心绪在外溢。 “吃什么饭?” 李玉珠问。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要被风吹去。 “来我和哥哥葬礼上吃牛肉汤饭吗?” 她转过头来,在李珉勋的臂弯中间露出半张脸,江水的波光反射在那上面,把浅浅的笑照得荡漾。明灭的光影闪闪烁烁,映在温凊敏心头,让呼吸一瞬滞留。 “死丫头说什么呢!晦气死了!”妈妈的手高高扬起。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李珉勋本能般地把妹妹护在身后,接着把妈妈的手腕握紧,“怎么了?妈妈不愿意来吗?”他也笑笑,轻巧地勾起嘴角,“还是说妈妈想和我们一起?” 纵使八面玲珑如温凊敏也难以将这局面分辨。 摇摇欲坠的母亲,仿佛即将失控那般面目狰狞,尖叫声凄厉,咒骂声呻鸣,而挂着怪异笑容的兄妹,牵手站在悬崖边,水汽在他们脚下翻涌,风在他们周围纠结,似乎要一齐把生的欲望扑灭。 “妈妈在生什么气?是气你珍贵的儿子要离开你,还是气你丈夫的替身随意地想结束自己的使命?” “我更生气,妈妈,我更生气……气你不尽自己的责任,气你把压力全部交予我们……不要说你没有!不要说你没有!是谁帮你操持家务,是谁帮你承担育儿痛苦!玉珠是我的孩子吗?我是玉珠的孩子吗?为什么只有我们扶持着彼此度过漫长黑夜,为什么你要把抚养权争取却把我们抛弃?” “你瞎说什么!你瞎说什么啊珉勋!” “妈妈不要不高兴……妈妈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看看这张脸,妈妈,清楚地看看这张脸……像爸爸吧,很像吧……这张脸的主人让你痛,被你怨,看,它很快就可以消失在奔走的水流之间,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妈妈,难道不觉得很幸福吗……” “闭嘴,闭嘴!死丫头……都是你的错,死丫头!对你哥哥说了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你害我害得不够惨,你还要害死我的儿子?!” “玉珠没有错……不是玉珠的错!要错也是我错了,是我!是我把你们这对怨怼彼此的母女留在家里,以为眼不见为净,以为装傻就能从你们的矛盾里逃离……该说我天真还是该说我狠心?可是妈妈,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这样放纵我,明明知道所有的问题都不在于玉珠却非要把她折磨,妈妈,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狠心?” “谁折磨谁啊?珉勋,你好好看看,谁折磨谁啊!她要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生,要在这副不合时宜的身体里出生!这折磨了我多久,折磨了你多久!珉勋,你本可以有个弟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一对爱你们的父母亲……可这都没有了!我的幸福,你的幸福,全都被她毁了!”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也不愿意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我也不愿意以一个女孩的身份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可我没得选,我没得选啊!我生下来就是妈妈的女儿,以前是,现在是,这辈子都会是!我毁了你们的幸福……只因为是个女孩,就一直被迫承担这样的罪过!那我的幸福呢?我的幸福呢?!就因为一个没法选择的时机,就让我的这一生都没法得到幸福吗,就要我用一生来偿还你们失去的幸福吗?!” “谁折磨谁,妈妈,谁折磨谁啊……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也不能决定我的性别,更无力承受这莫须有的罪名……谁在折磨我,老天在折磨我吧……可我真的好累,好辛苦……就让我走吧,这样大家才能得到幸福……” “不会幸福的!玉珠,你走了谁都不会得到幸福……不要这样,不要一个人走!不要一个人走!哥哥舍不得你一个人走……” “珉勋……珉勋!不!珉勋!啊……你走了我怎么活,我怎么能活啊……你为妈妈想想,珉勋,你为妈妈想想啊……” 风卷,江流急。稀薄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昏暗的夜色蒙住人的眼睛。草丛发出簌簌的声音,交错重迭的人影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哭声中窃窃私语: “反正这世界上能依赖彼此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我们本该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可既然我们都不愿意,那何必再用折磨对方来折磨自己,让我们的苦痛永不停息?” 十一 温凊敏左手扯着妈妈,右手拽开李珉勋,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天灵盖都要被他们的争论的声音撬开。 脚下是湿滑的草地,留在上面的脚印深浅不一,层层堆迭在一起,却有往下滑的痕迹。夜风盘旋在头顶,在桥与水面的斜坡上,你抓着我的衣领,她又拉着我的下摆,没有秩序,只有混乱的情绪。 真是乱七八糟的家庭。温凊敏在纷乱中还保有一丝清醒。 “够了!” “没有人要死!没有人要死!” 她站到两人中间,直面他们被泪水洗得闪亮的眼睛。 这位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伟大是真的伟大,卑鄙也是真的卑鄙。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生下了大儿子,又被哄着放弃工作,全身心在家里照顾孩子,放弃自我,成全别人,可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和妻子。为了挽回即将破碎的家庭,又千方百计地奉献自己,以为一个新的生命会让家庭回到最初的样子,却想不到这加速了破败的进程,从此一蹶不振,成天怨天尤人。怨自己苦命,怨女儿的到来毁掉了她美好的家庭,又把儿子当作自己的定心丸,有他在就能再生动力。 可这个家本身就要散了。玉珠来或不来,它都要散了。 一个伟大又卑鄙的母亲,好不容易崛起,在经济条件更好的丈夫手里夺来了子女的抚养权,却成天把自己麻痹在工作里,打着要挣钱养家的幌子忽视这一对好不容易才留在身边的儿女,让哥哥照顾妹妹,妹妹体贴哥哥,然后回头只给哥哥奖励。 真伟大,真卑鄙。 “做错事的人又不是玉珠,为什么要把错误都归结在她身上?只因为她是女孩吗?只因为她是女孩,阿姨就觉得是这个性别让叔叔不满意了才要离婚的吗?离婚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吗?叔叔早就出轨了,不是这样才要离婚的吗?背叛是不需要理由的,无论有没有玉珠他都会出轨的,这样浅显的道理阿姨难道不知道吗?” “别这样看我!阿姨,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我也是个女的,和玉珠一样,我也是个女的!你对自己的女儿都那么狠,我又怎么敢相信你对我是真心?” 李珉勋颤抖着握住妈妈颤抖的手,觉得那手心凉得发烫。“凊敏,这不关你的事……快回去吧……谢谢你,……对不起,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一位无私又自私的哥哥,一位无私又自私的儿子,一位无私又自私的男友,说出这样的请求很难不让人动容。 “为什么要回去?人命关天,这样的事我怎么会置之不理?李珉勋,你以为我是你?明知道妈妈这样对妹妹,明知道是妈妈的偏心让妹妹受罪,你明知道这些却假装没见着,你受着偏爱却对妹妹受到的薄待置若罔闻,你是不是人,李珉勋,你是不是人?玉珠这样依赖你,这样珍惜你,这样爱你,你就摆一副高高挂起的姿态,时不时因为你那少得可怜的愧疚把玩她的真情?” “快回去,说得真是动听,你在学校无所事事的时候,在宿舍里游手好闲的时候,怎么不对自己说快回家去?你的妹妹有多需要你,你的妈妈有多需要你,你就一点也不心虚?” “想去死……真够自私的,李珉勋,想一走了之,想凭着这一死把对玉珠,对妈妈的亏欠一笔勾销?你摇什么头?我说的不是?想补偿她们,想补偿她们就做点什么!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做点什么!陪陪她们,不要再逃了……她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的是你们?做错事的人活得那么自在,作为受害者的你们为什么要寻死?” 倏尔斜坡上只剩啜泣。 温凊敏说完一连串像机关枪一般直指要害的话,低下头调整呼吸。 妈妈抽噎的声音,李珉勋沉重的吐气,都一并交错在温凊敏耳际。不知是因为一下说了太多话缺氧,还是因为被无形的压力榨挤,她感觉头颈交界处一阵钝痛。 李珉勋看温凊敏拧着眉甩了甩脑袋,忽然就想摸摸她的脸。也许是想让她好受点,也许是想给自己被驳斥地飘起来的心寻得一个落地点,像往常一样,李珉勋想以此为慰藉。 冰凉的,妈妈的手,滚烫的,凊敏的脸。 妈妈冰凉的手回握他同样冰凉的手,凊敏滚烫的脸却避开他。 于是李珉勋的那只空出来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心酸,温凊敏还没来得及狠狠瞪他一眼,草丛间的碎石就随着李玉珠的脱力滚下坡去,发出轻盈又厚重的声音。 “玉珠!” 竟是妈妈先发出哀鸣。 湿润的泥土裹上她的身体,粗砺的石子划破她的手臂,李玉珠却不挣扎,也不出声,任由跑得越来越快的惯性即将把她送进滚滚江水里。 原来生命的尽头是这样。她微睁开眼睛。 阴沉的天气,没有光,没有星云,乌压压的,空气也稀,江水倒是狂热地卷着,似乎对她的到来很是欢迎。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这个世界……这一生不被尊重,也不被爱,许诺要生死与共的手也被放开……令人失望的一生,生来令他人失望,走的时候又让自己失望,这样首尾呼应的命运,总算是要结束了…… 手腕被蓦地攥住,发出短促的嘎声。李玉珠在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中精神一振,咽下痛呼抬眼,对上温凊敏的脸。 “放手。” 不知道是不是大风吹着,李玉珠声音冷冷的。 温凊敏回望她一眼,也不说话,皱着脸使劲往上了爬一点。 她一手拉着李玉珠,一手死死地拉着锥坡上铺的空心六棱块底样。草还没除完,六棱块自然也没铺满,越往下的泥地越湿,这一组底样也不算稳。温凊敏试着把脚深踏进泥里,想拽着李玉珠往上爬,却只能在湿润的土地上一下一下地打滑,泥土飞起来,飞在她裤脚上,也飞在李玉珠脸上,很是滑稽。 李玉珠毫不闪避。在昏暗中瞪着一双闪亮的眼睛。 “李珉勋!快过来帮忙!” “还发什么呆?!” 李珉勋猛地从游离中清醒。也许是回神的劲儿太大,他踉跄了一下,可湿软的土壤禁不起这样的脚滑,温凊敏的脸也遭殃了。 “铲子!铲子!” 妈妈比他清醒,虽然两腿还在打颤,手也不住地发抖,“珉勋!把边上的铲子伸过去!” 半插在土里的铁锹,应该是做工的人留下的,为了城市面貌,请来了修整这道桥台锥坡的人,却不在这坡上修个栏杆,徒留安全隐患。 李珉勋想着,又愣了一秒神。 “放开我!” 李玉珠的声音响亮地从下面传来。 “不要乱动了!” 随即是温凊敏无奈又严正的警告。 “玉珠,玉珠,不要乱动了……不要乱动了……” 再是妈妈颤抖的声带。 铁锹。 铁锹。 要去拿那把铁锹。要把那铁锹递给凊敏。才能救她们上来。 可李珉勋却无力把它拔出来。 在冷风中他的汗流下来,耳边的声音伴着风卷起来。 “姐姐不想死吧?姐姐还有那么好的人生,被人疼,被人爱,就这样被我拖累的话,父母该有多难过啊?” 温凊敏盯了会李珉勋,又盯了会自己被六棱块深深卡住的手,并不往下看。 “姐姐……姐姐会让我哥哥幸福的吧?让哥哥幸福的话,妈妈也会幸福的,他们这么喜欢你……你也会感到幸福的吧?” 玉珠的声音飘飘的,几乎就要散在涌上坡面的水汽里,只有温凊敏听得清。烦死了。温凊敏咬紧后槽牙,心底油然生出一丝鄙夷——被人鱼诱惑的水手们真是菩萨仁心,明明这声音像只嗡嗡不停的苍蝇。 “李珉勋!” 李珉勋像被雷击中一般,愣愣地看向这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又在你的自我保护机制里出不来了?一遇到问题就要逃避!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你妹妹要死了!我也要死了!我们死了你还能活吗?你是不是又要用愧疚把自己憋死?!你死了你妈妈也不会想活了,那这里所有人是不是都得去死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你不要吼他!”李玉珠捏紧了温凊敏的手,很是生气地吼她。 “你闭嘴!” 温凊敏反掐回去。两双对视的眼睛里有火光在明。 “李玉珠,都这样了你还要替他讲话?你不想活了,只是因为妈妈对你失望所以不想活了吗,难道不是因为对李珉勋失望才更不想活了吗?如果他真的有担当,真的爱你,站出来护着你,你会这样吗?难道不是因为他没有!他没有这样做,你才决定要放弃自己一直在失望的人生吗?!” “他这么爱自己!这么爱自己!你看看他!不要瞪着我!抬头去看他!你渴望他成为你的英雄,填补你缺失的父爱,你看他做得到吗?!他自己都缺爱,他的爱只够分给他自己,你怎么能指望这样自私又无能的人来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要逼他,他会好的!珉勋也很可怜,珉勋也很可怜的!你懂什么就在这里指责他!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我人生的路就到这里了!可珉勋还能活下去……还能这样自私又无能地活下去!妈妈那么爱他,爸爸也那么爱他!如果珉勋没有了,这些爱他的人该多可怜啊……” “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李玉珠!爱你的人……爱你的人在来之前你就走了,那人家怎么爱你?!李玉珠!不要松手!松手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怎么不可怜我自己!我可怜我自己!