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蟒蛇的方法【兄妹骨科】》 第一声惊雷 “诶。” 身旁的女孩用手肘推了推她,压低了声音。 “要不你还是接一个吧,说不定有急事呢。” ——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气音般的窃窃私语。 彼时,她们正身处一家新开张的万达,周围熙熙攘攘,往来人流汹涌,噪音以指数级别直线上升。环境分贝直逼一百,对方的态度却像在逛什么艺术展,每吐一个字都带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仿佛这点声浪是能置人于死地的超声波武器似的。 郁燕今天穿了一条超紧身牛仔裤,搭配在精品店淘到的撞色拼接抹胸,营造想尝试很久的辣妹感,结果现在兜里的手机贴着屁股振动不休,烦得她想杀人。 一起逛街的女孩叫王晓涵,和自己同班。平常志趣相投,下课聊一些明星八卦流行穿搭,约着出来玩过好几次,算是比较熟的同学。 她偏偏头,把颊侧垂落的头发拨回耳后,看到朋友微微下撇的嘴角。 ……之前的比喻,其实很不恰当。 降低音量的原因,与其说是“逛艺术展”,倒不如用“看见癞蛤蟆而噤声”来表达更为贴切传神。 郁燕的女伴抿着嘴,眼角挑起,呈现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好似其中隐含着什么难以启齿的洞见,又受限于东方人含蓄谨慎的特性,糅杂在一起,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左右为难。 然而,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掩饰。即使顾念这一层友谊,女孩的瞳孔却会说话,透露出几丝没能藏好的、淡淡的情绪。 她不想让郁燕难堪,却控制不了内心的本能反应。 那是难以抑制的轻蔑……与恶心。 是的,恶心。 相熟的朋友对待她响个不停的未接电话的态度,就像遇到了跳到脚背上的癞蛤蟆。 不过,郁燕一点都不以为忤。 她皱着眉头,费劲地抽出长而扁的通讯工具,视线掠过锁屏上触目惊心的一排未接来电,毫不犹豫地长按、关机。末了还甩甩手,好像碰到了脏东西。 “晓涵,今天我不用手机了,你帮我垫一下钱好吗,回去转账给你。” “可以是可以啦,就……” 王晓涵显然松了口气,音量也正常起来,吐了吐舌头:“你哥他那么,呃,你肯定惨了。” “谁管他。”郁燕轻快地说。 她拉着朋友往饰品店走,去挑自己中意好久的漂亮脚链。 胃里仿佛被强行塞进蠕动鼻涕虫的黏湿感,随着黑屏的手机一同消失了。 她心中烦躁,也懒得去想后果。 ——毕竟,说到被恶心,郁燕比谁都更懂个中滋味。 刚踏出商场大门,就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那个身影。 瘦长瘦长的高个子,不时低下头看表,郁燕几乎能想象出他焦虑不堪的表情:微微咬着牙,浓黑眉毛蹙起,额心皱成一道浅淡的纹。 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轻轻呼出一口气,视若无睹地继续走向公交站。 她太年轻了,尚且处在天真与残忍的交界线上,自己不高兴,就不想让别人痛快。 ——可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人拉住胳膊往后一带,撞进坚硬的怀抱里。 骨架硬,一身肉也硬,硌得人生疼。 还是那身熟悉的旧西装,在休闲打扮的路人群体里格格不入,仿佛一副锈迹斑斑的十字架,长出了脚,从风吹日晒的墓园迁徙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他也不怕异样的眼光,直挺挺地杵着,固执地等待目标,迫不及待、翘首以盼,想把对方拽回来——很不幸,就是她。 像个神经病。 郁燕冷漠地想。 穿成黑乌鸦来逮她和她朋友,拿十几岁的小朋友当客户,遇见一次就要在大酒店请客。明明自己一个人在家都是清汤寡水,装成土老财,也不知道撑的哪门子场面。 幸好她有先见之明,让王晓涵早点离开。女孩忙不迭答应,离开时脚下生风,唯恐撞上朋友家阴魂不散的监护人。 不怪人家发怵,郁燕每次想到自己的这个哥哥,都觉得好丢脸好丢脸。 “燕燕,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没电了?陪你的王晓涵呢?哥请你们吃饭。” 女孩挣扎一下,没挣动,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她有事,先回去了。” 郁昌半强迫地挽住妹妹的手臂,顺便拎走她的毛绒粉色挎包——又是完全没必要的动作。包包重量很轻,只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根本没装多少东西,再娇气的女孩都背得动。 他选择性地无视郁燕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对这种露出大片肌肤,尽显少女美好曲线的穿着暗自皱眉。 妹妹和现在的朋友混野了、心飞了,像下一秒就要背着他偷偷地跑去迪厅酒吧疯玩。 想到这里,郁昌对和妹妹熟稔些的同学心生不喜。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有求于那些小女孩子,因为她们掌握着郁燕的一手消息:妹妹上学时和谁走得近、参加了什么活动、有没有和野小子厮混……学校老师管不来那么多,也没耐心和他这个年纪轻轻就问东问西的、古怪的家长掰扯。 郁昌被害妄想症严重得过了头,郁燕不在自己身边超过两小时,就冷汗频频,心里七上八下。他上班时难受,妹妹上学时也难受,如果恰巧两人赋闲,郁燕还一个人往外跑,不要亲哥哥,那真是忍无可忍。 “你怎么过来的?监控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再往我手机里装定位系统就拉黑你。”郁燕看起来完全不领情,开口便咄咄逼人,根本不问哥哥在外面吹冷风等了好久的辛苦。 他心里委屈,语气不自觉变得恶劣:“你那个同学发了朋友圈,带定位。哥给你打了十四次电话,没一次响应的,最后还关机了——我看不是手机没电,是你不想理我。就算出来玩也要保持通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这一通控诉,不仅没能让妹妹回心转意,反倒给她的表情染上几分满心惊恐的厌恶:“我明明让晓涵把你的号码拉黑了……!厚颜无耻地去要十几岁女高中生的微信,她迫于礼貌才给你的!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变态?” “哪里变态?”郁昌很不满。 他把郁燕塞进车里,想到今明两天休息日都是独处时间,又很容易地,被哄得心情转好,决定不跟她计较。“和你比较熟的那些同学,如果我没她们的联系方式,将来某一天你被骗去做坏事怎么办?你让哥怎么活?” 妹妹铁青着脸,在他身后紧紧闭上嘴,像是终于被说服,变得哑口无言。 小小风波就此揭过:反正,于郁昌而言,已经算是揭过了。 他掰回一局,很是愉悦,在把握着方向盘徐徐驶入两人共同居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旧小区时,随着车载音乐哼唱了两句,眉目都舒展开来,快乐得像条回窝的狗。 回到家,郁燕立即缩进卧室里甩上门,速度奇快,仿佛身后有狗在追。 “我累了,你别来烦我。” “睡吧。”门外郁昌的声音柔和得诡异,“哥哥做好饭再喊你。” 这时候,他反倒无比宽容了。 郁燕当然没有睡觉。 她坐在铺着HELLO KITTY床单的柔软大床上——一米八的床,几乎占据了这个并不算大的、两室一厅房型普通卧室的大部分空间,以至于或坐或卧都习惯在上面进行。前几年郁燕强硬地要求和郁昌分床睡后,对方就挑了这张床送给她,把原来的小床搬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一想,郁昌其实从没在物质生活上亏待过她,甚至说掏心掏肺也不为过。有什么好的,都先给郁燕;自己省吃俭用,七八年了,睡衣还是十几岁的T恤。衣服磨到泛白,被穿得又短又松,遮不住腰,晾着肚皮在家里走来走去,也不怕感冒。 她不是白眼狼,小时候还为此哭过几回。初中时,语文课上布置了作文作业,要求写亲人,郁燕稀里哗啦地交上去一篇《我的哥哥》,作业本上尤自落着几滴泛黄的泪痕。那篇文章被老师狠狠夸赞了一番,表彰成优秀作文,被郁昌喜滋滋地拿回家珍藏至今。 那时的郁昌,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把她抱在怀里,亲完脸蛋,又嗦手指。清秀端正的一张脸,因为某些年幼的郁燕不懂的原因,扭曲得有些奇怪——像是太过快意,却为了自控,没法表现出来,便只能忍。 实在憋不住,于是从眼角眉梢透露出粘稠的、黑泥般的喜悦来。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别哭,燕燕……哥哥愿意的,哥哥很开心。 你只要记得,世界上只有哥哥永远会对你好,我就知足了。 第二声惊雷 给王晓涵转完账后,界面很快显示“已接收”。 接着,几乎是秒回般地传来一条讯息: “小燕,你还好吗?你哥有骂你吗?” 随后是一个小猫大哭的表情包,可怜兮兮的,郁燕在屏幕这头都能感受到朋友对她的担忧。 被同龄女性朋友真挚地关怀,实在让人心情很好。郁燕轻快地晃了晃腿,在狭窄的、独属自己的封闭空间放松下来,噼里啪啦打字:“我不会怎样啦。他从来不动手,吵架也不会骂脏字。”虽然,癞蛤蟆蹦脚面,不咬人膈应人就是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询问道:“晓涵,他说有你的微信,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简直恐怖死了,要不把他屏蔽掉好了。” 这一次,聊天框上方“正在输入”的标识,犹犹豫豫地反复出现又消失,仿佛能让人窥见对面的女孩为难的表情。 三分钟后,王晓涵才发来了一段话。 “你上次生日,还记得吗,当时我、小谭、珊珊几个全都来了。你哥趁你不在,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还定期给大家发红包……不过谁也没有收啦。” “燕燕,这句话按理不该外人讲,但我们都觉得,你哥对你管得有点过头了。就算是爸妈,也不该把女儿死死地绑在身边——咱们都高二了,马上就要成年,要是你上了大学……” 对方没再说话,可能也感到困窘,消息不上不下地停在这里。 戛然而止,未尽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郁燕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幅度过大,几乎拿不稳手机。 她止不住地,开始浑身发颤,心底升腾而起的、羞愧又愤怒的火焰一瞬间烧灼全身,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被猝然扯掉了衣裳,赤裸裸地绑缚在火刑架上。空气弥漫无数窃窃私语,嘲笑、议论、谩骂;她耳鸣到幻听。 熟悉的朋友背着她悄悄交换眼神,隐含的讯息相似又唯一。 蚂蚁窸窸窣窣爬过颈椎,郁燕的头脑嗡嗡地响,一片空白。 巨大的耻辱感蒸腾出窒息的水雾,她狼狈地终止聊天,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平日最为要好的那些面孔。 郁燕没想到,自己的那场生日宴,会因哥哥背后的插足,演变成一桩除了当事者外人尽皆知的家丑……她哥神经发作,强迫朋友成为自己身边的暗探,青春期少女面子比天大,被窥伺到家中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畸形的阴私,就像狠狠给了她脆弱的自尊一掌掴。 她早该明白,按照郁昌的秉性,怎么会单纯地陪一群女孩子吃饭唱歌——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当然要一网打尽。 为了满足他歇斯底里的、几近偏执的控制欲。 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郁家兄妹差了五岁,生日却相隔不到半月。几乎哥哥前脚迈过八月末的坎,后脚妹妹就跟了上来。因此,郁昌满二十二时,正赶上郁燕暑假的尾巴梢。 他对自己的事向来漫不经心,还是靠着郁燕订来的六英寸小蛋糕与附赠的蜡烛,在暮色渐浓的、黑暗的房间里,就着一豆莹莹烛火与花瓶里的粉色康乃馨,满足又欣悦地听完妹妹甜美中带着些许尴尬的生日快乐歌,才勉强有了点气氛。 郁昌从不让郁燕去打零工。作为学生,她无论送什么昂贵的礼物给哥哥,都显得借花献佛。匀出生活费买下蛋糕和花,再说一些好听的话,已经是郁燕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自从升上高中,她极少和郁昌像今天一样,全天候地厮磨在一起,即使他们曾经无话不谈。 郁燕长大了,不再满足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哥哥,转而积极地向外伸出青翠的稚嫩枝芽,期冀能够沐浴到友谊的甘露。她贪图着新鲜有趣的社交,迅速地成长着,如今回首再看几乎将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哥哥,几乎像面对一位有了代沟的父母;又因身为同辈,年龄相差较小,无法真正做到小辈在长辈身前无所畏惧的任性,相处时不免产生一点迟疑的拘谨。 她在摇曳的烛光下观察着哥哥,觉得他又熟悉,又陌生。 平心而论,她的哥哥有一张好皮相。血亲兄妹,五官多多少少相似,郁燕从小到大被街坊邻居夸赞可爱漂亮,性格养得有些自恋,断然不肯在外貌上诋毁一母同胎的郁昌。 虽然无比烦忧对方在生活上过当的管束,但在一年仅有一次的生日,她还是尽力地按捺下日常堆积的不满,收起叛逆的尖刺,发自内心地希望哥哥高兴。 经过不断的心理暗示,郁燕忍耐地听完郁昌例行的长篇大论与工作上的牢骚,内心非但不像平时那样暴躁,反倒觉得哥哥可怜。 她知道的,郁昌十八岁离开校园后就开始打工,从两三千的小职员一路跳槽,前两年撞大运,开始干药代的活,工资才上了五位数——身处二三线城市,又是这个学历,郁昌得受过多少磋磨和委屈,才能换来糊口的万把块钱,养活一个要吃要喝要上学的妹妹。 理所当然地,郁燕在那一刻生出愧疚。 然而,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特定环境下被强行植入的病毒,又像聚拢的迷雾——只要头脑稍稍冷却,风一吹,就自动散了。 她茫茫然地想,自己对哥哥的愧疚感,好像是越长大越稀薄的。即使郁昌仍然劳劳碌碌,供她吃穿,衣食住行用无所不包,到头还惹妹妹生厌,让他俩活脱脱地像一对典型的老实人与不孝子,若是搬到荧幕上,前者能得到多少同情,后者就要受多少谩骂。 可如果不是郁燕狼心狗肺,天生一副捂不热的心肠…… 就必定是别的地方错了。 比如,为什么哥哥死活不同意自己去做兼职呢?明明他也是那么过来的。 当然,这一点又可以归纳进哥哥对妹妹慈爱的保护范畴里,显得她不知感恩,罪加一等。 ……但是。 但是。 “燕燕?燕燕?” 郁昌的声音仿佛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一惊,三魂七魄登时收回,漫游的思绪也被中途截断,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哥哥看起来对她的走神有些不满,从唱生日歌时就摸索着与她相扣的的手,用力地捏了一下,以示权力者温柔的怪罪。 郁燕莫名有些毛骨悚然,想要把手抽出来,到底忍住没动。 她看着烛光下忽明忽暗的、因旷日良久的倾诉欲望得以完全发泄而神态餍足的脸,觉得此时的哥哥就像一条英俊的蛇。 蛇从来不会感到真正的满足。 它们表达爱的方式,只会是把猎物越缠越紧——直到对方因缺氧而窒息,直到自己也扭曲成动弹不得的死结。 “燕燕,你从初三开始,就不愿意和我一起睡了。我知道你嫌弃哥哥,可哥真的好想你……小时候还天天扒在哥哥身上呢,我一走你就哭。” 郁昌双眼湿漉漉的,贪婪地盯着妹妹可爱的小脸,仿佛那是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似的。他一时爱她爱得恨不能吞进肚里,一时又怨她越长越冷情,有了朋友忘了哥,不像幼时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了。想到这里,他愈发庆幸自己严格把关,在小学到初中阶段,从没让坏小子靠近过郁燕十米之内。 “我没有嫌弃……” 妹妹用小小的声音,干涩地狡辩着,甚至对他说:“是哥哥太过黏人了。” 郁昌并不想辩论谁更黏人的问题。 他受了妹妹罕有的、整整持续了一天的乖顺的陪伴,就像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在整年的斋戒后,猛地灌下整瓶琼浆玉露,熏熏然地回到了过去被全心全意依赖的日子。他渴盼那种幸福,一如毒虫发作的瘾症。 仅凭言语无法满足郁昌,他想更进一步,紧紧地拥抱着妹妹;更想郁燕主动一点,过来抱住他,为这两年的冷落道歉。 虽然妹妹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但郁昌愿意主动——或者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确认,一个他此生仅有的亲密关系更进一步的烙印。 于是,年长了五岁的哥哥近似于讨好地笑着,在夜幕的掩盖下,恳求般地低下头去,将脸贴在妹妹柔软的手上蹭了一下—— ——就像狗不自觉地讨好主人的动作,将脖间的项圈交付到对方手里,供其拉拽取乐。 “燕燕,哥哥想你想得不得了……今晚和哥哥一起睡好不好?” 话音未落,郁昌立刻像是增添砝码般地,补充上下一句。 “你答应哥哥,等到你生日那天,哥就帮你请所有的同学开一个聚会。等吃完饭了,你们想去哪就去哪,我绝对不打扰。” 第三声惊雷 客观来讲,郁燕并不是什么无知的纯情少女。 在学习上,她自小似乎就缺上一根脑筋。郁昌在生活方面严防死守,却不像一般家长那样重视成绩,就算妹妹捧回来一张吊车尾的成绩单,也只会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从没给过真正的惩罚。 她认为,这是哥哥的学历本身不怎么高的缘故。 因此,九年制义务教育完成之后,郁燕只能选择一个不怎么样的高中,进入一个不怎么样的班级。差生云集,老师懒得管,一群不务正业、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围绕在一起,无论上课下课都聊得热火朝天,最受青睐的话题也亘古不变:明星八卦,美妆穿搭,网络游戏,以及青春上的躁动,俗称黄色废料。 这个年纪的男高中生,就像一群春天的小公狗,无时无刻不在发情。班上的女孩又很会打扮,在光鲜亮丽、朝夕相处的同龄异性面前,他们仿佛成了脑袋前吊着一根胡萝卜的驴,使尽浑身解数,止不住地卖弄那点生理知识,想要博得关注——即使这种污言秽语,只会让对方徒增厌恶。 郁燕小学和初中都被管束,几乎没有任何相熟的异性。就算到了高中,郁昌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了,她也早已形成思维定式,只爱和女孩儿交朋友。咋咋乎乎的男生像乱飞的苍蝇一样烦人,奈何郁燕太像朵鲜花,就算对他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也有不长眼的狂蜂浪蝶凑上来,试图撷取花蜜,故意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想逗她脸红,害羞,或者别的什么反应。 当然,这些渣滓都被郁燕和她的朋友不客气地骂回去了。 不过,拜他们所赐,郁燕顺藤摸瓜地懂得了不少生物书之外的知识,甚至有点儿超纲:这让她明白,自己在初三时和哥哥分床睡的决定是对的,而二十二岁的郁昌,几乎是恬不知耻地、恳求着和即将十七岁的妹妹同床共枕的行为,看起来就像社会新闻里对亲人下手的猥亵犯。 蛋糕上小小的数字蜡烛快要燃尽了。郁燕在微弱的烛光下,仔细地打量哥哥,心中泛起一点儿类似啤酒沫的情绪:又轻盈,又绵密,很快地蒸腾、炸开,消失殆尽,只给味觉留下短暂的涩意。 最开始,郁燕自然感到烦闷和不屑,甚至十分恶心。她想要质问郁昌,为什么整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打转,这么大的人,生日愿望居然是太想妹妹,所以要一起睡——这种事传出去,随便一个人都会觉得他光棍至今,导致性格变态了,急色到吃窝边草。 生理上,郁昌比她高大,双方都坐在餐桌边,郁燕想要看清哥哥的脸,还得稍稍抬起头,才能接住对方几乎带着实质性热度的目光。 可在心理上,她受到感情驱使,满腔的鄙夷与愤怒,仿佛化成了精神的高跷。 郁燕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年长五岁的监护人。 权力似乎颠倒了:郁昌越渴求,就越孱弱,而她,被管束的妹妹,则牢牢地掌握着哥哥的软肋。 她和哥哥的关系,在这一刻演变成了上帝和信徒。审判对方前往天堂还是跌落地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暴动的浪潮逐渐平息,她成了冷静的操盘手。 福至心灵般,郁燕短暂地触摸到了爬行动物滑腻而致命的七寸。 夏季末的夜晚,温度依旧不容小觑。郁昌害怕妹妹中暑,只要她在家里,空调就会一天开到晚。 室内凉爽宜人,他的心脏却随着空调外机低沉的嗡嗡声,快速地鼓动着,高烧一样燥热,浑身发着滚烫的汗。 一小时前,面前的郁燕仿佛烦不胜烦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女孩眨动着眼,忽闪着两对秀美的睫毛,对他说: “就这一次……你可要记得承诺啊,哥哥。” 卑鄙而自知,可以称之为小人。 卑鄙却不自知,不以为耻、反倒理所当然的,则是郁昌。 他利用着妹妹对朋友的重视,半为诱导、半为逼迫地要挟,摆出的诚意还少得可怜——办一场邀请同学的生日宴会罢了,正常家长都会做的事,到他这里,竟成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仿佛叫人肉疼的割利一般。 虽然,在郁昌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什么“正常”。他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分出去指甲盖似的一丁点儿,都会被硌得又疼又难受。 世人与他的那杆秤完全不同,同样的人或事放上去,掂量出的价值自当天差地别。 洗完澡后,郁燕一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他。“你想在哪睡?如果要睡我的床,记得把自己洗干净点儿。” 郁昌娴熟地拿来吹风机,用梳子仔仔细细理开妹妹柔顺的长发,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嫌弃哥哥,我哪有那么脏。” 说罢,另一只放在郁燕肩头的手,似乎很留恋掌下骨肉匀停珠圆玉润的触感,无意识地摁了摁,又按了按。 郁燕被摸得骨头缝都酸起来,对方掌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烘得底下那块皮肉麻痒不堪。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不满地告诫哥哥:“不准动我。” 身后的人轻轻地“啧”了一声,将正在嗡鸣的机器放置一边,反手把郁燕搂进怀里,使坏似地,在她颈窝处不停蹭着脸,像头标记地盘的野兽:“还嫌不嫌哥哥?嫌不嫌哥哥?让燕燕和哥哥一样脏。” ……简直完全没法讲道理。 商议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去郁昌的房间,挤那张陈旧的小床。 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让郁燕有点儿诧异。她还以为,照郁昌的想法,只有尽情地在她粉嫩的大床上滚来滚去地撒欢儿,把气息全沾染在妹妹的房间里,才算不虚此行呢。 ——下意识地,她在脑海里将郁昌等量带换成了一只猫儿狗儿,一只逮到时机就想溜上床的动物,即使对方是早已成年的哥哥。 尤其是,这建议还是对方主动提出的。 察觉到妹妹对闺房被霸占的抵触后,郁昌虽然显得有点儿失望,但并不多纠缠,语调洋溢着热切,邀请她来睡自己的床。 虽然,它也曾是二人共同的卧具,但于体型比几年前大了不少的兄妹而言,全躺上去,肯定要勉强许多;挤着,挨着,手脚时不时碰到一起,转个身都困难。 空调依旧在勤勤恳恳地工作。郁燕侧着身躺在床上,裹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心情复杂地被身后的郁昌虚虚抱住。 她身处哥哥的房间,鼻端所嗅全是郁昌的味道,空气中无数细小的气味分子在鼻腔顶壁粘膜处安营扎寨,宣誓着生物独有的主权。 并不算难闻,就像她的哥哥本身是个爱干净的人一样。那是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仿佛记忆里带着尘埃的花,花期短,枯萎了,失去了好看的颜色,却仍然一大簇一大簇地开着,默默不语地长在路边,街角,巷口,走过的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 那么普通,那么不起眼,有时还单调到让人厌烦……只是因为仍然存在着,她看一眼,知道它们还在,又很安心。 “燕燕,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学的时候,每次受了委屈,就窝在被子里当鸵鸟。当时卧室连风扇都没有,大夏天的捂出一身汗,还要把哥哥也拽上去。” 郁昌安安静静地说着,絮絮叨叨,仿佛一种怀念的梦呓。他也不翻身,也不乱动弹,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郁燕童年的事。 这些事里面,她只能记得一部分,另外的一部分,不清楚是自己遗忘了,还是郁昌记岔了,拼凑出来的臆想。 只不过,哥哥的口吻过于安心了。郁昌心满意足地,把陈年旧事一件件抖落出来,擦拭掉灰尘,如数家珍、欢欢喜喜地展示给她看,仿佛是他那破烂盒子里珍藏的宝贝似的。 她毫不在意地忘了,他却敝帚自珍地记着、想着。 郁燕出于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破天荒地没有打断,而是任凭哥哥说了下去,直到对方声音渐弱,被困意所抓获,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可能是如水纹般涌动的黑夜,让她也习得暂时的怜悯……抑或是郁昌造出的旧梦,让郁燕不知不觉间,沉进去了那么一会儿。 记忆像温柔的触手,裹挟出她的些许不忍。 她的哥哥,过了今夜就又增一岁,像一棵树长出新的年轮。 可郁昌依靠着妹妹的睡姿,却和往昔别无二致。 他持续地发着热气,吐息着,又暖和,又沉重。依偎过来时,像头忘记自己已经长大的兽。 是啊,郁燕想。 她都长大了,可为什么,有时候看着哥哥,会生出一种时光倒错的感觉呢? 第四声惊雷 某些时刻,她会对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关系,产生一点怅惘的迷茫。 这种想法,通常发生在兄妹间早已不算新鲜的争吵之后。缘由多种多样,但说到底,也还是那么回事。 年长者纠缠如藤蔓,而幼小的被寄生者,则回之以剧烈的反抗。 听起来就像青春期的叛逆女儿,与焦头烂额的老父亲之间产生的一场拉锯。 虽然,最后往往也是她最先筋疲力尽,一次次地接受无可奈何的、厌烦而乏味的讲和——或者说,自己单方面耻辱的退让。 戏码已经上演过千遍万遍,时至今日,好像变成了荒腔走板的样板戏:吵架,和好,直到矛盾再次爆发。 诉求得不到重视,她找不到迷宫的出口,沟通就如原地打转,全无效果。 她面对郁昌时,所有的攻击性,都仿佛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像是对着深渊呐喊,所有的情绪波动被吸入黑洞,只给她留下深深的疲惫。 至少,到目前为止,郁燕无论摆出怎样一副忤逆不逊的表情,全身长满尖刺,把郁昌扎得疼痛不已,也无法真正地让对方明白,该如何退让,如何尊重,给她正常的、理应拥有的私人空间。 她的听不进人话的、有病的哥哥,只会反反复复地,把试图脱离巢穴自力更生的幼崽,叼着后颈柔软的绒毛拖回来,用自己沉重而闷热的身躯,充当镇压她往外爬的野心的磐石。末了,还要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讲述那些陈词滥调,仿佛森林之外都是些青面獠牙的恐怖天敌,会将天真而胆大的妹妹抓走,剥皮抽筋,啖肉饮血。他用笃信不疑的语气,描绘不听话的妹妹的未来:她美丽的皮毛会被剥制成用以炫耀的衣饰,柔嫩的骨肉将成为令人垂涎三尺的盘中餐。 郁昌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宣扬他那过头的家庭安全教育:不要相信坏人的话。他们的花言巧语别有用心,只是迷惑人心的有毒的糖果。 而这个年纪的郁燕,暂时想不到摆脱命运的办法。 她只能寄希望于哥哥,渺茫地祈求着,对方某一天会幡然醒悟,成为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庸碌却平常的家长的一员。 半个月之后的郁昌,也当真在妹妹的生日时大操大办了一场。 他没有选当代年轻人热衷的海底捞、网红店,而是古里古怪地,像是急于显摆什么,在市中心的高档酒店摆了整整一桌的菜。 这种铺张的规格,一般是宴请领导,或者家族聚会才会用到。而来的客人,只有郁燕那几个相熟的小姐妹,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喝杯奶茶就能把胃填得七分饱。 她们尴尬地笑着,在偌大的转盘前相对无言,甚至在心底升起一股手足无措的后悔来。包间满打满算坐了不到两只手的人,空荡荡的,愈发显得气氛坐如针毡。 主座上的郁昌,反倒如鱼得水。可能是多次宴请过需要讨好的那些医师主任,达成塞货提量的目的,所以游刃有余地拿出了客情那一套,对小女孩子嘘寒问暖,带着点令人生疑的谄媚,先是预祝她们学业有成,再自饮一杯,从始到终都笑容满面,弄得像什么领导见面会。 郁燕的朋友,成绩都和她半斤八两,听到这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恭维话,全都哑口无言,持续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敬。 一场妹妹的生日宴,花出去几千块钱,却吃力不讨好,就这么变成了靠他一个人拉扯着的独角戏。郁昌浑然不觉自己成了舞台上的丑角,情绪高昂地表演着。 酒店包间仿佛变成了昏暗的剧场,黑寐寐地,只有一束惨白的光打在台上唯有的演员身上。他全情投入,面对着几个泥塑木胎的人偶,声情并茂地念出预备排练的台词。 郁燕脑仁生痛,耳边幻听般炸开一朵朵烟花般尖锐的爆鸣。 她麻木地坐在哥哥旁边,意识抽离,进入另一个世界。 直到时间,空间,都被这仅存的单调的声音,拉扯成一条长长的线,归于混沌的阒静——她才从聋子一样的状态中解放,以去洗手间为借口离开了,不义地把小姐妹们暂时留下,经受此生最为滑稽的折磨。 很多时候,郁燕都笃信地认为,如果将哥哥推去手术台上,做一场开颅手术的话,在刺眼的无影灯照射下,主刀医生一定会惊奇地发现,患者那根影响思维的脑回路搭错得离奇。 他把郁燕的十七岁生日搞砸了,让她那点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期待,变成了一滩充斥着宿醉味道的呕吐物。 郁昌可能不知道,他其实在妹妹同学的小圈子里很有名。 当然,不是什么积极的方面。 最开始,他在别人的口中是“很帅的那个哥哥”;前面的形容词缀,通常会以一种带着惋惜的,遗憾的语气说出来。 升上高中的学生,一般都能够独自上下学,很少让家长接送了。郁燕所在的中学,进去的都不是什么尖子生,皮实过头,更是被放养。理所应当地,每天早晨坚持陪妹妹到校门口,只要下班就雷打不动矗立等待放学的郁昌,变成了一个异类。他掐着点,守在校门外,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秃鹫,散发着急迫的气息,如果超过五分钟没见到人出来,甚至能直接去班上找老师。 渐渐的,外形上的魅力,似乎已经掩盖不了什么了。于是,对他的代称,演变成了“郁燕的那个哥哥”。 ——仿佛在人类的群体中,看见了一只倒着走路的黑猩猩,遂使用一种心怀鬼胎的、沾染着惊异与蔑视的特指。 郁燕默许了这种行为。 她无视自己每次都会微微揪痛的心脏,冷酷地想,被看不起,是郁昌自作自受。 思绪回到现在。 郁燕关着门,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静静思考了一个小时。 怀里的毛绒玩具熊,是初一时哥哥送给她的礼物,几乎成为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人。每当郁燕压制不住对郁昌的愤怒,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大喊大叫时,拥抱这只沉默而忠诚的朋友,都会奇迹般地抚平她崩溃的情绪。 这些年,郁燕能逐渐娴熟地使用冷暴力,可能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她低下头,摆弄了几下小熊绵软的四肢,轻轻地低下头,把耳朵贴在玩偶无机质的胸口处,仿佛希冀这片棉布的胸膛里面,能传出什么温热的心跳声似的。 我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呢? 她问着小熊,也问着自己。 天渐渐黑沉下去。房间外传来阵阵香味,郁昌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他小心地,把妹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摆上桌,擦了擦汗,心情很好地眺望着窗外即将沉寂的、最后的晚霞,眼睛里映着点清亮清亮的光,细细碎碎的,很是绚烂。 这时候,郁昌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符合年龄的、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洗刷掉经年累月的劳作的疲惫后,他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重复的家务活,把郁昌变成了一个全能手,他知道妹妹爱吃甜口的菜肴,每顿都会有意地往上面靠,像一个讨好东家的经验老到的厨娘。 郁燕还没出来,可能仍然生着气。他不在意,觉得只要自己更为卖力地伺候妹妹,这点小小的矛盾,就会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成为光滑的麻绳上被捋顺的小疙瘩。 那是他的血亲,被他呵护长大的宝贝,怎么可能不理解哥哥的良苦用心。 郁昌乐观又盲目地一意孤行着。他脚步轻快地在妹妹的房间门口站定,轻柔而有节律地敲了三下,喊郁燕出来吃饭。 同时,还在心中默念,倒数着十个数字。如果对方耍脾气,装作没听见,不肯动弹,就要掏出备用钥匙开门。 然而,和预料相反的是,还没等他数完,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妹妹抱着一只小熊,神态平静地走了出来。 那只被抚摸着脑袋的玩偶,是郁昌高中时攒钱送给她的礼物,虽然因为它太受郁燕宠爱,以至于隐隐有了超过自己的架势,让人有些莫名的不爽——不过,这不是郁昌此时关注的重点。 因为,郁燕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对他说:“哥哥,我想好了。” “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不止是分床睡那么简单。” “下学期,还是让我住宿吧。” 第五声惊雷 郁昌怔了怔,无意识地张开嘴,像要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他很快恢复过来,伸出手,自然而然地虚虚拢住郁燕的后腰,把她往餐桌边带。“先吃饭,吃完再说别的。”又轻轻地“啊”了一声,用掌根抵了抵额头,笑着说:“围裙都忘摘了……燕燕,帮哥哥解开。” 可惜,妹妹并不买账这种顾左右而言它的伎俩。 她蹙着眉毛,毫不气馁地和他对峙着。 “我是认真的。” 郁燕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 “哥哥,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侵犯我隐私的事了。” “我知道,可能对你来说,隐私和自由,听起来都像个笑话……但我受不了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那么我一定会搬出家里。” “不可能!” 他显而易见地急了,也不再假模假样地要求妹妹给自己解围裙,直接反手摸到那块布一把扯下来,扔到旁边的沙发上,紧紧地攥住郁燕的手,弯下腰,眼对眼,鼻对鼻,几乎要贴上对方的脸。 “燕燕,哥已经说过了,加你那些朋友的微信,只是为了确保安全,你怎么能这么想哥哥呢?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笑话?”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地,竟然哽咽了一下:“你想要什么,哥都会尽力给你,就算你不跟哥哥亲了,我也……” “但你不能离开哥哥!从你出生开始,咱们就从没分开过,就因为一点小事,你就要走,要跑,要把哥哥一个人扔在家里面吗?” 郁燕原本还算镇定的情绪,在脸上传来被对方的长睫扫过的、麻痒的触感后,终于崩溃了。 “我不是要丢下你……!哥,你怎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用力地推开郁昌,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那双黑漆漆的、看起来极度伤心难过的瞳孔,想知道哥哥到底是真的油盐不进,还只是在自己的面前装相。 “我不懂?燕燕,你觉得我不懂?”郁昌陡然拔高了声调。 他颤抖着,咬牙切齿,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字眼一个一个往外蹦,把它们撕咬得粉身碎骨。 “你太小了,还不明白这世道有多坏。燕燕,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看着,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独自出门在外,会遇到多少事?你说住校,要是有心思不正的男同学,蹲在角落专门埋伏你怎么办?更别提那些为人师表的,一个个都是什么德行,男老师猥亵学生的事年年都有,燕燕,你让我怎么放心?怎么可能放手?” 鸡同鸭讲,完全的鸡同鸭讲。 郁燕手指紧紧陷入小熊柔软的皮毛里,把它捏得皱皱巴巴。 “所以呢?哥,我的人身安全不是你干涉过度的借口!我找谁当朋友,你就恨不得把对方的老底掘地三尺挖出来,查户口都没有那么精细吧!”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好,私下查我朋友的事就算了。既然她们已经通过了你的政审,我总该有和她们一起出门的资格了!可为什么每次我再三申请,都不一定能有放风的机会,出门还不到一小时,手机都快要被打爆——我不可能永远都只待在家里的,哥,你这是在把我拴起来!” ……果然是那些所谓的朋友,把妹妹带偏了,郁昌想。 以前的郁燕,就从来没和他这样呛声过。 他脑子气得发抽,又怒又悲,被妹妹顶撞的一番话激得七窍生烟,气血上涌之下,喉头竟品出了一丝腥甜味。 可多说无益,再这样拉扯下去,只会让郁燕更加厌倦自己,铁了心要往外跑。 他只好强忍住翻腾的情绪,让妹妹先坐下来吃饭——幸好对方没有浪费粮食的陋习,可能也觉得桌上卖相颇佳的几道菜,生生放到冰凉,未免暴殄天物,才气呼呼地鸣金收兵,与他暂时停战。 原本的那盘糖醋排骨,红褐色的酱汁已经微微凝固了。端出来时尚且冒着的、袅袅的水汽,如今全都凝结成了一粒一粒的小水珠,附着在排骨上,显得蔫巴巴的。 饭桌的气氛异常沉默,如同乌云罩顶般压抑无比。往常总要大肆抱怨公司客户一通的郁昌,仿佛突然开始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或者修炼起闭口诀来,只管闷头扒饭,像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郁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觉得十分疲惫。 她放下碗,试图回到房间里,让彼此都冷静冷静,谁料甫一动作,就如同蛛网上,一只试图逃离的猎物扯动了蛛丝那样,被捕食者一把拉住了胳膊。 “燕燕,别的都无所谓,你骂哥哥也好,讨厌哥哥也好……都可以。” 郁昌仿佛被突然扔去了高海拔地区,缺氧一般,艰难地鼓动着胸膛,像要说出一些恳求的软话。 然而,他的语气变了。 “但哥哥不会让你走的。” “——燕燕,你想都别想。” 第六声惊雷 有多少年了呢…… 郁燕想。 上一次像这样,和哥哥以分离为目的吵架,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那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像每一个发脾气的小孩一样,哭着喊了一句“不要哥哥”,一个人跑了出去。也不知为何,跌跌撞撞地,竟然跑了很远,独自躲在一条废弃的小巷里,抠着墙根砖缝里湿漉漉的青苔。 她一直从扶桑日出,待到了曦御衔山,才被赶来的郁昌寻了回去。 记忆里,哥哥的那张淌着混杂了泥灰的汗迹的、尚且青涩稚嫩的脸,似乎因为某种情绪达到了极致,被撕扯殆尽后,潦潦草草地拼了回去,反而显得不再那么生动具体。空洞洞的,像一具透支生命力之后的石膏像,被渲染成了一片恐怖的空白。 他见到蜷成一团的、身上沾满了脏污的饥肠辘辘的妹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弯下腰,托起女孩柔软的身子,把郁燕抱回了家。 ——这样说来,她的记忆当真是很差劲。她能记得哥哥的脸、神态与动作,却都像隔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没有声音,仿佛一场哑剧。想要更深层次地触碰时,便荡开一圈圈看不清的涟漪,像毛玻璃一样模糊。 为什么离家出走?又是为了交朋友的事赌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郁燕想不起来。 小孩子的回忆最靠不住,她艰难地解读自己当时的心理,如同面对陌生人般费劲。 只是,突兀地,一个场景撞进她的脑海里,如同剪辑时作废的定格……毫无关联,不知所谓,像捡拾起一只旁逸斜出的败笔。 而这个定格里,正逢日落西山,天际染上美丽的晚霞。 小小的郁燕,盯着墙洞旁小小的蚂蚁,看着它们爬来爬去,忙忙碌碌地分支成几束黑色的洪流,搬运着碎屑、砾石和昆虫的尸体——直到头顶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失去了对光源的感知,顿时溃成一团,四散奔逃。 她迟钝地抬起头,往上看,发现了自己的哥哥。 日暮天空橘红的余晖,被他并不算魁梧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郁昌弯下腰,和她撞上了视线。 于是郁燕用力地拉拽了哥哥一下,想让那些对她而言过于碍事的、仿佛铺天盖地的阴影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她指着墙角的、无数个微小生灵赖以生存繁衍的巢穴,对整日未见的哥哥说出了第一句话:“看,蚂蚁。” 郁昌的脾气,似乎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百依百顺的。 当然,这里的“百依百顺”,仅仅是指代妹妹在不超出自己底线时,某种虚假的宽宏大量,只是宽容的程度,深浅,会随着时间与境遇改变罢了。 比如,现在的郁昌,会允许她交朋友,还会被她软磨硬泡后,勉强地放她出门——当然,条件极其苛刻,就像在筛选什么国家安全局的录用人员。他声称,这是为了保障郁燕的安全,给出的理由也像模像样,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家长,能给人挑出的过错,也是手段太过激烈出格了些。 而之前的他,则根本不会给妹妹这种机会。 郁燕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不是很重的力道,微尖的虎牙抵在柔软的下唇上,使它陷下去一个小小的窝痕。 她想到哥哥的那只右手。 那是一只按照世俗标准来看,堪称漂亮的男性的手,骨节匀称,手指长直,青色的血管盘踞在皮肤之下,没有一般男性那般可怖的暴突,而是像一条条游曳的小蛇,散发着健康的生命力。 可能得益于基因,频繁的风吹日晒下,郁昌的肤色仍然在一众人中白皙而突出。 也因此,刻在他桡骨侧位旁边那片薄薄的皮肤上的、仿佛烙印般经年不褪的咬痕,就显得更为突兀而割裂,仿佛一副油画上烧灼出的污黑渍迹。 ——那片青紫色的伤疤,因为被尖锐锋利的牙齿多次而反复地啃噬、撕裂,已经生出了一层结节组织,再也无法消除了。 郁昌以前就有十分频繁的啃手习惯。这种纯粹自虐的行为,几乎贯穿了他的少年时期,甚至演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原本只是在焦虑或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时出现的自残,因为无法接触其他的发泄途径,逐渐成了情感激荡下的无意识动作。 即使是成年工作了,郁燕仍然见到过,哥哥把同事领导客户等等所有上班不得不接触的对象挨个骂完后,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手背的侧面自然而然地抵在嘴边,一遍遍地将它啃噬到破皮,顺着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的惊悚场景。直到他这两年换了工作,工资上去了,得注意外在形象,才稍微消停点。 因此,那块可怜的地方经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是平常被郁昌略长的衣袖遮住,在外轻易看不到罢了。 她觉得,郁昌真的有一定的精神问题。 不是气头上的谩骂,而是客观的事实。 这种旷日许久的内部的坍塌与腐烂,最为激烈的部分,都发生在郁昌对自我的折磨上——他认知世界的方式,已经从内而外地扭曲了;而和自己有着世界上最为亲密的血缘关系的郁燕,就理所当然地被迫成为了他的最大接纳者。 郁昌管教她的方式,就像蜘蛛吐出的丝线,密密麻麻,粘稠地铺在郁燕的所有人生道路上,如果发觉妹妹的挣扎,便越缠越紧,直到把她包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 但是,她已经长大了,不可能一辈子像这样耗下去,也不想再被郁昌控制在手心里,当一个让他称心如意的乖妹妹。 初三的那次分床事件,此刻如同分水岭般,成为了郁燕回首时最为鲜明的旗帜。 哥哥好像是从那时候起,才发现妹妹不再是毫无主见的洋娃娃,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敛了些许爪牙,让她获得了一丝用于思考的喘息的缝隙。 今天的争吵,一部分是她痛痛快快地、将积攒多日的情绪全部发泄了出来;另一部分,也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她想知道,在自己的节节逼迫下,哥哥会退让到哪一步。 无论条件还是时机都不算成熟,这场对峙,郁燕根本没想过自己能赢。 她仍然不能搬出去,达到在空间上和郁昌暂时分开的目的,而且对方在这点上反应激烈,可能将来一段时间都没法再提了。 但同样的,郁燕也在言语中表达了对其他方面的不满——以退为进,之后的日子,哥哥可能会在迫不得已下重新衡量自己的诉求。 她无疑是爱郁昌的,以一种独属于血亲间的、复杂而恳切的爱,即使其中渗透着许多浑浊的杂质。 总得有人把这段关系掰回正轨——无论是为了哥哥,还是为了自己。 郁燕冥冥之中,产生了一种直觉。 如果她不做出正确的改变,那么,迟早有一天…… 两个人的未来,都会被郁昌完全毁掉。 第七声惊雷 周一清晨,郁昌照例早早爬起了床。 他前两天心火肝火俱旺,顶着两个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给郁燕准备早餐,与妹妹默默无言地相对落座吃完后,又下楼开车,送她去上学。 路上运气很不好,连续撞上两个红灯。第二个红灯时,前面一辆车堪堪擦着黄灯的边开了过去,郁昌脑子昏昏沉沉,起步慢了,只好在前车轮浅浅压过停车线时熄了火。 他有点胸闷,从侧旁车斗里摸索出来一瓶丹参片,仰头干吞一粒,靠着那股刺激性气味,才把心口泛起的恶心感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早上六点一刻,城市的中心干道已经一片车水马龙。郁燕的学校要求六点五十前到,送完妹妹,他还能给自己留下四十分钟去医院的时间。 想起上班,郁昌浑身就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毛躁来。 他现在的这份工作,说好听点,是医药知识交流代表;说难听点,就是一销售,直不起腰来,先天矮上别人一头。每天起早贪黑巴巴地往医院跑,嘘寒问暖,买早餐送下午茶,隔三差五还得请客,甚至被呼来喝去,做专属司机、家政,孙子似的腆着脸给人送钱,还可能碰一鼻子灰。每天伺候客户到心力交瘁,业绩也就那样;一万多看起来还行,实际上跟同行比较起来九牛一毫。 人们常说鸡头凤尾,郁昌算是凤凰尾巴上带起的一点儿灰。 原先引荐自己入行的人,还是当小职员那会儿陪着领导出席,全程闷头挡酒,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的。等到他进了公司,对方也没太想起有这么一号人,几个月后就被调走了。 公司里除他以外,学历最低的也是本科,虽然嘴上不说,明里暗里的歧视却盖不住。郁昌觉得他们狗眼看人低,同事认为他小人得志德不配位,每次开科室会都相看两厌。 可没办法。 他想要钱,就只能继续干下去。 很小的时候,郁昌就知道,对一些人来说,人生不是想要什么,就能选择什么的。 他厌恶接触一切外人,可以连着把客户同事老板骂三天不重样,但并不意味着其中蕴含着什么清高的骨气,不喜欢这份工作,就能着手辞职不干,甩上脸子绝尘而去——天知道他有多嫉妒眼红那些年终轻轻松松几十上百万、甚至上不封顶的地区代表,这种行业中的翘楚,一年拿到的就是普通人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可以说,能够让他自我认可的人生价值,绝大部分都系在郁燕身上,而其他仅剩的一点儿,则全部体现在金钱上。 在这方面,郁昌可谓严于律人,宽于待己。 他一边仇富,一边像条垂涎财宝的恶龙一样追求着功名利禄。 钱和权,在世俗生活中,是顶顶重要的——既然普通人摸不到后者的边儿,那么钱自然多多益善。 有了钱,才能养好妹妹,让她开开心心地和自己待在一块儿;有了钱,他才不用涎皮赖脸地给人打工,能够让所有像条不怀好意的癞皮狗一样讨厌的、时刻准备往他头上踩一脚的人,从自己的生活中麻溜地滚蛋。 抛开工作中被迫的那些笑脸相迎,在他的内心深处,住着一只冷漠而厌世的刺猬,时刻准备着给看不顺眼的人扎上一梭子,只愿意和妹妹抱团取暖。 客观来讲,郁昌所有的交际行为,都是生活所迫下的假性外向。那种存在于幻想中的二人生活,对他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不考虑任何外界因素,他更想和妹妹长长久久地蜗居在一起,过一种自给自足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郁燕不会愿意,现实也不会允许他们远离社会离群索居。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物质生活的优先级提到最高,想要利用金钱,在冰冷的钢铁森林里堆砌起一座坚固而安全的堡垒。 郁昌也清楚,这种黑洞般的目标,将自己的一辈子填进去,可能都不够听个响。 但就像世间无数庸庸碌碌的、和他一起挤在凌晨六点的马路上抢道的芸芸众生一样……他除了眼前这条独木桥,没有别的路可走。 窗外的景象,和任何一天的早晨都没有区别:吵吵嚷嚷,车水马龙,有时还要堵车。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射在这些首尾相衔的金属川流上,反射出一道道耀眼至极的白光。郁燕眼睛被晃了一下,又受不了红灯时车辆聚集不动时蒸腾出的汽油味儿,关上了车窗。 玻璃上贴了防窥膜,隔绝外界光线后,她从车内后视镜,模模糊糊看到了郁昌不算好的脸色。 他闭着眼,捏了捏鼻梁,正在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郁燕想到哥哥吃早餐时,眼下挂着的两道乌青,心里翻腾起一阵古怪的情绪——像是一只不知轻重的小手,攥住了左右心房,使泵血的器官滞了一下。 前天晚上的一场争吵,使得两人在难得的周末都有点意兴阑珊。虽然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但郁燕知道,哥哥其实一直耿耿于怀……那对黑眼圈,就是佐证。 但是,既然她已经开了这个弓,就断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郁昌给她做保姆做得够久了,关怀备至,悉心呵护,早已影响了他自己应有的空闲时间——被当成巨婴,不仅让郁燕别扭无比,还让她三不五时,就要为对哥哥并非本意的剥削感到愧疚。 她不想让对方继续在自己身上花费更多的沉没成本了。 只要郁昌仍然把妹妹当成小孩照顾,他就无法脱离“无微不至的监护人”的身份。 不是有过很多起报道了吗?快长到三十岁的男人,还被母亲全权包办着生活起居,甚至儿子结婚后,母亲还会嫉妒儿媳,抢走了自己陪伴在孩子身边最亲密的位置……郁燕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寒颤。 倒不是说她自比寄生虫似的三十岁中年男,只是郁昌的所作所为,实在很像一个疯狂的单身母亲,和自己的妹妹相依为命太久,溺爱与控制一体两面,成为他获取安全感和情感需求的手段——虎视眈眈地窝踞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稍微让他放开手,就不开心了,觉得自己失去了用处,是个没人要的废物。 哥哥的行事逻辑,有时让郁燕想破脑袋也无法参透;有时,又透明得能让十七岁少女都能掌握其中脉络。 ……想到这里,郁燕不禁苦笑了一下。 没成想,大了她五岁的郁昌,到头来,还要高二的妹妹给他安全感。 治标要治本,想要把哥哥的性子扭过来,她还非得在这方面下手不可。 不过,万事讲究循序渐进。郁燕琢磨了一天,该如何把握好其中的“度”,觉得术业有专攻,心理学的领域太过高深,将来如果有可能,说服郁昌去看心理医生才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摸着石头过河的自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罢了。 希望哥哥不要太过冥顽不化……就像郁昌说的那样,他们都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了。 无论好坏,对方都是她从小到大的为数不多的羁绊里,最难以割舍的那一笔。 她决定,暂且忘记那些经年积累的不快,就算再恼怒,也要多挤出一丝耐心,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哥哥是个病人,自己要做的,就是回报这些年的养育之恩,陪伴他直到康复。 而眼下,就是郁燕的第一步尝试。 “哥哥,我想了想,以后你不要那么早起来准备吃的了,也不用开车送我上学。” ——红灯还剩六十秒时,郁昌听到后座传来妹妹的声音。 那是一种与前两天、甚至最近一年的冷战期都迥异的、甜美的语气,像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冰河,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封冻期,一朝韶光至,千里冰霜化为绵柔春水,两岸桃李招摇出缤纷的落英。 好似他为之焦头烂额的、因到了叛逆期而总是龇牙咧嘴的猫儿,竟突然回心转意了,腻乎乎、热切切地主动凑上来叫了两声,和小时候一样,袒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郁昌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冲晕了脑子,直愣愣地放下了抵在太阳穴上按摩的手,微微睁大了眼睛,转过身来,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妹妹说了什么。 三秒后,他终于明白过来郁燕话里的意思:不吃早饭、不让他接送,完全是周六晚上争吵的变种,核心思想都是疏离。 不过,没等郁昌的眉头重新皱起来,郁燕就冲他笑了。 他看到自己亲爱的小妹妹,继高中以来破天荒的撒娇语调后,又毫不吝惜地露出了一个让自己日思夜想的、天真而可爱的微笑的小脸——在毫无胁迫的前提下,主动地亲近了她那疲惫的哥哥。 “因为,哥哥实在太辛苦了……以后,让我来做早餐怎么样?如果担心起得太早,那我可以在前一天晚上准备好。” “而且,门口不就有公交车嘛,我不想让哥哥总是疲劳驾驶,实在太危险了。” ……好像不是拒绝。 绿灯亮起时,郁昌险险地踩了一脚油门,才没成为会被人鸣笛谩骂的龟速启动者。 郁燕在关心自己。 他仿佛成了被毛线球包围的猫,被一种迟来的幸福全面地包裹起来,熏陶陶的,都不知道是怎么把妹妹送去学校,又是怎么飘去了公司。 走进教室,郁燕坐了下来,放下书包,心里沉甸甸的,揣着事。 只能先试试了。 尽力满足哥哥缺爱的心理需求,让他明白,即使换一种生活方式,自己仍然会被关心爱护着。 如果计划可行……她就能把郁昌拽出窝藏的一方黑暗的小天地,让他看到,一片更为广阔而不被桎梏的人生。 第八声惊雷 结束晨会,郁昌照例驱车前往负责的三甲医院。 他做了两年的普药,好资源轮不到他,竞品多,压力大,每月完成的指标高不到哪去——不幸中的万幸,可能是对接客户时够舔,挂着张笑脸请安时,叫人挑不出多少毛病,不会像许多同行一样,被乱棒打出科室。 当然,这种自身条件,只是因素的一种,最大的功劳,还得颁给那几个主任:拿东西真办事,虽然贪了点,已经是打着灯笼难求的服务对象了。 早上被妹妹温言软语地哄了一道,郁昌容光焕发,疲倦一扫而空,拜访时的假笑都添了几分真实,就连地区经理连比带划的一番焦虑转移,也没在他的心里激起半点儿不忿的水花。 上午医生都忙,解决问题的效率不大。他干脆出门买了几斤水果,等中午给客户送过去。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提了量,步步紧逼招人厌烦,他懒得投入太多野心,巩固巩固关系,磨磨洋工就准备打道回府。 两年来,他周而复始地做着这种重复性劳作,升迁没有自己的份儿,跑腿倒是第一个顶上,积极性早已被磨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工作没有半点感情,只把它当做糊口的工具。 可替代性太强,积累的所谓人脉关系都像个笑话。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利益交换,他在客户眼里只是个人型钱袋子,写上谁的名字都无所谓。 其实,之前的郁昌,也曾有过往上爬的机会。 毕竟是一线销售岗位,他算不上舌灿莲花,但外形盘靓条顺,高瘦漂亮,气质上就压过别人一头;年纪轻轻的,在酒局上竟然完全不掉链子,无论红的白的,能云淡风轻地一杯一杯往下灌,酒品也好,给足了客户面子。 当时的这个机会,给了他和另一个同事;但有一个前提,需要在开始时自行垫钱。 可想而知,一穷二白的郁昌根本拿不出来,他的全部身家,除了一辆二手的大众,就是自家那套几十平的老房子了。至于储蓄卡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十万块钱,作为养妹妹的最后保障,更是一点风险都经不得。 而对方则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咬咬牙投了进去,年终时就翻了几番,现在升了区域经理,好不快活。 不怪郁昌在面对同事时,经常表现得像个阴郁的红眼病患者。看着别人一个个地爬上通天路,鲤鱼跨龙门了,反观他还是条泥坑里打转的泥鳅,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 虽然这种毫无上升通道的工作,无法激起人的主观能动性,但临近季度汇报,郁昌也不能划水得太过明显。 回到公司以后,好不容易等到散会,郁昌整理完明日的计划,就准备下班了。 他捧着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啜完一杯泡发到第四遍的铁观音——相当于沾了点茶味的白开水,视线略略往旁边一扫,敏锐地发现原来巴不得脚踩风火轮开溜的同事,此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原本这种八卦活动,是完全没有郁昌的份的。 一天赔笑下来,他面对同事时就像被榨干油水的渣滓,干巴巴的,从不主动社交,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多多少少带着点倦怠和蔑视的味道——久而久之,同性觉得这小子特能装相,异性认为他空有一副好皮囊,性格却阴恻恻的,绣花枕头一包草,不是好相处的人。 但是,上天在关上正常社交能力的这扇门时,又给他开了一扇窃听的窗:郁昌耳力极佳,就算不用心听,那些字眼也能拼个八九不离十。 “……听说这次汇报,张总监也会来……” “……我去,那种大牛怎么回总部了……不会是真的吧……新药这一块儿……” 张总监?张泽仁?那个据说在十年前就身家过亿的高管? 对这些远在天端的人,郁昌除了肚里冒出酸水,并不感兴趣。比起别人遥远又无参考价值的成功事迹,眼下他更惦念的,是清早散发出和好信号的郁燕。 想到这里,他心头更是火急火燎,不愿再被公司蹉跎一秒——他不再继续听下去,利索地收拾完东西,就开车去妹妹学校,高高兴兴地蹲守郁燕放学了。 第九声惊雷 郁燕就读的十一中,地段相当不错,设施更新换代十分频繁,硬件也看得过眼。虽然优秀的生源像渗了水的酒般稀薄,升学率疲软,门禁措施倒令行禁止,实行得分外严格——好像校领导一致认为,倘若任凭不学无术的小崽子们放飞自我、到处乱窜,迟早会惹出事来似的。如有谁被捉住一次迟到早退,不仅要通报家长、严肃批评,更是记在档案里的处分。 因此,这群无心学习的猫猫狗狗,就算身陷囹圄、心向自由,也没法偷偷翻墙溜出去,只能做圈养的动物,在校园内鼓噪。 眼见天渐渐黑了,暮色四合,一个个学生东倒西歪地坐在教室里,屁股下面像长了针,坐没坐相、嘈嘈切切地说着小话,好好的晚自习竟如茶水间一样热闹。 台上老师早就习以为常,看到下面一片菜市场般的景象,只象征性地呵斥几声,可能也嫌聒噪,一径踅去休息室躲清静,不作他管。 郁燕虽然成绩稀烂,但态度不错。放眼牛鬼蛇神的差生群体,她是为数不多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干自己的事,不去大声喧哗的。 不过,她能给出的对教学之地的尊重,也就这么一点儿,再多,就没有了——反正学不进去,桌上平铺着教材,仔细一看却是倒的。 她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转着笔,目光涣散地看着书本上颠倒的字符,脑子里装了些五味杂陈的考量。 当然,大部分都和清早的那番话有关。 最开始的时候,郁燕是笃定的、恳切的,甚至有些热血上头,带着点自我陶醉。 毕竟,她的这个计划,多么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回报和付出啊——不计前嫌,重修旧好,拾起亲情,忍着这几年积累的成吨的怨气,用爱感化哥哥,把他拉扯回正常人的轨道上来。 粗略一看,由自己这个十七岁高中生独自提案、润色、操作的心理疗程,利用着善意的谎言,最终目的是为了二人共同的利益,挑不出一点错来。如果搬到媒体上,在黄金档的家庭调解节目上播出,单凭这份心意,也够收获观众的唏嘘了。 然而,暂且不论明面上的五彩斑斓,郁燕越仔细琢磨,心里那点刚光鲜亮丽支起来的工程脚手架,就越往地基下沉。 把表面这层亲情的遮羞布掀开,她看到的,是一片泛着钢铁光泽般冰冷的私心。 ——我想让哥哥好起来,尽快融入到社会里,做性格开朗的普通人,他也会更快乐。 ——真的吗?如果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假若把快乐分成量级,他明显在“管教妹妹”这种事上兴奋程度才会达到峰值吧。 ——不,不对,那是不正常的、病态的!而且忽略了我的感受! ——是谁规定的正常?谁又能判定他有病?你想让哥哥快乐,还是……让他在不妨碍你的前提下,做一个符合“普罗大众”定义的、给你带来面子的兄长呢? ——但是我…… ——说到底,你也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在乎哥哥会变成什么样吧。 ——毕竟,你不是早就想好了退路吗? ——高考之后,如果他并没有称心如意的改变…… ……她会放弃。 她会像抛下一个相处多年的老物件那样,心灰意冷,做一个真正冷酷的不孝子,离开自己的哥哥。 郁燕无法否认这一点。 就连早晨的软语相劝,在钻牛角尖的深挖之下,都被发掘出了些许不堪的味道——那是一种哄骗,一种作秀,一种演出来的热络,归根结底,是为了让郁昌放下戒备,在“安全”与“爱”中松懈手脚,好叫她一寸一寸,从哥哥的领地中挪出来,为以后的自由铺路。 说得再好听,也逃不过算计二字。 当然,这一切背后的理由,都再正当不过: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谁会费这般苦心孤诣?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但是,假如“正常”的代价,是从今往后步步心机,处处考量,出口的每个词、每句话,都精确成事先的计算,那些撒娇、亲昵、作态,展现出来几斤几两,都得思索着能不能换回对方等量的信任…… 那她,是不是在拿与哥哥十几年的相依为命为筹码,用塑料一样的表演换金子般的真心? 究其根本,是她信不过郁昌,信不过哥哥会在自己坦诚布公的交心下有所改变。可能内心深处也觉得希望渺茫,所以给“制衡”的行为套一层“治疗”的纱——后者,是心理医生才有资格干的活;而她这个妹妹,无非是拿捏着对方的七寸,知道哥哥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以此做跑路的准备罢了。 郁燕想得头痛欲裂。 她剖心挖肺一回,反倒给自己的计划沾上了一层不光彩的污泥,从十几个小时前的兄妹情深,变成了现在赤裸裸的算计。 她又尴尬,又羞愧,还有点儿疑惑不解。这番自问自答,展现出来的秉性实在不堪,显得自己跟郁昌,竟有些半斤八两的意味了—— 哥哥有病,做妹妹的骗他、哄他,最后关头还要丢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自己争辩,就像左右手互搏,抉不出谁对谁错。而原本一片坦荡光芒的前路,在此时复又罩上了浓雾。 不做任何改变,对郁昌继续冷处理,意味着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但是,承认自己的自私自利,对郁燕而言也并非易事。 或许,在内心深处,她面对哥哥时,是带着一丝隐隐的优越感的。如今发觉自己并非完美无瑕,郁燕一时神思不属,面上表情也变换纠结起来。 腰侧突然被戳了戳,力道很小,痒得像被羽毛拂过。 郁燕还沉浸在思绪之中,被吓了一跳,差点窜起一阵无名的愤怒火苗——直到发现同桌谭月正挤眉弄眼,而桌子上不知何时传过来了一张纸条,才知道自己出神太久,错过了姐妹约定俗成的纸上聊天。 她歉意地冲对方眨了眨眼睛,浅浅一笑,才好奇地打开卷成团的小纸条。 上面铅字密密麻麻,字迹龙飞凤舞,要不是郁燕看久了、习惯了,真不知道谭月想表达什么。 “燕燕,我表姐下个月生日,她读完高三就要出国,准备在仕豪包一天的场,要请好多人呢!被我软磨硬泡,答应让我带朋友过去玩,我们几个一起去吧!” 谭月父母经商,家境已经算是不错了,却经常自谦,说和亲戚比起来,自己就是一破落户。 郁燕不了解这些,但仕豪的名字,就连她也有所耳闻——占地好几亩的私人会所,金碧辉煌得跟皇宫似的,偶尔几次路过,都让向来自信的郁燕备生灰头土脸之感。 ……有钱人啊。她心里一叹。 被谭月一打搅,歪打正着之下,倒拂去了先前忧思的郁气。 她没来由地,生出点跃跃欲试的情绪,心里想着,如果能迈开这一步,说动郁昌的同意,就再也不管那么多弯弯绕绕,不和自己较劲了。 于是,郁燕认认真真地回复道:“好,我跟你们去。” ——而后面,并没有加上她通常会补充的一句话: “只要我哥哥同意。” 第十声惊雷 学校外侧,有一片不算大的停车区域,其间种植着一排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到了十一月末,枝叶已尽数金黄,隐天蔽日。 郁昌的车没停到半小时,就被骤起的秋风覆上了一层焦糖色的落叶。 今天多云,预报说半夜有雨,天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头顶。 秋风凛冽,他心里却抱着期待,身上滚烫滚烫,如同怀揣暖炉,不仅不以为冷,还降下四扇车窗,在潮湿的空气中眯起眼睛,像头干旱许久才终于嗅到雨意的沼泽动物。 在天气的癖好上,他和妹妹,可谓是两个极端。 郁燕喜欢晴日艳阳,蓝天万里;只怨当初后裔多射了一个太阳,不能让人间扶光破月,赤轮日日高悬; 而郁昌,则与她截然相反:他从记事起,就尤为迷恋湿润而阴暗的雨雪天,若非必需的外出,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自己窝藏在建筑物的阴影中,若是沾上一点阳光的温度,浑身皮肉便隐隐作痒,仿佛要寸寸开裂。 那股降雨前后,独有的、淡淡的发霉气味,尤其让他心醉神迷,仿佛周围景观,都尽数化作了陈年的腐木,自己则蜷在一方角落里,黑寐寐、暗沉沉,没有人声,没有鸟鸣,身旁只一条汩汩滔滔的漆黑的河,从混沌中来,到混沌中去——直到他也融化了,骨髓、经脉、血肉、皮囊,滴滴答答淌成一滩污秽的水,余下一条光溜溜、赤裸裸的魂魄。 只是,单他一个,未免太过孤单。如果妹妹能舍弃那些无谓的光和热,陪着自己,倚靠在他怀里,真是最好不过。 她的灵魂,一定又小,又漂亮,是莹莹的一个小光球,世间万物都不及的美丽。 郁昌想,他愿意扯下自己魂魄的一只胳膊、一条腿脚,像揉橡皮泥那样,塑成一顶泠泠的花环,戴在对方头上。 凭着这个,即使黄泉转世,他也能一眼认出郁燕,做她永生永世的哥哥。 胡思乱想一阵,不远处忽然灯光大亮,传来一浪一浪的喧嚣,人声嗡然,仿佛开闸放水的堤坝一般。 郁昌对此熟悉无比,他知道那是十一中放学的讯号,不由精神一振,拿起副驾驶座上披挂的大衣,往校门处走去。 他自己倒是一身单薄,无论挨冷受冻,都乐在其中,也不怕将来老寒腿发作;但郁燕不行,要是妹妹打一个喷嚏,流一次鼻涕,郁昌就恨不得替她请三天病假,偎上厚厚的两床棉被,缠成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蝉蛹,每日只由哥哥端茶送水、拭汗喂药,直到对方烦不胜烦,答应从此裹上过冬的棉袄。 望着如潮水般泄出的人群,他情不自禁地微微蹙眉,仰着头,怕错过妹妹的身影。 说到穿着,就又是一桩让郁昌挂心的事。 从里向外涌出的学生,多数打扮得花花绿绿,校服在腰间栓成麻绳似的死结,或是随意往肩头一搭,流里流气,三三两两结成一群,嬉笑叫嚷,推搡不休,有的还顶上一头乱糟糟的干枯黄毛,在灯光照耀下如同稻草。 妹妹久居庖鱼之肆,虽然没能染上奇装异服的臭毛病,但主意逐渐大了,不再对哥哥买来的衣服全盘接收。若是依照郁昌的审美,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穿些随季节变换款式的碎花布料,除却嫩粉、纯白之类,占着绝大比例的色调,就是诸如浅蓝鹅黄的少女风格,从小到大毫无改变。 她和一母同胎的哥哥不同,后者随了爹,瞳色偏浅,像对剔透的琥珀冰糖仁;而郁燕长得更像妈妈,生就一双黑凌凌的眼,缎发及腰,身段高挑,眼尾一点挑衅般的弧度,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并不算平易近人。 自身条件毕竟摆在那里,年岁日增之后,还接触到了志同道合的同龄朋友,她自然不乐意做一朵毫无变化的小白花。 前几天郁燕的那身吊带抹胸和紧身牛仔裤,给郁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在商场外,被少女皓白肌肤的光泽短暂地闪了眼,也没忽略四面八方雄性生物有意无意刮过来的、黏答答的眼神,心里憋着一团燥怒的火,恨不得一脚一个,把他们全踹得远远的——然而,没法管。 即使郁昌有心拿自己的长风衣,将妹妹全身一裹,但穿着这事,只要自己没办法全天候、寸步不离地守着、看着,还不是随她喜恶,想怎么穿怎么穿?指不定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对方当垃圾似地脱了。 况且,这种仿佛刚出土的清朝老僵尸般的封建思想,要是强行加给郁燕,指不定要招来怎样的厌恶,为先前危悬一线的兄妹关系徒添裂痕。因此,郁昌除了克制地念叨两句,能做的,就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地拣出最出格的几件,用力搓洗浆揉,期望它们变了形后,能被妹妹束之高阁。 ——当然,这种鬼蜮伎俩,也收效甚微罢了。 大约等了一刻,排头的人流量散尽了,他才看到妹妹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她竟罕见地没有等待那几个小女朋友,形单影只,孤零零地,不知在想什么,走一阵停一阵,像只失巢的雏鸟。 “燕燕!” 郁昌被这景象一激,也分辨不出此时是个什么心绪,不假思索地大步上前,眼里燃着一点急切的疼爱,要把单薄又可怜的妹妹拢进自己的怀抱里。 少女抬起头,似乎比早上的态度带上了半星踌躇,转瞬间,又好像想通了似的,重新挂起笑容,脚步轻快地跑过来—— “哥哥!” 她的脚踝上,闪着一抹微弱的银光,是那天买回来的脚链。其上系着的几个小铃铛,随着动作叮泠泠地响,一声一声,又脆又甜。 ……郁昌发现,就算不提学历,自己的成语也当真学得很烂。 他被妹妹主动地贴过来,环抱上腰际的一瞬间,脑内竟飘忽了一下,拐去了某个奇怪的犄角旮旯—— 如果说,朝三暮四,是指妹妹晚上分给自己的桃,比早上还要更多一个; 那他甘当一只灵智未开、被人戏耍的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第十一声惊雷 多年前,曾有一种风靡大江南北的运动饮料,广告打得很夸张,几乎铺天盖地:吹嘘人类无限的潜能,好像喝完就能变身大力水手一样。 那是一种通体厚重的橙黄色的瓶子,童年时期,她曾经见过哥哥偷偷地把它们捡回来,等积累到一定数量后,再拿去回收站卖掉。因此,饮料上印着大字的包装,给郁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走出校门,见到郁昌的一刹那……鬼使神差地,郁燕想起了那个广告。 起初,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一个激活了深层程序的机器人,在特定的情境下,做出一连串的动作——具体的表现,是郁燕不假思索地,挂着一番讨好的、精心的笑容,迎着哥哥有点惊讶,又蕴含着某种期待的面容,朝对方跑去。 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刻度内,她仿佛一只因嗅到了鲜血的气味,而瞬间激活对应的神经、推测出猎物正处于脆弱阶段的狼一样,做出了更进一步的决定: 给他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早已超越年龄阶段的亲昵动作。在经年累月的有意疏离之后,它就像一记有力的攻城锤,刻意得足以引起怀疑,同时又惊人地有效。 