和你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我被所有人嫌弃,又被所有人抛弃,一直想要得到爱,却一直得不到爱!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我可怜我自己……我当然可怜我自己!温凊敏,我不像你,也不像你想象那样无知……妈妈不爱我,爸爸也不爱我,李珉勋也没那么爱我……李珉勋也不爱我!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生在会爱我的家庭里……可我没得选啊……” “哈,哈……你说得对,我怎么不可怜可怜我自己?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这些了,却还是要骗自己,替这些不爱我的人欺骗我自己……骗自己事情不是这样的,骗自己,玉珠,你是为爱而生的孩子,是珍贵的孩子……只要活着,也会有人……来爱你的……” “真的会有人来爱我吗,姐姐?真的会有人来爱我吗……真的……是真的爱我吗……” 李玉珠已经看不清温凊敏的脸了。 宋弈瑾的眼睛在她眼前明明灭灭,一会儿透亮,一会儿布满阴霾;为什么这样呢?弈瑾,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悄声呢喃。 温凊敏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她感觉到李玉珠的手在松开。 李玉珠想活下去。 温凊敏抓住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小小的手,手心湿湿的,可能是泥土,也可能是汗,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力地像要把自己的手印入她的身体,和那晚紧紧抱着她的李珉勋一样。 他们都想活着。 被莫名的期待压迫着的李珉勋,被失望缠身的李玉珠,没有一个想从中逃开。 噩梦中惊醒的李珉勋,眼泪淌在她肩上,声音嘶哑,却说,妈妈和妹妹,他一个都不能放开。 在斜坡跌落的李玉珠,眼泪流进江里,嘴上说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眼睛却说,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温凊敏说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拯救者,却把李珉勋拥进怀里,却把李玉珠的手抓紧。 月亮没能从厚重的云里露面,辉光却从他们身后铺下,连他们的影子都裹挟。 “凊敏!抓住了!” 妈妈把铁锹伸到温凊敏面前。 温凊敏死死扣着六棱块,粗粝的表面划破皮肤,手心早就湿透了——但不知道是汗湿的,还是血湿的。松手很难。松手去够铲子把手更难。温凊敏咬咬牙,又使劲往上拱了拱身,“我够不到!” “够不到,够不到……”妈妈把铲子收了回去,神神叨叨地举着踱步。铁铲上沾着土,因为她的动作正簌簌下落,露出银色的金属,在莫名的月辉下发着冷光。 突然她的肩膀被人攀住。“衣服!”李珉勋瞪着一双圆眼,妈妈也瞪着一双圆眼,两双眼中反射的光如铁片摩擦生火花那般忽地亮了,妈妈脱下外套拧成绳,系在铁铲和长柄的衔接处上。李珉勋夺过绳子的一端用力扯了两下,接着一点一点往下移动,把铁锹伸去温凊敏的方向。 “你到后面去!”妈妈拉住他,把绳子抢在手里,“站到我后面去,你是个男人,你站到桥上才能把我们拉起来。” 李珉勋一动不动。 “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妈妈两手抓着绳子往下伸,而绳子另一端系在了她一只手腕上。 “凊敏!凊敏!能够到了吗?!” 把手伸到了温凊敏下巴。 只要松一点手,顺着惯性滑下,抓住把手…… 温凊敏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没抓住怎么办? 我的手湿透了。 我抓不住的。 温凊敏忐忑不安着。 刚刚把李玉珠的话当作耳边风,可这耳边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她耳边:妈妈那么爱你,爸爸也那么爱你,如果凊敏没有了,这些爱你的人该有多可怜啊…… 李玉珠正在往下滑,带着温凊敏也在往下滑。 一只手指离开六棱块,两只手指离开六棱块,三只…… 所以更要活下去。 为了爱我的妈妈爸爸,为了在乎我的所有人,为了我自己,我要把把手抓紧。 “玉珠!不要放弃!姐姐会爱你!只要我们上去!姐姐来爱你!不要害怕!不要松手!姐姐会抓着你!” 下坠的刹那,温凊敏扭头看李玉珠,看女孩泪流满面,看她在昏暗中也涨红着眼。 抓住把手的瞬间,凊敏冲玉珠露出张笑脸。 十二 妈妈是抓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的。 温凊敏拉住把手之前,李珉勋猛地揽住妈妈的腰,在感受到妈妈下沉的那一刻托住她,卯足了劲往桥面移动。 凊敏和玉珠都被拖上来了一点。 “玉珠!玉珠!听得见妈妈说话吗!” “往上爬一点!抱住凊敏的腰,让她两只手能抓着把手!” “你不要催她!”李珉勋的头埋在妈妈颈窝,刚刚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响,可他像浑然不觉那般发出了更响亮的回应,并顺着她的力把女孩们往桥上拽,“也不要说话!先把她们拉到能让凊敏踩住棱块的位置!” 妈妈从来都不知道李珉勋的劲儿这么大。 无论是她,还是绳子另一端牵着的女孩儿们,都在这股力量下以肉眼可见的距离往桥面移动着。 大概是因为偏心,也许也带了点对前夫的情意,她一直舍不得让李珉勋干活。珉勋吃得是最好的,用的是最好的,都是妈妈帮他准备的……在自己和女儿的生活费中抠索着,为李珉勋积攒起来的。 其实妈妈也知道,李珉勋不帮手做事也许不全是因为自己的偏爱,也许,不是也许……他只是不愿意。 她还记得不久之前,家里的旧沙发脚断了,自己心疼请人回收的费用,便和玉珠一起抬着沙发,从七楼搬到负一,而这只是母女俩共度过的,心酸又辛苦的事中的一件而已。 珉勋在哪里? 珉勋……珉勋在妈妈心里。把沙发抬下去之后妈妈得意地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儿子,说自己又省了一笔钱,儿子回复:怎么不叫我回来搬?你们辛苦了。 听到句轻飘飘的话,就觉得心满意足的自己,笑嘻嘻,美滋滋地称赞儿子有心……在旁边扶着腰擦汗的女儿看到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瘦小的玉珠,帮她搬运的沙发的玉珠,累得站不直身的玉珠,在绳子的另一端,苟延残喘的玉珠…… 李珉勋感觉到下巴沾了一滴水。 他迅速地瞟了一眼夜空,想着一定要在雨变大之前把女孩们拉上来,不料却看见妈妈被眼泪濡湿的脸。嘴角抽动着,仿佛千言万语都在嘴边,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发现儿子正在看自己,妈妈猛吸一口鼻涕,“看什么?!快点拉啊!玉珠在下面难道不害怕吗?!” 李珉勋可能不记得了,连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怀着玉珠的时候,妈妈是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的。 和李珉勋听到的不一样,和多年前在打离婚官司的自己说的不一样,玉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是很爱这个孩子的。与性别,与什么都没关系,只因为她是妈妈,妈妈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前夫那时还没有被她抓到出轨的证据,玉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是妈妈无条件期待着的孩子。 如果玉珠还有胎内记忆,那她应该还记得妈妈那时最爱给她唱歌儿了,已经养育过一个孩子的妈妈,自信又自负地觉得母亲的歌谣才是最好的早教。妈妈在家里养胎,每天都不闲着,常常哼着自创的歌儿,歌词流过四季,穿过溪谷,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唱给她亲爱的宝宝。 妈妈还不是妈妈的时候,就很期待有一个小女儿。 还是少女的妈妈就想着一定要把女儿当作小公主,给她买公主裙,戴粉粉的蝴蝶结,穿得体的小皮鞋,扎个小麻花辫,还要教她弹钢琴,教她画画,连教她的性教育教纲都想好了,成为妈妈的妈妈却一个也做不到了。 “生了个赔钱货啊。” 当时还是丈夫的前夫这么说。 当时是玉珠的爸爸,现在还是玉珠的爸爸,永远都会是玉珠爸爸的男人,在见到玉珠的那一刻这么说。 刚生产的女人很虚弱。一个所有牺牲与付出都被嫌厌的女人更是虚弱。 这句话从此成了妈妈的梦魇。也成了她把所有矛盾都归结到玉珠身上的根源。 妈妈的小公主,妈妈心爱的宝贝儿……妈妈的玉珠…… 这些快要被妈妈忘记的画面在妈妈被汗水和泪水淋湿全身的时候回到她脑海里。她又想起自己湿漉漉的身体,抱着湿漉漉的小玉珠,流下把床单都浇得湿漉漉的泪滴。 玉珠,玉珠,不要放弃,妈妈会爱你……只要你回来,妈妈来爱你……不要害怕,不要松手,妈妈会抓着你…… 也许是因为江水的呼啸,不论上面有什么动静,女孩们都听不到。 “玉珠?玉珠?你在干嘛?” 李玉珠沉默了几秒,“没什么……就是,我抓住姐姐的腿的话,姐姐不就能两只手抓住铲子了吗……”声音细细小小的,稍不留神就要溜进风里。 这回轮到温凊敏沉默了。 真可爱。她想。 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玉珠,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夜里发亮。温凊敏笑笑,捏了捏玉珠的手,“姐姐准备好了。” 姐姐会爱你。 这句话一直飘在李玉珠耳边,被风吹着从上到下把她身体裹挟。她看着凊敏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也觉得那双眼睛温柔得耀眼。李玉珠把原本垂着的手往上探,握住了温凊敏脚踝,温凊敏把妹妹扯向自己,李玉珠又借着姐姐的力往上抬了一点,终于圈上她的腰。 温凊敏累得快晕厥了。她觉得今晚的运动量比过去20年的运动量还要大,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了,只是被工业胶水粘在铁锹的把手上才能支撑着自己和玉珠。 “好棒,玉珠,你看,我们很有默契吧。”于是她试着和玉珠说话来保持清醒。 “……姐姐真的会爱我吗?我们上去之后?”玉珠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 “……爱你!当然会爱你!姐姐从不说谎话。” “我们玉珠,喜欢吃什么?啊,我先说吧?姐姐喜欢吃土豆炖汤,哇……土豆炖汤,解酒一流,等玉珠成年了姐姐带你去喝酒啊?” “……好啊。” “那还有半年呢……姐姐喜欢喝葡萄味的,我们玉珠到时候也试试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呃啊……刚刚说到哪了?噢!玉珠喜欢吃什么?” “面包……” 姐姐好时髦。李玉珠看着她垂下的长卷发,发丝在风里肆意地摇摇晃晃。这么时髦的姐姐,真的会爱我吗?是真的会爱我吗?不会……不会像弈瑾那样,只是为了捉弄我吗? 玉珠也喜欢吃葡萄……可是玉珠没怎么吃过葡萄。 李玉珠不敢说出这句话。她害怕时髦的姐姐突然反悔了,嫌她寒酸又丢人,便不愿意爱她了。 “面包?面包很好啊,姐姐也喜欢吃面包……呃……就是太容易胖了……我就偶尔嘴馋了才吃……玉珠喜欢吃面包的话,应该是面包专家了?有机会带姐姐去尝尝你喜欢的面包啊?” 不是面包专家。 没饭吃的时候,面包就会被一群像姐姐这样怕胖的女孩儿剩下。面包不贵,又管饱,玉珠捏着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反复斟酌,不断对比权衡,最后吃着吃着就喜欢上了。 李玉珠不回答,温凊敏的嘴也没停下。 “但等下吃面包可不太行啊……咳咳……姐姐有点口干……我们还是吃汤饭怎么样?热腾腾的汤,有点辣辣的,喝下去之后全身暖洋洋……胃里都舒坦。玉珠能吃辣的吗?” “……有点想吃酸的。” “酸的……那泡菜汤不错?哈,姐姐刚好知道一家泡菜腌得很好的店,做汤也一绝……薄厚适中的五花肉,加一口泡菜中和肥油……” …… 温凊敏还在说着什么。李玉珠听着,没回答。她别过头,抽了抽鼻子,把脸贴在姐姐背上。 声音是往上走的。 李珉勋听着女孩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里的劲儿一点也不停歇。 他直直地看向一片黑的底下。适应了昏暗的眼睛便能望见江面浪花的光,凊敏的话在李珉勋耳边回荡,“玉珠,姐姐会爱你的,等我们上去,姐姐来爱你!” 水光映射在坡面,像舞台聚光灯一样,把桥上的人儿的心都点亮。 李珉勋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着自己。 中学时期就感受过诸多爱慕之心的他,却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心意。 与表现出来的冷淡不一样,李珉勋会在女孩们告白之后开始观察她们,细致到她们的口癖,笼统到她们的个性,李珉勋在心里评级,从1到10,苛刻严谨。她说脏话,真粗鲁,妈妈不喜欢,而且会把玉珠带坏……她在课上顶撞老师,今天是顶撞老师,说不准以后就会和妈妈不对付,会为难玉珠……她有点幼稚,如果要照顾妈妈妹妹又要照顾她,岂不是在自找麻烦……李珉勋那时是出了名的绅士,从不当着勇敢告白的女孩们的面拒绝她们,可女孩们不知道,李珉勋私下拒绝她们的时候,已经在心里百般斟酌,评级完毕,不知道那期间有过多少刻薄评语。 但是凊敏不一样。 凊敏不一样…… 睿智的凊敏,温柔的凊敏,爱撒娇的凊敏,笑起来那样明媚,做事也利落漂亮,完全是李珉勋期待中的那副模样;凊敏的怀抱,凊敏的声调,凊敏轻声喊着他的名字把他往怀里抱。 他的凊敏,有让他心安的能力。 温凊敏总说自己不是他的心理咨询师,虽然她的专业是心理学,但不代表她有义务负责调节李珉勋的郁结。凊敏也曾多次给他推荐心理咨询室,希望他有问题就去找有证的医师治,而不是为难她这个半吊子学生;李珉勋还记得她说这些时候的表情,眉毛皱着,嘴也撅着,着实是可爱极了。 凊敏,凊敏,在那个月朗风清的夜里,是你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张的合照?它现在还放在我的钱夹里。作为成功逃离密室的纪念,我们拍了这张照片。你贴着我后背,手攀上我肩膀,笑得乖乖的,好像很依赖我。可是凊敏,凊敏,不是你依赖我,是我依赖你,凊敏,凊敏,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撑着我,温暖的眼睛望着我,告诉我,“没关系,我们能一起出去,”我那时怎么可能有勇气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喘息,再冷静地逃出去? 我们一起,真好,我们一起。妈妈可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妹妹也可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妹妹;而是会成为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妹妹。我可以不再是一个人,因为有你在身旁,有时候我也可以把重担放下。 凊敏。凊敏。 李珉勋像是在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盯着,血丝布满他瞪圆的眼睛,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因为太长时间睁着。 凊敏会爱玉珠的。凊敏会爱妈妈的。和我一起。和我一起。 李珉勋的大脑被这认知占据。 他越拔越起劲,越拔越兴奋,额头上的青筋像要爆开那样鼓起,嘴角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幸福而咧起,假如妈妈回头看见他这样的表情,怕是都得吓晕过去。 凊敏,凊敏,快上来,快上来,和我一起。 凊敏,凊敏,你知不知道,有了你的承诺,我才有勇气抓着绳子的这一端,让逃跑的意志力回到我的身体里? 凊敏不知道。 凊敏只知道风在她周身徘徊,把她吹得像风筝那样摇摇晃晃。 她目不转睛地,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直到对上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炯炯得异常,她看见月光正从李珉勋身后洒下,整个人在炙热的期待中燃烧。 “嗙——”的一声响。 铁锹被扔在一旁。 温凊敏还没反应过来,就猛地撞上了李珉勋的胸脯。坚实的,湿热的,衬衫贴着肌肤,温凊敏贴着的那处,内里正激情跳跃。她的脸被浸湿了,也许是李珉勋的汗水,也许是自己的泪水,活过来了,温凊敏想着,活过来了。 她深深呼吸,把人身上蒸腾出来的热气和江水的腥气一并吸进肺里。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温凊敏喃喃,手臂环上李珉勋的腰,把脸靠在那人肩膀。 “没事了……没事了……”李珉勋搂着她的腰,轻轻吻上她额头,“凊敏,凊敏……辛苦了……谢谢你……” 天还是黑压压一片。 在李玉珠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温凊敏和李珉勋抱在一起,妈妈跌坐在地,大家都一身水,一身泥,看着这些,她心里却是没由来的平静。 突然温凊敏转过来,朝妈妈和玉珠伸出手,蓄不住的晶莹还在脸上滑下,眼里的温柔与坚定却是那样坦荡。 李玉珠看看她,又看看妈妈。妈妈也正望着她。她微微笑着,一点一点往玉珠这边爬,接着握住她的手,在自己手里反复摩挲。眼泪从她脸上落下,落在李玉珠手心,凉得发烫。 李珉勋抱紧了温凊敏,一下一下挪动到玉珠身边。 温凊敏把她搂进怀里,也把妈妈搂进怀里。李珉勋把她们都圈在自己怀里。 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蹭在了谁脸上,谁的眼泪流进谁嘴里,咸咸的,滋味是江水所不可比拟。 “玉珠,玉珠……我的小公主……我的宝宝,我漂亮的玉珠……” 向着市区走的时候,妈妈牵着玉珠的手唱起了歌儿。风在为她伴奏,抑或是这歌儿的调子飘散在风中,悠悠的,细腻又温柔。 妈妈牵着她左手,姐姐牵着她右手。哥哥背着她,伴着歌声把玉珠颠一颠,往光亮的方向走。 她们慢慢地走,渐渐把昏暗的桥甩在身后,渐渐把两边阴沉的大树甩在身后。妈妈在和凊敏聊天。聊她的爱好,聊她的学业,聊她的父母。李珉勋时不时也插一句嘴,被妈妈骂没礼貌,只好又把玉珠往上颠一点。 温凊敏看着李珉勋吃瘪的样子笑了。拍拍他的屁股,饶有兴致地和妈妈学刚刚唱的那首歌儿。 李玉珠的头埋在哥哥颈窝。 一点也不嫉妒,反而很幸福。 又因为太幸福了……害怕自己没法抓住。 这么幸福也可以吗……我这么幸福也可以吗…… 妈妈和姐姐一齐唱起歌儿,“玉珠,玉珠……我们的小公主……我们的宝宝,我们漂亮的玉珠……” 哥哥也加了进来,“玉珠,玉珠……我们的小公主……我们的宝宝,我们漂亮的玉珠……”他完全跟不上调,惹得妈妈和姐姐一阵大笑。 玉珠也笑了,浅浅地扬起了嘴角。 这么幸福也可以的…… 这么幸福也可以的…… 李珉勋还在不服输地嚷嚷,忽然感觉到有一滴眼泪滴在他锁骨上,和自己的汗水融在一起,流在他胸膛,流在他心上。 他沉默了几秒,又唱起歌谣,“玉珠,玉珠……我们的小公主……我们的宝宝,我们漂亮的玉珠……” 玉珠闭上眼睛。在歌声中睡着。 因为哪怕不睁眼也知道……人群的方向,光的方向,家的方向,就在自己身旁。 十三 一场由异常偏强的冷热气流交汇带来的暴雨下了小半个月,几乎要把城市淹没。地铁站的长楼梯成了人工的瀑布造景,开车在路上也成了划船,城市一度停摆。停工的停工,停学的停学,带薪休假让员工们开心,突如其来的小长假让学生们也开心。 这场雨过后,天气就彻底凉了下来。 返校上课的同学们因为长假滋养了惰性,气候原因更是让他们懒虫附体;迟到的人多了,上课打盹的人也多了,但最多的还得是在体育课抱怨的人儿,这群精力旺盛的青少年竟然总在抱怨自己年纪大了身体老化了,行动没以前灵活。 李玉珠不是其中一员。 宋弈瑾是知道的。 他还知道李玉珠住在哪。他原本想出了个绝妙的借口解释那天的所有,却被一场暴雨拦住了计划。这也许就是他不守规矩偷看学生档案的代价;计划打了水漂,自那天起他再没见过李玉珠。 李玉珠休学了。 这也是他从更新的学生档案上看到的。 李玉珠休学了。学校的匿名网站却依旧热闹。 论坛里每天都有热门帖子,散布谣言是大伙宣泄恶意的方式;有人说李玉珠怀孕了,回家养胎,有人说李玉珠得性病了,在住院治疗,也有人说李玉珠被老男人看上,给宋弈瑾带了绿帽子,才会没脸回学校。 宋弈瑾看了直发笑。 谣言中心的主人公虽然不在校,旧照倒也流传得不少。旧的帖子又被顶在首页,宋弈瑾一页一页翻看着,留言把过去的每件尘封往事擦亮。 “品味一下珠妓的走路姿势。走在后面都能闻到骚味了。” …… “偷拍珠妓换衣服!看看她那老土的内衣!还粉色蝴蝶结,真是,这么肮脏的身体还好意思装纯呢。” …… “珠妓200元一次。我认识的哥和她做过了,但我觉得太贵了,她不值这个价,倒贴给我200我还考虑下,哈哈。” …… “珠妓被锁在二楼那间最臭的厕所里了!欢迎大家去围观!像她这样的援交妓女只配呆在那种地方,大家也有同感吧?觉得我们做得好请留言支持我们!” …… 在昏暗更衣室被闪光灯照得眯起眼睛的玉珠,被人从刁钻的角度连底裤都拍得清楚的玉珠,脸上流着泪,流着浑浊脏水的玉珠,宋弈瑾看着觉得赏心悦目。 真好,真好,真是别样的美丽。宋弈瑾拿起桌上的学生档案,虚无地抖了抖上面不存在的灰,阴暗的办公室里,他虔诚地闭上眼睛,在李玉珠的证件照上落下一个吻。 返校后的第一个周末,宋弈瑾就找到了正当的借口上访李玉珠家。 那日天色放晴,连绵的小雨也早在前一夜消停。所以走到李玉珠家楼下的时候他心情还可以,踩着因为雨水破损严重,还没来得及修复的小区水泥路都觉得这也算是对他别样的欢迎。 93号7楼,右手边数第四间。李玉珠的家。 夕阳斜斜地射在那间屋子的窗上。宋弈瑾盯着那光束,似乎目光也要随着一齐射进那间房。 玉珠。玉珠。 光是站在楼下咀嚼这个名字都让他兴奋不已。 玉珠。玉珠。 按门铃的时候,宋弈瑾还在把她的名字默念。 只要想到他的玉珠即将在这扇门后露出的一张小脸,脸上镶着的那双黑亮的眼睛,从不清楚来人时的疑惑,到对视后的怯弱,他的心就快要从胸膛里蹦出。 “哎呦,哎呦,学生。别按啦。” 邻居从屋子里走出来,对宋弈瑾比着噤声的手势。 “我们家孩子在客厅里学习呢,好不容易能逮着他在家里写写作业,你就行行好,别按了……这种老房子,你按门铃我们也能听见,按一两下就算了,你按十来分钟……真犟,别人没开门就是不在家嘛。” “不好意思啊,阿姨,”宋弈瑾丝毫不感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这户人现在不在家?那您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邻居阿姨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 宋弈瑾相貌出众,个子又高,无疑是仪表堂堂。只是阿姨在看到他胸口的校徽和名牌下的学生会会长的标识后才眼前一亮,原本垂着的嘴角也上扬,“哎呦,学生,你是一高的会长呀?” “哎呦,哎呦,长得这么俊俏,成绩也这么好,你母亲该有多欣慰呀……真好,真好,我们家儿子要是也能考上一高就好了……唉,整天就想要钱去网吧,我的这个心难受的哟……” 宋弈瑾一言不发,只是笑笑。 真烦。 他在心里咂嘴。 但阿姨是不会知道的。宋弈瑾还在对她微笑,不痛不痒地安慰了这位为儿子操心的母亲,总算得到了获取信息的机会。 “谢谢你哟,学生……真是,我儿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阿姨抹了抹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干涩才出现的半滴眼泪,“噢,对了,你找这家人做什么呢?” 终于。 “啊,是这样的,前阵子不是暴雨吗,学校这周刚返校,但玉珠同学这一周都没来……班主任派我给她送作业来着。” 宋弈瑾不会说谎。 最多,最多就是这样……真假掺杂,反正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哦哟,真是有心了。不愧是会长。”阿姨拍拍他肩膀,“不过我和这家人也不算太熟悉,就是那对母女老吵架,好像不是亲生的一样,凶得哟……闹得我们都没法好好休息。哎呀,我说什么呢……学生,别往心里去。” 宋弈瑾又弯了弯眼睛。 “不过你来得真不巧,她们今天早上就出去了,大清早的,听我婆婆说提着大包小包不知道去哪里,俩母女笑得很开心噢,嘁,笑得当然开心了,整个楼道都听见了……” “不过最近这家人关系好像变好了?之前那个上了大学的儿子总是不着家,现在也经常回来吃饭呢。哇,暴雨那阵子真是闹心,我们都愁死了,但是每天都能听见这家人嘻嘻哈哈,从早乐到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噢!还有个女孩,应该是他们家儿子的女朋友吧,长得也可漂亮了,白白净净的,暴雨之后三天两头都往这里跑,听说今天早上还来帮手搬东西了。你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好福气,生了一对这么俊的儿女,又捞到个这么靓的儿媳,唉,不过她现在不苦着脸了,笑容多了,其实也能看出来是个长得还可以的女人……” “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再怎样都好过他们吵架。就是,唉,怎么说呢,可能是有点羡慕吧?怎么别人家就能不计前嫌地又热闹起来呢?……我们家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能好好听彼此说话了……” 不妙。 这个想法近来一直让宋弈瑾困扰。 每天放学都去李玉珠家楼下溜达几圈却从没见到过人,再听到新消息时又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他等来的却是李玉珠学生档案上的状态从休学变成了转学。 很不妙。 以前觉得李玉珠没有手机是件再方便不过的事儿,现在却因为这个整天烦闷不安。 在干嘛?去了哪?为什么不回家?休学又要转学,是在躲着我吗?是因为害怕……所以要从我身边逃走吗? 没关系……没关系。 困境即是机遇。他有的是耐心。反正转学手续一定得到校办理。 宋弈瑾把椅子放平向后倒去。挑高的天花板上明灭着从纱窗中透进来的光影,一闪一闪的,宋弈瑾沉默着把纠缠在一起的逻辑链整理。 李玉珠的转学申请约在了两周后的周一。在期末考以前,学生们最忙,老师们最闲的时候。 学校推崇自主学习,于是考前的这一个星期,学生们都在自习,只有轮班巡查的老师偶尔会在走廊上视察纪律,也许是都想过一个舒坦的寒假,大家都在认真学习。因此这天楼道里很安静,不属于室内鞋的鞋跟叩,叩,声响也愈发清晰。 李玉珠没有来。 她母亲来了。 真想不到,竟然是监护人代办这套。 宋弈瑾按耐住烦躁,微笑着与她打了个招呼,又扶着人坐下,煞有其事地给人沏茶。烫茶壶的时候他用余光观察李玉珠妈妈;还穿着办公的制服,应该是早退过来的,虽说表情有些拘谨,却又掩饰不住一丝兴奋与幸福。宋弈瑾递茶给她,说主任还在开会,需要再等一下,女人便露出了更自然的神色,宋弈瑾回到办公桌上假装翻阅主任交给他的文书时,她拿出了手机在和谁视频通话。 宋弈瑾屏住了呼吸。 “宝宝,在干嘛?见到姐姐了吗?” 她声音不大,还带了耳机。但作为唯一的声源,在这办公室里听得还算是清晰。 “妈妈到学校啦……不用担心。和姐姐先去逛逛街吧。啊……哥哥准备下课了吗?别等他了,……不用管他,你们逛你们的就好了。” “嗯……嗯……好……好,你们决定吧。和姐姐玩得开心点,妈妈办完事就去找你们啦。等下吃饭就去敏敏上次推荐的那家怎么样?哎呀,妈妈想吃嘛,怎么,我辛苦工作了一天还不能吃点好的奖励自己了?” “是是是……半天,工作半天也很辛苦的好吧,上班就是很累的。你以后上班就知道了!……哎呦,吃一顿又不会胖……再说了,你哪里胖呀?……你看,敏敏姐姐不也这么说吗!没事,我们玉珠一点儿也不胖,吃饱饱了才能睡得香,医生不是这样跟你说了吗……” 主任推门进来。 “哎呀不和你讲了,主任回来了,嗯嗯……知道啦,一会见。”她放下手机,起身和主任握手,“您好您好,是刘主任吧。” “哦哦您好,不好意思啊玉珠妈妈,刚刚开会……你也知道,准备放假了,好多事要处理,教职工都挺忙的。”主任讪笑,从堆起的横肉中冲宋弈瑾使了个眼色。 老奸巨猾的骗子。忙什么呢。忙着和秘书打情骂俏吧。 宋弈瑾对两人笑笑,收好资料从办公室出来,轻轻把门带上。 他朝楼梯口转角一望,便望见娉娉婷婷的身影在卫生间镜子前补妆。他嗤笑一声,目光微凉。 这群人真是好笑。 学期结束后,宋弈瑾和主任在饭局上再次见面了。 刘主任上前和父亲寒暄,又殷勤地向父亲夸赞了宋弈瑾在校的优异表现,狗腿的样子和那天在李玉珠妈妈面前可谓是判若两人。 “……是吧弈瑾?”他越过父亲攀住宋弈瑾的肩膀,脸肉因为夸张的笑容抖得狂妄。 生活过得真滋润呐。