在这一刻,那缥缈的、没有实体的所谓潜能,越过了大脑中枢的控制,以令人惊诧的精准,对身体下达了命令,要她丢弃浮于表面的虚伪的道德考量,谄媚着、逢迎着,在无穷无尽的选择之路里,踏上最为有利的一条。 ——是的,并非“正确”,而是“有利”。 自私自利的生物本能,早已在潜意识里为她规划好了出路。 这种存在于本性中、亘古有之的趋利避害,以出乎意料的,冷酷无情的方式运作着,以至于在每次短暂的窥见后,都使她感到某种兽性的无耻与敏锐,并在与世俗规训的感官冲突中,泛起一丝毛骨悚然的战栗。 仿佛有另一个郁燕,正半透明地、高高在上地飘在躯体的三尺之上,面容冷静而苍白,用一种不带任何情感的眼光,分析着敌我双方的每一个进攻优势与薄弱防守——是的,她竟然用“敌我关系”来形容自己和哥哥—— 那个如同昙花一现般,绝少出没的她,指导着地面上这具孱弱的肉体,窃窃私语着,在耳畔轻声向自己透露接下来的最佳战略。 嘿,注意到了吗,你的哥哥几乎要高兴得哭了……对他笑笑,完美的上扬的弧度,没错,就像这样。 好了,现在抱住他,给这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一顿出其不意的香气四溢的佳肴吧—— 相信我,这会让他昏了头的。 郁燕仿佛能看到,那个悬浮在空中的自己,正因本体的举动而满意地点点头,眼眸漆黑如墨,像一汪野心勃勃的深谭。 她微启双唇,吐出一句无声的表扬。 “聪明的女孩儿……你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做。” 郁燕照办了。 在那一刻,她抛却了一切无谓的的顾虑,心脏急速地跳动着,甚至带着一种隐秘的激情与兴奋,主动地坐上了赌桌,哗啦啦地,推出了第一份筹码。 郁燕恍然不觉,对主导权的渴求争夺,以及对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的隐隐耻辱,使她的性格产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说,勾起了一点埋藏在被掌控的少年时期的本性:一个投机主义者。 她承认,即使不考虑哥哥的将来,自己也受够了那些被动的日子——就算这是魔鬼的馈赠,也别想再动摇她了。 很难用好或者坏,来简单地形容这种倾向。 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其中展现出的大胆和迫切,就如同一只蝴蝶的振翅,以一种轻柔的动作,拨动了未来的那枚指针,使它发生了些许偏离。 而这种偏离,同样的,在一个普通的有雨的寒凉秋夜,暂且没有人能对它盖棺定论。 眼前的一切,正焕发着一种新奇而美丽的光彩,像奶油蛋糕上,那层甜蜜而洁白的柔软糖霜。 郁昌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熟悉到了然无趣的道路——或者说,再次扩大它的范畴:一个更大的维度,他所身处的世界。 ——仿佛有人在他的胃里塞了一只蝴蝶,每一次振翅,都在体内铺满一层晶莹的磷粉。 郁昌想大笑,想哭泣,想要随着风声虫鸣而吟唱歌颂,情不自禁地赞美造物的恩典。 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从后视镜里肆无忌惮地窥探着妹妹莹白而圣洁的小脸,内心涌动着的感情,如同岩浆般滚烫又炽烈:那是爱,仿佛呼啸而来的飓风,倏忽间席卷了整个天地。亲密的爱,沉溺的爱,痴迷的爱,令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爱……这爱带着不自控的、可怖的温度,熊熊席卷而来,简直快要把他焚化成灰、吞噬殆尽了。 他的宝贝,在一场旷日持久的疏离后,终于体谅了哥哥的苦心,竟主动地抱住了他——如果不是身边人来人往,数十双眼睛盯着,郁昌真想捧着她那颗可爱的小脑袋,狂乱地亲上一阵……虽然,自己当时的表现,也大差不差就是了。 当时的他,可能流露出了某种扭曲又哽咽的表情;然而,妹妹并没有嫌弃,甚至悄悄地伸过了那只小手,害羞似地,往自己宽大的左手上握了一下,又很快地,作势要抽离——被郁昌眼疾手快地紧紧握住。 他难以自控地低着头,微笑着,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郁燕,染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欣慰和痴迷,一下一下,爱不释手地刮蹭着妹妹柔嫩的手心,好像迫不及待地,就要接受对方的投诚与示好。 最初的时候,郁昌曾隐隐约约地察觉,其中可能蕴含着什么别的因素,才惹来妹妹的一番亲近——只是,很快的,这个念头就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像拔掉一根令人不快的小刺一样,被他远远地抛之脑后了。 也许,在他的性格里,与多疑猜忌并存的,还有狂妄自大的缺点。而这种特质,使郁昌在心醉神迷之下,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接受了妹妹可疑的归顺。 毕竟,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妹妹——这样的妹妹,在短暂的叛逆期后,重新依赖着世间最爱她的哥哥,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第十二声惊雷 他们所居住的佳宛小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典型的老式建筑中的一员。 这些选址在市中心的密集的居民楼,挤挤挨挨地杵立在一起,采光很差,从外表上看,毫无美观可言。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后,外层的石灰楼体,都斑驳成了丑陋的灰黄色;而阴凉的背面,则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几代枯黄的地锦。 在周围新兴建筑的对比下,它仿佛一块生在城市光洁面容上的癞疮。 就像所有梦想着通过拆迁而一夜暴富的土着那样,郁昌也短暂地做过这样的美梦。只是很快,他就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周围的人口太过密集,如果想要说动所有户主搬离此地,政府即将付出的成本无疑是巨大的。 为此,佳宛小区和附近一大片的原住民,从市容政策中得到的唯一好处,是附近杂乱无章的堵塞的羊肠小道,被改造成了宽阔的柏油路,出行不再那么惨不忍睹……当然,这还是很有利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他们转让二手房时的心理售价。 不过,便捷的交通所带来的不仅是利益,还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如果说市中心那些真正高档,一平方房价动辄几万的小区昂贵在“闹中取静”,仿佛在喧嚣中用金钱开辟出的一块专供富人憩息的世外桃源,那么这种牛皮藓般的老小区,则因“闹中取闹”而更显廉价。 毕竟,原来道路状况不佳时,除了本地居民,几乎很少有车会专门绕过来,在长时间的堵塞中找不痛快; 而现在,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川流不息的车辆所发出的巨大噪音,都会吵得附近所有长了耳朵的生物不得安生。他们仿佛看不见悬挂在高处的“居民区禁止鸣笛”标志,旁若无人地呼啸而过,扬起干燥或泥泞的尘埃。 几年前,还和妹妹同床共枕的郁昌,对这点虽然颇有微词,但感触并不算特别深刻。那时的他,方才脱离校园,进入正式的职场,进行一些全天候的艰辛的体力劳动,等到晚上疲惫地抱着郁燕入睡时,就像在怀里揣了一剂外敷安眠药,能够迅速而熨帖地睡死过去:他的小妹妹睡相十分乖巧,搂着自己的玩具熊,也愿意让哥哥把自己当玩偶抱着。 不大的旧床上,从内而外地躺着毛茸茸的小熊和两个人类,就像一排依照体型差距而排列的等差数列,卧成三个内扣的弯勺。 然而,等到郁燕要求分床睡后,他的噩梦就开始了——物理意义上的噩梦。 窗外的鸣笛、汽车行驶的嗡鸣,突然之间,变得奇大无比,好像与楼上楼下邻居装修时的电钻,拥有了同样能够穿透耳膜的声音特性,无视市面上所有的防噪耳塞,邪恶地搅动着郁昌脑内那根对分贝尤为敏感的神经。 他的睡眠质量显着地下降了,经常在混混沌沌地睡去又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胸口窒闷,泛着微微的疼痛,仿佛在夜晚经受了一次重击。睡眠不再是洗去白昼疲倦的甜美的恩赐,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剂令他恐惧、厌倦,又无法真正离开的成瘾性药物。 如果郁昌能够正视这些症状,在每一次后脑勺隐隐抽痛的跳动后,不再那么敷衍地对待公司提供的定时体检的员工福利,或者适当地利用一下,自己和几个熟悉医师“混了个脸熟”程度的交情,要求一次全身检查,他可能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二十二岁的青年期,就出现了精神衰弱的前兆,以及一些更为严重的问题。 这可能会在某些方面改变他的人生态度:比如,最起码的,适当地放宽心胸,不让嫉恨之类的负面情绪频繁地侵蚀内分泌的健康。 但是,也正因为他工作的性质,在见识过太多各式各样被病痛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要花费巨额医药费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质量的病人后,郁昌的心理,就往讳疾忌医的方向,微妙地偏斜了一点—— 他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一种浮于表面的自信,仿佛自身的健康,是一座随着年龄增长才会逐渐枯萎的矿藏,只要没到“该生病的年纪”,无论怎样过分地开采,也不会导致它提前枯竭。 当然,现在的情况,似乎离那些最坏的结果,都太过遥远,以至于让人无暇顾及。 ——如今,最让郁昌关心的,自然是牵着妹妹的手,在亮着盏盏橘黄色灯火的夜幕中,亲亲热热地把对方邀回家的快乐时光。 在一时忘形下,他被急速分泌的多巴胺所影响,甚至主动地弯下腰,荒唐地想要让已满十七岁的、肢体健全的妹妹,像小孩一样“骑大马”,把她背上去。 “哥,别这样……” 郁燕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但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尴尬。即使迅速地环顾一圈、确认周围并没有人后,她的羞赧似乎也没能减轻:“你也累了,咱们就别闹出那么大动静了,好不好?” “今天哥哥都没怎么到处跑,哪里累了?别小看哥哥,我能把你一口气抱上四楼。” 郁昌快乐地笑着,一双眼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像一对剔透而美丽的烟水晶。 他忽然间玩心大起,使坏似地环住妹妹的腰,作势真要把她抱起来——果然惊得对方“哎”了一声,慌忙握紧那只和他相扣的手,哀求似地摇晃几下。 “哥……!” 等到妹妹的声音里,显而易见地增添了些许慌乱和不满,他才遗憾地收势,又觉得眼下四际静谧无人的夜色实在难得,忍不住俯下身去,爱惜地在那头氲着浅淡香气的黛发上亲了一下。 “行,不闹你了,回家吧。” 他牢牢地掌控着自己的妹妹,往家的方向走去。 漆黑的楼道里,声控灯随着来者的脚步声一盏盏打开,驱散着浓稠的迷雾。 在这一刻,郁昌仿佛能听到,如潮汐起落的涌动的血液,奔腾撞击在血管壁上时,那股节律的拍涯声。 全身经脉随之共振的美妙感触,让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迟缓而迷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随着自己心跳的鼓动,而逐渐褪色、泛黄,在鼓噪的静谧中,显现出胶质的噪点,变得扁平而失真; 而裹挟着周身的空气,也因着他的幻觉,变得又重、又沉,湿冷地沉降下来,在地面蜿蜒地流动着,形成一片粘稠的沼泽。 眼前昏黄的光线,在传达到视网膜上后,演变成一片斑斓的视觉信号,奇异地变幻着,或方或圆,激起一阵阵令人晕眩的光斑。 他紧紧地握着郁燕的手,在微微潮润的汗意中,生出点怪异的幻触,仿佛自己的肢体,正在拉长、延展,变得又柔又韧,正亲密地绞缠在妹妹身上,黏腻而温存,缓慢地梭巡着,发出簌簌的摩擦声。 这股突如其来的、极其快慰的惬意感,仿佛窜上脊椎的一股微小的电流,令郁昌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 他咧出两颗又白、又尖的虎牙,几乎给面孔增添了几分森然的稚气。 ……如果,她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那样的话,让他稍稍、稍稍放松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经过三楼时,郁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着痕迹地挣动了一下,从哥哥潮热的手心中解放出来。 然后,迎着对方投来的目光,又很快地补上了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说起来……李爷爷的这间房子,自从他去世后,就转手了好多次呢,现在都没人住了。” 果不其然地,郁昌的心神,被这番话所谈论的对象暂时牵引走了,原本牵着她的右手空虚下来,无意识地做了个张合的动作。 他轻轻“唔”了一声,发出冷漠的鼻音: “他那房子,能转出去就已经烧高香了,换我是买家,倒贴都不要。” 郁燕侧过脸,看着郁昌罕见地被她的话勾起一点烦躁的心绪,皱着眉头,也没惦记着再来捉妹妹的手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甩了甩左手。 闷出了一掌心的汗,真亏他牵得下去。 不过,这个小小的插曲,也确确实实地,带偏了她的思维,回到了比郁昌的少年时期,还要更早,更早的童年期。 那时的郁燕,甚至才几岁,是个实打实的幼儿。 每次和哥哥提到李爷爷的事,他的态度都会变得好奇怪,明明在那件事之后,他们多多少少是靠着楼下的接济,才撑过来的……吧? 十几年前的事了,连郁昌也还是孩子,郁燕自然不可能记得多么清楚。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只有自己曾经会偶尔被哥哥带着,去楼下那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家里蹭上一顿饭的场景。有时候,她还会从哥哥黏糊糊的手心里,偷偷摸摸地接过一颗被捂得变形的珍贵的糖果,被悄悄地叮嘱快点吃掉。 现在想起来,可能那些糖,都是李爷爷给哥哥的,并没有她的份,所以小小的郁昌才会做贼一样紧张地塞给自己。 那个时候的哥哥,是怎么样的? 尚且没有能力,独立照顾自己和妹妹的孩子,沉浸在巨大的变故中,就这样蜷缩着,度过了性格塑成的至关重要时期…… 几个断断续续的闪片,从郁燕的脑海中飞快地一略而过。 她情不自禁地,像郁昌一样,也皱起了眉头,想要捕捉这群流窜到记忆以外的荒蛮之地的小鼠。 ——「蜷缩」 对,蜷缩。 男孩蜷起自己的身体,像一只警惕的卷甲虫,只有躲在狭窄又阴湿的角落里,才能获得些许安心。 他把妹妹抱在怀里,安慰地笑着,伸出手,执着地、神经质地不停用力抚摸着她的头发。 “……燕燕,你别怕……无论谁想扔掉你,哥哥都不会同意的。” “要是他敢……” 最后一句轻声的呢喃,尾音染着一丝尚且稚气的狠毒,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般,很快地消弭在空气里。 第十三声惊雷 在菜肴的选择上,郁昌和妹妹的口味偏好并不相同,一个爱吃咸,一个更爱吃甜。 虽然,他的确对自己的口腹之欲十分苛刻,但就算是咸粥榨菜,也得有上一样,总不至于摆完一桌子甜菜,却食不下咽,不得不饿着肚子去上班。 如果说,两人都恰逢休息,还能匀出点时间来,不至于顾此失彼,那么轮到明天要上学上班的忙碌日子,就只好一切从简。 ——而今天的“简”,竟跳脱了约定俗成的甜口粥饼,换成了他所偏爱的牛肉米粉。 自然,这个决定,并不是郁昌所做,而要归功于他那突然转了性子的小妹妹。 以前,对郁燕而言,厨房就像是被施加了咒语的禁地,下厨这种事全归哥哥忙活,只需要隔三差五地点菜就好。但现在,靠着早上给哥哥打的预防针,她无视郁昌的阻拦,强行霸占了这块本不属于自己的地盘。 而出奇地,对方话语中的阻挠力度,竟然减弱了不少,几乎是半推半就,破天荒地把这份活计交给了手生的妹妹。 “燕燕,你哪能习惯做这个——哥哥当你是尝个鲜,还是放着我来吧。” 晚上九点半,家里仍然灯火通明,两人在厨房忙活得热火朝天。 郁昌早从上一个的话题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中解放出来,面上神色半是欣慰,半是担忧,围着她团团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刚刚泡发的米粉夺过来。 郁燕扯了一下被迫系上的过紧的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暗暗调整眉毛倾斜的角度,蹙成一对写满担忧的八字,恰到好处地,露出十分得当的关切:“可是,我只想让哥哥多睡一会儿……你都有黑眼圈了。” “我这个年纪,少睡一会儿没什么关系,你还在上高中,不用管这种事。” 郁昌虽然还在嘴硬,但很明显,压不住开心的情绪,眼梢都不由自主地翘了几分,抿着唇,显出两个浅浅的酒涡。 他如猫念佛一般,教导着妹妹制作牛肉粉的方法,揽过了所有技术性操作,只留下一点简单的步骤——就算这样,比起从前的日子,也是个史无前例的让步了。 直到五十分钟后,这份郁燕兑现的第一次承诺,才在手忙脚乱的生疏之中画上了句号。 她头一次地,利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做出了贡献;而其中所带来的,历史性的振奋意义,不亚于突破了某种长久以来的包围圈。 毕竟,在家务一事上,郁燕确实比较生疏。 并且,她能够冷静地承认这一点。 只要是人,都有惰性,再加上勤劳的哥哥一直以来对一切大包大揽的习惯,她除了在性发育后,本能地夺过了贴身衣物的清洗权以外,几乎没怎么在其他地方打过下手。 这可以视为郁昌对妹妹有意的纵容,也可以看做她一点小小的报复。 ——因为,在家庭劳动上,郁燕被完全架空了。 如果一个接近成年的人类,从来不参与诸如家庭大扫除、年夜饭之类的活动,只要他的心智还算正常,不是什么懒惰得无可救药的寄生虫,那么必定会为自己稀少的贡献感到愧疚。 想要维持日常生活的运转,家务和工作的重要程度,完全可以等量齐观,甚至,对一些人来说,将清洁、烹饪等拿手技能,贩卖给无暇打理家庭的雇主,所获得的的金钱,要远远超过许多普通职业的报酬。 所以,当这些年郁燕冷眼旁观,看着郁昌既主内,又主外,像只劳碌的工蚁一样,拼命地筑巢、寻找食物、照顾幼虫——也就是他早已不算小的妹妹时,除却一股淡淡的、常规的内疚,她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随着年龄增长而激起的焦躁,甚至是愤怒。 在此前,她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指摘哥哥“自发的付出”。毕竟,社会上的普遍观点,会把这种勤劳,作为牺牲的美德而大肆宣传。 而郁燕较小的年纪,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自由表达权,或者说,话语受重视的程度: 当她尝试提出分担劳动的请求,却被一口回绝后,这会被看做长辈对被照顾者的疼爱,无论它是否为一种强迫的给予。 换句话说,假如她想要在家庭权力体系中取得一定的地位,除了外出工作,取得薪水,用于养活其他的家人这条普遍的途径之外,还有一种内部的贡献,即承担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也就是常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虽然后者的认可程度偏低,但至少会让她在据理力争时,能够一一罗例出自己的付出,彰显这是一场合理的、应该获得尊重的诉讼。 她关于兼职的提议,早已被对方用不安全的理由予以了否定;至于家务,他的借口就更不像样了,居然说她还在上学,不用管这些琐事……天知道他自己当学生时是怎么挺过来的。 或许,郁昌没有处心积虑地谋划这件事。他的大脑,可能并不会冷静地分析,那些狡猾的邀功行为,到底能够带来怎样的一手遮天的话语权。 但是,他在潜意识中,一定嗅到了一种关联的气味,一种隔绝妹妹在家庭中的贡献,和让自己成功占据道德高地之间密不可分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于是,一直以来,他都那样做了,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一个劳苦功高的哥哥,与只会享受成果的、叛逆的妹妹,在生活中发生争执时,谁更应该得到同情,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完全是一场压倒性的、没有悬念的胜利。 这种道德的权力的运用,让郁昌在前几年的管教中,几乎百试百灵;就算他大大地超过了限度,限制着妹妹的人身自由,强硬地插手干涉,屡次三番把对方惹毛,也能用“关心”与“爱”的招牌手段,逼得郁燕无话可说。 最为可笑的是,由于对自己过深的欺骗,他在这种过程中,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委屈和自怜的情绪,仿佛自己真是臆想中的十佳好哥哥,而所有的过错,自然要被归纳到妹妹的一方——不过,郁昌舍不得怪罪妹妹,经常会像一个被蒙蔽双眼的家长一样,毫无道理地迁怒郁燕的朋友。 因此,郁燕的那些愧疚,其实并没有必要。 她并不能清晰地感知到,哥哥于这种怪异的控制欲中,获得了怎样的愉悦,但多多少少,在郁昌洋洋得意的诉苦中,察觉了一点诡异的自恋气息。 既然对方牢牢把握着,能让自己作为弱势方,获得舆论支持的价值通道,并自得其乐;那么,实际上,作为被压迫者的妹妹,完全不该因此负责。 在几次失败的介入尝试后,郁燕很快放弃了在哥哥与家务的缠绵悱恻中,横插一脚的行为。 她在愧疚,烦躁,与鄙夷的情绪混合体中,心情复杂地享受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实际待遇,成了普罗大众眼里,会被划分进“四体不勤”范畴的娇小姐。 而现在,按照郁燕的计划,她不得不尝试融入这个体系了。 如果想要遏制哥哥伸得过长的手,迫使他从自怨自怜的道德高地上下来,就必须挖动那些所谓“占理”的根脚,证明自己离开了他的照料,也能活得很好。 当然,实际操作起来,绝对不会像理论一样简单。 她几乎能够想象到,即使自己变成了金牌家政嫂,郁昌也能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出来阻止。 但是,在这种潜移默化的争取中,郁燕无疑能够从原本被哥哥全权把控的领域中,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何况,她的动机,还十分充足:心疼辛苦的哥哥,所以要帮助他。 ——这种说法,和以前的硬邦邦的争取,在郁昌心中的区别,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要说心疼,作为郁昌的妹妹,这种感情肯定不是假的。 郁燕只是无师自通地,把五分真挚,夸大到了十分,像礼物上华丽的外层装饰,精心包裹在那点儿私心上,心怀鬼胎地送给哥哥。 不得不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对于这种本质利己的事,她和自己的哥哥的行事方式,竟相似得惊人,不仅骗对方,必要时,还会哄骗自己。 至于他们对于内心真实欲望的察觉,与对彼此说辞的信任程度,在心中所占的确切比例—— 可能,也只是一半一半罢了。 第十四声惊雷 接下来的一周,简直吊诡得像一场错乱的集体幻觉。 郁昌几乎要怀疑,是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存在,把他脑子里那些臆妄的梦,从最深层的淤泥的中拣了出来,一个个打磨、抛光,再囫囵地塞进扭蛋机里——然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因着某种神秘的契机,伴随一阵欢快的,“你中奖啦!”的电子机械音,噼里啪啦、稀里哗啦,五光十色地从出口滚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现实。 他发现,自己的小妹妹,并非只是一天的心血来潮,等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脱下了仙女教母的衣裙,就会故态复萌,重新对哥哥产生厌倦和抵触……而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他重修旧好了。 度过恍惚又忐忑的一夜后,于第二天的清晨迎接自己的,是与十几个小时前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热切的一张小脸。 即使郁昌拒绝了坐公交车的提议,坚持开车送对方去学校,郁燕也没有如预想一样甩脸子给他看,反倒像一只惯爱撒娇的小动物,抱着他的手臂,不满地晃来晃去。 ——二十四小时内,这是妹妹第几次主动的身体接触了?加起来,可能比近两年都要多吧…… 郁昌的头有点晕,即使一根根掰手指,也算不太清。 原本的他,在巨大的喜悦之余,还残存了些许理智,想要在不伤及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热络的前提下,拐弯抹角地问问妹妹,她的小脑袋瓜,到底是怎么运作的,竟不再钻牛角尖,转而接受了哥哥的苦心。 以往徒费口舌,反倒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结果前几天吵了一次架,赌气说要离开他,居然让郁燕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仿佛对主人认错的小猫小狗,黏糊糊地腻了回来,说出的话甜得像蜜糖。 就好像……就好像她在为之前说过的气话而后悔,害怕真的和哥哥分开,试图用这种方法讨好郁昌,于是慌不择路地,把从前藏起来的关心,全都哗啦啦地抖落出来,再也不会因青少年莫名的叛逆,而故意表现得冷冰冰、硬邦邦,像只扎手的刺猬。 郁昌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可不嘛,肯定是妹妹上了高中,被身边的同学带偏了,觉得所谓的“独立自主”很酷很潮,才会与自己日渐疏远。 他可怜的小妹妹,被歪理邪说洗了脑,只好日以继夜地,忍受着内心与哥哥亲近的渴望,碍于面子,只好在心口不一的路上,孤独地越走越远,强行竖起全身的刺,扎得彼此都遍体鳞伤。 而那一场争吵,便是郁燕口不择言后,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她对相依为命的哥哥说出那种话后,肯定在下一秒,就后悔得无以复加,又不好意思主动道歉,只能翻来覆去地想着、念着。 说不定,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还偷偷地哭过好多次,再也没法忍受这种戴着面具的生活,才在隔日的清晨,热情又羞涩地对郁昌倾诉出深埋心底的、无法掩饰的爱。 ——妹妹面皮薄,籍此认错道歉,从而重修旧好,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大的暗示和让步。 ……想到这里,郁昌的心肝脾肺肾揪在一起,简直快要生生疼碎了。 他恨不得,把正在上的破班踢飞八丈远,紧紧地抱住自己又笨又傻的小妹妹,舔舐掉她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无法言说的委屈与寂寥,一次次地、温言软语地哄她,告诉她,哥哥不在意的,哥哥明白你的苦衷,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她不需要担心他开车累不累,更不用在饭菜上迁就自己的口味。 假如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决定对一个人,如此掏心掏肺地付出——那么,郁昌所做出的选择,永远只会是郁燕。 揭开真相的谜底后,郁昌再次回想以往每次争吵或者冷战的场景,将它们一帧帧地回放、放大,在脑海中反复地拖放进度条,让画面停滞定格在郁燕气呼呼地转身前,望向他的最后一眼,总觉得那些表面看来冷漠不屑的眼神,其实在背后,都隐藏着妹妹真正的心情。 那是交织着委屈、幽怨、恼恨与怅惘的复杂情绪,既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对哥哥敞开胸襟,尽情地诉说委屈;又怨哥哥粗心大意,竟然一次都没能察觉。 他不由地,也埋怨起了自己:明明在其他事上都很敏锐,怎么对于妹妹这么明显的转变,反而掉了链子—— 明明自己最清楚不过,郁燕是世上最乖最听话的宝贝,要是与哥哥疏远了,绝无可能是出于本心。 经过这几天反复的推演和计算,他自觉已经完全看穿了妹妹反常举动下,所有的脆弱与踌躇。 他既心疼,又好笑,觉得郁燕像一只把自己逼上独木桥的小猫,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才瑟缩地退了回来,乖巧地喵喵地叫着,重新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 同时,郁昌也庆幸,自己从没说过什么让两个人都下不来台的话,让妹妹退无可退,在青春期激素的诱使下,绝望地破罐子破摔,直到兄妹关系裂开无法挽回的鸿沟。 ——于是,他决定,假装从未知道对方曾经无比挣扎的心理,给郁燕留下面子。 他应当用哥哥温柔的呵护与爱,织成一张柔软的、不起眼的安全网,为妹妹所有的抉择兜底,不至让她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而跌下深渊。 然而,除却这些百转千回的弯弯绕绕,在内心深处,郁昌确实爽得像提前上了天堂。 说句实话,现在妹妹对自己的柔顺和关心,比起她还是小不点点的包子豆丁时期,都要热烈而惑人得多—— 幼年时期的依赖,尚且可以说是一种天性的被动,那么如今即将成年的郁燕,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展现出来的,则是长时间忍受孤单后,无法克制的、情感的奔赴。 一想到郁燕对自己的爱,不会因任何事、任何人而改变,自己是她在经历风浪后,唯一的港湾和家,他就快要颅内高潮了。 因此,郁昌对自己的小妹妹,可谓是又爱又怜。 在持续的强烈的情感驱使下,没法尽数发泄在妹妹身上的疼爱冲动,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惯用的出口: 送礼物。 姑且不论,这番惊人的论调,是怎么得出的;也不提那些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与事实的偏差,是否隔了十万八千里,比如明明转身后怎么还能看见妹妹的眼神之类的、往惊悚方面发展的问题…… 至少,这位哥哥,确实在无比的快乐之中,不自觉地、稍稍地放松了,对“回心转意”的小妹妹的管束。 ——而郁燕需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这几天,她一直忍着,从没在郁昌面前,提起过仕豪的事。 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她给哥哥晕乎乎的脑子再添一把火,等到郁昌彻底被忽悠得找不着北,才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此时的郁燕,已经和最初“真善美”版本的,拯救哥哥计划中设想的自己大相径庭……不过,她也不算违背了初心。 ——毕竟,现在的郁昌,确实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在郁燕的努力下,被短暂地拉出了负面情绪的泥沼。 无论手段如何,这都是不可忽略的事实。 第十五声惊雷 小雪节气过后,冷空气在南方盘旋不休,气温几乎断崖式跌降。 低涡笼罩之下,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了绵绵的阴雨里,铅云密布,终日不得干燥。 比起仿佛长在角落的蕨类植物,在阴凉的雨水浇灌下完全伸展开来、变得勃勃生机的哥哥,郁燕却明显地蔫了下去,像朵被打落飘零的天竺葵。 正值换季,流感频发,医院对药量的需求也大了起来。郁昌这段时间的好心情,直接反馈到了工作上,一趟趟跑得更加勤快;又害怕沾到病毒,不慎传染给自己的妹妹,只好全天候带着酒精喷雾,有事没事喷两下,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凉的乙醇味。 空气凉爽湿润,每一口呼吸都饱含充沛的水分子,这让郁昌从头到尾说不出的舒畅,不仅外表容光焕发,连心胸也像一块吸水膨胀的海绵,随之广阔了不少。 他觉得,既然郁燕已经自行想通,从“坏朋友”的“坏影响”中走了出来,那些同龄的小女孩子的谗言,也理应失去了时效性,可以稍微拉低警戒了。 再加上,妹妹受天气影响,变得精神不济,让直接目睹发热门诊人山人海的轻重症流感患者的郁昌,绝大程度地转移了重点关切对象,日日忧心起郁燕的身体状况来—— 他不仅把自己视为病毒传染源,还愈发认为,与她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甚至整所学校,按照疾病的传染速度,都成了大型的肮脏的培养皿,恨不得每天把妹妹拦在教学楼外,身先士卒地冲进教室,用75%浓度的医用酒精血洗一番。 郁燕每打一个喷嚏,或者低低地咳嗽一声,他的一双眼睛,就如同最灵敏的红外线扫描仪般,投来炯炯的视线,与随之而来的没完没了的关切,围绕“有没有事”“难受不难受”“不行,还是得测个体温”,以及一切如常后“说不定是无症状潜伏期,燕燕,要不哥哥给你请几天假躺着吧”之类的主题,紧张兮兮、疑神疑鬼,几乎把小题大做发挥到了极致。 自然,这种无理请求,并不会被采纳。 眼看着郁燕的状态持续地低迷下去,又没法强制她休息,就算是阴凉的天气,也浇不灭郁昌心里那簇焦急的小火苗了。 他想让妹妹开心一点,至少那张在寒冷中被冻得发白的小脸,不该时不时地失神、发呆,好像思绪都在瑟缩之中,飘离了这具身体,离开他,去了更为温暖的、遥远的地方。 郁昌本想找个时机,重新提起同床睡觉的事。他可以紧紧地搂着郁燕,代替那个冷冰冰的毛绒玩偶,用暖烘烘的体温,把妹妹烘焙成一团柔软又困倦的棉花糖——毕竟,不会有比在哥哥怀里更为安心的睡眠。 只是,深思熟虑后,他还是放弃了。 以往的多次经验、以及本能,都无声地告诫着郁昌,对方不会喜欢这个提议。 所以,他决定做点什么,或者说,提前送点什么,绝对会让妹妹开心的东西。 于是,郁燕在某天放学回家后,便看到桌子上,摆着一个精致无比的盒子。 那是一个包包,一个和她平时爱背爱买的几十块地摊货,在第一眼上,就有了无比显着的区别的存在。 它通体都覆盖着纯白的、美丽的皮革,牛乳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上面装饰着一个巨大的金属logo。 那个logo,郁燕见过,甚至很熟悉。 自己的同桌谭月,曾经背过一个相同品牌的基础款,她觉得好看,偷偷上网搜过同款,发现价格接近一万,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压灭了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宠幸自己廉价的美丽藏品。 可是,她实在喜欢那种设计风格,抱着一种纯粹的欣赏的态度,暗中持续地关注着它的品牌消息。 所以,当她看到这个昂贵的礼物的第一秒,就立即分辨出了,它和自己家格格不入的气质——接近两万的当季新品,还是适合小女孩的风格,要赠送给谁,简直一眼明了。 “燕燕,哥哥送给你的礼物,喜欢不喜欢?” 郁昌那抑制不住扬起的语调,和眼角眉梢挂着的、邀功的笑意,几乎让郁燕产生了幻视,仿佛自己的哥哥身后,正洋洋得意地左右摇晃着一根毛茸茸的尾巴。 只是,她现在的心情,比起喜悦,更像一种无所适从的惊愕。 无缘无故地拿出一个多月的工资,送这种实用不足的奢侈品……?难道是前段时间,自己的“主动”,真把对方感动到找不着北了?明明一直都念叨着想要攒钱换房子…… “哥哥,这太贵了,虽然很谢谢你,但我没必要用这种东西的……” 郁燕急急忙忙地说,为了使话语显得不那么生硬,又掩饰地补了一句:“……哥哥赚钱很辛苦,我不想让你为奢侈品破费……” “只要你喜欢就好,其他都不用管。” 郁昌果然很受用,漫不经心地摸过来,把她十根纤细的手指一一顺平、捋直,爱不释手,像在把玩什么儿童益智玩具:“……我看你经常关注那个牌子的消息,早几天就买回来了,本来想当做新年礼物,可这段时间你心情不好,就提前拿出来了,等过年哥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玩玩。” ……又来了。 这种喝汤喝到一半看见死苍蝇的感觉,这种吃鱼必定会被中途被鱼刺卡到喉咙的感觉。 原本还残留的那点惊喜与感动,被他话中隐藏的某个信息,像一盆兜头的冷水般浇灭了。 她浅浅地,隐蔽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带着一丝害羞的笑意,向还沉浸在赠予感中、放松了警戒的郁昌,轻柔地、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句。 “哥哥好厉害呢……居然知道我喜欢的牌子,一买一个准,好像能看透我在想什么一样。” 查看品牌信息的事,从来都是在郁燕的手机上进行的。青春期的女孩,面对自己对奢侈品的渴慕,总归会产生一点奇异的难为情。 她明明设置了密码,连最亲近的朋友都没有告诉过。 “啊……” 郁昌好像并没有发现她的言外之意,仍旧笑着,很自豪的样子,眼睛柔和地眯起,像一弯朦胧的月亮。 “因为,我是哥哥嘛。” “只要是哥哥,知道妹妹的一些事,也不足为奇吧。” 第十六声惊雷 рō18bⓥ.cōм 那只昂贵的包包,最终被郁燕藏了起来,压在衣柜的深处,像一个不可言说的梦魇。 她没有强硬地要求哥哥退款,同时,也绝不会将它背出去,充作一身平价品中唯一的门面。象牙珍箸,应配犀角白玉之器,如果不伦不类地放在塑料碗里,只会显得怪异又穷酸。 身边的同学朋友,对她的家庭状况都多多少少有所了解,这个年纪的郁燕,仍然在意着来自他人的眼光,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椡槤載首蕟網詀閲讀⒏迷潞:℗o⑱ⓓ𝕜.𝒸o𝕞 ……以上的这些借口,都是她和郁昌解释时,所使用的措辞。 这位自尊心过剩的哥哥,显然在“装阔”二字上,有着自己的理解。面对妹妹委婉的拒绝,他的重心,则全放在了所谓的犀角白玉上,竟自成一套歪理,把郁燕劝他省钱的肺腑之言,当成了催人上进的不满与埋怨,煞有其事地承诺,未来一定会给她买回更多、更好的东西,用金钱的力量,将妹妹从头武装到脚,任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敢说半句不配。 眼看着郁昌受到刺激,又陷入周期性“莫欺少年穷”的状态,郁燕惯常地、虚与委蛇地应对着,却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在慢慢地坍塌下去。 这些话中,真实的那些成分,到底在其中占多大比例,只有郁燕自己知道。 诚然,来自外界的评价,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而言,的确弥足重要,但是,她内心那个足够强烈的自我,绝不会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口舌,就瑟缩地藏匿在灰扑扑的袍罩之下,恨不得日日夜夜给一个奢侈品包包上供。 郁燕知晓自身的美丽,也热衷于追求与己相配的风格。她于外在的装饰,向来是自信又大胆的,即使是廉价的地摊货,也能被搭配出一份独到的热烈,没道理在一个昂贵的饰品上自卑,更别提生出“配不上”的念头。 要是非得在乎他人的看法,郁燕倒更担心自己被误认为偷窃,或者别的什么。 阻止她的,是其他的东西。 郁昌永远都不会想到,在他自以为把握了对方的喜好,洋洋得意地送出礼物的那个夜晚过后,于第二天的清晨顶着两个黑眼圈,并解释这是来源自过度的兴奋的、半宿没睡的妹妹,到底在几个小时前,都干了什么。 ——那天晚上,郁燕紧紧地握着,一只沾染了手心汗渍的手电筒,以最大限度的、仿佛夜行动物的蹑手蹑脚,在浓郁的黑暗中,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隔壁的哥哥如同下一秒就要醒来的、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心如擂鼓地四处梭巡,神经质地照遍了卧室的每一个隐蔽的角落,害怕冷不丁地看见一团纠缠如蛇的电线,或者某种丛林动物的眼珠般,一掠而过的、无机质的冷冷的反光。 这场持续了两小时的侦查,并没有取得成果。地板、墙角、空调、衣柜,她没能发现任何可疑的摄像头,或者疑似摄像头的监听监控装置。 一切如常,假如她的哥哥不是克格勃、中央情报局、军情五处或者联邦情报局出来的顶级特工,使用着某种绝无可能让高中小女孩洞察的、高超的情报方式,就证明郁燕的担心完全是无谓的。 没错,这可能是一场乌龙。也许,只是和朋友说漏嘴后,自己却迷迷糊糊地忘记了;也许,曾经在手机上搜索时,他恰好在身后看了过来;更有可能,对方只是随便一猜,毕竟,这个奢侈品主打的就是少女风,只要说出目标价位,自然会有柜姐热情地带这个门外汉前去挑选……何况,郁昌的手段,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低级好笑得像叁岁小孩,除了正面要挟,就是暗中唆使自己的朋友,使一些劣质的绊子。 不声不响地装监控,或者破译密码,并不是他的风格。 郁燕努力地说服着自己,破天荒地,想要为自己的哥哥找出一些正当的理由,来解释那句可能只是漫不经心的状态下,才透露出的信息。 直到后半夜,她才终于汗津津地、疲惫地睡了过去。 好不容易得来的睡眠,眠度却很浅,做了无数个稀奇古怪的梦,混沌又纠缠不清。她仿佛被装在一个悬空的铁笼子里,无遮无挡、四面透风,外界是一片延展的无限的黑。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份并非纯然的黑暗里,隐藏着无数只眼睛和手,正在盯她、摸她,罔顾她的意愿,像在逗弄一只无处遁身的宠物。 醒来之后,郁燕看着镜子反射出的、眼下两道青紫痕迹的自己,几乎麻木地,再次对着关心的哥哥撒了谎,让他别在意。 这是她近日以来,不知第几次欺骗郁昌了,说谎技术愈加娴熟,哥哥那张担忧的脸,竟然没能激起她心中的一丝涟漪。 人心隔肚皮,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被用于他们兄妹二人身上。 一夜之间,郁燕失去了对那个奢侈品牌的热情,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收藏记录,对这些往昔喜爱的精美的款式,只感到味同嚼蜡。 尤其是郁昌送她的同款珍珠白挎包,原本光彩照人的色泽,此时就像餐桌上蒸熟的、无神的鱼眼睛。 很难用语言,来准确地形容这种心情。 像有人在郁燕的眼前,恶意地糊了一层糨糊油纸。无风无月的夜,她听到外面的动静,用手指戳出一个小洞窥看,却只看到有人在院里掘土,影影绰绰,分辨不出埋的是财宝还是尸骨。 她在这种几乎能把人逼疯的、焦灼的不确定性中,一边催眠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场不太愉快的巧合,一场十年怕井绳的幻觉,一边不可控制地想着,是啊,说得没错。 至少现在,郁昌确实没有监控自己,也没有乱翻偷看她的手机。 那个某方面幼稚得不得了的哥哥,正被自己安抚得好好的,通体舒泰,尾巴翘到天上去,甚至在妹妹的出门请求上,都明显地宽松下来,像个接受贿赂后,变得通情达理了一些的监狱长。 可是,之后呢? 如同之前郁昌信誓旦旦,所做出的誓言一样,自己将会被他装饰成一株珠光宝气的圣诞树,骄傲地开屏着,如同缠绕在大树上的一颗青翠欲滴的藤蔓。 在他所设想的未来里,她是不是永远都只能做一只笼子里的宠物,随着主人时好时坏的心情,而承受脖子上拴着的、时紧时松的缰绳。 那种情形下,所谓的监控,难道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按照郁昌的态度,他或早或晚,会在条件充足的时候,随心所欲地,施行所有曾经想过却没能做,想做却不敢做的一切;而她的绥靖政策,可能并非疗愈对方的良药,只是如抱薪救火一般,让哥哥误解她的态度,从而理直气壮地放开手脚,做任何想做的事。 这无疑也是一种爱,却有着极其自私的底色,和无数浑浊的杂质。 郁燕比谁都更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太过杯弓蛇影,所导致的胡思乱想。 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个包、那句话上,扯回无序的思绪,回到风平浪静的现实。郁昌的工作忙了起来,逐渐习惯由妹妹隔叁差五准备的简陋的饭菜,甚至某一次,不知是不是开玩笑般,答应让她坐一回拥挤的公交,即使条件是要有他作陪……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她逐渐不再那么心神不定,眼下青黑也渐渐褪去,仿佛那天夜里,窗外的树下从未有过掘土的痕迹,她也从未用手指戳出窗洞。 一场秋雨冲刷之后,所有的证据消弭无形,叁尺之下,没有财宝也没有尸骨。 只是,当郁燕偶尔回到卧室,关门以后,准备熄灯的一刹那……她冷不丁地,会猝然扭过头,似有所感地,看向角落里那扇沉默的衣柜。 在它的最深处,被无数衣物堆积挤压的底层,即使是正午最炽烈的直射的阳光都照耀不到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只冰冷的昂贵的包。 在无数个阒静的夜晚,它都会透过层层阻挡,死死地、执着地盯着床上沉睡的那个女孩。 仿佛一只死不瞑目的、浑浊的白色鱼眼珠。 第十七声惊雷 就在距离十二月中旬,即谭月表姐的生日宴会,还剩不到一周的时间时,郁燕决定和哥哥摊牌了。 这是她基于郁昌近两年的排班规律,所得出的最恰当的结果。他所在的公司,实行的是单周双休、双周单休的放假安排,如果要另外请假,需要提前一星期和同事换班;而那一天,则恰好错过了他的休息日。 离目标日期不到一周,就算郁昌仍然旧习不改,有心跟过去,他也没辙。 思考时间就几天,不至于拖得太长,让对方犹犹豫豫,优柔寡断,过于顾虑而临时反悔;也不会事到临头,才抖落出来,砸得人措手不及,惹出不快的拒绝。 至于为什么要明说,而不是哄骗他,自己只是普通地出门逛街……郁燕觉得,在这档子事上,要是小瞧了哥哥高度敏感的、有如警犬一般的嗅觉,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她开了微信步数,那几个朋友,现在也仍然保留着对方的联系方式,即使拜托她们,事先对好口供,也很难保证不会出错。 更何况,仕豪会所的地段有些偏僻,处于近郊别墅群附近,从市中心搭乘地铁,几乎要坐一个小时。万一出了什么事,耽搁了,没办法按照规定时间回来,还被打电话质问,那真是百口莫辩。 眼下的二人关系,表面上,已经有所好转,郁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仿佛管控毒品一般,限制着她的出门权。 郁燕自觉,假若如实托出,凭着这份诚实,加上给哥哥灌点迷魂汤、戴几顶高帽,即使对方心里不甚情愿,自己的胜算,也应该有五成。 果不其然,等到她开口之后,自己那工作繁忙的哥哥,虽然紧紧皱着眉头,眼神透露着老大的不赞同,面对着小妹妹一脸诚恳又憧憬的、亮晶晶的表情,拒绝的话屡次叁番滚到舌尖,犹豫几下,却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那同学的表姐,还真是有闲的大小姐……”郁昌神色复杂,语气带酸,有点不是滋味。 他自然知道仕豪在哪,以前带郁燕出门兜风时曾经经过几次,但从没进去过。那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的建筑,和周围依湖光山色而居的别墅群,几乎成了市郊富贵逼人的地标一景。普通人只可远观,如若想成为户主,或者在私人会所包场,身家至少几千万起步,上亿也大有人在。 郁昌无法理解,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会愿意邀请一大堆无关人员,把好好的一场私人的、清幽的生日宴,变成喧哗的菜市场。 如果将来,他也能爬到那个位置,在仕豪包场,只恨不得方圆十里,连只蚊子都不放进来,拉着妹妹偷得浮生半日闲,享受无人打扰的美妙时光。 “人家那种级别,肯定不可能和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啦,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的——哥,你放心,我就进去看看,天黑之前就能回来,绝对不会有事的。” 郁燕甜甜地笑着,攀住哥哥的手臂,眉毛微微上扬,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青春少女对上层社会的兴奋与好奇。 她故意提出生日宴所属的阶级,表明它是少爷小姐的玩乐之地,而非什么叁教九流的去处,这些富人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眼珠子、小心肝,所受到的保护绝非一般,可以断绝安全方面的隐患。而自己这种家庭条件,进去了,也只能当个蹭吃蹭喝的局外人,充其量开开眼界、接点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礼物,并不会和天龙人发生牵扯。 郁昌本想反驳一波,没想到妹妹伶牙俐齿,堵死了两个最为义正辞严的借口,神情变得悻悻,仍不死心道:“……你说的都是理想情况,要是发生点意外怎么办?我那天正好上班,没办法陪着你,往来地铁将近两小时,谁能保障交通不会出问题?” “朋友会陪着我呀,你还有她们的联系方式呢——”郁燕佯装翻旧账,不轻不重地拖长了尾音,像一种撒娇的埋怨:“实在不行,我两个小时给你回一次电话,汇报最新进程,好不好?求你了哥哥,我答应了谭月,不能反悔的。” “……” 他还想再挑点刺出来,说些什么,低下头,却看到妹妹一眨不眨的眼,目光里含着几丝克制不住的向往。 ——而这份向往,仿佛变作了一根小小的针,冷酷而刁钻地,往郁昌心口最孱弱的地方刺了一下,叫他张口结舌,动弹不能,几乎是浑身麻痹地,泛起一阵强烈的愧与恨来。 他想起送给妹妹的那个包,明明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却被束之高阁。 他想起这间灰扑扑的、年代久远的房子,隔音奇差,连楼下大爷大妈的交谈声都清晰可闻。 他想起自己那辆二手的大众,每次停在公司一干豪车中间,就像混进鹤群里的一只鸡。 而他的妹妹,从来都是在这样底层的生活里,毫无怨言地成长着,从来没有机会,窥见哪怕一丁点锦衣玉食的生活的影子。 就算郁昌,愿意把心肝都呕出来给她,能实际交付出去的,也只有一堆廉价的玻璃珠子,那些心意,在世俗来看,简直不值钱得可笑。 他给郁燕提供了什么?老房子、二手车,又破又烂,自己漂亮的,闪闪发光的小妹妹,每天生活在里面,像一个被流放到垃圾星的、可怜兮兮的小公主。 一股炽热的、情感的洪流,从郁昌的四肢百脉,迅猛地窜了上来。他鼻腔一酸,几近涌起冲动,想要跪在妹妹脚边,求得几句对他的无能的的责骂,以获取几丝可耻的安慰。 原先,因为死水一潭、看不到机会的工作,而被理性暂时压抑着的、内心深处的渴望,在这一刻,仿佛火山爆发一般,迸射出赤红滚烫的岩浆,淬满古怪的嫉恨,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激起致命的滚滚霾灰。 他再也没有理由阻止郁燕了,再也无法作为一个贫穷的、窝囊的家长,厚颜无耻、心安理得地,要求妹妹永远待在阴暗的贫民窟里,而不去见见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另一个世界。 嫉恨如蛇一般噬咬住了郁昌,伴随着一种刻骨的、深深的自厌。 他再一次认识到,贫贱与高贵,底层与上流,之间的云泥之别,以及后者对前者的,那份不可抗拒、高高在上的吸引力。 名与利,金钱与地位,多么美好的东西,拥有者颐指气使,失去者贱如尘埃。难道自己该恬不知耻地,指责被光与热所吸引的妹妹吗?如果他能够让郁燕,自小生活在那般优渥的环境中,又怎么可能担心对方会毫无理由地离开呢? 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上天的宠儿,如果和他调换了襁褓,说不准会混得比自己还要不如;而他,假若能在将来某一日,抓住一个扶摇直上的机会…… 他绝对,不会再让妹妹被他人蛊惑。 郁昌无比恼怒,又极为亢奋地想。 郁燕观察着哥哥的神态,微妙地察觉到,在那段难堪的沉默之中,隐藏着的某种阴郁与狂热,就知道,他大概率又想歪了。 不过,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谁又会在乎对方的脑电波,此时正在哪块草场上跑马呢? 她无奈地等待着,自娱自乐地猜测,对方内心的这场自我角斗,所呈现出来的形式,将会是怎样不甘的一次让步。 ……自己的哥哥,确实很习惯在奇怪的地方,暗暗地较劲呢,仿佛能从她的一点微小的反应上,推演出一整个浩大又古怪的因果链,自顾自地沉浸进去,纠结得脑细胞横尸遍野。 虽然,郁燕发誓,这次她并不是故意地,要扰乱那敏感的心弦,只是诚实、毫无添油加醋地,说出了实情罢了。 “……好,你去吧,但要记得随时回哥哥电话,千万别跟那些富二代公子哥走得太近,玩的差不多了就回来——一定要在天黑之前!不然以后哥哥就没办法相信你那些朋友了!” “要是有哪一次不接电话……”郁昌咬了咬牙,极为不安地叮嘱道,“……我就只好翘班去等你了。” 他像一头徒有其表,却竞争失败的、沮丧的雄狼,垂着尾巴,在费尽心思、想要讨好的对象面前,自卑地匍匐下去。 即使那匹体态窈窕,毛发鲜亮的美丽的幼崽,是由自己艰难地哺育而成长的,他也本能地,失去了一些要挟的底气。 这种程度的松口,对郁昌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令人惊奇的让步了——无论是地域还是时间,此次前去仕豪,都将成为兄妹二人物理上距离最远的一次。 郁燕没有再得寸进尺,而是开始温言软语,乖巧地哄着陷入悲伤和不舍、甚至隐隐焦虑发作的哥哥。 ……他答应了,就像自己计划的那样。 女孩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因激动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她心跳如鼓,欢喜地想着,果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自己与哥哥分开,并不会让任何一方死去。 长此以往,这种对郁昌潜移默化的改造,说不定真的能克服,那些貌似高不可越的心理障碍的群山。 她从没有在物质上,要求过自己努力又勤劳的哥哥;想要去仕豪,除了几分好奇,也只是心念一动下,测试对方能接受的分离的限度罢了。 就像之前,她对自己的发誓那样,这些标志着郁昌的让步的旗帜,正是她逐渐向外扩张的、领土边疆的显现。 虽然,郁燕还没有发现,她以最终的、正常的独立性为目标,却不知不觉,习得了更甚幼时百倍的,独对于哥哥的察言观色。 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割裂,让她在拼命摆脱郁昌的影响之时,又浑身浸透了对方的思维、习性,融为一体,难以割舍。 不过,至少,现在的她,仍然以一种乐观的天真,热忱地追求着,想象中的那个未来—— 而在某种实在发生的、命定的境遇之中,这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了。 第十八声惊雷𝓅𝑜18br.𝖈ô𝖒 上午九点半,地铁叁号线仍处于早高峰的末尾。 郁燕等人随着拥挤的人群鱼贯而上,在四面八方,宛如沙丁鱼罐头密度的肉体裹挟之下,几乎没走几步,就脚不点地,踉踉跄跄地飘了上去。 近日天气有所回暖,温度升高,湿气又大,紧闭的车厢像个蒸笼,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人味儿,亲密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激发出一股浑浊又黏厚的臭,绕梁不绝、盘亘不休,凶暴地叩开每只敏感的鼻端。 可怜的姐妹四人,为了不被冲散,只好像几张薄饼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围成一个小圈,脸色铁青,恨不得把脸埋进对方散发着馨香的脖颈,寻得恶臭中的一处慰藉。 “我好后悔……”捯しíán載渞蕟蛧站閱dú卟迷路:𝖕ô₁8𝔟𝓽.côℳ 胡珊娜像条没骨头的蛇,半个身子都倚靠在谭月身上,不断吸气,嗅闻着好友发丝上甜蜜的柑橘香味,神色痛苦:“就不该为了省钱坐地铁的,哪怕花几百搭车都无所谓了——月月,你家司机怎么消极怠工,这可不好……” “他先送我爸妈了,临时赶不回来,忍忍吧,再过半小时就没人了。”谭月前几天感冒初愈,还留有后遗症,嗅觉减弱不少,浑然不觉苦楚,甚至还有闲心取笑:“你今天穿的是从哪个衣柜翻出来的古董啊,咱们要参加生日宴,又不是去银行面试。” “……我哪里知道你们都穿得这么随意!第一次觐见公主,可不是想着要端庄点么……” 胡珊娜欲哭无泪,扯了扯已经被压出褶的白衬衫,觉得激动了一整夜、认真准备的自己,在态度十分无所谓的叁人的对比下,简直蠢到冒泡。 女孩郁闷地端详着身旁的好友,发现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穿着常服,平常得像是要去逛街。谭月身上那件亚历山大·王的牛仔外套,天天在学校垫着当枕头睡,袖口上还有水笔不小心留下的墨渍;晓涵则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白裙子,比起平日的火辣风格,隐蔽得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邻家女孩,此时正隐忍地深深吐息,显然被毒气磨灭了所有热情。 至于郁燕…… 对方从上车伊始,就垂着头,一语不发地看着手机,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她大概还是怕冷,外面裹了一件卡其色风衣,是四人中捂得最为严实的一个。 ——仿佛此次行程,并非前往什么高级会所,而是要被发配到西伯利亚似的。 老实说,郁燕今天居然真的能如约到场,而且是独自一人,确实让大家都感到了微微的惊讶。 乃至于,在约定地点,见到她的第一眼,这叁位藏不住心事的女高中生,竟不约而同地伸着脖子,往好友身后看了一眼,害怕发现某位熟悉的背后灵。 幸好,郁燕并没有计较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但同样的,也并没有过多解释。 她与寻常无异地,与朋友们聊着有趣而没有营养的话题,神色轻松而灵动,仿佛这种远距离的出行,对自己毫无困难,是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无比自然的事罢了。 虽然,上车后,对方便沉寂下去,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偶尔,脸上还会划过一丝心不在焉的不属神思——但来都来了,过了几十分钟,并没有出什么变故,其他叁人提起来的那颗心,也逐渐放了回去。 地铁里人挤人,郁燕背对着人群,都能感受到一股令她发疯的挤压的肉感,如同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一会儿,被谁的胳膊,往肩头上不轻不重地撞一下;一会儿,又有人后退几步,不慎踩到自己的脚跟。 还好,她的屁股和腰之类的敏感部位没有遭殃,不然这间不大的车厢,非得上演一场全武行不可。 以前和朋友出来的那几次,她几乎很少坐公交地铁,只是徒步在市中心,以及离家近的那几条商店街,来来回回地逛。 与公共交通有关的记忆,更多是关于郁昌的——在他没买车之前。 有了车之后,这位什么事都要插一脚的哥哥,就变成了郁燕的专属司机。 那时,郁昌正处于学生和职场菜鸟的人生阶段,个头比现在要矮上一截。在颠簸的车厢里,遇见拥挤的人群,也没办法仅凭两只胳臂,和不够宽阔的身躯,就顾住自己的小妹妹,像一堵墙一样,使她免受他人的推搡。 郁燕在他怀里,抬起头,往上看的时候,往往会发觉一张烦闷而憋屈的面孔——时不时,便得压抑着冲人龇牙的冲动,横扫出一片空地似的。 潮湿的汗味、人语的呐呐喧嚣之声,哥哥撑在上方、浮现出隐隐青筋的小臂,以及他那绷紧的、随着每一次猛然的急停或拐弯,而无可避免迫压而来的身体……这些,就是郁燕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 因此,她的潜意识中,其实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印象,并不算太好。要求上学时自己坐车,也只是无奈的抉择,事实上,谁都更喜欢清静。 不过,现在看来,情况又比之前与郁昌同乘时,还要糟糕得多。 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被哥哥挡掉的绝大多数的肉体冲击,如今全部施加己身,犹如擀面一般、持续不断的多方位碾压,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这一场下来,郁燕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身上,已经隐秘地浮现出了多处青紫,像被人群合力围殴般凄惨。 怪不得,哥哥的表情,总带着些许狰狞的痛苦:要尽力地拢住妹妹,也意味着放弃对自我的保护,将防御全权交出,被迫成为路人每一次无意的拳脚之下的憋屈沙包。 想起早上对方依依不舍,交代又交代,才蔫蔫地出门上班的样子,郁燕突然有点心软。 反正,这次去仕豪,只是走个过场,既然目的达到了,要不……就早点回去算了。 她胡思乱想着,思绪短暂停留一瞬,又很快变化。 几分钟的时间,所思所想百转千回,与前段时间的决定,竟又迥乎不同了。 由此可见,郁燕的残忍,其实只有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如果局势变得明朗有利,在无法威胁自己的情况下,郁昌又罕见地,表现出一点顺服而听话的样子,显得伤心孱弱,她便会心慈手软,犹豫起来,像个优柔寡断的将领。 不得不说,在这场令人疲惫的攻防之中,如果战线,被不必要地拖长、延展,而逐渐失控——除了需担主责的郁昌外,他那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可能也无法如料想一般,被判定无罪释放,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 到了后半程,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地铁,终于在驶过市中心后,陆陆续续下去了一大半的人。离目标站点,还剩最后一刻钟时,乘客更加稀少,叁叁俩俩,远远隔着,空间宽阔起来,空气也变得清新许多。 四人坐在同侧的长排座位上,时不时地说着小话,最开始,多多少少带着的紧张情绪,也在长时间的乘车途中,被磨灭殆尽了。 毕竟不是真的觐见公主王子,她们作为客人,没必要过于着相,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活像奴隶见到了主子。大家谁都不认识谁,何必自找麻烦。 做好心理准备后,当她们真的踏入那栋豪华建筑气势恢宏的大门,心中的赞叹,也只维持了几分钟—— 无它,人太多,暖气开得太足,虽然环境差别一个天一个地,但此时的景象,竟诡异地,让这几个女孩想起地铁上的摩肩接踵来。 “好多人啊……”胡珊娜不禁发出惊叹,“月月,你表姐真是……朋友遍天下。” 谭月听出对方话里的委婉之意,苦笑了一下:“她的爸妈喜欢热闹……一表叁千里,其实我都算是远亲了。这种远亲都被允许带朋友来,那其他的亲戚,亲戚的亲戚,亲戚的朋友,肯定也都一窝蜂地来了。” “不过放心,她最核心的小圈子,那些显贵的同学朋友都在里间,我们在外面随便看看得了,也遇不到什么事。” “没关系,能进仕豪的门已经够我吹一年了——嘿嘿,谢谢月月,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到处逛逛了?”胡珊娜眼睛亮晶晶,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发觉王晓涵也正有此意,二人当即一拍即合,蠢蠢欲动。 “行吧行吧,到时候电话联系,我先去找我爸妈了。”谭月笑着冲其他人挥了挥手,方才急匆匆地离开。 胡珊娜和王晓涵兴致勃勃,冒险欲望强烈,现在不知去哪儿探索了,徒留郁燕独自留在大厅,像是一个孤单的留守儿童。 她热得浑身发了一层薄薄的汗,也懒得到处乱跑,干脆脱掉风衣,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安静地摆弄着手机。 周围的装饰,在她这个不懂行的看来,除了能察觉,整体的风格偏向中西结合外,就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至于其他的方面,无论是设计思路,还是价值几何,对这个没见识的女高中生而言,通通没什么意义,打包塞进“好看,有钱”的范畴就行。 郁燕在心里鄙视了一番自己的小市民心态,就心安理得地不再动弹了。 可能,像郁燕这种与主家毫无关系,单纯来蹭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服务人员也并不去管,始终笑容满面,极有职业素养地面对着一大帮连礼物都不带的混子。 她作为混子之一,已经算得上乖巧而安静,一门心思地盯着手机,预防郁昌冷不丁的查岗电话。 也快到时间了……说好两个小时,干脆自己主动打过去算了。 这样想着,虽然不太愿意走远,郁燕也不得不站起身,准备离开喧嚣的大厅,寻找一个更为安静的地方,与哥哥通话。 第十九声惊雷 接待外客的一楼大厅,分为休息区和用餐区,墙体装饰着金红色的浮雕,穹顶则仿照佛罗伦萨教堂的八角平面形,镌刻着大理石花窗,仿佛一只精致的鸟笼,将室内的喧哗牢牢罩住,形成一种嗡然的回响。 原本想要向服务人员询问卫生间的位置,对方却被一位中年男纠缠,强聒不舍,正盈盈笑语地耐心与其攀谈。郁燕瞥了一眼,不愿贸然加入这场谈话,独自穿过雀喧鸠聚的大厅,往后方走去。 来宾实在太多,几乎把这场宴会变成了嘈杂的集会。她的运气算不上好,连续两个洗手间都撞见有人高声谈笑,其中还有带着幼儿的哺乳期妈妈,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换尿布,一边制止着婴儿刺耳的哭闹。 郁燕讪讪地退了出来,不得不疑心谭月那对财大气粗的姨夫姨母,是否有乐善好施之癖,但凡沾点干系的人,都能乐滋滋地接受邀请,获得一顿免费的午餐。 不过,她自己也是忝列其中的一员罢了,并没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可能,在有钱人看来,这种仁善的施予,与席宴间顺手丢掷、打发叫花子的那几个馒头,差不了什么两样。 毕竟,像她这种与主家并不相干的散客,能够被允许活动的范围,只有这一层而已,如果想要穿过中央那间豪华的螺旋式楼梯,或者乘坐巨大的玻璃电梯,看看上面的景色,就必须要出具正式的烫金邀请函了。 来的时候,她曾短暂地,往那边望了一眼。它由两侧彬彬有礼、高挑修长的服务生轮换把守着,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呈现出一股突兀的冷淡,就像花里胡哨的拼图上,唯一纯白的一块儿。 而喧嚣的来客们,都自觉地远离开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逐的绵羊,并不显露出好奇,尝试踏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只是,偶尔地,会有人低调地经此上楼,数量不多,郁燕猜测,他们可能有别的贵宾通道。 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她很快地,也收回了视线。 像一只从众的,平庸的绵羊。 宴会定在中午十一点五十八开席,留给她的的自由活动时间,大概还有一小时。 郁燕不再试图与洗手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较劲。整座大厅,就像是旅游黄金周的着名景点,只要她仍然逗留在里面,就不得不忍受每时每刻传来的混杂人声:大人、老人、小孩,都骄傲地展示出自己膨胀的存在感,通过那有限的身躯,以及无限的、具有穿透力的声带发出的奇妙振动。 她当然无法指责这种肆意的交谈,因为自己的困境来源,亦正基于此——令人恼恨的,是在这场资源抢夺战中,郁燕所具有的劣势地位,而非他人侵夺空间的不合理。 即使在绵羊的族群里,她也成为了那只被迫离开的黑羊。 然而,她很快发现,离开大厅,似乎也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眼前的镀金屏风,已经是郁燕进入这条弯曲的之字形回廊后,看到的第叁扇了。 她尴尬地发现,自己似乎颇有迷路的天赋。无论是地下商场还是豪华会所,都有一股奇妙的魔力,让郁燕在第一次踏足时,都能从开阔的中心区,硬生生地走进奇妙的、蛛网般的幽深小径——按照过往的经验,等到终于脱身、和朋友汇合后,她才会发现,之前所谓困住自己的迷宫,其实只是一场愚蠢的原地打转罢了。 郁燕盯着墙上摆放的字画,与身旁陈设的一架摆满了青花瓷器的玻璃柜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出了最吵闹的中心大厅。 ——而那个状似员工休息室的不起眼的、普普通通的窄小入口,竟连接着一方新天地。 她没来由地,心里升起一股发毛的感觉,试探性地继续前行……然后,就在层层屏风遮掩下,看到了一张紫檀木大床。 ……好吧,郁燕现在,几乎能够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自己可能撞了什么狗屎运,才在员工难得一见的疏忽下,误打误撞地钻进了明显只对私人开放的区域。 这条走廊里的陈设、摆件,都与大厅那种“花开富贵”的喜庆大众截然不同,即使以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眼光,也能感受到,随便一件装裱的字画、瓷质的瓶罐,所内含的价值几何,都能惊掉一众人的下巴。 思及此,她的动作僵硬起来,唯恐自己的一次呼吸、一根头发梢的浮动,就会给这些宝贝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损伤。 ——哪个都赔不起,郁燕不想在人生的起步阶段,就悲惨地被告进了监狱,或者打上一辈子白工。 这种到处都是监控的地方,说不定一分钟以后,就会有员工跑来,急匆匆地把她揪出去。 郁燕不再继续往前走,抬起头,隐秘地观察着,是否有跟随的监控,会依照自己的动作幅度而转换角度,一时半会儿,却没有发现摄像头的踪迹,亦或四周其实遍布着红外遥感,只是不易被察觉而已。 她有些头痛,担心自己会不会为此被罚;转念一想,又觉得其中最大的错误应该归咎于员工一方;疏忽大意地放进来一只小老鼠,怎么也怪不到第一次来的郁燕头上。 况且,这里确实静谧非常。 打一通电话就走……大概,也不会出什么事。 郁燕往空旷的地方挪了挪,确保除了脚下的毛毯,自己已经离所有的墙体、屏风,以及那张散发着金钱气息的大床之类的昂贵物品都远远的,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小,试探性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后,才拨通郁昌的号码。 可是,非常奇怪。 直到熟悉的铃声响到最后一秒,对方也没有接通电话。 她不死心地尝试,重播,再重播,耳边传来的,却始终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重播”的机械女声。 反反复复,夹杂着电流的轻微爆破,几乎像一种致幻的指令。 最开始,郁燕的情绪,并非无法与亲人取得联系时的不安,而是一种愕然、疑惑,甚至,夹杂着些许的愤怒。 事实上,她从拥有手机之后,给郁昌主动打去电话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绝大多数的场合,都像那一天,与王晓涵逛商场时一样,由她的哥哥,来扮演穷追不舍、令人厌烦的角色;而郁燕,只需要轻蔑地应付两句,或者更加不耐烦一点,直接挂掉,用左耳进右耳出的、习以为常的埋怨,来换取短暂的清静时光。 至于那些,由自己主动的、屈指可数的回数,从来都会被对方急切地秒接。 郁燕死死地盯着手机,好像手里的通讯机器,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怪物。 她仿佛亲眼目睹外星人打招呼,亦或小行星唱着欢乐颂撞击地球。 什么意思?明明早上还像一只鼻涕虫一样,又黏糊又恶心,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现在按照约定给他打电话,怎么郁昌反倒是摆起了谱,毁约不接,还把手机关机了? 郁燕火冒叁丈,自尊心受挫,甚至觉得是不是这段时间演得太过,对哥哥柔声细气、百依百顺,竟叫对方得意忘形起来。 她气呼呼地挂断电话,把郁昌拉黑。十几分钟之后,过热的大脑完全冷却,才将他从小黑屋里解放出来。 先前那阵火山爆发一般、直冲头顶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这股热血完全消散,郁燕才从自己过激的情感反应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不对劲。 她困惑地想。 为什么,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剧烈?明明对方这个点还没下班,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亟待处理,要是正在开会,手机关机不是很正常吗? 这种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事,却在第一时间,被自己尽数抛之脑后,任凭喜好冲动做事。要是郁昌反将一军,打来电话,却发现被拉黑了,肯定会起疑心。 得意忘形的,是自己才对。 自以为摸清了哥哥的秉性,任何事都会称心如意、与设想一致地发展下去,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偏差,就大为光火,也太沉不住气了。 就在郁燕正努力地自我开解、检讨的时候,她却在极低的耳机音量之外,突然听到了别的声音。 ——那是一阵,猝然出现的、陌生的脚步声…… 而且,似乎正在朝她的方向……越来越近、跌跌撞撞地,逐渐走了过来。 第二十声惊雷 īУцzнa𝒾wц.хУ𝔃 通常而言,郁昌从不会在上班时期关机,即使例行开会,也只是把手机静音,以期遇见要紧的事,能够第一时间回复。 毕竟,干他们这一行的,信息就是命脉,恨不得全体都备上一个超长续航老年机,一年到头竖起耳朵、屏着呼吸,生怕遗漏什么动静。平时,只有像个奴才一样涎皮赖脸、求着和客户多说两句话的份,断然不会自绝生路,有事没事,玩失联那一套——说不定关机的那几分钟,就会错过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对方不乐意,觉得你心不诚,先前捧着哄着的成果尽数作废,还没法喊冤。 年底十二月,正是到处走动、疏通关系的好时机,不仅外派任务重,会也多得开不完。一天天全是汇报总结和工作计划表,每日还得严格按照规定提交,郁昌忙到脚底冒火、手心生烟,只恨自己没长叁头六臂,六只耳朵轮流放哨,应付一众牛鬼蛇神。 长此以往,那部曾经碎过一次钢化膜的国产手机,几乎变成了他的一颗外置的心脏,每一次震动、响铃,都像器官泵血的生理性跳动,演化为某种机械的条件反射:查看、思考,处理,一年到头,反反复复。椡連載首橃棢詀閱dú不мí璐:ρ𝑜₁8Т𝑒.𝕔𝑜𝖒 今天妹妹独自跑去近郊,对他而言,不亚于郁燕背着自己登上月球,或者被歹人发射去了外太空。 从未有过的远距离,让郁昌心情的暴躁程度到达顶峰,一张脸僵硬无比,像刚给领导守完七七四十九天的孝。 整个上午,他在连续不断的会议中,坚持一心二用,两只眼睛仿佛涂了五零二,死死地黏在与妹妹的微信聊天框上——虽然,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天,内容也不咸不淡,暂时看不出任何“对方正在输入”的痕迹。 照理说,对公司而言,今天其实是十分特殊的一个日子。 他们这种蚂蚁一样,奔波在底层的小人物,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触,但却是决策层的一次巨大震荡。 那几个长期奔波在外的高层回了本部,此时齐聚一堂,正在他们头顶十几层楼的距离,商讨着能够轻易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重大事项。 靠着先前同事各式各样的八卦,以及他那对在偷听上,可谓是一把好手的耳朵,郁昌大致了解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有关一种即将批准上市的新型抗肿瘤仿制药。公司寄予厚望,如果竞争顺利,不出所料,能成为将来产品的中流砥柱。 不过,这种事,也只是听一耳朵就算了。 高风险高收益的项目,层层分下来,估计连口汤都不会给他剩。 如今,他最为关心的,是流逝的时间。 现在是早上十点整。 离约定的两小时,还需要钟表的分针,再次完整地走过一圈。郁昌满心不耐,看着地区经理吐沫横飞,在灯光下折射出无数飞扬的光点,无声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和身旁所有神游天外的同事一样,脑子里想的东西,和公司的未来、荣耀的贡献毫无关系——已婚那一部分,思维十分跃进,已经开始惦念着过年给老婆孩子买点什么,计划着抢票和自驾游。 郁昌当然没有老婆孩子,然而,同为雄性生物,所具有的脑回路,竟也与他们惊人地一致,早早地便开始谋划,要给郁燕送哪种类型的礼物,再带她出趟远门,度过一次愉快的外地新年。 现在是早上十点一刻。 他的手机电量依旧接近满格,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想法既小家子气又无聊,全部心神依旧牢牢拴在与妹妹约定的“两小时通话”上,紧张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响铃声。偶尔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视线在不断变换口型的演讲者身上一掠而过,不经意间看到同事漏出的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花花绿绿的消消乐游戏界面。 现在是早上十点半。 噩梦般的连续会议,终于画上了休止符。郁昌拧紧装着第一泡带着苦味的乌龙茶的保温杯盖,像往常一样独自来到休息区,把剩下的茶水从过滤嘴中倒掉,想要重新续入热水,顺便监督妹妹是否即将遵守二十分钟后的电话约定。 他在漫长的会议期间,为新年旅行选定了好几个地点,郁燕可以随便挑一个喜欢的去处,把一切安排都交给自己,只需享受一周完美的二人独处时光——这无疑是令人激动的想象。注入茶杯的热水,好像也潺潺地流进了他的血管,产生一种痉挛的、热度的洪流。 分针再次走过一个数字,跨越五个小格。 郁昌走出茶水间,毫不意外地看到同事已经走光了,急匆匆地各自出门,前往拜访对象所在之地,疲于奔命地努力完成着当日的指标。事实上,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做一只在工位与客户间来回奔波的候鸟。 他面对仪容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准备返身回办公室拿放在桌面上的车钥匙,加入庸碌的候鸟群,成为不知疲倦地飞行着的一员。 等到停车场,时间大概也差不多了……如果郁燕仍然没有动静,那便由作为哥哥的他主动好了。 ——直到郁昌心不在焉,踏入那处熟悉的场地后,他才发觉,似乎有什么,和自己的设想并不相同。 原本已经熄灭的LED灯管仍然亮着,办公室里,并非空无一人。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工位旁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黑漆涂装,整洁而无趣的桌面上,那张唯一鲜艳而显眼的,自己与妹妹的童年合照。 他好像提前预知到了郁昌进来的动静,直起身子,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从容、优雅,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气息。 这是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人,既可以说,正值叁十余岁的鼎盛之年,又仿佛早已饱经风霜,接近五旬。 他的身材高大匀称,肤色极为白皙,面相俊秀而儒雅,眼型细长,带着微微的上翘,像一只智慧的狐狸。无论是那身一看就昂贵无比的西装,亦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都能让外人轻易地察觉,其中蕴含着的严格的自我管理意识。 然而,对方的眼角,已经浮现了象征岁月的、细细的纹路,修理得当的鬓角,也好像并不忌讳地,冒出了些许银丝—— 看得出来,主人并不在意昭示着年华逝去的外在迹象,更甚地,可能是故意呈现出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如同一头宽容地展现出老态的雄狮。 郁昌防范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噙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和善笑意,冲自己礼貌而友好地颔首。 对方的左手袖口露出的那块表的样式,他曾在赠送郁燕包包时,浏览过的奢侈品电子杂志上见到过,跳字的设计非常独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朗格猫头鹰,几年前的款,标价一百多万。 “初次见面……你好,年轻人。” 男人并不在乎,面前只是一个普通而穷酸的小职员,甚至,还主动而礼让地,率先说明了来意。 “别紧张,这只是打个招呼……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占用你一点时间。” “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上楼短暂地聊一聊——不过,可能得麻烦你暂时将手机关机。毕竟,这是一次比较私人的谈话。” 对方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微笑,如同一尊玉质的佛像。 “鄙人张泽仁,幸会”。 第二十一声惊雷 郁燕确信,她从没见过眼前的这个男孩儿。 很明显,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富家少爷:浑身上下的名牌标志,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腕间别着一块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佩表。 他脸色泛红,口中喷吐着热气,像个毛还没长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大人的玩乐方式的醉鬼一样,不胜酒力、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可能,对方的本意,是想舒舒服服地,跌在那张紫檀木大床上睡一觉,结果没想到另有他人,吓得“诶”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皱起眉,眯起眼,盯着那个不知所措的陌生女孩儿,想要分辨她的身份。 “……你、你是哪个班的?不对啊,之前陈姐不是说一楼没人么……我好像没在上面见过你吧。” 果然,这里面另有乾坤,估计再往前走,就能看见直通上层的隐藏电梯了。 郁燕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占了对方的觊觎之地,被那双醉眼看得有些尴尬,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大厅来的——之前不小心走错了,现在就走。” “大厅的……?” 岂料,男孩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或者,看到了一个稀奇的玩意儿,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的酒意似乎都醒了两分,抬手粗鲁地搓了一把那冒着几个零星青春痘的脸,颇感兴趣地,朝正欲离开的郁燕走了过来。 “仕豪还会出这种错啊,什么人都能往里放……” “喂,你先别走,来来来,坐呗。” 莫名地,郁燕突然感到好笑起来。 她没听说过墨菲定律,只是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烂俗得有点像初中时,自己在哥哥的禁止下,曾经粗略看过几集的校园偶像剧,家境贫寒小妹误打误撞搞砸王子聚会什么的……只不过,目前而言,上天派来的这位“王子”的长相,实在是贫瘠又普通,撑不起一番男主的光环,反倒像个瞧不起人的、不入流的小喽啰。 如果真要和我演对手戏,拜托派一个像样点的人吧…… 在这种情况下,郁燕还很有闲心地,产生了些许的自恋。 她也不再为先前鸠占鹊巢的事,表达抱歉和尴尬了,微微挑着眉,抱起手臂,没有继续离开,也没有照对方说的那样,和他一同坐在那张铺着崭新床具的大床上,只是定在原地,嘴角挑起一个惯常的、面对那些轻浮放荡的同校男生时,而显得鄙薄的弧度,淡淡地睨着眼前的异性,像在看一个不自知的小丑。 那颗多多少少被酒精麻痹了理性的脑子,并没有让男生意识到,对方投向自己的眼光,里面所含着的一点儿鄙视,反而像兴奋剂似的,使得他本身就偏高的体温,变得更为炽热了,几乎成了一种不安的躁动——他睁大了双眼,喉结滚动着,进行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嘿嘿笑着,开始套一些拙劣的近乎。 “碰见就是有缘分,别急着走啊……你叫什么?来,陪我玩玩。” 他清楚地知道,大厅里的那些所谓“客人”,都没什么身份地位,被邀请来沾沾光,封个红包,也就打发走了,在陈姐的生日宴上,属于最可有可无的那一部分,要是换了别人,自己理都懒得理,问清情况后,便会直接赶出去。 只不过,这个声称“误打误撞”,莫名其妙闯进了贵宾休息室的女孩,长得确实有点意思,虽然穿了一身地摊货,半点比不上他一件衣服小几万的同学有质感,但就如同廉价又艳俗的漂亮玻璃珠,登不得大雅之堂,却足够好看,上手门槛低,随便玩玩,也不会像那些相同阶级的女生一样,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其实,他在今天这场豪富显贵的二世祖小圈子里,属于较低等的那一层,平时接触的异性,一个个都像高不可攀的天鹅,叫人心闷气短,自觉矮上一截,不敢耍什么少爷脾气。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不必考虑后患,欺软怕硬的本性便暴露无遗,笑嘻嘻地,像一只肉虫一样拱过来,就要捞郁燕的手,想把她勾到身边,一齐栽倒在床。 甚至,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念叨: “……来,正好喝得头疼,你陪我睡会儿觉,我不白嫖,给钱的。” 有的时候,郁昌说的话,倒也不能全然当做耳边风,比如孜孜不倦地叮嘱她,外面的人有多坏之类的…… 瞧瞧,这不就有一个,年纪也不大,已经臭气熏天,烂进根里了。 还没等到对方那只蠢蠢欲动的手,碰到她的胳膊,郁燕就主动地,不声不响倾身过去,又快,又准,又狠,朝那张平平无奇的挫脸,并起五指,精确地一挥而下,使了十成十的力道,给了他一个无比响亮的巴掌——声音之清脆,就像田间的老农检查熟透的瓜果时,拍击出的“啪”的一声响,回荡在屏风之间,竟呈现出几分滑稽和喜庆。 随后,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然而,她到底疏于锻炼,没走几步,就被狠狠地拽住了 男生居然没被打蒙,反应速度还挺快,一把扣住郁燕的手臂,力道失控,手指像愤怒的铁钳一样箍住她,热血直冲头顶,脸上狼狈地顶着一个迅速红肿起来的巴掌印,额角绽开青筋,眼底的血红和爆裂的毛细血管连成一片,一时看上去,竟有十分骇人。他的声调也阴狠地高了起来,尖得刺耳: “贱人,打完我还敢跑?仕豪什么乞丐都往里放,我被狗咬了,这事可没那么容易过去!” “乞丐?” 郁燕压下心底的一点慌张,冷笑起来,毫不示弱地反驳回去: “你不要脸地骚扰我的时候,怎么就不嫌弃你嘴里的‘乞丐’了?还白嫖,以为谁都看得上你那点破钱呢,毛都没长齐就出来当嫖客了,等不到成年就被扫黄扫进派出所了吧。无缘无故把人当妓女,给你一巴掌算轻的!” “你、你……” 对方没想到这女孩如此牙尖嘴利,竟然还诅咒他进局子,气得暴跳如雷:“老子跟你开个玩笑!果然是穷酸鬼,长得人模人样却听不懂人话,反正你打了我,你别想走!” 郁燕被勒得骨头都要折了,预感那块皮肉肯定要被蹂躏至青紫,不愿露怯,生生忍住一声痛呼,像在看一只臭虫:“把手放开!你要讲理,这里肯定有监控,咱们出去评理,别拉拉扯扯的!” 男生脸上的痛觉持续发酵,半张脸都高高肿了起来,刺痛的神经不断拉扯大脑,突然听到“拉拉扯扯”这个词,也不知怎么就激发了一股暴虐的兽性。 那点暴怒的赤红,逐渐染上一点残忍的色彩,喷吐着酒气,呵呵直笑: “监控?所以我说,穷鬼就是没见识……” 他不再和郁燕掰扯了,眼神转化为令人心惊的浑浊与兴奋—— 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埋在雄性生物基因中的低等劣性: “这里的监控,只要没弄坏里面的东西,要是想让它‘故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傻逼才跟你讲理。” 他猛地桎梏住郁燕,不顾女孩拼命的挣扎尖叫,力道蛮横地将她往层层屏风遮掩下,那张昂贵无比的紫檀木大床旁拖拽。 “咱们直接来算账!” “——喂,罗子豪,你干嘛呢?” “我当你下来睡觉,结果这是玩的哪一出?现代社会,不兴强抢民女那一套了。” 一道懒洋洋的陌生男声传来,落进郁燕的耳里,不啻为一声惊雷。 她趁着身上之人,那一瞬间迟缓下来的动作,狠命再给了他另外半张没肿的脸一巴掌,气喘咻咻地用力推了一把,站起身来,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刚刚点进紧急通话,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过来,轻轻巧巧地,从郁燕使力太过、正在微微颤抖的指间,拿走了那只还带着体温的通讯工具。 郁燕惊悚地回过头去—— 肾上腺素全在几分钟前分泌完了,刚刚太过全神贯注,疲累之下,她竟没发现那个陌生人绕到了自己的背后。 “先别忙着报警……” 需要她微微仰起头,才能直视双眼的陌生男生,白得惊人的面皮上,镶嵌着一双似喜非喜、细长上挑的狐狸眼。 此时,他正微微垂下眉毛,好像很歉疚似地,晃了晃那只粉壳的手机。 “让你遭遇这种事实在抱歉……不过,我们先谈一谈,好不好?” 第二十二声惊雷 ρáρáwц⒏𝒸ôℳ 青春痘挫男听到要打110,明显慌了,急赤白脸地梗着脖子,像只公鸭一样嘶哑地高声叫起来。 他自觉有同伙增援,精神抖擞底气大足,气焰立马嚣张,张嘴就倒打一耙,作势欲夺郁燕那只被捏得发烫的手机: “报警?一点儿破事就要喊警察,陈姐生日请了你这个扫把星,还真是晦气——” “罗子豪,你再喷粪,我就把手机还给她了。” 白净的男生皱着眉,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蠢货,压着一肚子暗火,虽然有些不耐烦,转头面对郁燕,还是换上了一张笑脸: “我叫张天凌,这个弱智在上面喝多了酒,脑子忘带了,实在不好意思。你想怎么处置他都行,先别报警,好吗?” “凌哥!你跟这娘们好声好气干什么,你看看,你看看她下手多狠!我就说了几句话,一点玩笑开不起,啪啪两巴掌过来,我脸都肿成这样了!等会儿还怎么见人啊!” 罗子豪捂着脸,夸张地直吸凉气,没想到对方不仅不睬自己,还对仇敌柔声相待,马上粗声反驳,一双倒叁角肿泡眼委屈极了,黏黏糊糊地刮着眼风,活像个被兄弟插了肋下两刀的怨夫。 郁燕用力地捂着右手臂,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断臂的杨过。 她忍受着野火燎原的痛感,双眼噙着冷冷的笑意,忍不住打断他们声情并茂,唱出的红脸白脸的好戏。 “这烂货是你兄弟?果然蛇鼠一窝。照他说的那样,自己无辜至极,怎么还会害怕我报警?警察一调监控,真相不就大白了?” 豆大的冷汗从脖颈与额头滑落,沾湿了黛黑的鬓角,长发弯曲,贴在因为气恼,而隐隐约约地、透出冶艳血色的皮肤上,她浑身弥漫着一股水生植物的潮湿气息,仿佛一株张牙舞爪的、愤怒的深海水藻:菿璉載渞蕟䒽站閱讀丆迷潞:ρ𝔬гñρ𝓪8.C𝔬𝓂 “倒是你,刚刚还知道这叫强抢民女,心里也明白他做了什么吧?挺会给朋友找理由,喝点酒很不得了吗,打着醉鬼的幌子吓唬谁呢?你兄弟现在不也醉着吗,怎么不扑上来猥亵你?” 张天凌本来还想装和事佬,没想到对方出口便夹枪带棒的,明显在骂他假好心拉偏架,微微睁大了那双狐狸眼,又有些想笑,嘴角不禁露出一个真挚的、上扬的弧度。 他噗嗤一声,也懒得装相了,抛去先前故作的、虚假的沉痛,很不把自己的兄弟当回事似的,连说话的声调,都一时变得明朗起来: “行行行,这位小姐说得对,慧眼识人,很快就看透了我们蛇鼠一窝的本质。” ——说着,顺便一把捂住张开臭嘴,就要发表高论的罗子豪的脸。 他手长脚长,将被封口的、吱唔直叫的塑料朋友,轻松地推到紫檀木大床上,真真切切地皱起眉头,转头瞪了一眼,声音阴阴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个蠢货……她爸妈有多宠自己的独生女,你不知道?搞砸了陈姐的生日宴,谁都讨不了好。” 罪魁祸首一缩脑袋,视线不自觉往上一瞥,想到要是真引来了警察,把小寿星的生日宴会变成了今日说法,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他终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时冷汗津津,脖子像鹌鹑似的,骤然短了一截,不敢再狗叫了,攥紧了床上的被子,牢牢盯着明显在当出头鸟的张天凌,以及他手里握着的女孩的手机,眼神里仍然含着一点儿不服气。罗子豪“哼”了一声,贵妃醉酒般地,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仿佛在观赏匆匆赶来、为己撑腰的皇上,和歹毒而善辩的侍女所上演的一场宫斗戏码,勉强让出舞台,闭上了嘴。 张天凌被盯得一阵恶心,如芒在背,浑身起鸡皮疙瘩,暗暗后悔自己交友不慎,被拖进浑水,还得负责擦屁股。 比起蠢钝如猪的队友,面前像个小女巫一样,披散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冷冷地防备抱臂的女孩,倒显得更有意思了。 “这事确实是罗子豪犯贱在先,没什么好说的,我肯定会让他赔偿。” 张天凌叹了口气,毕竟自己也是个未成年,朋友做出这种丢脸事,交涉时不占理,难免气短。 “但是,”他又晃了晃郁燕的手机,白如霜雪的面皮上,罕见地显露出一点儿诚恳的示弱:“真的别报警,好吗?” “110打下去,可能确实大快人心,他也会比现在更惨——但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我也不会拦你了。” 郁燕看着自己的手机被晃来晃去,怒火噌噌往外冒,难以自制地冷笑一声,却不动手抢——她不愿被对方像逗猫一样,在抢夺的过程中,因为身高差距,而受到侮辱性的戏弄。 她轻蔑地瞥了男生一眼,单单地伸出左手,做出一个索要的姿势:“行,我听你们扯淡,前提是先展现一点诚意——把手机还我。” 先前罗子豪刮来的眼风,把张天凌恶心得够呛,差点没吐出来。可是现在,明明对面的女孩,只是像看垃圾一样,投来淡淡的、蔑视的一瞥,竟让他脊骨一麻,呼吸都急促了一瞬。 他很快回过神,笑得更为抱歉:“只要你保证不叫警察。” “那要看你接下来能编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了。”郁燕冷嗤。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张天凌到底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她,话锋一转,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虽然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大概不是陈家的亲戚或者朋友吧。” “怎么,你那个朋友不是已经骂过穷鬼了吗?我当然跟你们少爷圈子沾不上边了。” “好吧,我都说了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奈地抿了抿嘴,决定放弃兜圈子,直截了当。 “大厅里的宾客之所以会那么多,是因为陈家爸妈,呃,有点迷信。他们宝贝自己的独生女,像爱护眼珠子似的,想在她出国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宴上,攒点人气,为她积福。” “我不知道你是谁带来的,但假如这场宴会被警察搅合了,无论是谁报的警,理由有多正当——你想想,他们该有多生气。” 张天凌神色一僵,想到什么,又剜了身后正不知所措的猪头男一眼,实在没办法似的,深深地看过来,恳请郁燕高抬贵手。 他看了看时间,决定抛下最后一个重磅炸弹: “你可能不知道,陈姐的家境,就算在我们这批人里,也是最上面的那一撮。她爸妈不高兴,罗子豪固然要被拉出来第一个开刀,但是带你来的人,肯定也得受到牵连——也许你不畏权贵,但这个报警电话,最好还是慎重一点。” 不得不说,这话正中郁燕的死穴。 她并不像对方口中说的那样不畏权贵,不过,如果祸不及家人朋友,拼上一口气也不是不行;但涉及到谭月,就另当别论了。 郁燕不由想到,自己那天真而快乐的同桌,当初是怀着怎样一份欣喜的好意,眼睛亮晶晶的,得意地摇晃着自己的手,高兴地宣布她是如何求到一个去仕豪的、难得的机会,才能把朋友们都带去表姐的生日宴上,放松地玩上一通。 谭月跟陈家也只是远亲,若怪罪下来,那点情分,在女儿生日宴被完全搞砸而引起的滔天怒火面前,可能也算不得什么。 她咬紧了牙关,只觉得手臂上一跳一跳地疼,几乎像在撕裂着神经。先前撑着的那点气势一散,整个人虚脱地软下来,甚至连自己的鼻子眼睛,都很没出息地,因为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而酸痛得想哭。 然而哭是绝对不可能的,郁燕死也不会让人看笑话。 她倔强地高高仰起头,像女王一样睥睨着对方,仿佛同意的并不是耻辱的退让条约,而是一场全面的胜仗。 “就按你说的做,我不报警了,放他一马。” 张天凌盯着眼前的女孩,像在喧嚣的、世俗的城市里,卑劣地窥见了一只骄傲而疲惫的小天鹅。 很突兀地,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寂静得能让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先是短暂地,停了那么一秒,然后像野马一样,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血液疯狂地泵动着,直到大脑完全充血,升起一股崭新又复杂的、无比美妙的兴奋。 他看到女孩颤抖的、长长的眼睫毛,以及泛起红血丝的眼底。 他看到对方死死捂着手臂,那里大概被罗子豪这个畜生捏紫了,一定疼得很难受。 快要哭了吧,快要哭了吧。 啊……真是人渣,欺负了女孩子,还威胁她不让报警。 我真是……真是…… 郁燕吞下喉咙里仇恨的肿块,警惕地望着对面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莫名其妙笑起来的男生。 张天凌笑得浑身发颤,不得不挡住了自己的脸,吭哧吭哧地自顾自乐了一通,把后面的罗子豪都吓了一跳。 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一双眼里异彩涟涟,几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完全不符合当下场景的快乐。 ——这太过无耻,也太过下作了,就像在为自己卑鄙的胜利,而情不自禁地喝彩一样。 待到郁燕仿佛被压抑到极限的、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浑身耻辱地颤抖起来,张天凌才咳了一声,憋住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 “嗯……既然我们已经初步达成了协议,那么接下来……” 他揪起一身酒气、早已听傻了的罗子豪的衣领,像提死鸭子似的晃了晃,并嫌弃地啧了一声。 “……也自然要做出像样的赔偿了。” 第二十三声惊雷 就在这时,那只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才回到主人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由漆黑变得明亮,闪烁着醒目的来电提示: 哥哥。 郁燕脸色很不好看,冷冷地瞥了面前的男生一眼。 对方耸了耸肩,绅士地做了个手势,以表自己不会偷听的决心,顺势转过身去,和床上的罗子豪小声商量着什么。 她快步走到几扇屏风之外,清了清嗓子,尝试着低声说了几句话,确保它们既不发颤,也不嘶哑,才深呼一口气,接通了电话,迫使自己的嗓音带上欢悦与甜美,就像一个女孩参加心仪已久的宴会时,所应有的那种快乐的状态: “喂?哥哥,你下班了吗?” 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郁昌语无伦次、急急忙忙,迫切得几乎冲出屏幕,反复询问着妹妹在独自度过的两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大概是开机以后,第一眼看到那叁通红色的、刺目的未接来电,就匆匆地回拨了过来。 他话音里充满懊丧,解释自己正在开会,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关机,言辞恳切、语调真挚,每隔两句话,就要插入莫名其妙的、沉痛的忏悔,以及今后绝不如此的赌咒发誓——听这口气,还以为他在外面犯了天大的祸事,比如偷偷拿走房产证抵债什么的,正顶着父母的破口大骂,试图让二老回心转意呢。 这种诡异的身份倒错感,让郁燕那颗原本因为无与伦比的耻辱,而瑟缩成皱皱巴巴的一小团的、酸涩的心脏,仿佛被泡在了温度适宜的清水之中,逐渐舒展、抻平,裹上了一层熨帖的保护膜。 明明以往,她最是讨厌郁昌这幅过度关心的样子,像个奴才一样,不停地围着自己的妹妹打转,恨不得稀里哗啦、把心肝脾肺肾全剖出来,又卑微,又下贱,铺成郁燕脚下柔软的地毯,生怕路上粗糙的石子砂砾,硌疼了她柔软的双足; 可是,在郁燕耳之所听、目之所及,亲身见证了阶级差距的巨大不公之后,在郁燕体会到,那些不可一世的天龙人,能够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地侮辱着自己,漫不经心,如同践踏了一株野草之后——电话那头,那个正一如既往、对她絮絮叨叨的哥哥,为了一点小事,就自觉有罪、语调惶恐的哥哥,下意识地,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将妹妹珍惜地高高捧起的哥哥,似乎就在这种强烈而可笑的对比下,摇身一变,脱离了日常中令人厌恶的、管东管西的束缚者形象,反被渲染出一圈神圣的、柔软的光环,竟让郁燕从那反复而无聊的关切中,体会到了一种类似“家的温暖”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很遗憾,这种慰藉的情感,与家庭亲情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深刻而伟大。 郁昌的一番废话,其实与平常作态并无异处,之所以能在特定的时刻,对妹妹产生暴击效果,背后的原因,就像下雨天泊油路上的泥坑,浅显好懂得令人发笑。 ——仅仅是他这种惯常的低姿态,所产生的不值钱的下贱感,让刚被人踩了几脚、处于前所未有的低谷时期的郁燕,能够倚靠着随之生出的安心与优越的情绪,乘着软绵绵的云朵,飘飘忽忽飞起来,落回地面,弥补了一点心理落差而已。 也就是说,郁昌发挥的作用,确实在某种意义上,与一张地毯殊途同归了—— 平时,郁燕被密不透风地捂着,又厚又闷,烦不胜烦,恨不得一脚踹开几个洞。而现在,她被几颗不长眼的小石子硌流血了,奈何对方趾高气扬、金光灿灿,砸不烂,踩不碎;幸好有土狗一样的哥哥,毛茸茸、热乎乎,触感良好,及时雨地扑上来一通猛舔,破地毯秒变小棉袄,其他的所有缺点,自然便暂时忽略不计。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郁燕的心情暴雨转多云,身上的伤都轻松了两分,自觉更有底气与恶霸对垒。 哥哥的话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环境音有些嘈杂,风声呼啸的,不知道又去了哪个郊区的医院。快要过年,还得一趟趟往外跑,实在辛苦。 她带着这种柔软的、淡淡的思念,回到了紫檀木大床旁,几步之间,再次恢复成钢浇铁筑一般,坚硬而高傲的表情: “你们想好了吗?其实我也可以代劳决定——劳烦把你的醉鬼朋友扶好,让他把腿分开,让我狠狠地踢上叁脚,这事就能揭过不谈。” 坐在床上的罗子豪一听,差点没蹦叁尺高:“你、你好歹毒!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啊!” 张天凌眼神下移,落到她那双泛着冷光的尖头靴上,嘴角一抽,某个部位不自觉地幻痛了一瞬:“……私刑还是不提倡的。” 他拿手肘杵了杵旁边醉鬼的肩膀,示意这个蠢货按照方才商量的那样,赶紧拿出手机给受害者转账。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会给你的卡里一次性打十万块钱,金额可以商量,再向你赔个不是,咱们就两清了,如何?” 话音未落,又补上一句:“不是说用钱买罪的意思——之后你实在想踹他一脚,我也可以当做没看见。” 身后罗子豪陡然激烈起来的叫嚣,被两人默契地无视了。 十万块钱,对郁燕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笔巨款。 虽然郁昌声称可以随便刷他的卡,但她很抵触乱花对方的钱,一个月买买衣服、逛逛夜市,总共支出也就几百,一年下来不到五千。 她的状态不像电话前那么紧绷了,过了富贵不能淫的范畴,加上此时已经厌烦跟二人无谓地消耗下去,想要真正地解决问题,自然不会天真到不沾铜臭。 毕竟,无论什么时候,钱都是最有用,也最能证明诚意的东西。 “好,我同意了。” 郁燕冷笑一声,利落地朝罗子豪一抬首:“你转吧。” ——如此干脆利落,倒大大出乎张天凌的意料了。他还以为,对方会认为这是在用钱羞辱自己,铮铮傲骨宁死不屈呢。 不过,能够靠金钱解决的事,确实没必要假惺惺地推叁阻四,浪费时间,给双方找麻烦。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懒得去恶劣地猜测,这个女孩的目的是不是多拿上一点——人之常情嘛。 被索赔的不是自己,他当然乐于不拖泥带水地赶快结束这场乌龙。 “行,就这么说定了——罗子豪,你一个战犯怎么好意思哭丧着脸的,打钱还不会?” 他那兄弟赖在床上,垂着一张肿脸,嘴里嘟嘟囔囔的: “没……” 张天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皱着眉头发问:“没什么?刚刚跟你商量的时候一声不吭的,怎么又变卦了?” 罗子豪紫涨着面皮,脸像发面馒头一样,膨胀成了两倍大,狼狈不堪地承认:“是商量好了……但凌哥你也知道,我爹妈抠搜得很,钱都是一月一给的,前段时间又在攒局,手头就……” 他越说越小声,可能也觉得愧对富二代名号,尤其才骂过郁燕穷酸鬼不久,就迎接了响亮的自打脸,原本火辣辣的地方更疼了。 “大概……还能拿个一两万出来吧……” 郁燕旁观他俩唱戏,觉得像在看双簧,嘲讽地笑了一声:“没钱好说,我下脚很快,不用怕。” 如果眼神能杀人,张天凌已经把身旁的猪头开水下锅烫皮拔毛了。 他白净的脸上,破天荒地飘起一抹红晕,大概活了十几岁,都没为钱的问题这么尴尬过,现在脸都因“交友不慎”这四个字被丢尽了: “算了,我来转……你一会儿随便踢他,不用客气。” “无所谓,不过别用卡,转微信。” 她没有自己的卡,大额转账只能转进郁昌的账户里,相当于不打自招。 然而,张天凌的羞愧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可能想明白了,这份耻辱根本就没必要自己来担,于是落落大方起来,浮现出一个有点欠揍的微笑:“那我加你好友……头像是你自拍?挺可爱的——诶,怎么秒删啊!” “根本不认识,留着干嘛?”郁燕翻了个白眼。 对面转了99999,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她不想再管了。 这群神经病可能就爱缺斤少两吧。 “别走啊,还差一块呢,这个给你。” 郁燕不耐地回头,看到对方笑着递过来一块很眼熟的手表——伴随着身后杀猪般的惨叫声: “凌哥!这表你一个月前才送我的,我还没戴热乎呢!” “买的时候是七万,二手也能卖个五六万吧……要是不想要,就扔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谈论一块不值钱的塑料。 郁燕不太明白有钱人的脑回路,但大致能懂,这是在给他自己找场子呢。 男性戴各种名表的行为,和动物世界里的猴子展示强壮的上颚,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不会跟金钱过不去,但有点嫌弃上面还带着的醉鬼的体温,很是潦草地塞进包里,眼神掠过张天凌左腕上那块不能免俗的、璀璨夺目的表盘,压抑住一声冷笑: “你还挺好心。” 这眼神可能让罗子豪误会了什么,他立刻像狗护食一样,嘴快地嚷嚷起来:“顺走我的表,还吃着碗里望锅里?凌哥的那块江诗丹顿六十多万!别肖想了,拜金女!” 郁燕怀疑,对方之所以交这么个朋友,就是为了能够在一些场合,靠这个奢侈品柜哥一样的弱智报价装比。 “你喜欢?” 炫富使人愉悦,张天凌忍住一个笑,自觉被朋友搅得稀烂的主场优势又回来了,晃了晃自己白得惊人的手腕: “这个不能给你……要是别的就算了,这是我爸送我的,给出去我得挨训,不好意思了。” “……” 她打心底不愿意再和这两人多说一句废话,转身欲走。 而这一次的原路返回,竟顺畅得出人意料——可能老天也觉得,郁燕在仕豪吃过的苦头,已经够多了。 第二十四声惊雷 ⑨1SнuJiā.𝖈𝖔m 回到大厅,宴会已将近开始。 郁燕在往来人流中左躲右闪,艰辛地穿过一道道高矮胖瘦的肉墙,手臂伤处无可避免地又被撞了几下,疼得她嘶嘶吸气,心中暗暗后悔,不该因为一时嫌弃,让自己的恐吓止步于口头威慑状态,雷声大雨点小,放过了罗子豪的老二。 她强撑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披上原先的长风衣,用湿纸巾擦拭掉不自然的汗渍,来到与朋友们约定好的地方——谭月叁人早已齐聚一堂,坐成了一列wifi信号格,正在左顾右盼。 可能好姐妹之间,总有特殊的雷达感应,在郁燕离她们还剩最后几步路时,这叁位非洲狐獴突然扭头,整齐划一、眼神炯炯,如同大功率探照灯,惊喜地“啊”了一声,七手八脚,将消失的逃犯逮捕归案。苯魰蓶ー璉載棢圵:ⅹℱàⅾïàn.©𝑜ℳ “老天,你跑哪里去了?我和王晓涵逛了不到半小时就被挤得快要缺氧,回来只看到你的衣服还在原地,还以为发生了灵异事件呢!” 胡珊娜快言快语,话音刚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燕燕,不会是你哥哥来了吧?” “没有啦……” 郁燕有些心虚地撒谎,庆幸朋友们就算想象力再怎么丰富,也无法推理出几十分钟前自己的一场荒谬遭遇。“……我嫌热,出去溜达了一圈,稍微透口气。” “诶?之前我也想出去的呀,可是门童说如果没有人带领的话,出了门就别想再进来了——” 对方的眼神更困惑了,还欲开口,却被女孩生硬而匆忙地转移了话题,对同伴天真的疑问含糊地闪烁其词:“我趁他们不注意……” “哇,月月,这是你表姐送你的礼物吗?真好看!” 谭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推了推身旁的一只香奈儿标识的纸盒,幽幽地叹了口气,泛起一丝苦笑,仿佛收到的不是经典款cf,而是随手掷出的几块打发人的钢镚。 “我真该听珊珊的话,穿得像样一点,也不至于觐见公主时,显得像个太监——我都没进去她们的包间,在门口勉强说了两句话,就提着服务生塞给我的礼物云里雾里地下来了。” “……以前单独见我表姐,还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触,结果今天她那同学朋友们聚在一块儿,我连门也不敢进,总算明白什么叫局外人了……那些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我碰不到,也没必要去碰。” 王晓涵和胡珊娜的家境都算小康,虽然比不上谭月家有钱,但也没穷到哪去,知道朋友的话不过是一时有感,并非暗搓搓炫富,很有感触,纷纷点头,心中倒很高兴——毕竟,对方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我们才是一家人”的亲昵,与一种强烈的归属感,而人最需要的,也只是同类的认可罢了。 “哎呀,别想那么多啦,咱们能蹭一点是一点嘛,月月你赚大发了!我听说这款又百搭又保值,要十万才能拿下呢!咱们以后就靠你包养了小富婆!” 两人嘻嘻笑着,故意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眼睛亮晶晶地开玩笑:“嘿嘿,月月你有没有在包间里看到什么大帅哥呀?这种有钱有颜的,气质肯定秒杀我们学校的一大堆精神小伙,好羡慕……” 几个人打打闹闹,并没有注意到,刚刚才回来的郁燕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对话之中,全程静默不语。 她坐在椅子上,不置一词,脸色古怪地听着这些粉色幻想,很想劝告自己的小姐妹们,不要对富二代抱太多幻想——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还有的,甚至连最外面那一层金玉的皮相都懒得披上,就匆匆地跑出来,顶着一张挫脸,肆意地为祸人间了。 一顿饭吃了八九十分钟,郁燕的食欲本就不高,在偶然得知席面上一道貌似普通的四喜丸子,身价就要几百以后,更是举箸不定,难以下咽,胃里的流糜仿佛都染上了一层金箔。 到最后,她干脆停下了筷子,装着一肚子的茶水,借口方便,在卫生间待上十几二十分钟,咬着牙脱掉衣服,查看臂上的伤势。 ——那一块将近有两个巴掌大的皮肉,已经完全泛起了骇人的、恐怖的青紫,微微地肿胀着,在柔软的、潮湿的衣料,一寸寸从上剥离开时,痛得几乎让郁燕产生了一种血腥的错觉,仿佛自己亲手揭开的并非体外之物,而是生生地剥下了一层皮。 她紧紧地咬着牙,用浸了冷水的手帕,反复地覆在患处,与淤痕相顾无言,只后悔没能让施暴者感受到孤睾的痛苦。 现在回去,大概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了,那位恐怕早就像蟑螂一样,慌不择路地逃窜回顶层的安乐窝了吧——希望他的猪头形态能够再多维持一阵子,最好留下什么无法消除的后遗症,让那张本就难以言喻的脸雪上加霜。 郁燕愿意毫不吝啬地给与对方最恶毒的诅咒,然而,咒骂他人并不会减轻自己一分一毫的疼痛,反倒让掌管痛觉的神经感受器更为敏感,右臂的皮肉突突跳着,稍一动弹,就引来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 她靠在墙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明白自己的仕豪之行,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费尽心机地哄好了哥哥,没想到还能出岔子。 可能,她跟有钱人天生犯冲吧。 宴前发的伴手礼,已经被郁燕装进包里,和那块散发着臭气的昂贵手表,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了一起——一瓶迪奥香水和五百块钱的红包,大厅散客人手一份。大家蹭吃蹭喝一场还能白拿钱,也算不虚此行。 她没有再回宴席上,免得朋友担心,只是潦草地在群里打了声招呼,顺便把郁昌搬出来当挡箭牌,使自己的托词更有信服力。 那几位小姐妹,早就对朋友神出鬼没的哥哥,产生了一种无条件的恐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让人哭笑不得的、盲目的信任感……因此,这种“师父又被妖怪抓走啦!”的桥段,对她们来说,可谓是百试百灵。 混在离席的宾客潮中,郁燕悄无声息地走出大门,顺便,在那位高大帅气、彬彬有礼的门童,朝自己礼貌地鞠躬时,感受到了一种造谣他人工作不力的尴尬与愧疚——她曾隐蔽地打量过仕豪的服务人员,全体男帅女靓,在心底悄悄地比对自身的条件,思考着以后去外地的高级会所做服务人员的可能性,才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共情。 不知从何时开始,外面的天气再次由晴转阴。乌云密布,地面好不容易积累的热量,在呼啸的风声中所剩无几。 郁燕素着一张小脸,面上冻得青白,裹紧了长长的风衣,身上又冷又疼,还得空出一只手,靠着手机里的导航软件,前往最近的地铁站。 她第一次独自来仕豪,根本不熟悉路,要是没有指引,准能一天走丢两次。 附近的景色倒是很好,湖光山色碧水连天,不远处的别墅群错落有致,像散落在美丽山水画里的一颗颗珍珠。鼻端的空气清新而冷冽,大概快要下雨,闻久了,还能嗅到一丝丝隐约的水汽。 她羡慕地盯着被一辆又一辆私家车接走的其他客人,只能加快脚下的步伐。 大抵是生理上的痛觉实在难以忍受,亦或四下无人,再也没必要强颜欢笑,郁燕没走几步,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一两滴水珠,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就顺着脸颊,直直地坠落下去,砸在沥青的路面上,洇出两块小小的湿痕。 从小到大,郁昌虽然管得严,但从不会对她动手,即使,郁燕不过是擦破一点油皮,他都心疼得活像剖心剜肺,百般呵护,千般关切,恨不得把宝贝妹妹含在嘴里,连冬日的冷风,都别想挨她一点皮肉。 因此,今天的肢体暴力,不仅在肉体上,对郁燕造成了绝无仅有的、空前的伤害……同时,也深深地摧残了,她那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娇贵而高傲的心灵花园。 她第一次,对“暴力”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这是一种与伦理道德截然相反的力量,野蛮而残暴,充斥着疼痛与凶恶,仿佛原始人手中的木棍与长鞭,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在对手的身上施加魔鬼的淤痕。 就在郁燕酸楚地在心中无限复盘这一场格斗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很惊讶似的吸气声—— 毕竟,一两个小时前才刚刚听过,想装做不熟都难。 “哎。” 有人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郁燕的肩膀,动作还算小心,巧妙地避开了那只受伤的右臂。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不多留会儿?” 千钧一发之际,她快速地、粗鲁地擦掉了脸上残留的一点泪痕,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漠地转过身去,一把拍掉那只作乱的手:“关你什么事?我们认识吗?” 白净的男生眯着一双狐狸眼,脖子上多了一条柔软的围巾,独自一人,身旁不见了他那猪头朋友,嘴角微微地下撇,要笑不笑的样子:“你要回家了?待会儿估计会下雨,没带伞,小心淋成落汤鸡。” “不劳您费心。” 郁燕快步闷头往前走,看到对方竟然还跟上来,忍不住反唇相讥:“怎么,十万块的大出血还没够?当冤大头上瘾了,想继续给我送钱?再尾随我可是要收费的!” “喂,你可不要诬陷——我家就在附近,出来透个气,怎么叫尾随?” 张天凌一挑眉毛,眼神落在女孩明显动作僵硬的一边臂膀上,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他好不容易大发一回善心,准备开口让对方来自己家抹药,载人回去也不是不行——便听到人家的手机响起了铃声,屏幕上闪烁着“哥哥”。 好吧,亲属来了,没他事了。 张天凌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笑了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无暇顾及那位开溜的大少爷,郁燕在凛冽的寒风中,几乎是一瞬间,急出了满头大汗。 刚刚,郁昌在电话里,让她看向左手边的马路对面——停靠在那里的一辆银色的大众。 他翘了半天的班,实在忍不住,来看看自己的小妹妹,没想到对方也正准备提前回家,天公作美,实属碰巧中的碰巧。 郁燕立刻换上一张笑脸,强迫自己自然地摆动着手臂,心惊肉跳地坐到左后位上,暗暗祈祷郁昌不要发现妹妹略显古怪的动作。 幸好,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郁昌没提起这事,反倒很在意地,询问着方才围在郁燕身边的那个男生是谁。 她满脑门的虚汗,解释那只不过是宴会上偶然遇见的一个陌生人,根本不认识,散步碰见,才多说了两句话——反正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交集,完全没必要担心。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郁昌清了清嗓子,语调有些奇怪地,再次提起被反复念叨过不知多少次的陈年旧词。 “……燕燕,听哥哥的话,千万不要接近那些坏小子。” 他叹了口气,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腐烂的沉疴,再次浮上表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 “除了哥哥,绝对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无论他们说什么,无论他们做什么……都绝对不行。” 第二十五声惊雷sē𝔭ō𝖗𝖓⓼.𝖈ōм 如果一个家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只有互为旁系亲属的、两个幼小的孩童的状态,那么,他们的监护人,则必定是遭遇了什么通常意义的不测了。 然而,可能因为诺伦叁女神,在百忙之中所出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差错,那原先盘踞着毒蛇的两只毒苹果,竟从生命之树的枝头不慎掉落了一只,于死亡的阴影中,仁慈地摘除了其中一人,而仅仅赐予另一半永恒的黑夜。 这一点,似乎是给与郁昌和郁燕的,最后一份遮羞的体面,让他们在独自面对暗潮汹涌的人类社会时,能够勉勉强强地,维持一种不至跌落底层的、聊胜于无的身份。 ——爸爸死了,妈妈走了,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符合孤儿的定义,只能称为失怙。後續傽節綪菿нёιsшц.c𝔬м閱讀 但是,假设存在着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愿意从祂那浩瀚的伟业中,抽出一瞬息的时间,用人类普遍的视角,观察这两个孱弱而不幸的造物,并做出最为客观的点评—— 那么,这对于上世纪末尾诞生的兄妹二人,以童年作为开端伊始、一直延伸至神明也无法窥看到的、充满着未知浓雾的未来……则确确实实地,是在这个节点,被那只描绘人生的命运之笔,滴落上了一团洗不净、擦不干的灰黑浓墨。 属相为酉鸡的郁昌,在五岁的时候,拥有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于寅虎年生的小妹妹。 然而,时隔叁十个月后,他永远地失去了一位老鼠一样的父亲,一年之后,又失去了一位神龙一样的母亲。 当然,这只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比喻。他们的父母,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长相,甚至在全体人类之中,都算得上是美丽而出挑的。 这两个贫穷的漂亮人,也因此历经着更多的诱惑与不甘,才在各自的选择之中,奔赴了不同的结局。 其中一个,在某个普通的夜里,心脏病发,猝死于情人温暖的肚皮上,在一声尖叫过后,被对方怒气冲冲的丈夫,像拎一条赤裸的死狗一样扔到了巷子里,作为一时轰动的谈资,在无数男女口中流传了将近半年,仿佛人人喊打的老鼠,就连最终的死亡,也变得肮脏而可耻; 而另一个,则因为长久的流言与耻笑,以及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困境,在亡夫一年的忌日之前,果断地趁着自己还青春年少,与外地一个贪图颜色的富商相携离去,将两个小玩意儿托付给楼下的老头,自此神龙摆尾,消失不见——其实,说是寄养,和送人也没什么两样,而唯一能给孩子们留下的东西,除了一笔不算丰厚的抚养费,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了。 可以说,当时正值人生塑型期的郁昌,后天所有的秉性和习惯,都在这段地狱般的波折之中,被完完整整地刻进了骨子里。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生活中比喻和修辞的限度,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之后,便成为了人们口中的老鼠。 八岁的郁昌惶然又恐惧,他并不懂什么叫马上风,什么叫男女关系,只能将人们的风言风语,和小人书上乱七八糟的童话拼凑起来,得出了自以为的真相:和别的女人睡觉的爸爸,突然长出了鼠头,人顶着一颗老鼠的头,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肮脏丑恶的老鼠,以及亲近之人的死亡——这两者,在郁昌的童年时期,几乎构成了他对异性关系的全部想象。 大人的态度,可谓是小孩世界里的风向标,他很快发现,那些同龄的玩伴,似乎都摇身一变,成为了他们的父亲母亲的翻版,同样的不屑、嘲讽与嫌恶,甚至因为年幼的、无知的恶,将这种排挤和压迫,演绎得更为出神入化,逐渐异变成一种真实的仇恨。 大老鼠生下了小老鼠,将近两年的时间,郁昌被友谊放逐了。 即使事件渐渐淡去,不再为人们所提起,他故步自封的性格,也早已定型,在人生的幼年期,就早早地放弃了向外的情感的探索。 天地之大,能与自己依偎相伴的,只有一个郁燕,一个每日能酣睡十几小时、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妹妹。 有时候,郁昌会觉得,妹妹不是母亲怀胎十月长大的,而是由他瘦小的躯干中孕育而成。她不是母亲的血肉,而是他的血肉,自己剖开肚腹,让她沉睡在肋骨和内脏搭建而出的小小的摇篮里。 在那段无比漫长又短暂的少年时期,他是她的父亲、母亲、哥哥、老师、玩伴。斗转星移,春夏秋冬变换,无数个白昼和黑夜,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而楼下的李老头,虽然在名义上,是兄妹二人的抚养人,可实际履行的职责,也仅仅是没让两个孩子饿死而已。 这个无趣无能、散发着封建恶臭的老男人,几乎将重男轻女的铁律,贯彻到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刻——他一生中,总共拥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然而,纵使前者加起来的探望次数,都比不过最小的女儿,他也执着地偏爱着两个哥哥,并时不时威胁郁昌,如果不肯当他的老来子,在自己面前改名换姓,就要将吃白饭的郁燕扔掉,随便找个缺童养媳的人家送出去。 一直到郁昌十叁岁的时候,他才因为一场急性中风,在病床上迅速地咽了气——可能是被自己看中的养子,那持续了五年的、童稚而恶毒的咒骂,给提前克进了阴曹地府。 “……你以后,可别学你那死了的爹,穷鬼一个,还当自己是大老板,玩偷情劈腿那一套……” 老人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早已被穿得松松垮垮,无数粗手粗脚剐蹭出的细小线头,垂落在后期补填上去的破布补丁旁,显得邋遢又丑陋。 他咧着嘴,指尖夹着半截揉皱的烟头,一粒粒粗糙的老茧,长在浮现着瘢痕的衰弛皮肤间,仿佛一颗爬满结疤的瘤树。 这张喷吐着烟气、牙齿被熏得发黑发黄的嘴里,所吐出的含混不清的语句,明明满是厌恶与讽刺,却充斥着一股怪异而淫邪的兴奋,好像这桩翻来覆去、早已咀嚼过无数次的桃色轶事,有着什么神奇的魔力,即使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地窥看,恶意地品评过,变成了烈日下一滩无甚新鲜的、肮脏的口香糖,可这点沾染了他人口水,已经过气了的污糟渣滓,对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男人来说,仍然能激起心底垂涎的欲望,让他捧着一团无甚滋味的甘蔗渣,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百般舔舐。 他如同一头年老体衰的秃鹫,贪婪地啄食着零星的腐肉与污黑的脏血,好似搬弄这点两性的口舌,便能充当一味壮阳的烈性春药,让裤裆里萎缩不堪的那玩意,在口沫纷飞的评判之中,变得神采奕奕、精神抖擞,重回遥远的青春时期。 “……死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嘿嘿!做鬼倒也风流!不过,既然你妈把你给我养了,当了我的儿子,可不能干出那等丢脸事——李鹏程,你听到没有!” 即将九岁的郁昌,仰着一张消瘦的小脸,面上显不出什么表情,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的新名字。 他百般不情愿,在一双鼓胀牛眼的逼视下,伸出左手,习以为常地对准一只磨损的小竹枷,迎接走神的惩罚。 他已经学聪明了,知道木片打在肉厚的掌心,还不算很疼,所以暗暗地偏着手腕,调整弧度,巧妙地护住碰一下就疼得十指连心的骨肉关节。前天打了右手,今天就换一只,反正对方老眼昏花,记忆力衰退,也分不出那些淤痕是否新鲜,施加的力道是否足够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这种直系血亲的性丑闻,已经在不同人的演绎之下,被灌输过太多太多次,那些尚不能理解的部分,于郁昌而言,早就变得不再新鲜。 他麻木地听着,心底照常地,涌起了一股烦躁的厌恶——无论是那张滔滔不绝的嘴,还是遍地垃圾的世界,以及眼前光线昏黄的老式房间,都无比丑陋、恶心,令人作呕。 郁昌百无聊赖地受着体罚,心思早飞到了楼上的家,想到正窝在床上,甜甜地睡着的妹妹,一时又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好悬没憋住一个笑。 这老头果然发了脾气,要是把郁燕牵下来,让他看到最不待见的小女娃,两人的午饭估计都要泡汤了。 ……不过,他们总爱提的大老板,是什么意思呢? 妈妈和大老板走了,爸爸因为不是大老板,死了还会被嘲笑——有钱人,可真坏啊! 但是,如果自己以后,也变得有钱,是不是,就能和妹妹两个人一起,走得远远的,谁都不用理,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他不用被六楼罗叔叔的儿子骂小杂种,不用受隔壁曹叔叔莫名其妙的白眼,更不用向楼下这个死老头屈服,为了那口饭,像条狗一样隔叁差五地挨打,不得不暂时离开幼小的妹妹,改头换面,冠上对方臭气熏天的姓。 ……这么一想,真希望全世界的人把钱留下,再手牵着手,齐刷刷地死掉好了。 小小的郁昌,在老旧的筒子楼内,神往地幻想着,脑海中所憧憬的对象,既不是奥特曼,也不是孙悟空,而像什么幼崽期的灭世魔王一般,勾勒出一幕幕黑色幽默的、恐怖又美好的未来。 ——他和妹妹,会代替所有人,永远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的。 第二十六声惊雷 而那个在咯吱作响的塑料婴儿床中,还没睡满三十六个月,就被郁昌迫不及待地抱出来同床共枕的小幼儿,那个四岁以后,小嘴里吐出的、充满依赖性的亲属称谓,便只剩下“哥哥”的小妹妹,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拥有能映出人影的、清漆般双眼的郁燕,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狡猾,又最为可爱的的小女孩。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一股有针对性的、淡漠的特性,好像知道,即使自己声嘶力竭、大肆哭闹着寻找爸爸妈妈,也不会再有大人,回来照顾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 那两个蒸发得干干净净的壮年男女,就像融入了大海的两滴水,迅速消失在郁燕最初的人生之章里,就连缺席而产生的,显眼又突兀的两个空位,都被记忆的主人不甚在意地抹杀了。 于是,在毫无自主能力,只能依附他人而生的幼年期,郁燕将那些原本应该全部归于父母的,来自于幼儿本能里的邀宠和献媚,尽数地留给了郁昌。 一位同样年幼的庇护者。 一个孱弱又孤独的小男孩。 一颗伪装成小树的寄生藤蔓。 她的亲生哥哥,她日夜相伴的血缘者,她唯一的选择对象。 假如将沉寂在暗阁之中,贯穿了郁昌全部青少年时期的、布满灰尘的胶卷,一一冲洗出来,大概能够发现,在那灰扑扑的、一成不变的黑白影像之下,掩藏着一种游走在野蛮与文明边缘的,最原始、最蛮横、最质朴的情感冲动。 他几乎是一手把妹妹养大的,在那一场荒诞的灾难之后,伴随这个矮小的男孩成长的,除了那日渐生长、拔高的血肉骨骼,就是他抚养幼儿的技能水平。 九岁时,他被迫成为了一个不甚熟练的新手爸爸; 十岁时,他已经成功尝试了做出三道以上的、适宜学龄前儿童入口的家常菜; 到了十二岁,即使是小区里工作过三年以上的月嫂,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得比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男孩更好。 那时,因为营养不良,而在同龄的孩子之中,显得像株地里黄的小白菜的郁昌,早已养成了雷打不动的生物钟。 无论三伏三九,冰雹雨雪,每当时钟指向凌晨五点半,连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无法穿过厚重肮脏的窗帘时,他便会在浓重的黑暗中,摸索着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抚摸一会儿,那正在均匀呼吸着的、妹妹的柔软的小脸蛋,再轻手轻脚地提起破布菜篮,去附近街道两旁熟识的菜摊买上几样,以备在楼下李老头不定时的发疯以后,能够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方圆十里,都找不出比他还要贫穷而吝啬的孩子了。郁昌那双尚且残留着稚气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最敏锐的雷达,精确又快速地扫描过每一处地点,在心底默默地计算,哪个超市有休息日的五折优惠,哪个小贩愿意在称重后免去零头,哪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最粗心大意,分辨不出自己偷偷塞进塑料瓶里的小石子。 他就像一条警惕的野狗,用脚步丈量出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小巷,勾勒出一张鲜活跳动的经脉地图,寻思从哪里咬上一口,才能喷涌出能够哺育兄妹二人的、甘甜的血液。 这片钢筋铁骨的孤独森林,对郁昌而言,似乎与亘古之时,那布满芜杂灌木野草的、浩浩茫茫的无边荒原,并没什么两样。 他背负着冰冷的晨曦,小心翼翼地巡逻着自己狭窄的领地,直到温暖的月光,无私地洒落在每一粒渺小的尘粒之上,才能盯着郁燕那张美丽的、无瑕的小脸,放心地陷入黑沉的睡眠。 穷人没有哲学,但郁昌觉得,自己可能,是确确实实地,拥有着所谓的人生意义的。 他凝视着怀抱之中的小妹妹,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一个脸蛋红扑扑、眼睛圆溜溜的小女孩,一个降落人间的天使或恶魔,总会感受到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一股足以溺毙自己的情感浪潮——宏大又深沉,神圣又卑劣。 郁燕让他感到疼痛,也让他感到快乐。 每当她笨拙地抱住自己的双腿,像一只无尾熊一样撒娇时,每当她跌跌撞撞地跑遍房屋的所有角落,想要找出蜷缩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郁昌时,每当她用珍珠般的小乳牙,亲昵地玩闹着啃咬哥哥汗津津的、肮脏的双手时,每当她因为对方今天出门的时间过长,而委屈地闹脾气大哭时—— 郁昌看着妹妹那张与他有三分肖似的脸,身体里仿佛传来某种灵魂被拉锯的痛楚。 一种让他在狂躁与抑郁的洋流分界线,找到一块脆弱的栖身浮木的痛楚,一种让他同时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生与死的召唤的痛楚。 他可能,是于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献祭中,割舍出了一半的灵魂,才在这种慷慨的赠予中,得到了一丝酸楚的快乐。 郁昌把什么都给她了,时间、精力、感情、金钱。 他的青春是和妹妹血脉相连的青春,这颗渺小的二人星球上,原本就该只有彼此。 他们是连理共枝的树,是双飞比翼的鸟,日夜轮转,光阴变迁,纯白的月光洒进窗棂,两个小孩蜷缩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说着悄悄话。 说“他爱她”是不够的,说“他很爱很爱她”,也是不够的。 在最开始,他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怦然作响的心脏,把妹妹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柔软的身体拢进怀中之时,这段关系就已经成型了。 这是一个女孩和她的寄生藤哥哥的故事,一场不为人知的共生。 这根青翠欲滴的藤蔓,竭尽所能地,为妹妹提供能力范围之内的全部物质条件,以换取赖以生长的、隐秘而潮湿的宿体——被喜欢,被依赖,被想念,被关心,被担忧。 被郁燕需要。 那是一只被他珍惜地捧在掌心的雏鸟,鸣声清亮、羽翼渐丰,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的飞羽。 即使它娇蛮而刁钻地改了食性,如同宙斯派来的鹫鹰一般,啄食着郁昌的肝脏,使他在妹妹的日渐疏离中,遭受着痛苦不堪的折磨,也从没考虑过放手。 他根本没有去想过,自己和妹妹的情感,是否能够对等的事——可能不敢,可能不愿。 但无所谓,没什么关系。 这不是等价交换原则,不是一斤白银半两黄金那样的交易。 郁昌的期望明确又贪婪,他索要的东西,是绝无仅有,是仅此一份,是毫无道理的独占独吞。郁燕的感情,若从前共有百分,他便要那百分;若缩减到十分,他就要那十分。 而回报的丰厚或稀薄,从来都动摇不了郁昌耕种的决心,真正叫他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份领地,有没有印上侵略者的脚印罢了。 他的心胸太狭窄了,窄到只能容下一个郁燕,窄到恨不得把妹妹拖进褊狭又逼仄的间隙之中,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抱在一起,过上一辈子,死了也不分开。 他的小妹妹,正在一天天地成长着,在逐渐拥有了独立能力后,就不像之前那样依赖他了。 郁燕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普通的女孩子,喜怒哀乐、兴趣爱好,都在投向更广阔的外部世界。 她不再怀念这个陈旧的鸟笼,也不再贪恋哥哥手心拢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郁昌没有办法,即使诘问天地,也找不到确切的途径,来终止眼前这场不可逆的变化。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用力地合拢双手,用自己的十指,制成一只柔软的樊笼。 ……他在困住郁燕吗? 可他明明只想留住自己的小妹妹。 外面的世界冰冷又危险,少年时期的摸爬滚打,早就让他深深地习得了这一点。 他没办法让郁燕走的,那些社会新闻中惨烈的事故现场,那些专门针对年轻女孩子的该死的罪犯,那些虎视眈眈蹲踞在暗处的骗子,那些职场潜规则与上司的压迫,一个漂亮又没有背景的女孩子会遭多少罪? 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人,郁昌怎么可能让他们偷走自己的宝贝。 不能工作,不能外出,不能和异性接触…… 这些条条框框,当然都是为了郁燕好,即使对方不领情。 毕竟,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读心术,他骗不过别人,至少可以骗自己。 所以,妹妹不可以交太多朋友。 所以,妹妹不应该去太远的地方。 所以,妹妹绝对绝对,不能和别的男人过多地接触。 这样,她就安全了。 ——这样,他就安全了。 第二十七声惊雷 一个男孩,在什么时候,才会变成被社会所承认的一个男人? 所有的成功学书籍,以及实际上与心灵鸡汤无异的名人名言,总会语重心长、孜孜不倦地向人类灌输大同小异的道理:有所成就、担负责任、聪明睿智、运筹帷幄…… 好像地球上,那几十亿血肉之躯的碳基生物之中,比另一半人口的体细胞内,少上一截性染色体的y型携带者,天生便拥有着什么通往真理之门的钥匙似的,时机一到,就会摇身一变,迎着鲜花与掌声,将全部赞美囊入门下,把“男人”这个名词,一个客观的性别指称,与荣耀、地位、名利联系起来,滥竽充数,厚着脸皮送给他们名不符实的冠冕。 事实上,如果从郁昌的街坊邻居中,随便揪出一个男人询问,他们固然可能会在嘴上遮掩一二,但内心深处,准会淫邪地一笑—— 怎么变成男人?这种事还需要问?果然是毛头小子,叔叔教你,什么时候摆脱处男身了,就算是个男人了! 毕竟,这些热衷于给特定性别造神的先生们,脱去一层矫饰的皮,也只是一头沉湎于肉体欲望的、低劣的动物而已。 当然,有很多人,可能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一直到埋进土里,都没办法实现这一宏愿。于是,为了照顾这一部分同胞,不至让他们被开除男籍,“男子汉”的入门仪式,便再次变换了灵活的标准:以遗精为分水岭,这下,总算是脱贫到户了吧。 若是再没有,就该去医院看看了。 郁昌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别有多么高贵,倒不如说,他对一切同性,都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嫌恶与厌烦的情绪。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与兄弟会的成员不谋而合了:貌合神离,内部攻讦,平时称兄道弟,真看见哥们儿过得好了,又恨不得亲自捅人两刀。 不过,矮子里面拔高个,在某种程度上,他还算坦诚,普天之下无兄弟,只有一个亲妹妹。 没有钱财地位,更没有女朋友,前二者的蜕变方式,对郁昌而言,自然是行不通的。 他也不在意这种无聊至极的问题,并非是因为什么,“男人至死是少年”之类的,荒唐又油腻的借口—— 说到底,单单从做事的模式和动机来看,这个身高早已猛蹿了二十厘米不止,处于联合国规定的青年期的年轻人,即使在十五岁那年,经历了最后一种“受洗仪式”,也并未给他带来明面上的、巨大的变化。 虽然,在郁昌迄今为止的人生履历之中…… 那确实算得上是,非常、非常特殊的一天。 距离李老头那场无人问津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两年。 对郁家兄妹而言,老人的驾鹤西去,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度过了无为无能的幼童时期,谁又会稀罕一张时灵时不灵的饭票? 没了对方狂妄自大的压迫,他不再需要像个小太监一样,日日请安、更姓换名,受一些无妄的皮肉之苦,更不用再害怕,那个散发着老年体臭的恶魔,趁着自己一个不注意,便伸出一双枯树枝般的大手,把妹妹扔给了别人。 那时的郁昌,还在读初中三年级,能够和郁燕同进同出、一齐踏入校门的时光,只剩下最后一年,正站在继续升学与毕业打工的人生岔路口,思虑再三、犹豫不决。 他们所在的学区,归属一座小学部、初中部相连的公立学校,收费十分低廉,面对家庭情况特殊的学生,还会提供国家补助。 在郁昌勤奋地外出跑腿,不时打打零工的前提之下,两人的生活质量,即使依然十分拮据,但并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因此,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他们的手中,会多出计划外的一点盈余,用来购买便宜的新衣裳,或者,换取一顿奢侈的大餐—— 通常情况下,是一些甜甜的零嘴儿,如果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件,例如妹妹的生日,亦或结算了工钱,还能鸟枪换炮,升级成基础款的肯德基。 四周人流来来往来,郁昌撑着一只手肘,在一片喧嚣之中,倚靠在快餐店窗明几净的玻璃墙面旁,看着对面的妹妹吃东西,脸上难得不见相处时的喜色,反倒显着几分哀怨的忧郁。 即使脸色不好看,在往来的人群中,这一对衣着陈旧的年幼兄妹,依旧拥有着足以鹤立鸡群的外表。 可能,长相这档子事就是如此不公,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基因,在绝大程度上,已经决定那些如出一辙的、软绵绵的小婴儿,在十几年后,会长成一个矮冬瓜还是瘦竹竿了。 儿童时的磋磨与蹉跎,似乎没能给郁昌留下任何丑陋的印迹,反倒像一种精妙的打磨抛光,将那块掩埋在营养不良、蜡黄瘦弱表皮下的璞玉,逐渐雕磨成型、褪去茧壳,成了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他依旧很瘦,但是,更倾向于“清”,而非以往的“弱”。 那具修长而柔韧的身体,仿佛春天来临之时,最为嫩绿的一截柳枝,在一阵阵疼痛的抽条成长中,即使尚处贫穷的寒冬,也挡不住,那股焕发出的、明净的生机—— 这是属于少年人的一种特权,无论性格怎样,那种客观的美丽,依旧是无法否认的。 那张白皙的面孔之上,点缀着如同东方瓷器一般精美而隽秀的五官,比起那群,在胡乱分泌的雄性激素影响下,长得愈发向奇形怪状的方向发展的同龄男孩,他的面相,显然和自己的妹妹更为相似:浓黑纤长的眼睫,光泽莹润的皮肤,薄红柔软的嘴唇,以及在黄种人中,显得稀有而突出的苍白肤色。 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那拥有着一头海藻般长发的小妹妹,眼瞳的色泽,是与之配套的、如同点漆的深黑,在强烈而冲击眼球的黑白对比色下,仿佛一名摄人心魄的、小小的深海女巫。 而郁昌的眼睛,则呈现出一种剔透而潋滟的澄澈感,在阳光照耀下,会一瞬间折射出近乎神圣的金黄光晕——不过,那具有欺骗性的、琥珀色的眼仁,与甜美和温暖的色调属性,可谓是毫不沾边,在日常生活中,它们更像两颗覆盖着一层泠泠寒冰的宝石,漠然地无视着绝大多数的人或事。 他用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忧愁地盯着郁燕,看得对方食不知味,手里那只正被津津有味舔舐着的圆筒,也在主人的迟疑中,无奈地兀自融化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变成一滩平庸的甜水。 事出有因,十岁的郁燕刚刚在昨天犯下了离家出走的滔天大罪,没想到哥哥不仅不追究,到了第二天,还带自己来吃过生日时才能一见的珍惜快餐,心里本就蔓延着一股忐忑的不安,即使冰淇淋化了,也不敢对哥哥发脾气。 她不安地颤动着长长的睫毛,心里稍作挣扎,便把攥着甜筒的那只小手,朝对方的脸颊方向,直直地伸了过去,准备借花献佛,将功赎罪:“……哥哥吃。” 郁昌平素精打细算,在吃用方面对自己极尽苛刻,拨出来吃喝玩乐的专用资金,向来只有妹妹的份,此时身前餐盘空空荡荡,仅剩郁燕儿童套餐里施舍过来的几根蔫薯条,和一包皱皱巴巴的番茄酱。 昨天妹妹出走十几个小时,给他的冲击太大,不亚于被原子弹从脚跟轰到了天灵盖。郁昌愁云惨淡,神思不属地坐在这场比起惩戒,更像讨好的宴席上,肚子里空空如也地唱着空城计,脑子里也乱糟糟的,铺满了一片死结的毛线团。 妹妹可能没有年长者的一颗七窍玲珑心,迟疑片刻,还是吃得很香,聚精会神地与美味的汉堡包、炸薯条战斗着,在最开始的时候,甚至都没怎么抬头。 直到她差不多饱了,舔着冰冰凉凉的餐后甜品,才忸忸怩怩地,伸出幼小的触角,愿意回应哥哥的情绪了。 怀着满腹复杂的心事,郁昌努力地扯出一个幽怨的笑容,还是接受了郁燕迟来的安慰。 他垂下头,捉住那只沾满了融化糖水、变得黏糊糊的甜蜜的小手,仔仔细细地用舌头舔了一遍,从泛着粉红色的指蹼,到冰冷而柔嫩的虎口,再吮吸莹润的指肚,像只狗一样,把女孩的手清理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心绪难平、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妹妹,在那仍然呈现固态的半个甜筒的凹陷处,象征性地舔了一下,觉得郁燕的心底,好歹还是有这么一个哥哥的,才勉强安抚好了自己,道:“你吃,哥哥不饿。” 这话当然是扯淡。 猛蹿个子的年纪,灌了一肚子西北风,郁昌不饿就有鬼了。 他带着一副发出阵阵哀鸣的胃肠,饥肠辘辘地回到了家中,心神不宁地抱着妹妹,闭上了双眼。 好不容易沉入睡眠,又做了一个吊诡的梦。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的主题,确实与吃有关,却不对劲得厉害。 梦里,还是那件装饰着粉蓝黄主题的肯德基儿童专区,却不见白天的客似云来,显得空荡荡的。 而郁昌的面前,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满满当当的餐盘。 和实际情况完全不同,替换了那些番茄酱薯条的,是他那穿着小白花睡裙的小妹妹。 郁燕乖乖地躺在桌子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脸蛋红扑扑的,以一种希冀的目光,说着世界上最好听的悄悄话。 她说: “哥哥,把我吃掉吧,在你的肚子里,我就不会逃跑啦。” 