宋弈瑾冷眼端详了一会儿那只手,这才微笑着面向刘主任,“是吧。” “哎,在爸爸还面前不好意思了呢……”刘主任锤了锤他的肩,笑得更夸张了,不知道是真的高兴还是要强行掩饰一览无余的尴尬。 父亲瞥了他一眼,终于握上了刘主任的手,“弈瑾有劳你们关照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们学校有弈瑾这样的孩子才是荣光啊。李会长,虎父无犬子呀……” 刘主任开始了下一轮的恭维,不知道又为了什么目的。宋弈瑾已经无心再听;他淡淡地把视线移开,环顾了一圈会场又凝视着自己的脚尖。反正都一样……无论是刘主任还是李主任,金主任还是姜主任,千万个主任要说的话都一样,虚伪,势利……这群自诩精英的贱人们真是恶心得不得了。 宋弈瑾知道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他坐上回家的车时就一脸疲态,眉头皱得像夜的幽深都紧缩进五官。宋弈瑾不再去看他,转头望着车窗外。 父子俩一路无言。 半年没回本家,这里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冷清。虽然搬出去以前也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宋弈瑾却对这个家一点儿也不感觉亲切。 对父亲也是。 宋弈瑾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后一如既往地难以入眠。那天从玉珠家回来就这样了,无论是玉珠,还是玉珠身边的一切,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宋弈瑾不再熟悉的样子,渐渐要脱离他的控制。 要休息。要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处理好这些事情。 宋弈瑾这样劝诫自己。 深呼吸,数星星,听鲸鱼低鸣,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的环境,视线就像往常在白天那般清晰,宋弈瑾还是没能睡着。 于是他推开门,走到露台上,让冷冽的风灌进屋里。 夜空挂着薄薄的云。半山腰的空气确实比城市里的更新鲜,风也更刺骨,宋弈瑾不顾鼻子被吹得发红,目光直直地眺望远处点缀在云缝里的几颗星。 说紧密却又疏离,说疏离却又紧密。 宋弈瑾长久地凝视着那里。直到眼睛被风吹得生疼才低下头眯眼休息。 父亲正坐在花园里。背对着宋弈瑾,手上握着瓶什么东西。 宋弈瑾不用看清都能知道。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寒风把花园里没剩多少树叶的树吹得摇摆不停,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宋弈瑾用阴毒的眼神背刺父亲。 没用的东西…… 宋弈瑾冷着脸又瞪了他一眼,毫无留恋地回了房间。他把落地窗剧烈地关上,发出了夜里最刺耳的声响。 十四 “哎呦,哎呦,长得这么俊俏,成绩也这么好,你母亲该有多欣慰呀……” 是啊,是啊……那个抛夫弃子逃跑的女人,在沐浴着不知道是哪个小岛的阳光时,在看到沙滩上的孩子时,或被动或自主地想起他时,应该……应该也会为这个儿子骄傲的吧? 宋弈瑾,在菁英教育下长大的孩子,立志要比所有人优秀,要比所有人出色,要做到最卓越,让所有他想要的,都留在他身边。 和父亲不一样,和父亲不一样……他能留住他要的一切。 宋弈瑾和母亲其实也并不那么亲近。 按照惯例,一个月见一面。如果宋弈瑾那个月做了什么被家教褒奖的事,父亲便以“有资格见母亲”为奖励,让他再见一回母亲。 母亲住在离主宅很远的山庄里。主宅在城西的郊区,母亲住的山庄便在城东的郊区,明明是一家人,却非要隔着最远的距离。据宋弈瑾推测,也许在他出生不久父亲就让母子俩分离,导致他对母亲没什么感情,母亲对他估计也没什么感情。 然而父亲和母亲是经常见面的。 虽说父亲平时与自己住在一起,但每天都会独自驱车去山庄陪伴母亲。宋弈瑾后来才想明白,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在关于母亲的所有事情上,他谁都不信任,才会不惜每天往返都要确认母亲的踪迹。 母亲住的山庄,园林设计得复杂无比。宋弈瑾还记得从大门坐车进去后,还要再开一段山路,接着下车,管家带领着穿过错综复杂的树篱迷宫,才能走到母亲住的屋子里。幼时的宋弈瑾跟随着走过迷宫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生怕一个走神就会葬身在这片植物的樊笼里。不过他也是太过后知后觉;父亲每隔半年就会换一个管家,而每个管家被分配的地图路线都有差异,也没人敢冒险独自探索这个迷宫,以至于宋弈瑾每次来时走的路都大相径庭。 时隔多年,宋弈瑾还能隐约记得母亲那双像受惊的小鹿那般灵动的眼睛。 从见到父亲开始,她的瞳仁就惊颤不停。再见到父亲身后的他时,更是愈发激烈起来。 然后父亲会微微笑着,别过头对他说,去,抱抱妈妈。 宋弈瑾照做了。 没有孩子会不喜欢妈妈的身体。哪怕妈妈的身体那样僵硬,宋弈瑾都要把头埋上她的胸口,狠狠地嗅着妈妈的气息。 他后来才知道妈妈那样抗拒自己的接近。 是啊,是啊……谁会喜欢被迫生下的孩子呢。 父亲爱母亲,便千方百计地要把她占据。病态的爱恋,变相的囚禁,母亲恨透了这些,却又无能为力,谁叫她是父亲世界里,那株唯一能在虚与委蛇的腐熟精英社会里颤巍着盛开的白玉兰;让他平静,让他安心,便偏执地要把她栽在自己的花园里。 但爱应该是占有,而不是占据…… 用孩子绑住一个女人,是无可厚非的正确决定,但把母亲与孩子分开,只会让这亲情绑定变薄淡……宋弈瑾的母亲本就不愿意做宋弈瑾的母亲;没有了母性的绑定,在这令人窒息的爱里,想要逃离的心思便日益鼓起,最终她成全了自己,徒留父亲在痛悔里挣扎,而宋弈瑾的心变得畸形。 爱应该是占有,不是占据…… 父亲是个没用的东西;一步错,步步错。留不住自己想要的人,更无法慰藉自己因此残缺的内心。 我不一样,和父亲不一样……我能留住我要的一切。 我宋弈瑾,是在菁英教育下长大的孩子,立志要比所有人优秀,要比所有人出色,要做到最卓越。我的玉珠……我的小苹果,我的爱,我能留住你。 玉珠,玉珠,他的玉珠,那样纯情,又那样可爱,光是在脑海里描绘那张动人的脸蛋,宋弈瑾那颗欲望被填满后餍足的心……就重新被鼓舞起来。 宋弈瑾一直渴望得到一份真挚的爱。 一份独属于他的,真挚的爱。 宋弈瑾从小懂得这样的道理——父母的爱属于彼此,子女的爱属于他们将来的伴侣,能长久陪伴自己的,只有爱人而已。 可是得到爱人的爱并不容易,受伤也是常有的事情。也许是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宋弈瑾不愿意受伤,选择爱情时便格外谨慎小心。 哪怕对李玉珠一见钟情,在正式接近她之前,他也用了半个月去勘查。班级,排名,家庭住址,饮食习性……从大到小,无论是誊在学生档案上的资料,还是只有实地考察才能得出的细节,宋弈瑾必须对这些了然于心,才能开始把计划制定。 单亲家庭,还是第二个小孩。在这样背景里长大的玉珠必然渴望得到一份毫无保留的偏爱。而宋弈瑾恰好对自己的条件很有自信;他知道年级里的女孩都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自己,至于李玉珠,他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些虚荣心,女孩儿们更是在社会的规训下有了对爱情莫名的期待,被原生家庭伤害的女孩儿,更有可能会全心全意投入进爱情里,盲目地,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爱。 宋弈瑾满足了玉珠被压抑的虚荣心。 学校里多得是比她耀眼的女孩,可只有她,在某个课间对上了门外宋弈瑾的脸,他笑得坦然,笑得自在,连日光都像被吸引了过来,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灿烂的氛围里。宋弈瑾望着她,问,玉珠啊,等下放学要一起走吗? 宋弈瑾主动地,直率地,利落地把自己的心意展现出来。李玉珠虽然感到慌张,却不经意间露出了受用的神态——在一片起哄声中她羞红的小脸也掩不住眼里闪烁的期待。 宋弈瑾的假面是为玉珠量身定做的,玉珠当然会喜欢了。 温柔,体己,耐心,宋弈瑾的假面渐渐让李玉珠放松警惕,把自己的弱点一寸寸剥开,让脆弱的内在一览无余,把本就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缝得更紧密。 玉珠喜欢和他提起她的哥哥,表情骄傲又带点忧郁,宋弈瑾刻意避开那些会让玉珠受伤的样子,只模仿玉珠喜欢的品质,让玉珠觉得自己的肩膀比哥哥的还要可靠。那天晚上送玉珠回家时,在路上为了哄她哼的曲子,也只是他的即兴创作罢了;宋弈瑾从没听母亲唱过歌儿,但为了给玉珠信心,他营造出来自幸福家庭的假象,他要告诉玉珠,父母爱我,我更会爱人,相信我,玉珠,我们在一起,我能让你享受你渴望的幸福。 可是不只有李玉珠陷了进去。 弈者亦自缢,望着玉珠的每一眼,见到玉珠的每一面,宋弈瑾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什么点燃,烫得他心跳都变得剧烈。不仅是他给了玉珠偏爱,玉珠也给了他偏爱。宋弈瑾活到现在也才第一次沉浸在这样的爱;在这样纯粹的,只献给他一个人的爱里,宋弈瑾的占有欲像是藤蔓攀上墙,被未知的养分浇灌,很快就把墙面覆盖。 好想把玉珠藏起来……藏到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我的玉珠,我的爱…… 有时候宋弈瑾远远看着李玉珠的眼神都会把周边人吓一跳,李玉珠却从来没发现过他如风雨般总在骤变的情绪,还是与他那样亲昵,腆着甜甜的笑脸扑进他怀里。 所以李玉珠也没能注意,宋弈瑾环着她的手臂,正收得越来越紧。 缺爱的玉珠,心软的玉珠,想要留住爱的玉珠,被宋弈瑾哄着,便把自己的身体献出。女孩通常比男孩更在意名誉。宋弈瑾抓住这一股绳,利用了学生网管理员的身份,利用了青春期少年们无处宣泄的恶意,把李玉珠身边所有朋友都驱散了去,让她从此被孤立。 真好,真好。反正玉珠没有手机,她不会知道这些肮脏的事情。 真好,真好。玉珠生在那样的家庭里……出轨的父亲,偏心的母亲,心不在焉的哥哥,在宋弈瑾的计划里全部成了锁住李玉珠的利器。没有爱她的家人,没有关心她的朋友……等他真正把玉珠留下来,藏起来,锁起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真好,真好,我的玉珠,被所有人抛弃的玉珠,很快就会来到我身边,要我不离开你,要我吻你,要我爱你。我爱你,我当然会爱你,也只有我会爱你;这样瑰丽的,万无一失的我的爱,被困在其中的你,除了我身边,再没有容身之地。 假期还没结束,宋弈瑾还不能离开本家。 日复一日的应酬让宋弈瑾疲惫不已,对李玉珠的想念又把这疲倦加剧。终于在一个阳光泛白的清晨发起了高烧。 父亲来探过他一次。宋弈瑾有意装睡,懒得看他的眼色。 最后父亲还是出门了,他日程很满,没时间被照顾儿子这种事浪费。车子发动的声音在人迹罕见的半山无疑很响亮,宋弈瑾站在露台上,看车尾气扬在冷风里。他看着车子渐渐远去,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路的边际,这才冷哼一声回到房间里。 该说他活该还是说他可怜?半夜喝闷酒喝到凌晨,又要赶赴另一场名利午宴,没有休息的时间,没有拒绝的资格,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 母亲逃走了,家族里的长辈意见纷纷。有些是真的担心他父亲的心理健康,但也只是担心他夜不能寐,可能会影响工作效率;有些则是本就对父亲有意见,想着乘机拖他下台,再让自己培养的小辈上位。好在这个以继承制传承下来的家族企业并不那么容易被动摇,宋弈瑾的优秀帮父亲站稳了脚,不至于狼狈地失去一切。可即便身处高位,却也算是踩着钢丝行走,虽然系着安全绳,一个不留心也会两脚悬空,底下看笑话的人鼓起掌来比谁都热情。 活该吧。宋弈瑾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他活该。 喝了点粥之后他便一直躺在床上休息,拉着窗帘,虽然没睁着眼却也没能睡着,玉珠和母亲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不停旋转,他抓不住,又舍不得挥去,直到提示吃药的铃声响起,他起身才发现夜已经再次降临。 宋弈瑾没吃药。他觉得病痛能让自己更清醒。 玉珠在躲着他这件事情很难不让他想到逃跑的母亲。母亲从令她窒息的日子里解脱了,父亲从此就被困在那里,寝不安席,身不由己,无谓地守着痛苦的回忆…… 但他又何其幸运。 他们还有个孩子,还有个孩子可以代为惦记…… 宋弈瑾与父亲向来不太亲密。幼时父亲不乐意与他亲近,对他要求也苛刻,甚至算得上刻薄,长大后倒是对他宽容了些,无论他犯了什么事情,无论他对父亲的态度有多恶劣,父亲总是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而宋弈瑾恍惚间有过这样的错觉,有时候,父亲望着他的时候,好像在透过他望着什么人的碎片…… 真好啊。他们还能有个孩子。 真好啊……他们还有个孩子。 宋弈瑾不知道李玉珠是不是在偷服避孕药,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但他知道李玉珠没什么零花钱,也没有买药的渠道,可她每个月的月事都正常得不得了,宋弈瑾每次都失望地不得了。 他那时想着来日方长,孩子总会来的。 可时间不等人,时间不等人了……再没有留住玉珠的东西,她就要跑了…… 头疼欲裂,喉咙冒烟。 病痛让宋弈瑾更清醒,一个全新的计划在他脑子里成型。 宋弈瑾养过一条小狗。 收养它时就已经决定,要那一窝中最孤僻的那个,总瞪着滴溜溜的黑眼睛,和所有兄弟姊妹都不亲近,母亲喂奶时也常把它忽略,倔强的小狗狗,让宋弈瑾一眼就看中。 宋弈瑾抱抱它,它就开心往他怀里拱,宋弈瑾亲亲它,它就使劲冲他摇尾巴。 小狗小狗,我的小狗。 每天溜它3次,一次30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时候宋弈瑾不想出门,就不遛狗,任凭小狗呜呜撒娇也不为所动。哭吧,哭吧,谁叫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小狗。 小狗也会交朋友。邻里一只小黄狗,宋弈瑾后来看那家主人不顺眼了,就不让小狗再见小黄狗。 