而梦里的自己,具体说了什么,郁昌其实有点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在饥饿的驱使下,喘着兴奋而渴求的粗气,在这场虚妄而荒诞的饕鬄盛宴中,用一种几近狰狞的热情,餐前仪式般地,舔舐遍了妹妹的全身—— 然后,一口接着一口,把那个始终带着梦幻的、鼓励式的笑容的小女孩,虔诚地、完完整整地吞进了肚子里。 这一点都不血腥,反而有着独属于童话故事的、美好的滋味。 漆黑的长发,是可可巧克力,柔软的乳白脂肪,则是蓬松的奶油面包。 喷涌而出的动脉血液如同红酒,酥脆的洁净骨骼就像谷物饼干。 而那颗最终被捧在手上的、仿佛红宝石一样跳动的心脏,竟然有着晶莹剔透的果冻一般的弹润口感。 它在被郁昌珍重地吞吃入腹之前,还依恋无比地,贴伏在那浸着滚烫汗意的掌心,微微地颤动着,向他传达着最后的讯息。 ——哥哥,我爱你。 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啦。 晨光熹微,十五岁的郁昌,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裤裆,在一夜过后,竟变得湿漉漉一片。 他轻手轻脚,绕过熟睡中的郁燕,狼狈不堪地跑去了卫生间,褪下裤子,与仍旧挂着白精的、翘起来的阴茎相顾无言。 这时候的郁昌,早过了连爹的死因都不懂的年纪,可是,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对自己身上所出现的,第一次的,“成为男人”的变化,可谓是深恶痛绝,甚至由衷地感到恶心。 于是,在那个昏暗的卫生间里,在一个处处鸟鸣的凌晨,他皱着浓黑的眉,眼带嫌恶地看着自己的老二,做出了一个,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敢的、堪称勇敢的决定。 那只还在勃勃跳动的、呈现出干净的肉粉色的,年轻的生殖器,被自己同样年轻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人,毫不犹豫地握住,攥紧—— 然后,狠狠地一折。 这就是郁昌成为男人的全部经历。 他自从遗精以后,鲜少受到晨勃以外的性唤起,对手淫一事更为冷淡,可能也皆出于此。 也因此,郁昌深刻地明白,所谓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郁燕不清楚,他清楚; 郁燕若是在恋爱上昏了头拎不清,他就帮她拎清。 一直以来,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第二十八声惊雷 所以,在近郊的惊鸿一瞥,几乎让郁昌感受到了,一股来自本能的、躁动的不安。 郁燕的托词,其实并未打消他的全部疑心,不过,令人庆幸的是,郁昌来的时机,的确太巧了。 虽然,他立刻辨认出了,那个与妹妹搭话的人,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性,但也恰恰好好地,错过了对方最开始的一番轻浮的肢体接触,加之郁燕一些明显的抵触性动作,显然不像妹妹的地下相好对象。二人分道扬镳同样干脆利落,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萍水相逢。 如果按照郁昌从前疑神疑鬼的秉性,他铁定会像个老练的侦察员一样,坐在车里,按兵不动地再候上一会儿,直到看见那名个子高挑、手长脚长的小伙子,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里游荡一样,没过几分钟,就溜溜达达、姿态闲适,熟门熟路地窜回了那片门禁森严的别墅区——然后,他就会明白,这个厚颜无耻、撩完骚就跑的陌生人,并非如同妹妹口中所说的那样无关紧要。 郁燕僵直地陷进左后座柔软的皮革靠枕里,不敢挪动自己受伤的右臂,生怕发出什么无法遏制的痛呼,让哥哥察觉到,再一发不可收拾。 她一大半的心神,都用来和伤处痉挛发烫的生理本能艰忍地抗争了,剩下的小部分,则全部放在驾驶座上一声不吭的郁昌身上,并从这种持续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 后视镜中的哥哥,从那句老生常谈的嘱咐之后,就再也没有张口说过话,好像在很认真地开车看路,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仿佛一头按部就班,巡逻着领地的野兽,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狩猎中,突然之间,遇见了一点微小的突发事件——并不致命,但足够怪异,如同卡在爪掌之中的,又硬又硌的沙砾,让他不得不去思索、判断,不断地复盘。 不仅是时机的问题,当下的郁昌,之所以无暇追问郁燕,甚至大失水准地,没能看出来妹妹的纰漏之处…… 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别的事情,所牵引走了。 假如,让郁昌用一个词,来形容中午的那场谈话,那只会是“诡异”。 诡异、荒谬、离奇。 从谈话的发起人,到其中的内容信息,以及短暂的持续时间,都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郁昌无比确定,自己和张泽仁这类人,不仅在身份上天差地别,而且性格、处事、阅历,也毫无相同之处。 他们的工作领域并不怎么沾边,新手时期,那个带领郁昌进门的师父,也不是对方的嫡系,至于两年的人情往来、关系脉络,更是连这尊大佛的脚丫子都摸不到,他想破头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入了人家的眼,甚至被温和地请上了私人办公室,谈天说地十几分钟,一堆空洞无物的场面话,几乎让捧着余温袅袅的青瓷茶具的郁昌,破天荒地生了出一种,被当做客户照拂的、荒诞的错位感。 他固然想往上爬,但还没有蠢到认为,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小职员,有什么特殊特别之处,能够在某一日撞了大运,被未曾逢面的上司看中赏识,青眼独加,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论业绩,他的种类上限就在那里,只能算是中不溜;论关系,公司里肯钻营的人才一抓一大把,放眼三甲那些主任教授,可谓五湖四海皆兄弟。 至于论学历……好像也没有什么专门拎出来说的必要。 他满腹猜忌,坐在对方豪华的真皮沙发上,勉强提着口气,尴尬地接受着那些“青年才俊”“很有潜力”的表扬。 张泽仁的功力实在深厚,很会看人下菜碟,大概早已把眼前这个小年轻的心理历程摸得透彻无比,语气风轻云淡,仿佛老朋友聊天一般,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平实感,并不显得过于高傲或热情,每当一个话题结束,就巧妙地引入下一个领域,十几分钟下来,竟丝毫不见冷场。 也正因为此,郁昌一边应对得不动声色,一边愈发毛骨悚然—— 很明显,对方为了这场寒暄,专门调查过自己。 所有的话题,都有意地避开了他平素在公司里糟糕透顶的社交,并且,还有意无意地透露出,郁昌重点攻克的那几个客户,家里的老婆最喜欢逛哪个大型商场,刚出生的小孩吃哪个品牌的奶粉,在拉家常的氛围中,慷慨地贡献出一大串十分有利的信息。 假如换个人来,面对这份明显的好意,可能那点灵活的脑筋,在受宠若惊中,就止不住地要往歪处想了。 但是,张泽仁能图他什么呢? 一个举足轻重的行业大牛,想要谁鞍前马后地伺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犯得上为了郁昌这种毫无根基、一穷二白的独行侠,专门花费宝贵的十几分钟拉拢吗? 是的,拉拢。 即使这么说,显得脸皮厚如城墙,但郁昌思来想去,觉得埋藏在那些温和语句之下的、一点锋利而真实的东西,确实隐隐约约地,向自己透露出了这种离奇的倾向。 然而,到底是老狐狸,张泽仁深谙欲擒故纵的把戏,在第一次的见面中,态度暧昧而中立,掩藏得滴水不漏,让人完全猜不透是福是祸。 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堪称精妙的中庸,温吞得像一杯看不出底细的白开水,甚至,在谈话的最后,还更进一步地,掺进了一些洞悉人心的、符合身份的冷淡。 一盏茶的功夫,主人礼貌地起身送客,并不做出任何承诺,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鼓励后辈的心血来潮,全程维持着松弛的、平静的笑意,模棱两可地,结束了这次古怪的会面。 “……毕竟是年轻人,身上都有股可贵的冲劲。” “只要善于抓住机会,总会有变化的。” 事实上,上位者的那些把戏,压根就没有郁昌置喙的份。 他怀揣着比旁人重上三分的疑虑与警惕,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段漫长的冷落罢了—— 好像转眼间,对方就忘了有过这么一个人,将他不甚在意地丢于脑后,懒得再看一眼。 目前来看,这种草木皆兵的猜疑,并没有给他死气沉沉的工作带来任何变化,即使把那些投其所好的购物卡和婴儿奶粉算进去,也看不到任何升迁的机会。 年关在望,比起巴结不上的、一面之缘的上司,郁昌很快地,盘算起了更为重要的事情,一件从上月底的郁燕示好之后,就让他无比惦念的、诱人的大事—— 和妹妹的第一次双人旅行。 第二十九声惊雷 毫无悬念地结束了寒假前的最后一场考试,郁燕接过那张一塌糊涂的成绩单,眼神掠过上面打印出来的惨淡分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第一次觉得,直面自己从小到大的不学无术,似乎有点刺眼。 在此之前,仕豪的事已经告一段落。 得益于冬季的寒冷天气,她一改往年裙子卷过大腿的日本女高作风,规规矩矩地裹住全身皮肤,在哥哥的眼皮底下装腔作势、瞒天过海,以一种香港警匪片中的、深入潜伏进敌方老巢的卧底的耐力与恒心,心惊胆战地演了半个月的戏。 直到那些青青紫紫的皮下淤血尽数散去,恢复得与周围肤色一般无二,那颗提起的心,才有惊无险地被主人放了下去。 照理说,往常的郁昌不至这么五感皆失,竟让郁燕的糊弄学破天荒地拿到了A+的辉煌战绩,在这场暗度陈仓中全身而退。 她只能猜测,年终堆积的工作,就像一种威力巨大的电子病毒,悄无声息地摧残了哥哥的雷达侦测系统,在每天脚不点地的劳碌中,把无数敏锐的神经元,都蹂躏成了灰败的哑弹。 而且,在伤处痛感最为强烈的前三天,也不知道郁昌遇见了什么事,到家之后,还要戴着那副玻璃平光眼镜,坐在闪烁着莹莹蓝光的电脑屏幕前,静默地沉思上一会儿,好像等待着什么消息似的。 郁燕当然不会没眼力见地自找麻烦。 每逢此时,她都满心庆幸,像一只偷灯油的小老鼠,从半开的房间门,以及凝固成一座复活岛石雕的哥哥身后,轻手轻脚地踮起脚尖,静默无声地溜回自己的卧室,暗暗地期望对方的这种“思想者”状态,能够永久地持续下去。 不过,可能她哥哥那颗空空如也的大脑里,并没有什么足以停驻太久的、深刻的想法。那一点稀有的灵光,不过吝啬地昙花一现,就无情而果决地,抛弃了这个满身世俗的年轻人,任由他故态复萌,裹上一身情欲,回归滚滚的红尘中去了。 “燕燕?燕燕?嘿,回神了!” 下课铃一响,胡珊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伸出手,在郁燕眼前贱兮兮地招了招,大为稀奇地盯着苦读成绩单的小姐妹。 “我当你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哎呀,别纠结啦,咱们好姐妹共进退!你瞧我,稳坐倒数宝座,屁股从来不带挪位的!” 郁燕闻言抬头,有些尴尬地把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折了几折,随意地塞进桌膛的书包里,带着点莫名的掩饰: “……也是,早该习惯了。” 她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凝结出细小的白色水珠,氤氤氲氲地漂浮起来,像一朵柔软的云。 午间休息向来较长,眼见四下寥寥无人,胡珊娜干脆把另外两个刚刚提着零食回巢的朋友召集过来,四个女孩子团团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谈天说地,兴之所至,便要开一场临时茶话会。 这种龙门宴的开头,照例还是围绕着最近活跃的娱乐明星起兴:某某闪婚、某某某被爆地下女友,谈过几次恋爱、粉丝如何打架、电影好不好看…… 一切如旧,老套的话题在嘴里翻滚一遍,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聊了不到十分钟,大家不约而同地熄了那颗不算投入的八卦之心,拆开一包怪味糖犒劳军士,中场休息。 冬日的阳光难得,她们困倦得纷纷倒伏,东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只剩雪白的腮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鼓动着,仿佛一窝慵懒的、初化人型的小狐狸。 “唉……不知不觉,高中都过去一半了,时间过得真快。” 不知被眼前的哪门子景所触动,胡珊娜突然发出一声感叹,语调沧桑,与平时迥异。 “看我这成绩,以后大概率考不上大学了,迟早去工地搬砖——朋友们,苟富贵,勿相忘啊。” “搬砖?行啊,加我一个,咱们努努力,把工地上的盒饭都吃光。” 王晓涵被逗得笑了出来,不慎咬破了嘴里的糖,又马上蹙起了眉头——夹心奇酸无比,仿佛有一百个柠檬突然在她嘴里爆汁。 “切,珊珊说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要论成绩,咱们四个人里,晓涵你可最有希望了,保底也是二本,说不定高三冲刺一波,还能摸到一本的边呢。” 谭月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乐于拆台,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哪有——”王晓涵拖长语调,不满地撒娇。 “而且……以我们的成绩,就算有大学可读,将来也和文盲大差不差吧,完全没什么前途呢。” ——前途。 对在座的少女来讲,这个词实在太过陌生,也太过遥远,就像天空中那些或明或暗的繁星,让人眼花缭乱,暂时辨认不出,未来即将属于自己的,是哪一颗孤单而独特的小行星。 “说到这个,月月,你以后绝对会继承家业吧?不行不行,我要赶紧抱紧总裁大腿,说不定某天就混成世界五百强的企业优秀员工了呢!” “什么五百强,那得找我表姐还差不多。” 谭月一时哭笑不得,眉宇之间,却罕有地笼上一抹正色的忧愁。 “我爸妈确实有这个意思没错……但我对经商真的完全不感兴趣啊,以后少不得要被赶鸭子上架了。” “万恶的有钱人……” 王晓涵回敬了一个白眼,支起手臂,很不好意思地,以一种神游般羞赧的口吻,向姐妹们敞开心扉,小心翼翼地描绘着憧憬的愿景: “我想去音乐学院啦,这个成绩读普通的大学没指望了,还不如学点自己感兴趣的,将来去当老师或者组乐队,至少没那么痛苦——珊珊,你呢?” “我?我什么都不会……” 胡珊娜冥思苦想,自暴自弃道:“反正……我爹妈也没指望我能多有出息,不如待在家里陪他们好了,当一个废物也没什么不好。” “……那,燕燕呢? “你将来想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 ——你想做什么? ——你有没有感兴趣的事? 银河璀璨,流星飒沓,那一颗属于郁燕的小小天体,在这一刻忽而坠落,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轻盈地落入她的手心。 第三十声惊雷 “我……” 课间铃突然响起,打断了郁燕将要出口的话。 眼见同班同学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门口鱼贯而入,小姐妹们也不好继续占山为王,七手八脚地收起零食,丢下一句“下次再聊”,以及一个歉意的眼神,在桌椅主人回来的前一瞬匆匆离去。 那扇漆刷成黄铜色泽的门关上了。 没有教师、没有监管者,几十个学生暖烘烘地窝在二十八度的恒温中央空调之下的密闭空间里,仿佛一群涉世未深的喧嚣动物。四周噪音响成一片:咯吱咯吱的咀嚼、无聊而冗长的密谈,穿着硬底运动鞋的男生用力地屈伸桌膛下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在金属上敲击出一首难以忍受的刺耳打击乐。 她撩起耳畔垂落的长发,拿起一只笔,在草稿本上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 没有字符,绝大多数一是些无意义的圆圈或方形,以及放射的黑色长线,它们从某一个点蔓延至纸张外延,像一根根脱落的头发,被谁从浴室的下水槽中捞了起来,以变态的耐心和专注力,做成了纸质的标本,即使角质蛋白变成了由石墨和锂基酯制成的有机溶剂,其中所代表的蕴意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那支墨囊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尖端的合金球珠因缺少油性墨润滑而滞涩无比,在纸面上尖叫着留下深深的划痕,听起来就像一场发泄。 郁燕能说什么呢? 翻开新华字典,张华考进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她没有家业要继承,艺术院校更是遥远,至于啃老,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一种选择。 环顾周身,郁燕能找到最鲜活又最接近的参照物,竟然只有一个郁昌。 然而,对方在高中毕业以后,选择直接进入社会,完全是出于金钱与生存的考虑。 她的哥哥,在学生时期的成绩,并不像自己一样不堪入目,反倒称得上优秀。 如果没有一个日渐长大的、累赘的妹妹,他也不至于承受着两名脱产者的巨大压力,放弃进入大学的殿堂,闷着性子、硬着脑袋,一头扎进没有变数的平庸职场,就像提前迎来了三十岁的人生。 郁燕低垂着头,盯着眼前一个个小小的黑色圆圈,突然之间,理解了郁昌对钱财的渴望。 那笔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转款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则是一只冰冷的昂贵手表——来自加害人的歉意赔款,目前唯一属于郁燕的财富,隐秘而价值不菲。 干涸的笔尖停了下来,不再制造更多的混乱图形与掉落的头发标本。 相反地,它的主人轻轻揭下这面悲惨的抽象日志,翻开崭新的一页,再次落笔,规规整整地写下尚且稚嫩的猜想和计划—— 确实很不成熟,还带着一点可爱的异想天开,例如“成为谭月的股东”和“成为谭月表姐的股东”。 郁燕的理想并不明晰,应该说,她还没有察觉自己真正的兴趣爱好和工作谋生之间的一丝微弱关联。 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吝于施与的契机: 可能与不长眼色的课间铃有关,可能与她没能说出口的话有关。 也可能,与那个尚未到来的、万物复苏的季节有关。 有些未来,也许就藏在未来之中。 与以往的任何一次期末考的结局一模一样,更有甚者,这次,郁昌连看都没看,就毫不在意地,将那张对家长来说可谓“丢人”的成绩单,扔到了一边。 有时候,郁燕真的会为这种不必要的纵容而感到毛骨悚然。 具体存在而不透明的皮囊,阻隔了绝大多数信息的交流,假若她试探性地询问郁昌,对自己的不成器作何感想,恐怕得来的答案也只是一句“没关系,哥哥以后养你”——就像对方无比满意这些低下的分数似的。 郁昌早已确切地体会到学历的重要性,这一点缺失几乎让他在社会上吃尽了苦头,但是,如果眼下的现状,并非他认清妹妹的智商止步于此,所产生的心如死灰,那么,他真正期待的,也许正是另一些东西,一些顺其自然发展下去以后,必定会迎来的结局:谁大权在握,谁无力反抗。 不干涉就是干涉,不表态就是表态。 他兴致勃勃地微笑着,把心绪复杂的愧疚妹妹请到了沙发上,像个多动症患者一般坐立不安,随即又清了清嗓子,罕见地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兴致勃勃,掏出一匝装订成册的打印资料——这使他显得像个充满野心的旅游推销员——献宝似地凑到了妹妹的鼻子下面,用急切的肢体语言,不停地催促着,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份需要趁热吃的婴儿辅食。 “燕燕,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地方?过年哥哥带你去。” 沙发因两个人的重量而下陷,那具与自己极其靠近的男性躯体传来阵阵温热。 与臭烘烘的教室不同的温热,因太过熟悉而显得轻飘飘的,就像氤氲着湿热水汽的浴缸里漂浮着的泡沫与花瓣。 他们共用的沐浴露与洗发膏迅速闪过郁燕的脑海,小苍兰和茉莉花,这使得她刚刚沐浴完毕的哥哥闻起来就像一位披戴着月光的密林精灵。 至少,这是个狡诈的精灵,懂得用共同的香气,营造出一种昏昏欲睡的床前氛围,迷惑自己的胞妹。 如果,郁燕并没有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入睡冲动,在匆忙地翻上几页后,便潦草地指定那个处于第一页的、用大大的三号字体和彩色图片印刷出的显眼地点……那么,她准会狐疑地发觉,这十几张貌似呈现着不同选择的旅游宣传册,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其实都只是同一处温泉旅馆的不同风貌罢了。 她的哥哥,一惯会在某种古怪又离奇的地方暗暗地用心,把自己的所欲所求,包装成妹妹的“自由选择”,再塞进郁燕的手里,即使是这种小事。 而那本令人哭笑不得的旅游手册,最终去了哪里,似乎并没有人知道。 它大概很快就会被扔进碎纸机里,或者塞进落满灰尘的书桌底部—— 就像从小到大,每一次都被完全无视的,郁燕的成绩单那样。 第三十一声惊雷 那处温泉山庄,是最近两年才火起来的一个网红景点,位于临市的一个偏僻山谷,打着天然碳酸泉的噱头,效仿日本地狱谷,也弄了一群驯熟的猴子过来,充当吸引游客的噱头。 郁昌当然不是被一群灰黄的猴子勾起了久违的童趣,他选择这里的理由非常简单。 他的年假一共就七天,春节时期,高速全线免费,单程不到五小时,要是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也比较方便回旋; 其次,虽说是网红景点,但私密服务做得还算不错,既有户外下饺子似的大型温泉,也有和式布局的单室单池,与世隔绝,一根猴毛都飘不进来,翻遍网站点评,那些给五星的、并不像托的活人,无一例外,都大肆盛赞建筑的隔音性——其中一位匿名人士,甚至还发表了一句“太安静了,感觉自己像在守皇陵”。 就算旺季的单间价格,早已随着预定量的激增而随之水涨船高,郁昌也并不心疼账户里哗哗流走的那些浮动金额。 他唯一所想的,只是和妹妹共度无人搅扰的三天三夜: 僻静、温热,潮湿。 疲惫的冷血动物蜷成怠懒的圆环,准备陷入一场短暂的冬眠。 饶是原本兴致缺缺的郁燕,在走下车门,来到雕有“猴子泡汤”的、漆装成古朴材式的服务大厅之后,仍然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声。 说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因为经济缘故,她和哥哥,如今才算得上是第一次出市,也是第一次旅游—— 郁昌尚且没被外派过,郁燕则是学生,既没钱,也没时间,就像被拴在磨坊里的、两头没见过世面的骡马,只知在原地闷头打转,日复一日地见着同一片景色,直至今日,才骤然呼吸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 办理登记的客人数量可观,多数都是一家三口,也有结伴出游的小情侣。家长在前面填写资料、核对身份证,对小孩的管理自然就松懈了下来,好几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宽阔的大厅内跑来跑去,仿佛一群脱缰的小野马,手里拿着塑料金箍棒挥舞不休、你追我赶,尖声喊着“我是孙悟空!”“我要看猴子!”,把中空的木质地板踩得砰砰响,听得郁燕心惊胆战,生怕这些不知轻重的小小毛猴,将脚下踏出个大洞。 小孩子最是难管,郁昌对除了妹妹之外的任何年龄段人类,都生不出一丁点尊老爱幼之心,加上手里的电子叫号牌还没响,遂牵着郁燕在休息区坐下,懒得去做这只出头鸟——将近五个小时的长途驾驶,即使中途在服务站歇息了两次,此时也有点扛不住了。 郁昌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耳畔还传来一阵阵儿童独有的尖锐爆鸣,心里憋着一股无名暗火,白眼珠上爬着一条条小蛇般的红血丝,脸色隐隐笼着一股渗人的青白,像在室外冻了一宿的僵尸。 郁燕此时带着耳机,两只耳朵堵得严严实实,把音乐调到最大以抵御噪音,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手机,却逐渐发觉,身边好像有什么不对。 室内的暖气功率那么大,哥哥那只紧紧牵着自己的手,怎么依旧冷得像冰? 她狐疑地降低音量,扭头去看对方的着装,伸手探了一下厚度——并没有偷工减料,和自己一样薄厚,裹得像头畏寒的熊。 “你手好冷……没事吗?” 拔掉耳机,郁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地询问。 而她的哥哥,则在下一秒,诧异地睁开了那双闭目养神的眼睛,微微舒展了紧皱的眉心,冲她宽慰地笑了一下,声音哑哑的,说:“没事。” 语毕,好像怕妹妹被自己传染了寒气似的,果断地松开冰冷的左手,利索拉开外套的拉链,把郁燕的半截小手臂,都塞进了他的贴身衣物里面,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捂在持续散发着热气的肚腹之上,供她取暖。 这个姿势着实有点尴尬,郁燕整个身体的重心都被牵扯得不自觉往旁边偏去,两人畏畏缩缩地靠在一起,含胸佝背,就像两只畏寒的大小鹌鹑。 偶尔有人投来目光,郁昌也浑然不觉,或者说,完全不当回事,很有种把公共场合当家的大无畏精神。 后面坐着一男一女,大约是相携出游的情侣,莫名其妙有点骚动,碰来撞去,闹做一团,互相把手往对方衣服里塞,发出窃窃的嬉笑声。 郁燕听在耳里,深吸一口气,默念着哥哥身体不适,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再因为这种小事计较。 她保持着原状,一动不动地蜷缩了七八分钟,几乎要倒进郁昌怀里去。 幸好,这时候,叫号牌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发出了醒目的红光: 轮到他们了。 郁燕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身,率先摸走了两个人的身份证件,向略略睁开眼的、倦怠的哥哥晃了晃手机: “我去登记,你先休息一下。” 郁昌大约真的累得狠了,扯出一个干涩的笑,点了点头,破天荒地没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冲上前坚持亲力亲为。 他注视着妹妹越走越远,流利地与前台交谈着。 靠在椅背上,郁昌静静地看着自己能干的小妹妹,也说不出此时是个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那阵闷雷般滚过的滞涨感并没有减轻,反倒愈演愈烈。 直到他不得不从内侧衣兜里,翻出车上的那瓶常带的丹参片,就着保温杯里大半杯业已温凉的茶水,将混杂其中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一并囫囵地吞进了胃里。 在对方转头前的一瞬间,他迅速地理好了衣装,站起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像一株硕果累累的圣诞树一样,毫不迟疑地朝妹妹走去。 “走吧,燕燕。” 当今的网红景点,竞争力度确实不可小觑,从小径穿梭过去,绕过前面酒店式的集体汤浴,在广阔的大后方,竟然还别有一番洞天—— 这个温泉山庄的占地面积,简直大得令人发指,几乎囊括了整座山头。订购了单间的客人,彼此之间的徒步距离就有二十分钟,所谓的“单间隔音好”,其实只是因为离得太远,连鸡犬都无法相闻,完全可以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在临走前,服务人员送给了他们一份类似景点观光车的时刻表,表示依据这两天的天气预报,即将会有一场强降雪,如果想要坐车欣赏雪景,或者前往人猴共浴温泉池,可以留意一下时间,以免错过。 郁昌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打发走了对方,步伐有些飘,如同一只沉重的幽灵,没精打采地来到厨房,检查冰箱里的食材。 预订时,可以在这方面自由选择,可以自己做饭,亦或由专人派送一日三餐。他为了获得三天完完整整的的私人空间,自然勾选了前一种。 如今,似乎出现了一点预料外的问题。 情况有点糟糕,应该说,糟糕透了。 郁昌的鼻腔发堵,喉咙隐隐作痒,说话瓮声瓮气,一路上,几乎已经强忍住了五个攀升到扁桃体的喷嚏。 他徒劳无功地试图缓解眼球的酸胀感,结果只是无法自控地流出更多的泪水,双眼红得像只可怜的兔子。 仅仅因为一个微小的差错,一切都与预想中的幸福假期大相径庭。 可能所有的症状,都需归功于几小时之前,他在服务站外为了清醒头脑,而吹过的两次凛冽的冷风; 总之,在来到温泉山庄的第一天,郁昌无比迅速地,显露出了发烧的迹象。 第三十二声惊雷 𝓷ⅰ𝒽ö𝓷𝓰𝓰𝔢.čöⅿ 后院的半露天式温泉,安置在低矮竹篱围绕的坪庭旁侧,泉水清澈见底,水汽氤氲,维持着三十九度的恒温,底层铺就着圆润的鹅卵石和细腻的银沙,踩在上面时,便会簌簌滚动,如同一次伴生足疗。 天色沉沉,寒风骤起,疏翠的青竹挡不了风,蔽不了雪,只能任凭西风肆虐,吹皱一池春水。 底部的入水口潺潺流淌,暗潮汹涌,漾开一阵阵温热的涟漪,柔柔地打在小腿的肌肤上,仿佛小鱼啄食。 穹庐黯淡,无星无月,郁燕裹着浴衣,斜倚在齐腰高的石池之中,只剩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素白得如同山中的精怪,披拂着泠泠的竹篱冷辉,几乎像是暝曚初开之时,便天生地长、扎根于此的一株白梅。夲攵jíáňɡ洅𝔪i𝔰𝔢ωu.𝒸om韣傢哽薪梿載 綪荍㶓蛧址 为了防止客人晕倒,墙上随处可见张贴的明黄色警示标语,她已经在水里待了二十分钟,冷热交替之下,脑袋昏昏沉沉,再泡下去,恐怕就要一个倒栽葱,昏厥过去,真正长睡不醒了。 郁燕顶着一张被湿热水气蒸得潮红的脸,小心地扶着身侧平整的岩石,摇摇晃晃、腰酸腿软地站了起来,差点跌了一个踉跄——大脑供血不足,眼前一时发黑发晕,冒出无数灰黑的麻点,仿佛信号不好的花屏老式电视机。 四周寂静无比,只剩细微的水流声,隐秘地持续着,仿佛一种催人入眠的喃喃轻语。 她在迅速裹缠上来的冷空气里,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匆忙地拿起柔软的浴巾,绞干湿漉漉的长发,又被那些迅速失温、滑落于肩颈的冰凉水珠,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下不再迟疑,胡乱擦拭几下水渍,就要回到温暖的室内。 一小时前,郁昌在厨房叮叮当当地鼓捣完他们的晚饭之后,十分难得地,没有像条甩不掉的鼻涕虫一样,紧紧黏在妹妹的屁股后面,颠颠地一齐跟过来泡汤,脸色苍白、嗓音干干地表示让她先去玩,囫囵洗了澡,便浑身散架地踅进卧室,一头栽进那张铺着雪白鸭绒被的两米大床上,再不见有什么动静。 也不知道,哥哥睡着了没有…… 郁燕暗暗地想着。 不知不觉间,她放轻了脚下的步伐,仿佛一只灵敏的小山羊,无声无息地踩在绵密厚实的地毯上,准备去卧室一探究竟。 人倒霉起来,喝杯凉水,都会塞牙;稍微吹吹冷风,脆弱的免疫系统就能全线崩溃,在最不该生病的时候,发起该死的高烧。 纵使后者确实是某种客观的自然规律,但是,郁昌还是觉得,自己堪称倒霉透顶。 他把自己裹得像个新鲜出土的木乃伊,严严实实地捂在散发着浅淡香气的蓬松被子里,口干舌燥,偏偏还没出多少汗,只能任凭体温持续飙高,如同置身焚尸炉一般痛苦不堪。 万幸的是,干到现在,这个大龄高中毕业生,勉强也能算个半吊子医护人员,但凡出远门,总会带着家庭药箱。 方才郁燕不在,他做贼似地摸出温度计,如坐针毡地等了十分钟,费力抬起手,对着灯光定睛一看—— 三十八度二,涨幅比股市还喜人。 这种时候,别说泡温泉了,连出门吹风都是找死。 郁昌头疼欲裂,只能吞了四粒阿莫西林,直挺挺地在床上躺尸,期望头天的两倍剂量,能够暂且止住病毒野火燎原的猖狂做派。 房间布置得清新淡雅,如同微缩在小小四尺八方空间内的一幅水墨画,唯独床头装饰不伦不类,仿佛能看出设计师与老板的极限拉扯: 那里挂了张色泽明艳的卡通猴子肖像,暖黄的灯光下,对方龇牙咧嘴得愈发嘲讽,让他一扭头,就不得不与那张可憎的毛脸雷公嘴对视,刺得眼眶生疼。 病来如山倒,到了如今,连只猴子都在嘲笑他。 短短几十分钟,郁昌的脸色已经从惨白变得通红,与布满红血丝的眼白交相辉映,仿佛一颗熟透的番茄。 他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口鼻逸出滚烫的热气,浑身难受至极,像在烧一只人体锅炉,还挣扎着竖起两只尚且没被损伤听力的耳朵,屏气凝神地听屋外被拨弄出的水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东想西,心乱如麻。 套房原本有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另一间是儿童房的规格,在最开始,就被郁昌当做了储物间,放置两个人的行李。 此次出行,他处处都打着和妹妹同处一室的算盘,才在主卧选了两米的双人床,未曾料到身体竟然丝毫不知争气,兀自发起烧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的状况,肯定不适合再和郁燕睡一起,要是稍有不慎,连带传染了好不容易被他哄出门一趟的小妹妹,给她留下什么糟糕的记忆,郁昌都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进地里。 可是,一想到要分床,他又百爪挠心,万分不舍。 辛辛苦苦跑出来一趟,不仅五感皆失,还要被迫去睡冷冰冰的儿童床,度假如上刑,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惨的了。 发烧时,人的情绪总比平日要脆弱三分。 郁昌的脑浆都快烧得沸腾了,心中又别扭又委屈,迷迷瞪瞪地眯着眼,泪腺的刹车仿佛也一并失灵,一股股地往外泵水,把洁白的枕头洇得透湿,微咸的液体很快蒸发,在滚烫的皮肤上迅速干涸、消失,如同海水浇灌的盐碱地,泛起紧绷的针刺痛感。 他并不是第一次生病,但是,以前难受归难受,就像被狗咬了一口,过去就好了,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反应剧烈过。 郁昌心里涌起一点难堪的诧异,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矫情也在逐步上升——发烧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最后再躺十分钟,时间一到,就卷铺盖走人。 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眼睫被分泌出的泪水沾成濡湿的一绺绺,半张脸闷闷地捂在被子里,显得失落又可怜。 就像内心深处,还在期盼着什么一样。 在这一刻,理智与情感互相置气,谁也说服不了谁。 郁昌尚还陷在莫名的伤感之中,闭目塞听,并没有注意到,室外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了。 灯影瞳瞳,卧室的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 他猛然一惊,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挣扎着抬起头来—— 然后,正对上郁燕疑惑的双眼。 “……哥?” 对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无措的尴尬,很不确定地,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哭了……?” 第三十三声惊雷 郁昌迟缓地撑起胳膊,以一种令人发指的慢动作,让自己从十面埋伏的纺织品中支棱起来,活像一只从长满苔藓的、皱皱巴巴甲壳里谨慎地探出头来的乌龟。 他张了张嘴,嗓音比方才更为粗噶,好似公鸭哀哀嚎叫,显得有气无力,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下一秒便要拔毛沥血,丢进沸水锅里,煲成一钵老火靓汤。 “没关系的,燕燕……不用管我,哥哥睡隔壁就好。” 话虽如此,过了半天,却也没再动弹一下,只将将地撑着上半身,歪歪斜斜靠在床头,倚成一杈风吹雨打的芭蕉,可怜巴巴地喷着鼻息。 那一对昏沉发红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锁在伸手探他额温的郁燕身上,难受极了似地,蹙起了乌黑的眉,追着对方的手心,把滚烫的脸贴过去,像是贪念那点凉意。 郁燕的一只手,才堪堪挨到那片沾着汗水的皮肉,便觉得像拢住了一捧烧得正旺的炭火,触电似地往回一缩,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睫气恼地往下一压,又忿忿伸出手,张开五指,胡乱地一抹,揩尽哥哥脸上乱七八糟的汗渍泪痕,扭头便往盥洗室走去: “……你发烧了?为什么刚刚不告诉我?” 面对一个病歪歪瘫在床上的郁昌,之前所有的不快,都立刻被郁燕封存了起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像后院潺潺流淌的温泉一样,不间断地涌出的忧虑与担心——或许,那片管控潜意识的大脑区域,在接收到讯号的第一时间,就本能地分清了事物的轻重缓急。 她前脚刚踏进卫生间,想起没有适宜的盛水容器,又匆匆地跑去温泉旁边,猴子捞月般地,把那个晃晃悠悠地飘在水面上、用来装酒水小食的木桶,费力勾了回来,也不顾身上的衣服浸得透湿,接了半桶热水,拧了两条干毛巾,很不高兴地沉着一张小脸,一步三挪,像只抱着蜜罐的小熊,艰难地把它们往郁昌身边一放: “还能动吗?” 未曾等到回答,可能实在不忍面对哥哥那副霜打茄子的蔫相,郁燕抿了抿嘴,到底放软了语气。 “……算了,你还是好好躺着吧。” 她从桶里拎起一块热意腾腾、冒着蒸汽的毛巾,不甚熟练地动作着,把它迭成齐整的长条,被烫得轻轻嘶了一声,同时,又把试图拱过来的、满面菜色的郁昌,轻轻地往后一搡,把他推回床上。 “别动啦……抬头,我给你擦擦汗。” 十几分钟之前,郁燕在温泉独自一人的快活,如今都尽数补偿了回来。 她僵硬地弯着腰,把郁昌从头擦到脚,还不敢太过用力、草草了事,好像手下是什么轻慢不得的珍贵古董瓷器,稍微重点力道,就会哗啦啦开裂,碎成一地茬子。 等到哥哥的身上,重新变得干燥又洁净后,她又别别扭扭地,出了一层淋漓的汗,仿佛某种古怪的能量守恒。 毕竟是亲兄妹,面对眼前这具生病的躯体,对郁燕来说,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她像捋一支顽固的苞米一样,把郁昌剥得光溜溜的,只剩一条四角内裤,莫名觉得,此时的哥哥,似乎与美食频道里粉红色的烤乳猪如出一辙。 在被妹妹擦拭头脸时,郁昌尚且还算表现出了一些货真价实的挣扎意图。他紧张地念叨着“不行,会传染”“燕燕,累不累?还是我来吧”之类的废话,手虚弱无力地往上抬了几次,却硬是没能够着那条体积颇大的毛巾。虽然,那只仿佛患了帕金森一样的、颤抖的左臂,显得它的主人,并不像是正处于一场高烧,而是什么复健的截瘫患者; 然而,等到郁燕的一只手,撩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在淌落着汗珠的光洁脑门上面,警告地拍了一下;另一只手,则移到那根烧得跟南方乡下白人有得一拼的通红脖颈处,揪起一块滑不溜手的皮肉,如同挥舞着螯爪的小螃蟹一样,愤愤地一拧之后—— 她那个原本像只倒伏的红壳乌龟般,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哥哥,竟陡然地安静下来,不再做无谓的抵抗。 郁昌侧着脸,半长的黑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眼睛亮亮的,弯弯地盯着郁燕,甚至还往妹妹的手边挪了挪,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方便她操作。 而接下来的护工工作,仰仗于病人的配合,确实开展得十分顺利; 甚至,连配合这个词,都显得太过于被动,无法真正地完全贴合,郁昌那突然热切起来的主观能动性。 无论妹妹那双拈着毛巾的手,在逐渐的敷衍之中,最终敷在了身上的哪个部位,他都显而易见地愈发高兴起来,嘴角翘翘的,往上微微地扬着,眼底的笑意止不住地漫溢而出。 要是郁燕稍有不慎,手指浅浅刮碰到了那对红彤彤的耳朵,郁昌就会尤为快乐,毛绒绒的睫毛挂着水痕,用一双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得湿润润的、兔子一样的眼睛,无比渴盼地盯过来,期待地盯着她,明显乐在其中。 每当她用的力气太轻,又恰巧触到那几块痒痒肉时,就像往湖心不偏不倚地丢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一阵阵震颤的涟漪,让对方嗤嗤地傻乐出声,不仅不躲,还专门把敏感的腰侧往她手下凑。 “……药喝了吗?不准乱跑,隔壁可只有一张毛毯,别再着凉了。” 郁燕直起腰来,把变得温凉的毛巾放回桶里。 她最后摸了一把郁昌散发着热气的额头,准备鸣金收兵,却被攥住了手。 “早喝了……燕燕真乖,我没什么事,别担心哥哥。” 郁昌连头疼脑热都一并忘了,恋恋不舍地摩挲着妹妹的掌心,忍不住想笑,因为嘴唇干燥起皮,牵扯得发疼,才悻悻作罢。 被扣留原地,郁燕暂时走不脱。她耐着性子,和眼前之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然而,郁昌却不说话了。 他只是含糊地哼哼两声,将妹妹的两只手,都一齐牵了过来,意图明确地,把它们强行摁在胸口处。 他略略地抬起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又隐隐含着一抹期待的兴奋,仿佛自己还是十一二岁的那个小男孩,和妹妹热烘烘地窝在一处,任由对方推搡嬉闹,在被褥里快快活活地拱成一团。 因此,郁燕想要收回的手,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僵持半空中。 她以一种微妙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心里像被小猫碰翻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眼前的哥哥,就像一个互动性超强的大号玩具,随便戳戳肩膀或脖子,就能收获不同的反馈:动几下,或者叫两声,被摸上瘾了,还主动扒着自己的手不放开,明明连呼吸都费力,浑身烫得像个烧开的水壶,还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完全就像……正在努力地见缝插针,来和自己的妹妹撒娇一样。 根本不把身体当回事,一点都没有身为病人的自觉,简直又幼稚又麻烦。 郁燕如此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妥协地伸出手,蜻蜓点水地,摸了摸哥哥的头。 ……这个人,真的糟糕透了。 第三十四声惊雷 从小到大,在身体素质上,两人都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孩子,既算不上身强体壮,铜筋铁骨,也不至于体虚多病,弱不禁风。 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无论是小学时的疱疹水痘,还是冬春换季的爆发流感,他们并无办法抵御病毒的侵袭,与此同时,那些疾病的症状,就像夹杂着黄沙而过的炽烈风暴,纵使来势汹汹,也不会维持太久。 郁燕还记得,自己曾经染上的、最为严重的一次感冒,也是在一个冬夜。 那时,她刚刚十三岁,还在上初中一年级。 又湿又冷的十二月,窗外凝着刀子的冷风,料峭地刮着。 教室里尚没安装空调,几十只稚嫩的小鼹鼠,只好拢着一身厚厚的皮毛,偎作一团,身上发着寒颤,揣着冻红的双手,冰凉的嘴唇对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哈出丝缕般的、潮热的白雾。 而那个仿佛早春时日,才初初地被插进泥土的、新绿柳枝般的郁燕,对穿衣着装,还暂且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如同一个听话的布娃娃,哥哥买回什么,就会穿上什么。 因此,她那细细的脖颈处,被一圈圈地围上了厚实的羊绒围巾,寒风吹不进,雨水浸不来,如缎的黛黑长发,乖顺地垂落在粉白的呢绒大衣上,像一只羽翼蓬松的鸟儿,一朵暖融融的蒲公英,盘桓在冷棱棱的冬夜,在一众蜷起的刺猬球中,无忧无虑地舒展着身体。 紫白的荧光灯,静荡荡地亮在天花板上,教室里的玻璃窗,在一次次北风的嚎啕下,胆怯地震颤着,映出室内无数个模糊的面容,也映出外面那片无限延展的夜。 她仍旧是听不进课的,支着手臂,目光漫无目的地梭游,往外面望去。 黑阒阒、冷凝凝的暗夜,倒映在那双同样乌黑的眼睛里。 直到,在某一刻,从暗沉沉的天穹上,无比突兀地,落下一点磷磷的闪烁的白,仿佛一只死去的信鸽,融化在一窗之隔的女孩的眼底。 它们纷纷扬扬地坠下来,像无数冰冷的绒絮,无声无息地,覆在每一片地面、每一个角落,把整座庞大的城市,变作了一座洁白的墓碑。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太早了,也太大了。 宽阔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被压断的树杈,电线杆倒伏下来,让数以万计的家庭,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断了电。路上的积雪陷进小腿,屋檐挂着手臂粗的冰棱,仿佛冷酷的达摩力克之剑,岌岌可危地悬挂在行人的脑袋上。 这场几十年难遇的雪灾,几乎让全市的医院都遭了难,爆发性的流感,在掏空人力和床位时,还把无数苟延残喘的老人提前送去了西天,急诊室和火葬场都排起了长长的队。咳嗽声此起彼伏,无数的病毒,在每一个飞溅的唾沫星子之间传递着,仿佛一场阴魂不散的小型瘟疫,狞笑着举起猩红的镰刀,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百无禁忌,一网打尽。 郁燕所在的学校,起初还负隅顽抗了几天,才在这种密度极大的人员聚集中,成功地让全校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染上了病。原应充斥着琅琅书声的校园里,从白天到黑夜,午休或是课间,始终都回荡着一种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刺耳声响,听得校领导心烦意乱,最终还是随了大流,顶不住压力,放虎归山。 那些温暖的围巾和大衣,抵挡得了最酷烈的寒风,却防不住一次迎面而来的喷嚏。回到家中的郁燕,和共处一室的同龄人一样,迅速地发起了热,一张赤红赤红的小脸,整日疼痛地肿胀着,鼻头被纸巾揪破了一层皮,难受得昼夜无法入眠。 处于高三冲刺期的郁昌,虽然在最后,还是打消了上大学的念头,但为了够一够奖学金,在校成绩仍然出乎意料的良好。 到了这个阶段,即使遇上了天塌地陷、洪水地震,上帝向人间降下震怒的十灾,学校也能硬生生地造出一架诺亚方舟,供他们上早晚自习。 于是,这个刚刚步入成年的少年,便干脆利落地向班主任告了假,也不等对方同意与否,就从诺亚方舟里溜了出来,跑回了家,一心一意地守在妹妹身边。 他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寒气,手脚冻得僵冷,为了那几盒限购的连花清瘟和板蓝根,排着药店一眼望不到头的队。 然而,到了夜里,为了不传染哥哥,郁燕却不愿回卧室睡觉了。 等到郁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褐色冲剂,放在妹妹旁边,想要惯例地给对方量体温,再用滚热的毛巾擦拭身体时,就看到她蹲在家中唯一的小太阳面前,像一只蔫蔫的小蘑菇,反反复复烘着双手,任凭橘黄的暖热电管,将皮肤烤得刺疼发烫,也执拗地不挪窝。 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在深深的夜里,霜凝的空气之中,缓慢地走动着,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如同一次次微小的破冰,每一下都清晰可闻。 他在秒针不间断的滴答声中,曲起自己的两条长腿,蹲了下去,捧起郁燕那张通红的、盈着病理性泪水的脸,用生着薄薄一层茧的大拇指,轻轻揩去了妹妹眼角那点将淌未淌的水渍,微微偏着头,想了一想,不顾胸前的抗拒的推阻,又往她可怜兮兮破着皮的鼻尖咬了一口。 ——这样的话,病毒也进到哥哥身体里了,燕燕就不用再担心了。 他望着妹妹惊愕的、红彤彤的小脸,不禁得逞地微笑起来,趁着不注意,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抱去两人共同的小床上,也不提洗澡的事了,解开那层厚厚的外衣,抖开被褥,将对方紧紧地抱着,彼此的体温暖融融地混在一起,织成密不透风的罩笼,连一丝最为细弱的凉意,都无法浸透进来。 ——哥哥从不会嫌弃燕燕,燕燕也不要嫌弃哥哥,好不好? 在那之后,郁昌也确实一语成谶,实践了自己不祥的诺言。 垃圾桶里多了无数卫生纸冤死的亡灵,他的鼻尖擦拭得生疼,和妹妹顶着两张同样色泽鲜亮的脸,大的刚打完喷嚏,小的就咳嗽一声,仿佛在演奏什么病毒交响乐。 同为病友,郁燕自然无法再拒绝哥哥的要求,只能被他心安理得地揽着、贴着,同吃同睡,黏糊得更胜从前,就像扯不开的麦芽糖,不知交互感染了多少次。 在那之后,过了将近一周,两人的症状才差不多消失殆尽。 过去所有生病的记忆,就像时间长河里,永远不会被潮水冲刷下去的瓦砾,每次回想,都激起一阵鲜活的刺痛。 ——而它们,并不仅仅与让人难受的生理病状有关。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大雪都无法抹去的痕迹,因着压过了人类的易忘天性的、直接施于肉体的痛楚,才随着无数个感冒流涕、喉咙肿痛的日子,在胶囊药片消毒水的气味包围中,在医生那洇着蓝墨的钢笔笔尖下,被一笔一划地,深深地刻进了心底。 温泉旅馆暖黄的床头灯光照耀下,郁昌的脸色就像一盘过了火的番茄炒蛋。 在方才的一番擦拭中,他终于短暂地舒坦了一点,被摸得呜呜咽咽的,心满意足地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即使如此,过了一会儿,等到劲消了下去,他却还是坚持要走,挣扎着把被子一掀,就想摸索着下床。 “燕燕,没关系,哥哥已经感觉好多了,要是留在这里,会把你也传染上的……” 刚踩到地面,郁昌的右脚一软,又醉酒似地踉跄了一下,晕头晕脑地扶住了墙,伸手去够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大衣。 “……你看,我拿几件衣服搭在上面,冬天衣服都厚实,也挺暖和的……” 郁燕盯了他一会儿,将近有一分钟没说话。 好半天,才沉沉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点儿微微的怅然,与无可奈何,握住对方峭瘦的、发着滚烫热意的手腕,往床边带了一下,让他重心不稳地,再次栽倒了下去。 郁昌那对浅色的眼瞳,在此时此刻,就像浑浊的琥珀,有些微微地失焦。 他酡红着脸,迷迷蒙蒙地,望着郁燕撩起自己漆黑额发的、纤白的手指,仿佛陷在一场炙痛的幻梦里。 她伸出手,捧起哥哥那张热燥的脸,长长的头发柔顺垂下,几缕凌乱的青丝,轻轻地搔落着这具躯体的肩颈处,激起眼前之人一阵麻痒的战栗。 熟悉的清香笼罩下来,小苍兰和茉莉花,仿佛灼灼炎夏中沁人心脾的一股清凉。 他的小妹妹,正坐在床边,弯下腰,低着长长的眼睫,素白的小脸垂落下来,愈挨愈近,直到近在咫尺,连轻盈的鼻息,都无比清晰可感,拂动着肌肤上细软的绒毛,轻轻打在了那块仿佛涌动着滚热岩浆的敏感皮肉上。 而那颗饱受病毒之苦的心脏,突然激烈地狂跳起来。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样,郁昌微微一窒,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于是,蝴蝶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微凉的、甜甜的气息,一朵雪花降落的重量。 她的吻就像融化的月光。 几乎一触即分,郁燕极快地抬起头,迎着哥哥那双怔怔的、瞪大的双眼,欲盖弥彰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这样的话,病毒也进了我的身体了……反正,这是我自愿的,你后悔也没用了!” 她拈起被子的一角,像捆一只不听话的粽子一般,把哥哥严严实实地裹好。 “就在这里睡吧。” 至少,在你生病的这几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三十五声惊雷 不知该说,郁昌是小厮的心,小厮的身,还是天生的劳碌命,稍微闲暇下来,就浑身发毛,压根受不起人伺候—— 总之,他这次发烧,也不知在冥冥里拜了哪路菩萨,因了什么缘故,那些放在往常,至少需要四五天才能消下去的头疼脑热,等到在床上硬生生挨过了两日,竟奇迹般地消了大半,恢复速度之快,堪称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光是这短暂的两天,已经完全够本了。 这样的神仙日子,要是再持续下去,他怕是连路都要不知道怎么走了,脚和脑袋都要翻倒过来,像个氢气球一样,轻飘飘地浮着;抽出全身骨头,称上一称,还没二两重。 无它,自打那一晚,郁燕往他发着热汗的额头上,施恩似地挨上了一挨后——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吻,只不过是被对方拿两片唇瓣,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地贴了贴——郁昌“病中限定”的、只维持了几十个小时的好日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这段时间,他没下过厨、没出过门,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醒了以后,把眼一睁,便能闻到一股白粥的清香;中午和晚上,则是大半碗清汤面条,或者十几个速冻饺子。病中忌食荤腥,适合清淡,如此这般,郁燕在厨艺方面的全部造诣,倒是与现状匹配得歪打正着。 郁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头脑有点昏沉,即使先前有心爬起来主炊,却没半点力气,也不知道,是真病得骨松腿软,还是那点鸡贼的潜意识,早已敏锐地察觉到,如今这份轻轻松松地躺着不动、就能做大爷的机会,实属千载难逢,才忙不迭地暗箱操作,瞒天过海,封了身体经脉,任凭多少好武功,也决计使不出来。 那头磨坊里拉磨的驴,摇身一变,也成了斜倚床榻病恹恹的林黛玉。 当然,郁燕并没有做得太过火。 在她看来,这只是尽了一个妹妹的职责。 哥哥尚未久病,虽然她并非什么孝子,但让对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连半个能够使唤的人影都看不到的事情,还是干不出来的。 若要认真计较一番,仔细掰着十根手指,桩桩件件地算起来,郁燕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几顿简便的病号餐,三餐之后,随手收拾本就不多的几副碗筷,定时冲一杯冒着热气的药,到了中午,或者临睡之前,再给出了一身汗的哥哥简单地擦拭一下身子罢了。 这点量级的家务,一天下来,统共相加也不到三个小时。她初次上手,还颇觉新鲜,但如果一直如此,难免也会心中生厌。 再转念一想,这十几年,郁昌把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全都一股脑地通通地攥在手里,成天忙得跟狗一样,竟丝毫不见倦怠,别人避之不及的家务劳作,对他而言,却像什么稀罕的琼浆玉露,不干活就浑身难受,实在是让人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 她看到病中的哥哥,浑然没有一点自己正在出门度假的自觉,只不过是歇了两日,便一副诚惶诚恐的歉疚样子,忍不住十分疑惑,郁昌对“假期”的定义,到底是个什么——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才从工作中解放出几天,难道,他所谓的外出旅游,就是换个地方,像头闲不下来的驴一样,万事不假他人之手,一边任劳任怨地继续伺候妹妹,一边兴高采烈地认为“放假可真好”吗? 这做派,简直活像个封建时期的老奴,可即使是那些不得自由的贫苦人,也是因为一纸卖身契,被死死地掐在主家手里,没有别的路子,才无可奈何地终日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从没听说过,有谁一生下来,便不爱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偏要当个劳碌的骡马,吭哧吭哧地绕着磨盘转圈的。 表面看来,她和哥哥的关系,完全就像新时期的黄世仁和杨白劳——只不过,坐享其成的地主恶霸,其实另有苦衷;而辛辛苦苦的长工,才是乐在其中的那个罢了。 郁昌当了两天的老爷,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似的痒,根本躺不住,眼看着光景好起来,心有余,力也渐渐足了,本想一蹦三尺高,一把将妹妹手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抢过来,给自己套上久违的围驴把子,立马回归岗位,好好犒劳一番对方的辛苦,但等到脑子里的那点想法,走过几个弯、绕过几道坳后,他眼珠子骨碌一转,仍做出气若游丝的样子,又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以示还没好全,指不定要再养养。 一方面,他确实看不得郁燕做这种侍候人的事,工作稍微繁复一点,便气恼无比,觉得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苦楚,恨不得以身代之,把人像太皇太后一样供起来,制成一胎只受香烛贡奉,端坐案上、不知世事的玉女塑像; 而在另一方面,又因为妹妹端茶奉水的动机,全都是为了生病的自己,舍不得当哥哥的病恹恹的还要爬起来干活,那么,上述的一切结论,又能全部推翻重来,不急着论断了。 说来奇怪,郁昌的所作所为,看起来确实像个贱骨头,对着亲妹妹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匪夷所思的奴颜婢膝—— 但是,就像郁燕所想的那样,在这个世上,懒惰是人的天性,没有哪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是天生就偏爱累死累活地做工干活的。 与其说,应该给郁昌颁发一个“我爱劳动”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勋章,倒不如讲,这人的手段,竟颇有那么几分稍显愚钝的鸡贼:如果真心喜欢当牛做马,怎么不见在公司里也使出这份吃奶的劲? 人的意识,究竟是以一种如何精妙的方式运作的,又是如何指示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所行所为的,是一件十分隐秘、难以察觉的事情。而那点真正的、原始的意图,在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的逻辑决断之后,有时候,连大脑的主人,都能够被一齐骗过去,窥不见自己的本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万事万物的所作所为,逃不开一个“利”字,郁昌也是肉体凡胎,所欲所求,也无非那么几样。 钱财是利,地位是利,可是,这些东西可遇不可求,既然获得投入不成正比,无法满足心理预期,只要稍稍衡量一番,自然不会对工作无谓上心。 然而,获得郁燕的感情与爱,却也是一种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最大的利,无论怎么投入都不为过,倾家荡产、全仓买股,不择手段,得失不计——换句话讲,他之所以会操劳成习,并不是热衷此道,而是某种交换的途径。 当下,郁昌突然之间,不期地收获了妹妹的关心与爱护,虽然每日的浇水施肥,早已内化成了根深蒂固的秉性,但眼见着自己精心打理的田间枝头,竟然忽如一夜春风来,挂满了累累的硕果,他虽然仍想做出一副下贱的姿态,到底忍不住,暂时地把锄具一丢,摘了几个果子,就蹲在田埂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吮吮手上的汁水,打心底里期望,这场美妙的丰收,能够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距离从温泉旅馆退房的时刻,还剩下二十四个小时。 郁燕打来热水,轻车熟路地拧干洁白毛巾里残余的水分,捏着边角,最后一次给郁昌擦拭额头。 她瞥了一眼方才量过的水银温度计,看到上面所显示的测量体温,已经恢复到了正常范畴,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不轻不重地往郁昌身上拍了一下: “好啦,哥哥你差不多没事了,明天去试试温泉吧,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景色还挺漂亮的,不泡一次也太亏了——不过小心一点,可别再着凉了。” “唔……还是有点头晕。” 郁昌模糊地哼了一声,拿手机前置照了照自己的脸色——确实,不像熟了的螃蟹那么红了。 他有些遗憾地扭过头,熟门熟路地露出脖子和后背,方便妹妹继续手上的活计。 这两天,郁昌像只频频光顾洗车店的狸猫,尝过一次自动洗刷机的滋味后,就有瘾了,被每天例行的两次擦身服务惯出了性子,只要郁燕的手稍稍地挨到了脊线,就会自动翻面,一身汗湿的皮毛,被热气腾腾地顺着往下撸,简直张开了全身的毛孔,通体舒泰,恨不得奓起毛乎乎的大尾巴疯狂蹭人。 看着他这个鬼迷日眼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郁燕既想翻上几个白眼,又悄悄地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爱怜,让她有些心疼,又有点想笑。 眼前的人,恐怕从没去过一次按摩店,放松放松自己僵硬的筋骨吧,一天到晚,肉都是硬邦邦的,说不定还没到中年,就患上关节炎了。 即使,去楼下和大妈们跳广场舞,与老大爷打扑克也行啊……天天忙着工作,什么闲暇爱好都没有,说出去都显得可怜。 一个人养家,负担的确太重了。 一些特定的情景,的确会催生出,类似“脑子一热”的某些行为。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发烧,而短暂营造出的、温馨的气氛,或者说,哥哥那罕见的依赖姿态,让郁燕在忽然之间,突兀地生出了些许真情实意的倾诉冲动。 她低垂着密密的眼睫,认真地看着郁昌,葱白的手指,微微并拢着,轻柔地摸了摸他光裸的脊背。 “……哥哥,等我以后在外面挣了钱,你就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吧。” “怪不得你风一吹就生病,每天都那么累,会导致防御力下降的。” 暖黄的床头灯,仍然静静地亮着,仿佛一只腐烂的橘子。 原本舒舒服服地趴伏在床铺上,像一头无害而可爱的猫科动物一样,被妹妹抚摸得眯起眼睛的郁昌,在听到这一句发自肺腑的关切之语后,陡然地变了。 半长的黑色额发,尚且还凌乱地搭在脸颊的两侧,软软蓬蓬的,显得那张白皙的脸俊秀而稚气,连一点弥漫开来的惊诧,都十分地惹人爱怜。 他抬起那双宝石般的、琥珀色的眼眸,恨不能理解似的,紧紧盯着妹妹,仿佛对方才是这两天烧得厉害的那个,竟糊里糊涂的,说起了什么难懂的胡言乱语。 这病果然是大好了。 两天前,那种兔子一样的、浑浊的红色,早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平日锋锐又冷漠的冰凉。 “——燕燕,你说什么呢?” “哥哥怎么可能让你出去工作?” 柔软的肚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泛着冷光的锋利爪牙。 “你不用操心这个。” 他仿佛被挑战到了尊严的底线,语气笃定又冷酷,自信得就像是在宣告一条永不更改的真理铁律。 “钱的事你不用管,只要你能够一直好好地待在家里,在哥哥身边……我就永远不会累。” 第三十六声惊雷 𝓱𝑒ĩsщu.𝓬õm 捱过春节,就仿佛释去了肩上沉甸甸的一个担子。 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点,已经被人们锣鼓喧天、喜气盎然地送走了,光阴嗖然,月寒日暖,从此往后,新旧楹联更张变换,也只沉寂出同样的红。 至于此间度过的假期,更是滑不溜手,仿佛攥在掌心里的一把海滩细沙,还没等到将它和水成泥,制成一座有模有样的堡垒,就淅淅沥沥地坠了下去,从指缝流个精光,消失得干干脆脆,只剩几粒硌人的残影,黏在手蹼之间,叫人膈应无比—— 什么计划,什么安排,全部通通作废,每天睡到日上叁竿,像头冬眠的动物,懒洋洋地偎在暖热的被窝里,无论先前“弯道超车”的算盘,打得有多么劈啪作响,真到了休沐时分,那辆吭哧吭哧的动力小车,还没等到主人奋发图强,头悬梁、锥刺股,勤奋地跑出两里路,就在半途熄了火。 从温泉山庄打道回府之后,便如奔驹流电,白驹过隙,两周时间转眼即逝。楍妏鱂茬ōмpōr𝓷8.𝖈ōм獨榢鯁薪僆載 綪収藏網圵 大街小巷渐渐褪去节日氛围浓烈的张灯结彩,元宵一过,又迎来新的开学季。 要是按照中国传统纪年法,元旦一过,郁燕虚岁就又增一年,已经能触到十八的门槛。 这点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堪堪够那块尚且不算多么清明澄澈的灵台,增添上一缕不显山不露水的智慧,就如同在经过书店的“通俗读物”专栏时,往那本风靡全国的、《说话的艺术》的封面,偶然地瞥了一眼,与微笑的戴尔·卡耐基对上了视线,从超越时间、国别、地域的一个奇妙维度,隔空地拾取上了一点前人的牙慧。 因此,等到那天的郁昌,发表完一番混账的高论,她既没有怒发冲冠,像两个月前的自己一样,与哥哥无休无止地争吵起来,也没有趁他病要他命,再度吹响冷战的号角,故态复萌,天真地以为,用一张毫无杀伤力的冷脸,便能逼其就范。 郁燕自小没爹,却不影响她从各式各样主题为家长里短的影视作品、社交媒体,以及身边好友的声声抱怨之中,推演出一个典型的东亚父亲形象。 傲慢自大、听不进劝,稍微被反驳一句,无论有理没理,都要火急火燎、脸红脖子粗地吼上一阵,自觉神圣不可僭越的家庭地位受到撼动,仿佛被狗咬了屁股。 怎么说呢……她家的这位哥哥,虽然辈分不算高,表现形式也大不相同,没那么暴力粗鲁,但在精神内核上,却很有几分相似。 如果说,那些秃头啤酒肚的油腻中年男,是最为普遍的阳刚男人代表,那么,郁昌就是比较少见的阴柔型,平时好声好气,委曲求全,看似没脸没皮、威信全无,浑然没个兄长样子,实则就像阴沟里的石头,长满了黏糊糊的青苔,阴湿无比,又臭又硬,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样的性格,要是打口舌官司,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对牛弹琴,即使举出一二叁条论证,口条练得能在新国辩上一举夺魁,也是秀才遇上兵,根本说不清。 要是郁燕跟他讲人权,讲自由,讲自己有多渴望挣到第一桶金,甚至抛出杀手锏,夹着嗓子甜言蜜语“我只是心疼哥哥”,郁昌也只会感动一下,再坚决拒绝——理由可能还很充沛,例如“哥哥天生就该养你”“燕燕能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以及更为重量级的“什么人权自由,哥哥对你还不够好吗?肯定是境外势力渗透,天天洗脑年轻小女孩,以后少看这些”…… 诸如此类,简直不胜枚举。 这种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的滋味,她尝得太多了,多到事情的所有发展、对方的所有台词,都会在大脑里活灵活现地提前上演,如同被迫观看早已排练千百次的木偶戏,叫人心生厌倦。 既然没办法从思想上攻克对方,还不如从最开始就现实一点,放弃逞一时之快的意气之争,做好万全准备,再先斩后奏、反向倒逼。 上次的仕豪,便是一个范例。 只要提前将哥哥的心防卸得七七八八,再一次性把话说绝,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郁昌再怎么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答应。 况且,她于一时脑热之下,说出的“外出工作”,其实还没个影,属于纯粹的未来幻想,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为不可预知的空话争吵,就像为了臆想中的五百万,而与人大打出手一样,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它所反映出的结果,只不过是纯粹的理念碰撞,并非现实的绝对演绎。 也就是说,即使郁昌的态度再怎么坚决,再怎么犟得像头顽固的驴,能够对她产生影响的部分,也只能在当下起起作用。 拥有家庭话语权、拥有主宰人生的权力,最为简便、也是最为直接的那条道路,便是将自己的个人能力,提升到一个程度,一个无需依靠任何曾为家庭主宰的、骄横自大的“父亲”的程度。 他们并不是无坚不摧的,岁月会流逝,收入会变化,这些立身之本,决定了一个人在血亲之中扮演的角色:谁是觅食者,谁又是守成者。 要是有年轻的后生,能够在傍晚背回一头肥硕的野鹿,那个一天下来,仅仅采回几个可怜巴巴酸果的首领,便不得不考虑禅位了。 家庭就像一个微型社会,将每个人联系在一起的血缘纽带,并不能代表成员之间毫无摩擦。 她和郁昌,可谓是世间最亲的人,也是最为深爱彼此的人,但是,那些客观的分歧仍然存在,而在权力无法对等的现状下,大部分来自郁燕的渴望与诉求,并不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在某些方面,郁燕还算是个宽容而明事理的妹妹,经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之下,不仅没有染上哥哥的习性,也没有继承那种古怪的偏执与强烈的独裁欲望。 她可以笃定地保证,如果自己拥有了相当的实力,也绝不会干扰对方的交友自由与私人空间,郁昌可以毫无负担地生活下去,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青年人,中年人,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可爱小老头。 到了那时,郁燕大概也是个老太太了。 她想象着,两个腿脚都不方便的老年兄妹,互相搀扶着,当彼此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散上一会儿步,在晚霞满天的时候,再慢慢地踱回去,该是怎样滑稽的一副风景,不禁微笑起来。 他可能会喜欢上街边的象棋,驻足看上一回儿,为一个臭棋篓子气上叁天,也有可能,会爱上拐角广场热闹的广场舞,悄悄地混进去,因着皱纹比同龄人浅上叁分,而广受大妈们的欢迎,成为指定的陪练。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郁昌的孤僻性子经年不变,一直维持了下去,既不爱琴棋书画,也不爱人际社交,从一个倔驴似的年轻人,变成一个倔驴似的老年人。 那个七老八十的孤单老头,抖着两条关节炎的老腿,摸索着回了家,落日的余晖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佝偻的影子。 房间宽敞得可怕,也安静得可怕,仿佛空气中的每一粒尘霾,都悬浮得疲惫不堪,动都懒得动,凝滞地静默着。 他还是爱喝茶,但年纪大了,再也不敢喝多,怕夜里睡不着,只能望着空空荡荡的茶具,怔怔地坐在桌边,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直到,突然间,门外传来咔哒的一声响。 就像刮来的一阵风,大门被打开,急匆匆进来一个拎着菜篮的老太太,那个竹编的篮子里,既有好消化的、甜口的芝麻片,也有软烂入味的牛肉米粉。 她雷厉风行地把菜摆了满桌,嘴里还絮絮叨叨,埋怨地念着哥哥,催他快去洗手吃饭,就像两人年轻时所扮演的角色,在老年掉了个,完全地翻倒了过来。 郁燕想着想着,竟有点忍俊不禁,几乎要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到了那时,也许郁昌会有一个老伴儿,也许没有,都无所谓,没什么关系。 只要,她的哥哥,能够稍稍地,往后退上那么一点儿,做出最终的让步与妥协…… 那么,无论如何,她都愿意永远陪着他。 第三十七声惊雷 阳春叁月,万物复苏。 开学之初,班里便大动干戈,调换了一次座位,维持了一年的原有格局,全部都被打乱重排。 那些沆瀣一气、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们,未曾料到,彼此在年后的初见,就是一场被迫的别离,当下挥泪阳关,依依惜别,如同一对对被王母娘娘乱棒打散的小鸳鸯,心不甘、情不愿,梗着长长的脖颈,愁思万千,隔海相望。 郁燕本人,以及她的几位朋友,则好巧不巧地,被分配到了教室的边边角角,如同镇守疆土的四大天王,远远望去,便如隔了千重山、万重山,眺得脖子都酸了,也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 凄凄切切作别一番,小姐妹们各奔西东,动如参商,再不复课堂上随心所欲传纸条的悠然时光。 这次的座位表,能够坐在前排的,都是一些平素不吵不闹的安定分子,就像大浪淘沙后,选出来的几块默默无言的砾石,被不声不响地卷上沙滩,迎接灼灼天光的暴晒。 或许,新学期伊始,各门各科的授课老师们,早已智慧地选择了适当放弃,不再与自己较真,那些教学内容,是否真能让这群离高中毕业,只剩十八个月的皮猴,把所授所讲的、琐碎的知识点,汲进那颗与摆设无异的大脑里。 只要,这些离讲台最近的学生,能够保持一个较为安静的氛围,不至让叁尺讲台之上,那堂即将维持四十分钟的、尽职尽责的声嘶力竭,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鸡鸭鸣叫之中,变得像菜市场摊主口沫纷飞的廉价推销,他们就知足了。 因此,高一高二两年,在与朋友的交流方式上,更加倾向传递无声小纸条的郁燕,于这场“谁的话最少”的选拔之中,自然更是当仁不让,独占了鳌头,名列前茅,被慧眼如炬的班主任大加赏识,一鸣惊人,从倒数几排、和清洁工具同住的犄角旮旯,一举调到了皇城根上的—— 第一排。 无论成绩再怎么稀烂,被寄予如此厚望,放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看着、顾着,只要性格没那么桀骜不驯,敢在黑板上信笔提来“敢笑黄巢不丈夫”,或多或少,也会自觉地束起手脚,收敛平时的所作所为。 郁燕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兴趣爱好,去故意和老师对着干,大出风头或者洋相,做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儿,让看客们旁观得津津有味,大饱眼福,充当无趣生活中的一点谈资。 谭月也被调走了,曾经的同桌二人,如今却变成了相距最远的对角线。 举目无亲下,她毫无和新同学联络感情的闲情逸致,十几天之中,对新晋邻居说过的话,可谓屈指可数——其中的大部分交流,还是当橡皮水笔之类的文具用品,不慎地滚落到彼此管辖的领域的时候,才不得不礼貌性应付的“嗯”、“好”、“谢谢”和“没关系”。 长此以往,在前排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近卫亲兵们,所齐心协力地营造出的、一股死亡般的静默氛围中,各门各科的老师,却不约而同地感到欣慰无比,每次站上讲台,就像进入了异度空间,心境澄明,旁无杂念,仿佛回到了考教资的青春时刻,工作激情显着提高,竟有些滔滔不绝的拖堂之意,浑然忘我,对下课铃声不闻不问,多次激起民怨,导致后排的刺头怨声载道。 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早,二月的末尾,气温已高得吓人。 湛青湛青的天空,明亮得像一镜高原的湖面,纯净得几近可怖,出门不到十分钟,便会被烘烤得热燥燥的头颅发顶上,除了一枚白惨惨的日轮之外,连半丝破絮似的云朵也见不着。 那润如酥、贵如油的春雨,仅仅在某个阳光普照的正午,和着亿万缕金线似的天光,吝啬地投下了一小泼,便消失得干干脆脆,嗅不到半点湿意了。 春江水暖之际,因着没有及时的补给,大大小小连纵城市的溪流湖泊,竟隐隐地显出了几分干涸。于是,放在往日,至少要迟上一个月的满城飘絮,也依仗着烈日当空、雨水缺乏的大好条件,有恃无恐地做起乱来,大街小巷上,都飘飘悠悠地浮着团团雪白的绒絮,一沾上皮肤,便奇痒无比,要是不慎吸入,还有肺部感染的风险,让人恼怒无比。 一点虚虚的柳絮,不知何时,从半敞的门窗里,盈盈地荡了进来,掠过郁燕新同桌的鼻尖,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倒不打紧,却使他半边的身体打了个猛颤,像条弹簧似地一迸,摇摇摆摆地撞上了桌子—— 好巧不巧,在这股冲力下,那只离边缘最近的黑色水笔,便如投崖一般,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直直地坠了下去,像长了双自动导航的眼睛,咕噜咕噜滚了几下,不偏不倚地,停在身旁女孩的脚旁。 正逢午后第一节自习,原本喧嚣的班级氛围,在打乱重组后,也被削去了几分浮躁,到了如今,反而显出一点应有的阒静来。 男同学心里哀叹一声,目测出自己和笔之间过大的距离差距,犹豫再叁,还是决定求助同桌。 七天以内,这已经是发生过的第四次类似事件了……要不是对方那种待异性一视同仁的冰冷态度,此番显得太过于别有用心的举动,完全就像试图破冰的借口嘛。 他等了十秒,见到郁燕没什么反应,不得不轻轻地咳嗽一声,想要以此提醒。 午后独有的,泛着明亮色泽的、温热的阳光,细细匀匀地垂落在女孩的身上,将澄澈透明的空气中,那些浮动着的、细碎的尘埃粒子,一一地析筛了出来,映出一圈圈微小的、美丽的晖光。 叁月初春,在一个人人困倦的午后,一节难得静谧的自习上,她看起来就像一株曳着金色涟漪的毛绒蒲公英。 男同桌眨巴眨巴眼睛,耳根莫名有点热,仿佛阳光所携带的、那点微微的烫意,在这一刻尽数转化了过来。 他的文化水平,尚且还不足以支撑自己说出,什么叫作“知慕少艾”,但那颗鼓噪着想要拿回笔的心,却渐渐地沉静了下来。 算了吧,他自我安慰,反正,捱到下课,再去捡也是一样,笔又不会长出翅膀飞了。 郁燕那么全神贯注,可能是在忙什么要紧的事,比如偷偷拿手机和朋友聊天什么的,他俩又不怎么熟,何必扰人生厌…… ……诶? 就在这时,女孩恰巧直起了身子,把挡住半张脸的长发,往耳后随意地别了一下,露出一张微微皱着眉、凝神思索的面容—— 以及,桌面上端端正正摆放着的…… 一摞摊开的数学习题册。 卷起的封面上,还印着中国高中生无人不知的、几个鲜亮的超大字体: 五年高考叁年模拟。 他再次眨巴眼睛,这次倒与美色无关了,而是被惊得有点傻眼。 ……不是吧,认真的吗?万年吊车尾也这么拼了? 没有老师监督的自习课,做一个小时的数学题? 我是谁,我在哪…… 这个地方,还是十一中吗…… 第三十八声惊雷 𝔭ô18bω.cô𝓶 日哺之时,阳光还泛着正午的余热。 佳宛小区二单元,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几颗结着稀疏绒毛的桂花树荫里,正蔽着四五个正在下象棋的老头。 那一丛丛泛着新绿的月牙幼叶,尚且稚嫩地偎在枝头,挡不住多少光热,无数煅得滚烫的金色的长矛,便从肥大的空隙里,凶猛地斜刺下来,在姜黄棋盘的两端,跃动着、颤抖着,洇出一蓬蓬粼粼的斑驳光斑,将墨线划分出的楚河汉界,照得明亮又慑人,聚着强烈的热意,仿佛在下一秒,就要滋啦一声,冒出一股袅袅白烟,把方正的木盘烧出星星点点的小洞。 老头们穿着衬衫,披着马褂,坐在折迭布椅上,或是光秃秃、或是没几根毛的额头上,热津津地浸着鲜亮的油汗。他们抻着松垮垮的脖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对弈正酣的局面,不时议论几句,吐出浓重的方言乡音,含含混混的,又硬又沉,荡荡地橐在空寂的院子里。苯魰鱂洅ρò18ρòя.čòm韣榢更薪梿載 綪荍藏網址 这些话语,仿佛生成了一群蛰人的胡蜂,飞了上来,拿那浑身沾着粉的、绒绒的毛刺,刮搔着郁昌敏感的耳道。 他刚回来不久,半途被到处乱飞的柳絮迷了眼,淌了一路的泪,满头满脸都是湿痕,角膜又痒又红,几乎快要滴血,涕泗横流地回了家,被镜子里自己的鬼样吓了一跳,在水龙头下整整冲了十分钟,反复搓洗,弄得狼狈至极,一摸后背,全是一把淋漓冷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脱了衣服,站在耷拉着脑袋的淋浴头下,洗了个实打实的冷水澡,迤着浑身根根倒立的汗毛,光裸着两筒皑白的膀子,拖着淅淅沥沥的水渍,踅去卧室,一把栽倒进床铺里,将那有了年头的可怜木板,撞得吱嘎一声惨叫,散架似地作响。 楼下的老头仍在强聒不舍,那些模糊的谈笑、叫嚷,就像一巢巢污黑的蝙蝠,挥舞着翅膀,在郁昌的耳畔扇出一阵阵腥风,如那柳絮一般,无孔不入,沾满耳廓,惹出恼人的燥痒。 郁昌烦闷地睁开眼,视线往客厅桌面摆放的半盘苹果上巡梭过去,陡然之间,竟生出来一股忿然恶念,恨不得一把打开窗户,捞起这几枚红馥馥的炸弹,瞄准那些老不死斑秃的头顶,一个一个地锁定准星,往他们骨质疏松的脆弱天灵盖上面,用足十分力气,狠砸下去。 他躺在床上,感觉眉骨下方的凹陷处,就像粘着一块通红发热的炭,不得不再次阖起眼皮,把一张沾着水珠的脸,朝下结实地埋在枕头里,足足持续了一刻,差点没憋得厥过去,才费力撑起胳膊,像一只肚皮朝天的乌龟那样翻过来。 他盯着灰白的天花板,怔怔地看,直到那两只瞪得溜圆的眼珠子,变得酸痛无比,再也无法持续下去,方才蔫蔫作罢。 郁昌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右手,盖在上半张脸上,挡住了迸射进来的光线。 在骤然黑暗下去的世界里,他的心里,仿佛装了一只涨了气的啤酒桶,满满撑撑地横在里面,让人胸闷气短。 不知是走了水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打年后以来,他在职场上面,就像穿行在乡间泥泞的小路上,疙疙瘩瘩、磕磕绊绊,不仅难走又崴脚,还溅起满裤子的泥巴点,惹了一身脏。 ——如果算起总账,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得被记在那两颗突然而然,就在他的工作中冒出尖儿来的脑袋上。 其中的第一个人,是公司里刚刚转正的实习生,叫做刘青云。 这个刘青云,原本做的是OTC,跑药房零售线,春节一过,却被调来和医院对接,直接就从郁昌的手里,把县级市这一块给分了出去。 照理来说,刚进门的新人,尤其是这种没什么资源背景的,初初上手,都会被领导踢去当接锅侠,就像当初的郁昌一样,被分配到这个毫无水花的领域,所需要付出的辛苦程度,和那些优哉游哉、负责优良品种的躺赢同事,完全没办法相比。 于是,二十一岁的刘青云,就这样被丢了进来,像缕游魂一样,飘进了郁昌所在的科室。 他每次来公司,都穿着同一套不合体格的西装,短了半截,从皮鞋上方,紧巴巴地露出一段灰白的袜子来。袖口两粒金属的纽扣,其中一颗,已经脱了线,尴尬地留着短短的尾巴,垂坠在洗得发白的肘底布料下。 这个贫穷得肉眼可见的年轻人,剃着一脑袋极短的寸头,青白瘦峭的脸上,深深地凹着两只黢黢的眼睛,仿佛两团迸跳的黑火,烧着一股沉冷的野望,仿佛要用这点磷磷的鬼火,来燃尽什么东西似的。 最开始,郁昌看着对方,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更何况,当下而言,这初出茅庐的正经大学毕业生,混得竟然比高中学历的他还要不堪。虽不至于达到难兄难弟的程度,但好歹让人心理平衡了不少,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难得的优越感。 因此,他并没有在交接上过度刁难,简单地交代了一些必须的资料,就把这个菜鸟丢去一边,不再管束了。 谁知,这表面上不显山也不露水的刘青云,却是人穷志不短,下放还没到半个月,业绩便如同夏季的洪讯,高歌猛进、势不可挡,狂飙猛涨,卷死了一干同僚,于科室的例行会议上,叫负责的领导大肆夸赞了一番,大大拉高了上头的心理预期——散会之后,那个大概早就看他不顺眼的经理,还专门地找到郁昌,言语之间扎着小刺,让他放低身段,向后起之秀虚心学习。 郁昌被激得发毛,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回,发现刘青云的手段,确实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道,对方是跟着哪个师傅入了门,竟学出了一身穷途末路的匪气,行事方式,可谓是极致的简单粗暴——垫资,垫资,不停地垫资,甚至,已经排到了四五个月之后。 他得知,此人单是为了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主任,就能五点起床,驱车两小时,恬着脸跑去人家儿子婚宴上蹲守,排开八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外加一条沉甸甸的足金项链,随礼随得悄无声息,却牢牢抓住了医生的心。 老实讲,这做法,郁昌完全无法苟同。 他冷眼旁观着对方愈发青黄的面色,不禁在心里恶劣地一嗤:疯成这样,连饭都吃不上了吧!整天啃泡面,身板最好能够挺下去,可别年纪轻轻的,就出了什么问题。 至于第二个,则是他自己所负责的客户,出了个大篓子。 春节之后,市里最大的叁甲医院,发生了些许人员变动,用药科的二把手换了人,上来一个新面孔。 对方叁十岁左右,是协和过来的高材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面色冷淡,眼光锐利得就像两把柳叶刀,和上一任的做派截然相反,还没等到他说两句话,就不耐烦地打断,或者直接厌倦地摆摆手,说自己没时间。 钻营了快两年,产品的各方面早已倒背如流,还是头一次被嫌弃不够学术,郁昌恨得牙痒痒,只能让医学部经理携访——结果,聊是聊上了,那点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却依旧没有改变,话里话外,都像车轱辘来回滚,目的可谓十分明确:我就是摆,你能奈我何? 这种拔尖的人才,到哪都是香饽饽,属于受领导高度关照的心肝宝贝,即使是个二把手,仍然不容小觑,说话很有分量。因此,那些在各种高档酒店会议上,愿意和郁昌“好好谈谈”的老相识,也纷纷表示爱莫能助。 想要打通流通环节,一些关键的步骤,是无论如何也省不掉的。他被卡在这里,像喉咙里梗了根鱼刺,膈应无比,上不来也下不去,眼看这个月的绩效就要泡汤,简直暴躁得想杀人。 外面依旧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愈发显得房间四面透光,叫人恨不得钻进床底下去。 时针咔哒一响,顺时针偏移一格,指向下一个罗马数字。 离郁燕放学,还有整整五个小时。 郁昌心烦意乱地把手放下,腕间洇着数个新鲜的渗血牙印。 他一时没忍住,犯了老毛病,一感到焦虑,就要啃手,直到把自己咬得皮翻肉烂。 然而,自残一番,仍旧没能舒缓多少心中的悒悒之气。 他苦闷地吁出一口热息,翻了个身,半侧着,扯过半床被子,卷巴卷巴盖了,癔怔了一会儿,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脑内电光一闪,冒出些想法。 上次自摸,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六个月前,还是七个月前? 郁昌模模糊糊地想着,决定做点儿手艺活,来稍稍排解一下郁卒。 他伸出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往被子里伸进去,轻轻地喘息着,半阖着浓黑的长长眼睫,开始不甚熟练地动作起来。 结果,因为脑子里乱糟糟的,还不由自主地惦念着奖金绩效的事,他偷偷摸摸鼓捣半天,搞得半软不硬,反倒惹出一身汗,其滋味之难熬,与一脚踏进天堂、一脚踏进地狱,几乎没什么差别。 工作吃瘪也就算了,这下倒好,连根鸡巴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郁昌面皮泛着潮红,又恼又羞,倏地坐起身,盯着床褥上被顶起来的那块裆,恨恨地加快了动作,像在打一场关乎尊严的仗,差点没把那点嫩皮给捋秃。 在如此卖力的程度之下,他的注意力,终于从庸俗的钱堆里,转移了过来,却无比吊诡地,落在了另一件事上—— ……郁燕放学,可真晚啊。 郁昌紧紧咬着牙,想着、念着,无法自控地泄出几声哼哼。 下半年,就要到高叁了吧…… 再加一节晚自习,将近十点才能回家,那可不行。 还是想想办法,和老师申请一下,让她提前放学好了。 放眼全国,乃至全世界,可能也没有多少个做哥哥的,会一边操心着妹妹归家的时间,一边艰辛地打着飞机。 等到好不容易弄了出来,他几近蜷成了一只虾米,急促地吐着气,头晕目眩,心脏咚咚地跳着,像缺氧一样窒闷。 去卫生间洗完手后,郁昌在床上缓过一会儿,脊背处直窜上来一股昏沉的睡意。 他迷迷糊糊地歪倒下去,把眼一闭,就进入了黑沉的梦里。 第三十九声惊雷 大后天,就是阳历的叁月五号。 历年的学雷锋日,十一中较低的两个年级,都会倾巢出动,被派遣去不同的分组,于全市范围之内,开展各种各样的义务劳动。 春暖花开,天朗气清,虽然任务繁杂,但这群在教室里坐僵了筋骨的猢狲,仍然喜不自胜,欢声鼓舞,就像小学生期盼春游一样,对放风十分渴望。 午自习过后,姗姗来迟的班主任,才把一张A4大小的分组表格,贴在了前门旁边的告示板上,方便同学观看。 正值下课,还没等他把纸张的四个角,都牢牢地涂上胶水,将它抻得不见一丝褶皱,班上的学生们,便已经跃跃欲试地,睁着狼一样的、碧莹莹的眼睛,投来灼灼的目光,蠢蠢欲动、暗潮汹涌,眼神之热切,就像看到了一块肥油油的蒸肉,注意力集中的程度,比课堂上更多了百十倍不止。 班主任暗叹一声,这群小兔崽子,半大不小了,天天还只惦记着玩,只要能从学习里逃得一时,就算罚他们去打扫厕所,大概都能把拖把水桶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兴高采烈地跑去受那臭气熏陶。 他故意背着手,在原地慢悠悠地站了一会儿,看到后排那几个猴急猴急的,暂时被震慑住了场子,一时抓耳捞腮,眼巴巴地紧紧盯着,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颇觉好笑,轻轻咳了一声,抬脚欲走。 踏过门槛之前,这位去年新调过来的班主任,透过镜片的边缘,不经意往身旁一瞥,发觉最前排的一个女学生,在这等喧嚣的浪潮里,竟然岿然不动,长长的黑发垂到桌面上,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 他在心里“哟”了一声,余光略略地扫过那摊开的教辅资料上连绵的红叉,往女孩子冥思苦想的小脸上,隐晦地投去一个兴味的打量,被对方那不自觉皱起的、苦恼的眉头,激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微笑。那张属于中年人的、被教学经年磋磨的脸上,两尾游鱼一样的眼角,因着这一点小小的发现,微不可查地漾起一点上扬的细纹。 他不再停驻多看,转过身去,踱着方步,飘飘悠悠地走了。 前方的桌沿,被黑压压涌来的人堆不停地挤碰着,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伸着脑袋,肢体推搡不休,去看那告示栏上的分组表。有几个不小心的,眼睛长在顶上,胳膊很不老实,胡乱地往旁边挥着,哗啦啦一声响,顷刻便把郁燕同桌的笔袋挥到了地板上,中性笔、橡皮擦、修正带,以及一张球星小卡,全掉落了出来,散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去捡,就被挤挤挨挨的腿脚踏了上来,踩得尸首分离。 四周如同陡然滚热起来的沸水,郁燕在无法忽视的喧嚣之中,被迫从精神折磨的数学世界中抽离出来,瞥见同桌怒火万丈地与罪魁祸首揪扯在一起,烦不胜烦地叹了口气,半弯下腰,把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卡片捡了起来,顺手撕开一张湿巾,将被沾染了污浊的梅西照片,重新擦得干干净净,手腕一扬,掷出一个轻轻巧巧的抛物线,精准地丢到受害人桌子上。 随即,也不去管那两个人因此而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停了战,手里还揪着彼此的衣领,朝她讷讷地憋出的一句谢谢,注意力重新挪回方才自习时潦潦算出来的几道题上。 她没有异想天开,选择的都是最为基础的部分,可明明对于每一道题目,郁燕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端正态度,像一个绝望的文盲一样,努力地挣扎过了,但放下笔后,对照着答案一批改,错误率还是惨不忍睹。 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没什么数学细胞,若是硬要赶鸭子上架,都能在鸡兔同笼问题里,把卵生动物认成四只脚。 出师不利,铩羽而归,虽然多多少少也能猜到结果,郁燕仍有点沮丧。 她捏了捏鼻梁,烦躁地扔下执掌生死簿的红笔,被教辅书上那一片连绵不绝、触目惊心的红,刺得眼眶发疼,索性把新买的书一合,胡乱地塞进桌膛,逃避似地不见为净。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专注地做过题,没想到心无旁骛地钻研一个小时,竟比玩一整天手机还累,深感学习不易,腰背弓得疼痛,苦恼地侧趴在桌面上,像只失意的小熊。 为自己的人生而努力,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比起头悬梁锥刺股,为了一点分数和排名,终日埋头题海,道心磐石般坚定,对周身的花花世界不闻不问,来挣得一份,甚至只能算得上是入场券的“自由”,更多的人,大概都会畏惧地退缩,甘愿蒙起眼睛,堵上耳朵,在看似轻松无比,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甜美而诱惑的圈养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开学以来,郁燕才发现,在课堂上,尽力地跟上老师的速度,控制自己叁不五时的走神,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先前的一摞摞课本,从分发伊始,到最后压进箱底,内页都干净得像刚刚崭新出厂,与主人那颗空空如也的大脑,简直如出一辙,看不到一丝知识停驻过的痕迹。 她开始努力地听讲,试图控制住自己漫游的思绪,阻止它们又从老师开开合合的嘴边,落到昨天晚上阅读的明星头条上,竭力地捕捉着每一句话语,让那些长着翅膀的小精灵,无法像往常一样地左耳进右耳出,灵巧地穿过耳道之后,便从另一边顺畅地滑出来,融化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开始做课堂笔记,即使写得磕磕绊绊、不成规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还专门买了七种颜色的水笔,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颜色轮换,弄得书上一片五彩斑斓,分不清到底是笔记,还是随手的绘画涂鸦,除了字迹还算能够入眼之外,几乎找不到一点可取之处。 郁燕也知道,以她这种基础,想要短时间内取得什么成果,可谓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如果说,其他人发愤图强,尚且还算是在往那鼠啮蠹蚀、被虫豸啃噬空了的破烂文庙上,清灰拂尘、桐油灌缝,小心翼翼地添补修缮; 那么,她所搭建的,就是实打实的空中楼阁,连拾起最基本的知识考点,都要狠下一番功夫。 这种迟来的努力,就像往茫茫无际的大海里,轻飘飘地投了个小石子,用力过小,姿势蹩脚,连朵敷衍的水花,都激不起来。 但是,就像那么多劝学的古话,那么多民间的谚语里,所说的那样…… 一份付出,无论是多是少,只要尝试做了,总会有回报吧?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改,永远维持当下的生活状态,被迫地留在哥哥身边,绝不是一种选择。 郁燕不想在遥远的未来,还会在午夜梦回之时,为了自己当初的无能而追悔莫及。 是的,她确实可以像哥哥所希望的那样,对成绩不闻不问,放任自流,在高中毕业后,或是上个职业学校,或是就近找点事做,更有可能,被他牢牢地把着经济命脉,胁迫自己留在家里,当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世界抛弃的妹妹。 这是郁昌的选择,而不是她的。 对郁燕而言,没有自由的、以惰性为借口的所谓“抉择”,只会变成一场耻辱。 “燕燕!” 人流渐渐散去,远在对角线外的谭月,拨开稀稀拉拉挡在眼前的几个碍事同窗,像一匹神气活现的小马驹一样,猛地冲了过来,双手在郁燕桌上清脆地一拍,一双圆眼俏皮地弯起来,本想卖个关子,没成想过于兴奋,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遮掩,就自动溜了出来。 “我帮你看好分组啦!你猜,我们今年要去哪里……嘿嘿,我都不敢相信,咱俩这么有缘分!不仅被分在同一个组,去探望的老人,还是同一户呢!” 语毕,又很是幸灾乐祸地,开始惯性挖苦剩下两个凄凄惨惨的小姐妹:“晓涵和珊珊,竟然还和去年一样,继续留校大扫除,运气这么衰,该去找个寺庙拜拜了。” “你真是……” 郁燕哭笑不得,忍不住开口,伤敌八百自损八百,也要揭她老底: “去年学雷锋日,我们两个不也一样衰,同样被分在学校打扫卫生吗?好了伤疤忘了疼。” “今时不同往日嘛……咱们可是发达了,她俩估计都要羡慕死了。。” 谭月挑挑眉毛,做了个得意的鬼脸,迤迤然地踅去后排,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向那两个可怜的小倒霉蛋大肆炫耀去了。 教室的后方,也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魔星的降临,而很快传来熟悉的哀叹和嬉笑声。 郁燕斜斜地倚坐着,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好友们闹作一团的身影。 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扭过头,硬着头皮,把教辅资料再次拿了出来,翻到错题页,头疼无比地继续分析了。 第四十声惊雷 将近九点,郁昌照常接她放学。 惊蛰天气,穹苍碧青,和燥热的白日大不相同,处处都透着股涔涔的水汽。 走到半途,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滚滚闷雷,沉闷含混,隆隆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犁耙,闻着仓庚的春讯,破土而出,在遥远的天际,那龙脊一般的、连绵起伏的黛黑剪影处,耕耘着郁郁苍苍的春山。 华灯初上,郁燕降下车窗,胸前松松地搂着一只书包,在冰凉丝绸般的拂面微风之中,困倦地半阖上眼。 白天研究的那些函数和曲线,就像威力巨大的毒气弹,摧人心智,让她不少于十亿的珍贵大脑细胞,都在此番没有硝烟的战役里,悲惨地壮烈牺牲了,徒留一座座无名碑。 她钻研良久,头晕目眩,直到坐上了哥哥的车,脑子里都冒着恍惚的星星,无数符号公式,手拉着手,像跳踢踏舞一样,不怀好意地划着椭圆、叁角、抛物线,在眼前晃晃荡荡地转圈。 郁昌自从拿到驾照,就经常被各路人马呼来喝去,风雨无阻、使命必达,将市里的每一条小径摸得清清楚楚,活似网约车司机,就差一双白手套了。 因此,他一摸到方向盘,就像回了老家,车技娴熟,开得很稳,转弯变道顺滑得跟德芙似的,硬是把一辆德系二手车开出了高铁的风范。 春风沉醉的夜晚,郁燕坐在这架廉价高铁的左后排,据说最为安全的VIP席位上,有些昏昏欲睡。 她尤长的睫毛,如同深沉黑夜之中,于一朵花上驻足的、缓慢合拢的蝴蝶翅翼,在橡胶轮胎与柏油地面持续接触时,所产生的一种规律的、美妙的簌簌摩擦声中,渐渐地垂落下来,马上就要完全地闭阖—— “……!” 前方突然光芒大盛,凌厉的白炽光线,就像一柄锐利的剑,直接透过了眼皮的屏障。 逐渐昏沉的视野里,仿佛猝不及防地,被扔下了一个闪光弹,照得郁燕一瞬间睡意全无,十分不适地蹙起眉头,直起身,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她的哥哥显然也被晃到了,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远光狗”,手忙脚乱地掏出偏光镜戴上,瞟了一眼后视镜,又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 “燕燕,是不是吵醒你了?今天怎么这么困,回家早点睡吧。” “我没事……” 郁燕应了一句,凝视着疾驰而来的车辆,在与同样开着窗透气的缺德司机擦肩而过时,在确保对方绝对能看见的前提下,冲他比了个标准的中指。 这样一来,她横竖也睡不着了,索性睁大了眼睛,眺望远处的城市夜景。 越过涌着细碎粼光的宽阔水面,一江之隔的对岸,拔地而起的CBD大楼上,闪耀着无比夺目的巨型LED户外大屏,循环投放着纸醉金迷的广告:某某明星周末巡回演唱会、奢侈品的新款宣传、天阙府即将在下半年二期开盘。 这片穿市而过、金波荡漾的水域,仿佛银簪划分出的一条天河,横亘在普通人与富人、贵胄与平民的交界线上,如同滚滚红尘之中,最为清晰而冷酷的一次定夺。 郁燕收回目光,转过头,安静地望向另一面明显黯淡许多的街景。 回到家之后,郁昌长腿一跨,二话不说迈进厨房,拧开抽油烟机,开始勤劳地忙活起来——自从妹妹提议晚上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后,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逐渐习惯了这种更为轻松的做法。 把装着教辅资料的书包放回卧室,郁燕回到客厅,提起餐桌旁边的暖水瓶,晃了晃,发现还是满满一瓶,便分别给自己和哥哥倒了大半杯热水,齐齐整整地把它们摆在通风口,用以快速摊凉散热。 她拉开外面的一层玻璃,关严纱窗,防止日益滋生的蚊虫,旋过身来,往桌面上偶然一瞥,看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透明双层保温杯。 那是哥哥每天上班时,都要随身带着的茶杯。他的习惯很不好,舍不得倒掉最后一泡残茶,总要带回家中,把泡涨到发白的残存茶叶再冲一遍,没滋没味地当水喝了,心里才能舒坦。 眼下,这杯子里却空空荡荡的,连一滴挂壁的水珠都看不见。 他下午没上班吗? 郁燕有点疑惑,想到按照商量好的排班表,明明该轮到自己下厨,遂系上新买的第二条围裙,轻手轻脚地溜进厨房,“哥哥,今天该轮到我了吧。” “没关系,燕燕,你困了,早点睡。” 郁昌准备煎南瓜饼,正在往锅里下油,锅底烟气滚滚,又迅速被两侧高速旋转的小风扇吸走:“哥哥在接你放学之前,可是足足睡了叁个小时,要多精神有多精神,现在正好做点事。” 说完,他一边娴熟地将裹着薄薄面包糠的南瓜饼翻面,一边想起来了什么似地,顺嘴一提: “燕燕,这段时间放学,怎么总背着书包?那玩意儿多重啊,我想拎,你还不同意……” 郁燕黑乌乌的眼睛一转,敷衍地嗯了两声:“……书包的空间比较大嘛,放一些小东西更方便……” 她当然不会告诉自己的哥哥,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双肩包,里面装着的,并非什么潮流的饰品,或者淘来的新衣服,而是小挎包容纳不下的学习资料。 南瓜饼很快就煎好了。 郁昌挥舞着锅铲,把它们挨个盛进保温桶里,打开放置各种食材的橱柜,舀了半杯米,在冷水里淘洗两遍,与切好的南瓜丁一起兑进电饭煲里,预定时间,开始煮粥。 看来,明天大概率,就是全南瓜宴了…… ——不对,橱柜里面,怎么添了那么多馒头榨菜? 郁燕眼尖,在柜门打开又关闭的那一瞬,立刻就发现了,柜子里面,那平白无故地多出来的冷冻馒头—— 几十个灰白灰白的馒头,挤挤挨挨地压缩在一个个大塑料袋里,仿佛一堆皱巴巴的石子,色香味全无,用料粗糙,让人毫无胃口。 馒头的旁边,另外装着一袋榨菜,塑料小包装,印上去的字迹都糊成一片,不知是哪个杂牌厂家生产的,看上去就像批发市场几分几毛的货,甚至可能是馒头店老板友情附赠的。 其中一个塑料袋,明显已经被打开了,缺少的几个,大概早进了郁昌的肚子。 郁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指着这堆充其量只能算作“果腹”的劣质食物,脸上的神情,除了疑惑,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愤怒: “哥……!你在干什么呀?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难道就吃这个?” 她真的不明白,如果郁昌缺钱,两个人一起开源节流,不就好了吗?像他这样,偷偷地吃糠咽菜,节衣缩食,能省下几个子暂且不提,对身体的损耗,就要远远地大于攒下来的那点钢镚吧? “燕燕,不是那样的,哥哥也没有每天都吃……” 一不留神,被撞破了尴尬的秘密,郁昌赶忙解释,在心里痛骂自己粗心大意。 他做贼心虚,一把薅掉身上的围裙,把气鼓鼓的妹妹揽去客厅,啪地一声,关掉了厨房的灯,企图用黑暗抹除罪证,眼神胡乱一扫,发现了桌面上的两杯水,立即像发现了什么救命稻草,伸手去拿,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燕燕真乖,但以后,还是哥哥来吧,太危险了,小心烫手。” 妹妹皱巴着一张小脸,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劝。 他装腔作势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白开水,做作得像在品茗八二年的拉菲,扬起手,冲对方讨好地笑了笑—— 也正因为此,没有了长袖围裙的遮掩,在那只瘦峭手腕上,几枚新鲜的啃啮咬痕,在这个动作下,暴露得一览无余。 郁燕沉默着,捧起属于自己的,那只绘着小兔子图案的马克杯,小口小口地啜饮变得温凉宜人的白开水。 这对杯子,当初在商场特价打折区域,是以叁折的价格,进行配套售卖的,一黄一蓝,圆滚滚、胖嘟嘟,材质很好,摸上去光滑如瓷。 郁昌的图案是小羊,软绵绵的小动物,像一朵雪白的棉花糖,和本人一点都不相符。 其实,真要说起来,明明两个人都不相符。 她重新把水杯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所询问的,却是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哥哥,你今天下午……没有上班吗?” 郁昌下意识“呃”了一声,眼神却霎时一飘,猛地呛了口水,咳嗽起来,耳根不知为何变得红红的。 “没……哥哥下午没什么事,在家睡觉呢。” 郁燕暗暗地,攥紧了两只垂在身侧的手。 她仍然克制着嗓音,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奇怪。 “哥哥,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找到出路的……我快十八岁了,你不用什么都瞒着我,一个人躲起来,吃那种东西……”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哥哥,我也可以做点什么的呀……”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轻得仿佛甫一出口,就消弭在了空气中。 郁昌眨了眨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含的一丝颤抖的声调,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电光石火之间,内心深处竟然还闪过了一点快慰的得意,表情默然地扭曲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情绪杂糅之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燕燕……你不会是以为……哥哥失业了吧?” 郁燕明白过来,自己闹了大乌龙,小脸瞬时变得火烧火燎,却不想服输,据理力争地反驳道: “……这段时间,你都那么沮丧,还偷偷地藏馒头,到现在,连公司都不去了,我误解也很正常啊……” 来自妹妹的关心,仿佛一剂强力清洁灵,虽然表现得十分别扭,但是,也同样行之有效地,洗去了郁昌心中大部分的淤积污泥。 他微微地笑着,爱怜地抚摸郁燕的头顶,忍不住倾过身去,将她牢牢拢在怀里。 “没事,燕燕,你不用担心。” 他紧紧搂着妹妹,将脸虚虚地埋在对方的脖颈处,原本,还想再骂几句难缠的客户,可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就算某一天,我真的辞职不干了……” “……哥哥也会养着你,一辈子养着你。” 第四十一声惊雷 早春晴朗,教学楼下的花坛姹紫嫣红,团簇的郁金香、风信子、美人蕉,映着月白的明净天空,如同大地上一匹盛开的锦缎。 在十一中高一高二全体学生的殷切盼望之中,这两天时间,难熬的四十八小时,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变为了两页被迫不及待撕下的陈历。 一场各怀鬼胎的晨间自习之后,校广播电台清脆的播报声,借助无处不在的小型扩音器械,回彻在校园之内,与高空中泠泠的澄澈空气,碰撞出琮琮琤琤的玉石之音。 早晨八点过一刻,学雷锋日正式开始了。 这些年来,课外活动的质量、创新、发展、理念,已经愈发受到教育厅的重视。十一中的校长紧跟潮流,决定与市里多家中学合作,把自家这些不成器的孩子,投入到广大的义务劳动天地中去,所开展的项目,从慰问孤寡老人、社区扫除、疏通交通,到剧院义演、公益微电影、植树绿化,可谓百花齐放、无所不包。 当然,这也是“差生文具多”的另一种体现罢了。 跟随慰问老人的大部队,穿过两架天桥、五个红绿灯,步行四十分钟,就到达了此番行程的最终目的地。 与领队老师作别之后,她们打开导航,依照先前的资料地址,踏入一条生满玉兰草和牵牛花的幽静小径,去寻找这位名叫黄雅莉的独居老人。 郁燕和谭月所分配的一户人家,位于圣慈天主教堂附近的一座老小区里。 上午九点,这座占地七百平方米的哥特式建筑里,仍低声吟诵着例行的圣祷,大片大片粉白的樱花树,绽开了娇嫩的花苞,金灿灿的花蕊,仿佛一缕缕纤巧的金线,碧绿的紫藤的枝叶,缠绕在生着黯淡铁锈的尖头栅栏之上,一片铺展开的茵茵的绿草,在阳光的照耀之下,落着纷飞的花瓣,随着微风徐徐地摇晃着。 “感觉这里的环境,比起市中心要好多了……” 谭月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东跑跑、西瞧瞧,遇见路过的一只野猫,也要蹲下来摸两把。 “我还从来没来过市立的教堂呢,倒是有亲戚做过弥撒,没想到这么漂亮。” 郁燕虽然也觉得好看,但只不过是单纯地欣赏外表,对诸如此类的宗教活动,却是一窍不通。 她分出余光,一边看路,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无奈地笑了笑,像揪一只好奇心过旺的小动物那样,玩笑般地捏着对方的衣领,轻轻往上一提,将无辜的橘色肥猫,从女高中生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好啦,咱们要在九点半前赶到老奶奶家里,再磨蹭下去,我们可要迟到了。” 谭月哀叹一声,拍拍手上粘黏的几根金色猫毛,站起身,凑到好友的身边,嘀嘀咕咕地表露着真实想法: “总感觉,住在这种小区里的老奶奶,根本就不会寂寞嘛——有猫,有花,有树,还没人打扰,多么梦幻的生活啊!” “反正,要是我老了,肯定不乐意被咋咋呼呼的小年轻上门聒噪……” 郁燕心里觉得有理,嘴上仍然敷衍两声: “你说得没错,不过,要是真迟到了,也太不礼貌了。” 她拧着眉头,睫毛扑闪,与伫在原地的谭月大眼瞪小眼,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什么。 “……月月,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我们两个……好像忘拿上门礼物了。”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所谓的礼物,其实也就只是一小袋水果,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多少能够聊表一番心意,根据中国人的习俗礼仪,小辈上门,两手空空,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然而,方圆百米,也没见到别的水果店。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纷纷调整表情,摆出一张最为诚恳甜美的笑脸,在郁郁葱葱乔木的遮掩下,硬着头皮,敲响了花菀小区一单元一零一室的大门。 刚刚按下门铃,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其间的主人,早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翘首以盼,等待多时。 黄铜把手往下猛然一压,漆得洁白的楼道墙体,与崭新光洁的防护门的相接之处,随即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几丝明亮的灯光,以及一只探出门来的、满面惊喜的花白脑袋。 “——哎呀,是不是十一中的小同学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来奶奶家坐坐!” 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客厅坐南朝北,方正宽阔,洁净的玻璃窗户,被全部打开通风,红木铺就的地板上,跳跃着着温暖的金色微光。地处一楼,天然比高楼层多上一分便利,右手旁一眼可望见的阳台,紧邻着一间附带的私人小院,被主人精心地改造成了花圃,春暖花开之际,花朵摇曳多姿,莺飞蝶舞,引来几只憩息的鸟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幽花香,透过半开的木门,浸透了每一件家具,浮动在每个人的鼻端。 两个为了今天的活动,特意换掉了平日花里胡哨的衣服,穿戴打扮得素净整洁的小姐妹,拘谨地坐在黄奶奶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布艺沙发上,紧紧挨在一起,仿佛两只初来乍到的小企鹅。 资料上显示,再过五个生日,就要步入古稀行列的黄雅莉奶奶,实际拥有着在同龄人中十分罕见的高大身材,仿佛真实年龄只有五十多岁,脊背挺得笔直,既不佝偻,也没有罗锅之类的常见毛病,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有神,比当今许多惯于熬夜的年轻人,还要富有光彩,一张自然地显露出岁月织就的皱纹的脸上,一直挂着无忧无虑的舒心笑意。 那头花白的头发,并没有像一丛乱糟糟的枯草一样邋遢地蓬乱着,而是被烫出了时髦的卷形,蜷曲的刘海处,还有一缕蓝色的挑染,搭配一身休闲的连体牛仔装,仿佛走秀的模特,简直比郁燕二人还要潮流。 她看起来,可谓又强壮,又健康,还很有生活情调,既不孤单寂寞,也不郁郁寡欢,甚至,与这种负面的词语,根本沾不上边,无论如何,都难以归类进“孤寡老人”的群体。 渐渐地,在散发着袅袅白雾的玫瑰花茶,所氤氲扩散的芬芳因子熏陶下,两位空手上门、怀揣着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羞涩的女高中生,也像那几颗含苞待放的,在滚热茶水中缓缓盛开的、鲜艳花骨朵一样,打开了自己的心防,试探性地抛出话茬,与这位友善而风趣的慈祥长辈主动交谈了。 “……没想到奶奶您也会看秀啊,我听说去年秀场的票特别难抢,您可别被黄牛给讹了!” 谭月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仿佛回到了姐妹茶话会现场,嘎嘎地乐,手上拈着一只红润欲滴的草莓,因着方才激情讨论的明星八卦,都忘了把水果往嘴里送。 “我人老了,但还没糊涂呢,那些倒买倒卖的黄牛,可别想从我这里赚到一个子!” 黄雅莉笑了笑,眼神怀念地往旁微微一移,顷刻变得柔软起来。 “是我的女儿和孙女,我一个人抢不到,这种票,都是她们帮我买的。” 从进门的时候,郁燕就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所时不时掠过的,那一面不同寻常的家庭内饰。 整整一面墙壁,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单单地挂满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照片,如同专门开辟出来的一个展示柜。 在整间房屋都被打扫十分干净整洁的前提下,那面洁白得仿佛天使羽翼的相片之家,则因为几乎满溢出来的、具象化的呵护与爱意,而增添了一分神圣的微光。 有的照片,被装裱上了精美的相框,另外一些,则仅仅用无痕胶带简单地固定,其中所摄的对象,却无一例外地,是叁个相同的女人。 单人照、双人照,以及叁人的共同出镜。 不同地点,不同时间,那叁张五官相似的脸上,依次记录着岁月的流逝的,或是年轻靓丽、或是韶华不再的不同面容,一直洋溢着同样的纯粹的快乐。 “那两位……是您的女儿和孙女吗?” 郁燕看着那些照片,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动。 ——仿佛,那根属于她的、命运的琴弦,在一场万物复苏的解冻之后,于此时此刻,忽地被眼前的所有景象,一个由金色的阳光、馨香的花圃、女人的笑容,所共同组成的、春日的聚合体,微微地拨拂了一下,发出一声铮然的轻响。 “是的,她们两个如今在首都工作,开一家模特工作室,忙得很,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黄雅莉轻轻点了点头,慈爱地看着眼前两个浑身焕发出青春光泽的小女孩子,如同透过她们,注视着世上最为亲爱的、两个血脉相连的人。 “说起来,你们两个小同学,和我的孙女可真像呢,跟她读高中的时候一样可爱……” “她们不在的时候,能跟你们说上一会儿话,奶奶的心里呀,也就好受多了。” 第四十二声惊雷po18b𝔯.čom 正午十二点,一轮灿烂、明亮的太阳,已经沿着碧蓝的天空的脊线,悄然爬到了圣慈教堂的钟楼塔顶上。 那只悬吊其上的梨形青铜古钟,在钟锤富有节律的撞击、敲打之下,颤动着、摇摆着,仿佛一只铜制的、冰冷的信鸽,舒展着水波般悠远而绵长的羽翼,将洒落的万丈阳光,漾开翻滚的粼粼的金波,嗡然地震颤着,将斗转星移的时光流逝,以一种不变的、庄严的方式,平等地昭告着每一名过往的生灵。 听到教堂的钟声之后,两位最开始还扭扭捏捏、忐忑不安的女高中生,才从一场短暂的、仿佛都市花园般静谧而美好的梦境中抽出身来——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临时组建的聊天群里,领队老师仿佛组织维持幼儿园小朋友春游秩序的后勤人员,肉眼可见地焦虑着,小鱼吐泡泡一般,精华消息一条接着一条,不停地发来集合的催促。 两个半小时一晃而过,该是告别的时间了。 “不留下来吃顿饭吗?”苯文將在pô18𝒹k.⒞ôm獨傢哽薪槤載 請荍蔵棢圵 黄雅莉显而易见地,心中有些失落,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挽留,却最终没再开口,十分不舍地起身送客,随着二人一直走到玄关处,又赶紧折返回来,匆忙地洗了洗余下的鲜红欲滴的草莓,混合着桌上的果冻、饼干、糖果,统统打包进一个大大的布袋里,仿佛作别上门拜访的小辈一样,执意让她们拿上,放进书包里,等到回学校了,再和好朋友分着吃。 “学校有规定,我们必须回去集合了,奶奶您就不必再送啦!” 谭月抱着自己棕黑色的蔻驰双肩包,任由它被各色各样的小零食、汁水丰沛的当季水果,撑成一只肚皮鼓鼓囊囊的元宝水饺,因为黄奶奶的热情好客,而臊得耳根微红,联想到二人两手空空的登门,更是过意不去:“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什么都没带来,还拿您这么多东西,岂不是空手套白狼嘛……” “你们两个小娃娃,愿意来陪我这把老骨头聊天,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我还会要你们的东西不成?” 黄雅莉浅浅地笑起来,亲昵地捏了捏谭月的脸,眼角蔓延的纹路细细密密,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 她转过身,又慈祥地,伸出一只结着茧子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郁燕的头顶。 “……这位小同学,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虽然,奶奶跟你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一些私人的事,肯定不怎么方便开口……但是,你还这么年轻呢,甚至比我的孙女,都要小多了,还是个孩子。” “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回头看,那些好的事,坏的事,都像河里的一粒沙,没什么是永恒的,一切都会过去。”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回程路上,谭月一人肩负了绝大部分的重量,弯着腰,驼着背,就像一根被压弯的苇草,吭哧吭哧地艰难前行,仿佛在参加负重越野。 “……黄奶奶说得那么神神叨叨,我都快信了,燕燕,难道你真有烦心事吗?” “不过,说到这个,调换座位以后,下课你都不主动来找我们玩了,每天埋头课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呜呜,移情别恋的渣女……” 饶是如此凄惨,她那一张好奇之中隐含着丝丝担忧的小脸,依旧顽强地侧向一边,脖颈处淌着星星点点的汗渍,执着地向朋友求证: “让我猜猜……是关于你哥?不对不对,除了仕豪那天,感觉最近一段日子,都没怎么见到他,像之前那样跟着你了……” “——咦,那就奇怪了,撇开这件事不谈,天底下还有何方神圣,能够让你这么在乎?” 彼时,她们正走过一条着名的樱花大道,远离了前方的大部队,拖着后腿,像一条散漫的小尾巴。 清朗的春日微风,悄然地穿梭过这条铺呈着缤纷落英的街道,徐徐拂动百千绽放着徒樱的枝干,将那片绚烂的、如同沾染着拂晓晖光的薄红,惹出一斛跳脱的醉色,仿佛团簇的、莹莹的雪片,斜斜垂着,泠泠的雪白、灼灼的淡粉、深黯的朱红,簌簌地作响着,摇落下无数蹁跹的辉芳。 一点皎洁的、月光般的花瓣,从空中打着旋,悠悠地坠了下来,将落未落地,堪堪悬挂在郁燕的眼睫上,短暂地栖身了一会儿,又被其间的开阖,所生出的、浮动的气流,卷着、裹着,鹞身一跃,越飞越远——直到,那双漆黑的眼里,再也映不出一簇纷然的莹白。 而那双被金线般的阳光,渲染成毛绒绒金褐色的纤长睫毛,在涌着花香的、熏熏然的空气之中,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飞快地掀起一点闪亮的弧线,如同一场微型的、小小的海啸。 原本眼神失焦,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的郁燕,如同被来自好友的这番话语,骤然地驱逐了迷雾,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抽身出来。 此时此刻,她胸腔之中,那一颗鲜活而滚烫的赤红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着,促使她不得不扭过头去,定定地看着谭月,眼里迸着一股亮得像火的光—— 就仿佛,在这一日、这一分,这一秒,郁燕出生至今的第十七年,世界为她设置的迷障,终于被仁慈地揭去了一部分,一如盲人初见光明,在她的眼前,渐渐地,展露出了一条清晰而确切的大道。 她想说,是的,确实与郁昌有关。 但是,在某个方面,也与他完全无关。 因为,那是完完全全,属于郁燕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月月,你还记得,寒假之前,咱们讨论的那件事吗?” “未来想要做什么……那时候,你们都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可我没有,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欣喜,腔调奇怪地上扬着,好像一个控制不住情绪的小孩,轻飘飘的,一拽掉放气的阀门,就会打着旋地飞走。 “现在,我想好了——” “我想,先努力地尝试考首都的大学,如果有机会,再去专门的培训班,成为一名签约模特。” 妹妹放学回家之后,郁昌惯常凑上来嘘寒问暖,看着她那一张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的、发着光的小脸,心下却有点纳罕。 因为各种原因,他最近的消息有点阻塞,以为今年学雷锋日的活动仍然是校园大扫除,很是心疼地让郁燕赶紧躺下,想要给她筋骨僵硬的肢体躯干,进行一番活血按摩,被不出所料地拒绝了。 “哥哥。” 他的小妹妹,只是仰着脸,淡淡地笑着。 却让他没来由地,心下一阵发慌。 ——好像,眼前的人,只要一松开手,就会目标明确地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直到他再也够不着。 “怎么了?” 郁昌尽量放柔了声音,莫名其妙地,不想把自己无端的惴惴不安,像以往的任何一次示弱般,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如同,他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妹妹的方方面面,已经确确实实地,开始力有不逮了。 “……毕业之前,我们多照几张相吧。” 郁燕轻轻地说,眼里弥漫着一层浅浅的、流转的莹光。 那是一种焕发着光彩的憧憬,他从来未曾拥有过,因此无法读懂。 那也是一份免责声明,含着微微的歉疚和怜悯,却止步于此,心知肚明。 ……即使,我必须得暂时离开,不在你身边了。 “能够贴满一整面墙的那种。” 看着那些照片,你也不会感到寂寞吧。 第一场暴雨 叁月中旬,一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把郊外几座大型的果园,那些刚刚吐苞,粉嫩莹白的杏、梨、桃的胞芽嫩枝,冻毙得七零八落的同时,也终于结束了开春以来,那一股持续的、反常的干旱,施恩般地聚集了一重重铅灰的积雨云,密密地罩在城市的上空,降下细如蛛丝的春雨,黏答答、阴涔涔地附在楼房、玻璃、伞面、雨衣之上,仿佛蜇毛蜘蛛吐出的无数张网,将四衢八街,变作了一只水珠淋漓的盘丝洞。 郁昌这几天暂时失去了座驾,道路泥泞不堪,那辆操劳日久、车龄七年的大众,因此出现了一点侧滑的毛病,昨天下午刚被寄存去4S店检修,不得不陪着妹妹挤公交,连淅淅沥沥的阴雨,都拯救不了愈发糟糕的心情。 公司四楼,透明的玻璃窗大敞着,灌进阵阵冷风,滴滴答答的寒凉雨水,密密斜斜地打在窗外,歪歪扭扭、难以分辨,淌下一道道蚯蚓般的水渍。时近正午,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不是在午访,就是在午访的路上,每人都把车钥匙牢牢拴在腰间,随着动作而摇摇晃晃,和金属栓扣撞得毕啵作响。 郁昌一动不动,坐在办公室里,既不做惯常的例访,也懒得回家,眼下一抹浓浓的乌青,死气沉沉,像一具长满青苔的石偶,硬邦邦地杵在工位上,左右环顾一圈,眼看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从抽屉里摸出谷维素片和几瓶中成药,猛灌了几口浓茶送服,一只空荡荡的胃袋,装满了被稀释过的胃酸、茶水、药片,嗓子眼火辣辣的,泛起一阵难以消除的恶心。 也不知为何,这段时间,本该助人入眠的声声夜雨,却像无数繁复密布的傀儡线,如丝如缕,在暗处闪着森森的冷光,每每入夜,便细细密密地紧紧勒进他的心房,把那只泵血的器官,绑得疼痛淤血,在万籁俱静的休憩时分,像一匹狂性大发的野马,疯了似地疾乱迸跳,半夜叁更,在胸腔中咚咚咚地擂着,搅得他难以入眠,大脑如同针扎,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清醒无比。 人体之中,血液含量约为体重的百分之八,他浑身的所有血液,那些游走于血管之中的、五千毫升的赤红液体,仿佛都在这场暴烈的鼓动里,呲呲地逆流着,冒着滚烫滚烫的白烟,烧得他四肢手脚炙热,五内肺脏俱焚,即使翻身下床,赤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开窗子,让冷凝凝的夜色,一滴一滴地淌进那间窄小的卧室,这不听话的躯体,仍没有半点降温的意思,用温度计上正常的刻度范畴,反常地悖逆着生物钟—— 一直折腾到远处的天际,微微透出一点白,那颗作乱的心,才肯倦怠地稍稍止步,放任自己痛苦不堪的主人,能够昏昏沉沉地小憩一会儿,再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只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僵尸,迟滞地起床、洗漱、做饭、上班,被迫迎来新的白昼,与新的凌迟。 心律不齐的毛病,郁昌不是第一次犯了。 自从成年之后,这种心慌胸闷的症状,就像一只萦绕不散的幽灵,高居于头顶叁尺之上,时不时地伸出手去,裹挟着一种阴寒的冰冷,恶意地揉捏着,搅动着,攥紧胸腔那颗鲜红搏动的器官,如果太过劳累,或者焦虑不安,就会陡然发难,捏得他喘不过气,冷汗频频。 毕竟有过经验,他虽然神经突突直跳,缺觉缺出了濒死感,但很清楚,这些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忍耐一番,熬上一熬,也就过去了。 雨势渐大,犹如珠落玉盘一般的清脆之声,逐步变成了急促的暴响,接连不断地砸落在地面上,连成一片不绝的雨幕,仿佛一只饕鬄巨口,将天地囊括在内,要把万事万物都浇得透湿。 郁昌往窗外看了一眼,水气弥漫,氤氲浮动,激起一阵蒸腾的白雾,屈指可数的几个行人,仿佛奔走的蚂蚁,其中一个,举着一把塑料红伞,急急地打开车门,坐进一辆小轿车,喷出白烟尾气,一溜烟地开走了。 缺乏睡眠,用眼过度,干涩的眼球,在长时间的电子辐射下,被这抹鲜艳的红色一激,登时酸涩无比,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点泪花,叫郁昌不得不靠在椅子上,摸出一瓶不知是否还在保质期的眼药水,胡乱地往脸上一挤,把握不好方向,试了几次,才堪堪对准,弄得满脸淌水,顺着下颌,一路滴滴答答,流进凹陷的锁骨,仿佛几道横七竖八的洇湿泪痕。 过了好一会儿,郁昌方才喘息着,用那只结着疤的右手,往心口处用力地摁了摁。 他曲起身,表情空茫茫的,看不见喜,也看不见悲,两只混沌的眼睛,如同漠然的茶色玻璃珠,映出种种景象,却不能理解。 就像一只粗制滥造的机器人,体内零零碎碎的填充元件,在终日的超负荷运转下,终于咔哒一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逻辑程序宣告报废,失去了感知分析的能力。 医院的问题,始终没有好转。 甚至,原本的一些老客户,在那个新来的刺头主任的影响下,因着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见风使舵,也变得犹犹豫豫起来,口风渐渐收紧,别说更进一步,连原来的用量,都可能保不住。 工作两年之后,郁昌久违地尝到了闭门羹的滋味,饶是他再如何笑脸相迎,等得腿都僵了,对方也不过是打起哈哈,敷衍着送客,承诺以后再说。 这样下去,那些殷勤的跑腿,自然也没有了意义。 他只能无所事事,心不甘情不愿地清闲下来,在公司徒然地消磨时间,掰着手指,一遍遍地计较着,把绩效算来算去,得出一个少得可怜的最终数字。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的职场失意,必定会有另一个人的得意,来作为陪衬。 好巧不巧的是,那个踩着郁昌当垫脚石的主角,正是新招进来的年轻大学生,曾经让他生出过优越感的刘青云。 眼睁睁看着新来的步步高升、风头大盛,腾起千丈高的后浪,把自己一掌拍死在沙滩上,天底下最让人窝火的事,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郁昌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格,如果对方和他没有利益牵扯,眼红一阵便罢了,如今,两人做的是同一条生产线,表面分工明确,然而,地盘究竟应该怎么分、分多少,实际正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动态调整之中,面上不显,暗潮汹涌。 没有不存在竞争的职场,那些领导的风向转变,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对方手段激进,仿佛一只初露头角的小兽,急不可耐地撕咬着眼前大块的肥肉…… 但是,目前看来,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中,他已经落了下风。 最后一件事,则有关郁燕。 他那个天生不爱学习,却在开学之后,转了性子的小妹妹。 郁昌怎么也想不到,放学之后,她偶尔会带回家的、干瘪的书包里,装着的不是明星周边,或者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本又一本的教辅资料。 在此之前,他唯一不曾怀疑过的,便是妹妹对学习的厌恶。 从小到大,一张张飘着触目惊心数字的低分成绩单,早已让这位无所不包、细致入微的哥哥,深深地了解到,那些义务教育之中的公式、诗词、字母,对自己没什么天赋的小妹妹来说,是怎样一头令人痛苦的洪水猛兽。 作为家长会上,最为年轻、也是最为耻辱的一位家长,他从来没有要求,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让郁燕在学习上加把劲,努力努力,摆脱吊车尾的身份—— 毕竟,连照顾妹妹的本事都没有,还当什么哥哥呢? 郁昌坚信着这一点。 直到,几天前,他趁着郁燕洗澡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卧室,想给妹妹把被子铺得整齐一些,却看到,那只歪歪斜斜,摆在床头的书包,半开着拉链,露出几本薄薄的书册。 在学生时代,郁昌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几本学习资料,竟然整整齐齐地列在妹妹的书包里,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那些折迭过的重点题型上,还有郁燕独特的字迹,所做的密密麻麻的红黑标注。 最初的部分,可谓是错误连篇,很轻易就能发现,妹妹大概连基础,都没怎么打牢,可是,越往后看,其中的正确率,便越是逐步上升—— 虽然,这种变化,暂且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让郁燕在市联考、省联考内一飞冲天……但是,其中体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惊人了。 它所暗含的兆示,让郁昌在困惑之中,不仅品不出半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反而生出了一些忐忑不安的胆战心惊。 他不清楚,妹妹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偷偷用功,开始钻研称得上是折磨的各类学科; 他也不知道,关于学习,郁燕并非像以往表露出来的那样,完全一窍不通,如果肯下功夫,也能日积月累,慢慢进步。 郁燕在担心什么? 是不是觉得哥哥太过没用,才会被迫找好后路,想要自力更生? ……难道,她认为,将来的他,连亲妹妹都养不起吗? 室外,这场连绵不绝的春雨,还在持续地下着。 无数珠帘一样的水珠,从两边大敞的窗户空隙中,密密地斜飞进来,迅速地积起一滩扩散开的水渍。 郁昌半倚在椅背上,怔怔地望着远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 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第二场暴雨 离地狱般的高叁生活,只剩下最后几个月,此时的高中二年级生,可谓是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置身于痛苦幸福参半的灰色地带。 下半年就要进入冲刺期,对于这群烂泥糊不上墙的准高叁生,十一中没有实力,态度却刁钻歹毒,快慢班一视同仁,上行下效,在初夏时分,便提前实行了双周考制度。 四月的第一场考试,就这样在一片唉声叹气的民怨之中,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年级组改卷的速度很快,隔日便新鲜出炉,成绩出来以后,被惯例张贴在告示栏里,一份班级排名,一份年级排名,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几十几百行列挤在一起,仿佛无数只爬来爬去的小蚂蚁,看得人眼花缭乱。 隶属十一中最差的班级之一,愿意背井离乡,花费宝贵的课余时间,专门跑去前排,好一睹成绩表芳容的人,自然寥寥无几,告示栏前一时萧萧索索。 郁燕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到张贴的老师前脚出了门,后脚便默不作声地踅了过去。 她站住脚,抬着头,往那几张雪白的A4纸上,略略地上下扫了几眼,又一脸淡然地,重新坐了回来。 春光正好,淡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棂,斜斜地倾洒下来,黑板、桌椅、地面、门窗,都被覆上了一层柔软的金黄的纱幔,放眼望去,蓝天白云,绿树青草,一切都暖烘烘、毛绒绒的,地球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橘猫。 郁燕微微松弛着眉眼,拨开桌面杂物,将不同科目的资料、笔记本,分门别类整理好,整整齐齐放进崭新的书架内格。 她旋开笔帽,顺手换了根新的黑色笔芯,掏出这段时间整理了小半本的错题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 等到日头逐渐西移,这头俯卧天地的巨型猫咪,终于姗姗地站起身来,披拂着一身赤红晚霞,打了个哈欠,抖抖全身的皮毛,瞄准那冉冉升起的银白皓月,身形敏锐地一窜,化作雪融融的一只玉兔,径自攀上蟾宫捣药去了。 傍晚六点半,作为昔日的四人组之中,最有希望的一颗小苗,王晓涵从卫生间顺道回来,和阔别多日的小姐妹打了个招呼,便好奇地凑上前去,在四四方方的告示栏前驻足观看,寻找自己的位次。 分科以后,高二年级的全部文科生加起来,差不多也就两百人出头,她比较稳定,一般徘徊在一百一到一百叁左右。 十一中的一本率不到百分之四十,王晓涵没什么太大的奢望,能够保住二本线,够得上目标院校的边就行。 她照例略过了没有太大参考意义的班级名次表,在人头攒动、足足叁张的年级排名成绩单中寻寻觅觅,为了省事,从倒数第一行往上找,视线依次掠过胡珊娜和谭月的名字——这两位沉得捞都捞不起来——之后,终于在熟悉的位置发现了自己的身影。 一百零九,比起上次的期末考试来说,稍微进步了一点,还算不错。 前途大好,这位心情轻松的女高中生,心里就像揣了一罐滋滋外溢的蜜糖。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雀跃地转过身,想与距离最近的郁燕分享喜悦—— ……对啊,郁燕呢? 一共叁张年级排名成绩单,每张都排了一百人,往日的那些考试,从后往前看,对方都赫然在列,一般吊在第二张的末尾,偶尔还会掉落到地广人稀的第叁张,和胡珊娜缠缠绵绵,不分伯仲,争当四姐妹中的倒数第一。 可是,王晓涵很确信,明明她认认真真地,一直把后两张表都看完了,也没发现那个在一众赵钱孙李的叁字名称之中,因为缺少一个字符,短上一截小尾巴,而显得格外显眼的吊车尾女孩。 ——等等,郁燕呢! 晚自习之前,尚有弥足珍贵的半小时大课间,作为昼夜交替间的休憩时间。 郁燕白天都在苦熬数学英语,天光灼灼、韶光正好之时,连番历经十几个小时数字、图形、字母的联合摧残,强烈对比之下,方才深深体会到母语带来的放松效果。 她厌烦地合上充斥着鬼画符计算公式的草稿本,本想不带脑子地看一会儿袖珍诗词手册,没成想,还未曾来得及翻开,自己就被几位气势汹汹的绑匪,从课桌旁一左一右地架起来。 她不得不抬起那只酸痛的屁股,暂时脱离那只抹了503粘胶一般的椅子,无奈地站起身来,主动弃明投暗、同流合污,熟门熟路地往教室外走去,与神情激动的壮士们,久违地偎成一圈,倚靠在栏杆上,于昏暗的天光中,说一些姐妹间的悄悄话。 ……好吧,考虑到这几位有心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嗓门,以及过路行人注目的眼神,可能也不能称之为“悄悄话”。 “燕燕,你真的太恐怖了!” 胡珊娜紧紧攥着她的两条胳膊,两只眼放着诡异的贼光,把郁燕上上下下地刮了一遍,浑像看到了建国以后,还明目张胆地幻化成人的一只精怪。 她的态度,活似正在祭拜城隍庙供奉的黄大仙,好像下一秒就要掏出炉架法器,在学校里大肆宣扬封建迷信,诚信正意地给她点上一注烟雾袅袅的妙香。 “坐第一排有那么可怕吗?咱们不过是分开了一个多月而已,你怎么瞒着我们偷偷变性了?” 郁燕本来正屏气凝神,准备对久未见面的好友洗耳恭听,谁知对方话音刚落,就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那叫转性吧。” 胡珊娜不以为忤,睇她一眼,含羞带怯地扭过头去,仿佛一位欣慰的母亲,用一种杂糅了惊奇与慈爱的诡异目光,殷切地向另外两位求证: “看吧,以前的燕燕,可从来不会觉得我用词不当!” 王晓涵竟然破天荒地,没能顾得上损胡珊娜,罕见地点了点头,盯着阶段性完成了学渣的阶级跨越的好友,双眼因为旺盛的求知欲,变得亮晶晶的,声音激动,微微发着抖: “燕燕,你太厉害了……!我看成绩的时候都懵了,那可是九十八名啊,再努力一把,都能冲进重点班了!” “没那么夸张啦……” 郁燕上午看到成绩时,尚且能够保持八风不动的做派,如今突兀地成了珍惜动物,被好友团团围起来,一时被夸得有点耳热。 “也只是这一次双周考罢了……我基础差得要命,这次的题恰巧比较简单,临时抱佛脚起效了,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下次提高难度,我就又被打回原形了。” 等她讲完,一直站在一旁,找不到机会插话的谭月,才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闪电般地,往郁燕的脸上掐了一把,再若无其事地收回作乱的爪子: “好啦好啦,这么厉害还谦虚,让我们怎么活呀!” 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其中,仿佛无数尾在夜幕中游曳的鱼。 疏星迢迢,月朗气清,凉风徐徐而过,拂动少女们漆黑的发丝。 它们在空中隐秘地纠缠、交织,再温柔地落下,仿佛不同种类、不同产地、不同颜色的人生花瓣上,一条共通的春日脉络。 女孩们神态放松,半倚着锃光瓦亮的不锈钢栏杆,为着一些人,一些事,或喜或嗔,无所顾忌地小声谈笑着,仿佛是一群收拢了翅翼,停憩在夜色里的、美丽的青春鸟。 “……原来,你们两个在学雷锋日那天,还谈过这么重要的话题……” 胡珊娜莫名有些被抛下的失落:“我和晓涵都不知道呢……自从换座位以后,燕燕就很少来找我们玩了。” “哪有嘛……” 郁燕笑着拉了拉她的手,脸颊泛着微微的红,像上了薄薄一层釉的美人瓶,凑上前去,作势要咬对方的耳朵: “因为,空口白话地说要考大学,很让人不好意思啊……等到成绩有点起色之后,再跟你们讲,会更有底气一些。” “模特?感觉很适合你啊!” 王晓涵倒没想那么多,她认真地掰着手指想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惊喜地抬起头来,灵光一现,一合手心: “燕燕,你有没有想过做自己的品牌?” “现在自媒体那么发达,你条件这么好,穿搭风格也很独特,可以考虑给自家的设计代言呀!” “我有加黄奶奶的联系方式,她也这么说过……不过,现在考虑这个,还为时过早,我想再努努力,看看高考之前,自己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 “你一定可以的!有志者,事竟成嘛!” 其他叁人异口同声。 郁燕不得不紧紧抿着唇,才能抑制住脸上越扩越大的笑容,转过头去,在一片舒适的寂静之中,遥望着天际闪烁的朗星,心中充斥着一股暖流。 那是由好友的理解、鼓励与尊重所组成的,一种纯粹而清澈的、满溢的幸福。 她太过高兴,连回座位时,脚步都像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直到,自己的肩头,被轻轻地拍了拍。 “你来一下。” 教师办公室的白炽灯,濛濛地亮着,仿佛一柄沾了雾的匕首。 班主任面容一派慈祥和蔼,从未像今天一样,欣赏地看着她。 “郁燕同学,这次考试的进步非常大啊!我注意你很久了,这一个多月,每天学习都很刻苦,比起以前,几乎就像换了个人。” “天道酬勤,只要你保持这个势头,冲进一本线,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他越说越高兴,连连点着头,反倒让郁燕浑身别扭起来。 然而,对方毕竟是老师,她也不好接话,只好沉默地闭上嘴。 “……我了解过你的家庭情况,一直以来,都是你的哥哥在独自抚养你吧?他可是很关心你啊,在年前频频往学校跑,各科的老师,对他都有印象了。” 班主任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呵呵一笑,兴致盎然地在桌面上哒哒地敲着,半秃的前额,被灯光照得发亮,仿佛一枚白惨惨的鸡蛋。 大概,这印象着实太深,让他不由自主地觉得,让一位如此操心的哥哥,对妹妹学习进步的喜讯毫无察觉,哪怕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双周考,也实在是太不人道的一件事。 于是,这个好心的中年男人,主动地开口,对呆呆立着的郁燕出言宽慰道: “所以啊,我把你的成绩发给你哥哥了,让他知道,自己的妹妹这么有出息,也能跟着高兴高兴。” “你可不要辜负了家人的信任,戒骄戒躁,千万不能疏忽大意,把成绩稳下来,争取高考考出个好成绩——到了那时候,你的哥哥,肯定会更加欣慰。” 第三场暴雨 上午九点,公司直饮机的热水总阀,突然出了点毛病,水箱温度一直上不去,出水沁凉沁凉,原先一冷一热两个接水口,区别标识全部成了摆设。 郁昌来到茶水间,接完一小杯,才察觉到不对劲,又舍不得那一小撮皱皱巴巴的六安瓜片,只好就着一层不锈钢过滤网,及时止损,倾倒瓶身,倒干净最后一滴水珠,把液体全都沥了出来。 他暗骂一声倒霉,悻悻地拧紧杯盖,转过身去,刚刚准备离开,眼光往后一瞥,就看到地区经理哼着小曲,慢慢踱了进来。 对方手里攥着一只陶瓷马克杯,一副不谙世事的欣然模样,将杯口对准了热水区,从兜里掏出手机,熟门熟路地点开娱乐软件,嘴里还不忘招呼下属,让郁昌暂时别走,一会儿有事要谈。 不得不说,各大视频网站,已经紧紧抓住了中年用户的一颗芳心。 即使尚处于工作时间,这位四五十岁的黄姓经理,仍然沉迷于毫无营养的短视频,连两只眯缝的豆眼,都舍不得眨上一下,全身心投入,深深沉浸于家长里短的情景扮演剧。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分给了不断变幻的屏幕画面,自然也没注意到,往日蒸汽袅袅的水柱,到了如今,竟然没有一点热气,淅淅沥沥地激荡在杯底,叮叮咚咚,仿佛一汪簌簌落下的透亮冰泉,泛着一股幽幽的凉意。 郁昌眼神往下微移,蜻蜓点水般地略略一压,堪堪掠过对方偌大的马克杯杯口——里面厚厚地铺呈了一层茶叶,色泽褐红,条索紧结,光润嫩滑,一看就是好东西,与自己那点四十一斤的批发价陈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倏忽之间,脑内闪过一丝黯淡的灵光,他想起黄经理桌上那只价值上万的金瓜贡茶团饼,嘴角极轻地向上一提,既不提醒,也不阻止,松松垮垮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直到那一整杯冰冷的凉水,被接得满满当当,黄经理才魂兮归来,从声色犬马的短视频中不舍地抽身,漫不经心地伸手去端扶杯身——结果,中指指尖方才触到杯壁,洇上一丝寒意,就像被高压电打了似地,猛然缩了回来。 他难以置信,又试了试水温,冰冷依旧,下属在旁,也不好把宝贵的茶叶,一根根地依次滤出,显得自己吝啬小气,只好连茶带水,全都倒进角落的废水桶,额角的一条青筋,都心疼得直绽。 “怎么偏偏是冷的……哎,白瞎了我刚拆的茶饼!” 赔了夫人又折兵,黄经理捧着一只空杯子,扭过头来,鼓瞪着一双肿大的的青蛙眼,心里窝火,开口叱道: “小郁啊,你做人不厚道嘛!热水机坏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在这里看笑话呢!” 他恼怒地盯着眼前阴着劲儿蔫坏的年轻人,气忿忿地,从鼻腔里猛出一口粗气,心中不屑又疑惑,也不知道这样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有什么过人之处,偏偏能够得人青眼,被不偏不倚地看上。 然而,不满归不满,受人所托,答应下来的话,仍然得带到。 “那个新上来的肖主任,你还没搞定?” 黄经理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眼神嗖嗖地放着小刀子,狠狠刮棱过去,像是要从郁昌身上,生生地找出什么不同,看看他是多出一对犄角,还是长了一条尾巴。 “下午七点,还是老地方,利泰酒店——记得把自己收拾收拾,早点去,这个会很重要,可千万别让人等。” 几乎每家大医院的邻舍,都会有数量不等的高级饭店,专门做医生的生意,科室聚餐、同学聚会、病人答谢,以及三不五时召开的、所谓“医药知识交流”的中小型会议……而它的实质,其实就是药代请客。 利泰酒店,就是其中一员,正处于郁昌所对接的三甲附近。 迄今为止,他大大小小,也在里面攒过几十次局,早已和大堂经理混了个脸熟,甫一踏进,对方就殷勤笑着,热情地迎了上来。 “郁先生,好久不见啊!开春以来,咱们还是头一次碰面吧,您如今在哪儿发财?” “老样子,谈不上什么发财。” 郁昌敷衍地笑了笑,本来不欲多言,想了想,还是浅浅地俯下身去,悄声询问: “今天不是我做东,你帮我查一查,三楼的安康宛,登记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午后六点差一刻,还没到医生下班的时候,大厅宾客寥寥,人流量不算密集。 那位高大壮硕的大堂经理,因此得以忙里偷闲,斜斜地倚着身子,靠在一只金红色泽的鲤鱼雕塑前,眼珠骨碌一转,绽着一股狡黠的精光,了然于心道: “瞧您这话说的,还能是谁,肯定是您的同僚呗!我看看……哎,姓廖,叫廖远东,郁先生有没有印象?” 廖远东?那不是肿瘤线的地区负责人吗? 让黄经理带话,喊自己来做什么? 听上去,似乎还和肖主任有关? 郁昌不由自主地,眉心微微一皱,仿佛有一股微弱的信号电流,滋滋作响,激出灼灼的火花,在大脑里一迸而过,转瞬即逝。 他没有径直上楼,转身折返,来到卫生间,撑着洗手台,头顶一盏光线柔和的白炽灯,在淡淡的酒店熏香里,对着明亮的镜子,往脸上泼了一捧冷水,又理了理衣装下摆,一颗颗扶正纽扣,将仅存的褶皱依次抻平。 