宋弈瑾心情好的时候摸摸小狗,说小狗是他的宝宝,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说得小狗口水直流,因为他还会给乖乖小狗听话的奖赏,一根带肉的骨头。 可宋弈瑾最终还是失去了他的小狗。 小黄狗不知怎么来到家里,躺在草坪上和小狗嬉戏。宋弈瑾不高兴,要把小黄狗赶走,小狗竟然冲他嗷嗷两声,护着它的朋友。 宋弈瑾气极,要把小狗送走,又在送走的前一天晚上顿然醒悟,他想,就算我不再是小狗的主人,它也不能成为别人的小狗。 于是他偷偷在深夜里打死了小狗。拔了一颗犬牙,又把小狗埋在花园最大的那棵树底下。 宋弈瑾摸索着,在床垫下找到那颗犬牙。微黄的犬牙,牙根上是氧化发黑的血迹,任宋弈瑾怎么摩擦也蹭不下。 小狗小狗,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小狗。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月亮升得很高,却也被云层遮掩了辉光。他看着小狗,看小狗绕着他转圈,看小狗死后僵直的脸,看小狗失去焦点的黑眼睛。 小狗小狗,如果你能听见,请来我的梦里回答我。 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要和小黄狗一起玩? 我不是说过不行了吗? 为什么不听话? 小狗小狗,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小狗。 我给你买漂亮的衣服,给你吃最好的食物,给你住舒服的房子,陪你玩,陪你散步,把你一直照顾;明明一直顺从我就不会落得这样的后果,可你为什么不听话? 宋弈瑾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细细看着那颗犬牙,在月光下他的眸子也闪着淡蓝的光。被背叛的日子不会再有。他在倔强重情义的小狗身上吃了苦头,所以要把小苹果攥在手中;他的小苹果,红彤彤,圆溜溜,宋弈瑾再不担心被刺痛。 十五 李玉珠这半年过得很是快活。 暴雨那阵子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是郁闷,毕竟成天被困在家里,没有日光的照射,只能闻到雨腥,但对李玉珠以及她的家人来说,这次被迫居家相处成了她们重新了解彼此的节点,每天都过得很是新鲜。 自从那个夜晚吃了温凊敏推荐的泡菜汤,李玉珠每天都在回想那个味道。酸酸的,带一点辛辣的泡菜汤,漂浮的热气蒸萦着每个人的脸,熏得她们红肿的眼睛再次变湿,为了掩饰这一丝情绪都不约而同地悄悄手伸向纸巾,结果你摸着我的手背,她的手背又在我的手心,场面一度变得非常滑稽,以至于对视的时候笑得把眼泪都吞了回去。 李珉勋为了满足妹妹的愿望,尝试了所有网络上的菜谱,却一次也没能得到母女俩的认可。 “咦……连最简单的泡菜汤都做不好,你要怎么追回敏敏?”妈妈尝过一口,面上露出鄙夷。 温凊敏和李珉勋分手了。就在吃了泡菜汤的第二天。 具体原因李玉珠也不清楚,但是感到非常抱歉,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导致哥哥姐姐分开,温凊敏知道后又打了好几回电话过来安慰她,虽然也没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只说要玉珠别担心,就算他们分开了也不会影响她和玉珠的感情。 “……对不起……”李玉珠还在道歉。 “哎呀……怎么又在对不起?玉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和李珉勋分手,那也只是因为我想分手了,因为一点我俩之间的事情……就算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他说吧?” “对不起。”李珉勋本就贴在手机旁光明正大地偷听,听到这儿便插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凊敏,那是为什么要分开啊?” “李珉勋?”温凊敏的声音突然变大,吓得李玉珠握着手机的手一震。 李珉勋端着她的手接过电话,“嗯,是我。”转而又可怜巴巴地问,“啊……敏……为什么要分开呀?我做错了什么呀?……对不起嘛……无论你为什么生气我都说对不起了……原谅我吧……” “哈……真是无语呢?” “嗯?” “你要不要脸?我又没给你打电话,你接什么接?谁找你了?哇……你是不是整天在家里和阿姨玉珠装可怜?不然玉珠怎么会这样觉得我们分开和她有关系?李珉勋……就这态度你还想复合?你最好赶紧把电话给玉珠,然后跟人家道歉。道什么歉?你抢人家电话还这么厚脸皮?这是你手机吗?这不是阿姨手机吗?!我数到三,二……” “知道了知道了!”李珉勋忙不迭送地把手机递到李玉珠耳边,“对不起玉珠,我不该抢你手机。” 李玉珠还没反应过来,哥哥又凑过来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敏啊……我做得好吧?能不能先把我的好友加回来呀……” 李玉珠耳边沉默了几秒,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滚呐!” 李珉勋悻悻地离远了点,竖着腿缩在沙发一角。下一秒温凊敏的声调就变得甜美,“哎呀,玉珠呀?吓到你了吗?没事,我们继续聊我们的就好……” 妈妈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正翘着脚吃李珉勋切好的猕猴桃,不顾吃人家的嘴短,幸灾乐祸地冲他挑了挑眉毛。 暴雨终于让这家人的关系变得紧密。 妈妈自认失职,在过去的十几年的,一直都在亏待李玉珠,李珉勋,还有她自己。意识到这些的妈妈非常积极地想要做些可以弥补的改变,从称呼开始,一点点将自己曾经的刻薄削下,把她一直压抑着的,对玉珠的亲昵袒露。 李珉勋也承认了自己的自私。他先是诚恳地向妈妈和妹妹道了歉,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揭开了自己曾经的阴暗面。坦白这一切必然是痛苦的,但接收到这些的人儿也必然是痛苦的;妈妈和妹妹在沉默后达成了共识——这些过去的事就以李珉勋承担了暴雨期间的所有家务告终。 但李珉勋愿意做更多事情。 也许是想让妈妈和妹妹去散散心,也许是想在温凊敏面前表现自己,他缠着那人一起,为妈妈和妹妹计划了一场旅行。出行当天李珉勋还追着车子跑了一段路,要多煽情有多煽情,温凊敏看了直翻白眼。 “真够虚伪的你李珉勋,人家头都没回过,你追给谁看呢?做给我看有意思吗?” 李珉勋吃力不讨好,有委屈也不敢说,咬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蔫蔫地跟在温凊敏后面,像极了垂尾巴的小狗。温凊敏用余光瞥了他几眼,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出行的大小琐事全都是李珉勋一手打点策划,温凊敏除了推荐了几个不错的度假村外什么也没做。无论他是什么目的,他也确实付出了时间,精力,还有真心。温凊敏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太过心软,只好装作冷冰冰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李小狗听到“一起吃饭”这四个字眼睛亮就了起来。 虽然和李珉勋分开了,温凊敏却像是成了这个家的编外成员。她在暴雨期间给妈妈妹妹和自己的导师搭了线,导师建议玉珠休学一阵子,又为她们介绍给了一位相熟的心理医生。旅游回来以后母女俩就以半个月一次的频率分别开始接受了治疗。当事人李玉珠觉得效果良好,但她觉得咨询只是辅助,家庭氛围的改变才是最大的原因。 唯独有一件事让她惴惴不安。 李玉珠的月经一直没影。 原本她也没太在意,毕竟被生活滋润着的时候,人就会忘记幸福以外的事情。旅游回来的第三个星期,李玉珠和妈妈接受了第二次心理咨询,回家路上经过了一家母婴用品店,店里进进出出的人群把妈妈的目光吸引。她挽着玉珠的手回忆起女儿在她肚子里的时光,回忆起那些折腾却又感到幸福的日子,李玉珠听着听着就忽然心悸了一秒,当晚梦见了宋弈瑾,第二天就开始反胃,闻到什么都想吐。算了算日子才发现自己向来正常的月经已经迟到了两个月。 这让她想起很多事情。 关于宋弈瑾的很多事情。 d栋4楼的画面又重新从李玉珠刻意藏起来的角落里升起,一轮太阳的从d栋4楼的宋弈瑾身后滑落,即使背着光那人的轮廓都如此清晰锋利。 宋弈瑾。 突然把她的裙子往上翻折的宋弈瑾,笑着说这个长度好像更适合她的宋弈瑾。 亲吻她的脸,吻她的唇,问她的脖颈,又一路向下,吻到胸口时喘着粗气问她可不可以的宋弈瑾。 结束欢爱时还埋在她身体里的宋弈瑾,怎么也推不开的宋弈瑾,抱着她说没关系,反正是安全期的宋弈瑾。 再后来……牵着她的手说有小孩很好的宋弈瑾,拍着她的小腹说不要折磨妈妈的宋弈瑾。 李玉珠浑身发抖,胃顶着胸骨,她又控制不住地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妈妈白天上班,哥哥白天上学,晚上李玉珠就以已经吃过了来避免和家人们吃饭,于是一开始谁也没发现李玉珠用绝食来躲避呕吐。 但反胃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 从吃东西就想吐,到喝水就想吐,再到闻到什么味道就想吐,李玉珠很快被折磨得瘦了一圈下去。 温凊敏周末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心疼地不得了,搂着她的肩说一定要带她去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补补身子……补谁的身子? 李玉珠下意识摸了一把小腹,胃酸堵在喉间,差点就要呕出声来。 好在温凊敏没发现。李玉珠瞥了她一眼,那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便把原本在四处张望的眼神聚焦到她身上,她对李玉珠眨眨眼,俏皮又机灵。李玉珠硬生生地把酸水咽了下去。 这家开在小巷子里的土豆脊骨汤位置很是隐蔽,光是走到这里就花了李玉珠不少力气。本来她这些天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可以说是又饿又累,一坐下来肚子就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店里还没什么人,温凊敏听到了也没戳穿小女孩羞红了耳的自尊心,只在点餐的时候麻烦服务员上快一点。 “啊~中午饭店刚好有课,我都没能吃上饭,喝了点咖啡就一直饿着肚子到现在,总算能吃饭了,”温凊敏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为她解围,“我们玉珠~有没有想姐姐呀。” 温凊敏本就是很健谈的女孩。 这周发生的大小琐事她都向李玉珠娓娓道来,从上课的教室,嘴巴不太灵光的讲师,到秋风把黄叶铺满校园绿道的样子,她神色飞扬地讲着大学里平凡的日子,李玉珠看着她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心情也莫名变得很好。 土豆脊骨汤被端了上来。 炖得软糯的土豆,筷子一插进去就把粉粉的芯露了出来,汤汁顺着小洞流进土豆块中,把橙黄的土豆也染红。 温凊敏等不及放凉就尝了一口,滚烫的汤汁虽然烫破了上颚表皮,却从内向外往身体四肢发散着热气,她喟叹一声,满足地半躺在椅子里。 “啊……胃都舒服了。果然天冷了就得吃汤饭才行啊。” 李玉珠学着舀了一勺汤,却无从下口。 也许是因为勺子离鼻腔太近,让她从汤水中闻到一股腥气,胃里翻涌着,李玉珠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玉珠?玉珠!怎么了?”温凊敏挺身坐起,越过桌子拍了拍李玉珠的肩。 “没事……打了个嗝。”李玉珠忍着恶心把手放下,她冲温凊敏笑笑,又说,“我去下洗手间。” 李玉珠扶着马桶又哭又吐。 无论吐多久都只有胀气翻上来,胸腔不断被挤压,缺氧让她头疼地站不起来,下巴上不知是口水还是眼泪在摇摇欲坠。 杀了我算了,杀了我算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哪怕闭着眼都能看见宋弈瑾的脸,看见汗水从那人脸上滑落,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着,说,宝宝,不要欺负妈妈了。 “呃啊……” 她抱着头倒在地上。 地板很凉。李玉珠的眼泪流到衣服上,濡湿的衣服贴着皮肤,皮肤又贴着地,她把身体蜷起也没法汇聚一丝热气。 “玉珠啊!” 温凊敏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还是追到卫生间。 平时最喜欢吃汤饭的玉珠看着汤水苍白着脸,让她怎么也没法骗自己那只是个普通的呃逆。 卫生间的白光反射在地上,刺得温凊敏眼睛发胀。角落的隔间传来的几声压抑的呜咽让她的心猛地被攥紧。 “玉珠?玉珠啊……怎么啦……”温凊敏半蹲着趴在门上,“给姐姐开开门,让姐姐看看你吧?嗯?……玉珠啊,不要一个人抗着,姐姐来了,姐姐在这里呢……” 隔着一道门,好像又没隔着一道门。 李玉珠靠在门上,仿佛这样就能贴在姐姐身旁。 她不敢开门,也不敢让温凊敏看见自己现在这幅模样。 凊敏已经做了很多了……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救了你的命……总给你鼓励,给你安慰,给你陪伴,明明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彩,却也把你惦记上,要与你分享一点光亮……可是你呢,李玉珠,你呢……看看你这模样……你还要麻烦别人多久,还要怎么辜负她的付出呢……明明你们什么都不是,不是家人,也不是未来的家人,这样让她失望,她会不会觉得厌烦了,要离开你呢…… “……姐姐别管我了……你回去吃饭,回家,明天,我们明天再见面吧……今天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明天……后天,以后再见面行吗……” 李玉珠的声音分明就在自己耳际。 温凊敏推了推门,重重的,她推测李玉珠就抵在门边上。于是她把脸贴了上去,依旧温声细语,声音却坚定,“……我不要。玉珠,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姐姐就在这里。等你想见姐姐了……不用等到明天,只要你想见,开门就能见到。玉珠……不怕……没关系……多久都没关系……” 耳边的呜咽变成啜泣。 玉珠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温凊敏钻了进去。 