郁昌静默一息,抬起头,看向光滑的镜面,试图在那双被密而长的浓黑眼睫遮盖的、浅咖色的眼瞳里,寻找自己的倒影。 事实上,最近的很多事情,都已经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且,并非仅仅关于这个莫名其妙的会议。 昨天晚上,妹妹的班主任,在微信上,给他发来了一张成绩单的照片,以及一大段热情洋溢的寄语,夸赞郁燕开学以来认真刻苦,皇天不负有心人,学习进步有目共睹,让家长在校外多多鼓励孩子,把这股下苦功夫的劲头,一直保持到高考,争取金榜题名。 郁昌坐在床边,反反复复地,看着那条长长的、语气激动的文字框,额角突突直跳,几乎要咬牙切齿地笑出声来。 不愧是他的亲妹妹,有模有样地学了一个多月,进步就这么大。 可惜的是,郁燕每天千防万防,费尽心思地瞒着哥哥,这才初初崭露头角,就被班主任透了老底,也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 那一天,他蹲倨在妹妹的学校门口,在浓郁的夜色里,仿佛一颗枯死的树,等待的几十分钟里,脑内千回百转,已经想好了各种说辞—— 燕燕真聪明、真厉害,突然对学习感兴趣,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也不要本末倒置,太过辛苦,注意劳逸结合,千万别伤害到身体…… 不过,为什么,燕燕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呢? 是觉得哥哥不中用了吗?还是嫌弃哥哥太笨? 没关系,只要是实话,他都不会生气的。 但是,她不应该有郁昌不知道的秘密,不应该把自己所做的决定,悄悄地隐瞒下来,对哥哥撒谎,把他排斥在外。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成为二人之间的阻碍。 可是,等到郁昌做足了心理建设,在入睡之前,惴惴不安地发问之后…… 他得到的所有回答,却只是女孩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放学归来的郁燕,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轻轻地打着哈欠,困倦地倚靠在床头,任由哥哥为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听到郁昌的疑问,她放下揉擦眼睛的手,睫毛扑闪一下,仰起脖颈,脸颊正对上方的兄长,嘴角抿起,呈现一个理所当然的弧度。 “哥哥,怎么啦?” 她无遮无掩,坦坦荡荡,带着一股理所应当的、轻微的不耐,就好像,对方刚刚提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让人不得不向年长的兄长解释一番,一加一,到底为什么等于二。 而原本暗自窝火、等候答案的郁昌,也被这种态度所感染,毫无理由地惶恐起来。 “玩了这么多年,换换口味罢了——这种事,我也必须提前告诉哥哥吗?” 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应当,无论是妹妹明明白白的遮掩,还是漠视他的意愿,将无关人士卷进来的这场会议。 郁昌胃里沉甸甸的,仿佛腰部以下的半具身体,都泡在湿冷的液体里。 坏掉的直饮机滴滴答答,茶水室水漫金山,淌出一大滩失温的水渍。 他在进入电梯之前,都在满怀恶意地猜测,廖远东把自己喊过来的意图是什么—— 是想要做戏给肖主任看吗? 亦或者,在会议中途,就势骂上自己一顿,出口被骚扰的恶气,央求对方不要因噎废食,为了一个无知粗陋的小职员,就把公司的产品全盘否定? 鲜红的数字,于窄长的显示屏上,不断地变换着,直至上升到某一个特定的楼层,才停滞下来,发出叮咚一声微响,提醒内部的乘客已到达的讯号。 精钢门朝两边徐徐打开,淡红的地毯映入眼帘,郁昌抬脚欲迈,甫一抬头,却与电梯门厢外候着的一人,实实在在打了个照面。 他不由得眼角一抽,还没来得及在舌尖酝酿一番,话语便脱口而出: “怎么是你?” 第四场暴雨 那人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系着根暗条领带,寸长的鬓发,又黑又浓,一根根精神地竖着,仿佛一丛旺盛的野草艮茬,显得那张瘦长的脸上,骨骼更为清癯,棱角像山一样,凌厉地起伏着。 “郁哥来得真早。” 他见到郁昌,并不流露出多少惊讶,好像等候多时了似的,一双深凹的黢黑的眼,弯出一点客客气气的笑意,理了理衣襟,解开一粒过紧的纽扣,微微地佝下腰,使自己的身形,比对方略略地低上一截,抬起手来,做了个“请”的动作,迈步往安康宛走去。 ——刘青云也在这里。 刘青云为什么会在这里? 刹那间,就好比超新星爆炸一般,一点明亮的火星,在郁昌的脑内,霎时成为燎原之势,滋滋地燃烧起来,冒出一股刺鼻的硫氧化物,蓝幽幽,诡谲谲,照亮了往日昏暗的角落。 无数个迹象首尾相连,串成一行行、一列列的符文,如同一截多出来的线头,轻轻一抽,便剥丝抽茧,一整只庞大的毛线团,咕噜咕噜地延展开来,歪歪扭扭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摊成一副完整的、具有强烈暗示性的图画—— 他的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一瞬,扯动嘴角,仿佛一个冷笑。 那对黑鸦鸦的睫毛,在一次无法自控的颤抖之后,又沉又冷地垂了下去,在暖黄的水晶吊灯照射下,于面颊的两侧,投下长长一簇参差的暗影,掩盖住仿佛浸着两柄冷芒芒匕首的眼睛。 好得很,一场鸿门宴,他讥讽地想。 眼前这个姓刘的,还真是有能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抱上了一条廖远东的粗大腿,两人一唱一和,等肖主任一来,大概就要拿自己当炮灰,玩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把戏,一步一步蚕食那些老客户,先在今天混个眼熟,方便日后无缝交接,像对待用完即扔的垃圾一样,把旧人一脚踹出去。 位处顶楼的安康宛,是利泰酒店里面,空间最大、采光最佳、陈设最好的一个包间,在正中央,摆设着一只巨大的椭圆形花梨木餐桌,光洁如蜡,几只流光溢彩的琉璃花瓶里,斜斜地卧着一捧捧枝叶娇嫩、沾着露水的奶黄色玫瑰。一圈康乃馨被精心地摆置在桌心,红白对称,花蕊簇拥着一柄扇形的银烛台,上面插了六只细细长长的香薰,静静地燃烧着,暗香氤氤氲氲,满室浮动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混合花果香。 北面的一扇阔大的落地窗,窗明几净,丝丝缕缕金线似的阳光,拂开两边绿绸的遮光帘,尽数滴落在赭红的绒布地毯上,涌起一股股上升的温暖的浪涛。俯瞰下去,车水马龙的街道、往来奔忙的行人、医院前方的人工湖喷泉,全都尽收眼底,不失须弥。一群群纷飞的迁徙候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急切地向北而归,擦着玻璃窗的外沿,飞快地从近处掠走,映照着天际橘红的霞色,扑簌而过,在对面靠墙放置的桃花木书架,以及悬挂的寿菊图上,短暂地留下一斑斑纤巧浓黑的飞影。 宾客没来,主人也没来,好戏还还没开场,只剩两个可能很快就要为成为竞争关系的小角色,不尴不尬地坐在空荡荡的包间里,面色不显,暗流涌动,远远地分坐两旁,于一片沼泽般粘稠的寂静空气里,静默无言地盯着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郁昌背靠着那副姹紫嫣红的寿菊图,生生忍住了一声冷笑,将那只差点被盯出个洞来的黑壳手机,啪嗒一声反扣在桌面上,抬起眼睛,乜斜地盯着着对面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坐在真皮沙发上不动如山的年轻人,在这场比拼耐性的竞赛中,首先掀翻了桌子。 “小刘,你就不想解释一下?” 而不吭一声的刘青云,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似地,直起了身子,两条腿紧紧地并拢,慢慢腾腾地看过来,面上竟然浮现出一种无奈的神色,十分一言难尽似的,给那张青白的脸,都增添了几分人气。 “郁哥,我大概也知道,现在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确实不是那样,我跟你一样,都是被叫过来的。” 他捧起一只盛满茶水的青瓷茶杯,轻轻吁了口气,白色水汽袅袅蒸腾,扩散开来,仿佛乳白色的纱幔,隐隐约约地,将刘青云的面容遮罩起来,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其实,你就算让我现在把一切都讲清楚,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等等吧,等到那些人来了,他们想做什么,总会知道的。” 下午六点半,廖经理踏着晚霞的晖光,先给刘青云发了一条消息,匆匆地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上楼,把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书架的正中,嘱咐两人把东西看好,带着一脸兴奋的紧张神色,拭了拭额角的油汗,像一头嗅到肉味的鬣狗一样,如同来时一般,又急急地走了。 “郁哥。” 刘青云摁灭手机屏幕,长长地叹了口气,充斥着一股与廖经理如出一辙的兴奋,与隐隐埋藏的一种疲惫,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浑身骨节咔咔作响,仿佛正在强行运作一台超负荷的机器: “来吧,趁着还有一段时间,咱们再把场地布置布置。”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在他口中的,所谓“布置布置”,几乎让郁昌感到匪夷所思。 座椅的细微朝向,花簇的倾斜角度,书架上摆放的疏密程度,甚至连上座的几只餐巾,都被对方重新迭出了不同的花样,显得比其他座位的稍稍高出一筹。其间,那种仿佛强迫症般的讲究程度,让所有的餐桌礼仪,仅仅局限在主次位序,以及“将进酒,杯莫停”的他,忽然之间,倍生了一种大开眼界的自惭形秽之感。 两相对比之下,假若说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一岁的年轻人,所习得的细致入微的程度,堪比大门大户里惯会投机迎巧的侍童,那么,郁昌粗糙得就像一个只会好酒好肉招待、陪笑奉承的社交废物……那个以前的他,怎么会不屑一顾地觉得,对方只会用钱砸人呢? 如果有可能,郁昌甚至怀疑,刘青云会像摆放乐高积木一样,把落地窗外的景色,全部安排得闪闪发亮、规规整整,街道重新水洗一遍,不留一点灰尘,行人全部清场,让来客一眼就能看见恢弘的医院正门。 这人在大学学的什么? 他上的是什么古代太监专业培训学校吗? 然而,正在干活的刘青云,显然没有真正的读心术,用以听到来自高中学历的前辈的腹诽。 他仔仔细细地,擦拭掉窗棂一角毫不惹眼的一点薄薄积灰,抹了抹额角的几滴汗,一副做熟了的习以为常样子,放心地前往盥洗室,拍平衣服上的褶皱,正了正那颗开线之后,又被缝上去的袖扣,转过身,对郁昌笑了一笑,开口道: “廖经理走之前,给我发了消息,让我们在七点左右,去电梯门口候着——” “时间差不多了,郁哥,你再照照镜子,如果没什么不妥,咱们就过去吧。” 七点零一分,新来的服务生惯常摁亮三层的按键,乘坐宾客电梯上楼,准备宴席前的相关事务。 岂料,电梯门甫一打开,她就被眼前的景色唬了一跳—— 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个高挑的青年,一颗青松,一颗白杨,仿佛门童一般,身姿笔直,就差一身熨烫得板正的制服了。 左边的一个,理着一头清爽的板寸,脸色虽然有些发青,却棱角分明,仿佛刚从军队里出来;右边一个,黑发松松碎碎地搭在额前,眼睫浓黑,长得又白又漂亮,两个人一同望过来,还齐刷刷地,冲她笑了一下,仿佛彩排预演一般,带着一股精心排练的矫揉造作。 一直等到,这名服务生慢慢走远了,她的大脑里面,还恍恍惚惚的,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到身前的小推车。 ……奇怪,她困惑地想。 她们的酒店,在什么时候,还身兼数职,把鸭子都给招来了? 第五场暴雨 七点一刻,暮云千里,一抹残余的橘黄晖光,逐渐归于黯淡的虞渊之中。 三楼的几个包厢,如今只有北面的安康宛,被提前预订下来安排待客,另一边空空荡荡,寂静得连根针落下来都能听到,喧嚣被完全阻隔,与包场的待遇,其实也大差不差了。 他俩还没在侍童的岗位上站稳脚跟,把足下那一亩三分地,爱岗敬业地捂出点热乎气,身旁守着的那只宾客电梯,就已经上上下下,运行了好几茬,泛着冷光的轿厢门豁然洞开,像开盲盒似地,陆续运上来一些熟面孔。 当然,所谓的“熟”,也只针对其中的一人罢了。 这些刚从医院下班的科室主任,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性掠过了左边面生的小伙子,和蔼地笑着,和厮混熟了的郁昌打了声招呼,多多少少地,也能算作一点,对往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的礼遇。 上次陪郁昌一同征战的医学部经理,也亦步亦趋地,踩着贵客的麟趾,加入了迎来送往的队伍,一只黑框眼镜,滑溜溜地架在鼻梁上,高度近视的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像鱼一样暴突出来,冒着一股异常兴奋的贼光,左右逢源地聊着、侃着,一举突破了以往的陈旧老套,仿佛强行撕开了裹着的一层蛹茧,即将在今晚化蛹成蝶一般,话里话外,都透着掩不住的亢奋与表现欲,飘飘渺渺的视线,时不时地,还会越过瓶底厚的镜片,往电梯的液晶显示屏上,瞥那么一眼,一副闻旨接驾的江南小吏做派,好像在下一秒钟,就要从里面走出一位微服私访的乾隆皇帝似的。 此情此景,饶是再怎么愚钝如猪的人,也合该反应过来,今晚的宴席,绝不会仅仅地,是为了两个底层员工的蝇头小利之争,而匆匆举办的一次普通会议了。 郁昌噙着一抹工业流水线的笑容,自觉如同春风般和煦,带着一股倚老卖老的优越感,隐秘地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刘青云,却发现对方嘴角上扬的幅度,竟然与自己分毫不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活学活用得肆无忌惮,几乎是一种分明的偷师。 他心下不免恼怒三分,在暗地里冷冷一嗤,原本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一齐商量打算一番的心思,也立马熄了下去。 利字当头,先前那点和平的错觉,被冰冷的现实尽数拂去,两人像在暗地里较劲比赛一般,争相在客户与潜在客户面前讨好卖乖,极尽谄媚之能色:一个仗着资历老上三分,攀亲道故、打蛇随棍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三句不离人家的三姑六婆;一个靠着那点还没忘光的学校知识,力求在彼此相见的第一面,就打造出专业的学术精英人设,与医学部经理一唱一和,谈天说地,恨不得把肚里的墨水全部倾倒出来,把在座的各位,从头到脚染得黢黑。 托这三位的福,搭好的戏台不至冷场,小角色们抹匀脂粉、套上戏服,仿佛拧足发条的滑稽小人,在偌大的包厢里,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地演上了一出开锣戏。 各位主任围拢在正中央巨大的花梨木餐桌旁,或倚或靠,脱去了工作中的一袭白袍,坐在酸枝雕花椅上,好似一尊尊慈眉善目的弥勒,在暖黄灯光的照耀下,浑身上下,都焕发出一股灿灿的金光——被人捧着、供着、哄着的光。 他们兴致来了,便偶尔搭上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心不在蔫地,微微发笑着,眼睛仿佛装了磁石,每隔几分钟,就要无可抑制地,往半掩的门外,那只隐隐发出一种有规律的、低沉的嗡嗡声的,正在运作的电梯,隐晦地扫了过去。 事实上,不论身份,不论年龄,无论他们表面上讨论得多么激烈,亦或交锋得多么认真……每个人的余光,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那里,就像一群被内心看不见的引线所操纵的、尘世中的提线木偶。 他们在说什么? 孩子的升学考试、临床的作用效果、球赛的押注、最近的天气…… 这群精于世故的人,说着、笑着,刚刚脱口而出的、还没捂热的话,转瞬之间,就被毫不在意地抛于脑后,字字句句,都从口中流畅地吐出,再被顺利地衔接而上,不冷不热,好像吞食尾尖的蝮蛇,在百般聊赖的空旷里,做一场心知肚明的、消磨时间的游戏。 直到,门外轻微地“叮咚”一声,这些漫长的、无意义的对话,才戛然而止。 十几只眼睛,终于得以从粘稠的空气中解脱,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齐刷刷地望向电梯口。 ——铮然一声锣响,红绸幕布迤迤然揭起,压轴戏正式登场。 第六场暴雨 电梯门轰然洞开,雪亮雪亮的灯光,从内厢之中,柔柔地倾泻出来,如同一层无形的纱幔,乞怜地映罩着从中走出的、谈笑风生的四人周身,仿佛连这无知的死物,也愿意攀龙附凤、曲意逢迎,依依不舍地拽着他们的衣袂,难以分开似的。 周围的人,全都抻长了脖颈,恨不得胸腔以上、脑袋以下的这截躯干,再陡然地延展三分,哪怕变作鸭鹅之流的禽畜,也在所不惜;还有的,干脆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双炯炯的眼睛,炙热地投射着视线,甚至忍不住地,往门口踱踱地凑上了几步,好像终于等到了此番的主东家,尘埃落定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郁昌自然不能免俗,他先前匆匆忙忙地在席间穿梭,既要充当服务生,还要兼顾热场,维持氛围,像一只纷飞的花蝴蝶,屁股都没怎么挨上椅子,堪堪地卡在内外交界线上,离厢门的距离最近,此刻被周遭所感染,心下登时有了三分计量,做贼似地,悄悄摸摸回头一看,饶是做足了准备,两只牢牢地卧在眉窝下的眼珠子,也好悬没被惊得掉出来—— 只见四人站在门外,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俱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最外面的廖经理,一方宽厚的脊背,恨不得弯成虾米,仿佛拉满了的弓,咧着阔嘴,不住地点头哈腰着,踏着锃光瓦亮皮鞋的两只大脚,如同踩在油锅上一般,不停地左右交替着,变换身体的重心,面色热赤赤的,发着滚热的汗,脸上根根的毛细血管,好像都要在极度澎湃的舒张之中,绽得爆裂开来,洇出一蓬蓬激动的血点。 他右手边的张泽仁,正面朝着中间的两位,闲适地说着话,身上一件深蓝的套头毛衣,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腕间的表换了一块,泛着低调的冷光,身姿卓然,颀长匀称,非常俊雅,眼角弯成一弧柔和的春枝,浑身上下,丝毫不显廖经理的丑态,言语温和,却显着一股得体的谦卑: “……这段时间,肖老师大概忙得很啊,市里产医融合创新基地审批下来,首批科技成果的赋权项目终于尘埃落定,迄今为止,我院算是做了领头羊了!” 正中央那位被簇拥着的、接近六旬的人,低调地穿着一袭白衬衫,半眯着眼,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也是仰仗各路才俊嘛。” 随即,十分亲昵地伸出手来,往旁边站着的,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的肖主任肩上,轻轻地搡了那么一把,开口道: “行了,既然是你们的事,就坐下来,好好地聊上一聊吧。应明,你去吧,我不方便久留,先不作陪了。” 如果说,张泽仁的出现,尚且还在预料范围内,虽然惊人,但还不至于让郁昌过于失态;那么,眼前这齐齐地佩戴着金丝眼镜的一老一少,却真真正正地,让他狠狠地吃了一惊,进而深觉自己的迟钝,万分地懊悔起来—— 这个对肖主任姿态亲昵的男人,所拥有的一只分布着浅浅皱纹的面孔,在场的所有人,可谓都是铭记于心、熟悉万分。 无它,只要从酒店里随便找上一个窗口,探出一方脑袋,胡乱地望出去,面朝着那座省级三级甲等大型综合性医院,再打开手机,点进它的官网,滑进“领导班子”的侧栏,对方的蓝底照片、姓名履历,便赫然在历,一目了然—— 院长肖德钦,副厅级干部,如今突然在利泰酒楼的三层现身,和那个被郁昌在心里翻来覆去、骂过不下数十次的“刺头”主任肖应明站在一起,他俩的五官分布,尤其是那客气中夹杂着冷淡的眼神,竟然隐隐地透出几分神似。 真是终日打雀,却被雀儿啄了眼。 郁昌顿生一股目盲眼瞎之感,在心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等到那位的身影,终于再次隐去了,他才悻然地揩了一把额角沁出的几滴冷汗,转头偷看一眼,发觉刘青云也一副呆傻的表情,方才略略地平衡了一点。 重量级人物走了,包厢内那股千斤重的诡异气氛,顿时减轻了几分。 众人热热闹闹地,纷纷凑过来,众星拱月般地,把张泽仁和肖主任迎了进来,脸上挂着团团的笑意,总算依稀有了一丝以往“会议”的影子。 ——当然,被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下,茅塞顿开的郁昌,自是再也不会为那位“空降兵”的超然话语权,而忿忿地感到不平了。 墙壁上挂着的一只雕花西洋钟表,恪守秩度,静默无声,一格格地走着,桌上的香薰燃着橘黄的光亮,莹莹如豆,馥郁清新的花果香气,在偌大的室内悄然弥漫。 按常理说,这种会议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饶是说上多少场面话,做上多少铺垫,到了最后,也绕不开“钱”和“货”。 郁昌和刘青云尽职尽责地当着背景板,和医学部经理,以及廖远东这两位哼哈二将一起,殷勤地与各位主任聊着天,间或偏着头,往靠着窗外明亮夜景的两席主位上,极快地窥上一眼。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被叫来有什么用,怀揣着满心的疑惑,竖起两只灵敏的耳朵,从喧然的觥筹交错之中,尽力地捕捉那些最为重要的信息,使出了十分察言观色的手段,渐渐地,居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高居主座的张泽仁,完全符合郁昌那一面之缘的初印象,几乎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修炼到了一种极致,在顺滑地递给年轻的肖主任话茬的同时,竟然也雨露均沾,不忘在座的每一个来宾,偶尔优雅地点点头,插上两句,全都正中要害,天文地理无所不包,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树立出了刘青云梦寐以求的专业精英范儿,既显得学识渊博,又很接地气,上一秒还在聊临床表现,到了下一秒,就关切地询问着人家儿子的学习问题,微笑着承诺,三天之内,就会为那位忧愁的父亲,找到愿意上门辅导的名师。 据郁昌观察,他和肖应明,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那位实打实的二代公子哥,一改平时冷冰冰的脸色,表情至少柔和了两分,面对丰盛的佳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拣菜,大概不怎么饿,与张泽仁倒是聊得有来有回,好像那些吐出的语句,比起真正的食物,还要甘美许多。 “……应明啊,看你的样子,与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变化嘛,这些年来,只有我愈发显老了。” 奶黄的灯光下,张泽仁微微一哂,端起手中玉瓷酒杯,示意地朝身旁之人敬了一敬,分外白皙的皮肤,溶溶地映着流转的光华,仿佛一块毫无瑕疵的、上好的白玉。 然而,那只杯子里面,装的却不是酒,而是茶——桌上确是排着几瓶未开封的,红白黄俱全,可是肖主任却不感兴趣,只好便宜了其他的几位医师。 见对方笑着否认,他沉吟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闲谈似的,又提起别的话题: “难得你我爱好相同,我那里正好有一匹荷兰温血马,性情温顺,毛发也鲜亮,正好寄养在应明你常去的那家马术俱乐部,如果得空,不妨去试试如何?” 约莫是真正被勾起了兴趣,肖应明掩在金边眼镜下的那双眼,短暂地亮了一亮,却没有贸然答应,维持着一份谨慎,开玩笑地接腔道: “这一匹马,至少上百万了,张总监敢给,我可不敢收啊——私相授受,第一个被抓典型的就是我。” “哪里的话?”张泽仁笑道,“只是寄养罢了,老朋友之间,互相换着玩玩,谁会管这种闲事?”一番好说歹说,终于把人给磨得松了口。 而那一只事前被廖经理神秘兮兮,放进来的黑色公文包,也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行至半途,张泽仁不知说了什么,竟引得肖主任一时怅惘起来,神色透着忧郁,话匣子打开一半,开始追忆求学时的青葱年华。 “应明,之前我与你一见如故,其实是有原因的。” 张泽仁叹道,好像也一同感伤了几分,款款站起身,从那公文包中,取出一只洁白的薄薄信函,郑重地伸出双手,递给陷入回忆之中,眼神迷蒙,仿佛喝茶喝醉了的副主任: “以往,我怕你有成见,觉得我别有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事实上,我和你师出同门,在二十多年前,同样被陈老教导过。上个月,我去首都探望他,谈起你来,他老人家还记忆犹新,十分高兴呢,说是作为导师这么多年,优秀的学生凤毛麟角,应明,你绝对算其中之一。” 语毕,他的嘴角,稍稍地往上一翘,迎着年轻人牢牢黏在信上的、不可置信的欣喜目光,将那纸函推了过去,语调也明快地上扬起来。 “所以,我正好做一回传信的鸿雁,把陈老嘱托的信,在今天交付原主,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师兄好了。” “应明,你我之间着实有缘,又何必与师兄见外呢?” 上面的茶来送往,一副清谈之相,下面却酒酣耳热,早已仰倒了一片。 郁昌一边应和,一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揣测,究竟要多久以后,张泽仁才肯放下披着的一张羊皮,露出锋利的爪牙,正式进入正题,把话头往产品方面引。 结果,令人意外的是,人家还真的沉住了气,全程不沾半点铜臭,仿佛只想要正儿八经地举办一场知识交流会,顺便与同门叙叙旧。 他等啊等,一直等到最后,快要散席了,也没能摸清今天的自己,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 原因很简单,郁昌根本没有戏份,连个小小的水花,都没能激起来。 纵观全局,他和刘青云一样边缘化,十分无足轻重,任谁来看,也就是个打杂的。 充其量,不过是长得好看一点,姑且称得上赏心悦目而已。 第七场暴雨 办公室的灯光白炽得耀目,班主任垂着头,眯起眼睛,徐徐翻动着那本被女孩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资料,仔细地瞧了瞧赤红颜色标注的错题,咂了咂唇,吁一口气,“这道题错得不应该啊。” 他伸出油黄的手,把一摞摞堆砌在桌面上的教案随意地抹平,拈出一张夹杂其中的试卷,铺展开来,拿笔圈出几道,递进女孩怀里,“明天中午之前,能做完吗?把思路全部写下来,我再给你仔细讲讲。” 郁燕“嗯”了一声,礼貌地弯了弯腰,道:“谢谢老师。” 自从那次双周考之后,眼前这名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就真正地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再加之,对方端正的态度,着实不像是一时兴起的偶然为之,这位主修数学的指导教师,自顾自地思忖一番,便将她从以往的“差生分组”里面,掸掸打打,拂去一层不成器的灰尘,挑挑拣拣地拎了出来,像对待班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苗子一样,暗暗押上了宝,三不五时,便把人单独叫出来,询问学习的总体进度,再衡量当下情况,开上一次量身定制的小灶,期望在高三之前的分班考里,这名幡然醒悟的学生,能够再次祭出一份亮眼的惊喜。 当然,这种重点的关注,确实让郁燕失去了一些休憩的时间;并且,就此之后,就像所有学风不那么优良的院校之中,那些被老师偏爱的学生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被划分进了绝大多数同窗的对立面。 那些同龄的孩子们,看向她的眼光,在这种明显的氛围之中,逐渐地改变了。 他们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不屑,与一种羞于披露的艳羡,有意地扭开了头,错开了步调,潜移默化、泾渭分明,把“背叛”的郁燕,归拢进了“书呆子”的阶级—— 虽然,她还远远达不到那个程度,而班级之中,原先的头等生团体,也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愿意接纳的意图来。 所幸的是,郁燕从来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而是像往常一样,漠然地无视了所有的讨好或鄙夷,无论是荒废学业的以往,还是闷头钻研的当下。 班级之中,那几十个记不清面孔、记不清姓名的同学,对郁燕而言,与从小到大,任何一名消弭在记忆深处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至于这些毕业之后,就会各奔东西、不复相见的同席,是否会在传递的小纸条中,亦或下课的喧嚣吵闹里,借着重重掩饰,背起身来,悄悄地嚼起舌根,交流彼此对某个特定的女孩的看法,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 为着无关紧要的人或事,踌躇不前、劳神伤力,除了徒增损耗外,并不会产生任何积极的效用,让他人的看法,因此改变一分一毫。 不过,谭月、王晓涵和胡珊娜这三位狐朋狗友,却在实际行动中,真真正正地诠释了,何为“莫逆之交”——这三位各不相同的女孩子,对朋友身上的、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的变化,不仅从无指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别扭和嫉妒,还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如同三个可爱的臭皮匠一般,明明自己还是半吊子水晃荡,却已经开始为对方以后的职业规划和专业选择而操心了。 每逢此时,郁燕都会仔细地聆听她们的教诲,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对那些天马行空的、幼稚而拙劣的想象,报以衷心的肯定与深切的期望——例如,全资入股谭月的家族企业,给王晓涵的个人音乐会提供专属礼服,或者包养走投无路、前来投靠的胡珊娜…… 这些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可能早已悄无声息地,变作了一根坚固而牢靠的支柱,与她心中的另一份念想,并驾齐驱,共同成为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正值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她从办公室里退出来,站在静阒阒的走廊里,想要暂且歇一口气。 外面的天,泼着一道又一道的霞光,艳得几近凄厉,赤条条的云,横七竖八地搭陈着,如同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有头无尾,从中间迸得断裂,腥热的胃肠脾脏,全都流溢得凝滞了,淤积在一起,把天幕腐蚀出了一个大洞,淌着淋漓的脓水,野蛮地撕扯出一只巨硕无比的、滚滚的落日。 那浑圆得恐怖的日头,仿佛是从染缸里跌出来似的,郁燕迎面望去,就像被无数个溅射的火星子,直直地烫了过来,染得她满头满脸,仿佛都溅满了血。 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个处处都漾着一股暖热涟漪的黄昏之中,她莫名地,生出一种古怪的不安,胸腔里的器官,跳得一阵急过一阵,浑似那迟缓而粘滞的空气,不知为何,竟变作了无色无相的胶质,从口鼻毛孔里,一滴一滴,缓慢灌注进来,无孔不入,裹缠住肺腑筋脉,逐渐凝固,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歹恶地窒住五窍,变成一枚栩栩如生的琥珀。 ——怦咚。 远处的飞鸟,簌簌地掠过天际血红的残阳,铺天盖地的一大群,黑压压、暗沉沉,拢作一堆,聚得很近,斜斜地抻着翅膀,尽力地翱翔着。 鸟群的最后面,堪堪地吊着尾巴,是两只飞得缓的,没什么劲头,不时停下来歇息,落在建筑物的屋顶、电线杆的顶部、葱茏杉树的尖枝上,像离群的黑点,蹒跚地游离着。 她虚虚眯着眼睛,思绪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毫无理由地散了一瞬,再回过神来,却发现那群迁徙的鸟儿,后头跟着的两个黑点,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一只。 那只仅剩的飞禽,孤零零地扑扇着翅膀,伶仃地追着鸟群的踪迹,奋力地向前飞着,而另外一个,也不知道撞进了哪个暗无天日的旮旯,或是走岔了路,或是一蹶不起,直至那无数翩跹的身影,往北一去不返了,那点黑黢黢的影子,亦是再也没有现出身来,从此消失不见,在无垠无际的天空中,杳杳地沉寂下去。 ——怦咚。 似有所感一般,郁燕怔怔地向外望去,转过头,漫无目的地梭巡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 那些钢筋铁骨的森林,崚嶒矗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变得又黑又小,仿佛一口口层层迭迭的棺材,阴寒冰沉、了无生气,死死地压在地平线上,如同一枚森冷的、铁质的秤砣,攥住泥土下搏动的肺腑,像是要从那只衰败的器官里面,挤出最后一息奄奄的吐气。 ——怦咚。 她的心跳,突然之间,变得又疾又猝,咄咄地狂乱迸跳着,像是要从这具封闭的躯壳里,一举挣脱出来,重重地掼在地上,沾得鲜红殷赤的筋膜,全是黄濛濛的土灰。 而那只心脏中的,所谓另一份念想,好像也从这灰头土脸的一蹿里,不声不响地,往外跌出了柔软的一角,悄然无息地撞触在坚固的水泥地上,无比遽然地,生出了丝丝缕缕暗沉的裂纹。 第八场暴雨 гóuщ𝓮п8.𝓬óм 酒阑人散,张泽仁引了客人,走到厢外一只弧形的大露台去,与他们说着最后的道别的话。 农历十六,黑丝绒般的穹庐上,那片霜白的月亮,恰恰地升到中天,明亮慑人,仿佛一块熟银,又软又白,徐徐降下的光辉,像一阵湿雾似的,氲在人们的面上,把那些模糊的身影边缘,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华露,映照得莹莹发亮。 按照惯例,依旧是人手一份“辛苦费”,筵席将尽时,由廖经理分发。他围着那只花梨木圆桌,走上整整一圈,微微佝着腰,将烫金装裱的红包,满脸堆笑地递过去,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洁白的餐具旁,眼巴巴地等着,直到人家伸手接过,把它们窸窸窣窣地揣兜里,才肯放心地倾过身子,再去打点下一个。 至于陪赴着客户,将各色不同的酒品,往肚里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郁昌和刘青云,则像两个最为低等的小厮一样,面面相觑地候在一边,在等级森严的排序之中,被夺去了平日的活计,顶着腔子上热燥燥的脸,喝得眼皮都泛起桃花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再能如何地表现。 好吃好喝一番,有酒有肉还有钱,临走的时候,那些主任的面上,俱是一副油红发亮的神情,脸上笑意蔓生,似乎对于自己被叫来做了陪客一事,丝毫不显半点在意,心满意足地踏了出去,勾肩搭背、三两成群,在酒精的作用下,各个原形毕露,更有甚者,还没走两步路,就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跑去盥洗室,一阵翻江倒海,把胃里的内容物,统统翻了出来,倒得干干净净。楍妏后續鱂茬м𝔦м𝔦se8.c𝖔m哽薪 綪箌м𝔦м𝔦se8.c𝖔m繼χμ閲dú 场上唯二清醒的,只有肖应明和张泽仁,全程以茶代酒,不沾杜康,等到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两人仍然难舍难分地,在露台吹着冷风,促膝长谈了一刻钟,眼见着彼此的关系,比起宴会开始时,还要更近了一步—— 可能,需要归功于那匹马,或者,归功于那函信……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郁昌在里面,隔着一墙薄薄的玻璃窗,一边和其他人一齐动手收拾残局,一边睁着发热的醉眼,往那两个亲亲热热交谈的身影望去,不由得暗暗一嗤,冷嘲热讽地想道,原来有钱人笼络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而已,看那个样子,简直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和院长的儿子亲到一起。 他正在心中腹诽,没成想,自己所诽谤的两名对象,却在此时姗姗地折返回来,裹着春夜的凉气,一前一后,纷纷回到包厢,道别一声,收拾东西,便准备真正告辞。 “师兄留步吧,不用送了,医院就在对面,时间还早,我直接走回去,正好饭后消食。” 肖应明笑意盈盈的,一张清癯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色,从椅背上勾起风衣外套,拎起颇有些学生气的黑色双肩包,将自己重新拾掇得板板正正。 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头去,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映着冷光的金边镜框下,眼神不经意地从郁昌和刘青云的身上掠过,嘴角莫名地,往上略略地一勾。 “……能被师兄选中,倒也是造化。” “能与应明有一段同门情谊,才是我的造化啊。” 张泽仁秉持东道之谊,将人送至厢外,十分怅然地微微一叹,发出一声不知真假的感慨。 “当真是虎父无犬子,看到应明的样子,就能知道,肖院长当年,是何等勃发的英姿——唉,只可惜我那不成器的大儿子,若是能学得你的万分之一,我就心满意足了。” 肖应明会意地一笑,生受了这番夸赞,不再多言。 他说不让人送,就真没让任何人跟上来,尚未走出包厢,表情便渐渐回冷,再次恢复成不苟言笑的精英模样,随着显示屏节节跳动的鲜红数字,以及开启又关闭的电梯门,逐步沉入黑暗之中,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鲜黄的灯光,柔柔地撒下来,像一层透明的纱幔,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至此为止,宴会可谓是完满结束,客户全都走了,只剩下公司的内部人员,围着零落的餐盘用具,聚拢成一个圆圈,开始做会议总结。 郁昌仍然坐在下位,左手是医学部经理,右手是刘青云,面皮滚烫滚烫,泛着青的眼白上,爬着一道道粉红的血丝。 他的酒品一直很好,就算喝得胃里难受,也一声不吭,只是愣愣地盯着圆桌中央愈发娇艳欲滴的康乃馨,计算烛台上面那些只剩短撅撅一截指节长的无烟香薰,到底何时才能燃完——这种花果香,闻得太久之后,竟激起他胃里一阵无法自控的恶心来。 窗外夜景灯火通明,张泽仁不紧不慢落座,摩挲着手中一盅续了热水的净白瓷杯,在袅袅升起的白雾中,扭过头去,闲闲适适地,往外面华灯初上的景象,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那些五彩缤纷的霓虹,透过一层明净的玻璃,烁烁地闪耀在他的脸上,显得这张儒雅的面容,愈发地英俊起来。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顶头上司坐镇,任谁都不敢造次,只能舍命陪君子——若是对方就这么一言不发,坐到天荒地老,他们一干人等,也只能把自己的一只屁股,牢牢地黏在椅面上,直到沧海桑田之后,化成形态各异的几尊化石,被考古队挖掘出来,送去未来的博物馆,做一次专题展览,命名为《官僚主义害死人》。 好在对方的心思,并非这般歹恶,也没有领导折磨员工的恶趣味,故意把人留下来,加一些无谓的班。 他好像只是应酬得有些疲累了,暂缓精神,稍作休憩后,就重新站起身来,眸光敏锐地一扫,便把底下员工的众生相,统统收入了眼底。 “辛苦大家了。” 张泽仁细细地拢了拢衣襟,欠身笑道,视线的焦点,往郁昌和刘青云的脸上,不着痕迹地落了下去,像鸟的尾羽掠过湖心,尚未激起一圈涟漪,又很快收回来。 那张白皙的面皮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和蔼,以及隐隐的笑意——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窥见自己支起的竹筛之下,已经引来了探头探脑的鸟雀,贪食地伸着脖子,正要啄食洒下的秕谷。 他云淡风轻地,对廖经理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走到一边,不知鼓捣什么去了。 不到半分钟,几人的手机,都纷纷地震动起来。 郁昌掏出那只黑壳机器,按亮屏幕,定睛一看,发现微信里面,属于廖经理的那条信息栏,突然跳出一个红点,仅次于被置顶的郁燕,高居第二。 他眯着半醉的眼睛,往上面随意地一觑,灌下去的那些酒,立刻就被刺激得醒了大半—— 对方发起了一笔转账,“1”后面,足足跟了四个“0”,金额一万。 旁边的刘青云显然跟他一样,一双眼瞪得铜铃般大,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惶恐地抬起头,盯着一桌之隔的张泽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神情竟有些不安。 “今天让大家劳累了一番,我让远东代为转达,算是一点心意。” 张泽仁迎着下面各异的目光,不躲不避,笑了一笑。 “有些晚了,我就不再奉陪了,大家都早点回吧。” 他往郁昌这边,最后看了两眼,风度翩翩地,冲他们颔一颔首,又道: “——等到再过几天,小郁和青云两个,都清醒过来以后,我们再找个时间,聚在一起,好好地聊聊吧。” 郁昌的车还没修好,这段时间,郁燕在放学之后,只能和对方一起,搭乘计程车回家。 她刚刚从校门出来,还没走近哥哥的身边,就闻到了一股不浅的酒味,就连遇到的司机师傅,都在开车的时候一心二用,忧虑得频频回头张望,连声叮嘱,让乘客看着点,生怕后座的这个醉鬼,什么时候就稀里哗啦地吐了一身。 回到家后,楼道里黑咕隆咚,好巧不巧,声控灯还坏了一个。 她原本想撑着对方的手臂,把哥哥架上楼,当他的人肉拐杖,没想到郁昌却清醒得很,周身一股熏人的酒味,还能如履平地,根本用不着人搀扶。 “哥。” 郁燕不由皱眉,忍不住开口,语气有点埋怨,“这段时间,你明明很少喝成这样了——又是什么应酬啊,那些人还是医生呢,也不怕肝硬化。” 黑夜里,郁昌稳稳当当地站在阶梯上,闻言之后,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灼灼的,仿佛两丸黑水银一样,在醉红的脸上,流转着暗处的微光。 他一惯是走在前面的,恰恰比她高出几阶,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此时回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竟显现出一丝罕见的、慑人的神情。 “哪里是什么应酬。” 郁昌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地冷笑一声,声音橐橐地荡在楼道里,和砖石水泥碰撞在一起,又硬又沉。 “——倒是一桩怪事。” 第九场暴雨 这段时间的天气,实在是很好,阳光十分暖热,青空湛湛,白云悠悠,江畔的两排曲枝垂柳,已有了十几年的树龄,高约三丈,丝绦翠绿,枝叶勃发,抽出万千条细丝,一阵微风抚过,摇曳生姿,煞是可爱。 郁昌的那辆爱车,统共做了一周的全身检测,回炉重修之后,被洗刷得崭新发亮,白灿灿的漆壳,在太阳下闪耀着明烁的银光。 他重新取回座驾,不用每天带领妹妹起早贪黑地挤公交,心情颇佳,头天的清早八点,前去公司之时,于离岸风的吹拂下,从江边打马而过,在等候红灯的间隙,透过降下的车窗,望着江心粼粼的波光,一时将种种琐事抛之脑后,竟陡然生出一种忘俗之感。 不过,这份难得的好心情,尚且未曾能够维持半个上午,便如同一盏脆弱且珍贵的青釉瓷器一般,被一名不速之客的来访,砸得通体粉碎,四分五裂,化为了一地污糟的齑粉。 “——哎,小郁啊,快要到周末了,这次的双休,也该轮到你了吧?” 廖经理穿着一身靛蓝西装,粗笨的颈间,勒了一条暗赭色团花的领带,手上擎着一盅清亮汤色的普洱,看漂浮的茶叶样式,大概是从黄经理那里顺来的好货,香气扑鼻,自顾自地啜饮一口,又筛了半杯热水,一堵墙似的身子,惬意地半倚于窗前,拉家常似地开口,把明亮的上好天光,牢牢实实地挡了泰半。 他一边问话,一边笑眯眯地踅了过来,一对粗眉高高挑起,话语之间,不自觉地泄出几分戏谑,仿佛逗弄狗场里一只幸运地被挑拣上的小狗,既要确保引诱对方上钩,又很看不起人似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不屑。 “下午两点半,你要是有空,直接来利泰一趟——大家如今也算相识了,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正好坐下来谈谈。” 语毕,还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 “统共就几个人,你都见过,上次没来得及说的,咱们今天,再好好地聊上一聊。 办公室里依旧没什么人,空空荡荡,让廖经理所谓的“悄悄话”,愈发显得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大概因为某种特别的直觉,自从那场会议之后,郁昌有好几天没做外访了,就连原本跑得最勤的那些科室,都很少再上门拜谒,转而整日埋头于浩如烟海的ppt中,此时正戴着一副防蓝光眼镜,在工位上面无表情地拉Excel。 闻言后,郁昌放在键盘鼠标上的两只手仍然没停,敲敲打打,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屏幕上光标一闪一闪,就是不回话。 他目不斜视,视若无睹地足足忙活了半分钟,直到身旁之人,原本轻浮的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才站在即将惹恼上司的死亡边界线上,堪堪地缩回了作乱的脚。 郁昌像只英俊的乌龟一样,慢吞吞地抬起头,脸庞十分平静,两弯墨浓的眉毛,效仿对方先前的神情,微微地扬着,很诧异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一扯,露出一口齐垛垛的净白牙齿,咧出一个弧度,假模假样地笑道: “廖经理的好意,自然却之不恭——只不过,最近实在忙得很,一大堆事待办,我一个小职员,没那么多空闲时间,如果还是上次那种应酬,您找其他人,效果也是一样的。” 嘴上,郁昌这么虚情假意地说着,内心深处,却是一声冷嗤—— 开什么玩笑,要是到这个地步,还发现不了廖远东他们有所图谋,那才是有鬼了。 上次的会议结束后,翌日初初酒醒,他就暗暗地在各类官方网站和内部新闻上,打探查询了一番对方的底细,在所知甚少的人际关系上,很是下了一番力气。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原来廖远东初入公司时,正归在张泽仁的手下,官网上面,还存有多年以前表彰活动上的双人合影,在公司各类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可以称得上一句嫡系了。 而张泽仁的发家史,则更为传奇。 根据一些专题人物报道,以及百科收录的寥寥几语,郁昌了解到,原来几天之前,在利泰三楼的安康宛,此人当着众人的面,和肖主任攀的那门亲故,确实童叟无欺、毫无水分—— 他们所供职的医药公司,在省内算得上领头羊一样的存在,规模颇大,在上个世纪末,就已经收购了好几个当地的药厂,供销一体,对代理外包的需求,也随之水涨船高。 对方穷小子出身,进入顶级学府深造后,先是出来当了几年医生,才转行成为药代,迅速在这一行混得风生水起,行至中途,还与本市一位着名企业家的女儿缔结了一段姻缘,即使如今早已离异,但他靠着妻家最初的扶持,得以创建了自己的代理公司,凭借过人的学识能力,以及积累的相应人脉,仰仗那些圆滑手段,作为一朵不败的交际花,几乎打通了各大医院的采购名录,才创下了十年前身家过亿的神话。 虽然,郁昌把那些资料,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从字里行间,只得出“张泽仁靠老婆才能走到今天”的结论,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张总监,确实很有几分难以捉摸的城府。 迄今为止,结合所有的暗示与明示,这样长袖善舞的一个人,较之去年年底,那种姑且可以称之为“欲擒故纵”的做派,已经很明显地,在行事风格上面,更进了一步。 他于春暖花开之际,依靠着廖经理的牵线搭桥,朝郁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或许,还要加上一个刘青云——释放出了拉帮结伙的讯号。 如果说,几个月前的料峭寒冬,郁昌还在为彼此间,那场意味不明的朦胧初见,抱着某种不便言说的渴盼和幻想…… 那么,到了现在,面对着对方完全揭开掩饰的、赤裸裸的意图,他却再也生不出半分飞黄腾达的妄念,而是像只无比警惕的、油盐不进的刺猬一样,防范地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人类是利益驱使的动物,而社会地位远高于自己的、白手起家的张泽仁,则更加不可能无端地释放出善意。 他清楚地明白,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如果真的有,那条被掩盖在枯枝败叶的伪装之下的,通往食物的必经之路,也决计早就被狡猾的猎人设置了数不胜数的陷阱,摆成请君入瓮的姿态,只等愚蠢的猎物上钩。 不恰当的野心,与愚蠢无异,郁昌自忖没有那份火中取栗的聪明才智,假若卷入纷争之后,再被人家拿来当炮灰,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明确地表露出拒绝。 他可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热血冲头之下,就能为领导画下的大饼冲锋陷阵、肝脑涂地。 ——毕竟,自己还有妹妹要养呢。 果不其然,廖经理并没把他的拒绝当回事,呵呵一笑,将茶杯搁置一旁,腾出一只手,虚虚拢着,力道不轻不重,拍了拍这个目光短浅的年轻人的的肩膀。 “你的那些工作,往后推一推,倒也不打紧……只不过,下午的这场会议,要是错过了,可就没有后悔药吃啰。” 郁昌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轻哼一声,也笑了笑,不再周旋,索性开门见山: “廖经理,承蒙青眼,不过,我没有金刚钻,也揽不来瓷器活。” “——如果没猜错您的来意,那么我的答案,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 显然而然,被怼了这么一下之后,对方终于明白了。 廖经理的神情,因着郁昌话中隐申的涵义,在短暂的静默中,一寸寸地沉了下去,变得比锅底还黑。 他大概没想到会在一个小职员这里碰壁,压抑着被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贸然顶撞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我看,你才是真的不懂,连机会都把握不住,就敢妄下断言了。” 这位高大的中年男人,蔑然而挑剔地扫过对方庸碌琐碎的工作界面,仿佛突然抓到了什么致命的把柄,把握住了郁昌的七寸一般,乜斜着眼前之人,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再次开口。 “你不去,其实也行。毕竟,公司里有得是人,比你会看眼色,也更会来事。” 他再次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嘲讽地哈了一声,又道: “……比如说,那个新来的刘青云,就要懂事得多了。” “现在,公司里财政缩紧,不养吃干饭的闲人——看这个势头,依照你的学历,大概很快就要被淘汰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十分满意地看到,面前的年轻人,倏忽之间,攥紧了两只拳头,手背上鼓绽出一条条蜿蜒小蛇般的青筋。 对方低垂着头,面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张了张口。 “……好,我可以去。” 见此情景,廖远东心里冷冷一笑。 早知如此,还犟什么嘴? ——不过,就这么个废物点心,芝麻大的胆子,也不知道张总监,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第十场暴雨 毕竟时代不同,作为上司的廖远东,也不能完全地依照个人好恶,便像押解旧时的囚犯一样,给郁昌的手脚脖颈,尽数套上沉重的木枷,呼喝怒骂,威逼恐吓,拴束以精钢铁链,硬生生地把人拖拽去法场,施以大辟之刑。 大概是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对方尽数抖落完一番尖酸刻薄的奚落后,就懒得再多费半分口舌,把这头不知好歹的倔驴撇在一旁,任凭他自主决定,到底是去是留。 然而,人在做一件事时,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是很难加以掩饰的。 被领导精准拿捏,用身家性命一阵威胁,郁昌固然不敢不从,内心却十分悒郁,一张脸拉得像霜打的茄子,磨磨蹭蹭,脚上好似栓了两个重若千钧的铁球,本来十几二十分钟的车程,叫他拖延到了极致,恨不得在红灯下安营扎寨,走得比蜗牛还要慢上三分,最后到达目的地,驶进利泰的地下停车场时,离两点半的约定时间,竟只剩下最后的一刻钟—— 这种行径,莫说对面是张泽仁这种级别的人物,即使只是一次普通的赴宴,恐怕也会让做东的主持人家,觉得他不通礼数,恼火万分。 电梯行至三楼,叮铃一声轻响,两侧厢门徐徐打开。 郁昌面对着眼前熟悉的装潢,倏然之间,竟生出来一种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惊悚感。 上一次,大家扶墙而出,裹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安康宛离开的样子,尚且还历历在目,没想到,此中的间隔还不到三天,自己就被迫再次故地重游了。 东家还是那个东家,只不过原本打杂的小厮,却颠倒了乾坤,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受邀的客人。 他深呼吸一口,正了正衣襟,将额前的碎发拢了一拢,又变脸似地,把面上的不甘尽数拂去,转而换上讨巧的假笑,才强行抚平胸腔里那一只怦怦乱跳的心脏,伸出一只垩白的手,往那方温温热热、闪烁着黄铜亮光的门把之上,施以三分力道,垂直地压了下去。 午后灿金的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尽数倾落在包厢内唯二的、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 张泽仁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衬衫,一条笔挺的西装裤,通身的好颜色,衬得那张俊雅的面庞,愈发地焕然起来。 他依旧和上次一样,倚在离窗边最近的座位上,如同一尊明亮的希腊雕塑,甫一出现,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全场焦点,星星点点极亮的光斑,便随着光线的变换,在周身的澄澈空气之中,迸跳着、耀烁着,好似一顶暖热而流动的黄金桂冠,于晨间午后的一场寻常仪式上,簌簌地降落凡尘,为偏爱者无声加冕。 “……十几年前,江对岸的那块地,还是开发区,如今的房价飞涨,也不能怪你们年轻人,时机不等人嘛。” 张泽仁微微一笑,为对面那名脸色青白,隐隐含着愁思的青年人,亲自续了一盏热茶,指尖轻轻一推,将净瓷的茶盖掩了上去,恰如其分地挡住氤氲升腾的水雾。 “青云,其实你的家庭条件,我也略有了解,看到你的样子,就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同样的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全身上下,除了漏风的荷包,也只剩下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年轻就是资本啊!” “假以时日,谁又能料定,市中心最高的几栋大楼,冠上的不是你的名字呢?” 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刘青云垂握在膝头上的两只手掌,用力地绞了绞,一张瘦峭的脸上,嘴角勉强地一扯,短而密的睫毛抖动一下,垂下眼,嗓音干涩地低声回道: “……张总监抬举了,我这种人,怎么能够与您相比呢?家里的那些污糟事,还劳累您脏了眼,实在不好意思。” “人生本就无常,欠债这种事情,哪里有人能够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次?” 张泽仁温言相劝,喟然一叹,目光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 “你刚刚毕业,就经受这么大的压力,进入公司以后,业绩也是有目共睹……” “——明珠蒙尘,我实在是不忍心呐。” 郁昌屏气凝神,僵硬地立在门旁,仿佛一根梆硬的木杵,腰杆却不自觉地往下一弯,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犹如全自动接收的天线,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感觉像是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什么音乐选秀节目现场,正赶上选手导师互诉衷肠,一时很有些尴尬,准备迈出的那只脚,也踌躇不定地滞在了原地,一站,就是好几分钟。 包厢内的刘青云,坐在下席,背对着门,听不见动静,倒也正常;可是,张泽仁坐观全局,视野大好,明明一早就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故意把郁昌晾在一边,打从一开始,就摆了人一道。 等到将桌上的一盅清茶,啜得堪堪见底了,他才慢慢悠悠地,扬起了那方皙白沉静的面容,眼尾一挑,招手笑道: “小郁也来了——快进来吧,今日请来的两门客,总算是到齐了!” 第十一场暴雨 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职场,都是一个个微缩的名利场。 古往今来,这个充斥着勾心斗角,满布着尔虞我诈的斗兽之所,可谓是遍生着黄金与荆棘,放诸华夏五千年的历史,不知有多少善于钻营之士,沥干了心血、耗费了神志,蝇营狗苟,汲汲营营,尽其一生,在里面滚了个来回,或是灰头土脸、潦倒无成,或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月寒日暖,冷热自知,上下求索之后,临到头了,舍不得自己一身讨巧卖乖、察言观色的好技艺,从此没落无踪,自以为寻得世间三昧,大发一场宏愿,要拿这点苦海里翻腾的手腕,来泽被天下之人,将毕生所学着书立说,洋洋洒洒几十万言,深明大义,着作等身,苦口婆心,以戒后者,不可不谓一种特色奇观。 按照郁昌的性子,自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领导同事,管他去死,平生最不耐烦之事,就是与这些厚黑学的变种打交道。 然而,抛去绝大多数毫无必要的繁文缛节,这些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之谈,也不是毫无用处。 虽然,它们有时会精益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与屎上雕花无异,但是,那几条最为重要的、沾染着前人斑斑血泪的铁律,则是亘古不变的、人际交往的真理—— 譬如,职场大忌之一,交浅而言深。 显而易见,即使在场的三人,身份地位、年龄经历,全都各不相同,却俱是深谙此道,一时之间,在利泰酒店的三楼,最大的包厢之内,有闲话家常的,有按兵不动的,有冷眼旁观的,姿态各异,仿佛黑暗的丛林之中,食物链上比邻而居的三头野兽,隐没在芜蔓的野草后,警醒地匍匐在地,伺机而动,在一种逐渐蔓延开来的、松弛而紧绷的微妙氛围里,于无数被不断高高抛起、又轻飘飘地落下的机锋之间,弓起后背,磨亮爪牙,目光炯然,心知肚明地候着一个进入正题的机会,一个自然而然的破绽。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将近一刻的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之中,悄然地流逝了。 事实上,能靠销售起身的,忽悠能力都不错,若是做出了一番不俗的成绩,其间的口才素养,则更是出类拔萃,佼佼于人所先。 与上次截然相反,这些体贴而关切的话术,再也激不起郁昌心底的一丝涟漪。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内心深处,却很是不当一回事,表面上脊背笔挺,正襟危坐,却斜斜地瞥着一双眼,隐秘地窥视身旁的刘青云,把对方毕恭毕敬的神情,充作此间唯一的娱乐,一时又是烦闷,又是好笑。 毕竟,他们这类小职员,与肖应明之流的学术型公子哥,有着近乎本质的不同,在经受了领导的精品小班洗礼之后,郁昌不仅没怎么放松,反而心烦神乱,不得不真心地抱起了不平,为对方感到深深的屈才,甚至于,无比倏然地,竟生出了一种杀鸡焉用牛刀的心思,仿佛被镇压在如来五指山下的一只猕猴,恨不得亲自跳将出来,像一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喝一声,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省下一通无谓的寒暄,将开启话头的一番把柄,擦得雪亮雪亮,直接塞进张泽仁手里,好叫彼此都称心如意。 “……那位王主任,面冷心热,最好说话,不要怕他冷脸,多跑几趟,也就熟了……” ——确实,出了名的贪钱好酒,东西一提,筵席一摆,两只肿泡眼亮得比灯泡还要快,能不好说话吗? “……公司氛围很好,领导也很和善,没什么不顺的地方……” ——是啊,初来驾到,就把我的活抢了七七八八,每个月工资全部上交,领导恨不得把你当心肝宝贝。 从始到终,郁昌都秉持着一种虚假的客套,嘴角维持着上扬的状态,却笑不见眼底,像敷着一只社交专用的面具,心思游离地漂浮着,热情寥寥。 即使,偶尔地,他被迫加入交谈之中,也只是口不对心地回应一番,把二人频频丢来的话头,再毫无留恋地抛回去罢了。 或许,是他所表现出的,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 亦或许,是张泽仁认为,自己所做的铺垫,到这里,已经完全足够了。 这名从容而优雅的中年男人,终于停止了向下属提供有效信息的慷慨行为,一转攻势,开始有意无意地,以一种明显的切入方式,揭开精心准备的帷幕。 张泽仁擎起水汽凝结的茶杯,呷了一口,吐出口气,望向窗外,注视着街旁一片葱茏的新绿,好似陷入了一场回忆,良久,才转过头来,双手交叉,倚在桌前。 他的目光里面,浸着一种微微的笑意,仿佛能够凝成实质,把面前的两位青年人,高高地托举起来,捧至云端,镀上一层金身,叫人飘飘然、熏陶陶,头重脚轻、神魂颠倒,在这种无声的鼓励之中,连今夕何夕,都一并忘却了。 “……如果不冒犯的话,小郁,青云,我可以知道,在当初,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吗?” 这种问题的答案,无非就那么几种。 郁昌本想回答钱多,想了想,还是决定稳妥委婉一点,遂应道: “……公司待遇比较好,也有个人的提升空间。” 这厢,他倒是官方地改了口,显得不那么粗俗市井,没想到,旁边的刘青云却直言不讳,未曾有半分犹豫,便脱口而出: “我的专业对口,况且本科毕业,暂时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工作,干这一行,至少能拿更多的钱。” 张泽仁闻言,却是不以为忤,面上反而显露出几分真切的笑容,仿佛一直等待的,就是这句直白而庸俗的答案。 “青云所说的,倒也没错。” “大家都是从一线过来的,要不是为了钱,谁不愿意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而是整日鞍前马后,四处奔波呢?” 春日负喧,他周身氤氲着一片金黄而暖热的阳光,如同一罐流质的、粘稠的蜜糖,浸透在每一句话语之中,显得那些字眼香甜而迷人。 “——不过,想要挣钱,挣大钱,也并非仅仅地,只与个人的努力有关。” 不知何时,张泽仁的上半身,已经微微地倾了过来,目光专注,灼灼有神,如同一座将崩的玉山。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里,学会抓住那些绝少出现的机会,事半功倍,一本万利,做出最为明智的决定。” “比如,你们即将面对的,第一个选择。” 第十二场暴雨 “……那是上世纪末的事了。” 张泽仁伸出皙白的几根手指,仿佛禽鸟迤水的羽翮,轻柔地拂过花梨木圆桌光洁如蜡的表面。 他面对着眼前两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地,开始讲述一段多有记载的、并不算私密的往事。 “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刚从协和毕业……不怕你们笑话,我的老家,在一个落后偏僻的小县城,十里八乡,就没几个读完高中的,更别提考上大学,独自远赴他乡了。”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留在首都,结果,到底是眼界不够,觉得能够回到家乡的省会发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回来折腾几年,做出了一点成绩,表面上还算光鲜,可一摆到明面上,称一称斤两,和多年前的那些老同学们相比,有的,步步高升,在卫健委扎稳了脚跟;有的,成了中科院院士,享受副部级待遇;还有的,也顺应浪潮,下海经了商,迄今为止,市值早已几十上百亿——” 说到这里,他恰好顺应时机,垂下眼帘,自嘲地一哂,“如此云泥之别,若是仍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便完全是不自量力了。” “你们看,一步错,步步错,要是最开始的时候,畏手畏脚,选错了路,到了中年,任是再如何追悔过去,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有心而无力啊。” 郁昌面上不显,心里却打了个突。 他的舌尖往上一挑,不慎刮过犬齿,表皮破损,激出星点血沫,蔓延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味,好似张着口、伸着舌,在寒冬腊月时分,去舐那冻得泛着青光的铁栏杆,吃下了苦不堪言的一茎黄连,就连那深埋龈骨的牙根,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酸,仿佛口腔后槽的几颗臼齿,在这番言语的把持之下,暂都充作了木杵,生生捣碎了几只个大皮薄、汁水丰沛的柠檬,叫人兜着一嘴难以言状的酸水,不上不下地僵在原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难受至极。 气氛烘托至此,饶是再如何经验老道的戏子演员,也没法故作不知、敷衍了事,揣着满肚子的明白,故意扮痴扮傻,装成一幅糊涂相了。 他抿了抿唇,并未贸然回应,两靥之上的眉尖,不着痕迹地一蹙,镶嵌在眉骨之下的透亮眼珠,好似湖心凫水的水禽一般,骨碌碌地转了几转,曳着两道谨慎的眼波,往旁边隐秘地一乜,想要觑看刘青云的反应,再做打算—— 然而,他所观察的对象,一张紧绷的面皮,正在抽动着,一跳一跳,好像正在尽力压抑什么激荡的心绪,却控制不了肌肉的本能反应,表情古怪,嗓音也干,仿佛抓了一把细沙,洒在声带上,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刘青云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坑了下去,颧骨上面,是两方休憩不良的青紫颓痕,眼眶里面,却燃着两盏跳动的、莹莹的碧火,给企望、不安、疑虑、渴求,炙发得愈来愈亮、愈来愈烫,灼灼炽炽,几乎像两束迸射的尖刺,要尽力地伸出去,贯穿什么东西似的。 “……张总监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被他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发得又重又沉,好似在开口的一瞬间,已经下定了某种发狠的决心: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但懂得抓住机会,如果今天能够得您指点,日后也绝不敢忘老师的恩情。” 闻言,张泽仁呵呵一笑,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也不去管一旁闭口不言的郁昌了,手指倚在桌面,饶有兴致地嗒嗒轻敲着,兴味盎然:“不错,真是个好孩子,不枉我选中了你,果然是可塑之才!” 刘青云听了这话,更是来劲,闻弦歌而知雅意,转变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他才刚刚表明忠心,便已忙不迭地献起殷勤,发射火箭似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迈步过去,亲自为对方续上一盅袅袅的热茶,又抬起脚,往后稍稍退了几寸,姿态十足谦卑,躬着脊背,垂着头颅,只是笑道: “您抬举了——以后也对老师多有仰仗,能被用上,是我的荣幸才是。” 张泽仁擎起白瓷茶盖,轻吁一口气,等到一阵浓郁的沁脾茶香,氤氲了满室的芬芳,才抬起眼皮,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后方那个甫一开始,就在机灵同伴的对比之下,显得过分迟疑而愚钝的年轻人。 他的心中,生出一点淡淡的不悦,净白的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看来,小郁之所以不愿意表态,可能还是存着几分顾虑啊……到底是年轻人,出门在外,多加防范,有警惕心,自然是好的。” 张泽仁扬起下颏,示意刘青云不必继续伺候,待人恭恭敬敬地回到座位上了,方才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幽幽地一叹。 “不过,等你们听完我接下来的话,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份求不来的差事,自行掂量一番,心里也就有数了。” 下午三点,正值光照强烈,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明亮无比,在红木桌面上,闪烁着一道道晃眼的金黄光斑。 张泽仁半阖着眼,周身光影摇摇曳曳,缭绕不休。 他随手一拉身旁的遮光帘,嗤啦一声,将硕大的外窗遮得严严实实,门窗紧闭,仿佛一座秘密堡垒,连只言片语都泄不出去,一时之间,为这场私密的三人谈话,增添了许多诡魅的气息。 “公司即将推出的仿制药,你们大概都听说了吧?” 自打被领导“重点关照”后,在郁昌的内心深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便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仿佛在学生时代,被班主任阴魂不散地盯着梢,叫人坐立不安,很想豁然离席,却无法付诸行动,只好僵着一具直挺挺的脊梁,仿佛后背里面,被贴身塞进了一根梆直的铁杵。 他也顾不得装哑巴了,只好抢在刘青云之前出声:“……确实听说过。” 对方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在嘲笑郁昌轻易投诚的行为,嘴角轻轻一扬,又低下头去,啜饮了一口微烫的茶水。 “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也不卖关子了。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且,最迟在下半年,就会全面上市。” “不瞒你们说,最近几年才入行的,当真是错过了这个行业的黄金时期——在我的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业内有一句俗话,叫‘十个开学校的,都比不上一个卖耗子药的’——卖药这件事,只要打开了渠道,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暴利行业。只不过,到了如今,相关限制愈来愈多,竞品也层出不穷,你们这些还在一线打拼的,工作之余,肯定对此有更深的体会。” “赚钱不易,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做销售的,想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赚点跑腿的辛苦钱,更是不容易——不过,如果找到了方法,抓住了机会,就像十几年前的江对岸,那一大片尚且还是开发区的土地一样,焉知当年的无名荒地,日后不会万丈高楼平地起呢?” 一旁的刘青云,早听得面红耳赤,好似喝得烂醉一般,脸上泼着一层激动的赤红血色,无意识地舐着嘴唇,喉结滚了一滚,一双漆黑的眼,紧紧地盯着人瞧,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化身八爪鱼黏在对方身上。 他极力想要表现得更为稳重,勉强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嗓音却仍然含着一丝颤抖: “依照老师的意思……是想带我们入伙吗?” 孺子可教。 张泽仁吹开茶面漂浮的残沫,面上含着一抹矜持的笑容,十分赞赏地,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 “我知道,现在你们的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但是,容我自夸一句,迄今为止,我张泽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轻咳一声,视线扫过重又抿嘴不言的郁昌,继续充当在场的唯一指导老师,为二人授业解惑: “公司一贯的政策,是不拘形式,销多者先,而需要你们去做的,就是把各自的力量,凝聚成一股,相应的,我也会借着这股东风,把全部的资源和渠道,都倾注给你们……换句话说,你们出人出力,而我出钱垫资,靠着公司前期对新药的青睐、支持与投入,以其作为开路的先导,力争打下全省,乃至更大区域的医疗市场,让我们代理的品种,都变成医院里的金招牌!” “人到中年,要是再不拼上一把,可能一辈子,也就囿拘在这里了……实话实说,我是不甘心的。” 