湿漉漉的玉珠,手脚冷冰冰的玉珠,想靠近自己却只敢缩成一团的玉珠,温凊敏毫不犹豫地抱了上去,把人一整个塞进自己怀里。 很快她也变得湿漉漉,手脚也变得冷冰冰,可她知道,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有可能把破碎的心拼起。 李玉珠好像怀孕了。 她把宋弈瑾的事情,宋弈瑾和她的事情,宋弈瑾和学校的事情全盘托出。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混上了温凊敏的眼泪,又被不知道是谁的衣袖抹去;女孩们两颗贴近的心,正跳着相同的频率。 温凊敏渐渐变得比李玉珠还要伤心。 她一边哭一边骂人,骂宋弈瑾不是人,骂匿名论坛里所有参与了这场荡妇羞辱的学生,骂妈妈的不作为,骂李珉勋的迟钝,骂着骂着她窝在李玉珠胸前嚎啕大哭,吓得进来上厕所的人都来敲她们的门,李玉珠说了没事之后才离开。 “玉珠……我的玉珠……他们怎么这么坏,怎么能这样对我的玉珠……” 李玉珠无言地把下巴锄在她肩上。 温凊敏哭累了,抽着鼻子捧住李玉珠的脸。 “没事的……玉珠,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吧?……我也不知道。” “但是玉珠……不要害怕……不是的……可以害怕。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好受点,但是……但是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是好是坏……我们……一起面对吧?” 温凊敏的脸上又流过清泪两行。李玉珠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挤出个笑脸把她拥紧。 十六 李珉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没冲去宋弈瑾家里把人大卸八块。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现在最紧要的不是处理宋弈瑾……而是解决李玉珠面临的困境。 被医生误以为是李玉珠男朋友的李珉勋挨了一顿臭骂;坐在医院长椅上等待结果的时候一直板着张脸,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凊敏扣着手上的倒刺,以此来缓解焦虑。 如果不是因为堕胎需要监护人签字,如果不是玉珠坚持不想让妈妈知道,她也不会和李珉勋一起坐在这里,心头爬上千万只蚂蚁。 你早就知道这些,知道玉珠受的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做些什么?现在又在扮什么好哥哥? 李珉勋把手覆上她的手背,有意无意地制止了她把手撕破皮。 温凊敏沉默着把他的手甩开,还是没把责怪的话说出来。 好在是虚惊一场。李玉珠没有怀孕。 医生说她大概是因为情绪长期处在紧绷状态,精神压力比较大,所以导致了月经的推迟,叮嘱她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温凊敏几天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她把李玉珠抱在怀里,反复说着没事了,没事了,也许是在安慰李玉珠,也许是在安慰她自己。 如果玉珠是因为哥哥的疏远才谈恋爱,而这段感情又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可能给她留下一辈子后遗症的伤害,温凊敏可能会羞愧地想要咬舌自尽。 女孩总有这样善良的同理心。即便事情与她们全无关系,也要在道德上把错误强加给自己。 李珉勋一直很沉默。除了一开始知道这件事时额头上暴起了青筋,那之后一直到现在都表现得很冷静。 回家的路上他给李玉珠买了个手机。温凊敏又给她买了个手机壳,给自己也换了一个,美名其曰姐妹款,更显她们亲密。 “是啊,玉珠。没事了,已经过去了。这个就算我和凊敏姐姐送你的礼物。一个新的开始,凊敏陪着你一起。”李珉勋终于笑了,笑得莫名有一丝怪异。 温凊敏本没有在意。那天她只想哄玉珠开心。 再见到李珉勋的时候在一个小巷子里。玉珠学校附近的一条小巷,平时少有人经过,位置可以说是非常隐蔽。温凊敏抄近道回家的时候发现了李珉勋偷偷摸摸的踪迹,便跟在他身后,来到了这里。 平日鲜少穿深色衣服的李珉勋,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背了个大包,还带着口罩。 这个小巷是老房子砌的墙中间留下的窄道,这些房子据说已经被征收做旧改,已经没有人住里边了,小巷里却堆满了垃圾,从食物残渣到老旧家具,把本就窄的巷子堵得更是令人寸步难行。 温凊敏忍着垃圾堆里发出的恶臭,谨慎地悄声跟着李珉勋。 李珉勋就一直躲在一团有半个人高的垃圾后面猫着腰,像是在蹲人。 等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三三两两地高中生打闹着经过后又留下一片寂静,温凊敏站得腰疼,看了眼手机屏幕发现已经过了一小时。 突然李珉勋动了。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接着移动得飞快,温凊敏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被抢了过去。 “凊敏?” 手机屏幕的光横在他们中间,温凊敏看着他狠戾的眼神一下变得柔软几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还没问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我以为你要杀人才跟过来的。”温凊敏没好气地夺回手机,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李珉勋的脸色又变得阴郁。 “……干嘛这样看我。因为你的手汗啦,手汗!手汗那么多盐分,很容易把手机壳上的图案弄花的!这可是我和玉珠的姐妹款……” “你到底为什么这个表情?……李珉勋。你不是真的来杀人的吧?” 李珉勋抬眼。没有手机屏幕的反射,眼睛里也泛着瘆人的蓝光。 李珉勋是来蹲宋弈瑾的。 “只蹲了一次,就今天!” 温凊敏紧紧地拧着他的耳朵,在这样的严刑逼供下李珉勋吃痛地闷哼一声,才坦白道:“……蹲三天了。一次也没蹲着……” “你看吧,凊敏……我是个多没用的哥哥……连这种事都做不到……那该死的东西……虽然他死了也没法抵消玉珠受过的苦,但如果这是我能为玉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又……怎么能放过他呢……凊敏,你说,杀掉那该死的东西,再把没用的哥哥也杀掉,玉珠的人生会不会,从此变得更好……” 疯子。 温凊敏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巷子,“死死死,又是死!我那天和你讲什么了?你听进去了吗?叫你补偿玉珠不是叫你去杀人!你倒好,把宋弈瑾杀了再自杀……疯子……真想得出来!” “动动你生锈的脑子,你以为你杀人再自杀就没事了?玉珠怎么办?阿姨怎么办?她们怎么面对这一切,怎么面对失去儿子和哥哥的痛苦,怎么面对他人的目光,你想她们的余生都这样活着吗?还是想她们受不了这些了也和你一样去死?李珉勋,玉珠也好阿姨也好……她们最近都在接受治疗了,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 “好不容易她们有勇气去改变自己,去接受伤痛去和伤痛和解……你想把这一切都毁掉吗?你想报复宋弈瑾……不是就想让玉珠好受点吗?但如果你不在了,除了雪上加霜,谁能好受呢……” “珉勋……你怎么会是没用的哥哥……你在我们心里多重要,你还要去试探吗?……过去的事已经这样了,我们,我们得把现在过好才能期待以后呀……你不想看玉珠和阿姨,不想看生活是怎样越变越好吗……” 路灯忽地亮起来了。李珉勋看到温凊敏脸上的泪,温凊敏也看到李珉勋脸上也是一片狼狈。 这天成了温凊敏和李珉勋的秘密。 那周的周末,李家人和编外成员又聚在一起,团团挤在沙发上看电影。李玉珠窝在姐姐怀里,望了望哥哥,又扭头看看姐姐,在他们鼓励的眼神下捏捏妈妈的手,说自己想要转学。 电视里放着李玉珠出生以前的纯爱电影。白茫茫一地,女主人公站在雪里,朝着远山,围巾被风雪吹起。 妈妈眼眶还红红的,温热的手抚上玉珠的脸,轻声问她原因。 那个年代的电影好像都这样,轻飘飘的,像风一般柔柔地吹过了,却总在人心上吹起涟漪。 玉珠在这样的氛围里把大部分的故事都诉说给妈妈听。 温凊敏不是第一次听了,鼻子却还是泛起酸涩,禁不住吸了吸鼻涕。李珉勋垂着头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如果温凊敏在那时望向他,也会撞上一双红了的眼睛。 玉珠没把宋弈瑾的事告诉妈妈。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没必要让妈妈担心。也没必要……不放过自己,不放过那时因为太渴望被爱,而太傻的自己。也不能说傻吧,我也只是受害者而已……李玉珠这样想着,心里却坚定着另一种决心。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逃避也是一种勇气。从伤心的地方逃开……相信时间会疗愈所有事情。 去新学校之前,李玉珠又过了一段快活的日子。 去新学校之后,还在继续过着快活的日子。 春天来了,虽然还是很冷,但淅淅沥沥的春雨和枝头上嫩黄的芽儿总能让人心怀期冀。 新学校虽然离家很远,但是和哥哥姐姐的大学很近。温凊敏和李珉勋几乎每天都来接她放学,有时候只有李珉勋,但大多数时候是他们一起。 温凊敏看起来还是对李珉勋很不满意,总挽着玉珠的手走得飞快,把李珉勋远远甩在后面,但李玉珠隐隐觉得姐姐只是在耍小脾气,不然也不会在哥哥厚着脸皮追上来的时候,露出又嫌弃又得意的表情。 其实凊敏家和玉珠家是反方向,每天回到家以后,李珉勋还会再特地跑一趟送善良的凊敏回去。温凊敏每次都说不要,她又不是小孩子,但无论如何李珉勋都执拗地要与她同行,玉珠这时就会站在哥哥这一边,睁着水亮的大眼睛说她也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回去,温凊敏抵不过她,只好松口同意。李珉勋回来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藏不住的笑,他高兴,李玉珠更高兴,她喜欢姐姐,希望真的能和姐姐成为家人,希望和姐姐变得更亲密,要是哥哥姐姐能复合,说不定就能结婚,李玉珠觉得这样就算是亲上加亲。 为了试探他们的感情进度,李玉珠也老在李珉勋身边旁敲侧击,讲三句话两句带上温凊敏,闹得李珉勋狠掐一把她的脸颊肉,嘲笑她人小鬼大,婴儿肥都没消去还想管大人的事情。 李玉珠很不服气,鼓着脸瞪他,嚷嚷着还有一个月她就成年了,到时候第一个就要挫挫李珉勋这莫名其妙的傲气。 妈妈看兄妹俩打打闹闹,心里都滴出了蜜。 她又想起春节时做的那件疯狂的事情。儿子假借拜年的名义把渣男爸爸约在咖啡厅,试了调虎离山之计和玉珠跑去把他的车划了个稀烂,耀武扬威地把她骗过来,又哄她也在车尾划上了几笔。最后李珉勋和车子合照了一张给渣爹发过去,渣爹有苦说不出,也不能把亲儿子送上法庭。 凊敏生气坏了,觉得她们干这么有意思的事不把她带上,很没有义气。 然后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去做了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玉珠贴在哥哥身边,从背后把他环住,身上脏兮兮的珉勋抓着玉珠的手臂,又在凊敏头上比兔耳朵,妈妈一手捧着一个女孩的脸,动作艰难却又感到由衷的幸福,她在指缝间按下快门键,留下了这张正放在电视柜上的合影。 哥哥姐姐考试周到了,这几天她都是一个人回家的。 在新学校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什么人好奇她转学的原因。如果有人问起,李玉珠都说是因为成绩太差被开除了,只能留级重修。同学们半点没怀疑,反而更加关照起她来。 李玉珠也算交到了朋友。转学来的第一天,女孩们有些扭捏地放了瓶牛奶在她桌上,互相推搡着,有个带着红色眼镜框的女孩被推出来,红着脸问她,“姐姐,你好漂亮。能不能和我们一起玩呀。”声音不大,李玉珠却听得很清楚。 叫我姐姐呢。 李玉珠受宠若惊。一边感到开心,一边又觉得自己没法担得起一个姐姐的责任,她挨个拉拉女孩们的手,说大家把她当作同龄朋友就好。 但李玉珠很谨慎。 虽然女孩们看起来都没什么心眼,更不用说会对她有恶意,李玉珠还是很小心地和她们相处着。 温凊敏和李珉勋期中考这一周,李玉珠也没选择和新朋友一起走。她们倒是邀请过李玉珠参加她们放学的逛街活动,李玉珠都以家住得太远推脱了,好在每次和哥哥姐姐在这附近游荡的时候没遇见过女孩们,不然李玉珠会良心不安的。 一个人回家也很好。 新的环境,新的风景。李玉珠把一个人回家当作是探险游戏,每当黄昏洒在地上,每当春风拂过她的耳际,她都能感受到春天带来的美好气息。 春天好。 生在春天的玉珠在春的气息里开始了新的旅行;某条小巷里有只很胖很胖的橘猫,不知道是这条街上哪户人家散养的,还是因为好心人投喂得好,李玉珠前天在这里看它和另一只玳瑁猫打情骂俏,人家都不理它还屁颠屁颠地跟着,李玉珠站在那儿看笑话还差点被它挠了。 昨天李玉珠路过在广场上唱歌的大学生乐队,看横幅上的名字应该是哥哥姐姐那个大学的,李玉珠看入了神,听着他们弹唱就不禁幻想自己以后的大学生活,结果这一想就是两个小时,如果不是妈妈打电话来问她在哪,她都快在自己的幻想里当上拉拉队队长了。 但今天不一样。李玉珠今天要早点回家。 凊敏和珉勋好不容易熬过了考试周,时隔数日,李玉珠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他们,心早就飞出了学校,都没好好听课。 开小差的代价就是被老师发现,老师也许也是从同学们那里听来的传言,恨铁不成钢地用黑板擦拍了拍刚写的知识点,说李玉珠因为成绩不好都留级了还不用心学,结果被飞扬的粉笔灰糊了一脸,台下的同学没忍住笑出了声,老师看不清楚,以为是李玉珠,气急败坏地罚她留堂。 李玉珠有苦难言。 好容易捱过了留堂,天空已经灰蒙蒙一片。李玉珠看了眼天气预报,说是明天又要下雨了,连着下一周,她只心烦了一秒,就赶忙打开地图搜索回家的最快路线。 李玉珠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 十七 天阴得有些吓人,乌压压的,李玉珠加快了脚步。 