无视面前两名呆立当场的年轻人,张泽仁喟然叹息一声,双手交叉,平放桌前。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并不是心血来潮,而只要一切的流程,都按照我说的做,你们也不用担心,自己到手的收益,会不尽如人意。”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笑,“我可不是空口白话——事成之前,合同上会明文规定,你们所经手的每一单,除却必要的回扣,所得的提成,都会在五个点以上,视发展情况,还会有其他的分红,只要信得过鄙人,你们一天所挣的钱,绝对比如今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的所有工资,还要更多。” 郁昌觉得,自己可能是陷入了一场怪诞的大梦。 梦里的幻觉慈眉善目,支着双手,呵呵一笑,宛如一尊人间财神爷,朝他抛掷来漫天钱雨,天空哗啦啦作响,降下劈头盖脸的粉红钞票。 在身侧刘青云“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的认亲现场,在张泽仁夸夸畅谈、条分缕析的时事分析中,他被这种氛围所裹挟,竟也恍惚了一下,抛却逻辑,毫无理性,无比短暂地,出神憧憬了一番,未来那个遍地黄金的、美好的愿景。 ……那时候,燕燕仰着头,认真地盯着自己,对他说,哥哥,我想去仕豪看看。 他当时想着,只要有一个机会,他绝对绝对,不会再让妹妹离开自己了。 可是,此时的郁昌,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午后,做出了那个决定。 “……那么,小郁,你想好了吗?这种事,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任你挑拣,天天都有啊。” 张泽仁在笑,刘青云也在笑,两个人一团和气,笑意盈盈的,一齐看过来,目光谆谆,好似在无声地催促。 “当然,详细的内容,都会在之后给你们安排——如今,只需要你点点头,表个态,之后的大家,也能在一起愉快地合作嘛。” 郁昌拉开椅背,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用力地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在一片白炽的灯光下,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 “很抱歉,张总监……” “承蒙您的美意,但是,这件事,我可能没办法加入了。” 第十三场暴雨 六月初的天气,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月份,都要昼夜分明,世间万物,好似都沾上了一层湿湿黏黏的汗水似的,燠热无比,一切都闷燥得令人心烦。 始晖之时,一只硕大无朋的日轮,便从旸谷之下,硁硁地爬了上来,高高地垂挂在天际,仿佛把所有颜色都燃尽了,惨白惨白,臃肿地膨胀着,垩白的肥大的光线,便从万丈之上,一滴滴地流淌下来,在被烘烤得透明而稀薄的空气里面,拖迤出一道一道痴白的痕迹,软瘩瘩、齁腻腻,如同某种动物的爪痕,深深地挠抓在对流层里,皮开肉绽,像烤爆米花那样,“噼啪”一声,骤然地迸裂开来,赤裸裸的,露出一大团带着热意的、颤动的脂肪。 晚上八点,十一中仍然灯火通明,一幢幢楼宇,都燃着明黄的亮光,莹莹如豆,在沉沉的夜里,曳着濛濛的微波,好似蔚黑的大海之中,一艘艘围聚成群的、点着火把的渔船。 按照惯例,最后的两节自习之前,郁燕该去班主任那里汇报情况了。 她从桌膛里摸出一盒曲别针,把这两周整理好的所有试卷,从深蓝色的大文件夹中依次取出,抚平翘起的边边角角,一张张地压实、对齐,分门别类地别好,托拿起来,在桌面叩了一叩,才像一只轻盈的幽灵般地,反手拉开椅背,轻手轻脚,从前门一径探了出去。 这几年的夏天,实在是热得出奇,春天的一截毛绒绒的尾巴尖,方才摇摇摆摆地缩回洞里,这头可怖的巨兽,便带着一股磅礴的热气,气势汹汹地窝踞而来,再加上时不时的降雨,云蒸础润,细细密密的水珠,仿佛一张绵柔的蛛网,混合着各异的气味,在城市的一方天幕之下,声势浩大地蒸腾起来。 郁燕甫一出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意吻了一下,紧紧贴着裸露的皮肤,湿湿黏黏的,仿佛蜗牛爬行后留下的黏液。 教室里开了空调,可能害怕学生感冒,温度恒定二十八,制冷效果聊胜于无,她索性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吊带裙,此刻大半臂膀晾在外面,皓白皓白的,被热风纠缠不休,迅速发了一层薄汗,几绺黛黑的发丝,被浸得湿了,蜿蜿蜒蜒,像小蛇一样,弯曲地伏在上面。 数学是郁燕的弱项,也是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门学科,奈何基础薄弱,这几次大大小小的测试,考得都不尽如人意,有时,甚至还成为了最大的累赘,拖累了进步迅速的语文英语的后腿,让总科的综合成绩,在二本线上摇摇欲坠,始终让人放不下心来。 她站在走廊上,想到班主任扶着眼镜,眉眼紧蹙起来,像一只干瘪的易拉罐,把自己的试卷看上一遍又一遍,头皮不由自主地发起麻来,心中有些瑟缩,脚步也不禁变得更为迟疑,拖拖拉拉的,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半个身子倚靠在栏杆上,准备让自己歇歇脚,稍作休息,从喘不过气的生活之中,暂时地逃逸上一时半刻。 环境潮热,蚊虫滋生,郁燕头顶着一圈走廊的灯光,不多时,就招来了一圈蚊虻,漆黑的几个小点,围绕着头顶打转,她环抱着试卷,腾不出手,只好随意扑打了几下,扇起一阵氲着温度的气浪,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赶走,只觉又出了一身汗。 郁燕抬起手臂,看到上面无可避免被叮起的一抹红痕,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久坐发僵的肩胛,扭转过头,疲惫地向外眺去。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灰黑的云层上,仿佛是用金纸绞成的,又黄又暗,曳着忽明忽暗的浊光,好像一个破掉的灯笼。一丛丛高大的树影,在婆娑的月下,沉默地在校园内直立着,抻展开的枝杈,如同一具具纸扎的假人,泼着团团污墨,无声无息,往后倒退着,直到溶进全然的黑暗里。 她望着月亮,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阒黑的瞳孔里,映着一点濛濛的微光。 在这个初夏的夜中,于接连不断的、繁忙的学习生涯里,郁燕很罕见地,沉淀下了思绪,开始思索过往几个月,那些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的,所有历史遗留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乎她的理想,即毕业之后,是否能够如愿以偿,成为一名模特。 郁燕不是艺考生,如今快到高三,再大张旗鼓地转换赛道,阻碍过多,效果也不好,更何况,她怀着私心,更想以一名文科生的身份,报考综合性大学,作为最后的兜底。 条条大路通罗马,她之所以想要成为模特,也是出于兴趣与自身条件的综合考量,并不是那种爱钻牛角尖,闷头选定一条道,便要不管不顾地走到黑的人——倘若十分不幸,确实在首都混不下去,也不至沦到流落街头的地步,真到了那时候,再酌情改弦更张,灵活就业就是了。 然而,有得必有失,半路出家,也就决定了高考之后,她没办法于第一时间,在选择大学的院校专业时,便能够直奔主题、一步到位,直接拿下相关资源和渠道,而必须在课余抽出空来,自行辨别甄明市场营销,从良莠不齐的机构中,挑选报考专业培训班,取得资格证书,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迈开进入业内的第一步。 如今的业界,大致分为两类方向,即平面模特和秀场模特,郁燕的身高堪堪一米七一,正好卡在两者的分界线上,不算亮眼,身材更偏向匀称,与秀场流行的超低BMI峭瘦风格不甚相符,两相权衡之下,虽然她十分向往T台红毯的热烈氛围,也只能遗憾地承认,自己可能并不是走秀的那块料。 不过,即使是相较而言,更易入门的平面模特,也并非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完全胜任。杂志拍摄、店铺展览、写真照片、私人需求,各种各样的渠道,像万花筒一样纷芜繁杂,供需波动很大。如果说,郁燕想要坚定地走衣物穿搭的路,就得学会避开其他的干扰,而要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她必须为了自己的决断,付出更多的时间成本与金钱成本。 是的,结合各种考量,囊括首都的房价、物价、培训费、手续费的全面需求,以及她今后可能会面对的一些挑战,譬如,尝试创建个人的品牌——如果郁燕仅仅地,把那十万块钱和二手名表,当成所有的小金库,那么,很有可能,它们还不足以完全填补这个空缺。 而且,钱的问题,并不是唯独体现在她身上的、单一的问题。 不知该说是心有灵犀,还是血亲兄妹之间的共通性,在郁燕反复推演规划未来账本,决定从此节衣缩食之际,她的哥哥,也相应地,勒紧了自己的裤腰带,甚至,比过往的每一次节俭浪潮,都要更甚一筹,持续至今,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方面,他的假期,似乎悄悄地变多了,几乎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地步,完全打破了之前两年的排班规律。 虽然,郁昌依旧每天早起,开车接送妹妹上学,但郁燕回到家之后,总会发现属于对方的那床被褥,有些过分的凌乱,仿佛在不久之前,才堪堪地被人睡过似的,皱皱巴巴,尚且带着余留的体温。那只被随身携带的、原本应该装着半泡残茶的保温杯,也干干净净,明净无比,连一滴水珠,都分毫不显。 另一方面,郁昌旧习不改,再次开始了囤积行为,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学聪明了,不买那种体积颇大的灰白馒头,改换成硬得像塑胶模型的廉价面饼,超市批发的逾期货,被盖上了一层伪装,天衣无缝地混在原先的面桶里,直至五月中旬,才被她碰巧翻了出来,上手一摸,连渣都不掉,也不知道哥哥哪来的铁齿铜牙,能把这堆武器似的食物,统统装进肚皮里。 家中一些老掉牙的旧物,例如说,他那件穿得快要漏肚皮的睡衣,本来早已被拢作一堆,准备挑个时间,全部运去回收站,将室内空间腾出来,结果,不知郁昌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哪根回路搭错了,竟挑挑拣拣,将大部分物件拎了回来,堆砌在自己的卧室里里,死活不愿意扔了。 他的房间本就偏小,被这些玩意儿一占,更显得狭窄逼仄,一张陈旧的小床,还得可怜巴巴地挤在里面,视觉效果十分惊悚,与睡在垃圾堆里也大差不差了——好歹,平时的郁昌,还算是个爱干净的人,如今做起事来,却埋汰得惨不忍睹。 郁燕不想表现得自己像个火眼金睛的名侦探,但是,现在想来,这种奇怪的趋势,好像是从四月末尾,就逐渐开始的。 事实确乎如此,想要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对人而言,多多少少具有挑战性。 不过,基于那次前车之鉴,她也只好把疑问藏在心里,不好贸贸然地,就去询问郁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藏着掖着,不愿意和再过上几个月,便达到成年标准线的妹妹倾诉—— 毕竟,从始到终,原先那个最爱在茶余饭后抱怨工作的哥哥,在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从来没有向郁燕透露过半个字。 第十四场暴雨 po18 w.vi p 天底下,分明有那么多的坏事——拱桥下面,缺胳膊少腿,拿着破碗乞讨的;工地里,搬扛水泥袋子,把肩膀磨得脓肿的;半生劳碌,好不容易攒来的一把家产,叫骗子全诈了去的;一向健硕,以为只是普通的头疼脑热,检查显示却是癌症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坏事,多得就像银浦里奔腾的星斗,恒河里烁白的细沙,藏匿四方,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甚至于,只需转过身来,把专注的目光,从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之上,短暂地挪开那么一刻,就会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些仿佛四处逃窜的耗子一般,细细的、悲戚的哭声,若是稍一迟疑,那些黯淡潮湿的角落里面,所伸出的无数将断未断、破烂老旧的隐形丝线,便要席卷上来,淌着粘腻而黢黑的毒汁,攀附纠缠,牢牢地拴住脚踝、融入皮肤,如坠梦魇,逃无可逃。 一个多月以来,偶尔的,于某些梦醒时分,郁昌也会睁开眼睛,侧过脸去,面对着墨浓深夜,在那间同时杂糅着浓郁的薰衣草洗衣液香味、以及迭放堆砌的旧物所散发出的陈朽气息的狭窄之地,那间独他一人的冰冷卧室里,朦朦胧胧、心不在焉地想着……所以,为什么呢?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la yuzh aiwu.x yz 他以为,自己已经熬过去了,熬过了无能为力的童年,熬过了焦头烂额的成年,熬过了几十上百次虚情假意的人情客套,熬过了一场接一场浊臭逼人的喧嚣酒宴,熬过了无数的拒绝、嘲笑与闭门羹,熬过了日升星落,春去秋来,月月年年——直到一切都归于秩序,尘埃落定。妹妹在自己的悉心呵护之下,逐渐长高长大,即使偶然叛逆,也只是青春激素作祟;目前的工作,虽然无法满足他的野望,诸多事务繁杂难缠,但仍能够勉强糊口,横向对比一番,那点万年不变的薪资,也不至过于微薄难堪,叫人沦落底层。 可是,郁昌忘了一件事,一句最为重要的诫言,一条比起所谓的努力与天赋,都要更为残酷的真理—— 这世上的苦与难,从来都不是秩序的,而是混乱的;不是单程的,而是并行的。 它们并非那些位于道路中央的显眼之处的,铺上干草与诱饵的拙劣陷阱,只要处处凝神、有心规避,就能片叶不沾;更多的时候,这更像是一场无人生还的扫雷游戏,在一望无际的柔软沙滩之下,遍布着大大小小、连绵不绝的空隙,地基早已被海水蛀啮得千疮百孔,即使多么小心翼翼、再三思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时间正在流逝,秒表仍在跳动,那么,无论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尝试自救,迈开步伐,所迎来的最终结局,也并无半分仁慈的不同:与活埋无异的地陷。 他忘了,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在社会上,哪里会有那么多耐心,对他淳淳地加以解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为什么……是他。 一只蚂蚁,一夕之间,被收走了面包屑与清水,失去了赖以为生的依仗,只因为,在四月的中旬,那个和煦的午后,他自以为拥有着选择的权力,在面对胜券在握的张泽仁时,无比狂妄地,扬起了自己忤逆的触角。 于是,属于郁昌的那一块窄小逼仄的滩涂角落,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完全坍塌了。 某种意义上,他可爱的小妹妹,在庸俗不堪的大众群体之中,确实是优秀而突出的,甚至于,还具有着一些神奇的预知魔力。 譬如,三个月前,曾经让她羞恼不堪的那次错误猜测,到了如今,却一语成谶,以一种吊诡的方式,无比准确地,变为了铮然的现实。 是的,严谨地说,郁昌的确还没有失业。 公司人力部门十分忙碌,HR尚且还没有来找他谈话,所有的资料履历上,也仍然显示着“在职”的状态信息,他更不可能,递交任何与自掘坟墓无异的辞职信。 但是,只需要按照眼缘,随心所欲地,从科室里面,挑出那么一个或两个人选,询问那些几乎要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同事,他们身边,那个平素最为孤僻自大、傲慢不逊的年轻人,到底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祸事,不过一朝的光景,竟被一个冒上来的青瓜蛋子顶替了位置,抢走了全部的客户与地盘,沦落到一个三不管的地步,每日游离徘徊,形单影只,仿佛一尾苍白的幽灵的话,他们准会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乐不可支地大为嘲笑—— 稍微用脑子想一想,这种事情,还能是为什么? 毕竟,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出两个月,这个阴沉沉的讨厌鬼,大概就要被迫收拾那点细软,卷起自己的破烂铺盖,灰溜溜地滚回老家了吧。 第十五场暴雨 凌晨五点零三分,窗户外边,濛濛的一方窄天,已经浮起了几绺鱼肚白。 一捻苍白的光线,被微凉的空气,漂涤得又锋又锐,好像一片薄薄的瓦,斜斜地刺将过来,哐哐地撞击着玻璃,震颤不休,催促着床上的郁昌,从骤然瓦解的黑暗中苏醒。 夏日夜短,他近期又失眠,满打满算的睡眠时间,也不知有没有四个小时,意识逐渐清明,不情不愿地掀起眼皮时,两只斑布着细细血丝的眼球上,都像蒙了一层翳,粘黏不清,仿佛摇散的生鸡蛋一般,黑的白的,混在一起,含着一股煞人的浊气。 他刚刚醒来,头脑有些发昏,躺在被褥里,一时之间,也不怎么想动弹,瘫了一会儿,摸索着伸出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如同在和某种看不见的存在作斗争似的,郁昌揿亮屏幕后,面对着花花绿绿的图标,足足捱了半分钟,才败下阵来,最终,还是动了动手指,点进了工商银行的APP界面。 近段时间,几乎每隔几小时,他就要往自己的账户看上一眼,盯着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存款金额,仿佛一种新近染上的强迫症。 十七万六千九百八十七,其中的绝大部分,在不久之前,刚从一年定期里紧急取出来,小数点的后面,跟着聊胜于无的两位数字,九毛四分,接近一元,放在当下,也算是一笔巨款。 这是郁昌迄今为止的全部存款,靠着日复一日的省吃俭用,从手指缝里面,硬生生地扣了下来——对一名高中学历的、尚且不满二十三周岁的年轻人来说,考虑到他毫无依仗,在独自工作的同时,还全力供养着胞妹的事实,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 当然,如果说,再加上那笔可能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到来的赔偿金,在他八月末的生日那天,账户里的余额,也许会大为变动,哗哗上跳着,为自己带来一份不得不接受的惊喜礼物,突破二十万人民币的“大关”。 这并不是白日做梦,或者空穴来风。公司的相关事物负责人,已经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了口风,只需要郁昌自觉一点,不争不辩,保持着当下的现状,对决策顺从而妥协,那么,他仍能获得较为体面的离职,甚至地,可谓是一次风光大葬了——按照三年的工龄来算,N+1的赔偿金,再加上年终奖,去除掉三倍平均工资以外的个人税务,加加减减之后,他差不多能够一次性进账六万,完全值得在酒余饭后,从口袋里掏出来,用作吹嘘的资本,让那些与劳动仲裁缠缠绵绵的倒霉蛋,为此而嫉妒得发狂。 几天前,就连因为职务范畴拓展,像个不停打转的陀螺一样,忙碌不休的刘青云,都从百忙之中,抽出了宝贵的时间,专程找到郁昌,进行了一次不怎么愉快的简短谈话。 当时,郁昌正坐在工位上,翻看着妹妹的朋友圈。 他现在没什么工作,来公司也只是例行打卡,像个透明人,有他没他都一样,无所事事之下,也懒得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两条长腿岔开,大喇喇地抻着,懒懒散散的,像古人所说的簸箕,迥异一众摸鱼都小心翼翼的同事,显得很不雅观。 妹妹久未更新动态,照片说说的相关消息,都是停留在几个月前,郁昌从最新发布依次往下翻,直到再也加载不出更多的东西之后,再从底部翻回来,反复十几次,快要把所有文案倒背如流,连图片上的一个小像素点,都能背板似地默出来。 他不禁为此烦恼起来,怀疑自己早已被无知无觉地打进了冷宫,分进了“该组用户暂不可见”的组别,在聊天栏踌躇徘徊了良久,到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等到郁燕放学之后,再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郁昌短暂地抛开种种现实,沉浸在视奸之中时,那个在五月初期,便与自己动若参商的、久违的老熟人,竟然再度现身了。 “郁哥。” 刘青云弓着背,显得有些不安而局促,两只凸显着骨节的手,好像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似的,一时垂在身侧,一时紧贴裤腿,不自然地频频扭动着,仿佛被双盘吸虫寄生操控的僵尸蜗牛。 “这些天,你应该也知道赔偿的事了……” “实话实说,能顺顺利利拿到这笔钱,真的不容易,张老师他虽然不高兴,但在这方面,已经很照顾你了——唉,郁哥,你别怪我,都是打工的,老板说什么,我们照办就是了,怎么挣不是挣,何必跟他们犟着来?” 不知为何,在抢走所有资源后,对方仍然把他当做前辈来对待,放在如今来看,竟虚伪得有些真诚。 “说真的,要不,那天商量的事,郁哥,你再好好想想吧,毕竟,他也不是眼里揉不得沙的人……你要是想通了,改了主意,直接联系我就好了。” 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妹妹之外,郁昌唯一偏爱的颜色,就是百元大钞上彤彤的红色,唯一主动的事务,便是核算到期存款的金额利息。做了将近三年的销售,钱把他的自尊心压了一头,即使人前背后两模两样,又卑又亢,转头就上演川剧变脸,表面上,也得做出一副好看的样子,阿谀一番,至少要哄人高兴,饭碗所在,由不得任性。 照理说,这种看家功夫,郁昌不说炉火纯青,也算得上游刃有余——至少,以平素的水准来看,那一天,即使心存再多顾虑,在随手就能捏死自己的张泽仁面前,他也会委婉一点,绝不会像个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小子一样,拒绝得那么快,那么生涩笨拙,几乎让对方下不来台。就算,当时所谓的在场观众,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后生,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已确然地落了人家的面子,依此来看,如今的结果,着实如同刘青云所言,是对方心存慈悲,网开一面了。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无序的动物。 至少,郁昌在午夜梦回之际,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偶尔地,也会一阵恍惚,像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大戏。 他眼睁睁地,看着回忆之中,那个与本人一般无二的青年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未来,心里却十分麻木,无波无澜,死水一般平静,仿佛一个高高挂起的、漠然无比的观众。 郁昌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着了什么道法,入了什么魔障——无论是敏锐的危险直觉,还是不愿就此沦为提线木偶,亦或者,干脆承认,在那个时候,就是脑子一时抽风,连富贵险中求的道理都忘却了,临门一记窝心脚,把财神爷踹出八里地,亲自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只能说求仁得仁,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分不清,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到底有没有真正为此后悔…… 亦或者,从另一方面讲,在此时此刻,还没有出现足以推动郁昌孤注一掷的真正动力,一次绝对无法承担的巨大代价。 大雪皑皑,蚂蚁趴伏在地下巢穴之中,迟钝地抽动着触角,少见地怠懒下来。 它没办法依照原来的方式获取更多的资源了,不过,万幸的是,看上去,洞穴里储存的食物,似乎尚能扛过这个寒冬。 只是,它再次犯了相同的错误。 自然,那时的郁昌,并没给刘青云什么好脸色。 毕竟,自我反省是一方面,真要遇见了,没问候对方八代祖宗就算不错的了。 更何况,到目前为止,面前之人,与其口中亲亲热热的“张老师”,已经荣誉并列郁昌心中“最讨厌的人”榜单第一名—— 要知道,这份桂冠的潜在争夺者,可谓是人山人海,能够一路踩着竞争对手的尸体高歌猛进,足以证明他们非凡的实力了。 郁昌抬起头来,扯动嘴角,冲对方笑了笑,有些阴阳的味道,咖色的眼珠往上翻了泰半,半隐不隐的,一句暴躁的“快滚”,在舌尖溜了几溜,好悬才忍了下来,将脏话忍气吞声地收回去。 但是,在最终,他还是拾起理智,想起某种程度上,对方作为下放的耳目,也代表着张泽仁的态度,要是再得罪狠了,之后发生什么事,譬如一纸离职文书上,到底写着非自愿还是自愿,就不好说了。 于是,他能做出的所有反抗,也只是那一声冷笑而已。 第十六场暴雨 半个月之前,那座位于她们所居住的城市CBD中心区域,市内地位相当于北京SKP或上海国金的恒达大厦,在商场的负一层,新开了一家灵异主题的密室逃脱。 它的噱头很大,广告打得铺天盖地,据说老板为了取经,不惜花费重金,远渡重洋,以一部爆火的校园恐怖电影为蓝本,邀请日本的原班人马,全程参与相关制作,从妆效、氛围、道具与剧情上面,狠下了一番苦工,野心勃勃,力求达到国内业界的顶尖水平,目前开业酬宾,只要是结伴来的,都能享受原价的五折优惠,如果愿意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好评,价格还会更优。 于是,在周末的上午十点半,郁燕随同三位小姐妹们,一起去了一趟江对岸的恒达大厦。 不同于其他三人的兴奋与激动,对此类“找刺激”的娱乐活动,从小到大,郁燕向来秉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毕竟,为了放大游客心中的恐惧感,市面上那些密室逃脱的环境,绝大多数都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直到初三为止,她和郁昌还睡一张床,从来不被允许独自去危险的地方,即便后来分床分室,也有小熊陪伴,实话实说,假如专攻恐怖的心理阈值,也有专门的排序,身处其中的郁燕,绝对算不上高手之一。 黑灯瞎火之下,如果在走廊的角落,突然出现一个脸色惨白、染着血迹的鬼魂,她不能保证,自己在骤然惊吓之际,会不会身体快过大脑,左右开弓,抡圆了两只臂膀,蓄意殴打可怜的工作人员,最后被怒气冲冲的管理人员拎出来,作为游客的负面典型,尴尬又羞愧地逐一赔礼道歉。 因此,在反复进行的“燕燕,去试试嘛,我们会保护你的!”以及“真的不用,你们玩吧,我在外面逛逛”的循环对话之后,作别了三位仿佛钟馗捉鬼一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双眼冒着绿光的壮士们,郁燕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看时间,再次婉言谢绝几位店员的挽留,从印刷着巨幅阴森海报的密室逃脱入口离开,准备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去上面的楼层随便走走。 一方面,她确实很久没来商场了,如今给自己找点事做,放松放松心情,至少能从高压的学习环境中,解脱上那么一会儿; 另一方面,她也想把与哥哥有关的所有事情,刻意地屏蔽掉,像应对一场疲惫的马拉松一样,短暂地忽略不计,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不过,很显然,根据脑海之中,那些正在不断涌现的纷乱心绪来看,针对第二点,她的尝试失败了。 郁燕从来都十分清楚,迄今为止,哥哥做过的所有工作,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无论是什么类型的劳作,他都不甚感冒,干活只是为了钱,价值导向市侩而庸俗,根本没有常人所谓的“兴趣所然”“工作爱好”。 只不过,碍于自身有限的学历,郁昌一直被局限在低级劳动层面,选择范围狭窄,像一尾被卡死在石缝里的鲤鱼,翻不了身,更跃不了龙门,时日一久,怨气自然就大,日复一日累积,仿佛滚雪球似的,若非他早已养成不良习惯,每天回家之后,惯常要跟妹妹大吐一番苦水,叫心里好受一些,消融几分厚厚的积雪,怕是早就要憋得炸了。 这种行为,几乎从他十八岁那年,正式进入职场的伊始之时,就没有消停过。 放学之后,在饭桌之上,伴随着饭菜的诱人香味而升起的,除了蒸腾的袅袅白雾,便是郁昌关不住的闸门,职场那点翻来覆去的破事,到他嘴里,竟变得惊心动魄起来,好似一部砖厚的鬼谷子,勾心斗角、风云诡谲。一旁的郁燕听得两只耳朵起茧,只觉得哥哥很有茶馆说书的天赋。 即使如此,她也忍了下来,任由对方自顾自发表恼人的演说,进行惯常的每日新闻播报,如同一台设置了自动程序的机器人,像四季不绝的蝉鸣一般,足足地聒噪上十分钟,才会舒畅地吐一口气,面色终于多云转晴,减淡几分不虞之色,决定不再继续絮叨,转而调换当下目标,瞄定桌上的菜肴,运筷如飞,殷殷切切,往她碗里不停夹菜,直至堆成山高的一个小尖。 她知道的,哥哥没有朋友,这么多年独来独往,联谊能推就推,嘴上虽然不承认,实际上孤单得都快要长蘑菇了——要是有一天,连作为妹妹的自己,都不愿意倾听这些污糟的烂事,对方失去了唯一的发泄渠道,还要勉强提起一副笑脸,日日应付那些群魔乱舞的魑魅魍魉,那群被描述成牛鬼蛇神的领导同事,内心该窒闷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似乎是从去年年底开始,郁昌再也没有像曾经那样,在自己面前口无遮掩,滔滔不绝地抱怨不止了。 不知为何,慢慢地,他逐渐对工作三缄其口,无论同僚的冷嘲热讽,还是领导的独断专行,亦或客户的贪婪无耻,统统从饭桌上消踪灭迹,直到杳无音信,仿佛海面上消失不见的一座座冰川,沉默得让人心惊。 几天之前,当哥哥在厨房之中,忙碌地备着菜时,于郁燕的内心深处,毫无理由地,突然涌起一阵碳酸饮料般绵密的泡沫,声势浩大地膨胀着,简直快要把瓶盖给顶翻了——毕竟,结合对方的一系列异常行径,她实在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心念一转,几番思量之下,便决定抛弃上次乌龙所致的羞耻感,主动出击,想要打探出一点内情。 她发誓,至少,在那时候,自己的心中,并没有夹杂任何其他的自私企图,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向哥哥昭显自己的成长,想要让郁昌明白,他的小妹妹,也可以积极地参与家庭决策,为之做出一份不可忽视的贡献。 郁燕很富裕,可以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作为妹妹的她,都比郁昌幸福得多—— 她有真心交好的朋友,有秘密的小金库,有指点迷津的长辈,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正在为之努力的、无限光明的未来。 只要郁昌坦诚相待,她愿意把一切都和哥哥分享,像一个亏本甩卖的小商贩一样,将它们从口袋里一股脑掏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摆放好,涂抹上芬芳的精油,擦拭得洁净无比,锃光瓦亮,任君挑选,并无比热烈而诚挚地期盼着,这些五彩缤纷的小玩意儿,可以及时地发挥作用,帮得上对方的忙。 可是,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郁燕再度撞上了南墙。 她大胆地开口,绞尽脑汁地旁敲侧击之后,只得到了哥哥的一番含混的敷衍,作为最终的结尾。 到最后,那颗从胸膛里面捧出来的,热气腾腾、赤红跳动的心脏,直至冷却僵化,变得黯淡无光,也没能成功传达出,那点并不算复杂的、简单的心意。 第十七场暴雨 开春至今,由于种种不可抗力,譬如说,校内愈加繁忙的学业,这还是郁燕第一次算得上“逛街”的出行。 因此,哥哥那顽固得令人生厌的身影,尚未能够在女孩的脑海之中,像一只阴魂不散的鬼魂似的,晦气地晃荡满一炷香的时间,其间的意志的主人,便兀自摇了摇头,仿若道士做法一般,屈起指节,微微一弹,将它完全地驱散了。 恒达大厦的外观设计,类似一个巨大的倒U型航站楼,通体皆是炫目的银白色,中间的镂空部分,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圃,团团围簇,春光澹宕,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其上横亘着一条半透明的玻璃长廊,两旁连接处形如竖琴,被阳光焙得波光粼粼。 这种类型的商场,就算是浅浅地吸上一口空气,都会比外界贵上三分。 郁燕从负一层逛到三楼,依次历经了一枚泡芙单价六十八的杀人不见血面包店,奢牌扎堆的性冷淡风装修立面,以及最新引进的一些国际名表专柜……其中一家的标识还颇为眼熟。她路过之后,才慢半拍地想到,那只仿佛一直萦绕着挥之不散的酒臭气味的二手表,大概可以在这里认祖归宗。 密室逃脱的正常流程,大约是两个半小时左右,郁燕素知朋友秉性,心下十分笃定,依照那几位入场之前,宛若被钟馗、赵公明、孟元帅齐齐附体般的勇猛程度,怕不是室内的每一片砖、每一条缝,都要细细地摸排过去,就连NPC脸上的、涂抹着道道红漆的面具,也难逃她们好奇的魔掌,且不提临场退缩的可能性,到了最后,别因为集体超时,被工作人员亲自请出来,已经算不错了。 时间较为充裕,她步伐轻快,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就着人流涌动的方向,顺势去相中的女装店铺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翻了翻几件衣服的吊牌,余光往下一瞥,触到那些动辄四位数的价格标签,又默默地把它们放下了,踏着风一样的步子,维持着一脸的云淡风轻,赶在店内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正准备迎过来的导购之前,飘飘曳曳地出了门。 就这样,郁燕一路走,一路看,从A栋跨到B栋,大饱了一场眼福,钱包却是捂得死紧,不知受了多少柜哥柜姐的白眼,连半个钢镚都没花出去——不过,人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全程步行,没吃没喝,毫不停歇地逛下来,再怎么热衷逛街,也无法长久地坚持下来。 日头渐渐上移,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被过度使用的小腿部位,传来一阵阵酸痛的麻痒感,像无数只啃啮不休的小虫,她只好止住脚步,掖了掖膝下的格裙,坐在中央大厅的公共休憩区,暂时放松紧绷的肌肉。 正逢周末,客流量达到顶峰,商场内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休憩区自然也座无虚席,在郁燕的左手边,原先坐着的一名中年男人,方才起身离开座位,立马就被虎视眈眈的后来者添补上,嗖嗖地抢身上前,动作幅度颇大,连手中拎着的迷你包包,都不小心蹭上了右边女孩的衣角。 郁燕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骤然之间,大腿上被轻轻地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蹙起眉,抬起了头,却迎上对方歉意的眼神。她眨了眨睫毛,很快明白过来,宽慰地笑了笑,眼神一转,看到身前还有老人颤颤巍巍地等待着座位,心下登时生出几丝不好意思。 恰好,十几分钟过去,双腿的不适感大为减轻,郁燕休息够了,正要站起身,给人腾出空位,视线不经意地往旁一乜,却突然发现,身边的那只草绿色的挎包,在光滑的皮革表面,正顶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巨大的金属logo。 那是来自哥哥的昂贵礼物,一只乳白色的同款包包,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品牌之一,却被塞进衣柜的最底层,严密地封存起来,寂寥地委身冷宫,再也没能重见天日,不意再次相见,千万思绪涌动,恍若隔世。 郁燕心中五味杂陈,在原地很是伫了一会儿,才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认命般地挪动脚步,走到巨大的中央指示牌前,抬起头,于那些紧挨着的、密密麻麻的店铺指引之中,很是费力地寻找了一番,记下具体的位置,转过身去,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踏入了上行的自动扶梯。 那家品牌专柜,开设于恒达大厦的A栋,位于玻璃长廊的另一端,想要过去,还得从商场的五楼绕过,在各式高级餐厅的包围之下,兜上大半个圈子。 与服装店截然不同的是,五楼的食物香味萦绕不绝,仿佛一根丰长的羽毛,无形地搔刮着郁燕的鼻尖,残忍地撩拨早已消化得空空荡荡的肠胃。她闻得快要走不动路,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意志薄弱地犯下错误,飘进最近的一家日料店,结果,恍惚地掏出手机,搜了搜人均价之后,仿佛一盆冰水泼下,又瞬间清醒过来,拖着一副饥肠辘辘的身躯,只好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忍气吞声地继续前行。 大概是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凡是靠近走廊的透明墙壁,都安置有暗红色的哑光绸面遮光帘,一路走来,满目都是黯淡的赭红,如同置身一座座幽闭的私人剧院,很少看见愿意将自己的用餐过程与路人慷慨分享,敞开豁达的怀抱,大喇喇地真人出镜的。 所以,当她路过角落里面,一家装修十分低调,门口却摆着米其林推荐招牌的法式餐厅时……出于某种淡淡的好奇,以及人皆有之的窥私欲,郁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下的步伐,像垂涎火鸡的卖火柴小女孩那样,十分隐秘地偏了偏头,往其中唯一没有拉上遮光帘的,于窗明几净之下,显得格外突出的那桌客人,瞥了那么一眼—— 然而,看清之后,还没过一秒,她就后悔了。 那是两名男性客人,面容十分相似,大概是一对父子,一左一右地分坐两端,正在交谈着什么。 也不知是受了哪股神秘力量的驱使,年轻的那个男孩,本来垂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诸多路人来来往往,也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偏偏在郁燕望过去时,却正巧抬起了头,目光散漫地曳了过来,以一个完美得令人生疑的时机,严丝合缝,不偏不倚地,与墙外的女孩对上了视线。 男孩歪着头,略略睁大了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惊讶地挑了挑眉,十分开心似的,倏地冲她一笑,举起左手,并拢起五根洁白的手指,礼貌地晃了一晃。 他眨眨眼,无声地咧开嘴,做了个口型,对一脸白日见鬼,仿佛看见了什么瘟神似的郁燕,打了个久违的招呼: 嗨。 “……让你挑个靠里的包厢,坐在这种地方,你倒是不嫌吵。” 张泽仁抿着嘴,揉着眉心,看着对面越长越混不吝的大儿子,怎么瞧,怎么不满意,自觉寻遍对方的浑身上下,也找不出半个优点,满心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那几所学校,你选好了没有?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还这么不上心,连小三岁的弟弟妹妹都比不过。要是拿不定主意,就请你的杨阿姨帮忙掌掌眼,她在美国那边待惯了,又知道你的秉性,干脆……” 张天凌望着窗外,目光也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懒洋洋地倚着靠背,好似一条没骨头的蛇,坐没坐相,十指交叉地支起手,很不礼貌地出声打断对方的训话。 “爸,您说什么呢。” 他黑鸦鸦的睫毛沉了下来,面上似笑非笑: “杨阿姨又不是我的谁——就像您说的那样,我都这么大了,这种事情,还没必要由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来管吧。” “反正,她现在也有两个亲生的,大概根本不稀罕当我的妈,您何必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张泽仁无言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如同放弃了沟通的欲望一般,疲惫地别过脸去。 “……算了,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国内,不要惹是生非。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可能会很忙,你想要什么,直接跟程叔叔说,别一天到晚往外跑,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也不要再交了。” 张天凌噗嗤一声笑了,眉梢一挑:“好像您什么时候闲下来过似的——啊,对不起,应该还是有的,要陪杨阿姨和我那优秀的弟弟妹妹嘛,理解理解。” “行了,别这么跟我说话。” 他的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脱下手表,放在餐桌上,指尖轻轻一送,将它朝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推了过去。 “你上次说想要的……对了,刚刚外面那个女同学,你们认识?” 张泽仁的记忆一向很好。 如果不是因为,窗外的郁燕,脚底开溜的速度比兔子还快,那么,他只要随意地扫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个拥有一头黛黑长发的漂亮女孩,正是自己那名倔驴似的顽固员工的妹妹。 男孩歪歪斜斜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那块表,对着父亲含糊其辞地,小声咕哝了一声。 “也谈不上认识……” 话音未落,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一笑,眼睛弯起来,十分情真意切,与之前的阴阳怪气大相径庭。 “——不过,可能确实有点缘分。” 第十八场暴雨 po18v s.com 傍晚的时候,那张在客厅摆了二十多年的红木餐桌,突然之间,仿佛一个骤然倒下的衰竭病患者,毫无征兆地,就这么崴掉了一条腿。 这段时间,郁昌没有正经事干,天天空闲得发慌,在公司待不了几个小时,就一把抄起钥匙,早早地回了家,挽起袖子,变着花样地给妹妹做菜。 他仿佛是一个不久之后便要宣判死刑的重犯,焦虑和麻木两相拉扯,竟然奇异地暂时平静下来,一身力气全使在了家务上,进了厨房之后,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更为勤奋卖力,好像这个世界即将迎来末日,手上所清洗的每一颗葱、每一瓣蒜,作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种子,全部都弥足珍贵,见一面少一面,马上就要消踪灭迹,从地球上完全绝版似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 wennp.m e 天色将晚,还剩几十分钟,妹妹就要放学了,郁昌也终于大功告成,打开冰箱,拣出大包小包的菜后,在厨房里面叮叮咚咚,鼓捣大半天,全程盯着火候,浸了一脊背的汗,成功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汤。 他在家主炊这么多年,早已是是个中老手,一摸到锅碗瓢盆,心里就有杆天然的秤,几个小时过去,把菜肴搭配得尤为丰盛,很是有模有样,食材水陆俱全,出锅以后,香气扑鼻,色彩协调,无论味道还是摆盘,都丝毫不输市中心几家老招牌的家常菜馆。 沿海一带,夏季多有潮热,各类蚊虫滋生不绝,嗡嗡嘤嘤,盘桓不休,不仅在室外叮咬啃啮,稍不注意,还会不请自来,登堂入室,着实十分扰人,郁昌关掉灶火,端起瓷盘,将它们依次摆放,精心地调整碗筷的角度与间隔,结果,等到方才把煲的最后一锅椰子鸡汤放上餐桌,脱掉围裙之后,就听到一阵阵的昆虫振翅声。 他机敏地竖起耳朵,条件反射似地,反手便将纹格网牢牢实实地罩了上去,又检查了一圈纱窗,上上下下仔细梭巡一番,拧紧其中老旧脱落的螺栓之后,才循着声音来源,抬头一看,眼尖地发现,墙灰斑驳的天花板上,有几个细小的黑点,正萦绕着发亮的灯管盘桓飞舞,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椭圆,随即皱了皱眉,转过身去,抄起一只淡蓝色的苍蝇拍,准备以三两下的功夫,了结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的大胆蝇虻。 所以,此景此景之下,当郁昌像只进入捕猎状态的家猫一样,睁大一双浅咖色的眼睛,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几只讨厌的飞虫,绷紧了小臂肌肉,攥紧手中的武器,正要瞄准靶心,一击而中时,那对素来灵敏的耳朵,因为被当下正在移动的首要目标,分散走了太多的注意力,十分合情合理地,在某个既定的时刻,松懈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就像每一条被判定为次要的讯息那样,它从不会大声宣告自己的重要性,也不会举起一块亮黄的事故告示牌,使用鲜红的油漆,写下一行尖锐的大字——“嘿,别去管那些该死的虫子了,看着我,你要有麻烦了”。 与之相反,它仅仅是隐秘地划过了郁昌的耳畔,像一只消弭于天际的的冷酷飞鸟,毫不起眼,一掠而过,只留下一根警醒的灰色羽毛。 兄妹二人住的地方,还是父母刚刚谈上的时候,为了将来结婚生子,而共同置办的婚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现在,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岁数,房子老,家具也老,许多的大件家私,还摆在原先的位置,款式陈旧,土里土气,带着一股在时光里发了霉、落了灰的气味,静静地矗在原地,蒙着一层岁月的蜡,无可奈何地,被一窗之隔的房间以外,那些日新月异的现代高楼大厦,衬得愈发格格不入。 于是,在一个蚊虫飞舞的夏夜,作为一个仿佛天生地长的摆件,一个亘古有之的遗迹,那只比郁昌的年纪还要大的,随着逐渐流逝的时光,而一同枯萎、圆寂,最终完全坐化,成为与老房子浑然一体的部分化石的古旧餐桌,十分突然地,从左后方的桌腿连接处,发出了一声沉闷得出奇的异响。 或许,是他在动作的时候,没控制好幅度,不小心挨蹭了上去;或许,是那张业已泛黄的木质桌具,早已迎来了自己的大限,内部纤维松软腐烂,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壳,勉力强撑到这一刻,才油尽灯枯,无法继续承担负重,轰然地坍塌了下来……不过,无论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了。 身后传来重物倒塌的声音,随后,则是哗啦啦的一阵脆响。 先是一下,两下,打头锋似的,啪嗒地急坠下来,锋锐到刺耳,仿佛揭开序幕的惊雷,紧接着,便接二连三,连作一阙,骤然间倾泻而下,疾风骤雨地炸作一团,在五次清脆的爆裂之后,是一声重而沉的撞击,没有破碎,却也咕噜噜地滚出老远,在地板上刮擦出几道油渍的污痕—— 多亏了那些摆盘,就连迸破的声响,也是格律森严,井然有序。 直到一切重归寂静,脚下弥漫开温热的汤汁,郁昌才喘出一口气,缓慢地松开紧紧攥起的拳头,大梦初醒一般,迟疑地转过身去,怔怔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片的狼藉景象。 那些精心准备的菜肴,如今全部砸在了地上,黄黄绿绿,脏污不堪,与破碎的碗碟细末混在一起,汤水四溅,流得到处都是,油星迸溅出不规则的放射状,仿佛枪击后炸裂出的一蓬蓬血痕。 至于罪魁祸首,则已经咔哒一声,折成了两节,裸露出粗糙的截面,沉重的桌面失去支撑,倾斜成陡峭的断崖,边缘堪堪触地,浸泡在一堆冒着热气的食物里,沾满污秽,如同一颗低垂的、断裂的头颅。 今天,哥哥来接她的时间,比往日迟了很多,甚至等到人群快要走得差不多了,才姗姗来迟,十分反常。 不久前,郁燕方才度过一个不甚愉快的周末,心中像是被迫粘了一块嚼过的口香糖,仍然残存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倒也没怎么在意,只觉得郁昌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像是去哪家酒店的后厨滚了一圈。 她刚刚生出些许淡淡的疑惑,就听见驾驶座上的哥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既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郁昌按下车窗,在徐徐向内涌入的晚风之中,突兀地开口道。 “……燕燕,明天早上,哥哥还是带你出去吃吧。” 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十九场暴雨 傍晚十点,郁燕正在房里抄写课后布置的英语作文。 她习惯不好,回家之后,卧室门一关,好好的书桌不用,专爱拽过枕头,歪歪斜斜地倚在上面,半坐半卧,排开纸笔,趴在大床上读书写字,完全沿袭了以往玩手机的姿势,不仅姿态别扭,用眼也很不健康,还没看上半个小时,迫于自身体重,手肘就被压得僵麻一片。 因此,当楼下骤然爆开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喊时,她被唬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手腕不由一抖,笔尖往右一宕,作业本上,一个小写的“g”的下半截竖钩,便被拉得老长,跋山涉水,背井离乡,横跨三条基准线,斜喇喇的,洇出一线突兀的黑墨。 一楼长期出租,新近搬来的住户,是一对外地的夫妻,三四十岁左右,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早出晚归,在外打工,白天的时候,家中两个年仅几岁的孩子,就全部扔给奶奶带,这么多天,郁燕也仅仅地见过几次,当她拾级而上,从狭窄逼仄的楼道之中,匆匆地闪身而过时,那只青黑色的防盗门,永远都门栓紧闭,芜蔓着污黑的铁锈,牢牢地上着锁,只有内里的一只木门,偶尔会半开着,透出嘈杂的电视节目声,屋内的小孩被拘在沙发上,看得半懂不懂,根本坐不住,在客厅跑来跑去,踩得啪嗒啪嗒响,腰背佝偻的老人,便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身后急急地追逐着,苍苍的白发,像一团焦枯的蛛丝,摇摇晃晃,从窄窄的门隙里面,艰难地攀了过去,想要网住两只年轻的猎物,将它们安安生生地,团团包裹起来,却已经力不从心,只好等到天色将黑,结束了一日辛劳的儿女归巢之后,再向他们告上一状,激得大人火气上来,操起拳头,把孩子打得吱哇作响,鬼哭狼嚎,才感到心满意足,姑且了账,算是结束了这场隔辈的战争。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今天晚上,这户人家打孩子打得格外狠,大声呵斥,又摔又踹,唾骂不休。郁燕家住四楼,都能听见对方把碗筷掼得粉碎的声音,伴随着那些近乎狂怒的嘶吼,声音响彻在整座小区里,像一把恐怖的锤槌,震荡得人心头发紧。 她半个字都写不下去了,草草地将东西一收,膝行过去,想去把窗户关上,往下一望,看到好几幢单元楼的楼道声控灯层层亮起,在茫茫的黑夜里,鬼魅般地燃着,仿佛坟头跳动的磷火。然而,一刻钟过去,偌大的一个老小区,却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不见出门劝阻的身影,黑阒阒的,像墓地一样空旷无比,所有人装聋作哑,紧闭门窗,习以为常地漠然着,不言不语,任凭邻舍如何不宁,只是作壁上观。 一楼的动静愈来愈大,那一对中年男女,像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发了疯、发了狂,咬牙切齿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尽数倾倒给家庭中最为弱小的存在,声音狠厉得刺耳,满含着浓烈粘稠的仇恨,浑似在上辈子被自己的孩子杀了全家,今生好同态复仇,使出各种手腕,纵情折磨投胎错地方的仇人,泼尽各种恶毒肮脏的诅咒,生殖器官满天乱飞,骂到最后,也不知到底是想咒小孩,还是咒无能的自己。 他们将东西摔得惊天动地,乒乒乓乓,阵仗活似要杀人,郁燕蜷在床上,攥着被子的边角,坐立不安地听了两分钟,发觉其中两个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哑,心头翻滚得像被火烧一般,再也坐不住了,双脚一探,踩进两只拖鞋,不顾方才洗好了澡,胡乱地套上外衣,拢了拢湿漉漉还带着水汽的头发,拿起手机,调出报警电话的界面,伸手一拧门把,推开卧室大门,就要往楼下冲。 “——燕燕,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客厅的灯光昏黄,孤孤单单地,照着一个桌边的人。 郁昌坐在玻璃餐桌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闻声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脸色垩白,猛一看去,几乎不像活物,而是一个架起来的纸扎人。 说起来,近段时间,这人确实怪得出奇。 几天之前,他不声不响,就换掉了家中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红木餐桌,拖回一张新的,摆在客厅里,只说是东西旧了,不得不扔,卧室里面的那堆破烂,却是丝毫不动。 不仅如此,郁昌做饭下厨的兴趣,似乎也随着那只老旧餐桌的递换,而渐渐消失了。 他不再让妹妹打下手,独自一人钻进厨房鼓捣,全程寡言少语,与以往大相径庭,菜肴端出来,也只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既不自得,也不喜悦,好像这些惯常的家务,再也无法让他汲取任何获得感,只是演变成了一次必要的工作,一场不得不做的任务,毫无价值意义。 似乎在突然之间,那些维持了十几年的习惯,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无因无由地,就这样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厌倦。 郁燕整天待在学校,不知道其中缘故,也不明白哥哥的转变从何而来,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怕,沉甸甸地坠着,仿佛一只千斤重的铅球——可能基于某种捉摸不透的第六感,她每次想要开口询问,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嘴巴,只能惴惴不安地,眼看着哥哥日益消沉下去。 有心无力之下,双方的交流,更是因此而少得可怜。 这几天里,像过往时日,那些一人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恨不得将口袋翻倒出来,掏得老底朝天,另一人被迫倾听,无论有的没的,全都灌上一耳朵的场景,早已从此消弭无踪,再也不见身影了。 所以,此时此刻,她甫一听到哥哥开口,声音沉沉,语调压得又低,仿佛一只收拢着翅羽,藏于暗处的黑乌鸦,竟是脚步一顿,头皮一麻,突兀地打了个寒颤—— 从小到大,将近十八年来,被郁燕完全忽略、不屑一顾,来源于年长五岁的成年男性的,所谓“哥哥”的威压,毫无征兆地,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夏夜里,像一只冰冷而无形的幽灵,悄悄地攀爬上了她的心头,伸出漆黑的手,虚虚攥住了那只滚热跳动的脏器。 况且,打孩子这种事,多多少少,也能算得上是中国的一个特色传统,棍棒底下出孝子,人人如此,习以为常,只要不闹出人命,在成年人看来,根本算不上事。 无论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都提醒着郁燕,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像那些装死的左邻右舍一样,默不作声,忍上一会,等那对父母累了,歇了手,也就罢了,若是依照哥哥的性子,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大概要被归类进“多管闲事”的范畴里。 她想到这点,竟出奇地嗫嚅了一阵,语句在舌尖滚了一滚,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抿着嘴,眼睫低垂,带着点不自知的示弱。 “……楼下的动静太大了,我怕出事,想去劝劝他们。” 楼道里面,仍然回响着令人烦躁的背景音,连绵不绝,嘈杂无比,客厅之中,却是一片全然的寂静。 郁燕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心脏扑通扑通,狂乱地跳着,越来越疾,越来越快,莫名其妙地,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郁昌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楼下的污言秽语穿耳而过,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苍白的雕塑。 他的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双眼仿佛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凝着一泓幽谭,隐在黯淡的光线里,莹莹如波,闪烁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过了半晌,郁昌才收回了那种复杂莫名的,杂糅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 他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披上外套,站起身来,原先那层诡异的、蜡一般的外壳,也随之应声而碎,迅速地消融于空气之中,变得无影无踪。 “我去说吧,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一刻钟之后,郁昌再度推开大门,带入一室微风。 他的谈判显然卓有成效,楼下的那户人家,在几分钟前,像被集体按下了消音键,大人不吵了,小孩也不闹了,只传来簌簌的打扫声,大概在清理鸡飞狗跳的战场,算是还给佳宛小区一份应有的清静。 “还好,那户人家也算讲道理……哥哥可真厉害。” 这一次,郁燕算是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了。 行行出状元,郁昌做了这么久销售,确实锻炼出了一副好口条,要不是他平时懒得管闲事,或许能在居委会闯出一份名堂。 “事先录了音,要是他们再吵下去,我就报警找业主。” 郁昌揉了揉太阳穴,蹙着浓黑的眉,显然被闹得不轻,“毕竟初来乍到,他们也怕被赶出去。” 楼下的喧嚣告一段落,可聊的话题终结之后,那种难以忽视的、几乎让人难堪的寂静,便再度浮现了出来。 郁燕磨磨蹭蹭,在外面捱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心念一动,故意打了个哈欠,乌溜溜的眼睛一眨,像两丸流转的水银,转过身去,便要脚底开溜。 “……既然已经没事了,我有点困,就先回去睡觉了,哥哥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然而,她刚刚迈开腿,右侧的肩膀上,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力道轻柔,又不容忽视地按住了。 对方弯着腰,垂下臂膊,蜷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裹住女孩的手,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之下,低下头,直视着面前显得有些慌乱的小妹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在做什么无比重大的决定。 “燕燕。” 在说话之前,他十分珍惜地,在郁燕的额前吻了一下。 唇角微凉,带着小苍兰和茉莉花的气味,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郁昌低低地开口。 他心中百转千回,仿佛早已将话语排练了一万遍,脱口之时,却仍觉艰难。 “我们换个房子吧。” “……哥哥带着你,去别的地方,离开这里,好不好?” 第二十场暴雨 最开始的时候,在他的脑海之中,最先浮现出来的那份托词,是“东山再起”——如同一汪碧滢滢的泡沫,浮在海潮浪尖上,映着一转烁金的阳光,流光溢彩地闪耀着,脆弱,空虚,一击即溃,却足够好看,仿佛只要一惯地占上这些口头的便宜,使用着徒有其表的夸耀与诡辩,便能够死撑起那点所剩无几的面子,让自己不堪的失败,显得不那么无力而苍白似的。 只不过,很快的,郁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他还更进一步地,为着其中所包含的那份近乎无耻的自信,而感到了一种出奇的、深深的厌倦,就像一头嗅到了死亡气息的社会性动物,站在黑白交界的灰色地带,猝然转过身去,回望一生的征程时,不免产生某种从未有过的迟疑与内省。 如果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无端磨难——当然,也可以换个说法,使用那些备受青睐的、更具正面含义的词语,譬如必然途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成大事者共有的历练和磋磨——作为敲打年轻人的当头一棒,究竟带给了他什么,除去可预见的贫穷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麻烦,便只剩下了一种堪称顿悟的醍醐,一份仿佛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的自知之明。 东山再起……不,不对,我不该这么说。 郁昌如此想着,以一以贯之的、刻薄而嘲弄的口吻,满不在乎地,将一柄闪烁着雪亮寒光的利刃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正确的用法,应该是扫地出门。 某种意义上,囿于适应环境的天性,仅仅依靠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人就能轻易变节,仿佛一只见风使舵的猕猴,于香蕉和水源的两难抉择之下,毅然决然地爬回树干,陷入一场食不果腹的睡眠。 假如抛却一切伦理道德规范,将这串连环撞车一般的祸事,视作一次独具匠心的行为学实验的话,那它已经无比接近成功了:在接连不断的碰壁之后,被视作万物灵长的人类,与一只原地打转的苍蝇的行为,相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差距。 第一次的,他对这种狂热的人生追求,生出了类似怠懒的情绪,原因多样,既有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也有两相权衡之后的妥协与退缩,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失意之人那样,面对着陡然降低的自我期许,不得不被迫改弦更张,寄情别处。 自然,郁昌无法与那些一朝落魄的达官显贵相比,也提不起什么巡山觅水的文人雅致,不过,说是清醒也好,逃避也罢,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地,对过往的那份宗教式的狂热,产生了一丝动摇和怀疑。 这是个复杂的论题,要是执意往下深究,就算搬空整座市图书馆,从今往后不理世事、埋头苦干,誓要于浩如烟海的哲学着作中求真问道,恐怕也得不出什么创新性的结果。 但是,抛开那些概念和意义,在郁昌的内心之中,真正想要询问对方,却不愿说,更不敢说的,也只有那一句而已—— 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想说,对,是哥哥没用,混到现在,手头的钱还凑不够本市的一套首付,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丢了饭碗也是咎由自取。 他想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卖掉老房子,再加上公积金贷款,在物价不那么高的城市,也能换来一套新的住所,干净、明亮、整洁,不会有刷满牛皮藓广告的斑驳墙体,不会有充斥着消防隐患的逼仄楼道,不会有隔叁差五就停电短路的老旧灯泡,不会有打开窗户就能闻见的飞尘和尾气,更不会有深更半夜扰民的邻居,对此置若罔闻的物业,任凭哭闹与咒骂响彻整个小区。 没错,他承认,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根本匹配不了原先的野心和抱负,泥鳅跃不了龙门,爬不上通天梯,那就换个环境,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无论是后厨帮工,洗车助手,还是老本行销售,随便哪些工作,郁昌什么都能干。 是的,只要妹妹还在身边,一切都无所谓,仍然有回寰的余地,即使往日种种已成灰烬,那些大富大贵、地位显赫的妄念,到了如今,都成为了独木桥另一边的某种危险的幻象,虎视眈眈,心存险恶,咧着盛气凌人的血盆大口,只待他浑浑噩噩地踏上那根朽木,跌进黑魃魃的万丈深渊;即使他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头脑愈发麻木,像个被戳破漏气的扁平车胎,软趴趴地瘫在路上,无心行驶;即使搬家之后的道路,可能会变得泥泞不堪,颠踬流离,较往日困难百倍……没关系,都没关系,他会努力寻找机会,从这座城市的阴影中重新振作起来。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而眼前的这条路,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条无解的死胡同,兜兜转转,再无任何可留恋的地方。 郁昌想,也许换个城市会更好。 来日方长,就算现实不是童话,各处也有各处的烦恼,可是,只要郁燕能够和他在一起,只要她不嫌弃那个无能的哥哥……他便能够借取妹妹的饶恕,为自己这场逃兵似的溃败,祈求一份赖以赎罪的宽慰。 所以,他就这样出口询问了,带着几分近乎鲁莽的突兀,几分迂回的小心翼翼,仿佛一个垂死挣扎的溺水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抻直了僵硬的手脚,竭尽全力地扑腾着,期冀这些无声的战栗,能够激出几星皓白的水花,引来救援队的瞩目。 然而,那些不想说、不愿说、不必说、不能说的背后原因,郁昌却始终守口如瓶,缄默地等待着,期盼对方给予的最后通牒。 发酵变质的孤独就像一仓腐烂的果子,将他沤得敏感而懦弱,闷着头,一意孤行地钻进牛角尖里,无比执拗地,寄希望于所谓的“羁绊”与“信任”上。 可是,事实上,连郁昌自己,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分明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句沟通能真正起效,他为现状而感到愧疚,却从未考虑过郁燕的感受。他以为爱就是这样的,一场所有与被所有的战争,被爱者眼不必视,鼻不必嗅,耳不必听,口不必言,不要问,不要想,我不会告诉你前因后果,但我需要绝对的忠诚与服从。 这是郁昌平生之中,最大的一次盲目与任性。 “……哥哥,虽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会帮你的。” 他听到了自己的妹妹的声音,语调是刻意放缓的柔软,带着犹疑不定的周旋与顾虑,似乎在尽力照料年长者的情绪。 它从漫长的煎熬等待中,将郁昌的思绪一把拉了回来,仿佛一根系在心尖上的渔线,紧紧地勒住那颗跳动的供血器官,让他胸腔里的呼吸,都随之而暂时地停滞了。 “……我在用功读书,成绩有了很大的起色,我会努力,努力去首都的大学……” 可是,她在说什么? “……你先不要着急做决定,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去大城市做兼职了,那里机会很多,我还认识了厉害的大人,她们都很热心……” 厉害的大人—— 哈,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如今,在妹妹心中的地位,连外面的陌生人都比不过。 “……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养你……” 听到了吗,她说要养他。 小自己五岁的妹妹,竟然要供养那个窝囊废的哥哥。 他失败到如此地步。 “……所以,我们没必要那样做……假如有什么紧急情况,我——” 夜色已深,在一片阒静中,郁燕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咽了口干干的唾沫,将后半句“我还有十万块钱能拿出来应急”,倏地吞回了肚子里。 她从来不习惯这种长篇大论,更遑论将计划和盘托出,掏心掏肺,全部摊开来讲,从可能性、合理性、有效性上一通分析,只为打消哥哥那份藏着掖着的顾虑。 可是,事急从权,依照他先前那副游魂似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仿佛就差跳江自戕了,她再不透露点什么,彰显自己的用处,恐怕对方转手就能把房子卖掉,卷上一堆破铜烂铁,遁入某个犄角旮旯里去。 而面前的郁昌,则一直安静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言,甚至地,到了最后,他的脸上,居然挂上了一丝隐隐的、怅然的笑意。 这实在是件稀罕事。 要知道,近一个多月以来,与笑容相关的类似表情,出现在那张憔悴而阴沉的面孔上的频率,就和窗外突然下起了纷飞的鹅毛大雪差不多。 “是这样啊。” 他如此说道。 “燕燕真的长大了。” 时至七月中旬,十一中人去楼空,迎来了夹杂着蝉声和热浪的暑假。 郁燕的期末考成绩不错,或许是因为题目更加侧重基础,她竟破天荒地冲上了一本线,被各科老师好一阵叮咛嘱咐,让她戒骄戒躁,不要假期一过就被打回原形,下学年更要抓紧,拿着一份增加高叁晚自习的“自愿参加知情同意书”,硬是逼着女孩签了字。 强买强卖也就算了,这种惺惺作态的表面功夫,竟然还假模假样地要求家长签名。她被逼无奈,只好拿着那张白纸黑字的A4纸,去叨扰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 放学回家以后,郁昌盯着纸上的签名栏看了半晌,在下笔之前,最后问了她一句话。 “燕燕已经决定了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的。” “……好吧。” 对方笑了笑,平静地低下头去,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样的话,我也决定了。” 第二十一场暴雨 天气好极了,晴得过分,几乎演变为过犹不及的暴烈。柏油路面上蛰伏着噬人的光亮,白腾腾的一片热气,在郁燕的视网膜上燎出几个火星。 秋老虎咬断武松的脖子,她揉揉眼睛,晃了晃头,怀疑自己是否即将近视。 能与提前开学的高叁生媲美的,可能只剩下黑煤矿里的劳苦工人——或者更胜一筹——期末周前量子复习的大学生。 签完军令状,郁燕立即沦为比二者更加低劣的物种,周考、月考、模拟考、联考,纷飞的试卷如同飞雪,从六月一直落到如今,却没有窦娥出来喊冤。她的暑假缩短了一个月,被班主任破格塞进火箭班旁听,由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桌面上格格不入的装饰物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纸质的高墙,筑起一道封闭的长城。 课间铃打响,郁燕偶尔从伏案疾书中挣脱出来,扭动酸痛的手腕,发觉小指早已浸透油墨的刺鼻气味,就像某种特殊的标记,标本间里总是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 即便如此,她的成绩仍然忽上忽下,在一本线附近走着悬而又悬的钢丝,视难度而左右摇摆,简单时能够勉强保持,困难时跌回原位,由于某些心理因素,甚至还要摔得更惨,几乎要使郁燕患上神经性头痛。 加油,她总在心里默念。加油,加油,加油…… 可能,除了这句鼓励,其他再也无法可想。 于是她只说加油。 在那之后,郁昌又问过她一次。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家里的桌子坏掉后一直没再添置,原先摆放的位置便空余出来,呈现出突兀的丑陋。郁昌拖来一床凉席填补缺位,冲凉后光裸着上身躺过去,成为一尊美丽而无用的装饰物。他的头发还在滴水,在瓷砖上顺着裂纹洇开小小的图腾,眼睛望着天花板,双手归拢在肚皮上,像是小学生睡午觉,很乖的姿势。 他说,燕燕啊,哥哥问你一件事。 如果……对,如果,只是如果啊…… 哎,算了,算了,其实也没什么。 后面的词被吞下去好几次,反反复复,像一枚咽不下吐不出的枣核。 光线从窗棂慢慢爬进来,拉扯出蜜糖般的丝线,逐渐烘干对方的头发,末梢一缕一缕翘起来,柔软得像鸟儿的尾羽。 郁燕不接话。 她对待郁昌的态度已然转变为一种半心半意的随性,便只是不言不语地等待。 等待那枚枣核自己骨碌碌地滚出来。 要是……哥哥做了一些事情,咱们以后的生活可能会变…… 变得……有点不一样,你愿意吗? 咳,不会的,不需要卖房子车子,不是那样,哥哥不能那么没用啊。 郁昌语气轻飘飘的,甚至连动都不带动弹,视线始终投向上空,凝视着角落里的陈年霉菌,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 ……也许不是全然的好事,但世上哪有白得的馅饼呢,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试一试,就这一次,如果我能提前抽出来,说不定……说不定呢。 既然说不定,她自然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郁燕耐心听完,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以示尊重,不愿再干涉哥哥无常而诙谐的人生。 她转头关上房门,和老师交流即将到来的补习计划,并不在意对方罕见地没有追上来问询的反常状况。 不久之后,房间外传来一声轻微的落锁声。 郁昌出门了。 这次交流,如同一枚古怪的句读—— 与之呼应的是,他们短暂的假期,也就这么潦潦草草地结束了。 第二十二场暴雨 “哟。” 刘青云说:“稀客呀,郁哥。” 久别重逢,这小子话里带点毕恭毕敬的刺。郁昌被抢了话头,噎得不上不下,像只当头被啄去几枚鲜艳尾羽的公鸡,酝酿的说辞都缩进了肚子。 