导航指引的这条路要穿过很多小巷,巷子里的路很窄,由于两边的房屋外墙挡住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光亮,又很是昏暗,李玉珠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好像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低着头快步走,走了好几十米猛地一回头,身后却什么人都没有。 但她不敢放松警惕。 李玉珠攥紧了书包的带子,跟随着导航走得飞快,冰冷的机械声回荡在各个巷子里,加剧了李玉珠的恐惧,她每隔两秒就要左顾右盼一番,直到回到自己还算熟悉的片区才松了口气,又撅着嘴把导航关闭。 她很久没来过这儿了。 在和宋弈瑾恋爱之前,李玉珠就常走这条路回家,灵活穿梭在细长得像条盘旋的蛇似的背街小巷里,虽然这个巷子很绕,但只要找对了转弯的技巧就能很快回到小区,那时的李玉珠很爱在这里瞎转悠,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情绪发泄掉;住在这儿的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土着,鲜少在李玉珠放学的时间出来活动,所以她也不怕撞到人,只管肆意地奔跑,什么都不用去计较。 脱落的墙皮,角落的青苔,屋檐上的鸟巢。李玉珠放慢了步子,背着手在这里观光。 奇怪的事出现了。她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李玉珠以为是回家的路人便没太在意,继续走着自己的路。可这个人好像一直在跟着自己。李玉珠能感觉到脚步声的逼近。她倏地转身,把书包用力地向后甩去,突然的攻击让那人没来得及反应,肩膀被硬生生地砸出闷响,李玉珠抓住时机撒腿想跑,却被书包带子套住了脖子,又被反方向的力度向那人的方向拖去。 李玉珠大喊救命,又用后脚跟抵着地砖企图增加一些摩擦力。脖子上的力道忽地变重了。那人把书包翻了个面,在她脖子上把带子拧紧,李玉珠听见那人叹了一口气,手上的劲却一点也不松懈。 不行……不要……怎么偏偏是我……我不想死…… 李玉珠卯足了劲去扯开脖子上的带子,可惜是无济于事。脖子被狠狠固定,她甚至没法用余光去看那人的脸。 失去意识之前那人把一件轻飘飘的东西罩在她脸上,恍惚间李玉珠嗅到清爽的柑橘香,恍惚间她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被迷倒在这气息里。 反正该来的也逃不过去。 宋弈瑾。 “醒啦。” 再睁眼时李玉珠还觉得脖子很紧。 她习惯性地想捂嘴咳一声,却发现双手被锁在头顶。她似乎正躺在一张床上,周边黑漆漆的,虽然眼睛勉强能适应这样的环境,李玉珠也只能判断她这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而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宋弈瑾,盯着她的眼睛闪着异常的光。她被这一发现吓得直接咳了出来,宋弈瑾便马上把水杯送到她嘴边。 李玉珠扭头不去看他,更不喝他递来的水。 “……真是的……玉珠,怎么这么不听话?” 宋弈瑾捏住她的下巴,硬把她的脸扳正了,拇指一下一下地擦着她的嘴唇。 “啊,我们宝宝,啊……喝点水水吧……” 嘴上说着哄人的话,手里的动作可一点算不上温柔。他突地把拇指伸进李玉珠嘴里,把下巴往上一抬,手指向下一摁,手心一使劲就强行撬开了玉珠的嘴,把水灌了进去。 李玉珠被呛到,喉咙的不适不仅没能缓解,鼻腔好像也进水了。李玉珠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接着又咳嗽了好几声。 宋弈瑾凑近了看她。那双在黑暗里亮得诡异的眼睛在李玉珠眼前放大,她刚想别过头去就被固定住了脑袋,只好恶狠狠地瞪回去。宋弈瑾看了好一会儿,久到李玉珠觉得他已经睁着眼睡着了,一个吻却落在她唇上。 宋弈瑾一下一下地亲她的唇,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颊,亲她的下巴,李玉珠想躲也躲不过,宋弈瑾总能在她的挣扎中找到节奏,把吻留在他想留的位置。 李玉珠想说不要,又想叫他滚开,说出口的话却比这些都还要恶毒极端。 “……你能不能去死!” 宋弈瑾不动了。他的脸还是贴得那样近,鼻尖抵着李玉珠的鼻尖,变得沉重的呼吸喷在她面颊。 身子突然一沉,床又下陷了不少。宋弈瑾整个人压在李玉珠身上,头埋进她颈窝,用鼻子不断地挠,像是小狗在撒娇。李玉珠觉得痒,又觉得他沉得令人烦,便使劲甩了下肩膀,想要摆脱这重量。肩峰猛地砸到宋弈瑾脸上,李玉珠吓了一跳,很快又故作镇定地把头侧到一边,抬脚抵住宋弈瑾的小腹,用了点力把他推开。 意外地很顺利。 距离远了点,李玉珠便看不清他的脸。是因为背光吗?刚刚在他眼睛里闪烁的光亮也看不见了,漆黑一片,只能依稀分辨出宋弈瑾锋利的轮廓,和深邃的眼窝。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我的玉珠。 用这样的眼神瞪我,好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是吧,我确实是个坏人……可是你被我这个坏人盯上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蹲你一周了。 说是蹲也不太准确吧……我跟踪你一周了,我的傻瓜小苹果。 好不容易在主任那儿捞到了你的消息,差点没被扒掉一层皮。不过也不算差点……我爸知道我们的交易后都要把我的肉剔下来烤了做下酒菜了。哈哈。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那个总是来接你的女孩是谁?那样亲密地挽着你的手,搂着你的腰,还敢把脸贴在你肩上。真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竟敢耍这样的流氓。是珉勋哥的女朋友吗?那她就算是你的嫂子了……这样我们也能算是一家人……我勉强能不计较……不过玉珠,她是不是给你灌了迷魂汤?不然你怎么会和抢走哥哥的人走得这么近呢? 说起珉勋哥……啊。他可真会打架。那天被他弄出来的伤疼了半个多月,消淤青都用了整整一周。不过没关系,不打不相识,他是因为关心你才那样的……但是玉珠,他好像也没多关心你。他和那个女孩来接你的时候,落在你们身后远远望着你们的时候,注视的似乎从来都不是你…… 真讨厌啊。春天来了。冬天还没走远呢。 是为了躲我吗?你选了个这么远的学校。我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时逃出学校,走过半个城区去到那儿,再守在校门口对面的小山亭子里,等到你出校门,等到你和哥哥姐姐汇合,等他们把你送回家,我才能在这冷厉的春风中呼出一口暖气。 真过分。玉珠。真过分。 怎么可以用那样漂亮的笑对着他们,又用这样的眼神对着我呢? 是不喜欢这个家吗?这个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家。不是……是我们的家。虽然不大,但我努力布置得很温馨……你不喜欢吗?墙纸贴了你喜欢的米色,帘子订了你喜欢的窗纱,等到白天,阳光就会从窗子里透进来,把屋子照得暖烘烘的。这不是你喜欢的吗?你怎么这个表情?是你现在不喜欢了吗?还是……不再喜欢我了? 真过分。李玉珠。真过分。 这么久没见,为了见你我又准备了这么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不喜欢我,怎么可以叫我去死。 谁能比我更爱你?李珉勋吗?还是李珉勋的女朋友?哈……玉珠,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竟然就信了他们说的话。这周哥哥姐姐没来接你,你以为他们真的很忙吗?我来见你的路上……连着两天,都看见你亲爱的哥哥姐姐在大学附近约会了。你勾着我的手,我帮你背包,甜甜蜜蜜,沐浴在春风里。怕是连李玉珠是谁都已经忘记。 但我一直陪着你。 陪你在夕阳下沿着江边走,看风吹起你的头发,糊了你一脸,你把它们拨开时还傻傻笑着。 陪你在小巷子里兜圈子,看你无聊得遇到块长相奇特的石头都要捡起来擦干净,宝贝似的放进新书包里。 陪你看野猫发情,看你被那只坏脾气的公猫欺负,又不敢反击,瘪着嘴生闷气。不过没关系,我把它抓去阉了。它以后都不再有机会欺负你。 不过你也没机会见它了。 坏脾气的野猫被教训了。现在轮到坏脾气的小苹果。 李玉珠。 我总那样温柔地对你,像你希望的那样,一直温柔地对你…… 我也想一直温柔地对你,想让你开心,想让你在我身边时尽享爱意……但你好像高估了我的耐心。可能是长时间的等待已经把我的耐心耗尽,我再没心情维持那副你喜欢的面具。 不听话是要挨打的。 你不会挨打。玉珠。我舍不得打你。 但我会让你痛。让你痛到哭嚎,让你痛到颤栗,让你痛到只要一想起我,就只剩恐惧……捏碎一只小苹果很容易。但我要把苹果锁在笼子里。让那只光滑的,完整的,润泽的小苹果,从此刻上我的牙印。 这个吻差点让李玉珠窒息。 一个漫长的吻,不同于他们过去所有的吻,这个吻充满攻击性,沉重又缠绵,深入李玉珠试图防守的领地,越逼越紧。 李玉珠咬了一口他的舌头,又把腿屈着抵在宋弈瑾前胸,以此抵抗这进犯。可宋弈瑾完全不退缩,不顾胸口被膝盖骨磕得生疼也要用整个身体把她死死压制住。李玉珠也不放弃,她借着床的弹力让膝盖向宋弈瑾胸口砸去,虽然借力不大,但足够让短促闷响在他俩身边回荡。 宋弈瑾终于有了反应。他把膝盖顶进李玉珠双腿中间,上下蹭了两下,李玉珠便被通过全身的一阵激灵卸了力气。 他终于舍得退出来了。也没退多远,他的嘴唇却还贴在李玉珠唇上,正轻轻啃咬着那处柔软。 “玉珠啊,怎么不给你点教训就不听话呢?”宋弈瑾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顶弄李玉珠的敏感地。 李玉珠夹紧了腿,膝盖抵着宋弈瑾的胸口往下,似乎还想做些徒劳无功的反抗。 宋弈瑾张开膝盖,直接把李玉珠的双腿顶得大开。 韧带突然被撕开,李玉珠闷哼了一声,又很快咬紧嘴唇。 “干什么呢?”宋弈瑾伸手去弹她紧咬的唇,手劲很重,李玉珠疼得眼泪都蓄了起来,痛过以后嘴唇麻得厉害。 “干什么呢?怎么自己咬自己嘴巴?李玉珠。只有我能欺负这里,知道吗……”他忽地咬上李玉珠的下唇,虎牙深深陷进唇肉里,丝丝血液流进口腔,李玉珠又觉得疼又觉得胃里泛起恶心。 他们好像在接吻,但又不是在接吻。宋弈瑾撕咬着李玉珠的唇,直到那人呜呜地哽咽出声才放过她血肉模糊的嘴唇。 “知道了吗?玉珠啊。” 宋弈瑾折磨完她的唇,又轻轻舔着那处渗出来的血。因为没得到李玉珠的回应又狠咬她的伤口,听到了一声自己想听的嘤咛才在她鼻尖上亲昵地蹭蹭。 “听话点,玉珠……听话点,我会对你好的……” 宋弈瑾说着,亲了亲玉珠的眼睛,脸颊,下巴,又一路向下吻到脖颈,在锁骨上留下印记。 李玉珠无力地任他摆弄,两眼无神地睁着,不知道在看哪里。 玉珠……玉珠,我的玉珠。我好想你。 宋弈瑾几近痴狂地嗅着李玉珠的气息,让他安心的,让他着迷的,让他为之疯狂的,玉珠的气息。 “玉珠……玉珠……我好想你……” “你想我了吗?” 李玉珠沉默。 “怎么不说话?”宋弈瑾从她胸前抬起头,歪着脑袋望她。 李玉珠涣散的视线聚焦起来。她的目光从天花板上落到宋弈瑾的眼睛,“是啊……好想你。” 宋弈瑾的眼底又擦出亮光。 “好想你去死啊。你怎么还不死?”李玉珠咬牙切齿,后槽牙摩擦的声音在她颅内震荡。 “宋弈瑾,你脸皮怎么能这么厚?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怎么还好意思倒打一耙,说我不听话?” “我要怎么听话?继续听你的话把裙子改得遮不住屁股,继续听你的话和你做爱,然后你叫人来偷拍,放到论坛上,让所有人把我当作荡妇,再被所有人排挤,被全世界孤立,让我的真心被践踏?” “我因为这些过得有多痛苦,你是不知道吗?宋弈瑾,到底为什么会有你这么贱的人……哈,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我……明明我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你一手制造,我却傻乎乎地扑进你的怀抱。你到底在想什么?每次我哭着来找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很好玩吗?” “很好笑吧。看到我那样。可我去找你的时候已经是在崩溃的边缘了……哈……我真是疯了,竟然把自己的命交到害我的人手上……” “喜欢过你真是我做过最蠢的事情……我那时真是失心疯了,才会把你当作唯一的依靠……” “想你了吗?可真问得出来……是啊,想你了,因为想你了,在梦里都常看见你啊。不仅是最近,这两年来的所有噩梦难道不都是因你而起?宋弈瑾……我想你……我想你,我想死你了!想你死了没,没死的话什么时候去死,能不能快点死在我面前!” “嗯?怎么不说话?不是你问我的吗?你不满意吗?宋弈瑾,听话点,快点去死……听话点,我会对你好的,你死的时候我会再补一脚,怎么样?对你很好吧?” 一屋晦暗。 也许是沉默凝固了空气,才会让两人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半晌,宋弈瑾轻飘飘地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李玉珠本想反驳那她还能怎么想,但又觉得这样好像又给了宋弈瑾狡辩的余地,最后她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宋弈瑾跪着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就这样想吧。那你就这样想吧,玉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想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玉珠忽然察觉到危险。 可是来不及了。宋弈瑾再次把李玉珠的身体禁锢住;裙子上翻,勾着内裤的边脱到脚踝,无视李玉珠的挣扎把她的腿分开,不带一丝怜惜,强硬地挤了进去。 李玉珠疼得快要昏过去。 十八 可惜昏过去也没那么容易。 半年没承受过欢爱的身体并不接受这样粗暴的性。宋弈瑾进去了一点,又没能完全进去,紧箍着头部,往前一点都让李玉珠痛呼,让宋弈瑾倒吸一口气。 但他固执地要进去。 宋弈瑾俯身下来,吻上李玉珠的唇,一寸一寸往深处逼近,把李玉珠的呻吟,和自己的喘息,都堵在唇齿交缠的把戏里。 太疼了。 李玉珠颤抖着,眼泪不断滚落下来,湿了自己的脸颊,也蹭湿了宋弈瑾的睫毛。宋弈瑾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垂着眼睛看李玉珠发抖的嘴唇,毫不留情地把身子又往里顶了一点,总算听见李玉珠再忍不住的啜泣。 