不愧有从龙之功,首功之臣的办公室鸟枪换炮,直接升级为单人间,显得自己先前的忸怩可笑极了。 他心里暗腾腾地升起一股窝囊邪火,后槽牙都痒了起来,好悬没忍住给人一脚。 郁昌面色不善地僵在门口,与对方相对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觉得气氛实在恶心得浑身难受,一脚迈进门槛,坐进皮质沙发里,直截了当道:“咱们重新加个好友。” ——几个月前,以为快被开除之后,他第一个删除的联系人就是刘青云。 当时还挺解气,谁知造化弄人,风水轮流转。 面前之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说:“行了。” 又说:“我把以前那些过期文件和日程表给你转了过去,张老师估计两周后就要从总部回来,咱们得快点准备了。” 手机嗡嗡地震个不停,新加好友的聊天框迅速窜至顶部,未读消息一条条接踵而来。郁昌的眼皮随着小红点的明灭一抽一抽,也分不清是跳财还是跳灾。 这间新办公室处于公司最僻静的角落,独门独户,向来只与冰冷的日光灯与消毒水味作伴,人迹罕至得金贵极了。 他往走廊外望了一眼,掩起隔音的铝合金大门,清清嗓子,捧起茶啜了一口。 “你也是果决。” 郁昌盘起腿,语调多少带点报复的嘲讽。 “这个年纪,当真一点不害怕?” 伴随着最后的咔哒一声响,大概是结束的空格键,刘青云敲击的动作停下来。 他伸手扶了扶新配的眼镜,扭过头,动作幅度颇大,银白袖扣在灯光下一闪,让人得以窥见其物本貌—— 阿玛尼新款,能抵他初进公司全身的那套破烂西装了。 “合同都签了,现在说什么怕不怕的……” 出乎意料,刘青云很给面子,居然煞有介事地沉思了十几秒,方才开口回答。 “最初的时候,心里确实没底。张老师私下里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件事不止是灰色地带,已经沾着黑了,要是哪天东窗事发,咱们首当其冲。” “郁哥,我比你还小几岁,怎么能不怕呢?” 夕阳西下,他往窗外投去斜斜的一乜,将半掩的卷帘彻底拉下。 “不过嘛……可能情况不太一样,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是我修了半辈子福分,才能撞上的。” “咱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也不瞒郁哥了……光就这两个月,我跟着张老师,赚了这个数。” 刘青云伸出手指,对着郁昌晃了一晃,嘴角微微一提。 “张老师说过,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想要把新药铺进去,就得走一个明面的路子,我们只不过是当上了代表的代表——咱们可是在一条大船上,一杆子下去没人是干净的,谁会傻到自毁前程,来探,来查?” “所以,即使怕,我也必须干。” 那双眼底明晃晃地燃着火,仿佛一面镜子,将郁昌的心思照得雪亮。 它说,我知道的。 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有所欲,有所求,即便前方等待自己的是蛇蝎虿盆,也要咬着牙,闭着眼,纵身往里跳—— 否则,你就不会回来了。 第二十三场暴雨 十月初旬,郁昌拥有了一个新账户。 叁天之后,其中的存款,便达到了七位数。 张泽仁从总部回来后,他和刘青云便像被无形的鞭子驱使着的两只陀螺,在对方一改往日风格的急迫之下,真正地忙碌了起来。 这与过往的工作经历完全不同;或者,他应该说,与自己前二十叁年所活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同。 如今的仿制药市场,早已趋近饱和。然而,就像对方曾经承诺过的那样,只要能见到负责人,那些冷冰冰的止步标识,便全化作了废纸——张泽仁毕竟神通广大,往日那些见不到的,想不到的,通通都涌了上来,像被腐肉吸引的、源源不断的虫豸蚊蝇,要来挨个分一杯羹。 总会有方法,总会有手段,总会有资源,总会有人脉。 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比起轻飘飘的天地良心,一切都显得重若千钧。 很多次,郁昌坐在会所卡座里,盯着灯光下群魔乱舞的各位宾客,有老有少,既有尚显青涩的二代,也有须发斑白的主刀,科室里挂满“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锦旗的名手,挂专家号要靠黄牛高价抢的教授。那种地方,权钱交易总是和色分不了家,酒酣耳热,便有女孩子进来斟茶,谁若是看上了,就直接带走。她们大都年轻,像勃勃初发的柳条,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过来,竟有几分妹妹的影子,刺得郁昌心中一窒。 他一边陪着笑举杯,一边想着,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人,都是畜生罢了。 老畜生,小畜生,一窝一窝,死也死不绝。 还有自己和刘青云,也是混账东西,是两个崭新出炉的、昧良心的王八蛋。 恍若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如此过了两月,张泽仁带刘青云去参加临省会议,原本只有两个名额,被郁昌婉言谢绝后,他竟丝毫不愠,不仅一口答应了下来,还煞有介事地表扬他这段时间贡献良多,是该放个假了——话说得好听,却总有一股借坡下驴的味道。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先前的投诚时机已经成了无法弥补的劣势。 显然,在扩大版图方面,对方更属意另一人选来露脸。 那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正合了郁昌的意,他根本懒得沾这份光,维持纯粹的金钱关系才是最终目的。何况节气已过大雪,将近年末,算下来,已有好一段时间没与郁燕聊天,更别提更进一步的亲昵。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钱包如同充气球般地鼓了起来,阴霾扫去大半,自觉获得了某些资格,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想要蠢蠢欲动地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只是,自从高叁后,郁燕似乎又变得对人爱答不理,让郁昌遍寻共同话题而不得,即使挑选出当季衣物首饰的广告让其选择,往往也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一番,仍然把房门一关,琢磨新发下来的试卷去了。 ——好吧,妹妹的娱乐换了种类,他也只能被迫接受。 开拓一番眼界后,对着妹妹现在的卧室,郁昌心中很是发愁。虽说它比自己住的那间大上不少,可把面积单独拎出来一看,就有些寒碜的意味,放完大床和衣柜,便不剩多少地方。再加上老小区的通病,总体采光也不尽人意,郁燕的坐姿不甚端正,总窝在狭小的地方,怕要折腾出高度近视。 说来也巧,郁昌刚冒出一点想法,廖远东就给他发消息,声称被张总监吩咐过,为弥补这次缺位,要带自己去看房子,有瞌睡递枕头,仿佛肚里蛔虫一般。虽然对方讨巧似地卖了个关子,地点暂时保密,但张泽仁指缝里漏出来的,肯定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有便宜不占叫傻瓜,郁昌欣然同意,又特意约定这周末带郁燕同去,带着期冀和不安,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妹妹。 第二十四场暴雨 廖远东的车是辆新提的宝马七系,内饰带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中央后视镜上吊着一尊红玛瑙观音像,被光浸润透了,在转弯处倏忽一晃,仿佛要溅出几滴血珠。 郁昌坐在副驾驶位上,骤然被晃了眼,眉头几不可闻地一皱,对方却不以为忤,颇为爱怜地抚了抚垂坠的丝络,笑道:“几年前,张总监陪我一起去云南请它回来,开过光,保人一世平安,怎么样,成色不错吧?” 听说掘人祖坟的也爱求神拜佛,他内心一嗤,嘴上仍答:“确实漂亮。” 语毕,郁昌侧过头,望向后座上小憩的妹妹,想着,若是菩萨识相,合该保佑这趟行程平安无虞。 暮月轻寒,内里开了暖气,郁燕抱着胸口,半倚着柔软的靠枕,精神被接连不断的考试折磨得疲累非常,只好见缝插针补觉,昏昏沉沉地睡了半路,待到醒来,发现车已经停了。 咔哒一声,哥哥拉开后侧漆亮车门,摸摸她的额头,又顺手拢了几拢,将碎发妥妥帖帖地抿至耳后,眼睫一压,弯成柔和的弧线:“燕燕,燕燕?……到啦,来,哥哥牵着你。” 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手上暗撑,轻巧地往外一跃,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激得彻底清醒。 而这份难得的清醒,在环顾一圈之后,则变为了彻头彻尾的惊愕。 如果不是身后洒落着粼粼金波的江面,以及远处本市标志性CBD建筑的尖顶,她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草木繁茂的私家园林,小桥错落,流水潺潺,怪石嶙峋,道路却宽如秦岭国道一般,极尽精巧与大气。 她蹙起眉头,摸出手机悄悄查询地名,被屏幕上显示的详细信息狠狠地噎了一下。 郁燕转过头去,避开廖远东,盯着显而易见有些亢奋的哥哥,低低地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郁昌听后,眨了眨眼睛,粲然一笑。 他露出两颗有些尖的小虎牙,仿佛十分自得,又因邀功而羞赧。 “燕燕,我们说好的呀,带你来看房子呢。”哥哥柔声道。 天阙府,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顶级楼盘,如今开放二期,所售户型均价,便达到了每平六位数。 ……她发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了解哥哥。 自从那天暑假之后,郁昌在做什么,想什么,和谁结交,与谁应酬,所有的所有,自己已经全然不知了。 一向好懂的人,如今仿佛缺失了一块最为关键的拼图,设下了“不可展示”的禁区,闭口不言工作生活中的一切变故。 对方不说,她就不问。 到了现在,面对如此诡异的局面,郁燕竟无法质询出口—— 频繁出差,奢侈礼物,乃至如今的天价楼盘…… 哥哥做了什么,是非法摘取人体器官,还是去贩毒了? 她不安地想着,又希望只是自己胡乱猜测:也许郁昌只是单纯地走了运,发了家,像千千万万个幸运儿一样。 这世上的路如此之多,哪里会那么巧,偏偏让自己的蠢哥哥,挑了其中最泥泞的一条呢? 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张总监在这里也有一处房产,你倒是好运气,我没摇上号,做邻居的机会先被你撞上了。” 廖远东酸溜溜地嘀咕着,走了几步,才猛地一拍脑袋。 “哎呀,瞧我这记性!看你妹妹一路上累了,前面有一处凉亭,紧挨着鹿菀,小孩儿都喜欢去那玩。要不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暂时歇歇脚,等我们回来?” 言外之意,怕不是有事商量,要把人支开。 郁昌心里不乐,却也无法抗旨不从,怏怏地向妹妹说明了情况。 她倒是通情达理地应了,只留得自己心中万般不是滋味,不舍地一步叁回头,颇有种放假被老板叫出来加班的痛苦。 目送哥哥的身影渐渐远去,无论先前在想什么,莫名地,郁燕终于松了口气。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沐浴着清朗微风,孑然一人,走走停停,在附近饶有趣味地欣赏风景。 不愧是顶级小区,来时路过的喷泉里嬉戏着一对黑天鹅,仿古做旧的凉亭下,居然还有专门开拓出来的兽园。叁五只梅花鹿皮毛整洁鲜亮,安静地匍匐在假山荫蔽之下,嘴角一动一动地咀嚼着草料,没有外人打扰,呈现出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看着看着,居然让郁燕生出几丝羡慕。 四周僻静无比,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也不知道这里的小孩是不是都已经看到发腻。 正因如此,当郁燕摒弃繁芜杂念,出神地探着脑袋时,来自身后的一声骤然响起的快门,就显得极为突兀了。 “——哎呀,拍糊了。” 偷拍被当场抓包,高挑的男生遗憾地“啊”了一声,居然毫无愧疚情态。 他放下手中的相机,一双狐狸眼半眯,甚至十分友善地,冲她遥遥挥了挥手。 “好巧,咱们又见面啦。” 第二十五场暴雨 寒风拂过,一片尚且碧绿的落叶打着转儿,飘飘悠悠地荡下来,落在眼前之人的头顶,又被不甚在意地伸手拂去。他嘀咕了一句“好冷”,长腿一迈,不由分说地挤过来,无比自来熟地,与郁燕在不算大的凉亭面面相觑。 过往的记忆从脑海深处霎时鲜活地跳出来,给了她一记猝不及防的上勾拳,郁燕坐在长椅上,保持着动物僵持对峙时的姿势,无言地与身旁兴致勃勃撑着头的张天凌对视良久,仿佛刚刚被偷桃的弼马温施予了某种定身术法。 她内心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是: 晦气。 “哎,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张天凌歪着头看她,没骨头似地倚在靠背上,手里把玩着相机盖,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每次都能在家门口附近遇见你诶。” ……这里也是他家吗。 郁燕别过脸,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远处的大平层,牙根酸了一下。 “被人莫名其妙地凑过来,也能叫缘分?” 她不耐地眯起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心中的无名之火像被顷头浇了一桶汽油,火舌腾跃,烧得更为旺盛:“把照片删掉。” 对方倒是毫不忸怩,把相机递过来后,还十分贴心地为她打开了相册,翻阅时某些貌似室内装潢的缩略图一闪而过,郁燕甚至看到了如同男孩卧室一角的球星海报,各种随手拍乱糟糟地堆迭在一起,生活碎片大喇喇地满溢出来,好像压根不在乎自己的隐私会不会被他人窥伺。 不过,平心而论,在张天凌方才展示出的一大堆“作品”之中,那张偷拍的水准居然是最高的,让郁燕都有点惊讶。 天空呈现出冬日难得一见的澄澈,世间万物纷纷地失了景深,拭去了一层浊雾。层峦的假山怪石荫蔽着其下的梅花鹿,淙淙流水飞溅,晶莹的露珠悬落在草食动物柔软的皮毛上,折射出细密的、团团相簇的毛绒纹路,唯独位于画面左上方的女孩被拍得有些模糊,她安静地侧身而坐,撑着双臂遥望鹿群,身后长发垂落,仿佛一抹浓烈到飞白的水墨。 “虽然糊了点……但你刚刚真的很漂亮。” 他遗憾地摊开手,眼里闪过不似作假的惋惜神色。 “要不,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张天凌伸出白皙的指尖,轻轻地弹扣着相机价值不菲的漆亮外壳,在小小的凉亭里荡出清脆的一声响。 “再让我拍一次吧,有偿的,你提条件。”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奇妙,冷不防地,就会从犄角旮旯里面,冒出来那么一两个脑回路搭错的金主——可能人品存疑,不过确实闪耀着24k足金的辉光。 郁燕没想到自己的模特事业会以如此意料之外的方式起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对方,总觉得不太对劲:“你认真的?” “怎么,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的钱?” 张天凌很好笑地扬起嘴角,抬头看了眼天色,满意地哼了一声。“这个光线刚刚好……要是不想在这拍,咱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不用了。”哥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她果断拒绝,想了想,又略带讽意地开口。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摄影发烧友。” “活得无聊,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嘛。” 对方皱着眉,仔细地调试着光圈,十分业余的样子,摆弄了一会才停手,浑然不在意表现得多么像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怎么样?不作他用,单纯练手,而且绝对比市场价高哦。” ……现在,郁燕是真的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想知道,在毕业之前,自己到底能从对方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富家少爷身上榨出多少零花钱。 “成交。” 半小时后,作为甲方的张天凌终于心满意足,连带着看向郁燕的表情,都变成了黏糊糊的、稍显恶心的柔情似水,几乎可谓陶醉。 “你有没有兴趣达成长期合作关系?”他直截了当地问。 “加个联系方式,等你有空,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路费我出——你太上镜了,相比起来,我的那些朋友只能算初具人形。” 想起某些往事,郁燕脸色一僵,最终还是盯着最新的转账金额,硬生生地吞下了一口气。 她最终同意了对方的好友申请,对后续要求却没有贸然应答:“再看吧,我可能有课。” 面前之人出乎意料地挑起眉毛,仿佛很惊讶“有课”两个字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挺勤奋啊……行,我联系你。” 说完,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只要别把我免打扰就行——那么,上次的事,就算翻篇了?” 郁燕重新回到凉亭。 她望着张天凌渐行渐远的背影,安静地等待着哥哥。 今天的事情,放到任何人眼里,都是足够烂俗的少女漫画情节:来到富人区,遇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少爷,被追着称赞,甚至主动提出发展长期关系……然而,郁燕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 不仅是因为糟糕的初遇,也不仅仅是目前单纯的金钱交易。 在拍摄中,对方望向她的眼神,与那些投向梅花鹿的、假山亭榭的、甚至相机的目光,并没有什么不同——欣赏、趣味、打量……玩味。 像是人类对待一只漂亮的小猫小狗,一个上好的、消磨时间的玩具。 她摩挲着手机,叹了口气,还是给郁昌打去了电话。 所以说啊。 最讨厌有钱人了。 第二十六场暴雨 “张总监的意思是,这房子最后归谁,就看你俩年末了——哎,你家里的那个,看着还挺乖的,要加把劲啊。” 廖远东是个老烟枪,车上有外人时,还能意思意思克制一下,出来后放飞自我,指尖夹着一截将熄未熄的烟屁股,一路上云雾缭绕,扭头冲人说话时,吐字含含糊糊,喉头仿佛滚动着一团陈年老痰,随时会像豌豆射手一样喷人一脸,煞为恶心。 郁昌今天要与妹妹出门,很是打扮了一番,特意换了一身新浆洗的衣服,如今被熏得半透,又嫌又恼,憋着一股气,恨不得一拳攮上那张肿泡脸;听到对方咳嗽,心下更加厌恶,脚步不动声色往后一撤。 “廖哥,你少抽点吧。” “怕什么?” 对方不屑地嗤笑一声:“我老家的大舅吸了一辈子烟,不照样活到八十八?” 和任何有点权势的中老年男人一样,大概是觉得刚爬上来的小年轻尚且不配教育自己,廖远东乜斜着眼,眉毛一挑,挑衅般地猛吸一口烟屁股,吐出半个残疾烟圈,通体舒畅地叹了口气,用力一清嗓子,倒被激起了几点训人的兴趣。 “小郁啊,你别不服气,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的,论起身体素质,恐怕还真比不过我这个老骨头。那个刘青云,黑眼圈都快垂到人中了,天天还早到晚退,也不知道吊的是哪一口仙气;你嘛,你就更不行了!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就一个字,虚!……哎呀,现在的小孩儿,为了挣点钱,一个个都把命往里搭呀……” 郁昌见他说得口沫横飞,很是得意,也不再反驳,皮笑肉不下地应下来,内心呵呵冷笑:要不是你们这些老东西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何必这么拼命? 不过,对方嘲笑自己虚,却正好戳中他的一桩心事。 自从工作之后,郁昌讳疾忌医,有些什么小伤小病,全都不甚在意地扛了过去,乃至于虽然他的工作性质与医院密不可分,然而掐指算来,除了入职的那次强制检查之外,公司的员工年度体检,他竟是一次也没去过。 最近的酒局,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张泽仁自然不可能失却身份,推杯换盏由二人全权代表,刘青云又滑不溜手,借口花样百出,主要火力便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喝得苦不堪言,好不容易躲进卫生间,头昏脑涨地掏嗓子眼,吐得他产生错觉,仿佛快要把心脏都完完整整地呕出来,死在一堆散发着酒臭味的呕吐物之中。 他不是没看过社交媒体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报道,也惧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震惊!二十叁岁小伙饮酒过量竟不治身亡》之类的公众号爆款文章的主人公,毕竟,肝功能这玩意,谁也说不准还剩几斤几两可供来生糟蹋,说不定,下次他也能像刘青云一样,变魔术般地把白酒从桌沿倒下去,了无痕迹,不沾湿哪怕一丁点衣裤…… 又是一阵熏人的尼古丁气味,像是恼人的柳絮,轻飘飘地黏在人的衣领、发丝,皮肤上。 郁昌浑身麻痹一瞬,后脑勺泛开针尖般的刺痛感,毛都奓了起来,决定不再管那劳什子的上下尊卑,几步迈上前去,徒留廖远东一人在下风口吸他心爱的二手烟。 别人的死活与自己无关,他冷酷地想,爱死不死吧,等干完这一票,自己就带妹妹休养生息去。 国内风水不好,人情关系还复杂,干脆直接出国好了,若是能考察一番,遇见合适的,在当地定居下来也未尝不可。人生地不熟的,就两个人过,郁燕语言不通,没办法到处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思及此,郁昌望了一眼身后的楼盘,对成为张泽仁的邻居更加没有好感,只是在心底盘算,要是这房子真给了自己,该怎么最快转手,方便他们夜黑风高携款潜逃,不由在白日梦中痴痴笑了起来。 受回程路上的小小插曲影响,顺理成章地,他再次忽略了心脏周围萦绕不去的阵阵隐痛。 第二十七场暴雨 忙碌半年,难得带妹妹出门,天阙府又临近CBD,就这样打道回府未免可惜。 囊中羞涩的日子已成过往,郁昌本身思想格调便不甚高尚,满脑子暴发户思想,如今手头乍然阔绰,自然心中蠢蠢欲动,装模作样地摆起大款的谱来。 于是,他大尾巴狼似的,婉拒了廖远东的顺风车,一时热血上头、心血来潮,自顾自领着郁燕进了奢侈品专卖店的玻璃大门,扬起下巴乱点一气,孰料店内SA的尖尖小脸翘得更高,确认这个土老帽顾客并非会员后,表情更是似笑非笑,语调抑扬顿挫,轻飘飘地让人回去等待配货——毕竟,世界上,有的是只靠钱买不到的东西。 或者说,只靠那点钱,仍然买不到的东西。 他们公司原本就算得上龙头之一,收购药厂之后,财报的90%拨给了销售费用。作为背后的大药物代理商,张泽仁人脉广泛,能够进入各个医院的采购名录,而除去回扣一项后,给郁昌和刘青云二人的提成,则达到了令人咂舌的五个点。 不得不说,这位颇有手段的老板驭人有术,奉行钱散人聚的准则,在对待下属方面,完全配得上一句“慷慨大方”,从不曾有所克扣,让郁昌多少有些飘飘然的错觉,仿佛自己攀上这架天梯,便也披上了一层像模像样的皮,能够与某些人相提并论了。 然而,当着妹妹的面,现实再次狠狠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叫人落尽面子。 郁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那张原本无比白净的面皮,烧得像喝醉了烈性酒一般,又恼又羞地赤红着。他狼狈不堪地拉着妹妹的手,掌心沁出薄薄的一抹凉汗,脑内像植入了一架自动放映机,一幕幕循环播放方才一刻;导购挑起的眉毛,鞋跟的脆响,为难的声音。 她说,不好意思先生,根据以往的记录,这里显示您并不是我们的VIP客户呢。 一个包而已,真是狗眼看人低。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咽下一口怒气,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故作轻松地转过头去,面对着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安静得有些异常的郁燕,想要再次给予被强行拉来的妹妹一个强行的解释。 “燕燕,你别生气,咱们将来机会多的是,哥哥再给你挑别的牌子……我向你保证,以后……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 对方的鼻息暂停一瞬,方才迟疑地伸出手,将额前掉落的碎发别至耳后,面庞清晰地展露出来,让郁昌藉此时机,得以看清她的神情。 郁燕的站位背着光,眼睫投下一片浓密的黑,一时竟分不清那到底是阴影,还是因熬夜而隐隐透出青黑的眼圈。 她歪着头,面上似乎有点萎顿的疲惫,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轻轻地开口发问: “哥哥,如果你根本就不了解,为什么要给我买那些东西呢?……明明贵得不得了,你赚钱辛苦,我也不需要。” 郁昌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认为有必要纠正妹妹的错误思想。 因此,他将手握得更紧,十分强硬、密不透风地,包裹起那纤细的五指。 “怎么能这样说?” 他的语调甚至含着一点不被理解的委屈。 “哥哥挣钱,不都是给你花的?我家燕燕当然要配最好的东西,要是没有你,哥哥的辛苦有什么用?” “况且,这些玩意儿,其实都不算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那些人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知道你应该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郁昌抬起头,望着空中不知何时闪烁的、明亮的繁星,眼底的执着几欲化为一双实质的、贪婪的手,仿佛要摘下其中最为美丽的一颗,充当独一无二的夜明珠,点缀在妹妹鸦黑的发间。 “只要你留在哥哥身边……就不用担心任何事。” 他眨了眨眼,轻柔地理了理郁燕的发尾,无比向往地,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第二十八场暴雨 北风凛冽,天色白霭,湖畔游人稀少,徒留枯柳重重虬结,垂偎水面,分明如画。 郁燕竖起咖色风衣的立领,呵出一口凝雾,将冰凉的鼻尖半埋了进去,面颊血色更减几分,唯有一条红围巾柔软地垂落,鲜明得惊心动魄。 “……两个月不到,已经被你叫出来四五次了。都是高叁生,怎么你就这么闲?” 她半是埋怨地朝身旁的张天凌投去一瞥,漆黑的眼珠斜斜一乜,让后者呼吸几乎短暂地一窒——世界仿佛被骤然拉低了饱和度,黑白对比达到极致,唯剩一抹跳脱的、浓烈的红。 他很快回过神,放下相机,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将摩卡口味远远抛来,被郁燕手疾眼快地一把接住,方才半笑不笑扬起嘴角,声音中含着一股幸灾乐祸的蔫坏。 “没办法呀,其实这时候我早该出国了,想着那边没朋友,求爷爷告奶奶,才磨得我爸答应再留半年,现在想忙点什么都不行……再说了,我不是舍不得你嘛。” 面前的女孩轻嗤一声,眼睫低垂,利落地拨开易拉罐拉环,显然对此类谁也不会上心的玩笑话锻炼出了抗体。 走走停停地忙了一上午,两人俱生出些许疲惫,并排坐在湖边长椅上,望着水面偶尔掠过的游船舱尾迤逦拖出的涟漪,默默不语地啜饮着手中热饮,一时相对无言。 摩卡味甜得发腻,郁燕舌上的一万味蕾,早已被在学校批量购买的酸苦提神廉价黑咖腌制得入了味,这时竟有些难以适应。 她皱起眉头端详甜度,又与身旁之人手中的另一罐对比一番,发现张天凌更胜一筹,以嗜甜之心度他人之腹,恨不得将二人淹死在咖啡糖堆里,心中顿时很是鄙薄。 不过,这名过分年轻的金主虽说千万般不好,还很有些在穷人面前吧唧嘴的爱炫,却也有两个显着优点,足以让郁燕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周末时间,避开哥哥因忙碌而不甚严格的监视,偷偷摸摸地屡次出门,如同地下党同志一般,频频同他接头会面。 第一点,也是促使她答应的最大原因,就是慷慨,极其的慷慨。 张天凌不愧为实打实的富二代,在他们不甚愉快的初次见面之时,就替囊中羞涩的傻叉朋友出了十万块钱。这尊小佛大抵是养尊处优惯了,对待钱财态度视同粪土,毕竟非己所挣,不用心疼,很有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败家子调调,不仅纯金打造,还允许来往行人从他身上刮去半斤金屑。 他付郁燕时薪,标准高出市场七倍,若是到了饭点,还会颇为绅士地征求对方意见,最终依照自己喜好综合考虑,去工薪族望店兴叹的地方大出血……或者说,针灸放血。 而第二点,讲起来则较为稀奇,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事实上,郁燕很清楚,这种不伦不类的“摄影”,说好听点是模特事业的起步,市场化的初尝试,可要是放在圈里,被某些人拿有色眼镜一看,就是实打实的私家约拍,多少带点不可言喻的味道。再加之他给郁燕的第一印象实在差到极点,近墨者黑,能跟那种人渣做朋友,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简直可笑,怎么看怎么不是个好东西。 她都做好了自由搏击的准备,待到对方出言不逊,就随时肘击伺候,结果不知怎的,几次接触下来,张天凌居然保守得清新脱俗,既不对着装要求颇多,也不让人做什么居心不良的暗示性动作,似乎真遵守了规则约定,只不过想要随便拍上几张,借以练手似的。 不管是假清高还是真矜持,至少每次转账都能安安全全地日结到郁燕的手上,这就够了。 至于有钱人的诸多怪癖,她根本无心追究。 “我说啊,好歹咱们也混得算比较熟了,你就真不想多跟我聊聊?什么互相倾诉啦,大倒苦水啦……朋友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可能没想到配方里的白砂糖含量毫不作假,喝到一半,饶是张天凌也腻了,有些后悔地啧了一声,将半瘪的易拉罐随手丢进附近垃圾箱。他咧着嘴,不情不愿地伸手在背包里掏了半天,摸出装着白开水的保温杯——他爸有职业病,热衷养生,勒令每次出门必须带水,在家时保姆恨不得叁秒钟给人续满一杯。打开盖子时水蒸汽尚且滚烫,一股脑地涌出来,遇冷后迅速凝结得云雾缭绕,将一张白生生的脸掩映得神秘莫测,仿佛同时抽了十只芙蓉王。 郁燕看得好笑,从口袋抽出手机,揿亮屏幕瞄了一眼,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回家复习了,遂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准备离开,临走之前良心发现,还罕见地丢下一次绝无仅有的老顾客回馈。 “没这个必要。今天你请我咖啡,最后半个小时的费用不用结了。” 身后的人哎哎地叫唤几声,发现根本无法让郁燕回头,才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然后,他似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有点模糊,如果离得近些,也许还能听清。 可是,女孩走得太快了。 郁燕步下生风,衣摆与围巾高高地飘起,将湖面、游人、垂柳和男孩都远远地抛在脑后,仿佛流逝的每一分钟都宝贵无比,仿佛自己的那点复习计划,便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大事。 所以,她完完全全地,没再分给那声低语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第二十九场暴雨 除了贫穷、咳嗽和爱之外,世界上无法掩饰的第四件事,就是领导的偏心——至少在新房的归属问题上,郁昌是如此认为的。 那段时间,他大概没怎么藏好自己的怨气,心梗得像一锅烧糊粘底的粥,泡泡一个接一个冒,几乎快要沸反盈天了,还得端着一副兄友弟恭的笑脸,实则走路上都恨不得给刘青云绊个大跟头。后者得了便宜,心中也跟明镜似的,毕竟好大一块肥肉没落自己口里,任谁都不会好受。再说,二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关系不至于为此闹得太僵,可对方又是出了名的心眼小,刘青云背地里七上八下的,冒了好几天冷汗。 害怕一来二去演变成一桃杀二士的新时代典故,他跑去一通卖乖,竟替人请了个封,动员领导亲自来给下属上眼药画大饼了。 张泽仁坐在沙发上,倚着皮质靠背,仍然保持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模样,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喝茶,好像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一尊不动不变不嗔不怒的白玉佛像。他一只手托着茶碗,四平八稳地往骨瓷白碟里一阖,发出一声极清的脆响。 “小郁啊,关于房子的事,并不是故意耍你。之前说了公平竞争,青云上次陪我去开会,确实表现不错,这次综合考虑,还是他比较合适。再说了,小刘的家庭条件你也知道,一家人负着债,挤在出租屋里,就当给他一个机会,以后好好干,只要该属于你的,谁都抢不走。” 郁昌面色如常,只是姿势不太庄重,半只胳膊斜斜地搭在键盘上,像个尚未痊愈的瘫子。听闻此言,他表面上倒也乖顺,没发表什么反叛意见,心里却暗自哂笑: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这句话可不好说。 当初廖远东专程开着新车跑来接人,字里行间惺惺作态,就快把房产证许诺过来了,最后还不是被亲信一口叼去,害得自己给妹妹的承诺一而再地落空,未来如何,谁能说得准? 况且,他与刘青云在本质上,尚有根本区别,后者仿佛张泽仁的狂信徒,指哪打哪,放在古代指定能混成个大太监,甚至让郁昌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和上司有着不正当关系。做事方面,二人不分伯仲,但他却有某个巨大的缺点,在职场上可谓致命——不仅多思,而且多疑。 譬如,在此时此刻,除了房子,郁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要向张泽仁求证。 “本来就是分外的东西,我明白您的苦心。” 他装模作样地捋捋头发,看了一眼拉紧的门窗,身体前倾,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张总监,这段时间业内都在传,双减政策要从局部试点,改到全国推广——虽然我们这里还没执行,但之前的好几个院长主任透了口风,到了明年,恐怕压力会很大,上面有了趋势,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我只担心,监察也会随之收拢,路要变得不好走了。” “你说的也是事实,不过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的作风一贯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一点上,我还是能有九成把握的。” 张泽仁眸光一闪,略略沉思一会儿,复又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害怕站在明处,被人当成靶子打。不过,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就说过,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差事,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有把更多人扯进利益集团里,我们才能把它平摊出去嘛。” “——再次,即使一切事情,都依你所言,演变成了最坏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后手。” 寒冬天气,室内暖气开得很足,郁昌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反而遍体生寒。 面前之人重新续了一盅热茶,刮了刮沸起的茶沫,在袅袅腾跃的白雾里抬眼看他,眼尾若有若无地一弯,仿佛蓄势半绷的弓弧。 “……正好,你不是已经做好了出国的打算吗?” 张泽仁说。 “因为,我们这些人,到了最后关头,都是这么打算的。” 第三十场暴雨 2a3 3.co m 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从持续的低寒高压中短暂解放,气温上升至怡人的二十四度,金黄的阳光挣脱重重堆积的阴翳云层,仁慈地洒落大地,慰藉地表之上手足僵冷的亿万生灵。 周末放假,郁燕给手机开了免打扰,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偶尔地放纵一把,偷得半日自在清闲。她的房间坐北朝南,采风采光最好,如今半张大床都染上了明亮的光晕,小小的HELLO KITTY图案边缘镀成毛茸茸的一团,光与热将散发着薰衣草淡香的羽绒被晒得极为熨帖。 到了高叁,最大的娱乐就是睡觉,郁燕半阖双眼,面颊被温暖持续啄吻着,仿佛一块烘焙箱里的芝士蛋糕,在弥漫着金色粒子的空气中逐渐蓬发而柔软。 刚吃完饭的惬意午后,碳水化合物快速分解,成为天然的安眠药,身体下沉,意识上浮,灵魂变成一叶轻飘飘的小舟,于冬日暖阳里四处徜徉,甜美的睡意潮涌而至,一切都无比完美。 在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之前,她本该拥有一段如此甜蜜的小憩。 大概是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传递出了某种信号,回来的哥哥在客厅踌躇地踱步了十几秒,就放轻手脚,做贼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家中铺了结实耐用的瓷砖,他走路倒是谨慎,表面与鞋底亲密接触时,所发出的分贝尚且能被归入“轻微”的范畴。 然而,紧接着,也不知到底在隔壁翻找些什么东西,一墙之隔的恼人噪音一刻不停,偏偏被控制得很低,窸窸窣窣的,像夜晚入睡时床底爬来爬去的蟑螂,触须虽微小纤细,挠动的神经却最为敏感。好不容易消停一会,鼠标键盘的敲击声又起来了,此消彼长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资助他一套无声化办公设备。 宝贵的睡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郁燕恼怒地睁开眼,在床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又用冷水洗了洗脸,方才压抑住心头迅速升腾的一股暴躁。看好文请到:2w 89.co m 吵死了……哥哥在干什么啊,明明从不把工作带回家的。 她踢踢踏踏地走过去,脚步很重,刻意地发泄不满,准备一探究竟,顺便控诉对方的不当行为。 “哎呀,燕燕醒了吗?” 郁昌又戴上了那副蓝光眼镜,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闻声转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哥哥不是故意的,马上就好了,到时候我陪燕燕再睡一会儿吧。” 桌子上堆着好几摞资料,二人的身份证、户口本之类靠近左手,排开摆放在表面,夹着黑色长尾夹的文件垫在底部,内容密密麻麻,好像是什么证明材料。郁燕皱着眉头,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非常全面,怪不得需要翻箱倒柜半天。 上班真麻烦,她在心里感叹,火气也随之而消去了几分,半是好奇地抬起目光,随意扫过电脑屏幕。 只一下的功夫,那点微微的好奇,就飞快地转变成了困惑。 “……哥哥,你要被外派出国了?” 郁昌停下动作,思考似的,长长地“唔”了一声。 他拨动旋转椅,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带有安抚意味地笑了笑,模棱两可的,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燕燕想要哥哥出国吗?” “我……” 郁燕一时语塞,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如果哥哥需要去国外发展,我肯定很高兴,毕竟是很珍贵的机会。”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急促得像鼓点,有一丝担忧,有一丝紧张,却很快地融化、消弭,被另一种情绪所顶替,由越来越多的兴奋与激动所取代。 此前,郁燕设想过的最远的距离,也只是国内的南北之遥,限于过往经历和经济因素,出国是从未想过的事情,如今郁昌主动托出此事,不啻于喜从天降,砸得她一阵阵头晕眼花,欣喜万分,为那触手可及的自由心动不已:二人不仅能从被动远离变为主动分开,哥哥也将拥有更好的个人发展。再者,外国文化更加多元,说不定,等到郁昌事毕归来,眼界心胸俱为开阔,他们的关系亦能随之和缓,成为一对正常而和睦的兄妹。 看不出来,哥哥还真是厉害,怪不得手头突然变得阔绰许多,原来是在公司干出了一番业绩。 ——那些法制栏目里的事情终究只是特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边嘛。 “是这样的,燕燕,哥哥不想骗你。” 郁昌表情罕有的正经而严肃,双手平放,正襟危坐,几乎拿出了和客户谈判的气势。 “大概半年左右,公司就要派我出国,原则上,员工可以携带家属……所以,哥哥已经提出申请,想要带着燕燕一起出去。” 他仿佛将这段话彩排了很久,不给人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就一股脑倾倒了出来:“不仅如此,我们这次出去以后,很有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燕燕,到了国外,你不用害怕适应不了,哥哥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要是想拿毕业证,到了六月,就去高考考场玩玩;要是不想考,也没有关系。哥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不让燕燕吃工作的苦。那些罪,你一个也不用受;社会上的烂人,你也不用和他们打交道。” 郁昌摘下眼镜,微笑起来。 “到了国外,哥哥会养你一辈子。” 从始到终,他的态度,都并非为征求对方的意见,而是一种竭力委婉的通知……可能郁昌也知道,如果让对方开口说话,妹妹所给出的回答,多半是不尽如人意的。 第三十一场暴雨 之前,郁昌私底下问过刘青云一次,像我们这样的,要是留在国内,命蹇时乖,倒霉被抓了,该怎么办。 这话实际上触了大霉头,放在古代,相当于船员到处嚷嚷着破了漏了,要被船老大扔下去祭龙王的。然而,对方到底不是老大,也没办法拿他怎样,只牙疼似地咧着嘴,掰着手指数罪过,给眼前的高中生普法:医疗腐败贿赂,非法帮助他人转移财产,开空壳公司洗钱……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心生感叹,仿佛自己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郁哥,咱们吃这碗饭,就别想那么多了,人各有命,多思无益,凡事还是往好处想,也算心理安慰。 不过,你跟我不一样,没有债务,没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要是想脱身,就知会老板一声,让他早点安排你出去吧。 那个冬日融融的周末,郁燕用一把大剪刀,一点一点剪碎了床头陪她伴她至今的玩具熊,直到再也无法拼接回原样。 它被扔进楼下停驻的垃圾车里,伴随无数脏污的生活废品,最终进入焚烧厂,化为一缕缥缈的烟,一寸沉寂的灰。 她不知道,自己的怒火是从哪里开始,毫无征兆地完全爆发的。 情感陡然冲破理智的阀门,如同呼啸而来的山洪,海底火山喷薄出滚滚岩浆和呛人烟灰的,在了无生机的大地上弥漫千里,烧出一片狂怒的刺目赤红—— 也许是郁昌轻描淡写地将高考称为“就是玩玩”的时候,也许是他将自己的朋友全部归类成社会败类的时候,也许是哥哥用无比笃定的态度说要养她一辈子的时候…… 也许,是属于郁燕的人生萌芽,就这样荒唐地被对方硬生生掐断,而被嫁接上一段她从未要求过的、自作主张的未来。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那些安排!” 郁燕尚在青春期,注重邻里脸面,很久没有用如此大的分贝歇斯底里吵过架了,如今却再也无暇顾及。 “哥,我告诉过你,我能养活自己,也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自食其力!你半年来在外忙碌,什么都不说,今天回家一趟,就告诉我要出国?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像对峙的猫一样,弓起脊背,竭力睁大双眼,愤恨地瞪着冥顽不化的哥哥,心火无处发泄,只好紧紧攥起十指,狠狠捶击粉刷斑驳的墙,在随之而来的剧痛中咽下一阵颤抖的泣音,避免于争论中露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去年开始努力,好不容易从垫底挣扎出来,连班主任都很重视,将月考进步的成绩单发给你——我这样做,就为了进入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学习感兴趣的专业!我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有自己重要的朋友,即使要出国,也该由我做决定!” “我十八岁,已经成年了,不是你的挂件!” “哥哥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郁昌显然也恼火至极。 “燕燕,哥好不容易争取到如此难得的机会,你就是这样对待哥哥的?十八岁算什么成年,你连社会都没出过,不知道立足有多难,什么朋友,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再说,国内大学那些东西都水得很,上了和没上一个样,哥哥也没上过大学,不也这么过来了?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去国外申请一所,不过听说鬼佬乱得很,酗酒、飞叶子、开趴的都有,还不禁枪,最好还是留在哥哥身边,方便还安全……” 郁昌皱着眉头,自以为有理,还想接着往下数落外国人的七宗罪,然而,这番头头是道的高论还没有讲完,就被妹妹打断了。 “……我真傻,总觉得你会理解的,会改变的。” 郁燕并没有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她抢过沙发上的背包,一抹眼角,重重地夺门而出—— 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才死心蹋地的,真正完全放弃了交流。 望着女孩的背影,郁昌虽怒火万丈,仍然本能地想要拔腿去追,胸口却倏而泛起一阵窒息般的刺痛,登时叫他惨白了脸,不得已回房拿药,就着半杯冷白开,和水囫囵吞下,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身旁的电话又在此刻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最近一位客户的大名。 饶是再能忍,他也没能憋住舌尖呼之欲出的脏话,无声地爆了句粗口之后,才认命般地接通来电,重新披上了外出的大衣。 第三十二场暴雨 街上一如往常的热闹,人来人往,叁五成群,叽叽喳喳地嬉笑着,肆意享受假期,临近年终,商铺促销折扣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几乎紧贴耳膜,在夺人心智方面颇有功效,倒是将她的悲愤消减了一二。 手机上的未接来电越积越多,红点连成一片,触目惊心,郁燕连看都懒得看。 她面色苍白,眼角尚且挂着干涸的泪痕,仿佛格格不入的孤独鬼魂,顺着汹涌的人潮,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天际挂上一条条灼烧般的灿烂晚霞,映于江面,与逐渐亮起的路灯倒影交缠辉映,如同点缀着无数繁星的玫瑰星云。 她站在江畔,静默地望了一会儿,心底的所有情绪沉寂下去,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混作一团,糅合成分辨不出面貌的麻木。 大概年幼者对年长者天生心软,她总是退让,总是迁就,怒气消散之后,即使走到如今地步,仍然心存侥幸。 算了,郁燕对自己说。 再试一次,就一次。 最后一次。 电话虽打得勤快,可待到郁昌真正回来,已是夜半叁更。 他身上酒气未散,摸索出钥匙开门,甫一迈入,就发现妹妹坐在沙发上,无声无息地盯过来,几乎有些森然。 “哥。” 她仍然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周身被浓郁的黑夜所包裹,像一个漂亮的人形娃娃。 “我一直在家里等你。”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无论是解释还是道歉,我都会听。” 室内没开灯,郁昌也不打算开,干脆在玄关站定,一只脚拐过去,掩上那扇年久失修的大门,防止闲的发霉的邻居出来看戏。 可能确实被酒精熏坏了脑子,压抑心底的郁怒发酵整个下午,化学物质相互作用,在此刻析出辛辣的剧毒物质。面对眼前一惯疼爱无比的妹妹,他从鼻腔里微微地嗤了一声,语调竟泛出几分施压的冰凉。 “道歉?……燕燕,你难道不觉得,哥哥才需要一个道歉吗?” 仿佛堤坝泄洪,憋久之后,郁昌讲话就像连珠炮,几近咄咄逼人: “你长大了,主意也多了,这些事情,哥哥都不怪你。毕竟以前家里条件不好,让你跟着受委屈,是我的不对——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同意你那什么学习计划,被老师同学一通忽悠,就真以为它能改变点什么,心变得野了,一个劲儿往外跑。燕燕,你跑什么呢?” 到底喝醉了,他头晕目眩地喘了口气,干脆席地而坐,撑着头“哈”地笑了一声,有点挖苦的味道。 “哥哥给你买东西,你不喜欢;带你看房,你也不感兴趣。哥哥确实还不够厉害,所以才要天天给外面的那帮孙子赔笑脸……可是,燕燕,你不能不要哥哥啊。” “如果你都不要哥哥,我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哥,你是个人,不是个物品。” 郁燕低下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声音却有些颤抖。 “我既没办法要你,也没办法不要你。我是你的妹妹,我所做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多地陪着你,而不是像连体婴一样,为了你而放弃所有的计划。” “没办法?什么没办法?燕燕,你不想出国,就是不要哥哥!” 听闻此言,郁昌的音调陡然高了八度。 他像头斗兽场上被激怒的公牛。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杵成一道迫人的黑影,无理而蛮狠地,朝着女孩下了最后通牒。 “燕燕,这件事情,没得商量——高考之后,你必须和哥哥一起走。” 洗手间的灯被打开了,随即传来哗哗的水声。 毕竟是个爱干净的,在地上又坐又蹭,转钟了,倒还记得洗澡。 郁燕侧过身,定定地看着那一豆白炽的亮光,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到卧室,明天还要上课,熬夜到此刻已是极限。 被褥仿佛最坚实的铠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温柔地抚平所有,给人一丝莫大的勇气。 她蜷起手指,在闭眼之前,喃喃地低念着一句话。 ——行吧,哥哥。 那么,我就不要你了。 接下来的一周,二人心有灵犀一般,俱未提起那天夜晚发生的事情。 郁燕神色如常,放学后依旧按时回家,除了进门就一头钻进卧室,不再与哥哥说话,甚至看都不看人一眼之外,发觉不出什么不同。至于郁昌,酒醒后回想起自己的混账话,心中有愧,只于业务上更加发狠,昼夜在外应酬,竟有些避着她的意味,回家的时间愈发少了。 时光流转,转眼间,高叁上学期的期末考尘埃落定,四校联考,郁燕名次稳固在一本线附近,被班主任叫去谈话,询问是否要在寒假加入培优班冲刺复习,计划安排更合理,只是会与他人错开假期。她看着桌面上厚厚一匝资料,想了想,同意了。 虽然能够提前调休放假,但时间也随之缩短,寒假仅仅只剩十天,少得可怜。 郁燕前两日睡得昏天黑地,几乎断网,与世隔绝,所有人消息一概不回,酣眠之后爬起来一看,与张天凌的微信聊天窗口标识,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99+。 她一如既往地忽略了哥哥发来的无数转账与问候,打开前者的聊天框,发了个问号过去,没想到对方秒回。 正在输入的状态一闪一闪,几乎可以隔空窥见那人无语的心情。 ——你还好意思“?”,该“?”的是我才对吧! ——多少天没回我了,你去了西伯利亚,没信号基站吗? 郁燕选择性忽略了其中的废话,打了一行字,思索一番,又添了点什么,方点击发送。 ——刚期末考完,睡了两天。明天有空吗,拍完之后,顺便问你点事,我请客。 这次,张天凌那边的省略号持续了很久,一分钟后,才堪堪消失。 ——只要别给我下毒就行。 郁燕嘴角扬了起来,笑意很浅,还未侵入幽潭似的眼底,就消弭无踪了。 她将垂落的长发拨至耳后,想着,怎么会呢,你活着,我可是高兴都来不及。 毕竟,对我来说…… 现在的你,实在太有用了。 第三十三场暴雨 求人办事要拿出诚意,怀揣着钱包大缩水一番的悲壮觉悟,在预订餐厅时,郁燕特意挑了几个曾经去过的地方,人均四位数往上走,孰料对方摆摆手拒绝,只说早就吃腻了,领着人在盘丝洞般的老城区七拐八拐,进了小巷深处犄角旮旯的一家私人馆子。 这家的招牌主打淮扬菜,褐黄木门后栽了一蓬青泠泠的瘦竹,沿着鹅卵石小道往里走,就是独立的私人包厢,客人不多,老板上菜也快。 她尝了一箸热腾腾的软兜长鱼,发现张天凌还挺识货,味道确实还算不错,比那些让人用鼻孔吃饭的米其林实惠多了。 “……所以,你想要找我帮忙物色房子?” 面前之人刚喝完半碗热汤,双颊熏得红里带白,睫毛润成鸦黑的几绺,大概是暖气太足,额角还挂着一滴不明显的汗珠。他放下陶瓷调羹,眉毛半挑,显然很是意外:“你犯什么大事了,这个节骨眼上,至于被家里人赶出来?” 郁燕适时地叹了口气,迎着对方半是探究半是兴味的眼神,海藻般的长发斜斜地拢在肩头,竟泄露出一点罕有的忧愁。 “确实出了点事……” 她抬起漆黑的眼,眉心轻蹙,居然让张天凌脑内犹犹豫豫地闪过了“我见犹怜”几个大字。 随即,他飞快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自己方才一瞬所生出的,几乎想要搭人肩膀安慰的冲动后怕不已—— 开什么玩笑,他那傻叉朋友的前车之鉴断不可忘,迄今还被铭刻在耻辱柱上呢。 显然,郁燕并不知道,在短短半分钟内,面前之人有着怎样诡异的心理活动。 她双手托腮,微微斜着头,专注地望过来,目光柔软得像雏鸟的绒羽。 “……抱歉,但我不能说理由。房子不需要很大,最好离去机场和火车站的地铁近一点,租期越长越好,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自己再想办法。” 在这样的注视下,还没坚持到十秒,他便败下阵来。 张天凌内心淡淡地一哂,不知为何,泛起一股咧嘴苦笑的冲动。 之前夸对方漂亮时,他是真心实意的,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保守了。 毕竟,灵长类就是如此悲哀的视觉动物,现在,他甚至十分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够硬着一张头皮,将拒绝铁石心肠地说出口。 “好好好,我不问,我什么都不问。” 男孩面带一丝无奈,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也别谈什么租不租了,你当我女主角这么多次,一点小忙还是没问题的——我家有间空房,平时只有保姆偶尔会去,就在恒达地铁口附近,中途转线一次,终点站就是机场。怎么样,符合条件吗?” “那边的房子……月租很贵吧?” 听闻此言,郁燕惊讶地略略睁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短暂地犹豫了:“……我可能供不起你这个房东呢。” “房租嘛……说贵也贵,说便宜,倒也便宜。” 张天凌支起胳膊,双眼眯成一惯的弧度,挂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故意拖长了语调。 “只要你答应,从此以后把我当朋友,我就以每月一顿饭的价格租给你,如何?” 他夸张地摊开手,半开玩笑地打趣,仿佛重新变回了初见时的那只年轻而狡黠的狐狸—— “之前说过,你还不信,我这个人,可是很缺朋友的。你这么合我眼缘,趁我还留在国内,就多陪陪我呗。” 郁燕盯他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出手机,点进微信聊天界面,啪啪点击了几下,将屏幕朝这边晃了一晃。 “那么。”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置顶了。”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而散。 四菜一汤的规格,结账时竟只在叁百左右,算得上十分实惠,看不出来,张天凌过惯了少爷日子,这方面还挺会为人着想。 饭店在老城区,手机导航之后,与她住的小区间隔居然挺近,也不知道最开始绕了多少冤枉路。 路旁的观赏灌木丛叶面泛着深绿,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郁燕将背包抱在胸前取暖,沿着羊肠般弯曲的小路,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慢慢地往家中走。 说实话,最初她与张天凌的交往,完全是看中了对方口袋里边走边漏的钱,毕竟不捞白不捞,想要在这个善财童子身上狠狠地薅上一把。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奇妙,某些看似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在关键时刻,却能帮上意想不到的大忙。 ——那天的醉话,郁昌是真心的。 在这方面,郁燕自信比任何人,都更为了解自己的哥哥……贴着她,缠着她,攥紧了手,就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出逃。 既然他笃定要出国,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不情愿的妹妹一同弄出去,无论用什么方式。哪怕郁燕本人抗拒至极,导致无法正常办理护照,说不定郁昌就能在某一天给她下药,待到再次睁眼之际,二人已经身处偷渡的货舱。 郁燕绝对不会再赌一次了。 因此,她需要新的藏身之所。 一个可以尽量避免与哥哥见面的地方,一个能放下心来复习功课的自习室,一个至少能让自己不再时时担惊受怕的隐秘之地。 最初,郁燕想到了自己的几位朋友的住址,随即又迅速地加以否决。且不说打扰与否,单是郁昌对她们的联系方式了如指掌的事实,以及可能带来的一系列意外事故,就够她喝一壶的。 然而,当她想要自己租房时,却无比沮丧地发现,那天周末,郁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所有证件,早已被牢牢实实地藏了起来,半个影子都找不到了。 当今的租房市场,如果连身份证都没有,那么绝大多数的房源,都签不了正规合同,至于剩下的那些黑房东、黑中介,安全性则可想而知。刚刚成年的高中女生,但凡在社会上犯一个糊涂,代价都是她无法承受的。 至于张天凌,就是在这时候,被郁燕从脑海的角落拎了出来,敲敲打打地扫除灰烬,从而盘算起来的。 有钱=房源好,出手大方=代价少……更何况,即使并非男女方面的暧昧,他似乎也一直对自己很感兴趣。 郁昌可能怎样都想不到,这类看似毫无交集的富家少爷,会对自己妹妹的最终出逃,带来怎样的帮助。 一切都很顺利。 甚至的,她全程都没花什么心思,只是做作地撩了几下头发,将对方置顶后又再次取消,就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今天出行的目的。 心中一块大石落定,郁燕哈出一口白雾,不期然的,额角却触到一点冰凉。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在灯光的照耀下,望见一片晶莹的幻影。 ——那是于今年飘然而落的,第一朵雪花。 第三十四场暴雨 这几天刘青云家中有事,貌似因为老爹体检时肺上出了点毛病,请了叁天假陪床观察,徒留郁昌一人坚守岗位,例行向张泽仁做工作报告。临近新年,对方的风格急进许多,不仅亲力亲为,叁天两头过来查岗,言语间更添了许多敲打,将二人抓得颇紧。 窗外天色暗淡,细细密密地飘着雪,不知何故,他的办公室却仍然四面透风,门户大开,冷风凛冽,卷走室内残存的所有热气。 张泽仁自诩儒将,素日打扮风度翩翩,穿着打扮于耐寒上自然稍欠一筹,被风一吹,眉头不动声色地一皱,眼前之人却浑然不觉似的,一副任寒风蹂躏的破败相,脸色惨白如冰,眼里挂着暗红血丝,仿佛连熬过一周大夜,比起同事那躺在病床上的爹,身子骨还要差上叁分。 “小郁啊。” 他虽有心再提进度,却也明白涸泽而渔的道理,生怕郁昌这个拼着一股劲狠干的冒失鬼,不知何时就要一头栽倒在酒局上,故而自行关了窗,亲自为对方添了一盅热茶,轻轻置于桌上,转头和颜悦色道:“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适当请假。我看你面色不好,不如也去检查一次,即使年轻,不要委屈了自己的身体嘛。” 郁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随意摆了摆手。“承蒙关照,我这毛病好多年了,不妨事,不妨事。” 他接过茶,抿了一口,垂头沉思半晌,又不好意思般,低声询问道: “张总监……其实,我还想请教您一件事。” “想问什么?” 小处最见人情,无关核心的诸多信息,张泽仁向来不吝透露,微微笑着,很是和蔼的样子:“既然小郁你开口了,只要我帮得上忙,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本,他还以为,对方唯一关心的,是最近叁不五时便来探查的紧要之事,即自己何时能帮忙办完他和他家妹妹的出国流程,正准备真真假假地应付一番,像以往那样打出太极,孰料郁昌忸怩几秒,有些期盼地朝他望过来,抛出的话却与先前预料中的风马牛不相及。 “总监。” 眼前的憔悴青年一口气闷干了杯中的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知道,您是高材生,这方面肯定没什么烦恼……可是,如果往日在国内成绩不好的,还想去国外正规一点的大学……您看,有希望吗?” 张泽仁一愣,随即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他近身前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小郁你求知若渴,想要再次深造啊!不错,不错,有这个心,无论在哪都能自我充实嘛,要是我儿子也像你一样就好了——依照你说的情况,若是没有推荐信,可能确实比较棘手。” 他沉思数息,想到了什么,又牵起嘴角,面上怀念之色一闪而过。 “不过,我有个朋友,他家也是个不成器的,没有办法,给学校捐了一栋楼,方才安排进去。” “……但是,对你而言,这种花费,大概有些得不偿失吧。” 结束之后,郁昌一人徒留,呆坐于办公室之中,琢磨刚才的对话,不禁自嘲般苦笑。 一栋楼啊…… 亏他还自以为有了点钱,得意忘形之下,大话根本不过脑子,就从嘴里滑了出来。 那天醉后,他还想当然地承诺,什么给妹妹塞进国外的大学,结果甫一了解,才发现自己就是井底之蛙,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郁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支起被隐藏的、由留齿痕的右手,狠狠敲打前额,仿佛治理某种老化电器,要使混沌的思绪重返清明。 他还不能休息。 他决不能休息。 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去做,那么多的钱等着去挣—— 至少,在完成对妹妹的所有承诺之前,他不会停下,也不能停下。 只要,自己能够抓住这个机会,一直坚持下去,等到有了足够的资源和手段,能够将话语全部兑现的那一天…… 燕燕她,肯定会再一次地朝他展露笑容,选择原谅哥哥吧? 第三十五场暴雨 张天凌果真没有食言,半月之后,便欣然带领郁燕前往之前所说的空置房间,毫无对外人应有的诸多顾虑,泰然自若地为她添加开锁指纹,颇有种易招贼的傻少爷气质。 他家可能偏爱大平层,从私家电梯厅出来后,单一个客厅的面积,就比佳宛小区平均户型都大,垂直落地窗明净无比,旁边摆放实木吧台,远远眺望江景地标之时,只觉身心豁然开阔,岫云烟霞皆为掌中之物。 陡然见此殊景,再想到家中哥哥所住的那个常年阴冷灰暗的小房间,甚至连光照都成了奢侈,郁燕心中不知是何感想。 骤然间,她对大户人家的摆设失了兴趣,朝对方道谢后,便自觉地挑了一间临近玄关的保姆房,正要放下背包,将东西摆放进去时,却被东道主急急锢住手腕,一把捞了回来。 “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天凌难得暴躁一回,好像被谁狠狠拽了一把尾巴,浑身的毛半奓不奓的,眉心深深蹙起,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里满是困惑与不满:“有这么做事的吗——我说租房,当然是整个房子租给你,又不是让你来当保姆!” 语毕,又生拉硬拽地带人去了主卧:“来,你就住这,不许乱跑,不然我可毁约了。” 卧室床具一应俱全,洁净无尘,大概经常有人打扫,只是看不出多少生活痕迹,墙上的几个画框倒是端正,填充的还是默认装饰,未免太过空旷。 即使如此,鸠占鹊巢的心理压力却无法一朝一夕便消失无踪。郁燕踏了踏脚下柔软的羊毛地毯,环顾一圈,眼尖地从枕头上拈起一根短发,转过头去看他。 “……你确定,你爸或者别的什么人,不会突然过来休息吗?既然那样,这根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闻声,张天凌侧头望了过来,见到那物之后,眼角不由得一抽,耳尖竟火烧一般,迅速地窜起一抹薄红。 “……咳,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昨天睡午觉,没注意蹭上去了。”他磕巴一下,又连忙继续解释,“不过我可以保证,除非你愿意,否则绝不会有旁人——以前我总带一帮朋友在家聚会,久而久之,我爸嫌吵,就不愿意来了,现在就连指纹锁都只录了我和保姆的。除此之外,你是第叁个。” 毕竟别无选择,郁燕头疼似地揉了揉额角,干脆不再过多纠结,直接沿床坐下。 有钱人的魔力,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把生活过成美国高中生的日常。 “行吧……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愿意帮我。” 女孩将压得肩酸的背包卸了下来,拨正散乱的额发。 她仰起白皙的脸庞,漆黑眼瞳定定地盯着对方,意料之外的,语气竟极为认真: “这句话,我是真心的。” 看得出来,猝不及防被人正式感谢一番,张天凌非常不习惯。 他面色古怪地呃了半晌,身上哪哪都不自在,遂借口去端水果,扭头便掩上了卧室大门。 借此机会,郁燕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摆放出来,整整齐齐地列作一束,其中大多数都是整理的笔记,按序呈于桌上后,整个房间气氛登时为之一改,总算增添了几分过日子的人气。 然而,也不知对方口中的水果是否仍长在种植园里,还要亲自去采摘完毕方可回来,她草草翻看完几册,外边仍然没什么动静。 初来乍到,将房东一个人晾在旁边,听上去实在于理不合,郁燕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过去半个小时,暗暗叹了口气,决定起身出门找人,就看到张天凌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形似星之卡比的懒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把长约四寸的雕花小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削苹果皮。 他居然有点手艺傍身,露出的半个莹白果肉被雕琢成了兔子的形状,仍然能够保持不氧化的最佳状态,果盘里却横七竖八地卧着好几个失败作,不是断了耳朵,就是缺了嘴巴,真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么久都不出来,还以为你只是客气一下呢,其实心底根本就不在乎我,亏我还想雕个好兔子送你。” 张天凌嘴上这么说,却不着恼,刀刃在指尖炫技般转了个圈,笑嘻嘻地一跃而起,将苹果递过来:“拿去,这可是唯一成功的一只,要珍惜,明白吗?” 这种小玩意,郁昌曾经也给她做过,淋上出锅焦糖,就是一道美味的拔丝苹果,只是品相不好。 因此,郁燕甫一见到,心中除了稀奇,还有怀念,少见地接了腔: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嘛……美食节目上学的?” 张天凌没回话,过了几秒,又重新瘫回去,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不知为何,好半天才低低出声。 “我爸之前当医生的时候教过我……等我长大了,他就再也没做过了。” 只有两个人的房屋,还是太大太空了,话语在偌大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几乎让人不知所措。 郁燕敏锐地直觉到,对方并不想提此事,如果在说下去,可能就要涉及隐私,当即果断地咬了一口苹果,将兔子的半个脑袋囫囵啃了下来,诚恳地评价:“还不错——不过,你是不是没洗刀?怎么有股铁锈味。” “哎,你不要污蔑啊,我削前消过毒的!” 面前之人果真接过台阶,不再继续先前话题,转而你一言我一语地呛起了声,让她偷偷地松下一口气。 不怪人自作多情,互诉苦衷实在是过于亲密的一件事,乃至郁燕刚刚觉出一点苗头,就必须将其掐灭。 目前,她十分满意自己与张天凌的关系:非亲非疏,相处不会尴尬,也并不过度亲密,所以,在此之上的敞开心扉,就显得十分多余了。 说是利己也好,算计也好,冷心冷情也罢,郁燕既不想贸然进入别人的世界,也不愿自我领地受人踏足。 从相处来看,对方并不算什么坏人,因此,她更希望张天凌能够保持这种分寸,仍将自己当做一时兴味的解闷玩具,不再投入更多感情,防止原本可控的事件滑轨失序。 ——换句话说,就是不要造成麻烦。 郁燕低垂眼帘,将手中的最后一口果肉递至嘴旁,咔嚓咬了下去。 第三十六场暴雨 从早上开始,刘青云眉心拧紧的死结就没松下来过。 上周末的专家沙龙和学会会议他又没参加,消息回得忙里偷闲,估计家里也正焦头烂额,谁知刚回来就迎面撞上好大一份惊喜。 到底年轻,抗压能力比起老油条还是稍逊一筹,此时他睨一眼老神在在地躺在办公椅上,对着显示屏做完一套眼保健操的郁昌,心底更是发毛,实在忍无可忍,将前几天出事的赵主任大骂一顿:“多大的人了,喝点酒就掉链子!出去睡觉被老婆逮到不说,岳家还跟卫生厅有关系,差点没把底裤给捋出来……”口干舌燥地说完,看郁昌依旧像个泥塑木胎般没什么反应,火气更大。 这几个月,可谓鸡飞狗跳,谁的日子都不好受。前脚过完年,后脚业内便翻天覆地,惊涛骇浪一朝席卷而来,局势泥沙俱下。 一月末,“两票制”出台,差点没把一干代理商的头给削下来,靠中间环节盈利的吸血虫被捏死不知凡几。 他们那段时间几乎都没怎么合眼,生怕错过任何一通来电,酿成了不得的后果——本来,这也没多少可说的,愿赌服输嘛,短时间内的巨额进账,所伴随的必然是程度持平的风险,这点谁都知道。 可问题就在于,世人皆贪。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仅他们贪,开处方的,批条子的,一张张嘴更是养得如同饕餮,仿佛滚雪球一般,早已停不下来了,无数只手推着搡着,让他俩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走这场深不见底的钢丝秀。 工作实在折寿,刘青云恨不得让自家老爹从病床上起来,换他躺上一会儿。 在这个节骨眼上,堪称雪上加霜的是,张泽仁也不见了。 精明的老狐狸,能从几十里开外闻到猎人的气味,对方的审时度势堪称一绝,大概早已提前得知了消息,十几天前还在鼓励大家众志成城勇渡难关,翌日就不见了踪影,转为线上会议,到了这周,更是连语音都没有了,权力下放中层,让廖远东全程垂帘摄政。刘青云做惯了御前侍卫,骤然被抽走主心骨,内心说不出的难受,时日愈久,愈是慌乱。 所以,郁昌的表现,就更令人感到奇怪了。 他余光瞟到那人端着保温杯,正在小心地吹散热茶上袅袅升起的白雾,几乎想要冷笑一声,又找不到正当理由,憋闷地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踱步几趟,想到什么,又狐疑地转过身去,开口询道:“郁哥……你那出国手续,张老师已经办好了吗?” “还没,我想应该快了,等到五月,应该就差不多了吧。”郁昌懒懒地应了一句,毕竟刘青云也听不出真假,自然随他信口胡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到时候,我也不掺和这堆破事了,泼天的富贵就留给你吧——唉,想了想,其实再多留一阵也不是不行,可惜呢,我妹妹不愿意她哥太辛苦,硬逼着我早日退休啊,缠了好几次,没办法,太黏人了。” 张泽仁承诺的手续还没办好,确实是真事,郁昌此刻却像是被鬼迷了心窍,并不怎么担心上火,反而全情投入地大揽业务。 到底眼界不如人,他的想法仍有些天真,真信了那套风雨同舟的鬼话,认为假若对方毁约,大不了在船底戳出几个窟窿一起沉了得了,殊不知海水倒灌进来,人家早准备好了救生衣摩托艇,给他们腰间绑的则是千斤巨石。 没挨到自己身上的打都不算疼,这次改革虽然凶险,阴差阳错之下,也帮助清掉了几个竞争对手,他掰着指头算进账,发现如今形式倒转,早非往日抱着财神跪舔的时候了,而是钱追在脚后跟跑,只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干一天算一天,存款数字刷刷疯涨,竟叫人真心生出几分不舍。 ——换句话说,即使张泽仁现在立马把机票甩到脸上了,恐怕他也得再次考虑考虑。 由此可见,金钱对心智的腐蚀,是从内到外的,不禁使人顿生不当之勇,连素日引以为傲的敏锐直觉,也因此而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障,变得傲慢而短视。 冬雷已过,早春欲来,明媚的未来与灿烂春光似乎触手可及。 而那时候的他们,也确确实实的,还没有错过最好的时机。