宋弈瑾每动一下李玉珠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据开了,宋弈瑾正一片一片地凌迟她的肉,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激烈,最终深埋进她身体,以几乎要把她捏碎地力度将她抱紧。 宋弈瑾结束了第一次发泄,却不着急离开,趴在李玉珠身上从上往下亲吻她的身体,到胸口时用牙轻轻咬开了纽扣,便把头藏进她的胸口,鼻背在心窝抽动着,亲吻濡湿少女饱满的乳房。 李玉珠难耐地想蜷缩起来,却一动不能动,小腹阵阵坠痛,让她一直发抖。 宋弈瑾继续往下亲吻,一路吻到她肚脐。随着这动作下身抽离了些许,李玉珠刚想调整呼吸他便又立刻顶了进去。李玉珠尖叫出声。 “疼吗?” 宋弈瑾冷着脸吻去李玉珠的眼泪。 “疼就对了……玉珠,疼就对了……” “你这个贱人……去死……去死啊!”李玉珠咬着下唇,眼睛红红的,眼泪像潺潺流水一般奔涌着。 宋弈瑾更猛烈地戳弄起来,狠狠研磨着深处。 已经不止是痛了。 痛意和快感揉杂在一起,把李玉珠的尊严都踩踏在地。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李玉珠甚至能感觉到全身的水都汇集到了他们交合的下体,在宋弈瑾的动作下水声把房间漫溢。 “竟然叫我去死呢。” 宋弈瑾叼住她的下巴,咬出深深的牙印。 “玉珠……我死了你还能这么爽吗?看看这些水……爽死你了吧……”宋弈瑾摸一把她的屁股,把沾满了爱液的手伸到李玉珠面前,抹在她脸上,又亲昵地舔去,“嗯?怎么哭得更厉害了?我可没骗你……” 他扣住李玉珠的脸,又把舌头伸进她嘴里。爱液不仅仅是爱液,还有因为撕裂渗出的血,甜腥气让李玉珠反胃,她无力地靠在宋弈瑾身上干呕。 宋弈瑾不动了。亲亲她的额头,用袖口擦去她唇边的涎水。 他退了出去,又把李玉珠从床上捞起来,让她靠在床头的铁架上,金属的冰凉让她不自觉地寒颤一下。宋弈瑾笑了,莫名其妙的。接着他心情很好地垫了个枕头在李玉珠后腰。 李玉珠哭花了一张小脸,抽泣着靠在他身上。 早这样该有多好呢,玉珠。宋弈瑾把人拥在怀里,捧着她的脸这里亲亲,那里又亲亲,他一贯这样安抚李玉珠。她喜欢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哪怕现在双手被锁在床头上,被宋弈瑾绑到这个陌生的屋子里,哪怕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粗暴的性,李玉珠还是在这熟悉的亲热里平复了呼吸。 弈瑾,弈瑾……李玉珠喃喃着,侧过脸主动去吻宋弈瑾。 她像小孩吮吸母亲乳头那样吻宋弈瑾的唇,像在沙漠里好不容易寻到水源那般渴求宋弈瑾的吻,啧啧水声让情热烧着了少年人,李玉珠的腿缠上宋弈瑾的腰,向他投去迷离的眼神。 “弈瑾,弈瑾……不要对我这么凶……好疼好疼……” “……宝宝,玉珠……你乖乖的话,我怎么会凶你呢……” “……你莫名奇妙地跟踪我,吓唬我,还用书包带子勒我,把我绑到这里来,把我的手锁在这上面,给我喝水还呛着我,这不是凶我是什么……”她吸吸鼻子,用水汪汪的眼睛与宋弈瑾对视,“你凶我,宋弈瑾,你凶我……把我弄得好疼好疼……我要讨厌你了……” 不是已经讨厌我了吗。不是讨厌我讨厌得要叫我去死了吗。 宋弈瑾这样想着,却禁不住咬了一口李玉珠因委屈而鼓起的脸颊,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甜枣,不知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李玉珠。他咬过之后亲了亲那处,又亲了亲李玉珠的眼皮,很是诚恳地说,“对不起玉珠,我错了,不要讨厌我好吗。” 李玉珠半垂下眼睛,“……我也有错……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让你伤心了吧……对不起……” 宋弈瑾的心软得摊成烂泥。 “没关系……玉珠……是我先做错了,你才那样说的……不要说对不起,宝宝,我才对不起你……” 李玉珠得到这句抱歉就变得很得意。“是吧!是你先做错了吧!……我不管,我不要原谅你……” 宋弈瑾已经能很清晰地在黑暗里看见李玉珠的表情了。 她撅着嘴,耀武扬威的,让他想起来以往每一个她向他发嗲的时刻,他便也学着李玉珠的样子微撅起嘴,凑到她鼻尖前,“求你了玉珠……别不原谅我……你讨厌我的话我真的会死的……你就原谅我吧……” 李玉珠动了动脚趾,挠得宋弈瑾后腰有点痒。 “那你要补偿我。”她说。 “嗯?” 李玉珠放开了宋弈瑾,向后靠去。她倚在床头上晃了晃被铁链锁着的手,“把这个放下来。” 宋弈瑾眼皮一跳。 演这出戏就是为了逃跑吗,李玉珠。 在宋弈瑾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之前李玉珠又晃了晃铁链,嘟囔着叫他快点,“……快点啦,宋弈瑾,锁在这里这么久,我手都抽筋了……” “这个好难受……我觉得我手腕都青啦。你都不心疼我吗?” “心疼……当然心疼了……”宋弈瑾垂着眼,偏过头亲亲她的耳朵,“但是李玉珠……放开你你就跑了,那我怎么办?谁来心疼我?”压低了声音的后半句尽数呼进李玉珠耳朵里。 李玉珠沉默。 须臾,她说,“我不会跑的。” 宋弈瑾嗤笑一声。 “我不会跑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手臂好酸,手腕被箍得好麻,才想把手放下来的……我还想抱抱你……可是被锁在这里,我都没法抱抱你了……” 宋弈瑾不相信她,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在期许她说的是真话。 他一言不发地环住李玉珠,把头靠在她肩上。“抱抱……这样也能抱抱。” “不要……我不要……”李玉珠委屈地把腿再次勾上他的腰,嘴贴着他的耳朵撒娇,“不要这样抱……一点都不舒服,我讨厌这样……” 是啊。对着讨厌的人撒娇,你当然觉得讨厌得不得了。 宋弈瑾这样想,却默默地把铁链从床头卸下,他冷着脸,死死抓着铁链的一端,全身绷紧,观察着李玉珠的反应。李玉珠顺着他的动作伸了个懒腰,让宋弈瑾的神经一下拉得很紧,但她很快就把手放下了,放在宋弈瑾后背上,就着这个姿势搂住他,温顺地亲吻他的嘴角。 “弈瑾……弈瑾……你真好……” “是吗。”宋弈瑾淡淡地看着她。 李玉珠不回应。 只一直挂在宋弈瑾身上蹭着他,亲他的脸,亲他的下巴,亲他冒出了头的胡渣,温热的身子与宋弈瑾贴得很紧,宋弈瑾渐渐被她蹭出了反应。 李玉珠。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为了逃出去可以做到这个份上吗。可以忍着恶心和憎恨也要亲吻我,讨好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像以前那样叫我的名字,说你爱我,说你没有不行吗。 宋弈瑾无法判断李玉珠的动机,却也无法反抗自己对她那最本能的情欲,他回吻李玉珠,抓着那人纤腰的手劲几乎要把她折断了。宋弈瑾知道自己在生气。却又不知道是在气李玉珠貌似有异心的讨好,还是在气自己不断发软的心。 李玉珠抿着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拉开和宋弈瑾的距离。昏暗中她的眸子闪着灵动的光亮,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宋弈瑾的反应。 见宋弈瑾面露不虞,她又安慰似的靠过去亲亲他,顺着这力劲把宋弈瑾推倒在床上,接着骑了上去。她跪坐在宋弈瑾腿上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手却不老实地抚上他的皮带,“弈瑾……弈瑾……换这个好像更有情趣呀?” 李玉珠好像在和他商量,实际上也没有。她已经开始解宋弈瑾的皮带了,铁链随着她的动作不停硌着宋弈瑾发硬的那处,他看了几秒李玉珠的动作,倏地坐起来,拉住她的手腕。 李玉珠吃痛地缩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把手放在宋弈瑾掌心,只用她楚楚动人的眼睛埋怨他的粗鲁。 李玉珠的手腕似乎青紫得厉害,和其他部分的皮肤对照便能分辨出来,手腕处的颜色可以说比小臂深了一度。 宋弈瑾默不作声地拆着铁链,余光却还在监视李玉珠的脸。很乖巧地坐在原地,垂着眼望着这里。 宋弈瑾把铁链甩到一边,金属和木地板摩擦出嗙嘡的声音。他慢慢地回过头看李玉珠,玉珠巧笑着卯足了劲把他推倒,利落地把皮带抽出来。 “绑得漂亮点。”她把皮带交给宋弈瑾时这样吩咐。 床在摇晃。唧呀唧呀地响着,为小情人的情趣伴奏。 “宋弈瑾……买的什么烂床,怎么叫得这么响……” 宋弈瑾急促地吐出一口气,捏着李玉珠摆动的腰,“说什么呢……玉珠,不是你说过想要这样的公主铁艺床吗……我特地找人定做的……” “你肯定被骗啦……真是人傻钱多,被人家白捞一笔……一个奸商一辈子能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客人真是一生中最大的福气……” 李玉珠嘲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拔升的动作顶得全身发麻。宋弈瑾攀上她的背把人往下摁,让俩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高潮发生在一个情切的吻里。 李玉珠还躺在他怀里发抖着喘气,宋弈瑾已经调整好呼吸,他顺了顺女孩垂在自己脸侧的长发,亲亲她发烫的耳朵,“……等天亮了你就知道这床有多漂亮了……你绝对会满意的……” “为什么要等天亮?开灯不就好了。”李玉珠抬眼嘟囔。 真可爱。苹果似的的脸蛋,和镶在上面那眼睛里闪烁的神采。宋弈瑾看着又轻轻笑了,“来的时候太急了,总闸没开……”不然就能看到……灯光下的李玉珠,是如何潮红着脸,小嘴上又氤氲着何种动人的水光,看他的一切,他的爱,他的玉珠,是如何扑扇着睫毛,颦着眉冲他撒娇。 “……什么时候准备的?” “房子吗?房子很早就准备了……去年开学的时候吧。装修是最近布置的……” 李玉珠趴在他胸口仰着头看他。听了这话便默默地把头撇到一边去,手指抠着宋弈瑾衬衫上的纽扣。 “你会喜欢的,玉珠……”宋弈瑾拨开因为出汗黏在李玉珠脸颊上的发丝,目光诚挚,好像在发着什么忠贞不渝的誓。 太热了。李玉珠爬把他衣服上的扣子都解开,发烫的脸直接贴在宋弈瑾同样炙热的胸口上。有一处比其他地方肤色稍深些,她不知轻重地摁了摁,耳边便传来加快的咚咚心跳声。“很疼吧……”她半抬起身,很是抱歉地看着宋弈瑾。 宋弈瑾也抬起眼望她。“……反正会好的。” 李玉珠笑了。她再次俯身,手环上宋弈瑾的脖子。又一个吻绽放在早春的夜里。 一个漫长的吻,不同于今晚所有的吻,没有攻击性,只有温柔的占有欲,吻得宋弈瑾头脑发晕,在幸福里天旋地转,没能发现这个吻里藏着利器,周身被蛛网密闭。 “不会好了。” 李玉珠用皮带狠狠勒住他的脖子,飞快地打了个结,阴恻恻地在他耳边吐气。 宋弈瑾一下陷入窒息。 李玉珠拽着皮带又在他胸前踹了一脚,接着一溜烟地跑下床,长时间呆在这个漆黑封闭的房子里已经让她的眼睛适应,因此找到大门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但宋弈瑾似乎恢复了清明。 门是电子锁。李玉珠没用过这样的玩意儿,使劲扭了好几下都拧不开,她一边拧一边往身后望去,簌簌的声音。宋弈瑾好像在穿衣服了。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头上汇聚。情急之下她到处摁着门锁,胡乱间摁到了一个应该是反锁按钮的东西,大门总算发出咔嗒一声,开了。 李玉珠冲了出去。 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外面比屋子里稍亮一些,却也好不到哪去。一个路灯都没有,李玉珠只能随便选了方向就撒腿跑起来。 路很滑,不知道刚刚是不是下了雨。李玉珠跑着,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酸软无力,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皮才提起一点劲。 “李玉珠!” 怒吼回荡在巷子里。 李玉珠被这声音吓得踉跄一下。她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脚突然蹬上了一块横在路中间的砖头,整个人扑倒在地。 宋弈瑾想必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他又喊了一声,李玉珠慌忙爬起来,踩着脚底的血又继续向前跑着。 可光脚的跑不过穿鞋的。宋弈瑾很快追了上来。 李玉珠出现在他视线范围里了。 新校服的裙子长到膝盖,裙摆随着她跑动的动作飘扬起来,那人忽然又回头,看到他的瞬间尖叫了一声,步伐加快。 脚下的路从青砖路变成了水泥路,李玉珠跑出了巷子,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路。 也许并不陌生,但在夜晚一切都能变得陌生,无论是路,还是穷追不舍的那人。 水泥铺得不平整,上面的小颗粒陷进李玉珠脚底。一个寓言故事猛地闪现在她脑海里——那个在仿佛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鱼,最后变成了泡沫幻影。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甩了甩脑袋,想把多余的思虑甩出去。 宋弈瑾追得越来越紧了。大路仿佛是他的主场,他横冲直撞地飞奔也不会被任何障碍物遮挡视线,可以更好地锁定他的目标。 “李玉珠!” 如果李玉珠再回头就会看见他怒目切齿的样子;宋弈瑾好像在眼里点燃了火把,那火光好似爆发的耀斑,随时都要喷出眼眶,把逃跑的骗子卷起来。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李玉珠全当没听见,奋力向前跑着,双腿却不自觉地打颤,耳边被沉重的呼吸声填满。 宋弈瑾也不喊了。沉默中两人的距离拉近。 风的声音,江水奔腾的声音,合上了李玉珠大口喘气的声音。肺里吸进潮湿的水汽,她发现自己跑到了那条桥上。 这条承载着回忆,背叛,与新生的桥,让李玉珠恍惚意识到自己正跑在去旧学校的方向。 宋弈瑾的脚步似乎就在两三步远的地方。 世界缄默着,只剩风在空气的缝隙里自由飘荡。 蓦地,这风声被撕破了。接着它惨叫着,在石头上翻腾几下,与草地摩擦。接着世界恢复原样了。 “扑通”一声响。 水天一色,黑得透不出光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